《阴阳医馆》 第一章 胭脂(一) 俗话说的好,“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和杭州,就如同江南开出的两朵盛世奇葩,溢光流彩,花香馥郁。 比起苏州,杭州胜在繁华如斯,却也不失韵味。一年四季,景色宜人,夏有“接天连日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风采,冬有“白堤一痕青花墨, 断桥两点娥眉纹”的韵味,这才引得无数文人墨客、商贾贵族流连忘返。在这里,可以轻易瞧见来自各处的稀罕物,什么波斯的绒毯,大食的椰枣,东瀛的梅酒,高丽的虹缎……但凡舍得口袋里那些个碎银,没有什么是在这买不到的。 可咱今个要说的,可不是这风景如画,而是这如画风景下的公子哥儿——家住西街正中、阴阳医馆的东家、大夫、伙计集一身,人称“少华佗”的东方大夫。 东方大夫名琉璃,二十出头年纪,尚未娶妻。性格温良,医术高明,在街坊中口碑极好。虽然开的医馆名唤“阴阳医馆”,颇为慎人,却也不能阻止每日里有无数病患慕名而来。 但他若只是医术高明,也不过一值得人尊敬的神医,没什么好说就的。除却一身好本事外,这东方大夫,还有不少奥秘在身。 比如说,他二十有余,却无意娶妻;明明是个男人,却偏爱一身赤金金丝边流云纹长袍,腰间系一条同色祥云宽边锦带,左面袖口上瞄着一只独角白泽兽,三千青丝以嵌玉金冠束起固定,额前一缕发丝轻垂,捧一盏薄荷茶,是其常态。 这日里阳光正好,诊过最后一位病人,东方琉璃收了药秤、合了开药方的草纸,关了门扇回里屋歇着去了。 打了春的天气不算热,却是水痘频发的季节,自这月起来他这阴阳医馆瞧病的人已不下百位,男女老少皆有,八成以上都是来看这个的。 瞧着这天干的紧,兴许发病的人会越来越多,毕竟是时令性的疾病,风吹到哪,病就带到哪,哪里抑制的住? 且先早些睡下,明日里的病患,怕是要比今天翻上一番。 东街胭脂匠的老婆死了。 入夜里东方琉璃睡的正香,就让官差的叫门声给惊醒了。 那大门被拍的“嘭嘭——”直响,玄黑的门漆瑟瑟发抖,连带着积了几年犄角旮旯里难清理的灰尘也往下掉。东方琉璃披着衣服撒着鞋就往门口跑,生怕再晚些自家的门扇就给人拍下来了。 或许今年下来,他该去寻南门口的铁匠打一对铁门来。 “来了来了!”东方琉璃拉开门,抖落的灰尘盖了他一脸。 噗—— 啐着钻到鼻孔嘴巴里的杂灰,心下里不由得一阵抱怨,若不是开着个医馆,慢一秒就可能耽误了人命,他才懒得半夜起身。 催催催,催的都是短命鬼! 现在的亲属脾气真是暴躁!待会可得多要些诊费。 心下这般琢磨着,一抬头,便从那巴掌大的缝隙中瞧见两个脑袋来:头戴高帽,身穿官服,腰间各佩一把大刀,手在刀柄上按着,见紧闭的大门终于洞开,紧蹙的眉有所松动,忙凑过来问话,言语中颇有责备。 “东方大夫,你怎么才出来?” 开了门的东方琉璃愣了愣,怎么这门口站了两个衙役? 他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怎么就惊动了府衙半夜来提人? 门外的人才不管他惊不惊,伸手拽了他的袖子便欲走。 “东街胭脂匠的老婆死了,知府大人叫我们二人来请你过去一趟。” “哎——” 他本就是急急忙忙起的身,衣服都没穿利索,被他们这一拉哪还了得?大红挂肩的外袍直往下落,要不是嫌天冷,里面的亵衣未曾脱下,这般大的动作,外衣就差点落成齐胸襦裙了! 东方琉璃一头黑线,现在的人怎么这般不讲究,一声“官爷”道出,护着掉到胸前的外衫,挣开来将自己的衣服仔细拉好,这才直起身扶住宽大的衣袖,指着高挂的牌匾,那乌木底过了漆的板上拿隶书刻了苍劲有力的四个大字—— 阴阳医馆。 “您可看清楚了,小的这是医馆没错,可小人只懂医活人,不管验尸,已经死了的,该找仵作。” 东方琉璃本想着客客气气解释清楚就能脱身,毕竟好民不同官斗,掰腕子他是掰不过这群官老爷的。不如说些好话,送他们回去。 哪想那两人听了他的一番言语后非但没有收队,反而一把将他从门扇里揪出来架的更紧了,那架势就好像他是要逃脱的钦犯。 “找的就是你!”衙役气势汹汹,求人办事本该低三下四,他却端的一副大爷态度,“衙门里的仵作前些日子嫌俸禄薄拍屁股走人了,至今还未补上空缺。你就与我们走上一趟,莫叫我们在知府大人面前为难。” 东方琉璃听后面上一阵苦笑,看来今夜这个差事是无论如何都推脱不掉了,也只好同二位差爷告了声歉意,转身回里屋取他的药箱去了。 挎上他的宝贝药箱,在两位官爷一前一后的“护送”下一路向东。夜里的风冷嗖嗖的,刮的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嘴一张,同一前一后的俩人聊上了。 “我说官爷,这胭脂匠的婆娘,是怎么死的?” 后面的那位些许也不满这深更半夜的还要出来当差,劈头盖脸就将他一顿好骂,“我怎么知道?要是知道是怎么死的,还用的着你去过去瞧?这婆娘也是晦气,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挑着半夜断气,叫爷来当这般差事!” 挨了骂的东方琉璃识趣的闭上了嘴,心下却一阵吐槽,这百姓安宁本就是你们的差事,你嫌冤,我还没地说理去呢!别人家的名医都是择日看诊,怎么到他这就全然变了个样,莫说公休,就连半夜也睡不安稳,叫人从被窝里拽起来去窄巷里当仵作,阴森森的,谁知道会不会沾染上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前面的大哥倒是位正派人,听得自己兄弟把气全撒在了大夫的身上,转过身来呵斥自家人。 “怎么和东方大夫说话呢!人家东方大夫可是名满苏杭的神医,你以后有个头疼脑热不去寻他看看?再说了,东方大夫可是知府大人叫咱请的人,轮到你在这说混话了吗?想干就干,不干立马给我卷铺盖回家奶孩子去!” 三言两语说的那后面的衙役噤了声,连声嘟囔抱怨都没有。 东方琉璃这是看出来了,前头这位是后面那个抱怨鬼的头儿。 触了头儿的霉头,可是要丢饭碗的。难怪这小子立马就蔫了。 嘿,叫你神奇,被训了吧。 东方琉璃捧着幸灾乐祸的心,偷偷嘲笑着也挨了骂的衙役,却见前面的这位大哥在斥责完部下后,稍停几步,与东方琉璃走了个一并齐,陪着客气又不显殷勤的笑脸道: “小子刚出来当差,不懂事。” 东方琉璃立马收住内心窃喜,也回了个笑表示不碍事。 人家这是给他脸,又不是真的捧高他,他要是故作清高,才是彻底的得罪了人。 谁与谁到底是一家亲,他还是拎的明白。 那人见他不搭话,以为他还恼着呢,毕竟在他这种领一份勉强糊口俸禄地人的眼里,大夫还是一个比较高尚的职业。 顿了顿,他清瘦的脸上显现出一抹严肃的神情来,主动拿方才东方琉璃问过的话提起话头,以缓和尴尬的气氛: “胭脂匠报案时正巧是我当差,听他说他老婆这些天一直早出晚归,早上收拾的服服帖帖的出去,晚上回来倒头就睡。他忙着赶活,也没怎么注意,直到今天晚上终于完了活要进屋休息,一摸床上的人冷冰冰的,这才觉得不对劲,起来掌灯一看,可了不得了,原来已经断了气了!” 东方琉璃听他所说,思量间已有了疑惑,哪有人忙到连枕边人都注意不到? 要真是不上心,老婆早出晚归必然观察不到;要真是上心,就不会连人是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 但说出口的却是些俏皮话,“婆娘打扮的花枝招展、早出晚归的,他也不怕是给自己带了绿帽。要我说咱也别去了,为这种人不值当,再回头扯了丑闻出来,都是街里街坊的,可怎么收场?” 高瘦的衙役大哥笑了。这大夫瞧着闷闷的,骨子里倒是个有趣人。 “东方大夫可是风趣,要是做了说书先生,东街的吕秀才可就没糊口的行当了。只是这胭脂匠素来老实本分,虽说家里清贫些,对老婆却是极疼爱的,恨不得拿一张供桌供着她。有这么个体贴的丈夫,又有哪些个女人会想着红杏出墙呢?” 一看这位差役就是没成过亲的,不知女儿家心思。男女之间那些事要真如同他所说的那般简单,这世上大约也就不会有“怨偶”一说了。 东方琉璃心下想着,面上却做出一番受教了的模样,将因着寒冷而筒在一起的双臂抬起拱了拱,道了句歉意,“官爷说的在理,是小人妄言了。” “管它什么案子,自有知府大人断案。我们这些下面人只负责当差,不如加紧些脚步,免得大人责罚。” 东方琉璃一句“受教”,令好不容易有些缓解的气氛再度陷入沉寂。高瘦的衙役听得出他话里的敷衍,不自在的笑了笑,随便接了句话。恰好快到街口,在稀疏的月光下的小路愈发的难走起来,三个人专注于脚下的路,沉默的倒也应景。 第二章 胭脂(二) 所幸他住西街,而胭脂匠的住处正好在对街,拐了几条弄堂后便也到了。 幽幽的巷子里黑洞洞的,寂静的夜在此刻像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妖兽。小道要借着清淡的月光才能勉强现出些形状,胭脂匠家门口的白灯笼,就是残缺不齐的兽牙。 “大人,东方大夫到了。” 撩起长袍进了门,就看见低低矮矮的土坯房中坐着一身官服的捕快,想来也是,这等小事是惊不得知府大人亲自出马的。 在他一旁唯唯诺诺站着的,怕就是那死了老婆的胭脂匠了。 “大半夜的还叫东方大夫来跑一趟,实在是惭愧,可这事出突然,我也是没办法的才扰人清梦,还请东方大夫莫怪。” 捕快一见他进门来,连忙起身殷勤的迎了过去,姿态是做足了,可这里面有多少真情实意,就有待人琢磨了。 他倒也不在乎,自己又不是混官场的,懒得同他们这些吃官饭的打太极,道了句“应该的。”提着药箱就直奔主题。 “人在哪?”顾及家属心情,有些上火的东方琉璃并没有出言不逊的直接称死人为“尸体”。 “在里间。” 胭脂匠抬头看了眼官老爷,等到他点头认可了才诺诺的回答到,掀开破布帘引着人进去了。 入了里间左手下就是一张木床,挂着大抵是小夫妻俩刚结婚时用的大红纱帐,经历了些年岁的蹉跎,颜色早已褪的不成样子,只有那中间成婚常挽的双囍结,方才能判断出它的本来面目。 小门小户生不起炭火,都是从打柴的那买些柴火来勉强取暖,因此这房间里阴冷的可怕。 东方琉璃搓着手来到床头,想都不用想这家人定是用不起蜡烛,出去向捕头借了盏照路的灯笼,叫胭脂匠举着。 女尸软绵绵的,全然不似胭脂匠说的那般僵硬。此时不过丑时,如果他没有说谎的话,算上报官赶路的时间,少说人已经走了有一两个时辰,也就是戍时到子时之间。而那胭脂匠说他做完工人就已经凉了,现在尸体又是软的,说明死者至少是在一天前就去世的。 东方琉璃不必细想,也知道此事颇有蹊跷。他只是个大夫,不是破案的神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起身去问捕头的意见了。 “官爷——” 捕头见东方琉璃这么快就出来了,连忙凑上去,“东方大夫这么快就验完了?” 这速度倒是比以前的那些仵作快上许多嘛! “没有。”东方琉璃如实摇摇头,“这验尸可是大事,何况死者还是女性,多有不便,得请示了官爷和死者的亲属方才能开始。” “我当是什么事呢!”捕快一手按着腰间的大刀,胸脯高高挺起,一副神气的模样,“大人既叫我请来东方大夫来,自然是要验上一验的,至于亲属嘛——” 他斜瞥了一眼跟在东方琉璃身后的矮小男人,“我想你也是疑心发妻是怎么突然暴毙而亡的,难得公家来了,索性就验上一验,去了心病,也不吃亏!” 胭脂匠低着头,身子有些微微发抖,倒也没说什么。 东方琉璃见捕头都这么说了,也只好折回屋里,开工干活。 在他蒙了口鼻,手要触上女尸的瞬间,一旁立着举灯笼的胭脂匠没来由的一抖,灯火也跟着颤了颤。 这女尸样子并不狰狞,眼也是闭上的,他该不是害怕。许是见妻子玉体要被外人瞧见,心里有诸多不快吧? 他是个心善的,出声安慰道: “你尽管放宽了心,我是个大夫,大夫眼里是没有男女之分的,不用担心辱了她名节。” 掰开女尸的上睑,瞳仁已化为脓液败血。她的唇缘青黯,是中毒之象,撬开口来,舌头是僵着的。拿银针头自口内轻刮一下放在水中,白膜尽数散开,却不见针头发黑。疑惑的拉开衣领,大片尸斑覆盖在死者的皮肤上,以指腹轻压,尸斑完全褪色。再向下看去,女尸腹部微隆,没听说她生前有孕,就只能是毒物损伤血络,经膜破裂内蕴所致了。 替尸体整好衣衫,无需再验,这女人,死了至少有一天了。 可奇就奇在这尸体没有一丝的腐臭味,反而渗出一股花香来。 起身回禀了捕头,挑捡些重点翻了白话说了,反正这些人也不是业内的,那般复杂术语听起来也有些费劲。 “回官爷,这女人死了已经有一天多了。” 至于中毒什么的,他又瞧不出蹊跷,说了也是白搭。 至少在这苏杭一带,他还是对自己的医术颇有自信的。 “死了一天了?开膛了吗?可有异象?”捕头闻言也是一惊,问题如珠炮般接连发出。 不是说夜里发现人死了的吗?怎么一转眼就是死了一天有余了? 这女人,该不会是枉死的吧? “无需开膛。”东方琉璃将自己见解细细道来,“一般只有刑事案子里的尸体才需要开膛验尸,像这般民事案子,看看皮肤上的痕迹,就能断出来了。” “原来如此。” 捕头听了他的话,恍然大悟,“那死因呢?不知缘由的暴毙而亡?” 总得给他点理由好向上面交差。 “这些日子城中不是水痘发的紧吗?我见那妇人颈间、手背皆有些细不可查的红痕,想必是发了水痘抓挠破了,出去见了风感染而死的。”东方琉璃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了,平民百姓的生死,向来是没人在乎的,这些所谓的官差,也不过是来走走过场。 “那我便这般回禀大人了,有劳东方大夫了。” 捕头想来可能是胭脂匠确实是忙于做工疏忽了妻子,这才会人死了一天都不知晓,吃的是官家饭,又何必那么认真给自己找不自在,便做了个辑就要带着属下收兵回府了。 “夜深的紧,可要在下派人送东方大夫一程?”将出门前,捕头一手按着腰间大刀的一头,询问东方大夫可需人送他回去。 “不碍事,这得了传染病的尸体容易爆发出尸毒,我这处理了再回去,有劳官爷挂心了,若明日里得空,也可来小人医馆取副药回去煎了喝了。” 东方琉璃随便找了个借口,在此留了下来。 “东方大夫果然是侠医在世。”捕头虚赞了几句,转身出了小院。 目送着一行官差走远,东方琉璃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 “人在做,天在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好自为之。” 这女的一看就死的蹊跷,谁能和一个死人共处一室却迟迟发觉不了。要说是和这个胭脂匠没有关系,他可是不信的。 那唯唯诺诺胭脂匠听了这番话也未像他想象中那般有被人戳破的惊慌失措,而是老实八交的过来谢了他,要送他回去。 “不必了,我自己回的去。” 要真是老实人,就不会忽略了他的那句“冤枉”他的话,装作没听见了。 一番折腾下来已近四更天,东方琉璃一深一浅的出了窄巷,向着自己西街的医馆走去。 世风败坏,人心不古啊! 他在心里琢磨着,要不自己改行做点别的,也赚点昧心钱? 但也就止于想想,他要那么多身外之物,又有何用呢? 到底是人间待的久了,也就免不了沾上些世俗的气息。人人都道花花世界好,可他偏偏就没看出好在何处了?杀害发妻这等肮脏龌龊的事,怎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 摇着头进了西街,四下里黑咚咚的,每走一步都要摸索着才能保证不崴着脚。 好不容易摸到了自家门口,东方琉璃自身上掏出钥匙来,摸索着要开门。 真是要瞎了!这几天月光都暗的要命,害他几乎一路摸回来不说,开个门都要将眼皮贴在锁孔上了。 窸窸窣窣一阵倒腾,大门上的铜锁这才落了下来。 “哎——真是累心!”长叹一声以示不满,伸手推了门就要进去。 “东方琉璃——” 身后传来低低的一声唤。 第三章 胭脂(三) 他正到了家心中放松着呢,被这猛的一声唤惊了一跳,回过头来,四下里却安安静静的,除了黑通通的一条街,什么都没有。 真是奇了怪,想必是撞了邪,东方琉璃赶紧把一只脚踏入门槛,想着好关了门休息。 “东方琉璃!” 又是一声同样的呼唤,只不过这一声比起之前的,听起来要有感**彩的多。 好像是生气了? “砰——”的一声,他赶紧自大门溜了进去,使劲合上了门扇。 大晚上叫人的,管它是人是鬼,都是瘟神。 合上门扇,又抬了短小的横梁去划那道乌漆的大门,却听得一阵娇俏的女声自外面传来—— “我说东方琉璃呐,你别把门划上啊!” “不划等着你进来啊!”总算是把门划上了,也累的他有些气喘吁吁,拍了拍手,自身后拽了条凳子一屁股坐下去歇着了。 “哈哈——”门外的女子掩了嘴,笑的欢乐,“东方公子说笑了,你这门就算不闩,我和哥哥也进不来啊!” “谁不知道整个杭州城里,就你东方琉璃家的门神最管用,没有上头批的文碟,我们阴差根本就进不来。说来你也有趣,明明是个做阴媒的,偏偏这么怕鬼!” “谁说我怕鬼了?”东方琉璃一下子被激的从木凳上弹了起来,“你们这总大半夜的来找我,都不让人睡个安稳觉,我能不提防着你们吗?” “哎呀!”门外的女子故作为难的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男人,“那我们要白天来找你,岂不是要吓死人?” “收拾打扮正常点就不会吓到人了。”东方琉璃没好气的回了一句,真是不明白,虽说鬼怪死后都一直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的模样,有些枉死的就不免长的有点寒碜。可他俩也算是比较高级的鬼了,尤其是白无常,一个女人,总吊着那么长个舌头有什么劲! “妹妹,别闹了,还有正事要办。”沉默的男人终于发了话,每次来杭州城办事,他妹妹总免不得和这姓东方的小子拌嘴逗乐,真不明白这小白脸哪里讨喜了。 “是呐!我们今儿来是有正事的,东方琉璃你快开门啊!” “有什么事不能隔着门说?”他实在是不想去欣赏那两个人一副惨不忍睹的面孔,怪阴森森的。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隔着门说呢?东方琉璃你——” “哐——”的一声,门扇被从里面拉开来,一身红衣的男子就立在门槛后面。 门外果然是一黑一白两个鬼影,正是黑白无常兄妹俩。 “说吧,什么事?” 他这突然的一开门,倒使得外面立着的白衣女子一惊,没把住平衡就朝他身上跌去。 东方琉璃是个不肯吃亏的,自是往旁边一闪。别以为他不知道她打着些什么主意,连门都没挨上的人,怎么会一开门就失了平衡? 他这样一闪,那女子也就收住了身势,稳稳当当的站好了,开玩笑,人家都没那颗怜香惜玉的心,她又何必白白往那地上跌? “东街胭脂匠死了老婆的事你知道吧?”谈起公事的白无常还是很正经的,端端正正的站着,好像刚才那般犯花痴的人不是她似的。 “知道,尸体就是我验的。” “感情这么晚你是去会女鬼了啊?”白无常的醋意不由发了出来,“那女人哪有我长得美嘛!” “快说,你给那个狐狸精验尸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 “看到了。”东方琉璃面无表情的将头转向她,“全身**,披头散发,面色浮肿,眼球突出,嘴角撕裂,浑身散发着腐臭的气息,手脚都已经烂的不成形,露出森森的白骨来,尸虫顺着腐烂的肉体一串一串往下掉。满意了吗?” “大哥!你看他!”白无常听出他描述的并不是实情,一脸娇羞的扑向了黑无常的怀里,“恶心死了嘛!” 东方琉璃轻哼一声,自己出来都这幅鬼样子,还有脸嫌弃别人恶心? “小白,别闹了。”黑无常冷着脸看着自己对面一袭红衣懒懒散散靠在门框上的男人,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既然是你去验尸,可有在现场看到那女人的魂魄?” “呵——”东方琉璃扯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来,每次过来都对他一身敌意,真把他那个妹妹当天仙儿呢? “你这话可就说的有趣了,我是个做阴媒的不错,可这勾魂索魄,不是我该干的事吧?” “呦,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早不就是一家亲了吗?”白无常娇笑着自她大哥怀中探出头来,就要往着东方琉璃跟前软趴趴的扑去。 “别闹了!”黑无常一把将自己的妹妹拽回来,强行按在自己怀中。 东方琉璃没忍住撇过头去翻了个白眼,这画面,还真是腌臜了眼睛! “哥哥!”自黑无常胸口前发出白无常闷闷的不满声。 而黑无常全然不顾妹妹的抗议,一张黑脸此刻更是黑过锅底,“这确实是我和妹妹的分内事,但毕竟杭州城这片的阴媒是你来负责,出了事谁都推卸不了责任,与其在这毫无意义的拌嘴,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解决!” 这会倒是正义凛然起来了。 “进来吧。”东方琉璃不屑的抽了抽嘴角,让开了门,让身后那一黑一白的两个鬼影跟着进了阴阳医馆的大门。 “东方琉璃,小半年不来,你这府邸倒还是老样子嘛!前面是医馆,后面是小院,那种的一片,怕还是各式各样的药材吧?” 白无常一进医馆,就非常不客气的这儿瞅瞅那儿瞧瞧,完全没把自己当客人。 “如果你是来这观光的,门在你身后右手,自己出去,不谢。” 东方琉璃拐进柜台取了几片薄荷叶泡了茶,今夜看来是没法睡了,不如来几片薄荷叶提提神。 “小气!”白无常撇撇嘴,被自家哥哥拉着坐在他身侧了。 “就目前为止,你们手头的消息有哪些?” 考究的茶碗在手里转来转去,薄如蝉翼的青花玲珑在烛台映的光下青翠欲滴,透出对面俩鬼的身影来。 既然是合作,当然要进行线索互换了。 “人是昨天白天枉死的。你也知道我们这一行的规矩,鬼差白天是不能随意出行的,好不容易等到晚上想进去带走魂魄时,却发现魂魄早已消失了。” “消失了?”东方琉璃心里一阵鄙夷,两个实力不赖的鬼差都在门口盯着,还能叫魂魄丢了,看来现在不止阳间的差役懒散,地府里的也就那么一回事。 “你们就守在门口,可有何人进出?” “没有,进出都没有人。”黑无常非常肯定的回答道。 这就奇了怪了,那胭脂匠一介凡人,是万万不可能有将人魂魄打散的能力的,既然无人进出,魂魄又怎么会不见了呢? 看来,这件案子不止谋杀这么简单了。 “那你那边呢?又有什么线索?” 东方琉璃端起茶碗,摇了摇头,“和你们一样。” 白无常闻言脸色一下垮了下来,嘟囔到,“丢了魂魄可是大罪,要是在她头七后还不能将魂魄押回地府去,我和哥哥,麻烦可就大了!” “到时候连我这个阴媒也会被牵连。”东方琉璃接话到。 “所以我们必须合作,尽快追回丢失的魂魄!”黑无常一锤定音,三人相视,达成共识。 第四章 胭脂(四) 天边的鱼肚白已经泛起,东方琉璃开了门这就准备要开张了。 店铺里是两个各穿一黑一白素袍的伙计。 “那个,白——”东方琉璃本是想叫白无常的,可话到嘴边却改了口,这青天白日的,要人听着多不好。 “你,去把药柜擦擦。” “为什么是我?”白无常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瞧着坐在凳子上一副大爷模样,翘着二郎腿喝茶的男人。 “呐,因为你哥哥比你自觉。”东方琉璃努努嘴,示意她往一旁勤快的黑无常看去。 可不是嘛,她哥哥正拿着扫帚、抹布,忙里忙外,连积了陈灰的地方都不放过。 倒真是自觉将自己带入伙计的角色了。 “再说了,留下来帮忙不是你自己主动提出来的吗?怎么,到这个时候不愿意了?” 红衣男子嘴角微扬,端起桌上的茶轻抿一口,随即不满的皱了皱眉,“太凉了,烧壶热的过来。” 啪,白无常将东方琉璃递过来的茶盏往桌子上一拍,双手叉腰,道: “是我说要留下来帮忙的不错,可我这帮的忙不是打杂,而是要干正事的!” 她死皮赖脸留下来是为着能亲近他,制造一些“意外”的肌肤之亲,打杂怎么能够实现她的愿望呢? 换了正常容貌的白无常倒是挺俏,可她脸上那半片妖治的彼岸花花纹为她添上一抹诡异的气息,竟显得比穿地府官服还要阴气逼人。 再探头瞧瞧她哥哥,啧啧,这兄妹俩不愧是兄妹俩,连品味都恶心的出奇一致。 妹妹一袭白色丧花直襟长袍,腰束月白铜钱纹的窄腰带,其上只挂了一块玉质极佳的墨玉,想都不用想定是丧棒化了的。 哥哥则是一身玄色窄袖马褂,袖口处镶绣金线曼珠沙华,腰间系着朱红白玉腰带,上挂勾魂锁链变幻的玲珑腰佩,配上一如既往的臭脸,实在是没他英俊。 “干正事?”东方琉璃笑了,“谢必安,你要是真能干的了正事,就不用在我这待着了。要我说你二人还是去干正经差事,别既在这搅了我做生意,又丢了些许魂魄,得不偿失。” 这边东方琉璃话音刚落,那边就有人接过话茬。 “东方琉璃说的是,与其在这干耗着,不如出去打探打探消息。东方琉璃,有消息还望你能吱会一声。”黑无常自是巴不得听这小白脸这么一番话,放下抹布揣着妹妹一溜烟就没了影。 “啧啧,护妹狂魔。” 送走了这一对鬼差,东方琉璃放下茶盏,卷起衣袖、拿起抹布,亲自将药柜擦了个仔仔细细。 这陈设就像人的头脸,要是你浑身脏兮兮的,自然没几个人愿意同你打交道;同样,这药铺收拾的不光鲜,也没几个病人来放心寻他瞧病。 名满苏杭的东方神医,并不是浪得虚名。 大清早百姓们都忙着照顾自己的糊口生计,自是没时间来医馆瞧病。东方琉璃百无聊赖的躺在他专用的摇椅上,只觉得阳光正暖,昏昏欲睡。 “东方大夫——”正丢盹间,一阵冷香钻入鼻孔来。 他睁开眼看去,却是乐了,进来的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东方大夫,您昨日里给我抓的药可是奇效,回去用了那些痘疮已有消退的模样,只是不知今早怎么了,起来身子乏的厉害,连糊口的伙计都抡不起来了。” 那汉子腰间别着铁斧,说话间还拿手去掂量那斧头,好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怕是染了风寒吧,昨夜可冷的厉害。”东方琉璃搭着话,招手示意那汉子过来给他把脉。 离的近了,那香气愈发的扑鼻了,竟呛得东方琉璃这个见过大世面的人都有些招架不住了。 这糙汉,不会就顶着这一身香招摇过市了一早上吧?可不得让人笑死? 心下想着其他的事,手上的功夫却毫不含糊,替他把了脉,开口道: “没什么大碍,只是这几日累着了,多休息休息便可。” “这样啊,那谢谢大夫了,我还以为自己这把贱骨头又得什么富贵病了呢。”汉子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边道谢边把手向外衫里面探去,“诊费可要多少?” 柜台里的东方琉璃笑着摆了摆手,一双桃花眼微眯,一派街上出门采买妇人们八卦的模样。 “诊费就不必了,我且问你,今早上你上街,可有人在背后偷笑?” 那汉子本奇怪东方大夫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可还是本着对心善人好大夫的尊重,细想了一阵,答道,“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 “今早我出门的早,没遇上多少人。可这碰见的,十有八九都蒙着最偷笑,我还要上山砍柴混个温饱,也就没理会。怎么?这事可是有什么不对劲?” 汉子听着他问了,以为是什么关乎自己身体的大事,倒是一五一十回答的仔细。整齐的发上扎着条揩汗的帕子,一双浓眉大眼瞪得浑圆。 东方琉璃最爱耍嘴皮子,自是不肯直截了当的告诉他,而是抿了嘴憋住笑意,“那你可知旁人为何笑你?” “这我哪里知道?”汉子挠了挠头,猜测到,“许是我今个出来的急了,身上哪处有些不妥当?” 闻言东方琉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倒是很注重仪表,怪不得有个“潘安樵夫”的绰号。当下也不逗他了,乐呵呵的说道: “我且问你一个问题,你要是答上了,我便告诉你,他们为何笑你。” “你可能与我说说你这一个没讨老婆的大男人,身上一阵冷香味可是怎么回事?章台里的姑娘虽好,但还需节制啊!” 汉子“腾——”的一下红了脸,声音也变得低若蚊吟,“东方大夫莫要取笑我了,像我这种什么都不会只能靠蛮力上山打些柴火为生的樵夫,哪来的闲钱去那种地方消费?” “我要有点钱,必然先讨个老婆要紧。” 说到后面一句话时,汉子露出个略为羞涩的笑来。 东方琉璃倒也没嘲笑他,老婆孩子热炕头是多少普通人的微小心愿,有什么可讥笑的? 顺着樵夫的话头接下去,“娶个像胭脂匠家那般美丽动人的老婆,再生个大胖——” 他本是一句玩笑话,拿整条街上最美的女子打个比方。哪知那汉子听了却是面色一紧,慌慌张张的自木凳上起来,搓着手,“我还有几家柴没有送,先走一步。” 东方琉璃瞧着汉子突然的转变,冷眼目送着他出了医馆的大门,心中已然有了思量。 单身汉一身脂粉味,不是青楼姑娘的,就只能是有了相好的。别和他扯什么送柴时沾上的脂粉,若非亲密接触,这香味绝对不会来的这么浓。 能用的起这种上好脂粉的,只有那些大家的夫人小姐,而这些人是绝对不会和一个到处跑的樵夫有染。自降身份倒是其次,风险太大才是主因。 那能用的上这种脂粉的,他只能想到一个—— 衙役口中说的被丈夫宠上天的胭脂匠的老婆! 只有她,才能毫不费力的在底层百姓中用上上好的胭脂水粉。 说来,这个樵夫身上的香味,和昨晚那具女尸身上散发出来的,很像啊。 有意思,这樵夫他也不是不认识。正是东街那边住着的刘樵夫,年愈三十,尚未娶妻。倒不是有什么隐疾,像他这般人长得麻麻利利的单身汉这年头并不少见,无非是家里实在太穷,看不到出头之日,请不起媒人,讨不起老婆,就只能这样一年一年的耽误下去了。 可这刘樵夫住在巷尾,胭脂匠的老婆又近乎在街头住着,若这二人真有得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关联,倒是“情比金坚”,这一条窄巷的距离也没能拦得住二人。牛郎与织女,也不过如此了吧。 东方琉璃合了医馆的大门,踱着步跟在那汉子身后了。 第五章 胭脂(五) 那汉子慌慌张张的朝家中奔去,还时不时回头向后张望着,连落在医馆门口的柴伙都忘了挑。其举止鬼鬼祟祟,想不让人起疑都难。 只见他迅速的进了门,“梆——”的一声大力合了门扇。在关门瞬间瞥见了门口的东方琉璃,一张脸更是吓得煞白,比大白天活脱脱的见了鬼的还要夸张上几分。 “啧啧——”若说方才他只是一时兴起略有怀疑的话,此刻他便有十之八九的把握敢确定,这个刘樵夫,必然与那死去的妇人有所关联。 为了避免自己有偏见冤枉了好人,东方琉璃拦住好几个路人向他们打听有关这胭脂匠的婆娘和刘樵夫的事。 “花大姐——”东方琉璃看见一个身穿藏蓝简单布衫的大婶恰巧从窄巷外路过,笑嘻嘻的凑上去,“我能向你打听些事吗?” “东方大夫啊?”那妇人三四十岁的模样,包着头巾,见东方琉璃这样称呼她,一张长满皱纹的脸笑嘻嘻的,那皱纹比菊花上的褶子还要多上一倍,“有什么事可要问小妇人的?” 东方琉璃强忍住内心的憋笑,看来犯花痴不止是小姑娘的专利啊! 随即露出一个风流倜傥又不失和煦的笑容来,暖暖的如同这春日里的朝阳,直达人心底。 “是这样的,刘樵夫他昨日里来我的医馆看病,一不让把脉,二不让观脊背,只说是身上长了些毒疮要我开些药来给他喝。我拗不过他,只得给他开了。结果他今日里再来我的医馆,说是我的药不管用,要我再开。这可不是难为我吗?我又不是兽医,光凭瞧就能给畜生们断了病。三言两语间和他吵了起来,把他给气恼了一下子摔门回了家。在医馆中我思来想去颇有愧疚,瞧他走路不大爽快,还时不时的搔挠一下裆部。就想找人问问他到底得了什么病,这么难以启齿,都不愿与大夫说了。” “你是说刘樵夫啊?”挎着篮子刚从集市上采买回来的花大婶思索着他所说的话,想着怎么答话才能说到点子上去。 要说这东方大夫可真是俊呐!要不是自己都到了这把年纪,一定也像那些没羞的小姑娘,时不时去他门前丢几朵花来表示爱意。 “要说他这些日子也没什么同往常不一样的,害了病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除非是得了花柳病了——” “大姐你说什么?”东方琉璃挑了挑他好看的桃花眼,再凑近一步问道。 “哎呀小妇人乱讲的,东方大夫你别多心。”无怪那妇人说出这样的话来,东方琉璃的这一番话,可不就是引着人多想嘛!心直口快的妇人也没多想,就说出这么一番臊人的话来,出了口才觉得不妥,想要收回去却是来不及了。 “花大姐,作为一名大夫,关心病人是我的分内事,要是你知道些什么,说与我听呢,我一定会对你感激不尽的。”东方琉璃见她眼神躲躲闪闪,自知她一定是比羞愧的内容更多的知晓些什么,一看四下里无人,便伏在她耳边轻声说到。 浓郁的男子气息铺面而来,那妇人的心止不住在胸腔里狂跳,天呐!她不是在做梦吧!东方大夫竟然离的她这么近! 飘飘然间红着脸瞧向身侧英俊的男子,扭捏到,“那小妇人讲了,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放心吧!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东方琉璃同她保证道,还不忘故作神秘的眨眨眼。 那妇人只觉得自己快要晕厥了,此刻别说就只是回答他几个问题,就算是让她去死,也不见得她会拒绝。 “刘樵夫他染了什么病小妇人的确不知,可瞧见前些日子他与胭脂匠的婆娘来往密切,不似是正常人家向打柴的买柴伙的小生意往来。有好几次小妇人都撞见那婆娘穿的如同一只花蝴蝶般的向着刘樵夫院子里去了,虽然她蒙着头巾,可这整条巷子里,走起路来恨不得把腰肢扭断的女人可没几个,小妇人能认得出来,那必定是她。” 花大婶谈起胭脂匠家的媳妇,端的是咬牙切齿。那个不要脸的娼妇,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一把年纪还不忘勾引男人。要不是她有着一颗七巧玲珑心,连自家那个死鬼怕也要让她把魂给勾去了! 听得花大婶一席话,东方琉璃心中更是肯定了,他绝对没有冤枉人! 那边大婶还在喋喋不休的说道,“后来听闻胭脂匠的婆娘死了,这人家门口才闲下来。小妇人想着都是街里街坊的,也没好声张,瞧他那下作样,染了病也是活该!” 她就是看不惯那个小浪蹄子的浪骚样,死了好,死了妙!那些被她勾引的男人,也是些个没把门的,要是出了事,也是该!娼妇的床哪有那么好上? “那就多谢大姐了,你快快回家去给家人生火做饭去吧,莫叫他们担心了。” 大婶听得东方大夫关心她,心里的气立马消了。这心窝窝里,就像是一朵花怒放的盛,喜滋滋的挎着篮子走远了,两三步外还不忘回过头来叮嘱他一番—— “东方大夫可不要将这些说与旁人听啊!” “那是自然。” 一上午东方琉璃站在东街口拦了不少人,十有八九都与花大婶的说法保持一致,当下他就不由得同情起那胭脂匠了。老婆红杏出墙全街道的人都知道了,见他老实本分不忍说与他听,哎!这事—— 心中有了把握,他还是决定亲自进去查看一番才能安心,毕竟“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捏了个隐身决,这就大摇大摆跨进了刘樵夫的小院里。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想必刘樵夫在屋子里,他抬了脚正要走,却见小院一角自己盖出来的厨房里冒着阵阵青烟。 这会儿错过清晨,又未到晌午,他做的哪门子的饭? 好奇心催使着东方琉璃进了厨房,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可了不得了,原来这刘樵夫哪是在生火做饭,而是架了火在灶仓里烧衣服。 这可是有趣极了,刘樵夫贫苦,是整个杭州城人皆知的事情,他哪有什么闲衣服拿来烧了?若是真有闲衣服,也定是拿来缝缝补补,好好利用。要真到了非烧不可的境地,就只能是为着掩盖些什么了。 倚在门口的东方琉璃凑近去看了,果然,那刘樵夫正在烧的,是女子的一件贴身肚兜。 这下好了,无需思想,至少这樵夫是死者的奸夫是逃不掉了。待晚上他叫两个无常来商量过后,就看他俩用什么法子来向这个樵夫问话了。 东方琉璃冷笑了一声,迅速离开了做贼心虚的刘樵夫家的厨房。 第六章 胭脂(六) 好不容易等到了夜里,二位无常倒是等不及,早早就来他的医馆门口候着了。 “进来说话吧。”谈起正事,东方琉璃倒是对这两位阴差并不排斥。毕竟事情要解决了,他们轻松他也轻松。 “今日里你可有些什么收获?”先说话的自然是一身白衣的妹妹白无常,今天白日里她虽然是被这个男人给气到了,可她也不是个小肚鸡肠的女子,看在这个男人这么俊的份上,她就勉强原谅他,与他冰释前嫌吧。 幸亏被她记挂的东方琉璃没有读鬼心思的本领,不然非得被这白无常丰富的内心戏给笑死。我的大姐,这家人还真是迷之自信。 发现线索的东方琉璃自然是要装大爷,翘着二郎腿懒洋洋的躺在椅子上,露出个贱贱的迷人微笑来,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来,“你猜?” 猜你大爷!黑无常还以为他能说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听得他这么一说,气的险些没一口老血喷出来,再死上一回,这小白脸感情是拿他们兄妹俩消遣呢? “既然东方琉璃你没收集到什么有用的消息,那我们兄妹二人也就不打扰了,公务在身,先行一步了。” “哎呦喂——”要说东方琉璃最佩服的是谁,前十名里定有这位黑无常一个名额,他就是佩服他这宠辱不惊的性子,多气都能客客气气的同你说话,要他?肯定是做不到的。 得了,大爷也装够了,鬼也戏耍够了,他将交在一起的腿放下来,端起一副正经模样,不急不缓的开口,“我有说过我没消息吗?” 都要走到门口的黑无常拉着妹妹,闻言将头转了回来,一脸冷漠的看着他,这小白脸不是第一次戏耍他了,鬼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不信?”东方琉璃目瞪口呆,出奇了,连木讷的黑无常都会用脑子思考并发脾气了。 “谁信你?你又不是神探,还真能一日破案不成?”白无常依偎在她哥哥的怀里,撅着嘴替她的哥哥助威。 “哎,你还真别说,我东方琉璃还真有这个能耐。”他换了个姿势,将一双腿都收到椅子上做个半蹲的姿势,那痞痞的样子还真是怎么看都不靠谱。 眼见俩兄妹都没过来听他教诲的意思,他也只得不再卖关子,将所知道的全盘托出。 “我今天找到那个妇人的奸夫了,就是东街巷尾的刘樵夫,你们只消用上点手段将他一问,这事就应该清楚至少有七八分了。” 东方琉璃拿着一段甘草放在嘴里嚼着,春干的日子,嚼嚼甘草还是对嗓子不错的。 哪知那兄妹俩听了他的话非但不道谢,反而互相对视一眼,脸上的讥讽更甚了,“东方琉璃,你可是在调侃我兄妹俩?” “调侃你们有银子拿吗?”他不屑的切了一声,这两个阴差,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 “那好,那我就告诉你,我们兄妹俩今夜去赶着的差事,正是要前去锁那刘樵夫的魂魄!”尖利的女声响起,其中带着不少怨念。 她是心仪他没错,可这并不代表着他就能因为此恃宠而骄、三番四次的将他们兄妹俩当作猴耍。鬼也是有尊严的! “什么?”东方琉璃自座上惊起,“不会这么巧吧?” “可事情,偏偏就是这么巧!”黑无常只道他是装的,嘴角的嘲讽经久不衰,“要不你同我兄妹二人走上一趟去瞧瞧?” “自然是要去的。”东方琉璃扔掉半截未嚼碎的甘草,大步就要往门外跨去。 “哎——你要去哪?”白无常伸出一只手来想要拉住他,却连一片衣角都没能碰上。 “你们以为这事真就这么凑巧简单吗?这幕后一定有人操作,要是再不快点又丢了魂魄,麻烦可就不止目前的了!”冷冷丢下这句话,那人便融入了夜色之中。 两位无常闻言也皆是一惊,迅速跟在其后行动了起来。 刚进了刘樵夫的院落,就听得“咚——”的一声,东方琉璃狠狠一拳砸在墙面上,鲜血顺着指缝间流下来。 “还是晚来了一步!” 白无常上前去扯下被人钉在墙面上的魂,数了数,不多不少,刚好三条。只是七魄都被人拿走了,只剩下傻乎乎的三魂飘在她周围,不知逃跑。 “这个样子,是没法问他一些有用的东西的。”黑无常失落到了极点,好不容易找到线索,就这样被硬生生的掐断了。 “你们应该庆幸,他带走的只是离开人体迟早都会散了的魄,而不是影响你们交差的魂。现在只要找到那个女人的魂,这件事情就算是结束了。”东方琉璃蹲下来,一边翻检尸体一边说到。 “你这人怎么这么冷血无情?”话虽如此,让白无常听了可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所期待的男子,定是一身浩然正气,哪能像他现在这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你——”白无常被他一句话呛回来,委屈的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他怎么可以这样子嘛! “好了,你就别同他计较了。”黑无常见那小白脸又气着他的宝贝妹妹了,拉着妹妹就往怀里护。 “有帕子吗?”红衣男子转过身来,问着躲在自己哥哥怀里小鸟依人的白无常。 “啊?”白无常实在是不能适应这个男人的反复无常,呆呆的抬起头来望着他。 “看什么看!我问你有帕子吗?” 这个蠢女人,真不知道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我没,没有······” 白无常被他凶巴巴的语气给吓到了。 “没有就没有,啰啰嗦嗦的,真不知道怎么办事的!”东方琉璃一边埋怨着,一边自内室走去。 “一个女人家,出来也不贴身带条帕子······” 那人唠唠叨叨的,出来时已经不知从何处找了条破布暂且包住了自己鲜血直流的右手。 白无常见他是为了包扎伤口而凶自己,也不向哥哥埋怨了。 也怪她,都没仔细到他手上的伤口。下次出来的时候,一定要在阳间采买点应急的药物贴身带着。 东方琉璃伸出右手将尸体仔细查看了一番,可有些血迹还是不免渗透布条,悬悬将要跌落。起身间已在心底有了结论。 尸体僵硬,瞳仁散大,唇缘青黯,再拿贴身的银针头自口内轻刮一下放在刚刚顺手端出来的一碗水中,白膜尽数散开,针头并不发黑。掀开外袍,腹部微隆,与之前胭脂匠的老婆死相无异。 幽幽的花香自尸体周围散开来,冲击着他敏感的神经。 这是出自一人手笔的毒杀案,他猜想是那胭脂匠或者取魄的神秘人所为,可奈何却拿不出证据来。 “你看出什么来了?”黑无常见他在尸体旁研究良久,不像是要袖手旁观的作为。 “这两起案子,皆是一人所为。” “可有疑心的犯人?” “有!”东方琉璃回答的斩钉截铁,但紧皱的眉头却迟迟不肯舒缓开来,“就是难以确定——” “那你告诉我和哥哥,好一同想办法。”白无常忙赶着开口,她就知道东方琉璃不是那么冷酷无情的人。 “不是胭脂匠,就是那个抽取死人精魄的神秘人。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是同一个人。” “那还等什么,直接把那个胭脂匠给抓起来问一问不就好了?” “不妥。”这才开口的是黑无常,“这样做只会打草惊蛇,万一凶手不是胭脂匠,又该如何?斩草要除根,如此般草率,只会后患无穷。” “我同意你哥哥的说法。”难得的,两个大男人的想法到了一块儿去。 见到哥哥和自己的心上人和睦相处,白无常也不想破坏气氛,嘟着嘴服了软,“那现在呢?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打道回府,走一步看一步。” 第七章 胭脂(七) 翌日,东街又死了人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杭州城,知府大人再次腆着脸派人求到了东方琉璃的医馆,请他前去客串一下仵作,验验尸。 “我说官爷,您们这是不要钱的用上瘾了?要不改天小人去衙门里报个到,做专职的仵作得了,还落得清闲。” 东方琉璃见前来请人的又是上次的那两位,不免得发发牢骚,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那高瘦的衙役也不是第一次同他打交道了,知他是个有趣人,便一脸笑意的顺着话接下来: “可不是府衙里开销紧,聘不起仵作?东方大夫可别放弃了这么好的营生去吃官饭,又苦又累,还讨不着点好。” “嘿!”东方琉璃也笑了,“听您这么说着,也没见您丢了自己的饭碗去干别的营生,看来还是这碗饭好吃的紧!” “各行各业都不容易。”高瘦的衙役笑呵呵的,等着他收拾好了药箱。 一路上几个人聊着些寻常百姓常谈的话题,没多久就到了紧东街巷子深处的刘樵夫家。 “东方大夫请——” 东方琉璃提了药箱,和捕头打了招呼,熟练的进屋开箱取针验尸。 因为昨夜已经同黑白无常一起过来验过一趟了,今天不过是走走过场,不等半柱香的功夫,他便收拾好药箱出来。 “怎么样?”捕头也急着,这些天也不知怎么了,接二连三的死人,真是邪门的紧。 “死法,和胭脂匠的妇人一样。” 这事,是万万瞒不住了。也只能将他所知的全盘托出,是非对错,就看这帮吃官饭的本事了。 “东方大夫这是——什么意思?”捕头觉得他这话头不对,按着腰间的大刀,紧张的跨步向他凑去。 “哎!”东方琉璃长叹一声,“实不相瞒,那日官爷叫小人前去给胭脂匠的妇人验尸时,小人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可奈何尸检结果正常,拿不出什么证据来,就只能把死因归在风寒感染。可这刘樵夫几日后又以同样的死法死去,恐怕,事出有因啊!” “那,究竟是出了什么差错?” 这两人的尸首他都有瞧过,全身上下完好无损,没有一丁点钝物造成的伤口,怎么可能会是事出有因? 这暴毙突然就变成了谋杀,民事案件一下子变成了刑事,还是出现在他管的东街上,不过两三日的时间就连死两人,这责任,他可担不起啊! “依小人多年行医经验,这恐怕是毒杀。” “毒杀?”捕头一惊,这倒是有可能,致人于死地却不留过多痕迹,“是老鼠药还是砒霜?” “都不是。”东方琉璃摇摇头,“砒霜早在几年前就禁了,谁还有本事搞得到这种稀罕玩意?至于老鼠药,更不可能了。服了老鼠药的人必是口吐白沫,一个时辰内断气。” “况且,这两种毒都会使人面部青黑,但官爷您看——” 东方琉璃上前揭开蒙在死人脸上的白布,“死者整个脸上只有唇缘青黑,肯定不是这些寻常毒物所致。” “那是什么?那妇人和这樵夫,皆是寻常百姓。妇人便先不提了,至少这刘樵夫是个老实本分的,谁会想着去买了毒药要两个不值钱的平头百姓的命?饭都吃不起还去花钱买毒药,这得是多大仇多大怨?” 要是入室杀人案,他还是信的。毕竟榔头、菜刀、斧头,这些寻常生活用具都能成为凶器,简单易得。但要说是下毒谋杀,而且还不是老鼠药,他可实在不能相信,大费周折这种事,哪是个平头百姓能有头脑做出来的? 他分析的头头是道,对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但是,东方琉璃接下来的一袭话,却彻底击碎了他的自信。 “如果小人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慢性中毒。” “慢性中毒?”捕头惊的几乎要跳起来,下毒杀人就已经够骇人的了,他竟然还说是慢性的,这凶手,是得有多么大的耐性? “不管大人信不信,这事实就摆在面前。” “这——”捕头长叹一口气,最终选择接受现实,“确实损人听闻。” “那东方大夫可能找到一星半点线索?” 惊骇过后,能让他上心的,也只有如何破案了。 “没有线索。”保险起见,东方琉璃选择不把怀疑对象说出来,谁知道这堆急功近利的官差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这个怎么办?”没有线索,让他怎么破案? “是的。”东方琉璃不顾捕头的失望,吐出残忍的话语来。 “不过——”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不过,这两具尸体上,都有一股奇异的花香味,不知算不算的上线索?” “花香味?”捕头这就奇了怪了,你说胭脂匠的婆娘身上有花香味还能理解,毕竟是个女人家,把身上整的香香的也无可厚非。可刘樵夫一个大男人家的,又是单身汉,这身上香喷喷的,算什么? 可奇怪归奇怪,毕竟是人家的私事,他也管不着。这年头有怪癖的人多着去了,要是哪个他都好奇的话,那就不用去衙门当差,专司这件窥探别人隐私的事算了。 “那可知道是哪种毒物上有这种花香?”既然东方大夫特意提起,也就是证明,这花香味和两起命案脱不了关系了? “官爷。”东方琉璃面上一阵苦笑,这年头当官的怎么都这个样子,一点都不肯自己动动脑子,“小人要是知道,还不赶紧的告诉了您,非得拖到现在又出了人命才肯卖关子吗?” 捕头想想觉得也是,送着东方琉璃出去了,“那就麻烦东方大夫来走这一趟了。” 案子报到了知府大人那成了悬案,一行人查了几天也不得要领。说来也怪,自从刘樵夫死去后,杭州城又恢复了以往的太平,百姓们安居乐业,和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两样。 知府大人爱惜自己一身羽毛,见查不出什么,就只能随便寻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以安民心。 “原本以为知府这个父母官能做出点什么成绩来,没想到也是草包一个。最后竟然随便编了个什么上山砍柴、被毒蛇咬中中毒而亡的理由来草草结案,真是没有责任心!”白无常斜斜依在她哥哥身侧,抱怨着阳间的黑暗。 “得了我的大小姐,你就别为难他们了。”搭话的是东方琉璃,他习惯的提起自己的专属茶盏喝着薄荷茶,话说自从这胭脂匠的婆娘出了事,他就再也没睡过一晚好觉。 得,人家的媳妇自己都不操心,他操心个什么劲? 嘬了一口茶,他将头抬起来,一双桃花眼里盛的黑眸亮过星辰,“一桩连你们两个阴差都查不出究竟的案子,要他们些个凡人查什么?” “切!”白无常撅起嘴冷哼一声,“不是还有你这个白泽精吗?别把自己择了个干净。” 东方琉璃也不在乎,一口一口的嘬着清茶,真是提神醒脑啊! “我可没说我有那个能耐破案,也没说要靠那些凡人破案。”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白无常直起身来,“前言不搭后语的。” “天机不可泄露。” “切,故弄玄虚!”白无常不屑的瞧着他,他要是真有本事,早就把真凶揪出来了,“那你说说,你可有什么法子?” “没什么法子。”男人一身红衣照旧,茶碗端在手里喝的香。 “那你!”白无常气的连话都说不利落了,他这个人怎么这样,一副痞子样! “那你说个什么劲!” “等着吧!”泯干最后一口茶,东方琉璃咂咂嘴,似是不太满意,拿帕子擦了嘴,大爷似的仰面往后一躺。 “哼!不和你说了!哥哥,我们走!”白无常实在是看不惯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主动拉着哥哥离开了阴阳医馆。 看见他那样她就来气!她喜欢的男人,怎么能够那么不正经呢? 不如去当差,眼不见心不烦。 笑盈盈的气走了鬼差兄妹俩,东方琉璃这才起身整了整衣袍,向着城外城隍庙赶去。 第八章 胭脂(八) 夜深人静的,连打更的也不见。为了省时间,东方琉璃直接化了兽形奔走。若是有心的人能瞧见,定会惊奇这月白月色下,竟然有一头浑身雪白的异兽在行走。 但,这无疑是不可能的,因为白泽兽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快的肉眼难以瞧清,它便不见了。 “土地神在上,昆仑山白泽族在野血脉东方琉璃求见。” 杭州城民风淳朴,因此这香火也算旺盛。城外的城隍庙一点都不算荒凉,瓜果菜蔬、猪肉茶点,一应俱全。 一阵烟雾缭绕而过,自地上现出个个头不大的持杖老人,他抚着白须,一跛一跛的向着红衣男子走去。 “您这般可是折煞小神了!” 这东方琉璃再不济,也是个上古神兽白泽一脉的血肉,哪是他这种小官比的齐的?也就他嘴甜,肯对着他这老朽木行把礼。 “土地神严重了,您好歹也是这片户籍官,晚辈行个礼,还是应当的。”东方琉璃非常有礼貌的赞了几句,引得那土地神愈发的高兴了,这才说道: “晚辈今天来,是想与您讨教个事。” “东方大夫请说。”他就喜欢这孩子这般懂事的劲,自然乐得同他指点些迷津。 “晚辈想请教您,近半个月来,可有生人进入这杭州城不曾出来过?”东方琉璃问话时刻意压低了声线,似乎是怕被人听见谈话内容。 “进入杭州城不曾出来的生人?”土地神拄着手中老桃木做成的拐杖,眉头皱成一片,“这您可把小仙问住了。杭州城这么大,又差不多是整个南方生意往来中心,每日不知有多少人涌入,这小仙哪里记得住?” “东方大夫——”土地神的一双小脚艰难的向前挪了挪,又将支撑自己身体的木棍拄定了,“不是小仙不肯帮忙,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东方琉璃闻言倒也没失望,而是微微一笑,“许是晚辈心急说的不确切了,晚辈是想问土地神您可否有通晓些不正当法术的凡人或者有灵力的精怪进城?” “原来您要问的是这个。”土地神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这个小仙倒还能记得清。” “这一个月来嘛——”他低着头仔细回想,“并没有会法术的凡人入城,精怪嘛,倒是有那么一两个。” “一两个?”东方琉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不由得上前一步,“您可还记得是些什么精怪?” “一个蝴蝶精,还有一个小仙说不出来的玩意。”土地神一五一十的将自己所知的讲了出来。 “蝴蝶精?”原谅东方琉璃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这蝴蝶精,只因这两起命案死者身上皆有花香,实在是让他不想怀疑它都难。 “您且与我说说这蝴蝶精的事。” 土地神见他细问,不好意思的笑笑,言道, “其实也不应算进去的,小仙只见您盘查的紧,这才把它算了进去。这蝴蝶精原本就是杭州城精怪,算不得入了城的。不知东方大夫问这些作甚?” “遇上点小麻烦。”东方琉璃闻言一阵失望,本地精怪应该不会作祟。但他也没打算将事情始末与土地神全盘托出,他可是坐城隍庙通阴府的,要是将事情捅到了下面去,那遭殃的,可就不止无常兄妹了。 “多谢土地神!”转身欲走间,突然又像是想起些什么来,他回头,险些踩倒了摇摇摆摆的土地老儿。 “您方才可还提到一个摸不清底细的精怪?” “小神是说过这么一番话。”土地神被他唬的一惊一乍的,这孩子平日里也颇为稳妥,今天这是怎么了,竟然有些神神叨叨的? “那可能劳烦您讲讲,它究竟是怎么个怪法?” 说不定这事情的原委,就在这奇怪的精怪身上。 “说来您也别气,小神见识少,些许是判错了。”土地神先给他提了个醒,这才将所见闻的缓缓道来,“那精怪是个男人,带着个不过十二三的女娃;女娃身上阴气颇重,瞧着是个短命的,而那精怪,小神可瞧不出来,只记得他行走如风,隐隐约约间——” 土地神说到这里,便闭口不言了。 “隐隐约约怎么了?”东方琉璃见他说话只说到一半,自是着急,催促他道。 “隐隐约约间——”土地神看向他的目光闪躲,实在不知当说不当说。 “隐隐约约怎么了?”土地神打谜语,可急坏了东方琉璃,若不是求人办事,就得揪着人衣领问了。 “小神——”土地神还是光张着口,一个屁也放不出来。 “您倒是说啊!”东方琉璃急了眼,就差原地打圈了。 “那小神说了你可别生气!”土地神瞧着面前点头如捣蒜的男人,颇为为难的说到,“隐隐约约间有您的气息。” “我的气息?”东方琉璃大吃一惊,这,怎么会? “您也别在意,许是小神闻错了。小神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土地神告着罪,丢下迷糊的东方琉璃一溜烟就跑的没踪影了。 有自己的气味、男子、带着一个姑娘。 东方琉璃将这三条信息合在一起,却怎么都想不通透。 也只得打道回府作罢。 这已经是胭脂匠婆娘魂魄丢了的第三日了,再有四日依旧破不了案,等待他的,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毕竟,他也只是一只小小的白泽精,可没什么强硬的后台与他救场。 破晓的鸡鸣响起,几乎同时,远处天边也泛出鱼肚白来。坐在木凳上的人衣衫凌乱,发髻也歪到了一边,明显是彻夜未眠。 “东方大夫——东方大夫——” 随着大呼小叫的呼声,一身蓝布黑鞋打扮的仆役奔到医馆门前,重重的拍着门板。 “砰砰砰——”的敲击声落在东方琉璃心间,他烦躁的放下手中已被喝干的薄荷茶,起身过去开门。 这大清早的! “吱呀——”一声,沉重的木门被打开,露出外面一张朴素的脸来。 来人是个小伙子,约摸七尺高,猫着腰,脸上尽是着急之色。 “东方大夫,我家小姐不大舒服,请你去府上瞧一趟。” 搁在平时,他也是个有耐心的。可今非昔比,桩桩件件麻烦事都压在他身上,有哪几个不烦躁? “你家小姐?”他双手还保持着开门时的姿势,因为思索了一夜而略显得有些僵硬的嘴角上勾,似笑非笑,“你家小姐是谁?病的,难道连医馆这几步路都来不了了吗?” 蓝衣黑鞋的仆役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这大夫会有这么大火气。但到底是大户人家里做事的,脑袋瓜一转就思想来了,这年头有点本事的,哪个没点脾气? 继而作了揖,恭恭敬敬将言语好好在脑子里组织了一遍,这才吐出。 “东方神医见谅,小人是一时急的昏了头脑。我家小姐不是本地人士,是打远处来同知府大人结亲的。哪知这到了杭州城不过二三日,就染上了怪病。全身起一片一片的红疹,时而头昏脑涨,起不得来身了!” 东方琉璃到底是个大夫,听得他这么一说,以为这位小姐得的是时下城中流行的水痘,当下将自己心中的不快放下,急急忙忙返回去提了药箱,连容仪都不顾,指使着那仆役,“快带路!” 第九章 胭脂(九) 仆役口中的小姐正是知府大人的未过门的妻子,因为新采买的宅子还未完全修整好,娘家的娘亲和妹妹一并住在了女婿府上。 穿过不算长的长廊,转过个弯来,就到了这位小姐的闺房。 浅粉的帐子里躺着一位妙龄少女,她的脸红扑扑的,盖着清薄的蚕丝被也不能帮助她完全散热,整个人像一只熟透了的虾子,粗粗喘着气,露出的藕臂上布满了黄豆大小的红色疹子。 东方琉璃一皱眉,掀袍拎着药箱向室内走去。 “东方大夫,你可算来了!可替婉儿瞧瞧!” 来迎他的便是知府大人,这当口他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只要能救得了人命便好! 东方琉璃虚行了个礼,也没大理会他,人命关天,一分一秒都延误不得。 一进屋,一股浓郁的花香味扑鼻而来。 东方琉璃心中十分不悦,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用什么香饼! 拿常用的帕子扎起来捂了口鼻,这才坐下垫了薄帕准备诊脉。 脉象浑浊,促如沸羹,乃大凶之相啊! 起身,撩开病人半截手臂,其上密密麻麻一片,皆如荨麻疹般。 他皱了皱眉,问到,“病人全身都是如此吗?” “是的,小姐浑身都起便了这种小疹子,密密麻麻的。” 答话的是病榻上女子的贴身丫鬟,她可是自小就侍候在小姐身边的。 “那你可有被传染?” “啊?”小丫鬟抬起头来,“没,没有啊。” 东方琉璃的眉头皱的更紧了,“病人是何时发病的?” “有两三日了。”这次答话的是知府大人,“先前以为是水痘,不敢让见风寒,婉儿说她热的紧,却也是不敢通风的。前几日开了窗会好些,但大夫来过不让通风,竟越发的严重起来了——” “不是水痘!” 知府大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粗暴打断。 “那是何等病症?”知府大人一惊,这叫了两三个大夫,都说是水痘啊。 浓郁的花香味一阵一阵冲来,当下,他什么都明白了。 就是这花香味在作怪! “是中毒!快把窗打开!将病人抬到通风口去!。”东方琉璃扯下蒙在面上的手巾,急急下到命令。 她发病较急,裸露的面部、上臂十分显著,呈猩红热样或麻疹样红斑,压之褪色,初起为孤立性小红斑,迅速扩展,融合成片,颜色由鲜红色转变为暗红色,有瘙痒,刺痛或灼热感,可波及全身,黏膜亦可受累,可有发热,头痛和关节痛等全身症状。 这分明就是中毒性的红斑! 联想胭脂匠的婆娘和死去的刘樵夫,身上也有此种红痕,且案发现场皆有浓郁的花香味,那么,这始作俑者,就应该是这味道了。 现在,只有能揪出这股味道的出处,一切便真相大白了。 “快!快!把婉儿姑娘抬到通风处!”知府大人原本还对东方大夫的话有所怀疑,可一听是中毒,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连忙手忙脚乱的指挥手下人听令。 一番折腾后,他将头转过来,正要详细问身旁了人些什么,哪想那人比他更积极,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问道: “大人可容借一步说话?” 知府大人心下一紧,莫非是婉儿的病—— 二人怀揣不同心思走到房间一角,知府大人面色焦急,“东方大夫,不知婉儿她——” “大人可还记得胭脂匠妇人和东街刘樵夫两案?” “这——”知府大人一阵迟疑,这两个案子是怎么结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难道说这东方琉璃治病是假,来问罪是真? “大人放心,小人绝无恶意。”对面的红衣男子一片肃穆之色,“小人谈及旧事,是因为有了重要的发现。” “什么发现?”说起这两桩悬案,知府大人心中也十分愧疚,奈何他能力不够,再加上最近要有喜事临门,实在是禁不起他乱折腾啊! 要是这东方琉璃真能结他疑惑、助他破案,也是神功一笔。 东方琉璃顿了一顿,压低了声音,“大人还记得那两具尸体上缭绕不去的花香味吗?” 知府大人点点头,示意他知晓。 “这花香味,今天小人也闻到了。” 闻言,知府大人心上又是“咯噔——”一声,一种不详的预感登上心头。 果然,那人阴恻着脸,薄唇微启,“正是在那未过门的妻子身上。” 知府大人只觉得“嗡——”的一声,头脑发昏,险些就地晕了过去,好半天容易缓过来,扶着身后的座椅,一片怆然之声,“那,东方大夫的意思是——婉儿也被盯上了?” “大人莫急。”东方琉璃伸手扶住面前摇摇欲坠的男子,“目前凶手的动机还不知道,但婉儿姑娘的性命暂时无忧,她只是中毒,毒解了便可痊愈。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先寻出毒物,好顺藤摸瓜揪出凶手!” “那就好!”一听未婚妻没有生命危险,他这才松了口气。 “那这毒物该如何寻?”既然人无大碍,这最为主要的,便是源头的祸首了。斩不断源头,一日也不得安生。 东方琉璃仔细想了想,开口道: “既然多处都有这花香味,小人大胆猜测是脂粉味,还请大人能否将婉儿姑娘所用的脂粉都取来,好叫小人查看一番,再下定论。” “这有何难?”知府大人当即大手一挥,命人将东方琉璃所求之物呈上来。 各色胭脂盒被放在木盘中呈上,粗粗看过去,竟有十好几盒,有一片金黄的纯金胭脂盒、白皙若凝脂的白玉胭脂盒、被雕成讨巧动物模样的珐琅彩胭脂盒,东方琉璃摇摇头,这一个知府大人未过门的小姑娘就有这么多的脂粉,可想而知—— 哎!罢了,他只是来看病顺便破案的,拿起各色胭脂盒挨个闻了个遍,也没有接近他所熟悉的味道的。 “东方大夫,如何?”知府大人耐心的等他闻了个遍,这才出声询问到。 东方琉璃放下手中最后一盒胭脂,摇了摇头,问掌着托盘的小丫鬟,“你确定,这些是所有的?” “奴婢确定,这些就是所有的。” 东方琉璃闻言一阵奇怪,难道,是自己猜错了? “啊!奴婢忘了——”正思想着,那小丫鬟爆出一声惊呼,往房间里钻去。 只见她自梳妆匣最顶层拉开个小抽屉来,小心翼翼的从中取出一个精巧的小木盒来。 “这是小姐前些日子刚买的,因为闻着味道不错,又好上妆,所以特意被小姐嘱咐奴婢收了起来,正打算过几日去街上买个精巧的盒子来装,哪想小姐就病了……” 小丫鬟捧着木盒子过来,说到最后时,声音不由得低了下去。 她侍候了小姐十几年,可没见过她这么遭罪! 随着丫鬟的靠近,那股熟悉的花香味渐渐地浓了起来。 东方琉璃与知府大人目光相交,前者立马取了那盒胭脂打开来,“就是这个味道没错!” 抬起头来,“是在哪买的?” “是东街的那个胭脂匠——” “果然是他!”东方琉璃将那胭脂拿指尖挑了一撮放在手心,慢慢捻开。 “这本是一种外来的杜鹃花,俗名‘相思豆’,医学上称之为‘乌头’,可入药。各个部位都有剧毒,可通过皮肤吸收,日子久了,积少成多,毒素便会在人体内发作,一刻或数个时辰便能致人死亡。患者通常会发热、感到刺痛或麻木、恶心、呕吐、体温急剧下降、呼吸急促,但在整个过程中却能残忍的始终保持清醒。” “是谁这么残忍!婉儿和他无仇无怨,只是个外地来的女子,为何——”知府大人痛心疾首,不停地捶着桌子。 “大人该庆幸婉儿姑娘发现的及时,并无大碍,这可是催吐都解不了的剧毒。” 知府大人闻言瞳孔一缩,“此人心思歹毒,必须捉拿归案!” “那是自然!”找出元凶的东方琉璃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但小人想,婉儿姑娘应该只是被连累的。” “凡事讲究证据,还请大人允许小人先去一趟东街胭脂匠的家中,察探一番,看到底是不是他下的毒。”东方琉璃找了个借口,好先一步控制胭脂匠逼问魂魄下落,不然等那些官差们下了手,事情可就又有点麻烦了。 “好,那就麻烦东方大夫了。”经此一事,知府大人对这位年轻有为的大夫多加信任,不疑有他,也就准许了他插手这个案子。 东方琉璃告辞,行色匆匆,连药箱都忘记一并带上了。 第十章 胭脂(十) 急匆匆的赶至东街口,却撞上了两位熟人——黑白无常。 “你们两个大白天出来干什么!”东方琉璃将他们两个一把拉至墙角,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带着质问。 “今天早上我们兄妹俩在这附近感受到了强大的阴气,疑心后便跟随至此,方才正看到了那妇人的生魂,可好,被你这么一搅和又让它给逃脱了!”黑无常一把推过东方琉璃压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这个小白脸,没事尽帮倒忙! “你可别逗我,生魂怎么能逃脱你们兄妹俩的手掌心?”东方琉璃才不信他的话,若只是魂魄的话,看见二位无常只有乖乖束手就擒的份,哪里能逃跑? “你懂什么?”黑无常咬牙切齿,“这妇人的生魂已被人炼化了!” 东方琉璃低头,看见两位无常身上皆有伤痕,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那你们也不能青天白日的就在大街上大打出手啊!要是吓坏了凡人可怎么办?” “管不了那么多了,要是捉不住它,我们三人都要受罚!” “这样吧——”东方琉璃先稳住捉鬼心切的二位阴差,“你们两人先回去,事情交给我。” “交给你?”白无常带血的面庞格外妖异,十分不屑的瞥了他一眼,“已经第四天了,你还没查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交给你只怕是要一同去地府面见判官了!” “我查出来了。”这当口不是拌嘴的时候,东方琉璃尽量长话短说,“人是胭脂匠在胭脂里加了料杀的,证据也有了,就等着处理最后的事了。” 黑白无常兄妹俩对视了一眼,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有点能耐,继而由大哥发了话,“好,那我二人暂且就相信你一回。不过离开是不可能的,我们去你府上等你。” “进的去吗?”东方琉璃可没忘了他新请的那一对门神,一点都不是什么善茬。 “有通行证。”白无常扬了扬手里的牌子,示意他放心。 三人就此别过,东方琉璃加快脚步向着胭脂匠家里赶去。 门是虚掩着的,用手轻轻一推,便“吱呀——”一声向两边散去,敞开一条道来。 他抬起腿,跨过门槛,对上的,就是胭脂匠那一对小小的如同杏仁般的眼睛。 “东方大夫——”那人先开口了,和煦的面庞挂上与他平日唯唯诺诺模样不符的表情,矮小的身材竟然也透出一股浓浓的杀气。 “你倒是知道的很多。” 东方琉璃暗暗握了拳,在手底运气,准备发力。 “既然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非要行,我便成全你!”充满威胁的话语自矮小的身体中发出,“上!” 随着他一声令下,一道黑影自他身后窜出,恶狠狠的向着东方琉璃扑来。 “嗷——”那黑影披头散发,露出利爪唬着他。 或许寻常人会被它这等把戏给唬住了,吓得屁滚尿流。可东方琉璃哪是寻常人,他可是专司驱鬼的白泽! 只见他纹丝不动,笑着静静等待那黑影的来袭。 胭脂匠只当他被吓傻了,她可是他的宝贝,连鬼差都勾不走的宝贝,岂是东方琉璃这种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小白脸可有制服的? 或许他有些通阴阳的本事,可那些雕虫小技,放在被炼化的鬼娃娃面前,就如同人手中的蝼蚁,脆弱的不堪一击。 看着她一点一点的接近那抹红色,胭脂匠觉得自己浑身都沸腾起来了,兴奋的难以自持。 他期待着她能将他撕成碎片,扬在空中,好让他知道多管闲事的下场,去阴间好好反思! 反正他身上已经背了两条人命了,不在乎多这一条。 没有谁能把他和隽娘分开,没有! “砰——”的一声巨响,令人兴奋的声音传来。 胭脂匠迫不及待的看去,他想看那多管闲事的小白脸脑袋开瓢许久了。 但是,令他意外的是,一阵强烈的白光过后,他的隽娘,竟然停在半空中不动了! “隽娘!你傻愣着干什么?快上啊!” 可是这次,他的隽娘没有听他的话,她就像是失去了魂魄一般,傻乎乎的停在半空中。 不!她本来就已经死了。是她的相公强行将她的魂魄炼化留在凡间的。 “收!”东方琉璃展开宽大的袖口,将痴傻的鬼娃娃收进了他的乾坤袖中。 “隽娘!”胭脂匠这才明白过来她是不敌人手被收了,大叫着就要扑上来。 “不自量力!”东方琉璃轻轻一闪,就躲开了来自凡人的攻击。 “你把隽娘还给我!”胭脂匠一击未中,并不死心,挣扎着起身还要上前。 “你的隽娘,已经被你害死了!”东方琉璃一跳躲得远远的,嫌弃的看着趴在地上失魂落魄的矮冬瓜,语气冰冷,“被你亲手杀死的,你忘了吗?” “隽娘——”那矮子抬起头来,诺诺自语,“隽娘是被我亲手杀死的?” “你且自己仔细想想!”东方琉璃见大事已成,也懒得同他说些什么,估摸着官府那边也要来人了,筒起袖子便要离开。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哪知那矮小的胭脂匠并不愿放他离开,缠着他的脚脖子不让他走。 东方琉璃用力踢了好几下也甩不开这块黏人的狗皮膏药,只得无奈的停下来帮他回忆,“你可想想,你说的隽娘之前可是打伤了黑白无常,继而又来攻击我,奈何法力低微被我收了。你说说,这要是个人,能惹出这么多是非吗?” 见他不说话,东方琉璃接着说道: “由此可见,她是已经死了的,只有死人才会被无常追捕。那她,又是怎么死的呢?” “我不知道。”胭脂匠似乎是回过了神,不再抓着他的小腿不放,而是一步步的向后退去,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塞在角落里。 “不是我!” “我不知道!” 他大人头摇的像拨浪鼓,如同一个痴儿般,口中不停的念叨着这两句话。 东方琉璃见状,知是他已全然想起,此时口中胡言乱语,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可悲!可叹啊! 他摇摇头,一步一步逼近蜷成一团的胭脂匠,残忍的将事实剖析开来。 “你生的矮小,因为会点手艺娶了名声不好但貌美如花的隽娘为妻,对她颇为宠爱。可她却不守妇道,与巷尾的刘樵夫私通。你生性懦弱,不敢声张,却也怀恨在心,于是将毒杜鹃花采集下来,磨砚加入胭脂中送给妻子。她不知有毒,满怀欣喜的擦了粉脂去会情夫。毒素顺着她的肌肤在两人行不齿之事时蔓延到刘樵夫的身上。接着你的妻子暴毙而亡,你利用乌头独特的病理特征逃过一劫,却因为舍不得爱妻强行留下她魂魄炼化成小鬼。再之后刘樵夫也如愿死去,可你却不让死人安生,连他的魄也取走。” “你自认聪明,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有毒的胭脂卖出,这才让我寻到证据、握住你把柄。你说,我说的对吗?” 胭脂匠听得他一番叙述,当下面如死灰。 缓缓站起来,承认道: “是的,是我设计杀死了那一对狗男女!” “但我不后悔,他们,该死!” 言罢,那胭脂匠朝后一转,猛的向墙面撞去。 “哎——”东方琉璃还没来得及拦着他,那人便从墙面上软绵绵的滑下,鲜红的血溅的到处都是。 东方琉璃遗憾的摇摇头,可惜了,他还没问是谁帮他炼化的魂魄。 现如今,就只有用这个法子了。 外面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不用想,也知是府衙中来人了。 东方琉璃眼疾手快的将胭脂匠已然出窍的魂魄收回袖中,正经的站好。 “东方大夫——”这趟来的可是知府大人,他一跨进门就急急向院中的那道红影询问情况。 “我一来,便是这个样子了。”东方琉璃挪了一步,让出自己身后血肉模糊的尸体来。 知府大人探头瞄了一眼,那矮矮小小的三寸身材,可不就是胭脂匠? “这是畏罪自杀了?” “或许是吧。”东方琉璃接口,并没打算再多说些什么。 “算了算了,抬走吧!”既然事情真相已查明,凶手怎么死也没那么重要,一身官服的知府大人挥挥手,示意手下人将尸体收好。 “那就有劳东方大夫了!” “无碍。”东方琉璃指了指死人身下的一片殷红,那小小的花骨朵因着鲜血的沁染开的越发的艳了。 “这便是能致人于死地的乌头了,还请大人妥善处理。” “本官会的。”他又是一招手,示意手下人过来把这片毒物给铲了。 东方琉璃拍拍衣袖,大方的行了礼回了自己的医馆。 第十一章 胭脂(十一) “如何?”一进医馆,两位阴差便围了上来。 不是信不过他,而是此事,实在事关重大。 “呐——”东方琉璃自袖中抖出两个魂魄来,丢给两位阴差。 “哎?你还真给抓住了?”白无常惊喜的拎起傻乎乎的魂魄,套了索在她脖子上。 “这还有一个?”黑无常注意到地上那多余出来的一抹生魂,拎起来一看,“这是那胭脂匠?” “东方琉璃,你打死人了?”白无常一惊,不可置信的向那个看起来温润如玉的男子看去。 “这可是触犯天条的!” 完了完了,她可怎样才能帮助她的心上人逃过一劫? “你才打死人。”东方琉璃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能,这女人,就不知道说些中听的吗?“他是自己撞墙死的,拎回来是想请你们二位帮个忙。” “什么忙?”一听到帮忙白无常可来了劲,这可是面前这个俊哥儿第一次求她帮忙呢! “帮我看看,是谁帮他炼的小鬼。” “你要看走马灯?”这下轮到黑无常大吃一惊了。 这小子说的轻松,走马灯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看的。只有判官才有资格对死去的鬼魂回放他生前种种,以判他善恶。这东西一旦用了,越级是轻,一个不小心弄坏了魂魄让上头的知道了可就不好了! “不看的话,就抓不到那个窃取魂魄的人,你我,就永无安生的日子。”东方琉璃眯了眯眼,说出的话颇有道理。 黑无常挣扎思虑,他是真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东方琉璃见他犹豫,也没逼他,而是起身关了医馆的大门,盘腿坐下,“我护法,你放走马灯,出了事,我担着。” “好吧。”黑无常见他这般执着,想着也是对自己有利的事情,便答应了下来,拿手指在空中画了个符咒,屏气凝神,那魂魄面前便出现一副如同镜像般的画面来。 淡淡的雾气晕开,画面上浮现出一个破败的茅草屋来,一阵婴儿的哭啼声过后,一个男婴出生在这个穷苦的家庭里。 “黑无常,这个也太早了吧?能不能调调进度?”这画面是从胭脂匠出生开始放,照这个样子下去,这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他要看的,只是这几天内发生的事。 认真施法的黑无常没有理会他,倒是旁边的白无常发话了,“你以为这是什么东西?你想调进度就调?慢慢等着吧!” 眼见东方琉璃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她又补上一句,“不过你放心!这个走马灯是有灵性的,它只会保存下主人认为最为重要的事情,不会等太久的。” 百无聊赖的专注做一件事是什么个滋味,东方琉璃可算是体会到了,在他十分不耐打着哈欠的时候,对面突然爆出白无常的一声惊呼来。 “没想到,那胭脂匠竟然是这样的人!” 东方琉璃顺着她的惊叹看去,画面上的画面让他……终身难忘! 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老姑娘被人搀扶着,缓缓放在了床上。 那女子双眼紧闭,死鱼般任由人摆弄,就这样被男人扔在了床上。 然后便是一阵裂帛之音,空气中暴露出她大片雪白的肌肤来,男人狞笑着扑了上去。 再接着,便是画面一转,女子哭着跑了出去。 东方琉璃这才看清了两人的脸,女的,是隽娘;男的,是胭脂匠。 唢呐锣鼓声敲响起,隽娘被强行拉上了花轿。三寸来长的矮胭脂匠,来来回回走动着谢谢众人的恭喜。 白无常惊得合不拢嘴,“原来这胭脂匠是这么娶上他老婆的!我就说嘛,他生的那副样子,家中生活也不算好,怎么能娶上那么一个好看的姑娘做老婆,果然有猫腻。没想到他平时正正经经一副样子,骨子里却是这种下三滥的人,呸!” 怪不得隽娘会红杏出墙!这样一个丈夫,想必她是从心底眼里厌恶的吧! 东方琉璃斜眼看着在一旁评头论足的白无常,意味深长的说道,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接下来的事便如东方琉璃所推测的那般,隽娘找了姘头,被胭脂匠发现,他不敢与妻子争论,因为毕竟一开始,他是用那种卑劣的手段将她娶回家的。 但是,被戴绿帽子也不是哪个男人能容忍的事,于是胭脂匠怀恨在心,想着在私下报复妻子。 他知道妻子爱美,就将剧毒的乌头混入胭脂之中送给妻子,妻子虽然恼他,但没有一个女人能拒绝这种东西,自然欢欢喜喜的收下了。 哪知,这便是噩梦的开始—— 隽娘涂上了艳丽的胭脂,日日出去同情郎私会。胭脂匠冷眼旁观,他一定会让这个不知廉耻的妇人付出代价! 一日、两日,第三日的时候,隽娘回来说她有些头晕,便回里卧中歇下了。 这一睡,便再也没能醒来。 胭脂匠打开房门,看着已经死去多时的妻子,看着她依旧美丽的面庞,突然有点后悔了。 这时,画面一闪,破败的门帘微动——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着关键时刻的到来。 一只手自门帘后探出,似要将那片薄布掀开。 突然,画面开始急剧的波动,不受控制! “呼啦——呼啦——”画面跳动几下,竟然黑了下去,到最后,迅速的消失了。 “怎么回事?”东方琉璃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疾步走到操控走马灯的黑无常面前,怎么刚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 “噗——”不等他继续责问,黑无常的身子向后一仰,喷出一口血来。 “有人趁我不备,截断了走马灯!” “哎!”东方琉璃重重一锤落在桌子上,那桌子当下被砸的四分五裂。 又是这样,好不容易接近真相又被人切断线索! “东方琉璃你别气。”白无常吃力的扶住自己的大哥,一双灵巧的眸子此刻颇有闪躲,只是那男人沉浸在功亏一咎的失败中,无暇顾及她才不曾发现。 “那人也只是抽走了魄,魂被留下来,想必也不碍事。” “你懂什么!”东方琉璃猛的转身,将好心劝慰他的白无常吓的不轻。那日他去了一趟城隍庙,自土地神口中挖出那神秘人的只言片语,他身上既有他的气息,他又怎能坐视不理? 若那人犯下大错,也不知会不会连累他? 这样的人,他又怎能轻言放过? 冷静下来,看到地上那一抹白影委屈的神情,东方琉璃也知自己是有点过分了,便蹲下身来,为她哥哥查看伤势。 “感觉怎么样?” “不碍事,只是被反噬了而已,休息一段时日便好了。”黑无常很是理解他的担忧,倒也没在乎他对妹妹的态度。 “我这有些——”因着对妹妹的愧疚,东方琉璃便想着能补偿到哥哥身上去。 他是个硬脾气的,向人低头这种事,一向是做不大来的。 “不必了。”黑无常拒绝了他的好意,挣扎着在妹妹的搀扶下起了身,“这次多亏有东方公子的帮忙,我和妹妹还有公务在身,改日再登门道谢。” 黑无常说了些场面话,急匆匆的带着两个魂魄和妹妹,离开了。 东方琉璃心中有愧,也不好留人,就由着他们去了。 第十二章 胭脂(十二) 出了门的黑无常紧紧握着妹妹的手腕,即使受了伤也是脚下生风,走的飞快。 “哎呀哥哥你干嘛!捏痛我了!”白无常撒着娇,希望哥哥能放开她。 哪知一向对她百依百顺的哥哥一下子将她往怀中一拉,恶狠狠的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哥哥你说什么?”白无常被问懵了,睁大着眼睛迷茫的看着眼前突然暴怒的哥哥。 “我问你,刚才在阴阳医馆的时候,为什么那么做?”黑无常将自己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这次,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出来的。 他没想到,竟然,他最亲最爱的妹妹,竟然背叛他! “哥哥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白无常见他问医馆里的事,心下一慌,迅速的低下头去,不去看她哥哥那仿佛能将人心脏穿透的目光。 “你自己知道!不要逼我,妹妹。”黑无常捏着他手腕的手力道收紧,似乎要将她捏碎。 “好了!我说!”白无常抵不过手腕上的力道,含着泪花看向他,“我承认,走马灯是我切碎的。” “为什么要这样做?”黑无常的声音略带沙哑,虽然心下已猜出,可听到是自己的亲妹妹亲口说出真相时,心还是忍不住抽痛了一下。 “因为我爱他。”白无常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到。 “东方琉璃?”黑无常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男人,只有他,才会让自己一向乖巧的妹妹变得疯狂,“可你这样,是害他。” “不是他。”白无常摇摇头,吐出让他惊骇的语言来。 “那是谁?” “你不认识他。”白无常背过身去,似是不愿再谈论这个话题。 月光流过,撒在她侧过去的脸上,那半片妖艳的曼珠沙华,在莹莹月光下,透出别样的美来。 除了那个神秘人,应该不会再有人让她出手了吧? 真可笑,他是她的哥哥,却连她什么时候接触上这么一个人都不知道。 他决定心平气和坐下来与她谈谈了。 “妹妹——”他开口,嘴间一片苦涩,“和哥哥说说,他是怎样一个人?比东方琉璃那个小子还又好?” “他?”白无常嘴角勾起一个连自己都注意不到的弧度,陷入回想。 继而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 “只觉得他很暖,让人亲近,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有他的气息。” 白无常把头转过来,盯着他漆黑的眸,“你知道,东方琉璃和我,是不可能的。” “所以你把他当成了东方琉璃?” “至少他不会拒绝我的好意。” 傻丫头。话到嘴边,又在唇齿间转了个圈咽了回去,东方琉璃的善意,他又怎能替他传达呢? 真正为你好的人,才会站在你的角度上诸般为你考虑。明知不可能而疏远,才是真正的君子。 “那你这样会害了东方琉璃,你知道吗?” 她轻轻摇头,苦涩的笑容自唇边泛出,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这般。 桥下流水叮咚,她看着落花随水逝去,轻声说,“他答应过我,不会给他添麻烦的。” “走吧!”黑无常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本就不擅于安慰人,故作轻松的说道,“还要回去交差。” “嗯!”她也挤出个灿烂的笑容,拿丧棒抽着,赶着两个生魂上路了。 入夜里落了绵绵的细雨,晨起时推开窗,滴答——滴答——,自窗柩上落下的,是春情。 床畔的红衣美人儿伸了个懒腰,就着井中打上来的天露洗了,照旧泡上一杯薄荷茶捧在手心。 嫩绿叶子在水中打着旋儿,不甘被急流冲下,努力好几回合,终于在水涡快平静时从正中间一浮,探出头来。 这一觉,可真是睡的香! 惬意的在太师椅上躺了,眯眼瞧着门外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这才是他所向往的人间繁华,欣欣向荣、生机勃勃。 如此时刻,应是红香软玉在怀,卧澜听听小曲。 今晚,就去章台寻寻乐子,放松一回这疲惫的筋骨。 华灯初上,烟火憧憧。 入了夜的杭州城是最美的景象,十二锁桥上的琉璃盏一一绽开。桥上,是川流不息的人马;桥下,是熠熠生姿的莲花。 一架马车缓缓驶过,白色灯芯绒顶,紫流苏,青帐幔,伴随着清冷的月光,留下一段暗香。 “这是娄子涯的马车!” 人群中,不知是谁惊呼一声,如同石子投入平静湖面,一石惊起千层浪,看痴了的人群立刻骚动起来。所有人都一涌而上,只为一睹这名满天下琴师的风采。 “娄子涯!” 马车驶的极快,在狂热的人群还未能围上来之时,便如疾风刮过,远去数尺,只留下一道素白的背影让人追忆。 一时间,激动的、遗憾的、痴迷的,各种哀叹响起,都恨自己未能最先察觉,错过了一睹芳容的机会! 东方琉璃拍拍自己在人群中被挤皱的衣袖,这娄子涯,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也能造成万人空巷的盛况。 琉白的马车在花红柳绿的门前停住,马蹄下的风带起一片轻尘。马夫掀了车帘,从上扶下来个怀抱古琴的公子来。 白衣墨发,衣和发都飘飘逸逸,不扎不束,发丝轻动,衬着冷月下的身影直似神明降世。只是一双眼睛看去无神,走路也需要人指引才行,可惜了,是个瞎子。 东方琉璃摇摇头,顺着人流挤进了热闹非凡的章台。 “娄公子—” “每次你一来,我这小小的章台就快被人给挤塌了!”鸨母一身脂粉气,媚笑着向靠去。 “听你这么一说,像是我不该来?” 白衣公子将琴递给身侧伺候的人,抬手解了身上的月白斗篷,一旁的人看这茬不对,接了斗篷,笑着说,“娄公子,姐姐在上面等您呐!” 一反常态的,他看着鸨母,:“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没等老鸨缓过神来,他径直向前走去,路过鸨母身侧,俯身说了一句,:“下次离我远点,我不喜欢你身上的风尘味。”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到。 涂着厚厚脂粉女子的脸顿时变得煞白。 东方琉璃在雅间要了盏茶,刚要坐下,就看得楼下这样一幕,不由觉得有趣,也跟随众人在朱栏面前站定了,等着瞧戏。 “您不上楼看看姐姐?”抱着斗篷的小丫鬟壮着胆子问了一句。 “不了。” 鸨母自是忍不下这一口气。笑话!她敢在寸土寸金的杭州城开章台,还能开这么火,自然也是有本事的。眼下被他羞辱,也管不了今晚的场子了,以目示意,几个人顿时将琴师团团围住。 “现在求饶还来得及,看在你那双手的份上,说不定,我会饶了你。” 第十三章 章台仗义 鸨母站在外围,气定神闲的拨弄着淡粉色的指甲,嘴角的笑意得意又扭曲。 “别忘了,凤阙姑娘可还在我这呢,昨日里,她还出去陪了那个叫什么来着……什么公子一夜,哎呀那公子可有钱了,可不是你这种穷酸的琴师能够比拟的。” “你又逼凤姑娘接客了?”琴师脸上露出愤怒的表情来,步子也向前了一步,只是那些人欺他看不清,偷偷伸出脚拌了他一下,琴师便狼狈的摔倒在地。 “公子——”随他来的小厮被强壮的打手挤在外围干着急。 “哟,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要青楼里的姑娘们接客是逼人。”鸨母捂着嘴笑的乐呵,继而神色一冷,道,“娄子涯,你可记住了,我这是青楼,不是做善事的,你们郎有情妾有意我管不着,只要拿钱来,天涯海角任你们走。可你要是没钱,就别想着支使人!” “我已经在筹钱了。”琴师的声音极低,在咄咄逼人的鸨母面前气势明显弱了一大截。 “那可怪不得我!”鸨母手中的圆扇兀自扇着,“从今天起,我这章台,就不请你来弹琴了。” 轻飘飘一句话,就断了他的财路。一并被断掉的,还有他接凤阙姑娘出去的可能。 “不!不行!求你了,让我留下来吧!”琴师的面色慌张,凤阙是他的软肋,他悔恨自己,为何开始时要对她言语不敬! “娄大琴师技艺一绝,我这小小章台虽然供不下,但天大地大,自然有您去处,这又是何苦呢?” 她就是刁难他,又如何?难不成,他的气节要比凤阙更珍贵些? 凤阙可是她这大名鼎鼎的头牌舞姬,早晚有一天会有个客人一掷千金,买下她梳拢。她也会让凤阙乖乖听话的。 至于这个穷酸的琴师嘛!他是弹的一手好琴,却也只能在她手下白做工,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鸨母的小算盘打的精,连眼睛珠子打转时都在谋划这怎么榨干人。 场子中央的白衣男子沉默良久,最终,膝盖一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跪了下去。 “娄子涯,求您,留下我!” 扑通一声,骨肉磕在地上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没有想到这琴师,就这么跪下了。 外围的鸨母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他姿态放的越低,对她就越有利。 这下,又能赚不少银子了! 娄子涯见那牡丹春服挂身的鸨母没反应,咬咬牙,腰一弯,头一低,就要对着地面磕下去。 阁楼阑珊处看热闹的东方琉璃皱了皱眉头,这男的,也忒没骨气了吧。 “慢着!”一道男声自高处响起,众人皆抬头看去。 只见高处雅间前有一男子,身穿一身赤金金丝边流云纹长袍,额前一缕发丝轻垂至肩头,手捧一盏茶,一步一步向下走来。 “这姑娘,我替他买了。” “哟。”鸨母愤愤的看着这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心中颇为不快,“不知道公子是出多少钱来买这凤阙姑娘呢?她的身价可是不低。” “自然是——” 说话间,东方琉璃已从楼上下来,踱步立在鸨母面前 这女人,穿的也太艳了些吧? 嗯,脂粉气确实有点呛鼻了,不能怪人家琴师出言不逊。 端着迷倒万千少女以及妇女的脸,屏住呼吸,他的上身慢慢向靠近,嘴一张一合间,气息喷洒在那骚艳的牡丹花身上,甚至,他都能听到面前人吞口水的声音。 低低一笑,“自然是,一分钱都不出!” 此言一出,围观的人皆是哄堂大笑,把那还在春心荡漾的鸨母差点没气个半死。 “你你你——” 鸨母一连说了好几个你,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可是觉得太惊喜?” 惊喜你二大爷!鸨母气的险些没一口老血给喷出来,“你拿我开涮?” “不可以吗?” “好!既然你这么爱出头,老娘今天就让你出个够!”拍拍手,原本围着娄子涯的人走过来,将东方琉璃圈在了中间。 “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还真当老娘是食素的了?今天非得把你的皮给扒下来,在押在老娘这章台做倌儿,到时候,看你那张嘴还敢不敢贱!” 东方琉璃的眸色随着鸨母一张一合的鸭子嘴冷了下来,敢要他做伶倌?很好! “就凭他们?” 心中上着火,面上却还是笑着的,抬手间,手中便多了一柄长剑。 “其余人等,退后!误伤了可不是我的责任!” 狂风顿起,红色的身影快速移动,在众人皆在诧异之时,风停,影落,他缓缓抬头。 照旧是无懈可击的笑容,迎着惨淡的月光。剑柄与剑鞘处有鲜红的血液滴落,“滴答——”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显得格外清晰。 这才注意到,那剑,根本就没有出鞘! 鸨母看着一地的尸体,不由得发颤。这速度,太快了! “你……你到底是谁?” “我?”他又笑了,“西街阴阳医馆,东方琉璃是也!” 他一步步,向前走去。带着浴血的剑,大红的衣袍仿佛来自地狱。 长剑出鞘。 “能让我亲手送你上路,是你的荣幸。” 眼看着剑就要劈下来,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这东方大夫,怎么就下手如此般残忍? “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抹深紫靠在二楼阁楼口的朱柱上。 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都没有人察觉? 紫衣男子显然被这么多人盯得不爽,沉沉说道,:“把头都转过去。 ” 很明显,没有人会听他的。他有些微微不悦,起身,手中长剑一划,凌厉的剑气向众人逼来。东方琉璃能剑不出手就秒杀一干人,自然能一眼看出这剑气的凌厉,也顾不了鸨母,连忙起身躲开。可还是迟了,火红的长袍划破了一道口子,鲜红的血液自雪白的肌肤中渗出。 看那人,却还是那般模样,似乎这满地的尸体与他没有多大关系。 这才是真正的恶魔,杀人不眨眼。 “姑娘,放了她吧,别太残忍。” 东方琉璃忍不住在心里诽谤,到底是谁残忍? “姑娘,别在心里骂人,我会不高兴的。” 心下一阵无语,怎么他想什么他都知道啊! “你别想了,以你这种智商,想不出来的。” “你!”东方琉璃被结结实实的气到了,却没法发作,因为,他似乎打不过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 对于不明身份的人,他一向很谨慎。 “两位先吵,我就不打搅了。” 娇柔做作的女声自身后响起,待东方琉璃回头,哪里还有老鸨的身影? “别追了,你追不上的。”身后那欠扁的男声响起,顿了一下,又说,:“就算追上了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为什么?” “你还真是蠢到可以。”男子眼中的鄙夷清晰可见,“她连我的剑气躲都不躲,你有几分把握能伤的了她?” “那这么说,倒是你救了我。” 男子打量了一下他,凑到他身前,:“我只是觉得,这么美的美人,香消玉殒岂不可惜?” 第十四章 会见无常 成年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东方琉璃皱了皱眉,脸,这才想起方才他说的话中都有“姑娘”二字,不悦的道,“我是男的。” 这下轮到紫衣男子目瞪口呆了。他怎么都不能相信,眼前这个红衣美人竟然是男儿身! “公子,需要验身吗?”东方琉璃调皮的向他眨眨眼。 “不用了!”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他说出了这句话。 “公子别走啊,奴家还没好好谢谢你呢!要不,奴家以身相许?”东方琉璃故意在他身后大喊刺激他。 紫衣男子头也不回的出了章台。 今晚的月色,真凉。姬宫涅跨出门后抬头想,不过自己也有病,做什么多管闲事!就让那人杀了他岂不更好? 目送着那突然冒出来的人出了章台,东方琉璃这才收了脸上嬉笑的表情,卷起衣袖,开始收拾起现场来。 就刚才那个紫衣男子说的话来看,这鸨母手脚功夫不俗。既然手下本事不小,还这么着急逃跑,就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怕被发现。 面对琴师的挑衅,她迎面直上,甚至做到不死不休的地步;而面对他的挑衅,她却在最后关头退缩了。只能说明,她的事,是必须要瞒着他的。 这样就有意思了。一个开妓院的老鸨母,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瞒着一个大夫? 除非,是关于那方面的。 不过,就算是她不跑路,他也不得不去主动找她的麻烦。因为,就方才他所放倒的这些打手来讲,没有一个是人。 都是来自地府的鬼兵。 是何人把这些鬼兵带到了阳间?又是抱着何种目的? 这些,都有待调查研究。 广袖一挥,现场所有的尸体便消失的干干净净。 正要踏出章台,才想着方才自己为了不把事情闹大,微微施法,将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看客都给定了身,现在,是时候抹去他们的记忆,放他们离开了。 在手中捏了个诀,东方琉璃并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何不妥。 凡人的记忆中,还是不要有这种可怖的东西为好。 白色的光芒笼罩着整个章台,所有的人心中一片清明,待柔和的光芒褪去,关于先前那血腥的一幕,在他们脑海中,已经模糊到完全记不清了。 所以当东方琉璃上前扶过琴师时,所有人依旧是一脸迷茫的状态。 直到那和煦的大夫道了句,“凤阙姑娘已是自由身了,快带着她走吧!” 如梦初醒般,现场爆出轰鸣的叫好声。 东方大夫,可真是好心肠! 琴师是个盲人,盲人的眼睛虽不比正常人的好使,心却是格外的亮堂。在凤阙拿了自己的卖身契下来站定在他身侧时,娄子涯对着面前这位素未谋面的公子哥行了个礼。 “东方公子大恩大德,子涯没齿难忘,在下身份低微,没有什么值钱的什物,只有一本祖上传下来的琴谱,现赠与恩人,还望您不要推辞。” 娄子涯句句诚恳,他也不好拂了其美意。更重要的是,此人自命清高,他怕伤害到他敏感的自尊心,收了礼,那人心里也能安稳些。 便接过琴谱,那古老的册子泛黄,上书模糊不清的四个大字——新雪初霁。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在众人的瞩目下,东方琉璃亲自送了这一对苦命鸳鸯出门坐了马车,这才拍拍衣袖,端着一副两袖清风架势,慢慢朝着自己的医馆踱去。 回了医馆,东方琉璃也没闲着,自药柜后取出一面镜子来,左手一挥,带起的劲风便在右手的中指上划开一片刀痕,将血小心翼翼的滴在镜子上,嘴里念动着不知名的咒语,不出一会功夫,镜中就浮现出两个模糊的影子来。 那影子在镜中混沌的世界中慢慢向着他靠近,到最后站到最近,是两个鬼差。 “东方琉璃,何事?” 镜中二人,一个黑袍拖地,高举素白桑棒;一个白衣加身,手持勾魂锁链。 正是黑白无常兄妹二人。 “我要要紧的事同你们商量,过来说话吧!” 黑白无常见镜子那边的人一脸肃穆之情,互相对视一眼,觉得应该事关重大,便以圆镜为媒介,迅速的到达了阴阳医馆。 “何事?” 一身红衣的东方琉璃在椅子上坐了,身子微微向前倾,手指也不停的在木桌上叩个不停。嗒嗒嗒的叩击声,令人莫名的有些烦躁。 “我今日碰见鬼兵了,可是你们那边有什么动静?” “鬼兵?”二位无常只道是他又发现了勾人魄的神秘人氏,没想到会是这种事。 白无常的脸色僵了僵,“这几日有些忙,碰见几个鬼兵上街帮忙缉拿魂魄,也是常有的事。” “如果我说,我碰见的不是一两个、而是一群呢?”东方琉璃抬首,冷冷的目光似要将搭话的白无常给穿透。 “那可能是魂魄太过厉害,要围剿了呗!”对面男人的目光让她头皮发麻,天生就是鬼魂克星的东方琉璃释放出周身气压来,即便是她这个上等鬼差,也是经受不住的。 “那一堆鬼兵化了人形,在章台里藏匿着,又是怎么回事?你可不要同我说,鬼兵也是要找乐子的,玩腻了女鬼,跑来阳间玩几个人间女子,也是正常的。” “这——”东方琉璃能言善辩,她素来不是他的对手,白无常实在不知如何接话,低下头去。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哪怕是坐着,东方琉璃的气场,也要比他们高上一层。 兄妹俩非常默契的选择了沉默。 “你们,是不是有事在瞒着我?” 黑无常向来正直本分,听得他这么一问,有些略微不自在的将头偏向了一边。 这下,东方琉璃更为确定了,这两个鬼,一定有事瞒着他。甚至,他们有可能知道所有! 能分析到这步,他倒也不急了,斜斜往后一靠,舒服的躺在了太师椅上,大手一挥,便在医馆周围设下结界。 “别忘了,上次的事还没有完,咱们到现在都还是盟友。而作为盟友,我有权知道一切。既然二位不愿说,那咱就在这耗着,看谁先等不住。” 纤长有力的手摸向了一旁的玲珑茶盏,触到冰冷的杯身,东方琉璃极不情愿的起身,回房重新烧水沏茶去了。 第十五章 虞山鬼母 “东方琉璃,事情可不是这么做的。我们身上还有要务居身,你这样扣着我们不让走,魂魄拘不回去,可是要担大责的。”黑无常冷着个脸,这小子,怎么好奇心就这么的重! “能担什么责任?”东方琉璃这厢在里面烧水沏茶,耳朵和嘴可没闲着,一并齐都用上了,“不是说有鬼兵巡逻吗?” 黑无常本就不善言辞,被他这么一句话给呛回来,无言以对,沉默的站着了。 门帘被掀起,端了茶的东方琉璃自里面出来,舒舒服服的再次靠在了太师椅上,“如何?还是不打算告诉我?” 两个鬼差一并齐站着,低头垂手,活像两个闯了祸等着先生批评的私塾学生。 东方琉璃端起茶盏送到嘴边轻泯了一口,抬头间,就见到的是两人这幅模样。 不由失笑,将手中的玩意随手放在桌上,“你俩这是等我审案呢?” 二人依旧不言语。 毕竟是地府里的私事,怎么好和一个外人说就?这就像是一个大家族里闹了矛盾,自己关起门来怎么闹都行,可这一旦开了门,一家人还是一家人,力要往一起使,绳子,也要往一块拧。那些引外人进来的,无论是好心还是歹意,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见他们这样般的态度,东方琉璃也不强求,干脆伸手拽了旁边的毯子盖在了自己身上。 “得,既然你们都不愿意说,那就在这耗着吧!” 说罢眼睛一闭,还真就这样丢起盹来。 医馆里静的可怕,只有东方琉璃一个人的呼吸声在夜间落下,一深一浅,格外均匀。 蜡烛在黄铜打的灯座里燃烧,时不时爆出一声脆响,小小的灯花在须臾间炸开。白无常抬起头来,直勾勾的盯着那片光明发呆。 这样过了片刻,只听得那边烛花爆裂声中夹杂着丝丝细不可闻的低鼾,白无常屏住呼吸仔细去辩查。好家伙!东方琉璃还真的就这么给睡上了! “哥哥,你倒是想想办法啊!”白无常捅捅一边站着的大哥,“你看人家这都睡上了!” “那我能怎么办?”黑无常的眉头紧紧蹙在了一起,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地府里的事,是随便能和外人说就的吗?” “那东方琉璃哪能算的上是外人?”白无常听她哥哥这么一说,当下可就不高兴了。他们兄妹俩也与这个人打了些许年交道,这人虽然嘴巴坏了些,出手阴损了些,为人倒还是不错的。时时帮衬着他们俩,哪里算得上是外人了嘛! “就你会说话!处处护着他。在你眼里,东方琉璃是要比我这个大哥还要重要了?你怎么就从来不替我想想?张口一个东方琉璃,闭口一个东方公子……”黑无常越说越窝火,那感觉,就像自己精心饲养了多年的大白菜被猪给拱了一样。 “哎呀,这不一样!”白无常见哥哥又上了火,撒着娇就往他怀里蹭,一边在他胸口画着圈圈一边道,“你说你既然是我哥哥,不向着妹妹便罢了,怎么还吃起了飞醋?” “我就是看他不顺眼!”胸口传来的异样让黑无常的身子僵了僵,和着闷闷的语气,让白无常听了都有些心疼。 可心疼归心疼,坑哥哥帮情郎一向都是她得心应手的事。只见白无常起了身,黑无常胸前的一片温暖就瞬间凉了下去。 他微微有些失望,却还是安慰自己,这只是他内心的错觉罢了。 鬼连完整的形体都没有,又哪来的温度? 看向一边立着的窈窕少女,她的唇瓣一张一合,吐气如兰。手腕翻转,血红的长指甲在烛光下妖治无比。 “你看他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和他僵持,哪次是咱们赢过?东方琉璃也不是个大嘴巴的主,要我说,咱索性和盘托出,也好省点事,早些去办完差事收功。若他真能查出个一二三来,咱兄妹俩也是其中受益人。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 细细的皓腕再次搭上他的肩头,黑无常盯着那半截藕臂,竟有些出神。 “你说如此,便这般吧。” 哥哥还是疼自己的嘛!白无常面上笑开了花,应了句“好勒!”,迈着莲步去叫那太师椅上还在熟睡的公子哥。 “嗯。”就在白无常即将靠近时,椅子上的那一片火红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睁开眼来,掀过身上的薄毯,打椅子上坐直了,开口道,“如何?可是想通了?还是想继续在我这留到后半夜,亦或者等明儿开张了再客串一把伙计?” 他的戏做的极好,可眼中的清明和清晰的逻辑却是骗不了人的,黑无常当下就明了了,这小子根本就是在装睡! 可他又能拿他怎样?东方琉璃明摆着道高一尺,这个亏今晚上他们是吃的铁定了。与其挣扎不得,不如如实相告。 “底下闹翻了。”阴沉着脸,黑无常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谁与谁闹翻了?”单从这么一点消息里东方琉璃可是判断不出什么来的,他这是个成了精的白泽,又不是神仙。 “就是鬼母和阎君呗,不然还能有谁?”白无常在一旁弹了弹指甲,她顶不喜欢这二人说话的方式。有话直说不好吗?非得和挤奶似的,挤一下出一滴。 “鬼母不是住在南海的小虞山吗?怎么就和阎君闹上了?”东方琉璃虽不在阴差编制,却也和地府往来甚密,出了这般大事,他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鬼母和阎君不和已久,只不过二人都是一方人物,有点矛盾藏着掖着便是了。只是前些年鬼母得了一个能继承她衣钵的小鬼母,自己没精力,想要托付给阎君代为照顾。哪想到阎君打起了自己的算盘,在小鬼母身上动了些手脚。二人便从此闹翻,甚至鬼母扬言,要据阴司为己有。” 东方琉璃听着,眉头微挑,“她倒是好大的口气!” 不能怪他不待见这鬼母,有兴趣的人可以去打听打听,这世道间,无论鬼神精怪,能将鬼母看上眼的,恐怕没几人吧。 传说她生得虎龙足,蟒眉蛟目,形状奇伟古怪。本领更是大极了,能够产生天、地和鬼。据悉,这个女人一次就能生产十个鬼。早晨生下来,到晚上她就把她的儿子们当点心吃下肚子去。如此恶心的玩意,不躲在她南海小虞山上的老窝里,跑出来乱做什么妖? 黑无常顿了顿,将话继续下去,“本来是没什么事的,阎君戒备数百年,不见她动静,以为她也就是嘴皮子上的功夫。哪想到这刚放松不久,鬼母就任自己手下鬼兵作妖。你今日见到的,想必就是其中之一。地府中也曾派了人围剿了好几波,终是些猫追老鼠的游戏,实在是玩不过。” “原来如此!”东方琉璃面上一阵冷笑,今日里他杀了好些子鬼兵,是不是也意味着,他会被哪小心眼的鬼母给盯上呢? “那麻烦二位了。”广袖一挥,医馆四周结界化开,不客气的送了客,“在下明日还要经营生意,走好不送了。” “应该的。”黑无常还了句虚礼,拉着自己的妹妹,转身离开了这阴阳医馆。 第十六章 并蒂莲(一) 清晨,万籁俱寂,天蒙蒙亮,黑夜正欲隐去,破晓的晨光慢慢唤醒沉睡的生灵。 青灰色的穹隆从头顶开始,逐渐淡下来,淡下来,变成天边与地平线接壤的淡淡青烟。河边升起一片轻柔的雾霭,山峦被涂抹上一层柔和的乳白色,白皑皑的雾色把一切渲染得朦胧而迷幻。 杭州城不曾睡去。 推开门去,还未来得及打扫门前一片柳絮,微风拂动,只听得一声清脆的鞭声,骏马的嘶鸣身自远处传来。东方琉璃抬了头,霎时,身后践踏着的马蹄声娓娓而来、像是预谋好了节拍,哒哒的蹋在人心上,密实的听不出丝毫破绽。 就这般近了、更近了,街上早起的行人不觉的驻足,视线里那辆灰褐色马车在移动着。乍一看间,这马车怕也不没什么好瞧的,灰蒙蒙的色调叫人提不起兴趣,哪有月白来的素雅? 阳光初现、垂落到这门前一众雕饰,金色的光芒刺痛着双目,即刻马车四周沉浸在初晨探出身子的阳光下,雅气十足。那灰褐色反倒在这一瞬间高贵了起来,怎堪言初断之由? 暗叹之间,马儿已踏香而去,只留一段留在在场人脑海中的倩影供人追忆。 东方琉璃握了手中的扫把,继续弓腰在门前扫起落了一夜的柳絮,杭州城四通八达,如此场景早已见怪不怪。只是这马车如此般早进城,怕是里面坐着的人身份地位了得,才能让大清早禁闭的城门洞开欢迎吧。 细细的竹枝自地面划过,那轻飘飘的柳絮竟然也没随着扫帚带起的风飞舞起来,反而如同白雪般,静静躺在地上待人清理。 “东方大夫,早啊!” 迎面碰上扛锄挎篮的邻里街坊,每个人都非常热情的同他打了招呼。 东方琉璃只是直起身,暂停下手里的动作,以微笑送着路过的人过了。 “又是您早起扫街,这让我们多过意不去!” 一身蓝灰布衣被浆洗的发旧,泛出白色的色调来,一头长发也为这方便做事扎成一对麻花辫,只不过上面别了一小串茉莉,淡淡香意晕开,倒也得体大方。 西街巷尾的姑娘挎着花篮推门出来,打巧就碰见了清扫完整条长街,撮了柳絮准备回医馆的东方琉璃。 “都是邻里间,客气什么?左右大家伙都忙着,我又是个闲人,便顺手清扫了,看着也爽眼些。” 东方琉璃含着和煦的笑意答道,身下却是不动声色的向前挪了几步,准备先走一步了。 “哎,东方大夫!”那十五六的卖花姑娘见翩翩公子就要离去,连忙护着竹篮追赶了上来。春风一吹,掀起盖着竹篮润湿的白帕一角,馥郁的花香荡满了整条长街。 “打巧我也要去集市上,有一段路可是与东方大夫顺路的,一个人走路未免有些无聊,不如搭个伴?” 别看这卖花姑娘生的算不上是丰腴健壮,一双大脚追赶起人来倒是健步如飞,才几步间便迎到了东方琉璃身侧,还从篮中捏出一串洁白淡雅的茉莉,递与他面前,“呐,东方大夫,送你的。” 少女的心在胸腔忐忑的猛跳个不停,生怕他就这么拒绝了自己,心思微动,又补上一句,“权当是你这么多年为咱们西街街坊打扫门前的谢礼。” 小小的茉莉花躺在少女略带粗糙的手心,它有着初绽的花朵,宛如一个初生的婴儿般圣洁。微风拂来,迷人的清香弥漫了开来,充斥东方琉璃的鼻翼,呼吸间仿佛都带上了它的香气;那饱满的花苞,像少女心中的萌芽,让人感觉似乎轻轻一碰,便会绽开。 额前的一缕碎发在风中微荡,东方琉璃抬头,对上少女清澈的眸,“这还没入夏,就有茉莉了?” “那可不是?”原本以为他要拒绝,可一张口听到的却是这番话,少女紧着的心稍有放松,红扑扑的脸上绽出一个骄傲的笑来,“茉莉是初夏开不错,不过我有爹传下来的祖传的手艺,哪怕是寒冬腊月,只要你想要,没有我不能让它开花的花儿。” “那,怕是不好伺候吧?” “那可不?哪个环节都不能大意,养这么一朵茉莉,可费心了呢!”让原本花期在初夏的茉莉在春天就绽放,可不是靠技艺就能取胜的。茉莉生的娇贵,要人起早贪黑自腊月里忙起,才有可能这么早就收获一朵朵清香扑鼻的花儿。 “如此这般,我是万万不能收这样珍贵的礼物的。”东方琉璃笑着将她的手推了回去,当下就拿她的答话婉拒了。 “哎!”少女还没反应过来,心仪的人就再次大步流星,踏入片片朝阳撒下的、自屋檐柳树下滤过的光辉中,远去。 手中的茉莉因为离开了水分的滋养已久,小小的花苞在炽热的手心中渐渐搭拢下来。无限的失望从她心底升起,可她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她可是等了数日,才刚好在自家门口堵住了东方大夫,让她放弃这得之不易的机会,她怎甘心? 当下将茉莉小心翼翼的放回花篮,再小跑的追了上去。送不了花,能一同走上一段也是不错的。 “卖花的小娘子——” 许是茉莉芳香太动人,街边紧闭的门户依次洞开,年轻的妇人站在自家门槛上向她招手,“你卖的可是茉莉?多少钱一串?” 呆呆凝望着愈行愈远的身影,卖花的姑娘也不知道自己是该追着他而去,还是停下来照顾自己的生意? 思想间,等不及的少妇们接连从自家门槛中跨了出来,团团将她围住。 “我说你这卖花的,怎么叫你没反应呢?这茉莉,多少钱一串?” 吱呀——木门洞开的声音接连响起,自门扇后走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少女越发的脱不开身,瞧着那抹红色隐于晨光之中,竟是急的一声哭了出来。 “呜——”少女啜泣着,豆大的泪水自面颊上滑落,跌在白色的帕子上,晕开一片片水圈。 “哎?我说你这姑娘,不卖便不卖了呗,哭个什么劲?我们又不是不给钱!”七嘴八舌围上来要买花的妇人见她这般模样,心下一阵嫌弃,这大清早的真是找晦气。 “算了算了,不买了。”众人摆着各自手中的帕子,没多久便散去了。 门扉紧闭,太阳早已挂起,西街上却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了。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看起来脏兮兮的,狼狈不堪。 东方琉璃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的街角,暗自叹气。 虽然残忍,可这般好意,他却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长痛,不如短痛吧! 第十七章 并蒂莲(二) 听说知府大人要乔迁新居,不少人跟赶着热闹去恭喜。 东方琉璃本是一介草民,知府大人宴请的帖子,按理说是怎么都不应该出现在他手上的。 当然,这只是他自谦的想法。不仅在知府大人眼中,放眼整个杭州城,哪一个不将妙手回春的他视为神明?再疑难的杂症,到了他手上也不过是小事一桩,片刻功夫化险为夷。 更奇的是,听说前些日子东街两桩命案皆是在他的相助下才破的案。如此般,东方琉璃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岂能不水涨船高? 红底烫金的帖子躺在乌木的桌子上,东方琉璃拿手指扣了桌子,将请帖往袖中一揣,取了药柜最上方的一株灵芝,在手中变换了一个礼盒给包了,这才拎起来,出门了。 知府大人的新宅子坐落在城中心最热闹的街市后面,离老宅子也不过数十尺。既避免了闹市的喧哗,又利于采买,可真是个绝佳的住处。 府院口上,知府大人难得褪去一身官服,换上平常冰蓝色对襟窄袖长衫,衣襟和袖口处用宝蓝色的丝线绣着腾云祥纹,靛蓝色的长裤扎在锦靴之中,立在门当口,笑嘻嘻的迎接往来宾客,全然没有官气。 “知府大人,恭喜恭喜啊!” 东方琉璃奉上自提的礼,广袖一拢,一揖作了下去。 知府大人自他手中接过礼盒,那盒子分量虽轻,但苏杭名医送的东西,自然不会轻贱到哪去。亲手递给了一旁的管家,吩咐他在礼薄上记了、放好了,这才转过身来。 “同喜同喜!东方大夫里边请——” 杭州城的父母官家有喜事,前来拜会的人自是不少,东方琉璃独来独往,了然一身,一向没有需要着别人的地方,客套几句便迈步朝里走去,免得搅扰了主人家迎接更为重要的客人。 “嘎——” 喜庆的天空突然飞过一只乌鸦,在民间,这可不是祥瑞之兆。 东方琉璃抬头,错过了那只漆黑的鸟儿飞过的场景,不过却是瞥见了门梁之上高挂的牌子。 秦府—— 刻工苍劲有力,一看便知是出自名家之手。 只是,知府大人姓莫,联系几日前莫府上请他去看病的仆役所说的话,这怕就是知府大人特意为打外地来的未过门的妻子采买的宅子吧。 知府大人倒是有心,看来好事将近,也不知到时候他还有没有面子前去再喝上一杯。 一进院,正中一条青灰的砖石路直指着厅堂。厅门是四扇暗红色的扇门,中间的两扇门为迎接宾客而敞开。里面的首席坐着的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只见她面色红润,银丝盘起在脑后,拿碧绿的翡翠簪子固定着,与一众妇人谈笑风生,一副当家主母作风。 据东方琉璃所知,知府大人虽年轻有为,却是孤儿出身,今日这般喜庆日子,能坐上这个位子的,恐怕就只有他的岳母大人了。 原来这宅子是为了安顿老岳母,如此说来,倒不算浪费。 只是这老妇人虽一身贵妇打扮,雍容华贵,却年愈五六十而面上无肉,两腮内陷,面部多纹且杂乱,下巴尖细,颧骨突出,鼻子尖小,眉间皱褶丛生,一看便知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走的近了,她的声音也灌入他耳,声音尖且细,说明她年轻时定是个厉害的角色。 摊上这么一个丈母娘,也不知道该不该替知府大人忧心。 只是,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他一个外人也不好多嘴,瞥了一眼便往一旁走去了。 侧廊的菱花纹木窗开着,干净爽朗。廊前放着藤椅和藤桌,离藤桌三尺,花草正浓。没什么人气的新宅子竟在花草的衬映下显得生动质朴了些。 “东方大夫请坐。” 走到此处,便有仆人过来引他坐了,并以青花茶盏给他添了热茶,配上各式点心,退下去照顾其他客人了。 端起茶盏在手中把玩,瓷是好瓷,一把握上去便知是官窑出品,只是比起他的青花玲珑,还是略逊上一筹。 挪了挪茶盖,吹了吹放在唇间一抿,清冽的香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来。 好茶! 东方琉璃暗自感叹,但好茶还是留不住他心思,放下茶碗后,目光也不由得四处飘忽,打探起这处新宅来。 据说这宅子由来已久,乃是前朝一亲王为自己的王妃所建园林一角。初建之时,此园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朵朵成五茎莲花的模样,花瓣鲜活玲珑,连花蕊也细腻可辨,赤足踏上也只觉温润,竟是以蓝田暖玉凿成,直如步步生玉莲一般,堪比当年潘玉儿步步金莲之奢靡。 而这奢华中间,便是一处莲池。相传这位王妃极爱莲花,这才让王爷一掷千金,花重金为爱妻打造处这金莲园,以供游玩。 如今这宅子收归官用多年,知府大人为一方父母官,捐出点钱收为己用也无可厚非。 圆子重新修栊了,褪去奢华,化作低调,格局大变。只不过不知是谁的意思,青砖正中间的巨型莲池,却完完整整的保留了下来。虽还未至夏,倒也灌着水养着,远远看去,水光涟漪,成了一方景致。 离开席还早,东方琉璃这厢也坐不住,起了身微微在园间走了走。 这一走,便朝着这片莲塘走了过去。 从远处阳光的折射下看不清,这靠了近才发现春回大地的日子莲花塘也苏醒过来。春日的莲花塘并不是很迷人,只是一种单调的绿色,上点缀了几点白色,那是最边上开的几朵白色的小荷花,同各些的荷叶一样浮在水面,在一片碧水中分外引人注目。 东方琉璃望着湖面发呆,也不知在思想着些什么。 “各位,莫某在杭州城多年,全凭各位照顾。今日为岳母大人乔迁新居之喜,还要多谢各位赏光!请吧!” 这边知府大人宴请的宾客皆数到了,他便站在厅堂最显眼处,端拿起主人家的架势,说了几句道谢的话,邀众人坐下了。 东方琉璃也归了位,他有幸被邀与知府大人同座,不过是安排了最末尾的座位上,同各位显贵相隔甚远。 席间众人说说笑笑,竟是忽略了这么一号人。东方琉璃不喜应酬,反而乐在其中,独自品着茶。 既然是乔迁新居,说了些客套话过后,话题自然是离不开这处新宅子。有人一时兴起,说起这庭院正中间的莲池来。 无非是讲些来历由头,大家都知道的事,东方琉璃听得昏昏欲睡,可这话头到最后,那人感叹一句,“只可惜大人是在春日里乔迁,要不等到夏日,这宅子的莲花,都够人看上一回。”却勾起了另一番话头。 “哈哈。”闻言上座的知府大人得意一笑,“若只是如此,可不叫诸位遗憾?” 众人听得他话中有话,一下子来了兴致,忙叫知府大人还有什么乐事一并展出来,好叫他们开开眼界。 知府大人直起身板,举手高拍三下,自侧廊后绕出来一排排身着素白的女子,每个人手中皆捧着一个竹篮,上面拿喷湿了的白帕给盖了,叫人瞧不出端倪来。 众人皆疑惑知府大人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之时,东方琉璃却眼尖的瞧见打首站定的少女,正是那位前不久在西街拦住自己要赠与自己一串茉莉的卖花姑娘。 虚心的背了头过去,生怕再惹出什么是非来。 只可惜他想的多了,今日里这主角,还真不是他。 少女们围着莲池站了一圈,在知府大人的示意下,掀开各自手中竹篮上的帕子,一朵朵莲花便呈现在众人眼前。 第十八章 并蒂莲(三) “呼——”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东方琉璃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也将头转过来。 个个竹篮中,莲花开放了,嫩黄的、粉红色的,霸占了所有人的双眸。花朵中间,几片花瓣托着莲蓬伫立在篮中,中间还露出几个花蕊,花瓣下部分是粉色的,上面泛着白,像极了手捧它们的一位位少女。 “恭贺知府大人乔迁新居!”为首的少女说了几句讨喜的话,在主人家的授意下,带头将莲花尽数栽进池塘。一时间,几片莲叶围着这朵莲花,如众星捧月般。 莲叶是那样绿,把池塘里的水也染成了绿色,莲叶是一簇簇的,挤满了整个池塘,可知府大人像是依旧不满足般,叫仆从抬出一对鱼儿来。 众人伸长了脖子去看,只见那有两人环抱都抱不过来的水缸中,一黑一白两条鱼儿在其中畅游。时而摆尾,时而静歇,可无论怎样,两条鱼儿的动作始终保持一致。 “这是莫某特意请人去姑苏庙请来的一对灵鱼,一黑一白,暗含阴阳,日夜游动,可保家宅平安。” “这么说来,这对灵鱼可是吃过香火的!”人群中有人发问道。 “那是自然。”知府大人抬手,示意仆从将其放入莲池。 众人见此场景,连夸知府大人有孝心,连里堂坐着的老夫人也跟着眉采飞扬。只有东方琉璃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 这对鱼,无论动静,始终保持首尾相连,能做到这般的,就只有阴阳鱼了。世间阴阳鱼并不罕见,在孔庙大成殿梁柱、楼观台、三茅宫、白云观的标记、道士的道袍、算命先生的卦摊上皆有体现,甚至在他的医馆中,也绘有一副阴阳鱼图。 只是,他见过形形**的阴阳鱼,无论画章上的还是圣水中游的,皆是一红一白,可从未见过一黑一白的阴阳鱼。 不为别的,只因为黑白的阴阳鱼与八卦图甚为相像,一个不小心间,就容易酿成大祸。 这个知府大人,何苦将这么邪门的东西往家中引! 东方琉璃想插话,奈何在场所有人都沉浸在见了稀罕物的喜悦之中,在知府大人的相邀下齐齐围了那莲池,一并欣赏这奇观。 东方琉璃暗叹一声,偷偷在袖中掐着手算了,指腹磨砂过指节,得出这知府大人命中该有此劫,但终会会化险为夷,由他人替了。 既然天意如此,东方琉璃也不好插手,闭了嘴,同众人一起去赏莲看鱼。 阴阳鱼一入水,莲花的艳丽便把鱼儿也吸引过来了,鱼儿跳出水面,想亲吻一下这美丽的莲花,没承想竟把水珠也带到了莲叶上,这时的莲花好似颇有不悦,甩了甩头,把身上的“珍珠”又甩了下去。 东方琉璃惊的目瞪口呆,揉揉眼再看去,莲花只是静静立与水中,并无动静。 再将目光偷偷与众人脸上扫一圈,皆是有说有笑,并无异色,不禁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 莲花又不是精怪,怎端的会自己动?或许只是微风拂过。东方琉璃在心中安慰着自己,刻意去忽视平稳的空气。 暗自调理气息,待平稳下来静静的去赏莲。天下莲池众多,唯一这处的金贵的同皇上的御花园一般,不是寻常人都有福气见上一遭的。 白粉的花瓣铺满了整个池塘,配上绿叶,春见夏景,确实使人欣喜,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仿佛这莲池是属于他们自个一般。众人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突然,人群中有人惊呼道,“看!那有一支并蒂莲!” 百只眼睛齐顺着那人所指方向看去,果真在池中央立着一支并蒂莲花,它有千片花瓣,修长的身子高出水面一截,更奇的是它的颜色,不似寻常莲花的白粉,而是自外向内,带着些鲜红,且越往花蕊处,颜色更艳丽的紧。 众人皆恭喜道,“知府大人为岳母乔迁新居首日,莲池中便有并蒂莲花盛放,此乃祥瑞之兆,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啊!” “哪里哪里。”知府大人摆摆手,心中却对这番话颇为受用。他也没想到,这西街的卖花姑娘手艺竟是这般惊绝,能让本在夏季才绽放的莲花在春日里盛放就已经稀奇了,竟然还能培育出并蒂莲花来,随即大手一挥,又给那少女额外添了一笔赏金。 卖花的少女正要收拾了回去,突然又接到知府大人赏赐,先是一愣,听了缘由更是疑惑。她技艺虽高,可这并蒂莲花莲属荷花中的千瓣莲类,是花中珍品,在她培育的过程中,并未见过啊! 不过有赏钱总比挨了骂要好,姑娘就权当是自己的功劳,笑嘻嘻的接过赏银回家去了。 靠的并不算太近的东方琉璃却盯住那朵被视为祥瑞的并蒂莲花,心中有说不出的异样。 这不就是方才将他下了一大跳的那朵“会动的”莲花吗?怎么不一会功夫,就又长出一个头来?而且,这莲花的颜色,似乎太妖艳了些吧。 盯的久了,微风吹过,莲身随着风吹舞动个不停,东方琉璃只觉得那莲花上生出两个人脸来,正笑盈盈的望着他! 仔细看去,又并无什么异样。 好邪门! 他着实是被惊到了,若不是这些天自己体力透支、生出头晕眼花的幻象来,就是这莲池确实邪门。看着池中那对围着并蒂莲不停游动的阴阳鱼,东方琉璃只觉得背后一阵阴风升起,冷的他在大太阳底下打了个寒颤。 不行,此地太过邪门,不宜久留。 转身出了人群,随意拽过一个经过的仆从,同他道,“我突然有些不舒服,就先回去了,还望待会知府大人要是问起,你能替我知会一声。” “是。”东方琉璃这张脸和大红的外袍,就像是一块活招牌。仆从一眼就将他认出,不过是举手之劳,便答应下来了。 匆匆沿着青石阶往大门处去,东方琉璃只觉得进来时不过小小一截路,出去时他却似是走了好长时间。心中的异样更甚,也不敢思想其它,加快了步伐。 待重新呼吸到街上的空气,背后那般阴恻的感觉,才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去。 第十九章 并蒂莲(四) 秦府的老夫人、知府大人的岳母病了。 知府大人差人来请东方琉璃去看病时,东方琉璃正裹着棉被窝在自家的床榻上。 门被砸的“咚咚——”直响,东方琉璃不用细想也知道这般套路是谁。除了知府大人府上的人,还有谁能有这么大的气派,叫个大夫都得这般惊心动魄。 “来了来了!”来不及换件棉袄,就这么裹着被子冲了出去。 大门猝不及防的张开,叫门的仆役一个没稳住,直接就向前扑去。 东方琉璃本就脑子昏昏沉沉的,眼看着一个男人朝自己扑过来,想躲步子却迈不开,往后刚退了一步,身上的棉被就这样被那人“刺啦——”一声用力拽下。 单薄的红衣在风中飘舞,东方琉璃冷的打了个寒颤,黑着脸缓缓蹲下,想捡起自己的棉被来。 哪知那人或许是摔懵了,到现在还拽着手中的棉被不放。 “你抓够了没有?” 阴冷的男声从上方传来,仆役一抬头,眼前是一片红衣不错,可那人面色苍白,嘴唇乌青,眸中一片通红,狼狈不堪,哪里似平日里见到的那般潇洒? “抓够了没有?” 又是一声问话,仆从从自己的世界里惊醒,低头一看,自己身下衬着一床棉被,怪不得方才摔倒时并不觉得痛。庆幸之余,联想男子说的话,心下一惊,连忙放了手,慌慌张张的往起来爬,手忙脚乱抓起地上的棉被就要往东方琉璃身上搭。 边搭还边道歉,“东方大夫,不好意思,实在是不好意思啊。” 看着那人将脏兮兮的被子往自己身上蹭,东方琉璃又是一阵火大,奈何他身子实在太虚,躲又躲不开,为了避免再次出现刚才那般局面,只得用尽全身力气,对那人大吼一句,“够了!” 沙哑却又饱含怒气的男音入耳,仆从迷茫的抬头,好巧不巧的就撞上了东方琉璃的下巴。 东方琉璃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没一头栽倒过去,扶着门槛缓了好久,退到门内,对着门外的灾星道: “行了!你有什么话就站在那儿说便是了,你要再靠近一步,我只怕我这小命不保!” 仆从一阵愧疚,他也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看东方大夫那样子,似乎是被自己撞的不轻,奔上来想要替他看看伤势道句歉意,却不知被他自哪里取出的一只佩剑抵上胸口。 “有话快说,别离我太近。” 低头看了眼那把还未出鞘的宝剑,仆从只觉得腿肚子一软,当下也不想着道歉了,连忙将自己此行目的说出,“我家知府大人的岳母病了,想请东方大夫去给瞧上一瞧。” “我没空。”东方琉璃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自那日从莫府中出来,他就被一股莫名寒气缠身,卧榻数日也不见好,再叫他去那般鬼地方,岂不是等于要他的命? 再说了,杭州城名医众多,随便叫一个去就行了,他就不信还非得叫他去才能治病。 他这话可是说的对了,只见那仆从听了他的话,“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声**泣,“知府大人原本也不想劳烦东方神医的,只是这城中大夫请了个遍,都不见有好转,这才命小人厚着脸皮来神医府上请您去一趟。东方神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请您救救我家老夫人吧!” 言毕,那人干脆以头跄地,给他磕起头来。 本来转身欲走的东方琉璃见他这个样子,长叹一身,道,“你起来吧!” “东方大夫,您可是答应了?”那人闻言抬头,露出欣喜的表情来。 东方琉璃苦笑一声,人家都跪在自家医馆门口了,身为一个大夫,他岂有坐视不理之理? 只是,此事颇为棘手,就连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扶起那人,道,“如此这般,我便去走上一遭,只是,得等到明日才能去。” “为何?”仆从抬了头,这救人如救水火,慢一刹,就有可能耽误了救治的最佳时机啊! “你看我这般模样,能好好替病人诊治吗?” 也是,眼前的男子看起来憔悴不堪,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能将他带倒。这番模样,莫说是替人诊病了,要他说,能不能走路都是困难。 “且容我休息一宿,明早必定早早去莫府替老夫人诊治。” “谢过东方大夫。”那仆从弯腰行了个礼,就要离去。 “等等——”东方琉璃叫住他,自怀中摸出一颗药丸来,放在那人手心,“回去叫病人把这个服下,可保她至少到明日清晨无恙。” 仆从小心接过那枚金黄色的丹药,向他一再道了谢,这才转身离去。 不知是他的错觉与否,只觉得东方大夫比方才更虚弱了些。如此这般,到明日里真能痊愈吗? 目送着仆从远去,东方琉璃这才进屋关了门扇,照例取出那面能通阴阳的镜子来。 颤抖着划破中指,将血滴在镜面上,等不及镜子显象,便靠着凳子气喘吁吁了。 那边的黑白无常兄妹二人正在歇息,突然感到一阵异动,抬头只见一面圆镜出现在面前,显现出的正是阴阳医馆内部陈设,却不见其中人影,暗道一句不好,风风火火的自镜中传过去了。 一到医馆,环顾四周,只见一身红衣的男子瘫倒在太师椅上,面色惨白,唇色发青,细看之下,一圈圈乌黑的气息将他包围其中,而且那团气体还在源源不断的自他体内渗出。 “他从哪里沾上了这么多阴气?” 黑白无常兄妹二人大惊,但毕竟救人要紧,连忙将人扶起,兄妹二人一齐打坐运功,替他将体内的阴气尽数逼出。 一炷香功夫后,二位无常头上皆有薄汗渗出,上前扶起东方琉璃,猛掐其人中,那人也幽幽转醒。 身子是有些轻飘飘的没着落,可身上的寒气却是散去了,整个人顿时也轻快了不少,挣扎着自椅子上坐了,这才同两位熟人打了招呼。 “你是怎么回事?从哪招惹来这么多阴气?还有,你的内丹呢?” 白无常将他扶了坐了,心下一阵气,这个人,到底知不知道珍惜自己的性命,若自己和哥哥晚来上一步,他随时有可能命丧于此。 “此事说来话长。”东方琉璃摆摆手,显然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此番叫你们过来,是有一件事想要麻烦你们。” “何事?” 东方琉璃开口,必定事关重大,黑无常忙开口就要询问。 “等等——”雪白的袖子拦在了他的面前,“哥哥,等我把事情问明白了你们再谈。东方琉璃,你的内丹去哪了?你知不知道就算你是专司驱鬼的白泽兽,没了内丹护体,在这种情况下,随时都有可能没命!” “这不是还有你们吗?”东方琉璃笑了笑,依旧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 “呵。”白无常被他的满不在乎的态度结结实实给气到了,端着一张冷脸,露出地府鬼差该有的狠厉来,“你以为你是谁?值得我们每次出手相救?” “妹妹!”白无常一张口,气氛顿时一僵,黑无常在后面拉了拉自己妹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可白无常哪管得了这些,甩开自己的哥哥,道,“你今日要是解释不清楚,以后就莫要再奢望我们帮你!” 坐在木椅上的东方琉璃沉默良久,说道,“内丹被我借出去了。” 第二十章 并蒂莲(五) “什么?借出去了!”白无常大惊失色,这么重要的东西,是说借就能借的吗?万一拿不回来了可怎么办? “你借给谁了?” “一个凡人。”东方琉璃这下倒不再逃避了,有问必答。 可话听在白无常耳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冷哼一声,道,“东方琉璃,你好大的本事,自己的内丹,都能随随便便借与凡人使了?你这么大方,不如哪天将自己羽化了,挂在城门口辟邪,岂不更好?” “到底怎么回事?”一直沉默的黑无常忍不住也搭腔了,妹妹说话虽难听,却十分有道理,内丹作为万物精体最重要的一部分,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借给别人使?这次的确是东方琉璃错了。 “你们可知秦府?” “秦府?”黑无常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听过。 “就是杭州知府的岳母府上。因为他妻子是外籍人,为了方便两家走动,把家从外地搬到了杭州城,买了前朝王爷的莲园做新宅。前几日我受邀前去——” “莲园?” 东方琉璃话还未说完,就被白无常给打断,只见她瞪大了眼睛,说道,“杭州城里这么多宅子不买,何苦去买那座给自己找不痛快。” 东方琉璃见状,心下一片清明,果真是这宅子的不对劲。 “妹妹,你先让东方公子把话说完。”心知自己妹妹是个炮筒的嘴,一开口起来就说个不停,为了节省时间,黑无常难得的拦了自己宝贝妹妹的话头。 “东方公子你先说说,在莲园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何苦到你要将内丹借出去的程度?” 东方琉璃面上一阵苦笑,“内丹是我自愿借出去的,这莲园却是真有蹊跷。” 习惯的捧起桌面上已经凉透的茶,他将那天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原来那日东方琉璃前去秦府恭喜,直到知府大人请出莲花来都并无古怪。可事情到知府大人请出一对阴阳鱼来,就有些不对劲了。 “阴阳鱼?” 白无常见东方琉璃刚将体内阴气逼出来,身体还有些虚,不适合喝薄荷茶,便默默自药柜里取了人参、龙眼、黄芪、白术、当归、白茯苓、远志、酸枣仁、木香、甘草,加了生姜、大枣和水,生了火搭在炉子上,好炖了归脾汤给他补补阳气。 这厢她煎好了药拿纱布蒙着滤了药渣,端着药碗出来时,恰巧听见东方琉璃的话。 便接了句,“阴阳鱼有什么稀奇的?” 东方琉璃斜了一眼从内室出来的人,道,“若是一黑一白的阴阳鱼呢?” “一黑一白?”白无常惊了一跳,疾步走过来将托着药碗的盘子往桌子上放了,又将碗递与面前的男子,“那可不是给自己找晦气?你这阴阳医馆,用的也不过是红白的阴阳鱼。” “可不是?”东方琉璃接过药碗,扬起头一口气给喝了,皱了皱眉,起身去药柜前取了一片薄荷叶放在口里嚼了,这才继续道,“这阴阳鱼到还是小事,更稀奇的还在后面。” 白无常本来手中握着一包蜜饯,见他自取了薄荷压苦味,又默默的将其捏紧了,收回袖中。 “知府请人在春日里培育出了盛放的荷花栽在莲池中,有一朵莲花却格外引人注目,它非但引得那对阴阳鱼在其周围游弋不肯离去,没过一会儿竟然长成一朵并蒂莲。我觉得奇异,赶紧离了现场,可还是免不得阴气入体,这才落得一场大病。” 二位无常本是在旁边站着静静听,耳闻他这般经历,眸中神色渐渐暗了下来,想起一桩旧事来。 白无常抬头看了她哥哥一眼,走过去自东方琉璃旁边坐了,苦口婆心开口劝道,“你就别再去那秦府了。” “为何?秦府虽邪门,可那老夫人的病,还等着我去医治。” 他又何尝不知那是个凶险之地?单凭一点阴气就能拿捏住他这个专司捉鬼的千年白泽,定然不是什么小人物。 可是,身为医者,他岂有坐视不理之理? 又不是强行逆天改命,只不过从精怪手里夺人命罢了,就尽自己的一份力,也权当是行善事了。 “医什么医!你是不是就是把内丹给那老太婆了?一条人命而已,活到七老八十也赚了,值得你拼了命去救护?” 听得他这般倔,白无常又发了脾气,他这个人,怎么就不量力而行呢? “你可知,这莲园里住的,是何方神圣?” “是何人?” 一袭白衣的鬼差拍案而起,带的身上的铁索噼里啪啦一阵响动,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可与你说,这对并蒂莲上,附的应该是一对鬼姐妹!” “鬼姐妹有什么可怕的?”东方琉璃不可置否,“这些年,你们与我接触的鬼怪可还少了?”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她们的来头。”一直沉默的黑无常发声了。 他缓缓的抬头,一对黑眸宛如夜色,声音低沉如斯,夹杂着敬畏。 “这对姐妹,已经在莲园住了好几百年了。这两百年间,阎君派了无数鬼差来守伏她们,都铩羽而归,你觉得,你能有几分把握?” 东方琉璃低头,盯着眼前漆黑的药碗,拿手指在桌面上扣了几下,道,“若是这般,倒是有点棘手了。” 不远处的白无常跟着一声冷哼,这哪里是有些棘手,分明是碰不得的东西。 “但,若不试试,又怎知不可行?” 黑无常沉默了。 与东方琉璃共事几年,早已摸透了他的脾气。这个人不管便不管,要是真决定插起手来,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也是拦不住的。 上前几步,撩起乌黑的长袍坐了,开口道,“你若执意要插手此事,我与妹妹也拦不住你。这事这姐妹两来头甚大,恐怕我们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只能将这事前因后果与你道来,到底要怎么做,就看你个人打算了。” 将手中白色丧棒往金丝楠木的桌面上放了,黑无常开口,道出这么一段往事来。 第二十一章 并蒂莲(六) 故事要从二百多年前说起。 两百多年前的杭州城还是这般景致,绿树成荫,风景如画。 江南水乡温婉,擅出美人,自古热闹至今的杭州城也不例外,出了个许氏之女,嫁进了皇家。 许氏的父亲是个老进士,母亲则是位官家小家,自小打杭州城中长大的许氏,虽说不上是大家闺秀,好歹也是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姐,性格温婉的没法说。在一年选秀中,被前朝太后一眼相中,赐给了瑞王爷做王妃。 瑞王爷虽是军营里的汉子,却不似那些人五大三粗,姣好的教养使得他对自己的发妻体贴有佳,甚至在后来皇上为众位番王封地列候时,主动辞去一身事务,讨了小小的杭州城作为自己的封地。 只因他的妻子,来自离京城颇远的江南杭州。 许氏的瑞王妃之路,走的可谓是顺风顺水,人人都道许进士生了个好女儿,白得了这么好的半个儿子。 那倒是,陪妻子荣归故里的瑞王爷还是怕委屈了他天仙般的爱妻,特意在杭州城圈出一块地来,建了硕大的瑞王府。园中景致错综,奇珍林立,羡煞旁人。其中最有名头的,便是为后人津津乐道的莲园了。 莲园占地百顷,依山傍水,倒省去了为养莲而调水的麻烦。园中尽是拿紫檀小叶木雕的侧廊围了,边上种些花草,一条条路通向正中的巨型莲池。 行至数百步,围廊停住,露出其中的正主,只见方圆之中的莲池为了主母之便,都不曾露天。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配以夜明珠,端的让人一旦踏入其中,白天昼夜都难分清。这还不算奢华,可曾见过何人以南海珍珠为帘幕?以汉水范金做柱础?莲园这紧挨着莲池处,皆是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朵朵让鲁班后人操刀刻成五茎莲花的模样,花瓣鲜活玲珑,连花蕊也细腻可辨。更叫人拍案叫绝的是这个视妻如命的瑞王爷,为了能让爱妻赤足踏上也觉温润,舒舒服服的踏出步步生莲之姿,竟以蓝田暖玉凿出莲花,可不谓之深情! 瑞王妃无疑是幸福的,有夫如此,妇复何求? 乐乐呵呵的过着小日子,这瑞王妃回了杭州城的第三个年头,便怀上了麟儿。 这一下子更是乐坏了瑞王爷,将有了身孕的王妃宠上了天,出入数十位仆妇拥着,吃穿用度无一不用最好的,连宫里最受宠的妃嫔,恐怕都得不到这般待遇。那些岁月中,众人都猜想,哪怕瑞王妃想要天上的星星,瑞王爷也会想着法子摘下来送给她。 日子本该如此顺心,奈何上天总是喜欢同人开些玩笑,以免太过舒服叫人嫉羡。 这年春末,身怀六甲的瑞王妃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出门去走走,便叫了一阵仆从,去了有名的姑苏庙上香。 瑞王妃亲自跋山涉水来上香,这寺庙理应是张开大门欢迎,哪知那住持却将大门一合,请许氏回去。 还道,“王妃身上有一朵并蒂莲,太过显贵容易招惹事端,小小寺庙全靠天下香火供着,实在是不敢与天作对。” 被拒的许氏一头雾水,奈何她是个温婉性子,不晓得与人争辩,这番便悻悻的回去了。 本来只是人生漫长岁月的一段插曲,瑞王爷在恼了一阵后倒也没放在心上,只是骂那秃驴如此的不长眼,从此禁了自己封地上的人去那姑苏庙搭香油钱。 六月间,瑞王妃生下一对孪生姐妹来。 这天大地大,能人诸多,瑞王爷的哥哥、前朝皇上不知是得罪了哪路英雄,在俩姐妹七八岁的时候,草莽揭竿而起,削了他的项上人头,夺了他的金銮宝座。 将士出身的瑞王爷再也坐不住了,重新披上战袍挥师北上,与叛军抗衡。 可能真是紫薇星变动,不向着他们这家了,骁勇善战的瑞王爷节节败退,到最后退守杭州城之时,死在乱军旗下。 他的头颅被高高挂起,英俊的面庞满是鲜血,悲愤而又无奈的看着瑞王府。 国,亡了;夫君,战死了;这个家,也随之散了。 瑞王妃是上过私塾的,深知乱军的残忍,她不愿受那一番侮辱,将一对女儿交于出逃的仆妇手中,手拿三尺白绫挂在莲园中,上了吊。 一对恩爱夫妇一并去了阴间,但他们的女儿却逃不过这一劫。这夜,微风拂动,带着夏日里特有的燥热,俩姐妹度过了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没有父母陪伴的生辰。 一把匕首,在月色中扬着它锋利的刀尖,割向了她们的喉咙。 手起刀落,小小的头颅滚落在地,睁着诧异和不可置信的眸,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胞妹也遭受了同自己一样的灰蒙蒙。 鲜血,从那个刽子手紧握的匕首上滴落。 这还不是结束。 紧接着,魂魄已经游离出躯体、变成一抹幽魂的她们,眼睁睁的看着那个恶魔将她们小小的躯体从被窝中拉出来,残忍的切割开来。 一块、两块、三块…… 姐姐拿手捂住妹妹的眼睛,胃中翻江倒海加上她颤抖的双腿,她怕的几乎要哭出声来。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那人寻来一个麻袋,将一块块的“她们”装了进去,背进了莲园。 正是盛夏,池中的莲花开着,白玉的地面沾染上一道道血痕,那人打开拖着的麻袋,一股脑的将其中的猩红倒入了莲花池。 原本碧绿的池水,瞬间被染红。顺着水流的方向,弥漫了整个池塘。 那人依旧握着尖刀,站在岸上,哈哈大笑。 “如此这般,才使得这姐妹俩怨念太大,不愿回归地府?” 听完故事,东方琉璃的眉头皱往一块,是何人如此残忍,竟对两个不满十岁的幼童下手?而且手段还是如此般残忍血腥。 “应是这个原因。这姐妹俩托生皇家,本是个富贵命,却在尚未成年之际便遭横祸枉死,本就怨念极大,不易带走。那人又当着鬼魂的面将她们阳间的尸体分了尸,对姐妹两造成了莫大的刺激。一旦有人靠近,就会不余余力的攻击对方,这个差事也因此变得十分棘手起来。” 回想起当年景象,黑无常还是有些后怕,不过是两个娃娃而已,竟会生出那么大的怨气,乌黑的阴气笼罩杭州城七天七夜都不肯散去! “就不曾试过强行索了魂魄带走?” “没用的。”白无常接了话茬,为这姐妹俩上面可没少操心,“谁让她们生前是皇室中人,哪怕死后还有龙气护身,莫说强捉,就算是想打的她们魂飞魄散,这世间也鲜少有人能做到。长此以往,上面的人管不了,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她们继续逗留在阳间。不过好在这些年她们只是在莲园内活动,未曾出过那宅子一步,更未曾害过一个人。要我说这秦家人也是活该,好端端的搅鬼清闲,自然是会被其盯上了!” “话虽如此,可这厉鬼逗留人间,终归不是好事。此事,我不得不管。”东方琉璃磨砂着漆黑药碗,心下已然决定去淌这趟浑水了。 “那你自便,出了事可别怪我没提醒你。”白无常已经懒得同他再说话了,这种成天给自己找事做的人,就应该多让他吃点亏才能长记性。大不了她到时候盯紧点,或者请了那人来帮忙,也算是能保得他一个平安。 第二十二章 并蒂莲(七) 翌日一大早上,东方琉璃就收拾妥当准备出门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这番去说是诊病,实则是做些阴阳先生的事,再多的珍贵药材,也只够给她吊吊命。 开了门,一辆灰褐色的马车停定在阴阳医馆门前。 一身八蟒五爪蟒袍的知府大人立在四人抬的蓝呢轿前,似乎已经等待多时。 “东方大夫起的如此早啊!” 东方琉璃抬头望望还未蹦出云彩外的霞光,“知府大人更早。” 莫知府许是见他出来的这般早,提着药箱又确确实实是去为人诊病的样子,脸上的笑容比霞光还要灿烂,邀着他上了马车,道,“话不多说,这家中老母实在耽搁不得,还请东方大夫见谅。” 他倒是无所谓的个,踩着仆从的背上了马车,随着前面那顶蓝昵轿,想着秦府方向去了。 依旧是记忆中的那条巷子,蒙蒙亮的清晨路上并没有行人,一行人畅通无阻,马车就在秦府门当口停下了。 一踏进庭院,只觉得阴风铺面而来,吹的东方琉璃直打了个寒颤。 他这般样子正好被知府大人收在眼底,想起仆人昨日说他还卧病在床,今日便来给病人诊治了,也不知道可靠不可靠。 但,整个姑苏地带,也没有医术能高过他的大夫,就权当试上一把吧。至少昨夜老夫人服了他给的夜,睡了一夜安稳的觉。 拢着衣袖踏上青灰色的砖路,药箱自有专人拿着。经过莲池时,他虽刻意加快了脚步,可眼睛还是忍不住的向那边瞟去。 那朵并蒂莲,颜色似乎更加的鲜红了。 回想起黑无常讲的那个故事,猩红的血肉染红了整片池塘,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并蒂莲才会开的比任何一朵莲花都更加娇艳吧! 背后发毛的感觉自脚底蔓延直头皮,弄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快步绕过了。 他走的太急并未看见,在他刚刚走过之时,那朵并蒂莲花上突然生出两个稚嫩的面庞来,年龄稍长的那个还将自己的脸扭过去对旁边的另一张脸说道: “妹妹你看,那个就是那天胆小的红衣男人,他看起来好像很虚弱,我们去逗他玩玩吧!” “姐姐,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你那天好像都把人吓出来病了。”旁边的那张脸睁开了眼,一对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般。 “说的好像没你的份一样!”说话间,并蒂莲的一个头上蹦出来个女娃,那朵娇艳的并蒂莲花瞬间就变成了单头的红莲。 “我又不是故意的……”还附在红莲上的小脸颤了颤,似乎并不情愿出去。 “哎呀,赶紧走啦!”女娃伸手在红莲上一拉,就从里面扯出来个同她一般模样的小姑娘。只不过一个瞧起来古灵精怪,而另一个看起来病殃殃的,时时刻刻低垂着头。 “姐姐,你弄痛我了。” “啊?那我给你吹吹。”被唤做“姐姐”的小姑娘捉了妹妹的胳膊,当真鼓起两腮,呼呼的吹了起来。 “这下好了吧?”她抬起头,看着年龄明明和自己一般大,却瘦瘦弱弱的妹妹。 都怪自己没有照顾好她。 “嗯!”妹妹才不知道姐姐陷入了自责,弯起月牙似的眼睛,开心的露出自己的小虎牙。 “那我们去看那个红衣男人!”小孩子到底贪玩,抓了妹妹的手,两姐妹就撒着脚丫子往主卧那边奔着去了。所过之地,皆带起一片阴风。 这边东方琉璃进了秦老夫人的卧房,搭了一片白帕坐下替病人切脉。 上中下三焦鼓动有力。 这样的脉象,在青壮年的人来说,就属于实症。只须一、两个方剂清泄实症便可治愈。这好比一个身体非常棒的年轻人,只是偶感风寒而已。因为身体素质好,所以只要将病去掉就可以了。而脉搏虚弱,那就不是一、两剂药可以吃好的。那是要进补,慢慢地将身体调补好。时间上,那起码是一、两年的事。所以,实症好治,虚症难医。暴风骤雨来得快、也去得快。而绵绵细雨,可能就迁延日久了。 但是,像秦老夫人这般情况的人有这样的脉象,可就不是好兆头了。 这就像油灯将要耗尽之时,灯火会突然间亮了很多;太阳即将落山前的那一刹那,阳光格外刺眼;天要亮的时候,也就是黎明之前的那一刹那,天格外黑。 秦老夫人,怕是挨不过多长时间了。 如此这般,这个鬼,到底是该驱、还是不该驱? “知府大人。”东方琉璃自梨花木凳上起来,问道,“敢问这宅子里,除了老夫人可还有别人居住?” “还有本府的小姨子在这住着照顾她老母,东方大夫问这是为何?” 原来还有人住啊。 目光瞥向窗外,青天白日下这天突然就暗了下来,而在那窗柩之旁,探出两个小脑袋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 东方琉璃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挪开目光,跟着身子也僵了起来。 先前还想着若是无人居住便按照惯例封了宅子便罢,现在看来,却是不得不驱了。这两个小家伙的身上,马上就要背上人命了,到时候想加她们收服,恐怕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老夫人病的有些重,还是请秦小姐这几日不要过来了,最好能去知府大人府上住上一段时间,以免病气度给她,到时候,小人只有一个人,照顾两个人恐怕有些忙不过来。” 这宅子阴的要死,放两个女人住在这不出事才怪,眼下最保险的方法就是先让秦小姐趁还没沾染过多的阴气之时先搬去阳气足的地方,以免秦老夫人一旦不幸归天,下一个目标就变成她。 知府大人思想也在理,老夫人的照料也下人操心,倒不怎么用的着她,不如叫她去自己宅子里住上几日,等她母亲好些了再回来也不迟。 “老夫人的病有些复杂,在下恐怕得在秦府上住上些时日,方便料理病人,不知大人可还方便?” “方便,方便,自然是方便的。”知府大人听他这般说,心下也庆幸方才答应让小姨子搬出去。不然这年龄相差无几的孤男寡女、共住在一座宅子里,小姨子的名声,可就算毁了! 挥手示意下人去替大夫准备厢房,却得东方琉璃又一句提醒,“就近就好,我怕太远跑不及。” 知府大人点头,示意就按着大夫说的去办吧。 料理好一切后,知府大人转过身来,对着东方琉璃!说道,“东方大夫可还有什么要求?一并齐都提出来,只要本府能做到的,一定会不遗余力。” 站着的东方琉璃沉默半响,以病人需要静养之名,要求知府大人把这周围的仆从尽数撤去,只留两个大汉和两个仆妇留下来帮忙。 知府大人虽觉得奇怪,但毕竟大夫是自己请来的,也只有照办了。 第二十三章 并蒂莲(八) 知府大人身为杭州城父母官,身上自是担了千万般重任,不能因一己之私耽搁太久。在按着东方琉璃的嘱咐下办妥了事后,很快便带着小姨子离开了。 随着大批人的离去,秦府中的阴气更胜,明明是青天白日,日头刚升出来不久,笼罩在秦府上方的半边天很快便暗下来了。 东方琉璃回头看了眼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就如同死去了般的老夫人,长叹一口气,反正这人也活不了多久了,这内丹就多借她些时日,也免得她再痛苦。 回头环顾四周,去寻他的药箱,却在室内目光可及之处并未瞧见,想来是被仆人拎到了隔壁的厢房放下,便自怀中摸出一张药方,指着同在室内的两名仆妇说道,“你们二人,一个拿着这药方上街去抓药,另一个随我去隔壁厢房取了我自带的人参切点炖了给老夫人补点元气。” “至于你们二人嘛。”东方琉璃看着同立在室内的两位彪形大汉,这人是他特意挑的,相貌都快比得上他医馆门上的两位门神了,应该能暂时震慑住那两只小鬼。 “就去老夫人门上守着吧,切莫让人来搅了病人歇息。” “是。”众人四下散去,各自忙活自己的事去了。 东方琉璃将人参交于仆妇,担心老夫人出事,便疾步自自己的卧房中出来前去照看老人家。 哪想这刚迈出门槛,一抬头,便见得主卧的一扇窗柩大开着,面上一紧,快步上前自窗户看去。 可了不得了!只见室内老夫人的丹田处被残忍的剖开,两个娃娃正从中取出金黄色的玩意来,放在手中把玩。 “住手!”东方琉璃也没想到这两个娃娃胆子竟然会大到这般,他才离开一会便出了事,忙推门而入阻止二人行径,顺手又在门口画了个结界,以免惊吓到凡人。 两个娃娃见有人进来了,先是一惊,继而细细将他打量一遍,这不就是那个胆小的红衣男人嘛! 随即咯咯的笑了起来,握着内丹的小手也跟着颤个不停。 东方琉璃可顾不上作妖的两人,眼见老夫人的魂魄还未完全离体,做法强行将其逼回体内,又自怀中摸出一粒定魂丹,拿内力压碎在掌中,变幻出一根细竹筒,插与老夫人鼻孔,慢慢旋转使药粉进入病人体内。又 这宝贝可是不多得,今日就给个将死的凡人这么糟蹋了,都是这两个不懂事的小鬼给闹得。 顾不上抱怨,医者的本能让他掏出袖中的一排银针,在孔最穴处扎了,慢慢入针一寸,止住腹部奔流的鲜血,这才又捉起一枚带孔银针,在左手掌心中升起一股明火,将针烤过,拿出一根羊肠线穿过针眼,拉住老夫人敞开的肚皮,抓了一把托毒散撒在其上防止发炎,银针刺破皮肉,飞快的缝合了起来。 手起针落,两个娃娃还在愣神,东方琉璃就已完事,收起一应针具,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 顾不上男女之防,搭上病人脉搏,还好,人是救过来了。 呼,可吓死他了。 连贯的动作唬的两个鬼娃娃一愣一愣的,拍起手来大喊道,“好厉害!好厉害!” 东方琉璃这才有功夫搭理这两个小鬼头,在屋内的铜盆中净了手,那白帕擦过,转过头来,细细打量起来这对害人精。 只见在那老夫人的床头上,站定着两个一般大小的女娃,约莫八九岁年纪,粉雕玉琢,头上扎着一模一样的冲天髻,拿粉色的绸带挽了,配上同色的小发簪,那发簪他看不出是什么材质,雕成并蒂莲花形状,两人头上各是一对。但即是王爷之女头上的发饰,想必定是价值不菲的。 往下看去,自是一袭如莲粉裙,层层叠叠的,好不好看!想来瑞王妃生前定是爱极了莲花,才将一对女儿都装扮做莲花仙子的模样。只是她若黄泉有知,一双女儿至今都附在莲花上不肯离去,会不会也扼腕叹息呢? “两位小姐,下来说话吧。”东方琉璃开口,尽量让自己显得和蔼可亲一些,以免惹怒了她们。 “你是大夫吗?”看起来大一点的女娃自老夫人的肚皮上踏过,立在了他面前。 她这动作可看的东方琉璃一惊,这幸好只是个鬼魂,若是个实体,秦老夫人可不得被她一脚踩的连肠子都流出来。 “是啊!”回过神来,东方琉璃低头笑眯眯的看着眼前这个小女孩。不知道怎地,他总觉得她人畜无害的脸上的笑容格外的怪异。 “那这是什么?”小女孩扬起脸,举着自己手心金黄色的东西,“我看她的肚子会发光,就想看看是怎么回事,挖开她的肚子,就瞧见了这个。” 小女孩眨巴着无辜的双眼,说出的话却令他一阵恶寒。 挖开人的肚子,这是普通孩子能做出来的事吗?这姐妹俩似乎有些顽劣的过头了。 可面上还不得不端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耐心的同她解释,“这是我的内丹,把它还给我好吗?” “你的内丹?”小女孩歪着头,似乎并不明白其中含义。 “你的东西为什么会在她的身上?”指了指身后的老夫人,表示自己并不相信他说的话。 “那是因为她病了,所以我要将自己的内丹借给她保命。” “这样啊,那她和你是什么关系?是你的娘亲?还是你的妻子?还是说,是你的妹妹?” 小鬼头歪着头,问题就像接连的炮珠,一个接一个,根本停不下来。 东方琉璃一阵头疼,这个孩子怎么这么难哄? 耐着最后的性子,蹲下来向她解释道,“她即不是我的娘亲,也不是我的妻子,更不是我的妹妹,她只是我的病人。” “病人,那你为什么要帮她?”小女孩似是更迷糊了,小鹿般的眼睛蒙上一片迷雾。言罢也不等他答话,抓了那颗内丹就要往自己嘴里塞,边塞还边道,“既然能治病,必然是好东西,借我也来尝尝。” “别——”东方琉璃来不及阻止,那小姑娘就将内丹放入了嘴中。 “哇——好烫好烫!”小姑娘刚含了内丹就被灼伤了嘴巴,赶紧将其吐了出来,捏在手心,“什么甚劳子东西!根本就是骗人的,不如捏碎了罢!” 东方琉璃心中一阵冷笑,他白泽一族专司捉鬼,自是纯阳体质,其内丹更是阳气十足,她这个阴体的鬼魂将其一口吞下,若不是龙气护体,恐怕早就魂飞魄散了吧。 这般想着,手也没闲着,向着那个小姑娘手中的东西探去。 开玩笑,那内丹都被她捏出来裂痕了,再给她点时间,难保她不会将其捏碎,那可是他修行上千年才有的,让她捏着玩了岂不是浪费? 第二十四章 并蒂莲(九) 小姑娘见他伸手过来,也知他是装不下去了,嘶吼一声,机敏的往后一退,眸中天真浪漫褪去,浮上阴恻恻的狠厉来,露出原本面目,脖颈间的红痕在空气中格外明显。 “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说,谁何人派你来对付我和妹妹的?” 东方琉璃一击落空,也不敢收势,这下他算是明白了为何总觉得这女娃不对劲。方才的不谙世事,都是她装出来哄骗人的吧! “无人派我来,只是见你二人明明阳寿不存、还依旧逗留人间枉害性命,路见不平而已。” “好一个路见不平!那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小姑娘也懒得同他废话,直接亮出爪牙,释放出周身气压,顿时整个卧房便被乌黑的阴气所包围。 阴冷的感觉自四面涌来,绕是睁着眼,东方琉璃也看不清面前景致。只听得四周似有管篌之音,又听得潺潺流水流过,慢慢自他脚面没过,甚至还在不断的上涨。 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感官,眼前渐渐亮了起来,丝丝光亮自远方来,一身红衣的小女孩,举着一盏荷花灯,慢慢向他走来。 “娘亲,我怕。” “娘亲,要抱抱。” “娘亲。” 空灵的声音自四面八方涌来,混着幼儿无助的哭泣声,充斥着他的耳膜,怎么都摆不脱,待他习惯这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定下心神向前去看时,那提着莲花灯的小姑娘的身影在黑暗中闪烁,每走一步,身形都会向前挪上一大段距离。那模样,根本不像是在走路,而是在,瞬移! 嗒嗒的脚步声叩在地面上,东方琉璃暗自从腰间掏出自己的佩剑来紧握在手中。 啪——小女孩突然在离他三尺开外的地方站住了。 鲜红的莲花灯在她手里炸开,滚落在地上,继而,整片黑暗中有大片大片的光亮起。 一颗颗鲜红欲滴的夜明珠嵌在白玉壁上,照的灯火辉煌。 这里,是曾经的莲池。 是面前那个女娃编织出来的幻象。 东方琉璃在心中暗叹这个小小年纪便能做到这般的小鬼头的本领,手上的剑也不曾松开,警惕的毛孔尽数张开,感知着一切可能发生的危险。 噔噔噔——原本已经跌落在地的莲花灯似乎不满他的忽视,径直向他这边滚来。 猛的有东西朝着自己滚来,正常人都会躲开,东方琉璃也不例外,虽然此刻的他半条腿都浸在水中,还是尽力的朝后退了一步,引起池水哗啦啦的一片响声。 鲜红的莲花灯跌入池塘,溅起一片水花打湿了池中人的衣袍,更有些沾到了他的脸上。东方琉璃有些不适的抬手抹去,竟抹下一片血水来! 他吃惊的低头,这才发现,原来这一池混着血腥味的池水,真的是红彤彤的鲜血。 强忍住内心的不适,暗自调整呼吸、保持着高度警惕盯着泛着水涡的池面,方才那个莲花灯可是向着他滚过来的,保不齐就会出什么意外,还是小心为妙。 果然,不出半响功夫,原本应该沉到水底的莲花灯浮上了水面。 握紧了手中利剑,正准备砍下去之时,那莲花灯突然翻了个身,露出一张八九岁孩童的脸来! 东方琉璃吃了一惊,手中利刃都差点滑脱。 那人头直冲着他笑,嘴唇咧开,露出尖尖的虎牙来。 “娘亲——”幽幽的呼唤自身后传来,东方琉璃条件反射的回头,这才惊觉,这满墙照明的夜明珠,皆是人的头颅! 而支撑它们雪白的墙壁,则是累累白骨。 他只觉得周身汗毛都束了起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人在越恐惧时反而越发的清醒,东方琉璃也不敢乱动,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剑。 尽管他知道,这把剑也没有多大的用处。 膝下的血水冷的彻骨,他能感觉得到,水位还再不断的上涨。 该怎么办?东方琉璃也不知道,他连俩姐妹的位置都不能确定,如何同她们一较高低? 终于明白为什么黑白无常对着两姐妹有那么深的忌惮了。 他是有些莽撞了,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在他决定插手此事之时,就注定再也无法抽身。 要么背水一战,要么乖乖等死。 他东方琉璃,永远都不是后者! 哗哗的水声在背后响起,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背后靠近了。眼前的光芒微弱,即便是能看清的景象,也不过是鬼打墙的幻象。干脆闭了眼,静下来用心去感知周遭的环境。 五尺、三尺、两尺,近了,更近了。 东方琉璃无法确定背后的东西会在什么时候发起攻击,只得屏了呼吸,耐着性子捕捉它微不可闻的响动。 水面静下来了,就是现在,东方琉璃腰身往前一弯,钻入血水中去,利用水流方向游至那东西身后,再趁其不备猛的自水底钻出来,将一把利剑抵在它咽喉上。 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也不过在一息之间。 “妹妹!”岸上的人大叫,收起法术,奇怪的幻象顿时向四下散去。 而东方琉璃怀中劫持的小鬼头,似乎比方才那个同他搭话的,要瘦小上一圈。 她的小脸微微向上扬,手心里躺着东方琉璃梦寐以求的金黄色内丹,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惊吓。 “这个,给你。” 她说道。 “你疯了吗?怎么可以把那个还给他!”姐姐气急败坏的要跳过来抢,可还是晚了一步,东方琉璃将那东西放入口中,一口气便给吞了下去。 暖暖的感觉自丹田处升起,蔓延至他周身每一个角落,驱走了他身体上的不适。 那是内丹回归本体的幸福感。 感觉到他的怀抱似比先前暖上许多,小姑娘非常不适应的向前躲了躲,可还是逃不出他的禁锢。 “哥哥,你能放开我吗?烫。” 东方琉璃正沉浸在身体的恢复之中,忽然听到稚嫩的童声,一睁眼低头前,刚好看见被自己利剑抵在脖子上的小姑娘。 她的脖颈渗出丝丝血迹,看起来似乎变得透明。 连忙松开她来。 他知道,至少这个妹妹,对他是没有恶意的。他也不愿去伤害对他友好的人,只是方才内丹融入体内的那一刻,体内阴阳失衡,不由他控制,很容易阳气外泄伤到她。 做姐姐的见他放开了自家妹妹,赶紧一把将妹妹拉过来,只见得她背后一片焦灼,应该是方才被这个男人身上的阳气给灼到了。 狠狠的瞪了眼前的男人一眼,小手抚上妹妹的脊背,小心的按压着,“疼吗?” 小女孩任由她摆布,摇着头。 “你这人忒大胆!竟然敢伤我妹妹,看我不给你点颜色瞧瞧!”做姐姐的小鬼头眼见妹妹受伤,气的捋起了衣袖,就要同他一较高低。 “让我看看。”东方琉璃虽然看这老大不顺眼,可这小的个却没惹着他,反而是因为他的缘故才受的伤,心中一片愧疚,上前就要替她查看伤势。 “不要!”姐姐挡在妹妹身前,这个男人来历不明,鬼知道他会不会趁机对妹妹做些什么。 “你知道我是谁吗?东方琉璃见她像护鸡仔的母鸡般张开双臂护着妹妹,蹲下来问她。 “不知道!”姐姐将头扭过去,他是谁很重要吗? “我可是专司捉鬼的白泽,你妹妹被我身上的阳气灼伤,需要尽快救治,要是你拦着我不给她治病的话,接下来的几天,她的伤口便会慢慢的扩大,直到魂飞魄散。” 东方琉璃承认他说的话有夸大的成分,可要不是吓唬着点这个小屁孩,她又怎么会乖乖听话呢? 姐姐还在犹豫着,一双小手却从后面伸出来扯了扯她的衣袖,说道,“我相信他。” 妹妹的话像一颗定心丸,哪怕她再不情愿,还是从妹妹面前让开了。 第二十五章 并蒂莲(十) 东方琉璃绕到小姑娘背后,她背上的衣服已经被灼去,与血红的皮肤连成一片,血肉模糊,令人看了心惊。 起身脱下自己的外袍,却引得背后的姐姐一阵惊呼,“你要做什么!” 东方琉璃无奈的回头,“就你俩这两个小鬼头,我能对你们做些什么?” 拿外衫小心翼翼的将地上的小鬼裹起来,一把抱在怀中,站起来对着另一只小鬼说道,“这儿不安全,我们去别的地方给你妹妹看病。” 站在地上的小姑娘颇不高兴的撇撇嘴,看样子并不想离开。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还是一只白泽兽,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万一将她们二人骗到僻静处给一口吞了可怎么办? “姐姐。”被抱着的小女孩自上面伸出手,“我们走吧!” 东方琉璃这都要出了房门,回头却看到那小鬼头还站在原地,十分不满的挑了挑眉,“还不快走?” 小女孩踢着鞋子,撅着嘴从怀里掏出一片荷叶,上前递给东方琉璃,“呐,给她打着。” 正午的太阳可烈着呢,她可不想妹妹再被这个毛手毛脚的男人给弄伤了。 怀中的小女孩本来在门被推开的那一刹那间眯了眼,炽热的阳光撒在她身上,她只觉得后背越发的烧了起来,整个人像被架在火上,烤的难受。 这时,一片荷叶打在头上,凉凉的阴气挡住了耀眼的光芒,舒服的她被灼开的周身毛孔都闭合起来了。 “谢谢姐姐!”她自东方琉璃的肩膀上探出头来,甜甜的冲地上的姐姐笑着。 “傻子。”地上的小姑娘小声嘟囔到,眼中的对妹妹的关怀却久久散不去。 凉凉的阴气将门槛处的二人裹起来,连东方琉璃这般体质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个小鬼的修为,果然十分了得。 斜着眼看了眼地上别扭的小女孩,问道,“那你怎么办?” 这种充满阴气的宝贝,不可多得吧? “不用你管!”见他关心也自己,小姑娘愣了一下,眼中划过一抹惊讶,继而扬着一张阴沉沉的脸,大步踏入了骄阳之下。 火辣辣的阳光落在她身上,疼的她心都要揪成一块,第一步迈出去,第二步就怎么着都不敢落下去了。 可她又不能让身后的人看笑话,咬了咬嘴唇,抬头问道,“去哪?” 大不了她跑着过去就成了,咬咬牙,就一眨眼的事。 居高临下的男人却来了兴趣,慢慢开口道,“去我家。” “你家?远吗?” “很远很远。” 小姑娘还不知道他是在逗她,苍白的嘴唇几乎都要被咬出血色来,思考了半天,才再次抬起头来,答道,“那好吧,你在前面带路,不过要快些,我最讨厌磨叽的人了。” 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东方琉璃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也捞入怀中。 透心凉的感觉让她舒适无比,她狠狠吸了一口气,有些烫的身子立马变得冰凉下来。 待舒服够了,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是被这个讨厌的男人抱起来了。她想挣扎,但转念一想,要是下去又得被太阳暴晒,那种感觉真是令她难受。 算了,比起太阳,她还是宁愿躲在这。 东方琉璃见小姑娘只挪了一下便不动了,好奇的看着她。 “看什么看!还不快走?”小姑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浓浓的阴气从她体内溢出来。 可怜的东方琉璃,他这一左一右,本来就像抱了两个冰疙瘩,被她这么一折腾,阴气直逼骨髓深处。 “你,能不能不要再让你体内的阴气乱窜了?” 忍了许久,东方琉璃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发颤的牙根,打着哆嗦问道。 真是娇气!大点的小姑娘白了他一眼。算了,看在他表现还好的份上,她就不和他计较了。收起自己释放出来的阴气,大爷似的在他怀中坐稳,命令道,“还不快走?” 东方琉璃心中失笑,这小妮子,怎么这么别扭的有趣? 掂量了一下一左一右两个小宝,觉得虽然凡人瞧不见他们,但自己这么一左一右抱着两个孩子的姿势实在是怪异,想了一下,将二人放在地上。 “又怎么了?磨磨唧唧的。”姐姐又不满了,这个男人,怎么这么事多? 东方琉璃也不理她,将荷叶塞在了她手里,趴下来,化作兽型。 雪白的白泽兽出现在二人眼前,妹妹不可置信的睁大了双眼,好奇的伸出手来在它毛茸茸的皮毛上摸了摸。 “抱着你妹妹,上来。”眼前的兽开了口,小姑娘撇撇嘴,一把抱起还在左摸摸、右瞧瞧的妹妹,飞上了那雪白的皮毛。 “坐好了。”东方琉璃吩咐道,蹬腿一跃,窜上高空。 白白的云朵就在三人脚下,矫健有力的白泽踏着步子,向着医馆的方向奔去。 因为是在白天,怕惊到街上的凡人,东方琉璃特意挑了最高的地方走,层层的云朵成了雪白的白泽兽最好的遮掩,远远看去,只不过是一朵巨大的白云在移动罢了。 妹妹还没从刚才震撼的巨兽中清醒,又一下子跃入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云朵触手可及,喜的她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 “姐姐,你看——”她指着围绕在她们周围的云朵,伸手就要去抓。 可那软绵绵的云朵看似近在咫尺,伸手去抓时,却又能被穿透,像是凡人的手穿过她们的躯体,逗得她咯咯直笑。 “切!”姐姐不屑的一哼,抱紧了怀中的妹妹,以防她一个不小心间就掉下去。 不消片刻功夫,三人就到了阴阳医馆。 东方琉璃将两姐妹抱在椅子上坐好了,这才熟练的自药柜上取下镜子,滴血等待黑白无常的到来。 鲜血在铜镜上晕开,镜中渐渐显现出两个鬼影来,“你们二人速过来一趟,我把她们两个带来了。” 俩无常一对视,这东方琉璃,还真有两把刷子,自镜中一跃,就到了医馆中。 两姐妹这还在一起玩耍,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就出现在二人眼前,感受到同类气息的姐姐一抬头,眉间一紧,就将妹妹推到了自己身后。 “喂,这就是你说的要帮我妹妹医治?” 小鬼的眼睛瞪的极大,恶狠狠的盯着东方琉璃,眸间已然孕满杀气。 “姐姐——”身后有只小手拉拉她,想叫她先冷静一下。 “你别拦我,今天说什么,我都得把这个出尔反尔的无耻之徒打的魂飞魄散!”小姑娘周身气压猛降,将四周拉入一片黑暗。 第二十六章 并蒂莲(十一) 又来了。东方琉璃无奈的扶额,张口道,“你先听我解释。” “有什么可解释的?你这花言巧语的人最信不得,我只相信我的眼睛!”回忆起自己和妹妹正是惨死在心口不一的仆妇手下,小鬼周身的阴气又是一阵暴涨。 四周,越来越黑了,东方琉璃侧眼往外边瞧去,似乎连外面的天空也黑了下来。 当下捏了个诀,赶紧将整座医馆设下结界,以免惊扰到百姓生活。 “你们小心,这小鬼的本事可是不小。” 出声提醒刚过来的二位无常,却收到了一记白眼,“这还用你说?早在两百多年前我们就领教过她的厉害了。” 室内,在一瞬间黑了下来。熟悉的阴风迎面而来,东方琉璃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他知道,鬼打墙将再次包围他。 滴答、滴答,是水珠滴落的声音。习惯性的摸上腰间的佩剑,虽然眼不能视物,他还是警惕的感知着周围的变化。 前一次是两姐妹中较小的那个救了他,这次若他不能灵敏应对,说不定真会被她打的魂飞魄散! 四下里突然安静下来,连水滴的声音也听不到了。按理说他应该放松,但他听过暴风雨前的平静,大战之前的寂静,越发的令他恐惧。 手中宝剑已然被他的汗水浸湿,可还是不敢松开。 突然,啪的一声,周围似乎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想起不久前那场打斗中炸开的莲花灯,东方琉璃只觉得背后一阵发毛。 啪——啪——啪—— 那声音像上了瘾般,接连在他身侧炸开,一阵柔光以他为中心散开,东方琉璃这才看清,在他周围的,是一片莲池。 不同的是,它的水很清澈,从上面看去,一眼见底,透明的不像是存在于人间。 心头有些发颤,放眼望去,鲜红的血水从池底泛上来,满眼的的莲花迅速枯萎,眼前的画面也急剧的转动,潋滟成精的莲池变作了一片沙场,美丽的花瓣陡然间在马蹄声中散落。 刀光剑影,角鼓争鸣,流血漂橹。 有人提着刀自他身边呼啸而过,血顺着到刃落在他的脸上,在眼中氤氲成一片惨红。 尸横遍野…… 明知是幻境,东方琉璃还是忍不住被这番场景感染,心中,也跟着悲痛起来了。 抬头,城墙上,高悬着一颗带血的头颅,他愤慨而又悲伤的眸,死死盯住前方。 那是从前的瑞王府,是家的方向。 一个小女娃,提着莲花灯,踏着血迹,从他身畔走过。 “回家吧!”她说,稚嫩的童音带着致命的诱惑。 一瞬间,东方琉璃似明白了什么。 这不是纯粹的幻境,这是那个小女孩的识海!怪不得她的法力如此强大,被拖进别人的识海,那个人,自然就是这里的王! 山河石川,白天昼夜,皆在她一念之间。 “回家吧!”又是一声呢喃,他看到这遍野的尸魂,皆随着那小小的身体,向着瑞王府的方向涌去。 东方琉璃也迈开了腿,向着小女娃指引的方向走去。 游魂、尸体的长龙涌进莲园,小小的女娃将手中莲花灯放下,一挥袖,白玉壁消失,森森白骨将其重筑;夜明珠消失,一颗颗脑袋代替其照明;而游魂,也随着她将一颗颗头颅钉在壁上的动作被永久封印。 滔天的阴气聚集在莲园上空,重的似乎要将天都给压垮。 小女娃捧起头颅,一步步走向莲池。 无数的阴气涌入她体内,带着愤恨、不甘、绝望。 “爹爹,娘亲,孩儿会替你们报仇!” 小小的躯体没入水中,血水淹过她的脖颈。 “不要!”原来,她就是这样,被逼成一个厉鬼。 东方琉璃心中一阵痛惜,伸手就要去拉她。 “你疯了吗!”沉稳的男声自上空响起,东方琉璃回头,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大力一拉,逃出了幻境。 耀眼的金光将他包围,缭绕着整座医馆的黑气渐渐散去。 黑白无常兄妹俩也得以脱困。 那小鬼眼见自己出招被破坏,收了招式立定,扬着下巴,问道,“你是何人?” 东方琉璃回头,一袭紫衣纳入眼帘。这,不是章台那位出言轻薄的男人吗? “你怎么找到这来了?” 身穿深紫色长袍的男人看了他一眼,“你想太多,恰好路过而已。” “你能看见这里面的东西?”东方琉璃惊的合不拢嘴,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很难吗?”他可是打听了许久才摸到这位红衣公子的府上,跟了他好几天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法子出场,方才不显得突兀。刚刚守在门口,见得这医馆被黑气笼罩,回想他晨间的遭遇,怕他有难这才冲了进来。 哪想得他进来的刚刚好,这蠢材差点又送了命。 小鬼头可不在意他们说的是什么,既然这个男人出手救了这只白泽兽,那必然就是一伙的。 “管你是何方神圣,既然是和他认识,必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看招!”小鬼头冷哼一声,自手中捏出一把莲花花瓣,向着一众人丢去。 东方琉璃刚要拔剑,就被紫衣男子拨在身后,只见他身形一闪,面前的花瓣便尽数落地。 东方琉璃蹲下去细细看了,原来里面皆是蠕动的尸虫,所落之地,一片乌黑。 这玩意要是沾在身上,必是剧毒! 小鬼,好歹毒的心思! 那边小女娃见一击不成,正要再来,一把利剑就抵在了她脖子上。 “好玩吗?”低沉的男音自身后响起,绕是百年鬼魂也止不住随之一颤。 好强大的杀气。 她僵住了,直直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你要做什么?”娃娃毕竟是娃娃,虽然她本领不低,心狠手辣,碰见这样的场面,也得被吓的直哆嗦。更何况,她就是被人割了脑袋才死的。 “玩够了就收手,小孩就该有个小孩的样。” “要你管!”恐惧过后,小女娃思想了下,觉得此人虽然骇人,但毕竟是个凡人,应该不能将她怎样,脖子一梗,就要从中挣脱来。 “姐姐,不要!”木椅上的妹妹终于肯发声,可还是晚了一步,那把利剑,在她细嫩的脖颈上划开一道血痕。 “怎么会这样?”小女孩吃惊的捂上自己的脖子,凡人的剑,怎么能伤的了她? 痛苦的表情蔓延在她的面部,她只觉得伤口处火辣辣的疼,像被太阳灼伤了般。 “好难受!好难受!” 小女孩抓住自己的脖颈,痛的在地上打起滚来。 第二十七章 并蒂莲(十二) 二十七 并蒂莲(十二) 紫衣男子收剑,负手而立。 看得三人都吃了一惊,白无常悄悄往她哥哥那挪了一步,低声道,“他身上有龙气。” 只有帝王家的血脉,才能压的住这小鬼。 “姐姐!”木椅的小女孩也顾不得背后的伤痛,自椅子上跳下来,大步奔向在地上不停打滚的人。 “妹妹,好痛,我好痛啊!”地上的人依旧捂着自己的脖子,在地面上滚来滚去,妹妹身体孱弱,也压不住她,只能看着自己的姐姐痛苦无比却又无可奈何。 慢慢的,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滑落,滴到坚硬的地上。 小鬼捂着脖子的手也开始放松,无力的搭聋下来。 颈间的伤痕慢慢变得透明,然后,那透明感渐渐在全身蔓延开来。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跑过来照看姐姐的妹妹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拼命的摇晃地上的人,希望她能有点反应。 “没用的。”白无常迈着莲步,靠到她哥哥身上,“你姐姐被龙气伤到,很快就会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跪在地上的小鬼瞳孔骤然放大,这么说,姐姐就会不见了? 不要,她不要见不到姐姐! “大哥哥!”跪在地上的小妹妹一轱辘翻起来,朝着东方琉璃的方向就奔了过去,速度之快,连紫衣男子都没拦住她。 这小姑娘,才是深藏不露啊。 她的本事,绝对不在她姐姐之下。 脚下多了个糯米团子,一直反应很迟钝的小姑娘这下却机敏的紧,拽着他的衣袖,金豆豆直往下掉,“大哥哥,你救救我姐姐好不好,我保证,保证她不会再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了。” “小妹妹。”白无常看着她可怜巴巴的那个模样,蹲下来同她说话,“你也看见了,就你姐姐的那个暴脾气,就算是我们有能力将她救过来,也难保她不会对我们下手啊!” 小姑娘扁了扁嘴,可是姐姐,对她来说真的很重要啊! 莹莹的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她抬起头,像个大人般与面前的一众人讨价还价。 “我知道你们一直想让我和姐姐离开这里,这样吧,要是你们能帮我救救姐姐,要我们去哪里都可以,好不好?” 因为救姐姐心切的缘故,最后一句好不好,甚至都带上了哭腔。 “什么都可以啊。”白无常眼珠子转的贼快,心里的小算盘也打的啪啪直响,将身子再往低放了放,拿出诱哄小孩子的态度,“那要你们转世投胎,可愿意?” 这两个小鬼本事可不小,以年纪较小的这个方才的表现来看,她虽年幼,本事和心智,却都要比她那个冒冒失失的姐姐高上许多。却偏生这么听她姐姐的话,要是真把这二人接进地府,没人管制,岂不是要闹翻了天? 不如趁此机会顺水推舟,将二人骗去投了胎,一了百了。 “会和姐姐分开吗?” 懵懂的小姑娘眨巴着眼睛,她怕姐姐一个人会照顾不好自己。 “要是想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到时候孟婆汤一喝,谁还记得谁,白无常想都没想便先答应下来了。 小妹妹一听这话,心中的忧虑瞬间散去,张张嘴就要答应下来。 “别骗孩子。”东方琉璃哪不知道她打的什么如意算盘,这孩子算是对他有恩,心地又善良,能帮上她,自己又怎么会拒绝? “我先替她看看,但能不能救的回来,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东方琉璃拉过小姑娘冰凉的手,向着地上几乎已经成了半透明的鬼魂走去。 细细看了一遍,招招手,示意二位无常过来,“你俩先想个法子,护住她。” 白无常颇不愿意的哼了一声,方才她可是耗费了好一般口舌才让这个小妮子答应走的,他倒好,装什么大义凛然好人,人家一声大哥哥就把他叫的飘乎乎了? “怎么?不想送她们走?” 黑无常看出了自己妹子的别扭,拉了她一把,往起前走去。 “哥哥!”白无常剁了剁脚,就是不愿意上前。 “这当口你闹什么脾气,等把这俩小祖宗送走了再说。” 白无常咬了咬唇,还是决定以大局为重。 扭着不情愿的腰身,同哥哥一起施法画了个聚阴阵,就附近的阴气都往此处聚来。 可杭州城近来太平,哪有那么多的阴气输送过来,黑白无常想尽法子,阵中的魂魄还是在一点一点的变淡。 “怎么回事?”东方琉璃的眉头紧紧蹙在一起,“你们俩到底行不行?” “附近能聚过来的阴气优先权,总不能让我和哥哥把自己身上的阴气渡给她吧?” 白无常只觉得东方琉璃是站着说话腰不疼,他们已经很尽力了好吗? 一旁的妹妹在旁边也着急上火,听得她这么一说,眼前一亮,拨开二人,道,“让我来吧。” 袖筒一挥,一股阴气自其中扑出,冷的连二位无常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大哥哥,你们往后点。” 只是这阴气对他有害,小姑娘好心的出声提醒一句。 盘腿而坐,将一对阴阳鱼往空中一抛,拿浓郁的阴气拖住,手刀一横,鲜血四溅,落在地面上形成个阴阳阵来。 浓郁的阴气从小姑娘体内流出,通过阵法导向中间的魂魄去。 终于,魂魄停止了消失。 豆大的汗珠也从小姑娘的额头上滚落,想必这个阴阳阵对她的损害也是极大。 真是个重情义的好妹妹! “你们两个,会修补魂魄吗?” 眼见形势稳定下来,东方琉璃回过头,看向身后的两位鬼差。 “补魂魄可是个大工程,单凭我俩是做不到的。”白无常撇撇嘴,这会想起她了?哼,哪怕她会也不会帮着他的。 这小妮魂飞魄散了多好,还省的麻烦。 “那你——”东方琉璃还没来得及接话,就听得“啊”的一声,自阴阳阵那边发出一声惨叫。 猛的回头,只见阵中人已然坐起,而妹妹被弹开数尺。 这是,被反噬了? “妹妹。”此刻的阴阳阵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罩子,将里外人方便的隔开。 “我要走了,你就不要再白费力气了。是姐姐太执着害了你,等我走后,你就去找个好人家,投胎去吧。” “不!不要!要走大家一起走,我不要离开你,姐姐!”跌倒在地的小女孩连滚带爬的跑过来,触上阵法边缘的时候却又被再次弹开。 “傻妹妹。”阵中的人抬起手,却抚摸不到她的胞妹,“两百年前害了我们性命的人活不了多久了,我也没什么遗憾了,如今我身上护体的龙气被打散,魂魄很快就会散去,你听话,好好去投个好人家,代替我,好好活下去。” 说完,阵中光芒一点点暗淡下去,连带着其中的阴魂也慢慢散开。 “姐姐!”小姑娘再次扑上去,但阵法已散,魂魄也跟着没了。 她们是双生女,姐姐没了,她还有什么勇气去投胎转世? 小手一扬,散去周身阴气。 一口鲜血自她口鼻中喷出,小小的身子也变得透明起来。 “姐姐,我来陪你了。” 她从来都不在乎去哪,只要和姐姐在一起,哪里都好。 “小妮——”东方琉璃伸手,只握住一把虚无。 第二十八章 风平浪静 鬼姐妹走了,秦老夫人的病养了些时日便好了起来。东方琉璃至今都未将实情说与知府大人听,只是老夫人口口声声说那庭院里有一对从并蒂莲花里出来的女娃娃,要取她的性命,说什么也不肯再住在秦府。 知府大人本来是不怎么上心的,可路过莲池还是忍不住去瞧了一番。这几日快入了夏,温度也渐渐升了上来,满园的莲花开的正艳,唯独少了那一支并蒂莲。 放进去的阴阳鱼也不见了,似乎这池中本来就该是这般模样。 回想起这宅子两百两年是死过人的,据说有一对女娃娃正是被人**了扔在这处,不由脊背上一阵发毛。 算了,反正过些日子便是他和婉儿的婚宴了,莫府也不窄小,住在一起也方便。 阴阳医馆内。 东方琉璃拿鸡毛掸子弹去药柜上并不存在的灰,薄荷茶换成了归脾汤。 总算是太平了。两姐妹虽然走的违背了他的初心,但也不是谁的错。只是,这位赖在他医馆不肯走的货,是怎么回事? “喂!”伸出脚踢踢坐在他的太师椅上不肯起的人,“你是不是该走了?” “姬宫涅。”座上的人双手抱剑,淡淡吐出两个字来,以显示自己也是有名有姓的,不叫喂。 姬姓?这个姓氏可不多见,但他还是用力朝座上的人踢去,“我管你姓鸡姓狗,起开,我还要做生意。” 方才被他踢中一回,那是他下脚轻。若这回再被踢中,恐怕腿就要断上一根了。姬宫涅也不傻,两条腿往上一抬,轻松避过他一击。 盘腿坐在太师椅上,那人姿态悠闲,将长袍下摆重新拉起盖住膝盖,手中佩剑却不离手,抬头问道,“你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 “救命恩人?”东方琉璃笑了,“你是说上次在章台?” 到底谁是谁的救命恩人?那天死的虽是些鬼兵,可却是幻化了人形的。凡眼肉胎可辨不出真假,要不是他施法抹去,又一并封了在场人的记忆,等到官府那边来人了,他恐怕只是吃不了兜着走吧? “不止,还有那对女娃娃。”听到他话中的不屑,姬宫涅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好心”的提醒他自己不止救过他一次。 “呵。”东方琉璃听了他大言不惭的话,将茶碗往身后的漆黑的诊桌上一放,顺带双手环抱,靠在那桌子前,细细与对面的男人说来。 “在章台杀了一片的人是你不是我,你跑的勤快,是我替你收拾的残局;至于那对鬼姐妹,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她俩至于魂飞魄散吗?” 本以为他会羞愧,可东方琉璃实在是低估了姬宫涅的定力,只见他气定神闲,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的说道,“章台的事不是我一个人捅的,你说是给我善后,其实是替你自己脱罪。” “替我自己?”东方琉璃笑了,“想必你也对我的来历有所了解了吧?你觉得,我用得着脱罪?”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姬宫涅反呛他道。 “你——”东方琉璃常与人拌嘴,被人呛到说不出话来这还是第一次,这个男人,还真是很轻易就惹人厌烦。 四月里阳光正好,暖洋洋的自窗柩、大门处投射进来,东方琉璃看了眼人来人往的大街,也懒得同他计较,自柜台后面坐着,百无聊赖的捧起一本书读起来。 这厢东方琉璃终于不敢他走了,姬宫涅却还是浑身不自在,这算是什么?直接无视他? “东方大夫。”巷子里的平台百姓皆是质朴,人未到,先闻声。混着沙哑的男声落地不久后,就见得一个瘦瘦的汉子就来,佝偻的背几乎要和前胸贴在一起。 “李大伯请坐。”难得的大清早就有生意,倒免去了自己和这个男人独处的尴尬,东方琉璃态度很是恭敬的请人坐了,“这么一早上就过来,可是哪不舒服了?” “大夫啊。”李大伯在圆形木凳上坐了,皱纹早就爬上了他上了年纪的前额,干瘪的嘴唇一张,道,“我这些日子不知是怎么了,浑身上下起遍红色的小疹子,痒的要死,你也知道我是个打鱼的,这一天不出去,家里的人就没得饭吃啊!” “红疹子?”东方琉璃心中一惊,同他说道,“方便将袖子卷起与我看看吗?” 那李大伯倒是个实诚人,大夫都说了,他还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既然是来瞧病,莫说只是卷个一袖,就是让他光着腚,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当下就将袖管往上一抹,露出密密麻麻的小红疹给他看。 东方琉璃拿手摁了摁,当下放心下来,食指与中指搭在病人腕上,替他切起脉来。 半响后,露出个舒心的表情来,问道,“这几日您出海勤吗?” “天天都去,哪能怠慢,日子不好过啊!” “下水时间长吗?” 那瘦的同一把柴一样的汉子笑了,“大夫你这说的哪里话?打鱼的,可不就是几乎整天都泡在水里?” 东方琉璃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提笔蘸了墨,刷刷在毛边纸上开出个方子来,递与他。 “您这是风湿病,按着这个方子抓了药喝上三副,平日里尽量少下水,上岸了多烤烤火,便不会这般难受了。” “这——”那汉子拿了药方,看着上面画的花里胡哨,自己大字不识一个,也不明白他写了些什么,只是面上露出难色,小声问道,“抓这些药,会不会很贵啊?” 东方琉璃愣了下,似乎这个李大伯家里情况确实不好,上有八十岁患病老母,年俞三十才讨了个跛老婆,生下三四个孩子都还小,一家上下张嘴等着吃饭的人多,能出来换口粮的,只有他一个。 自他手中取过那张药方,叫他稍等片刻,便转身钻进了里屋。 那汉子呆呆站着,不停搓着手心,显得无比窘迫。 哪个男人不爱面子,可谁让他家里人多,连饭都是勉强才吃得起呢? 风湿而已,不是什么大病,忍忍便过了吧。 第二十九章 来历发难 二十九 东方琉璃进了内室,姬宫涅这才大大方方的打量起站在医馆中间的男人。一身打满补丁的旧衣服,上面腻满了各种污渍,身上还有一股掩不住的鱼腥味,果然是常年出海打渔的渔夫。 一想到东方琉璃对一个渔夫都热热情情的,对自己却是爱答不理,肚中便生出一股无名怒火来。 心有怨念,打量人的目光不由得也跟着毒了起来。 那渔夫不停地搓着手,注意到这医馆里还有个衣冠楚楚的公子看着他,更加紧张了。 这是恰好东方琉璃自内室出来,拎着一个袋子往那渔夫手里一塞。 “这是小半袋薏米,你回去每日煮上些喝,也顶的过那些草药了。” “这——”李大伯是个老实人,不在人家大夫这买药就很是过不去了,哪还能收人家的米?连忙摆手拒绝,“不了不了,待会上街去买便是了。” 姬宫涅哼了一声,知道他也就嘴上这么一说,连几副草药都抓不起的人,哪来的钱去买薏米。 姬宫涅都能知道的事东方琉璃怎么会想不来,拉了脸说,“您也知道我是一个人住,这东西又不比大米是个能常吃的,放在家里也吃不完浪费,不如您提回去,让我做个顺水人情。” 李大伯自是不肯收,东方大夫心眼好他知道,可这平白无故的收人家东西,这—— “要不这样吧。”东方琉璃见他万般推辞,想出一个法子来。 指了指不远处太师椅上的姬宫涅道,“这米就算是我卖给您的,至于酬金,我也不想要现钱,这几日懒得出门,正好来了人,你就一日里挑拣条鱼给我这送过来,如何?” 李大伯一听,这个法子倒是不错,便应了下来。 终于让病人安心的出了医馆,坐下来手摸上茶盏时才发觉里面的药汤已经凉透,不得以的起身,端了茶壶去里面重新热热。 虽然东方琉璃将太师椅上的人故意忽略,可姬宫涅的眼睛从从未自他身上挪开过。 他的鼻尖有薄汗渗出,看来身体是有些虚。 明明是个男子,可他怎么都觉得这应该是个姑娘呢? “东方琉璃。” 里间的人听出了他的声音,却假装自己听不见,这男人烦人的紧,他还是不要理会他为妙。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呆腻了,便会自己走了。 外边果然没声音了,东方琉璃满意的端起热好的茶壶起身,正要抬步出去,却见眼前立了一片阴影。 惊了一跳,手中的茶壶也随着脱手往下坠去。 想象中的满屋药味并没有传来,姬宫涅将掌心的茶壶递与他,“小心点。” “你不烫吗?”接过茶壶,东方琉璃瞪大了眼睛想看看他的手心,那人却快速将手收了回去,背在身后,离开了。 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姬宫涅也不想再问他什么,沉默的在外间的太师椅上坐下了。 “喂!”可东方琉璃却不依不饶,追着他到了外间,将手中滚烫的茶壶放在桌上,过来就要捉他的手看。 “让我看看。”那么烫的茶壶,用手接住,必然会烫下来一大块皮吧? “做什么!”姬宫涅十分不悦的避开他的动作,手心握成拳头欢抱在他胸前,“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两个大男人在乎这做什么?”东方琉璃不以为意,依旧去拉他的手。 可奈何姬宫涅的本领比他高上许多,任他怎么去抓都抓不住那人的手。 灵机一动,他捏了个诀,座上的人终于动不了了。 如愿捉起他的手来看,东方琉璃得意朝他一笑,凡人,还想与他斗? 虽然被定住了,可姬宫涅身上的倨傲却是一分一毫不曾少,拿恶狠狠的目光看着他,想要他识趣点。 可东方琉璃不是吓大的,他想做的事,还真没人能拦得住他。 抓起面前人的手,右手是完好的,可左手,左手,怎么握的这么紧? 废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紧握的拳头掰开,果然,他的掌心红红的,一些地方甚至还起了水泡。 “疼吗?”指腹压上白白的水泡,疼的姬宫涅一个哆嗦,若不是被定住了,他觉得自己肯定是要跳起来了。 死小子,他一定是故意的! 可东方琉璃顾不上他杀人的目光,先跑去后院打了一盆井水上来,将他的手摁进去泡了有一刻钟,然后捞起来晾干,再自药柜中取了黑乎乎的膏药替他抹上,这才替他解了禁制。 “不能沾水,每天换两次药,记住了吗?”东方琉璃转身将一盆水泼到后院,转过来叮嘱他到。 姬宫涅冷哼一声,并没有答话,手上凉凉的感觉传来,比先前那火辣辣的感觉舒服了不止一倍。 看在是他亲自给自己上药的份上,他就不与这小子计较了,拿起桌上的药瓶,塞到了怀里。 替姬宫涅处理过伤口后,东方琉璃自诊台后又坐了,百无聊赖的拎起茶壶,往自己的茶杯中添上一杯,吹着喝了。 虽然内丹已经归位数天了,可他这身体,依旧感觉有些虚。 可真是伤到根本了。 室内再次陷入沉默,姬宫涅环顾四周,这医馆虽小,里面陈设摆放,却颇为讲究,就单拿这桌椅来讲,均是南山木所造,虽比不上紫叶小檀金贵,却也绝非寻常人家可以用的起的。 更别说,东方琉璃,只是一个小小的大夫。哪怕他再医术超群,以今早他诊治病人的方法来看,只怕是入不敷出吧。 “你这陈设倒是不俗。”如此想着,话便从口中划出。 “那是自然。”东方琉璃翘着二郎腿,一双眼睛微咪,像足了一只精明的狐狸,“难得碰见个识货的,今日我就与你讲讲,长长你的见识。” “长见识就不必了。”姬宫涅出身不凡,比这奢华的稀罕物都见过,何况只是区区南山木,当下打断了的话头,发问道“我只是想知道,你一个小小的大夫,菩萨心肠,替人看病都不怎么收取诊金,何来的大批银两置办这些?” “那是因为我祖上家底丰厚。”东方琉璃捧着热乎乎的茶碗,说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 “可真是有趣,能和鬼怪打交道的祖上,想来自是家底不薄,那怎么不去做阴阳先生,反倒行起医来了?”姬宫涅知他在说谎,也不一语道破,反而顺着他的话头接了下去。 第三十章 妥协共处 “你想说什么?”东方琉璃见他这般说话,啪的一声,就将茶碗落在桌上,青花玲珑的杯身被震碎,浅褐色的药水流了一桌子,迅速向南山木打成的诊桌中渗去。 “南山木虽好,却要注重保养,渗进去水份,这再好的桌子,恐怕也就废了。” 姬宫涅说着,难得放下自己右手上的佩剑,取了桌上的帕子,走过去一点一滴将桌上的污渍擦干净了。末了,还顺手替他收了桌上碎成一片片的瓷片。 “姬宫涅,我警告你,虽然你知道的多,看到的也多,甚至身份也可能不凡,但有些事,你还是少管为妙。” 低沉的声音自红衣男子的唇间吐出,话语中充满了威胁警告的意味。 “我只是好奇而已。”感受到来自对面的杀气,姬宫涅想自己可能是触碰到了对方的底线,他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也没再咄咄逼人的发问,顺势收了话头。 “好奇心害死的,不止是猫。” 东方琉璃这话一出,成功的惹恼了对面的人,他已经服软了,这小子还想怎样? 伸手就要去揪对面人的衣领,恰好外面又传来一声唤,“东方大夫——” 抬起的手又放下,姬宫涅不甘的坐回太师椅上。 进来的人一身藏蓝布衫,腰间系青色腰带,头上是一顶同色南瓜帽,衣服布料算不上好,却比平头百姓好上许多。精精壮壮二十岁出头小伙,却习惯性的卑躬屈膝,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仆役。 果然,那小伙跨过门槛来,捧着一张大红底子烫金面的请帖,道,“东方大夫,三日后是我家知府大人娶亲,还望您赏个脸面,抽空去捧捧场。” 东方琉璃接过帖子,连翻都未翻开,就摁在了诊桌上,一脸歉意的道,“我这几日身体有些不大舒服,连店里都是叫了伙计看着,恐怕难全知府大人美意。大喜的日子,别叫我这个病人去冲了喜气,还望你回去禀告你家主人,东方这厢失礼了。” 那仆从听了这番话,也没勉强什么,道了句,“若是东方大夫身体好转,大人还是希望您来的。”客套话,便痛快的回去回话了。 知府大人婚宴宴请的这一干人,不是达官便是显贵,东方大夫不想去实属正常。 送走了仆从,东方琉璃将请帖随手往后一扔,投进了一个敞口的抽屉里,再将其合上,手习惯性的去摸茶杯,这才想起自己的茶杯方才已经碎掉了。 经过仆役的打扰,二人之间的气氛倒是没有方才那般僵了。 姬宫涅看着起身去找新茶杯的人,也跟在他身后,问道,“这知府大人可是一方父母官,他的宴请,你也敢拒绝?” 自橱柜中取出另一只青花玲珑,想想东方琉璃多少都有些心痛。这瓷器可是他好些年前路过景德镇时采买的,本是一套,今日里这么一发脾气,倒少了一只,虽他平日无客来往,不需端茶倒水,但总免不了心中一份遗憾。 拎起炉上就着的热水,将杯身烫过,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答道,“正因为是他的喜帖,我才推辞。前些日子他丈母娘行乔迁之喜,我也过去了一趟,不但搭上壳千百年的人参,还差点送了性命。由此可见,知府大人的宴请,是去不得的。” 这边东方琉璃手头忙着,姬宫涅也不闲着,怕他喝的玩意凉了他又要再重新拿去热一遍费神,自己转身出去拎了茶壶搭在炉子上热了片刻,这才提着壶与里面的人一同出来了。 重新喝上归脾汤的东方琉璃一阵满足,身上的戾气也不似先前那么重了。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人都这样对他了,他再甩脸子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打量了一下成天霸占自己太师椅的男子,看他穿着不像是个落魄人,到底来杭州城有何事、又为何要赖在他的医馆不走? 他猜不透,也懒得去猜。不是敌人最好,若是敌人,比起放任他在暗处,还不如摆在明面上,也好防备。 吸了一口汤水,和着暖暖的白气,说道,“杭州城寸土寸金,你若是初来乍到,想在我这寻个落脚处,也不是不可以。” 姬宫涅闻言挑挑眉,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但是。”果然,那座上的人磨砂着手中茶杯,道,“你想做什么,我不会干涉;同样,我的事,你也要有分寸。到时候惹祸上身,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身上有龙气的凡人,虽然是禁忌,但动点小手脚,还是很容易的。 姬宫涅眼角微垂,对于这个结果,他已经很满意了。 至于这个大夫究竟是什么人,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重要,反正定不是寻常人就对了。他又不是真来调查他底细的,惹得他厌烦就不好了。 起身关了门扇,顺手拿起立在门后的横木将门给划了。 “你这是做什么?”东方琉璃微微皱了眉,不悦的问道。 “你身体不好,这几天还是好好休息为妙。行医救世,不在乎这几天,要是将自己的身体累垮了,才是得不偿失。” 姬宫涅得到了暂居的许可,自然不将自己当做外人看,拎起还在诊台后喝汤药的东方琉璃就往里屋塞去,“快去休息!” 没想到他会这般,东方琉璃惊了,双手趴着门框不肯放手,道,“这可是大白天。” “有谁规定大白天不能休息了?” 被男人反呛回来,东方琉璃一阵哑口无言,他应早有自知之明,自己是辩不过这个男人的。 武力值与智商双杀在凡人脚下,心下一阵无奈。算了,恰好自己也真的需要休息,回去躺躺又何妨?便乖乖的回去歇着了。 看着听话的溜去休息的红衣人,姬宫涅自己都未注意到,他的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撩了袍去外面打坐调息,虽是暂时安稳,可这一身功夫,是万万不能疏懒的。 浅黄色的光自周身起,流转不息,像极了一条条金龙,围绕着他不肯离去。 第三十一章 干柴烈火(一) 这几日歇的东方琉璃都觉得自己快成一个废人了。 有这个男人盯着,自己连下床去解个手都要被他说教上半天。 可他又实在不能在屋里解决,作为杭州城最为出名的大夫,他也是有自己的尊严的。如果连解手这样的事都要另一个男人帮忙,传出去多丢人。 也不是没想过元神出窍溜出去玩玩,可一来他不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出去也没什么好玩的;二来他身子确实是有些虚,杭州城近些日子表面虽看起来是风平浪静,实则在暗地里暗流涌动,贸然出去恐怕有些不安全;三来这个男人每日闲下来就要打坐练功,那一身龙气阻的他出不去,他又能说什么? 不如安安静静地待在医馆里,看着那个一身紫衣的男人忙前忙后,擦锅抹灶,等等,为什么他会有一种自己雇了个老妈子的感觉? “起来准备喝汤。”熟悉的男音响起,东方琉璃一个鲤鱼打挺自床上翻起来,就着那人早备好的水洗了把脸,又重新漱了遍口,穿好自己的红衣,兴奋的坐在庭院里露天的石桌前等待着上菜。 这可是他一天中为数不多的可以出来透透气的机会,自然要好好珍惜。 一条足两斤的鲫鱼装盘被端上桌,一片白气笼罩下的是鲜嫩可口的鱼肉,上面撒了一撮香菜,配以生姜、大葱、红蒜,小米椒,简单的烹饪倒也做出了不可不得的美味。 东方琉璃拿起筷子在桌子上将其墩齐,长长的乌木筷伸向盘中餐,挑下一小块鱼肉放在嘴中品尝。不得不说,姬宫涅人虽冷淡霸道,厨艺还是相当不错的。当然,也不排除李大伯送来的鱼实在是太鲜的缘故。 这李大伯就是实在,不过是一小袋薏米,他倒真每天挑最大最好的水产给他送过来,还怕他吃腻了,每天送的皆是不同的水产。他自心里琢磨着,反正他也是个贪嘴的人,要不每月付一笔定金,专让李伯送水产得了。 鲫鱼实在是美味无比,一条足两斤的鱼,片刻功夫就被二人消灭贻尽,东方琉璃满足的砸砸嘴,端起刚盛出来的鱼汤,放在嘴边慢慢吹着,就着被锁在汤中的香气,一勺一勺的喝着。 姬宫涅可没他那么讲究的心情,一个大男人,又不是参加宫宴,还拿着勺子喝汤。端起碗也不怕烫,一口气喝了汤,下去收拾碗筷去了。 “哎,你别,你手还没好,碗还是留给我来洗吧。”见他又要碰水,东方琉璃也不装了,端起碗很爷们的一饮而尽,提着空了的碗就风风火火的冲进了厨房。 一把夺下男人手上的碗筷,将他推到一旁,挽起袖子,自己就洗了起来。 “已经结痂了。”姬宫涅立在门口,看着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无奈的瘫出手来给他看。 “是吗?”东方琉璃探过头来,手下刷洗的动作倒是没停,“这样啊,那快好了,但是还不能沾水,伤口会发炎的。” 姬宫涅也不争辩,和一个大夫讨论怎样才是对伤口最好的保护,他是占不了上风的。 咚咚咚——一阵砸门的声音响起,东方琉璃不悦的皱皱眉,这定是知府大人府上的人不错了,今个不是他的大喜之日吗?不好好在自己府上办喜宴,来砸他这个大夫的门做什么? 湿着的手还在拿着抹布擦碗,便支使身旁立着的人去看看,莫要叫人把自己的门给敲下来了。 “东方大夫,东方大夫,不好了!” 姬宫涅拉开门,一张熟悉的脸便印入他眼,这不就是前几天过来送喜帖的那个仆从吗?知府府上的人。他来有何事? 那仆从刚见门开,抬起头来,对上一张生面孔,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道了句,“小人来找东方大夫。” “何事?” 仆从还来不及答话,就看见熟悉的一抹红袍自里间出来,便直接绕过门口那人,直直奔着里面的人去了。 姬宫涅的脸一阵黑,好没礼貌的奴才。 “东方大夫,东方大夫,不好了!” 就着东方琉璃又是一阵嚷嚷,这下东方琉璃也不高兴了,他这几天身体才有些好转,他就对着自己嚷嚷“不好了”,可不是晦气? 冷着脸自内室门槛处站住,回了句,“你这疯疯癫癫的模样,才是不好了!” “小人不是这个意思。”他赶得急,没想到出口冒犯了大夫,连忙张口解释,“是小人主子府上出了事,小人一时失口,这才冒犯了您,还望您莫怪。” “又出事了?”东方琉璃就知道,摊上这知府一家,必然就没什么好事。这春日里连带着入夏,所有怪事都连带着在他们一家了。不是得罪了谁被盯上,就肯定是前世不修德被报应了。 “知府大人也不想的。”那仆役陪着笑脸,意图赶紧把人请过去,长话化了短,吐字如连珠炮,却难得的字字清晰。 “这本是大喜的日子,谁不想乐乐呵呵的?哪想前面拜堂时都顺顺利利,到了入席的时候却不知哪出了岔子,宾客们一律上吐下泻不止,这喜庆的日子,全给搅和了!” “全都上吐下泻?”莫非是食物中毒了?东方琉璃听到这,也不敢怠慢,拎起药箱就要往外去。 “我和你一同去。”谁知道这知府府上到底有什么古怪,姬宫涅还是觉得与他一同前去才算放心。 一行人风风火火的赶至知府大人府上,一进门绕过石屏,就看到了满院七倒八歪的人。 混杂着呕吐过的气息,这味道,还真是清新扑鼻。 自袖中摸出一方白帕捂了口鼻,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姬宫涅,好心的问道,“你需要吗?” 姬宫涅摇摇头,他什么场面没见过,尸横遍野的味道可比这冲多了。 虽被拒绝,可看在他给自己白做了好几日的苦工的份上,东方琉璃还是自袖中又摸出一条备用的帕子,递到他手里,“待的时间可能会有点长,你还是系上吧。” 不忍拂了他美意,姬宫涅将自己不屑一顾的帕子系上,二人这才抬腿迈入这满院的颓然之中。 第三十二章 干柴烈火(二) 想将手中的药箱递给后面的人抱着,又想起他手伤尚未痊愈,只得转了个方向递给仆从,拿不知道打哪出来的绳子利落的绑了广袖长袍,他可不想出去的时候沾上一身污秽。 蹲下来随手抓起一个人把脉,脉相不浮不沉,缓和有力,并无异常。 又换了几个,均是同样的结论。 这就怪了,就算是食物变质人吃下去闹肚子,脉象都不会如此的正常。东方琉璃起身,转身看向后面的人,问道,“你家大人在哪?” “也不舒服去后面歇着了。” 东方琉璃一阵无奈,“那可有正常的人?” “应是没有,基本上所有在席间的都在这了,什么情况您也看见了。” “那客人们过口的食物可否让我看看?”既然没人能问话,看看食物有何异常,也是不错的。 “您稍等。”仆从小跑着进了后厅,不一小会儿便端着一盘喜饼出来了。 “这是厨房剩下的喜饼,因为是刚开宴,宾客们入口的,也就只有这一样吃食了。” 只见一对对龙凤喜饼躺在上好的白瓷印牡丹瓷盘中,黑白二色芝麻点缀在黄橙橙的饼面上,好不喜庆。 拿起一块饼在手中细细端详,并看不出什么端倪,香甜的饼味窜入他的鼻孔,倒是勾起了他的食欲。东方琉璃思想了一下,反正凡间的物品应是伤不了他,不如,尝尝看? 将金黄的饼送入口中,一口咬下去,饼皮松脆可口,内陷随之流出,细润不腻,美味至极,并无什么不对劲。 只是,为什么,会有一种伤心的情绪堵在他心间?那股感觉像一条小蛇,慢慢顺着食道钻进他心肺,勾起他记忆深处不愿提及的秘密。 那时候他还是一只初化形的白泽兽,奔在天地间,什么都不懂。 直到他遇见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一个男人。 它修行近千年,见过形形**的人、妖、鬼,甚至于仙,唯独没有见过一个如他一样的人。 他穿一身白衣,潇潇洒洒,闯入它的生活。他同它讲,他叫百里无忧,也是一只妖精,生来便能化出人形,只不过可能是因为他太潇洒了,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妖精。 它不在乎,它只觉得他身上有一股气息,莫名其妙的令它忍不住想要靠近。 那只逍遥的百里无忧,在它生活的地方停下,每日里与它讲些自己经历过的有趣事。他与它讲自己见过的那些女人,她们有人、有鬼,也有妖,他爱她们,却总是觉得,在她们身上,少了一份能让他安下心的东西。 事实上,百里无忧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渴求着什么,所以他在会在这片尘世间游荡,在花丛中嬉戏。 百里无忧呵,是一个浪荡子。 它能感觉得到他眉宇间的忧愁,听他说着那些关于他以往爱人们的故事,它总是忍不住去嫉妒。 嫉妒啊,它多想替他抚平眉间的川,让他像他的名字一般,无忧。 虽然化了人形,却一直显现不出来性别的白泽兽,情窦初开。它决定为他变成一个女子,永远的陪着他。 “够了!”东方琉璃忍不住一声低吼,将手直接塞入嗓眼,逼迫自己将吃进去的食物吐出来。 他不想再回忆了,那样的事情,经历过一次便够了,还想他做什么! 背过身去,拼命压着自己的胃好让自己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再转过身来时,眸间一片晶莹。 仆从还以为他是因为吃了喜饼和众人一样中了毒,担忧的眼神看向他,问道,“东方大夫,您没事吧?” “没事。”东方琉璃暗自调息,让自己尽快从回忆中清醒过来,那仆从见状,好心的给他递了杯白水过去,他接过去一饮而尽,再抬头时,紊乱的心绪已经平息了不少。 “做饼的人在哪?我想见见。” 仆从没想到他会这么敬业,自己身体不适还要坚持,真不愧是苏杭名医,道了句,“您稍等。”就欲去厨房将厨娘给请过来。 “慢着,还是我同你一块去吧,节省时间。”东方琉璃拦住仆从,忧郁的感觉还盘踞在他心底,他还是多走动为妙。忙起来,就不会去想那么多了。 “你,没事吧?”东方琉璃掩藏的好,可还是被姬宫涅瞧出了眼底的那一抹悲伤,出于好意,他开口问了句,“那饼真有问题?” “要不你尝尝?”难得的,东方琉璃将头转过来,同他开了句玩笑。 “不用了。”姬宫涅摇头拒绝了,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东方琉璃也不会吐的一塌糊涂,他还是不要过度好奇的为好。 转过数截长廊,终于到了厨房,仆从掀开帘子,叫了声“慧姨——”,却并无人答应。 厨房不小也不大,因为前厅出了乱子的缘故空无一人,仆从歉意的笑了笑,解释道,“慧姨是秦老夫人府上的老人了,这次的婚宴上的一应吃食皆是她指挥人做的,只是年纪有些大,恐怕忙了一早上身体有些吃不消,去偏房休息了,小人这就去叫她。” 掀过门帘,一身简蓝衣衫的仆从就向着隔壁不起眼的房间走去。只见他先是在门口敲了门,大喊几声那人的姓名,却不见得有人答应,疑心里面没人,推门去看时,却发现床上躺着一个女人。 这不在吗?偏偏不与他答话,秦府的人就是事多。心下抱怨着,向前走了几步,喊道,“慧姨,东方大夫有话问您。” 床上的人依旧不答话,他也来了火气,见过嚣张跋扈的下人,可没见过这么目中无人的,忍不住上去推了她一把,话还没说出口,床上人的脑袋就搭隆着了。 仆从心下一阵疑惑,伸手放在她鼻下去探鼻息,却是冰凉一片。这可实实在在的将他惊到了,一声尖叫就自房屋中跳了出来。 “怎么了?”这厢东方琉璃与姬宫涅还在外面等着,听着里屋里一阵尖叫,紧接着一身藏蓝自里面蹦了出来,连忙赶过去看出了什么事。 刚从里面跑出来的仆从与走到门口的东方琉璃撞了个满怀,抬起一张惊慌失措的脸,结结巴巴道,“慧姨,慧姨死了!” 第三十三章 干柴烈火(三) “什么!”姬宫涅心下一惊,掀起门帘就要往里面冲,一瞬间,那个所谓的慧姨畏罪自杀的嫌疑充斥在他的脑海间。 “你先别急,快去禀报知府大人,叫他过来一趟,我先进去看看。”东方琉璃则和姬宫涅的反应刚好相反,在他看来,慧姨不可能是畏罪自杀。那喜饼是有问题,可问题却没大到要人畏罪自杀的地步。 先稳住了仆从,不慌不忙的安排好一切,这才向着里室奔去。 一进室内,已经去了的老人平静的躺在床上,她嘴角微扬,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一看就不像是遭了横祸才故去的。 照例俯下身去翻看眼睑等一应身体部位,最终可以确定,死者是寿终正寝。 这时知府大人也到了,一身喜服换下,成了寻常的服饰。想来他也够糟心的,好不容易成个亲,莫名其妙就被搞成了这个鬼样子。 “东方大夫,这人——” “大人不必忧心。”东方琉璃起身迎过去道,“只是老人家年岁有些大,归了天命。” “这样啊。”知府大人总算是放了一点心,可这心口还是不畅快,这算是什么?先是砸了他的婚礼不说,接着又挑在办喜事的这天没了,可不是给他找晦气? “大人,可容在下问一句,这做喜饼的,可还有别人?” “没有了。”莫知府回道,“内里的事皆是本官岳母操办的,最多只是帮忙采买,没能插上手。” 知府大人嘴上虽没说什么,可心底的埋怨还是不由带了出来,若不是他那岳母独断专行,今日里,定是不会出这样的事的。 做饼的人没了,线索也就断了,现在,东方琉璃也只能尽量去证实自己所想了。 “那大人可否方便回答在下一个问题?” “东方大夫请说。” “大人可否与在下说一说,在吃下那喜饼之后的具体感觉?”东方琉璃斟酌着,终是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莫知府先是一愣,吃了饼后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压的他胸口闷闷的疼,雅儿—— 这个名字像是一个禁忌,烙在他的胸口。 这下东方琉璃不用问,也知道结果了。 解开紧系的裤腿衣袖,背起药箱,东方琉璃道,“大人若是不便就不必勉强了,在下相信厅上的各位贵宾定是与大人一样的景况,休息一会便好了,并无大碍。如今做喜饼的人已经去了,宾客们也无大碍,在下也该告辞了。” 家里乱成一团,莫知府也无心去送大夫,按着心事,挥手示意仆从将东方琉璃送出府去。 一路上出来时姬宫涅并没有答话,直到看见了街上的一片繁华,这才开口说道,“你似乎知道些什么。” 东方琉璃笑笑,并不答话。 大概是身体还没好全,平日里总是嚷嚷着姬宫涅不给他自由的东方琉璃回到医馆,吃了晚饭便早早睡下了。 夜空如墨,点缀着一片片繁星,一身紫衣的姬宫涅立在当院,看着那早早熄灯的房间,那喜饼内,究竟藏了怎样的奥秘? 这个答案,恐怕只有里面睡着的那个人才知道吧。 拍了拍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姬宫涅收起心绪,也回屋睡觉去了。 世事纷纷扰扰,还是少知道、多知足,快快活活为妙。 早早熄了灯火的东方琉璃并没有入睡,他在床榻间辗转反侧,满眼都是那人。 “日出于东方,意欲新生;琉璃者,流光溢彩、变幻瑰丽。不如,你便叫东方琉璃罢。” 脑海里反反复复出现那人的声音,被窝中的人嫌心烦,将自己蒙在被子里不肯抬头了。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 难静的心默念着佛家的《心经》,不知到了几时,竟也沉沉睡去了。 梦里是一片白茫茫,和着远处的绿,一片旷野,正是他的老家——昆山。 有一只通体雪白的白泽兽在天地间狂奔,它背上有翼,四蹄奔起来,绕是四方神仙,都不一定能追赶的上。 忽然,一片湖泊前,出现个白衣翩翩的公子。 那白泽似受了惊吓,将庞大的身躯藏与竹林白云中,悄悄观察着这个不速之客。 画面急转,还是那个白衣公子,不过换了个场景,那庞大的白泽兽化了人形,静静听着那公子讲些不着边际的话。因为离的远,东方琉璃并听不清他们谈了些什么,只看到了那白泽嘴角勾起的一抹笑容。 又是一阵波动,画面猛的又跳回湖泊,白衣公子任在,只不过身旁伴着的,不再是那只雪白的白泽了。 心头一阵阵痛,紧接着听得有人在他耳畔呼唤他的名字,东方琉璃一惊,自梦中醒来。 床畔站着的是一黑一白两个熟悉的身影。 “哟,可是梦见从前小情人了,这眼泪还巴巴的挂在眼角呢!”白无常先是开口,双手环抱在胸前,一出口便是一阵酸酸的讽刺。 “哪有的事?”东方琉璃条件反射的去否认,坐直了抬袖抹了一下眼角,果然一片湿润,再向后些摸到枕头上去,潮湿的感觉浸润了他的手心。 “只不过这几日总是睡不好,落了些眼病罢了。” 白无常也懒得同他计较,冷哼了一声作罢,反正无论如何,出现在东方琉璃睡梦的人,必不会是她。 “走了,有事请你帮忙。” “又怎么了?”东方琉璃揉揉还有些酸痛的眼,大红的外袍就被白无常取过来塞进了他怀中。 “什么叫又怎么了?你当我们是愿意的?这回可不是我们兄妹俩的意思,是阎君亲自下的命令,要你协助我们二人办妥此事。” 白无常看着面前穿衣的人,拿胳膊肘戳了戳立在一旁像个石墩子般的哥哥,示意他把文书给东方琉璃。 “你自己看吧。” 东方琉璃勉强将外袍挂好,一手拉着散向两边的外袍,一手接过文书打开读了起来。 细细看过一遍后,东方琉璃皱了皱眉,“秦老夫人的前世是杀害那俩小鬼的仆妇?” 怪不得莲园里住了那么多人,偏偏缠着她不放。 “如此穷凶恶极之人,是怎么投胎做人的?” “这正是阎君叫我们来请你一同前去的原因。”白无常翻转着自己的如蛇信子般柔软的手腕,说道,“她身上可有高人渡的佛气,我们地府怎能奈何得了她?原本阎君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可你都能治服那两只小鬼了,将一个凡人该受的罪责掰回正轨,应该不算是什么难事吧?” “就当替那两个小鬼讨回些许公道,如何?” “那是自然。”东方琉璃将文书往怀中一塞,系好腰带,就随着二位鬼差前去勾魂索命了。 第三十四章 干柴烈火(四) 三十四 干柴烈火(四) 第二天一早上,东方琉璃难得起了个大早,开了门,立在药柜前收拾着他的药箱。 刚起床的姬宫涅瞧见已经准备开张的人,眼中一片稀奇,“这么早就开门,哪来的病人?” “你等着李伯便是了。”东方琉璃边往药箱中塞些人参灵芝,边嘱咐道刚起床的人,“帮我煮壶归脾汤,药我都配好放在壶里了,你倒了水煎好坐在炉上便是,早饭照例要麻烦你,估计到你做好饭、熬好药、收拾完内外,我便能回来了。” 话音刚落,姬宫涅还没来得及嘲笑他,果真就见那知府大人家面熟的小仆役。 “东方大夫——” 人话音还没落,一身红衣收拾妥当,背起药箱,向还未跨进门槛的人说道,“走吧。” “哎,东方大夫——”仆役愣了愣,他还没说完啊。 “来医馆找大夫,不是请去看病,难道是要请去断案?”东方琉璃在前面走了,清冷的声音砸在仆役心头,令他恍然大悟。 因为昨夜里跟着两位鬼差走了一遭,东方琉璃心知这老太太哪怕是拿上好的药材吊着,也只是在熬日子罢了。知会了一声家属,让他们准备好办后事,便拎着药箱离开了。 “你倒是未卜先知。” 一回医馆,迎接他的便是香气扑鼻的早饭,和解了围裙的姬宫涅。 东方琉璃没多做解释,多说无益。进屋换了件袍子又净了手,坐在桌前时,发现面前的清炖鱼换成了红烧的。 “早上吃太过辛辣的对胃不好。”皱了皱眉头,乌木筷子还是伸向了盘中仰着头的草鱼。 “一大清早的就去给人看病,怕你胃口不好。”姬宫涅自厨房里端出一小碗小米粥,放在桌上,“偶尔吃一两顿不碍事,怕伤着胃先喝碗粥垫垫。” 东方琉璃看着石桌上的白瓷碗,里面盛着黄澄澄的粥,丝丝热气自其中冒出来,萦绕在二人间。抬头向那人看去,他宽大的袖摆还未解开,绑在手臂上,倒像是着了一身劲装。 端起碗一饮而尽,再次拿起筷子,问道,“可以开动了吗?” “自然。”姬宫涅见他喝了粥,也撩袍坐下,同他一起用这道颇为重口的早饭。 “对了。”夹着少刺的草鱼,东方琉璃吃饭都不用多留心,抬起头来问,“我上次与你说起要每月给李伯些银两定他们家水产的事,你有没有同他提?” “办妥了。”吃完一口鱼肉,姬宫涅慢条斯理的拿帕子擦了嘴,这才道,“每月二两银子,每日送一两斤水产过来。” 东方琉璃点了点头,表示十分满意。 姬宫涅微微勾唇,他就知道,这小子定水产是假,想借此之名助人为真,可还真是个有善心的人。 翌日,莫府挂上了素白的灯笼,不用打听,也只是知府大人的岳母在女儿新婚之日不久便去世了。 东方琉璃一早上起来自李大伯的手中接过鱼篓丢给练完功的姬宫涅,叫他挑拣些做了早饭。 姬宫涅接过鱼篓,开玩笑的道,“看来你这个大夫水平也不怎么样,才救了的人这就归了天。” 东方琉璃倒是一反常态的没同他争辩,捧着他的心肝宝贝玲珑茶盏,边吹边道,“这是她的宿命。” 杭州城终于静下来了,东方琉璃望着时不时经过医馆的路人,心想着这莫府,总该安静下来了吧? 然而,事与愿违。 知府大人的小姨子病了,指名道姓的要东方琉璃去给她瞧病。 闲着的姬宫涅难得搭了句话,“看来你这个苏杭名医,名不虚传啊!” 可一向心善的苏杭名医东方琉璃,这次却一口拒绝的干脆,“不去。” 看着连门都没进就碰了一鼻子灰的仆从,姬宫涅心中不由一阵好笑,打趣道,“怎么?苏杭名医也有脾气了?” 东方琉璃不可置否的起身划了门,“莫府的事太乱,我不想管了。” “呵。”姬宫涅瞧着往内室去的人不由得笑了,你一个看病的大夫,能有什么事可管? 一两天后,知府大人小姨子病的更严重了,听说已经到吃不进去饭的程度了。眼看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就要熬干在病床上,知府大人坐不住了,拎着诊金亲自上门来请东方琉璃去诊病。 可还是被拒绝了。冰冷的门扇不曾打开,为门里门外的人造出两个世界,隔着门扇,东方琉璃声线冰冷,一改往日的温和,“她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心里清楚,又何必找我去?” 这话可是说的知府大人一头雾水,反正东方大夫死活不肯医他小姨子的事是板上钉钉了,垂头丧气的拎着诊金回了莫府,张罗着周遭其他名医前去替那可怜的未出阁的姑娘诊病。 或许是东方琉璃医术太过高明,这当口将其他大夫的无能衬的淋漓尽致,每日去莫府的大夫不曾断过,可那姑娘,听着快要不行了。 坊间流言渐渐传开,东方大夫不近人性、见死不救的冷酷性子被传的神乎其神。 人就是这般,永远记不住别人对他的好。倘若你每日里施舍两个铜板给门口的乞丐,第一次他会感激,第二次他会开心,第三次他便会习惯了,若是第四日你没能给他铜板,他反倒要开始埋怨你了。 这就是好人难做的理啊!坏人偶尔做了一件善事就会被人夸奖,而好人偶然犯错一次就会被人抓住不放。 因为那些流言蜚语,阴阳医馆也不大能开下去了,东方琉璃倒不是个会在乎别人想法的,只是因那早上李伯过来送鱼,顺口提了句莫府的事,道那姑娘是有多可怜多可怜。 东方琉璃接过鱼篓的手骤然一顿,看着那张朴实的脸,问道,“您也觉得我是见死不救?” “毕竟,这苏杭一带,就属你东方大夫的医术最为高明,你若是不救,那——” 李伯后半句话没说完,可其中的意味谁都明白,东方琉璃摇摇头,接过鱼篓,打发着人走了。 也罢也罢,他也无法一一向众人去解释。在一件事完全被暴在阳光下前,又有几个人能真正相信你是为了他好呢? 挂上歇息的牌子,合起门扇,阴阳医馆,就此暂时歇业了。 第三十五章 干柴烈火(五) 不诊病的东方琉璃彻底闲了下来,每日的生活不过是喝茶、看书,看得姬宫涅都腻了,时间一长,他倒是怀念起那个从前有些许热闹的医馆了。 快入五月的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身子养的差不多的东方琉璃又换回了薄荷茶。 这日倒是和往常不同,一大早上就嗅出一片泥土清新气,推开窗去,果然是落了雨,细密的雨滴混着丝竹之音,莫名的叫人心静。 姬宫涅合好了衣衫,往外一望,果然见庭院中长廊下一拢红衣,玄纹云袖,席地而坐。一男子低垂着眼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修长的手指拨动着琴弦,状若行云流水。纤长的睫毛在眼前投下一小片阴影,薄唇轻抿,人随音动,偶尔间抬起的头,让人呼吸一紧。 姬宫涅略有些不自在的偏过头去,你说这东方琉璃明明是个男儿身,却偏要生的这番比女子还要好看,可不是造化弄人? 背着手踱步向那人行去,雨滴不时打在琴身上,渡上一层水晕,弹琴的人微仰着头,神色静宁,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一只手搭在支起的腿上,动作自然而潇洒,全然不似被流言蜚语纠缠的烦恼样。 “难得你有这般心情。”姬宫涅顺手将廊上的草帘拉下,这才掀袍,也效仿那人席地而坐,铮铮琴声中,享受着这被迫宁静的时光。 “为何不呢?”东方琉璃似乎并不在乎世人眼光,他只做他自己便够了。 “只是,若我没听错的话,这应是娄子涯的《新雪初霁》吧?” 姬宫涅盘着腿,语气中有掩不住的调笑,“这好好的清净曲子,倒被你弹的如此复杂,不知天下第一琴师听了后会做何感想?” “事在人为,他能作何感想?” 咚咚咚——一阵清脆的敲门声响起,指尖一滑,完美收音,抬首道,“她来了。” “谁?”姬宫涅一头雾水,这敲门声也能听出是何人来? “等会你便知道了。”起身将琴收好,这才整了整因为久坐微微发皱的外衫,不急不缓的向大门处走去。 开了乌木门扇,入眼的是一柄素色油纸伞,这会雨可是比先前大了不少,伞下的人听得木门“吱呀——”一声动静,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她的裙角沾了好些泥,身子止不住在外发抖,瞧着都是一身寒气,东方琉璃往旁边侧了侧身,不咸不淡的道,“进来吧。” “多谢东方公子。”虽是走了好一阵路,冷的心都要凉透了,那女子还是很有礼貌的将伞在外面收了,这才抬步进了医馆。 姬宫涅自是跟在东方琉璃后面的,见他领进来个女子,倒是惊奇。 这关起门来不给人看病,反倒放个姑娘进来,东方琉璃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一进室内,暖和的空气吸去那女子一身寒气,反而让她不适应起来,她局促的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那把油纸伞,不知该如何。 东方琉璃依旧一脸冷漠,接过她手中纸伞立在门口,吩咐闲着看热闹的姬宫涅,“炉上有姜汤,端一碗与她。” “你随便坐吧。” 女子怯生生的挑了个位置坐下了,待饮过一碗姜汤,周身都暖和起来时,这才敢将目光投向诊台后的人。 “这几日连累东方大夫了,小女子实在过意不去……” “你有话就直说,找我来什么事?”不耐烦的打断道歉的女子,东方琉璃的手再次习惯性的摸上玲珑茶盏。 “小女子自知罪孽深重,可还是想请东方公子帮上一帮。”听他这么一说,那女人当下就哭了出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直往下掉,好不可怜。 只可惜,他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这番作态看在他眼里,实在是不能将他打动。 “既然知是罪孽深重,就应该在家中好好反省。凡事都讲求给因果轮回,你自己种的因,果就该由自己来尝,何人又能帮的了你?” 秦莫两家招惹了不该招的祸端,本来他还是有些怜悯之心的,哪知上次去莫府,竟叫他撞破那种事,才知这苦果并不止前世种下。一门兴衰,皆因欲念而起,怨得着谁?她倒是有脸,寻上门来。 “小女子知道!”话音刚落,那座上的女子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女子不求自身福报,只想着公子能大发慈悲保全莫郎!” “你倒是痴情!”东方琉璃冷哼一声,“既然知是害他,为何不早日放手?亦或者,从刚开始就收敛了自己那龌龊的心思!” “公子有所不知,如今局面也不是小女子愿意看到的,小女子之所以做出这番不知廉耻的事来,是有苦衷的!”那女子抬起头来,满面泪痕,若不是离的远,只怕是要抱着东方琉璃的裤腿嚎嚎大哭了。 “苦衷?”东方琉璃被气笑了,“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与自己的姐夫私通,还能找得出苦衷来?是有人拿刀逼你还是给你下了药?” 一旁懵着的姬宫涅听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联系所有话语,被最后几句话一点,才约摸明白些他们究竟是在说些什么。 “你是知府大人的小姨子?” “小女子正是。” 新婚的莫知府与小姨子私通被东方琉璃知晓,秦老夫人骤然离世,这小姨子还生了病,现在还来求东方琉璃救救她情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姬宫涅捋完头绪,只觉得头一阵大,这东方琉璃是怎么掺和进知府大人家的私事的?而这事,又与这姑娘的病有些何相干? “东方琉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揉着有些痛的太阳穴,姬宫涅只觉得自己的大脑不够用了般。你说这人,好好的大夫不做,尽管些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做什么! “你自己问她!”东方琉璃心中憋着一口气,根本就不愿意将此事再说一遍。 倒是下跪的女子,抹干净了眼泪,抬起头来,将前因后果尽数道来。 “奴家姓秦,单名一个‘雅’字,家住北方……’” 第三十六章 干柴烈火(六) 秦雅出生在漠北一个小镇,家中虽算不上名门望族,但也在当地颇有名气,父亲走的早,家中便只有一个老母亲和长姐二位亲人。 她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家中虽富足,可该学的本事她一样都没落下。琴棋书画、女红厨艺,凡是女儿家会的,她都做的极好;女儿家不会的,诸如管账采买,她也同样做的不错。加上样貌出众、品行端正,待人也和善,十里八村的,都想娶这位姑娘回家做媳妇。 但也只是想想,事实是,秦雅长到十六岁,还没有一个媒婆去她家说亲。不是怕她家高攀不起,而是老秦家娶的媳妇,也就是秦雅的母亲家自古来就有个规矩——年纪最小的女儿要留在家中为母养老送终,终身不得出嫁。 残忍是残忍,可从来没有人说过这规矩的不是。规矩就是规矩,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谁敢说它不好,那就是不敬重祖宗。再说了,秦雅的小姑姑、小姑奶奶、小太姑奶奶都是这么过来的。身为这一代最小的姑娘,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将自己一颗女儿柔情深压在心底,过着活尼姑般的生活。 漠北万物豪爽,风吹黄沙,拍打着千百年前修筑的工防,秦雅每日挎着荆条编的篮子,早上出门采买食材同慧姨一同为一大家子掌灶,午些做些女红,傍晚浆洗衣服,睡前再看看账本,日子倒也过得清闲。 对于彼时的秦雅来说,长姐能嫁个好人家,母亲能够健健康康的,一大家子丰衣足食,就是她最大的渴望了。 可命运偏爱捉弄人,万千人海里,月老偏生同一辈子都不能嫁人的秦雅开了个大玩笑,与她结了一小段的姻缘。 若果不是他,秦雅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会是个老姑娘,安安心心的在本家守着,赡养老母亲直至她去世,然后自己守着老秦家偌大的家产,直至离世。 她已想好人生的所有规划,只待这一生,来不及绽放,就枯萎离去。 但这些,皆是如果,就像后世人的臆想,如果白娘子不曾遇着许仙,祝英台不曾碰见梁山泊,如果如果,没有如果,秦雅终是与莫安相遇了。 至今她还记得,那是一个阴雨天,漠北难得的降雨,百年一遇的机遇,各家各户也不避雨,兴奋的拿了锅碗瓢盆去外面盛着这天降的甘霖。秦雅也不例外,她同慧姨一道,拿了家里所有可以接水的容器,吆喝着一众仆从去外面收集雨水。 秦雅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与莫安相遇的,**的木门被敲的梆梆直响,胳膊下夹了木盆的秦雅刚好就站在离门最近的长廊下,也顾不得放下胳肢窝下的木盆,就这样挎着去开了门。 “姑娘,小生姓莫,单名一个安字,南下进京赶考,路过此地,不想得这天气突变,又是刮风又是下雨,万般无奈,可否借贵府避一避风雨?” 乌木的房檐下站着的是一位公子,一身及脚长布衫上沾了些许泥点,浑身叫暴雨给淋透了,拿簪子插起的墨发一角轻垂,凌乱的贴在鬓角,却掩不住他眉宇间的光华。 这便是秦雅对莫安的第一印象了,她引着那公子进了门,那人道了句谢,摸出怀中褡裢,将其中的几本书掏出来在长廊干处晾了,秦雅也顾不上干活了,就在他身侧立着。 《老子》、《诗经》、《孙子兵法》,自那躲雨的公子褡裢里拿出来的,竟然都不是寻常读书人所看的那些《论语》、《孟子》。 “这位公子。”秦雅忍不住上前去搭话,“你不是要去京城赶考吗?怎么带的都是些不入流的书?” “不入流?”那公子晾好了书,移到一边拧着袖子上的雨水,抬起头笑道,“那在姑娘看来,什么是入流的书呢?” “当是孔孟之道,诸如《论语》、《孟子》。”秦雅不假思索就给出了答案,应是这样没错的,她虽没上过几日私塾,但见得那些要考取功名的人,皆读的是这般儒家经典。 “是吗?”拧着衣袖的公子哥停下了自己手头的活计,对着她道,“那姑娘可知这些书的来历?” “这有何难?”秦雅先前一步,指着躺在地上的书一一道出他们来历,“《老子》又被称为《道德经》、《道德真经》、《五千言》,传闻是春秋时期的老子所撰写,分上下两篇,上篇德经,下篇道经。以“道德”为纲宗,论述修身、治国、用兵、养生之道,乃所谓“内圣外王”之学,文意深奥,包涵广博;《诗经》共三百一十又一篇,其中六篇为笙诗,传为尹吉甫采集、孔子编订。分为风、雅、颂三个部分,风是周各地的歌谣,雅是周人正声雅乐,颂是周王庭贵族宗庙祭祀的乐歌;至于《孙子兵法》,我虽未读过,却也在父亲书房中见到过,知它为孙武将军所著,讲的是兵法谋略,乃是行军打仗的大智慧。” “姑娘好见识。”听得她如数家珍般一一道出这些书来历,那公子也不吝于赞美,倒弄得秦雅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 “只是,依姑娘这见识,该是不与俗世人同流合污,怎同他们般摆脱不开庸俗的偏见?” 然那公子话锋一转,尖利的话语一针见血,剥的她无处遁行。 “《庄子》中记有孔子拜师的典故,老子既为儒家大宗之师,他所著的《道德经》,又怎能被称为不入流之物?《诗三百》既为孔夫子所编订,如何说它是不入流之物?至于《孙子兵法》,刚才姑娘也说了其包含了大智慧,而且这三本书姑娘都如此了解,不应是未曾读过,姑娘可否与小生解释一下,你又是为何看这些不入流的书?而不去多诵读儒家经典?” “我——”秦雅被辩的哑口无言,只是自己失礼,抱着木盆作了个揖,低声道,“是小女子陋见让公子见笑了。” “无碍,姑娘既然饱读诗书,必是个钟秀灵敏的人,只是在大环境下跳不脱罢了。”那公子无所谓的笑笑,拿起另外一只袖子,走到长廊稍前些又拧起水来。 滴滴答答的水顺着布料往下成片的滴,地上很快便汇出一片水渍,秦雅望着那瘦削纤长的背影,面色稍红,动了恻隐之心。 这般天气,这位公子淋了许久的雨,又穿着湿衣裳,难免会沾染风寒。看着天气也不像一时半会能停了雨的,不如留他在家中烘干了衣物再离去也不迟。 “慧姨,你带公子下去歇息,我去找几件干净的衣服来,免得他受了寒耽误了进京的时辰。” 正在拧袖子的公子闻言转过头来,对着她露出个略微惊讶的表情来。 “我们漠北的人好客,是断不会叫上门的客人不舒心的。”秦雅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找了个借口,借着取衣服的由头快步离开了。 瓦檐上的水珠顺着陡坡流下,滴滴答答坠在地上,同样也打在了莫安的心头,目送着那抹倩影远去,心下不由得感慨,这姑娘,倒是不一般。 第三十七章 干柴烈火(七) 秦雅在她故去爹的衣柜里倒腾了许久,勉勉强强翻捡出一两件素色衣袍,因着压在箱底久了,泛着皱皱巴巴的黄。 将衣服捧起放在鼻下嗅了嗅,果真有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捏了鼻孔,拎着两件衣服转身去了浆洗衣服的房子,取了俩板凳将衣服搭在上面,在下面抓了一把香草点燃,拿蒲扇扇着香烟袅袅向上,将霉气给熏走。 片刻后,起身拿扇子在上面扇了扇,觉得霉味没那么重了才将其铺在桌上,拿铜壶做的熨斗给烫平了褶皱,这才捧着去寻了方才那位公子。 慧姨将他安置在了一处客房,因着今日是阴雨天,下人们还未来得及烧水,要给突然上门的客人擦身子,就只能现烧着了。 秦雅将两件素衫放在桌子上,解释道,“老父亲去的早,家中没有其他男丁,勉强寻出来这么两件衣服,还望公子不要嫌弃。” “哪里的话,小生与姑娘无亲无故,过来叨扰才是不该。”正坐在桌前看书的公子见她进来,连忙起身相迎。 偌大的木桶抬了进来,秦雅也不好再留下来,福身道了句,“公子请先擦擦身子。” 抬步正欲迈出去,身后传来温润又略带紧张的声音,“小生姓莫,单名一个安字,敢问姑娘芳名?” “秦雅。”她微微侧身,唇间吐出这两个字来,廊外依旧是阴雨连绵,可心境,似乎却有些不同了。 梨花木镂空的门扇被关上了,莫安摸上桌上的素衣,温润的不似在阴雨天拿出来的衣服,再往鼻尖一凑,淡淡的香气缭绕,混着身后热气腾腾的大木桶,盖住了他眉宇间的心绪。 这雨似乎是停不下来了,晚饭前秦雅特意与母亲知会了一声,一向严苛的母亲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叫她晚饭时别忘了叫客人一起上主桌。 秦雅将煮好的姜汤端至莫安落塌的客房,与他说明来意,二人有说有笑,穿过长廊,行至饭厅。 梨花木门,同木饭桌,正座上是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人,一头银丝梳的整整齐齐,那碧绿的翡翠给固定了,简洁又不失大方;在她左手下,坐着一位约摸十七八岁年纪的姑娘,飞仙髻,金头面,穿着一身对襟藕粉色单袄,袖口各有一对花蝶,容貌与秦雅有几分相似。 莫安想了想,这位老夫人应该就是秦雅姑娘的母亲,而这位小姐,则该是她的姊妹了。 “莫安,见过秦老夫人和秦小姐,路过叨扰,多有不便。” 秦老夫人严肃的脸突然绽开一片笑意,邀着他落座一同用饭。 莫安被请至左手便落座,刚好挨着秦府的大小姐秦婉,她见他生的一副好相貌,又是个读书人,心下不由一阵欢喜,连头上的一对金步摇都跟着晃了晃。 秦老夫人也是这般想的。 秦家虽落在北漠,往上数上几代,却也是读过书、出过秀才的。只是一二百年前改朝换代,家中难免受了些牵连,才搬至这北漠,与蛮夷为邻。秦家这一代子嗣单薄,没有能守家守业的男丁,若是得个有前途的女婿,倒也不错。 北漠尚武,男子皆是匹夫,秦老夫人怎么甘心女儿嫁与五大三粗的汉子,她瞧着这莫安倒是不错,斯斯文文,颇懂礼数,所为读书人,瞧着倒也不迂腐,浑身上下都有股风骨气,且先让她盘问上一番,再做决定。 “敢问莫公子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 秦老夫人在漠北居了这些年,说话也沾染了漠北人豪爽的性子,直来直往,不拐弯抹角,开口就直接问了人家。 莫安见老夫人问他话,将一双长筷放下,答道,“晚辈本是江南苏杭一带人氏,无奈双亲早亡,想起北上有些亲戚,特来投靠。哪知这连年大旱,亲戚家里也不好过,正逢科举,便给予了些盘缠,好叫晚辈进京赶考。” “原来如此。”秦老夫人听得他这番话,心中大喜,原来无父无母,这般好女婿,哪里寻得?连忙补问道,“那莫公子出这么远的门,家中妻儿可放心的下?” 温润的莫安脸上露出一抹笑意,“老夫人可是说笑了,晚辈自幼家贫,父母又早亡,连自己的温饱都成问题,哪里的姑娘能愿意嫁与晚辈为妻?” “那就是说莫公子尚未婚配了?”秦老夫人话中有掩不住的欣喜,活了大半辈子,今日才知道什么叫个天赐良缘。 百年一遇的大雨,偏生生在今日下;漠北无数人家,这位年轻人偏生生就停在自己门口躲雨;青年才俊,却尚未娶妻,可不就是天赐她老秦家的姻缘? 连忙趁热打了铁的问,“那莫公子看老妇人我的女儿如何?可配得上与公子为妻?” 莫安心中一惊,像做错事被抓包了的孩子,抬眼看了对面落落大方的姑娘,继而喜道,“秦小姐自然是好的。” “好好好!”秦老夫人听得他这般说话,知道这桩姻缘是有戏了,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乐呵的合不拢嘴,“既然莫公子有意与小女结亲,不如就多留几日,等完婚后再走?” “万万不可。”莫安虽是心仪秦雅的,但自他看来,大丈夫当顶天立地,若无一番事业成就,怎好娶妻生子?况且,秦雅姑娘如此贤淑良德之女子,他怎么忍心叫她受了委屈? 当下自席间立起,拒道,“晚辈乍来此地,能得秦老夫人青眼,自是感激不尽。只是春闱将至,一则晚辈要赶时间,二则尚未出人头地,怎敢迎娶秦府千金?还请老夫人谅解,待莫某考取功名后,定当出黄金百两、以八抬大轿,娶秦小姐为妻。” “这——”秦老夫人有些犹豫,自古负心汉太多,若是这莫安功成名就后,忘了漠北秦家是何,可如何是好? “娘,依雅儿看,莫公子是个忠厚之人,难得他有如此大心志,等他几年又何妨?”秦老夫人模糊的话语令秦雅产生了错觉,误以为娘这是在为自己争取幸福,兴奋到不能自已的同时也搭了句话,若莫安区区几年就能三心二意,就算嫁了他又能如何? 她秦雅,要嫁就要嫁一诺千金的君子。 “如此般,也好。” 第三十八章 干柴烈火(八) 漠北的雨来的突然,去的也快,不消一日这雨就停了下来。秦雅捧着烘干的衣物走进客房时,眼泪险些就要落下来。 纤长的人影转身,素袍在空中划过一个小弧度,“秦雅姑娘。” “山高路远,莫公子,珍重。” 将盘缠和衣物一股脑的塞进他怀中,秦雅转身就欲往外走。 “秦雅姑娘——”身后却传来那人一声唤,“在下当鞠躬尽瘁,早日归来,娶你为妻。” 眼眶更红了。 “你等着。”秦雅拿袖子抹了一把眼泪,冲去自己的卧房拿了把剪刀,咔嚓一声剪下一截秀发来,装入她绣了一宿的锦囊中,跑着递给了收拾好行李就要上路的莫安。 “早日归来,勿,勿相忘。” 长街漫漫,秦雅站在大门口,人家、街道、人影,渐渐淡出她模糊的视野。 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情形,黄沙、斜阳、劳作,秦雅穿梭在日复一日的操劳中,心里,却没以前那般平静了。 一月后,秦雅自路过的商队手里收到了来自京城的信。 “已到京城,一切安好,勿念。吾定早日归来。” 虽然只有寥寥数字,也无落款,可秦雅知道,这是莫安寄来的。 磨砂着手中单薄的信纸,秦雅觉得那漫长的岁月也并没有那么难熬了。信就压在她的枕头下,每晚拿出来读上一读,那个纤长风雅的身影,似乎就近在咫尺。 三年岁月,一晃间,秦雅也到了快二十的年纪,枕下的信攒了有几十封。她知道,她的心上人,要归来了。 因为上月的来信,他说了,自己已经回杭州城做了知府,等一切安顿好了,就接她去杭州城。 春日里阳光好到不行,秦雅将手抬至额间,细密的阳光透过指间撒下一片阴影,杭州城那边的人马终于到了。 秦雅收拾好,坐上马车,准备南下去杭州城。 “等等,你姐姐不曾出门见过世面,你此去杭州,也带着她,一来路上好有个伴,二来也能让她去看看热闹。” 临上车前,母亲将长姐秦婉也塞上了马车,她是温吞性子,倒也不介意,哪想,这便是阴谋的开始。 秦雅是幸福的,靠在马车壁上,很快就在自己幻想的美梦中沉沉睡去。 三月底的时候,一行人终于到达了杭州城。入城的时候,还是清晨,路人寥寥,但秦雅还是一眼便爱上这座江南之城,或许,不是爱上了这座城,是爱上了这座城里的,那个人。 她将嫁与她的爱人,永久的留在这片土地上。 但是,事情好像和她料想的不一样。 聘礼暂时搁置在她们落脚的莫府时,她的姐姐拿出一封信,递与莫安。 莫安疑惑的拆开信来,细细读上一遍,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秦雅还在疑惑,就听得自己的长姐开口解释道,“莫公子没瞧错,小女子母亲说了,莫公子要娶的,正是小女子,秦婉。” 秦雅瞬间就懵了,莫安,不是母亲为她定的夫婿吗? 莫安也楞了,他心仪的那个姑娘,是秦家二小姐,秦雅啊! 可看秦婉,不顾众人的错愕,开口道,“临行前母亲说了,大抵是她疏忽了,漠北那边都知道母亲那一系有个规矩,那就是**需留在家中照顾老母,终身不得出嫁。莫公子当初投到秦府上时,母亲大人光顾着高兴,倒是将这一茬给忘了。妹妹雅儿是万万不可能出嫁的,既然聘礼都下了,都是一家女儿,娶婉儿和妹妹并无多大区别……” 泪水夺眶而出,秦雅捏着手中的帕子,有苦却说不出口,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她的情郎。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莫安紧紧泯着唇,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当下拂袖离去。 过了些时日,秦老夫人也自漠北那边过来了,这事,似乎是板上钉钉,无法更改了。 莫安挣扎了数日,终是倔不过秦老夫人,答应下这门荒唐的婚事来。 秦雅知道后,气的险些没一口气背过去,可那人踏入她的闺房,一脸憔悴,“雅儿,你知我是心仪你的……” “心仪我所以要娶我姐姐?莫安,你还真是生的一副好口舌!你走!娶你的秦家大小姐去!从此以后,不必再来见我,就当你与我,从未相识过!” “雅儿!”那人将她一把揽入怀中,男性特有的气息在她鼻间铺开,那是她心上人的气息,可他,可他就要娶自己的姐姐为妻了! “我只想离你近一些,除了娶她,真的别无办法……” 莫安低喃的声音宛如受伤的小兽,扎在她心口闷闷的疼,她抬头,抚上他的面庞。 “我知道你也不好过,可是我,你怎么让我接受心上人将要迎娶自己的姐姐为妻的残忍事实?” 豆大的眼泪自她眼角渗出,划过脸颊,打落在地上,莫安将唇印在她的眼睛上,“莫哭。” 秦雅哭的更厉害了,自他怀中睁开,声音哽咽却又近乎歇斯底里,“你让我如何不伤心!莫安,我——” “唔——” 最后的话还未说出去,一片冰凉就覆上她的唇,撬开她的贝齿来,苦涩的味道在二人唇齿间蔓开。 莫安的手握着她的腰,越收越紧,唇间的动作也越发的野蛮起来,秦雅感觉得到一股血腥味在嘴中蔓延开来,伸手想推开那人,可却怎么都推不开。 “雅儿,不要拒绝我。” 低哑的声音自她耳畔响起,秦雅承认,她沉沦了,带着悲伤,带着绝望,带着不可名状的痛。 秦雅从未见过那样的莫安,他疯狂的像一头野兽,带着猩红的眼,衣服散落了一地,卑微的烛光在房间内闪烁,两具身影在灯火下纠缠,汗水自他们的肩胛流过。秦雅睁大了眼,半蜷着身子躺在床上,并感觉不到幸福。 “雅儿,我爱你啊。”身上的人低喃,吻过她的胸前,带过冰凉,覆上火热,莫名的叫她颤栗。 第三十九章 干柴烈火(九) 不知过了多久,摇曳的烛火终于停止晃动,秦雅看着它在空中爆开烛花,晃了晃,伸手推了把身侧的人。 “莫安。” 她犯了罪,犯了不可饶恕的罪。 可这能怪她吗?情郎变成了姐夫,呵,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加让人觉得荒谬的事吗? “雅儿。”身侧的人自迷糊中转醒,一只手支在坚硬的床板上,**的胸膛暴露在她的视线中,“对不起,我——” 床上的殷红,比任何口舌都能证明她的清白。莫安大脑一片空白,却又莫名的欣喜。 雅儿,他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雅儿。 为何会失控,他也不知,他只知道,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就这样毁在他手上了。愧疚的伸手想要将她揽入怀中,那人却翻了个身,别过脸去。 “你走罢。” 薄唇轻启,吐出的,是这样残忍的一番话。 “雅儿——” “你还要怎样?”她转过头来,受伤的水眸像一把尖刀,直插入他心口。 烛光点点,她雪白的肌肤像上好的缎,暴露在空气中。只是此刻,再多风月也无法在二人心中勾起。 “是我亏欠你太多。”他说。 掀开缎被,起身站在地上,穿好一身衣服,略微整理一下,“秦雅,你记住,无论如何,今生今世,我莫安,永远都只爱你一个。” “说这些做什么?”床上的人将身子背过去,眼泪不争气的乳断了线的珠子般砸落,滴在枕头上,很快润湿一片。 就这般沉默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古老的木门发出一声叹息,卧房里也渐渐静了下来。 很快,她便要随母亲搬去新宅子了,她知道这是母亲的意思。可姐姐却被留在了莫府,按照母亲的要求,留下来是为了他们夫妻俩培养感情。 新迁的秦府很大,也没那么多活计要她做,每日里坐在莲池旁边发呆便成了她唯一的消遣。 “小姐姐。” 这日,她正坐在莲池边对花伤神,忽然听得一阵童声,抬头,只见一对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坐在一对并蒂莲上,模样看起来有七八分相似,莫名叫她觉得亲近。 她伸出手,想摸摸她们的脑袋,可奈何莲花离她太远够不着,只得作罢,“你俩是莲花仙子吗?” “仙子?”瞧着大点的那个小姑娘噗嗤一声笑了,圆圆的脸蛋上出现一对可爱的酒窝,拽着身边的另一个小姑娘道,“妹妹你听,她叫我们仙子呢!” 继而转过头来向她做了个鬼脸道,“我们才不是什么仙子,我们是鬼,你怕吗?” “为什么要怕呢?”秦雅反问道,似是与她们对话,又似是喃喃自语,“很多时候,人心要比鬼怪可怕上许多。” “姐姐。”小点的那个女孩子拉了拉她姐姐的衣袖,“她看起来很伤心。” “我知道啦!”做姐姐的那个抓了抓自己的小辫子,本来就算不上整洁的头发被她一下子抓的乱蓬蓬的,“这样,你告诉我谁欺负你了,我去帮你报仇。” “不用了。”两个小孩子,又能帮上什么忙呢?秦雅笑笑,招呼她俩下来,“看你们的头发都乱了,快下来让我给你们重新扎一下。” “不要!”大的那个小姑娘干脆利落的拒绝了她。 “为什么?”秦雅愣了愣,“头发乱可没有人喜欢哦!” “不是啦!”较小的女孩子不好意思的玩着小手,“是小姐姐你根本就碰不到我们。” 说完还怕她不信,特意从莲花上下来走到她身边。 “哎——”姐姐还没能拉住她,就看到自己向来胆小怕生的妹妹上了岸。 秦雅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小脑袋,说道,“你这是有多久没扎头发了?” 温润的触感碰上小鬼的脑袋,她忍不住兴奋的朝着莲池里嚷嚷起来,“姐姐你看,她能碰到我!” 莲花上的小姑娘也睁大了双眼,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秦雅的手。 她,她真的能碰到妹妹! “乖,姐姐给你梳头发,不要动,不然会疼的。”秦雅还顾不上两个小鬼的惊奇,飞快的替小姑娘拆了发髻,掏出随身携带的木梳给她把头发梳顺了,这才一左一右,替她辫起发来。 “好了。”片刻功夫,一对漂亮的哪吒髻就在小鬼头上立好了。 小姑娘趴在池水边,画了个圈,将池水当镜子照,再抬起头来,对她姐姐说,“果真很好看呢!姐姐,你要不也扎一个?” “那好吧。”坐在池边的小姑娘撅着嘴,不情愿的起身挪到秦雅身边,“给我扎一个和妹妹一样的。” “好嘞!”秦雅挽起衣袖,正要替她拆辫子时,远处却传来一声唤。 “秦雅!秦雅!死丫头死哪去了?” 她的眸子瞬间暗了下来,一脸歉意的看着自己怀中的小女孩,说道,“不好意思,我娘叫我过去,等我忙完了,再过来给你辫头发好不好?” “好吧。”小姑娘又撇了撇嘴,表示同意。 “真乖!”秦雅刮了一下她的鼻头,起身离开了。 “她的身上,有娘的味道呢!”还趴在池边照镜子的小姑娘抬起头,对着她的姐姐甜甜一笑。 秦雅去了一下午还没回来,两个小姑娘等急了,决定去看一看。 顺着长廊飘过去,一间房一间房挨个找过去,却并没有看到人影。 “小姐姐去哪了呀?”妹妹扬起懵懂的脸,问着她的姐姐。 “我也不知道,慢慢找总会找得到吧。” 吱——一声轻响,正对着她们俩姐妹的门开了。 两姐妹一愣,也不知道往哪去躲,就这么和里面出来的人撞了个对面。 “鬼啊!”秦老夫人一声尖叫,就晕倒在门侧。 “姐姐。”浮在半空的妹妹扯了扯身侧人的衣袖,“我们好像吓到人了。” “是她自己突然出来的好不好?”姐姐满不在乎的拉着妹妹就要离开,她们还要去找那个小姐姐呢! “等等!”她突然看见了晕倒在地上那人手上的一块青黑的胎记。 这不就是害死她们那个仆妇身上的胎记吗?她可记得清清楚楚! 两百年了,真是苍天有眼,今天就让她给撞上了,露出个阴恻恻的笑,此仇不报,非君子! 第四十章 干柴烈火(十) 几日后,秦老夫人病了,请遍杭州城所有的大夫都不见好,就只得前去阴阳医馆请名满苏杭的东方大夫来诊病。 应东方琉璃的要求,秦雅暂时被莫安接进莫府。 在莫府的日子,痛苦又甜蜜。和姐姐、莫安共居在一个屋檐下,她更能看清心上人眼中的那一抹愁云。可她又能如何呢? 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想过若是母亲的并不会好转,那她和莫郎,会不会还有一丝转机? 可东方琉璃不曾让人失望。 虽然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母亲确实从那边鬼门关处回来了。 看着病情好转驱于稳定的母亲,秦雅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伤心。 幸好,母亲不肯住与秦府了。 虽然也不是令人欣喜到跳跃的消息,但至少,她与莫郎又能在一处了。 四月中旬,是姐姐与莫安的婚事。 杨柳青青啊,该来的日子还是到了。一大早上秦雅就被母亲派去厨房给慧姨打下手做喜饼。 多么残忍的事!她的心上人要娶妻了,新娘子不是她,她还要为他们的婚礼做出一盘盘喜庆的龙凤呈祥喜饼讨喜气。 发酵了一夜的面团蓬松的刚刚好,加入鸡蛋、猪油、糖搅匀,浅黄色的面团被她从盆中取出,秦雅想将它揉成光滑的面团,眼泪却止不住的往下掉。 “小小姐,你放糖了吗?” 慧姨看见秦雅脸色惨白,过来想看看她到底怎么了。 “没,没有。” 秦雅的脑子混成了一片,眼前也一团模糊,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身旁的人问了些什么。 “小小姐,去歇会吧,喜饼我来做。只有锅知道饼熟了没有。但你看看你,别哭了,哭肿了眼睛就不好看了。” 慧姨不停地催促着,秦雅终于肯离开厨房。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从厨房中出去,慧姨哪能不理解她的难过?可眼下,她该担心的不是小小姐,而是这团淡黄的面团有没有因为秦雅的难过而废了。 做好喜饼,每一个程序都很重要,老秦家风光了几代人,这种重要场合是绝对不允许有一点差错的。慧姨将大面团在手下反复揉匀至没有气泡,揪成一个个小面团揉光了再擀成一厘米厚的薄饼置于温暖处再次饧发。 约摸几柱香功夫后,饼胚已发至两倍厚。慧姨熟练的将其取出置于温热的平锅内,用小火耐心的烙制双面金黄。 等到一切结束后,一摞摞喜饼散发出诱人的香味,看起来秦雅的走神并没有影响到喜饼的美味。 慧姨拿起最上面的那块,小心翼翼的咬上一口,香味混杂着芝麻,在她唇间溢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股浓郁的悲伤突然漫上她的心头。 慧姨想起了她为老秦家准备的一场场婚宴,想起了年轻时的她自己。 在她活过的这数十年间,从来也没有为什么而哭过。甚至在秦老夫人的母亲,也是她的母亲赶走她的心上人时,她也没有哭。反而,她为此感到解脱。人生短短几十载,她从来都没有尝试过牵挂人的滋味。但她不知道现在她怎么了,眼泪止不住的就往外涌,胸腔像被人挤在了一起,痛的令人窒息。 秦雅还不知道正在厨房里的慧姨遭受的变故,她穿过长廊,想在角落里再看一眼她的心上人。她就站在阑珊之后,看着院中一身喜服,拉着他的新娘穿过众人席间的人。他的唇紧抿,挺拔的身躯在火红喜袍的衬托下越发的修长。 秦雅的脸白的吓人,万千喧哗在她耳中退去,天地间寂静的,只留下了那抹大红的身影。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就向着那人走去。 哪怕她知道,只有自己的姐姐,秦婉,才是今天这场盛宴的主角,她还是忍不住想要上前,想要靠近那个人。 莫安,她喜欢了三年的人,盼了三年的人,没有等到他的负心,却被自己的亲人活活拆散,娶了自己的姐姐为妻! 穿过热闹的人群,秦雅只觉得到处都是对她的嘲笑,仿佛全天下人都知晓她的难堪,在她背后对着她指指点点。 “看,这就是秦府二小姐,我听说之前,莫大人可是要娶她为妻的。两人书信来往了三年多。” “那又如何?莫大人最后还不是娶了大小姐秦婉?我瞧着秦婉姑娘倒是比她好上许多,温文尔雅,落落大方。” “就是就是,你们是没看见她那副不知廉耻的样……” 秦雅几乎就要哭出声来,倔强的眼泪在她眼眶中不停地打着圈,抬头,刚好对上那边凤冠霞帔的人,隔着红盖头,秦雅都能感觉得到她得意的目光。 她像一个胜利者,洋洋自得的看着她,仰着高傲的头颅。理所当然的和原本是她相公的莫安拉着喜绳,互拜天地。 大脑突然一片空白,像极了小时候她逃课,被一个私塾里的孩子推下漠北唯一的一条河中,河水淹没了她幼小的身体,咕咚咕咚灌进口中、鼻中时的感觉。 窒息的感觉。 婚礼的仪式还在进行,和莫安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那个大雨天的漠北,一身湿衣同她争辩的公子,拉着她的衣袖许诺的莫安,抱着她在她耳边说一生只爱她一人的,莫知府。 不知是什么时候,亢长的仪式终于结束,穿梭在宾客间敬酒的莫安站在了她的身侧,趁着下人们上喜饼的功夫,俯在她耳边。 “雅儿,你觉得我幸福吗?” “为什么不呢?我觉得你,很幸福。” 莫安,此刻的他与秦雅靠的是如此的近,远远超出了世俗对姐夫和小姨子亲密关系的认知。他也只能抓住这唯一的机会,贴在秦雅身侧,道: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否就是你所想的,但我知道,在这场婚宴上,我虽然没流下眼泪,但当我站在你面前时,站在我唯一爱的女人面前时,我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第四十一章 干柴烈火(十一) 莫安低沉中略带沙哑的嗓音在她耳边炸开,像一阵温暖的南风,卷过她心境。她绷着几月的脸终于有一丝松动,悲伤、宽慰,所有的感情在一瞬间炸裂开来,眼泪也终于找到了归属,顺着双颊慢慢流落。 粗糙的大手抚过她脸庞,寂如死灰的心骤然复燃,脸上的大手滑下,带着滚烫的温度,擦过她颈间,为她整理好衣领。 如果可以,她希望此刻就是永远。 但是秦老夫人尖锐的目光打断了这片刻的温情,莫安的手迅速的收了回去,接着快步离开回归他该去的地方。 而这时,秦老夫人也站定在秦雅的面前。 “莫安和你说什么了?” “回娘的话,什么都没说。” “你是在试图和我说谎吗?”秦老夫人凸起的颧骨尽显着刻薄,“离莫安远一点,记住,他是你姐夫!” 秦雅不在乎她的威胁,她的目光依旧追随着那个人,一盏盏觥筹交错,恍然间,她也可以想象成今天是自己出嫁的日子。 事实上,能得到莫安的一心一意,比做他名义上的妻子,要好上许多吧? 秦雅已经迫不及待的想回后厨告诉慧姨有关莫安的事了,她想告诉她,莫安是爱着自己的,他只是迫不得已。 只是她不知,慧姨已经握着那块喜饼,安静的在卧房中,与自己的爱人在阴曹地府相拥。 而在秦雅走后,食用了喜饼的宾客们都产生了不同的异样,悲伤的情绪笼罩在他们的心头,回想起人生中不畅快的回忆,浓重的压抑堵在心口,让很多人都忍不住宁愿将吃下去的东西给拼了命的吐出来。 酸臭的气息在庭院中弥漫,接下来的事就是东方琉璃所知晓的了,婚礼乱成一摊,秦老夫人病逝,秦雅也跟着病了。 “那既然如此般,也不算是你的恶报。”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般的来龙去脉,东方琉璃长叹一声,看来这事,他不得不接手了,“只是你可能与我说说,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还望东方公子恕罪,奴家既得高人指点,是万万不能透漏人家姓名的。” 秦雅福了福身,满脸歉意。 “罢了罢了。”一连串的事情砸落在小小杭州城,不是凭这么一星半点的痕迹就能破开谜团的,他还是替这位秦雅姑娘看病驱邪才是要紧事。 “还请秦姑娘过来让在下把把脉。” “不必了。”那姑娘摇摇头,拒绝了东方琉璃的好意。 “那你是何意思?”东方琉璃这厢也不明白了,既然不是为求他诊病,又何苦拼死拼活的非要见他? “奴家不是求东方公子救自己一条贱命。不管奴家与莫郎如何郎情妾意,他终究是别人的夫君,奴家不想做那不知廉耻之人,一条命而已,奴家舍得,奴家只是想求东方公子能保下莫郎,公子大恩大德,必将来世相报!” “这——”东方琉璃犹豫了,自座上起身,道,“秦姑娘可是想清楚了?你这病也不是治不了的,不过是鬼怪缠身,阳气虚的厉害罢了。姑娘如此年轻——” “奴家心意已决,请公子成全。” 秦雅打断他的话,又是盈盈一拜,跪了下去。 她这一生本该注定孤寂,可偏偏叫她遇见了莫安。思了凡的心如何收的回?与其日日夜夜让两人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尴尬难免,不如放弃这尘世,就此结束。 前路漫漫,总有一日,他能忘记她吧? “如此般,那便走吧!”东方琉璃见她心意已决,也不好多劝,只好拢了拢衣袖,准备出门。 推开门去,滴滴雨点打落房檐落在地上,在荒凉的街道上形成一条条小河,姬宫涅撑开一柄伞,替东方琉璃遮住了头上的一片阴雨。 “多谢。” 三个人踏入雨中,淅沥沥的雨水蒙起一片薄雾,缠绕在人腰间,恍如仙境。 这大概是她这一生中,最后一次看雨了吧? 在漠北中长了前近二十年,在江南烟雨中离去,似乎也不错呢。 素白的柔胰扣上大门上的狮子头门环,打着伞的秦雅突然转过头来!对这东方琉璃说道,“奴家还有一事相求。” “秦姑娘请讲。” “今日之事,还请公子不要同任何人说起。”秦雅看着他的眼睛,眸中一片凄凉。 “那是自然。”东方琉璃话音刚落,沉重的大门自里面打开,浓郁的阴气混杂着阴雨天独特的条件铺面而来。 “东方大夫?”开门的人看见门外的红袍,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冷下脸来,“秦雅小小姐已经于今日凌晨过世,东方神医还是请回吧!” “凌晨过世?”姬宫涅愣了,那方才他们见到的,是—— 转头,果然地面上除了一把油纸素伞和水渍一摊外,别无它物。 砰——大门已关上,东方琉璃苦笑着摇摇头,好一盘大棋,连他都算计其中。 他虽料到秦雅既口口声声只要他去医病,最迟今日必会寻他帮忙。却未料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寻他帮忙。 “既然大门不让走,就走别处吧。”东方琉璃叹了口气,回头看向身侧的人,“会翻墙吗?” 姬宫涅还来不及反应,就见眼前人影一闪,那抹红衣一溜烟便没了踪影。 “动作还真快。”姬宫涅念叨着,绕到墙后,纵身一跃,也进入了院内。 “动作真慢。”一身红袍的男子在院墙下负手而立,看来已等候多时。 雨还在下着,脱离了伞的姬宫涅已经淋了个半透,可东方琉璃的身上却似涂了油脂般,一丁点雨星都不见。还不等他抱怨,那人捏了个诀放在他身上,顿时丝丝雨滴再也打不到他的身上。 “叫你进来是帮忙的,现在除了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凡人是看不见你的。一会儿给我放机灵点,无论看见什么都别慌。” “知道了。”姬宫涅暂时收起自己的好奇心,握紧了手中佩剑,跟在东方琉璃身后,从后院摸进了莫府。 第四十二章 干柴烈火(十二) 莫府虽算不上大,可即是官宅院落,初来乍到难免走些冤路,可东方琉璃却轻车熟路,没一会便摸到了秦雅姑娘的卧房中。 小小的闺房此刻挤满了人,丫鬟们正急急忙忙的进进出出,替已经凉透了的尸体擦洗换衣服。 秦雅小小姐的病逝,是在所有人预料之中的。早在前几日前小小姐突然病倒,到后来各家大夫接连摆手,连苏杭名医东方大夫都拒绝诊治,配上她一日比一日消瘦的面庞,明眼人都知道,小小姐这是不好了。 机灵点的老人都催着莫府上赶紧准备后事,免得到时候跟赶不上,又做老衣又打棺材,可都被莫知府给拒绝了。 这才造成了今日里众人手忙脚乱的样子。 莫知府不知去哪了,倒是秦雅的长姐,秦婉在闺房门口拉着几个仆妇,仔细的吩咐着需要准备的什物。 东方琉璃远远的在门口长叹一声,拉着姬宫涅走开了。 人各有命,秦小姐是铁了心不想活了,不然也不会等着魂离了体才来求他。既然答应了这苦命的姑娘,就得替人家将场子跑全了,好叫姑娘走的安心。 掐指一算,今日,也是那老太太的头七了。 因为秦姑娘的骤然离世,今日头七里本该跪满孝子的灵堂冷冷清清的。丧白的花点缀着大堂,微风拂过,缀在青色棺木上的白蕃不停的舞动,呼出萧瑟的哀鸣。 寂静的灵堂中,独有一人跪在地上,面前是剪过烛花的白烛。 “秦老夫人,现在的结果,您可满意?” 莫安从不知这其中的弯弯道,可在他看来,秦雅之所以会这么快便离世,又是大夫们觉察不出来的病症,必是受了刺激,心中郁结所致。 “既然您不想让我娶雅儿,当初又为什么要许下亲事?您可知,为了能早日娶到雅儿,这三年,我受了多少苦?到头来,您一招狸猫换太子,活生生拆散了我和雅儿。” “现在你满意了?雅儿没了,我的心也死了,秦婉姑娘,您觉得,她会幸福吗?” 悲怆的声音回荡在灵堂中,四周空荡荡的静,更衬托出其中人的痛苦和落寞。 可怜之人啊! 东方琉璃不忍再看下去,一挥袖,放倒了跪在灵堂上的莫安。 被钉住的棺材板吱吱呀呀的响,东方琉璃眸色一冷,在原地替莫安画了个结界。 “你无需费心,老身怎么会害自己的女婿?” 只听砰的一声,被钉的严严实实的棺材板立起来,从中弹出来个老太太。 正是秦老夫人! “老妖婆,我念你此生也未做其他坏事,就按着规矩叫你在人世上停留七天,同在人世间的亲人道个别,却没想到,你拿这些日子做出草菅人命这般事来!” “东方大夫,你不是不管此事吗?为何又插手进来?”秦老夫人活动了一下筋骨,自棺材中跨出,停在了东方琉璃面前,“老身记得前几日,东方大夫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自己做过的事你自己明白!秦雅姑娘何其无辜,她还是不是你的亲女儿!”原先不知这其中故事,东方琉璃也当这秦雅是个没羞没臊的浪**子,竟然恬不知耻的与自己的姐夫勾结在一起,也不怪自己的母亲就算是死了也不放过她。可今天听得秦雅说道,这里面的始作俑者,完完全全就是这个秦老夫人! 是她一手葬送了两个女儿的幸福,如今更是残忍的逼死了自己的小女儿。都是虎毒不食子,这毒妇,连花大虫都不如! 今日,他便要替天行道,将这妖妇收服,交于鬼差打入十八层地狱,永生永世,受尽牢邢之苦、不得投胎转世! “正因为老身是她的母亲,才看不惯她这副勾引自己姐夫的浪荡样,如今她死了,倒换得一个清净!” “冥顽不化!”先是姬宫涅看不惯这老妇人的这般嘴脸,管她是人是鬼,提起剑就朝着那抹幽魂刺去。 上次,他就是这般划破了那小鬼的脖子,然后她便灰飞烟灭了。 这次,他也会像上次一样,轻松打散她的魂魄! “姬宫涅,退下!” 东方琉璃发话了,灰飞烟灭?这种惩罚对于她来说,还是太轻了。他要做,便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让她永远为她所犯的罪过忏悔。 “东方琉璃,你毁我阳寿,破我护体金身之账,今日便一并算清吧!”面前的老妇人一声嘶吼,露出鬼怪常有的尖牙利爪来。 “很快,你便会为你的狂妄付出代价。”东方琉璃冷哼一声,长剑出鞘,夺目的光彩从中溢出,带着暖暖的气流,灼的那老女鬼睁不开双眼。 “呼——”已经化作厉鬼的秦老夫人低吼出声,闭着双眼就朝着东方琉璃扑过来。 凌厉的剑气并没有将她逼退,反之,只听得嗤啦——一声,东方琉璃袖间被她长长的指甲拉开一道口子来。 看来这老女人道比上次强了不少。 “要帮忙吗?”姬宫涅抱着剑站在一旁,看着东方琉璃又堪堪避过一击,不由得开口发问。 不让用剑,赤手空拳总可以吧? “不用。”这点小事东方琉璃还自认为有信心拿下的,再说了,他还怕姬宫涅那人毛手毛脚的把魂魄给打散了就不好了。 秦老夫人别看一大把年纪了,化了厉鬼速度倒是一点都不慢,灵敏度出奇的话,几招过下来,东方琉璃被压制的死死的,非但一点便宜没占到,反而搭上了一身衣服。 脸上也挂了彩,东方琉璃暗骂一句,这老不死的,要不是怕把她魂魄给打散了,他也不会被压制的这么狼狈。 滴滴鲜血自东方琉璃妖冶的面庞上渗出,看着凌乱的布条在空中飞舞,露出那人大片大片白的似雪的肌肤,姬宫涅表示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一个飞身向前,赶在那女鬼要再次抓向东方琉璃脸上时拿剑鞘挡下了那一击。 “在自己面料危险的时候,再怎么有意义的事便也失去了意义。”长剑横出,光亮一闪间,上一秒还在张牙舞爪的鬼魂立马化成一片片飞灰。 “你干什么!”东方琉璃见他拖了这么久的魂魄被人一击打散,一下子就火了,连脸上的血迹都来不及擦,便气冲冲的质问挡在他前面的那个男人。 回应他的是沉默,姬宫涅转身,明知没有人能看得见他们,却还是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解下,一抖下,披在东方琉璃的身上。 “你的任务,完成了。” 潇洒的身影自灵堂的门槛处跨出,东方琉璃气结,却也无处可撒,只得整理好现场,随后离开了。 第四十三章 杭州别过 江南水乡,一下起雨便不会停歇。 莫府陆陆续续出了好几口棺材,这才将接二连三的几个与秦府有关的已经去了的女人们送走。漠北老秦家,转眼间也就凋零到只剩秦婉一个人。 到底是秦雅的胞姐,妹妹钟秀灵敏,就算是教养方式不同,姐姐的性格也差不到哪里去。加上秦老夫人和妹妹的双双离世,这个在母亲算计下嫁入莫家的姑娘倒是看开了许多,不声不响,留下家书一封,剃了头发上山做了尼姑。 她说,母亲固然固执,可祖宗上留下来的规矩是不能废的。妹妹和莫安是一对可怜人,可事到如今,就算是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这事闹到最后,谁也没讨着好,也不能怨谁。让莫安守着她平平安安渡过一辈子是不可能了,就算莫安肯,她心里也过意不去。看着莫安那张脸,她就想起自己的亲妹子;想起自己的亲妹子,总觉得亏欠她。不如剃去三千烦恼丝上山做了姑子,敲一辈子木鱼,好为母亲妹妹祈福。 **需终生不嫁、为老母养老送终的传统随着秦家姐妹花一死一出家的结局而被封入历史,莫知府府上的事也总算是告了一段落,虽然留他一人孤寂些,但也没前些日子那般闹心了。东方琉璃到头也没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与他听,这前半辈子已经闹腾成这样了,后半辈子再在愧疚中度过,想必那滋味也不大好受。 凡人啊凡人,就连三千世界中最为平凡而普通的凡人都多得这般烦恼,这人世间红尘滚滚,似乎真的没什么好眷恋的。 阴阳医馆照旧开着,东方琉璃还磨砂着手中的茶碗,只是与常打下手做些杂活的姬宫涅,不怎么搭话了。 姬宫涅知道他还在为那条魂魄生气,却也不想劝。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救了人反倒要被人埋怨? 两人就这么横着,一杠就是许多天。除了日常必要打交道的话,竟然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肯说。日子久了,就连送鱼的李伯都看出了二人的不对劲。 这日姬宫涅终于端不住了,捏着袖中一角,腆着脸跑过来同东方琉璃搭话。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许是不太习惯他不霸占他的太师椅,反而跑到离他如此近的地方搭话,东方琉璃斜了他一眼,道,“没长眼睛?这门口挂的牌子上写的什么?” “我不是说这个。”姬宫涅知道他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将胳膊肘搁在桌子上,换了个较为舒适的站姿,干脆将话挑明了,“看着样子,你像是个做阴媒的,而且还小有成就。” “那又如何?”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对姬宫涅这个人,他的了解虽不到十分,却也是足够七八分。此人虽不知为何而来,但对他,目前来看是没有敌意的。还屡次出手相助,虽然结果并不是尽善尽美,但出发点也是为他好。如此般,他也不必事事都避讳着他,可这有些事,就不是姬宫涅能不能知道,而是看他东方琉璃愿不愿说的问题了。 比如说,接下来的这些问题。 “那你是如何接上这差事的?天赋异禀?” “你管我。”东方琉璃这下连个眼白都懒得给他,兀自捧着自己的书,摇头晃脑,研究的畅快。 “那天杭州城上空跑过的雪白大兽可是你养的?怎么再没见过它?” 东方琉璃的嘴角抽了抽,飞那么高这个男人都能看见,他真是凡人? 腾出一只手摸上桌子上的茶盏,想要喝一口茶水压压惊。 姬宫涅见他不回答,倒也不气馁,憋了一会,再次抬头问道,语气中还带着一丝迟疑。 “那你真的是男的?” 东方琉璃握着青花玲珑茶盏的手微不可察的抖了抖,一口刚送入口的薄荷茶险些一口气给喷出来。也亏得他忍耐力强,应是将一口水咽了下去,继而将茶碗和书都放下来,拿起旁边的抹布将溅在桌上、手上的茶水细细擦去,这才强装淡定的开口,“怎么?我做了什么让你怀疑我性别的事吗?” “那倒不是,只是——” 姬宫涅的话还没说完,东方琉璃起身自门侧取下一把雨伞,道,“我去看看定的衣服做好了没。” “前几日才请裁缝量了身,这么短时间,怎么出得来?”假装听不出他故意找借口逃避这话题,姬宫涅自怀中摸出一封信来,几步上前将门合起来,挡住他去路。 “这些日子我可能得出去一趟。” “你又不是我这的伙计,来去自由,又何需与我报备?”知道自己也出不去了,东方琉璃倒也不再摆架势,弯腰放下伞,额前轻垂的发丝略过面前人的长袍。 姬宫涅今个可算是见识了什么叫个自讨没趣,可还是厚着脸皮问道: “那,你要一同去吗?” “一同去?”东方琉璃似听了什么愚不可及的笑话般,薄唇微张,道,“我与你非亲非故,你出去一趟,带着我干嘛?再说了,我可是生意人,要走了,这药铺怎么办?” 姬宫涅张了张嘴,终是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起身弹弹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东方琉璃虽对他冷淡,可该交代的事情还是要说完的。 “出去是因为有位故友来信,信中说她病重,我得去探望她一下。” “那又如何?”东方琉璃语气中满是不在乎,连抬起的神色也充满了淡漠,“可是要请我去诊病?诊金出多少?” “这倒不必了。”姬宫涅知道他也没这意思,目光落在一身简便红衣的男子身上,眼神复杂,“照顾好自己。” 吱呀——东方琉璃还没从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拌嘴中抽脱开,就听得门扇响动,斜斜细雨透过半开的门打进来,一身紫衣的男子戴上斗篷上的帽子,顺手牵了立在门后的伞,撑开,跨步踏入淅淅沥沥的雨中。 第四十四章 梅花伞(一) 姬宫涅走了之后,东方琉璃本就清闲的日子过得越发的清闲了。 茶还是那一盏薄荷茶,早饭还是那一篓鲜美的各式海味,太师椅还在,上面的人却已有许久不坐下去了。 这日黄昏,东方琉璃百无聊赖,无奈的伸手去拉那扇乌木门时,逆光薄暮中,却出现个年轻男子,手持一把雪白扇面,止住他动作。 抬首,象牙折扇上是一段素白缎袖,袖口的小小白泽被拆去,只留下细不可察的针孔。向上看去,长袍内露出银色镂空妖娆花枝镶边。玉带系腰,门外的街景衬出残阳一角,繁华杭州车马停歇,晕红的余光,明媚的像要召唤回春日。如数百年前似的俊美绝伦,一如既往地放荡不拘。握紧在身后的手却微微颤抖。三千青发如瀑,即便高高簪起也难掩其茂密之势,一双剑眉下是一对细长的桃花眼,微微上挑,自是风情。眸黑如墨,闪着凛然的英锐之气,配在一张端正刚强、宛如雕琢般轮廓深邃的脸庞上,更显气势逼人,令人联想起昆山上扑向猎物的饕餮,充满危险性。 此刻,偏是红唇轻抿,扬起另人目眩的笑容。 “东方琉璃,好久不见。” 心突突的跳个不停,东方琉璃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内心的感觉。像沙漠里行走的人,好不容易瞧见一处水源在远处泛着光,狂奔而去却发现眼前不过是海市蜃楼的幻象。当再次有泛着涟漪的水面出现在远处时,你还有勇气上前吗? 东方琉璃承认,他没有,所以连身子都未侧开,直接堵在门口,表情僵硬,“你来做什么?” “日子不好过,听你在杭州城开了家医馆,生意还不错,就过来投奔你了。怎么?不欢迎啊?”那人挑了挑眉,一如既往地风流,精致的眉眼越发的撩人。 “进来吧。”东方琉璃侧身,让开了门。 几百年的时间,光阴流转,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不再奢望。没想到,当他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一切的坚强,在这瞬间,土崩瓦解。 “寿眉,出来吧,东方公子同意我们住进来了。” 手持白扇的男人脸上露出放松的表情,自身后牵出一个约摸十三四的少女。 “东方哥哥好。”挨在男人身侧的是一张怯生生的脸。 “百里无忧,你真是好本事,带着小情人就来我这了?”东方琉璃一张脸比方才更冷上几分,几百余年不见,还以为他转了那处处风流的性,没想到这一上门就给了自己好大个彩头。自己厚着脸住进来就算了,还带着相好的,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 “话别这么说,寿眉还小。”百里无忧是个脸皮厚的,略过东方琉璃阴云密布的脸,拉着寿眉就往里面走去。 “百里无忧!”靠在门框上的人彻底怒了,他把他这当什么地了?跨步拦在通往里间的门当口,开口就是刻薄话,“你以为你是什么人?老朋友上门借住无可厚非,可带着个姑娘住在我这,有点不妥吧?” “无忧——”许是东方琉璃的嗓门有些大了,惊到了前面的小姑娘,她将自己的身子往后缩了缩,害怕的拉了拉百里无忧的袖口。 “东方琉璃!你有点过分了,对她客气点,她还是个孩子。”百里无忧见惊到了自己的姑娘,忙将她护在怀中,“寿眉别怕。” “我过分?”东方琉璃气极反笑,他颠倒是非的本领还真是不减当年,有时候他真想将他的那一堆对眼珠子挖出来,看看是否已经瞎了! 还有那叫什么“寿眉”的小姑娘,多大点事就装的一副楚楚可怜样讨男人心怜,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请你搞清楚状况,现在是你求上门,这里是我家,我乐意让谁住就让谁住,我不喜欢谁,谁就得滚蛋!” 百里无忧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方琉璃,一瞬间也不知道为什么,满身的戾气也降了下来,沉默半响,伸手将东方琉璃往旁边一拨,将寿眉往前一送,低声细语的嘱咐道,“你先去里面院子里自己待一会,我很快就来,好不好?” 寿眉大概还没从先前的惊吓中缓过来,盯着百里无忧看了好一会,才点点头,转身走进了后院。 百里无忧这才直起身来,对着一脸不爽的东方琉璃解释道,“寿眉她身体不好——” “与我何干?”冷冷的四个字,截住了百里无忧还未出口的后半句话。 “你——”百里无忧叹了口气,看着眼前将头扭转过去的红衣男子。 无论如何,这里的的确确是东方琉璃的地盘,他既然有求于人家,低个头也是必然的。 将姿态再放低,拉着东方琉璃在椅子上坐了,这才道,“我也是迫不得已,听说杭州城近来不太平,我怕住在客栈里万一有个闪失。想来想去,还是你这最安全。” “感情是把我当免费的护卫了?”东方琉璃扯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来,“你好歹也有些本事,怎么?还护不了你那小情人周全?”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百里无忧苦笑一声,眉间皱成一片,“世间千万般变化难不住我,可上些拳脚法术,我还不抵那些刚化形的精怪。” “那倒是。”对于这一点,东方琉璃还是很认同的,也不知道当初他是如何修炼的,怎么能落得这么个奇葩的本事。 “所以,还请你多多照顾。”百里无忧赔着笑,让他不忍拒绝。 两人这就在阴阳医馆内住下了。不同于姬宫涅走后的平静,寿眉虽然安静,可在百里无忧时不时刻意的挑逗下也会爆出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东方琉璃每日看着药铺,有闲着的百里无忧时不时打下手,三人也倒算是处的还不错。只不过每每对上那一对灿烂如花的笑脸,东方琉璃的心里,就十分的不是个滋味。 这日里并与往常无什么不同,东方琉璃坐在诊桌后,双手撑着下巴打盹,连茶壶里的水没了都不去再添。不是他太懒,而是要去添水必定要经过那一对活动的范围。想想人家小情侣眉来眼去的互动,东方琉璃实在是不想去做第二个耀眼的日头,照亮在二人之间尴尬。索性埋头丢盹,免得塞心。 “东方琉璃!”睡得正酣畅间,忽然听闻有人叫他的名字,吓得睡梦中的双肘滑开,脑袋砰的一声,就那么实在的磕在了桌子上。 “哎呦喂!”捂着发痛的脑袋,还来不及抬头,就有人拎着他的领口与他凑近了说话。 “东方琉璃,我准备开铺子做买卖,你觉得如何?” 眼前是放大的俊颜,百里无忧也不知刚从何处来,***气竟然给累出一身薄汗,提起茶壶想倒一口水喝,却发现空空如也,也不讲究,奔向内室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这才抬袖擦了擦嘴,走过来坐下,将灼灼目光对上还有些迷糊的人。 “做买卖?还行,你打算作何买卖?” “南方多阴雨天,眼看着就快要到梅雨季了,我打算开一家伞坊。”隔着一个诊桌,对面的人摇头晃脑,为自己的计划洋洋自得。 “伞坊。” 东方琉璃念叨着,刚想说这些年手艺人太多,开伞坊或许并不挣钱,那人就从怀中摸出一张地契来放在他眼前,脸上满是炫耀的神色。 “地方我都选好了,就是你隔壁那处大商铺,我可是听说当年你出了好些银两要买,那主人家都不同意。” 东方琉璃面上一阵笑,这人连地方都买了,还问自己做什么? “那是,那块地宝贵着呢。” “不然怎么说我命好?可巧赶上主人家要急着走,这商铺,我可是没多花一份冤枉钱。东方琉璃,你就等着我赚大钱吧!”甩了甩手中的地契,百里无忧吆喝着他一同出,“走,陪我去将那边收拾收拾,明日里我就要准备开张了。” 这人,还真是说风就是雨。东方琉璃无奈的摇摇头,却还是跟着他去了。 第四十五章 梅花伞(二) 隔壁的商铺是个好地方,四面通达,风水极好,一看就是利财之地,不然当初东方琉璃初来乍到,也不会想着要将这处盘下来做医馆。 可即便是福地,也得看人镇不镇的住。就比方说这铺子的前主人吧,在这待了几十年,接着这么好的地方,愣是没赚上多少钱。前几日老家来信说是家里有些大事急用钱,这才匆匆忙忙将铺子转手卖了出去。 “老家有事?”东方琉璃四处打量了一下这处商铺,因为掌柜的走的及,很多东西便留在此处,什么柜台桌椅,皆未搬走。 “哪有这般巧的事?怕是你从中做了些什么吧?” 为着这处商铺,当年东方琉璃可是使了不少的劲,什么法子都想遍了,可那主人家偏生不买账,口口声声说自己这是生财的宝地,说什么也不卖。后来东方琉璃跑的越发勤了,那人的姿态也跟着水涨船高。来来回回几趟折腾,眼见没戏,他也累了,这才退而求其次,买了旁边这座商铺。位置虽然也行,就是有些窄小,不过一人住的地方,小些便小些了,东方琉璃也不在意。 “看来还是你了解我啊!”百里无忧撑开手中折扇,悠悠闲闲踏进商铺,“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只是告诉了他些这处商铺的辛秘。” “辛秘?”东方琉璃将头转过来,一脸好奇,“说说看。” “这你就不懂了吧?”百里无忧将象牙扇一合,掀袍上前几步,往不远处的木椅上坐下,翘起二郎腿,顺势往后一靠,摆出一副长谈架势。 “你看这商铺如此之大,必不是做小买卖的地方。相传在早些年时候,这处可是能与章台媲美的地方,长袖轻甩,水波潋潋,不知多少英雄在此醉生梦死,那可真是不可多得的温柔乡。” “窑子?”百里无忧虽用了无数词来点缀美化,可东方琉璃还是一把就抓住其中“章台”二字要害,与章台媲美的,可不就只有妓院? “别说这么难听嘛!”百里无忧语气虽如此,倒也不否认。 开过妓院的地方确实不大好,但也不能成为原先主人能痛心将它卖了的理由,要知道,这处商铺非但位置坐的好,听说早些年还请姑苏庙上的住持下山来亲自盘过一次。东方琉璃沉吟一下,摇摇头,终还是觉得百里无忧给出的这个理由不靠谱。 “呵。”百里无忧打开折扇在胸前摇着,眉梢一挑,尽是神秘,“那你可知,那老和尚为何下山?” “这我哪里知道?”东方琉璃素不喜八卦别人生活,连人尽皆知的胭脂匠老婆和刘樵夫有一腿的事都不曾听说,又如何得知这都过了百年的事? “这就对了嘛!我告诉你——”百里无忧身子稍稍前倾,刻意压低了声音,“那是因为这地方死的人太多,别人没法子,这才惊动了他特意下山超度亡魂。” “有这等事?”东方琉璃皱眉,表示自己从未听过。 “你能知道些什么?”百里无忧一脸洋洋自得状,“这消息可是被官府压下来的。想当年那场大火……” “你个打外地来的,知道个什么有关杭州城一处商铺的辛秘。”东方琉璃打住了百里无忧滔滔不绝的话头,绑了衣袖,拿起鸡毛掸子开始清扫各处的灰尘。 “哎哎哎,你怎么不听我说话?”百里无忧见面前人背过身去不理会他,背一下子直起来,颇为不满。 “有嚼舌根的那会功夫,不如动手将这收拾干净了。你不是明日要开张的吗?” “说的也是。”百里无忧想想也在理,便将象牙扇往腰间一别,撸起衣袖,也开始着手收拾起来。 别看东方琉璃只是个大夫,没开过伞坊,可审美却不差,柱子要漆成红的,梁间的雕花不差,倒不必换。撤去一众多余的柜子,只留下了个站小二的帐柜,原本看着拥挤不堪的商铺,一下子就宽敞了起来。 “不错嘛!瞧着像模像样的。”百里无忧卷起竹帘,往外一看,正对着集市,这地方,选的热闹。 “二楼你打算如何?” 东方琉璃懒得打理他的一惊一乍,一心只想着赶紧收拾好了避开这人。 一楼既然做了铺面,二楼自然是要腾出来住人了。百里无忧和东方琉璃不同,是个喜欢热闹的主,和着这来往的车辆和吆喝声才能睡的香。 “卧房就不用我帮你收拾了吧?”既然主人家都做了安排,东方琉璃也不好指手画脚,拍拍手,放开衣袖,这就准备离开了。 “那是自然。”百里无忧送着东方琉璃出来,“寿眉现在也该醒了,我过去接她,这几天打扰你了。” “哪里的话,客气了。”一想到这一对糟心的终于要搬出去了,东方琉璃的心情不由得就跟着畅快起来了。 回到了医馆,已到饭点了,东方琉璃这才想起今天一早上陪着这人折腾,竟是连做午饭的菜蔬都没买,取了钱袋正要跨出门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 “等等,这个给你。”牵着寿眉的百里无忧刚撩起帘子,自怀中摸出一把钥匙递给他。 “这是?” 东方琉璃不明所以,就听得百里无忧说道, “我那铺子后面有个小院子,懒得打理,知道你当初看上的也不过是那后面硕大的庭院,送与你了,就当这些时日的打尖费了。” “你同我客气什么?”东方琉璃磨砂着手中的钥匙,唇角微勾,还不错,知道惦记着他。 “该客气的还是得客气,毕竟,日后仰仗着你的地方还多得是。你这是要去集市上?要是过意不去,以后我俩的伙食就都你包了。” “想的美你!”东方琉璃也不推辞,直接将钥匙揣了,转身出了医馆,“帮我看着医馆。” 如果东方琉璃知道这钥匙并不是他所想地方上的,定不会怀着乐滋滋的心。 临近响午的集市虽然没有早间那般热闹,却还是人来人往。小贩们从来不会在日头落下去前收摊,一年四季,可就盼着这么几个季节换点口粮钱,谁敢偷懒? 东方琉璃径直走到熟悉人的摊位前,挑了些常吃的菜蔬,让摊主拿绳子系了,拎着就要往回走。 可走了几步,突然想起医馆中那个借住了几日的人来。百里无忧初来杭州城,他也没好好招待过他,每日里都是家常便饭的糊弄着。如今人要搬出去做生意了,虽然就在隔壁,可依着百里无忧那浪荡的性子,又带着小情人,恐怕是想不起来他的;他又不好时时拉下脸去寻人家,这日后能来往的日子便也少了,想着也算是小乔迁之喜,二人皆无亲友,不如就凑在一起好吃好喝一顿,权当送行了。 这样想来,又折回去自屠夫那称了两斤肉,在旁边的调料担子旁称了些煮肉的香料,这才拎着两手的吃食,慢悠悠的往回踱步。 响午的日头烈的慌,东方琉璃拎着满手的东西往回走,鼻尖也不注意的渗出汗珠,连着额头上的薄汗黏住了他前面那一缕轻垂的发,挠的他脸上痒痒,不由抬起袖子,想要把头发从脸上蹭开。 宽大的袖摆遮住了他视线,东方琉璃也不管,踏上拱桥,边走便拿袖子抿着黏在脸上的发丝。 突然,撞上了前面不知道是一块什么东西,挡住了东方琉璃的脚步。 疑惑的放下袖子来,只见得自己正走到了拱桥的正中间,碰上了一位女子。 “抱歉,在下不是故意的,还望姑娘莫怪。”东方琉璃连忙道了歉,往旁边挪开几步。 那女子却没有反应,还是站在原地。 东方琉璃只道是自己或许把人给撞疼懵了,想要去扶那姑娘,却想起自己还拎着这么多东西,只得开口殷勤的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女子还是不说话,甚至于他再要问,干脆将头扭过去,带着搭在肩上的竹骨伞,安静的看着湖面。 绣着梅花的竹骨伞?东方琉璃惊讶了,早先光顾着看有没有撞伤人,还没看到这姑娘穿着打扮。这下子定睛一看,还真是奇怪。 大晴天打着伞的姑娘。 见人不理他,东方琉璃也不想多耗时间,留下一句,“在下是西街阴阳医馆的东方琉璃,若姑娘回去有不舒服的地方,尽管来西街找在下便是。”便匆匆忙忙的赶回家做饭了。 第四十五章 梅花伞(三) 这原本只是个小插曲,东方琉璃也未放在心上。回了医馆围上围裙,也做了回洗手做羹汤的“娇娘”。 “东方琉璃,你这不错啊!哪个姑娘要是被你看上了,可真是祖上积了八辈子德了。”百里无忧自厨房门槛上站着,一把象牙扇此刻全当了煽动灶台中来不及从烟囱走浓烟的蒲扇团,暴殄天物的随性倒是与他一身绔士气息相配。 东方琉璃一手扶着锅铲,一手自菜板上摸起各样香料,不断的翻炒着锅中的美味,还时不时蹲下来加把柴,以防火灭了去。听得他这番话,手上的动作一滞,多带了一片香叶下去。 不慌不忙的放下锅铲,拿起一旁的长筷将锅中多余的那一片香叶夹了起来,又弯下腰去给灶里再添了几根柴,这才说道,“你有在旁边看热闹的时间,不如过来给我打打下手,添把柴加把火,怎么着这饭也有你的份吧?你怎么好意思就站旁边看着?” 百里无忧听了这话,连忙收起扇子自靠着的门框边直起身来,做出要走的姿势,“可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逍遥自在,哪里做的来这种活?寿眉还在隔壁,我去带她过来吃饭。” 捋了捋被压皱的衣角,门外观望的人转身要走,东方琉璃抽空回过头来问,“难得见你把她单独放在一处,就不怕有人害了她?” 话说到一半,才发现百里无忧走的方向不对,大门应该是在他右手才是,他怎么就直直冲着左手边去了? “你去哪?大门在那边。” 好心替他指出路,那人却回过头来,一脸诧异的道,“你不知道?你后院那开了个门,和我那边是通着的。” 东方琉璃还在错愕中,立起的锅铲上的汁水顺着流下来滑到手背上都没能感觉的到。 “就是那把我方才给你的钥匙啊,不然你以为是哪的?我会把自己门上的钥匙给你让你从前门进?那多尴尬?” 他这才想起,去集市前百里无忧确实给过他一把钥匙。 可当时他,确实以为是隔壁大门上的啊。 有谁会奇葩到不问主人家的感受,就自作主张的把人家墙给凿上一个洞? 百里无忧还在碎碎念中,突然感觉到气氛不对,立马脚底抹油开溜,虽然他并不知道东方琉璃生的哪门子气。 “临别宴”就这样在尴尬的气氛中结束了,一桌子鸡鸭鱼肉,也只有不知内情的寿眉吃的欢快。东方琉璃不时抬头看看自家墙上多出来的那扇门,知道这“临别宴”算是他自作多情的想法了。 “对了,你那伞坊准备取个什么名字?” 落下筷子,东方琉璃总算说出这顿饭上的第一句话,百里无忧立刻长舒一口气,他肯说话就好办了,这会儿他都差点没被他身上释放出来的冷气给冰到。 明明是个爷们,却比他认识的那些个红粉佳人还要难哄,难怪这么多年他还讨不到姑娘喜欢。 “绿袖坊。”不过他既然肯发话,百里无忧自然得赶紧顺杆往下遛,这样两人才都有台面下嘛! “噗——”东方琉璃刚端起一碗汤送到嘴边,听得他三个字出口,差点没被汤水给呛死。 胸口剧烈的起伏,一声声咳嗽响彻在安静的饭桌上,东方琉璃忙端了汤再喝上几口,捶着胸膛给自己顺了顺气,这才对上对面人备受打击的眸,说道: “你一个伞坊的名字,起这么不正经做什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开了家妓院。” “什么开不开妓院的?寿眉还在这。”百里无忧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是对讨论牌匾的事颇为上心,将寿眉往怀中一护,身子往前一探,压低了些许声音,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要给自家的店起个好名字。比如说你这医馆,当初要是起个同什么同济堂、永安堂、保和堂之类的,想必名气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大吧?” “这你可就说的不对了,我这苏杭神医的名声,可是我自己凭本事挣来的。”东方琉璃可不买他这套歪理的账,做生意这种事,凭的还是手艺和信誉。 “那你说说,为何你不起个什么堂什么堂的,偏偏要叫‘阴阳医馆’?” “这——”其实东方琉璃也说不清,为何自己要给医馆取个如此慎人的名字,“大概是为了鬼差们和需要的凡人好寻吧。” “那还不是为了吸引人眼球?”百里无忧对于他这副正经模样嗤之以鼻,夹起一块大肉放在嘴里嚼了嚼,“你可别看不起这名字,我敢同你保证,这明日里一揭牌,保准生意好到不行。” “若是在梅雨季,你这般吹嘘我可能会信。”东方琉璃回应道,言下之意便是百里无忧在放大话,即便是在对伞大需的雨季,也不见得生意会有多好。 “那你便看着吧!”百里无忧也懒得再同他辩驳,就让明日里的事实替他矫正东方琉璃顽固的老旧观念吧。 一早上西街当**竹声噼里啪啦的响,听声音似乎靠近了东方大夫的医馆,大早上去赶集的百姓们也不急这一时了,纷纷挤得去附近看。 东方大夫可是个素来喜欢清净的性子,这大早上的放炮仗,可是有什么喜事了? 怀着一颗颗八卦的心,西街一瞬间就被围了个泄水不通。 可待走进了一瞧,热闹的却不是阴阳医馆,而是隔壁的商铺。 四开门的门扇此刻大大张着,顶当头是拿大红被面盖着的招牌,门前炸了一地的爆竹后,是一位手握白扇的素衣公子。 只见那人双手抱拳,笑盈盈的道,“鄙人复姓百里,双名无忧,初来杭州,做些小买卖混口饭吃,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手一抬,大红的被面被拉下,露出牌匾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绿袖坊来。 这招牌一亮,挎着篮子的大姑娘小媳妇皆羞红了脸,连忙拿袖子遮着眼睛,嘴上啐着这主人家真不知羞,开个窑子还要这般大张旗鼓,脚下却因为从未见过这等世面而挪不开步子。 男人们的反应则是与此大不相同,无论是老的少的,别扇面的还是扛锄头的,一见着那三个字立马就挪不开眼睛,那眼神里绿油油的光,一个个就像条没见过肉的狼。 百里无忧扫视一圈,对这效果颇为满意,挑衅的看了看身侧被他强拉过来捧场的东方琉璃,他就说吧,博人眼球才是最重要的。 东方琉璃摇摇头,他可不信这个邪。却还是在百里无忧不停地使眼色下往前微微跨了一步,清了清嗓子,道,“各位,在下来杭州城也有几年时光,平日里全凭诸位乡里乡亲照顾,才勉强在繁华如斯的杭州城里能混口饭吃,今日里这绿袖坊开张,东家又是在下多年的挚友,还请各位能多多照顾。” 方才众人只顾着看热闹了,倒没注意到立在后面的东方琉璃,此刻他一番话出来,更是惊煞了众人,怎么?一向风骨清高的东方大夫要与人合伙开窑子了? 眼见下面的人神色复杂,百里无忧自知已经达到了他的宣传效果。他就说嘛,东方琉璃就是一块活招牌,只消一句话,带来的震撼绝对比先前翻上一番。他也是个见好就收的人,眼见目的达到了,也不卖关子,紧着东方琉璃的话音接下去。 “百里的绿袖坊,可与一般的伞坊不一样。现在大家手中用的伞具,多为竹骨,伞面以油纸糊成,清一色的白面难免显得单调。可我们绿袖坊既然敢开在这闹市,定然要做不一样的,只有您想不出的要求,没有我们做不出的伞具!上至金骨琉璃面雕花,下到竹骨油纸描草,我们保证,每一把伞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新店开张,前十名可以免费做一把属于自己、全杭州城,不,是全天下绝无仅有的伞!” 原来不是妓院,是伞坊啊! 百里无忧此话一出,场面一片哗然,原本羞红了脸庞的姑娘妇人脸上更加梢上一层红晕,都为自己龌龊的想法而羞愧不已。 可羞愧归羞愧,这绿袖坊却是实实在在的引起了众人的兴趣。独特、还有免费的名额,一瞬间,有不少人争着向百里无忧涌去,好凑凑新鲜事物的热闹。 第四十六章 梅花伞(四) 直到傍晚时分,百里无忧才抱着算盘,噼里啪啦打的响走进了阴阳医馆。 原本只以为他是小打小闹,没想到一天之内真的能接到这么多订单,百里无忧乐呵的合不拢嘴,脸上的神色也随着得意起来。 “东方琉璃,怎样?我还是很有做生意的天赋吧?” “无商不奸。”东方琉璃看着他那眉飞色舞的模样,才懒得搭理他,“你一个精怪,做什么生意。” 啪啪的算盘声终于停下,百里无忧将手中漆黑的算盘往身后一别,桃花眼中满是笑意,“我不做生意,总不能一直在你这蹭吃蹭喝吧?” “你可以不吃。”东方琉璃不咸不淡的回到。 “我是可以不吃,但寿眉不行。”面前人的眼睛弯成了月牙,似乎每次提起这个名字,眼波中总有无限柔情渗出。 “哎,对了,你要吗?我也给你做一把?”百里无忧临出门前,回过头来问了他这么一句。 “不必了。”那么多订单,也不知他要做到何时。 转眼间已到了六月中旬,稀稀沥沥的雨水连着落了好几天,东方琉璃这才反应过来,梅雨季是到了。 姬宫涅已离开一月有余,至今也不见捎来个消息,想必当初那句“这些日子我要出去一趟”是最后的诀别,只可笑他还天真的盼过他会归来。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他这阴阳医馆成了诸人打尖住店的地方,无处落脚便来,待腻了便抬抬屁股走,人来人往,只剩下门口那张太师椅,空荡荡的陪着他。 绿袖坊的生意最近出奇的好。因为在雨季前就打出了招牌,现在杭州城不少人都以拥有一把出自绿袖坊的伞为荣。百里无忧到底是个头脑灵活的,别人只赚官绅贵族的大钱,可他连平头百姓的小钱也不放过。一月下来,已经赚的金箔满盆了。 因为日日里忙着做伞,百里无忧倒是鲜少来他这边了,甚至连一日三餐都顾不得过来吃,有好几次都是他给亲自送过去的。 油纸伞的制作过程非常繁琐,民间有谚语:工序七十二道半,搬进搬出不肖算。要经历选竹、做骨架、上伞面、绘花、上油五大工序,耗时许久才能完成。 修长的手指在一把把伞骨间翻转,伞面是上好桃花纸,在柿子漆里浸透,一张一张黏贴在伞骨上。伞面糊好后便提起笔墨,蘸上丹青绘上独一无二的图案,涂上桐油,然后在室内吊起阴干。放眼望去,整个一楼皆是倒挂着的高高低低的伞,略去一地的碎竹骨,倒是像一家颇为风雅之地。 若是在从前,东方琉璃很难想象,这个自诩“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风流子弟能耐下心来,磨出一道道老茧,只为做出一把把精妙绝伦的伞糊口。但百里无忧给过他太多惊喜,如今倒也是见怪不怪了。 东方琉璃在门口立了许久,也不见埋头做工的人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便放下食篮,叮嘱寿眉别忘了提醒他吃饭,然后就转身离去了。 雨还在淅沥沥的下,自青色天空坠下,细溜溜的,跌落在地汇成一条条小河流经地表,东方琉璃跨进门槛,整理着自己被雨水打湿些许的外袍,一个回首间,不经意的看到了一位撑伞的女子。 这世间人千千万,杭州城百姓千千万,能让东方琉璃记住的,不过寥寥数人;能引起他注意的,更是少之又少。可那位撑伞的女子一自他门前走过,他便注意到了她。 不为别的,只因她太特殊。 平常衣料,一柄素色梅花伞遮身,正是那日在桥头他不小心撞了的女子。 只是今日,她的那把伞看起来有些泛红。 东方琉璃停住了脚步,就那么立在门框前,看着那女子要去往何方。 莲步微移,没走几步就止住了步伐,东方琉璃看到,她停在了伞坊的门前。 莫非她也是来定伞的? 很快这个答案便被东方琉璃否定,因为那女子只是呆呆的站在绿袖坊前,并不进去。梅花伞虽遮住了她的脸,但在东方琉璃想来,也必定是直勾勾的盯着里面不放的。 也不知道她究竟在看什么。 就这样,在绵绵细雨中,一个撑伞的女子在绿袖坊外站了许久,东方琉璃也瞧腻了,移开目光进了屋,待他换上一身干衣,将淋湿了的袍子搭好,生了暖炉去去屋里的湿气后,再探头往外一看,那人已经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去了。 真是奇怪的人,太阳底下撑伞,雨天又跑到商铺门前不肯走。 东方琉璃摇摇头,捧上他常喝的那一盏茶,吸吸溜溜的喝着,不再去想这些令人费解的事。 可接下来的一连好几天,东方琉璃都能时不时看见那位撑伞的女子在绿袖坊附近徘徊,有时是立在门口,有时是站在对街的屋檐下,有时候只是在远处远远的望着。无论她站在哪个地方,那张脸都是永远的被伞遮着。 那姑娘是生人,东方琉璃自是不好搭话询问,只得趁着送饭的功夫拉着百里无忧悄悄的问了,问他可认识这几日徘徊在他店门前的女子。 “什么女子?”百里无忧一脸茫然,表示自己从未见过这么个人。 这几日雨下个不停,路上也烂,原本约定好来取伞的几位主顾都嫌路难走推迟了取伞的日期,哪会有什么姑娘上门? 东方琉璃见他一个劲的矢口否认,只当他是因为寿眉在旁不好回答,心里更加认定了这女子和百里无忧,必定脱不开关系。 “说不定是你的哪任情人,现在找上门来,你却把人家给忘了。” 东方琉璃大胆的猜测引得百里无忧面上一慌,连忙捂了他的嘴给他拉到一旁,道: “你可别乱说,让寿眉听到了如何是好?我和你说,我真的不认识什么撑伞的姑娘,也从来没见她在我店门口徘徊。你想,那么大个人,要真在我店门口晃荡,我能看不见吗?” 东方琉璃见他死活不肯承认,便闭了嘴。毕竟是人家的私事,他一个外人也不好插嘴。 撑伞的女子依旧每日都来,有时候是在早上,有时是在傍晚,但不管是何时来,总要在附近站上好一会方才离开。 一连下了十好几天的雨,这日终于不落雨了,东方琉璃习惯的抬头,却不见窗外那抹熟悉的身影。 奇怪,这都傍晚天气了,那女子怎端的还未来? 拎上食盒,习惯的往隔壁绿袖坊送饭去,到门口才发现这绿袖坊是被挤的水泄不通。 今天难得的不下雨,不少人趁着这功夫前来取伞,百里无忧从早忙到晚,也没能将这些人给打发完。 眼看着这么多人自己也挤不进去,东方琉璃只得拎着食盒回了医馆,等着那人忙完了过来自己吃。 幸好百里无忧手脚麻利,没让他等太久,待他牵着寿眉的手进来时,炉上的饭菜还冒着热气。 “可累死我了!”将寿眉安顿好,百里无忧就往太师椅上一趟,一副累瘫了的模样。 “钱不好赚啊。”东方琉璃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主动起身给两位盛了饭端过去。 “那是。”百里无忧扒拉了几口饭,抬起头来,抱怨道,“今日里来取伞的人少说也有几百,你说这些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挤到同一天来。” “谁让今天气好呢?” “那也是。”今个确实是这月来唯一不下雨的一天,百姓们图方便都挤在一天也无可厚非。 又刨了几下饭,百里无忧似又想起什么般,皱皱眉,抬头道,“今个还有一件糟心事,刚打烊时,我点了点店里的伞,发现少了一把。” “少了一把?”东方琉璃一手掀开煲盖,一边舀着汤一边问,“可是你点错了?或者记茬了?” “不是。”百里无忧摇摇头,接过那一碗汤,咬牙切齿的道,“定是今日里人多,有人趁我不备给偷走了。现在的人真是,偷一把伞!过几日主顾就要来取了,我还得再抓紧时间赶一把。” “那伞可是很值钱?”东方琉璃被他的想法逗乐了,见过偷金偷银的,可没见过偷伞偷针的。 “不值钱,就一把普通的梅花伞而已,也不知道是有多缺钱,连把伞都要偷……” 百里无忧还再絮絮叨叨的念叨着,东方琉璃可是不大信,哪有人会去偷一把普通的伞?定是他忙昏了头,给记茬了。 第四十七章 梅花伞(五) 可接下来一连半个月,一向忙碌的百里无忧却是隔三差五的往阴阳医馆跑,一来必定是拍桌子砸板凳,气的捶胸顿足。时间久了,东方琉璃都不得将他店面里的桌椅都给收拾进去,以免暴走的百里无忧伤及无辜。 这日,俊白的人影再次气冲冲的冲进医馆,东方琉璃心中一紧,立马手脚麻利的把诊台上的茶壶和玲珑茶盏给收了下去。 鬼知道这着了迷的家伙会不会把他这宝贝给砸了,他还是收起来为妙。 果然,那人转了一圈也没找着能撒气的东西,径直就向着他奔过来了。 南山木的桌子被拍的嗵嗵直响,东方琉璃不住的将身子往后扬去,过了漆多年的桌面就那样被拍碎了一桌子的乌漆。 “你说气人不气人?又被偷了!这已经是这个月来被偷的第三把伞了!我就弄不明白了,这贼也有特殊癖好?金的不偷银的不偷,偏偏偷一把普普通通的梅花伞!梅花伞有什么好的?” 东方琉璃见面前的人被气的面色发颤,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只得说,“那你就找主顾商量商量,换个别的花色。” “不!”东方琉璃的提议被百里无忧义正言辞的拒绝了,“我们不能向邪恶势力低头,他越是偷,我越要做!” 那你活该被偷。东方琉璃在心底暗自诽谤,却也没敢说出来,他怕说出来后,这人能把他的医馆给徒手拆了。 “哎,东方琉璃,你要不要帮我去抓住那个毛贼?”百里无忧拿着把玩着手中折扇,眼珠子突突的转,又想出这么一招来。 “不去。”东方琉璃义正言辞的拒绝,他还有自己的事要做,哪来的那个闲功夫陪他玩。 “嗯?”百里无忧靠近诊台,将扇子往桌上一立,眉毛轻挑,威胁意味十足。 “那好吧。”在他的淫威之下,东方琉璃也不得不答应如此无理的要求。 捉贼可是个技术活,那人能在百里无忧的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的将伞偷走,本领自然不会低。这就要求他二人要隐藏的颇为巧妙,才能在放松那人的警惕下降人捉拿归案。 可谁能和他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将他变成一柄伞,还在上面描了梅花? “百里无忧!你几个意思?快把我变回来!” “不要吵,不要吵,伞是不能说话的。”百里无忧笑眯眯的走过来,在“梅花伞”发声的部位捏了个诀,东方琉璃就算不安静也得安静下来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在你身上下了禁忌,只要除我以外的人碰到你,你就会自动变会人形。辛苦你了,我去睡觉了。” 百里无忧拿绳子穿过伞柄,将他吊了起来,这才满意的拍拍手,上楼睡大觉去了。 死百里无忧!他绝对是故意的!早知道说什么他也不应该答应帮他抓贼! 可怜的东方琉璃被高高吊起,又说不出话来,只得期盼着那毛贼能早点光临。 夕阳的余晖已散尽,黑夜正慢慢吞噬着大地上的一切。待一弯新月高高挂起,便已完全入了夜。 东方琉璃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吊了多久,只觉得臂膀都麻尽了,不得以之下,只得闭了神识,避免这些无妄的痛楚。至于替百里无忧捉贼什么的,早就被他故意抛至了脑后。这人不厚道的将他定住挂起来,还指望着他能尽心尽力的帮他?简直是痴人说梦! 待到月上三竿时,天地间皆被洁白的月光照的亮堂,绿袖坊落了锁的四开大门微不可闻的晃动了一下,从里面挂着的铜锁轻飘飘的落了地。 门吱呀一声开了,紧接着一双色褪的不像话的绣花鞋子踏了进来,又是轻轻一声,门被合上了。 一身素色人影站在一楼的大厅中央,抬起头环视着梁间高悬的一把把伞。 忽然,她的目光锁定在东方琉璃变幻而成的那把梅花伞上,手中扶着的伞柄跟着颤了颤,也不用梯子,径直就伸了手去拿。 说来也怪,待她走到那伞面前时,不用借助任何外力,身子竟然就漂浮至半空,握上那把伞,将它从高悬的梁上解救了下来。 东方琉璃本在熟睡之中,可一个冰凉的手摸上他的脖颈,吓的他一个激灵,顿时就清醒了过来。 于此同时,百里无忧下在他身上的禁制也解开。 通体雪白的梅花伞变成了一个红衣男子。 东方琉璃来不及舒展腰身,一下子就握住了那小贼的手腕。 百里无忧也感受到了禁制被破,连忙披上外袍,自二楼掌灯,噔噔噔的一路小跑下来。 “怎么是你?”方才灯光暗,还没能注意到这贼外貌,待百里无忧掌了灯过来,这才看清,这一身装扮,可不就是那位自雨停那日便没有来过的姑娘? “你俩认识?”掌着灯的百里无忧尴尬了,怎么抓个贼还抓到东方琉璃的熟人身上去了?这让他怎么办?损失的伞是要她赔还是要她赔呢? 要不他就大方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好歹也日日吃着东方琉璃做的饭菜,就当卖他一个面子。 挥挥手,故作大度的说道,“既然是你的老熟人,那就让她走吧,只不过,这位姑娘,你下次能不能换一家下手?” 最后一句百里无忧本来是不想说的,他也知道姑娘家脸皮薄,可,可这人已经连续在他这偷了三四把伞了,他实在是招架不住啊! “该和她是老熟人的人是你吧!”东方琉璃将那女子往百里无忧面前一推,说道,“仔细看看,是你哪任相好的?” “看什么看,这伞都遮着脸……” “那我帮你把伞拿下来。”东方琉璃说着,伸手去拿那女子手中的雨伞,可没想到她左闪右躲,就是不肯让他碰那把伞,后来将她逼急了,甚至拔腿就要往外跑。 “有什么不肯给人看的?偷了东西被抓包才知道丢人?早干嘛去了?”百里无忧对她的行径十分不耻,微微施了个法,那女子搭在肩头的伞被掀开落在一旁,露出一头长发来。 “现在不就能看清了吗?” “百里无忧!”东方琉璃刚还想教育他不得乱用法术,以免惊吓到凡人,就见得百里无忧上前,直接将不知从哪掏出来他那把不离身的折扇,挑过那女子的下巴。 “妈呀!”百里无忧在见了那女子正脸后,惊的手中折扇落地,连忙往后退去。 “怎么了?”东方琉璃最看不惯他这副一惊一乍的模样,一个大男人,就不能稳重些吗? “她的脸,她的脸——”百里无忧颤颤巍巍的还未把话说完,那女子就趁着他们慌乱一把拉开门,急急奔了出去,连落在地上的梅花伞都未来得及一并带走。 “哎——”东方琉璃甩开身侧的人,立刻向外追去,可苍茫夜色中,哪还有那人踪影。 “让她跑了。”东方琉璃一声叹息,不甘的进门拾起落在地上的折扇,起身递给坏事的百里无忧。 “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什么故意的?”百里无忧还没从先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那张脸,可真是吓死他了。 “故意放走你的旧情人。” “旧情人?”百里无忧一脸吃了屎的表情,“你才会有那么惊悚的旧情人吧!你是没看见她那张脸,疤痕纵横,狰狞可怕,简直都不能用丑来形容!” “你可别不承认,她就是前些日子我同你说的那位在你门口守着的姑娘。”东方琉璃哪知道他们的往事,当然,他也不愿意知道。 “你不能因为人家破了相,就对她如此残忍。” “行行行,我怕了你行不?”百里无忧可受不了他这般碎碎念,走过去拾起地上那把梅花伞,不管怎么说,总算是追回了一把对吧? 可入手的伞轻飘飘的,似乎没有重量,百里无忧惊奇的将它递给东方琉璃看,“你试试,这伞轻的没有重量似的,也不知道是哪家手工这么好,能做出这种伞来。” “做伞还有人能比过你啊?”东方琉璃一句调侃,接过那伞,首先感受到的,便是渗入骨子里的冰凉。 这,不太对劲啊。东方琉璃细细将那把伞看了一遍,一张俊颜立马拉了下来。 “这伞,不是阳间的用物。” 第四十八章 梅花伞(六) 东方琉璃话音落地,百里无忧立马吓了一跳,这么说,他们是招惹上鬼怪了? “怪不得你说她立在门口我却没瞧见,原来她已经死了……”百里无忧喃喃自语道。 东方琉璃瞥了他一眼,“瞧你那出息,你没瞧见是因为你蠢,我还没听说过这世上有哪个精怪看不见鬼怪的。” “鬼有什么好瞧的?面目狰狞,我不愿意看见很正常,毕竟人人都有一颗对美好事物的向往知心。”百里无忧见东方琉璃挤兑他,连忙出声为自己辩驳。 “就你理由多。” 东方琉璃不再搭理他,仔细研究起手中的那把伞来,看是否能从上面发现些许蛛丝马迹。 这把伞很普通,竹骨架、油纸面,上面还有一朵梅花,若不是拿在手中分量和温度不对,还真看不出任何异常。 东方琉璃将伞转了几个来回,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便凑近鼻子闻了闻,一股焦炭味铺面而来。 一般来讲,阳间的物品要是被梢往阴间,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其火化了,而因而阴间里用的什物,都避免不了一股焦味。可只听说过亲人死后烧金元宝,再好点扎个纸人烧过去,或者因为至亲走的早,会将一些贴身的衣物也给烧了,以绝思念,还没见过有人将伞也给烧了。 东方琉璃沉吟片刻,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抬头问百里无忧,“刚才你可看到了那女子的正脸?是什么模样?” “看到了,怎么没看到?那脸焦黑的和炭一样,简直就像——” “就像被火烧过一样,对吧?”东方琉璃截断百里无忧的话,这下,他已经有八九分的把握了。 这女子,生前必定是被火烧死的。 抬起腿,东方琉璃知道,自己要去一趟城隍庙了。 “哎,你去哪?”百里无忧见他大半夜的一声不吭就往外走,不由问了一句。 “城隍庙。” 百里无忧本来还想与他一同去,可听到这三个字的回答立马止住了脚步,站在门内对外喊道,“我还要在家里照顾寿眉,你早去早回!” 夜色苍茫,高悬的月不知什么时候隐入云层,露出半个角来,张望着大地苍生。此刻,万籁俱寂,杭州城已经陷入沉睡,只有打更的人在街上游荡着,时不时敲打一下他的木梆子。 “更深夜重,小心火烛!” 空荡荡的声音在回响,东方琉璃避过那人,现出原型来,极速朝着城隍庙奔去。 城隍庙还是老光景,在一片绿野中现出不高不低的墙来,格外惹眼。 一团雪白坠地,化作一片火红,东方琉璃上前推开门去,就是一拜。 “土地神在上,昆山白泽族在野血脉东方琉璃求见。” 话音刚落,自上面的泥塑里冒出一股白烟,落地时幻出一个矮个的持杖老头来,捋着胡子,笑道,“东方大夫,您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来,又有什么事需要小神帮忙?” “土地神果然料事如神。”东方琉璃虚赞一句,也不卖关子,一张口,直奔主题,“晚辈的朋友最近遇到了点麻烦,有一个被烧死的女鬼经常光顾他的店偷伞,晚辈想同您问问,看看是否能查查近些年来被烧死、没有收归的女鬼。” “你小子。”土地神拿手指着他,“可尽会给小神出难题啊!” 话虽这样说着,身子却向着里面挪动了。 “有劳土地神了。”东方琉璃谦和的站在一旁,等待着土地神查查这些年人口来往。 “有了!”土地神一跛一跛的捧着手里的花名册走过来,开口道“往上推个几十年,杭州城西街有一处烟花地,在一场大火里死了些许女子,就不知道您要找的是哪位?” “西街的烟花地?”那不正好就是百里无忧伞坊那块地吗?东方琉璃皱皱眉,这运气,还真是背啊! “多谢土地神,夜已深,晚辈就不做叨扰了。”知道鬼是打哪来的,想找到她也就不难了,当务之急,是赶紧赶回绿袖坊,以免那女鬼折回来,又把那个中看不中用的百里无忧吓个半死。 “东方大夫,小神可与您说,那场大火后可是请得道高僧超度了的,您要找的人,一定不会在其中!”土地神话还没说完,那人就已经消失在夜色之中。 真是个急性子!土地老儿拄着拐杖,一跛一跛的回去睡觉去了。 三更天功夫,东方琉璃终于自城外回来,一推开门,柜台后趴着的人迷迷糊糊的醒来,揉揉眼睛,睡眼惺忪的看着他,“你回来了。” 东方琉璃倒是没想到这人居然等了他一夜,原本紧绷的弦放松下来,合上身后门扇,开口将他的推测说了一遍。 百里无忧也没想到自己贪便宜收过来的宅子会这么邪门,不是说大火后有僧侣过来超度吗?为何还有游离人间的幽魂? 那场大火烧死了一整个妓院的人,上至鸨母姑娘,下至丫鬟仆从,皆无幸免,如此大的人数,有所疏漏也是很正常的,东方琉璃倒不觉得奇怪。 这女鬼被抓包也不见有害人之心,一心只想着逃脱,看来并不是穷凶恶极之辈,想来是好收服的。 只是她三番五次前来盗伞,而且次次都只偷梅花伞,儿她自己也有把梅花伞,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关联? 有什么关联暂且是看不出来了,但东方琉璃断定,这女鬼,绝对会再次上门,目的,就是取回她自己的伞。 这想法可是把百里无忧又吓着一跳,“能不能别让他她再来了,我倒是无所谓,可寿眉是个凡人,吓着她可怎么办?” “你就不该把个凡人带在身边,人妖殊途你知道吗?” 百里无忧是精怪,有着和寿眉不一样的世界,他能轻易看到神佛鬼怪,也不会有太大的惊奇。可寿眉就不一样了,她只是一介凡人,而且以百里无忧时时腆着脸,要东方琉璃给她拿名贵药材做药膳的样子来看,还是个身体羸弱的凡人。如此两个人,就算是老天爷怜悯肯放过他们俩,也难保寿眉不会因为百里无忧的缘故见到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而被吓死。 “这你就别管了,都什么年代了,还人妖殊途?你怎么也有那些老顽固一样的思想?”百里无忧不耐烦的摆摆手,东方琉璃怎么老对寿眉有偏见?寿眉是个多好的姑娘! 东方琉璃笑笑,不再和他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道,“既然知道女鬼回来,我们就得提前做好准备,你是打算在二楼画个结界还是直接去我那住?” “去你那吧。”百里无忧也知道东方琉璃医馆门上有一对厉害的门神,寻常鬼怪进不去。刚刚东方琉璃和他说的话,他也不是全然没有听进去,为着寿眉好,还是尽量避开这些邪门的玩意吧! “那好,明日里你就直接带着寿眉去医馆里待着,别出来。” “白天也要去啊?”百里无忧有点不乐意了,他还要做生意呢。 “谁说白天她就不会来了?想想她那张脸,没了伞遮会是什么模样?你想让寿眉也看见?” 一提及寿眉,百里无忧立马闭了嘴,不情愿也得应下来。毕竟赚银子这种事,还是比不上他家的寿眉重要。 现在万事俱备,只待猎物自投罗网。 第四十九章 梅花伞(七) 已入七月,江南的梅雨季却还未结束。在老天爷歇息了几天后,天空又开始下起难以停歇的雨。绿袖坊再次空下来,这种天气,大概是没有人愿意出来的。 那女鬼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上次受到了惊吓,一连几天也不见鬼影,哪怕东方琉璃刻意出去到处晃晃,也再也没碰见过。 眼见着就快到了七月七乞巧节,众人的防备之心也放了下来。 七夕虽算不上个大节,却也是民间难得让平民百姓肯放松下来,出门乐上一乐的节日。这天所有年轻男女们都会结伴出游,从路上小摊贩的手里买过一张张面具带在脸上,一边游玩一边打量人群中是否有自己的心上人。 牵牛弄巧,织女相会。若是七夕都不出去转转,还能有何机会认识才子佳人呢? 如此机会年轻人不会放过,商贩们也不会放过,因此还未到晚上,就见得莫知府组织着府上的衙役,拿着各大商行捐出的油布在两道主商街上搭起来,好为沿街摆摊的小商贩们行方便。 百里无忧也显得十分兴奋,手捧着刚从成衣铺里出来的一沓衣物,兴冲冲的拉着东方琉璃要他帮自己挑一件出彩的。 “你又不是去相亲,穿那么花哨干嘛?”东方琉璃看着面前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对百里无忧的兴奋很是费解。 按理说他这都有心仪的姑娘在身边陪着了,虽然说那姑娘的年纪是有点小,可除了同类,谁又能和一个精怪比年龄?归根结底,还是百里无忧死性不改,风流成性。 “你还是长点心,既然喜欢人家姑娘,就对人家姑娘一心一意的好,朝三暮四算什么?” 百里无忧正埋头挑着那一堆衣服,闻言随口搭了句,“你又怎知我不是一心一意?这小妮子,我可是守了快两百年了。” 两百年了?差不多是他离开昆山的时间。百里无忧,他果真对自己—— 东方琉璃轻轻一笑,“那就祝福你了。” “你看看这件怎么样?”埋在衣服堆中的人还在认真的挑着衣服,完全没有注意到身侧人的情绪变动。 “这件冰蓝的没那么素,也显得年龄小点,正好寿眉也有一件同色的,一起穿着出去肯定不错。” 冰蓝的绸子在男人手里提着,上好的剪裁行如流水,在天青色的烟雨天格外夺目。东方琉璃看着像个孩子般的男人,心中一阵复杂。 他对她,果真很好。 张张口,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答一句,却见那人盯着手里冰蓝的料子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好不好,寿眉那件是年后做的夹衣,都有些旧了,还是从这些新做的里面挑好。” 话音刚落地,继续又在里面翻腾起来,最后也不知是看见了什么,露出欣喜的表情来。 “有了!”百里无忧自两堆大小不一的衣服堆里各拽出来一件衣服,兴冲冲的拿给东方琉璃看,“你看,这两件如何?是不是很搭?” 东方琉璃定睛一看,那是两件大红的衣料,出自同一个师傅手笔,自然剪裁不会差,银线描边,低调大气,的确很搭。 像喜服。 胸口莫名其妙升起一端无名怒火,一甩袖子,“你自己看吧。” 留下一头雾水的百里无忧站在原地,他又是怎么得罪这位祖宗了?怎么又生气了? 都说女人的心思最难猜,可他却觉得东方琉璃的脾性要比那些个姑娘小姐难伺候上个千万倍,动不动便发脾气走了,怪不得长得这么俊还独来独往。这么个不好相处的性子,有姑娘能看上他恐怕也得被气跑了。还是自己好,人长的俊脾气也不差,对自家寿眉都快宠上天去了。 百里无忧挑好了衣服,也不管东方琉璃又抽的什么风,反正过些时间他自己也就好了,自己还是去看看寿眉,准备准备好晚些时候带她去看看热闹。 到了傍晚十分,百里无忧难得的不在东方琉璃这蹭饭,而是穿戴整齐,领着寿眉出门去了。 留下东方琉璃一个人落寞的守着两个铺子,对着一桌子丰富的晚饭发呆。 今夜果然热闹,虽然天空中还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单丝毫不影响众人出游的兴致,连带着绿袖坊的生意也好了起来,不过片刻功夫,就卖出去十几把成伞。 百里无忧也是个有商业头脑的,前半个月就做好了一系列符合七夕佳节的纸伞,雪白的伞面上绘的,不是鸳鸯戏水就是比翼连枝,每把伞还尽不相同,这让一对对情人怎么能拒绝? 其实东方琉璃不是很能理解这些凡人的情怀,伞即“散”,寓意分离,不知道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人愿意把情丝寄托在其上。 不过这些也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要是深信了,倒是失去了它原本的寓意。 雨越来越大了,街上的行人却不见少,一对对人儿自绿袖坊门前路过,脸上都带着灿烂的笑容,好不幸福。 东方琉璃痴痴的看着外面热闹的景象,没有注意到门口立了位人。 “公子,你能不能把奴家的伞还给奴家?” 怯怯的声音传来,东方琉璃抬头,顺着那略带沙哑的声音看去,果然见得一位长发女子低着头,站在门外。 “你来了,进来坐着吧。”东方琉璃没想到她会挑这么个日子来,先是愣了一下,但还是招呼着她进来说话。 “我——”那女子很是犹豫,站在门口不肯进来。 “外面人来人往的,你不怕被人看见?” 长发女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跨了进来,立在门槛内,问道,“那现在您能把奴家的伞还给奴家了吗?” “不急。”东方琉璃一挥袖,女子身后的四开门扇哐当一声闭合上,惊的那女子肩膀一缩,转身去拉那门,却被一股巨大的力给弹了回来,狼狈的跌坐在地上。 “你可知,人死之后该入六道轮回,而不是化作孤魂野鬼在人世间游荡,更不得干涉凡人的生活?” 东方琉璃正在问话,那女子却自地上起来,四处拍打着,看是否能找到可以逃走的地方。 “别白费力气了,这四处设了结界,以你微末的道行,是出不去的。”东方琉璃看着她披头散发,四处跌跌撞撞的乱摸着,走过去,好心提醒她。 “公子,求你把伞还给我,那把伞,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女子见他过来了,一下子更加慌乱,不停地往后退去,在干净整洁的地面是拖出一道道长长的黑炭般的划痕。 “伞,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东方琉璃还在靠近,手中不知从何处拿出了那把伞,握在手心。 “伞——”那女子一看见他手中握着的拿把伞,也顾不上自己的情况,伸手就要去拿。 东方琉璃却故意往后一仰,让她的动作扑了个空。 一个晃动间,那女子本来遮住大半片脸的发丝一下子散向一边,露出下面狰狞的面容来。 “啊!”女子尖叫一声,连忙捂住自己的脸。 “相貌乃身外之物,何必在乎。”东方琉璃也不同她卖关子了,将伞递给她,“遮上吧。” “谢谢公子。”受惊过度的女子接过伞打开遮住脸,这才像找到了家的孩子,不再那么惶恐。 “不谢,我也是有条件的。自从你发觉我能看见你那日起,你就应该知道你遇上了什么人。而且,杭州城这片的阴媒,都是由我来做,你是知道的吧?”东方琉璃回了座椅,翘起二郎腿端上茶轻抿一口,不慌不忙的开口。 “说吧,是自己去投胎还是魂飞魄散。”玲珑茶盏落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第五十章 梅花伞(八) “公子,您就大人有大量,放过我一马吧!奴家不想去投胎转世。”那女子本来失而复得了宝贝伞,正磨砂着自己怀中的宝物,听得他这番残忍的话,扑通一声便由半跪的姿势完全跪了下来,求东方琉璃能够网开一面。 “这是天道轮回的规律,不是谁能改变的。再者言,你已在这时间游荡数十年,还不满足吗?”东方琉璃见惯了这种鬼怪,不管何种原因就是不肯回该去的地方,最终的下场也不过是被强行带离或者魂飞魄散。 “可我没有害过人!”女子为自己辩驳道,声音难得大了一回。 “害没害过人不是由我来定的,我的职责就是送你回你该回的地方。”这人,怎么这般固执呢?以鬼魂的身份流连人间有什么好的?不如好好投了胎,照样还能在人世间活过,还能正大光明。 “可我不想走,走了,就记不得梅郎了。”女子喃喃自语,一滴滴眼泪自眼眶中砸落。 “梅郎?”东方琉璃从中捕捉到了重要的信息,原来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女鬼。 耐着性子同她劝道,“你看,你在人间弥留了数十年,他也该走了,若你现在去投胎转世,说不定还有机会与他再续前缘。” “不,不可能的。” “因为我已经,不记得他的样子了啊!”凄厉的女声穿破东方琉璃耳膜,他不耐的将手指割破,滴在随身挂的玉佩上,强行将鬼差召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她不懂他一片苦心,那等交到无常手里,受尽如何折磨就不是他的罪过了。 两道人影晃过,绿袖坊的大厅里就出现一黑一白两位鬼差站定。 那女鬼一见无常出现,本能想要往后躲,奈何身子怎么都挪不动。 “哟!这不是那谁吗?东方琉璃你怎么把她弄这来了?”先开口的是白无常,她手拉着铁索,阴恻恻的笑容一看就知道是要来勾魂索命。 “废话少说,带她去该去的地方。”东方琉璃坐在木凳上,指腹不停磨砂着手中的茶杯,显然已经对这女鬼非常不耐了。 “遵命!”白无常娇媚的声音自喉咙处发出,冰冷的铁索抛出,蛇一般的缠上那女鬼的脖子。 “唔——”突如其来的袭击令她呼吸难通,本能的伸手去抓脖子上的锁链,手中的梅花伞便随之掉到了地上。 “唔,唔,我的,伞。”女鬼发现伞掉了,挣扎的动作幅度越发的大了,不停的拉扯着脖子上的锁链,希望能挣开其的禁锢,好去捡起她的伞。 凌乱的发丝再也遮不住她的脸,一张焦炭般的脸就这样暴露在了众人眼前。 “呀!真丑!”白无常这还是第一次见这女鬼的模样,怪不得每次出门都要打把伞,这模样确实是令人恶心厌恶的紧。 铁索哗哗的晃动,带着白无常也有点站不住了,黑无常见此,自他妹妹手中接过铁索,“我来。” 男人的立起到底是比女人大,铁索在黑无常手里,少了一份阴柔,多了一份霸道。直挺挺的铁索僵持在两人间,黑无常再将铁索往前抛上一段,刚好再次搭上女鬼脖颈,再用力一收,女鬼就只有不停地抓着自己脖子附近那一圈圈紧勒的铁链的份了。 将长长的铁索往回收,不一会儿女鬼就失去了反抗的力气,整个鬼瘫在铁索下。 “好了。” 因为被勒着的缘故,女鬼不停地翻着白眼,白无常自地上捡起那把伞,用力一握,便让它化为灰烬,告别了这个世界。 “这下,你总不能到处去偷伞了吧?” 东方琉璃听得此话,眉头一皱,“怎么?她经常去偷伞?” “那可不是?”白无常拍拍手里的灰烬,不顾女鬼猩红的眼,说道,“这下你可算是做了件大好事,这女鬼有个癖好,便是喜欢收集梅花伞,这杭州城里有名的伞坊,哪个没遭过她的劫?这一来二往的,杭州城里的伞坊便有了不成俗的约定,不再做梅花伞,这才有了片刻安宁。我和哥哥也想过去捉她,哪知她灵敏的很,见着鬼差便躲的远远的,本事不大,却在外面晃悠了这么多年……” “那她为何又偏偏只偷梅花伞?”东方琉璃还是觉得奇怪,这女鬼的癖好,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还不是因为她那个梅郎。”白无常也在他身侧做下来,准备长谈。 数十年前。 那会的女鬼还未死去,她是一户大户人家的小姐,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小姐的奶奶喜欢听戏,年纪大了又不方便亲自出门去听,便请了当地最好的戏班子来府中唱戏。 小姐是个独女,每次奶奶听戏必定是拉着她陪在身边的。小姐本来觉得老人家上了年纪,作为晚辈在身侧服侍着也是合理的,哪想着日子一长,她也喜欢上了听戏。 准确来说,喜欢上了听一个花旦唱戏。 戏班子是从梨园请来的,花旦是梨园里的名角,每次一开口,那糯糯软软的的吴腔小调打在小姐心上,咿咿呀呀的,拉扯着她心中一块地方。 她最喜欢听他唱《西厢记》,崔莺莺和张生的爱情,在他的唱腔下婉婉道来。有时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会有些许幻想,幻想她就是那痴心不悔的崔莺莺,就是不知道她的张生,可否知道她心意? 那天三月桃花灼灼,老太太定了戏班子过来唱戏,晨起时身子却有些不大爽快,便让人别再来了。可小姐却安不下心来,自从喜欢上听戏,她日日夜夜都盼着他能来,老夫人这样的意外着实令她心焦。 十五六的女儿总是这样安不下心绪,待老夫人稍稍好了些,她便在自己贴身丫鬟的帮助下,偷偷溜出府去梨园听戏。 那是她第一次去梨园,戏台上的人咿咿呀呀,唱的正是她最爱的《西厢记》。 曲终人散尽,小姐意犹未尽的转身想要回府去,突如其来的春雨却吓退了她的步伐。 痴痴的站在门当口,看着门外毛毛细雨,小姐还是没有勇气就这样狂奔而且。淋湿了衣服回府,必定是要被发现的。 惆怅间,一把油纸伞遮在她头顶,为她挡去外面的微风细雨。 第五十一章 梅花伞(九) 是他。 小姐喜了,原来在她幻做崔莺莺的时候,她的张生也早已属意。 和所有话本子里说的一样,正值青春年华,才子佳人,一见倾心。以梅花伞为媒,将两颗真心许下。 四月暖阳,对街员外派媒婆上门提亲,那家公子,相貌好,才学好,可小姐就是一千个不愿意。她的心里,除了那个唱腔婉转的梨园花旦,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大户人家的体面容不得她胡闹,数次反抗无果后,小姐和花旦决定私奔。 杭州山水好,两人带着些许银两,一路就奔到了这处。 原本以为是幸福的开始,却不知不幸已经悄然靠近。 俩人的盘缠是断然不够开支的,他们租了巷尾最破烂的茅草屋,可还是无法维持正常的生计。屋漏偏逢连夜雨,因为一路奔波,从小就没怎么吃过苦的花旦一病不起,两人本来就贫苦的生活更加困难了。 小姐想尽了一切办法挣钱为情郎看病。为别人补衣服,浆洗衣服,绣了手绢去卖,这些活计她都一一做过。可哪怕她将那一双芊芊玉手洗的发红,也换不来几个铜钱。看着花旦的病一天比一天重,还时不时的咳出血来,她的内心生出无限的惶恐和无奈。 她怕,她怕花旦就这样离去了。 这日,小姐正如往常一样上街叫卖手帕,过来一名妇人停在她面前,与她寒暄起来。 那妇人穿着上好的绸缎,瞄着精致的眉,虽然上了些许年纪,可一举一动,皆是风情。她一开口,就捏住了自己的软肋。 她说,“姑娘,你是不是很缺钱?” 小姐很想说,是的,我很缺钱。可这句话哽在她喉头,无论如何都吐不出。不用看相邻摊贩鄙夷的眼神,她都知道这妇人,是青楼的鸨母。 “我知道你,你和一个病殃殃的男人住在巷尾最破烂的茅草屋里,每天拼死拼活的就是为了给那个男人赚几个药钱。可你看看你的生意,从早忙到晚,也不见得能混一口饭钱吧?不如和我混,吃香喝辣,银子有的是。” 小姐抿着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是很缺钱,可坠入青楼,这不该是一个良家女子该做的事情,梅郎知道了,也不会允许的。 可那鸨母数十年买卖姑娘的经历,早就精的跟猴似的,一句话出来就能戳到心窝子上。 “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来钱更快更容易了,你要是忍心看着你的情郎因为你爱惜那无所谓的面子,活活病死的话,那请便。说什么山盟海誓,到了利益面前,还不是一样?” 鸨母嘴角勾起的笑很是嘲讽,丢下手中的帕子转身,扭着水蛇般的腰肢就欲离开。 “等等。”想到卧在床上咳血不止的梅郎,她的心就抽搐一般的痛。大夫说了,要她还是没钱给他抓药治病的话,不出半年,梅郎的身子会一日不如一日,直至死去。 为了梅郎,她收起摆出来的绣帕,答应鸨母走入烟花之地,把自己卖了。 她终于得到了第一笔碎银,不再是那么几个铜板。代价是男人肮脏的手在她身上游走,她害怕,觉得恶心,却不能反抗,还要陪出个笑容来。在青楼待了半夜,回到家时,她终于有钱能让梅郎吃上一口饱饭了。 雪白的大米在粗瓷碗中翻腾,混着一根根肉丝。她小心翼翼的将碗端到床榻上人的旁边,一勺一勺的喂他吃了。许是饿的久了,又或者已经病迷糊了,她的梅郎只是狼吞虎咽的解决了连月来第一顿还算是丰盛的早饭。 梅郎病的越来越重了。普通的中药已经救不了他了,邻里都说,要想他好起来,除非去找杭州城的名医前来看诊。但那个所谓的名医,光诊费就要一千两。 一千两,小姐无奈的笑了,把她卖了,也不过是这个数吧。 双手抚上床榻上人的面容,他的脸惨白,嘴唇也是干裂的。她把头低下来,贴到他的胸膛上,那是微弱的心跳声,感觉随时都有可能消失。 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滑落,她没法眼睁睁的看着梅郎就这样没了。卖一次是卖,卖二次也是卖,反正她已经沦落风尘,做到哪一步,已经不重要了吧? 小姐和鸨母签了卖身契,有一位陌生的男子愿意出千金与她共度良宵。 她就要有钱为他医病了。 床榻上的人迷迷糊糊,小姐像往常一样替他擦洗过后,就步入了那条不归路。 觥筹交错,纸醉金迷。小姐被繁华晃花了眼,她窝在陌生男子的怀中,娇笑着劝他多喝一杯。那人一身酒气,大手隔着衣料在她身上游走,转身,是一片片泪花跌落。 红烛晃啊晃,座上的人将她一把捞起,不管她的一声惊呼,摇摇晃晃的就往内室走去。许是喝的太多了,她觉得床幔上的流苏也在晃,陌生的气息靠近她,和着一身酒气,小姐认命的闭上了眼睛。 梅郎。 她眼前尽是那个人的影子,他唱《西厢记》,咿咿呀呀的嗓子,像一根羽毛,拨过她心弦。周遭一切都模糊起来了。 身上有一块重物压下,裂帛之音,配着楼下靡靡之音,说不出的颓废弥漫在世间。突然,身上一轻,接着是众人尖叫的声音,小姐疑惑的睁开双眼,入眼是一片冲天的火光,以及令人咳嗽不止的浓烟。 “着火了!着火了!”尖叫声,哭喊声充斥着她的耳膜,杭州城最繁华的烟花地被火海吞噬,场面失去控制,迷醉的公子姑娘们都清醒过来,争着向唯一的出口奔去。 小姐也加入了涌向门口的大军,她抱着一千两银子,衣衫不整的向外奔去,她不能死,她死了,就没人能救她的梅郎了。 第五十二章 梅花伞(十) 轰——撑门的大柱轰然倒塌,带着火舌的柱子压在她单薄的身子上,火苗舔过她的薄衣,在一瞬间,绚丽如烟火。 惊叫声越来越大了,她的意识却越来越弱了。 梅郎,大抵,我救不得你了。 再次醒来还是在这地方,只不过曾经的繁华化作一片虚无,她自成灰的柱子下轻易抽出自己的身体,待站定是才发现,起来的不过是她的一部分,另一部分焦黑,还在柱子下面。 抬起袖子看看,身上的灼痛已经逝去,原来她,已经死了。 恍然间想起了什么,化作一抹幽魂的她冲上阁楼,在摊成灰烬的阁楼中勉强寻对位置,摸出一把伞来。 那是一把梅花伞,梅郎送她的梅花伞。 在她在世的时候,听人说过,鬼怪是不能在大白天穿行在太阳底下的,那她撑一把伞,该是行的吧? 飘过门槛,小姐撑着那把梅花伞,往记忆中的地方走去。 也不知是那场大火连带她的脑子烧了还是别的缘故,她到的时候,茅草屋还是那座茅草屋,可床榻上的人却不见了。 梅郎! 她焦急的奔出,寻遍杭州城每个角落,都未找到他的踪影。 落寞的守候在那片草屋中,殊不知,这样的举动无意间救了她自己。 隔天,官府请了姑苏庙里的住持为她们这些死在火场里面的烟花女子做法事,因为提前离开那片地,她躲过一劫。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守在那方寸之地,等待着她的梅郎。 那是一个梅雨季将来的日子,她听人说,西街新开了一家伞坊。 杭州城的伞坊已经不做梅花伞多年,她想去那看看,有没有她心仪的伞。 路过桥边,碰到一位公子,她认得他,杭州城这一片的阴媒先生,东方琉璃。 虽然她尽力将自己蜷缩在桥边,那一遍擦汗一边走着的人还是撞在了她的身上。 姑娘,你没事吧? 心提到了嗓眼上,他看到了她。 沉默着,那人竟然也没发现异常,就这样离去了。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长舒一口气,想了想,她还是大胆的跟在了他后面。 新开的伞坊唤做绿袖坊,果然有她中意的梅花伞,做伞的师傅是位年轻的公子,在糊了纸面过后,蘸了颜料在伞面上描出一朵朵精致的梅花来,栩栩如生。 她屏住了呼吸,立在伞坊外,痴痴的看着他做伞的步骤,梅郎送她的梅花伞,大抵也是这么做出来的吧? 对梅花伞的痴迷让她忘记了危险,忘记了这伞坊的旁边便是那通阴媒先生开的医馆,她每日都来这里,有时站的远点,有时站的近点,在那把伞快做成的时候,她决定趁夜偷走它。 她得手了,伞坊的时候也好像是和她呕上了气,不断地做梅花伞,她不断地偷,十几日下来,小小的茅草屋也放了好几把伞。 那天,她如往常般过来偷伞时,却没想到手中的伞变成了一位公子。 这是一个局,一个专门为捉她而设的局。 她惊慌失措的逃跑,却把伞落在了店里。 那是梅郎送她的伞。 一连几日里她都失魂落魄,可却又不敢去找人要。这日七夕,她终于鼓足勇气,怯怯的站在门口问道,“公子,可否将奴家的伞还回来?” 她还是太单纯了。 东方琉璃想送她回地府。 冰冷的铁索勒在她脖颈上,弄得她生疼,比这更疼的是,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伞毁在了那个女人手上。 她的眼睛睁的浑圆,心却开始死了。 梅郎,我连你送我的信物,都守不住了。 “好了,既然鬼捉到了,我们也是该走了,过几天远点地方有件差事,你就别在这几天找我们了。”白无常有要务在身,也不便与东方琉璃多谈,起身吆喝着她哥哥,便准备离开了。 二人正拖着半死不活的鬼魂要离开,门当口却撞见个人。 紫衣,手中握着长剑,低头匆匆进来,直接略过门口的两位鬼差。 姬宫涅? 东方琉璃心中一惊,手中茶盏落地。 一身紫衣的男子踏过夜色,千里迢迢奔赴而来,一手接住即将落地的茶盏,站定在他面前,“怎么?这才几个月,就认不出我来了?” “听说你和这伞坊的东家私交甚好,这七夕都不出去走走,就待在这给人看铺子?” 姬宫涅不客气的在他身侧的椅子上坐定,就着手中茶器大喝了一口,清凉的薄荷叶在他口腔内打着旋儿。 东方琉璃张了张嘴,终于说出话来,“这是因为他铺子里出了点事,若我过来看看。” “又闹鬼了?”姬宫涅半开玩笑半认真道,眼神里端是流光溢彩。 “嗯,有个女鬼老来他这偷伞。” “那该是抓到了。”看了眼消失在门外的黑白身影,姬宫涅就知道他做事一定漂亮,不过,他关心的重点可不在这。一把拉起东方琉璃,“走,出去逛逛。” 第五十三章 梅花伞(十一) 东方琉璃正想着该如何拒绝,毕竟他不大喜欢街上人挨着人的氛围。可姬宫涅刚回来,直接拒绝他,会不会有些不妥当? 正纠结间,救世的声音响起,“东方琉璃,我和你讲,我今天出去碰见了个怪人,一个男人当街拍了下我的肩膀叫了你的名字,快与我说说,你是不是欠人家钱了?你没看那人神色,啧啧——” 门外的百里无忧一身成亲般的红衣,右手里拎着自夜市上买来的各种小玩意,左手牵着他的宝贝寿眉,大大咧咧的跨进门槛,抬头间看到坐在里面喝茶的人,下半句话顿时卡在了嗓眼上。 “怎么是你?”这不就是方才在闹市里认错人的那个男人吗?他怎么会在这? 背后底下嚼人舌根子最忌讳被当事人逮个正着,百里无忧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面上却要强装拿出底气来。 那人却并不答话,端着手中的茶盏喝的自在,待喝完了,还要拿起茶壶再添上一盏。 百里无忧眼尖的发现,那是东方琉璃专用的杯子。 怎么回事?平时连碰都不给他碰一下的宝贝命根子,就这么拿给那个男人喝茶?而且,好像—— 百里无忧的眼睛自桌面上扫过,只有一只茶具。 这个男人竟然拿别人喝过的茶杯喝茶! 还是拿东方琉璃喝过的茶杯喝茶! 不可置信额目光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迟疑的问道,“你俩,真认识?” “是。” “嗯。” 异口同声的回答让百里无忧哑口无言,一个在东方琉璃和当事人面前挑拨当事人与东方琉璃关系的小人形象跃然于他脑海。 待茶喝干了,座上的人才不急不缓的起身拍拍衣袖,“你托我办的事已经办妥了,很晚了,我就先过去了。” “那他呢?”百里无忧目光瞟向东方琉璃身后立着的如同松一般笔直的男人。 “忘了和你介绍,姬宫涅。”东方琉璃侧身让开一小步,正式与百里无忧介绍道。 “姬宫涅。”简单的三个字,紫衣男子抱剑,算是和他打过招呼了。 “百里无忧。” 百里无忧怎么着也想不通,他和东方琉璃的几百年的交情,怎么着就比不过那什么才和东方琉璃认识不过半年的姬宫涅? 看那东方琉璃自那人来了之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个小媳妇似的,虽然他从前也不出门,可他就是看不顺眼。 这不,今天他过来,就看着那两人一个坐在诊台后,一个躺在太师椅上,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感。 “喂!”百里无忧用力上前拍了一把南山木的诊桌,震的桌上的青花玲珑茶盏跟着一跳。 看书的人连忙放下书去护他的那宝贝疙瘩,连个眼神都吝啬于给他。 被忽视的百里无忧觉得很没面子,好歹他们也有几百年的交情了,怎么?还比不过一个凡人。 偷偷诽谤人的百里无忧忘了,他也是为了一个凡人老来麻烦他的老朋友。 “喂!”再次要拍桌子,重新拿起书的人用泛黄的书页止住他的动作。 “想发疯去你那边,拍坏了我的桌子你可赔不起。” “赔不起?”百里无忧瞪大了眼睛,“开玩笑,我堂堂绿袖坊老板会赔不起你一张破桌子?” 他可是日进斗金的人好不好? 一旁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的人听了轻蔑一笑,眼睛都未睁开来,“你别说,他的这张桌子,你可真是赔不起。” “永康南山木,生于高山峻岭,千年方成。因为山路险峻,牛马车不得入,全凭人力抬下山来,交到最熟练的师傅手中打磨。且不算雕工,这么大一张实心桌子,你猜要多少钱?” 百里无忧惊了,他没想到东方琉璃的生活竟然如此奢靡,可他又不甘心就这样被挤兑下去了,尤其是被这个凡人给挤兑下去,打肿脸充胖子道,“那又如何?我有绿袖坊在身,还怕赔不起一张桌子?” “呵。”身后传来那男人的一声冷哼。 “你知道贵族和暴发户的区别吗?那一家铺子和人家的一张诊台比,我从未听过如此滑稽之事。” 百里无忧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是在说他,可偏生他无言以对,只得吃了个哑巴亏,悻悻闭了嘴。扭过头去对上一旁看热闹的东方琉璃似笑非笑的眸,一下子就想起来自己到底是来干嘛的。 将受的气一股脑的撒在对面坐的人身上,他惹不起那个大爷还惹不起东方琉璃嘛!刚抬起手又要拍桌子,突然想起那讨人厌的男人说的话,假装挠痒将手放下,语气却是好不了的。 “喂!什么时候开饭?我都要饿死了!” “什么时候开饭你得问他。”东方琉璃努努嘴,示意他像那边的人看去。 百里无忧现在看到姬宫涅就头皮发麻,这个男人嘴这么毒,要他和他要饭,他岂不是得挤兑死他? 东方琉璃也看见了他的窘境,当下也不让他为难,直接开口命令姬宫涅,“快去做饭,都响午了。” 太师椅上的男人睁开眼,看了一眼东方琉璃,自舒服的椅子上起来,问道,“吃什么?” “随便。” 一身紫衣的男人掀起内室的门帘,抬步跨向里面准备洗手作羹汤。 “寿眉说要吃酸菜鱼!”看着姬宫涅果然起身了,借着东方琉璃的威风,百里无忧也在他身后喊了一句。 “这种天气还是吃红烧的好。”姬宫涅扭过头来,“再说我只做两个人的饭。” 两个人的饭?也就是说没有他和寿眉的了? 百里无忧一下子不高兴了,把目光投向了东方琉璃。 柜台后的东方琉璃也闹不明白这两个大男人今儿怎么像孩子一样,不停的怼对方,忙开口打了圆场,“他付过饭钱的。” 姬宫涅眯眼。 “隔壁的那个院子就是,咱院里有个门可以过去,平时能种点果蔬药材什么的。” “闹鬼的宅子,谁稀罕。”姬宫涅丢下这么一句话,头也不回的便去厨房了。 “东方琉璃,你看他!”人是走了,可百里无忧却被气的不轻,什么人嘛!得了便宜还卖乖,他那个院子可是好大一块地方,付十年饭钱都绰绰有余了。 “他就是这种性子,你别和他怼。”诊台后的人笑盈盈的迎上刚进门的病人,完全将百里无忧晾在一边了。 第五十四章 梅花伞(十二) 百里无忧这顿饭可吃的憋屈,不过人家好歹是给他做了。 扒着碗里的饭,时不时再给寿眉添上几筷子菜,饭桌上的气压低的令他压抑。 这两人,吃饭都不带聊天的吗? 于是,一顿午饭,四个人生生吃出了上刑场的速度。待放下筷子拿帕子擦了嘴后,姬宫涅这才开口,“我想请你帮个忙,不知道可不可以?” “说。”东方琉璃这也漱了口,勤快的收拾着桌子上的碗筷。 “你还记不记得一月多前我同你说过,我有个故人病了,我要前去探望她的事?” “嗯。”东方琉璃应到,今日的姬宫涅说话拐弯抹角的,令他颇为不习惯。 “我能不能请你去替她瞧一瞧病?”姬宫涅的语气里带上了些许恳求。 “好。”东方琉璃抬头,垂在额前的一缕发丝略过盘子。 如此的爽快倒令姬宫涅有些意外了,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上次他同他说起这个话题时,他还很是抗拒。 “何时走?” “如果可以,越快越好。”救人性命这种事,自然是十万火急,也不知道那人能撑多久。 “那就现在吧。”东方琉璃连碗也不洗了,直接打了水在盆里洗了脸手,这就准备出发了。 “你不收拾一下吗?”姬宫涅看他行动力如此之强,倒是愣了眼。 “有什么好收拾的,百里无忧,碗就交给你洗了,出去别忘了锁门,过些日子我便回来。” “哎——”百里无忧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红一紫两道身影便离开了他的视线。 按照百里无忧的意思,是要租辆马车的,可东方琉璃嫌慢,两人去集市上买了两匹马,这就骑上出了城。 出了杭州城,骏马在旷野中奔驰,东方琉璃这才想起问有关病人的情况。 “这——”姬宫涅沉吟一下,道,“她不是本国人。” 这一点东方琉璃早已预料到。一来一去姬宫涅花了一月有余,就算二人关系颇好,也不会停留如此长的时间。二来姬宫涅待了一宿就要他去为那位故人看病,想必也是十万火急,能花一月时间,住在异国也是应当的。 但他想知道的,并不是病人的籍贯。对于一个大夫而言,知道病人的籍贯于诊病并无多大用处,除非他的病症是故乡特有的。若是如此,请他去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他要知道的,是病人的病症,虽然姬宫涅不识医术,可多少知道些,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就跑去要好上许多吧? “她得的是心病。” “心病?”东方琉璃拉住缰绳,奔腾的马儿放缓了它的四蹄,“俗话说的好,心病还需心药医,这病,我怕是没法子。” “其实我此番请你前去,并非是为了医病。” 东方琉璃的眉蹙的更紧了,脸上的疑惑之色也越发浓郁起来。 姬宫涅本来还顾忌着他故人蓝烟的身份,可想着早晚也得知道,不如早些全盘托出,也省去许多麻烦。 “我知道你绝非等闲人,你也不必多做辩驳,说自己是什么阴媒人,普通阴媒人是能为阴阳两界打出联通路来,但绝对请不出黑白无常来。既然你不愿多告知,必然是有你的道理的,我也不好强问。但我恳请你,能用你特殊的法子救一救蓝烟。” “蓝烟?”这个名字,听起来颇为耳熟,“你说的可是青国女帝蓝烟?” “正是。”姬宫涅见话已经说开了,也不再避讳,“她心中有事,却什么都不肯说,我去看时,已经气若游丝了。既然朋友一场,我也不愿见她这般,所以才恳求你能救她一命。” 对面马上的人神色坚韧,东方琉璃也不好拒绝,只得先答应下来,“我尽力。” 马鞭长扬,二人踏着灰尘正要离去,却不知从何处奔出一只说不出名的大兽来,拦住了二人去路。 东方琉璃骑在马上,还未舒展开来的眉头再次皱在一起,这地方,怎么会出现这等牲畜来? 低声同姬宫涅说了句,“我们绕开它,这家伙不好惹。” 轻夹马腹,准备从凶兽的一旁绕过去,哪知那大兽一看东方琉璃动,直接张开血盆大口,向着东方琉璃扑来。 “小心!”那畜生的獠牙尖的吓人,在微微放出光芒的太阳下亮的耀眼,姬宫涅还未拔出剑来,就看到那大兽一口狠狠地往下咬去。 大红的身影一闪,东方琉璃一个轻跃,躲开了凶兽的攻击,身下的坐骑可就没那么幸运了,马身被扯成两截,嗷呜一声被凶兽狼吞虎咽的裹入腹中。 “好凶猛的大兽!”姬宫涅惊呼一声,夹着马腹快步来到东方琉璃面前,将他一把捞上自己的马。 “这不是大兽。”刚从虎口逃生的东方琉璃微微有些喘,“这是饕餮。” “饕餮?传说中的神兽饕餮?” 那畜生吞下一匹马后还不知足,舔了舔嘴角滴下的鲜血,虎视眈眈的盯着两人一马。 姬宫涅举剑,也顾不得惊奇这种只有在传说中才有的东西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是贪得无厌的饕餮。”东方琉璃纠正他到,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紧紧的盯着不远处的饕餮,以防它接下来的动作。 它是盯上了他们二人,不把他们吞下腹是不会满足的。更可怕的是,一旦它成功,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杭州城,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是决一死战的时刻了。 东方琉璃摸出自己腰间的含光,冰冷的刀锋在阳光下渐渐现出形来。 “你骑着马往回跑,不要回头。”手中渐渐用力,东方琉璃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和饕餮打过架,也不知道对付这么个大块头会不会赢。 “为何?那你怎么办?”姬宫涅并不想做一个逃兵,尤其是在东方琉璃面前。 “饕餮生性残忍,嗜血至极,你留下来只会成为它的口粮。” “你武功没我好。”姬宫涅坚持不肯退让。 “我有别的法子。”两人还没商量好,那饕餮却像是等不及他们这般磨叽,长啸一声,朝着二人奔来。 第五十五章 路遇饕餮 凶兽来袭,东方琉璃也来不及再同姬宫涅废话,持剑腾空一跃,同时捏了个诀,将马背上的人两人带马推后数十步。这才与那饕餮迎面对战。 张着大口的饕餮向着东方琉璃扑去,这次,它一定要将这个人吞入腹中。 含光出鞘,如水波般剑身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剑挥下,剑气波动,强势的令人睁不开眼。 但饕餮无所畏惧,别看它身材巨大,灵活性可不差,脖颈往一旁一扭,身子趴下,长剑就只从它的皮毛上擦过。 躲过一击,那饕餮抖抖自己因为趴在地上而弄脏了的皮毛,低吼一声,示意它已被东方琉璃激怒。 而东方琉璃眼中也是一片沉重,这饕餮竟然能如此灵敏的躲过他的攻击,看来颇有灵性。 “孽畜!看招!”管它有没有灵性,敢大摇大摆的出现在凡间,就要做好被屠的准备。 暗自调动内息,深深运力。眼见凶兽在面前长啸却并不慌乱,食指缓缓抬起,一股灵力涌上指尖,术语心中默念,双眼瞬间变得凌厉,火光略过剑锋,原本凛凛的剑光一下子变得锋芒毕露起来。 饕餮已经等不及了,它急需眼前这个大红的物体来填饱自己空虚的胃。 刚过梅雨季,地面还未在太阳的照射下蒸干,体型颇大的饕餮在旷野中奔跑起来,带起脚下的泥块飞溅,打在不远处姬宫涅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场中的红衣男人站在偌大的饕餮面前显得格外娇小,像一个妙龄少女,持剑面对凶险。 他和她,是如此的相像,光看背影,就足够让他心碎。 他再也不会让他独自面对危险了。 自马背上一跃而起,就向着战况激烈的那边飞去。 东方琉璃正与那饕餮打的激烈,饕餮的机灵超乎了他的想象。它完全不像是一个兽类,反而要比万物之灵——人还要灵敏,一举一动皆有章法可循,若不是那庞大的兽身拘泥,他敢保证,它一定会比现在更令他吃不消。 “呼——”略微占据上风的饕餮见东方琉璃累的满头大汗,得意的再次长吼,羊身人面的模样越发的狰狞起来。 “呸!”东方琉璃吐出一口血水,抬起衣袖擦去嘴角的血迹,幸好外衫是大红的,血迹擦在其上,只会快速的与融为一体,而不会让那凶兽更加猖狂。 “吼!”饕餮兴奋的挥起它人形的爪子,朝着东方琉璃面上抓去。它有把握,这一击,他一定会被自己抓成碎片。 美味就在眼前! 东方琉璃一身大汗淋漓,艰难的举起剑,盯着向他奔来的饕餮。 它的速度,好快。 呼! 爪子生风,含光都卸不掉的威力朝着他的臂膀拍去。 这一击若中,不是死也得是重伤。 东方琉璃的眸暗下来,准备化形了。 刺啦——长剑划破皮肉的声音传来,抬眸,风中是张狂的紫衣飘扬。 “姬宫涅?”他不是叫他躲远一点吗? “身为大夫,你还是该好好的替人诊脉,握剑这种事,还是我来的好。” 一对黑眸满是沉静,风吹起他的长发,仿佛天地万物都难入他眼。 “吼!”被刺中的饕餮双目发红,根本不给二人过多叙旧的机会。 “走!”姬宫涅一把捞起地上有些疲惫的人,飞身一跃至那饕餮的背上。 饕餮看不见眼前有人,却感觉到了背上的异样,死命到处狂奔,想要将身上的两个人摔下来摔成肉泥。 姬宫涅也不是个吃素的,见它如此狂奔,干脆将长剑狠狠刺入其脊背,用来把握平衡。 “吼!”那饕餮痛的大叫,声音像极了初生的婴儿。 上奔下窜的频率高了起来,颠的背上的两人头晕眼花,东方琉璃稍稍缓过点劲来,瞧着那兽向着不远处的大河中奔去,知道他们已彻底激怒了它。 它这是想要淹死他们! 为了不坐以待毙,东方琉璃自兽呗上站起,说出来自己的计划。 “它要往河里去了,这畜生是想淹死我们。等它入了河,我会化出原形来,你就骑在我背上站稳了,朝着它看不见的地方奔去,然后趁它不备,我咬住它的后半身,你把它的脑袋给削下来。” “你的原形?你的原形是什么?”姬宫涅扶着剑站稳了,好奇的看向身侧的男人。 “现在是注意这个的时候吗?”东方琉璃冷眼瞥了他一眼,关注着饕餮的动作,“一,二,三,准备,跳!” 扑通一声,饕餮果然跳入河中,将自己的上半身尽力淹入河中,溅起巨大的水花,而丰腴的后半身却还在外面露着。 如此同时,化为白泽的东方琉璃带着姬宫涅自饕餮身上跃下,平稳的落在河畔。 饕餮的眼睛长在腋下,此刻没入河中,并未察觉到危险的靠近。白泽兽趁现在猛的转身,张开大口咬住饕餮的屁股。 “吼!”獠牙扣入皮肉的痛苦让还把头没在水中的饕餮反射性的抬头,再次带起一片水花。 姬宫涅持剑立在白泽兽头上,瞅准机会,就是现在。 以脚下毛茸茸的兽头做支点,用力一踩,一个空翻躲过饕餮的摆头,向着它的脖颈割去。 “少侠!剑下留兽!” 就在姬宫涅即将结束这一场恶战之时,一阵清脆的女声自不远处传来。 可姬宫涅,会听她的? 手中的剑依旧霸道,朝着饕餮的脑袋就要砍下去。 “定!”河对面奔来一个身穿白衣的妙龄少女,见劝阻不行,索性使了个术法,将饕餮身上的紫衣男子动作定住。 白泽眼见姬宫涅受阻,连忙送开嘴,一跃而起叼过自饕餮身上坠下的男人。 一人一兽平稳落地,白泽替姬宫涅解去周身禁制,身后的饕餮却趁虚而入,张开大口扭头向地上的人咬来。 姬宫涅眼疾手快,将手中宝剑挥出,不偏不倚刚好卡在那凶兽嘴中。 饕餮暗暗用力,却怎么都绷不断口中的铁物,刚好方才那位坏事的姑娘走过来,它便垂头丧气的在她身后卧下了。 第五十六章 白泽启程 “小白乖,来姐姐帮你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白衣姑娘诱哄着,那方才还凶的不行的饕餮此刻就像一只巨型的大狗,乖乖的低下头来,尽力张开嘴好让她能将那把剑拔出来。 那姑娘别看着文文弱弱的,手劲却大的吓人,下手也颇为狠厉,不顾饕餮疼的龇牙咧嘴的表情,用力一拔,长剑就脱离了饕餮的大嘴。 和着疾风,带着血的剑被立在姬宫涅的面前。 姬宫涅的眸子暗了暗,这算是挑衅吗? 果然,那姑娘在处理好了她的“小白”周身的伤势后,双手叉腰,一脸骄横,“你们怎么把我的小白打成这样?” “呵。”姬宫涅上前一步拔出插入土地的剑,连剑刃的血迹都不曾擦去,便将其收入鞘内。 “你的畜生吃了我的马,还想将我也一并吞下去裹腹,我不反抗,难道还应该乖乖让它吃掉吗?” “怎么可能?”那姑娘一对杏眸崩的浑圆,就好像姬宫涅说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你带了一只白泽,又何须骑马,再者——” 她环顾四周,不远处有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你的马不是好好的吗?不要同我说什么你骑了两匹马的鬼话,我的小白可温顺了,它怎么会袭击你?” 白衣姑娘的手摸上饕餮毛茸茸的脑袋,那兽竟然发出狗一般的撒娇声。 还真是变的快啊。 “姑娘,话可不是这样说的。饕餮生性嗜血,贪得无厌,不信你闻闻,它嘴里还有一股马血的味道。” 地上的白泽兽直起身来,变为人形,一位相貌俊美的红衣公子出现在那姑娘眼前。 “你竟然能化形?”那姑娘瞧着紫衣人一旁雪白的白泽兽竟然能化作人形,惊奇到不行,要知道,她的饕餮可是养了几百年都才只能勉强听懂人话。这个白泽,怕是有几千年了吧! “想不到你一个凡人,手头竟然有这等宝贝。”白衣姑娘一下子来了兴趣,对着剑鞘上还在滴血的姬宫涅道,“你开个价,卖给我吧!” 姬宫涅眸色又是一沉,这姑娘,是看上东方琉璃了? 一红一紫交换一下眼神,东方琉璃不由的哑然失笑,“姑娘,我并非他豢养的。” “哦?野生的?”白衣姑娘眼中对他的兴趣越发浓烈起来。 如此甚好,免去她向主人讨要的功夫。 “你和我走,从此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在三界中横着走!” “横着走?”东方琉璃眉头轻蹙,额前一缕发丝在风中轻轻飘荡,“姑娘,你好大的口气。” “你才有口气呢!”那姑娘不满的撅起小嘴,“你可知我是谁?” 一个颇有来历的丫头?有趣。 姬宫涅双手环抱在胸前,“愿闻其详。” “我爹爹可是——” “吁——”远处传来的哨声打断了那姑娘的话音,只见她方才还高翘的眉头此刻暗下来,抓住饕餮背上的毛翻身越在其上,“我姐姐叫我,改日再聊。” “姑娘,记得看好你的饕餮,这里是凡界,不比昆山上。” 东方琉璃扯着嗓子,提醒着她莫要莽撞。 “知道了!我还会来找你的!”那姑娘头也不回,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将东方琉璃的话给听进去。 郁郁葱葱的丛林中,很快就没了那头巨兽的身影。 东方琉璃这才整整衣衫,向着河边走去,捧起一捧水,洗去面上溅着的鲜血。 “你就这么放它走了?”姬宫涅也蹲下来,目光复杂的看着河边洗脸的人。 “你不洗洗你的剑?”东方琉璃自怀中掏出一片帕子来擦了脸,这才把目光对上身侧的人。 “我在问你话!” 东方琉璃沉默了,他将姬宫涅的剑自剑鞘中抽出来,放在河水中涤了会,拿起帕子,将上面的水珠擦了个干净。 “剑鞘给我。” “我在问你话!” 两个男人僵持着,谁也不肯让步。 东方琉璃见他不肯给,干脆伸了手自己去拽。 “你干什么!”这剑鞘可是拴在腰带上的,被他这么一拽那还了得? “真是怕了你了!”姬宫涅见那人没有放手的意思,自己主动直起腰来,将其从腰带上解下。 清澈的河水被沾满血迹的剑鞘搅过,一下子变得猩红,好在河水是不断流动的,那可怖的颜色不久后便随着河水流向了下游,渐渐散开,淡去。 东方琉璃拿起帕子,将上面凝固的血迹细细擦了,这才将长剑嵌入其中,递给身侧的人。 “你可知她是何来历?” “我不知,也不想知。”姬宫涅接过干净的剑原系在腰间,眸中的冷傲一如从前。 “过分的狂傲只会让你吃亏。” “我只知道实力大于一切。” “不知你这个实力,包含了些什么?你的拳头,亦或是你手中的剑?”东方琉璃迅速的反驳他,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充满了嘲笑,“骊山老母的孙女,不是你一个凡人可以惹的起的。” “骊山老母?” “走吧。”东方琉璃起身,将一方湿帕丢入水中,向着那处的骏马走去。 那马儿不愧是花了大价钱买来的,经历此等场面,倒也没瘫下去,精神抖擞的踢着脚下的软泥。 “只有一匹马了,要怎么骑?” “当然是共骑了。”姬宫涅飞身上马,将地上的人捞起,放在自己身前。 男人特有的气息喷在东方琉璃的侧颈,弄得他浑身都不自在。 “这样,恐怕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为了赶时间,只能如此。难不成,你要回城再买一匹?”姬宫涅的眉毛上挑,表示如此甚好。 “要赶时间?”东方琉璃自马上翻下,“不如如此。” 巨大的白泽兽趴在地上,朝着马上的人一吼。 “你这样,会吓到人吧?”姬宫涅加紧了马肚,并不想从马背上下来。 “你废话很多。”趴着的白泽直接一跃,自马背上将那人叼下来,往身后一甩,四蹄便在旷野中奔腾开来。 第五十七章 世外青国 姬宫涅可不想从疾驰的白泽兽身上摔下来,一手抓紧雪白的兽毛,调整了个较为舒适的坐姿。 白泽跑起来就是比马快,呼呼生风,一眨眼杭州城外的景象就被甩的老远。 “喂!东方琉璃!你跑高些!”平地无风,可跑起来却是虎虎生威,烈风刮的姬宫涅脸疼,连说话都不得不扯着嗓子才能保证自己说的话不被风吹散。 这人要求真的,刚还死活不愿意上来,这会倒是自在的不行。 东方琉璃心中抱怨着,可身下的动作却一点也不含糊,后腿自脚下一蹬,便腾空一跃,直九千里高空上。 古人云,高处不胜寒,姬宫涅却只觉得自在,穿梭在白云之间,与苍穹比肩,嗅到的,是与以往皆不同的气息,如此潇洒,何况又有东方琉璃作伴,是何人胡乱发出的这般感慨?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如此高的地方,透过这层层白云看下去,天地万物,还真如同蝼蚁般渺小。”姬宫涅自白泽兽身上躺了,一把佩剑横放于身上,想要去抓自身畔溜过的白云朵朵,能握住的,却只有一片虚无。 “在整片天地中,你同样也很渺小。” 东方琉璃发话了,出口的,自然不是能让姬宫涅舒服的话。 “是啊,人生短短数十年间,如白驹过隙。”姬宫涅平瘫在兽身上,穿过身侧的白云蔼蔼已经提不起他的兴趣了。 “人生苦短。” “那你呢?”姬宫涅想起旷野中威风凛凛的白泽,想起医馆内静坐诊脉的东方琉璃,想起在莫府灵堂前做法的人,“你活了,少说也有几百年了吧?作何感想?” “我?”东方琉璃似是未料想到他会将话题扯到自己身上,漆黑如同墨般的眸子有片刻的失神。 “我活了何止数百年?光是化为人形,就用去了一千年的时光,更别提演化性别。” “那想来学习这世间万物也不容易,看你现在在俗世活的风生水起——” “那倒不。”白泽兽的嘴角微微上扬,“我们白泽一族,专司驱鬼辟邪,通晓万物之情,这点倒是没花费几番功夫。你看着我似乎熟知这天地万物,殊不知我来这凡世也不过百年。” “原来如此。”姬宫涅自觉东方琉璃不是个笨人,有这般通灵本事也尚在意料之中。 沉吟片刻,继续问道,“那你可有过喜欢的人?” 原本平稳的兽躯突然一震,东方琉璃却解释是许久不飞,腿抽筋了。对于姬宫涅的问题,却闭口不答。 沉默即是对往事悲痛的尘封。这一点,姬宫涅也深有感触,既然东方琉璃不肯说,他也就当做自己不曾问过,两人默契的都闭上了嘴。 少去了闲谈的乐趣,赶路的时间便流逝的慢了,好在东方琉璃脚程不赖,比起当年师承菩提老祖、大闹天空的孙大圣有过犹而无不及,约摸一盏茶功夫,便落到了他们此行目的地——青国帝都。 青国古朴,与刚建国封侯的杭州城所在的国家不同,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浓郁的历史气息,因为地处偏远,倒是与世无争,街头叫卖的小贩、来往的百姓,到处洋溢着祥和的气息。 “这般质朴的帝都,如今是不常见了。”落到城中,东方琉璃早化作人形,由姬宫涅带路,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连绵战火不断,也亏得此处能保一份世外桃源般的景象。”这点姬宫涅倒不否认。 “由此可见,你的这位朋友,巾帼不让须眉,颇有帝王手腕风范。” 因为来的快,青国方面还未收到讯息,自然也不会有前来迎接的人,到了宫门前,二人自然是被守卫给拦住了。 姬宫涅倒也不急,递出一块墨色玉阙,道,“我是你们相国大人的朋友,自远处请来神医为女帝陛下请脉。” 在守卫皇城安危的卫兵眼中,什么皇亲贵族皆不重要,重要的,是信物。 接过那墨色玉阙,卫兵道了句,“您稍等。”便蹬蹬蹬的跑上了高大的宫墙,请求大统领的指示。 也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宫门这才洞开,自里面走出一位白衣公子来。 不染纤尘的白衣,锦带玉环,脸畔带着笑意,周身光华却不容人忽视,东方琉璃正想问这是何人,身侧的姬宫涅便靠过来,低声在他耳畔耳语。 “此人名唤良栖,是青国的相国,自幼与女帝蓝烟一同长大,是蓝烟母皇为她物色的家臣,因此常住与宫中。” 原来是相国大人,怪不得气宇非凡,眼见人就要到跟前了,姬宫涅与东方琉璃站好,不再做咬耳朵的亲昵状。 “姬宫涅,好久不见。” “这前几日才见过,哪来好久不见的说辞?”姬宫涅笑着侧开身子,将身侧的东方琉璃介绍与良栖,“这是打杭州来的神医,东方琉璃。此人通晓医理,还会一些仙法,想来对女帝陛下的病情会有所帮助。” “打杭州来的神医?” 良栖将一身红衣的东方琉璃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他一身赤金金丝边流云纹长袍,腰间系一条同色祥云宽边锦带,左面袖口上瞄着一只独角白泽兽,三千青丝以嵌玉金冠束起固定,额前一缕发丝轻垂,脸上笑靥恰到好处,拱手与他行了个礼,“杭州,东方琉璃。” 良栖点点头,这东方琉璃看相貌不像是个好大夫,可杭州与青城相距甚远,没个悬乎些的本事,不可能在两日之内就能赶到。或许还真是个有本事的。 无论如何,都是蓝烟的一丝生机,就权当一博了。 “东方神医,正门口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你自杭州来,路途遥远,想必甚是劳累,不如先进宫去休息休息。” 第五十八章 蓝烟(一) 良栖领着东方琉璃和姬宫涅去歇息,却在半路上被东方琉璃给拒绝了。 医者父母心,既然他不远万里来到青国,自然不是为了贪图享乐的,病人的境况如何才是第一位的。况且根据姬宫涅言语,这女帝的病情,似乎不容乐观。 还是早些瞧瞧才能安心,万一回天乏术,也得让这个庞大的帝国早些做出准备。 良栖自然是巴望不得东方琉璃能早些去看望他们的陛下,便将人直接带到了女帝的寝宫前。 今日里女帝的气色似乎是好了许多,殿外迎接的宫俾拦住了一行人,表示女帝只想见这位从远处来的神医。 姬宫涅自然是不好进去的,他与蓝烟关系再好,终究是男女有别,就算人家不拦,他也不见得会进去;既然人家拦住了,他必然不会进去。 可良栖却不这样想。 他的眉头皱成一片,二三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却苍老无比,为了女帝和青国,他这个表面风光无限的相国大人,可不止操碎了心这么简单。 他与女帝自小一同长大,没有什么事是她曾避讳过他的,今日是怎么着了,还需避讳着他了? 不放心的问了句,“连我都不能进去吗?” 守在殿门口的宫女格外执著,将话重复一遍,“女帝说了,只见神医。” 东方琉璃知良栖心中的顾虑,打圆场道,“病人都是些喜欢静的,我在路上听女帝大概是落了些心病,想来人多了不好说就。” 姬宫涅也跟着劝了许久,良栖才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去隔壁的暖房中歇着了。 宫女领着风尘仆仆的东方琉璃踏进宫殿,这厮繁华,还是东方琉璃初见。哪怕是在杭州城幻境中的莲园,也不抵这里大气辉煌。 清一色的朱红柱子,支撑着这梁木,上面的雕花甚是精致。淡淡的薄荷脑的香气在大殿间缭绕,抚去了他一身倦意。 床榻上的女子在一片帷幔之后,背后或许是垫了一片枕头,闻到脚步声,缓缓抬起头来。 她的身子单薄的像一片纸,就着开着的窗柩吹来的风,轻的仿佛随时都会飞走。 “东方大夫。” 风吹起罗幔,露出她强打起精神却依旧病殃殃的脸,只是近八月天气,她却盖了两三床被子,身上裹的也是棉袄,可还是止不住的发抖。 还未多言语,便咳了几声,带着胸脯剧烈的起伏,在宫人不断的顺气下才有所缓和。 她轻抬手,示意身侧伺候的宫女停下动作,扶着自己的胸口,再次开口: “久闻东方大夫盛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沙哑的女声配着干裂的唇瓣,绕是见惯人情冷暖的东方琉璃也止不住心中一悸。 “陛下谬赞了。”东方琉璃未将她的虚赞放在心上。 “能让姬宫涅推举的人,自然不会差,先生过谦了。替先生看座。” 金丝楠木的椅子从后方抬来,东方琉璃掀袍坐了,这触感倒是与他在医馆中的无疑。 “我身子不舒服,不能起来同先生说话,还望先生莫怪。”安顿好了东方琉璃,塌上的人又挥挥手,示意宫女在她身后再垫个枕头,“你们先下去吧,我有些话要与这位先生说。” “诺。” 空旷的大殿静的可怕,比方才他进来时还要安静。一阵风吹来,帐幔下的女子将自己裹的越发紧了,抬头道,“我听姬宫涅说,你不仅是个大夫,还是个做阴媒的,或许,还有些其他的本事?” 低低的女声打在东方琉璃心上,他立在大殿中,也不知该如何拒绝这样一个人,便点点头,答到,“是。” “那先生可否帮我一个忙,去了我这心病?” “那是自然。”东方琉璃答的爽快,他此行就是来为她诊病的,这本就是他的分内事。 塌上的人见他答应的爽快,嘴角勉强的勾起一个令人难以揣度的笑,“先生或许是把这事想的过于简单了,心病一向需要心药医,先生又何来的法子?” “我既然答应了,自然是有法子的。”东方琉璃没有见过如此刁怪的病人,求人医病,却又怀疑大夫的水平。 塌上的人影在舞动的帐幔后影影约约,声音越发的低沉,“我听说有一种兽唤做貘,可吞掉人的噩梦,先生可是想用这种法子?” 东方琉璃厌烦了她喋喋不休的质疑,只得快速否定以结束他们之间的对话,“神话传说中的事,是不能信的。” 可那女子却像是没有将他的话听入耳中,摸着身下的软褥,喃喃自语道,“被吞掉便吞掉了吧,或许比记着自在呢?” 四周陷入一片寂静,良久,上面的人才再次开口打破这片沉静, “那先生何时可与我诊病?” “只要陛下准备好了,随时可以。” 东方琉璃答的恭恭敬敬,塌上的人却有片刻的失神,“那就明日吧,我还想再多念他一日。” 自殿中出来时,良栖早已等不及在门口候着,一见得火红的身影,连忙迎上去询问。 “陛下身子有些虚,今日里很清醒,已经同在下商量好,明日正式开始诊病。” 良栖听着这话,眉头却是蹙的更加深了,叫人将两人送回落塌的地方,自己转身亲自去里面看了。 “他这是如何了?”东方琉璃对良栖的反应并不是很明白,病人意识清醒、配合治疗,不是最好的消息吗?他怎么反倒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姬宫涅将东方琉璃往身侧拉了拉,低声道,“她这段时间一直精神不大好,不与人说话,也不肯让御医们开药,这突然间就开始配合,相国不担心才是有怪。” “原是这般,那她的心病,又是从何而来?”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据说是和天牢中关押的一位要犯有关。” 第五十九章 蓝烟(二) 翌日,日头还未出的利索,主殿那边便传来话,说是女帝陛下不大好了。 东方琉璃抓起一旁挂着的衣服就往外冲,“昨日里不还好好的,人都能坐起来,怎么隔了一夜就成这般了?” “好像是陛下昨日里去了天牢看安平男君。”引路的小宫女带着东方琉璃和姬宫涅穿过那曲折的长廊,急急忙忙朝着主殿奔去。 “安平男君?” “别乱说话!”东方琉璃还想再问些什么,另一位宫女拉了拉那个多话的宫女一把,止住了她多余的话。 主殿内四下的帷幔早已被挑起,榻前坐着的是一身白衣的良栖,他手中握着一方白帕,不停的拭去怀中人嘴角的血迹,可还是不断有鲜血渗出。 “东方神医!”焦灼的目光对上踏着朝阳而来的红衣男子,“你快来看看。” “怎么回事?”东方琉璃在宫女们端上来的金盆中净了手,撩起长袍快步上前,快速翻看着病人的眼睑。 “从昨日里回来就精神不大好,今天一早上开始咳血,怎么止都止不住。” “这是给刺激着了。”联想着昨日姬宫涅的言语,东方琉璃至少能确定她是去见了不该见的人,“她这般身子骨,你们就由着她胡闹?” “那——”良栖眼中满是疼惜与苦涩,他怎么能拦得住她? “还来的及。”东方琉璃思量间已有了法子,“你们先出去一下,守好门口,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这——”良栖犹豫了,陛下如此虚弱,他离开,真的好吗? “良栖,你出去吧!”这时,气息微弱的女帝睁开双眼,轻声吩咐道。 “那好吧。”既然女帝都发话了,他也不好违抗皇命,将怀中人小心放回龙塌,带着一干仆从撤下。 “神医你可需什么东西?” “叫姬宫涅进来帮忙便好,切记,一定要守好门口。”东方琉璃暗自运气,将自己的内丹逼出体外。 佩着剑的姬宫涅进来,沉重的宫门缓缓关上,殿内,只有跳动的烛火,以及三个人。 金黄的内丹在东方琉璃手中旋转,他提气,将其打入塌上面色惨白人的腹中。 很快,那人便被柔和的白光笼罩,东方琉璃再上前自袖筒中摸出几根银针扎下,塌上的人便幽幽转醒。 “陛下。” “先生,可否请你替我抹去有关一个人的记忆?” 东方琉璃早就料到如此,轻轻点头,一滴晶莹的泪珠自那人脸庞上滑落。 一盘密香自红衣公子袖中取出,他一扬袖,室内尽黑,唯独那盘香缓缓燃起,一双细嫩的手拉上立在下面的姬宫涅握惯了长剑的糙手,熟悉的声音盘旋在姬宫涅的脑海。 “我帮她抹去记忆,你替我护法。” 黑暗中,香盘上隐隐约约的香味指引着众人,塌上的女子缓缓开口,却宛如世外之音。 她说,“先生可曾爱过一个人,明知不可能,但还是爱上了,义无反顾……” 袅袅青烟,将东方琉璃和姬宫涅二人带入了女帝蓝烟的识海。 我叫蓝烟,烟波蓝的蓝烟。良栖说,我的名字很悦耳,像蒙蒙烟雾,缭绕过他的心。但是,没有人会叫我的名字,尽管它很美,如同千百年前江南的一场烟雨,殷没了南朝四百八十四座的楼台。在我身边的人,都只会远远的驻了身子,将腰卑恭的弯下,道一声“陛下”,面上恭敬与疏离并存。 我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很高却很落寞。我想,我应该是那种可悲的人吧,生为帝王,却并不喜欢这个位子。 我喜欢的,是珠钗,是手环,是绯红的胭脂,轻轻一蘸,在手心里揉开,拍到双颊间,像女儿家淡淡晕开的心事。还有那种裙摆很长,转一圈像花儿般盛开的衣裙,那是帝都女子最爱的装束。我也有那么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行如流水的缎,是上好的衣料。不过压在箱底,只有日子久了才敢取出来偷偷看上一眼,从不敢穿上。日子久了,烟波蓝的裙摆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不再鲜艳。 我从不着红装,不是不喜,是不允。良栖从小教导我,帝王就该有帝王的风范,那些惺惺作态的小女儿姿态,不是帝王所该有的。为此,他从不允我着女装。无论春夏秋冬,我都永远的只着一身明黄的龙袍。 良栖是青国的相国,长我八岁,自小就陪在我的身边,算是家臣。明德先皇对他颇为信任,将我托付于他,要他忠心不二的辅佐我。他倒也不客气,就住在宫中,行冠礼后也不曾搬出去住。 嚣张的良栖,将我放在规矩的笼子里,一心要我做这青国的明君。 我做到了,偏居一隅的青国,算不上强大的青国,只有一个女帝撑起的青国,在战火绵绵的年代,坚强的屹立着,不曾被打败。 我却越来越孤寂了。 一方玉玺,一身皇袍,权术在我手下玩弄,八岁登基,十岁平定内忧外患。 呵,这是我蓝烟的丰功伟绩。 十六七的年纪,正是女儿家对镜贴花黄,捏针绣花送情郎的年纪。我一双持掌举国命运的手,虽然细腻,却浸满鲜血。 青国民风质朴,多少有女儿家的王侯将相的门槛都被媒婆踏破,我却依旧坐在那高堂之上,手扶龙椅,寂寥一人。 大臣们都怕极了我这个年轻至极的女帝,伴君如伴虎,更何况是伴一个性格多变的女君王,没有哪个人愿意自己的儿子被送入这个金丝笼,过着如同囚徒般卑躬屈膝、提心吊胆的生活。 这不,年迈的帝师想与我做桩好事,提议甄选适龄男子画像送进来以备扩充后宫。消息刚传出去,还不等立旨,那些有男儿家的大臣们,纷纷连夜将自己的儿子送的远远的,送不走的便就近结了亲,连祖上结了仇的都冰释前嫌。偌大的帝都,放眼望去,也只有那些家中儿子幼小、亦或是身体、品行实在是有残缺的子弟未定亲、未远走,其余的,一夜之间都有了归宿。 第六十章 蓝烟(三) 我是在下了早朝得知这消息的,彼时帝师一脸歉意的站在我面前,上了年纪的脸因为愧疚皱的越发的紧了。 良栖寻到我时,我已在主殿外伫立良久,他皱着眉头道,“陛下不必担心,那些子不识好歹的臣子,陛下尚未成家,哪里来的他们成家的道理?” 我挤出个笑容道,“不必了,如此庸人们,配不上寡人。” “寡人要娶,必是娶那当世的英雄,再不济,也是了解寡人心绪的。” 只有落下的梧桐叶懂得我的落寞,青国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帝,她也不过是个二八芳龄的女儿家。 这事原本只当个闹剧揭过去,青国依旧,帝都依旧,朝堂依旧,寡人依旧。 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我也说不清。我只记得,时隔不久,在那片乱世中,我遇到了自己的英雄。他一身青衣,斜靠在主殿后面的一棵梅树上,一双丹凤眼上挑。 他姓安名琅齐,字子钰。 那是打春没多久的日子,万物复苏过来,吐出它们保守了一季的花蕾。 帝都的女子早耐不住寂寞,纷纷自成衣铺里请出早在冬日里就定好的衣裙套在身上,原地转上一圈,好似那翩翩起舞的花蝶。 我自是羡慕的,皇袍穿久了,竟然连宫中婢子的衣服都羡慕起来了,我羡慕她们衣袖上花花绿绿的颜色,支开良栖,跑进主殿自箱底拿出我那件收藏已久却从未上过身的烟波蓝衣裙。 它依旧那么美,时光的搁浅也改不了它在我心中的美丽颜色。淡淡的烟波蓝啊,将它的衣领捏在手中,蒙着灰的蓝色成了我心中的梦厄。 鬼使神差的,我将它套在了身上,顾不得上面沾染的灰尘,也学着外面那些人,在原地转了个圈。 “姑娘真是沉鱼落雁之貌。”啪啪的鼓掌声响起,我被惊到,猛的一回头,半开的窗柩正对着繁华落尽的梅树,而那树上,正躺着一位青衣墨发的公子哥。 他的发不曾束,随意的枕在脑下,一双丹凤眼轻轻挑起,甚是惬意。 “你是何人?为何会在此处?”我警惕的去拉扯身上的衣裙,担心的只是一会要是惊动了宫人,让良栖看到我这般模样,又该说教我不思进取了。 “姑娘为何去拉扯自己的衣衫?莫非是看上在下了?”树上的人一点都不知羞,听到这边窸窸窣窣的响动,反而将脸转过来拿胳膊支了下巴,饶有兴致的将我上下仔细打量一遍。 我被他盯得久了,颇为不自在,原本伸出去拉扯衣裙的手僵在半空,继续不是,放下也不是。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还是我先开口打破了僵局,“寡人在问你话,你是何人?为何私闯寡人寝宫?” “寡人?”梅花树上的人笑靥如花,恍了我沉静十六年如死水般的心绪,一个不留神间,那人就不知如何飞身进入寝宫,站在了我的面前。 “你是青国的女帝?” “你大胆!”好看的脸骤然放大在面前,我惊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在唇齿间蹦出这般苍白无力的三颗字来。 “嘘——”一只手捂上我的嘴,薄凉的温度自唇瓣传开,那人俯在我耳畔,低声道,“陛下,声音小点,不然,草民的脑袋就不保了。” 但还是晚了一步,或许是大小当做男儿教养的缘故,我的那声惊呼中气十足,终是引来了门口的侍卫宫女,以及良栖。 吱呀一声,沉重的宫门被推开,从中透出点点光亮,罪魁祸首眼见事情败露,朝我眨眨眼,道了句,“陛下可要替草民保密。”便从来时的地方溜走了。 我赶紧去扯身上的衣裙,奈何缺乏经验,良栖带着一干侍卫冲进来时,看到的便是他们衣衫不整的陛下。 “都退下!”他的眸冷的吓人,挥手呵退了一干人,偌大的宫殿中,只剩下我和他。 他将手中佩剑放在金丝楠木的圆桌上,一步一步向我靠近,然后,亲手帮我将那件已被我撕扯的不成型的衣裙褪下。 “蓝烟,你是帝王。” 那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连名带姓,不再是冷冰冰的“陛下”,却比那两个字更让我觉得彻骨的寒。那一瞬间,我竟生出一种错觉,良栖才是这青国的王,而我,只是他的傀儡和附庸。 那天,良栖破天荒的没有说教我,只是叫人收拾好凌乱的正殿,我望着窗外那枝梅树,繁华落尽,树枝上却没有那个人一星半点的踪影,仿佛他出现就是为了让良栖戳穿我。 我不再对任何人唤我的名字带有期待了。 就像我本该在一出生的时候,就不该对烟波蓝的衣裙抱有期待。 我以为,日子该这样平淡无奇的。 只是近来我染上一种习惯,没事总喜欢对着那扇能看见梅花的窗柩发呆。 我也不知道我在期盼着什么。 那是一个阴雨天,难得的春雨,连绵不断,连早朝都破天荒的不用上,我在自己的寝殿中待着,听着良栖发表有关时势的见解。 “青国地处偏远,这很大可能为我们提供了庇佑,南面的国家都在战火之中,前些日子听闻雍国已破,再过些日子,等他们势力安稳下来,保不齐会对青国下手……” 良栖说了些什么,我全然未听进去,我的注意力全在那扇窗柩上,青国有良栖,就够了。 也不知说了多久,良栖合起手中的奏章,终于注意到我的心不在焉,起身去那窗前走去,嗒嗒的脚步似叩在我心上,引得一阵莫名的紧张。 “不过是一株梅树,陛下觉得它特别?” “并没有,只是前些日子听得帝师说,多看些植物能缓解眼睛的疲劳。”我不大会说谎,随口扯的谎听起来僵硬无比,也不知道是不是能唬住聪明无比的良栖。 他的眉头轻皱,将脸转过来,果然是不信吗? 一双黑眸在我脸上扫过,我紧张的要命,恨不得将头低下去,却又想起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一句话,“当敌人与你对视时,你越闪躲,越是间接承认了自己的怯懦”。 为了不使我的谎言夭折在自己手中,我只得假装底气十足,迎上他的目光,还补了句,“没事你也多看看。”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勇气震慑到了他,想来聪慧的良栖转过身来收拾好了桌上散乱的奏折,难得的给我放了假。 “陛下看来是累了,那便先歇歇,这些奏折,微臣先带去看了,再带来给陛下复阅。” 第六十一章 蓝烟(四) 良栖走后,我松了口气,可目光还是舍不得从那扇窗前挪开。数日来,那扇能看到梅树的窗已经成了我心灵上的慰藉,仿佛看着它,我就能得到我所向往的。 今日下雨了。 为了不再使自己陷入这种循环往始的魔怔,我决定关上那扇窗。 手刚碰到窗边,一个湿漉漉的脑袋便蹭到了我的手上。 一个青衣的男子自窗下站起来,毫不客气的翻进了我的寝宫。 是他,那个落在梅花树上的登徒子。 “是你?”说不清的情愫在我心间蔓延,竟然忘记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当先喊的应该是“护驾”。 “该死的人!待这么长时间,害得我淋成这个样子。”他拿袖子去擦滴着水的头发,却因为袖子也滴着水而怎么都擦不干。 “呐,这个给你。”折腾了许久,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裹来,塞到我手中。 暗蓝的锦文格子布只是潮潮的,比起站在窗口边不断滴水的他,干燥许多。 哪里会有人这么傻,护着包裹,却淋湿了自己? “你快打开看看!”他背过身去拧袖子上的水,再转过来时却见我还抱着那个包裹,连忙催促着要我打开。 “这是什么?” “你打开就知道了。”他说。 解开包裹上的活结,入眼是一堆烟波蓝的绸缎,我将它从中拎出,对襟领,宽袖摆,窄腰身,上面还拿丝线绣着蝶舞翩翩的图案,是一件正儿八经的女儿服饰。 “喜欢吗?”一旁的人局促不安的搓着手,眼神中闪烁着期待。 “喜欢。”我如实答到,这件衣服的料子或许不比任何一件我曾穿过的,可款式、颜色,无一不是我所梦寐以求的。 可我还是将它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怎么了?不是说喜欢吗?为何不试试?你试一试,我背过去,不会看的。”方才得了肯定回答的他一脸喜悦,转眼间就又因为我的动作而微微惊慌。 他将烟波蓝的衣裙塞进我怀里,而我只能抗拒着,将头微微别过去,不去看它,“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为什么?” “因为良栖不喜欢我穿女装。” “良栖是谁?他为什么不喜欢你穿女装?你本来就是个女孩子啊!”和我对话的他只觉得奇怪,可回应他的只有我的沉默,两个人就这样扯着一件衣裳站着,最后还是他先放手。 我的心沉了一下。 可是那人却如一道旋风溜到门口,快速关了沉重的木门,又跑回我跟前,再次将衣服塞到我手里,“你就且试一试,不会有人看见的。” “陛下,您怎么把门关上了?”他眼底的狡黠还未散去,门外便传来婢子关切的声音。 听闻人声,那人果然慌了,朝着旧路就要开溜,我忍不住抿了唇将他拉回来,再微微拔高声音道,“无事,寡人要歇着了,你守着门口,别叫人进来。” “喏。”响动的宫门终于停下来,面前的男人松了口气,道,“可吓死我了。” 就这当口还不忘那件衣裳,将其再往我怀中塞塞,催促道,“快去试试,看看合不合身。” 这次我没有再推辞,而是喜滋滋的抱着衣服去屏风后边试了。 他带来的这件衣裙有些复杂,不常亲自穿衣服的我折腾了许久才勉强套在身上,等系好腰带出去时,也顾不上娇羞,只是担心外面的人是否等急了。 他坐在金丝楠木的椅子上,一只手叩着桌子,见到我出来时,眸中透出惊艳。 “好看吗?”我学帝都女子提着裙摆转了个圈,昂起头问他。 他没有说话,只是一步步走过来,将我头上那只金簪抽离,三千青丝便顺势从肩头滑落。 “你做什么!”我的惊呼还未完全出口,就见那人绕至身后,声音温柔的能滴出水来。 他说,“别动。” 他的手有多灵巧我不知道,我只知在他十指飞快的在我发间穿梭过后,立在铜镜面前的,不再是那个不苟言笑的帝王,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少女。 “这样,才是最好看。”他附在我耳际,低沉的声音在我心底炸开。 “确实很好看。”我摸着头上灵巧的发髻,惊的说不出话来。 “只可惜我不会描眉,不过你的皮肤这般好,就算是不抹脂粉也很好看。”他立在我身后,暗叹一声,但很快就通过自我安慰快乐起来,同我一起欣喜着。 “寡人没有脂粉。” 透过铜镜,我看到他轻皱的眉,想来他也觉得不可思议吧,一个十六岁少女的闺房,没有珠钗罗衣就算了,竟然连粉脂都没有。 “走。”袖子被人拉起,那人带着我朝着窗口奔去。 “你要带寡人去哪?”我被他自木凳上带起,险些跌上一跤。 “去买你喜欢的东西。”他嘴角的笑意如同暖阳,驱散了自午夜起就连绵不断的细雨。 “别啊,宫中守卫森严——” “管它呢!”他将我打横抱起,轻轻一跃,便出了主殿。 我从未感受到这般潇洒,他像一只轻盈的鸟,抱着我踩过皇宫内的琉璃瓦,御林军就在下面来回巡视,谁又能想到,他们的君王,此刻,便从他们的头顶掠过。 他的轻功极好,不过是片刻功夫,便带着我靠近了宫门。 “这是最后一道防线了。”他的怀中有清幽的竹香传来,抱着我点在一处房檐上。 “但也是最难过的一段。”我的脸因为第一次在高空飞行而兴奋的通红,同时也有着些许忐忑,与狐疑。 “你说,我们能过去吗?”他黑色的眸璀璨如星辰,低下头,认真的问道。 “我不知道。” 这不是敷衍,大统领的本事是众人有目共睹的,更何况下面还有来来往往、高高低低巡视的卫兵。 青国皇宫的守卫,虽算不上是固若金汤,但也不可能是不堪一击。 “那我们便试试吧!”抱着我的人自怀中摸出一片金箔面罩戴在脸上,足见轻点,就朝着最后的防线冲去。 第六十二章 蓝烟(五) “喂!”我原本想着像他这般狡黠,又出入皇宫轻车熟路的,必然是有他独特的法子的,哪想到他竟然也是个蠢笨人,直接就横冲直撞了。 “你这样是不行的,会被他们看见的!” 我捶着他的胸口,示意他不要以卵击石。 风擦过我们的耳畔,若再快些,我就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会被疾风给削破,那人的声音混杂在风中,一字不落的传入我耳。 “只要够快就可以。” “你有把握?”我止住了捶他胸的动作,抬起头来看着他,那半扇面具和着飞扬的发丝,掩去了他所有能被人察觉的情绪。 这样说,他先前是在故意逗我了?明明有把握,却停下来与我聊上几句,白白让我担心,好满足他邪恶的逗人乐趣? “有人!弓箭手!” 燕子略过低空,大统领果然没让我失望,他作为良栖亲手提拔的将领,当机立断的挥手下令放箭。 浓密的箭羽铺天盖地而来,我窝在他的怀里,一动也不动。 “别害怕。”他说,一片青色衣衫盖上我的眼,挡去了周身危险,只听得擦身而过的箭羽。 忽然,抱着我的人身形一顿,既然迅速的向下坠去,我一惊,本能的掀开眼睛上的遮挡物去看,一双微凉的手却取代青布牢牢扣在我眼上,“别看。” 他是被箭射中了吗?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暴露身份喊下面的人停下,极速下坠的身体却在一声踏破细竹的轻响后停下,继而极速上升到一定高度。 “大统领,多谢相送。”眼前的手掌挪开,风呼呼的刮过,抱着我的人嘴角噙着笑意,朱红的宫墙渐渐淡出视野,连着气急败坏的大统领也看不见了。 我们在僻静的巷道处落下,他将我小心放下,再伸手替我抚平身上的皱褶。 “出来了。” “你不是说有把握吗?怎么还是叫人给逮着了,还差点从被箭给从天上射下来。”顺着他的臂膀滑下来,我站定在地上,方才虽然被蒙了眼,可其中凶险我还是能想象到的,这个人,怎么这般不拿自己的命当命? “我何时说过?”他微微向后退去,右手摸上肩胛骨,从中用力拔出一根长箭来,随手一丢,再随便自里面的衣袖上扯下一块布。 “转过去。” “不是你说的够快就可以吗?怎么?还想抵赖?”我还在纠结着先前的事,看见他动作才发觉他这是受伤了。 回想空中的那一沉,怕就是他被箭羽射中了。 “你受伤了?严重吗?让我瞧瞧。” “无碍,你转过去。”他的手里握着那块布条,一双丹凤眼低垂,我能看到鲜血顺着他的躯体滴落在地。 “不行!你受伤了,要赶紧去看大夫。”这次我却是不再听他的,上前拽着他就往出跑。 “真的没事。”他说着,脚下却还是随着我的动作小跑出了窄巷。 我们寻了最近的医馆,那里的大夫白眉须发,包扎伤口的技术娴熟的令人惊叹,没几下便处理好,示意我们可以离开了。 “诊金五钱。”大夫伸出手,我却愣住了,我从未出过门,身上自然不会带钱财。况且在宫中,我需要什么,只消得一句话就能被满足,又何须这些身外之物赘身? 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身旁的病号,他摸上我的脑袋,哑然失笑,“没带钱?” “嗯,走的急,没……”我支支吾吾的为自己找着借口,那人好脾气的自怀中摸出几个铜板丢给大夫,招呼着还愣着的我,“还不快走?” 经过这么些折腾,本就近响午的阴天渐渐暗下来,街上的小贩也开始收拾着自家的摊位,准备回家吃饭。 他带着我穿过不再繁华的街道,停在一个正在收拾东西的摊主面前,自他的摊位上拿起一支簪子别在我头上,端详片刻,这才回过头去问那摊贩,“多少钱?” “哟,客官您的眼光真好!一眼看中的便是我这摊子上最好的东西,今个天色也晚了,我也急着回家,给您个实心价,五两银子,如何?” 那收拾着东西的小贩见有人光顾他的生意,立马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在天花乱坠的说一通后,伸出五个手指来。 “五两银子?”身侧的青衣男子拨弄着我头上的那根发簪,小小的蝴蝶在他的玩弄下微微颤动。 “恐怕是有些多了吧?你说呢?” 他将目光转向我,漆黑的瞳中映的,满满当当都是我的身影。 “不贵不贵,为心上人买的东西,哪有贵的呢?再说了,姑娘你看我这簪子——”那小贩见他把话头转到我身上,注意力自然也接着全然放到了我的身上。 可惜他这如意算盘今日算是打错了地方,我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帝王,若真是要在他二人中选一个作为相信的,那也必然是选陪着我一同出来的身侧人。 顺着身侧的人话接到,“寡——我也觉得贵。” “哎,小娘子,你这话可说的不对了,我这——” “既然我的心上人都这样说了,看来你的簪子确实是贵了。”他截断小贩还未说完说的话,作势要去取我头上的簪子。 “别啊,这位公子,我们好商量这样,您给个价吧!”那小贩见我们真的要走,也急了眼,打好包袱拉住青衣墨发的他的衣袖。 “一两银子,如何?” “一两银子?公子你可真会砍价!罢了罢了,我急着回家,一两便一两吧!”那小贩哭天抢地,似乎真的亏了不少,接钱的手却十分麻利,拿了钱顺手往怀中一揣,还客气的同我们道了回见。 “喜欢吗?”离开摊位,我们并肩往回走着,他的目光还是时不时的扫向我头上的那支簪。 “你给人家那么少,他岂不是亏本了?”我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那根簪上,反正簪是他买的,也是他趁早就给我别在头上的,我就算是有心想看也看不到。 “噗——” 哪知那人听了我说的话,扑哧一声就笑出声来。 第六十三章 蓝烟(六) “你笑什么?”我被眼前的人笑的一头雾水,更多的,也是窘迫。 从未有人这样对过我,在我周身围着的人也曾笑过,但他们的笑,都是虚伪,带着讨好的谄媚,没有似这般纯真。 “我笑陛下你被保护的太好,不谙世事。你想想,要是你有个值五两银子的东西,你会以一两的银子贱卖给别人吗?” 他的一双丹凤眼眨巴眨巴,让我心中有意的辩驳也说不出口,只能由着他捏了下我的鼻头,“无商不奸,我该送你回去了。” 春日里的天黑的快,在路上买了个簪子的功夫天已大黑,一青一蓝两道身影走过街巷,越过深宫高墙,平安的回到了我的寝宫。 殿外的宫人果然尽职恪守,一整天的功夫,寝宫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人来叨扰。 “总算是把你平安送回来了。”带着我按着原路返回的青衣男人轻车熟路,自窗户将我放进去,趴在窗口上,一副累瘫了的样子。 浓重的乌云自远处滚滚而来,遮住了最后一点亮堂的天,这天气,瞧着似乎又要落雨了。 趴着的人终于直起了腰,一头浓密的墨发散乱的披在身后,衬出其中渗着薄汗的脸,只见他一脸歉意的说,“今日里本来是想带着你去买些胭脂水粉的,没想到却因为包扎伤口给耽误了,那支簪子就算是我给你的赔礼,改天有时间了再给你买其他的,你看可以吗?” “你要走了啊?”听见他说这些话,分明就是离别前的话语,虽然知道天色已晚,可脸上却还是忍不住一下子垮下来,连带着窗外的梅树都是灰蒙蒙的。 “那你会再来吗?” “会的。”窗外坠着的云再也沉不住,一滴滴的重新落下雨来。 “我要走了,陛下。”他说。 “哎,寡人叫蓝烟,你叫什么?” “安琅齐。”夜色如墨,我看不清他表情,只记得那个转身,带起的一片风雨。 是夜,春雨滴滴答答下了一宿,我翻来覆去总是睡不好,哪怕是母皇丢下我独自一人驻守这大青江山时,我都未有过这般杂乱心绪。 一夜未睡好的结果便是第二天早上晨起时,我盯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像极了早些年母皇豢养的那只猫熊。 帝师说,人是最灵敏的,但凡有大事发生前,人总能轻易对此做出预知。 就算是不知具体事宜,大抵还是能知晓祸福的。帝师如是说。 所以在按理依旧不上朝的今日,我被良栖折腾着带上早朝时,看见下面站着的那抹熟悉的青色身影时,突然间就明白了,那彻夜的失眠是为了谁。 绕是心急如焚,我依旧得稳着,端坐在龙椅之上,开口问道,“众爱卿这般天气不在家中,踏着泥泞来到宫中,所谓何时?” “启禀陛下,诸位大臣前来,是因为大统领昨夜里抓着一名刺客,恰巧他身份特殊,臣等无法定夺,这才打扰了陛下。” 开口的自然是百官之首良栖,他站在文武百官之前,一字一句清清析析,道出今日早朝用意。 “哦?大统领抓住了什么来路的刺客,竟让诸位爱卿都犯了难?”我接口道,面上是风淡云轻,可眼珠子却一刻也离不得正中间站着的人,毫无疑问,他就是大统领昨晚抓住的那名刺客。 “回陛下的话,此人姓安,名琅齐,是国力最为昌盛的荆国国君的胞弟。” “荆国国君的胞弟?”他倒是不曾骗我,如此忌讳的名字也肯说与我听,只是—— 我将头抬起来,对着良栖,第一次质疑他所说的话,“荆国与青国相离甚远,而且关系也不甚亲密,良相是如何确定此人就是荆国的琅齐公子的?” “是他亲口承认的?” “亲口承认的?”我笑了,手摸着圆滑的龙椅,道,“他说什么你便信什么?那他要说自己是这大青国的主子呢?难道你也要信吗?良相,你可真让寡人失望!” 说道最后,我重重的拍在镶着朱玉宝石的龙椅上,吓得下面的一干臣子跪在地上。 “微臣惶恐,只是依一人之言确实难以断定他身份,可微臣自他身上,搜出了能证明他身份的物件,请陛下过目。” 良栖不愧是青国的良相,哪怕是承受着天子之怒跪在地上时,也能顺顺溜溜的将话给将全了。 墨色的玉阙被放在玉盘中盛上,我摸上那片润滑,沉默了。 这确实是只有皇家才用的起的稀罕物,而这上面刻着的名字,也的的确确是琅齐。 安琅齐,我看着他挺拔的身形,嘴上依旧为他辩驳,不管他是带着何种目的来,就算是还他逗我一日欢笑的情,我也不能让他折在这青国的朝堂之上。 “即便如此,也不能说他就是刺客,哪有刺客进来不行刺的道理?他可是伤过什么人?” “这倒是没有,不过此人经常出没皇宫,就在昨日临近响午时还带着一名穿着蓝色衣裙的女子出宫去,还被御林军射中了一箭。陛下,此人必定来者不善,恳请陛下妥善处置!” 良栖言之有理,我也无法辩驳,可抿着唇,实在是不甘心。 见我不言语,良栖也不知我在思量着什么,但他能确定的是,龙椅上的女帝,似乎并不想太过为难这个叫做安琅齐的男人。 可国之根本,容不得帝王由着性子来,良栖硬着头皮、沉声道,“请陛下定夺!” 久久的沉默。 我想过千千万与他再次重逢的情形,那必定是在个晴天里,窗外梅树依旧静静躺着,安琅齐他一身青衣坠地,墨发披肩,悠闲的躺在树叉上,转过身来,一对丹凤眼上挑,轻道句,“我来与你送脂粉。” 却没想到是这般场景,高堂之上啊,对着数十双眼睛,我自龙椅上站起,对着良栖,道,“若寡人说,他昨日里带着的人,便是寡人呢?” 第六十四章 蓝烟(七) “陛下!”我的话音刚落地,便引起了地上一干臣子的恐慌,尤其是良栖,他错愕的抬起头,看着我,“陛下,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寡人说什么话,还需要你教吗?” “陛下!”良栖急得跺脚,看着龙椅上丝毫不肯退让的我,语气骤然拔高,“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安琅齐与寡人是旧相识,昨日陪寡人出去走了一圈,没想到送完寡人出去时被大统领逮了个正着,闹了个误会。”我迅速的在脑海里组织了语言,谎言脱口而出。 原来说谎这事,也会一回生二回熟。 “陛下的旧友来访,为何不走宫门,非要翻墙——”良栖抬头,显然是不相信我的一番说辞。 “琅齐公子的风好,难道良相还想替他纠正?” “微臣不敢。”面对我针锋相对的言语,良栖低下头去,不知再如何与我争辩。 “那还不快送他出去,将人家在宫中扣了一夜,成何体统!”眼见良栖终于松口,我自然要趁热打铁,赶紧将人送出去。 可我实在是低估了良栖的智慧,大殿之上,他以三寸不烂之舌,硬是留下了安琅齐在宫中。 说不愧疚是假的,原本想着可下了早朝就去给那人致歉,可良栖却赶上来拦住我去路。 “陛下,微臣有事与您说。” 沿廊的柳树刚抽出芽,和着微风细雨摇个不停,我望着比自己高上半头的良栖,将衣袖重重甩开,“寡人没时间。” “没时间也得听!”良栖并没有因为我说没空而放我离去,反而绕到我身前拦住我去路,沉着声音道,“明德先皇将你交到我手里时,可是如何说的?” “你少拿母皇来压寡人!”我微微仰头盯着面前这个我认识了十六年的人,他自我出生时就伴在我的左右,名为母皇为我培养的家臣,好辅佐我坐稳这大青江山,实际上,不过是她留下来监视我一举一动的暗眼。 “母皇叫你好好辅佐寡人、忠于寡人,你可有做到?” “微臣有何未做到?这十来年,微臣兢兢业业,做的每一件事,那件不是为着青国的江山社稷着想!” 良栖立在我眼前,眉头紧紧皱成一个川字,看起来似乎真是为我操碎了心。 可他、还有他们,真是为我着想的吗? 不是。母皇、良栖、那些大臣、宫人,没有一个是为我着想的。 我两岁识字,三岁断文,五岁成诗,十岁被推上这皇位,十六岁荡平内忧外患,为这偌大的国土献上太平安康。听起来是无限传奇荣光,可又谁怜惜过这盛名背后不堪重负的灵魂? 没有,没有人。人人都道明德先皇疼我,将无上的皇权交到我手中,享尽四方拜供,可有谁想过,这表面风光的皇权带给了我什么?无限的寂寥,无限的愁绪,无限的勾心斗角……这是个十六岁的少女该背负的吗?帝师疼我,也不过是逢人夸赞青国女帝聪慧至极;良栖护我,也不过是逼得我做个一板一眼的好皇帝;至于周围其他人,更不必说。那说到底,到底谁是一心一意,真正为我考虑的呢? “良栖,你为的,是青国的江山;你效忠的,也是青国的江山。若是当初明德先皇指的继承人不是寡人,而是什么蓝朵、蓝花,你用心辅佐的,必定是他们,而不是蓝烟。” 我一字一顿,扳开他拉着我的手,转身就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陛下!你说的这是什么浑话!什么蓝朵、蓝花的。”良栖依旧不依不饶,拉着我不肯放开。 “你放开!良栖,寡人下旨,让你放开!” 一言一出,良栖本来抓紧我衣袖的慢慢松开,“陛下!” “不要再跟着寡人了!以后没有寡人的谕旨,不许你再进寡人寝宫一步!” 不顾身后人受伤的目光,我狠狠地丢下这样一句话,大步离开了长廊。 安琅齐被“请”到了离良栖寝宫十分相近的宫殿。我疑心是良栖特意安排的,却也懒得过问了。 一对宫门后,是空荡荡的大殿,袅袅的龙诞香升起,模糊了里面的景象,一对宫俾见我进来,刚要福下身去行礼,就被我拦住了。 挥手示意她们不要伸张,掀起帐幕,纤长的身影背对着门口,静静眺望着一扇窗。 “琅齐公子,你在看什么?” 听着人声,那人回过头来,一夜的“囚犯”生活并没有削去他多少光彩,依旧是青衣墨发,一双黑眸露出微微的惊讶。 “陛下怎么过来了?” “害你白白被禁锢了自由,不该亲自来给你赔礼道歉?”我假装轻松,几步走到他身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朱红雕花的窗柩外,竟然也有一颗梅树。 “这里也有一颗梅树?可真是巧了。” “可不是很巧?”安琅齐侧过头来,目光平静如水,“陛下也不必愧疚,本就是我做了梁上君子,再加上我皇兄与贵国的关系如此紧张——” “你皇兄是你皇兄,你是你,不一样的。”我打断他的话,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大情愿他和能威胁到青国的荆国扯上哪怕一丁点的关系。 可是这事,谁能说的清呢?毕竟,他是荆国皇室血脉。 “陛下可真是心宽,不怕我是奸细?”或许是我的话逗乐了他,安琅齐的丹凤眼挑起,同我开起了玩笑。 “你是奸细能图个什么?要真是害寡人的人,就不会在第一次相见时那么轻易的离开了。”我接过他的玩笑话,两人都扬起会心的笑。 “我那时还当陛下是什么小宫女,还想着给拐跑了成一段佳话。” “你别一口一个陛下,听着怪生分的。”安琅齐的话令我红了脸,拉着他自木凳上坐了,寻了个由头岔开了话题。 “那叫什么?”安琅齐好看的眉眼上挑,提起桌上的茶壶替我倒上一杯茶。 “蓝烟。”我说,对上他的眸,一脸期待。 第六十五章 蓝烟(八) 那日磨了许久,安琅齐才答应我叫我名字,为着这事,我开心了不知有多久,我蓝烟,那个孤寂的女帝,终于也有个能说话的人了。 可良栖终是没忘了这件事,在他三番五次找各种的缘由去搜查安琅齐暂时落塌处之后,不知安琅齐是作何感想,我这半个东道主都看不下去了,替安琅齐出了个主意,叫他皇兄修封国书来,替他正名。 我们原本想着荆国国主寄信来,给安琅齐安排个大使的身份,再加上我的说辞,这事也就说明白了。哪想想象总是美好无瑕,现实却凭生波折无限,这信寄过来,完全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隔了一月余,就算是寄到天涯海角的信也该回来了,可安琅齐那边却没有丝毫的动静。在良栖不知道是第多少次找安琅齐的麻烦时,我质问着他为何不把他皇兄盖章的国书拿出来替他正名。 第一次,安琅齐抿着唇,一句话都不肯说。 朗朗乾坤,一轮红日当头挂着,在被翻的乱七八糟的寝宫里,青衣墨发的安琅齐捏着袖角,沉着声,“你别管了,左右他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来。” “那你就由着他乱翻?” 回应我的,是良久的沉默。 那是我第一次和安琅齐吵架,我看不惯他逆来顺受的样子,可又对良栖无可奈何,最后只能作践了自己,将明黄的龙袍甩的呼呼作响,还抽出侍卫身上的佩剑来与他割袍断了义。 自那日起,我就很少去安琅齐那边了,虽然想着他可能会时常被良栖刁难,可他沉默的样子也时常浮现在我脑海。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我们不是朋友吗? 一切的疑惑,都随着荆国国君直接差人送到我面前的国书的到来而解开。 那日也是个好天气,荆国的国书送到了我的手上,打开其,我终于明白了安琅齐的沉默。 荆国国君修书,是为了和青国结国亲。 众所周知,青国皇室血脉单薄,适龄结亲的只有我这个女帝,而荆国那方的人选,不必多想,就是安琅齐。 荆国国君是个聪明人,他听取了我们的意见,为安琅齐先前出现在帝都找了非常完美的理由,只不过这个理由被他从出使篡改成了和亲。 明黄的国书被我紧紧攥在手中,良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见得我怒气冲冲的冲出了寝宫。 “安琅齐!这就是你闭口不言的理由?”踏过门槛,一纸国书扔在他面前,发出巨大的声响,立在窗前的人转过身来,惊讶的看着我。 “蓝烟?怎么了?” 明黄色闯入他的眼帘,原本平静的眸子染上慌乱,他向前疾走几步,弯腰捡起地上那物,颤抖着打开,“这,这——” “皇兄他怎么可以这样!” “安琅齐。”他的神色变化皆被我收入眼底,“你还当不当我是朋友?” “我——” “你什么你!”他的语结看在我眼里便成了犹豫,一想到朝夕相处的人也有事瞒着我,就如同我身边的那些人一样,心中便生出一股怒火,朝着他控制不住的吼到。 “安琅齐,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蓝烟,我怎么会不把你当朋友?只是,我皇兄寄来的信,实在是令我难以启齿!”安琅齐终于发话了,吐出的,并不是让我失望的言语。 “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见安琅齐肯承认他与我还是朋友,我心中的石头落下来,将他眉间的皱纹抚开,“大不了,大不了我娶你就是了。” “什么胡话。”安琅齐笑了,“这种事情,怎么好乱说?” “我没有乱说。”拉着安琅齐往里面的木凳上坐了,看着他一脸认真的说道,“你看你现在有危险,只有这个法子能让你脱困;而我呢,那帮臣子一边催着我大婚,一边把自己的儿子藏的严严实实的。咱俩一拍即合,不是刚好吗?” 说着说着,我的心底隐约浮现出一丝期待,一丝连我自己都未察觉过的期待。 安琅齐则是坐在木凳上,眼睑微微垂着,也不知道有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 “你若是不愿意,就借着这个避了风头,等到时机成熟,我再给你皇兄寄了信,取了这婚约如何?” 见他久久不说话,我的心没来由的一颤,脱口补出这样一番话来。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他说。 “那便算了吧。”被拒绝后,我尴尬的起身准备离开,这地方是片刻再也待不下去了,除却上次帝师提及成家之事,我这辈子最尴尬的时刻,也就只有此时了。 可怜我一代女帝,两次被人婉拒,皆是因为姻缘。 “但,也不是不可以。” 我惊喜的回头,“安琅齐,你同意了?” 他点点头,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微笑着看着我。 次日,在朝堂之上,当我递出连夜修好的国书,示意良栖给荆国送去时,整个朝堂一片哗然。 首当其冲阻止的,自然是良栖无疑,只见他抬起头来,拱着袖子道,“陛下,荆国狼子之心,还请陛下三思啊!” “狼子野心。”我冷哼一声,先前扣着人不放的是他,现在巴不得人走的也是他,这良栖,为何偏偏和安琅齐过不去? “他荆国狼子野心,我青国为何不能顺势而为?”我的手叩着龙椅上嵌着的宝石,放沉声音,“之前良相你不是说安琅齐居心可疑吗?若是不答应这门国亲,就此放他回去,岂非是放虎归山?” “与其如此,不如答应下来,将人叩在青国,任他本领通天,又能闹出来什么幺蛾子?再者言,寡人,不是刚好缺一个凤君吗?” “陛下!” 良栖还欲再劝,却被我拂袖打住,“此事无需再议,这也是时下最为稳妥的法子,礼部尚书,这几日去国子监那边请了日子,就紧着开始准备吧!” “微臣领旨!” 一番话落地,我也当了回专断的君王,拂袖起身,撂下一干臣子,这就算是将此事板上定钉了。 第六十六章 蓝烟(九) 大婚定在了五月五端午,家家包粽子、挂香包的日子。看着礼部尚书点清一干大婚所需的物品,我知道我就要迎娶我的凤君——安琅齐了。 在皇宫里娶来娶去的没有意思,礼部尚书与我商量了下,将安琅齐送到了宫外使臣们经常落塌的行宫。 大婚前一夜,望着窗外的那一轮明月,我却有些睡不着了,想起在宫外的安琅齐,我也做了回梁上君子,提上自己的宝剑,飞檐走壁。 安琅齐也没睡,立在一扇窗前,像之前的日日夜夜一样,恬静、美好。 “不许动,跟着我走,敢出声就杀了你!”月下的人美的不像话,看他如此专注,我忍不住玩心大起,一柄长剑出鞘,横在了他脖子上。 哪知他看着在出神,身下的反应却丝毫不差,腰身轻侧,顺着我的手腕将我往前一拉,还来不及惊呼,人就倒在了他怀中。 “安琅齐!是我!”我见他身法利落,怕他真把我当刺客处置了,连忙报出身份来。 “知道是你。”他抽了剑,将我放开,脸上的笑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女孩子家的,还是少舞刀弄剑为好。” “练着防身嘛!”我将剑接过来收回剑鞘,看着他的笑脸,自己也不由自主的跟着乐了起来,“对了,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早看见你了。”他指了指窗边的铜镜,又刮了一下我的鼻头,“傻的你!” “你才傻呢!”我颇为不自在的将他的手一巴掌打下来,“明天你就是我的凤君了,还敢刮我的鼻头?” “怎么着就不敢刮了?感情我这成了你的凤君,就得由着你的性子欺负了?那我可不干,这可是亏大方了。让我想想,该怎么讨回补偿?”安琅齐见我说他,也接过话茬,装作一副沉思的模样,假正经的样子好不搞笑。 “你想要什么样的补偿?” “让我好好想想。”他见我搭茬,越发的认真起来,到后来,索性在屋子里来回踱起了步。 “什么嘛!”我是彻底被他逗笑了,盯着来回晃的人,看他能玩出什么来。 “就要这个。”他猛的回过去来,伸手去挠我腰间的痒痒肉,闹的我痒的不行,连连往后躲去。 “还欺负我不了?”安琅齐边挠边问,看着我因为发笑而红着的脸,眉毛眼睛都乐的挤到了一块。 “不欺负了,好琅齐,快别挠了,痒啊!哈哈哈!”我自木凳上躲到地上,却依然躲不开那人不依不饶的攻势。 “那明日成了婚,是听谁的?让不让我刮鼻头?” “让让让。”腰下让他挠的痒到不行,我也只有低头求饶的份,“都听你的,让你刮鼻头,还不行嘛!” “好了,那就先绕过你。”见我服软,安琅齐当下也不闹了,伸出手要拉我起来,“起来吧!” 本是顺顺利利的事,握着安琅齐的手,顺势往前一起,我便能从打滚的地上起来,可我偏偏是个不吃亏的性子,眼珠子一转,捉了他的手欺身向前,也去挠他腰间的痒痒肉。 我的如意算盘打的响,他让我出了洋相,我也不能让他好过,却低估了安琅齐的灵活性,他只消往后一退,便躲开了我的偷袭。 一击未中,我哪肯收手,又伸出手再去逗弄他,安琅齐含着笑,左躲右闪,让我再次扑了个空。 这下子原本不算大的卧房热闹起来了,我和他你追我赶,在房间里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 “安琅齐,你给我——” “站住”两个字还未蹦出口,我就被脚下的木凳一绊,当下不受控制的往前摔去。 “啊!”我一声尖叫,平日里武学师傅教的什么都通通忘记,只管看着自己先前跌去。 “蓝烟!”安琅齐回头,便看见即将栽到的我,连忙伸手想要去接住我。 事出突然,他用的是左手,也不知是我太重了还是怎么着,反正两人就是刚好双双跌向了他身后的床铺。 我听到他明显的闷哼,我心中一紧,连忙问他怎么了。 “没事。”半躺在床榻上的人双目紧闭,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个没事人。 “真没事吗?是不是我太重了?”说起后半句话时,我其实是非常不好意思的,要是安琅齐真被我给压坏了,那明日的大婚,似乎就只能延期了。 支起上半身,正想着从他身上下来,别再给他添加负担,身下的人却揽住我的腰,一个翻转,我就从在上面的那个人变成了下面的那个。 “琅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可这样的体位,莫名的让我感觉到了危险。 “嘘。”他将手指比在我唇上,示意我噤声。 “蓝烟,我问你,你可有喜欢过一个人?” “喜欢过一个人?”我摇了摇头,想都没有想,便回答到,“没有。” 上面的人愣了一下,继而问道,“那如果没有我,你会如何处理你的婚姻大事?” 这个问题可难住了我,我低头思想了一阵,才回答道,“应该是按着良栖的安排,娶一个合适的人做凤君,再为青国诞下一儿半女。” “那你就从来没想过,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吗?” “喜欢的人?”我苦笑一声,无奈道,“你觉得我这样的人,能有喜欢的人吗?” “怎么不能有?”安琅齐十分不解我的这句话,“你贵为一国之君,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你懂什么。”我偏过头去,眼中是无限的落寞,“我虽贵为一国之君,可又有几个人能对我真心以待?就连良栖,他都是死忠于青国,而不是我。这样的我,又值得谁去喜欢?” 或许是看到了我眼中的落寞,他开口,低声道,“会有的。” “会有?”我笑出了声,“那你呢?若不是缓兵之计,你会安心嫁给我,做我的凤君,喜欢我吗?” “我会。” 繁星当空,摇曳的烛光中,我看到安琅齐的眸子格外的亮。 第六十七章 蓝烟(十) 正端午的天格外的热,虽是我娶夫,可发冠的重量却一丝一毫都没有少,再加上里三层外三层的礼服,压的我直不起身来。 良栖按例依旧守在我左右,挺拔的身形如同一颗松柏。 安琅齐的话还回响在我脑海中,那句“我会”,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沉静了十六年的心。 “良栖,你有喜欢的人吗?” 被叫中的人一愣,抿了抿唇,道,“有的。” 这下轮到我惊讶了,连良栖都有喜欢的人了,而我却还不知道。 “你喜欢的是哪家的姑娘,说出来,寡人为你们赐了婚,你今年也有二十四了,也该是成家的年纪了。” “她——”良栖沉默了半响,拒绝了我的好意,“她不是哪家的千金,而是在宫中,微臣还是想凭自己的本事博她的青眼,陛下的好意,微臣就心领了。” 也在宫中?我想了想,觉得应是哪宫的宫女,刚想张口说“凭你的身份,要娶哪家姑娘人家会不愿?”但又想到昨夜里我与安琅齐的对话,当时他怎么说的,我又是如何回的,便闭了嘴,终结了这个话题。 可我确实是从来不知道良栖也是这般的有心,既然人家不愿,我也不好强求,原本也没想着替他张罗张罗,便顺着他问了自己想问的问题,“那你说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应当是有了软肋,又有了铠甲。”他沉默了一下,说出他理解的答案来。 “铠甲软肋?”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见如此新鲜的答案,“作何解?” 向来严肃的良栖却是笑了,耐心的同我解释,“当微臣喜欢那个人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微臣心中便有了顾虑,这不就是软肋?而微臣又想到她,就有了向前的动力,多苦多累都不怕了,可不就是有了铠甲?”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便点点头。 可他却有了问题了,眸子里透着迟疑,问道,“陛下怎么突然问起这种问题?可是,喜欢上什么人了?” “吉时已到!请陛下前去迎亲!” “寡人——”我刚想回答他我也不知道,外面却响起了礼官的催促声,为了不耽误吉时,我提起裙摆,也不用宫婢扶着便出了殿门,因此忽略了身后人尾音中的落寞。 ***气已有热的苗头,担心我吃不消这温度,细心的良栖在我临上马时塞给我一瓶降暑的清凉油,这才看着我上马去迎亲。 娶亲从来不是个容易的事,按照礼数,我需亲自上行宫迎安琅齐,然后一同乘着七十二人同抬的喜轿经过闹市到太庙,在向我大青列祖列宗行三跪九叩大礼后,再由太庙环城一周回皇宫,以昭示我皇恩浩荡,与民同乐。 这都不算什么,最难受的是回宫后接受百官朝拜恭贺,那大小官员几百十来号人,武将还行,文臣是一个比一个能说,等到全部拜完已经到晚上了,我顶着千金重的脑袋,终于明白为何我大青皇室血脉单薄了。 这娶一个凤君就这么累,要真是三妻四妾,还不得把我给累趴了? 夜宴上基本上是靠强撑,再到一个半时辰的歌舞宴后,登上城楼看烟火、接受帝都百姓拜贺时,我基本上就是瘫着的状态了。 这当口,我也没什么兴趣去瞧身侧的人了,倒是他体贴,在我摇摇欲坠之时,一只大手伸出来,在背后的隐蔽处托住我,避免了女帝当着万民面昏倒的尴尬。 “谢谢。” 此时的我宛如落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真想将全身的力气全压向那一片掌心,可又一转念,想到昨夜里被我压倒的人,又尴尬的笑了笑,死命撑着让自己别把安琅齐给压垮了。 “陛下真是气虚体弱……”腰间突然一痒,我忍不住一笑,身子也跟着一颤,险些跌倒。 身后的手再次托住我的腰,不同的是,这次透过掌心,传来的是绵绵内力。 “琅齐!”我压低了声音,对他刚才的小动作十分不满。 “嗯?叫我做什么?”哪想这个人却像个没事人的,微微侧耳,俯身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陛下与凤君,还真是恩爱啊!”人群中,不知是何人出了一声,我抬头,果然对上了他近在咫尺的眸,同样,也看到了这个因为劳累而被我忽视了一整天的人。 今日的安琅齐和往日大有不同,褪去一身青衣,火红的喜服压身,衬的他人比花娇,竟比我这个一国之君还要耀眼。 仔细看去,他也不算难看,反而还很俊,剑眉,丹凤眼,俊郎的面庞,虽是南方人,身形却要比我高上一头,可谓是相貌堂堂。 此刻,他正侧着身,俯耳,贴近着我。 心中没来由的一紧,我赶紧将头低下去,但我想,那绯红的耳尖必然躲不开他的那一双灿若星辰的明目。 这夜的烟火格外的璀璨,我发誓,这定是我十六年间,看过的最为璀璨的烟火。 就算有多少不舍,该放的烟火还是会被燃尽,百官散尽,百姓归家,偌大的皇宫,就只剩下了我和安琅齐。 清冷月斜挂梧桐枝头,流淌月光柔和似水。 我持着安琅齐的手,坐在大红的喜床上,心中有说不出的欣喜。 “安琅齐,该歇着了。” “你累了?”一对大红的喜烛有婴儿手臂粗,从中爆出的噼里啪啦的烛花声悦耳动听。 对上他关切的眸,我突然不知道为何扭捏了起来,支支吾吾的说着,“没。” “那便陪我说会话吧。”安琅齐起身,贴心的替我摘下头上沉重的头冠,将被折磨了一日的发梳散,在触上衣物的那一刻,还征求了一下我的意见,“你自己来,还是要我帮你?” “你可以吗?我怕是解不开。”说着话时,我脸上烧的绯红,也不知是否被他给瞧见了。 “累了一天了,该解的也应解不开了。”眼前的人笑着,替我解去了那繁杂的礼服。 在他转身去放衣服的空挡,又顺手替我捎来了桌子上旳茶水和喜饼,看着我狼吞虎咽的吃喝了一阵,这才说道,“蓝烟,我问你,在你心中,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第六十八章 蓝烟(十一) “自然是朋友了。”我狼吞虎咽的吃着饼,饿了一天,夜宴上又顾着礼仪不能大快朵颐,此刻又没良栖在旁边盯着,我自然要放开肚皮吃个饱了。 “朋友?”安琅齐过来在我身边坐了,大红喜床上的棉褥立刻凹下去一大片,“那你为什么会和我做朋友?” “这还用说?”我提起茶壶给自己满上一杯茶,就着冲散了肚中的糕点,这才满足的摸摸肚皮说到,“自然是因为你对我好了。” “我对你好?”安琅齐又笑了,“那你说说,有哪些好?” “这多的去了!”一整天没吃,刚才吃的太急,难免撑得胃有点难受,我干脆直起身来,在寝宫的地面上边转悠着边如数家珍般道出他的好。 “比如说你送我的那件裙子;再比如说你带我出宫玩,差点就被抓住了;还有你送我的簪子……可多了呢!” “你真像个孩子。”安琅齐无奈的摇了摇头,起身将我拉过去,拿帕子替我擦了脸,“今天也累了一天,快睡吧!” “那你呢?”我见他立在地上,身上的喜服也未褪去,自被窝里探出脑袋。 “我就在这下面打个地铺。”说话间的功夫,安琅齐已经麻利的抱好一床被褥铺在了地上。 “你怎么睡在地上?”见他这般动作,我急了,一骨碌从床上翻起来,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地上凉,这床挺大的,你还是上来睡吧!” 安琅齐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我一番我们在外人看来至少是夫妻,明早让宫女不小心瞧见该如何是好的言语挡住,乖乖脱了喜服,钻进了被窝。 说实话,这还是我第一次同一个男人共处一塌,说不习惯是假的,原本以为会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哪想却睡得格外好,比我之前的十六年加起来都要好。 接下来的日子就更加轻松了,安琅齐成了凤君,良栖就不好去找他的麻烦,而我每日里也有个一起说话的人,日子过的一天比一天滋润。因为我知道,有安琅齐在,我永远都不会无聊苦闷。 我们一起在闲暇时偷偷遛出皇宫,去集市上买一些我从未见过的小玩意;也曾在繁星点点之时飞上房檐,一起躺在星空下数星星。安琅齐带我见识过这世间太多的美好,以至于到后来,后来…… 至今我都无法相信,安琅齐,那个青衣墨发,悠闲躺在树干上的安琅齐;那个真挚大方,带我看遍世间繁华的安琅齐;那个闭口隐忍,事事都以我为先的安琅齐,会背叛我。 春去秋来,四季轮回,当良栖将安琅齐与荆国国君所有往来信件盛在我面前时,我依然是不信的。甚至于,还怀疑过良栖是有意陷害他。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如此明了的证据摆在案前时,我对安琅齐依旧深信不疑。我带着那些信件,奔到了我们的寝宫。 他就如之前的我,立在那一扇窗前,对着寒梅发呆。 “安琅齐。”我叫他,他将头转过来。 扬起手中那一沓厚厚的信件,还未开口,他眼底的慌乱便清晰可见。 一瞬间,我的心沉到谷底,可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开口,道“他们说,这些是你寄给你皇兄的。” 没有人知道,我宁愿他回答不是,只要他说不是,我便信。 可他没有。 我盯着他的脸,那双丹凤眼沉静无比,薄唇轻启。 “是的。” 身形止不住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你可知,这里面写的是什么吗?” “青国机密。” “安琅齐!” 一问一答,对面的人没有丝毫的遮掩,坦坦荡荡,大方的承认,就是他做的。我的声音却止不住的发颤,举起手中的信函,高声道,“你可知,单凭这些信,你是何罪!” “通敌叛国,按律当斩。” 所有的冷静在这一刻崩溃,我扔下那些信奔到他面前,握着他的肩膀死命摇晃着要他改口,也只有那一瞬间,我才明白,原来,我是喜欢着安琅齐的。 一年的相伴,他却已渗入我骨髓,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眼泪和着鼻涕往下流,到后来那一声声质问几乎变成了哀求,龙颜、尊严,在那一刻都被我抛至脑后,我拽着他的衣袖,只是希望他能改口。 “安琅齐,告诉我,不是你干的,是他们冤枉你的,安琅齐……” “蓝烟,我对不住你。”负手而立的那人,一个一个扳开拉着他衣袖的手,迎着早春并不明媚的阳光,对殿门口跟进来的良栖说道,“良相,动手吧。” “来人!”良栖开口,门外的侍卫端着长枪立马闯了进来,“请下安氏凤君服制,打入冷宫。” “寡人看谁敢!” “陛下!”良栖当殿跪下,请求我不要被蒙了眼。 “蓝烟,你不必如此,是我对不住你。”安琅齐回过头来,亲手将自己身上杏黄的凤君服制解下,折叠整齐,双手捧至我面前。 “你给寡人闭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我转身,气急败坏的拂袖,却无意将跪着的安琅齐连带他手上的服饰拂倒。 “琅齐!”我紧张的蹲下去,想要将他扶起,可地上的人却并不领我的情,避开我伸出的手,径自起身,捡起地上的凤君服,就着亵衣雪白的衣袖抚去其上的灰尘,毕恭毕敬的再次捧起,“陛下,琅齐自知深蒙陛下厚爱,但有负陛下所望,罪有应得,还请陛下秉公处置,以安民心。” 地上的人跪的笔直,我盯着他的眼,也不见他有丝毫的动摇。 抬眸,殿门口,还立着良栖和一众侍卫。 是该给万民一个交代。 沉下声,扶着身后的沉香木桌,努力着不让自己倒下去,“降凤君安琅齐为安平男君,打入冷宫,听候处置。” “罪人,安琅齐,谢陛下隆恩!” 良栖挥手,示意守候的侍卫上前,安琅齐就这样被带离了我们共同的寝宫。 沙沙的冷兵器声走远,偌大的宫殿只剩下我和良栖。 双腿再也承不住身体的重量,颓然倒地前,是良栖扶住了我。 谁来给我一个交代? 眼前一黑,我便彻底的失去了知觉。 第六十九章 蓝烟(十二) 我终是没有保住安琅齐,他的皇兄把他当做了一枚弃子,永远的留在了青国。 但青国的臣民不会饶恕他,继他被降为男君打入冷宫后,桩桩件件通敌叛国罪名被坐实,绕是我为一国之君,也不能再做阻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押入天牢。 案子是良栖主着判的,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他留了个全尸,定于秋后问斩。 我病了,一病不起。 安琅齐,你果然好本事,意图偷走我的青国不成,却偷走了我的心。 你为何,不将我也一并带走呢? 昨日,是自安琅齐入狱来,我第一次去见他。 狱中的他依旧,只是面容清瘦了许多。 我问他,“安琅齐,在你心中,我,到底算是什么?” 回应我的是沉默。 泪水从我的眼角划过,我说,“安琅齐,你知不知道,我病了。” “照顾好自己。”他说,顿了下,又补充道,“我安琅齐,不值当你这么做。好好活着,好好做你的女帝,好好守着青国江山,再娶一个凤君,生个小殿下?我看良栖就很不错,他不是不关心你,只是方式有点难以让你接受罢了。” 泪水模糊了视线,把着牢房的栏杆,我根本就听不清他后面说了些什么,只是反复的问他,“安琅齐,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一点点。”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安琅齐背过身去,天窗上透下阳光,稀稀点点,打在他蓬乱的头发上。 那年梅花初落,庭院中的青衣墨发男子,悠闲躺在那枝树干上,一双丹凤眼轻佻,一句 “姑娘真是沉鱼落雁之貌”,便轻易夺走我的心。 安琅齐,这世间最残忍的事情,便是心已经死了,但我还得为着我所谓的使命,而活下去。 我会忘了你,好好活下去,生儿育女,子孙满堂。 眼前的景象渐渐暗下去,东方琉璃心下一沉,知道这片回忆,是要结束了。 自袖中摸出自己的乾坤袋,捏了个诀,那看似缥缈无依的识海,化作一片白茫茫,在东方琉璃的指挥下听话的钻进袋子里。 无数画面闪烁着,紧跟着脚下的土地也不住的抖动,这是它的主人要醒过来了。 东方琉璃加把劲,用力一收,总算大功告成。 拉住身侧的人,顺着盘香的香味,纵身一跃,便由其中回到现实。 啪的一声,盘香熄灭,塌上的人缓缓睁开眼来,眼角还带着残留的泪痕。 时间刚刚好。 东方琉璃上前取出借给她护体的内丹,吩咐姬宫涅可以出去叫外面的人进来了。 良栖早已按捺不住,若不是东方琉璃下了死命令,他早就冲进来了。 “东方神医,陛下她怎么样?” 塌上的人睁着眼,看着状态是比先前好了些,眼神却是一片空洞,良栖担心她,想向前几步查看,却被东方琉璃拦住。 “陛下需要休息,还请良相借一步说话。” 长廊之下,一红一白两道身影相对而立,谈论着有关女帝的病情。 东方琉璃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良栖听了,那人皱着眉,不放心的问道,“这真是她的决定?” “是的。” 良栖不知道是什么能让蓝烟下得了这样的决心,放弃她最难忘的一段回忆,但蓝烟的身体,确实是一天一天的好起来了。 等到了完全入了秋,原本病入膏肓的人竟然也能简单的下床走走了。 这日里,阳光正好,蓝烟说要出去走走,良栖连忙张罗着人给她备着软轿,她却嫌烦,“只是出去走走,你那么紧张干嘛?就你扶着我,出去走走,累了就回来了。” 良栖拗不过她,便扶着她出了殿门。 阳光好啊,蓝烟眯了眼,穿过一道道长廊,在一处停了,舒舒服服的靠在良栖怀里,懒懒的晒着太阳。 忽然,她抬起头来,问他,“良栖,你怎么对寡人这般好?” 一阵微风吹过,良栖将怀中的人往里再揽了揽,脱口而出,“明德先皇——” “你张口一个明德先皇,闭口一个明德先皇,那母皇现在要你不要再辅佐寡人了,你是不是也要听?”怀中的人将脑袋往上一挣,瞪大了眼睛不满的抱怨着。 “陛下说的哪里话,明德先皇在哪?怎么会要微臣不再辅佐陛下?”良栖替她拢了拢领口,他的陛下,似乎从病好后就变了一个人。 “寡人是说如果!” “不会。”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良栖愣了一下,“陛下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快说!”怀中的少女扬起头,霸道的不容他拒绝,“寡人命令你说!” 蓝烟大婚那日的场景自他脑海中一闪而过,良栖沉默了一瞬,答到,“有。” “她是哪家的千金?说出来寡人为你赐婚。” 一样的对话,不一样的场景,良栖心中微动,开口道,“她不是哪家的千金,她也在宫里,她心气颇高,恐怕微臣难以入她青眼……” “你说出来,寡人替你做主。” “陛下真能为微臣做主?”良栖看着她,神色无比认真。 “当然!”蓝烟一脸得意的神色,“寡人可是一国之君,只要寡人下旨,没有办不成的事,若她敢反抗,那就是抗旨不遵,那可是要杀头的!你就尽管说,就算是天上的仙女,寡人也能给你绑下来!” 眼前的少女眸子亮的惊奇,大病初愈的脸蛋因为不停地说话而挣的通红。 良栖微微一笑,用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 “仙女就算了,微臣心仪的姑娘,她姓蓝,单名一个烟字,陛下可能做主?” “你是在说寡人?”蓝烟一惊,一双眼睛睁的比先前更要大了。 “怎么?陛下做不了主了?原来微臣的陛下,也不是无所不能的。”良栖心中一紧,面上却依然装的坦然,一本正经的与她调笑。 “谁说的?寡人,寡人只是没想到而已,良栖你这般鞠躬尽瘁——” 眼前的少女低下头去,那模样看着确实惹人怜爱。 “那都是为了陛下。” 长风拂动,蓝烟满心欢笑的抬头,目光却触及高台下走过的一位公子,只见他青衣墨发,双手上拷着一副枷锁。 “怎么了?陛下?”见怀中的人突然不说话了,良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正是侍卫们押着今日问斩的安琅齐路过。 “没有,寡人只是觉得,那人看着颇为眼熟。”蓝烟抬起手背,不知为何已是一片晶莹。 第七十章 冤家路窄 世事难料,说的也不过如此,调理好蓝烟的身子,东方琉璃与姬宫涅也就准备启程回杭州城了。 良栖的意思本来是想留他们二人等参加完他与蓝烟的大婚,再差人专门护送他们回杭州,但被东方琉璃以离开家乡太久,医馆里的生意无人照料给婉拒了。在看过蓝烟与安琅齐的大婚后,他觉得,他没有勇气再见这个可怜的少女再娶一回凤君。 “但这何尝不对她来说一种解脱?”二人回去时又不着急,一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晃晃悠悠的出了青都。 “对蓝烟来说,那是一段让她痛到骨子里去的记忆,如今安琅齐已死,她空守着那些记忆寂寥一生,还不如忘却前尘,安安心心的嫁给一心爱慕她的良栖,快活喜乐的过了这一辈子,岂不快哉?” 东方琉璃闻言拉了马,道出自己的见解,“入骨相思最难忘,她嫁给的,不过是青国的江山万里,过去那个蓝烟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不过是青国女帝。” “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姬宫涅这下不解了,东方琉璃虽然平日说话就爱兜圈子,可没一句像今日这般深奥,什么叫“过去的那个蓝烟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不过是青国女帝”,这两个,不就是一个人吗? 回想起那日安琅齐问斩,自高台下走过,蓝烟眼中的那一片晶莹,东方琉璃勾了勾唇角,拍了拍怀中的匣子,“纠结那些做什么?还不如快马加鞭,早日送安琅齐还乡。” “送安琅齐还乡?”姬宫涅伸长脖子,瞧见了他怀里的那个四方四正的木匣子,惊奇到,“你什么时候把他给火化了?还把骨灰给带出来了?” “治好蓝烟后,我去天牢中看了他一趟,他同我说,要我把他的尸骨带回荆国。”摸着怀中的木盒,东方琉璃暗叹,真是个好男儿,可惜了! “为什么?” “大概,是不想她再记挂吧。”东方琉璃一夹马腹,身下的马儿便似离了弦的箭,飞快的奔了出去。 “哎,你这人,等等!”姬宫涅见他策马奔远,也不甘落后,长鞭一扬,追赶上去。 此番出行,来的时候生了变故,又忧心着病人,自然无心去看风景。回去的时候却没那么急了,二人揣着些许银两,沿着城镇一路走过来,倒是悠闲。 雷城是一个妙地方,此地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不属任何人管辖,却没有众人眼中那么乱,三教九流的人是有,但杀人越货的事却不多。 这一切都因为此处靠近骊山,传说神仙精怪颇多,因而雷城往来白丁,无论是打尖的还是开店的,无一人敢造次。 姬宫涅对此却十分嗤之以鼻,他表示,传说是传说,一传十、十传百,三人成虎,谁又没见过,怎么能说真有神仙下凡,混迹在市井中惩治凡人? 要说是有精怪作弄人,他倒是信的,毕竟,在他身旁的这位,不就是一只成了精的白泽吗? 想到这,姬宫涅来了兴趣,连饭也不吃了,放下筷子,要东方琉璃讲讲他从前的事。 “这有什么好讲的?”东方琉璃不理会他的少见多怪,夹起一筷子菜放进嘴里,又替自己盛上一碗汤,放在桌子上晾着。 “可讲的地方多着去了。”姬宫涅打量了一下客栈周围,见四下并没有人注意他们,这才继续道,“我这一生虽然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可这精怪却未见过,你就和我说说,让我这乡野村夫也见见世面。” “那好吧。”东方琉璃见姬宫涅好奇心重,这一路走来,自己该让他知道的事他都知道,不该让他知道旳事他也知道,并无什么可隐瞒的,便放下筷子,端起汤抿了一口,这就准备与他长谈了。 “我是一个人长大的,在我有意识的时候,就不知父母是谁,一个人在昆山的旷野中奔跑,累了就睡山洞,饿了就吃浆果,就这么过了几百年,或许是上天垂怜,在约摸一千年的时候,我经历了天劫,并活了下来,这便修成了人形,后来……” “小二,给我来五十斤牛肉!” 姬宫涅正听的起劲,一声娇俏的女声自身后传来,打断了他们二人的交谈。 不悦的回头,想看看是何人这样霸气,竟然张口就要五十斤牛肉,一回头间,柱子后面挡着半张模糊的面孔,姬宫涅还未看清,就见得东方琉璃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继而低声道,“快走!” 姬宫涅是个机敏人,既然东方琉璃下了令,他倒也不多嘴,跟着人就往楼上走去。 “小姐,小店只是小本生意,实在是拿不出五十斤牛肉来!” 嗒嗒的踏上楼梯,身后传来那姑娘和店主人家争辩的声音,二人连头都不敢回,脚底下加紧了步伐。 “店家!你是怕我给不起钱吗?告诉你,本姑娘有的是钱!” 堂下的桌子拍的直响,所有客人的目光皆被吸引过去,倒是为他们二人提供了溜走的便利。 主人家还在解释,可那姑娘已经不耐烦了,一个回头间,无意瞥到了二楼红色的身影,眼神中立马放出光来。 “哎!楼上那个穿红衣的,你等一等!” 拔高的女声入耳,东方琉璃面色一紧,头往下一低,遛的更快了。 “哎!你跑什么?小白,上!”少女见楼上的人不停反加快了速度,手往地上趴着的大兽身上一拍,那凶兽便起身,像一支脱弦的箭,一跃奔上了二楼,压的那上面的竹板吱吱直响。 “姑娘!使不得啊!”店家看着那有十几人大的猛兽一跃就踏上了他的二楼,额间急的直冒汗,这么大的兽,给他把店挤塌了怎么办? 哎呦他的祖宗啊!谁能来把这姑奶奶给带走啊! “有什么使不得?小白可乖着呢,不会伤人的。”少女才不管店家的忧虑,紧着那大兽的动作也跃上阁楼,追着那抹红色的身影而去。 第七十一 以牙还牙 四周轰轰直响,陈年的灰蹭蹭蹭的直往下掉,姬宫涅这才知道东方琉璃为何连饭都没吃完就拉着他跑路了。 那雪白的大兽,不是先前他们在杭州城外遇见的饕餮“小白”还能是谁? 而它身后的那个少女,定是那刁蛮任性,想要买了东方琉璃的那位姑娘。 三人一兽,在不算大的客栈里玩起了捉迷藏。 可这么下去也不是个法子,那兽步子明显比他们二人大,要是再这么下去,迟早得让它一巴掌给拍成肉泥。 “东方琉璃,快想法子!” 迂回的走道绕过,东方琉璃抬头,前面不远处,刚好就是一扇对街的窗。 “等会到窗前,你抓紧我。” 撂下一句话,东方琉璃卯足了劲,足下生风,向着那扇窗冲去。 “一,二,三。”东方琉璃用肩顶开那扇紧闭的窗,在破窗而出的瞬间,化出原型来。 姬宫涅也不甘落后,在他跳出窗的那一瞬间,左手抓住东方琉璃衣衫一角,右手拔剑,向着扑近的饕餮砍去。 剑锋逼近,那饕餮虽是个畜生,却倒也不是个傻的,一侧脸躲过攻击,却也因为这片刻的延误,成功的让二人自自己爪下逃脱。 青天白日下,一头雪白的白泽自雷城一客栈二楼窗口处跃下,再自地上一蹬,跃入云霄。 那少女赶至窗口时,东方琉璃和姬宫涅已经逃远,望着天空中那渐渐缩小的身影,她却十分不甘,骑上饕餮的背,也破窗追去。 这下可苦了这家店主人,好好的店被饕餮巨大的身体一撑,哪里还支撑的住?顷刻之间便在摇摇欲坠间倒塌成一片废墟。 “呸!呸!真倒霉!” 一只巨型乌鸦翅膀一扫,将客栈中来不及逃走的客人卷出,放到空地上。 “这是谁家的小子,这般无法无天,店家你一定要去找到她家府上,要她父母好好将她教训一顿。”被救出来的客人中有山猫有狐狸,一个个在惊慌危难中现了原型,此刻边抖着身上的灰尘边为店主人出主意着。 “能有什么办法呢?”巨型乌鸦苦笑一声,变幻为人形道,“你们有所不知,这姑娘是骊山老母的孙女,谁能把她怎么着?今天就算我倒霉吧!” 话说东方琉璃奔出老远,姬宫涅借势跃上他脊背坐好,却见后面追赶着一个白点,且越发的亮了起来,连忙拍拍身下的人道,“你跑快些,他们要追上来了。” 东方琉璃却是没多大反应,只管埋头狂奔。 其实他心下早有思量,对付这样的顽孩子,就只能找个能降的住她的人,否则就算他回了杭州城,她也一定会不远万里的追来。 风呼呼的自两对人马身侧刮过,他们你追我赶,也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在一座大山前,东方琉璃落地,化出人形来。 “你跑啊?怎么不跑了?”少女见他站住,也张罗着自家饕餮落地,与东方琉璃迎面站着,双手叉腰,下巴微昂,好不威风。 这白泽兽,还挺能跑的,可颠死她了! 不过,等她把他弄到手,看他还怎么得意! 想到这,原本微喘的她立刻神气起来,摸着自家小白的毛发,看向东方琉璃的眼神充满了渴望。 “姑娘,路是大家的,你走,我也走,要怎么能说是我在逃跑呢?再说了,我又何必躲你?”东方琉璃一脸笑容,噎的她说不出话来。 “你!”那姑娘火了,可一口气却没处发,只得用力揪了把手下饕餮的毛,疼的那大兽“嗷”的一声惨叫。 “叫什么叫!再叫就把你杀了吃肉!” 姬宫涅看她一脸骄横样,眉头不由得一紧,先前他还只以为这姑娘是刁蛮任性,现在看来,她不仅是刁蛮任性,而且还心狠手辣,东方琉璃要真落在她手里,下场,可想而知。 拿手肘戳了戳身侧的人,压低了身音问道,“你打算怎么对付这个女魔头?” 女魔头?东方琉璃挑了挑眉,捏了下姬宫涅的袖子,回道,“你别担心,我自有办法。” 抬首,与对面的少女视线相接,露出他的招牌笑容,“听说,你想将我也圈养?” “不是听说,而是我要定你了!”这么好看又能干的白泽,她要是圈养起来,一定比这只饕餮更有意思、更有面子! “哦?”东方琉璃将额前的那一缕长发往后一撩,眼底的笑意更深,一步步向着对面的少女走去。 “那你的家人,会同意你将我养在身边吗?” 少女不妨,红衣的白泽已经走到了她身畔,俯下身来,在她耳边低咛,酥酥麻麻的感觉传遍她全身,莫名的,她觉得自己旳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了。 妖精!姬宫涅暗骂一声,这人竟然使美男计! 在杭州城,东方琉璃可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妇女杀手,满城的大姑娘小媳妇,嫁了人的,待字闺中的,没有哪个能抵挡得住他的魅力。想当初那上有老下有小、骂人三百来句都不见喘嘚悍妇,见他问话也只有低头害羞的份,更何况只是这么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果然,那姑娘见东方琉璃与她靠的那么近,心下早忘却了初衷,只有红着脸,任温热的气息搔在她耳侧,结结巴巴的道,“我,我家里人,应当是同意的。” “这可不行。”东方琉璃伸出一只手,挑起她的下巴,双眸含着满满的笑意,“若是我跟你走了,你家里人又不同意,到时候我可不过的凄惨?你忍心叫我流落街头?” “不会的,我奶奶可疼我了,一定不会让你流落街头的。”那姑娘已经在东方琉璃的柔情攻势下昏了头,晕晕乎乎任其摆布。 “嗯?”东方琉璃尾音微挑,发出撩人的询问来。 “那你说怎么办?” 主动权已经交到了他手中,东方琉璃勾唇一笑,俯在她耳侧,“自然是带我回家,去见亲属了。” “可以吗?”那姑娘还有些迷糊,抬起头,看着自己面前放大的俊颜。 “当然可以了,走吧。”东方琉璃答话,这就领着跳进圈套的少女去“见亲属”了。 第七十二章 拜见老母 少女被东方琉璃忽悠上,三个人骑着饕餮就上了骊山。 姬宫涅侧着身子坐在饕餮身上,怀里依然抱着他的那把剑,听着两人在前面聊着天,心中无限鄙夷。 这姑娘光看着机灵,实则脑子糊的和浆糊一样,这山根里就是骊山,东方琉璃不往任何地方跑,偏偏停在这,要说东方琉璃无所图,连他都不信。 养个宠物还要征求家人意见,她又不是两三岁的孩子了,怎么会信这种鬼话? “你今年多大了?”前面的两个人还在聊着天,东方琉璃对着那姑娘,脸上的笑容看着怎么都不像个诓骗人的。 “我今年六百岁了。”少女头偏着,安静下来也是一派天真无邪样子,完全没有先前混世小霸王的模样。 “你呢,你多大了?” “我?”东方琉璃一笑,“你猜一下?” “要我猜?”少女指着自己的鼻头,嘟着嘴不干了,“什么嘛,要我猜?我才不猜呢!” “猜对有奖励。”东方琉璃自怀中摸出一颗淡黄的珠子来。 姬宫涅探头一看,这不是东方琉璃的内丹吗?这小子可真会玩,不怕真把自己的内丹给输了? 事实证明,他真的不怕,倒是那姑娘,看见那颗淡黄的珠子立马双目放光,伸手就要去夺。 “哎,猜对了给你。” 少女看着东方琉璃脸上深刻德笑意,眼珠子转的突突突,“猜就猜,不过要是差上一百来年,你可不能算我输!” 东方琉璃点点头,算是同意。 “嗯——”少女托着腮苦思冥想,这么聪明的白泽,化了人形,又有一颗这么纯的内丹,修为定是不少的。但他又打不过她的小白,那他到底是有多大呢? 一千岁?他会有那么老吗? 应该不会,那九百岁?也不对,九百岁就修成人形,还能自由自在的人世间活动,她如此聪慧,也不过是一百年前修成人形,满六百岁生辰才被允许下山去玩玩,他一个白泽兽,哪里会有她聪明? “一千岁!”少女抬起头来,重复一遍,“就一千岁!” “确定?”东方琉璃的眼睛含着笑,温柔而又狡猾。 “就一千岁!”少女回答的斩钉截铁,心里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猜错了,我今年一千二百二十二岁。”东方琉璃将手中珠子转了一圈,收回怀中。 “哎,你怎么把珠子给收回去了?”眼见内丹被东方琉璃收回去了,少女急的连忙大喊出声。 “说了,猜对了就是你的;猜错了,自然就是我的。”东方琉璃笑着,自怀中摸出一副锦盒来,交给扁着嘴的少女,“不过,这个可以给你。” “这是什么?”少女见那盒子精美绝伦,当下注意力就被转移了,接过盒子抱在怀中就要打开来看。 “哎——”东方琉璃止住她动作,“这是给你奶奶让她接受我的见面礼,你是不能看的。” “那好吧。”少女合住锦盒,自饕餮的背上跳下来,“那我们快进去吧!” 抬首是一片缥缈,骊山颇高,自远处看去,可以说是直入云霄,三人上来时是乘着饕餮代步,并不觉得费劲,此刻面对这山顶的壮丽宅邸,才能发出惊叹。 骊山老母,单看这处宅子模样,就知果然名不虚传。 “奶奶,奶奶,我回来了!”少女一落地,也不管自己的饕餮了,高兴的呼喊着,就向里面奔去。 高堂之上,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妇人端坐着,旁边立着两位年轻妇人,一位身穿战甲,一位一身白衣,三人正在商讨着些什么,听着自外面传来的清脆女音,那老妇人面上堆起笑容,拄着龙头拐杖,示意旁边的两位年轻妇人扶自己起身。 “是颖儿回来了!” 话音刚落,便见得一个少女像一阵旋风般自外冲进她怀中,撒娇似的大喊了声,“奶奶!” “哎!我的乖颖儿,又去哪野了?四五天不着家,你是想急死奶奶吗?”老妇人摸着怀中人儿的脑袋,责备的语气里有掩不住的疼爱。 “哪有?颖儿这不是回来了吗?”少女闻言抬起头来,眨着眼睛撒娇的模样实在是让老妇人舍不得再责怪她。 “你啊你,让奶奶说你什么好!”老妇人将孙女拉了刚要坐上堂间的木凳,那少女却章挣开来,将自己手中的锦盒递给她,“呐!给您的!” “这是什么?”老妇人自她手中接过那精美的锦盒,脸上一阵疑惑。 “您打开就知道了嘛!”少女倚在她身侧,拉着袖子撒着娇,眼底是一片期待。 若这礼物真讨了奶奶的欢心,那那只白泽就是她的了! 老太太听了孙女的话,心底也是乐的不行,这孩子虽然平时野的不着边,可到底还是想着她这个奶奶的,这不,这次还给她带了礼物,不知道是些什么? 满心欢喜的拆开锦盒,目光触及里面盛着的东西,眼底却是一沉,啪的一声将盒子合起来,拉下脸来看着她的孙女,“颖儿,这东西是谁给你的?” “一个,一个白泽兽。”少女长到这么大,虽然淘气,却因为是家中最小旳孩子而备受宠爱,家里人别说是打骂了,就连一句重话都不曾与她说过,这下奶奶突然将脸拉下来,吓得她说话结结巴巴的,以为是那白泽送了什么不讨喜的东西给了她奶奶。 “白泽兽?”老太太眼中的阴郁更甚,“他人现在在哪?” “就在外面啊。”少女的声音低了下来,奶奶这么凶,是不是意味着她的白泽兽要泡汤了? “快叫他进来见我!” “骊山老母,别来无恙!”老人家话音刚落,一袭红袍便扫过门槛,踏着祥云而来。 “东方琉璃,你也还是老样子,快进来请坐。”座上的骊山老母见东方琉璃已经踏入门厅,脸上的阴云瞬间散去,转而换成了一副慈眉善目的笑脸。 “老母客气了,晚辈今日来,主要是——” “孩子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还不等东方琉璃说完,骊山老母就接过他的话头“颖儿,还不快给东方琉璃道歉!” “啊?我为什么要给他道歉?”一旁的少女见奶奶点到她就是为了给这只白泽兽道歉,一脸的不情愿。 “啊什么啊?让你道歉你就道歉!”骊山老母的拐杖敲的直响,那严厉的模样倒也是震住了少女,只见她将身子不情愿的转向门那边,张张嘴,就要道歉。 “既然孩子不愿意,老母您又何必强求呢?而且您刚才也说了,小孩子不懂事,不打紧的。”东方琉璃摆摆手,止住了那少女要出口的致歉,“晚辈现在暂住杭州城,就是请小姑娘以后别来叨扰即可,毕竟是凡尘,不太适合她这种小孩子。” “一定一定。”骊山老母见东方琉璃这般好说话,自然也是顺着台阶下来了。 “那如果没有什么事,晚辈这就先告退了,等改日一定亲自上门来谢老母。”东方琉璃见事已办妥,也没什么留下来的必要,便抬手拱袖,准备告辞了。 “这个——”骊山老母双手奉上锦盒,示意东方琉璃忘了东西。 “一块小玩意,晚辈贪恋红尘,不常来探望老母,这就算是见面礼了,日后老母若有用的着晚辈的地方,尽管差人拿着这玩意来,只要在晚辈能力范围之内,必然鞠躬尽瘁。”东方琉璃抬头,落落大方。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骊山老母见东方琉璃一片好意,当下也不再推辞,反而将手中锦盒交给右侧的铁甲妇人收好,又吩咐道左侧的妇人道,“素贞,你去送送东方琉璃。” “是。” 第七十三章 捕鱼人(一) 东方琉璃这招虽然阴损,却极为有效。自从匡着那姑娘去见了她奶奶,那张牙舞爪的姑娘终于安静了下来,据说还被她奶奶送去了以严师出名的菩提老祖那学艺。 “这下子可有那熊孩子好受的了。” 坐着船,姬宫涅平躺在船舱内,船夫划着船,水波一圈圈荡开,在船尾摇出一道道波纹。 “那是她咎由自取。”东方琉璃端坐在他身旁,慢慢调解着自己体内的气息,内丹这个东西,还真不能乱拿出来使。不过,骊山老母托白素贞给他的那颗仙丹,似乎真有些作用,他觉得自己的修为,好像又上升了一个层次。 “话说那天你给骊山老母看锝是什么东西?能把她吓成那样?” 姬宫涅的手枕在自己的脑袋下,回想着那日场景。骊山老母,传说中和王母娘娘都敢叫板的女人,居然会怕东方琉璃一个活了一千年有余的白泽精,打死他也不信。 一定是他给那小姑娘的锦盒起了作用,就不知道那锦盒里,究竟是装了些什么东西。 “你管我。”东方琉璃才懒得理他,掀开船上的竹帘,想着划船的船夫问道,“船夫,到杭州城还要多少距离?” “快了快了。”船夫摇着桨,回头向着里面的人喊到,“不过公子,你们二位真的要去杭州城?” “你这不是废话吗?”姬宫涅的声音也自半掩着的船舱内传出来,“不去杭州城,我们租你这船做什么?” “你这年轻人,我本是好心,你不愿听就算了,怎么这么说话?”那船夫见里面的人这种说话态度,手下的船桨不由的加重了力道,原本四平八稳的慢船像一片树叶,一下子遛出了好远。 姬宫涅正闭目躺的自在,忽的四下一阵摇晃,他刚想张口骂,就被东方琉璃按住在船厢里。 “姬宫涅,你别说话,让老人家说。”东方琉璃自那船夫的话头中听出了些什么,掀开竹帘,站到船舱外,问道,“杭州城里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船夫摸着桨,将立在外面的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才开口道,“我是看公子你人不错才肯与你说的,杭州城那哪里是出了什么事,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此话怎讲?” 船夫将桨一收,小船的速度便慢了下来。 两岸青山绿水划过,姬宫涅却没心思,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果然是一阵腥风血雨。 杭州城,杭州城,百年风雨老城,历经数代王朝更迭依然屹立在风雨之中,商贾往来,文人骚客,如此繁华之地,对于治安的要求自然是高于寻常之地。 可再守备森严的地方也会出乱子,就像再圣明的君主治理下的国土也会有乞丐一样,偌大的杭州城,发生一两起命案,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若这命案接二连三德发生,且屡次捉不到凶手,会如何呢? 百姓们常食无谷,不知大道理,只知道,若是在自己周边经常有人被杀,他们会感到惶恐和害怕。 两月前,也就是东方琉璃和姬宫涅离开不久后,杭州城,发命案了。 死者是一名年方十七的妙龄少女,据她家人讲,她生前爱穿一身红衣。 其实在她的衣物被打更的人捡到前,她的家人原本以为只是她出去走失了,因为自三日前她失踪后,即便他们前去报了官,也未发现周遭有任何遇害者的尸体。 血衣的出现,打破了他们所有人的期望。 知府大人立即组织了捕头破案,却一无所获,再他一筹莫展之际,更加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一月后,有百姓再次来府衙报案,说家中的姑娘走失了。 在听到失踪的姑娘也是十六七年岁,穿一身红衣时,知府大人心中一紧,一种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 果然,第二日在进行全城搜捕之时,发现了同样的失踪者的血衣,也同样找不到尸体。 莫知府彻底慌了,这是一起连环杀人案,凶手专挑爱着红色衣衫的少女下手,下一个遭殃旳是谁,就无人知晓了。 “眼看着又到了一月,莫知府还未查出凶手来,我劝公子你还是三思而后行,杭州城,真是去不得呐!”船夫摇着船,以一句替东方琉璃忧心的话结束了对话。 “多谢老人家提醒,但我觉得您还是说笑了,这凶手杀的是少女,我一个大男人家的,怕什么?”东方琉璃一笑,表示自己并不在那凶手的考虑范围之内。 “难说,难说。”船夫摇着头,将船停下来,“我听说那莫知府已经在全城下了官令,禁止少女穿红色的衣裙,凶手要是没人杀,难免会变个口味。” “我就将你们二人送到城门口,船钱少算你们些,城里为可是万万不敢进去的。” 船夫收了钱,等着两个人下来,将船一撑,就向着来时的方向走远了。 “多谢!” 东方琉璃拢了拢袖,朝着远去的船家道了谢,这才转过身来。 “看来,这杭州城还是少不了你啊!”姬宫涅抱着剑,抬头眯眼看着巍峨的城墙,发出感慨来。 “此话怎讲?” “你一走,莫知府连案都破不了,杭州城也不太平的紧,可不是缺你?”姬宫涅将头转过来,看着身侧的男子。 “赶紧进城,说这些做什么。”东方琉璃跟赶着,二人一前一后,这就踏入了阔别数月的杭州城。 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印象中的杭州城是座繁华之都,可今日里,哪怕是青天白日,也冷清的紧。 “这有些不对劲啊!”姬宫涅双手环抱,一副看热闹的景象。 “一直出命案,能对劲才怪了。”东方琉璃不理他,大步向前,伸手去推他医馆的大门。 “看病的大夫不在,您改日再来。” 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东方琉璃站定,就着门口的光亮,对着里面趴在桌面上懒散的人道: “你睁眼看看,是谁来了。” 第七十四章 捕鱼人(二) “东方琉璃?”柜台后的人抬起头来,一脸欣喜,“你回来了?” “怎么?不欢迎?”东方琉璃将门彻底推开,门檐上的灰便蹭蹭的直往下掉。 “噗噗——”东方琉璃拿手扬着,一脸嫌弃,“你都不打扫卫生的吗?” “又不是我的铺子,替你看着些就不错了,哪来那么多要求?”过去了那阵兴奋劲,百里无忧将手旁的钥匙向门口的人一丢,拍拍手,一个闪身便凭空消失在医馆之中。 “他——”刚跨步进来的姬宫涅愣住了,这百里无忧,看起来也很不一般啊。 “一个不知是什么变的精怪而已,莫理他。” 事实证明,百里无忧就是个不靠谱的,东方琉璃走了多久,这药铺就荒废了多久。而比药铺荒废的事更可怕的是这个百里无忧究竟是怎么待在满是灰尘的地方的? 抱怨也没有用,东方琉璃与姬宫涅二人撸起袖子,端着脸盆抹布,这就开始收拾阔别已久的家了。 灰尘飞的到处都是,一场大扫除下来,两人灰头土脸的和耗子有一拼,眼看天色渐渐暗下来,二人倒也分工明确,会法术的东方琉璃拆洗床褥衣服,而生火做饭这种事,自然是落在了姬宫涅身上。 打渔的李伯一向是个老实人,哪怕东方琉璃不在,这按日的生鲜依旧是送到医馆的,姬宫涅翻捡着那小半桶鱼虾,想都不用想,定是叫那百里无忧占了好几个月的便宜。 不过东方琉璃这么那赚钱,他们二人倒也不在乎这些,姬宫涅自里面挑了些能吃的鱼虾,做了两道菜,又焖了米饭,晚饭就算是有找落了。 菜饭上桌,姬宫涅刚想解下身上围裙,却看见了庭院烛光下忙进忙出的人,想了想,又转身进了厨房添了一道鲫鱼汤。 香浓的饭菜味飘出来,东方琉璃还没洗净了手坐过来,早有不速之客带着家属自后院摸了进来,摩拳擦掌,十分自觉的盛了饭。 “啪——” 百里无忧正念叨着鲫鱼汤是如何如何的补,要给自家瘦瘦弱弱的寿眉补着些,一双筷子就搭上了他伸向汤盆里面的长筷。 心虚的抬头,正对上姬宫涅那一对冷眸,百里无忧自知理亏,悻悻的收了筷子,换了个方向,伸向另一盘菜,“葱爆大虾也不错。” “啪——” 又是一声,百里无忧不用抬头也只是谁,抱着惹不起还躲不起心态,他又换了一个方向—— “啪啪啪——”连着几声,百里无忧这个装乌龟的再也缩不下去了,抬起头梗着脖子就要同姬宫涅吵。 “看什么看!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姬宫涅才不畏与他争吵,先发制人,噎的原本就理亏的百里无忧半响都说不出话来。 “算了算了,你和他吵什么吵。”东方琉璃拿了两双碗筷舔到桌子上,“不嫌麻烦。” 既然东方琉璃都发话了,姬宫涅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冷哼一声,端着碗筷坐下了。 眼瞅着又要吃一顿索然无味的晚饭了,可百里无忧哪里是个闲的住的?飞快刨了几下饭后,便将碗筷放下,开始给还在吃着饭的众人讲起他们离开杭州城后发生的一些街里街坊的趣事,可讲了半天,光他自己乐的哈哈大笑,其余的人都是各吃各的,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分给他。 只有寿眉向着他些,时不时点头表示她还听着。 尴尬的百里无忧只好闭上嘴。 但很快他又憋不住了,张了张嘴,对着东方琉璃问,“你们这些日子去哪给人看病了?那人得了什么病?治好了吗?” 东方琉璃放下碗筷擦了嘴,斜看他一眼,简短的回答了他的问题,“青国,思虑成疾,好了。” “思虑成疾?”百里无忧念叨了几声,觉得这定是件极有趣的事,将脖子伸长了央着东方琉璃快说与他听听。 “害病的事,有什么好听的!”到底考虑到蓝烟是自己的朋友,也吃完饭正在收拾碗筷的姬宫涅狠狠瞪了眼多事的百里无忧。 “没劲!”百里无忧小声嘀咕了句,看着姬宫涅端着碗盘进了厨房,又像是想起什么事的,将屁股往后挪了挪,说道,“既然你们不说,就让我来和你们说一件事。” “你能说什么好事?”东方琉璃对百里无忧并不抱什么希望,拿抹布擦了桌子转身就去忙自己的了。 “哎——”见人都散了,百里无忧忙起身追到东方琉璃身后不依不饶的说,“我和你说,杭州城里最近出大事了。” 东方琉璃整理着竿上的床褥,挨个收拾着往屋里抱,依旧没有理他。 “哎——出人命了!”百里无忧见东方琉璃还不理他,一下子爆出猛料来。 这下子东方琉璃总算是来了兴趣,抱着床褥的身形一顿,“你说说。” 百里无忧终于找到了存在感,往树底下一靠,拿出个说书人的把式来,将他所知道的娓娓道来。 “就是你们刚走不久之后,杭州城发了命案,而且还不是一起……” 百里无忧果然是在杭州城里住着的,又这般的多话,自然知道的比那撑船的船夫知道的多,祥详细细说下来,果真就如将场景再现。 原来,东方琉璃走后不久,西街巷尾的那个卖花姑娘就失踪了。 那姑娘东方琉璃是熟悉的,爹死的早,留下她和老母亲以种花为生,一家人守着她爹留下来德那门手艺,到算是过的不赖。那日那姑娘与往常般,穿着身新剪的红裙出去卖花,到了傍晚依旧没回来。她老娘守到星宿都出来了,孩子还不找家,这可急坏了她,挨家挨户敲着门去着,沿着河道找到了天亮,孩子却还没个踪影,万般无奈之下,只得鸣了冤鼓,报了官。 杭州知府莫大人莫安,与东方琉璃也算是老相识了,爱民如子,把这事也放在了心上,派了捕头领了许多衙役遍城去找,连河道里都捞遍了,依旧没有发现那姑娘的踪影。 第七十五章 捕鱼人(三) 眼见天要黑了,官差们也累了一天,在莫大人的示意下,收队回家休息,打算第二天扩大范围,继续寻找。 这一歇,便歇出了事。 入夜四下里黑洞洞的,杭州城如以往一般的静,打更的更夫敲着木梆子,一深一浅的喊着,“更深夜重,小心火烛!”忽的不防,一团横在路中间的东西将他狠狠绊倒在地。 更夫骂骂咧咧的自地上爬起来,就着清冷的月光,隐隐约约看出那是一团包裹。 这深更半夜的,更夫还以为自己发了横财,将其捡起来揣到怀中,偷偷拿回家了。 可到了第二天早上,日头爬上山头,那更夫喜滋滋的将包裹拆开了看,却发现除了一件女人穿的红裙外什么都没有。 更夫是个迷信的,将衣服翻来覆去看来许多遍,一下子断定是鬼留下的东西,吓得他赶紧将衣服揣到郊外,准备生火烧了。 打巧碰见官差们今日在城外寻人,见得不远处的山坡上烟雾升起,疑心的过去看看,发现了一个汉子跪在林中烧着什么东西。 带头的捕快将那更夫一把拨过,从还未完全燃起来的火堆里拽出来那东西踩灭了,提在手里细细一看,正是一件红裙子! 捕快揪着更夫、带着红裙子回了府衙,莫知府将裙子拿在手头来细细看了看,透着阳光裙摆上沾着不均匀的图案,再拿到鼻子下细细嗅过,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充斥在他的鼻尖。莫知府当下觉得情况不妙,叫人请了那走失了女儿老妇人过来仔细辨过,老妇人拿着衣裙的手不断地颤抖,两眼的泪花涌出来,果然就是她那可怜的女儿的衣裙! 老妇人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在地上起不来,哭喊着要知府大人替她做主。 惊堂木一拍,吓得那更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说自己冤枉。 更夫将事情原委从头到尾说来,并说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么随手一捡就捡到了受害人的衣衫。 空口无凭,知府大人带人去搜查了他的那一两间破茅草屋,老婆孩子吓的在家中抱成一团,将屁大点的院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翻出来什么。 官差们铩羽而归,更夫做为嫌疑犯却未被放回去,而是暂时扣押在了府衙。 然而一月后,遇害的卖花姑娘的尸身并未找到,反而又发生一起同样的命案来。 受害人依旧是西街某户的待字闺中的姑娘,案发前曾穿着一身红裙子出门,彻夜未归。 家中人想起前不久发生的那起案子,吓得头皮发麻,赶紧跑到衙门上报案,但依旧是无济于事,隔天,女儿的衣裙出现在了大街上,被早起的摊贩发现报了案。 更夫的嫌疑是被洗清了,可这两桩案子却成了悬案。万般无奈之下,莫知府只得下令加大巡查力度,以保护百姓安全,同时家中但凡有未出阁年轻姑娘的,禁止穿红色衣裙。 东方琉璃手中还抱着床褥,听完百里无忧的阐述,微微皱了眉,问道,“遇害人除了同是未出阁的穿红衣裙的姑娘外,可还有其他共同特征?” “你问这做什么?”百里无忧好不容易抓住可以挤兑东方琉璃的机会,自然不会轻易放过,“难不成你想去断案?” “我就问问。”东方琉璃将手中床褥拍拍,递给洗完碗筷出来的姬宫涅,“晾好了,拿去铺上,我去收衣服。” 姬宫涅听话的接过床褥进了屋,而东方琉璃也没闲着,自竿子上取下两人的衣物,叠好后又往厨房那边走去。 百里无忧见自己一句话堵住了和东方琉璃的话头,自是急的不行,丢丢的跟在人后面接话,“受害人的共同点是没有,但是遇害时间却有些相同,那就是每月的月圆之夜,必然会有人遇害。” “月圆之夜?”姬宫涅收拾好床铺出来看灶上的水烧好没,正听得百里无忧的话语,顺口接了句,“怎么?杀人越货还得挑黄道吉日?” “挑不挑黄道吉日我是不知道,可我知道今夜就是月圆之夜,不出意外,明日一早上定会有人去府衙报案,而且,很有可能又是我们西街上的。”百里无忧挂在门槛上,一脸得意模样。 “你这般能,为何不去府衙断案?”姬宫涅却对此十分不屑,将百里无忧往一旁赶去,“没事的人赶紧回家去,我们都赶了一天路,要早点歇下了。” 百里无忧还摇着他那把白扇,就被一贯看他不顺眼的姬宫涅赶出来,走到庭院里拉过寿眉看着里面忙活的一对人影,开玩笑的说了句,“东方琉璃,你生的如此好相貌,可别让那变态杀手给当做姑娘取了命去!” “你会不会说话?”百里无忧还没反应过来,一把利剑就横在了他的脖颈间。 “开个玩笑而已。”百里无忧用手将那把剑拨下去,抱起寿眉遛了。 滚烫的水还在锅中翻滚着,东方琉璃挑帘出来,庭院当空,果然一轮圆月上了树梢,在云朵中露出头来。 顺手拿起石桌上大红的衣袍罩在身上,抬腿就往外面走去。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姬宫涅转头,就看到收拾整齐准备出门的人,“洗澡水都快要烧好了。” “我不放心,出去看看。”东方琉璃已经系好外袍,听到身后人的声音,抬起的步子又落下,补了句,“很快就回来。” “我和你一起去。”姬宫涅收好剑,摸起桌子上的外袍同样往身上一搭,就要跟着东方琉璃同去。 “去的人多了反而会打草惊蛇,再说了,家里不还烧着水吗?”东方琉璃拒绝了他的好意,伸手就要去拽门闩。 “可是——” 姬宫涅依旧还是不放心。 “我好歹也是个精怪,还能怕一个凡人不成?”东方琉璃将头转过来,给了姬宫涅一个让他放心的表情,便拉开门大步流星的踏了出去,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姬宫涅拗不过他,只好合了门扇,回了厨房。 第七十六章 捕鱼人(四) 夜静的可怕,东方琉璃沿着他时常打扫的街道一条道走到尾,似乎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或许是凶手转移了目标。东方琉璃这样想着,刚想转过身去东街那边看看,腹部一阵绞痛传来,疼的他几乎窒息。 捂住腹部蹲下去,东方琉璃咬着牙关,暗自咒骂。 早不疼晚不疼,偏偏这个时候疼,这不是要坏事吗? 暗自调理气息,让内力在周身游走,舒筋活血,缓解疼痛的状况,正在这时,一阵风吹过,树叶落地的声音引起了东方琉璃的警惕。 他起身,一把短刃却横在了他脖颈。 感受到浓郁的杀气,连腹下的阵痛都缓解了些,东方琉璃绷紧了神经,手刚要摸上腰间的含光,身后却传来一阵阴冷的声音。 “不许动,乖乖和我走。” 看来,果然就是在今夜动手,东方琉璃也不急,将手放下来,任身后的人摆布。 他本来是可以捏个诀轻易逃脱的,可腹下的疼痛一阵比一阵来的猛,如一把短刃在腹中绞着,令他站立都困难,更别说是反抗了。 但他也没打算束手就擒,从以往来看,这凶手绝对不会在当街行凶,只要他肯配合,跟着那人走上一段时间,待自己缓过来,一定能将他捉拿归案。 迈开步子,随着那人的指挥,慢慢向前走去。 许久不在杭州城待了,夜晚的风吹过来,只着一件单衣的东方琉璃破天荒的觉得有些冷,这一觉得冷,小腹也跟着更疼了。 夹紧着双腿,以蜗牛般的速度行在寂静的西街上,路过自家医馆时,东方琉璃都可以看见里面幽幽的烛光。 隔着一扇门,姬宫涅在厨房里守着快灭的灶火,心里面怎么都不踏实。 东方琉璃是个精怪不错,可他的武功实在是不尽人意,若真是碰上那变态杀手,能沾上光吗? 脑海中船夫和百里无忧的话一遍一遍的被回放,猩红一片在他脑海里炸开,姬宫涅越想越心慌,提起灶台上的宝剑,踢开门就冲了出去。 四下里黑洞洞的,姬宫涅往左右看了看,不远处有一抹红色的衣角落入了他眼底。 地上有一条细细的血迹,姬宫涅心中一紧,自地上摸起一粒石子,朝着红衣人后面的人右臂上打去。 话说那劫持着东方琉璃的人,听到身后门咯吱的一响,心中顿时升起警惕,在听到身后石子飞起带出的风声时,身子往旁边一侧,完美躲开了这不算有力的一击,同时揽着怀中的人一转,将面朝向了石子投来的那一方向。 落地,那人的短刃依旧在东方琉璃徳脖子上横着,鹰般的眼睛扫过一切可疑的物体,可眼前,却是空无一人! 心下暗叫不好,刚想转头,一把长剑当空劈来。 危险来袭,那人本能的抛开怀中的人,拿短刃去卸那一剑的力道。 暗暗月色之下,紫衣男子划破夜空,带着电光火石,霸道的剑锋不容任何人抗拒,直劈着那人脑袋向下。 地上的人不是个愚笨的,眼见自己不敌,立马自地上打了个滚,以自损的法子避开那霸道的攻击。 但,已经来不及了,姬宫涅的剑法,岂是任何无名小卒都能避开的? 长剑划破皮肤,裂帛之音传来,那人在地上打了个滚,抱住自己的右臂。 滴滴鲜血滴落。 姬宫涅却并不恋战,落在东方琉璃身侧,扶起即将跌落在地上的人。 “你怎么样了?” “没事。”完全倚在姬宫涅怀中的人声音低低的,“他就是那个凶手,快抓住他!” 话音刚落,怀中的人便彻底晕了过去,姬宫涅将他打横往怀里一抱,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都这个关头了,还在想别人!” 他才懒得去管什么鸟治安,他在乎的,只有眼下人的安危,看他晕过去的模样,他很难想象,如果他晚来一步,这个人,是否还能好好的躺在他怀里。 受了伤的凶手眼见他不敌眼前的这个男人,倒也聪明,趁着两人说话的功夫跃上树梢,两三下消失在了月色之中。 姬宫涅也抱着东方琉璃进了医馆,他的衣袍有些湿,用手一抹是一片猩红。 眉间皱成一片,姬宫涅将怀中的人放在床上,伸手就要去替他宽衣。 腰间一轻,腰带散开,外袍被人拉下,迷迷糊糊中的东方琉璃只觉得小腹更凉了。本能的捂住小腹,让那丝仅存的热量不再流失。 姬宫涅察觉了他这微小的动作,心想他一定是伤到了腹部,手下的动作不由的加紧,床榻上的人却仅仅抓着衣服不肯让他脱。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俯在他耳畔说了句,“把手放松,我替你查看伤口。” 东方琉璃正在迷糊中,忽然觉得有人在扯他的衣服,仔细一听,似乎还有个男人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吓得他一个激灵,猛的睁开双眼来。 耳侧的人刚抬起头来,就对上一对睁大的圆目,二人四目交接,一阵愣神。 “你怎么在这?”东方琉璃先反应过来,拉过被子一下子盖到身上。 “我在给你查看伤口啊!”姬宫涅也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问唬住了,眼睛同样睁的浑圆。 昏迷前的景象渐渐涌入大脑,东方琉璃这才缓过神来,脸上一僵,继而想起正事来,“那个凶手呢?” “什么凶手?” “就是那个专在月圆之夜杀害红衣少女的凶手。” “跑了。”姬宫涅听他还想着那事,心下一阵无名怒火升起来,“自己伤成这样,还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我没事。”一听凶手跑了,说不失望是假的,可姬宫涅好歹也是救了他,他也不能恩将仇报说人家的不是,只得将人轰出去,好处理自己的事。 “怎么能没事?流了那么多血,可是伤到腹部了?”姬宫涅还以为他是气他没能捉到那凶手,掀开东方琉璃的被子就要亲自替他查看伤势。 “我真没事!”东方琉璃将被角压了下来,催促着那人快离开。 二人僵持了许久,东方琉璃锝性子倔,姬宫涅拗不过他,只得带上门出去了。 第七十七章 捕鱼人(五) 看着那门扇合上了,东方琉璃这才掀开被子自床上跳下来,暗红的床单上已经有了一小坨湿迹。 皱皱眉,解开自己的外袍,东方琉璃伸手就拉去了自己身上的那层单薄的亵衣。 裤子恐怕糊的不成样子了吧? 伸手去拉裤腰带,木门却吱的一声,被人推开了。 东方琉璃猛的回头,进来的正是端着一大盆水的姬宫涅。 “你来干什么?”东方琉璃拿起地上旳衣袍盖住半裸嘚身子,脸上满是慌乱。 “我,我——”姬宫涅也没想到他动作会这么迅速,他才出去端了个水的功夫,这人就把自己脱了个差不多精光,结结巴巴的道,“我来给你端盆水洗洗。” “放桌子上就可以了。”东方琉璃背着身子,声音冷冷的。 “哦。”毕竟是自己闯了人家的卧房,姬宫涅放下手中的木盆,灰溜溜的出去了。当然,也没忘了替他带好门。 哐当一声,随着木门合上,东方琉璃终于松了一口气。 姬宫涅估摸着东方琉璃是被伤的狠了,这一连着几天都闭门不出,还叫他去药柜那抓点药熬给他喝。 巴掌大的药方上是娟秀的小楷,姬宫涅拿着仔细看了许久,怎么尽是些活血的药? 心下一阵疑惑,可东方琉璃每每见他进去就板着个脸,他也不好问,只得把疑惑咽到肚子里去。 杭州城依旧乱糟糟的,东方琉璃的出事并没能拯救某个可怜姑娘的性命,第二日,西街一户人家的姑娘按例失踪,报官后没多久,她失踪时身上穿的那件红衣也被发现被人丢弃在闹市。 惶恐不安的情绪弥漫在整个杭州城。 连着喝了四五日的草药,东方琉璃终于能起身了,但依旧不给姬宫涅好脸色,那可怜的男人想了好几日,怎么着都觉得是自己那日送水时冒犯了他。为了恳求他原谅,姬宫涅特意定了一艘画舫邀请东方琉璃出去散散心。 东方琉璃觉得自己在家中窝了这么些天,也该出去走走,便答应了下来。 这日,风和日丽,姬宫涅与东方琉璃坐在画舫上,听着小曲,泛舟欣赏着深秋西湖的美景。 快入冬的杭州城是没夏日里那般妖艳,天气渐渐转凉,岸上的游人少之又少,可静也有静的美,东方琉璃就很享受这种遗世独立的孤独感,有风趣的人还偏爱在冬日里大老远的赶来杭州城欣赏断桥残雪的美。唯一令人有些厌烦的,就是画舫上大爷似躺着的、旁边还带着一个穿淡粉薄袄的某人。 只见他白衣玉冠,手中打着他那把招牌象牙扇,兴高采烈的议论着沿岸的风景。 “要说这天下风景,还属苏杭,这一山一水,绝非一朝一夕功夫能成就的。水美则人美,你看这姑娘们,真水灵,怪不得历代皇帝都爱来个什么微服私访下江南……” 手摸上画舫上桌子上摆着的果盘,却被姬宫涅一柄长剑止住。 一身紫衣的姬宫涅见百里无忧抬头,也将佩剑收回抱在怀中,“这是给东方琉璃的。” 荔枝这种水果,虽在盛夏不算是稀罕物,可若在深秋寻却不容易,就这么一小盘都是他托了好几个人几月前就从海外定的,要是都给这百里无忧吃了,他拿什么来讨东方琉璃欢心? “不就两个荔枝吗?小气!”被阻止的百里无忧悻悻的收回手,百无聊赖的将手搭起来,望向窗外。 姬宫涅才不理会他的抱怨,端了盘子坐在东方琉璃身侧替那人剥起了荔枝。 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果肉被送到东方琉璃嘴边,就等他张口吞下,百里无忧羡慕的看着那人,吞了一下口水,心里却十分不是滋味。 他怎么觉得东方琉璃和姬宫涅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后就很不一样,和从前不一样。 他,是不是错过了些什么? 翻来覆去几下也想不明白,百里无忧索性也就不再去想了,而是揽了寿眉在怀中,给她讲些奇闻趣事,逗的她咯咯直笑。 没了百里无忧的神烦,坐在船头的二人这才有了些泛舟游湖的意味,两人自船头坐着,看画舫穿过一道道拱桥,风吹过落叶,泛黄的树叶在湖面上打着旋儿,荡起一圈圈涟漪。 “是没从前热闹了。”东方琉璃接过一粒剥好的荔枝,摆手示意自己不想再吃了。 “或许是入了秋天气太冷了的缘故。”姬宫涅放下果盘,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搭了句话为他宽心。 “不是。”东方琉璃摇摇头,手比划了个圆指过那一圈河畔,“往年这里都是坐满了钓鱼的人的。” 姬宫涅微微抬起下巴,往四下里看了看,却是没有垂钓的人。 船儿又越过一处拱桥,姬宫涅正不知该如何答话时,就看见远处河畔上,似乎有一人坐在河边。 草帽斗篷,遮的严严实实的,浑身上下,除了那一支鱼竿和朦朦胧胧的轮廓,并看不清什么。 但总能从他的动作上猜出来他是个钓鱼的,姬宫涅也有了话头,招呼着身侧的人看,“那不就有个钓鱼的人吗?” 东方琉璃顺着姬宫涅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一个全副武装的人坐在岸边守着一个小桶钓鱼。 “哈哈!”画舫内传来夸张的笑声,姬宫涅嫌弃的皱皱眉,“你又发什么疯?” “百里在同我说那人真可笑!”接话的是寿眉,她常年怯生生的脸上此刻满是笑容。 “这有什么好笑的?”姬宫涅就不明白了,这百里无忧为何这么爱做妖? “拿直鱼钩钓鱼的人,你说可笑不可笑?”姬宫涅话音刚落,画舫里的人便扇着扇子,扇柄挑起门口的珠帘,出来了。 “直鱼钩?”姬宫涅往河畔看了一眼,画舫与对岸相距甚远,河水又并非清澈见底,他是怎么能看见的? 语气里满是质疑,问刚出来的人,“你怎知他用的是直鱼钩?” 百里无忧指着岸边的人说,“你看他只带了一个桶,里面装的全是鲜肉,一会功夫,鲜肉下去不少,鱼却一只都没钓上来,就算是不看水中,也应猜到是鱼钩有问题。” 第七十八章 捕鱼人(六) “万一是技术太差呢?”姬宫涅还是不太相信百里无忧这个不靠谱的说的话。 “你钓鱼只带一个桶?”百里无忧白了他一眼,手中的扇面打开,靠着门框,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那——”姬宫涅还是不太信他的说辞,刚张开口却被东方琉璃打断。 “百里无忧他视力要比常人好上许多,他说是直鱼钩,应该是没错的。” 见东方琉璃开口,姬宫涅也不再争辩。 而百里无忧得到东方琉璃的肯定,神色越发的得意起来了。 “古有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却不知道这位打着些什么主意。” “要不我们将船划过去看看?”百里无忧提议道。 “这人身上一股子血腥味,你确定要过去看?”姬宫涅双手环抱,驳回了百里无忧的提议。他们今天是为了给东方琉璃散心而出来的,又不是专刺探什么辛秘来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血腥味?”东方琉璃负手而立,眉头皱的颇深,“此话当真?”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将目光转向对岸的人,东方琉璃仔细想了想,将头微微往姬宫涅身旁侧了些,问道,“那夜你是不是打中了那个凶手?” “是,打中了右臂,在他胳膊上划了一剑。” “那你看看那人,他握着鱼竿的右手是不是在微微的发抖?” 姬宫涅顺着东方琉璃的目光看去,果然,那钓鱼的人右手微微颤动着。一下子反应过来东方琉璃的意思,“你是说,你怀疑他——” “是。”东方琉璃一掀袍,走进画舫,“我们先靠岸,然后姬宫涅你先带着寿眉回去,我和百里无忧跟过去看看。” “好。”这次一向不对盘的二人倒是没意见,靠了岸就按着东方琉璃的安排,各就各位。 深秋的杭州城已经渐渐冷了下来,东方琉璃和百里无忧在那人身边捏了个隐身诀,凑在他的桶旁边看着里面手指大小的肉条。 “这味道确实有点腥啊!”百里无忧以千里传音法与东方琉璃沟通着自己所看到的。 东方琉璃使了个法,吹落了那人头上的帽子,趁机捞出一块肉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是人肉!”他说。 “人肉?”百里无忧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不会真的是——” “先回去再说。”东方琉璃已经心中有数了,带着百里无忧赶回了医馆。 “怎么样?”刚踏进医馆,姬宫涅就焦急的迎了过来。 “是他没错。”东方琉璃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那我们去报官。” “谁会信你?”东方琉璃的声音沉沉的,“没有证据,说什么都是白搭。” 百里无忧不是个没责任心的,这事他要是从头到尾都不知道,那不管也罢。但既然现在他知道了,就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将事情高高挂起来,更何况,东方琉璃不也绞到这事情里面去了吗? “没有证据,我们就自己创造证据。”东方琉璃习惯的磨砂着桌子上的茶杯,“等我们找到证据,不怕说服不了人。” “话是没错,可这证据,哪是这么容易找的?” “此事你别管,看好寿眉就行。”东方琉璃看了眼站在百里无忧身后的小姑娘,将他干脆利落的排除在整件事情之外。 “姬宫涅,你随我来。” 百里无忧看了看自己怀中的小姑娘,叹了口气,抱着寿眉回了隔壁。 东方琉璃最后想出的法子,是给那凶手下个诱饵,让凶手主动咬钩,再趁机寻到凶手分尸的地方,让姬宫涅将府衙上的人引过来,到时候人赃俱获,看他怎么狡辩。 计划是很完美,可在选诱饵的时候姬宫涅却犯了难,到哪里去寻这样一个自愿又聪慧的诱饵?难不成要和百里无忧借借他的宝贝寿眉? 那他敢保证,哪怕是吊儿郎当如百里无忧,也一定会和他拼命。 “谁说要寿眉了?” “那——”姬宫涅看着眼前一身红衣的男子,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我去。” 自打一开始,东方琉璃就做好了将自己当做诱饵抛出去的准备,要不然他也不会提出这样的提议来。也只有他,能做到和那凶手周旋而不被伤害到。 “你?”姬宫涅被吓了一大跳,“你不是个男人吗?” “变幻之术,对于精怪而言,是修行的基本功。”东方琉璃说着,在地上转了一圈,一个身穿红罗裙的窈窕女子就出现在姬宫涅眼前。 “怎样?瞧着可还顺眼?”东方琉璃对着目瞪口呆的姬宫涅眨眨眼,细软的声音自他嗓间滑出。 模样还是那个模样,身段还是那个身段,只是外袍换了罗裙,束起的冠发变成了一对拴着绸带的发髻,声音细了些,瞧着倒真的如同个大姑娘一样。 “这,这——”姬宫涅想要说出口的话在舌尖团了许久,却怎么着都吐不出来。 东方琉璃本来就长得秀气,不然他也不会在章台第一次见他时就将他当做了姑娘家,当他当真换了女儿家的装束站在他面前时,那不施粉黛的面庞娇若桃花,一双顾盼神飞、含羞带怯的眸,竟让他一瞬间失了神。 东方琉璃,真的很美。 见他久久不说话,东方琉璃还以为是自己的打扮难入他法眼,找了个借口道,“这还是我几百年前幻化性别前做的衣服,可能是有点过时,还是说……确实不与我般配?” 说到后面时,东方琉璃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呈不可闻之势。 “没有没有,很美,很适合你,真的。”姬宫涅说着,一抹红晕渐渐爬上他耳梢。 他竟然对着一个男人出了神,还莫名奇妙的决定他好看,他是不是魔怔了? 但注定没有人会回答他这个问题,得到他肯定得回答后,一向沉稳的东方琉璃竟然像个孩子似的在原地乐的转了一圈,然后自怀中摸出一对像玉般的小东西来,将其中一个递给了姬宫涅。 “那我们就开始布局了,这个是子母兽,你我各持一个,当你的子兽亮起来时,就是我在给你传递消息,你就带着它去报官,它会带着你找到我。” 第七十九章 捕鱼人(七) 第二日,东方琉璃依旧租了画舫游西湖,只不过这次变了装束,红罗裙、玉钗环,带着一众仆从,斜斜的倚着画舫的窗户,一双眼睛打量着整片湖面。 姬宫涅也没闲在家中,而是在离湖面的不远处的树梢上站着,密切关注着西湖上人的一举一动,连丝毫的风吹草动都不肯放过。 新鲜的花瓣落在湖面上,香风吹过,掀起画舫上幔纱一角,落出其中轻纱遮面、素手抚琴的姑娘来。 铮铮乐声抚过惶恐不安的杭州城,西湖上静下来了,天地间似乎就只有那艘如梦般的画舫,以及上面抚琴的红衣姑娘。 原本有些萧条的杭州城因为这场面热闹起来了,桥头岸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这是谁啊?这么大排场?” 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 “不知道啊!” 言谈间,画舫已经随岸靠了,好巧不巧的,正是停在钓鱼的那人面前的那块空地上。 素手纤纤,一只嫩白旳手自画舫中搭出来放在外面搀扶的婆子手中。 “哥哥呢?不是说好了来接我的吗?” 黄莺般的声音自那姑娘唇间吐出,如同沾了蜜般,却甜而不腻,让人听着舒爽,不由得赞叹这是一副上天给予的好嗓子。 “东方公子前几天来信说他病了,不好出门来迎,我们走着过去也是一样的。”扶着那姑娘的婆子搭话了,声音虽不大,却足够围观的人听清了。 原来是阴阳医馆东方大夫的妹妹,怪不得这般排场,还不怕死的穿了红罗裙出现在杭州城! 听到了想要听得八卦,按理说一群人就应散去了,可一会儿功夫,围观的人不减反增。人人都抱着想再看看有什么热闹的想法,毕竟东方大夫是那般的俊,他的妹子,应该差不到哪去吧? 老天爷似是听到了众人的心声,一阵顺心风刮过,遮在那姑娘脸上的薄帕竟被吹了下来,露出一张与东方琉璃有九分相似的脸来。 “呼!果然是倾城之貌!” “哎,我的帕子——”人群中爆出惊叹,那姑娘却顾不上那些美妙的赞叹之词,而是伸手去抓那条罗帕。 可那帕子却像是长了眼睛般,故意都弄着那美娇娘,随着风在空中摆了几圈,落到了水中。 “我的帕子!”那姑娘水葱似的手自婆子手里挣开,身子就要随着那帕子落的方向奔去。 “小姐——小姐!”那婆子伸了大手将“东方姑娘”拉了回来,“您做什么去追那帕子!落水了就落水了,再买一条就是了。” “哎!你不懂!”穿红罗裙的姑娘拍打了下那婆子的手,朝着湖边就奔去了。 深秋的风已有些气候了,吹着那条薄帕不停的在湖面上打着旋,那姑娘一手拎着裙角,一手努力着去够那条帕子,奈何细胳膊细腿的,怎么着都够不着。 “吴妈!你过来帮帮我!” 娇俏的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围观的路人都看不下去了,也顾不得深秋水冷,一下子扑通扑通跳下去好几个。 冷清的湖面一下子像开水里煮了饺子,热闹非凡,善水的小伙子们尽力往那帕子跟前游去,那罗帕却顺水越漂越远了。 岸上的姑娘急得似乎要哭出来了,手里拧着一小条娟帕,贝齿咬着红唇,不甘的看着顺水远去的帕子,最后跺跺脚,话语中拉了些哭腔,一对漂亮的眸子上沾染了些红圈,“算了,不捞了!” “谢谢各位了!”被唤“吴妈”的婆子眼见自家小姐赌气的走远了,生怕她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杭州城迷了路,自荷包里抓了一把碎银吩咐后面的仆从给跳水帮忙的人们分了,赶紧迈着一双大脚追了上去。 杭州城从来不是个能藏事的地方,经过西湖边这么一闹腾,阴阳医馆东方大夫的妹妹来杭州的事,就炸开在整个杭州城里。 七里八巷的邻居都堵到西街来看,百里无忧也忍不住,趁着寿眉用了药困得睡下的功夫,也出来堵在门口看热闹。 还未走到门口,百里无忧就瞧见在众人拥簇下走来的红衣姑娘,那眉眼,果然是和东方琉璃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乡亲们,这几日东方大夫要接待他自远处来的妹妹,各位想看病的就先请去别处。” 门当口出来迎的是一身紫衣长袍坠地的姬宫涅,他过来替东方姑娘开了道,手却避嫌的只微微先前拦着,好让躁动的人群别碰到她的衣裙。 客客气气的疏散了看热闹锝人群,姬宫涅退进门,将两扇门扇往里一合,就要关门了。 “哎——”百里无忧眼尖手快,自那小小的缝隙中挤了进去。 薄薄的门扇将外面的喧闹隔开,进了门的“东方姑娘”倒也不再装,而是严肃了一张脸,看向姬宫涅,“他有没有跟过来?” “没有,但是他好像顺着河流的方向去了,而且——”说到这,姬宫涅微微停了一下,原本就算不上舒展的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 “而且什么?”事关重大,坐在椅子上的人可没耐心,催着他赶紧将话说完。 “而且自你从画舫上下来时,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你一秒。”姬宫涅回想着他在高处看到的情景,那个人的眼睛,还真是令人厌恶。 “那就好。”听到了姬宫涅的话,椅子上的人却是松了一口气,“至少说明他对我很感兴趣。” 不怕被贼惦记,就怕人家连看他一眼都懒的看,那他们的计划,就只能在未施行前就化为泡影了。 “很好?”姬宫涅的尾音高高扬起,“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很危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座上的人磨砂着手中的茶杯,缓缓吐出八个字来。 “你说的轻松!你想想上次,上次你就是一个人行动,结果怎样了?要不是我出来的及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姬宫涅粗暴的打断他的话,额上的青筋突突的暴起。 “我自己有分寸。”上次的事,只是一个意外而已。 第八十章 捕鱼人(八) “分寸?你的分寸在哪?”姬宫涅被他的倔强气到了,手中握着的佩剑也跟着不住旳颤动。 座上的人沉默了,不大的房间内死一般的寂静,百里无忧看看这个,再瞅瞅那个,这才明白了些什么。 指着座上明眸皓齿的“姑娘”,略带迟疑的问道,“你是东方琉璃?” “嗯。”座上的人轻嗯了一声算是答应,然后抬起头看着面前气的不行的男子,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反正不能让你以身涉险。”姬宫涅说的是大实话,别人怎样他管不着,他只知道,在他眼前的这个人,东方琉璃,不能出事。 “我不以身涉险?”东方琉璃不怒反笑,“那你要怎样?眼睁睁的看着到月圆之夜,再一个姑娘白白丢了性命?” 回应他的是沉默,事实上,姬宫涅就是这么想的。你说东方琉璃好好一个大夫不钻研他的医术,非要到处管闲事,他是捕快还是官老爷?百姓死活关他什么事?他吃的是自家饭,住的是自家屋,扫了自家门前的雪就是了,别人锅里煮的是什么,能活到几岁,是他该操心的事吗? 世道不一样了,如今的尘世,在经历战火绵绵后,虽然徒弟各有君主所统领,但人心已经散了。他帮的了一时,帮的了一世吗? 但这些话他不愿说出口,免得又和东方琉璃吵。 “箭在弦上,鱼已上钩,就让我试一把。”东方琉璃如是说。 姬宫涅不再说话了。 既然百里无忧自己闯进来了,东方琉璃自然不会放过免费上门的劳力,抓着百里无忧让他捏了个陶佣吹了口气变作他自己放在医馆中,以免引人怀疑。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那背了数条人命的凶手不知,一张天罗地网,已经朝他悄悄撒下。 既然已经引起了凶手的注意,东方琉璃倒也不急了,每日就是上街转转,给对手一种他很好上手的错觉。 一连晃荡了几日,东方琉璃也没发现那人踪影,这人他微微感到不安,难道说,他们的判断出错了? 这日东方琉璃正穿着女装在街上带着婆子溜达,忽然见街头有一家裁缝铺,想起姬宫涅也没几套换洗衣服,便顺路踏进了铺子,想着给他定几件衣裳。 裁缝店是城中有名的老店,店中陈设俱全,布匹的花色也不俗气,东方琉璃一下子挑多了,待到付钱时,才惊觉身上带的银两不够。 东西都挑好了,哪里有退回去的道理?更何况东方琉璃也不缺钱,便使了婆子回医馆取,自己在店中随便看看等着。 换季正是做生意的时候,哪怕是不大太平也不能影响人们做冬装的热情,因此不大的店面,一时间竟然也是人来人往,挤满了客人。 东方琉璃转着,渐渐厌倦了人群的纷闹,便走到店中一角,百无聊赖的摸着那些布料看。 这匹倒是不错嘛。 角落里的一匹大红的绸缎引起了东方琉璃的注意,手正要向那匹布上摸去时,不知从哪伸出来的一只手先他一步,摸上了那匹布。 是谁这般没眼色?东方琉璃不悦的抬头,想看看是谁这般不知先来后到,却对上一对温和的眸。 “这布确实好看。”温润的话语自那双眼睛主人的口中滑出,东方琉璃也不好发作,只得忍下这口气,将头偏向了一边。 “姑娘,你看这可否是你的帕子?” 转身正欲离开,身后的人突然发话,东方琉璃脑子中闪过一道光,生生止住了前进的步伐,回过头来,正好看见笑意盈盈的身后人手里,握的正是那日他自画舫上下来时丢的帕子。 “我的帕子!怎么在你手中?”适时的露出个惊喜的表情来,东方琉璃开心的自那人手里接过那条帕子。 鱼儿咬钩了。 “若在下说是自姑娘来杭州城那日起,就对姑娘一见倾心,姑娘可否会觉得在下唐突?”那人依旧含着笑,嘴里说着流氓的话,面上可一点都不像是个登徒子。 “公子说笑了,琉月哪里值得公子这般记挂。不过还是多谢公子。”东方琉璃将那帕子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这才将其仔细的叠好收起,向他福了下身以示谢意。 “原来姑娘芳名‘琉月’,东方琉月,果然好名字!”那人赞叹了他几句,东方琉璃假装羞红了脸,一抹红晕悄悄爬上他耳尖,害羞带怯的模样更惹得眼前的人怜爱。 “若姑娘不嫌弃,在下可否请姑娘去前面茶楼一叙?”又闲聊了几句,那人见时机成熟,便邀请东方琉璃出去坐坐。 东方琉璃心中虽然欣喜,但面上还是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犹豫的道,“这——” “姑娘可是在等人?”面前的公子十分善解人意,若不是事先知道他手上沾满了鲜血,东方琉璃可能真要被他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给唬住了。 可豺狼终究是豺狼,到了适当的时候,总会露出他的獠牙,给掉以轻心旳人致命一击。 很显然,东方琉璃不是这一种人,只见他点了点头,顺着面前人的话接了下去,“是的,我在等我家仆妇去取了银子回来,今天定的衣服太多了,身上没带够钱……” “姑娘是定了几匹布?” “七匹。” “那确实是有些多,不过像姑娘你这般钟秀灵敏的人,是应好好打扮的。”那公子说着,取下先前东方琉璃看上的那匹布,走向了柜台,“掌柜的,这姑娘的布,还有这匹,一共多少钱?” 柜台后带高帽的人算盘打的啪啪响,没一会就报出一个数字来。 “一共五十两银子,公子。” 那人自袖中取出一张百两银票来,放在柜台上,“还请掌柜的裁剪时用心些。” “一定一定。”柜台后的人似乎是未见过手工费如此大方的顾客,连连点头答应。 “这不太好吧?”东方琉璃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出声拒绝。 “姑娘如此貌美,就当是在下送你的见面礼,如何?” 第八十一章 捕鱼人(九) 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东方琉璃也不好再拒绝,重要的是他也不想拒绝,便由着他去了。 票据交到东方琉璃手中,那人抬头微微一笑,“如此般,姑娘总该和在下喝杯茶了吧?”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裁缝铺,向着不远处的茶楼走去。 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摆上来,配了几盘小点心,对面的男子殷勤的替东方琉璃满上一杯茶,“姑娘的肤色,衬这大红色的衣裙,真是再好不过了。” “公子又再取笑我了。”东方琉璃自谦一句,将面前的茶盏端起来拿袖子掩了轻抿一口,故作奇怪的问道,“不过这杭州城里,怎么的没穿红裙的女子?” “一看就知道姑娘是外来人,这其中的奥秘,自然是不知了。”对面的人笑着,又替他拿了块点心。 一来二去的,东方琉璃也习惯了他的殷勤,接过点心不再推辞,而是问道,“奥秘?什么奥秘?可是传说故事?” “不是故事。”那人摇摇头,“是一件真实发生的事,但姑娘你还是莫听为好,以免被吓到,倒是在下的不是了。” 那人脸上依旧带着暖暖的笑意,端起茶盏轻吹了几口。 “真实的事?”东方琉璃一下子来了兴趣,瞪大了眼睛非要嚷着那男人说给他听。 磨了半天,也不知那男子是不是招架不住他的攻势了,终于肯开口说与她听了。 “不过可说好了,要是被吓到了,可不许哭鼻子。” “不会的,不会的。”穿红裙的姑娘连忙摆手,生怕对面的人反悔。 “杭州城里的姑娘们都不穿红色衣裙,是因为知府大人下的令。”放下茶盏,那人终于开口,“而知府大人之所以下令,是因为杭州城出了几起有关红裙的命案,几位身着红裙的姑娘,皆在近几月的月圆之夜失踪了,而凶手,至今还未归案。” 对面的人寥寥数语,东方琉璃却沉默了,将手中茶盏放下,起身说道,“我要回去了。” “被吓到了?”对面的人也起身,而且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没有。”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恐惧,红衣姑娘背对着他站住,声音微微发颤,却用拔高声音来掩饰自己的恐惧。 “我送你回去。”那人也不再说什么,而是送她出了茶楼。 绕过几条街,东方琉璃便到了医馆门前,一路上沉默的人看她伸手推了门,这才开口说,“什么红衣失踪案,皆是无稽之谈,姑娘如此貌美,只有红色才能衬出,姑娘要实在心慌,入夜了别出门便是,或者——” 他顿了一下,脸上绽开个笑容来,“要在下相陪,在下定是一千万个愿意。” 东方琉璃没理他,径直推开门进去了。 “琉月姑娘,在下名唤柳易安。”身后传来那人温润的声音,朱红的大门缓缓闭上了。 柳易安果然对东方琉璃变得姑娘上了心,杭州城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东方琉璃无论走到哪,都能“碰巧”的遇见他在附近。 比如说他在首饰店看中一副头面,打巧的身上带的钱不够,柳易安刚好路过那家店铺,便上前掏钱为他解了围;再比如说他在婆子的陪同下去买糕点,身上的银钱不知何时被人摸去了,遗憾离开时,没几步就瞧见柳易安追上来,手里拎的正是他想要的;连上街买菜都能碰见他,再跟着寒暄几句,给东方琉璃讲几个不痛不痒的有趣故事。一次两次倒罢,可这几乎天天出门去都能碰见柳易安,也未免太过凑巧了,就好像柳易安一天闲着没事干,专门在蹲守他一样。 因为一开始柳易安就给他的印象不算差,再加上他为人温润,讲话风趣,每次相遇都合情合理,倒也不至于让东方琉璃觉得厌烦和可怖。 而且,这也正是他所需要的。 渐渐地,二人由偶遇变成了相约,柳易安不愧是翩翩公子,总能哄得东方琉璃喜笑颜开,却又不过分殷勤使人起疑,一举一动都进退有礼,让人舒服的享受着与他的往来。 两人渐渐地熟络了,东方琉璃经常抛开婆子,与他一同在白天出去走走,逛逛集市,看些有趣的小玩意。 柳易安博学多识,带着东方琉璃逛着的也并非全是些女儿家爱去的什么胭脂水粉店,而是当铺、拍卖会这等寻常女子终其一生都不曾踏足的地方,细心的为他讲解每一件稀罕物的来历,以及它为什么值这个价,当然了,也会在东方琉璃的半推半就下为他买下一两件小玩意。 每每东方琉璃抱着那些东西回医馆时,前来蹭饭的百里无忧免不了开一番玩笑,说东方琉璃真是个摇钱树,往外一放,这外财就刺溜刺溜往家里添,要不就别开医馆了,专门穿着女人的衣服去街上逛逛,又轻松又赚钱。姬宫涅则是冷着一张脸,叫他多加小心。 日子便这样过去了,这日,东方琉璃像往常一样穿上新做的齐腰对襟蜀绣牡丹罗裙,特意取了前几日柳易安在街上带她买的脂粉擦在脸上。 今夜是月圆之夜,赶巧碰上有灯会,他与柳易安约好了,就他们两人,一同出去吃个晚饭,然后再去灯会上转转。 “是时候收网了。”铜镜中的女子清丽动人,伸出水葱长的指甲握住妆匣上的一支白玉钗,一抹红妆更为她添上几丝女人的妩媚。 站在他身后的姬宫涅一脸凝重,“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座上的女子拒绝的干脆,“他不笨,要是你也跟着去了,只会打草惊蛇,引起他的警惕,到时候我们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我就站在远处,远远看着你们,都不行吗?”姬宫涅的语气带了些低声下气的哀求。 “不能。”最后一支簪插入发髻,东方琉璃起身,朱红的罗裙在空中划开一个弧度,像飞蛾赴火前的舞蹈般美艳,“注意子母兽,等它一亮,你就去报官。” 第八十二章 捕鱼人(十) 风轻轻摆着枯掉的柳枝,东方琉璃伸手推开门,刚跨出医馆的门槛,就瞧见微风斜阳下修长的身影。 “柳公子真早。” “佳人有约,岂敢怠慢?”门口的人微笑着迎过来,在姬宫涅的注视下带走了东方琉璃。 “早点回来。”姬宫涅依旧不放心,带着门口立着的傀儡“东方琉璃”,最后一遍嘱咐到。 “知道了。”东方琉璃报以他一个微笑,示意他放心。 黄昏后的杭州城格外寂静,柳易安带着东方琉璃吃过晚饭后,离灯会展开还早,两人便一起肩并肩在河畔散步。 依旧是聊着些家常的话题,下了桥头时,柳易安突然伸出一双手蒙住他的双眼。 突如其来的举动将东方琉璃下了一大跳,心脏在胸腔里突突突的跳着,浑身的汗毛都跟着立了起来。他要做什么? 熟悉的气息靠近,清冷而又带着些许温度,随着男子唇瓣一张一合,一股股气息喷洒在颈间,痒痒的。 “柳公子——”东方琉璃开口。 “我数一二三,你再睁开眼睛。” 东方琉璃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眼睛上的冰凉撤去,东方琉璃悄悄睁开一只眼看去,只见得夜幕下柳易安一路小跑着去了河畔,不知从哪挖出来几个炮仗,拿出身上带着的火折子一擦,那伸出的炮捻就被点燃了。 “琉月姑娘,一二三,你可以睁眼了。”柳易安又小跑回他身侧,东方琉璃连忙闭上眼睛,以免被他发现。 咚——再次睁开双眼时,随着一声声热闹的轰鸣,空中的烟火炸开。 “漂亮吗?” “漂亮。”东方琉璃点点头,来尘世间这么久,除了路过荆国帝都,他确实从未见过如此绝美的烟火,像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喷向空中,在极高处炸开,绽放,释放自己最美的时刻。 “琉月姑娘,你很像一个人。”漫天的烟火映着河灯盏盏在西湖湖面上绽开,为寂寥的深秋添上一抹暖色,美不胜收。冷不防的,柳易安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像谁?”东方琉璃也不知他怎地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只能尽量像个少女,顺着他的话接下去,“莫非是你以前相好的?” 夜色下,柳易安的脸色微变,但也只是一瞬间,便恢复如常,转过来看了她一眼,“琉月姑娘可真会说笑,像在下这般的人,哪里会有什么相好的。” “柳公子若是这样说,倒是在作弄我了。柳公子相貌堂堂,又是如此般个贴心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姑娘芳心暗许……” “那你呢?”话还未说完,就被柳易安打断,他一双眸子里满是真诚。 “我?”东方琉璃愣住了,很快便带入角色低下头去,“柳公子这般人,我……”手里绞着帕子,话不必说完,耳尖那红透的颜色便可暴露她心中所想。 柳易安笑了,笑的很灿烂,在东方琉璃正式与他打照面后,从未见过他如此灿烂的笑容,一刹那晃的心慌,怎么的感到似乎有人推了他一把,脚下一滑,一个不留神间就往湖中栽去。 “姑娘小心!”柳易安慌乱的神色映入他眼帘,那焦急的神色,就好像方才在背后下黑手徳人不是他一般。 可还是晚了一步,东方琉璃本就十分靠近湖边,被他这样一推,一下子没防住,直直就往湖中跌去。 扑通! 红色的人影坠入西湖,溅起巨大的水花,东方琉璃本想着自己要不要从湖里游出来,却见得岸上旳人连衣袖都不卷,也就那么跟着跳了下来,便打消了动作,且看他有什么动作。 柳易安一个猛子扎进冰凉刺骨的湖水,与那日跳湖捞帕子的年轻小伙们如出一辙,奋力甩开膀子,朝着湖中渐渐沉下去的人游去。 一双大手将他拦腰捞起,紧接着带着他往岸边游去。 待到湿漉漉的两个人都上了岸,东方琉璃咳出一肚子水,珠钗散尽,红裙紧贴着身子,好不狼狈! “琉月姑娘,若你不嫌弃,在下家离这里不远,要不你先同我过去将衣服弄干了再回去,免得晚上风大惹了风寒。” 听得柳易安这样说,东方琉璃的眸子暗了暗,却依旧做出一副拒绝的模样。 “这样恐怕不好吧?” “姑娘可是嫌弃在下寒舍简陋,不肯前去?”冰冷的河水顺着柳易安的身上滴滴答答的往下落,脸上严肃的神情确实不像是在打什么歪主意。 “那好吧。”东方琉璃起身,“这般回去,就算是不惹风寒,还是要挨哥哥说教的。” 转过两三天街道,离城中心越发的远了,深秋太阳落的早,这会儿城门还未关上,东方琉璃越走越觉得这条路偏,怎么瞧着都像是出城去的小路。 抬起头,故作懵懂的问身旁的男人,“柳公子,你家还有多远?怎么还没有到?” “快到了,快到了。”柳易安嘴上说着,脚底下的步子越发的快了。 到了城门跟前,东方琉璃停下不肯走了。 “这般远,我还是回家去吧。” “不远,出了城就到了。”柳易安的语气有些不耐,一下子没了先前温文尔雅的感觉。 “我还是回去吧,都这么晚了……”身上湿漉漉的东方琉璃有些犹豫,转了身就要往回走。 “哎——”柳易安一把拉住他,那握着肩膀的力度令他吃痛。 “哎呦!你弄痛我了!”东方琉璃握着自己的肩膀,眼泪在眼睛里打着圈。 柳易安见了,连忙松了手,语气再度柔下来,像拍花子的哄骗小孩时一样,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看,你都走了这么远了,现在回去不是一样得挨骂?我家离城门不远,出了城便到了,你要是在我家,我给你生堆火,一会儿衣服就干了。而且你看,咱俩认识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信不过我吗?” 温柔的男声就在耳畔,东方琉璃低头想了一会,觉得他说的也对,再次跟在了柳易安身后。 第八十三章 捕鱼人(十一) 出了城门,柳易安的步速越发的快了,东方琉璃此时是个柔弱女子,跟在他后面渐渐落了后,便开了口不停地问道,“柳公子,还有多久到啊?” 许是被问的烦了,柳易安转过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让你走你就走,哪来那么多废话!” 东方琉璃适时的表现出来害怕,声音里带着颤,“柳公子——” 风呼呼的自耳侧刮过,东方琉璃被几乎像变了个人似得柳易安连托带拽拉到城郊,也不知走了多少路,连裙角都被划破,终于在丛林深处的一间小破茅屋前停下。 “进去!”柳易安将他粗暴的一推,东方琉璃便跌入了其中。 “柳公子,这便是你家吗?”一进屋,一股腐臭的气息便扑面而来,黑暗中不能视物,但凭着柳易安对他态度的转变,东方琉璃也明白了些什么,偷偷捏下自己怀中的子母兽中的母兽。 “你话很多。”火折子的擦声响起,眼前渐渐亮起,东方琉璃这才惊觉,这巴掌大的屋子里,密密麻麻的都是装鱼饵的小桶。 至于这桶里装的是什么,东方琉璃早已见识过,必定不是真正的鱼饵,而是人肉! 果然,这里就是这个变态杀人狂的老巢。 他成功了!现在只要等到姬宫涅带着官府的人过来,一切便结束了。 东方琉璃用手支起自己的身子,想自地上爬起来,刚起身却被点好灯油回头的人一脚踹翻在地。 “老实点!”柳易安警告他。 闷闷的感觉自小腹传来,东方琉璃捂着肚子,只觉得这一脚踢移了他的五脏六腑,若此刻躺在这的是个货真价实的柔弱女子,恐怕早已一命呜呼了。 这人的身手,绝对不在姬宫涅之下。 尽力撑着自己的身体往后一靠,手下黏糊糊的一片,原是他方才被踹倒时不小心打翻的盆子糊到地上了。 黏糊糊的感觉实在是难受,东方琉璃拿手掌在地上蹭了蹭,可鼓鼓的触感又引起了他的怀疑。 低下头去,一颗圆鼓鼓的黑珠子盯着他看。 这,这是人的眼睛! 东方琉璃的身上惊出一身冷汗,抬头,面前的人正阴恻恻的看着他。 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东方琉璃知道,要是自己稳不住柳易安,就很有肯和那些先前失踪的姑娘们一个下场。 这样想着,也不去隐藏自己的痛苦,而是尽力展现在脸上,半湿的头发搭在肩头,露出半张清秀的脸来,“柳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点了油灯的人掌着灯来到他面前,蹲下来。 “我想做什么,你还不明白吗?东方琉月,你是真蠢还是假傻?自我出现在你身边的第一天起,你就应该提高警惕,可你没有。” 冰冷的铁器贴上他的脸,那是那天晚上逼上他脖子的短刀,东方琉璃能感觉到它的锋利,以及杀气。 “有谁会真的无缘无故的为了跑大老远的去捞帕子?那天看热闹的人如此多,除了我,又有谁真上心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话你总听过吧?”柳易安嘴里念念叨叨的,似在与他说话,又像是只在自言自语。 “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你身上每一处都很像她,这可让我如何是好?不如,就把你的手脚都剁下来,泡成人彘可好?” 和她很像?东方琉璃捕捉到了他话语中的关键字,还来不及发问,短刀的刀背就在他脸上比划着,冰冷的触感令他发颤。若不是东方琉璃事先知道,还真难以相信前一秒还温润如玉的人,下一刻就变成了这样一个残忍嗜血的恶魔。人这种东西,真的很复杂。 身子僵住了,不敢往后退,也不能使用法术将他擒住,那样会引起衙门中人的怀疑。姬宫涅带人来还需要一段时间,东方琉璃只得将自己真的当做普通女子,尽量拖延着时间。 “柳公子,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你不是来带我烤衣服吗?” “烤衣服?我恨不得连你整个人都烤了,你知道吗?你坠入西湖,就是我推的!”面前的人像个自地狱里出来的厉鬼,眼睛猩红,目呲尽裂,冰冷的短刀靠近他的脖颈,只需轻轻一划,就可割开他的喉管,让鲜血喷溅出来。 他已经迫不及待了,看鲜血从她的脖颈喷出,缓缓流出,直到流干,这个美人儿就永远是他的了。 她不会背叛他,也不会离开他,只会静静地躺在这,永远的陪着他。 可是从哪割起来才不会破坏她整个神似她的模样身体呢?柳易安犯了难,刀尖不停的上下滑动。 “是你推的?”东方琉璃无视胁迫着他生命的短刀,脸上适时的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你不是心仪我的我?我,我是心仪你的啊!” “心仪我?”柳易安自动略过他之前的话语,温润的脸扭曲而可怕,布满了嘲讽,“心仪我?我才不会信你的鬼话,你们女人说的话就像是天上的星宿,一天一个样,今天说爱我,明天就能转身毫不犹豫的投入别人的怀抱,说爱我,你觉得,我会信吗?” 东方琉璃的眸子沉了沉,又遇上一个偏执狂吗?像先前东街胭脂匠那样偏执的男人。 心中怎样想着,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丝毫,反而要更加歇斯底里、悲痛欲绝,“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我和她们不一样!” 东方琉璃演的尽心尽力,为了拖延时间,肉麻的话自他嘴中吐出,连他自己都要被自己的演技所折服了。 可眼前的人已然像个疯子,手中的铁器不受控制的往前一送,声音骤然拔高了几个度,震的东方琉璃耳膜直响。 “不一样?”短刀骤然刺入皮肤,鲜红的血珠渗出,“哪里不一样?不都是女人?朝令夕改?” “如此般,那你便杀了我吧。如果杀了我能让你明白我对你的真心,那你就,杀了我吧。”见眼前的人丝毫不听劝,反而越说越生气,东方琉璃脖子一横,向短刃靠去。 第八十四章 捕鱼人(十二)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古训,同样也适用于现实生活。潺潺鲜血顺着东方琉璃的脖颈流下,他闭上眼,不去看面前人的表情,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他在赌,赌柳易安心中还有的那一丝理智和恻隐之心。 当啷——是铁器落地的声音。 东方琉璃睁开眼,裂帛之声入耳,是柳易安撕下自己身上布条的声音。 那布条被丢在他身上,蹲在身侧的人起身,“你哥哥是神医,你也该会自己包扎伤口吧?” 东方琉璃知道,他赌赢了。拿起身上的布条手法娴熟的扎好在脖颈上,低声说了句,“谢谢!” “不用谢。”柳易安的身影在月下被拉长,显得无比落寞。 静默在二人之间蔓延,原本刀剑相向的气氛顿时凝结。 “你走吧。”良久的沉默后,他发话了,“快走,越快越好,在我没反悔之前。” “为什么?”东方琉璃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门口的那个男子,问道。 “大概是因为,你确实和她很像吧。”门口的人沉默良久,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这是东方琉璃第三次听柳易安说起“她”,却无法再深究其中的含义与故事,因为他刚想张开口说些什么,远处就闪现出明灭的火把,由远到近,红通通的,像星星,又像萤火虫,照亮了半边天。没多久,那些火把便越来越近,清一色的藏蓝官服,配着长刀,沙沙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你报了官?”柳易安惊讶的回头,看了他一眼。 东方琉璃心中一紧,步子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习惯的摸上腰间的含光。鱼死网破的事,他见得多了,还是防备着些好。 没承想柳易安只是叹了口气,说出了在东方琉璃意料之外的话。 “罢了。”他说。 言罢也不逃跑,站在原地等着那致命的人马朝着这个方向赶来。 “你为什么不走?”东方琉璃忍不住了,开口问站在门槛后的人。 回应他的是沉默。 红通通的火把围住了破屋,官差们让开一条道来,自里面走出一身官服的莫知府以及佩剑的姬宫涅。 “里面的凶手,你已经被包围了,快束手就擒!” 东方琉璃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赶巧,寥寥月色下,夜静的可怕,柳易安甩着半干的袖子,从容不迫的踏出破屋,“是我,我就是凶手。” “是他吗?”莫大人侧过头问身旁的人,在等到姬宫涅肯定的答复后,一声令下,手底下的官差就一拥而上,将他抓了起来。 “东方——”凶手是抓起来了,但姬宫涅关心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将目光投向破屋内。 “我在这。”熟悉的声音传来,柳易安的身后,踏出个红裙姑娘来,姬宫涅悬着的心这才落下来。 可看见他脖子上的布条时,姬宫涅又不淡定了,几步上前扶住他,“这是怎么了?” “没事,一点小伤而已。”东方琉璃拂落他伸过来的手,这里人这样多,毕竟“男女有别”,让人瞧见了又是麻烦事。 姬宫涅尴尬的放下手,身子却直挺挺的立在东方琉璃身后,宛如一尊雕塑。 莫大人差人进去搜了屋,从其中抱出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来,里面尽是些人的残肢,诸如眼睛、鼻子、耳朵、手。 姬宫涅嫌弃的看了一眼,眼中还有后怕,这个人,要是他晚来一步,后果真的不堪设想,从今后,不管东方琉璃再怎么舌灿莲花也绝对不允许他做这样危险嘚事了,万一出了岔子怎么办? 请点了那些残肢,结合东方琉璃、姬宫涅二人的口供,基本上能断定这就是那三个失踪姑娘的部分遗体,一行人这才收兵,浩浩荡荡的回了城。 “对不起。”在城门口要分开的时候,东方琉璃凑到柳易安身边,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是个很特别的姑娘。”他也回了他一句,脸上依旧挂着他的招牌笑容。 夜黑如墨,杭州城东边的荒山上的半边天却亮了半夜,第二日人们自睡梦中醒来时,这才得知笼罩在杭州城上空数月的阴霾终于被扫开。 连环杀人案的凶手终于被抓住了! 人们奔走相告,莫知府特意请工匠连夜做了庆功的牌匾送入阴阳医馆,却被掌柜的东方琉璃给婉言谢绝了,他说自己的妹妹喜欢清闲,这次能帮忙破案也是无意之举,昨晚的事对她也有不少触动,天一亮就坐着船回老家去了,知府大人的好意,她心领便是。 官府的人见东方琉璃拒绝的干脆,也不好勉强,便抬着牌匾又回去了,可莫知府总是觉得心上过意不去,想寻东方琉璃给他一笔银财,又被东方琉璃拒绝,后来被知府大人缠的紧了,便亲自去了一趟知府府,说了些什么人们无从得知。不过这么大的案子,到最后却只叫了受害人的家属,没有公开审理,哪怕在定了案后,也未拉人上街游行示众。 秋高气爽,今日是深秋的最后一天,过了今日便是立冬了,柳易安也定在今日问斩。蒙着黑布被拉到集市上,旁边围满了看热闹的群众。换回自己衣衫的东方琉璃握着玲珑茶盏坐在医馆内诊台之后,刀起刀落,那人该是入了轮回道。 和黑白无常兄妹二人招呼一句,路上给点照应。 据说,柳易安在审案时什么都没有说,唯独对所有罪行供认不讳,安稳的不像一个罪犯,因此东方琉璃也不知道在他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才能将一个温润如玉的人逼到如此境地,变成一个杀人狂魔。 但他相信,柳易安曾爱过一个穿红衣的姑娘,真的爱过,也愿为她放下屠刀,奔赴黄泉。 杭州城知府内的卷宗里记载着,安和五年,柳易安,荆国永安人氏,在杭州城三月余时间残忍杀害三名少女,将其分尸抛入湖中喂鱼,其行为残忍,令人发指,天理不容,于九月十八日问斩。 第八十五章 秘密撞破 手头中的事终于告一段落了,眼看着树上的叶子要落完了,隆冬也就到了。 裁缝铺里买下的那几匹布还未剪裁,东方琉璃叫上姬宫涅、百里无忧和寿眉,几个人一好同去量量尺寸,做几件冬衣。 今日的裁缝店格外火爆,因为终于太平下来的缘故,平日里足不出户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约好了一并齐出来,挤得人连脚都落不下,也多亏东方琉璃有先见之明,提前定了二楼的包间不然看着架势,寿眉非得让挤的背过气去。 店里的伙计去楼下拿样布了,姬宫涅隔着帘子看着楼下的人,说道,“今年若是做件红袄子,恐怕是不容易吧?” 得亏了柳易安,杭州城今年的红布卖的格外好,自入冬日以来,价格稳居同款布匹最高,而且还供不应求。他看着今日里这些来采买的,多半也都挑的是红布。 “过年嘛,图个喜庆。”东方琉璃说着,恰好伙计们抱着一沓沓样布上来,他随手指了指里面那匹月白银丝暗纹的,说道,“就这匹,按我穿的尺寸做件披风,毛要银狐毛。” 百里无忧摸上那一匹匹布的手停了下来,惊讶的抬头,“你竟然不做大红的。” “我又不是年画里的,穿那么喜庆做什么?”东方琉璃白了他一眼,目光自那一匹匹布上划过,询问身侧的姬宫涅,“你呢?喜欢哪一匹?” “我?”姬宫涅指了指他自己的鼻子,有些不可置信,他不是只是陪着他们出来做衣裳的吗? “怎么?还有我的份?” “怎么没你的份了?”相识近乎一年,东方琉璃在心里早已将姬宫涅当做自己人了,连百里无忧这般蹭吃蹭喝的他都给叫过来了,怎么能没有姬宫涅的份? “不仅有你的份,而且前几日我还定了一批布,待会量了尺寸,一趁做出来。” 姬宫涅听他这般说,心下顿时一暖,绽开来个不常见的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两人目光齐齐划过那一排排花布,最后一齐停下,伸出手来,异口同声道,“就这匹吧!” 两人尴尬的一对视,唬的一旁的百里无忧一愣一愣的,这两个人,还真默契!看个布都这个样子。吃味的将怀中的人往里面抱了抱,还是那伙计机灵,最先反应过来喊了声,“好勒!”吩咐着其他人将这匹布单独抱出,再陪着笑问道,“几位爷,还要什么不?打春的袄子一趁添几件?亦或者棉帽?” 东方琉璃看了眼身侧的人,沉吟半响开口道,“不了,那匹刚挑的青色暗纹的也做了披肩,领子同样要同色的狐狸毛,尺寸就按照他的来。” “好勒!”伙计勤快的收起桌子上搭着的一黑一白两匹布,就要送着二位下楼去量尺寸。 “哎,东方琉璃,还有我和寿眉呢!”百里无忧见着他准备起身,连忙在身后着急的喊到。 “你慢慢挑,我先和姬宫涅下去量好尺寸就回去了,回头帐都划到我头上,来阴阳医馆收便是。”红色的身影起身,丢下这样一番话,便出了包间。 沿着长长的巷道往回走,路边摊贩卖力吆喝着,姬宫涅跟在东方琉璃身后,静默良久,却还是开了口,“你,是不是在想着柳易安?” “柳易安?”原本走着的人的步子顿了顿,继而又信步向前逛去,“好端端的,我想他做什么?” “可你自从那日他被捕就不对劲。”姬宫涅毫不留情的戳穿他的谎言。 “我怎么不对劲了?”东方琉璃猛的停住转过身来,反语相讥。 “你哪里对劲过了?”两个八九尺高的汉子就在大街上像孩子般的吵了起来。 “端着个茶碗发呆,脏碗收到柜子里,洗干净的一遍一遍的冲,几床被子拆了又洗,洗了又拆,你觉得,你很正常?” 东方琉璃沉默了,风吹着他额前的碎发,大红的袍子在风中被吹的鼓鼓的,两街边的摊贩都停下了手头的生意,看着街中央吵架的人。 买菜的婆娘们也停了下来,挎着篮子围上来。 “这不是阴阳医馆的东方大夫吗?” “旁边那个应该是他医馆里的伙计吧?两个人怎么吵起来了?” 人群中的人窃窃私语,暗暗议论着。 嗡嗡的吵闹声烦的姬宫涅头疼,眼见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面前的男人却倔的不肯开口,他只好上前拉住他的袖子,将他往回去拽。 “回去再说,这儿人多。” 低低的嗓音缭绕在东方琉璃耳际,他也不知道突然抽了什么风,猛然一把甩开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抬头吼道,“怎么?觉得这么多人瞧着让你失了脸面?” 围观的人更多了,姬宫涅的心思却全然被暴怒的东方琉璃握住了,当着整条街人的面,他一个大男人家的,像小媳妇般的低声下气,“没有。” 东方琉璃张口,还欲说些什么,周遭的议论声却令他不能思考。 “先回家。”姬宫涅的手再次搭上他的胳膊,朝着周遭人中气十足的吼了句,“看什么看!” 或许是姬宫涅身上的杀气太重,那一声大吼尽令看热闹的人尽数散去,闹哄哄的集市一下子静了下来,人群自觉的让开一条道,姬宫涅带着闹脾气的东方琉璃快步离开这是非之地,两人走了些路,这才觉得耳根子清净下来。 可东方琉璃还是梗着不肯说话。 “东方琉璃——”万般无奈下,姬宫涅再次开口。 “和你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踏进了医馆的门,姬宫涅砰的一声大力将门关上,再连带着将东方琉璃按在闭上的门板上,咬牙切齿,“东方琉璃,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对你怎样,你看不出来?” 门板上的人低垂着眼眸,让人看不出一点情绪,“姬宫涅,你要知道,我是个男人。” “东方琉璃,你还想瞒我多久,那天晚上,我什么都看见了!” 姬宫涅的声音低低的,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气氛低到冰点,一红一紫两道身影之间,一股暗流慢慢涌动。 第八十六章 半叶魂(一) 砰砰砰,突然一阵砸门的声音响起,带着两人都不大情愿搭理的声音传来,“东方琉璃!东方琉璃!这大白天的你关着门算怎么会事?” 东方琉璃抬起头看着姬宫涅,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下,提醒面前的人,“百里无忧在门外。” “又怎样?”简单利落的三个字砸下,令东方琉璃一阵头疼。 “先把他打发走。” “然后呢?”姬宫涅显然没打算就这样轻易放过他。 “先把他打发走,再和你说。” 现在情形反过来了,先前在集市上是姬宫涅哄着他,现在他倒是要哄着姬宫涅了。 这人就是一只大猫,虽然瞧着和家中养的家猫无所差别,可骨子里的野性还是时时刻刻在的,但凡惹到他炸毛,就非得捋顺了不可。 “好。”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姬宫涅倒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站直了身子放开东方琉璃。 东方琉璃不急不缓的自门板上挪了身子,再转身打开门扇,将外面嚷嚷个不停地人放进来。 “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了吗?”百里无忧带着他家的宝贝寿眉,大摇大摆的自正门进来,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拿起果盘里的大枣就往嘴里塞了一个,含含糊糊的说到,“一共是一千两。” “一千两银子?”姬宫涅不悦的皱皱眉,“你买金子了?” “不不不。”百里无忧一把捞过地上站着的人儿往怀中一放,嘴里因为含着枣核而说不清话,可姬宫涅还是听清了他所说的话。 只见他摆着手,纠正道,“不是一千两银子,而是一千两黄金。” “黄金?”姬宫涅本来就算不上美丽的心情越发的不开心了,一张脸冷的如同自冰窟里刚捞出来一样。 “就这还没买全呢,只定了冬里穿的亵衣亵裤四套,厚袄四套,薄袄四套,棉裤四条,罗裙四套,带毛的披风四件,棉鞋四双,打春时候的衣服也定了些,只可惜那些料子颜色都太俊了,没能挑上入夏的……” “就这些还不够?百里无忧,你是属蜈蚣的、十几条腿吗?一次性定这么多衣服,还嫌不够?”姬宫涅听着椅子上的人没皮没脸的如数家珍似的报账,心中的气不打一处来,这算是怎么回事?混吃混喝混上瘾了?不是自己的钱就不心疼? 一千两黄金,东方琉璃就算是日日坐诊,一日能碰上傻富贵人家丢上一两金子,一年下来也挣不到一千两黄金,更何况,这世上根本就没那么大方的金主,百里无忧是真把东方琉璃当冤大头了? “算了。”东方琉璃拉住怒气冲天的姬宫涅,“一点小钱而已,身外之物,何必在乎。” “就是。”百里无忧顺着东方琉璃的话接下去,“再说了,你那披风上的毛领就比我一冬定的衣服加起来还要贵,花的又不是你的钱,你说什么?” 捞起一个苹果,百里无忧牵着寿眉自来时的门走了出去,“我来就是和你报声帐,记得回头给人家,别划到我头上来,我这小本生意,比不上你家底殷实。” 别以为他没看出来,这两人今天不对劲的很,先前他在裁缝铺里就听得几个长舌妇在说西街阴阳医馆的东方大夫和他的伙计当街吵起来了,他放心不下才出来看看的,眼见这两人还行,他也就不跟着凑热闹了,还是和他的寿眉待在一起最省心。 “什么时候克扣过你的?”东方琉璃在他身后说了句,无奈的摇了摇头。 送走打岔的百里无忧,姬宫涅可没忘了先前的事,砰的一声关上门,在太师椅前撩了长袍坐了,继续审问道,“我们继续。” “继续什么?”东方琉璃装起了糊涂,端起茶盏装模作样的往里屋走去。 “站住,谁让你走的?”清冷的男声响起,可他东方琉璃也不是被吓大的,没理会身后的人,径自掀开门帘,往里面跨去。 “东方琉璃——”身后再次传来男人咬牙切齿的声音,端着茶杯的人听见了只当做是没听见。 太师椅上的人坐不住了,起身跟在了那抹红色的后面。 宽敞的庭院里,东方琉璃知道身后的人不是好糊弄的,直接转过短廊,直接奔着他自己的房间走去。 一阵劲风刮过,吹起他额前的那一缕长发,眼前的路被人拦住,姬宫涅开口,脸上神色酷杀,透出他极度的不悦,“方才开门前你和我说了些什么?在戏耍我?” “我今天累了。”东方琉璃说道,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一流。 “好。”姬宫涅被他的半死不活的态度刺激到了,让开一条道来,好让东方琉璃方便进入卧房。 一进卧房,东方琉璃就习惯性的去关门,却又再次被门口的人拦住,横在门槛上,让他合不住门。 “你想怎样?” “你不是累了吗?”姬宫涅双手环抱在胸前,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你就休息,我就在这门口等着,等着你什么时候休息好了,休息够了,就出来和我说个清楚。” 东方琉璃没想到正正经经的姬宫涅有朝一日也会摆出这么一副无赖样让他棘手,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让百里无忧给教坏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就这么横着,半响后,还是东方琉璃先撑不住了,服下软来,“你想让我说什么?” “说我们两的事。”快刀斩乱麻,一向是姬宫涅的行事作风。 “有什么好说的?”东方琉璃反问他。 “我知道你不是——” “姬宫涅。”东方琉璃打断他还未说出口的话,“我不管你知道了些什么,但你最好闭嘴,因为我的身份是个秘密,包括百里无忧、黑白无常兄妹二人在内,这天地间知道这个秘密的,不过一只手能够数的过来,所以,你最好闭嘴。” “你是在威胁我?”姬宫涅的脸色渐渐发黑。 “没有,我只是告诉你一个事实,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砰的一声,姬宫涅已经不知道这是他今天第几次听到这样的声音了,但他知道,除了这次,从来没有一次关门的声音能让他觉得如此落寞。 薄薄的门扇隔开了两个人,两人都隔着门扇站着,良久,里面才传来一声: “柳易安,我只是觉得他可怜罢了。” 第八十七章 半叶魂(二) 夜里姬宫涅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女子一袭红装,背对着他站着,他一脸欣喜的伸手去拉她,眼看近在咫尺之时,那人却转过来,用一脸冷漠的神情看着他,继而离他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一角。 胸口闷闷一痛,他自梦中惊醒,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便披起衣服,准备出去稍微走走。 前厅里的灯亮着,透着不算薄的门帘投下比月色还清的银白来,姬宫涅念叨着东方琉璃怎么这样糊涂,睡了觉前厅的灯却还着着,穿好衣服向着那扇门走去了。 “可不是我们兄妹俩不让你闲,实在是事情出的奇怪,你看也眼见年关了……”手触上那块挂着的布前,娇腻的女声自里面传来,姬宫涅觉得这声音熟悉无比,却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索性掀开帘子进去了。 半夜本该空荡荡的厅堂,此刻亮如白昼,他常坐的太师椅上,正坐着和他前不久闹了别扭的红衣男子,而那旁边站着的,一个黑衣裳,一个白衣裳,提着彰显身份的丧棒铁索,自是二位无常无疑了。 瞧着有人进来,白无常噤了声,上下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她身旁的黑无常也一脸防备。 这人,他们是见过的,就在上次捉鬼姐妹的时候,还是他出手救了他们一把。 但见过并不能代表他是可靠安全的,于是两人齐刷刷的将目光投向了坐在太师椅上的东方琉璃。 “打扰到你们了?”开口的是姬宫涅,明知故问的打了招呼,掀起袍角在木凳上坐靠了,一点都没有打扰到人的歉意和自觉。 “不碍事。”东方琉璃开口安抚二位无常,“我们继续。” 白无常抬头看了眼她哥哥,直到他点头,才继续道,“那你看这事怎么办?” 座上的人沉默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叩着桌面,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在思考。 一个永远也锁不住魂魄的女人,这事听起来稀奇,可遇见了就十分棘手了。到底,该怎么办呢? 他也不知道,只得再抬起头来,要他俩再将事情的过程详详细细讲一遍。 “就是约摸三四月时间前,我和哥哥奉命去锁杭州城西街一户人家枉死的女子的魂魄……” 白无常开口,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来。 原来,阴阳两界既然互通,影响自然是互相渗透的。阳间里出了什么事,阴间里也不得消停。三、四月前,在柳易安拐走西街那个卖花的姑娘时,生死簿上那姑娘的名字就被人划去了,两兄妹按例来阳间勾魂锁魄,但到事发地点,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姑娘的魂魄不见了。 那段时间东方琉璃不在,两兄妹没个人出谋划策,只能自己摸索着找,这一找就是几个月。 阎君念在那姑娘是枉死,魂魄私自逃跑的可能性很大,也没追究责任,这事就算是这么放下了。 可哪想到这些日子他们在当差时,时常碰见那姑娘的幽魂在附近晃荡。 执法者,看不见时不管还有情理能说的过去,若是瞧见了还当做没瞧见,就是玩忽职守了。黑白无常兄妹二人是个有责任心的,便一路追赶上去,想将其锁回地府交差。 追捕鬼魂的时候倒是没什么意外,顺顺利利的就将其捆起来了,二人本想着等晚上捉够了送往阴司的阴魂再一齐将她拉回去。哪承想,待到天亮鸡叫准备收工时,铁索上的女鬼变成了人! 这可将两人吓的不轻,他们是鬼差,只能捉鬼不能害人,赶紧将那女子放了。 可接下来的日子,兄妹两越想越不对劲,拿着生死簿对了好几遍,这少女确实是阳寿已尽没错,可为什么会是这样子? 疑惑的二人暗中盯梢了那姑娘几天,发现她确实是白天是人、晚上是鬼。想尽了法子也无可奈何,只得来东方琉璃跟前碰碰运气,看他有没有什么法子。 “这还不简单?”白无常讲的时候姬宫涅也没闲着,将事情来龙去脉听了个遍后,给出了他的法子,“她是人的时候你们不能动,可是鬼的时候不是由着你们折腾?只要等到晚上将鬼锁回去,交到阴司里,到时候什么麻烦事就都不归你们管了。” “可事情就麻烦在我们没法将她带回去。”白无常白了站着说话腰不疼的姬宫涅一眼,要是事情真的这么简单,他们还用的着来这吗? “怎么回事?”开口的是东方琉璃,不只是会变来变去的,按理说姬宫涅的法子是没错,又为何会带不回去? “因为她的魂魄不完整。”一直沉默的黑无常说道。 “一年前的事情又发生了。”白无常补充道。 东方琉璃闻言,眉头紧紧的蹙在一起,这,就麻烦了。 而姬宫涅彻底陷入迷雾,这几个,到底在说些什么? 说起一年前的事,东方琉璃还记忆犹新。 那是刚开春不久的日子,严格来说也就是离现在九十个月,还不到一年。他一个人守着这偌大的阴阳医馆,替左邻右舍把把脉、抓抓药,换两个米钱。那日他早早睡下,却被衙门里的差役连夜从被窝里拉出来去东街的胭脂匠家给他死了的老婆验尸。在不情不愿的回来后,也是这两个麻烦精找上门,说是那婆娘的魂魄不见了。 之后的事情就是他为了这兄妹俩,也为着自己,抛下好好的大夫不干,做起了捕快的活计。 跑遍了东街,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被掐断,他只好只身去城隍庙探探口风,最后却也没问出来个什么。最后还是那幕后人放了魂魄回来,他们才得以交差。至今他还清晰记得因为他的鲁莽,黑无常在放走马灯时被反噬而喷出的鲜血。 那个神秘的幕后人,一直将自己隐藏的很好,再加上也只是犯了这一次,他便也没放在心上。怎么?这次又要来挑衅他了吗? 他到底是谁?他的目的是什么?他为何要多次插手阴阳两界的事? 这些都是一个未知数。 思索良久,东方琉璃起身,决定还是先解决眼前的问题,走一步看一步。 “你们两个就先留下来,明日里待我看过了再想法子。” 第八十八章 半叶魂(三) 因为家中来了客人的缘故,东方琉璃和姬宫涅之间倒也没闹得那么僵。 其实姬宫涅也不知道黑白无常兄妹二人算不算得上是客人,看他们和东方琉璃的关系,似乎是要比自己熟络。尤其是那个做妹妹的白无常,他看着就来气,没事老在东方琉璃面前晃悠,扭着她水蛇似的腰,咯咯的直笑。 “哟!今日里怎么这么热闹?”早饭时刻,姬宫涅正做好了吃食往桌子上端,心里还想着要不要警告一下那女鬼离东方琉璃远点,踏入门槛的另外一道令他厌烦的声音就响起。 彼时东方琉璃正自诊台后面起来要去厨房里帮忙前忙后的姬宫涅一把,白无常像块狗皮膏药一样黏着他不放,黑无常酷酷的抱着双手站在不远处看着妹妹和那个小白脸的互动。这一嗓子,几乎将所有人的目光都黏过来了。 冬日慵懒的日头下,一位身穿白衣的公子,左手牵着未及笄的少女,右手摇着一把白扇,踏着清晨的寒气而来。 一双桃花眼含着满满当当的笑意,向一屋子里的人打了招呼。 目光扫过白无常时,那人脸上的笑意收住,却也只是一闪而过,眼底的阴霾被长长的睫毛遮住,迈开腿捞起腰间的寿眉夹到怀里,冲着厨房就奔去,“让我看看今天做了些什么?怎么这么香?” 啪的一声,姬宫涅拍起桌上的木筷,在百里无忧伸向盘子的魔爪上留下一道红痕。 “人还没来齐,你是被恶鬼掏了心吗?” 讽刺的话语透过门帘传入前厅人的耳朵,白无常还愣在先前百里无忧进来时的那一瞬,直到她哥哥过来叫她也去吃饭,身后的冷汗才清清落下来,湿透了她的衣衫。 怎么会是他?他在这里做什么? 带着不安与警惕在院里的石桌上落了座,白无常左边挨着她哥哥,右边坐着的是百里无忧,一张脸白的吓人。 “哥哥。”拉了拉左边人的衣袖,白无常说,“咱俩换一下座位好不好?” “怎么了?”黑无常对自己的妹妹最为上心,看着她一张明显比平时白出好几分的脸,关切的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太阳晒的我难受。”白无常慌乱的瞥了眼右边的人,随便找了个借口。 黑无常抬起头,看着隐在云层后面的大半个太阳,心下虽有些疑惑,却依旧还是依了她,起身要挪开。 “我不要和这个女人挨着坐。”姬宫涅出声拒绝,他才不要和这个老黏着东方琉璃的女鬼挨着坐,光看着她他就来气。 黑无常的动作止住了,一脸无奈的看着妹妹。 白无常也急红了脸,一张煞白的脸瞬间变得通红。 “姐姐,咱们两个换吧!”最后还是寿眉好心,看着她那确实不大好的脸色,开口道。 白无常的脸一瞬间又变得煞白,她换座位就是为了避开右手边的男人,要真的和那个小姑娘换了,不是没有一点意思,反而让自己远离了哥哥吗? 强挤出来个笑脸要婉拒,却被一阵清冷低沉的男声打断。 只见先前还不愿让白无常挨着他坐的姬宫涅开口道,“你和你哥换。” 桌上的人面面相觑,被他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给蒙住了。 “我看你确实不舒服,换到那边还是有太阳。”姬宫涅指指当头的日头,扯了个还算是说的过去的理由。 白无常觉得正合她意,赶紧起了身与哥哥换了座,挨着姬宫涅、黑无常坐下了。 姬宫涅这才道,“吃饭吧。” 十几只筷子同时伸向桌子上的盘子,姬宫涅冷着一张脸,强忍着心中的不悦,安慰自己道:这样总比让白无常挨着东方琉璃坐要好。 一顿饭就在这样低的气压中吃完,一圆桌上的人,除了百里无忧有说有笑的,其余人都抱着自己的碗,扒着自己的饭,思考着自己的事。 等到汤清了碗净了,东方琉璃放下筷子,擦了嘴,对着正在收碗的姬宫涅道,“今天你别洗碗了,让百里无忧去洗,过来我有些事要和你说。” “为什么是我洗?”姬宫涅还没应声,酒饱饭足的百里无忧就炸了,大声嚷嚷着。 “她不舒服,他要照顾她,寿眉还小,姬宫涅和我有事,不是你洗是谁洗?”东方琉璃起身,不再理会不满的百里无忧,带着姬宫涅进了他的卧房。 “怎么了?”姬宫涅被他这突然拉过来,脑袋还是懵的,不知道东方琉璃要与他说些什么。 整洁的房间内,东方琉璃掀起外袍坐下,沉着眸,“我觉得白无常很不对劲。” “你是说刚才吃饭的时候?”姬宫涅将昨晚到今夜的事细细回想了一遍,最后断定东方琉璃说的应该是刚才在饭桌上白无常要和她哥换位子的事。 的确很不寻常,冬日里的太阳能有多暖?更何况那日头半截都在云里面藏着,白无常又不是没道行的小鬼,何须惧怕?还非要换位子。 “不是。”东方琉璃摇头否认,“是从百里无忧进来的那一刻起,她就有些不太对劲,魂不守舍的。” “你是怀疑百里无忧?”原谅姬宫涅第一反应就把矛头指向了百里无忧,只因在他的认知里,白无常虽然爱黏着东方琉璃,人却不坏,反倒是百里无忧,老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谁知道他心里打着什么算盘。 “我觉得,百里无忧不可能。”东方琉璃略做沉思,否定了姬宫涅的看法,“我和他认识几千年了,他虽然玩世不恭了些,但还是靠谱的。” 见东方琉璃又为那小子开脱,姬宫涅也不好再说什么,免得两人再起争执,干脆闭了嘴,问道,“那怎么办?” “这样吧。”事关重大,东方琉璃也不敢乱下结论,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将两人都纳入嫌疑,一视同仁,“我盯着百里无忧,你盯着白无常,看看到底是他们谁不对劲。” “好。”姬宫涅也不反对,爽快的答应下来。 第八十九章 半叶魂(四) 里面的人商量着对策,外边的人也没闲着。黑无常扶着妹妹回客房休息,一进门也将门板垫了起来,质问他的妹妹。 “怎么回事?” 离开了有百里无忧在的地方,白无常绷紧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往床上一瘫,不再言语。 冬日的寒风自门缝里挤进来,吹起黑无常的衣袍一角,灌的他脚下凉嗖嗖的,可他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自己身上,而是在床榻上瘫的如一摊泥一样的白衣女子身上。 打小妹妹就是他的心尖尖,他们虽然不是亲兄妹,却胜似亲兄妹,他对白无常好的简直没法说。上至在她闯祸的时候替她收拾烂摊子,给她顶罪,下至为她端茶送水,把她伺候的舒舒坦坦的。对白无常,他真的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为了这个半路多出来的妹妹,他毫无怨言,只要妹妹说上一句,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他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委屈,就怕她像现在这般,有个什么事,瞒着他。 “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和我说一声都不行吗?”黑无常来到床畔坐下,语气中满是无奈。 “我的事你别问。”满心的关心换来的只是对方的不领情,黑无常的脸上却只是无奈和心疼,手抚过她的发丝。 “哥哥知道你心上有事,而且还不是小事,说吧,你和那个穿白衣服的小子,究竟有什么事?” “说了不要你管!”白无常一巴掌打落落在自己脑袋上的大手,饭了个身,把脸朝向里面,不理会他。 “妹妹!”黑无常见她还是这般的倔,苦口婆心的劝道,“自从那小子进门,我就发现你不对劲,再加上在饭桌上你这么一闹腾,但凡长了眼睛的都知道你和那小子不对盘,东方琉璃不是个傻子,你要真是有什么事,就告诉哥哥,有哥哥在,不怕。” “要真有个什么事,你又如何保得住我?”白无常将头扭过来,和他扛上了。 “你放心,只要我在一天,就绝对不会让你有事。”黑无常爱怜的摸了摸她的脑袋,一脸宠溺。 白无常将一颗脑袋埋在身侧人的怀里,想了许久,这才抬起头来,说: “哥哥可还记得那日你被反噬?” 黑无常的眸子沉了沉,应道,“记得。” 那日他应东方琉璃的要求,冒着风险强行打开了那胭脂匠的走马灯,正在关键处,却被自己的妹妹强行打断,然后他被反噬,对身体造成了不小的损害。 当时东方琉璃在场,他自然是不会将自己的妹妹抖出来的。出来后,他质问他的妹妹为何要做这种损己利敌的事情时,她回答他的,是这样一番话。 她说,因为我爱他。 那个男人,不是东方琉璃。 想到这,黑无常的嘴角勾起一抹苦笑,低声道,“我知道了。” 替她掖好被角,那抹青色的身影就要离开。 “哥哥——”黑无常的反应是她未料到的,她自被窝里翻起来,“你都不问问我其他的吗?” “有什么好问的?”走到门口的人再次返回来替她重新掖好被角,“你想告诉我的,我自会知道;你不想告诉我的,我知道了又如何?” “你好好歇着,不用怕,出了事我顶着。妹妹,你要记住,我不管你爱谁,但我永远是你的哥哥,永远,都只会护着你一个人。” 门扇吱呀一声被关严,青色的衣角自室内退去,白无常躺在床榻上,心中一片复杂。 整整衣衫,东方琉璃和姬宫涅像个没事人一样的出来,叫上黑无常和百里无忧,要他们一同和他出去一趟。 “去哪?”问话的是百里无忧,他这才被当完苦工,又要拉着他去哪? “好事。”东方琉璃将去年做的披风往身上系了,口气不容拒绝,“你把寿眉留给小白,两人也好有个照应,咱们四个一同出去办件事。” “小白?”百里无忧挑挑眉,往他身后白无常歇着的屋子里看了眼,“把寿眉交给她,靠谱吗?” “你放心,有我在。”东方琉璃递给身侧的姬宫涅一件同色的披风,这就准备着出门了。 百里无忧不是个孩童,是非轻重还是能掂量清的,蹲下来和寿眉仔细嘱咐了一番,这才追着门口的人去了。 推开门,一阵寒风灌进来,冷的光脖子的百里无忧打了个寒颤,讨好似的看向东方琉璃,问道,“我能不能回去拿件衣服?” “拿什么拿?”东方琉璃白了他一眼,“杭州不算冷。” 东方琉璃都这样说话了,百里无忧也不好再说什么惹人嫌,怨恨的看了眼同样裹着披风的姬宫涅,缩了缩脖子,又瞥见了同样穿着单薄的黑无常,心里这才算有些平衡。 调笑道,“嘿,你也没披风啊?” “我不冷,地府里的风可比这阴森刺骨多了。”一句话将百里无忧怼的哑口无言,索性闭上嘴,不再开口,只管走路。 沿着长长的西街往下走,冷风直往脖子里灌,路上行人寥寥,家家户户的门禁闭着,走了好长一截路,眼看着就快要到街尽头了,东方琉璃突然停住,指着巷尾的一户人家说,“上次你是在这碰见她的是吧?” “是。”黑无常答到。 “进去看看。”东方琉璃也不敲门,直接推开门扇进去,那门竟然也没锁,轻轻一推下,大大的敞开来。 “谁啊?” 一进门是一道墙堵在门口,绕过去后,整齐的院落中是一排排的暖棚,高大的几乎要和砖砌的围墙一般高了,里面通着些东方琉璃他们看不懂的东西,估计这就是这家吃饭糊口的玩意。 一个满头银丝,却精神气十足的老太太立在院中央,长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防备。 “是谁?” 四个壮年小伙子一字排开在自家院子里,任谁都会防备,东方琉璃倒也不生气,带着灿烂的笑容,客客气气的自报家门,“大娘,我是西街口上阴阳医馆的东方琉璃。” 第九十章 半叶魂(五) “东方琉璃?”老太太拄着拐杖思索了许久,似乎才想起来有这么一号人,说起来,这年轻人的妹妹还是替她女儿申冤的大恩人。 恩人的哥哥,自然也是恩人。可老太太一点都没表现出对恩人感激流涕,反而更加不悦的开口,就差提起拐棍赶人了,“东方大夫?你来我这做什么?我这一没病人,二又不欠你的……” “大娘——”东方琉璃依旧赔着笑,脑瓜子转的飞快,往旁边的暖棚瞥了一眼,道,“您这说的哪里话?您这种的花,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我今来您这,是有件事要求您。”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东方琉璃这般会说话的笑脸人,人都给捧着这样了,按理说这老太太也该缓缓语气,哪承想,这真是一个油盐不进的老太太,依旧板着一张脸,冷冷道,“什么事是我这个老太太能帮上你的?你还是快出去!” “是家里来了客人,吃不惯这冬日里单调的果蔬,想来您这问问有没有什么法子……” “没有!”这次老太太直接发了脾气,抡着拐棍直接开始赶人了。 东方琉璃也没想到她反应会这样激烈,一边往后退去,一边说着些讨喜的话,此时他敢打一百一的保证,这老太太家里,绝对有东西。 说不定那姑娘就在里面,老太太怕他们带走女儿,才拼了命的把他往出赶。 可退着退着,姬宫涅就发现不对劲了,因为他们一伙四个人,这老太太只把拐杖往东方琉璃身上抡,而且次次都扑空,再看这老太太的眼神,一直盯着一处看。 姬宫涅大着胆子一把拉过东方琉璃,果然,那老太太就顺着门的方向一直抡着出了。 “这老太太怕是个瞎子。”姬宫涅凑到东方琉璃耳边,低声说出他的论断。 “娘,怎么了?” 或许是院子里闹腾的动静太大了,内屋里传来一阵姑娘的声音,紧接着门帘一动,一个十五六模样的姑娘探出头来。 一身蓝灰洗的发旧的布衣,一对长已及腰的麻花辫,正是这户人家的那位卖花姑娘。 眼睛先落在东方琉璃的身上,一愣,开口道,“东方大夫,你怎么来了?” 却又突然想起自己在尘世人的眼中应该是个死人了,连忙遮了脸去往屋里钻,生怕吓到人。 “陆姑娘,请留步。”还是东方琉璃先反应过来,两三步追赶上那往屋里钻的人,横在门槛前挡住她去路。 姓陆的姑娘被吓了一大跳,望望他先前站的位置,再看看眼前的这人。这速度,也太快了吧? 她被惊的说不出话,东方琉璃却是先开口了,“陆姑娘,我有些事想与你说,不知可否能行个方便?” 还不等到陆姑娘答应,那瞎了眼的老太太就寻着声音冲了上来,提着个拐棍叫嚣,“我看谁敢动我女儿!” “人死——”姬宫涅话刚说道一半就被止住,这种老太太是最听不得这种话的,看她见到死了的女儿天天在眼前晃,非但不害怕还护的和宝贝似的就知道,你要和她说一句什么“人死不能复生”的话,她准会和你拼命。 东方琉璃将姬宫涅的话拦下来,也不管那老太太看不见,依旧赔着笑脸将老人扶进了屋,一边扶一边说道,“老人家,你放心,我不是来和您抢女儿的。您想想,我一个大夫家的,懂什么?就算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法子,当然,我也肯定没那个心。我今儿过来,主要是来给家里的客人寻点稀罕物吃,可刚刚我这客人,呐,也在这呢,和我说了,您这女儿似乎有些不对劲,我这才想和陆姑娘搭句话问问。” 东方琉璃说的比唱的好听,连跟着的另外三个人都唬的一愣一愣的,更何况是那一颗心尽系在女儿身上的老太太,听他这么讲也有些道理,将一颗悬着的心放回肚中,任由他馋着坐到屋中。 可这屁股刚落下,又坐不安稳了,因为东方琉璃说,她女儿有些不对劲。 “我女儿怎么了?”老太太拉着东方琉璃的手不放,一脸的焦急。 “陆姑娘的魂魄,似乎有些缺失。” “缺失?”老太太的双眸中一片茫然,“那会怎样?” “人有三魂六魄,少一魂一魄都是天理不容,不是痴就是傻,或者祸事不断,你说会怎样?”搭话的是百里无忧,抱着他那团冻僵了的身子,凑到屋里,说些胡乱的话火上浇油。 “啊?这么严重啊?那东方大夫,你快给看看。”一听这么严重,那老太太也吓坏了,连忙窜到地上拉着东方琉璃就要往自己的女儿面前推,一边推一边念叨道,“东方大夫,你快给看看,给看看。” “好。”东方琉璃也不推辞,他本来就是奔着这事来的,将老太太请回里面的屋子里,四个大男人,就围着一个半人半鬼的姑娘盘问起来了。 明灭的烛火在黑漆漆的屋里跳动着,老太太是个有心的,一只以为女儿只是一抹幽魂,怕她见着日头就散了,哪怕是家中也不敢卷起竹帘,家中四处拿布遮的严严实实的,只留下一只蜡烛给女儿照亮子。 “陆姑娘,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就直接说说,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幽幽的烛光下,东方琉璃脱下披风搭在一旁,开口问道面前的姑娘。 “我娘——”陆姑娘回头看了眼里面的屋子,目光中有些许犹豫。 “放心,已经睡了。”百里无忧拍拍手,自里面出来。 “你把我娘怎么样了?”陆姑娘脸上一脸焦急,起身就要往里面奔去。 “哎——”百里无忧一把折扇点在她胸前,“自我们来,你就应知道我们这一行没个普通人,要真是图你们母女性命的人,还用这么废话?我是怕你老母亲听了不好受才使了个法术让她睡下的,姑娘可切莫辜负我一般好意啊!” “那,谢过公子了。”陆姑娘忧心的看了眼那道门帘,将步子挪了回去,坐到了一张长凳上。 第九十一章 半叶魂(六) “可以开始了吗?” 陆姑娘点点头,示意他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东方琉璃开口。 幽暗的烛火下,陆姑娘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那你是何时起觉得自己不对劲的?” 端坐在长凳上的人眉头稍蹙,答到,“似乎是自一月前,我发觉自己白天是个人,晚上就几乎没人能瞧见我了。至于东方大夫你所说的什么魂魄不完整,若不是你们提起,我还真不知道。” 这个答案太过模棱两可,并不能使东方琉璃满意,他耐下性子,继续问道,“那你在变成这般模样之前,可否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或者是见过什么特别的人?” “这——”陆姑娘犹豫了一下,接着道,“我也不知自何时起变成这个样子的,这样吧,我将我所有的遭遇都说与你听听,你帮我瞧瞧,是哪里出了差错。” 密不透风的小屋里,身穿灰蓝旧衣裳的姑娘开口,缓缓道出她的遭遇来。 生前的事不必多说,大家都是街坊,算不上熟识,但至少也不生分,没什么说就的,故事便从她遇害时说起。 刚入秋的阳光照的依旧烈,她挎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着牡丹花,穿着一身大红的褂子推开大门,踏到了街上。 两只麻花辫为了搭配衣服而解开来盘了发髻,两腮扫了薄薄的粉。说实话,她也颇不能习惯这么艳丽的颜色。在她印象里,会穿成这样的只有这两种人:一种是结婚时的新郎官和新娘子,还有一种就是街头阴阳医馆里的东方大夫。 不自在的不住的拉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她羞得连头都不敢抬得太高,生怕被熟悉的人瞧见了耻笑。可她也是没有办法啊!前几日她上街卖花时认识了一个主顾,瞧着是个富贵公子,每日都要来她跟前买走一大批花,说是家中有个体弱多病的妹妹喜欢。 这可是个金主,花钱大方,人也客气。这不,今日里还要她去他府上亲自送一批牡丹过去,说是给妹妹过生辰。 酬劳自是不少,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她穿一身大红的裙子,还特意连衣服都给她送过来了。说是因为日子喜庆,每个人都要打扮的喜气洋洋的。 真是个好哥哥啊,若她也有这样一个哥哥,该有多好啊! 但也只是想想,她这辈子,是不会有哥哥了,因为她娘没能给她生一个。 嘀咕着这古怪的要求,陆贞莲挎着竹篮走着,却也无心猜测,对于她来说,能赚钱便好了,哪怕主顾让她扮个鸡公去,看在钱的面子上,恐怕她也不会拒绝。 哼着曲儿,她为省时间而挑着小路一路往目的地走着,心里盘算着或许这单下来,过年给娘添件新袄子的钱就够了。 自己的衣服就不做了,前年的袄子改改还能穿,眼看她都及笄好几年了,总得攒钱给自己添嫁妆。 两边的柳树像画似的往后退去,她乐的像只雀儿,却不知,危险正在像她靠近。 拐过一条偏僻的窄巷后,那位定了花的公子突然出现在她眼前,说是临时改了地方,可否请她去趟城外送花? 陆贞莲本来是犹豫的,可那公子说再加一倍酬劳,而且当场就把银子给了她。掂着手中沉甸甸的银子,再抬头看看天上老高的太阳,她动了贪念,鬼迷心窍的答应了他。 事后,陆贞莲每每回想起那个时候,都悔不当初,可她忘了,她面对的是一个杀人狂,哪怕是她不答应,他也有法子要了她的命! 对银子的贪欲促使着陆贞莲跟着那位公子一路走到了城郊,等她上到山岗上,觉得有些不对劲时,已经来不及了。 弯弯延延的山路尽头是一处破败的屋子,她抱紧怀中竹篮,拔腿就往回跑,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吓的直往后退,咣当一声推开身后的木门,整个人都跌了进去。 铺面的灰尘呛得她咳个不停,还没擦净,就觉得一块黑影投在了她眼前。 雾蒙蒙的,她听到那人说,“你和她很像。” 还来不及思考这句话中所蕴含的意思,一只手横上她的脖子,手起刀落,她再看到的,就是地上躺在血泊中的她和浑身溅满鲜血的男人。 她吓的几乎要叫出来,那人却依旧不罢手,将她的尸身摆上案台,劈做几截,再细细切成臊子大小装进一个个放鱼饵的小桶,吓得她腿一拔就撒出好远。 天已经黑了,月光明晃晃的照人眼睛,或许是应了老人们的那句话,人死了魂魄会在原地徘徊不前,她被困在巴掌大的山林中,没处可去,只能坐在山岗上看着杭州城。 冷风呼呼的刮在她身上,她已感觉不到寒凉,不知不觉的,竟然睡过去了。 再次醒来时,她已经不在山岗上了,而是到了杭州城里,她虽然欣喜,却也不敢往街上走,怕吓着人,便躲在桥下的角落里,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等天黑了,没人了,我就回家去看一趟娘。 她这样想着。 但是此时,偌大的杭州城她却无依无靠。天渐渐的黑了下来,落下一片片的雨,砸在她破烂的衣衫上,冷冷的,冻的她发抖。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做鬼也是会冷的。 这么大的雨,哪里都去不了,她只能躲在石桥下,拼命的蜷着身体,不让雨淋着自己,让自己尽量的暖和一点。 风呼呼的刮着,雨成片的打在身上,可供容身的地方越来越少,她努力将自己不大的身子往回缩,几乎要绝望了,也不想着回家了,只盼着传说中勾魂的黑白无常能来将她赶紧带走,不再遭这罪。 雨滴落在湖里,打的噼里啪啦,又冷又饿的她迷迷糊糊间听着有人叫她的名字,接着一双大手伸过来,将她抱起来。 头昏脑涨的她也没能完全睁开眼,只能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宛如天神下凡。 第九十二章 半叶魂(七) 再睁眼时,又换了个地方。 不再是又冰又冷的石墩,这是一块帐幔,素素的颜色,系着流苏在上面静静站着。她躺在一块不大的木板上,凭手底下的柔软,分辨出这是一张床榻。 艰难的撑着身子坐起来,门口一阵响动,随着吱呀的一声动静,门帘被掀起,自外面进来个男人。 高个头,宽肩膀,浓眉大眼的,她认出来,这是她家隔壁做纸火生意的赵子瑞。 “子瑞哥——”她开口,突然想起自己已是个死人了,连忙拿被子遮了脸,怕吓到人。 半响后,外面没了动静,她自被窝里探出头来,想着那人不会真的被她给吓死了吧? 哪想,被子掀开后,赵子瑞却端坐在她面前,往床头上放下一碗汤药,笑眯眯的同她说,“怎么?不认得我了?还把头藏到被子里?” “子瑞哥,我,我——”一连说了好几个我,她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面前的人笑呵呵的,喂她喝了姜汤,说着,“你这姑娘,可一点都不让人省心,大暴雨的天不回家,跑到外面做什么?躲雨还不去个好点的地方,在桥底下缩成一团,要不是我打巧路过那,看你不给河水冲走了?” 赵子瑞像个老婆子似的在她面前碎碎念,把她都给念烦了,不过也多亏了赵子瑞的碎碎念,她才觉得,似乎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事。 不过想着也是,那荒郊野岭的,除了她自己和那个歹人,是又会知道她的遭遇呢? 但毕竟已经不是个人了,在喝了口姜汤后,她抬起眸子,问道眼前的人,“子瑞哥,你不怕我吗?” “怕你?”端着姜汤的赵子瑞愣了一下,反问道,“你既不是豺狼又不是虎豹,我为何要怕你?” 一颗悬着的心稍微往肚子里放了放,靠着身后的枕头歇息了会,一碗姜汤灌的她身子暖暖的,被风雨吹的苍白的脸也稍微有了些气色,赵子瑞便将她送回了她自己的家,反正也就隔着一道墙,有事知会一声就行了,免得陆大娘担心。 这是赵子瑞的原话。 她也发现出了奇了,明明是自己不小心被人骗去给杀了,怎么在这些人脑海里完全没这回事似的?街上的邻居大婶,人人见着她了都笑嘻嘻的打招呼,爱美的年轻妇人还时不时拦住她问问有没有什么新上的花,她心里疑惑着,也不好抓着一个人就问,只能回家坐在灶火前和自己的娘说了。老太太听了后,一把粗糙的手搭上她额头,说了句,“没发烧啊?怎么竟说胡话?” 陆贞莲迷糊了,这个世界稀奇了,怎么和她记忆中的不一样?她娘还因为这事拉着她去医馆里瞧病,付了几钱诊费,和东方大夫说道,“大夫你给瞧瞧,我这女儿自从前几日独自出去淋雨来就有些不正常,老把睡梦中的事当做是真的。” 那穿着红袍的大夫一脸笑意,接过她的一截手腕与她细细把了脉,开了方子,安抚她道只是太累出现了幻觉而已,嘱咐她不要累着了。 苦涩的中草药在药锅里滚开,陆贞莲托着腮帮子坐在炉火前思考,莫非真是自己太辛苦给累出病来了? 药锅里的药腾腾腾的冒着泡,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药味,她闻见这股味,连尝都不必尝,就知道这药定是苦涩无比。 将药煎好了往碗里一倒,闻着那股味,她想要是这药能不苦就好了。 可这是不可能的,良药苦口利于病嘛!她安慰着自己,长叹一口气,咕咚咕咚一口气闷下去,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苦味。 陆贞莲被惊到了,端着碗去和她娘说,老太太端起碗边舔了一口,眉头皱的比她院里养的菊花还要紧。 “这么苦,你怎么说是不苦?你这丫头,诚心诓你娘是不?” 陆贞莲端起碗也舔了一口,确实不苦啊! 两人为着一碗药苦不苦的事吵了起来,最后老太太断定为是她可能感了风寒,失了味觉,拉着她又去看了回病、又抓了副药才作罢。 原本只是生活中的一件小事,她也没放在心上,安安分分过她的小日子,权当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再说,大夫不都和她说了嘛,只是劳累过度而已,于她自己,她也不想那么早就死去。 陆贞莲就安安分分的待下来了,每天早起浇花除虫,闲时挎着篮子去外面卖花,小日子倒也过的滋润。 可是没几天,她又感到不对劲了。不为别的,就是觉得自己活的似乎太顺利了。 比方说这天气,入了秋的天气还没完全凉下来,这“秋老虎”可不是闹着玩的,哪怕陆贞莲将老爹留下来压箱底的宝贝都使出来了,一天跑断了腿的浇水,花还是干到不行,好则蔫倒一片,坏则成片成片的死,焦的她着急上火。 望着那成片半死不活的花苗,无意间念叨了句这天要是能下场雨就好了。你猜怎么着?唉,话音刚落,淅淅沥沥的雨就落了下来,砸的她毫无防备的脑袋生疼。 躲在屋里收拾着家务,不时愣眼望望窗外,陆贞莲怀疑她是不是要成仙了?怎么随便一句话就这样灵验。 若是一次便也罢,可她几乎能算得上是心想事成,准的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娘说她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可她却不这样觉得,若真只是运气好,哪有这么巧?次次都挨上。 揣着心中的疑惑,陆贞莲天天还是过着从前般的生活,只是时不时停下来想想,这其中,是不是真有些什么。 约摸过了几个月,她还没想出来个一二三,家里就来了媒婆,说是替隔壁的赵子瑞说亲。 她本来是不愿意的,谁都知道赵子瑞家是做死人生意的,二十出头的年纪,还没讨到媳妇就是这个原因。隐想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她怕嫁过去不吉利。可老母亲非说他心眼好,人又老实,虽然五大三粗,可普通老百姓过日子不是图好看的,她想想也对,便糊里糊涂的应下这门亲事。 第九十三章 半叶魂(八) 事情的大转变就是自这开始的,陆贞莲对整个事情的彻底怀疑也是因这而起。她家里是怎么个条件,她自己再也清楚不过,虽然靠着死去的父亲留下来的手艺,她娘俩的日子能过下去,却也不至于到富足的地步。但在她准备嫁衣、她娘替她张罗着嫁妆的时候,她却觉得不对劲了。 那一床一床的新被褥,还有一系列梳妆的梨木台子,好几副头面首饰,缎子做的行如流水的衣裳,怎么看都不像是她这样的小门小户能拿出来的。 她质问母亲,老太太含糊其辞,一会说是她爹留下来的她没动的东西变卖来的,就为她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出嫁;一会儿又说是赵子瑞下的聘礼里面带的。 陆贞莲心里亮亮堂堂的,不管是哪种说法,都圆不上她娘的话。爹老实,走的时候家里还不如现在,再说了,就她娘这身子骨,她又几乎日日陪着她,她哪来的时间去换被面衣服?说是赵子瑞下的聘礼就更不靠谱了,那聘礼她也是看过的,十几箱东西挨个看过,根本就没这些…… 等等,十几箱聘礼?陆贞莲觉得不对劲了,他哪来这么多钱? 重重疑惑砸在她心间,又没个能与她商量的人,她只能将这些埋下来,自己慢慢思索发现。 老话说的好,雪地里是埋不住死人的。事实真相,总有见得太阳的那一天。 陆贞莲看到真相的这一天,就是在她嫁人的时候。 这天她起了个一大早,比她以往这十几年起的还要早,坐在妆匣前,穿好大红的嫁衣,等着她上了岁数的娘替她梳好头发,戴上凤冠霞帔。 最后一支簪落到头上,铜镜里映出来个她不熟悉的模样。 火红的嫁衣绣着龙凤等祥瑞的图案,灼的她心颤,老太太抚过那嫁衣,叹了句,“老了啊!” 迎亲的队伍压着吉时来,人高马大的赵子瑞穿上喜服倒也像那么一回事,只见他跨着大步走进院子,一把背起陆贞莲,就上了外面的花轿。 唢呐锣鼓震天响的热闹,陆贞莲也看不见,只觉得这路走的格外漫长,似乎是绕着城走了一圈。 下轿时依旧是赵子瑞背的她,鞭炮声中,她听得有人不住的起哄,可她却看不见,因为一块盖头遮了她的眼。 脚踏到实地上时就是要拜堂成亲了,在喜婆的指挥下,她握着那沉甸甸的红绸,跟着拜了三拜,在高声的呼喊下,这就算是礼成了。 送她进新房时,眼前还是红艳艳的一片,喜娘说这帕子得新郎官接才行。 她不知道结婚是这样辛苦,等待是漫长的,不过她也没闲下来,在脑子里思考着这些天的事。 因为太出神,赵子瑞醉醺醺的进来时她都不知道。 眼前忽的一闪,亮光扑面而来,与之一同闯入她眼帘的,还有同样红的一抹身影。赵子瑞摇摇晃晃的坐到她身旁,抱着她说,“贞莲,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旁边的人或许真的是喝醉了,反反复复的拉着她说着同样的一句话,陆贞莲想起身替他拧条帕子擦擦脸都抽不开身。 他一口一个“贞莲”叫着,像个黏人的孩子,抱着她不放手,她也只得胡乱应着。忽然,抱着她的人身子往前一倾,一声呕,吐出一片污秽来。 屋子里味大的不行,陆贞莲努力挣开来,跳下床榻去拿帕子,再回到床上的不省人事的人面前,却听到了不该听得。 迷迷糊糊的人抱着崭新的床褥,将上面腻的黏糊糊一片,念叨着,“贞莲,你知不知道,我多希望这一切是真的……这日子,这幸福,都是我偷来的、偷来的啊!” 手中铜盘落地,脑中犹如一道雷劈过,她觉得赵子瑞是知道些什么的,急急扑上去扳过他的脑袋要问话时,那人却没了话,打着呼噜睡过去了。 无奈下,她替他擦洗过后,两人在同一张床上睡下,她想着明早起来时,她一定要和他问个明白。 大红的烛火明明灭灭的,爆出一声声清脆的响声,陆贞莲迷迷糊糊的睡过去,做了个梦。 梦中是一片漆黑,一面常见的铜镜悬在空中,立在她面前。 铜镜周围是三只烛火,亮堂堂的红烛,像极了她喜房里的大红烛,又像是她脑海中曾见过的场面。跳跃的火舌舔舐着铜镜的边缘,亮堂堂的照出了她的面庞。 哗——周遭突然亮起两排红烛,她看见镜中的人,头发噌噌的往下掉,心慌的往自己头上摸了把,一低头,地上是一片碎发,咔嚓咔嚓的剪刀声伴着落下的头发,惊出她一声冷汗。 怎么回事?为什么看不见人也看不见剪刀,头发却被剪下来了?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伸手去抓自己的头发,一抬头,不小心目光对上镜子里的人,一样的面孔,她却没有抬起手来,反而冲着她笑。 “后来怎么样了?”东方琉璃急忙问道。 “后来?”陆贞莲一脸茫然,“后来一道白光闪过,我再醒来时,就发现自己不在床上,而是在我自家的门口,我以为是我记忆又出了偏差,可一个黑衣服一个白衣服的两个高帽长舌的人将我一把锁起来,要把我往不知道的地方带……” 百里无忧抬头往黑无常脸上扫了一眼,那人倒是面不改色,端端正正的站着。 “我喊叫着,发现周围的人都看不见我,这才发现我好像真的已经死了。” 陆贞莲的声音低低的,已然带了哭腔。 后面的事就算不用说,东方琉璃也能约摸猜出来。 陆贞莲被黑白无常锁着带了一晚上,天亮的时候又变成了人,两兄妹面面相觑,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将人放走。而陆贞莲的老母亲看着女儿回来了,也顾不得她是人是鬼,赶紧将她拉回了家。 事情基本上算是问完了,可是东方琉璃他们一行人还是一头雾水,根据陆贞莲的描述,到底谁才是与这件事情有关的人呢? 第九十四章 半叶魂(九) 镜子,赵子瑞,目前他们可得的有用信息,似乎就只有这两条了。 东方琉璃低下头想了一会,吩咐旁边的黑无常道,“你和你妹妹就负责陆姑娘的安全,我们先去找赵子瑞问问,或许会有线索。” “没用的。”陆贞莲起身,摇摇头,“我也让我娘去找过她,她说赵子瑞三四个多月前就失踪了!” “失踪了?”东方琉璃拍案而起,线索断了? “是怎么失踪的?” “我不知道。”陆贞莲实话实说。 “这——”东方琉璃犯了难,打巧里面屋子出现了响动,东方琉璃回头看了一眼,百里无忧低声道,“老太太怕是要醒了。” “陆姑娘,我不说你也该明白,人鬼殊途,不管这事到最后如何,你终归还是要离开人世的,你看——” “我知道。”陆贞莲接下话来,“但在这之前,能不能让我和娘道个别?” 东方琉璃点点头,表示同意。 “贞莲——”苍老中带着焦急的声音自里屋传来,陆贞莲“哎”了一声,就钻着屋里进了。 片刻香功夫,众人等的都不耐烦了,百里无忧嚷嚷着要进去看看,却被东方琉璃拦住了。 “生离死别,总得给人家些功夫。” 陆贞莲也没让他们再等太久,东方琉璃话音刚落,门帘微动,红着眼的女子自里面出来了。 “好了,我们可以走了。” “陆姑娘,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替你老母亲将自你过世后的记忆抹去。” 陆贞莲点点头,终是同意了。 傍晚时分,东方琉璃一行人带着陆贞莲回了医馆,白无常已经缓过那阵劲,对着百里无忧,也勉强能挤出来个笑容了。 怕吓着寿眉,陆贞莲换了身衣裳,还在面上遮了条帕子。 “这是谁啊?” 猛的这样一打扮,白无常都有些懵住了,怎么四个大男人出去带了个姑娘回来? “这是陆姑娘。”黑无常简单的介绍到。 巴掌大的阴阳医馆在临近年关前终于热闹了起来,不大的房子挤满了七个人,连空气都热乎了起来,百里无忧不知打着怎样的心思,以冬天没生意、太费煤火钱为由也住在了东方琉璃家里,不过这也正和东方琉璃意。毕竟关键时期,每个人都有嫌疑。 入夜里夜深人静,长廊下的一齐卧房都已熄灭灯盏,东方琉璃的卧房也不例外,只不过此刻寒鸦高呼、风吹过干枯的枝丫的声音落在他耳里一清二楚。 陆贞莲、赵子瑞、镜子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白无常和百里无忧,也会与这件事有关吗? 他不知道。 哗啦——忽然一阵风吹过,东方琉璃目光一闪,披着衣服走到院内时,看到一只通体雪白的大兽精神的站在院子里,看到他出来时,虽然不情愿,却依旧乖巧的卧下来,将口中衔的一枚亮物交到他手里。 这不是骊山老母孙女的饕餮小白吗?怎么跑到杭州城里来了? 东方琉璃还来不及思考,只听得一阵娇俏的千里传音灌入耳中,道,“东方琉璃,这是我奶奶要我交给你的,说是说不定与你有用,我在菩提师傅这学艺,不能下山,就只能让小白代劳了,你一定要等着我来找你玩哦!” 原来是骊山老母的吩咐,东方琉璃伴着月光进了屋,点了烛火,这才就着光仔细端详起手中这块亮物来。 昆仑镜? 东方琉璃呆住了,骊山老母送昆仑镜来做什么? 咣当,门落锁的声音响起。 “谁?”东方琉璃警惕的将镜子往怀中收,但还是慢了一步,不速之客已然推开门扇,闯了进来。 是白无常,她回身关上门,目光触及东方琉璃摆在桌子上的物品后,猛然一震。 “这么晚了你不去睡觉,来这做什么?”东方琉璃见她瞧见,也不收了,大大方方放在桌子上,问道。 “我睡不着。” “睡不着就出去走走,或者看看附近有没有游荡的孤魂野鬼。” “我——”白无常难得的忸怩起来,站在门口捏着自己的长衣袖,纠结了半天,开口道,“我来是有事和你说。” “什么事?”东方琉璃将旁边的木凳移了移,示意她坐下来说。 果然是和百里无忧有关系吗? “就是今日里你们三个人不是和我哥哥出去了吗?留下寿眉和我两个人待在医馆里……”白无常谢绝了东方琉璃的好意,站着就开了口。 “我知道,有什么问题吗?” “我觉得,那个寿眉很不对劲。”白无常犹豫的说道。 “不对劲?”东方琉璃把玩着桌子上的昆仑镜,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你说说,她哪不对劲了?” “她身侧冷冰冰的,没有温度……” “寿眉身体自娘胎出来就不太好,体寒是正常的。”东方琉璃接到。 “我知道,但是她的那种寒,不是体寒的寒,反倒是感觉阴气过旺……” “行了!”这次东方琉璃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抬头,眸间一片冰冷,“这就是你要和我说的事?” “是,怎么了?”白无常被他的眼神吓到了,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没事,要是没事的话,就早点过去歇着吧,明天还指不定会有什么事。”东方琉璃垂下眸来,长长的睫毛在烛火下投下一片阴影。 吱呀一声,门又合住了。这时,一道人影自横梁上一翻而下,稳稳当当落在了东方琉璃拉出的木凳上。 “我还以为,你没把人盯住。” “你吩咐的事,我什么时候没办妥?”姬宫涅整了整略带灰尘的外袍,指着桌子上的圆镜道,“大半夜的还照镜子啊?也不怕照出来鬼。” “你懂什么?这是昆仑镜。”东方琉璃白了他一眼,手里依旧把玩着那不大不小的铜镜,略微蒙上雾气的铜镜都被他给擦亮了。 骊山老母特意送这面镜子来,意味着什么? 忽然,脑海中闪过一阵念想,东方琉璃突发奇想,这面镜子,会不会就是陆贞莲提到的那面镜子? 第九十五章 半叶魂(十) 东方琉璃不是个只想不做的假把式,他只要能想到,就必然会去实践一番,此刻约摸快到子时,离天亮还早,他便自袖中变出数根红烛来,按照陆贞莲的描述,在桌前摆开。 “东方琉璃,你这是做什么?” 姬宫涅看他忙乎着,一脸迷茫,这人,又怎么了? 衣袖一甩,两排红烛亮起,将本来被黑夜吞噬的房间照的亮堂堂的。东方琉璃站在镜前,对着姬宫涅吩咐道,“你在这守着,如果在这红烛燃尽之前我还没回来,你就喊我一声。” “你要做什么?”姬宫涅依旧一头雾水。 “嘘——”打更的声音响起,东方琉璃示意身侧的人安静,子时到来了。 眼睛盯着面前的铜镜,时间自指缝中流过。姬宫涅双手环胸而抱,渐渐看出些门道来,东方琉璃这是想按照陆贞莲的法子试试。 火烛跳动着,风刮过柳树梢,带起一片呼啸声,月亮藏在一片厚重的乌云后,渐渐被着去光华,只有他们眼前的烛光亮着。 姬宫涅打着哈欠,没精打采的看着依旧眼一眨都不眨盯着昆仑镜的人,他倒是聚精会神! 其实此刻,东方琉璃的心里也直犯怵。骊山老母在这个时候送来的东西,应该不是个无用的。只是这昆仑镜是穿梭时空之用物,还没听说过再能拿它来做什么。再者言,他都盯着看了有一会了,也没发生什么斗转星移之事。 莫非,是法子有问题? 偏头想了一下,他拢起袖子,掌风自手间划过,滴滴鲜血渗出。东方琉璃将其虔诚的滴在镜面上,心里充满了不安。 一息,两息,三息,四息,就在东方琉璃要放弃时,忽的一声,门窗紧闭的室内刮起一阵劲风,熄灭了除了端立在镜前那三根烛火的所有蜡烛。 黑暗中,东方琉璃屏住呼吸,等待着传说中的事情发生。 咔嚓,咔嚓。 剪刀撩过头发的声音响起,透过微弱的烛光,姬宫涅看见东方琉璃的一缕秀发飘落在地,紧接着镜中映出的那个人影,张开口,轻呼了一句。 哗哗哗——熄灭的烛光瞬间燃起,照的姬宫涅睁不开眼睛来。等他好不容易适应了这强烈的光照时,睁眼看去,红衣墨发的人躺在地上,了无动静。 “东方琉璃!”他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急急奔过去抱起躺在地面上的人,却怎么叫都叫不醒他。 害怕的伸出手在他鼻下去探,那人却在那一瞬间醒来,冰冷的双眸与他对视,吓了他一大跳。 “东方琉璃,你没事吧?”方才可真是吓死他了。 “放开我。”怀中的人语气冰冷,哪怕是仅仅三个字,也能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虽然是不知道东方琉璃怎么突然拿这种语气说话,但姬宫涅处于某种情愫,还是将他扶起,然后退到一边。 “把这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收拾了!”丢下这样一句话后,一身红衣的人便背着袖子出去了。 “这么晚了你去哪?”姬宫涅往门口追去,那人却一个空翻飞出老远,再也看不到踪影。 留下姬宫涅一人愣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无可奈何的拿起笤帚,准备清扫地上的一缕秀发。 乌黑的青丝此刻正静静躺在地上,在月光的照耀下镀上一层银辉,姬宫涅拿着笤帚对着发了好长时间的呆,最后蹲下来,将其一根根捡起来握在手心,塞进了身上系的荷包,这才起身收拾好房间,退了出去。 一大清早上,姬宫涅如往常般起了个老早,在院子里打了一两套拳舒展开腰身后,一个转头,发现东方琉璃正坐在院里的石桌前,对着那面昆仑镜不知在想些什么。 “还想呢?”姬宫涅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道,“昨夜里不是已经试过没用的吗?还想什么?我和你说,陆贞莲的话不一定靠谱,她连她自己到底怎么了都说不清,说不定只是她的幻觉而已……” “陆贞莲?”东方琉璃像是被这三个刺激到了一般,寒冰般的眸紧紧锁着姬宫涅,沉声道,“她在哪?” “就在那啊!”姬宫涅一脸惊诧,“你这是怎么了?不会是昨夜行什么妖术伤到脑子了吧?” 但很显然东方琉璃并不在乎他后面的话,径直顺着姬宫涅所指的方向走去,伸手就要去推那门,急的姬宫涅连忙奔过来拦。 “你干嘛?陆姑娘应该还没起来……” 眼前的人力气大的出奇,姬宫涅就算是使出九牛二虎之力都拦不住,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冲了进去。 “啊!”一声尖叫声过后,长廊下几扇门里的人都探出头来。 “怎么了?”黑无常已经套好衣服立在姬宫涅身侧,院子里的动静太大,他想不迅速都不行。 “东方琉璃闯到陆姑娘房间里去了。” “什么?他到陆贞莲房子里去了?”开口的是原本慵懒靠在门框上看热闹的白无常,听得姬宫涅这样一句话,撸起袖子不管不顾的就冲了过来。 她的东方琉璃,怎么能做出来这样的事! 于此同时,东方琉璃握着陆贞莲的手自房门里出来了。路贞莲此刻连衣服都没穿,只着了一件亵衣被东方琉璃一路拉着,一张脸蛋臊的红通通的,嘴里不住的喊着,“东方大夫,东方大夫——” “东方琉璃!”白无常也跳出来了,双手叉腰拦在路中央,扬起脖子,气鼓鼓的,“你要带她去哪?” 东方琉璃没有理她,径直自旁边走了过去,一肩膀头碰的她生疼。 “东方琉璃!”她委屈的吼道,前面的人回头看了她一眼,那冰冷的如同含着刀尖的眼神,吓得她一哆嗦,立马噤了声。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东方琉璃托着衣衫不整的路贞莲,就这样进了他自己的卧房,啪的一声关上房门。 门响的声音终于将百里无忧从被窝里完全拉出来了,他拉开房门,探出头来问道,“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他,黑无常站在一旁冷眼看着,皱皱眉头,这似乎有些不对劲啊。 第九十六章 半叶魂(十一) 姬宫涅在厨房里剁的噼里啪啦直响,一院子人坐在石桌前等着开饭,眼睛却是转都不转的直盯着东方琉璃的卧房门。 这都进去了一早上了,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等姬宫涅将早饭端上桌时,百里无忧再也憋不住了,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姬宫涅难得的搭理了他,“一大早上就跟失了忆般发疯冲到陆贞莲的房中,拦都拦不住。” “他去陆贞莲干什么?”百里无忧疑惑到。 “鬼知道?自从昨晚上就不对劲着呢,你让他可着劲去疯吧,看他能疯出个什么样来。”姬宫涅摆着碗筷,心中的抱怨跟着嘴上说了出来。 “昨晚?”百里无忧仔细思想了一下,觉得不对劲,拿起的筷子又放下,“昨晚怎么了?” “东方琉璃,他学着陆贞莲拿了面镜子要作妖,然后就昏过去了,再醒来整个人都不对劲……” “坏了!”姬宫涅话还没说完,百里无忧一拍桌子,扔下筷子奔着那扇门就去了。 哐当一声踢开门扇,里面一片的漆黑透过门瞬间亮了起来,幽幽的烛光照着三个人的脸,东方琉璃抬眸,冷冷道了句,“出去!” “呵,好大的口气!”百里无忧一声冷笑,啪的一声白扇打开,向着那人就打了过去。 强劲的力道迎面而来,红衣男子一个侧身就轻轻躲过,可他身后的那一排排红烛就没那么幸运了,随着这一阵风而纷纷熄灭。 “你!”东方琉璃开口,“欺人太甚!” 一早上的努力功亏一僦,一身红衣的男人怒了,手心汇出一团银白的气流来,朝着门口的百里无忧就打去。 “雕虫小技!”百里无忧轻哼一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银色的气流自对面那人手中滑脱,直直奔着他面门来。 姬宫涅、寿眉和黑白无常四人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副惊险的画面。 这两人怎么还打起来了? 白无常急的跳脚,却又无可奈何,东方琉璃的本事她是知道的,百里无忧算不上太熟至少也了解,她这会要是冲上去,必定是身负重伤却一无所获,只得拉了身侧人的衣袖,焦急道,“哥哥!” 黑无常没有搭话,冷静站着观战。 银色的气流如同自天而降的冰雹,直直奔着百里无忧而去,背后的寿眉轻轻抿起唇。 “百里公子——他不是东方大夫!”被甩到一旁的陆贞莲眼见百里无忧受难,急急自地上爬起来奔过来,想要用身体替他挡下那一击。 什么!在场的人都被惊到,里面的那个张着和东方琉璃一样面孔的人,不是东方琉璃? 百里无忧本来是端着十足的把握轻松接过那一团银火,可眼下陆贞莲突然扑过来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只见他好看的眉头轻皱,但也只是一下,便马上舒展开来,腾出一只左手揽过陆贞莲,同时抱着她往后退上几步,一个下腰,躲过一击。 围观的人瞬间围了上来,“怎么回事?他不是东方琉璃?” “不是。”百里无忧放下陆贞莲,再次摆出招式来。 “这到底怎么回事?”姬宫涅急红了眼,眼前的人不是东方琉璃,那东方琉璃去了哪?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百里无忧一声吼,“要是那面昆仑镜拿不过来,东方琉璃就永远都回不来了!” “昆仑镜?”姬宫涅抬头,那面镜子,就摆在桌子上,迎着日光反出晶亮的光来。 毫不犹豫的,姬宫涅一个翻身,就向着那面镜子扑去。 可里面的人也不傻,在姬宫涅腾空跃起的那一瞬,指尖向着昆仑镜摸去。姬宫涅连忙拔剑,强大的剑气向着对面的人劈去。 哗——气流的波动荡开,室内的家具尽数遭难被劈成两半,可里面的人还好端端的,揣着镜子就要跑路。 “怎么回事?”姬宫涅有些不可置信,这么强大的剑气,他身上竟然没有一丁点的伤痕。 “陆姑娘,我还会回来找你的,赵公子很希望你能回去。” 那红衣人一跃而起,趁乱逃了出去。 姬宫涅也跃身而起,想要追去,却被百里无忧一把拉住。不解的回头,那人合了白扇,“没用的,你追不上,也打不过他。” “那怎么办?”姬宫涅急红了眼,“东方琉璃不救了?” “谁说不救了?”百里无忧走向寿眉,在她头上弹了一指,那姑娘的身体便瘫软下来,在百里无忧的怀中沉沉睡去。 百里无忧找了个地方将她安置下来,画了个结界后踏进房中,一挥袖,凌乱的房间瞬间被归位。折起来的白扇打开,再次挥袖,一面铜镜、二十七根白烛出现在众人眼前。 “有东方琉璃的贴身物吗?” “有。”姬宫涅应道,在自己贴身的钱袋里掏出来一撮长发。 百里无忧古怪的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接过那一撮头发,将它放在手心,指着黑布无常说,“这是阴阳镜,你俩各滴一滴血在镜面上,姬宫涅,你剪下来一缕头发给我。” 事关重大,三人也不敢怠慢,按着他吩咐做了,姬宫涅将自己拿长剑割下来头发递到百里无忧手里,看着他利索的将两股头发系在一起,然后放在火上烧了。 “你这是做什么?”姬宫涅看着百里无忧的动作,莫名的有些脸上发烫。 “现在我要和姬宫涅灵魂出窍去找东方琉璃,黑白无常负责留下来看好我们俩的肉身,如果蜡烛熄灭后我们还出不来的话,你们就把镜子打破。” 百里无忧将头转向姬宫涅,继续说道,“我把他的命脉系在你的身上,你会感知到他的方位。记住,待会我们进去后,不能乱走动,要时时刻刻和我待在一起。而且,你看到的一切,都只是幻境,是不能信的,知道了吗?” “知道了。”姬宫涅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百里无忧将白扇别回身后,在自己的手指上划开一道伤口,挤出一滴血滴在镜面上。 三滴血液混在一起,慢慢形成一个诡异的图案,百里无忧秉着呼吸,又回头看了一眼姬宫涅,再次嘱咐道,“千万要记住我所说的!” 第九十七章 半叶魂(十二) 三滴血混在一起,快速的转动,慢慢汇出一个八卦似的图案,百里无忧拽住姬宫涅的衣袖,一道强大的光芒自镜中透出,像一个无底洞,将两人一瞬吸了进去。 姬宫涅只觉得全身的力气被抽尽,整个如放在一个木桶里,被强劲的力道翻滚着,搅的他头晕目眩。风自耳畔刮过,周遭的一切都静下来了,仿佛时间都静止,姬宫涅觉得呼吸困难,五脏六腑被挤压着。 这黑洞无限的长,姬宫涅怀疑自己会不会永远的就这样坠落、坠落,再也不会停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畔的风终于停了下来,姬宫涅觉得自己落在了地面上,睁眼看去,四周却是黑乎乎的。 这里大概就是百里无忧说的幻境了吧?姬宫涅坐起来,缓了缓被折磨的不成样子的身子骨,这才试探着喊到,“百里无忧——百里无忧——” 四周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回答他。姬宫涅的心里正发怵,不会真的如百里无忧说的那般巧,他们一过来就走散了吧? 心里暗骂着倒霉,慢慢摸索着起来,将长剑插入地上稳住身形,静静地感知着周身的变化,眼前的那一片压着人的黑暗竟然渐渐淡去了,化作一片迷雾,照样还是一样的看不清。 果然是幻镜,还真是千变万化,姬宫涅抹了把雾蒙蒙的眼睛,仔细的打量着,想在大雾之中看出点什么来。 “姬宫涅——” 他正想着,自远处就传来一声呼喊,顺着那声响看过去,一个一身白衣、拿着折扇的人自重重白雾中钻出来,向他走来。 正是百里无忧。 “你可让我好找!”那人两三步过来,勾上他的肩头就要同他一起走。 “不都说了让你别乱跑吗?”百里无忧碎碎念着,不住的责怪着身旁的人。 而姬宫涅则是一脸冷漠的跟在身后。 走出许久后,百里无忧渐渐察觉到身旁人的不对劲,这姬宫涅虽然说是冷漠寡言,可但凡是涉及到东方琉璃的,他必然是积极的非凡,怎么今日里不吭不响的,他不会找错了吧? 心下一惊,往旁边一跳,还不等他开口,一把利剑就横到了百里无忧脖颈上。 “百里无忧,东方琉璃的事,是不是你搞的鬼?”低沉的男声响起,合着利剑吓了百里无忧一大跳。他把剑往旁边一拨,一头雾水,“你说什么呢?什么叫他出事是我搞的鬼?” “还在装蒜。不是你搞的鬼还能是谁?”姬宫涅一声冷笑,将他拨过的剑再次搭上去,甚至还往柔软的要害处靠了几分,声音更加低沉,压满了愤怒,“如果不是你搞的鬼,你怎么知道东方琉璃去了哪?又怎么知道如何救他?” “不是,你听我解释。”百里无忧将剑拨开,也不急着走了,而是席地坐下来,同姬宫涅细细讲起其中缘由来。 原来今天早上百里无忧听姬宫涅说东方琉璃有点反常后就有些起疑,仔细问下,知他是昨晚按照陆贞莲的说法,偷偷用了昆仑镜。 昆仑镜是上古盘古开天辟地留下来的法宝,单单一面镜子,就有穿梭时空的功用。岁月流逝间,这面宝镜不知何时落到了魅族手中,因为他们不同于这六界万物,便拿这昆仑镜建了一个独立在六界之外的空间用于繁衍落脚,这个世界便被人称作是镜世。更因为魅族通晓千万般变化之术,经常被误入其中的人讹传为鬼。 曾经有一仙人也误入其中,同魅族达成协议,要他们不能随便出镜世,以免吓到人。魅族也同意了,但他们有个条件,那便是只要外界不入镜世,他们也不会出去;若是外界进来一个人,他们就会出去一个,以示公平。 “那你的意思是说,今天我们在医馆里看到的那个‘东方琉璃’,实际上是因为东方琉璃进入镜世,而将镜世里面的魅给放出来了?”听完百里无忧的阐述,姬宫涅接话道。 “聪明!”百里无忧打了个响指,真是孺子可教也。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他不是真的东方琉璃,而是一只魅呢?难道仅凭陆贞莲的几句话?” “当然不是!”百里无忧白了他一眼,道,“我和东方琉璃少说也认识快一千年了,他怎么个性子神态,我还能不清楚,再说了,那魅可比他武功好多了。” 那倒是,姬宫涅也回想起来了,那一招一式,确实不像是半吊子的东方琉璃能够发出来的。 “现在呐——”百里无忧见姬宫涅也明白过来了,从身上不知道哪摸出一根红绳子来,系到姬宫涅的小指和他的小指上,那绳子便瞬间消失了。 “这是什么?”姬宫涅勾勾小指,绳子呢? “一线牵,听过没?”百里无忧简短的解释到,“你要是找不到我,勾勾小指就能感知到我的方位,反过来亦然,省的再走散了。” “现在呐——”姬宫涅还半信半疑的研究着,百里无忧又开口了,“现在呐,我们就该去找东方琉璃了,镜世里面的幻境、天气都是随着人的心境的变化而变化的,一定要多加小心,等你静下心来感知东方琉璃的位置,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姬宫涅突然眉头一皱,像想到什么般的,抬头问道,“我们来之前你是不是没把陆贞莲安排好?” “没事。”百里无忧摆摆手,知道他在忧虑着些什么,“他要是能带走陆贞莲,早就带走了。陆贞莲三魂六魄不齐全,过不了镜世。” 百里无忧难得的靠谱一次,姬宫涅也就放了心,四周渐渐亮堂起来,露出层层的山峦和连绵的雪峰,姬宫涅觉得心中一片肃杀之气,抬头看向微微皱眉的百里无忧,只见他在手底下一掐,说道,“不好,东方琉璃被困住了!” 拔腿就朝着远处奔去,姬宫涅紧紧跟在后面,问道,“你去哪?” “东方琉璃被困在镜世里的昆山里了!” 第九十八章 昆山混沌 话说东方琉璃用昆仑镜、数根红烛开启了镜世的大门,落到了魅族的地盘上。 到达伊始,东方琉璃还不知自己落在了何处,只见得眼前一片白茫茫,连绵的雪山起伏不断,落出千万里。 风呼呼的自耳畔刮过,东方琉璃自地上起来,拍拍衣袖上粘的土,仔细的打量起来,这地方,似乎瞧着有些过分的眼熟。 千百年前,他初生在昆山之上时,破开薄膜自里面探出脑袋时,眼睛被血水糊住不能睁开时,听到的,似乎就是这样的情景。 风,烈风,刮过耳旁冻裂黏在身上胎毛的风;雪,暴雪,擦过脸庞割的皮肤生疼的雪。 没错,这里就是他出生的地方,昆山。 是他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的地方。 东方琉璃深吸一口这里的寒气,虽然他也不明白进来为何是这样的一番模样,但他作为上古神兽白泽一族的后代,本能不会变,他听出了这山的嘶鸣,他要上去看看。 微微卷起衣袖,含光露出,将剑刃当做登山用的拐杖,说干就干。风和着雪自他脸上狠狠刮过,像抽着耳光,东方琉璃咬着牙,依旧步履蹒跚、向着山顶攀去。在他记忆中,如果没出错的话,翻过这座山应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平原,那里有草原、竹林、山洞和他的家。 也不知过了多久,陡峭至极的雪山上,一颗赤色的点艰难挪动,终于快到了山顶。 最上面有一块凸起的石头,只要握住它,就能登顶了。 东方琉璃这样想着,伸手就去扒那块石头,他太累了,这巍峨的高山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以至于他刚还沉浸在握住岩石的兴奋之中,脚下就突然一滑,整个人瞬间往下一坠,悬在半空中。 这——东方琉璃往身后看了一眼,光滑的山壁上,只孤零零的挂着他一个人。 所有的希望就在眼前了,他暗自鼓气,将力量都集中在右臂上,猛的一用劲,只听得咯嘣一声,他扒的那小块冰岩竟然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自一体的山峦上脱落,带着他一同坠下去。 东方琉璃的心都要凉了,用力挥出含光剑划过冰冻的石壁,想要减缓往下掉的速度。可坡实在太陡、他攀的实在太高,自山顶处,红色的身影就像是断了翼的九天神鸟,急剧坠下。 这下可算是彻底完了。 在彻底跌落前,东方琉璃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么一句话。 闭上眼,任凭来时阻挠他的疾风肆意蹂躏着他的身躯,东方琉璃已经没有什么痴望了。呼呼的风贴着他的面庞渐渐静了下来,可想象中五脏六腑都要移了位的痛苦并没有传来,他疑惑的睁眼,入眼是一片绿色,坐起来,身下是软的如同波斯绒毯的草,东方琉璃下意识的回头,雪山已经甩开数尺之外了。 这,怎么回事? 他还没反应过来,远处一阵模糊的歌声传来: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白衣墨发,和着一把白扇,一位风度翩翩、倜傥风流的公子哥哼着歌而来。 这是——百里无忧! “烈日炎炎,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做什么?”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人便来到他面前,一双桃花眼饱含笑意,不,更像是含了一个春天。 “百里无忧?”东方琉璃不自觉的脱口而出,面前的人也笑呵呵的摇着白扇,道,“日行百里,一世无忧,正是在下百里无忧。” 东方琉璃惊住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面前的人却向他伸出一只手来,将他一把拉起。 “这旷野里,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温柔似山中泉水叮咚的男音划过他心尖,东方琉璃愣愣的,百年前的记忆一下子涌上心头。 “东方琉璃,你有喜欢过人吗?” “永远?” “爱情这东西的存在,大概是为了证明我们有多寂寞。” “我?或许会且行且歌,浪荡一辈子。” …… 滴滴热泪砸落在手背,山峦之上站着一白一紫两道身影,姬宫涅看着山下颓然而立的那个人,心中一紧,“他怎么了?” “陷入幻境了。”百里无忧答到,眉头微微一皱。 “我去帮他。”姬宫涅一掀袍,就要往下奔去。 一只素袖拦到身前,“去了也是白去,这是他自己的心魔,谁都帮不了他。” “那就眼睁睁的看着他自己折腾?”姬宫涅怒了,手中的剑震的直响。 “看破自能出来,你要相信东方琉璃。”百里无忧道。 “我不敢赌!”姬宫涅握着剑,踮起脚尖,顺着峭壁就溜了下去,拦都拦不住。 姬宫涅落到草地上,红衣人近在咫尺,围着他转了好几圈,却怎么也近不了他身。 怎么回事?心下嘀咕着,他也本来是个躁性子,举起手中长剑,干脆一下子用尽全身力气劈了下去。 轰的一声,挡着他和东方琉璃不可视的物质没有反应,他就被一股劲道给吸了进去。 东方琉璃此刻脑子昏昏沉沉的,充斥的都是往昔的回忆,白衣墨发的公子在他大脑里直转悠,搅的他无法思考,到最后咚的一声,眼前一黑,他就彻底的失去了知觉。 姬宫涅闯入之时,看到的就是昏倒在地的东方琉璃。 “东方琉璃!”姬宫涅一个箭步冲上去,自地上将那人抱起揽在怀中,他的体温正在一点一滴的流失。 “东方琉璃!”姬宫涅急了,将怀中人的一只手握住,绵绵不断的内力就顺着他的经脉输了进去。 东方琉璃只觉得自己坠入了无边的黑暗,四周冷冰冰的,他的意识也在慢慢的散去。 突然,一道暖流自外界传来,流过他的身体,像妈妈的**,温暖包裹着他。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变小,一点一点,缩回最原始的状态。 “吾以往昔之忆,前尘过往抛却!” 一道惊雷似的声音在耳畔炸开,他忽的睁开眼,眼前是一个紫衣墨发的男子。 “娘亲——”他挥开白嫩的爪子,嚷着往那人怀里蹭去。 第九十九章 天元归一 不管姬宫涅愿不愿意相信,东方琉璃变成了一个婴孩,而且还丧失了记忆。 他完全想不起来以前发生过的事了,包括他叫什么,多大了,认识谁,去过哪。他只会睁着他懵懂的大眼睛,对他张开双臂,甜甜的喊出一声“娘亲——” “娘亲——” 又来了!姬宫涅无奈的扶额,转过身去,想要板起脸来,可对上那一副酷似东方琉璃的小脸,他却有气发不出来了,好声好气的将他抱起来,放在怀中拍着他的后背不停地哄着他。 这可怎么办? “娘亲,我饿了。”心里乱成一团麻,怀里的小家伙却不肯放过他,扁着小嘴戳着手指,圆滚滚的眼睛巴眨巴眨的看着他,好不可怜! “你饿了我能有什么法子?这里是镜世,是镜世你知道吗?我去哪给你找吃的?”姬宫涅抱着婴孩模样的东方琉璃,一脸焦灼,这百里无忧也是的,不是说有个什么“一线牵”吗?怎么他牵死他都不出现? “我饿!”可怀中旳人听不懂他的唠叨,吮着手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姬宫涅完全没有带孩子的经验,他是江湖上飘过的人,刀光剑影见过,柴米油盐没体会过,东方琉璃一哭,他立马六神无了主,抱起他胡乱的拍喊着,到最后只得屈服,“好好好,我去给你找吃的。” 此话一出,哭的接不上气的人终于停止了哭嚎,咧开一个笑容来。 姬宫涅一看那笑容也心软了,认识一年,他还没怎么见过东方琉璃笑呢,就冲这笑,他也认了。将他往地上一放,嘱咐道,“你,就在这坐着;我,去给你找吃的。” “嗯嗯!”山洞中的人坐着乐呵呵的笑,鼻子里吹出来个泡泡。 “看你折腾成这个样子!”姬宫涅伸出手替他擦了鼻涕,转身就出了洞穴。 走出个一两米开外的样子,姬宫涅又不放心的折回来,四下里看看,挑了块大石头堵在了洞穴门口,再起身仔细看了看,确定不能有大型动物进去,这才拍拍手,放心的走远去给里面的人寻找食物了。 四下里漫无目的的走着,姬宫涅心里琢磨着东方琉璃怎么会突然变小的事情,可他左思想右思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忽然,陆贞莲的一句话闪过他脑海,“我觉得最近的天气有些不对劲,似乎是挨着我心意来的。” 百里无忧的话也闪过他脑海,“镜世里面的幻境、天气都是随着人的心境的变化而变化的。” 镜世里面千千万万人,并没有随着一人心绪乱了套。他与百里无忧,也不过是追着东方琉璃而来,入了东方琉璃的幻境。这样说来,应该只有东方琉璃的想法能改变这一切,也就是说,只有东方琉璃能打破目前的困境,带他们出去。 想通这一点的姬宫涅也不找食物了,拔着腿就往回跑。 可快到他记忆中的山洞前,老远就看着洞口的石头不见了,姬宫涅的心猛的一沉,脚下的步伐不由得加快起来。 奔至洞口,姬宫涅果然看到有一个白色身影,挡在他家糯米团子样的东方琉璃前。 “东方琉璃!”姬宫涅一声吼,拔剑就往那团白色身影上劈去,敢趁他不在打东方琉璃的主意,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兄台为何如此狂暴?” 白衣人回过头来,姬宫涅一愣,手下剑也跟着一缓,“百里无忧?” “你进来了?” 一看是熟悉人,姬宫涅放下防备来,将长剑往刀鞘里一插,语气里满是埋怨。 但很快,他便发现不对劲了,因为眼前的这个百里无忧根本不认识他。 白扇在手里摇的自在,那人惊异的开口,“兄台认识我?” 这是魅!姬宫涅反应过来了,抽出身上旳佩剑就要往那人身上砍去。 突然,稚嫩的童声响起,一团肉丸子扑上来抱住了他的腿,“娘亲,不要!” 这么一般动静,姬宫涅手下的动作一缓,那人灵活的避开,以白扇拨开咄咄逼人的长剑,瞬间处于上风,“兄台何须至此?” “我何须至此你心知肚明!一个魅,也好意思借了别人的皮相来唬人!看招!”单手捞过东方琉璃放在一边,姬宫涅将长剑往前一送,势要与他一争高低。 “呵。”哪承想那人只是将白扇往下压了压,一声冷笑出来,“不知羞耻的应是你们!好端端的三界不待,来镜世凑什么热闹?既然来了,就要遵守这里的规矩,再者言,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确定能与我斗?” 姬宫涅被他说的面红耳赤,他行走江湖这些年,哪回不是在阎王殿边上转过来的?那靠的可不是嘴皮上的功夫,当下提起剑就要与那人开打,奈何别小看那一柄扇面,落在剑刃上的重量可是不容小觑的,他憋出了全身的劲,震的那陪了他几十年的剑浑身抖动不已,最后竟因承受不住两人的气势,啪的一声,断成两节。 宝剑已断,姬宫涅心中一沉,抬眸看向对面的那人,步子虽没往后退,可手已经暗**上了团在他身后的东方琉璃。 “都说了你打不过我。”那人潇洒将白扇在手里一转收回,面上一派轻松,“我若真有心害你身后那孩子,早就在你赶到之前动手了,何须拖到你来?兄台,我也不是不讲理的,有句古话叫做入乡随俗,既然来了镜世,就得遵守这的规矩。” “什么规矩?”姬宫涅抱起地上团着他的糯米团子,脸上一脸戒备。 “很简单,我知道你想要带他出去,只要能过了我这关,天王老子都拦不住你们;可要是过不了,不好意思——” “什么关?”还没等到那人将话说完,姬宫涅就开口打断他。 那人倒也不在意,微微一笑,答道,“走出他心中幻境,走出他心中的魔。” “心中的魔?”姬宫涅沉默半响,联想起东方琉璃从前同他讲的那些细枝末节的事,眉头一蹙,“这里是昆山?” “正是。” “你是他心中的魔?” 那人笑而不语,“我弄坏了你的剑,作为补偿,我允许你陪在他左右,但到底结果如何,就看你俩的造化了。” 第一百章 暗流渐起 就这样,姬宫涅抱着婴孩般大小的东方琉璃,被迫留在了这一无所知的地方,酷似百里无忧的魅将规则与他讲清了,可他为何觉得自己越发的糊涂起来了呢? 但是,毫无疑问、同样也令他跳脚的事是,“百里无忧”确实很得东方琉璃的喜欢。看他俩,现在坐在草滩前,玩的不亦乐乎。 他该注意到的,他早该注意到的,早在山洞里时,他就应该注意到,“百里无忧”进去的时候,东方琉璃非但没被惊着,反而一直为他说好话,一直阻止他对“百里无忧”出手。 一想到心中那些可能,姬宫涅心中骤然一紧。 好一会儿,那人才自地上起来,向着姬宫涅走来。 “他似乎有些不对劲,但哪不对劲我也说不上。我们镜世,没有你们三界那么多弯弯绕,该是一码事就是一码事,下次见面,我们就各凭本事。” 姬宫涅点头,这也算是条汉子,若不是时间地点不对,说不定还能成为朋友。 呼呼的风刮过,东方琉璃坐在地上玩了好一阵子,又像是想到什么,哇的一声突然哭起来。 “怎么了?”东方琉璃一哭,姬宫涅就怕,忙赶着上前抱起了他。 “我饿。”怀中的人扁着小嘴,金豆豆一串一串往下落的样子好不可怜。 经他这么一提醒,姬宫涅才把这件被他抛到脑海后的事给想起来了,眼见天快大黑,这会出去也不安全,他动了动脑子,想出个主意来。 “东方琉璃。”他道,“你是不是饿了?” “嗯嗯。”怀中的团子和着泪珠点点头。 “那你想吃什么啊?”姬宫涅尽可能耐着性子,一点一点诱哄着怀里的人。 “肉!”他毫不犹豫的答到。 “那你想啊,现在在你面前,有一只香喷喷的大山鸡。”姬宫涅几乎僵硬的说出这句话,其生硬程度连他自己听了都觉得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柔,也不知道东方琉璃买不买账。 忐忑的盯着怀里的人,那小人似乎并没有受他语气的影响,而是认认真真的闭上眼想起来,一边想一边还默念道,“大山鸡,大山鸡……”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两人面前果然出现了一只已经烹饪好、肥的流油的大山鸡。 成功了!姬宫涅高兴的几乎要跳起来,抓住怀中的人赶紧让他想想回杭州城,怀里的人却早已抵不住山鸡的诱惑,抓到手里就开始吃了,津津有味的模样让人舍不得打断。 吃吧吃吧,就等他吃完再说也不吃。 “娘亲,你也吃!”刚咽下一口唾沫,怀中的人儿就撕下一大块带着胸脯的鸡腿塞到他手里,一脸献宝的模样。 他倒还是想着他,姬宫涅笑了声,也不推辞,接过鸡腿啃了起来。 两人饱腹之后,姬宫涅打了些水烧开后给他喝,坐在通红的火堆后,他试探着问坐在杂草中自娱自乐的东方琉璃道,“你还想不想吃其他吃的?” “不想了,饱了!”杂草中的人坐直,拍拍自己圆鼓鼓的肚皮给姬宫涅看。 “你今天是饱了,可明天呢?” “明天?”东方琉璃犯了难,他确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偏偏姬宫涅还在他旁边不停地煽风点火,说着一些可怕的话吓唬着他,让小东方琉璃处于一种“如果现在不想明天就会被饿死”的恐惧中。 抱着这种想法,他抱着小脑袋思考了好一会儿,最后被自己的小脑瓜绕成一团浆糊,刚还饱暖满足的笑呵呵的小脸立马垮了下来,扁着嘴、眨巴着泪汪汪的小眼睛求助的看向面前的人,声音里拉了一丝不情愿,“那怎么办呢?” “来,我给你讲啊——”姬宫涅起身,将草上的人一把捞到怀中,顿时有种负罪感,但为着能早点摆脱这个鬼地方,他只能做一回“坏人”,给怀中的人讲起了故事。 “东方琉璃,我和你说,这世上有个地方叫杭州城,那里可是个人间仙境,只要到了那,咱们不但吃喝不愁,还能有柔软的床榻睡,晚上冷的时候都不用生火,而是放个盆子在那,里面放满会燃烧的石头,那个温度,保管你舒舒服服的睡上一晚上……” “真有那么好吗?”东方琉璃自他怀里探出脑袋来,问道。 “真的,而且那儿,特别美……”一阵风自山洞没堵严实的地方灌进来,冷的姬宫涅打了个哆嗦,截断了他后面还没说完的话。 时至此刻,他才完全感受到昆山的恶意,那连绵数十里的雪峰,可真不是摆出来做样子的。 “可真是个好地方啊!”小东方琉璃照着白天的模样闭上眼,幻想着自己能够到达姬宫涅所说的那个地方。 可是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火堆里的火星都要渐渐暗下去,他们的四周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怎么回事?”姬宫涅急了,不是说镜世里面的幻境会随着人的心境变化而变化吗?为什么他们还在这里? 浓浓的失望之色浮上姬宫涅的脸,在微弱的火星下格外的明显,瞧得怀里的人心中一紧,连忙安慰他道,“娘亲,不要紧的,去不了你说的那个好地方也不要紧的,我和娘亲在一起聚很好了,娘亲要是冷呢,这样就不冷了。” 话音刚落,怀中的人变做一团毛茸茸的雪白,拱在他怀里,暖暖的。 “傻人!”姬宫涅往里面靠了靠,倚着那团毛茸茸睡下了。明天,明天再想明天的办法吧。 此刻,昆山连绵的雪峰上,一白衣男子傲然而立,宛如一座与这天地融为一体的石樽。 啪,白扇一打,一团跳动的蓝火站立在其上。 东方琉璃,对不住了,但我相信,你能挺过去的。 转身欲走,却又止住脚步,回过头来。这茫茫昆山幻境,他还真不忍心抛下他。 就守着吧,一来好交代,二来也能在危机时刻搭上一把手。 掀袍席地而坐,一阵烈风刮过。一会,又是新的时刻了。 第一百零一章 镜世(一) 姬宫涅是在对空荡荡的身侧中恐惧中醒来的。 身下是昨夜他抱来的柔软的杂草,经过一夜的压挤,被驯服的乖巧的不成模样,不远处挨着脚边的干柴已燃成灰烬,只留下一地瘫软的灰。旁边像坑一样塌陷下去的地方尚有余温,只是上面睡得那软乎乎的一团已经不知踪影。 怀着惊恐,姬宫涅习惯性的摸向怀中的佩剑弹起来,却在触及一片空荡荡时惊醒,自己的剑已在昨日的对决下断成两节。认命的起身,自灰堆中抽出根还算完整的棍子来武装不踏实的心,姬宫涅踏出山洞,去寻找那让他不省心的人。 “东方琉璃——”孤独的呼喊响彻这天地,举目四望之下却不见任何生物踪影。 “东方琉璃——”就在他不知呼喊过多少遍之后,在一片亮堂的如镜子似的湖面前,他看到了一身雪白、带着一双质朴童真眼睛的人,他有着和他记忆中无所差别的五官,只是比他认识他时要更加纯朴无华。 正是东方琉璃。 姬宫涅扑过去,他已无暇去想,为何隔了一夜眼前的人就像换了副模样。由昨夜的婴孩长成一个少年,穿着天衣无缝下同他毛色无异的袍子,盯着他喊道,“娘亲——” “这里有个人。”他接着道。 姬宫涅这才看到了一位一直被他忽略的人,他摇着白扇,以微笑与他致意,唇瓣微启,吐出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话来,“又见面了。” 这是他被迫与眼前这个魅定下的约定,要么留下,要么离开,于是他闭了嘴,默许眼前人的介入。 “他叫百里无忧。”少年模样的东方琉璃继续道。 “百里无忧”就这样闯进了二人的生活,姬宫涅坐在火堆前照顾着火苗,脚下是一根他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树枝,正打磨成他心中所期待的剑的模样。 时至今日,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东方琉璃和百里无忧之间确实是有着某种牵连的,尽管他并不想知道和承认,尤其是在他发现了东方琉璃的那个秘密后,但他依旧得困在这里陪着他,看他心里的魔在幻境中重演,并很有可能无法被突破。 这是一种绝望的沉默,一如多年前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他也曾这样沉默,而那场沉默在日后带给了他怎样的痛苦和折磨,作为当事者他不能忘。而今,这种痛苦即将再次上演,在换了主角地点时空后,再次上演。 他无能为力。 “百里无忧”正在给少年的东方琉璃将外头的事,一样的尘世,百里无忧却比他讲得要更加吸引人,因为姬宫涅在纯真的少年眼中看到了渴望。 百里无忧给他讲人,他说,“这是一种带着赤子之心的物种,他们的生命只有短短数十年,却又在这一瞬之间体会过所有情绪,他们明白自己像蝼蚁一般的卑微,却又不甘于这种卑微,拿出自己一万分的努力来与其抗争,为求天地间那短暂的永恒。” 百里无忧给他讲爱情,他说,“我见过形形**的女子,她们来自不同的种族,有不一样的性情和身姿,有的大胆奔放,如同山间奔跑的母豹,有的却羞涩的像一只小老鼠,只敢在黑夜探出头来。她们是如此的不同,又是如此的相似,她们为爱笑,为爱哭,在爱中绽放,又在爱中枯萎。” 他还说,“或许我就是那个通灵的人,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在落地之时就化了男儿身。”言罢,摇着他那柄扇,笑着问东方琉璃,“我看你年岁也不小了,为何还没化出性别来?” “性别”,这两个字点透了坐在一旁犹如看戏的姬宫涅,他在火堆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中将目光投向交谈的二人,更为准确的来说,是聚焦在东方琉璃身上。 他看到他沉吟一下,听了许多尘世间事的稚嫩脸庞中也露出些许老成来,坦坦荡荡的道,“或许是时机未到。” “也是啊!”打着扇的百里无忧笑道,“我看着荒山野岭的,别说仙、人了,就算是一只成精的野兔都难瞧见,哪里的事物能打动你的初心,让你现化出性别来呢?话说回来,你不会是想羽化登仙吧?” “羽化登仙?”东方琉璃的面上露出不解的神色来,问道,“何为羽化登仙?” 百里无忧哈哈大笑,道自己自从有意识四处行走来,从未见到过如同他这般纯赤的人,便盘膝而坐,与他讲了个故事来。 故事的源头他未细说,只是说自己路上见闻,因觉知新鲜,便细跟着看了一遭,今日里正好拿出来与东方琉璃戏说上一阵。 也不知多少年前,一座山中生活着一位以捕蛇为生的老汉,这老汉跟着一条雪白的毒蛇走了数日,只为将它挤了毒液,打死了剥皮取胆卖个好价钱。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从来不是一句大话,就在这老汉跟了数日,跋山涉水不在其下,终于追到了这条蛇。喜出望外下拿出竹蒌正要将这孽畜就地正法之下,一位过路的牧童上来,拿自己身上的干粮换下小白蛇,救了它一命。 千百年后,这条白蛇得观音指点,竟然大道即成,飞升之前,观音指出它尘缘未了,要它前去了断再来。 白蛇是个聪明的,与路上相识的青蛇在断桥上遇见了前年千的救命恩人,便兴起妖法,唤来骤雨,借伞为两人日后情缘起下由头。 再后来,一切都顺理成章,白蛇为报恩嫁与恩人许仙为妻,为他操持家业,诞下麟儿,却也因此贪恋红尘,被一个叫做法海的和尚压在雷峰塔之下。 “你看,你可不会像那白蛇一般,一心向道却贪恋红尘而受尽磨难?”言罢,百里无忧摇着扇,问了这样一句。 东方琉璃却只是笑笑,答道,“一心向道我是没有的,至于会不会贪恋红尘,当下我也说不准,因为我还未曾入过红尘。” 第一百零二章 镜世(二) 多亏了这幻境,姬宫涅终于了解起了东方琉璃鲜少与他开口的过去。虽然幻境里面的情形千变万化,但只要人的心境差不多,也是同过去无所差别的,姬宫涅守在这情景里,做了个局外人,看着百里无忧与东方琉璃的关系日益亲密起来。 在他的眼中,百里无忧一直是个浪子,他虚华无脸面,也不靠谱,和所有人咋咋呼呼的吹嘘所有。但在东方琉璃的眼中却并非如此,不是因为他比百里无忧曾相识的每一个人都更了解他,而是因为他是一只白泽兽。 白泽,栖于昆山,浑身雪白,能说人话,通万物之情。 至少百里无忧一直是这样认为的,这也是这数百年来,游历过每个地方,却从未有过一个比东方琉璃更能让他安心和敬畏的朋友的原因。 东方琉璃能看出百里无忧那一双游戏花丛眸子背后的孤寂与忧伤。 “百里无忧,你通晓万般变化,本体又是什么呢?” 一日,二人在初遇的湖泊前,在百里无忧变幻出一朵朵昆山难见的鲜花习惯性的讨眼前人欢喜的时候,东方琉璃接过那一朵朵花,眼中并没有百里无忧习惯的惊喜与兴奋,而是平静的看着他,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来。 百里无忧先是一愣,继而回答道,“我不知道。” 东方琉璃并没有因为他突兀的问题引出这样一个尴尬的回答来而觉得不好意思,反而,他的眼神中透出一丝怜悯来,他侧着脑袋,问百里无忧,“你说你遇见过那么多人,你有爱过谁吗?” 百里无忧再次被问住了,不过很快他便反应过来,像个花丛老手般淡定的回答他的问题,“在我爱上每个人时,她都是我唯一、也是最爱的人。” “那现在呢?”东方琉璃并没有停止他喋喋不休德发问,“以后呢?” “我?或许会且行且歌,浪荡一辈子。”说完,百里无忧就往身后碧绿的草上一趟,闭上眼睛,结束了这场谈话。 夜幕降临,当东方琉璃在苍茫月色下睡下之后,姬宫涅蹑手蹑脚的来到百里无忧身侧,用低沉的声音控诉到他这是对东方琉璃**裸的诱惑。 “不是我在诱惑他,而是他期望被诱惑。”昏暗下,百里无忧这样说道,“我只不过是他幻想出来的人,我的一举一动都是他心中所想,即便不符,也是对幻想的夸张化。” “不过我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了。” 月光下,百里无忧自言自语,通过白日里的谈话,他能感觉得到,虽然东方琉璃的问答与昔日并无所不同,可那眸子里的感觉与语气,却像是不一样了。可到底哪不一样了,他又说不出来。 姬宫涅无奈的坐回火堆,打磨着他白日里因为去看着两人而没完成的木剑。 在朝阳再次撒下它的光辉时,迎着日光,姬宫涅觉得出来的人看似又高了一头。 他已完全褪去稚气,变得如姬宫涅记忆中一般。 “姬宫涅。”他这样喊他。 咣当一声,木剑自手中滑落,山洞里熟睡的人听到响动,也翻身起来,却被一把泛着水光的剑抵上胸口。 那人先是一愣,继而颓然道,“是我输了。” 一旁的姬宫涅后知后觉,捡起掉落地上已成型的木剑,跑到东方琉璃身侧。 日光下,红衣飘飘的人,一如往日神情清冷。 “但我想知道,昨日你还——” 输了的魅还不甘心,刚发问便被阻断,“自我进来那一刻,我就知道。” 啪,剑收入手中,折成比扇柄大不了多少的一断,东方琉璃向身旁的人致歉,“这几天给你添麻烦了。” “不碍事。”姬宫涅答到。 脑壳隐隐作痛,东方琉璃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带着姬宫涅走出这为他而设的幻境。 现在的他除了勘破藏在陆贞莲身上的秘密之外,还多了一项任务,那就是找出趁他坠入幻境那一刹那,抽走他一缕魂魄的人。 二人走出来时,首先看到的便是守在出口处的百里无忧。因着幻境中的影像,东方琉璃并没有给他好脸色,只是淡淡吩咐了一句,“走。” “去哪?”搭话的是百里无忧,这境况,不应该是回去吗? “镜世里面的杭州城。”东方琉璃答到。 “去那干什么?陆贞莲少了魂魄,哪里都去不了,唯一的归处就是魂飞魄散,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百里无忧一针见血的指出他做什么都将是无用功。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替她去一趟,找到赵子瑞,挖出幕后黑手。” 百里无忧拗不过他,只得由着他去了。 一行人摸到了杭州城,找遍了所有地方,都丝毫没有赵子瑞的踪影。 “难道他知道我们要来,提前走了?”姬宫涅大胆猜测道。 “也不是没有可能。”百里无忧接到,“算算时间,外面的烛火也要燃尽,不如我们先回去吧?” 东方琉璃的眉蹙成一片,可也无可奈何,只得回去,从长计议。 待三人回到现实中时,已近响午,白色蜡烛的油落了一地,眼看就要燃尽。 “终于回来了!”白无常松了一口气,也算是他们没有白做努力。 百里无忧吩咐一声,忙了一上午大家都各自回去休息了,尤其是东方琉璃,他被困在自己的幻境中那么长时间,早已耗尽体力,急需休息,也顾不得大家都在,翻上床榻便闭上了眼。 身体得到了放松,大脑却还没歇下来,东方琉璃仔细想着进入镜世的前前后后,将所有德细节挨个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从中找出些许有用的信息来。 但他失败了,头痛的痛苦一阵一阵席卷过他超负荷的大脑,闹得他不得不停止思考,安安稳稳的在被窝里面休息。 百里无忧走进来,在香炉里点上一支安神的香,又再次带上门,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或许是因为真的困倦的厉害了,东方琉璃竟然没有听见这一响动,就在袅袅平静的香味之下,静静睡去。 第一百零三章 镜世(三) 东方琉璃做了个梦,梦中他回到了昆山,继续着他强行被自己意志打断的幻境。 一望无际的雪山草原上,白衣墨发的公子,带着他走遍昆山的每一片角落。他耐心的同他讲每一个寄托在这些天然精灵上的故事,而他也像是从未听过一样,听他阐述。 山林间有好奇的野兽探出头来,东方琉璃以狠厉的眼神扼杀了它的好奇,将危险拦截在摇篮之中。 他们一同跨过山川、河流,看过不同的朝阳和日落,渐渐远离那片东方琉璃所熟知的昆山。 百里无忧会像对待一颗稀世珍宝一样对待他,教他识文断字,教他妖术幻化,渐渐地,他的本领都要比百里无忧高出一截了。 他带着他漫无目的的闲逛,如同尘世间千千万神雕侠侣,不受束缚的散漫游过在每一寸土地。 他为他挨过打,受过伤,也跳出来与别人争辩,那般认真的态度让东方琉璃渐渐迷失自己,几乎就要以为他会是这个浪荡子最后的港湾。 心中的萌芽在酝酿着破土而出,东方琉璃已然计划好他们的将来。 记忆中的那天,噩梦般的一天,滚滚天雷砸落,他提早支开了百里无忧,忍受着皮开肉绽的痛苦。他在火光中如同幼蝶破蛹而出,抽出意味着分化性别的躯体来,数着道道天雷。 不知过了多久,他昏死过去,缥缈的意识里,满是白衣。 逃过天劫,他迫不及待的化出红衣裹身去寻找他,看到的,却只是水光泛泛间拥着妖娆女妖的那人。 原来,原来……滚滚热泪砸下,没被镜世里图谋不轨的魅揭发的旧疤此刻尽数被剖开来,**裸的摊开在梦中。 “东方琉璃——”急切的呼唤自遥远的地方传来,他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方睁开眼,入眼便是姬宫涅那一张焦急的脸。 是他?心中渐渐的放下心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男人能让他放松下来。 “本来是想进来叫你吃完饭德,可看你睡的香,就没打扰,出去前听你迷迷糊糊的喊了一声,走过来近看时才发现不对劲,满面通红,身子滚烫的吓人,你不会是惹了风寒吧?” 事实上,姬宫涅是听清楚那声呢喃的,尽管它很短,像转瞬即逝的烟火,可他还是捕捉到了。 东方琉璃喊的是,百里无忧。 一个连睡梦里都不能忘却,并且引发人哭泣的名字,意味着什么?姬宫涅不想去想,因此他故意装作不知道,将其一笔带过,把重点划在了东方琉璃似乎发起了烧这回事。 “要不你开个方子,我去给你熬药?” “没用的。”东方琉璃抬手,示意他扶自己起来,在素色的帐幔下坐稳当后,这才开口道出原委,“这不是风寒,而是后遗症。” “后遗症?”姬宫涅一惊,问道,“你怎么了?什么后遗症?” “入镜世不久,有人趁我陷入幻境的那一刹那,抽取了我的一缕魂魄。”东方琉璃皱皱眉,努力回想着那一刻所发生的事。 “抽取了你的一缕魂魄?”姬宫涅大惊,拉起他的手就要看,“是什么人这么大胆?” “暂时还不要紧。”东方琉璃谢绝了他的好意,并且严肃的抬起头来警告他,“这件事,你要替我保密,如果伸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那你的身体——” “不碍事的。” 灯火憧憧,东方琉璃坐在只有一盏烛火的室内,陷入沉思。 自胭脂匠的老婆出事后,杭州城看似平静,却像是被拢入一张巨大的网中。两个被神秘人抽走的魄,被打断的走马灯,章台里的鬼差,莲园的鬼姐妹,失去庇佑死去的莫知府的丈母娘,以及被她害死的秦雅姑娘,绿袖坊里偷伞的女鬼,连环杀人案后离奇遭遇的陆贞莲……桩桩件件,看似并无联系,却道出了一个诡异的现实,那就是杭州城似乎被卷入了一场暂且谁都看不出的阴谋中。 东方琉璃以食指叩着桌面,仔细推敲里面的联系,最终翻捡出这样几条联系线: 第一条,以被抽离的魂魄为线,先是胭脂匠的婆娘,再是她的情夫刘樵夫,然后是她丈夫的走马灯在关键处被截断,再加上最新出事的陆贞莲和他自己; 第二条,以前世今生恩怨为线,先是鬼姐妹,然后是她们的仇人秦老夫人,最后是秦雅,若要再勉强算,偷梅花伞的女鬼也可以扯进去; 而就现在情形来看,似乎第二条线对他没有什么帮助,主要的问题都集中在第一条线上。 东方琉璃喝了口薄荷茶提神,现在他一魂被抽离,精神难免有些涣散难以集中,每每思考一会,就得休息上一阵,以防剧烈的头痛让他炸开来。 细细在草纸上将第一条线写下来,东方琉璃拿着毛笔在第一处画了个圈,回想起当时他为这事走访城隍庙时,那土地老儿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那精怪是个男人,带着个不过十二三的女娃;女娃身上阴气颇重,瞧着是个短命的;而那精怪,小神可瞧不出来,只记得他行走如风,隐隐约约见间有您的气息。” 这是一条很为重要的线索,东方琉璃将其写下,又画了个圈给圈起来,以示重要。 再往后想,那人似乎没有露出马脚,直到陆贞莲的事。 据陆姑娘所言,他能猜测出的,也只有赵子瑞在其中有掺和。 “赵子瑞。”东方琉璃念叨着,在纸上写下所有他能想起来的对于这个人的印象。 记忆中的这个年轻人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人如陆贞莲所说,人高马大,麻麻利利的,和父母一起操持着家里的纸火生意,常年跑出给各家送所需纸火,偶尔带着进进货,皮肤也跟着风吹日晒黝黑了起来。 啪,东方琉璃烦躁的放下笔,他发现,除了这些外貌家世人所尽知的东西,他对这个赵子瑞竟然一无所知。 这可如何是好? 第一百零四章 镜世(四) 吱呀一声,紧闭的门被推开,东方琉璃正在思考的漩涡中,突然被打断,猛的抬头,对上门当口那有些苍白的人脸。 “怎么进来都不知敲门的?” “噢,是我忘了,看着你房里还亮着灯……”百里无忧进来,关上门,那吹的东方琉璃发胀的脑子有些许舒爽的凉风便止住了。 目光对上桌子上那一沓杂乱无章的草纸和随便搭在砚台上的毛笔,百里无忧吃惊德问道,“这么晚了在这盘点年底账呢?” “盘点什么账?”东方琉璃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我的医馆能有你的伞坊赚钱?” “唉,不行。”百里无忧坐了下来,带眼看了下草纸上画的密密麻麻的字,答道,“我还打算明年把那边关了。” “关了?不做生意了?” “生意还是得做的,我打算明年开个乐坊。”百里无忧答道,“还是不说这些了,离明年还远的紧,说说你吧,这是在干什么?” 啪,东方琉璃将手头的茶碗往桌子上一放,叹了口气,“这不是在研究陆贞莲的事吗?” “陆贞莲?”百里无忧一脸漫不经心,“研究她做什么?你我都明白,没那一魂,她迟早都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所以我在做最后的努力。” 两人都沉默了,这有多难他们心知肚明,先不说事情本身的难度了,现在他们手头的线索少的可怜,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不知踪影的赵子瑞身上。 烛花在安静的空间里炸的噼里啪啦,百里无忧先开口打破这般沉静,“我看你脸色不大好,是怎么了?” “没事。”东方琉璃张开,想都没想就将自己的事瞒了下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时间流逝间,慢慢百里无忧已不再是他无条件信任的那个人。拿起毛笔在手中转了一圈,道,“这么晚了,你过来又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百里无忧局促德搓着手,吞吞吐吐道,“就是看你脸色不大好……” “你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东方琉璃抬头看了眼面前人同样苍白的脸,反呛道。 二人又这样僵持了许久,东方琉璃实在是受不住百里无忧这般磨着,放下毛笔主动开口询问,他这还有事,没时间和他干耗着。 “你到底是有什么事?能不能大大方方的说出来?” “东方琉璃,你听过双生命吗?”毫无防备的,百里无忧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什么?”东方琉璃有点不太明白他说的这句话。 “是这样的。”百里无忧调整一下坐姿,以便长谈,“我有一个朋友,他捡了只猫,是个阴阳脸,一半黑一半白。有个算卦的先生说他的命和那只猫拴在了一起,两个成了双生命,日后这猫要遭了什么难,会一一渡到他身上去……” “你又哪结识的狐朋狗友?”东方琉璃不悦的皱起眉来,“纯粹是无稽之谈,我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论。” “那我就放心了。”百里无忧不自在的笑了笑,起身欲走,却又折了回来,拿他拿把常用的折扇在脑袋上拍了一下,像刚想起什么事来,转过来停到他面前,“刚才光顾着闲聊了,险些误了正事,这是我先前出门去无意捕到的,你看看是谁丢的。” 一团蓝火在白扇尖上跳跃,东方琉璃眉头一紧,这不正是他丢的那一魂吗? 太阳穴跳的突突突,面前草纸上“带着孩子的男人”这几个字骤然闯进他眼帘,强忍住内心的狂怒,东方琉璃尽量压着声音和脾气问道,“这不是人的魂魄吗?你在哪得的?” “前面出门时在路上遇见了个男人,从他身上得的。”百里无忧老老实实的答到。 “人的魂魄会是随便过路上的人带的吗?百里无忧,你不要骗我。” 百里无忧听出了那压抑下的怒气,顿时急了坐到板凳上道,“哪是随便的人?是个领着个十二三四女娃的怪男人,浑身上下都透着阴气。” 领着女娃的男人?听到这几个字,东方琉璃的心才放松下来,他可真怕印证了心中所想。 但他的脸还是没给对面的人好脸色,继续道,“这个时候现身杭州城的,必然是我们所寻的人,既然都瞧见不对劲了,你为何又不把人直接带过来?”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百里无忧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幻术一把手,打斗就只能跑了,就这一丁点魂魄都让我挂了彩,你看我这脸色。” 东方琉璃伸手阻止了百里无忧凑过来的脸,不用看他都注意到他那惨白的和他有一拼的脸。 “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去休息。”下了逐客令,百里无忧也不像平日里再赖上一般子,直接带上门出去了。 待到门扇关严,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消失在隔壁,东方琉璃也收拾好桌子上的一干物品,起身打开门扇,落到了姬宫涅的房间内。 “谁?”夜色茫茫中,姬宫涅抱着他的那把木剑,精明的睁开眼,一片寒气就抵在了东方琉璃的脖子上。 “是我。”东方琉璃一开口姬宫涅便知道是谁了,剑放下来,东方琉璃一挥袖,房中的烛火便亮了起来。 “有事找你帮忙。”东方琉璃也不解释,直接越过姬宫涅掀起外袍往床榻上盘腿一坐,“替我护个法。” “好。”姬宫涅也不废话,木剑在手里一转,挨着东方琉璃不远一把板凳拿脚面一勾,也坐了下来。 噌噌噌,东方琉璃以中指过剑,燃起双肩、头顶三处火焰,将蓝色的魂魄往身中一压,调起内丹在身子各处游走将魂魄融在一起,这才将内丹安放在丹田之处。 “好了?”听到身后窸窸窣窣德声音,姬宫涅转过身,看到那人已经起身来,只是脸色依旧白的吓人。 “这是怎么回事?” “百里无忧替我把魂魄追回来了,我刚才把它们重新融到一起了,身体虚弱是在情理之中的,我回去休息一会便没事了。”东方琉璃起来要往床榻上下来,却忽然一脚踩空,身子往前扑去。 “东方琉璃!”姬宫涅连忙伸手去扶,接住一身火红外袍的人,那人却已完全失去知觉了。 第一百零五章 镜世(五) 或许是因为魂魄归体的缘故,这夜东方琉璃睡得格外安稳,没有噩梦,没有忧虑,只是眼一闭就到了天亮。 一大清早起来神清气爽的,但唯一让东方琉璃不悦的,就是当他从姬宫涅的房间里出来时,已经围在桌子跟前等着开饭的十只眼睛齐刷刷的落在他身上。 “东方琉璃——”先是百里无忧开的口,“昨晚你不是在你房子里呢吗?怎么今早就从——” “就你话多!”啪的一声,一双筷子立在百里无忧面前,一身紫衣的男子单手端着一盘菜放在石桌上,一边解着围裙一边道,“门外裁缝铺里的人来了,你过去看看。” “为什么是我?” 姬宫涅一眼扫过来,那人立马闭了嘴,走到东方琉璃跟前伸出一只手,“钱。” “柜台里面有。” “一千两黄金,你放在柜台里也不怕沉。”百里无忧伸出的手依旧没缩回去,“快别开玩笑了,快给钱,当初定衣服的时候可是说好的……” “谁和你开玩笑了?”东方琉璃绕过他的那只爪子,径直在石桌前掀起袍子坐了,“一千两黄金兑现的飞钱,一张不多,一张不少。” “真的?”百里无忧还在半信半疑间,外边已经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嗓音,昭示着裁缝铺里的人已经上门了。 “还不快去看。”姬宫涅补话道。 百里无忧看了眼桌子上旳饭,丢下一句“你们等着我点”,便拔腿向前厅跑去。 平日做诊台的楠木桌上已经铺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一件件叠的整整齐齐的,高高摞了几沓,那花花绿绿的颜色,透着高级布料才有的华贵,百里无忧上前细细数了,不多不少,刚好三十六件衣服八双鞋。 “百里公子,您看看,可否满意?”送货来的伙计满脸堆笑,这年头,这么大方德主顾可是不多了,今早起来送货前,掌柜的还千叮嘱万嘱咐,要他一定要把这位贵客给伺候的舒舒服服的,好让他打春的时候春衣也在他们这做。 “还不错,行。”百里无忧摸过那料子,软的不行,跟刚采的棉花似的,当下也就痛快的拿出东方琉璃指给他的飞钱将剩下的尾款给补齐了。 “多谢百里公子。”那伙计没有遭到刁难,满脸堆笑,又招招手,示意旁边打下手的送过来一件大红的外袍来,“今年东方大夫没定大红的衣服,我们掌柜的多了个心,擅作主张按着东方大夫的身形做了件新衣服,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这您和东方大夫也是我们的老主顾了,您看……” 百里无忧接过那件衣裳看了看,用料丝毫不逊与他们定的那批,这掌柜的也真为拉拢客人用心了,便收下他一片好意,道,“替我谢谢过你们掌柜的,明年开春的新衣,也就在你们家做了,到时候可一定先替我们留一批。” “一定一定。”那伙计堆着笑就出了医馆的大门,到门口还要百里无忧留步。 百里无忧这才抱起一桌子的衣服,像耍杂技似的顶着比他高出许多的衣服进了院子。 “东方琉璃,你还真把那么多银票放家里,不怕招贼啊?”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院中人已经吃完饭开始收拾碗筷了,百里无忧探头瞧了一眼空空如也的盘子,嚷嚷到,“不是说给我留点吗?” “一顿不吃饿不死你,把各人的衣服都分好,我要出去一趟。”东方琉璃擦完嘴,起身,路过百里无忧面前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自一沓衣服里抽出黑白两件挂狐狸毛的披肩,引得百里无忧一声惊呼,叫着让他小心别把新衣服落地上了。 但他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那一沓高摞摞的衣服,在东方琉璃抽出其中的两件时瞬间腾空,却又在抽离之后迅速落下去,整齐的不像是被打扰过。 将一件扔到姬宫涅怀中,一件系在自己身上,东方琉璃对着站在院子里的人吩咐道,“碗别洗了,你也和我一起出去,还有你俩。” 顺手点了黑白无常兄妹俩,百里无忧抱着一沓衣服又不满了,“那我呢?” “总得有个人留下来看门吧。” “还有,别忘记刷碗。” “切,不给饭吃,活计倒是安排的一项不落。” 四人浩浩荡荡的就出了门,百里无忧抱着一摞衣服的脸渐渐地冷了下来,拉着寿眉说,“走,我们回屋给你换新衣服。” 推开大门是一片肃杀之气,这一行四人,俩黑俩白的队伍让街上为数不多的行人也不敢驻足,最多是抬头一瞥,便匆匆离去。 一阵风打着旋儿自东方琉璃刚迈出去的脚下刮过,一直觉得处在云雾之中的白无常开了口,“我们这是去哪?” “昨夜百里无忧说他在街上见到一个带着个女孩的男人,浑身上下透着阴气,我怀疑是赵子瑞,今天出来,碰碰运气。”东方琉璃回答道。 “百里无忧说他碰见了赵子瑞?”白无常嘀咕一句,声音骤然拔高一个度,像突然断裂的琴弦,可正当她要说些什么时,一只自身侧过来的手戳了她一下,脑子里闪过一道惊雷,在东方琉璃的诧异下悻悻闭了嘴。 “你刚刚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不一定吧。”白无常眼神慌乱,说话也结结巴巴的,“你怎么断定那就一定是赵子瑞呢?” “东方琉璃只是说怀疑是,又不是肯定。”姬宫涅插话到。 “那兴许是我听岔了。”白无常立马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行了。”凛冽的寒风中,东方琉璃将身上的披风往紧里又裹了裹,“有拌嘴的功夫,不如好好想想,赵子瑞会去哪?” “我觉得,他既然是和陆贞莲有关联的,现在陆贞莲自镜世里出来,他第一个要去找的,必定是陆贞莲。”黑无常语气平稳,缓缓道出自己猜想。 “那我们便去陆大娘家碰碰运气。”东方琉璃走下台阶,向着西街巷尾走去。 第一百零六章 镜世(六) 铺着青砖的窄小巷道在冬日里因为鲜有人走动而显得比往常宽出数十倍,因为心里都压着事,这一路上,四个人竟然谁都没有开口过,任凭着静默将他们吞没。白无常手心早已被汗水浸透,看着前面的人没注意到,黑无常挨近她,捏住她的手,低声道: “妹妹,能打倒一个人的,只有他自己;你别还没等人看出端倪,就先自己露出马脚来,拿出点精神来。” 忽然,雪白狐裘下的人停住了他的脚步,并把手搭上那紧闭的大门上的铁铸的小狮子头,紧挨着的俩兄妹立马分开,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 砰砰砰,铁环叩在木门上的声音在肃静的冬日里格外刺耳,东方琉璃相信里面那位瞎了眼的老太婆一定会听见。果然不出他所料,在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后,隔着一扇门,里面传来与几日前一般的苍老的声音,只不过此刻这声音听着没有一点精神气,像是从一具枯骨上发出的。 “谁啊?” “是我,陆大娘,我是东方琉璃。” “是东方大夫啊?”又是一阵细碎的声音,只不过这次是用来插门的横木与门板摩擦发出的声响,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门槛下站着的,是目光呆滞的陆大娘。 “您过来有什么事吗?” 由于前些日子东方琉璃的干预,这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已经完全忘记了之前她不该记得的事,此刻,她立在门槛后面,佝偻着腰,和杭州城里的每一位普通老百姓一样,带着对这位心地善良,又医术高明的年轻大夫的恭敬,问道。 “噢,我也没什么大事。”陆大娘话音刚落,东方琉璃就被从自己回想中拽过来,明知道老人家看不见,却依旧半低了身子,带着对年长者的恭谦,说道,“就想和您问问,这几日可有什么人来过您这吗?” “东方大夫可是说笑了,我这个半活不死的老太婆,会有什么人来?不过,您怎么突然来我这问起这事?可是杭州城里又出什么事了?”陆大娘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自嘲的笑,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好在还有女儿贞莲,给了她些许盼头。眼见着贞莲一日日长大,好不容易快到了出嫁的年纪了,人却被那杀千刀的柳易安给哄去杀了。她的这心,一下子就凉透了,觉得日子一下子没了盼头。女儿头七前又哭瞎了眼,看哪都是一片黑,这年岁,不过是老天多加给她的报应罢了。 “是出了个毛贼。”姬宫涅应道,“怕您一个人遭难,这才过来看看。” 还是姬宫涅替他圆了谎。 陆大娘的脸上立马露出释然的表情来,“原来是这样,辛苦东方大夫了,我一个老婆子不碍事的,还劳烦您大老远跑来。” “邻里之间,应该的。”东方琉璃道着客气话,送着陆大娘进了门,又出来替人家带好了门,眉间皱成一片。 白无常提醒道,“要不我们去赵子瑞家里看看?” “不用了。”联系昨晚发生的事,东方琉璃总有一种受到了欺骗的感觉。 “不好!” “怎么了?”姬宫涅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呼吓到。 东方琉璃却没给出任何多余的解释,而是利落的沉声说道,“回医馆。” 就这样,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回赶,东方琉璃的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砰直跳,赶再快也安不下来。 匆匆忙忙停到医馆前时,果然听到里面好一阵动静,东方琉璃摸出腰间佩剑,短小精悍的含光在干燥的日光下泛出特有的光芒来。姬宫涅也拔出他的木剑,捏在手中。 素色厚重的门帘微动,里面一个高大的男人出来,肩膀上扛着的,正是陆贞莲。而他后面跟着的那沉着脸的小女孩,大抵就是百里无忧提过的那位。 “东方琉璃,小心!”带着血迹出来的百里无忧后面躲着脸色苍白的寿眉,巴掌大的脸上满是惊恐。 “赵子瑞,是你吧?”含光自手下举起,东方琉璃挡在门口,问道。 “是我。不过,东方大夫,这件事我还是劝你少管,阴间少个陆贞莲无所谓;但我,离不开她。”赵子瑞还延续着他在俗世对东方琉璃的敬称,但说出的话,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尊敬。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天地万物都要按着既定的规则来走,陆贞莲死去已有数月,你若真的在乎她,就不该拦了她往生的机会。”东方琉璃丝毫没有因为他的说法而动容,反而更加握紧了间,等待着在适当的时候,发出致命一击。 百里无忧也托着他那副残败的身子,悄悄在四周设下结界,他很清楚,赵子瑞不能走。 “你懂什么?”赵子瑞见没有商量的余地,也不再试图对对面的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而是直接将陆贞莲往怀中一抱,先发制人,手中汇出一团银白的气流,向着东方琉璃抛去。 这还是东方琉璃首次与魅族的人交手,那团气流超出了东方琉璃对赵子瑞作为一个凡人的认知,但姬宫涅和百里无忧以及在场的每个人都早已见识过这种威力,姬宫涅甚至还记得,他在两个魅下的惨败。 并没有开口提醒东方琉璃,而是直接拿着木剑挡在了他面前。 “姬宫涅,这种手法不是你肉体凡胎可以抵挡的。”东方琉璃上前一步,含光一横,高举竖着向那道光亮切去。 想象之中的爆裂之声并没有炸开,众人将闭了的眼睛睁开看去,一个个惊的合不拢嘴。 这是怎样的场景?姬宫涅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他行走江湖这些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武功没见过,偏偏没有见识过这般场景。 以东方琉璃的武功,是断然不可能接住赵子瑞这一击的,哪怕是加上他修行的法术底子,可此刻,他不但接住了,那银白一团还围着他的剑锋不断游走,最后慢慢散去,融于天地。 第一百零七章 镜世(七) 赵子瑞的眉间皱成一片,不是说东方琉璃的功力弱吗?为何不但完全接下他一击,还将其毫无压力的散去呢? 百里无忧的心里也直发怵,东方琉璃,深藏不露啊。 但,事实与他们所料想的复杂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在透过门缝里露进来的日光下,百里无忧注意到,东方琉璃手中握的那把剑,通透的不似是一把铁器。 东方琉璃将含光握于手中,背到身后去,那把剑便在阴影处一寸寸收了回去,最后被东方琉璃随意挂在腰间,精美的雕饰,宛如人间孤品。 含光。 百里无忧低下头来,脑海中闪过这样两个字。 《列子·汤问》中记载,孔周曰:“吾有三剑,惟子所择。一曰含光,视不可见,运之不知其所触,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 他一直以为,这只是谣传,这世上,哪有这么神奇的物品,没想到却真有,还让他见到了。 “赵子瑞,我不知你何时已经归顺了魅族。”还不等百里无忧将这玄妙给消化了,东方琉璃就负手而立,问道眼前人,“魅族我虽不大熟,但其中奥秘也略知一二,魅族肯这般帮你,连昆仑镜这般藏匿在天地间不知多少万年的宝物都请了出来,想必你为此付出的代价,不会少吧?” “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东方大夫,你若不是帮我的,就请让开一条道来。”赵子瑞并不领情,今天,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带走陆贞莲,就像当初没有人能阻止他将她带入镜世一样。 东方琉璃没有搭话,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赵子瑞向魅族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魂魄,真是一个痴心痴情的好男儿。只不过,人有天命,他既然做了这杭州城的阴媒,为的就是保一方太平安康。尤其是眼下这不明不白的关口,在他这儿,讲不通什么儿女情长,只有大义凛然。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赵子瑞走,不会放陆贞莲走,因为每个不确定的因素,都会成为威胁杭州城的隐患。 “赵子瑞,你如何,我的确不感兴趣,但是你一心念着的陆贞莲,已经回不去了,你知道吗?”东方琉璃不慌不忙,残忍剖开事实真相,“陆贞莲的魂魄少了一道,阴间不留残魂之人,镜世里同样也不留,你就算带走她,也没法带着她回去的。” “不会的,天大地大,总能找得到法子,总能有我们容身之处。”赵子瑞抱着陆贞莲,沉声道,他废尽这般努力,甘愿做个不孝子,不是为了放弃。 “昆仑镜那般神通,我们一定能回去的!” “呵,孺子不可教也。”东方琉璃见他如此冥顽不化,也放弃了好言相劝的打算,摸上腰间含光,“如此般,休要怪我手下不留情!” 眼见东方琉璃拔剑,赵子瑞也将陆贞莲再往怀中揽了揽,摆出接招姿势。 他有把握能冲出去。 长剑出鞘,在光下迅速显形,露出漂亮的剑身来,带着凛冽的光,划过众人眼前。 赵子瑞在这下面恐怕讨不到好啊,百里无忧这样想着,突然想起东方琉璃虽然武功法术不算上乘,但似乎没哪次是彻底败下阵来。 他从未赢过,也从未输过。 流光溢彩在医馆的前厅里炸开来,白无常贴心的转身带上了门,这场景,让过路的人瞧见了可还了得,非得以为是闹鬼了不可,之所以为什么不去帮忙呢,是因为她和他哥哥都明白,自己没有这个能力。 剑气波过,数十个来回已在二人手底下交过,两人竟然谁都没占到便宜。赵子瑞的身后已有滴滴虚汗渗出,他很清楚,要是再这样拖下去,自己很难再脱身了。 东方琉璃,不是说只是个闲散白泽精,不成问题吗?怎么会这么耐磨? 咬了咬牙,他以只有俩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对着身边半大的小姑娘说了句,“搭把手。” “拒绝。”短短两个字,那人想都没想,简短有力的拒绝了他的请求。 “你——” “把昆仑镜借给你已经算是我对你的友情附加了,现在你把它弄丢了,还想奢望我帮忙?” 女孩白了他一眼,瞬间堵住了赵子瑞的嘴,“那你帮我扶着贞莲总可以吧?” 女孩没搭话,却也没拒绝,而是接过陆贞莲那明显比她大上差不多一倍的身体,轻轻松松靠在了自己身上,“速战速决。” 摆脱了身上的负担,赵子瑞终于能轻松一下了,活动一下筋骨,双目紧紧锁着对面白色披风下的东方琉璃。 此刻,经过数十招的对峙,说实话东方琉璃也觉得有些吃不消。 他的内丹多次离体,虽有骊山老母的善意,终究难在短时间内完全恢复,再加上前些日子那一年一度的难以启齿的东西耗费了他些许精力,又出入镜世折腾了一番,被人抽走的魂魄刚回体,此刻,他已是强弓之弩了。 内力在体内乱窜,可他还要坚持下去,赵子瑞,不能走。 左手搭上右手,对着虎口使劲一掐,整个手臂都跟着一麻,紧接着蔓延到全身,冲上大脑,整个人立马精神了起来。 含光横握,泛出银白的光来。 两个人,在大厅对峙。 胜败,在此一举。 “来吧。”东方琉璃握紧了手中的含光。 北风自门缝里刮进来,吹起东方琉璃额前的那一缕碎发。 他的眼底闪着坚毅。 划,长剑划过空中,发出撕裂般的剑鸣。赵子瑞也不甘落后,一个利落的后空翻,掌风劲出,朝着东方琉璃门面打去。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最终结果。 东方琉璃很有自信的侧身,突然,腹中一阵绞痛,紊乱的气流在他身体内乱窜。 东方琉璃提起一口气来,试图稳住自己的身体,可奈何这气流完全不受他控制。 银色的气团已经冲着他的面门来了,眼看着他躲闪不及,就要被击中。 “哎!”千钧一发之际,还是姬宫涅冲上去,一把拉过了东方琉璃。 气流擦着两人的发划过,打在二位无常站的位置,吓的那两人抱做一团,赶紧闪开。 “还是我来吧。”姬宫涅按住东方琉璃还欲再次抬起的手,不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起身,毅然的向着赵子瑞的方向走去。 第一百零八章 镜世(八) 赵子瑞眼见东方琉璃,本来松了一口气,却见一位黑衣男子脱下他身上挂着纯黑狐狸毛的披风,手持木剑,向他走来。 这是,阴阳医馆的那位伙计? 赵子瑞咬咬牙,强迫自己振作起来。 姬宫涅脱下披风往旁边的柜台上一搭,一头整齐的发因为先前救东方琉璃而散乱的披在肩上,垂下一个傲气的弧度。 “姬宫涅,请教请教。” 对面的人的呼吸是紊乱的,这是凭借姬宫涅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听到的,他的胸腔剧烈起伏,脸色虽尚好,唇间却一片白,说明他也是强撑着的。 如此般,虽然他先前对阵魅族之人都占不到上风,但此刻却也应能应付一阵子。 木剑立起,以二指划过剑锋,提起周身内力,不再废话,对着对面的人直接劈过去。 好剑法!看似毫无章法,尽是蛮力,实则贯注了强劲的内力,裹着剑锋,只是一把木剑就让他打出如此不容人拒绝的招式,赵子瑞不敢想象,若是此人手里拿着的不是木剑,而是一把名器,此刻会使出多大的威力来。 暗自赞叹一声,只不过此时不是让他欣赏的时候,为这贞莲,此刻他必须全身贯注,接下这霸道一击,甚至于,打败对面的人。 剑直指着他脑袋而来,若是这一击得手,不死也得是重伤。 求生的本能让赵子瑞强撑着提起一身真气,在手心里聚成一团,向着剑锋打去。 只听得砰的一声,两股气流相撞,在空中炸开巨大的火花,一时间照的所有人都睁不开双眼,好一阵才散开去。 硝烟过后,姬宫涅握着那一把木剑,站的笔直。 没事就好,东方琉璃这样想着。 突然,姬宫涅觉得腹腔内一阵翻滚,紧接着,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血腥味在嘴中蔓延开来。 该死!拿手背抹去嘴角渗出来的那一丝血迹,姬宫涅的目光紧锁着对面的人,好像一头豹子紧盯着猎物。 再看赵子瑞,情况也好不到哪去,鲜红的液体正从他肩膀上破碎的一角下,自他的肩头渗出,炸开妖冶的花瓣。 但二人都没有退却的心思,一个反手提起剑,一个伸手运气。 “姬宫涅,好身手。” “你也不赖。” 这一次,甚至比上次还快,在众人都还未注意到,二人就已经纠缠在了一起,在方寸之地展开殊死搏斗。速度之快,弄得人眼花缭乱,只能依稀偶尔瞥见两人颇为相近的衣角颜色。 哗——在一声器具磨过地面,擦出明亮的火花的刺穿耳膜的声音过后,纠缠不清的两人分开,各自落回原地,在地面上留下两道清晰的血印。 两个人的衣衫较之前没有什么区别,眼神中都透着琢磨不清的情绪,但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外袍之下,已被鲜血浸透! 怎么办?只有硬拼! 像是事先商量好一般,刚分开的两人同时起身,誓要争个你死我活! 咣当,姬宫涅只觉得虎口一麻,手中的木剑断成两节。 瞳孔骤然放大,就是那么一瞬间的功夫,高低立现,赵子瑞瞅准时机,欺身而上,瞬间将姬宫涅压入下风。 和着赵子瑞所有功力的一掌打来,直劈姬宫涅面门。 所有人的心都被提到了嗓眼上,屏住呼吸,东方琉璃更是睁大了眼睛。 姬宫涅—— 强撑着起身来,东方琉璃打出手中佩剑,大喝出声,“姬宫涅,接剑!” 姬宫涅回头,只见一柄剑带着寒光而来,那强劲的力道,竟然震开了赵子瑞的掌风,使其偏向一旁。 伸手擒住那把剑,冰凉的触感握在手中格外安心。赵子瑞见一击打空,连忙再次提气,可已经来不及了,姬宫涅一个空翻,身体扭成诡异的弧度,落在赵子瑞身后,一剑,送入他后肩。 嗤——赵子瑞清晰听见了长剑刺入皮肤,深入骨肉的声音,他不可置信的想要回头,身体却已经不受他控制,扑通一声向前栽去,跪倒在地。 时间,仿佛在此静止,直到姬宫涅拔出剑来,狂喷的血液溅了他一脸。 咚——重物落在大地,赵子瑞彻底栽到了地上。 “搞定了。”姬宫涅以剑撑地,半个身子也塌了下来。 “姬宫涅!”东方琉璃赶紧奔过去扶起姬宫涅,黑白无常也动身过去掺起了百里无忧。 “真是没用!”众人都在忙活,还顾不得倒地的赵子瑞,不过想来他一个都那样的人,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却忽略站在一旁的那位半大的少女,只见她放下陆贞莲,上前扶起赵子瑞,待到众人反应过来时,大厅中只剩下一摊血迹和被扔下的陆贞莲。 黑无常起身要追,却被扶在凳子上做好的百里无忧拦住了,“别追了,你追不上,追上了也没法子,你知道她是谁吗?” “如果我没猜错,应是魅族这一任的族长吧。”东方琉璃将手搭上姬宫涅的脉,用心切着脉象。 “你说的没错。”百里无忧肯定了东方琉璃的猜测。 “她来做什么?”白无常出声问道。 “定是和赵子瑞脱不了关系。”百里无忧道。 “你的情况有点严重,可能要卧床休息些日子。”东方琉璃将手放下了,再看向百里无忧,“你也少说话,脸色都成这个样子了,煞白煞白的,怎么还那么多话?” “我没事。”百里无忧接口。 “看着没事。”东方琉璃呛口道,指腹已经搭上百里无忧的腕间。 “真没事。”百里无忧将手缩回来,却被东方琉璃拉住,他再要挣扎,东方琉璃干脆捏了个诀将他定住,细细把起脉来。 片刻后,东方琉璃眉头一皱,放下手来,“百里无忧,你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百里无忧打着呵呵,似乎不愿对这个话题多谈。 眼看围着这一堆人,百里无忧和姬宫涅,再加上他自己身体也不大舒畅,东方琉璃也没再多问,而是深深看了他一眼,将其禁制解开。 “都回去歇着吧,白无常,陆贞莲句麻烦你给扶回去了。” 第一百零九章 镜世(九) 扶着姬宫涅进了房,东方琉璃还立在当地,没有一点要出去的意思。 “怎么了?”姬宫涅靠在床头,还等着东方琉璃出去了看看自己身上的伤口,这寒冬腊月的,就前厅到卧房的距离,他觉得这一身的血都给冻的贴到身上了,扎的他生疼。 “我现在有些迷糊。”面对姬宫涅,东方琉璃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干脆坐下来,说道,“昨晚上我坐下来将发生过的所有事都捋了一遍,却是觉得百里无忧可疑,毕竟有条线索直指向了他。尤其是他把我的魂魄送回来时,我更有一种感觉,觉得事情不会这么凑巧。但是今天在我把他的脉时,发现他很虚弱,甚至和我一样,这让我不得不打消了对他的怀疑,应该没有人会和抽走自己魂魄的人混在一起吧?” “既然如此,那百里无忧就是没有嫌疑的,你又在担心些什么?”姬宫涅并不是很能理解东方琉璃想要表达些什么,按照他的说法,抽他魂魄的人不是百里无忧,百里无忧没有辜负大家的信任,这不就足够了吗? “不是。”东方琉璃摇头,道,“我的意思是,你看,陆贞莲的魂魄被人抽走了,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我一直在找的幕后黑手;紧接着,我的魂魄和百里无忧的也被人抽走,按照百里无忧的说法,这个人明显就是赵子瑞;但赵子瑞肯定不会抽走陆贞莲的魂魄。那么,问题来了,幕后黑手,到底是谁?” “打住。”姬宫涅抬手,往床柱上靠了靠,道,“我发现你搞混了两件事,那就是认为这两件事是同一个人所为的,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两件事,很有可能并不是同一个人干的。” 顿了顿,将呼吸略做调整,好让自己疼的不那么厉害,这才继续开口替东方琉璃分析道,“你看,假设陆贞莲的魂魄是被那个幕后人抽走的,看赵子瑞的反应,他也是知道此事的。那么,他抽你们二人的魂魄,很有可能就是为了行某种补魂的秘术,这样,一切不都说的通了吗?” 东方琉璃点点头,觉得姬宫涅分析的也颇有道理,但是很快这个想法就被他给否认了,因为他思索一下,说道,“不对,天底下哪会有这种以魂补魂的秘术?若是有,还不乱了套?”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姬宫涅反驳道,“你未曾听说过,并不代表它就没有。就拿镜世来说吧,之前你也未有所涉猎,但它还不是一样的存在吗?” 这番说法彻底的说服了东方琉璃,他将姬宫涅的说法在脑子里顺了一遍,尽力想将一切和那个神秘的幕后人联系到一起,却怎么都不得章法,无奈,只得向姬宫涅求助。 “姬宫涅——” 他刚抬头,就见得那人面色有些纠结,拦住了他刚起的话头,“我能不能先一个人待一会?” “怎么了?”东方琉璃还未反应过来。 “我换件衣服。” 东方琉璃抬眼看了下姬宫涅身上那挂着的袍子,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道,“那我就先出去了,给你烧盆水放在外面,你自己端进去。” 滚烫的热水在红堂堂的柴火的作用下在铁锅里翻滚着,东方琉璃守在灶火前,灶仓里面的火焰照的他脸通红,突然间,他就开了窍。 姬宫涅的分析是对的,幕后人不是赵子瑞,按照时间和种种来说,都不可能是赵子瑞。赵子瑞之所以会这么贴合他一直在寻找的幕后人,只有两个可能,一,巧合;二,是被人故意引导所致。 很巧妙的局,利用事态,将他的思维带向一个错误的方向。 如此看来,赵子瑞却是是和这件事无关了。 东方琉璃终于将事情缕清,深呼了一口气,但很快又陷入新的困境。对手比他想象中的更为聪明狡猾,看来短时间内他是无法将其揪出了。 起身走到锅前,东方琉璃掀开盖子抬起大锅,将热水倒进早已准备好的木桶里,又掺了些热水,正准备给姬宫涅送去时,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大胆而可怕的念头,或许,就连一开始他所得到的那有关一男一女的线索都是对方为了迷惑他而设下的迷雾。 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总能再找到线索的,眼下最重要的,是处理好陆贞莲、甚至整个魅族的事。那个魅族的族长,看起来不是个善茬啊。 抱起木桶,东方琉璃叹了口气,决定还是一件一件事慢慢来。 姬宫涅在东方琉璃离开带上门后,自床上站到地上,撕开已经黏到身上的布条,露出精壮的上身来。 血,全身都是鲜红的血迹,遍布了他裸露的胸膛。 这赵子瑞,还真是不要命的打法。虽然被自己打倒,他却也没沾到一丁点的便宜。 看样子,还真得如东方琉璃的说法,休息上好一段时间了。 呵。姬宫涅勾起嘴角,伸手去解腰带,脑海中浮起一丝嘲讽,可真是安逸杀死了人,想当年,这点小伤,根本就奈何不了他。 正思想着,还没等裤子褪下来,咚咚咚,门口三声轻叩,紧接着响起他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姬宫涅,水我给你放在门口了。” “知道了。”姬宫涅想都没想,就应了声。 东方琉璃低着头往自己房间里走,突然想起姬宫涅受了些伤,若是泡澡的话,不如一趁放些草药进去,活血化瘀,便又钻进前厅里,站在药柜前翻找草药去了。 而于此同时,姬宫涅也打开房门,趁着还没脱个精光,将木桶抱了进去。 关上门,将腰带解开,姬宫涅深吸一口气,一下子钻进了木桶。 刚送过来的水还冒着热气,粘在皮肤上火辣辣的疼,姬宫涅深吸一口气,将眸子闭了起来,静静躺在木桶里。 “姬宫涅,我给你找了些草药。”熟悉的声音钻入双耳,姬宫涅刚睁开双眸,就看见了捏着一把药草推门而入的东方琉璃。 第一百一十章 镜世(十) 蒙蒙的水汽后,是一张模糊的脸,配着湿漉漉飘在水中的头发,精壮的胸膛露出半个来,细看之下,上面还有一道道被气流割出的细痕。 东方琉璃尴尬了,他没想到,姬宫涅动作会这么迅速。 姬宫涅倒是无所谓的泡在木桶中,声音沉稳如斯,“要怎么用,直接放在水里吗?” “啊?是的,就是放在水里,我想着你——” “那你直接放到水里吧。”水中的姬宫涅截断他的话。 东方琉璃快速上前将手中的草药丢到水里,一抬眼,刚好对上雾气后那一对沉静的眸子,瞧得他心中一慌,赶紧低下头来,凑着往出去走。 “门在那边。”身后的声音响起,东方琉璃抬头,却还是咣当一声,撞在了窗沿上。 抬手捂住头,东方琉璃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赶紧顺着门出去了,却也还是不忘将门替里面的人给带上。 草药在热水中泡开,烧的姬宫涅的皮肤越发的灼痛,但冷下来的血都热起来了,他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因为他很明白,这灼热来自何处。 医馆里的这一战,可谓是两败俱伤,多亏了魅族族长在最后带赵子瑞离开了杭州城,不然现在,这世上,恐怕就没这么一号人了。 但赵子瑞并不肯领她这个情,在他看来,没能带出陆贞莲,和死了并没有什么区别。 床板咯吱吱的直响,床上包成木乃伊状的人睁开双眼,挣扎着要起身。 一只手却按在他肩头,阻止了他的动作。 艰难的转过头来,映入赵子瑞眼帘的,除了那个半大的魅族族长,还能有谁? 朱唇轻启,嘲讽的话脱口而出,“见过能闹腾的,可没见过像你这样能闹腾的,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处,还想着要干嘛?” “贞莲呢?”赵子瑞用力撑起身子,奈何压在他肩头的那一指力道实在太大,他不敌,最终落下阵来,躺倒在床上。 “陆贞莲?呵,你还是替你自己好好操心吧。”耳边传来那人的风凉话,“赵子瑞,你怕是没几天活头了。” “我问你陆贞莲呢?”赵子瑞对自己毫不关心,似乎是没将床头人的话听进耳朵里,只是一遍又一遍的、不厌其烦的重复着这一个问题。 “自己都倒下了,还能再奢望着什么?她自然还是在阴阳医馆中了。”拗不过赵子瑞的倔强,那女子终于道出他想听的。 虽然已经知晓结果,可听到耳中时,又是重重一击,赵子瑞整个人都瘫在床上,眼底是一片绝望。 “昆仑镜在这,我也没义务陪你,按照我们之间的约定,我最多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一月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昆仑镜,请你完璧归赵。” 那女子开口,掏出一面古朴的镜子,放在赵子瑞胸口。 “瑶琴族长,你,能不能帮我最后一个忙?”床上的人摸上镜子,开口道。 瑶琴本来是想拒绝的,但看到床榻上动都不能动的人,还是心一软,给应了下来。 “请你教我一个法子,不求将这具破败的身子复原,但至少能让我站起来,能去搏一把。” 果然,赵子瑞提出的是这个要求,像是事先准备好的一般,瑶琴自袖中取出一个盒子,丢到他怀中,道,“这是一粒仙丹,因为功效太伤人,所以我得了也没什么用,今日给了你也无所谓。此物吞食下去,哪怕是灯尽油枯之人也能活蹦乱跳,甚至还会得到胜于平日数十倍的神力,三日不散。” “但是。”瑶琴顿了半响,看向床榻上的目光带着些许不忍,“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此物如此神力,对人的损害也是一顶一的,服食三日之后,必定经脉逆流,爆体而亡。” “多谢了。”赵子瑞打开盒子,露出里面通体朱红德仙丹来,双手正要去拿其中那颗带着希望的丹药时,一只素手却先他一步搭在了仙丹之上。 他抬眸,对上瑶琴那一双不忍的眸子,她问他,“你真的想好了吗?为了陆贞莲——” “想好了。”赵子瑞回答道,声音带着苦涩,“就算是我不走这一步,看我这身子骨,怕也是熬不了几天了吧?与其就这样一天一天的拖着熬日子,不如赌上一把,毕竟,是我把她带到这步的。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若是我有那个命救出贞莲,日后还请瑶琴族长多多照料。” 瑶琴见他意志坚决,当下也不好再劝,只得点头答应下来,“那你保重,事成之后,随便将昆仑镜丢入哪个山河大海便好。” “多谢了。”赵子瑞拿出那颗仙丹,往嘴中一塞,那细腻的丹药瞬间在他口中化开,一股气流在他体内窜开,身子骨,慢慢结实起来了。 绷开身上的绷带,赵子瑞自床榻上起来,坐好,心中暗暗发誓,贞莲,我一定会将你送回镜世。 这夜吃过饭后,空中落下了雪渣,待东方琉璃有心探头去看时,外面的飞雪已经有鹅毛大小,纷纷扬扬的自庭院上那巴掌大的天空中撒下,没一会儿目之所及之处,皆是银白一片。 下雪了啊。 东方琉璃搓着手,带着一盒金疮药进了姬宫涅的卧室。 雪白的膏药在手心里推开,再抹在姬宫涅自己没法涂到的脊背上,二人都有默契的没有提起之前的尴尬事。 上好的金疮药效果就是好,冰凉一片搭上后背的皮肤,再有上东方琉璃的法力加持,细碎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没一会儿就完了事,东方琉璃替姬宫涅穿好衣服,二人没事聊了起来。 被子给床上的人盖好,姬宫涅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你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着了。” “病人就该有病人的样子。”东方琉璃替他掖好被角,直起身来,道,“不知怎么着,我今天眼皮一直跳的不行。” “怕是冻着了。”姬宫涅接口道。 “你冻着了眼皮跳?”东方琉璃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反正没好事,你就看着吧。”姬宫涅靠在床榻上,开玩笑的道。 门外,大雪纷飞,一场祸事,正向着医馆里的众人逼近。 第一百一十一章 镜世(十一) 夜里响起咣当一声,东方琉璃起身披上外衣,还没穿利落就点起灯去看,推开门一脚踏出去,雪已经落了一尺厚。 借着烛光,东方琉璃站在长廊下,看着有一串脚印一路蔓延至陆贞莲房间。 不好!东方琉璃暗道一声,提着灯急急忙忙往那道门上赶,在门口果然瞧见了被揣翻在地的黑无常。 还来不及扶起地上的人,眼神落在室内,一身黑衣、虎背熊腰的汉子立在室内,肩上已经搭上了手刀劈晕的陆贞莲,床榻边躺着同样被打倒的白无常。 那人转过身来,就要离开现场。 东方琉璃倒吸一口冷气,这人,正是白天被打的晕过去的赵子瑞。 姬宫涅的武功怎样,他很清楚,再加上含光,人剑合一的威力不容小觑,他记得赵子瑞当时明明已经起不来了,轻则应该全身经络尽断,重则应该直接没命了。就算身边有高人指点,最多也就是保住小命,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复原,甚至还能有将黑白无常打倒的气力? 东方琉璃心下一片狐疑,却也不敢掉以轻心,扔掉手中烛灯,摸上腰间含光。 “东方大夫。”赵子瑞开口了,事到如今,他一个将死之人,也不想再图什么,就只希望陆贞莲能够好好的,因此虽然他带着戾气冲进来,却丝毫没有在这动武的打算。若是东方琉璃能商量,这件事他还是希望能和平解决。 毕竟,和东方琉璃做了这么些年个邻居,东方大夫是个好人,他知道。 “今日我来,只是为带走贞莲,送她回镜世,她过得实在是太苦了,之后,要杀要剐,我任你处置,如何?” 东方琉璃惊异于他为何这样好说话,可他依旧不能应下赵子瑞的条件。 握紧手中长剑,还是那句话,“天地有常,赵子瑞——” “我懂了,那东方大夫,对不住了。” 夜晚的陆贞莲已经化为一缕鬼魂,赵子瑞轻松就将其收入随身携带的锦囊内,然后起身,不给东方琉璃任何反应的机会,直接出击。 咚——东方琉璃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一阵风般的人影就卷了过来,紧接着,腹部就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拳。 噗——一口鲜血立马自他嘴中喷出,整个人痛苦的蜷缩在一起,向后退后几步,若不是手中的剑撑住,估计他就直接飞出去,摔到墙上了。 “东方琉璃!”姬宫涅也听见了动静,奔了出来,几个房间的灯相继亮了起来。百里无忧打开一条门缝,探出头来,见到一抹残红坠在当院,一片鲜红印在白雪之上,刺眼至极。 姬宫涅奔了过去,将东方琉璃扶起,眸间一片猩红。张口,声音低到了极致,“赵子瑞,你找死!” 拿过东方琉璃手中的剑,起身就向着对面傲风而立的男子刺去。 他的行动是如此的迅速,以至于东方琉璃还没来得及出声提醒他,赵子瑞今非昔比。 砰——果不其然,姬宫涅的剑还未靠近赵子瑞,就被他徒手震开,一把打落在墙上。 背后还未痊愈的细碎伤口一下子被震开,鲜红的血迹渗透他因为着急而唯一套着的亵衣,瞬间在墙上炸开一朵血花,身体顺着墙面滑落时,还在墙面上拉开一道血痕。 胸腔中传来翻江倒海的感觉,血液叫嚣着要冲出来,姬宫涅咽下喉间的那一片腥甜,强忍着浑身的剧痛,撑着剑,一寸一寸,硬是站了起来。 提起手中的剑,每一次运气都牵的骨头疼,姬宫涅咬咬牙,终于举起了剑。 胡来!百里无忧长叹一声,也顾不得给寿眉喂下药,直接一记睡穴点下去,连外袍都来不及套,赤脚就拉上门,奔了出去。 抬起的剑被压下,姬宫涅一记眼刀扫过去,一向懦弱的百里无忧此刻却强硬至极,按住他的剑不肯松手。 赤脚薄衣的百里无忧立在雪地里,对着他来了句,“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姬宫涅略微抬高了声音,却因受伤而显得气虚。 “你不觉得,赵子瑞很不对劲吗?”百里无忧看了眼正中央一身杀气的赵子瑞,对着姬宫涅说道。 “不对劲也得上,不然怎么办?让他带着陆贞莲跑了?”姬宫涅并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这件事只有两个解决方法,一,上;二,不上。 所以,姬宫涅握住剑,对着百里无忧道,“你给我让开。” 百里无忧见拿他没辙,这人就是死犟,只能匆匆忙忙画了个结界,将注意力转到东方琉璃身上。 “我看着赵子瑞不对劲啊。” “是回魂丹。”东方琉璃以他精湛的医术分析道,“有人将他周身筋骨接好,并给他吃了回魂丹,此物甚毒,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使用。因为它入口即化,虽有起死回生、增强功力的作用,但一般吞食此物的人,都活不过三日。赵子瑞,可真是下了血本。” “回魂丹。”百里无忧还在念叨着,却听得东方琉璃一掌打在身侧的石桌上,紧接着立马起了身。 百里无忧还想伸手去拦,一回头间,却见着姬宫涅已经握着剑冲了出去。 “胡闹!”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这样评价姬宫涅了,将头回过来问东方琉璃,“怎么办?” “怎么办?一起上!”东方琉璃踩着脚下石凳一借力,紧跟着姬宫涅也扑了过去,百里无忧眼见如此,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上了。 三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同时向着赵子瑞扑去,俩妖一人,哪怕是大罗神仙,也要掂量一下,而赵子瑞却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自三个方向冲来的人,在他们快接近时,右脚微微往后一撤,在雪地里吃上力,紧接着在掌心提起一口气,汇成脸盆大小的银色气流,对着三人打去。 “闪!”东方琉璃一声喝出,三个人灵活的在空中翻转,勉强躲过那气团,却依旧免不了被擦过身上某些部位,流下鲜血来。 但也是因此,三个人顺利接近了赵子瑞。 第一百一十二章 镜世(十二) 三个人互相对视一眼,明明是第一次联手,却像是磨合了千万遍般,围着赵子瑞一转,从三个方向将其锁死。 赵子瑞的神经也在高度的紧张之中,全身毛孔的舒张开来,全方位感知着左右的人。他明白,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只许赢,不能输! 又是一次眼神交换,毫无防备的,姬宫涅举起剑,当头劈下。 赵子瑞习惯性的撤腿,抬手去挡。于此同时,东方琉璃与百里无忧同时起身,往前用力一扑,两人一左一右,抱住赵子瑞大腿,对着穴位点下去。 赵子瑞的双腿被人抱住,连忙撤出一只手来去顾脚底下,狂厉的掌风落在地上二人的后背,打出岑岑鲜血渗出二人嘴角。 黑白无常还愣在门槛前,不知所措,赵子瑞的一只手已经握上含光,滴滴鲜血自他手心落下,但他却似乎感知不到痛,只是单手握着剑甩,意图将姬宫涅甩出去摔成肉泥。 “还愣着干什么?过来帮忙!”东方琉璃喊出声,紧接着又是一掌落下,打的他一声闷哼,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来了!” 铁锁的声音响起,黑布无常二兄妹后知后觉,妹妹将铁索抛起,哥哥接住一头,尽力向着赵子瑞套去。 姬宫涅见状,尽力提起最后的内力,顺着含光震下去。 嗤——长剑划破皮肉的声音传来,赵子瑞终于吃痛,抬起另一只手伸手想助自己右手一臂之力。 就是现在! 亢长的铁链套上赵子瑞的脖颈,二位无常使劲一拉,赵子瑞的脸瞬间暴红,上升的手也掉下来,抓上自己的脖颈。 姬宫涅再也支撑不住,坠到地上,在厚重的雪地上砸下一个人形大坑。 东方琉璃看了眼落在雪地里的人,脱下外袍用力一扬,盖在姬宫涅身上。 现在不是去关心他的时候,姬宫涅,对不住了,等解决完赵子瑞,再过来看你。 东方琉璃一跃而起,自黑无常的手里接过铁锁,缠在赵子瑞的身上,用力一勒,赵子瑞的脸上瞬间变为青紫色。 黑布无常紧接着一跃而起,上中的吃饭家伙将要朝着赵子瑞身上招呼下去。 这一下下去,在场的人都很清楚,必是魂飞魄散。况且,赵子瑞逆天改命,强行扭曲自然规律,又命不久矣,黑白无常这般做了,也无可厚非。 但东方琉璃还是拦住了他们,他觉得赵子瑞虽然做的不对,但也不应该由他们出手审判,更何况,他只有三天活头了。 “妇人之仁!”百里无忧眼见东方琉璃拦住黑布无常,干脆起身,自己动手,终结这一切。 赵子瑞的眼睛睁的贼大,嘴也张着,粗粗的气自鼻孔里喷出来,在寒冷的空气里凝结起来。百里无忧飞身一跃,一掌就要往那人头上劈去。 “百里无忧!”东方琉璃急的大喊,伸手去拽已经跃起的人影,手中的锁链不由得一松,这下可不得了了,被勒的喘不上气的赵子瑞觉得脖颈间一松,立刻抓上铁链用力一扯,再绷紧了全身的力道用力一挣,那锁过千千万魂魄的玄铁锁链,竟然让他生生挣断! 轰——四人被那强大的气流波动震的落在地上,几个人赤手空拳的就要和赵子瑞斗,东方琉璃接到百里无忧怨恨的目光,抹了把嘴角鲜血,起身将陷在雪地里的姬宫涅一把拖开,道了句,“撤!” “撤?”百里无忧似是不能相信这句话是出自东方琉璃之口,他们努力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放弃? “寿眉呢?快去把寿眉弄出来!”东方琉璃拖着姬宫涅,一边对着百里无忧大喊道。 “哎!”百里无忧叹出声,趁着赵子瑞还没缓过来,冲进卧房,抱出了还在熟睡中的寿眉。 “你准备怎么办?”一行人退到了医馆外,互相搀扶着,个个衣衫褴褛,带着斑驳的血迹,好不狼狈。 “扶着。”东方琉璃将姬宫涅放在黑白无常怀中让馋着,自己掀开破破烂烂的袍子,席地而坐,嘴中念念有词,逼出内丹来。 “你干什么!”百里无忧还抱着寿眉,奔到他身侧半跪下,“你疯了吗?” 滴滴鲜血自东方琉璃的嘴角渗出,打落在脚下那一片白雪之中,他尽力将注意力集中起来,全力将金黄一颗的内丹悬于九天之上,笼罩在整片杭州城之上。 “东方琉璃!”百里无忧将寿眉也递在了黑白兄妹手中,“你不要命了吗?你现在的身体,是能随随便便将内丹逼出来的吗?” “没办法了,总不能真让他这么走掉吧?赵子瑞只有三天的时间,只要困住他三天,一切,就归于平静了。”东方琉璃说着,豆大的汗珠自他额间滚下,声音也越发的虚弱下来了。 “你——”百里无忧刚想说些什么,就觉得头顶上一片响动,紧着连带着脚底下轰轰轰的响,他抬头,见得赵子瑞怒发冲冠,像一头发狂的野兽,直直的往着结界上撞。 轰!金黄的内丹在空中发颤,东方琉璃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片震动,对着百里无忧道,“快搭把手。” 眼见着赵子瑞撞击的力度越来越大,百里无忧也不敢耽搁,就地一坐,冰凉的触感自屁股直冲而上,震的他浑身机灵,连疼痛都被冻住,立刻施起法来,好助东方琉璃一臂之力。 血色染过天际,破晓的曙光自东方透出,盖过银白,露出金黄的灿烂来,这天,已经快大亮了。 待到黎明鸡叫过后,这杭州城就要苏醒过来了,要让诸位杭州城百姓看见了,可还了得? “黑无常,麻烦你去城外城隍庙请一趟土地老儿,就说昆山白泽族东方琉璃请他过来走一趟。” “明白!”黑无常也知这番境况,皆是些残兵败将,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份胜算,将两个人往半坐在地上的白无常左右身上一靠,就着风便向城外赶去了。 一夜风雪,破晓之时能否安稳下来,还未见分晓。 第一百一十三章 祸不单行 拂晓,黑无常受东方琉璃临危所托,拼了命的乘着风往城外奔去,恨不得自身后生出一对翅膀来。 飞过城门,淌过护城河,再往树林子那边小一里地,便到了城隍庙。 “土地神!”还未落地,黑无常就大喊起来,可四下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给他回应。 怎么回事?黑无常就着快亮起来的天色看过去,城隍庙前扔着那土地神常用的拐杖,心中咯噔一下,落到地上,急急往里面一奔,果然,那倒在血泊中进的气不比出的气多的老头,正是土地神。 城隍庙遭人袭击了?黑无常上前快步将老人扶起,提起内力就要往他身体里灌,却被他给止住了。 “没用了,小神元神已被打散,已是回天乏术了。”缓了一会儿,待稍稍回了点气,土地神又撑着说,“是东方琉璃叫你来见我的吧?” 黑无常点点头,目光紧锁着怀中扶着的人,眉间皱成一片,却也是无可奈何,他只是一个芝麻大小的鬼差,元神都散了,他就算是想帮也没个法子。 “好孩子,好孩子啊!”土地神吃力的说着,“这趟浑水,你叫他别淌了,安安心心做他该做的事,还有,我已经知会了上面,会有人来帮他的,叫他莫急。” “土地神!”土地神刚交代完毕,就双眼一闭,断了气。 黑无常暗叹一声,看着消散在天地内的人,只得再次返回去报信。 这边东方琉璃已经快不行了,若不是那心里的仅存的信念撑着他,他怕是早已倒下了。 “东方琉璃——”自不远处传来呼唤,东方琉璃回头,正是黑无常带着疾风而来。 “怎么就你回来了?土地神呢?” “他被人给杀了,我去的时候已经不行了,他让我带给你一句话,说让你别淌这浑水,还有,他说他通知了人来帮你。”黑无常站在东方琉璃身侧,简单明了的将事情交代清楚。 “什么?”东方琉璃身躯一震,连带着结界也不稳起来,一个不留神间就被里面的赵子瑞给撞出来个碗口大的洞。 “当心!”黑无常也坐下来,使出一份力来,三人合力,勉强将缺口补上。 咚!又是一声,抬头看去,就在另一个方位,又一个洞口被撞开。 东方琉璃抬手,将洞口补上。 但接下来,被困了一夜的赵子瑞却丝毫没有力竭的表现,反而越战越猛,让外面的三个人渐渐吃不消起来。 “哥哥,我也来帮忙!”白无常丢下身侧的两个人,也奔了过来。 汗水混着血自每个人的额间落下,低落在雪地中,化开一片。 东方琉璃只觉得自己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他很清楚大家也和他一样,撑不了多久,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败下阵来。 怎么办?东方琉璃问着自己,脑海中闪过一个大胆旳想法,抱着内丹爆体而忙,和赵子瑞同归于尽! 轰的一声,就在东方琉璃思考之际,摇摇欲坠的结界被彻底打破,披头散发、双目赤红的赵子瑞自里面蹦了出来。 所有人被这力道弹开,皆躺倒在地,东方琉璃心中一紧,翻起身来,奔着自己的内丹就去了。 “这东西怕是个好东西,有这东西,贞莲应该回的去吧!”披头散发的男子癫狂的笑,伸手就要去握那颗失去支撑,直直往下坠的金黄色的内丹。 “休得放肆!”就在赵子瑞的手快要触上那颗内丹之时,一声少女的娇呵传来,赵子瑞只觉得眼前一片白,就被自空中撞下。 “东方琉璃,拿着!”素白的手接住内丹,向着东方琉璃的方向一丢,接着就直直往赵子瑞坠下的方向扎去。 “小白,咬他!” “吼!”震耳欲聋的兽鸣响彻云霄,东方琉璃接过内丹,将它回归本体,也顾不得顺一遍经脉,就直直奔着医馆里去了。 “好!就是这样!”一进院内,巨大的饕餮兽与少女配合密切,在雪地里滚做一团的赵子瑞身上敲敲打打,一阵阵骨骼断裂的声音传入东方琉璃耳朵。 “叫你嚣张!”没过多久,少女便拍拍手起来,临了还不够劲的在赵子瑞的身上踹了一脚。 “多谢姑娘!”东方琉璃双手一搭,一辑就要做下去。 “谢什么谢,都老相识了!”那姑娘牵过饕餮兽,往东方琉璃身旁一站,“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我说你啊,当初那么宝贝你内丹,怎么今天舍得拿出来了?” “这不是万不得已吗?”东方琉璃笑笑,再次像她表达笑意,“今天多亏了你,不然——” “那可不是?”少女将头骄傲的一扬,“一听着你有事,我可是马不停蹄的就赶过来了。不过我有名有姓的,叫我颖儿。” “那我可不敢,你可是骊山老母的亲孙女——”东方琉璃连忙摆手拒绝。 “不敢?”颖儿轻哼一声,将头扭过去,“我看你没什么是不敢的,当初唬我挨奶奶骂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你不敢的?” 东方琉璃见状,这小姑奶奶,还真是不好伺候,只得连连点头,任由着她性子去了。 “我看你这伤了不少人,我去看看,你就在这看着这甚劳子的赵子瑞吧,我奶奶说了,规矩是天地间的,但也是能变通的,你自己看着办吧。”颖儿摸了摸饕餮兽的脑袋,示意它在原地带着,自己将手一背,出去帮忙去了,她可是要长留的,不讨好这里的人,还怎么长住? 真是个孩子,东方琉璃摇摇头,蹲下去去看赵子瑞的情况如何了。 筋脉尽断,这个颖儿姑娘,下手可算是够狠,不过也得亏了她,自己和那几个人,才能逃过这一劫。 得,现在就把这人先弄回屋去,将闷了一宿的陆贞莲给放出来,待将人都安顿好了,再来处理他们的事。 自赵子瑞怀中摸出昆仑镜往自己身上一揣,东方琉璃这就准备将人往回去拽了。 “哎,东方琉璃——” 第一百一十四章秋后蚂蚱 “这个给你。”颖儿刚走出去几步,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折了回来,丢给东方琉璃一个小瓶子。 东方琉璃接过,脸上浮起疑惑的表情,“这是——” “是路上遇见那些不开眼挡道的精怪的内丹。”颖儿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本姑娘血脉纯正,留着也没用,小白呢,也不差这一两顿补的,就都赏给你了,奶奶说了,要我和你搞好关系。” “吼!”东方琉璃还没说什么,一旁卧着的饕餮却不情愿了,这可是从他嘴里克扣下的伙食。 “叫什么叫?再叫就把你杀了取内丹。”颖儿白了一眼烦躁不安的饕餮,那兽便像条小狗一般,委屈的卧下去了。 “记得吃!”丢下这样一句话,她便像一阵风一般的,跑了出去。 这孩子,东方琉璃拔开盖子,在手心里倒下一片大小、成色不一的内丹,这才明白了她的用心良苦。这小姑娘,是用了心啊! 将瓶子盖好往怀里一收,东方琉璃蹲了下去,吃力的拽起瘫在地上的赵子瑞,往房里拉去。 陆贞莲被放出来时,整个人还是迷迷糊糊的,半靠在床畔。 “你先坐着,趁着赵子瑞还清醒,多说几句话,我出去看看那几个,折腾了一夜,恐怕凶多吉少。” “麻烦您了,东方大夫。” “哎呦喂,姑奶奶,你可轻点!”东方琉璃还没踏进前厅,就听到狼哭鬼嚎的一阵,捂着耳朵走了进去,巴掌大的厅里面此刻横七竖八的摆满了人。 “怎么在这就折腾上了?都不去里面。”东方琉璃绕过一干人,挑了个挨着姬宫涅的空位坐了下来。 “就我一个人,他们一摊,我能弄进去吗?”颖儿嘴里嘟囔着,手下却丝毫不含糊,只听得咯噔一声,百里无忧又是一阵哀嚎。 “哎哟我的姑奶奶啊!您轻点行吗?我看我这没给摔死了,却让您给掰着疼死了!”百里无忧疼的呲牙咧嘴,无奈身子各处都使不上劲,只能瘫在椅子上任人作弄。 “嚎什么嚎,你说你大小算个精怪,怎么就这么经不起折腾,接个骨就叫成这个样子。”颖儿嘴里抱怨着,手下的劲不由得加上一分,疼的百里无忧眼泪花都要掉出来了。 “不像样!”姬宫涅此刻已经转醒,因看不惯百里无忧那一点小伤痛就大喊大叫的模样,将头偏向一边,又牵的断裂的骨头一阵生疼。 东方琉璃注意到他煞白的脸,忙凑过来问道,“你怎么样了?” “一点小伤而已,不碍事。” “东方琉璃!你快过来帮我看看,这女人要把我骨头给拧断了!”耳畔传来百里无忧的大呼小叫,东方琉璃只得先放下对姬宫涅的关心,走了过去。 “我来。”东方琉璃自颖儿姑娘手里接过百里无忧,手慢慢探上断骨处,轻轻捏着。 “这就对了嘛!那个什么颖儿,你得多向东方琉璃学习学习,看看人家是怎么对待病人的。”百里无忧逃脱了颖儿的魔爪,一脸惬意,十分享受东方琉璃的拿捏。 “就你事多!”颖儿气的跺脚,转身去看黑白无常兄妹了。 “不用了,我们自己能搞定。”两兄妹丢给她一句话,互相搀扶着回屋去了。 “不识好人心!”颖儿气的跺脚,将头转过来,她倒要看看,东方琉璃哪里值得她菩提老祖的座下弟子学习了。 东方琉璃捏着百里无忧身上各处,直到将他全身断骨给摸了个遍,这才将手搭到他腕间,问道,“你家寿眉呢?怎么没见?” “对啊!寿眉呢?”百里无忧也急到,要不是实在起不来,他这就立马起身了。 “啊!”就在他问话的那一瞬间,腕间传来一阵急痛,疼的他俊秀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全然没了平时那般翩翩公子如玉的模样。 “东方琉璃!你干什么!”还不等百里无忧缓过来,身上五六处,接连着都受到了攻击,那咯噔噔的声音,听得他心直发颤。 “不是你说的让我治吗?我就是这个法子。”东方琉璃面不改色的,再提起手腕,接连着几下,又引发新一轮的狼哭鬼嚎。 “打住,打住!”百里无忧实在是受不了了,这人,简直比那个姑娘下手还狠,疼的他展不开身来,“还是让颖儿姑娘来吧。” “知道我的好了吧!”颖儿脖子一扬,一脸骄傲,却也不端架子,带着轻快的步伐向着百里无忧走去了,这公子哥,可真是俊呐!瞧着比东方琉璃还要俊。 “那可不是,小姑奶奶,你最好了,温柔体贴,哪是东方琉璃那糙了吧唧的大老爷们能比的。”百里无忧咧开嘴说着讨好的话几句话就哄得颖儿心花怒放,手上的动作也跟着柔了下来。 东方琉璃见状,起身,也没多说话,扶着姬宫涅往房中走去。 “嘶——”坐到床上时,姬宫涅发出一声倒抽气的声音,待东方琉璃抽开手准备替他去看时,只见他整个人都向后扬去,竟是连坐都坐不住。 “你也骨折了?”东方琉璃连忙将人扶住,缓缓就着床榻放下去。 “小伤,不碍事,接上就好了。”姬宫涅还是这样说道。 可东方琉璃却是不信了,方才他就说是小伤,结果送他回来才发现他骨折了,若是他不替他看看,不知道姬宫涅还会瞒他多少。 于是,也不搭理姬宫涅的抗拒,手直接搭上他的脉搏。 “你!”东方琉璃切过脉后,起身粗暴的将床榻上人单薄的亵衣撕开,姬宫涅精壮的胸膛便暴露在了空气之中。 蜜色的肌肤,带着一块块结实的肌肉,无不彰显着男人的气概。可东方琉璃的心,此刻却全然不在这处,只见他将姬宫涅身上的碎布还不嫌零碎的撕了又撕,裂帛之声就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响彻。 一双手探上他胸膛,姬宫涅眸间一沉,眼神中闪过慌乱,努力想抬起一只胳膊来,却发现一切只是徒然。 因为他的胳膊,根本不停他的使唤。无奈之下,他只能直接开口,任苍白的语言滑出,“东方琉璃,你这是做什么?” 第一百一十五 天劫将至 “我干什么?”说话间的功夫,东方琉璃已探过他全身各处,被他的疑问气笑,“你自己周身经脉尽断,还问我干什么?姬宫涅,你自己的命不是命?” 姬宫涅看着床头被气炸的人,他身上也挂着碎成一条条的红布,看着就像是一头发怒的母狮,嘴唇蠕动了半天,最终还是将想说的话咽回肚中,将头扭向里边。 “姬宫涅,我在问你话!”见他不语,东方琉璃更是来气,可床榻上的人就像是哑巴了一般,偏着头,一声不吭。 无奈之下,东方琉璃只得半探出身,将他的脑袋拨正,对着他的目光,说道,“姬宫涅,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风自没有关严实的门缝里刮进来,吹起两人的碎发,将其纠缠在一起,姬宫涅眸间一片暗沉,注视着眼前的人。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认真的看眼前的人,他有着一对细长的眸,哪怕是怒气冲天,也不能阻止其中烟波水流转,那一汪汪水,和着东方琉璃的怒火流到了他心里,直到心田。他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东方琉璃的样子,火红的长袍坠地,金丝流云纹,高调至极,三千青丝以镶玉金冠束起,只留额前一缕发丝轻垂,好不潇洒! 想到这,姬宫涅轻笑,想习惯性的摸剑往后靠去,这才发现,现在他既没了剑,也不能坐起来了。 不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他能如此清晰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笑什么?姬宫涅,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现在的情况十分的不乐观!”东方琉璃被他这一笑给弄迷糊了,这人是不是傻了,这种情况还能笑的出来。 “知道,怎么能不知道呢?”姬宫涅被耳边的声音从回忆中拉回来,将头低下,同时也止住了东方琉璃的说教,“这种情况,恐怕是大罗神仙都束手无策吧?更何况,你还不是神仙。” “我——”东方琉璃对上他那一双没有杂质的眸,愣了一下,继而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办法?我是个大夫,而且还会法术,我——” “就算筋骨能接起来,我能恢复如常吗?”姬宫涅抬头,再次打断他的话,察觉到自己语气的僵硬,他顿了顿,将声音缓和下来,继续道,“东方琉璃,你知道我是靠剑吃饭的,没了剑和武功,我还是我吗?” 东方琉璃沉默了,姬宫涅却还不依不饶的说道,“赵子瑞就是个例子,他那一身筋脉尽断,已经是个废人了,却被那什么丹药给强行弄起来,人倒是能动了,却也只有三天的活头了。刚刚鸡已经鸣过了,他最多,也只能看两天的日出。东方琉璃,你希望我也成那个样子吗?” 手掌偷偷在袖下握成拳,东方琉璃头一次恨自己没有飞升成仙。 再抬头时,紧握的拳头已经舒展开来,只见他上前,半蹲在姬宫涅床前许诺到,“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恢复如初。” “你能有什么法子?”姬宫涅嘴角拉开一个嘲讽的笑,觉得自己的体温已经在一刻一刻的散去,说不定用不了多久,他就该去往传言中的奈何桥了。 “看见这个了吗?”东方琉璃自身上摸出个瓷瓶打开,往手心里倒了最大的一颗,对着姬宫涅道,“这是精怪的内丹,有什么作用我也不用再说了吧?” 东方琉璃说罢,就把内丹往他嘴里塞去。 “你哪来的?”姬宫涅偏过头去,一脸防备,这浑人,不会是拿了自己的内丹来哄骗他吧? “颖儿给我的,就是刚才在前厅里给百里无忧接骨的那小姑娘——” “我知道她。”姬宫涅道,要是她他还信,别以为他没看出来那妞对东方琉璃打的什么主意,一家老小,都紧着东方琉璃巴结。 “吃了吧,吃了我给你拿法力周身走一遍,用不了三五天你就能下床了。” 这才姬宫涅倒是没拒绝,而是顺从的将内丹吞了下去,毕竟,他还不想死。 东方琉璃见他将内丹终于吃下去,顿时松了一口气,提起自己那所剩无几的灵力,在他身内过一遍,替他接上断掉的筋脉。 “好了。”半响过后,姬宫涅觉得整片身上火辣辣的疼,抬抬手,胳膊已经能抬起来了。 东方琉璃气喘吁吁的站起来,吩咐道,“你别动,静养几天,让愈合的筋骨再长结实点再下地。” 姬宫涅点点头,将抬起的胳膊顺从的收回被窝里。 “我还有点事,你自己好好歇着,记住,尽量别乱动,有事叫我。”一抬头,脑壳里轰隆隆的疼,像被什么碾过一样,眼前也一阵阵的发黑,东方琉璃赶紧撑着最后一口气,凭借着对各个房间的熟悉,摸了出去。 好不容易回了房,东方琉璃用背垫上门,靠着门扇,摸出瓷瓶来,将那大大小小的内丹,一股脑的倒进了嘴里,像吃豆子一般,咯噔咯噔咬碎着吃了。 一团火自腹部烧起,东方琉璃还是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其他人内丹的神奇,他趁着自己还有点气力,一路跌跌撞撞摸到床板,在撞倒了一干桌椅后坐下。 盘腿坐到床榻上,提起内力,尽力的让数颗内丹的功力与自己的融合起来,东方琉璃知道,若是他运用的好,这些内丹足以补足这些日子他所丧失的精力,甚至,还会将他的身体调养上升至一个另一个高度。 浑身烧的火热,东方琉璃只觉得自己像被丢到了火炉里一般,若此时此刻有一面镜子,他定会看到自己通红的面庞。 “啊!”东方琉璃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体内暴走的数股气流,大喊出声。 “怎么了?”正在前厅给百里无忧接骨的颖儿望向声音地。 “东方琉璃?” “是东方琉璃。” “东方琉璃!” 三个不同的声音自三个人嘴里发出,姬宫涅、黑白无常兄妹齐齐往事发地赶去,就连刚接上骨的百里无忧也在颖儿的搀扶下出了门。 第一百一十六章 英雄(一) 一行人匆匆忙忙赶到院子时,东方琉璃的卧房里,有一道冲天金光直上云霄。 颖儿一看就明白这是怎么一会事了,“胡闹!简直是胡闹!” 那些内丹哪是她路上搜集来的,明明是她盯了许久的精怪,攒了好久才攒下来的,平日里收起来,就等着哪一天能派上用场。里面的随便一颗拿出来,少说也有好几百年了,东方琉璃那破败的身子板能经得住这么大补才怪! 看这情形,东方琉璃应是被补过头,随时都有可能爆体而亡。 “他这是怎么了?”百里无忧还是一头雾水,这人,前一阵子不还活蹦乱跳的给他接骨呢吗?怎么就一会儿功夫,这房间里又是惨叫又是金光的,难不成要成仙了? “补过头了。”颖儿简短的回答道,撸起袖子就要往里面冲。 “哎,等等,好像有点不太对劲。”百里无忧伸出他那刚接好的手拦住颖儿去路,指着天让她自己抬头看,“你看这黑压压的一片,是什么?” 众人闻言抬头,却见原本雪后初晴的天,此刻是暗黑一片,滚滚黑云东来,一层接一层的压在了整个医馆的上面。 “这是天雷。”颖儿喃喃道,继而马上反应过来,“不对啊,东方琉璃今年不是一千二百二十三岁吗?既不是整百年,也不是整千年,怎么会引来天劫?” “管不了那么多了,眼下,我们只能替东方琉璃遮过去,千万不能让杭州城里的百姓瞧见这架势,否则,东方琉璃别想在这杭州城好好待下去了,他们一准会认定他是妖怪。”百里无忧看着那片片黑云,眉间一片阴郁。 “怎么遮?”颖儿反问道,“这可是天劫,你能怎么着?” “不行,就趁着天雷未下,将东方琉璃挪到隔壁的院子里去吧,也能避开些闲言碎语。”百里无忧将眉间展开,说道。 “隔壁是谁家啊?得罪你了?这么祸害人家。”颖儿还不知其中情况,说道。 “是我家。”百里无忧看了她一眼,直接要踢开房门往里冲。 颖儿愣了,她没想到不靠谱的百里无忧还有这么一面,当下也不和他打嘴炮了,端起认真的态度来,叫起百里无忧,“你把人抱到小白身上,我带他出城。” “这,可以吗?”百里无忧已经抱着东方琉璃出来了,这小子,平时饭也没少吃,怎么这么轻? “没事,小白皮厚。”颖儿拍拍硕大的饕餮兽,那巨兽也就乖乖的蹲了下来。 “快走吧!再不走真来不及了。”颖儿见他还在犹豫,急的都要跺脚了。 “那好。”百里无忧抱着东方琉璃一下子飞身登上饕餮背上,三个人就要往着城外去。 姬宫涅就站在当院看着他们起飞,他也很想去,历天劫,那可是九死一生的事。 但他张不开那个口,因为他知道,他去了,不仅帮不上忙,反而还会添乱。他只能在这里,等着他回来。 东方琉璃,我相信,你可以的。 趴在颠簸的饕餮背上,身后是他熟悉的味道,东方琉璃怎么也没料到,这些个内丹竟然会让他功力暴涨,甚至于让天劫提早到来。 努力的睁开眼来,苍穹之下迟迟不肯落下的滚滚浓云,昭示着这不可能是一场普通的天劫。 莫名的,心头涌上一阵深深的恐惧,整个因为功力暴涨而被催的发热的身体瞬间凉了下来,他身后的百里无忧立马感觉到他的异常,紧握住他的双手,轻声道,“没事,别怕。” 哪能没事呢?两百多年前他遭的那场天劫,也不及这般动静。 天劫,天劫,一百年一小劫,一千年一大劫。过则功力大涨,遇善缘者还能飞升成仙;可若是挨不过,一千二百二十三年时光,弹指一挥间啊! 东方琉璃闭上眼,静静感受着可能是他最后的平静时光。 “颖儿姑娘,可以了吗?我看这天色好像越来越厉害了!”百里无忧看着东方琉璃闭上了眼,说实话,他很担心东方琉璃能不能撑过去。 他是没历过天劫,可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天劫这种东西,那一道道天雷劈到身上,正常人都受不住的,东方琉璃这个样子,能行吗? “我看就这吧,四下里空空荡荡的,地势也高,不容易上来人。”颖儿吆喝住饕餮兽,百里无忧赶紧将人抱下来。 “你们往后退,越远越好。”头上的云层更重了,东方琉璃睁开眼来,对着二人道。 “你,一个人能行吗?”颖儿还是不太放心他。 “不行也得行。”东方琉璃挤出一个笑来给二人宽心,“快走吧!” 百里无忧回头看了他一眼,终也是跃上饕餮的背,由那大兽驮着跑远了。 轰隆隆——自空中响起一声雷鸣,不少百姓都自窗户里探出头来看,这冬日里打雷,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离东方琉璃一里开外的空地上,百里无忧坐在地上,对着颖儿说道。 “听天由命吧。”颖儿也想不出什么贴切的话来,只能这样说道。 那震耳欲聋的声响震的东方琉璃耳膜疼,他尽力的将身子撑起来,打上个坐,那越来越低的威压昭示着第一道天雷即将落下。 调整着自己的内力,东方琉璃心里虽然没底,却依旧想着要接下这道雷。 轰隆——就在东方琉璃用力保持着体内气息平稳的时候,酝酿已久的天雷终于劈下。 那紫红色的闪电,带着威严正气,自九天之上落下,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向着东方琉璃砸去。 随着它离地面越来越近,那束光慢慢演化成一个巨大的火球,百里无忧毫不怀疑它绝对有将地面砸穿的能力。 东方琉璃,他在心底为他捏了一把汗。 近了,近了,更近了。打坐的东方琉璃虽然未睁开眼,却依旧能感到它的炽热。 强迫着自己冷静,天雷,带着他熟悉的威压,狠狠地砸在他身上。 第一百一十七章 英雄(二) 噗——东方琉璃一口鲜血自口中喷出,只是一道雷就已经没法直起腰身来,瘫软在地上,像一具尸体。 只是,天雷不可能只有一道。还不等东方琉璃缓过劲来,天边乌云密结之下,滚滚浓云趁着轰隆隆的杂响,又落下一道雷来。 地上的人还没能翻起身来,一道火光砸在身上,顿时连带着地皮,整个山间上陷下一块去。 东方琉璃躺在天雷砸下的大坑中,浑身上下就没一处好皮,破烂的红衣不见了,只剩下一身焦黑的皮毛,原来是被天雷打出了原型。 他觉得自己浑身都疼,火辣辣的,像是从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刚出来一般。挣扎着要起身,眼前却突然一亮,出来个白须老人来。 “东方琉璃,拜见——” “虚礼不必,我只再问你一声,一晃眼两百二十三年已过去,你可看破,决心与这尘世断绝?”那白须老者抚着胡须,问道。 “弟子早已勘破,只是眼下手头这事还多,若是不处理干净,终归不放心……” “孽缘啊!”不等他说完,那老者就打断他的话,一挥手,东方琉璃身上那件焦皮就被扒了下来。 “您这是——”东方琉璃刚历完大劫,身上的痛感倒不是很灵敏,只是这仙人一把扯下他的皮毛,是几个意思? “你这一身皮已没用处,剃了正好重新长一副好皮毛,通通慧根。但东方琉璃,你记住,什么时候你想通了,就回昆山。” “弟子谢过了。” “罢了,你回去吧!” 山风自半山腰刮过,颖儿看着天边再没了动静,也不敢贸然动身。待再等个一炷香功夫,那骇人的乌云都全数褪去了,这才转头叫上百里无忧,准备去看看。 可一个回头间,身后的人躺倒,满脸煞白。 “你怎么了?”颖儿被吓着了,这刚才还不好好的人吗?还和她一起送东方琉璃出来,怎么一会儿功夫就这样了。 “没事。”百里无忧止住她搭过来的手,一个利落翻上半趴着的饕餮兽身上,招呼着颖儿上山。 因为心里还记挂着山上的人,颖儿也就没多想,驱使着小白上了山。 四下里光秃秃的,入眼皆是焦黑的土地,颖儿和百里无忧忙下来看,突然听得小白的吼叫,赶过去一看,那四蹄子下刨的,是一个比小白身形还要大上两三倍的深坑。 “这——”颖儿也犯了难,这坑正在那山尖尖上,一探头深不见底的,谁知道有多深啊! “我来吧!”百里无忧见他面露难色,直接绑起袖子,准备下去。 “算了,还是我来吧。”颖儿看他那咬着牙的模样,一个口哨叫过来小白,“沿着壁往下爬。” 吼!小白扬起头长啸一声,表明自己听明白了。 在城里的姬宫涅虽然守在门当口,可这心里如同将蚂蚁捉了上去,心慌到不行。 于是,在百里无忧他们带着浑身是血的东方琉璃归来时,他心上突然一紧,赶紧上前去迎。 “怎么样了?”看着百里无忧将人放在踏上,姬宫涅才敢上前一步,问道。 “没什么大碍。”百里无忧起身,“休息些日子就好了。” “这怎么回事?”姬宫涅的眉头深深的皱起,这人,怎么就浑身是血?还说没事? “不知道,我下去的时候发现他皮没了,这会还稍微好一点,刚下去的时候你是没见,那血——”颖儿将饕餮放在院子里,揭开门帘进来时,刚好听见他们在说这事,便搭了句话。 “皮没了?”姬宫涅脸上的神色更加不好了,冲到颖儿面前就问,“你说他怎么了?皮怎么没了?” “这我知道哪知道啊!”颖儿挣开姬宫涅握着她的肩膀,道,“我下去的时候他就在那躺着了,那么大的坑里,黑漆漆的,就他身上泛着红,身下湿漉漉的……” “人家颖儿姑娘也不容易,你就别再问了,人能回来就不错了。”百里无忧现在心里乱糟糟的,推着众人就要往出去走。 “让东方琉璃好好休息一会。” “你们先去休息吧,我在这守着。”姬宫涅在地上站的笔直,死活不肯出去。 “也好。”百里无忧关上门,又探头进来说道,“有事叫我们。” 门彻底被关严实了,姬宫涅走过来坐到东方琉璃身侧,看着床榻上赤红的人,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决定先出去给烧盆水擦擦。 这边百里无忧终于能回房了,推开门,就对上一张稚气未脱的脸。 “百里——” “寿眉?”百里无忧皱皱眉,“没和你白姐姐在一起?” “嗯,他们说外边乱,不让我出去。”寿眉乖巧的点头。 “是挺乱的。”百里无忧走到床榻上坐了下来,也没有顾及,就这样脱下他那原本就算不上整洁的衣服。 可刚拉开一点空隙,瞧见自己胸膛上的那一片红,他又拉拢了衣裳,对着地上的寿眉吩咐道,“寿眉,你去外面给我烧盆热水来。” “你要热水干嘛?”寿眉抬起头,不解的问道。 “我这身上一身又是土又是血的,不得擦擦?”百里无忧起身,“你不烧我自己去。” “还是我去吧。”寿眉咬咬唇,动了身。 “还是我们家寿眉疼我。”百里无忧的脸上马上带上笑容,半眯着眼睛道,“过来亲一个。” “没个正行。”寿眉腾的一下红了脸,推开门就出去了。 眼见着终于将人指使出去,百里无忧这才三下五除二的将衣服扒下来,都不用铜镜,就着从窗户里透进来的光,看到自己身上红堂堂的一片,活活像给人扒下一层皮来。 “嘶——” 拿手指按上,疼的他直抽气。 真是邪门,百里无忧无奈的叹气,起身去衣橱里找衣服去了。 咣当,门扇被推开,寿眉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进来,吓得百里无忧一个机灵,转过身来,红堂堂的一片就这样暴露在空气当中。 “你怎么了?”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英雄(三) 寿眉把盆子往桌子上一搁,快步走过来道,“我去的时候正好碰上姬宫涅在厨房里烧水,他就顺便分了我点。说你呢,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就是昨晚不是不太太平吗?打斗中伤着了点。”百里无忧止住她要摸上来的手,胡乱拿了件衣服这就准备往身上套了。 “你等等,先别穿。”寿眉按住他的手,就将人往床上扶。 “你要怎么?我和你说,这伤口可是不能沾水的。”百里无忧任她拉到了床板,可坐到床上心里却不踏实。 “我知道,我去给你找些药去。”寿眉替他掖好被子,转身就要出去。 “哎——”百里无忧将人叫住,“东方琉璃还迷着呢,你去哪找药去?” “东方琉璃病着了,这杭州城的病人就要等死了?我去别的医馆看看。”寿眉说罢,推开门就走了出去。 “你小心点,穿暖和点,带上银子。” “知道了!” 百里无忧精着身子躺在被窝里,心下却是一片暖,他的寿眉啊,都会照顾人了。 寿眉带上银子出了医馆,走了好几步看着周围冷冷清清的,回头看看也没有人,脸上怯怯的表情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百里无忧都不曾见过的成熟与阴郁。 “出来吧。”对着空气,寿眉停下步子说道。 “主上!”一排排鬼面凭空而出,齐刷刷的跪在寿眉面前。 “不是说过了,让你们别动他吗?”寿眉的表情阴郁,整张脸都沉了下来,一点都不似平日里那没有存在感的小姑娘,仿佛瞬间换了个人似的。 “主上,这件事实在不是我等的责任,是虞山鬼母她在背后操作,而且我们也不方便现身,这才——”跪在地上的其中一个鬼面开了口,青面獠牙的模样,甚是吓人。 “鬼母?她又来了?”寿眉念叨着。 “是的,主上,而且据我等观察,她应该会在杭州城长留一段时日,还请主上多加小心!” “行了,我知道了!”寿眉不悦的打断他所说的话,这个消息实在是令她烦心。 下跪的人见她面露不悦之色,互相使了个眼色,恭恭敬敬的道,“若主上没有其他的吩咐,我等就先退下了,这里必定是人的聚居地,人等眼杂的……” “那你们便退下吧!” 见主子下了令,一行人转过身去,就要离开。 “等等!”就在他们快要离开之际,身后的人冷不丁的出声,叫住了他们。 “你们可有什么法子能让人皮肉快速生出来?”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开口,还是领头的最先反应过来,回道,“回主上的话,取同等人皮十张,和以主上精血,铺在需要植皮的人身上,片刻便能恢复如常。” 寿眉低头想了一阵,摇摇头,道,“不行,这法子过于血腥,他不喜欢我滥杀无辜。可有其他法子?” “没有了。”领头的鬼面摇头。 “那没事了,你们可以走了。”寿眉烦躁的摆摆手,示意他们快走。 “主上,属下可否大胆问一句,您是否已被那姓百里的小子给迷住了?”临走之前,鬼面其中的一个问出这样的话来。 话音刚落,寿眉的脸就由先前的阴沉转为青黑,目光紧锁着开口的人。 “你乱说什么?快和主上认错!”领头的人慌了,连忙推了那人一把。 “这事不该由你过问,尚且不说我对百里无忧没有任何私情,就算是有了,也轮不到你们来指手画脚。” “是是是,属下知错了,是属下御下不严,请主上降罪。”领头的人忙跪了下来,向寿眉讨饶。 “如今正在用人之际,我暂且不做追究,但日后你们谁要胆敢插手我的私事,不操心你们该做的,休怪我翻脸无情!” “属下领命!” “寿眉姑娘——”身后传来一声唤,寿眉一挥袖,眼前便迅速的恢复如常。 她伸手弹了弹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调整好面部表情,这才转过身来,怯怯应了一声,“白姐姐。” 一身白衣的白无常踏着雪走来,为了不惊吓到寿眉,她甚至就那样任自己结结实实踏进雪地里,冰凉的触感渗入她骨髓里,冰的她发凉。 “寿眉姑娘。”十来步的距离,因为积雪,白无常愣是走了许久,这才来到寿眉身侧道,“今天是年三十,各处铺子都关了门,你要走哪里去?” “百里伤着了,我去给他抓些药。” 怯生生的声音传来,白无常叹了口气,“这日子哪里有关着的铺子?东方琉璃的医馆不是开着吗?随便进去让他抓几副不就好了?” “可是百里说他还迷着呢……” “已经醒了。”白无常说罢,就拉着她的手往屋里走去,可刚碰上那指尖,一片冰凉激的她不由得放了手。 这姑娘,体温怎么的这么低?感觉比死人还要低。 低下头去看时,自己的裤腿上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可这姑娘走出老远,身上愣是一星半点的雪碴子都没沾上。 身后猛的一凉,身侧却传来那人的声音,“白姐姐,怎么不走了?” “啊?我脚有点麻。”白无常反应过来,打了个呵呵,脸上的表情却不大自然,挤出来的笑比哭还要难看。 “要紧吗?”寿眉赶紧蹲下来要帮她看。 “不碍事,不碍事,这会好了。”白无常还哪敢让她看,赶紧自前面快步走了。 身后被撇下的寿眉站起身来,眼底划过一丝狠厉,白无常,你最好管好你自己的嘴。 回了医馆,东方琉璃果然在大厅里坐着,一看见她进来就抬眼打了招呼,“寿眉回来了。” “嗯。” “我听说,百里无忧伤着了,是伤着哪了?要紧吗?”东方琉璃错开茶碗,就着热茶吸了一口。 “你别喝了,才好。”姬宫涅伸手夺过东方琉璃的茶碗,按在桌子上。东方琉璃抬眼向他看去,那人这回可没那么好说话,一下子冷下脸来,“再喝就给你摔了。” 东方琉璃无奈将目光移开,这姬宫涅就知道他宝贝着他的青花玲珑。 将眼落在瘦瘦弱弱的姑娘身上,“他怎么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英雄(四) “没事,就是擦伤了点皮,看着通红一片。”寿眉说着,眼眶便红了。 “擦伤皮了?那没事。”东方琉璃挪开板凳,转身在一众药柜里准确找出了一个小瓷瓶,递给寿眉,说,“你回去给他涂了,睡上几觉就没事了。” 又顺手自下面的药柜里取出一卷棉纱来,“完了别忘了给他裹起来,以免伤口感染。” 寿眉拿着这些东西就要往里面去,东方琉璃又像是想起来什么的,又嘱咐了一句,“我听姬宫涅说先前你要了一盆水,那伤口可是万万不敢沾水的,厨房灶台上有一盆烧酒,要洗了你就端过去给他用上。” “谢谢东方公子。”寿眉将他谢过,掀开门帘来。 “等等。”寿眉又一次走到门帘前时被拦下,她清秀的眉头皱起来,心中颇有不耐。但转过身来时,却还是那副怯怯的模样。 “还是我亲自过去一趟吧。”东方琉璃不放心的起了身,寿眉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照顾人这种事怕是不行的。 “不用了。”寿眉听得他这么一说,连忙拒绝,百里无忧那一身伤,怕是会被东方琉璃看了起疑,还是不要让两人见面的为好。 “走吧,去看看。”可东方琉璃不动声色的将她上下打量一遍,然后起身,直接掀开门帘,根本没将她的拒绝放在心上。 寿眉这般反应,看起来不大正常啊。联想之前种种,包括白无常被打断的告密,东方琉璃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瞒着他的事。 还是自己去看看来的放心。 百里无忧还半趴在床上,浑身疼的他呲牙咧嘴的,脑子里全是寿眉的身影。 寿眉从来没有一个人出过门,他有些担心啊! 再说,等她出了门他才想起来,今个是年三十,家家户户都早早闭了门,这满街的铺子怕是早早关严实了,寿眉她这么久都没回来,该不会是走丢了,或者……心中突然一紧,他赶紧阻止了自己可怕的想法,安慰自己不会的。 可能只是路上雪厚,给耽误了。 他就再等一会,要是一会寿眉还没回来,他就去找她。 “百里无忧,你怎么样了?” 扬起的是他熟悉的声音,床榻上的人抬起头往门口那一看,只见两个男人后面紧跟着一个拿着一团白的小姑娘,是寿眉无疑。 一颗悬着的心放回肚中,百里无忧浑身放松下来,肚皮挨在床上,疼的他又是一声抽气。 门口的东方琉璃看到他脸上痛苦的神色,连忙奔过来,不管百里无忧的拒绝,一把掀开盖在他身上的薄布。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蹭破了点皮吗?这一身红是怎么回事? “不碍事的。”百里无忧心中虚,挣着要翻身。 “这叫不碍事?”东方琉璃一下子来了气,叫姬宫涅过来,将人抬到了大厅,搁在了一块铺着白布的木板上。 百里无忧探头一看自己被搁着的地方,心中瘆的慌,问道,“你要干嘛?” 回答他的是一盆子烧酒泼在背上火辣辣的疼的感觉。 “你这是**裸的谋杀!”百里无忧说完这句话,就晕了过去。 一旁守着的寿眉眉间皱成了一片,拳头也在袖中握紧,面上一阵发白。 “他不要紧吧?” “没事,就是疼晕过去了而已。”东方琉璃嘴上应着,手里却半刻也不得闲,顺手捞起一个桶来,将里面白色的粉末撒在百里无忧的身上。 “把他翻过来。”又换了个方向,依旧重复先前的动作。 最后将纱布细细给他缠了上去。 看着自己的成果,东方琉璃拍拍手,宣告大功告成。 指了指面前木乃伊般的人,东方琉璃走向一旁洗手,示意姬宫涅把他给送回去。 “这还能活动吗?”寿眉看着眼前被包的只剩下头部露出来的人,小声道了句。 “能保命就不错了。”东方琉璃擦干了手,回过头来刚好就对上寿眉那一对充满雾气的眸,看的他心中一紧,只好握上百里无忧的手,偷偷渡了些修为与他,好让他的皮肉能尽快长出来。 “骗你的,回去睡一觉,醒来拆了纱布就好了。” “谢谢东方公子!”那小人这才露出个灿烂的笑来,跟在姬宫涅后面出去了。 安顿好百里无忧,姬宫涅自房屋里出来,正好碰上院中的东方琉璃。 “现在,该处理被搁置下来的事了。”东方琉璃和他说道,抬腿向着院子里面的那一户紧闭的门扇走去。 赵子瑞的事情,是个麻烦事啊!那个人一心想着带走陆贞莲,简直到了魔怔的地步,虽然现在人基本已经废了,可要怎么处理,依旧是个麻烦事。 还有陆贞莲,在他的医馆里待了也有一段时间了,该想的办法他也都想尽了。只是魂魄丢了,也不是靠他努力就能将其给补全的。 这些,都是眼下令他头疼的问题。 要是能找到幕后黑手便好了,这一切的问题便会在瞬间迎刃而解。 幕后黑手,幕后黑手,东方琉璃在心中念叨着,愁云爬上眉梢,带黑了他的印堂。 “哎,东方琉璃,你要往哪去?”院墙上坐着的是一个少女,东方琉璃一抬头看见她,原本皱着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你怎么还在?” “哟,东方琉璃!”颖儿自墙头上跳下来,站定在他面前,“我说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感恩戴德呢?你可别忘了今天是谁一次又一次的救了你!” “我知道,但是我现在还有别的事要做。”因为离的太近,东方琉璃觉得她的大嗓门吼得他耳朵疼,往后退了一步,解释道。 “你能有什么事?麻烦不都我替你解决了吗?”颖儿双手环抱,干脆挡在了他身前,显然对他的说辞不相信。 “眼前的是解决了,可更麻烦的在后面。”东方琉璃苦笑一声,“一两句话说不明白。” “真的?”颖儿将他全身上下打量一遍,问道,“你不会是诓我的吧?” “骗你做什么?” 看着他认真的模样,颖儿让开了路,“那你先忙,之后再说。” 第一百二十章 英雄(五) 赵子瑞还醒着,哪怕经过了这一夜的波折,此刻又是狼狈不堪,他依旧没有闭上眼。 不是他不累,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时间有限,若是闭了眼,怕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的内心也紧紧绷着,生怕陆贞莲开口。 他愧对于她,若不是因为他自作聪明,她也不会落得今日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所以他怕她开口,怕她质问他,要他如何回答。 “贞莲妹子。”他撑着一口气,简单的开口也将伤口拉的生疼,微微闭了眼缓了缓。床榻旁边的人自小板凳上挪起,往过来走了几步。 纠结再三,他还是决定由自己先开口打破这沉默。 “子瑞哥,你是不是哪不舒服?我去给你叫东方大夫去?” 赵子瑞咧开嘴笑了,那笑容看的陆贞莲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哪不舒服?他现在这副模样,应该问他哪是舒服的才对。这浑身的筋骨,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怕是再次断成碎节。再说,东方琉璃,东方琉璃现在是死是活都是二话。就不说之前两次对战使他受得伤了,光先前院里的动静,他也听到了,天雷滚滚,东方琉璃怕是正好在这节骨眼上遇上天劫了。 身子骨摇摇欲坠的人,遇上天劫会是什么个模样,他不想去想,也不敢去想。 东方大夫是个好人,这点他不能否认。他来杭州城没多久,好名声却早已传遍四方。人麻麻利利的,医术好,心肠也好。不说别的,就贞莲的这个案子,还是他的妹妹帮忙给破的。这一家子,心底善良,赛过菩萨。 十里八乡,谁没受过他一点恩惠?不管是给穷人家免了医药费,还是几年如一日的义务清扫街道,东方琉璃的好,每个杭州城的百姓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若是今天因为他让这么个好大夫给没了,他心底,也是愧疚的。 可他又能怎样呢?他也是没法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欲,他也不例外,东方琉璃,对不住了! “子瑞哥?”一连叫了几声,见床上的人不搭话,只是眼神呆滞的往着床帘上的穗穗,陆贞莲的心里难免有些慌。子瑞哥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给打傻了? 昨夜的场面,她虽然没能亲眼目睹,却也能从外面的慌乱和室内人的伤势上看出些许。两方人马,为了一个她,争的你死我活。 她也很为难,这待会要是有人进来了,她该如何自处? “贞莲,你怪我吗?”沉默良久,床榻上的人开口,打断了陆贞莲的沉思,也将他憋在心底许久的话问出口。 陆贞莲吃了一惊,眼睛骤然绷大,子瑞哥,他怎么会突然这么问。这事也怪不了他啊,他的出发点也是为了自己。张张嘴,正欲开口,却被推门的声音打断。 回过头,吱呀——门就在这个时候开了,一红一紫两件衣裳映入两人眼帘。 “东方大夫,您来了?”陆贞莲站了起来,脸上是局促不安。 这,一边是对她恩情不浅、受人爱戴的东方大夫;一边是和她青梅竹马、也谈不上害她的子瑞哥。她也为难起来了,向哪边说话都不对。 “还醒着?”东方琉璃向陆贞莲点过头算是打了招呼,这就绕过去去看赵子瑞了。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东方琉璃,要杀要剐任你处置。”赵子瑞将头拧过去,不肯领东方琉璃这份情。 “子瑞哥!”陆贞莲急了,子瑞哥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没看东方大夫是一片好心吗? “陆姑娘,麻烦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和赵子瑞说。”东方琉璃倒是不在意,将目光转向陆贞莲,开口依旧是客客气气的。 “那——我就先出去了,您和子瑞哥说。” 陆贞莲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一圈,看床榻上的人也没反应。心里虽然还是不放心,却依旧带着对东方大夫的信任,从门里退了出去。 咣当,随着门扇被关严,东方琉璃回过头来,看向床上的赵子瑞。 袍子一掀,在正对着床的木凳上坐下,首先开口道,“赵子瑞,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是说了吗?要杀要剐随你便。”赵子瑞开口,颇是硬气。 “我不是说你。”东方琉璃微微将声音扬起来,“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是说陆姑娘!男子汉大丈夫,自己捅的篓子就要有本事给撑起来!你把人家陆姑娘害惨了你知道吗?” 一提起这事东方琉璃就来气,如果不是赵子瑞投机取巧,陆贞莲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这下好了,陆贞莲魂魄缺了,他自己也赔上命,真是,让他说什么好! 赵子瑞沉默了,他何尝不知道贞莲的事是一个大麻烦? 房间里一片安静,连掉下一根针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床榻上的人思索良久,终于在东方琉璃准备再次开口前出了声。 “东方大夫,事到如今,我也什么话都不说了,眼见我也没几天活头了,我赵子瑞这一辈子都没怎么求过人,今天就这一回,求你帮我把陆贞莲送到轮回道,可以吗?”面对现实,赵子瑞不得不低头,软下来,东方琉璃是他信的过的人,他也相信这个事也只有交给他才能办的了。 东方琉璃愣了,他没想到赵子瑞张开是为了这事,沉默再次在三人之间蔓延开来。 但他也只能张口回绝,陆贞莲不是别的,她是魂魄缺失的人,要往轮回道送,连谈何容易这四个字都算不上,那就是根本连想都没门想。 可姬宫涅借着冬日里衣服穿的厚实,在他腰间戳了戳,示意他闭嘴。 这是多好的机会,不把握好了,恐怕这事还麻烦着呢。 抢在东方琉璃之前开了口,“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床上的人眼睛直直的盯着上面静止不动的穗子,眼眶里有一汪泪。他得紧紧抓住身下的单子,直到青筋暴起,才能控制住不让其落下。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说的多好。 可他不甘啊! 第一百二十一章 英雄(六) 他和陆贞莲,说起来也算半个青梅竹马。 他是看着陆贞莲长大的,他俩同住在西街,还是邻居。 小时候的贞莲,那就像是个仙女,因为父亲是个花匠,手艺非凡,甭管什么季节的花,他都能凭着心意让它在他期望的时候开花。十里八乡的富贵人家,都紧着捧着他,家里自然比正常人家富裕。 或许是接触的人不同,贞莲父亲颇有傲气,一举一动不同于他们这些粗人,而他的独生女儿,自然也被他捧在心尖。一年四季,不论时令,她总穿的簇新,头上也被别满各式各样的花儿,人一走过,满街芬芳。 在五六岁每个孩子都在泥里打滚的年纪,谁不是每天和的身上一团泥的回家?那身上脏的,简直比猪圈里的小猪还要可恶。一到晚上,整个巷子里就回响着妇人大骂自家孩子的声音,尖利的女声和孩子们的哭声混合在一起,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只有贞莲不一样,她永远穿的干干净净,头上别上一朵盛开的鲜花,活像一个坠落凡间的仙女。 仙女,就是仙女。多年来,除了这个词,赵子瑞再也寻不到任何词能贴切的形容她。儿时的贞莲,是赵子瑞心中的仙女儿,是西街人眼中的大户小姐,谁家大人见了贞莲,都得夸上好一阵。年纪殇小,攀亲的人就已多的差点将她家的门槛塌破。 赵子瑞也喜欢那种芬芳,那时候年纪小,不懂得什么是喜欢,只会每日里早早起来,等不着天亮,爬上两家共用的那道土大墙,偷偷看着跟在她爹后面帮着浇水的小贞莲。有几次还被他爹捉住了,赶到他家里来骂。那一声声小兔崽子,流七流八的话骂的他爹娘抬不起头来,只得把气往他身上撒。火辣辣的藤条抽在身上,隔上几日伤好了,他依然爬上去,不屈不挠。后来她爹被他折腾烦了,干脆在墙上种了一排带刺的草,绿油油的,一抓便在手上割开一道道口子来,隔开了他和他心目中的仙女。 陆家和他们家不一样,虽然都是三口之家,都是拿手艺混饭吃的。贞莲家是卖花的,他家也是卖花的,而且他们家拿双手扎出的绢花也一点不比胳隔壁家的差,甚至只要不碰上火,还能保存比贞莲家的时间长。但三教九流,有时候分的就是那么清。在世人眼中,卖花的虽算不上高尚,可也是正经营生,是人人都喜欢的营生;而做死人生意的,就是隐晦的、不吉利的,是每个人路过都要皱着眉头的。 是的,赵子瑞家开了个纸火铺,他们家是做死人生意的。 他和陆贞莲,在他跌落在破草席上,哇哇哭出声来的那一刻,就注定不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他爹也常和他说,子瑞,咱和隔壁的老陆家,不是一路人。 人家自祖上就有祖传的养花手艺,哪一辈不是让人捧着的?不像他们,开个巴掌大的铺子,靠天吃饭,还要被人避讳着。 赵子瑞哪能不懂得这个理?可他压不住内心的渴望,那就像是幼苗对光的向往,不是他所能抑制住的。越是阻挡,越是顽强。 不过还好,因为他有意无意的靠近讨好,陆贞莲那姑娘倒是也没像别人那样对他横眉竖眼的,出门进门,“子瑞哥,子瑞哥”的叫着他。他觉得,这一辈子,也值当了。望着墙头那一束束带刺的草儿,其中不知何时冒出来一朵鲜红的花来。赵子瑞觉得,贞莲妹子就像是那一朵鲜花,而他,只要做她旁边的一束绿草,能守着她,便足了。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灾难往往就是来的这么突然,一夜之间,横在赵子瑞和陆贞莲家墙头上的带刺绿草枯尽,贞莲的爹——陆老汉,没了。 谁也说不清陆老汉是怎么没得,反正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倒了,陆家也败落了下去,门前来往的人少了,院子里的欢声笑语也少了。只留下孤儿寡母,两个人守着他的棺材,留下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出殡的纸火都是在他家铺子买的,那天下着毛毛雨,贞莲哭的一塌糊涂。西街的仙女,瞬间跌落到尘土里。 人啊,很奇怪。俗话常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可在他看来,路遥方知马力不足,日久但见人心叵测。贞莲门前围着的那常年绿的青草,在陆老汉头七过后,就基本上算是枯尽了。 可他仍在。看着那孤儿寡母的,赵子瑞没有像他们的街坊一样,在他家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后,也没能忘了他这半个青梅竹马,总是打把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了,赵子瑞想着,等贞莲及笄了,若是她不嫌弃,他就去她家提亲,同她做对人家恩爱夫妻,将小日子过的红红火火的。那会儿,赵子瑞觉得自己的生活充满了盼头,天天瞧着贞莲那豆芽似的身板在慢慢的长起来,像柳枝一样,抽出柔软的枝芽来,随着杭州城的春风摆动。 他曾想过一千一万种可能,其中甚至包含了贞莲会残忍的拒绝他,可偏偏就没有想过这种,在梅雨季节过后,在空中还弥漫着衣服腐败的气息的季节,城里的火把亮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他便听到,隔壁卖花的那个姑娘——陆贞莲,没了。 轰!如同五雷轰顶般,他觉得那炸雷对着自己直直劈了下来,整个人仿佛瞬间跌入凭空砸出的窟窿里,怎么爬都爬不出来。 “赵子瑞,你这是怎么了?”街坊们七手八脚的围了过来,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更加的困难了,拨开围观的人,自人群中逃了出去。 陆贞莲,死了,连个尸首也没留下,就一袭红袍,她老母给做了个衣冠冢,匆匆下葬了。 没多久,陆大娘就因为太过思念女儿,日日哭、夜夜哭,成了个瞎老太太。 他念了十几年的陆贞莲彻底走了,连个念想都没给他留。 第一百二十二章 英雄(七) 头七那天,天空毛着雨,赵子瑞对着纸火铺子外面来来往往的人发呆,看着路过的一个个大姑娘在雨中也不慌,他就忍不住去想,要是贞莲还在,恐怕也是这般从容。 江南的姑娘,没一个泼辣性子;江南的汉子,也是这般。 他这样想着,起身来去关门,好去贞莲墓上坐坐,陪她说会话。 店门就是在这样的猝然不防下被推开的,带着一小片阴影,投在他身上。 “公子,小店已经打烊了。” 那一片斜阳微雨下,一位翩翩公子脸上带着笑意,让人生不起倦意。 只见他打一把普通折扇,径直走到他柜台前,道,“掌柜的,我这里有个生意要与你做,你可有兴趣听听。” “没兴趣。”他一口回绝道。 “那可不一定。”那人摇着白面扇,不管他的不耐,不慌不忙的道,“赵公子,你可听过镜世?” 镜世?那是什么?他从未听过。 摇扇的公子见他摇头,也不嘲笑他见识浅薄,只是将扇子往柜台上一搭,细细与他讲来。 “自盘古开天地,有十大神器落入凡间,其中一面就叫做昆仑镜……” 传说,在不知道多少万年前,六界混战,在战乱平息后,分为三界:神仙佛为天界,鬼魔妖为鬼界,人单独自曾一界,而魅族,则趁着战乱,摸着十大神器之一昆仑镜,举族逃了出去。 要说这昆仑镜,可真是神奇,不仅有任意穿梭时空功能,还能单独依据万物的识海,凭空在其中构建出一个世界来,因为处于镜中,所以被称之为镜世。 “魅族,千变万化,这世间有的,没他们变不出来的。赵子瑞,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帮你寻着陆贞莲的魂魄,然后将你们俩一同送往镜世。” “那代价呢?你做事,不会是白帮忙吧?”赵子瑞想都没想就应了下来,连他自己都为他的果断而吃惊。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既然是做生意,就得有来有往,我给你牵线,但是,镜世不长留活人,你懂我的意思吗?”柜台前的人拿起扇子,半扇着道。 不留活人?意思就是让他割舍下这尘世的一切? 这是一件令人难为的事,有多少人为了长寿,不惜一切代价。这公子心里也是紧着,两眼直盯着面前的人,等待着他的反应。 可赵子瑞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应了下来。 “哎,你先别着急答应,我还没说完呢。”柜台前的公子捏起一串素色纸花,放在鼻尖嗅了嗅。 “还有什么条件?你说,我都答应你。” “我要你的魄。”公子放下纸花,开口,犹如传说中诱人犯罪的妖邪,满眼皆是笑意。 “你放心,少了魄并不会影响你的正常生活,毕竟人死了之后,魄总会散的。你想想,拿离体既散的魄,换一个和陆贞莲永远避开世俗过活的机会,何乐而不为呢?” 怕他打退堂鼓,柜台前的人循循善诱,赵子瑞也被那诱人的结果给忽悠着昏了头,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只要能和贞莲在一起,做什么他都愿意。 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 说他鬼迷心窍也好,说他已成了个疯子已罢,反正他赵子瑞,在数年前就已对那个带着花香的小姑娘种下情根。他这一生,生只为陆贞莲;死,也是为了她。 像是摸透了他焦急迫切的心,神秘的公子并未让他多等。当夜,他就见到了衣衫褴褛的陆贞莲。 那小小的少女,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他想起老人们的传言,枉死的人,是得不到亲人烧去的物品的。她就这样孤苦伶仃的在山野间游荡,受尽欺凌。 是否值得他说不出,将可怜的陆贞莲抱在怀中,看她脸上还带着害怕的泪痕时,他就只能感觉到心痛了。 昆仑镜出,数根白烛亮起,发一寸寸的跌落在地,赵子瑞抱着陆贞莲站在镜前,眸间尽是坚定。他在亮堂的镜里看到另一个自己,站在镜世里面,含着阴恻恻的笑意,向他招手。 他带着贞莲到了镜世,那里没有他想的荒凉,反而,青山绿水,湖面上泛着涟漪,城门上印着两个古朴的大字——杭州,街道上人来人往,小贩们卖力吆喝的声音此起彼伏,和他记忆中的杭州城并没有什么两样。 那男子也凭空出现在他身侧,将一把白扇打了拢,然后将大半个城里的人都一一指给他认了,他看着那一张张面孔,觉得这一切都如同梦一般。 “这里是陆贞莲在镜世里面的幻境,因为你俩终归不是魅族人,所以一切言行还需小心。” 那公子简单交代了几句,就走了。 而他将贞莲放在桥下,就等着她醒来,到时候瞒天过海,两人也就能永远的在一起了。 他赵子瑞的夙愿,终于等到被圆的这一天了。 他在城中等了许久,不见陆贞莲身影,往窗外一望,外面不知何处毛起了雨。 赵子瑞急了,这雨来的急,贞莲怕是自己来不了。抓起一把伞冲入了雨中,绕过数条街巷,终于到了先前他将她放下那出。 桥下的人还没醒,她的浑身已湿透,头发上也在滴水。赵子瑞满脸心疼,将她打横抱起来,带回家中。淋了雨的陆贞莲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在他怀中靠着,将自己湿透了的身子蜷缩在一起。 他替她换了衣裳,那雪白的胴体暴露在空气中,撩动着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可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闭着眼替她穿上干衣服,一把抱起那些破旧衣服塞到灶火里给她熬了姜汤。 大锅里的水滚的咕咚咕咚直响,待他再推开门进去时,床榻上的人已幽幽转醒。 “子瑞哥——”她这样叫他,然后将未干的脑袋藏到被子里。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将手里的碗往桌上一放,就着床边里坐了。 等她再探出头来,是他先开的口,这一下子就将俩人的尴尬给解决了,也成功的让她暂时相信自己是没事的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英雄(八) 接下来的细碎日子,他废尽了心思,终于让贞莲能踏踏实实的待下来了。 唯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幻境里因为贞莲不断变幻的心情而变化的天气。 几月后,他再也坐不住,与其将这些事给那些个漏洞百出的魅们去圆,不如他将人接过来亲自照看。 聘礼一下,媒人一请,八抬大轿张罗着,绕着杭州城走了一圈,这就算是将他朝思暮想的姑娘给娶回了家。 他实在是太高兴,这一天他盼了数十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喜宴上,觥筹交错,众人挨个的和他敬酒,最后连到底喝下了多少,他自己也不清楚了。 红烛噼里啪啦的响,晃得他眼花,这一夜他太高兴,以至于喝高了,整个人瘫成一摊泥在床上,脑袋昏昏沉沉的,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若是他知道在他醉过去后会发生些什么,打死他也不会喝那么多酒! 有人趁他迷糊着,带走了贞莲。等到他醒来时,贞莲和他,已处在两个世界了。 他后悔着,不停的抽着自己嘴巴子,可为时晚矣,贞莲一被带走,她的幻境也随着而散,赵子瑞深陷自己识海中构造出来的幻境,日日夜夜徘徊在魅所化成的他思恋的人,不能自拔。 他的身体在幻境中一天天垮下去,眼看就要被熬干。是一个路过的女子救了他。那女子面容模糊,带着清高,同他说,她可以带他出去,甚至可以送他出镜世找他想找的人,但前提是要他帮一个忙。 和上次一样,赵子瑞义无反顾的点了头。 彼时的赵子瑞还很单纯,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一点头意味着什么。 有时候想,欲望是罪恶的深渊。在每个人降临的时候,他的身上就被播下了名为“欲望”的恶种,只待有朝一日破开躯体,它便会慢慢生长起来,一点一点吞噬人心,直至将他的灵魂赶出躯体,变做一个恶魔。 善良内敛的赵子瑞,早在陆贞莲死去的那日跟随她一同死去,而后活着的,只不过是那个贪心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不甘心的欲念。 就是这个欲念,带着他走向了一条不归路,一步错,步步错,待他想回头时,已经来不及了。这就像是在赌坊里面赌钱的亡命之徒,越是押的注多,越是输的钱多,就越是痴迷,因为那满场的呼喊、大把银钱的输出,让他有一种错觉,那便是若是再往前一步,他就能够赢。 赵子瑞被利用着,做了一场见不人交易的棋子,他将大战前的暗刺埋下,只是为了出去,找到他的贞莲。 那个自称“瑶琴”的魅族族长,要他替她去见一个人。 赵子瑞归了魅族,只身去了虞山。 他不是书香门第出生,但也约摸识得几个大字,因为家里是开纸火铺的,别的不说,有关鬼怪之事知道的并不算少。因此,初来到这片阴郁之地时,他就知道瑶琴是要他来见什么人了。 迷雾瘴气,有鬼怪自四面凭空出,蒙住他双眼,屏蔽他五官,拽着他向前走去。 一片漆黑,混杂着腐臭的味道。赵子瑞只觉得胃中翻江倒海,寒凉的感觉不止一次袭来,但一想到贞莲,他便忍住了。 黑暗,苦难,恐惧,通通被埋在心底。 叮咚——叮咚——这是一片漆黑的山洞,当眼前的布被摘下时,他是这样想的。 哗——四下里突然亮堂起来,他拿手臂遮住刺眼的光,再次睁开时,面前以累累白骨堆砌而成的高台上,站着的,是一位面容模糊的妇人。 她转过头来,那骇人的面容惊的他心中一颤。 却还是拱着手,盈盈一拜,“魅族赵子瑞,见过虞山鬼母。” “好孩子。”她嘴角的笑容弧度诡异,嘴唇不见张合,声音自腹部发出。 “瑶琴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上千年的岁数,却是这般胆小,不如从前。”台上的人自说自话,一步步走下来,那踩在头骨上咯吱作响的声音听的他头皮发麻,还偏生不能避开,他就如同一尊雕塑,矗在原地,恭恭敬敬的抬着手。 阴冷的感觉靠近,赵子瑞抬起头来,面前正是令他发颤的脸。 头猛的低下去,那人如同老鸦般的笑声在他耳边响起。 正欲说些什么,苍老的声音率先一步拦住了他,“不过,既然是瑶琴派来的人,想必也差不了多少。赵子瑞,你知道你来是要做什么吗?” “族长说了,让我来问您,因此,并不知道。” “滑头!”鬼母啐了一口,道,“我要去杭州城一趟,但你也知道,那里面有个千年白泽精做阴媒,进出不方便,想让你带我一趟。” 赵子瑞不明白了,“以您的本事都进出困难,我只是一介——” “话虽如此,但理却不是这么个理。”鬼母打断他的话,“你现在很特殊,我往你身上一藏,是查不出的。”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赵子瑞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应了下来。 “那,您打算何时动身?” “越快越好!” 赵子瑞总有一种被人利用的感觉,可当时他找贞莲心切,并未多想,直接带着虞山鬼母,入了杭州城。 已是隆冬,他如愿回到了杭州城,鬼母在进城后就与他告别,不知去向。 彼时他已打听到了陆贞莲的去处,正在杭州城里逛荡,寻着找着最佳的时机。 那位和他做过交易的公子哥又出现了,他说,要他帮他一个忙,就助他顺利带走陆贞莲。 这个忙的内容很简单,就是让他再次现身时,身边带个豆蔻少女。 为了贞莲,他再次答应了。 他一直以为,事情会单纯美好,却不知道自己在最初点头的那一刻起,自己就被纳入偌大的一盘棋。他以为他很聪明,可以将事事都纳入手掌心掌控。却不知,自己于这些人,不过是一颗棋子。 他被人摆了一道。 阴阳医馆内,他没能顺利带走他心爱的姑娘,反而得知了她魂魄缺失的事。 他忍着悲痛,拼尽全力却仍败北。 第一百二十四章 英雄(九) 之后的事,也不必回想了。那血腥的过招,他也不知道利了谁,害了谁。反正现在他躺在床榻上,明天,会是他看到的最后一次朝阳。 他的魂魄已做了抵押,肉身早不知被安置在何处,能留在这世间的,不过一缕青烟。 但他不后悔,这是他自己选的路,自始至终,都没有人逼过他,落得这样的下场,他也认了。唯一不安令他的是,贞莲,是自己拖累了她。若是没有当初自己那荒唐的想法,她应该早就过了奈何桥,去往尘世投胎了吧? 她那么好的姑娘,来生,一定能投个富贵胎。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知道,哪怕张了这个口,贞莲能入轮回道的几率,比大海捞针还不易。 就如同姬宫涅所说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害人害己啊! “东方大夫,我知这事难办,也知道自己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我也不难为您,只求您尽力,可以吗?”赵子瑞扬起头,脸上尽是真诚之色。 人都到了这般地步,东方琉璃哪有不答应的道理,点了点头,应了下来,“我尽力。” “谢谢东方大夫!”床上的人终于松了一口气,紧绷着的身子放松下来格外的疼,疼的撕心裂肺,他撑着些许气,说道,“还有一件事想麻烦您。” “你说。” “我的事,还请您瞒着些贞莲。”几个字自嘴中滚出,赵子瑞只觉得似是千斤铁压着,弄得他心里涩涩的。 “好。”东方琉璃明白他所指,若是他自己落到这般境地,也不会愿意让身边人知道。点点头,应了下来。 “那你先歇着,我找个时间和陆姑娘说一下。” 门吱呀的一声被合上,陆贞莲正靠在栏杆上,听到响声时抬了一下头,正好看见门口站着的四个人。 是的,四个人。东方琉璃和姬宫涅刚带上门出来时,就碰见了站在门口的百里无忧。 “你们的谈话我都听到了,这个坏人,就由我来做吧。”一身白衣的百里无忧刚缓过劲来,努力将背挺直。 “你?”东方琉璃表示怀疑,百里无忧,这不像是他的作风啊。 “我知道你开不了这个口。”百里无忧笑笑,“认识你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让你赶着去救人,不用说,你肯定是第一个赶着去的;可若让你去做这种事,哪怕是拿着刀逼在你脖子上都难吧?姬宫涅就更不用说了,肝侠义胆。就我一个不靠谱、谎话连篇的,说多了也不会有负担。所以这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东方琉璃张开还欲说些什么,百里无忧一个回头间,看见了起身往这边走过来的人,拦住了东方琉璃的话头,“行了,人家姑娘要过来了,你要么赶紧走,要么就一会别开口,别给我拉后腿啊!” 百里无忧言罢,往后面的柱子上一靠,身上带着一股优雅的痞气。 东方琉璃终是没有离开,陆贞莲两三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对着他就问,“东方大夫,子瑞哥他——” “陆姑娘,我们商量过了,你看赵子瑞虽然办事不利落,但怎么着也是对你一片真情,我们打算后天送他入轮回道,你看如何?”还不等东方琉璃开口,百里无忧就先抢先一步说道。 “这不挺好的事吗?”陆贞莲本来看他为自己伤成那样,却无可奈何而愧疚的不行,听得百里无忧这么一说,自然是喜不自胜,露出快乐的表情来,“只要他同意,入轮回道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 “是,我们也是这样想的,但是——”百里无忧压低声音,凑在陆贞莲耳畔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陆贞莲虽是一脸迷茫,却还是处于对这一干人的信任而点了点头。 天气寒凉,百里无忧将陆贞莲请到了自己房间,东方琉璃、姬宫涅和寿眉也尾随着进来了。 一进门,百里无忧就找了个由头支走寿眉,四个人合上门坐下来,开始谈起正事来。 看了眼东方琉璃,百里无忧道,“我们也知道是个好事,但是,现在问题出在了你身上。” “我?”陆贞莲指了指自己,顿时不明白了,却还是低下头来,问道,“这怎么和我扯上关系了?” “当然和你有关系了,怎么没关系?”百里无忧将手里的象牙骨扇一放,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来。 “赵子瑞在你死后带你魂魄入镜世的事你知道吧?” 陆贞莲点点头,“这事我知道,你们都和我说过了,上次东方大夫还因为这事——” “那后来你不是莫名其妙的被人给带出来了吗?”百里无忧打断她饱含歉意的话,接着道,“然后被抽走了一魂,是不是?” “是。”陆贞莲点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 这事还是东方大夫告诉她的。 顿了顿,她又道,“可这事和子瑞哥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说你怎么还不明白呢?”百里无忧端起茶喝了一口,本想着润润说干了的嗓子,哪想到却被凉茶入喉冰的一个机灵,带的身上也抽的疼。 “嘶——”一声抽气的声音响起,陆贞莲连忙问道,“百里公子,你没事吧?” “没事。”百里无忧摆摆手,对着她道,“我们还是说你的事吧,我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赵子瑞他不知道你缺了一魂的事,他想和你一起走,并且明确表示,你不走,他也不走。” 陆贞莲沉默了,一屋子的人也跟着沉默了,只有风偶尔灌进来,吹的桌椅咯吱作响的声音。 半响后,陆贞莲终于将头抬起来,开了口。赵子瑞,也没太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再说了,在她生前,哪次不是赵子瑞帮衬着,现在人家为了她丢了命,再怎么着也不能让人家投不了胎啊。 “那,百里公子,你们可否帮我个忙?” “什么忙?你说。”百里无忧就等着她主动开口,将身子微微前倾,眉头微微皱起,问道。 第一百二十五章 英雄(十) “帮我演一出戏。”陆贞莲想好了,既然没有她子瑞哥就不肯走,那就由东方大夫他们帮她演一出戏给他看,装作自己灵魂齐全,要和他一同去投胎转世。到时候就让子瑞哥先走,等他走了,就算是知道了她骗他,也没法子了,不是吗? “这倒是个好法子。”百里无忧见陆贞莲已入圈套,心下乐的不行,却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但是陆姑娘,我们就暂且不说能不能瞒住了。这若是瞒住了,以后你打算怎么做?这天地间有纲常规则,你这半人半鬼——” 正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他既然将这事给揽下来了,自然就要做齐活了,免得东方琉璃为难。 果然他这话一出,东方琉璃就先抬起头来,十分不满的瞪了他一眼。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陆贞莲已经接了话: “这百里公子你就不用担心了。” 她将头发往耳后一拢,道,“我都想好了,这段时间给你和东方大夫添了不少麻烦,我一直有这个打算,只不过前段时间一直乱糟糟的,没机会开口,你们能不能寻个法子,将我剩下的魂魄打散了?” “这,陆姑娘——”开口的是东方琉璃,百里无忧帮他忽悠陆贞莲他还能忍着,毕竟能让赵子瑞安安心心的走,也算是对得住他的良心了。可要让他打散陆贞莲的魂魄,怎么着他都做不出来啊!若他真能黑下这心来,一开始就这么做了,事情也不会演变成今日里这么一发不可收拾的模样。 既然为一方阴媒,福泽一方百姓,他就要事事为他们着想,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走这一步的。陆贞莲一没错二没罪的,他凭什么将人家魂魄给打散了? “东方大夫,你的好心我知道,可你也别再劝我了。”陆贞莲抬起的头低下,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说出一番让在场的人都意想不到的话来。 “人生在世,惶惶不过数十年;草木精怪,长寿者也不过得个千年的寿命。我儿时父亲还在时,略微读过点书,知道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可若是没什么念想和正规的去处,活那么长时间又能如何呢?我没子瑞哥那么执着,生老病死,乃至于消散天地间,化为一柸土,都是很正常的事。价值不以活的时岁衡量,杭州城里柳树上的蝉,夏生秋死,照样过的很快活。投胎转世这种事,我不觉得是一种活法,过了奈何桥,饮了孟婆汤,前尘往事皆数忘却,连这个‘陆贞莲’的俗名都要还回去了。如此转世,和彻底消散又有什么区别呢?所以东方大夫,你不必再说些什么,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还请东方大夫看在我生前与你相识的份上,完成我这个心愿。” 陆贞莲说的言辞诚恳,在东方琉璃看来,竟无言以对,也只得点点头,应了下来。 “多谢东方大夫!”陆贞莲见他终于点头答应,高兴的起身做了揖,出去了。 “现在,就等你去给赵子瑞回话了。东方大夫,你可做的到?”百里无忧面上满是吊儿郎当的模样,但在场的三人都知道,这不是玩笑话。 东方琉璃沉默半响,终于起了身,“我去吧。” “百里无忧,你给姬宫涅列个单子,让他早点把东西准备好,要双份的。” “你就放心吧!”正逢寿眉进来送茶,百里无忧给自己添上一碗热茶,对着要出门的东方琉璃不放心的嘱咐道,“你可千万小心,别说了不该说的话。” “知道了。”吱呀一声,门再次被关上,连带着绯红的衣角飘了出去。只是这次,充满了无可奈何的卑微。 赵子瑞那边没什么可说的,东方琉璃随便扯出一道上古秘术来,说有法子在短时期内将陆贞莲的魂魄补齐,也说服了她投胎转世,但人家有个要求,想看着他先入轮回道。 床榻上的赵子瑞一片沉默,半响后才抬起头来,问,“你是怎么回她的?” “我说先来问问你的意思。” “那你告诉她,可以。”赵子瑞回道,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骗她了,尔后,他们将永远都不会有交集。 “好。”东方琉璃应了下来,因为虚心,他没有再说多余的话,而是推开门直接退了出去。 “谢谢你,东方大夫。”在门关上的那一刹那,东方琉璃听到了来自房间内的道谢声,那声音很轻,却沉沉落在他心底,放缓了他关门德动作,弄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两头都撒了谎,这事就这么被定了下来。赵子瑞和陆贞莲,于明日子时回轮回道。 接下来便是仓促的准备和夸张的演技,在赵子瑞的见证下,百里无忧捏出假象欺骗过他,假装以仙草补齐陆贞莲缺失的魂魄。一堆人面上欢欢喜喜的,其实内心里,谁都哀愁。 连天气都凝重了起来,带着厚重的云彩,挂在空中,摇摇欲坠,压的人喘不过来气。 陆贞莲和赵子瑞,这两个做了十几年邻居也不怎么熟络的人,此刻倒是相敬如宾。 这是百里无忧形容他俩关系的原话,东方琉璃的院子窄,快奔向黄泉路的两人倒是住在了一处。一来赵子瑞那具破败的身子,即使东方琉璃心中有愧,给他用了不少好药、又渡了法力,却仍然只是能勉强坐起来,其余诸事实在是离不开人;二来按照陆贞莲的说法,就算是幻境,她也是赵子瑞过了门的媳妇,照顾他是应该的。 这两日里,两人相处的颇为和谐,带着不能言说的秘密,两个人陪在一起,互相度过生命中真正最后的时光。 今日一过,看过明日的日头,尘归尘,土归土,都散了。 赵子瑞也难得的一改往日里的静默样,活泼起来,同陆贞莲讲讲一些有趣的故事见闻,逗的她在院中哈哈大笑,前俯后仰,合不拢嘴。 第一百二十六章 英雄(十一) 有时候,陆贞莲也会收起玩笑,严肃的问起,“子瑞哥,你为什么会突然放弃你自己的打算,准备去投胎转世呢?” 风中,赵子瑞眸色暗沉,看着天边那一片片低压的浮云,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下去,沉吟良久,开口,回答道,“大概是和你跟我说过的一句话有关吧。” “一句话?什么话?”陆贞莲忍不住好奇问了,她想知道自己是说了什么话,能让一根筋的赵子瑞突然放弃自己的想法,不再一意孤行。 赵子瑞偏过头来,笑了,“这还没上岁数,记性就已经不好了?连自己说的话都不清楚了?” “子瑞哥你就知道说我,这人一天说那么多话,哪能完全记清嘛!”陆贞莲耍着娇,嘴儿撅的老高,露出少女的娇憨来。 赵子瑞看着也乐开了花,两人又闹腾了一阵,一阵寒风吹来,激的他腰一弯,咳出来声。 “子瑞哥!”陆贞莲一下子紧张起来,半蹲下身子去给他顺气。 “没事,不碍事的。”他握着拳咳了几声,胸腔撕裂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裂开成碎片。确实已经到时候了,抬起头,悲哀的望着阴沉沉的天,歇了一会,他开了口: “你和我说过,所谓英雄,不过是勇敢的人,问我是愿意做一个面对现实的英雄,还是一辈子逃避现实,成为一个懦夫?” 对上赵子瑞认真的眸,陆贞莲思考了一阵,终于想起在自己刚醒过来劝他时,好像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贞莲,我愿意做你的英雄。”赵子瑞补话道,唇齿间,却是一片苦涩。 隔了一日,用过晚膳后,陆贞莲替椅子上的赵子瑞擦了嘴,他望着院子里透出的那半边天,突然提出想去西湖边看雪。 “这——”陆贞莲有些为难,答应吧,实在是麻烦;不答应吧,这也算是赵子瑞的遗愿了。 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东方琉璃,那一身红衣的人放下筷子,一挥袖,眼前便出现了一架轮椅。 又自怀中摸出两个符来递给二人。 “要去就去吧,别误了时辰。” “多谢!”赵子瑞在陆贞莲的搀扶下坐上了轮椅,出了大门。 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飘起了雪花,白花花的,落在两人肩头、眉梢。陆贞莲将头扬起来,后知后觉刺骨的寒冷,不由低下头去,问了轮椅上的人一句,“子瑞哥,你冷吗?要不我回去给你拿件厚衣裳?” “不了。”赵子瑞应了一声,“现在还哪有什么知觉?这就走了。倒是你,要是冷了就进去拿件衣服。” “不冷不冷,我和你一样。”陆贞莲连忙摇头,反正自己过了傍晚就是个鬼,冷也就一阵,今晚就要送他走了,可别出了什么差错令他起疑。 寒冬腊月的,西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陆贞莲打着哆嗦,推着轮椅,尽量挑着僻静的小路走,雪被车轮压出咯吱吱的响声,两人就这样沉默着走了一路。 西湖上一片黑,没有任何华丽的布景,几盏为了迎接新年而挂着的灯笼早已被大雪盖住,放不出一点光芒来。桥上的琉璃灯盏也不知什么时候坏掉,没人来修缮。不过也正因为如此,百年难见的西湖美景——断桥残雪并没有多少人前来欣赏。 清冷的月光下,稀稀散散的游人走过,并没有人注意到站在桥上的这一对特殊的“人”。 于天地,他们太渺小,太普通。 这是静谧的西湖,是杭州城的西湖,是他人生中最后所能看到的西湖。 哪怕就是这样的西湖,赵子瑞也觉得无比的满足。 将雪景尽收眼底,连一草一木都不肯放过,他要记住这景致,记住他活过的每一寸土地。因为过了今夜,他将再也无法感知这一切。江南杭州,在他的记忆里,只能随着破碎的精力一同消失,干干净净。 “贞莲,你怪我吗?”冷不防的,坐着的人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陆贞莲还没反应过来,错愕德看着他,半响后,才说到,“我为什么要怪你?子瑞哥,咱们俩从小就一起长大,我遭了横祸,想必你心里也不好受。你想着带我去个能永生的地方,我感激你都来不及呢!若要说抱歉,那也应该是我说,都是因为我,你才落到这般境地。子瑞哥,你应该——” 赵子瑞将头偏过去,假装她后面说的话被风吹散。 多好的姑娘啊!幸亏东方琉璃帮忙,否则,他就算是死一万次都弥补不了他的过失。 风挂过耳畔,陆贞莲终于不再说话。夜已深,两人再也感觉不到寒冷,怀着各自的心事,站在桥上,望着冻上一层冰、又盖了雪的湖面。 没有寻常情人赴死前的缠绵与难过,两个人在这一场近乎闹剧的波折中平静下来,坦然的面对交夜时该走的路。 “子瑞哥——”瑟瑟寒风中,陆贞莲再次开口。 “走吧。” 赵子瑞没有让陆贞莲将想要说出来的话讲出,因为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不可能有来生。这是一条不归路,自从他鬼迷心窍的答应那人的那一刻起,命运的转盘就已开启,谁都躲不掉。化而为尘,也算是为他犯下的错赎罪。 行至医馆门前时,赵子瑞又临时起意,说想去巷尾看看。 两人都很清楚的知道,西街巷尾,只有两户人,一户是陆贞莲家,一户则是赵子瑞家。 临走前,舍不得的竟然还是家人。 陆贞莲顺着赵子瑞的心思,将他推至他家门前。 隔着木门,赵子瑞待了许久,连落在身上的碎雪都腾不出时间拂去。 他不是一个孝子,他为这自己的私心,愧对了父母。他是赵家的独子,却未给父母留下只言片语,就突然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他甚至不敢去想,这将会给两位老人带来怎样的打击。 爹,娘,孩儿不孝! 静默着看了片刻,雪地上,只留下一片单薄的车轮印,混杂着不大的脚印。 第一百二十七章 英雄(十二) 入轮回可是件大事,虽然只是做戏,却也要备的齐齐的。医馆里早早腾出前厅来,两只公鸡各摆在竹编的笼子里,一排排白烛摆在地上,前面摆着东方琉璃常用的那面镜子。 赵子瑞和陆贞莲刚踏进医馆,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赵子瑞,既然是你先走,我就把程序给你细细说一遍,陆姑娘你也听着,一步都不能错。”东方琉璃见他们俩进来,放下手中布置工作,走到二人面前,说道,“待会我们会用一根红绳将你和引魂的鸡拴在一起,为了防止出意外,我们会用红布蒙上你的眼睛,中途无论你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理会,记住了吗?” “记住了。”赵子瑞答道,反正都是做样子,记住没记住又有什么分别? “那好,黑白无常,你们准备好了吗?”回头看了眼帮忙的兄妹二人,那两人点点头,示意一切已经就绪。 东方琉璃一挥袖,两排蜡烛同时燃起。 “东方大夫——”临踏上前,赵子瑞回过头来,“昆仑镜——” 前些日子心里乱糟糟的,他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现在临走前,他才记起昆仑镜来。他可是答应过瑶琴的,将昆仑镜放在一个谁也寻不到的地方。 “由我保管。” “可是——”赵子瑞开了口,不是他信不过东方琉璃,只是瑶琴特意交代过,这东西,不能给任何人,就怕被有心人得到了,做些什么文章,将魅族带入浩劫。 “你随便丢在某处就安全了?”东方琉璃知道他在忧心什么,开口反问道,“你放心,放在我这,我会好好看管它的。只要我东方琉璃还在世一日,就绝不会让居心叵测的人取了它去。” 这下,赵子瑞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任一块红布遮住他双眼,腕间缠上一根红绳。 呲——一把尖刀割破指尖,滴在鸡目上。 “一入轮回道,永生难回头!”东方琉璃嘴中念念有词,姬宫涅在地上喂鸡吃了把米后,那公鸡便带着赵子瑞和他坐着的轮椅,试探着一步步往前走去。 陆贞莲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多好啊,过了这一关,子瑞哥就能投胎转世,重新做人了。这么好的事情,她哭什么?她应该笑才对啊! 陆贞莲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穿过镜子在阴间待着的黑白无常此刻握紧了拳,因为赵子瑞的时辰未到,为了蒙骗过陆贞莲同时又不违背规定,他们只能按照事先约定好的,在赵子瑞穿过镜子那一刻,神不知鬼不觉的打碎赵子瑞体内仅存的那一点精气,让他提早结束痛苦。 一步,两步,三步。 公鸡牵着赵子瑞,离那面镜子越来越近。 公鸡在镜子面前停下,东方琉璃施了个法,瞬间灵魂出窍,带着赵子瑞穿过了镜子。 于此同时,镜子那面的黑白无常迅速出手,将其打散,洋洋洒洒在天地间。 “走好。”东方琉璃只能说这样一句话,然后迅速返回去,因为现实等不得他感伤。 红绳落地,拴在一头的公鸡还在原地张望,轮椅还在,而其上的人,却已经永远的消失在镜子那边的世界里。 “陆姑娘——”东方琉璃元神归位,对着眼前的人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陆贞莲拿起衣袖,擦了擦自己挂着泪的脸颊,道,“子瑞哥走了,我就放心了。现在,该到我了。” 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她说,“东方大夫,你介意送我一程吗?” “我——”东方琉璃面上满是纠结之色,他欺骗了赵子瑞,欺骗了陆贞莲。现在,连陆贞莲残余的魂魄,都要毁在他手里吗? 说到底,他就是愧疚。哪怕这一切不是他造成的,而是赵子瑞的弄巧成拙,他还是感到愧疚。身为杭州城这片的阴媒,他没能尽到他的职责,护好没一个人。 可这哪里怪的了他?人各有命,每个人在出生的那一刻,命格早就被批在司命天君的册子上了。而后所做种种,不过是顺着命运的召唤,一步步走下去。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觉得为难,东方大夫你人这么好,是下不了这样的狠心的。”陆贞莲脸上露出解脱的笑,“但我必须得走。” 东方琉璃心中一沉,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果然,在他抬眸的瞬间,对面的人手掌一扬,狠狠打在自己身上,与其一起落下的,是一张黄色的符纸。 东方琉璃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黄色的符纸便沾在陆贞莲的身上,立马燃起火苗来,吞噬了她整个身体。他下意识的伸手,却被白无常抓住了手腕。 “这火你灭不了的,你没看这是专门捉鬼的符吗?” “你哪来的符?”东方琉璃被白无常拦在原地,眉头皱成一片。事到如此,他能问出的,就只有这么一句话。 “昨天去庙里求的,道长是个好人。”忍着剧痛,陆贞莲在火中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来,“东方大夫,谢谢你!” 烈火很快吞噬了她的全部魂魄,等东方琉璃能伸出手时,她已化为一片灰烬。 “这不是你的错。”姬宫涅走过来,将手伸向地上蹲下去的人,“一切都结束了。” 回应他的是良久的沉默。 许久过后,就在姬宫涅准备再次开口之时,地上蹲着的人站了起来。 “我想一个人静静。”他说。 是结束了,以比他预料的还要惨烈的方式结束。这样的结果,和一开始就以残暴的方式结束两个人又有什么区别? 看着躲开他伸出的手,踉跄前行的东方琉璃,姬宫涅终于肯想象在先前柳易安的事上,东方琉璃是没有一点私情的。这是他第二次见东方琉璃颓然不语,他平等的爱着众生,对每一个人都善良。正因为如此,每个人的离去才会带给他巨大的震撼。 有区别啊,善意的谎言和粗暴的暴力,结果虽然看起了没差,但至少一个是有爱的。 他也愿意相信,陆贞莲和赵子瑞,是怀着对人间的温暖而离开的。 第一百二十八章 乍寒还暖 由柳易安引起的一连串祸事终于落下帷幕,阴阳医馆也终于回归平静。黑白无常兄妹完成他们的任务,如常返回他们去做他们该做的事。百里无忧已无大碍,姬宫涅瞧着也还是那样,寿眉还是一副小透明的模样,院子里又多了一人一兽,正是骊山老母的孙女和她那头打哪去都不离身的饕餮。 只有东方琉璃,看上去比先前还沉默。时时抱着个茶碗,坐在阑珊下,也不知道在思考着些什么。 姬宫涅不好搭话,只能在远处看着他难受。倒是颖儿是个欢脱性子,见一院子里的人都因他低沉的情绪而死气沉沉的,自告奋勇说要去开导东方琉璃。 绕过木栏杆,颖儿身手利落,一个蹦儿跳过去,就坐在了凭栏独望的红衣白袄人身侧。 可那人却没反应,好似他旁边并无任何东西。 “哎,东方琉璃,你怎么不理我?”颖儿拿手在他面前晃了好几下,也不见那人搭理他,最后干脆伸手推了他一把,才使得他将目光落到她身上。 “你还没走?”东方琉璃将头转过来,手里捧着他那盏常用的茶碗,眸间一片黯然。 “你这么希望我走啊?”颖儿撅起嘴来,“我出师了,骊山没意思,奶奶怕我闯祸,就把我寄存在你这了。” “这样啊。”东方琉璃应道,又将头转了过去。 颖儿本来想着他一定不会让自己留在医馆里,心里都已经想好了说辞,耍皮撒泼的,就不信他注意力不会被转移。哪想到这人只是嗯了一下,就没了下文。 气氛再度回归冰点。栏杆外的吃早饭的人都围在石桌前,端起饭碗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只得硬着头皮再次开口。 “那个东方琉璃,土地神不是仙逝了吗?那个交接工作,上面和你说了吗?” 听到颖儿说的是这样的话题,一桌人都失望的转回去,不再对她抱有希望。 颖儿也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她这是什么破话题啊! 可偏偏东方琉璃就吃这一套,提起工作,他颓废的精神终于有所好转,起身,说道,“不是你说我都忘了,公文已经下来了,但并未点明。只是说新任土地神历劫还未归位,要我祝她一臂之力。” 历劫还未归位?天界就已经这么缺人吗?颖儿摇摇头,让自己摆脱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将目光抬起,对上身侧的人,问道,“那可有什么详细信息?” “说是一只蝴蝶精。”东方琉璃向前走了几步,将茶盏放在放饭桌上,继续道,“这只蝴蝶精先前的土地老儿也与我提起过点,当时还以为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没想到现在人家要飞升成仙了。” 整了整衣衫,东方琉璃抬步,就要往门口走去。 “你去哪?”姬宫涅刚夹起一筷子菜,抬头对上他的动作,不由问道。 “我出去看看,看能不能找点和那蝴蝶精有关的线索,光说要我帮衬,一点提示都不给人……”东方琉璃转过头来,语气里颇有埋怨。 “我和你一起去。”姬宫涅立马放下碗筷,擦了擦嘴。 “你不是——” “我吃饱了,胃上不舒服,正好和你出去走走。”姬宫涅打断他的话。 桌上的人也巴不得有人能跟着东方琉璃,以防他有什么意外。百里无忧还扒着饭,非常上趟的说道,“你放心,碗我洗。” 东方琉璃狐疑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几圈,他怎么感觉今天所有人都不正常? 但终归还是没有说什么,带着姬宫涅出了门。 正月还没有过完,就有不少商贩摆出货物开始出摊挣钱了。东方琉璃和姬宫涅两人穿着披风自大街上走过,低调奢华的衣服引来了不少商贩的注意,争抢着吆喝他们去自家摊前看看。 突然,离城门口颇近的一个挤满人的摊位引起了东方琉璃的注意。 向身旁的一位卖些手镯、簪子这些玩意的摊贩问道,“小哥,你可知那是在干什么?怎么围了那么多人?” “那儿?”那小哥停下擦拭玉镯的手,连目光都不挪一下,说道,“那是一个给人画像的。” “给人画像的?”东方琉璃奇怪了,这寒冬腊月的,哪个人不怕冷出这样的摊子?关键看这捧场的人还不少,里三层外三层的,好像还有不少富贵人家的轿子停在一旁,那一排排的,几乎占据了大半个街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商贩抬起头来,一脸博学多闻模样,嘴边却挂着酸溜溜的嘲讽,“京城那边来消息了,说皇上要选妃。这规章制度可跟前朝不一样,是广选,家家户户,凡是年满十五岁、未出阁的女子都有资格。莫大人放下话来,让家家户户符合条件的都尽快交上女儿的画像。估摸着到开春,京里就会有人亲自下来了……” 东方琉璃听过这摊贩一番说辞,心中明了,但还是觉得奇怪,这画像,请个师傅去府中画便好了,何苦跑到大街上受这份罪?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那摊贩笑了,“这画师,可不一般!” “怎么个不一般法?”东方琉璃来了兴趣。 “据说,他不仅能画人物山水、花草树木,还能画鬼怪精灵;画儿,甚至能预示未来。不少人觉得,出自他手底下的画有灵力,一定会让他们女儿成妃。” “预示未来?”东方琉璃的眉头皱起,“这怕是无稽之谈吧?” “小人不知。”那人笑了笑,说道,“反正他有一本画册,上面皆是些杭州城近些日子发生过得事,什么东街的胭脂匠、秦府原先宅子里的阴阳鱼,甚至还有西街巷尾那个卖花的姑娘,都在上面。” “或许只是道听途说而画下来故意骗钱的也不一定。”姬宫涅插话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卖玉镯的摊贩还是挂着笑,“这世道乱了,什么事都有,谁说的准呢。” 东方琉璃却在心底打定了主意,吆喝着姬宫涅,“走,过去看看。” 第一百二十九章 无心画师(一) 因为围观的人太多,姬宫涅带着东方琉璃挤了好几次,中间还挨了不少骂,这才从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挤到了最前排。 和东方琉璃想象中的高人不一样,被人流挤的发热的圈内,是一张简陋的桌子,上面铺着求画之人带来的各式绢纸,一个年轻的公子,右手捉住左手衣袖,提笔沾墨,在雪白的纸上一笔一画认真勾勒。 层层叠叠的花瓣,衬托出其中比花还娇的女子面庞,东方琉璃往正中间坐着的女子面上扫去,栩栩如生。 目光再投向他身后挂起的那一幅幅已装裱好的画卷,龙虎蛇鬼,果然好手法! 许是看的太过入迷,东方琉璃竟然不由赞叹出声。 正在作画的人听到这一声赞叹,抬起头来,目光触及眼前红衣白袄的公子时,身子一颤,一滴墨自笔尖滴落,正好滴在了画上姑娘的衣裙之上。 “这——”陪着那姑娘来的婆子立马就不高兴了,脸拉的老长。眼前的画师他不敢得罪,这围观的人有她不敢得罪的吗?一下子捋起衣袖,冲着东方琉璃就去了。 “我说你怎么回事啊?没看大师正在作画吗?大惊小怪嚷什么嚷?这下毁了我家小姐的画看你怎么办!” 东方琉璃看着眼前怒气冲冲的大妈,哑然失笑,围观这么多人,人家画师都不见得被影响,单单他一句赞叹,就影响到他的发挥了?若是这般,还敢妄称什么大师? 姬宫涅也看不过,将环抱的手放下,就要上前。 东方琉璃却伸出一只手拦住他,向前几步,凑到了画师跟前。 这幅美人图,构思精妙,选取女子日常逗鸟弄花侧影,配以大朵素色牡丹,黑白两色交错,深浅不一压住华贵,彰显大气。只可惜,眼看就要完笔,却毁在了正中间点在女子衣裙上的一滴黄豆大小的墨滴上。 “看什么看?再看也是毁了!”那老婆子絮絮叨叨的,被姬宫涅一击眼刀,那冷冰冰的眼神吓得她将嘴里的话带着脖子,一齐缩了进去。 东方琉璃思索片刻,对着一旁的画师道,“可否借笔一用?” 围观的百姓先是一阵安静,继而立马炸开锅来,他说什么?要借画师的笔一用?真是笑死人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这笔要是给了他,画还不被毁的更彻底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引得众人一阵哄笑,更有甚者,躲在人堆里高声喊到,“大师,千万别把笔给他!” 姬宫涅心中虽然也气愤,但终归也没说什么,他虽未见过东方琉璃作画,但他了解他,他不是那种哗众取宠之人,如果没有足够的把握,东方琉璃是绝不会轻易开口的。 抱着拳站在了人群的最前面,冷静看着事态的发展,就算东方琉璃不行,还有他。 场面陷入混乱,就在众人以为东方琉璃将会受到羞辱之时,毕竟高人都有些傲气。那位画师,却只是微笑着看了东方琉璃一眼,继而站起身来,亲自将手中画笔交于东方琉璃,还对他道了句,“请——” 东方琉璃倒也不客气,提起画笔,在墨与水中都走了一遭,果断落笔,在原画基础上再添大笔淡色牡丹,浓淡相衬,层次分明,将一副闺中女子常见的打发时间的休闲事,描绘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最后一笔收尾,围观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将目光投在了画师身上,等待着他的评判。 “好画!”那画师将画拎起,交于那妇人手中,对着围观的人说道,“在下作画就到此,各位,请回吧!” 人群爆出不满的牢骚声,完全将东方琉璃刚刚惹出的祸端抛于脑后。 可那画师完全不顾众人的不满,收拾起自己的家当,对东方琉璃道,“这位公子,可否请你去前面茶馆小叙一会?” 东方琉璃也正有此意,做出个请的姿势。 姬宫涅也顺势在前开道,三人顺顺利利自人群中出来,来到了对面一处茶馆。 考虑到这位画师的炙手可热的程度,东方琉璃特意要了间四面通达的包厢,邀着人上了楼。 热茶奉上,几道茶点也呈花瓣形状摆开,东方琉璃亲自为画师添了茶,端到他面前。 “请——” 看着东方琉璃客气的态度,那画师倒也不拘礼,将身上的家当取下随便往地上一搭,端起茶就是一口,就着茶点狼吞虎咽,和他俊逸潇洒的外表颇为不符。 这人,是有多少天没吃过饭了?姬宫涅嫌弃的皱皱眉,颇为不耐的将头拧向一边,看着窗外。 倒是东方琉璃,没有露出任何一丁点嫌弃的神色,反而贴心的观察了他的口味,又要了几道好吃不腻的茶点上来。 “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打出一个饱嗝来,就着袖子擦了擦嘴,满足的摸着肚皮。 见他吃饱了,姬宫涅转过头来,眉宇间满是嫌弃,“我说这位,你好歹也是千人追万人捧的画师,怎么混的如此落魄?和你求画的人那么多,一人就算收上一两,也够你好吃好喝过上一阵子了吧?” “你懂什么?”那画师直起自己弓下去去找东西的腰,对着姬宫涅一脸严肃的道,“这皇后娘娘,如无天灾人祸,一朝只有一位,我要是给每个人都画了,那岂不是乱套了?” “疯言疯语。”姬宫涅对道,他才不信什么此人的画有灵力这样的鬼话! 那画师瞪了他一眼,转过来看东方琉璃时,眉梢上却带着笑,“你这娃娃倒是不错,我收你为徒如何?” 东方琉璃一下子就笑了,“以公子的年岁,恐怕不能称我为‘娃娃’吧?” 只见那人掐指一算,对着他道,“没错,你今年一千二百二十三岁,虽然意味取得许多修为,二千岁天劫提前,按骨却还是一千多岁,我称你一声‘娃娃’,没错,没错!” 此言一出,东方琉璃和姬宫涅皆是大吃一惊,互相对视一眼,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第一百三十章 无心画师(二) 东方琉璃以眼神示意,姬宫涅会意,起身关紧了门窗,确定周围并无闲杂人等后,才朝东方琉璃点了点头。 “恕在下冒昧,您可否认识我?” 那画师眼中有精光闪过,继而瞬间又暗了下来,道,“你就给句痛快话,做不做我徒弟?” 东方琉璃见他眼神闪躲,断定此人必有蹊跷,心底盘算着,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做您的徒弟,可否有什么好处?” “这好处多的去了!”那人还以为他说服了东方琉璃,趴在桌子上,将其中好处如数家珍,一一道来,“我能教你很多东西,还能带着你长见识,更重要的是,你要是拜我为师,能够洞悉过去,预知未来。如此般,你说好不好?” “不好。”东方琉璃一口回绝。 “你这娃娃!”那人见自己废了这么多口舌也说不动东方琉璃,心中也来了气,掏出一本画册丢在他面前,道,“算了,你我无缘,不可强求。但既然相遇,你又请我饱了腹,我总不能白占你便宜,这本画册,就当我赠与你的礼物吧!” 东方琉璃伸手将其接过,翻开来,上面尽是些稀奇古怪的画儿。 “这是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你这娃娃,太过倔强,将来可是要吃大亏的!是福是祸,就看你个人造化了!”那画师说完,捞起地上行头,扬长而去。 姬宫涅还想伸出手替东方琉璃问个明白,所能抓住的,不过是一缕清风,再趴在窗口看时,那人已经出了茶馆大门,消失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 坐在木凳上,东方琉璃还在翻着那本册子,眉头越皱越深。 “看出什么来了?”折腾这么长时间,姬宫涅也渴了,给自己倒上一杯茶,问身侧的人道。 “看不懂。”东方琉璃摇摇头。 听他这么一说,本来对此不屑的姬宫涅也凑上去看,只见厚厚的一沓画册上,画满了各种场景。 雪白的白泽兽,一团撑出形状的雾气,一面带血的镜子,一盒胭脂,一朵并蒂莲……每一个看上去都栩栩如生,却又琢磨不出什么来。 看了许久,姬宫涅彻底失了耐心,将画册一合,丢在桌子上,道,“看着做什么?要我说这人就是个疯子,疯言疯语,他的话,不信也罢。” “我看未必。”东方琉璃将被扔在桌子上的画册拿起收好在怀里,在桌上放了一锭银子,起身出了茶馆。 经过这么一出,东方琉璃也没了继续在街上逗留的心思,陪着姬宫涅买了几样子菜,两人就早早回了医馆。 一回到医馆,东方琉璃就把自己关到房子里,直到天黑一桌人坐到一起吃饭时都没出来。 百里无忧带着寿眉落了座,破天荒的没有先动筷子,而是扬起头问端菜布碗的姬宫涅道,“怎么样?出去一趟他有没有好一点?” 姬宫涅刚将每个人的米饭盛好了放在桌上,听到百里无忧的问话,气不打一处来,“好是好了,可又魔怔了。” “这又怎么了?”百里无忧放下好不容易拿起的筷子,眉头一皱,问到。 姬宫涅将碗一放,把今个天两个人在集市上遇见的事,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 “今天我陪东方琉璃出去了一趟,在城门口碰见一个摆摊子画画的,周围的人传的神乎其神,说他的画有灵力。结果东方琉璃去看热闹,那画师手一抖,将给一个姑娘画的要送进宫的画给毁了,豆大的墨落在画上,那户人家的婆子不饶了。” 姬宫涅说干了口,舀了一碗汤润了润嗓子。 “然后他就为这事郁闷了一天?”百里无忧见缝插针,道,“不应该啊,东方琉璃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啊!” “哪能?”姬宫涅放下碗,继续道,“他拿了那画师的笔给人把画圆上了,出来的那效果,我看比那画师好。” “这倒是像他的性格。”百里无忧应和道。 “之后那画师就不依不饶了,蹭了我们一顿饭不说,还满嘴胡言乱语,要收东方琉璃为徒。”姬宫涅继续道。 “他答应了?”百里无忧伸长了脖子,迫切想知道答案。 “百里无忧!”开口的是颖儿,只见她一个暴栗敲在百里无忧头上,下手之狠厉让受害的百里无忧一愣,“你能不能让人把话说完?说一句你插一句,说一句你插一句,有完没完?” 挨了打的百里无忧立马绵了下来,这小姑奶奶的狠厉早在她为他接骨时他就已经见识过了,低着头赔着笑脸对姬宫涅道,“你说,你说,我不打岔了。” 没了人打搅,姬宫涅继续开口,一口气就将接下来的事说完。 “东方琉璃自是没答应他,就他那水平,给东方琉璃当徒弟还差不多。那人胡乱说了一通话,丢给东方琉璃一本画册就走了。” 百里无忧等了良久,也不见姬宫涅再说话,一桌人大眼瞪小眼,好不尴尬。 “说完了?”百里无忧左看看,右看看,斟酌再三开了口。 “完了啊!”姬宫涅点点头,一脸奇怪,难道是他哪里说的不够清楚,给人以一种没有交代明白的感觉? “呼——”百里无忧长舒一口气,这下不用怕挨打了,道,“那这样说,他这会在里面跟个大姑娘一样一下午不出门,就是为了研究那本画册?” 姬宫涅点点头,肯定了他的想法,继而在一个木托盘里盛上各样饭菜,准备给房里的人送去。 “我去送吧!”百里无忧起身自姬宫涅手里接过那托盘,他也想看看,那迷的东方琉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画册,究竟是个什么稀罕物。 吱的一声,门扇大开,百里无忧连门都没敲,就进了东方琉璃的卧室。 饭菜的香气飘来,东方琉璃还以为是姬宫涅,习惯性的到了句,“就放在桌子上,我一会吃。” 百里无忧见室内的人连头都不抬一下,心下更是好奇,放下木盘,两三步走了过去,问,“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第一百三十一章 无心画师(三) 一股热气喷洒在东方琉璃颈间,激的他一个激灵,本能的抬起头来。 “哎呦喂!你干嘛啊!”只听得咚的一声,百里无忧捂着眼睛蹲了下去,一边揉眼睛一边抱怨道,“东方琉璃,你就算再看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也不能杀人灭口啊!我可什么还都没看见。” 东方琉璃本来伸出去替他查看的手瞬间收了回来,落在桌子上的画册上面,将其合住,道,“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整天满脑子的淫秽思想?” “什么,什么淫秽思想?”缓了一阵,百里无忧的眼睛略微有些好转,一只睁着一只眯着,好不滑稽! 只见他就那样瞪着他的大小眼,对东方琉璃吼道,“你可得把话给说清楚了!” 东方琉璃掏掏耳朵,这人怎么这么烦?将大声喧哗的人直接推搡了出去,合上了门。 “哎!东方琉璃!你开门呐!我还没看上呢!”百里无忧在外面叫喊着,可自里面传来咣当一声,他明白,是东方琉璃在里面闩了门。 “小气!”这下他也无可奈何,只得甩袖背了手,转身离开了。 在饭桌上落了座,一桌人都不吃饭,而是看着他不停地笑。 姬宫涅抿着唇,寿眉眉梢一抖一抖的,颖儿更过分,直接不顾形象,笑的前俯后仰。 片刻后,见她实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百里无忧也装不住了,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子上,抬高声音,故作威严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没,没。”颖儿笑的都快岔了气,却还是忍不住出言逗他,“那画,你看出什么来了没?快给我讲讲!” “我没看到。”百里无忧声音低了下来,满脸的不自在。 “哈哈哈!”空气中再次爆发出一阵狂笑,百里无忧脸红的直接想钻到地底下去,可那人还是不肯饶过他,继续道,“百里无忧啊百里无忧,我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显殷勤去给人家送饭,画没看到却变成了个独眼龙,真是笑死我了!哈哈哈!” “没劲!”被嘲笑的百里无忧把碗也往桌子上一摔,连饭也不吃了,气冲冲的起身走掉了。 “哎?连饭都不吃了?”颖儿将头转过去,听到的,只是砰的一声,门被大力合上的声音。 “百里——”寿眉见百里无忧离开,也急了,自石凳上起来,追了上去。 姬宫涅吃完进去收碗时,东方琉璃已经用完晚膳,空碗在桌子上摆着,只是人依旧坐在桌前研究,若不是那空空如也的碗碟,他真要怀疑他是否挪动过。 “还在看?”天色已暗,姬宫涅抬头往外望了一眼,转过身去点了蜡端到他面前,关心的问了句,“可看出些什么了?” 东方琉璃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眼底还挂着思考带来的疑虑,“你不是觉得这东西不靠谱吗?问我做什么?” “我这不是——”姬宫涅哑然,他这是被东方琉璃给怼回来了吗? “知道你。”东方琉璃拉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而他却站了起来,指着画册道,“我觉得,这应该就是坊间传闻的那本能够预示未来的画册。” 姬宫涅闻言,眉头皱了起来,连看都没看那画册一眼,就道,“无稽之谈,你也信?” 东方琉璃则是直起身来,一本正经的道,“我觉得,那个画师还是有些本事的。” “何以见得?”姬宫涅调整了一下坐姿,这就算是和东方琉璃杠上了。 “你可知,对于我们精怪而言,不仅年龄,连姓名都是忌讳,是不能轻易道与人的,他既能准确说出我姓名、年岁,而且能指出一些有关我的详细事,可见来头不小。”东方琉璃也拉开一把椅子,坐在了姬宫涅身侧。 “切。”姬宫涅不可置否,“东方琉璃,别人我不敢说,但你的姓名年龄,应当不是什么隐晦事吧?但是我知道晓得你姓名年龄的,就不下五个吧?” “哪有那么多?最多三个,不对,四个。”东方琉璃掰开手指,认认真真算到。 “行了,说你胖还喘上了,你这个理由说服不了我。” “那百里无忧,百里无忧你也认识,你知道他今年多大吗?”东方琉璃见他不信自己,忙拉出百里无忧作为证据佐证自己的说法。 “我知道他多大能干什么?”姬宫涅摆摆手,“你今天就算是说出花来,我也不能信你这胡言乱语。” “那你自己看。”东方琉璃看他确实不信,也懒得再讲,往前微微一倾身子,翻开画册第一页指给他看,“你看看,这就是一本能预言的画册。” 和白日里看的一样,第一页是一头通体雪白的白泽兽。 “这是我。”东方琉璃边翻边向他解释。 第二页是一股不明的、幻化成奇怪形状的气体。 “这个我没能看懂。” 接下来是一面带血的镜子。 “这是我医馆里用的那面能通阴阳的镜子,因为每次使用时都要滴血在上面,因此上面血淋淋的。” 再然后,就是一盒胭脂、一朵并蒂莲、一把梅花伞、一只饕餮、一件质地轻薄的衣裙、一把渔具、一面质地古朴的镜子,以及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 东方琉璃将数页纸张翻给姬宫涅看,一一解释道,“这些画,分别代表着东街的胭脂案、莫知府家中的事、偷伞的女鬼、和颖儿的初遇、蓝烟的故事、九月的连环杀人案以及陆贞莲和赵子瑞,桩桩件件都对的上,而最后这一张,我想应该就是新任土地——那个还未归位的蝴蝶精了。” 随着东方琉璃的讲解,姬宫涅的态度终于认真起来,在板凳上坐直了,皱着眉,试探的问了句,“或许只是巧合?又或者,他跟踪你?” 东方琉璃摇摇头,否认了他的想法,“如果只是巧合,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巧合?如果是跟踪的话,为什么又在这个时候现身?” 第一百三十二章 无心画师(四) 屋内陷入一片沉默,东方琉璃收起画册,说道,“无论是真是假,这东西也没什么实质性的帮助,我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接下来的几天,果然不再见东方琉璃捣鼓他的那本画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本画册,如果真的可是预示未来,将意味着什么。 日子转眼到了二月。二月二,正是龙抬头的时候,街上的剃头匠猛的多了一层,上街赶着在好日子里给孩子剃头的人也多了一层。 东方琉璃刚洗了发,一头长发披在身后,张罗着颖儿拆洗一大家子的被褥。 颖儿今天换了一身利落的短装,长发扎成一股,盘在脑后,抱着一个有她两个那么大的木盆,一脸的不情愿。 这么多人住,凭什么叫她一个人洗啊!二月二,多好的日子,她还想约着百里无忧去踏青呢! 姬宫涅炒了一锅豆子,放在竹盆里端给大家,正好看见了披散着头发的东方琉璃,走到跟前,一阵清香铺面而来。 “东方琉璃——” 被叫的人回过头来,发丝自姬宫涅面上拂过,像一只温柔的手。 好香! “怎么了?”一声问打断他的遐思,姬宫涅脸上带着笑意,塞给东方琉璃一把豆子,问道,“你这头发,不去剪剪?”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能随便剃去,我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吧。”东方琉璃说话间,随手将头发束起,那片芬芳,便被锁了起来,要仔细去嗅才能觉察到。 “让让!都让让!”隔着大墙,传来一阵马蹄声。 “这是怎么了?”惊叫声混着马蹄踏过的哒哒声,刚拆开的被褥上面附上一层灰,颖儿气的直跳脚。 “出去看看。”东方琉璃握紧手中的豆子,抬腿就走了出去。 门口闹轰轰的,尘土混着倒在四处的东西,好不凌乱。 东方琉璃扶起跌倒在他医馆门前的一位老妇人,替她拍去一身的土,这才问她,“老人家,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谢谢你啊!东方大夫。”那老人缓了好半天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是怎么了?”姬宫涅拉住一旁一个逃窜的摊贩,问道。 “是官府里的人,莫知府带着一堆人刚刚过去,就成这样了……”开口的人也是灰头灰脸的,没好到哪去。 “莫安?”东方琉璃的眉头深蹙,将老妇人往姬宫涅手中一交,嘱咐道,“把她先送进医馆,我去看看。” “东方琉璃!”姬宫涅还没能将话说完,那人就像一阵旋风,消失在滚滚灰尘中了。 打巧百里无忧也听到外边骚动,出来看看,姬宫涅将手中人往他怀里一塞,丢下一句,“扶大娘进去!”一转身就没了人影。 姬宫涅寻了许久,也不见东方琉璃身影,这人倒是跑的飞快,一眨眼就没了踪影。 人头攒动,尘土飞扬,姬宫涅在人慌马乱中转着圈,以目光搜寻着他记忆中熟悉的那一抹赤色。 但是,人群的骚乱令他失望了。这样多的人和碍眼的灰尘,他并看不见东方琉璃到底在何处。 就在他陷入无奈之时,前方的一阵骚乱引起了他的注意。 寻着声音拨开人群,映入他眼帘的,果然是那抹赤色。 东方琉璃。 “莫大人,你是官,我等为民,但今天这事,你得给个说法吧。”闹轰轰的人群中,东方琉璃着一件赤色薄袄,伸手拦住领头杭州知府,莫安座驾。 “东方大夫。”马上的人一脸焦急,骑着的马儿不住的在原地打圈,开口道,“今天这事却是是本官考虑不周,但事出有因,你就先放本官过去,等过后,我们再说如何?” “过后?”东方琉璃冷笑一声,“过后您堂堂杭州知府大人,还能想得起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吗?今天您要是不把这事给说清楚了,就休想再向前一步!” “这——”莫安一脸为难,焦躁的神色布满眉梢,更有身侧人出谋划策,要他从东方琉璃身上跨过去。 是个人都是怕死的,他就不信这个东方琉璃还真敢做实了拦路虎,不躲。 “不行。”莫安摇头否定了手下的提议,这个东方琉璃有恩于他,又是在杭州城了威望极高的人,再加上今天这事本来就是官府的不对。若是再强行怎么着了东方琉璃,恐怕今天,真的就难收场了。 “那怎么办?”城门口的大人们就要到了,他们总不能真在这儿给东方琉璃赔礼道歉吧。 “东方琉璃,你看这样如何。”莫安自马上下来,走到东方琉璃面前,姬宫涅立马警惕起来,也快步赶到东方琉璃身侧。 “我在这先给你赔个礼道个歉,今天杭州城要接待自京城来的贵人,我一时手忙脚乱,乱了分寸,是我的不对。这样,我先留下几个人,处理因为官府过失受难的百姓,等改天这事忙完了,我再亲自上城门,给百姓们道歉,如何?” 莫安说的言辞诚恳,让人生不起怀疑。东方琉璃正考虑此举的可行性,就听得远处一阵马蹄声响起,待众人都抬头看去时,只见数十匹枣红的骏马到了眼前头停下,带起刚才散去不久的尘土。 莫安的脸瞬间变的煞白,嘴里不停念叨着,“完了,完了。” “何人在城内主干道上喧哗?”打头的一位男子模样俊俏至极,拉着骏马,开口也是一片威严,只是这威严的声音,哪怕是极力压低了嗓子,也透出几份女人的尖利来。 倒像是宫里头的公公。姬宫涅想到。 这怕就是莫安口中所说的贵人了。东方琉璃在心中暗自思忖。 “下官杭州知府莫安,叩见大人,不知大人今日前来,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 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莫安就已经先人一步,全身颤抖着,跪了下去。 而他身后的一干衙役,见他们的大人下跪,也纷纷自马上下来,跟着膝盖一弯,匍匐在地。 “原来是杭州知府。”自后方传来一阵沉稳的声音,众人向马匹后面望去,扎长了脖子,才望见后面那一顶盖了鹅黄的轿子。 第一百三十三章 无心画师(五) 莫非是皇室中人?东方琉璃心中一沉,今天这事,是要闹大了的节奏啊。 姬宫涅却在暗地里捏了把他的袖子,安慰到,“鹅黄的顶子,顶多是替皇族办事的。” “杂家今天来本来就是想低调一点,不要扰民,莫大人不知情也是应该的。只是这个样子,难免让人怀疑你这个杭州父母官的管制能力啊!” 一位白发锦衣的年轻人自轿子中出来,姬宫涅眸色一沉,当下也顾不得东方琉璃了,迅速隐于人群之中。 但那人明显是已经看到他了,他的眸色闪过一道狠厉,待直起身来,仔细自人群中搜索他所熟悉的那道身影,却已经太晚了。那人已经凭借他高强的武功,成功在人群中退身。 这边莫安听了他所说的话,吓得连头也不敢抬,本来就低垂的头此刻低的更低了,险些就要栽进泥土里,额头上满是大汗,支支吾吾,不知该做何解释。 而那位自轿子里出来的官家人,被姬宫涅这么一闹也失去了所有兴致,象征性的走到人群中央的东方琉璃面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别看他才脚沾上这片土地,可刚才的情况,他用眼一扫就知道。这是百姓堵在这和官府闹事,而带头人,自然就是面前的这位红衣年轻公子无疑了。 东方琉璃的眼睛往地上跪着的莫大人身上一瞥,只见他如同蝼蚁,一点反应都无,只得将目光收回去,掀袍,对着面前的人跪了下去。 “草民东方琉璃,拜见大人。” 这个莫安,把这么难得皮球往他这踢,这可如何是好? 东方琉璃这么一跪,他身后围着的那些个百姓,也像迟迟才反应过来一般,跟着陆陆续续的跪了下来。 白发锦衣的年轻人不由得皱了皱眉。 刚想开口责骂眼前人几句,就听得他做的那顶轿子里,传来一阵他心肝宝贝的声音。 “东方琉璃是吧?早有耳闻,听说去年杭州城那个连环杀人案,就是你妹妹东方琉月帮忙破的吧?妹妹如此,想必哥哥也差不到哪儿去。” 听得轿中人这般说,白发锦衣人的脸色稍微有些许缓和。要不是他的心肝宝贝提醒,他差点就忘了,此行除了南下选妃以外,还带来了皇上的口谕,要嘉奖这位江南的名医,阴阳医馆的东家,东方琉璃。如果有可能的话,还要将他收为己用。 皇上说了,此人绝非池中物。 想到这,他的神色缓和下来,要出口的责罚话也变成了轻描淡写,“莫大人,杂家远道而来,难道你就让我们这么干等着吗?” “那不是。”莫安急匆匆自地上爬起来,连土都来不及拍打,恭恭敬敬的打了个请的手势。 那白发锦衣人未理会他,径自上了轿。 “这——”莫安满头的汗又要掉下来,拿着脏袖子一擦,糊了满脸的泥。 方才在高头大马上开过口的小太监眉头微皱,拔高了嗓子,一脸嫌弃的道,“还不快给大人带路?” 这样懦弱的人,也不知道是如何坐上杭州知府的位子的?要他看,刚才那位叫“东方琉璃”的年轻人,都要比他好上千万倍。 “好的好的。”莫安点头如捣蒜,颤颤巍巍的,在手下的搀扶下爬上了马。 “给大人开路!”戴上了马,莫安扶了扶头上被汗浸透的乌纱帽,清了清嗓子,吩咐道。 “恭送大人!”东方琉璃也起身,率领着百姓们让开一条道来。 待到浩浩荡荡的人马走完,姬宫涅才出来。 东方琉璃也顾不上关心他刚才去了哪里,只是安抚那些受了惊的百姓们。 这日,可算是阴阳医馆最忙的一天。医馆自送走那些官府之人后就没闲下来,骨折的、擦伤的,小小的个医馆,被挤的水泄不通。 东方琉璃努力为每个病人诊治着,却也免不得一阵头痛,这人,也太多了吧。 就算是去接贵人,莫安也做的太过分了。 如此大的响动,自然惊动了其他人,暂住在医馆里的其余三位也出来帮忙。有了颖儿这个医术不差的女医,和百里无忧、姬宫涅这两位常行走江湖、略懂包扎术的帮手,还有贴心的寿眉,小小的医馆倒也运行的通畅,没被人多给挤出事来。 病人们不住的感谢东方琉璃,夸他是菩萨心肠,顺带着,也将莫安给骂了个狗血喷头。 东方琉璃听了,脸上却瞧不见任何喜色,而是停下来说道,“大家也莫怪莫大人,他也是有公务在身,而且他说了,过后不但会赔偿大伙的所有损失,而且还会登上城门,亲自向大家道歉。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还请诸位能原谅他。” 挤在医馆里的病患听了东方琉璃的这一番话,心中一想,觉得也有理,也不再抱怨,一场风波,就这样被轻易化解。 初春的天还没缓过劲来,太阳一落山,天色马上就暗了下来。不过好在这些意外受难的百姓们都及时得到了处理,在天黑前,都一一平安无事的回了家。 送走最后一名病患,东方琉璃起身,展了展坐了一下午而麻木的身体,脸上的痛苦神色,清晰可见。 好久都没这么忙过了。 “今晚就不做什么饭了,我去酒楼定一桌菜,大家对付吃吃就行了。毕竟也累了一天。”东方琉璃言罢,将目光投向姬宫涅,他那整齐的发,此刻也因为忙了一天而有些许散乱。 百里无忧一听有吃的,兴奋的两眼都冒出金光来,立刻丢下手头打扫的扫帚,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这就对了嘛,我还以为你让我们忙乎了一天,还不给我们饭吃呢!” “去你的!”东方琉璃瞪了他一眼,“哪回饭少过你的?” “那是你该我的,你可别忘了,隔着墙的那处园子,就是我付给你的饭钱。”百里无忧仰头,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好了好了,你们有完没完?赶紧去吃完饭睡觉了。今天可累死我了。”颖儿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率先出了门。 第一百三十四章 无心画师(六)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去了酒楼,点了一桌子好饭好菜,以风卷残云般的速度解决完,很快便勾肩搭背的回来了。 接着,便是各回各房间,歇着去了。 东方琉璃也很累,只是他还不能歇,沏上一盏薄荷茶喝了提神醒脑,坐到床头,翻开他那本画册。 今日里轿子里的那个女人,为何替要他说话?他们认识吗? 摇摇头,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 他和她,一定是不认识的。 因为他虽活了一千来岁,但结识的人颇少。在他的记忆中,没有这么一个女声。 那她,为何要帮他呢?东方琉璃百思不得其解,他看的很清楚,今天如果不是那个女人,他一定会被那个白发锦衣的男子骂的狗头喷血。甚至,还会被以带头闹事的名义抓进大牢。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东方琉璃被这声响拉回现实,迅速将手上画册合起来,塞到枕头底下。 于是姬宫涅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床上盘着腿、一脸不自在的东方琉璃。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可是今天累着了?” “我没事,你有什么事吗?”东方琉璃扯出个笑来,屁股却不自在的往后挪了挪。 “是有事。”姬宫涅的眸子暗了下来,走近到房中人的身侧,拉了个板凳坐了下来。 因为心中有事,他并未察觉到东方琉璃的小动作。 “东方琉璃,我问你,我们俩是什么关系?” 姬宫涅一开口,东方琉璃就愣住了,好端端的,怎么问这样的话? 他的眼睛眨巴了几下,半天才反应过来,回到,“朋友。” “那,若我有事瞒了你,你会怪我吗?”姬宫涅问出这句话的同时,抬头,双眸死死盯住床上的人,那眼神就像是溺水的人握紧了救命稻草一般。 “不会。”这下连考虑都未考虑一下,东方琉璃便斩钉截铁般的回答道。 “为什么?”姬宫涅眸中一片复杂。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说不能告诉别人,有时候是因为,不告诉反倒好一些。”床上的人抬起头,认真说道,“我这样说可能有点复杂,总而言之,你若是不告诉我,那必定有你的道理,我又为何而生气呢?” 板凳上的人沉默了。 蜡烛在黑夜爆开,发出霹雳吧啦的声音,像一朵火药爆炸时的惊云,在姬宫涅心中炸开,就连他自己,此刻都很难以言说他的心情。 东方琉璃,果真是个奇人! “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了?”半响见他不说话,东方琉璃看着他的眼神由不安转为狐疑,小声的试探问道。 “我的确有事瞒着你。”事到如今,姬宫涅也不再想向他隐瞒些什么,头一抬,眸间一片沉稳,道,“我是这个国家的通缉犯。” 通缉犯?东方琉璃心中一紧,刚想张口,姬宫涅就打断了他想说的话,抢先在他开口前说,“没错,今天那个白发锦衣人,就是当今皇上的身边红人,景言,景公公。同时,也是我的死对头。” “虽然今天我撤退及时,又有人群做掩护,没让他看清我去了何处,但我敢保证,他一定是看到了我。而且,只要他回去稍加思索打听,就必定知道,我藏身在你这。” “他们没有发布过有关我的通缉令,你应该不会因此受牵连。只是,既然景言来了,我就必须要走了。” 听完姬宫涅的话,东方琉璃眸间一片阴郁,通缉犯?再加上他身上的那一片龙气,他基本上可以断定其中的来龙去脉了。 原来,姬宫涅一直三谏其口的身世,是这样的。 抬起头来,对着面前人,问道,“那你离开了,要去往何处?” “我也不知道,或许,继续四海为家吧。”姬宫涅的言语中带了些许落寞,在杭州城这一年的时光,他早已习惯这样的日子。若不是景言的突然到来,他都发觉不了,原来自己爱上了这样的生活,对它产生了浓浓的眷恋之情。也忘记了,自己的曾经。 他是双手沾满鲜血的侩子手,是无论如何洗白、只要不死就永远无法脱离这个圈子的人。 “四海为家?”东方琉璃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名状的笑,音线平淡,道,“你说的轻巧。” “一年了,你手上的老茧都已褪去,身上的杀气也淡的闻不出味道来,长剑也已断掉,你拿什么,去重归你的江湖?” “那我能怎么办?难道——”姬宫涅也来了气,他以为,是他愿意离开吗? “留下来!”东方琉璃一句话,拦住了盛怒中的他所有的怒火。 室内,一片安静。只能听到他们彼此的呼吸声。 姬宫涅调整呼吸,开口道,“你不是一直很抗拒我吗?” “一码归一码。” “我留下来,只会成为你的负担。” “我有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一来一去的对话,姬宫涅已经冷静下来,将目光扫过眼前的人,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欺骗的神色。 但是,他失败了。 因为在东方琉璃的脸上,只有自信。 “你忘了,百里无忧。” “百里无忧?”姬宫涅紧盯着东方琉璃吐出这四个字眼的嘴唇,内心充满了疑惑。 “他通百般变化,替人改头换面也不是不可以。上次在柳易安的那个案子里,就是他帮的忙。” 经东方琉璃这么一点拨,姬宫涅也反应过来,眼眸里闪现出希望。 “只是委屈了你。”东方琉璃补到,以姬宫涅的性子,不一定会接受他的提议。 “这有什么委屈的?男子汉大丈夫,当能曲能伸。”只要能留下,别说改头换面,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那好,明日里我就去和百里无忧说一声,一趁让颖儿去蓝烟那边一趟。” “去那干什么?”姬宫涅并不明白。 “若要真查起来,总得给你落个户口吧?蓝烟好歹欠我个人情,不会这个忙都不帮吧?”安排好了一切,东方琉璃的脸上显露出笑容来。 “还是你考虑周到。”两人会心一笑,夜色,更浓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无心画师(七) “什么?要我帮姬宫涅改头换面?”正吃完早饭,百里无忧满足的躺在大厅了吃着糕点,听得东方琉璃一番话,一口糕点当下就给喷了出来。 “你小声点!别嚷的大家都听见了!”东方琉璃左右环顾一遍,见门外并无人路过,这才放下心来,埋怨百里无忧道。 “东方琉璃,不是我说你,你这脑子里,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奇怪的想法来?”百里无忧压低声音,喝了一口茶将嘴中糕点冲了下去,道。 “事出有因,一时半会也说不清,你就说,这忙你帮不帮?”东方琉璃急了眼,连说话都带了几分急促。 “条件呢?”座上的百里无忧似大爷般,翘起二郎腿,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那姿势,别提有多惬意了。 “什么条件?”东方琉璃懵了。 “求人办事,总得有点好处吧?”百里无忧一脸奸笑,俯下身子来,手指搓了搓。 “你要钱?”东方琉璃反应过来,“没问题,你要多少,开个价。” “哎——”百里无忧将身子往后一靠,道,“提钱多俗!再说了,你和我什么关系?就凭咱俩的关系,我能和你要钱吗?” “那你要什么?”东方琉璃彻底懵了,搓手指头的意思不就是要钱吗? 百里无忧四下看了几眼,确定周围没人后,再次低头,将嘴唇凑上东方琉璃耳侧,低声道,“借你的昆仑镜玩玩?” “不行!”东方琉璃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昆仑镜,那可是上古神器,哪能借给人随便玩?万一玩出个好歹来,让他如何交代。 “哎呀这个改头换面,可是个大工程啊!”百里无忧见东方琉璃拒绝了他,往后一躺,把玩着手中的白扇,“莫说这杭州城,就是这四海八荒,也不见得能有几个人做到天衣无缝……” 东方琉璃犯了难,在原地沉思几秒,道,“你换个条件,随便什么条件都可以,我都答应你,除了昆仑镜。” “不行!”百里无忧来了劲,“除了昆仑镜,其他免谈。” 说完,扇着他那把白扇就要起身。 “算了吧。”站在门口,眼神却一刻都没离开过这的姬宫涅见东方琉璃如此为难,走过来劝道。 “就是,算了吧。”百里无忧起身抚平自己身上的皱褶,语气里带着嘲讽,“人家自己都不在乎,你在这紧着求人算怎么回事?” 东方琉璃抿着唇,挥袖甩开姬宫涅,大步走上前去拦住要离开的百里无忧,道,“我答应你。” “这就对了嘛!”百里无忧喜笑颜开,将扇子往怀中一收,手伸出来。 “什么?” “昆仑镜。”百里无忧搓着手,他眼馋这玩意已经很久了。 东方琉璃虽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自怀里掏出那面镜子塞给对面的人,完了还不忘嘱咐道,“小心点,别弄丢了。” “知道了,知道了。”百里无忧喜笑颜开的接过镜子,这宝贝,他终于摸到了。 “现在你总该要帮忙了吧?” “当然当然,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嘛!”百里无忧单手自怀中摸出一个瓶子来,丢给东方琉璃。 “这就完了?”东方琉璃自瓶子里倒出三个药丸来,一脸怀疑。 不是说四海八荒都难有人做到吗?就靠这么三个小药丸? “你可别小看了这个,这可是宝贝!”百里无忧将昆仑镜揣回怀中,走过来指着东方琉璃手心里那两颗药丸解释到,“这个东西,红色的叫诛颜,可改变人的外貌体格;绿色的叫诛色,可改变人的肤色;黄色的叫诛音,可以改变人的声音;三颗可以单独服用,也可以一起服用,就看你想要什么效果了。” “那持续时长呢?”东方琉璃问道,要是只有片刻的持续时常,岂不是麻烦? “永久。”百里无忧答道,转身就往院内走去,边走边嘱咐道,“用完别忘了还给我,天地之间,就独有这么一份宝贝,你可别给我弄没了!” 还能重复使用?东方琉璃一惊,拿起三个颜色不一的药丸仔细端详起来。 奇怪,真是奇怪。 转过头去,问姬宫涅,“你要吃哪个?” “红色那个吧!”姬宫涅答道,只是变了肤色,恐怕并不能起到多大作用。 “那给你。”东方琉璃捏起红色的那粒药丸,放在姬宫涅手心,又转身去给他寻送服的水。 “不用了。”东方琉璃转过头去,吓了一大跳,因为一个身形高大,五官立体如刀镌刻的异瞳少年,出现在了他面前。 “我已经吞下去了。”那少年说道。 依靠着他的声线,东方琉璃过了好久才能确认眼前的人就是姬宫涅,只见他拉着他左瞧右看,一脸不可思议,“神奇,真是太神奇了!要不是声音没变,我差点都要认不出你来了。” “声音?”姬宫涅皱皱眉,“这可是个大问题,要不我把那颗黄色的也吃了?” 东方琉璃想想也有道理,就将那颗黄色的药丸递与他。 姬宫涅吞下后,东方琉璃又想了想,干脆把最后一颗也给了他,说道,“听百里无忧口气,这是个宝贝,留一颗放在我这觉得不安全,索性你都吃了,到时候一并吐出来便好。”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后,展现在东方琉璃面前的,已经完全不是当初那个姬宫涅了。他褪去中年中原人英冷的样貌,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十几岁的异域少年,还未成人的嗓音带着些许少年人的稚嫩,弄的他自己颇为不习惯。唯有他身上的衣服,因为人高马大,倒未显得窄小,反而比从前撑的更满,配上脸上冰山般的表情,露出一抹股邪气来。 “好!实在是太好了!”东方琉璃忍不住出声赞叹,叫来颖儿,叫她带上饕餮去走一趟,嘱咐她快去快回,好给姬宫涅落实户口。 一切堪称完美,这下,就算是景言将整个杭州城都搅个天翻地覆,也未必能从其中取得蛛丝马迹。 第一百三十六章 无心画师(八) 颖儿去的快来的也快,蓝烟够义气,听得是东方琉璃替姬宫涅要的东西,当下二话不说,就叫来户部给他落好了户口,身份地位还不低,就是蓝烟的皇弟,姓兰名麟,十八年岁。 公文一到手,东方琉璃他们再无后顾之忧,这下,哪怕是天天在那景言面前晃来晃去,也不怕他了。 说来也巧,正在东方琉璃他们准备好了一切后,也就是颖儿前脚进门,后脚官府里的人就找上了门,指名点姓,要东方琉璃过去一趟。 东方琉璃仔细打量了来人穿着,一身便服,嗓音尖细,这绝对不是府衙里的人,因此,也就只能是景言的手下了。 当下明白他想法,这是一场,鸿门宴。 东方琉璃与姬宫涅一对视,来不及换衣服,二人就被请上了马车。 见面的地址选在了旧秦府,也就是前朝王爷的莲园。自秦家出了那档子事后,这个院子就被封了起来,禁止投入使用。此番京中来人,事先并未招呼,就只能委屈了人家,暂时安置在这处传说颇为诡异的院子里了。 一年未来,这处风景依旧,长廊莲池,风动怡人,好不雅致! “东方公子,这边请——”这莲园里就如同一个迷宫,几个人左拐右拐,直到东方琉璃的脑子都快被转晕乎了,才见到传说中的景言,景公公。 长廊褪尽,此刻正是初春,空旷的园地中了无生机,只有些许淡绿点缀。往绿的中央看去,两个人影,依稀交叠在凉亭之中。忽然,人头微动,露出一头白发来,与其分开的,是一支金簪。 这就是景言了,而他身侧的,应是那日帮过他的女子无疑。 东方琉璃心间一重,暗自调整呼吸,向着凉亭走去。 啪——就在二人快要靠近之时,有一异物,朝着东方琉璃门面而来。 景言要做什么?不知他意图,东方琉璃也不敢躲,只是直挺挺的站着,任由那异物卷着杀气靠近。 危险!站在他身侧的姬宫涅眸色一沉,身体早已先于脑子一步,伸手替东方琉璃接下那一物。 掌心火辣辣的疼,姬宫涅摊开手掌,发现在自己手心里躺着的,不过是一粒樱桃大小的小果子。 几年不见,他的功力倒是见涨。姬宫涅这样想着,看向凉亭中人的眼神一片阴郁。 “哈哈!”猝不及防的,亭中景言起身,笑道,“在京中就听闻了不少有关苏杭名医,东方公子的奇闻,那日在城门口匆忙相见,未能领略东方公子风采,今日一见,忍不住出手试探。这没试探到东方公子高低,倒是惊出身侧江湖高手。东方公子身侧,多有藏龙卧虎之人呐!” 景言一席话说的圆满,既为自己突然发起袭击找了借口,又将矛头直指姬宫涅,一石二鸟,实在是好计谋! 既然如此,东方琉璃也将计就计,答道,“大人过奖了,哪有什么藏龙卧虎之辈?只不过是故人托草民照看他而已。蓝麒,过来和大人道歉。” 蓝麒?听到这个名字,景言脑中闪过一道光,这个姓氏颇为少见,而且看这少年面相,像是关外之人,莫非,是蓝烟的什么亲戚? 心下一片狐疑,嘴上也跟着问了出来,“东方公子,恕杂家无理,这位小兄弟的姓氏如此罕见,莫非是——” “请大人也见谅,草民受人所托,关于蓝麒的身世,无可奉告。” 好一个无可奉告!景言心中冷笑,面上却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招手叫东方琉璃身后的紫衣少年过来,“蓝麒,过来,让杂家瞧瞧。” 姬宫涅冷着一张脸,满脸的不情愿,景言这个老滑头,一定没安什么好心。 “蓝麒,没听见大人在叫你吗?还不快去?”姬宫涅心下不情愿,东方琉璃却偏要他过去。他哪里能不知道景言在想什么?只是他们越抗拒,就越会惹得景言怀疑。只有放开了,依着景言的心去由他折腾,他才会彻底放下心来。 见东方琉璃开口,姬宫涅就算是有千万般不情愿,也得迈开腿,自东方琉璃身后走到了景言面前。 “见过大人。” 因为心底的不情愿,姬宫涅的声音都变的无比别扭,是个人都能听出他这一声的不情愿。 景言也愣住了,不是因为眼前人言语中的情绪,而是因为他的声音。这,这声音,完全不像是姬宫涅的啊! 难道他昨天看错了?不会啊,姬宫涅可是他多年的死对头了,他甚至要比他亲生父母都还要了解姬宫涅,那个身影,虽然只是匆然一瞥,但他就能断定,必是姬宫涅无疑! 而且他也私下打听过了,东方琉璃的阴阳医馆里除了他本人外,有三个常住人,两男一女。一个男的身穿白衣,花钱如流水;一个一袭紫衣,时常垂着头,因此大家并看不出他相貌;另外一个女的,则没什么好注意的了。 听这描述,就是姬宫涅无疑啊!可是为什么今天,今天站在他眼前的人就不是了呢? 昨夜,他也怕他们逃走,特意在各处设了岗哨,并无人见到医馆里有人进出。因此,姬宫涅若是在医馆之中,也是插翅难逃。至于掉包,那就更不可能了,传闻中东方琉璃是聪慧无比,可他毕竟只是个大夫,难不成还能使出通天本事来? 眸色沉下来,景言一把拉过眼前的紫衣少年,边说话边摸着他的骨头。 骨骼清晰,没有动过手脚。 “这孩子底子不错,是快练武的材料。” 言罢,给身旁的女子使了个眼色。 那女子立马会意,拉过姬宫涅,力道之大,竟使他不能挣脱! “多俊的孩子啊!”那女子说着,伸手就要抚上他脸。 姬宫涅本能的抗拒着,想要偏过头去,身子却像被人点了穴般,难以动弹。 而那只带着香味的手,也如愿抚上他脸庞。 细腻的触感自脸上传来,姬宫涅只觉得恶心。 这个该死的女人!偏偏他还挣不开!否则,他真想把她的脏手给剁下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无心画师(九) 就在姬宫涅快要爆发之时,那只手离开了他,转而从自己手上褪下一只碧绿的镯子,要交到他手中。 “我也没什么好给你的,这个镯子,就当做是见面礼吧。”那女子边说,边朝景言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要!”姬宫涅好不容易可以摆脱这女人的控制,连忙头也不回的跑回了东方琉璃身侧,一脸傲气,将那女子尴尬的晾在了桌子后面。 “蓝麒!怎么可以这么没礼貌?快道歉!”东方琉璃心下一阵窃喜,面上却装出来一副怒不可赦的样子,不住的和眼前的人赔礼道歉。 “孩子小没规矩,都是草民给惯的,还请大人见谅。” “没事没事,还小嘛!”景言招呼着二人坐下,面上却有忍不住的失望之色。 “大人,我先下去了。”陪坐的女子起身,捏了把他衣袖下的手臂,提醒他切莫因小失大。 景言不愧是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的老人,在检验过蓝麒并不是姬宫涅之后,他很快便将自己的情绪调整过来,邀请二人入座,开始正式商谈今日他请人过来的事务。 “东方公子,想必杂家此番为何来杭州城,你也有些耳闻了吧?” 打太极,向来是官场之人最爱的手法,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就算最后出了事,也赖不到他身上去。 “略有耳闻。”东方琉璃也不是傻子,以四字粗略带过。 “东方公子果然是个聪明人。”景言笑了,比莫安聪明不知多少倍。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杂家来杭州,主要是受皇上所托,来迎今后的皇后娘娘进宫,顺带还带了皇上口谕。”他观察这东方琉璃,是个可塑之人,只要稍加点拨,必然会成为他此行的一大助力。 “皇后娘娘?”东方琉璃满脸疑惑,这皇后,这么快就定下来了? “正是。”景言拍拍手,立马有人呈上一副画卷来,他小心翼翼的将其打开,露出里面内容来。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这布局笔法,东方琉璃再熟悉不过,因为这幅美人观花图,正是出自他和那个古怪的画师之手! 景言还未观察到东方琉璃的古怪神色,径自说道,“这位,就是将来的皇后娘娘了。” 东方琉璃和姬宫涅,此刻心思都全然不在此处了,回想那日在茶馆的交谈,这画师,果然有两下子。 景言给他们展示过,又将画收了起来,坐下,道,“这可是件私密事,东方公子请还别与他人说起。” “那你为何又要说与我们听?”还是姬宫涅沉不住气,率先开口。 “蓝麒!”东方琉璃不悦的打断他的话,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这个景言,必定在谋划着些什么,而且,还想拖他们下水。 “因为,我杂家能感觉的到,东方公子你,与杂家是一道人。”果然,东方琉璃话音刚落,景言就端起面前茶盏,说道。 “草民只是一介布衣,承蒙大人看起,但大人今日,怕是错爱了。”东方琉璃沉吟良久,还是决定婉拒。 “哎,东方公子不妨听听再做打算?”景言轻抿一口茶,将精致的茶碗放下,不用开口,就有人拦住刚起身的东方琉璃。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东方琉璃将头转过来,眉头蹙成一片。 “字面意思。”景言挥手,示意手下将东方琉璃押过来,强行按在椅子上坐下。 “你到底想怎样?”受制于人,为了姬宫涅,东方琉璃不想轻易暴露自己身份,只得软下来,问道。 “很简单。”景言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道,“杭州知府的位子,你有没有兴趣做?” 杭州知府?东方琉璃眼前闪现过莫安那天在城门口狼狈不堪的样子。 “老实和你说吧,这不是杂家的意思,杂家也没这个胆子和本事,这是当今皇上的意思。”见东方琉璃许久沉默不语,景言只将这份沉默视作了默许,继续道,“你在杭州城也些许年了,这莫安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看到了。上任一年,杭州城的刑事案件出奇的高,一年就死了七八个人,还有失踪人口。破案速度也是出奇的慢,杂家听说,不仅是那个连环杀人案,就连杀妻案也是靠你们东方家给破的。皇上对此十分不满。而且,据说莫安家中也十分不和谐,他之所以至今还未娶妻,是因为他娶了姐姐,又和妹妹有染,最后逼得俩姑娘一死一出家。这样的人,实在是难为父母官。” 景言短短数句话,道出杭州城一年来的辛秘,其准确程度,比东方琉璃这个全程见证人还要精确,不由惊出他一身冷汗。 谁说天高皇帝远? “但你就不同了,虽然你是个大夫,但十分聪慧,而且与邻里关系和睦,随随便便杭州城出去转上一圈,没有一个不夸你东方大夫的,可谓是众望所归。皇上也很赏识你,这个杭州知府,杂家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 最后几个字,景言说的意味深长,颇有威胁的意味在其中。 出于私心,姬宫涅是不愿东方琉璃答应的。景言是个什么东西,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若是跟他上了一条船,想要下来就难了。况且,以他和当今那个什么狗屁皇上的恩怨情仇,他也不想东方琉璃入朝为官。 但,看眼下的场景,似乎不答应不行。 姬宫涅在袖中暗自捏了一把汗,将目光落在身侧人的身上。今天,无论东方琉璃做怎样的决定,他都不会怪他。 “大人。”东方琉璃斟酌再三,终于开口了,“能得大人赏识,乃草民三生有幸,只是草民实在是受不住这些条条框框的拘束,怕有悖大人厚望。杭州知府一事,还请大人另请高明。不过大人今后但凡有用的上草民的地方,尽管开口。” 景言听得东方琉璃回话,脸色刹那冷的可怕,眸间也染上一片阴郁。一层可怖的杀气向着东方琉璃裹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无心画师(十) 这个不知好歹的大夫,竟然敢拒绝他!但听到他后半句话时,又不由的舒缓下来。这人,倒还算聪明。 那便各退一步,海阔天空吧。毕竟赶鸭子上架,也未必能取得他最心仪的效果。 话锋一转,态度变幻的飞快,道,“既然东方公子淡泊名利,杂家也不好强求。大家都是吃皇粮长大的,初来乍到,还请东方公子多多关照。” “哪里哪里,改日草民若设下薄宴,还望大人赏脸。”东方琉璃听出他口风,也接的甚好,谦逊的态度,甚得景言之心。 “今日天色也晚了,杂家住的这是莫安安排的院子,也不好留东方公子吃饭——” “草民告退。”东方琉璃十分识趣得带着姬宫涅告辞了。 鸿门宴,总算是有惊无险。 回医馆是景言特意差人用马车送来的,西街行人皆看到了那顶鹅黄的轿子,纷纷站在远处观望。 前厅里也坐着焦急等待的颖儿、寿眉和百里无忧。 “东方公子,到了。” 东方琉璃下轿,客气的请人进去坐坐。却被婉拒。 待到看着景言的手下走远了,医馆里的人才敢围上来,首当其冲的便是颖儿,拉着东方琉璃的袖子,开口便问,“怎么样?没有被戳穿吧?” “没有。”东方琉璃自景言那里走了一趟,虽是有惊无险,但必然心中有鬼,无法真正做到问心无愧。哪怕是来的路上,身子都绷的紧紧的,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此刻景言手下一走踏进医馆,才是彻底的放下心来,一身冷汗自身后冒出,迅速沾湿衣服一片。 “我就说没事吧,你们偏不信。我的秘方,那可是四海八荒,独此一家。别说只是他区区一个凡人景言,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未必能参透其中奥秘。”百里无忧像个大爷一般坐在太师椅上,白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 末了,还抬眸问了句刚进门的人。 “东方琉璃,你说是不是啊?” “是。”东方琉璃绕到他面前,伸出手来,“昆仑镜呢?” 百里无忧吃果子的动作一愣,继而耍起无赖来,嬉皮笑脸道,“哎呀你怎么这么小气?我还没看几眼呢!改天还你,改天还你。” “改天是哪天?”东方琉璃可不吃他这套,百利无忧的话要能信,母猪都能上树了。况且像昆仑镜这么宝贵的东西,若是让这个不靠谱的给弄没了,让他怎么交代? 百里无忧见他这么问,一对眼珠子转的溜,没几下就想出个主意来,道,“我借了你东西,你也借了我东西,为了公平起见,你什么时候还我,我便也什么时候还你,如何?” “你——”东方琉璃气结,那人却趁早脚底抹油开溜了,气的东方琉璃只能拂袖。 “东方大夫,我家大人有请。” 门外响起一阵声音,东方琉璃抬头,对上的是一身藏蓝仆从衣服的个仆役。 这人他认得,正是莫安府上的人。 这边才刚从景言那回来,那边莫安就请他去府上一叙,这其中,要是没些猫腻,鬼都不信。 “你家大人可否说请我去是何事?我今日——”东方琉璃刚想婉拒,前出虎穴,又入狼窝,这是傻子才会做的事。且先不提莫安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旦是让景言听见了,就必定没他的好事。 “回东方大夫的话,大人说是商议赔偿百姓一事,怕拖的久了,百姓不满,处理起来也颇为麻烦。”那仆役截断了东方琉璃的话,一番话说的极为巧妙,堵死了东方琉璃接下来所有的辩驳,看来是有人提前嘱咐了。 莫安,好沉的心思。 如此般,看来这狼窝,今个天他是无论如何都躲不掉了。 “那便请带路吧!”东方琉璃拢起袖子,抬腿就要往出去走。 “我和你一起去。”姬宫涅不放心,想跟着一同前去。 “不用。”东方琉璃拒绝了他,他一个人去就已经够景言猜疑了,要是都去了,恐怕只会招来更大的祸患。 医馆距莫府不近也不远,东方琉璃坐上轿子,在内闭目养神。 而街上来往的人们,也是一脸奇怪,这阴阳医馆今日是怎么了?怎么这轿子来去个不停? 绒蓝的轿子是莫安的专轿,虽然简朴倒也舒适,就着这一小会的功夫,东方琉璃思索着今日去景言时所发生的事。 景言在密谋着些什么,与他并无关系,哪怕待会见了莫安,他也旁敲侧击的与他说些什么。他东方琉璃也无需站队,只需要在这场斗争中明哲保身即可。这是他们官场中人的斗争,是爱慕富贵权利人的斗争,与他无关。 他真正关心的,是景言身边的那个女子。她看起来与景言关系不一般,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会帮他? 是替景言拉拢人? 有可能。毕竟景言就是在她出言之后,才对他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的。 那这样说来,此人,就也失去了被他关注的价值了。 “东方大夫,到了。”思虑至此,帘外传来一阵声音,刚好打断他快要结束的思绪,东方琉璃微微整理了下发冠,自平稳落下的轿中下来。 “请您稍等,容小的去禀报一声。” 东方琉璃站在庭院中,颇有感慨。 这不知是他第几次来这莫府了,每次都能带给他不同的体验。一年的时间,能改变许多,包括他自己,还有莫安。 东方琉璃知道,单凭那日在城门口所发生的事情,他都不会再是莫安的恩人。 恩人宿敌,只在一念之间啊! “东方大夫,我家大人请您进去。” 一声奴仆的呼唤将东方琉璃拉回现实,他将自己远眺的目光收回,大步跟随仆人踏进前厅。 大厅很是敞亮,在一众辨别不出来材质的木质家具中,坐着的,正是一身官服的莫安。 在家中会客都着官服,看来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了。 “草民东方琉璃,参加大人。”东方琉璃掀袍,按着礼数,跪了下去。 第一百三十九章 无心画师(十一) “东方大夫不必多礼。”待到东方琉璃行完礼,座上的人才放下茶盏,请他起身。 真是好小的心眼。不过东方琉璃也不在意,起身,在地上站定。 “东方大夫——”上座的人开了口,既不让座也不看茶,直接搭起大白话,张口便说,“本官听说,那日受牵连的百姓,皆是去你那看伤的?” “草民份内之事。” “那伤了有多少人?伤势可否严重啊?”莫安打着官腔,像是视察工作一般问着下面站着的人。 “伤了一共一百又一十二人,多为妇孺;其中骨折需要静养的二十人,其余皆是些皮外伤。”东方琉璃也拱着袖子,一本正经的答到。 “这么严重?”莫安似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眉头一皱。 东方琉璃没有答话,心中却是一阵冷笑。身为官府中人,在二月二正逢集的日子在闹市奔马,这样的结果,算是轻的了。 “那,花了多少银钱?”莫安见东方琉璃不搭话,只得主动开腔询问。 “不算诊费,只花去草药钱,共计一千两有余。”东方琉璃答到。 “这么多?”莫安又惊了,狐疑的目光投向东方琉璃,这人,莫不是谎报钱数? 东方琉璃只消看上他一眼,就知道座上的人在思考些什么,只见他冷哼一声,道“二十个骨折的,每人用药在十五两至二十五两不等,九十二个轻伤,因为擦伤处各异,加上情况不一,平均每人用药也在五两之上,大人可觉得,是草民用药太重、不妥了?” “东方大夫这是说的哪里的话?”这再质疑什么,也不能质疑东方琉璃的医术啊!这苏杭神医的名声,可不是浪得虚名。只是这么一大笔银钱,让他出,确实是为难他了。 要怪只能怪这该死的东方琉璃,平民百姓,给用那么好的药做什么! 斟酌了下,莫安开了口,“东方大夫,不是本官小气,只是你也知道,此事乃是本官一时疏忽所致。于情于理,都不该由官府出钱,本官在杭州任职数年,就算是不吃不喝,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啊!” 原来是怕掏腰包。就算是给百姓一两钱,也不见得为官的会从自己的荷包里掏。东方琉璃倒也机智,拱着手道,“大人莫忧心,草民在杭州城行医虽未满数十年,也不是杭州城人氏,但多少也对这座城生出来些许情感,这一千两医药费,就算是草民的一点心意,不必大人忧心。” 听得东方琉璃这般说话,莫安的心里一下子敞亮起来。 “但是——”就在他刚想虚赞下站者几句时,那人突然话锋一转,继续道: “草民家小业小,所能尽的,不过是微薄之力。这百姓们的损失,还得大人来想办法啊!” “损失?什么损失?”莫安再次被惊到,不是只有医药费吗?哪来的什么损失? “就是路边的摊贩们被砸乱的摊子,还有个别不能动弹的,他们都可是家中的主要劳力,这没个小半年是没法起身的,大人既为杭州父母官,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子民受难吧?” “当然不会。”东方琉璃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莫安他还能说什么?这世上,最怕的便是捧杀了。高高捧起,好听的词都往你身上安,你能坐视不理吗? 若是不理,岂不是显得他这个杭州知府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百姓吗? 昨日里景大人就已经对他很不满了,若是这个当口再传出来些什么不应该的风言风语,他这个杭州知府,怕真是要做到头了! 咬咬牙,狠下心来,莫安开口道,“东方大夫你坐过来,我们好好商量一下这个赔偿款的事情。” 这会才想起来给他让座了?东方琉璃勾勾唇,依言坐在了莫安右侧,下人也十分有眼色的端上一碗茶与他。 “东方大夫,依你看,这个赔偿金,应该发多少合适?”莫安请东方琉璃坐下,一是主动低头示弱,二是真的请他拿个主意。现在却眼见这人只是喝茶,并不搭腔,他心中不免有些慌乱,兜不住底。 想来也是,人家东方琉璃做事公允,并无什么对不住他的地方。不管是前几次断案还是昨日在城门口,东方琉璃没有哪次不是向着他的。他不该因为那么一丁点无法改变的小事而特意为难人家。现在好了,明眼人都看出来这位大夫是和他怒了,他要是今天趁此机会狠狠敲上他一笔,他还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看着莫安脸上焦急的神色,东方琉璃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只见他款款放下茶盏,抬起眼睛,仔仔细细盘算起来,“要草民来说,怎么着也得一千两银子挂零。” “啊?这么多?”莫安心想着,忍不住就出了声,这闹来闹去,他还是得出一千两啊! “大人别急,且听草民细细与您算来。”东方琉璃伸手,不知从何处摸来一把精巧的小算盘,放在桌子上,噼里啪啦就开始计算起来,“一个普通人家,一年花费大概是六十两银子。骨折不能动弹的,一共是二十位,每人补偿半年劳务费,也就是三十两银子。二十个人,总计六百两。” “其余的呢,不管实际他们损失了多少 一律按五两银子来赔偿,九十二个人,一共是四百六十两银子。加上先前的六百两,总计是一千零六十两银子。这其中还不包含后续的医药费,这么一算,哎呀大人,草民少算了呀!不行不行,草民得加上。” 东方琉璃嘴里念叨着一串药名,算盘打的噼里啪啦直响,而莫安的额头上,也随着他手底下不断加速的动作而流下豆大的汗珠来。 不能再算了!不能再算了!一千两就一千两吧,再算下去,他要倾家荡产了! “东方大夫——”莫安颤巍巍的招呼管家过来,双手奉上一张一千两五百两的银票,说道,“东方大夫,本官家小业薄,只能拿出这么些钱来了。劳烦你回去给百姓们分发一下,剩下的,就当做是本官付给你的辛苦费。” 第一百四十章 无心画师(十二) “那哪能呢?”东方琉璃笑着,活像一只笑面虎。莫安,现在才知道害怕,太晚了吧。 “草民这还没算完呢,等草民算完了您再给吧,莫让草民贪了这救灾钱。” “东方大夫好人品,本官信得过的,信得过的。”莫安只觉得自己身上一股汗直往下走,就想着怎么能把这瘟神赶紧送走便好。 “那草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眼见闹腾的也够了,东方琉璃也不是个不知道分寸的,及时刹手,以免狗急跳墙。再说景言那边,他要是在此待久了,也不好交代。伸手接过银票,就要告辞。 “东方大夫——”刚抬起腿,身后又传来他听了一下午的声音,东方琉璃有些不耐烦的转身,对上的,却是莫安一张略带着讨好的脸。 东方琉璃不喜欢看人这个表情,皱皱眉,示意他有话直说。 “本官听说今日里景大人叫你去见他,能否透漏些许——” 莫安搓着手,脸上带着些许局促不安。 “是草民府上一个伙计,景大人说瞧着面熟,或许是故人,叫草民带过去给他瞧瞧。”东方琉璃随便扯了个理由,他这也不算是骗人吧?姬宫涅,也算是景言的故人,而且今日景言叫他,不就是为了确认姬宫涅的身份吗? “那结果呢?”莫安顺口问了一句。 “自然不是了。”东方琉璃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像是莫安没穿衣服在大街上跑着,羞得他脸瞬间就红了。 “大人可还有什么事?” “没有了。”其实莫安还想多问两句,但他觉得东方琉璃也未必会说实话,也就不讨人嫌了,叫人送东方琉璃回去。 “不用麻烦大人了。”东方琉璃说到,“草民还得将银票换成散银,顺路就给百姓们发了。大人派人送,倒是不方便了。” “如此也好。”提起银子,莫安心中一阵抽痛,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大人,您觉得,他说的是实话吗?”东方琉璃走后,管家凑到莫安身侧。 莫安摇摇头,东方琉璃又不是傻,怎么会轻易将自己和景大人的谈话内容透漏给他? “那您为何不——” “我玩不过他。”莫安放下茶盏,对着门外的那一片空地,若有所思。 话说东方琉璃出了莫府,也没去将银票换了现银,而是直接往医馆走去。 要说这莫府啊,可真是僻背,要是出点什么事,还真难被人发现。这莫安把宅子选在此处,也不怕被人给暗害了。 东方琉璃摇摇头,突然后背一僵,整个人都愣住了。 冰冷的气息自后背传来,习惯性的,他就去伸手摸腰间的剑。 “别动!”身后的声音很低,带着些许沙哑。 “我不动。”东方琉璃立马举起手来,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位好汉,您是劫财还是——” 东方琉璃本来是想问是劫财还是劫色,但转念一想对方是个男人,还是生生吞下已到嘴边的话,试探性的开口,“还是寻仇?” “看来你仇家很多。”身后的人说到。 “额,仇人这个东西,谁能说的上呢?” “别贫,我来就是为了提醒你一声,我家大人说了,别忘了你答应他的事。两面三刀的人,通常不会有太好的下场。”最后那一句,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听起来颇有威胁的意味。 “你家大人?”东方琉璃的脑子转的飞快,一下子就明白他所指,景言,消息够灵通啊。这幸亏他没有坐莫安的轿子出来,否则就以景言的暴躁性子,指不定会在路上将他给伏杀了。 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他拍着胸脯打包票道,“肯定忘不了,我只是被莫知府叫去拿给百姓们分发的补偿款而已。不信我拿给你看,银票还在我身上。” 东方琉璃说着,伸手就要往自己怀中摸去。 “别动!”身后的冷器靠近一分,东方琉璃的身子再次僵住,一只手摸上了他的胸前。 东方琉璃气的要死,却也不能做什么。此时他一旦出手,后果就不止得罪景言那么简单了。 还好那人只是摸到他胸前咔嚓作响的银票就收了手。 “希望你能记住今天你所说的话。”那人留下这样一句后,便不见了踪影。 “什么人嘛!”东方琉璃抱怨一句,再次踏上归路。 “我回来了!”回到医馆的人疲惫不堪,一屁股瘫在太师椅上不肯起来。 “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问话的是姬宫涅,他要跟着去,东方琉璃又不许。他都不知道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他有多忧心。 “和莫安商量了一下赔偿款的事。”东方琉璃说着,拿出怀中银票拍在桌子上。 “赔偿款?什么赔偿款?”姬宫涅一下子还未反应过来。 “就是昨日里因为官府而遭难的那些个百姓。”东方琉璃说道,顺便还将莫安的反应和众人说了一遭,却刻意隐瞒了在回来路上遇袭的事,以免有人担心。 “我都没想到他能那么小气。” “一千两银子,也够他肉疼上一阵子了。”姬宫涅接到。 “不管怎么着,现在总算是太平了。”东方琉璃将桌子上的银票往姬宫涅手中一塞,道,“你再从家里取上一千五百两,明日一早咱们去兑了现银,分发给百姓们。” “你又自己垫钱?”姬宫涅皱了皱眉,昨天一天,医馆里亏的钱,就不止这个数吧? “身为之物而已。”东方琉璃起身,问道,“饭熟了没有?” “有你个散财童子,指不定哪天就吃不起饭了。”姬宫涅捏着银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 东方琉璃只是一笑,就钻进了里院。 入夜里,东方琉璃进屋关了门,点起蜡烛,继续研究他那本画册。 新任的土地神,究竟在何处呢? 咚咚咚——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东方琉璃十分不耐的收拾好画册,说了句,“请进。” 门扇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的人,正是姬宫涅。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天罗地网 “你这次怎么会敲门了?”见是姬宫涅进来,东方琉璃脸上的神色略有舒缓。 “我过来是有话和你说。”姬宫涅反手关好门,走过来坐下道,“今日去见景言,我觉得他身边那个女的,很不对劲。” “怎么个不对劲法?”东方琉璃本来并不是十分在意,一听到他提起那个女人,一下子来了兴趣。 “你还记得在景言摸过我骨头后,她将我一把拉过去吗?”姬宫涅说到。 “怎么不记得?我记得当时你还很抗拒,那个女人,怕是想看看你的皮肤有无异常。”东方琉璃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他也是被逼无奈,让她看看,景言也就放心了。 “那女人力气出奇的大,感觉不像是个寻常女子。” “能跟在景言左右的,自然不是寻常人。”东方琉璃深不以为然。 “不单是这样。”姬宫涅仔细回忆当时的感觉,眉头不自觉的皱成一片。那个女人,身上的怪异远远大于蛮力。 “她的身上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力,在我挣扎的时候能控制住我。” “看不见的力?”东方琉璃心下一片困惑,当时他还以为姬宫涅是被点住了穴位,现在看来,事情似乎并不是那么简单。 若事情真如姬宫涅所说,那女子,必有蹊跷。 “这样,你先回去歇着。这段时间折腾的也够呛,你回去好好休息一夜,明日里让颖儿和百里无忧去分发银钱,你和我去跟着景言他们看看。”东方琉璃抬头,做出这样一个决定来。 “也好。”姬宫涅应到,转身带上门,走了出去。 他们二人从中发现了不对劲,却仍然晚了一步。命运的轮盘已经启动,任谁拦都拦不住。 夜已深,莲园内一处住处内,依旧是灯火通明。 一白发男子只着亵衣,盘腿坐在巨大的床榻之上,手里,还捧着一副裱好的画卷。 “景大人,还在看这画儿,莫非是看上这画中人儿了?” 温润的女声在耳侧响起,与之一齐能让景言感受到的,是耳后的温热和探上他胸膛的一只小手。 “哪能呢?这天下,没有任何人能比宝贝儿你更迷人了。”景言放下手中画卷,手臂轻轻一揽,半跪在床榻之上的人就如同一团棉花一般,轻飘飘的滑进了他怀中。 嗅着怀中红香软玉,景言平日里微皱眉头有片刻的舒缓,展颜一笑,竟也年轻了不少。 “宝贝儿,说说今日里擦了什么香?” “能擦什么香?”怀中人不满的点了一下他的额头,这场景要是被旁人看见了必定要惊掉了下巴。因为他们平日里景大人,竟然在人后还有这么一面。不但不生怀中大胆女子的气,似乎还很受用? “说了多少遍了,我从来不擦香。” “那是,也只有这等香,才能与那些庸脂俗粉区别开来。”景言握着怀中人盈盈不堪捏的纤细腰肢,力道不由的收紧。 红香软玉,红香软玉,若不是你秦淮,我景言至于沦落到连一个女人都无福消受的境地吗? 景言想着,脸上平和的表情渐渐变得狰狞起来。 想他景言为秦淮那小子出生入死,征战沙场数年,哪会有危险不是他挺身而出,救下秦淮命来。没想到在他登上皇位之后,非但不感恩,反而一刀断了他子孙根,要他进宫服侍他左右! 大内总管又如何?还不是他秦淮面前的一条狗而已!密探首领又如何?还不是断子绝孙太监而已!秦淮啊秦淮,我与你什么仇什么怨,你竟然会想出如此阴毒的手法将我圈入你领地? 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 被怒火燃的通红的眸渐渐冷却下来,怀中人也通他心意,适时的开口道,“景大人,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就明日吧,省的夜长梦多。”景言答道,“十五日时间,你能搞定吗?” “我办事,什么时候令大人失望过?”素白的手指抚过景言面庞,他将那十指芊芊握住,放在鼻尖轻嗅。 “景大人!”耳边传来一声娇嗔。 他干脆捉了她的手在嘴中细细咬过,唇齿间宛如低喃,“晓梦,等你当上皇后,除了那个狗皇帝后,我景言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晓梦知道的。”耳边喃喃细语,一口温润的气息吹过他颈后,引得他忍不住吸气,继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卷卷帐幕放下,薄纱在空中舞动,两具胴体在浓雾中翻滚,引起一阵阵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 第二天景言起了个一大早,依着画卷后附的地址,顺利找到了画中女子家。 那是个离杭州城不远的个村落,湖水清澈,绿树环绕,环境瞧着,倒是十分的不错。 一下轿子,晓梦掩在薄纱后面的面孔就不由得一震。 这地方,怎么那么像她出生的村落? “宝贝儿,怎么了?”景言下轿后,见晓梦只是探出一个头来,尔后并无动作,不由的出声发问。 “没事,只是有些头晕而已。”晓梦被他这一声发问拉回现实,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头晕?可是厉害?要不咱回去,改天再来?”景言对晓梦十分体贴,见她不舒服,十分紧张。 “不碍事的,想必待会下车走走就好了。”晓梦对着他露出个笑容来,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那我抱你下来。”景言将佩剑扔给一旁侯着的属下,上前亲自将人自轿中抱了出来。 晓梦趴在他怀中,自是无限受用。 “我知道了,宝贝儿你是昨夜累着了。”在放她下来之前,景言在她耳畔留下这样一句暧昧的话来。 “没个正形!”晓梦左右看看,确定只有他们二人听到这句话后,脸烧的更厉害了。 “在下是这小小村落村长,请问几位来此处所为何事?” 面前是一个极为年轻的男子,三十多的年岁,长袍马褂,面对生人态度不卑不亢。 一见到旁人,景言立马恢复为往常模样。抚平身上皱折,道: 第一百四十二章 噩梦伊始 “我们是自京城来的,来找一位名叫庄晓梦的姑娘,请问你知道她家在何处吗?” “庄晓梦?”那人的眉头微微一皱,开口道,“敢问你们寻她做什么?” 景言见他这样问,上前几步,亮出牌子,“自帝都来的,又能拿出这块牌子,你说是干嘛的?” 那金灿灿的牌子闪的人眼花,那人只得道,“庄晓梦正是在下女儿,诸位,里面说话。”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跟着那男人进了村子,在一处房屋前停下。 青砖碧瓦,虽比不上城里的富贵人家,但也在这处村落中脱颖而出。不错,倒像是村长的家。 “请——”那人拱手,示意他们进去。 院落里干干净净,绕过一进门的石壁,眼界骤然开阔,两处花园,一排石屋,颇为养眼。 景言将手下都安排在院子里侯着,只带着晓梦进了前厅。 一进门,男子吩咐一年轻姑娘为客人们看茶,看她模样打扮,应是画上的庄晓梦无疑了。 关上门来,自然是什么话都能说了。那姓庄的男子先开口道,“大人既然自京中来,想必是有什么事要知会与我们庄家。” “那是。”景言开口,“杭州城内的风言风语庄村长怕也是听见了,我们此番前来,正是接庄小姐上京的。” “庄仲。”姓庄的男子纠正道,“在下还是比较喜欢被直呼其名。” “庄仲公子。”景言依言,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可有圣旨?”庄仲是个小心的人,在这当口要他将女儿交给这么几个人 不拿出些真凭实据来,如何让他信服? “这既然还未进宫,自然是没有圣旨的。不过这个东西,想必庄仲公子一定不陌生。”景言伸手,身侧的晓梦便递上一卷画轴,他将其打开,里面的那一幅画,庄仲是再熟悉也不过了。 正是他花重金与那个据说通灵的画师求来的画儿。 此人,必是京城来的无疑了。 可绕是如此,庄仲依旧还是不放心,他提出要求,“小女自小没有离过家,她娘去的早,草民又一直惯着她,担心她去的远,路上不习惯,大人可否允许草民跟上一段路,一同送她入京?” “儿女出门,爹娘牵挂是正常的。”景言说道,“庄仲公子若无不便,又有何不可呢?只是这入宫非比寻常,在出发之前,还得将庄姑娘接去杭州城专门学习宫中礼仪,这庄仲公子跟着,恐怕多有不便吧?” 景言笑盈盈的,说出口的话,却是婉拒。 庄仲却无法反驳,这教习女子礼仪,确实不是他一个大老爷们该在的。只得暂退一步,道,“那还请大人启程时,知会草民一声。” “一定。”景言应道,“就是不知这庄小姐在何处?” “晓梦,过来,见过大人。” 庄晓梦刚端了茶上来,听到她爹开口,连忙乖巧的奉上茶,道了句,“晓梦见过大人,大人请喝茶。” 景言的眼中闪过一抹厌恶,这样的庸脂俗粉,偏偏和他的宝贝儿一个名,想想他都觉得厌恶。 不过为了大计,他只得接过她端过来的茶,却也不喝,只是往桌子上一放作罢。 “晓梦啊,这位大人是自京中来的,要带你上京去。先要带你进城学习礼仪,你快去收拾收拾东西,别耽误了大人的时间。到了杭州城,要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庄仲哪能没看到,他只当做是没给他们好处,这来自京城的大官来情绪了,这边他想着先嘱咐好女儿,再给他们些许细软,好让他们能善待女儿。却没想到,他这话还没说完,就不粗暴的打断。 “不用准备了,杭州城里莫知府准备的齐全,没什么好收拾的,庄姑娘只需跟着我们一同回去便是了。” 景言说罢,直接起了身。 庄仲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让女儿就这样跟着他们去了。 临行前,庄仲塞给女儿一把金叶子,小声嘱咐道,“这该活动时就活动着,外头不比在家,别惜钱。有事就按爹教给你的法子捏个纸鹤来,爹会第一时间赶来帮你的。” “我知道了,爹。” “庄小姐,上车吧。”景言挑挑眉,示意庄晓梦赶紧上马车,就因为这姑娘,今日他们还空拉了一辆马车来。 这边庄仲见京中贵人开始催了,也只得放下与女儿的别离之情,看着她上了马车。 这边东方琉璃一大早上就给百里无忧和颖儿安排好了事务,正和姬宫涅出门前去莲园,趴上墙头,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这太阳还没出利索,景言是去了哪里? 东方琉璃腾出一只手来,趴在墙头掐指一算,咕哝道,“他去庄家村干什么?” “那我们快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姬宫涅是个行动派,起身就要往下跳去。 “别,他们正在回来的路上。咱们啊,就在这等着就行了。”东方琉璃转了个身,找了个舒适的位子仰面躺下。 初春的草还没完全长起来,这荒废许久的莲园墙头,倒是还有去年干枯的草。 东方琉璃随便撅下一根,放在嘴中嚼着,长长的狗尾巴草的穗子,就那样低垂着,风一吹,种子落的到处都是。 “东方琉璃,你说这景言和那个女人,到底在倒些什么鬼?”姬宫涅见他这样悠闲自在的躺着,自己心里没底,忍不住开口来问。 “这我怎么知道?等他们来了看看,不就知道了?”东方琉璃答到,一派漫不经心的模样。 “那他们去庄家村做什么?当官的不往富贵人家跑,去小村落能捞着什么好处?”姬宫涅见东方琉璃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要换了个问题。这路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若是干躺在这里吹风,岂不白浪费时间? “庄家村?那是个人人都会些奇门异术的地方。景言去那,该不会是求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去了吧?”东方琉璃回想脑海中所有有关庄家村的信息,并未从中筛选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针锋相对 “谁知道呢?”东方琉璃也只是随口一说,景言在想些什么,他怎么能猜的准?要是猜的准的话,今日他们也不用亲自来跑这一趟了。 “东方琉璃,你看,那顶轿子是不是景言的。” 突然,身旁的人拿胳膊肘往他身上戳了戳,东方琉璃自墙上探出前半个身子,往远处一望。那鹅黄的顶子,十来个清一色青衣人的阵势,定是景言无疑了。 “是他。”东方琉璃一骨碌翻起来,将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往外一啐,眯着眼观察着远处那不断靠近的人马。 “怎么还有一辆马车?”姬宫涅看了半天,目光紧锁在长龙后面的那一辆多出的马车上。 “进城那天就有的,看装潢,应当是接那个所谓的未来皇后进京的。”东方琉璃坐在墙头上,答到。 “那怎么在队伍最后面?怎么着景言都是奴才,那马车里做的可是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景言他怎么敢——” “母仪天下?哼。”东方琉璃斜看身侧人一眼,打断他话,道,“那可未必。” “此话怎讲?”景言那日,可是实打实的说了,画卷上那位女子,就是秦淮要他来接的未来后宫之主。 “我看景言那日拿出画卷的态度,不像是尊着这位主子的。”东方琉璃说到。 “那又如何?秦淮何许人也?景言难不成敢在他头上动土不成?”相识多年,姬宫涅对京中那位皇帝的性格也摸透了个七八分,此人绝对不是个好拿捏的主。他就不信,景言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未必。”东方琉璃转过头来,深深看了他一眼,道,“狸猫换太子的事,多了去了。” “你是说景言他——” “嘘,落轿了。”姬宫涅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东方琉璃打断,两人往下望去,原来就这会功夫,一队人马已经停到了莲园跟前。 轿子一落,先打里面出来的就是白发锦衣的景言,紧接着一双素手搭在他手心里的,就是那天他们在凉亭里见过面的姑娘了。 她依旧蒙着素纱一层,头颅低垂,看不出神情来。 “带庄小姐去后院。”景言吩咐到。 “诺。” “他连请人下马车都不请?”趴在墙头的姬宫涅眉头皱起,这景言,着实傲慢。 “如果真是被咱们给猜中了,天高皇帝远,他又做那样子干什么?”东方琉璃答到。 地面上的人已经安排妥当,景言正牵着那女子的手要往门内走,忽然,那女子抬起头来,往墙头的方向看来。 东方琉璃一惊,本能的就想趴下,继而又反应过来,他们二人今日来是捏了隐身诀的,凡夫俗子,根本不可能看到他们。 但还是止不住的心慌,因为那女人的目光,太过锐利。 “宝贝儿,看什么呢?”景言见她不走,也顺着她的目光抬头望去。可目之所及,除了墙头上未来得及清理的杂草,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没什么,就是刚听到那边有鸟叫,一时好奇而已。”晓梦答到,将自己目光收回,低垂下眼角。 “鸟叫?我怎么没听见?”景言问到。 “些许是听错了吧。”晓梦也不再多言,而是直接抬腿,迈开步去。 待所以人都走光之后,门口冷冷清清的,东方琉璃才长舒一口气。 “你在紧张什么?他们又看不到我们。”姬宫涅对东方琉璃的过激反应很是不解。 “我总觉得,她能看到我们。”东方琉璃说到。 “谁?那个女人?”姬宫涅皱皱眉,“快别多想了,我们还有正事要做。” 说罢,就要起身顺着景言他们离开的方向追去。 “等等。”东方琉璃却拦住他动作,道,“我心里还是不踏实,咱们还是先去看看那位传说中的未来皇后娘娘吧。” 马车自后门驶进莲园,车厢内的庄晓梦还丝毫未察觉到自己还未启程就已受到冷落。此刻,她正坐在车厢内,双手绞着帕子,内心充满了不安。 都怪爹爹,让她去参加那个甚劳子选秀。如今出了村她都觉得惶恐不安,若是以后独自一人进了宫,恐怕更令她惶恐。 “庄小姐,请下车。”马车停住,平淡的男声自外面响起,车帘被揭开一角,自那处透进光来,带着惶恐不安,庄晓梦伸出她的一双绣花鞋来。 搭着陌生男人的手,她自密闭的马车内下来,站在偌大的院子里,心里比起待在马车上时,更加的不安了。 “大人——” “庄小姐就先暂居在这院子里,不要乱走动。这莲园偌大,您要是走丢了,我可没法和上面交代。有什么需要,吩咐他们二人便可。”开口的人指了指他身后的两个低眉顺眼的仆从,嘱咐道。 “多谢大人。” 还不等她说完话,那人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院落。 “这就是那个未来皇后?”开口的是姬宫涅,“瞧着也忒平凡了些,甚至还比上画儿。” “能自万千秀女中脱颖而出,就证明了她并不平凡。”东方琉璃答道。 “我看未必,说不定是秦淮瞎了眼。”姬宫涅道。 “嘘——”东方琉璃打断他的话,因为他察觉到,自远处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屏住呼吸,两人趴在院子房檐之上,东方琉璃看到,有一蒙面女子,缓缓而来。 “是她?”东方琉璃忍不住出声,“她不是和景言一起走了吗?来这做什么?” 和上次一样,那女子一进院子,就抬头往他们二人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才低下头,往院子里走去。 “庄小姐——” “大人。”庄晓梦微微福身,向面前人行了个礼。 “你不必叫我大人,我不过是一个教习你礼仪的人罢了。”那女子挥挥手,示意庄晓梦回房去等她。 “东方琉璃,你说,她不会看见我们了吧?”这次,连姬宫涅也紧张起来。 不因为别的,只怪那女人的眼神,实在是太准狠。 “我不知道。”东方琉璃慢慢向后退去,随时准备跑路。 第一百四十四章 蝶梦(一) “二位,既然来了,又何必着急着走?” 就在东方琉璃准备跑路的时候,站在下面的人开口了。 “她真能看到我们。”姬宫涅紧张道。 “废话!”东方琉璃接到,但他并不准备听这女人的话,起身,拽着姬宫涅就要跑路。 “东方公子,我都如此相邀了,怎么?你依旧是这个急性子?”话音刚落,身后刮起一阵香风,熏的东方琉璃睁不开眼来,再次定睛时,原来在地上的人已经站定在面前了。 “姑娘好俊的功夫。”东方琉璃一脸防备,当下也不再隐藏,撤掉隐身诀,二人便**裸的暴露在那女子眼前。 “这大白天的,东方公子前来莲园,是有什么事?”对面人开口问道,一脸漫不经心的模样。 但东方琉璃却并不打算解释,而是将手摸上了腰间的佩剑,如临大敌般的死死盯着面前的人。 解释?解释什么?他能解释的清吗?大白天的潜入人宅院。 “东方公子这是做什么?”对面的女子眼急手快,伸手点住了他微动的右手,速度之快,东方琉璃只感受到鼻尖一股幽香,就发现她已近在咫尺了。 “你想怎样?”逃脱无望,就只能放弃了。东方琉璃收回手,站稳,问道。 “不想怎样,只想和东方公子做一个交易。” “什么交易?”东方琉璃皱眉,问道。 “我知道东方公子你身手不凡,出身也不凡,但我的要求不高,只想请东方公子日后莫要再插手我以及景言的事。”那女子开口,说出的话却是模棱两可。 “你和景言在密谋什么?”姬宫涅沉不住气,率先脱口而出。 “这就不是你该关心的了。”那女子答道。 “好,我答应你。”东方琉璃略做沉思,就应了下来,反正横竖他都没有损失,答应下来又何妨。 “东方公子果然是爽快人。”那女子莞尔一笑,虽被遮住眉眼,却也颠倒众生。 “那你许给我的呢?”东方琉璃问道。 “许给你的?”那女子又笑了。 “既然是做交易,必然是一来一往,我答应不再插手你们的事,姑娘也不会令我空手而归吧?” “早就给你了。”那女子答道。 “早就给我了?”东方琉璃吃惊道,他怎么不知道? “难道这位公子的身世,不值这个价吗?”那女子笑的坦然,东方琉璃和姬宫涅心中却是一紧,姬宫涅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东方琉璃拦住。 “多谢姑娘!” “各取所需而已。” 东方琉璃不再贪恋这口舌之争,带着姬宫涅迅速离开了此地。 望着那一对远去的身影,晓梦的眉眼才渐渐沉了下来。 没有任何人能阻挡,她想要做到的事。 “东方琉璃!你干什么?为什么不问个清楚?”阴阳医馆内,诊台后的人喝着茶,平静的看着对面几乎暴跳如雷的人。 茶碗啪的一声落下,东方琉璃拿帕子擦了擦嘴,这才抬头准备回答他的问题。 “你觉得,能问清楚吗?或者说,她会告诉你吗?” “可是——”姬宫涅并不服气,难道他们就这样乖乖任人拿捏? “可是什么?”东方琉璃继续道,“刚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就算是你我二人联手,都未必是此女对手。这个女人,来历不俗。” 回想那日情景,疑点重重,东方琉璃到现在才能将其中谜团悉数解开。此女,必定通晓阴阳之术,他和姬宫涅在她面前耍的那点改头换面的小把戏,怕是早就被她看穿。她之所以选择沉默,就是为了在适当的时候将此事作为一枚诱饵抛出。而他和姬宫涅,也只能乖乖上钩。 好心机! “那现在怎么办?”姬宫涅一屁股坐到身后的太师椅上,一脸怨气,“这事就不管了?” “不管了,也管不了。”东方琉璃嘬上一口茶,一反常态的道。 “你——”姬宫涅气结,这人是怎么了?以往这么有侠肝义胆的人,今天却见了这场景、受了一点威胁,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思忖片刻,他道,“那坏人没安一个好心的,你就不怕到时候他们进行的顺利,在末尾反倒咬我们一口?” “她不会。”东方琉璃摇摇头,道。 “你怎么敢保证?”人心隔肚皮,他东方琉璃又不是那女人肚中的蛔虫,怎会知她思想。 “她之所以不将你的秘密告诉景言,一是存了私心,二是她没把握。告诉景言,她未必能讨到好。” “那你又为何接受她胁迫?”姬宫涅彻底不明白了,既然你知她威胁不到你,为何又要应下来,这,简直就是吃饱了撑得慌。 “我问你,景言是信你还是信她?”东方琉璃问到。 “你这不是废话吗?”姬宫涅连想都不必想,就回答到,“自然是信她了。” “这就对了。”东方琉璃以手叩桌,慢慢道,“常言道,君子易交,小人难为。那女人凭借着她和景言的关系,但凡在他耳边说上些什么,就够你我吃上一壶了。一句话而已,何必较真为难自己?” “这么说,你是打算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了?”姬宫涅听了这话,眉眼总算是舒展开来了,笑到,“早说嘛!” “我可没说什么。”东方琉璃摇摇头,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 莲园的夜晚很安静,静的可怕。 冒着热气的温泉中,景言静静泡在其中,双眸紧闭,白色的发散落在热气腾腾的水里,摇曳出妖冶的身姿。 “宝贝儿,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 “还不是时候。”水中冒起一阵白泡,一女子如鱼般游动,慢慢滑至水中男子身侧,三千华发湿漉漉的搭在脑后。 “我听人说,今日看见你在房檐上和两个男人对话。” 水中女子瞳孔一缩,继而恢复如常,道,“是东方琉璃和他身边的那个小孩。” “你倒是诚实。”景言道。 “那是,可不像景大人,暗地里派人监视我。”晓梦说着,一双手探上身侧人裸露的胸膛,引起那人一声闷哼。 “说什么呢?你可是我的心肝宝贝小甜心儿。”男人的声音沉下来,水面,再无一点人影。 第一百四十五章 蝶梦(二) 晓梦却是是有她自己的打算的,东方琉璃觉得她背叛了景言,其实并不是。 她从未忠于任何人,又何来的背叛一说? 从小她就知道,要得到一样东西,除了自己的努力外,再无任何办法。自她看见庄仲的第一眼起,她的心中,就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虽然她无法解释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但她可以自我决定改如何去做。 她心底的那个声音告诉她,得到他。 庄仲,我一定要你娶我为妻! 吱呀一声,年久失修的门别被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诚惶诚恐的脸。 “大人——”庄晓梦的脸怯怯的,像一只受惊了的金丝雀。 庄晓梦,庄晓梦,好名字,好相貌。 晓梦在心里念叨着,开口却是带上了一丝笑意,“让庄小姐久等了,昨夜可还睡得安稳?” “十分惬意。”庄晓梦低着头答道,哪怕就是受了欺凌,她也不知该如何诉说。这里毕竟是人家的地盘。 晓梦环视了一眼这屋中陈设,全都破破旧旧的,桌上的杂灰有一尺后,干木床板子上还落着几粒老鼠屎,一副年久失修的模样。这样的环境,莫说是娇生惯养的小姐了,就连乡野村夫,恐怕都难以适应吧? 她却还说惬意,好虚伪的女人。 将厌恶压在眼底,带上笑意,她又开口道,“有什么用不惯的直接告诉我,我会吩咐下人去做。” 晓梦自屋内徘徊了一圈,实在是寻不到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就只得回了原处,立在门槛前,道,“昨日里景大人要泡温泉,叫我过去侍候,这一折腾就是半夜。我见天色已晚,就未过来叨扰,还望庄小姐莫怪。” “景大人自然是金贵的。”庄晓梦的声音低低的,她来这里半日有余,莫说是泡温泉了,就连一口水都不曾给与她喝,她怎能没怨气?只是这份怨气只能被她藏在心底。 她低眉顺眼的样子越发惹的晓梦嫌恶,她看了眼里面的人一眼,朱唇轻启,道,“跟我来。” 为了今后的方便,晓梦还是将她带回了自己的住处。洗漱了一番后,落魄的庄小姐,看着也有几副人样了。 “你过来。”晓梦招招手,示意那怯懦的女子去她面前。 庄晓梦迟疑了一下,迈开步子,却在离她五六步的距离又停了下来。 “坐过来。”晓梦抬眼看了下两人之间的距离,这也太远了吧?这个庄小姐装什么矜持?难不成怕她将她给吃了不行。 庄晓梦动了,只不过没依言坐到她身侧,而是停在了她的面前。 晓梦扶额,此刻,她已失去了全部的耐心,一抬手,面前的人就跌进了柔软的床榻。 “啊!”庄晓梦受惊,忍不住大叫出声。 晓梦也懒得理她,直接伸手粗暴的拉过她胳膊。 庄晓梦被扯得生疼,一下子用力挣扎起来,力道之大,竟然挣开了晓梦的钳制。 “粗妇!”晓梦看了眼自己因为她挣扎而被齐齐撅断的两根水葱似的长指甲,眉头深深蹙起,一股怒气自丹田升起,当下也不控制自己的力道,向着庄晓梦直直抓去。 庄晓梦早已被这场景吓坏,自床榻上连滚带爬的落下来,手脚并用的往门口爬去。 “哪里走!”床上的人一声呵出,手臂似镶了暗器,一节节的变长,向着意图逃跑的人抓去。 哪承想,就在她的手快触上庄晓梦的那一刻,自她身上弹出一道光亮,生生将她不知轻重的那一下给弹开。 晓梦被弹回床榻,半张身子匍匐在床上,嘴角有一丝鲜血渗出。 该死的女人! 眼见庄晓梦就要跑到门口了,床榻上的人连忙起身,一挥袖,所有门窗悉数闭合。这下,任她庄晓梦再怎么折腾,也逃不出去了。 床榻上的人站起来,擦去嘴角鲜血,一步步向着门口的庄晓梦走去。 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一张梨花带雨的脸,配合着抖成筛糠的身子,好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庄小姐,我本来不想这么过分的,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伤了我。”晓梦露出她右手来,上面的两根断甲带着丝丝血迹,触目惊心。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大人,大人,请你饶了我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庄晓梦吓坏了,她长这么大来,一向是被爹爹捧在手心里,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当下哭的凄惨,连话都说不完整。 咯噔——下巴处传来一阵骨头错位的声响,晓梦松手,脸上带着瘆人的笑意,直起身来,道,“不好意思,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你的颌骨这么不经握,轻轻一碰就错位了。” 庄晓梦颤抖着伸手抚上自己的下巴,她的下巴,她的下巴好像歪了! 疼痛后知后觉的到来,她吓的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哇的一声彻底哭出声来。 “你很烦。”晓梦附身,点住她的哑穴,拉开房门,自脚下的人身上跨了出去。 “晓梦姑娘。”门口听见动静的人忙过来向她行礼,打头的人更是殷勤,开口问道,“您没事吧?” “没事。”晓梦抬起手,断甲在阳光下格外晶莹剔透。 “照顾好庄小姐,我晚点再来看她。” “诺。”一干人俯身行礼,恭送她离开。 晚些时候,景言用过晚膳,照例拥着怀中的人说些私密话。 晓梦的衣衫半开着,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一颗白绒绒的脑袋,就贴在她颈间轻嗅。 “我听说,你今日去庄小姐那,吃了些亏。” “没有的事。”晓梦半依在景言怀中,眼睛眯着,无比慵懒。 “那这是什么?”景言捉起她的手,露出五根光秃秃的指甲。 “你倒是消息很灵通,是那个不长眼的天天在你面前嚼舌根。”见被人当场识破,晓梦倒也不紧张,只是将手往回褪去。 可景言哪里会让她得逞,死死捏住那五根手指头,唇瓣慢慢往下移,拱开怀中人半掩的衣衫,在一点粉红前轻咬,道,“宝贝儿,我替你出出气可好?” 第一百四十六章 蝶梦(三) 晓梦的眼依旧闭着,还不等她开口,身侧的人就坐直,将她的头放在自己腿上,腾出手来,长击掌三声。 清脆的掌声落地,晓梦也拉拢衣衫,直起身来。 咯噔噔——重型木器压过地面的声音传来,帘幕后人抬眼,只见一木台之上,天地方位定以四根木柱,一女子披头散发,以四根铁链拷住手脚,眉目低垂。 整洁的面貌已全然不在,仔细看去,还有斑斑血迹在其衣服上。 “你把她怎么了?”晓梦皱眉,这样子,感觉不妙啊。 “没怎么,只不过是夹了十指而已。”景言开口,轻描淡写就将他对庄晓梦的残忍带过。 “你干嘛夹她十指?”听到这话,晓梦的眉头蹙的更深了。 “她害你断了指甲,理应受到同意的惩罚。你别说话,看着就好了。”景言将她揽入怀中,对着外面打了个响指。 咔嚓——木板错位的声音响起,晓梦的心中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这是我新研究出来的,京城里看的烟,一直没时间实践。此番出京,我带了几个木匠师傅,图纸一给,立马就做出来了,正好试试效果。”景言抱着她,在她耳畔轻轻说道。 咔嚓嚓——轴轮在缓缓转动,庄晓梦的身子,随着那巨大的瘆人声响,一寸寸的,沉了下去。 咯巴!那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周围守着的几位小太监眼急手快,赶在庄晓梦发出惨叫前在她嘴里塞上一团破布。这样,哪怕是有再多的痛苦,她也只能深深挨着。 豆大的汗珠自她额间滚落,庄晓梦的目眦尽裂,头颅因为痛苦而高高扬起。 晓梦微微探出头想她看去,只见她浑身已经湿透,两条腿被强行拉成劈叉的样子。仔细看去一片片鲜红的花自她下体处绽开。 “想要进宫当娘娘,身体的柔韧度跟不上怎么能行?柔韧度不够,可没法讨我们皇上欢心。你说是不是啊?宝贝儿。”景言的鼻子在晓梦的身上乱蹭着,口中吐出的残忍话语与他此刻脸上的温柔享受截然不同。 “景大人,这样会不会太过了?”终是忍不住开口为她求情,有时候,静默要比惨叫声更能激起人的同情。再说了,庄晓梦也没怎么得罪她,不过是断了两根指甲而已。 “给她派去宝贝儿这么好的礼仪师傅她不要,就只能让我亲自**了。”景言漫不经心,手再次捉了怀中人断了指甲的右手,放在眼前端详。 “继续!”一声令下,巨大的木器再次启动。透过微动的幕帘,晓梦可以清晰的看到,她的上身也被弯曲成了诡异的弧度。 她闭上眼,不再去看眼前这场残忍的**。 “宝贝儿——”景言还在端详她的手指,察觉到她的变化,一双眸紧紧锁在她的脸上,柔声问道,“你不开心吗?” “景大人——”她开口。 “嘘。”景言的手指抚过她的脸蛋,将细碎的发尽数拨过去。 突然间,他眼底的温柔褪去,变的赤红,一口含住她光秃秃的手指,道,“你为什么不开心?” 痛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晓梦眉头轻蹙,脸上却未表现出丝毫景言所期待的表情来。 手腕轻转,柔柔的手指触上他上颌。 景言一惊,想要松口,却已经来不及了。她的指尖弹出一缕不知名的尘埃,惹得景言瞳孔骤然放大。 然后,呆滞在白发锦衣的人身上持续了数秒,再过一会儿,景言终于安静下来,眸中,是与平常无异的冷漠。 “都退下吧!”他说。 “诺。”景言一开口,巨大的木器终于停止了转动,数位小太监就将已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的庄晓梦这样拴在木器上,运了出去。 咯吱吱——是门扇被关上的声音,黑暗涌进偌大的房屋。 咣当一声,人一走光,拥着她的人立刻直挺挺的躺在了床上。 晓梦伸出自己被他咬伤的那只手,抚上眼前人的脸庞,口中喃喃自语。 “景言,我本来念及旧情,不想这样的。但你实在是太过分了。” “睡吧睡吧,一觉起来,就不会再也那么可怕的想法了。”晓梦俯下身来,以脸贴近床上的人,继而起身,自屋内走了出去。 夜很深了,莲园内静悄悄的。晓梦戴上面纱,穿过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小道。 “晓梦姑娘。”在一处房屋前,她停下脚步。 “我来看看庄小姐,她怎么样了?” 守着门的小太监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关心这个庄小姐,互相对视一眼,低下了头颅。 见此场景,晓梦什么都明白了,大呵一声“让开!”便破门而入。 果然,空荡荡的大殿内,是高大的木架,庄晓梦还呈着她离开前的姿势,双腿劈叉,腰部带着头颅尽力向后仰去,一动都不动,看上去就像死了一般。 在袖中握了拳,晓梦冲上去,亲自替上面的人劈开锁链,也顾不得她满身锝血污,就将人抱到了床榻之上。 手往鼻间一探,还好,她还活着。 松了一口气,手搭上脏兮兮的庄晓梦的脉搏,脉象平稳,应该只是因为痛苦而昏了过去。 起身,看都不往身后人一眼,只是嘱咐了一句,“照顾好她。”便匆匆离开了此地。 左右还活着,这一身伤,既不是她造成的,她就没由头去管。至于那群小太监会怎么“照顾”她,就不该是她该考虑的事情了。 苍茫月色下,晓梦走的匆忙,小太监也匆匆合上了门扇,谁都没有注意到,此刻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人,手指微动,挣扎着将血淋淋的手摸向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鹤来。 手指将纸鹤送到嘴边,轻吹了一口气,然后用尽力气将其抛起。那小小的纸鹤便像通了灵一般,拍打着脆生生的翅膀,自门缝中飞了出去,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吧嗒一声,举起的那只手臂落下,庄晓梦努力睁开的眼睛也随着那只纸鹤的消失而缓缓合上,再也没有睁开的意向。 第一百四十七章 蝶梦(四) 当庄仲看到那只纸鹤时,天已快大亮。 彼时他正在熟睡,突然感到耳边有异物,多年职业的敏感使他迅速自睡梦中醒来,一把握住耳侧的异物。 那玩意在手中吧嗒两下,彻底安静下来了。 庄仲将它拿到眼前头,就着黎明的光一看,眼眸瞬间冷了下来。 这带着斑驳血迹的纸鹤,是女儿放出来的。女儿怎么了? 掀开被子,庄仲立在地上,忽然一声鸡叫,他头上一晕,险些跌倒。 女儿——庄仲扶住额头,心口一疼,一种不详的预感直冲而上。 踉踉跄跄的,他提起剑,就要往门外冲。 “庄仲公子——”很巧合的,在他打开门的瞬间,看到的,便是他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景言! 庄仲的脸瞬间冷下来,连带着语气也到了冰点,“大人,我女儿在何处?” 景言不开口,只是指了指身后。 庄仲将剑反手回入剑鞘,大步流星的,向着景言所指的方向走去。 前面的那架轿子,是这位自京城来的大人的,那么女儿,就应该在后面的那辆马车上无疑了。 确定之后,庄仲忍住心中的不安,步伐沉稳,向着那辆马车走去。 一步,两步,越走越近,庄仲的心也越来越慌。为什么,他感受不到女儿的气息? 上前,掀开马车门帘,庄仲怒火攻心,一口心头血差点呕出来!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的是一具棺材! 枣红色,写着“寿”字的棺材! 强忍着心头的愤怒,庄仲还抱着最后一丝希冀,快步来到景言面前,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点小意外而已。” “一点小意外?”紧叩的剑瞬间爆发,明晃晃的兵器被亮了出来,庄仲脸上带着滔天的悲伤,“前天你们将我女儿带走的时候,她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不过隔了两天的功夫,你们送来的便成了一口棺材!请大人与草民讲讲,是怎样的意外,才能让草民的女儿丧命如此之快?” “放肆!”一件件横空而出的兵器指向庄仲,将他圈在其中团团围住。 可庄仲的脸上却无半点畏惧,此刻的他,是愤怒的,是任何人都无法阻拦的! 他要杀了面前这个狗屁京官,为他的女儿报仇! “庄仲公子,这确实是一场意外,在外面说话多有不便,还请庄仲公子能够让我们进去,咱们再从长计议。”开口的是晓梦,她的眉头蹙的极深,造成如今的这种局面,是她所不愿看到的,也是始料未及的。 明明未伤到性命,庄晓梦到底是怎么没的? 只是多处骨折而已,失血也不算过多,最多就是沦为废人而已,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还指望拿庄晓梦和庄仲套近乎呢,现在看来,人家不要时刻想着将她生吞活剥了就已经算好的了。 若是她昨天晚上别抱那么无所谓的态度,将庄晓梦治好便好了,事情也便不会闹到这个程度了。 “从长计议?”握剑的庄仲冷哼一声,道,“我若将你头削下来,我们再从长计议,如何?” “你太无理了!”开口的是景言,他伸手摸上腰上的软鞭,抬手就要将其抽下。 却被一旁的晓梦按住,她对着他摇了摇头,一挥袖,庄仲便在原地直直倒了下去。 “将他带回去。”她算是看明白了,庄仲肯定不会与他们罢休,与其在这喋喋不休,不如将人掠回去威逼利诱,十八般武艺齐上,就不信他不服软。 马车再次启动,不同的是,这次里面还装了一个大活人。 一大队人马晃晃悠悠的自大街上驶过,姬宫涅一偏头带眼看见了那惹眼的鹅黄顶子,起身,凑到东方琉璃的耳边,道,“景言他们今天好像又出城去了。”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东方琉璃正为一位来复诊的病人看过伤,转身自药柜里取出一个瓷瓶交于那人,嘱咐道,“老规矩,一天擦三次,七日后再来一趟。” “多谢东方大夫。”那人接过药瓶,感激的说了些话语,转身出了医馆。 姬宫涅见状,麻利的将早就准备好的温水、皂角拿了过来,待东方琉璃净过手后,再体贴的递上一条白帕子。 “腿长在景言身上,你还能管得住他不行?”东方琉璃将手上的水擦净了,这才道。 “不是。”姬宫涅转了个方向,好让自己离东方琉璃更近些,只见他眸中一片焦急之色,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开口解释道,“今日马车也出去了,而且看起来有些不同。” “说说,有什么不同。”东方琉璃端起茶往座上一坐,满脸不以为然。 “我看这车印一边深一边浅,像是拉了什么重物。” “重物?”东方琉璃将茶盏往桌上一放,当下也不急着喝茶了。 “我记得前几天听人说起莲园那边要了一大批木头进去,今日一大早上的,又要了些进去,吵的那些人不得安宁。可偏偏是打京上来的,又不能得罪……”姬宫涅继续,将自己的见闻一一道来。 “莫非是出什么事了?”东方琉璃一下子自座位上站了起来。 “要去看看吗?”姬宫涅在一边出声道。 柜台后一身红衣的人沉思良久,又坐了回去,答道,“不了。” 这趟浑水,还是少趟的为妙。 话说晓梦指挥着众人将庄仲带回了莲园,看着躺在床榻上的人,心中却一片惆怅。 她是想得到庄仲无疑,原本是计划压着庄晓梦,一步一步,引他自己跳进她的圈套,现在看来,却是不行了。 庄晓梦死了,虽然不是死在她手上,但作为景言的身边人,他一定会将她也视为帮凶,任她怎么解释都无法替自己开脱。 如此状况,她又如何能得到他呢?难道要像对待景言一样对待他,将他变为傀儡吗? 不,她不愿,那样的庄仲,对她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 薄凉的指尖抚过面前人的脸庞,晓梦在心中暗下决心。 庄仲,对不住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蝶梦(五) 鲜红的纸鹤自他面前飞过,漫天遍野都是血,他看到一口朱红的棺木面前立着一个白发锦衣的男子,他脚下匍匐的,是一位妙龄少女。 突然,棺木敞开了口,那男子一把抓起脚下旳少女就往棺木里面塞,在她头扬起的那一刻,他看清了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女儿!”庄仲大喊出声。 挺直的身子半坐在床榻上,庄仲额上尽是豆大的汗珠,整个人身上湿漉漉嘚,似是刚从水中捞上来一般。他双手抓着床单,大口大口的喘气。 头疼的厉害,伸出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庄仲抬起头,仔细打量起自己所处的这个环境。 大气,雅致,静谧。 这是在哪里? 突然,昏迷前的记忆涌入他脑海,女儿!庄仲再也坐不住,直接掀开被子,就要往地上踏去。 “庄仲公子,你醒了?” 进来的是一位薄纱掩面的女子,在对上她眼的那刻,一种熟悉的感觉突然涌上他心头。这女人,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可对女儿的忧虑盖过了一切,庄仲冷着脸,双目紧锁着面前的这个女人。 她,就是景言身边常跟的那个女人。既然女儿是被景言残害而死的,那么她便也应当脱不开关系。敌人的友人,就是敌人!庄仲抬手想在掌心运气,却发现自己丝毫力气都使不得! 怎么回事?庄仲举起自己的手掌,不甘心的再次运气,却发现体内似乎有一道禁制,封住了他所有主要穴位,使得他虽然能动弹,却使不上一分大力,更何况是运气出招。 “妖女,你对我做了什么!”恶狠狠的目光对上晓梦,一定是这个女人搞得鬼! 晓梦被他的称呼惊的一愣,好半天才扯出个笑来,轻挪步子,来到他身边,坐下。 “只是为了让庄仲公子冷静下来而不得以为之的,还请公子海涵。” “冷静?不得以为之?”庄仲冷笑一声,伸手就要向身侧的人袭去。 腕间软绵绵的没力道,晓梦莞尔一笑,捉住他的手,揭开自己面纱。 那庄仲反抗不得,只得由着她的动作去做,脸上自是带上愤懑之色。 薄纱落地,露出其下女子神秘的面容来,那一瞬间,庄仲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庄仲公子,我美吗?”朱唇轻启,身侧的女子似妖媚,缓缓吐出这样几个字来。 “孽畜!”庄仲用力挣脱她钳制,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都向着床下栽去。晓梦见状,连忙伸手去扶。 “滚!”庄仲尽力往旁边一翻,只听得咚的一声,他整个身子狠狠砸落在地上。 庄仲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抱着自己的胳膊挣扎着起身。 晓梦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最终尴尬收回。他宁肯摔落在地上,都不肯让自己扶上一把。 他很讨厌自己吧? 敛去眼底的落寞,晓梦起身,重新将那片薄纱戴在面上,居高临下对着脚边的人道,“庄仲公子,你女儿在凡夫俗子的眼中瞧着是死了不错,但我与他们不一样,我可以救她一命。” 什么?听到这句话,庄仲锝头猛的抬起,眼底流露出一种叫做祈盼的神情。 “但我与庄小姐非亲非故,我是不会白白出手去救她的。” “你想怎样?”庄仲眼底微沉,只要能救女儿,让他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你娶我。”她说。 “不可能!”想都没想,庄仲就拒绝了她。 “呵。”晓梦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道,“不是我求庄仲公子让我来救令媛的,庄仲公子可以去看看,你女儿确实已经断气了,普天之下,除我之外,再难有人救她。庄仲公子要觉得为难,可以回去多想一阵时日,但我只能给庄仲公子三天时间考虑。三天之后,就算庄仲公子想通了,我也不会再帮你了。” “我女儿可是皇上钦定的人,你们杀了她,就不怕——”庄仲坐在地上,开口辩驳道。 “这有何难?”晓梦勾唇一笑,衣袖轻挥,她身旁便立着了一位和庄晓梦模样无二的姑娘。 “你!”庄仲不想她精如此卑鄙,气的血脉逆流,顿时一口腥甜涌上喉头,咳出一口血来。 暗红的血迹落在绒毯上,晓梦只是看了一眼,道,“庄仲公子还要多保重身体,来人,送庄仲公子出去。” 屋内立刻涌入一干人七手八脚的将地上的人拽了出去。 晓梦回过头来,手轻触上地上那一滩血,眸中有晶莹闪动。 “庄仲,你莫要怪我。”她喃喃自语道。 一行人拖着庄仲,将他像扔狗一般甩出莲园,落地时又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庄仲费了好半天劲才自地上爬起来。 晓梦,你欺人太甚! 一甩袖,庄仲也顾不上自己衣服上的尘土,跌跌撞撞的向巷外走去。 东方琉璃正准备收工回里间吃饭,起身手刚触上门扇时,就见一道人影在自己面前晃了晃,然后扑通一声,倒在了自己面前。 “公子,公子——”东方琉璃左右看看,确定这人不是被人追杀的,再伸出手在他鼻间探到了气息,这才无奈招呼姬宫涅过来,将人抬了进去。 二指搭与脉上,东方琉璃的眉头蹙的紧,看的在身旁围着的一干人也紧张不已。 “这人到底怎么了?还有得救吗?”终是百里无忧最先沉不住气开口问道,他还等着吃饭呢,要没救就直接通知官府,不要在这浪费时间。 “没事,只是被封住了穴道而已。”东方琉璃起身,与百里无忧说道,“你过来,替他把穴位解了。” “封个穴你紧张什么?我还以为他身患绝症了呢。”百里无忧正说着,听到东方琉璃的吩咐,挽起袖子,伸手向着床榻上的人点去。 “记得运气。”东方琉璃提醒道。 “运气?”百里无忧不解,只是在那人身上点上一通,发现并无用处。 “他是被人用法术封住了经络。”东方琉璃再次出声提醒道。 “你早说嘛!”百里无忧再次出手,很快就解决了床榻上人的禁制。 第一百四十九章 蝶梦(六) 拍拍手,百里无忧直起身,道,“这样总可以了吧?” “可以了。”东方琉璃点点头,示意大家可以出去吃饭了。 在饭桌上,几个人又免不得对这人的来历做上一番猜想,只有东方琉璃闭口不言。 “你怎么了?说话啊?”百里无忧扒了几口饭后,发现整个过程东方琉璃都不开口,不免觉得奇怪。 “这人我认得,是庄家村的村长,庄晓梦的爹——庄仲。” 一句话落地,众人都陷入了沉默。 这—— 真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 一桌子的人都陷入了沉默,很有默契的都闭口不言,只是埋头扒饭。 就在饭快吃完的时候,廊后的门吱呀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去,只见先前躺在床榻上的男子,推开门,向他们走来。 东方琉璃扒下最后一口米饭,放下碗筷,擦了嘴,坐在石凳上,等待着那人向他走来。 “东方大夫,请您救小人和小人的女儿一命!” 扑通一声,七尺高的汉子就跪在了东方琉璃的面前。 “庄仲公子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话。” “不,东方大夫要是不答应庄仲,庄仲今日便长跪不起!”地上的人低着头,一派坚韧。 “那你总得让我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吧?”东方琉璃上前将人扶起,领到自己身侧坐下。 “你且细细与我说说这事情来龙去脉。” 庄仲长叹一口气,开口将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这庄仲有个女儿,名唤庄晓梦,人长的标志,也机灵,颇得庄仲喜爱。自女儿快及笄,他就一直谋划着怎么才能给女儿找一门好亲事。这前些日子官府传来消息,说要杭州城适龄女子都交上一副画像,以供皇上选妃。他当时也没想什么,就托人给女儿画了一副像,交上去了。 前些日子,他听人说京中来了大官,怕是杭州城要出个娘娘了。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没承想,四日前,那位传说中的大官来到他家里,带走了他的女儿。 他不放心,想一同跟着去,却被那大官以一句话给堵了回来,只好作罢。原想着京中的人是有分寸的,没想到,昨日,昨日他们竟然拉着女儿的棺材找上了门。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提及起,庄仲也忍不住薄唇轻抿,落下泪来。 他的女儿,他疼了数年的宝,这叫他将来有何脸面去见她娘! 听了他的讲述,东方琉璃的脸上并无太大的情绪起伏,而是张口道,“若是这般,我也帮不上忙。京里来的官,不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能得罪的。” “不,东方大夫,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庄仲扯住东方琉璃的衣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说,“那个跟在景言身边的女人说她有法子救我的女儿,条件是要我娶她。但东方大夫,她既为景言左右人,便也是杀死我女儿的凶手,我怎能娶如此毒妇?她既然能出此言,就证明这世上还有救我女儿额法子。我知东方大夫你绝非等闲之辈,恳请东方大夫大发慈悲,救我父女渡过此劫,庄仲自然感激不尽!” “这——”东方琉璃还有犹豫,不是他不肯帮,只是这各种情况,实在复杂。 姬宫涅听到此,却是气氛不已,景言,草菅人命,天理难容! “东方琉璃,你就应了他吧!”一旁坐着的颖儿也忍不住开了口。 “哎!”东方琉璃站起来,来回踱步几遭,转过来道,“不是我不肯帮你,实不相瞒,我在那女子手下吃过亏,她绝非等闲之辈,哪怕是两个我加在一起,也未必有胜算。” “东方大夫——”庄仲眼底有浓浓额失望之色闪过,却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欺盼着能说服眼前人。 “怕什么?一个人不行就两个人,两个人不行就三个人。你,我,小白,还有百里无忧加起来,我就不信还对付不了一个女人!”还不等庄仲说完,颖儿就拍案而起,说道。 “东方琉璃,我觉得这个忙,你还是得帮,毕竟你职责所在。”百里无忧也发话道。 见众人都信心满满,东方琉璃也不好再推辞,只得长叹一声,应了下来。 “不过此事只能巧取,不能硬拼,你若真心求我,就得听从我安排。” 东方琉璃招招手,俯身在庄仲耳际说了几句。 庄仲的眉头皱的厉害,但为了女儿,他还是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晓梦的心底是忐忑的,她并没有什么把握救活庄晓梦,之所以会这样说,只不过是为了诓庄仲娶她为妻。至于之后怎么办,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但她心里还是没有个底,因为她正是利用了庄仲对女儿的在意,若是他稍加思索,很容易便会明白,她是骗他的。 半依在床榻上,晓梦若有若无的发出一声长叹,恍恍惚惚坠入梦中。 “晓梦姑娘,庄仲求见。”忽然,耳侧有人通报,她自梦中惊醒,迷茫的看着身侧的人,还以为是自己太过祈盼而出现了幻听。 直到那人再次开口,小心翼翼的道,“晓梦姑娘,庄仲公子求见。”她才后知后觉,彻底反应过来。 起身,整整衣衫,吩咐道,“快请他进来。” 一片云衫踏入,晓梦的心里满是欢喜。 他来了,虽然带着满脸的不情愿,可他终是来了。 开口,“庄仲公子——” “我同意娶你。”地上的那人道。 带着欣喜,晓梦幸福的几乎要晕过去了。 “你什么时候救我女儿?” “完婚后。” 庄仲袖中的拳头握的甚紧,薄唇也紧紧抿着,但最终还是缓缓舒展开来,道,“好。” 婚礼就定在了后天,因为时间紧迫,所有人都跟着忙了起来。 莲园里张灯结彩的,外面的消息捂的再紧,却还是传的沸沸扬扬的。莫知府虽然吃惊,却还是赶紧张罗着备上礼物,早早送往了莲园。 东方也趁乱潜入了其中。 只不过这次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敛去一身气息,悄无声息的溜了进去。 第一百五十章 蝶梦(七) 夜深的紧,明天就要大婚了,晓梦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之情,提前穿上喜服,坐在镜子前,不住的打量着自己身上的衣服。 素白的指尖抚过身上的缎子,她的心也跟着一齐颤抖起来。 “仲郎,好看吗?” 庄仲被迫在一旁坐着看她大半夜的梳妆打扮,俊郎的眉间流露出不耐,回了一颗字,“丑。” 晓梦抬手为自己别簪的手一顿,眼底一暗。 他终是不情不愿的。 嗒嗒嗒,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晓梦彻底失去了兴致,啪的一声,将手中簪子往桌子上一放,就要起身。 突然,一只大手按住她肩头,她不解的回头,正好对上背后人那一对不明情绪的眸。 “戴上这个,就好看了。”一根玉簪穿过她繁杂的发髻,安静的落在她的发上。 心中莫名一动,再往身后人看去时,他的唇微动,道,“睡吧。” 将心中窃喜深藏在心底,晓梦点点点,像个小媳妇似的,乖乖上了床。 这天晚上,她睡得格外沉。 婚礼虽然没有它想象的奢华完美,却也是顺心的。隔着红盖头,晓梦不住的偷瞧身侧与她拉着一根红绳的男人,待拜过天地之后,他们就是夫妻了。 跨过火盆,一步步走向大厅,晓梦的眉梢都染上了喜色。 “一拜天地!”一声高呵,晓梦往下弯下腰去,却被生生扯住。 这是怎么了?她心底一片疑惑,出声低问身侧的人,“怎么了?” 但庄仲并没有回答她。 立着良久,晓梦渐渐感到周围安静的不正常,一把掀开盖头来,入目的是被施了定身术的众人,刚想回头查看,一把利剑搭在了她脖颈上。 她愣住了。头微微一动,却听到了身后人的威胁,“别动,这可是渡了龙气的剑,斩妖除魔,不在话下。” 身侧的男人一身喜服,冷漠的看着她,全然不似昨夜的温柔似水。 “庄仲——”她唤他。 那人却只是厌恶的看了她一眼。 自喜堂后走出来一位红衣男子,往她面前一立,满脸笑意,道,“晓梦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东方琉璃?”她的瞳孔缩了缩,“你怎么来了?难道你就不怕——” “我来自然是有把握的。”东方琉璃往椅子上一座,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景言现在已经成了个废人了吗?” 轻轻拍手,颖儿押着一名白发锦衣的男子上来,看他眼神空洞,如同木偶。 “你对景言施了法,使他变得痴傻,只听你言语。这样的景言,还能对我们造成威胁吗?” “你怎么知道的?”晓梦脸色大变,往前迈上一步,脖颈间的剑却不饶她,迅速自她细嫩的皮肤上划开一道口。 “提醒过你了。”姬宫涅冷漠的道。 吃了亏,晓梦也不敢再乱动,只得无奈的站在原地。而在她方才行动的同时,一口棺材被抬了进来,然后,东方琉璃亲自上前开了棺,不知道使了些什么法子,里面的那个姑娘便幽幽转醒。 “庄小姐,委屈你了。”东方琉璃伸出手,将人亲自扶了起来。 “庄晓梦?怎么会!”晓梦的瞳孔瞬间放大,这,怎么可能?庄晓梦不是已经死了吗? “晓梦姑娘有法子,我自然也有法子。”东方琉璃将庄晓梦交于庄仲手里,开口道,“晓梦姑娘,现在,就该到秋后算账的时候了。你修行数年,不为正道,却草菅人命,逼凡间男子与你结为夫妻,该当何罪?” 被剑逼着的女子不说话,只是盯着站在一旁的庄仲。 庄仲被她盯得心底发毛,背过头去。 “庄仲,你负了我!”骤然间,晓梦发狂,面上裂出一道道枯痕,自背后生出一对翅膀来。 姬宫涅大惊,想要控制住她,可发狂的妖精哪是他一个凡人能够控制住的。 东方琉璃一看情况不妙,大喊一声“小心!”,就冲着姬宫涅的方向冲了过去。 可是已经迟了,姬宫涅被生生震开,手中含光掉落在地。 晓梦的翅膀已经完全舒展开来,头上伸出触角,拍动翅膀就要往地上抱做一团的二人身上拍去。 说是迟,那时快,庄仲将女儿安置在内室,转身自身上取出一道符,打向暴怒的蝴蝶精身后。 咚——就在蝴蝶的翅膀快拍上东方琉璃和姬宫涅二人时,空中舞动的巨蝶,却像断了线的风筝般,坠落在地。 庄仲念动咒语,大口大口的鲜血自晓梦的嘴里喷出,染红了她素色的翅膀。 “庄仲,你,负我!” 啪—— “住手!”东方琉璃脑海中闪过画册上蝴蝶精的模样,大喊出声,但已经晚了,最后一道拍在晓梦身上,她口中的话语被强行打断,爬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急急如律令,散!”庄仲口中吐出咒语,匍匐在地的大蝴蝶,就如同一阵灰尘破开,消散在天地之间。 “终于结束了。”庄仲松了一口气,走到东方琉璃面前弯腰想要道谢,却被那人拦住。 冷冷一声,“不必了!”就自他面前跨过,来到景言面前,广袖一挥,眼前的人的眼神立刻变得清明起来。 “东方公子?你怎么在这里?”环顾四周,景言发现,不仅是东方琉璃在,这小小的厅堂,此刻挤了不少人,有他认识的,也也他看着面生的。 “这又是怎么回事?” “景大人,你身边跟着的那位晓梦姑娘对你施了法后,害死了庄小姐,还威逼庄仲公子与她结亲,在下受庄仲公子委托,前来帮忙,终于将其斩杀。景大人受惊了。”东方琉璃一口气说完这几句话,眸中神色颇为阴郁。 景言的脸色顺着他的话变了好几遭,最终只是一拱手,道,“多谢东方公子仗义出手!” 晓梦,他的好心肝儿,竟然对他存了这样的心思,枉他疼爱她一场。这幸亏今日被人斩杀,要是真让她去了秦淮跟前,还不知会将他折腾成什么样。 “应该的,草民医馆中还有事,就不多留了。”剩下的事他也不想再管了,稍加推辞,东方琉璃便带着一干人离了莲园。 第一百五十一章 蝶梦(八) 莲园的烂摊子东方琉璃不想收拾,庄仲和他女儿命运如何,就看他们个人造化了。 他这会烦着呢,被庄仲斩杀的那只蝴蝶精,很有可能就是上面嘱咐他接应的新土地神。如今闹得这般局面,叫他该如何和上面交代? 这趟浑水,他就不该淌! 自莲园出来后,众人就发现东方琉璃脸色不对,一个个都低着头跟在后面不敢言语。 这样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他们走到医馆前,隔着一条街,东方琉璃抬头,看到了对面的人。 先是吃了一惊,继而是惊喜,他加快了脚步,来到医馆门口。 “晓梦姑娘——” “杭州城郊外城隍庙土地神晓梦,见过东方公子。” “快快请起。”晓梦一言出,身后的人皆是一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们谁都没想到,东方琉璃苦苦寻觅的新任土地神,竟然就是晓梦! “这里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你快随我进去。”东方琉璃引着晓梦进了医馆,客气的为她上了茶,一干人坐到一起,唏嘘不已。 “小神此番历劫,给东方公子带来了些许麻烦,还请东方公子莫怪。”晓梦坐在木椅上,一脸客气的模样,哪里还似方才的癫狂。 “哪里的话,倒是我对姑娘多有无礼。”两人客气着,又说了些许话,东方琉璃皱皱眉,终是问了句不该问的话。 “我看晓梦姑娘此番历的是情劫,可是——” “东方公子猜的没错,小神与庄仲,却是颇有瓜葛。”晓梦放下手中茶盏,将前尘过往,悉数道来。 我本是城南破旧废屋中的一只蝶俑,一日一位公子来,将我自那破败处带离,安置在了别处。 那位公子是位好心人,纵然我只是一只蝶俑,他依旧不辞辛劳,日日夜夜以药液滋润我,使得我能茁壮成长。 我吸食着那液体,慢慢长大,却不知道那公子喂我的灵丹妙药是心头血,而他对我,亦是存了异心的。 我怀着期盼破茧而出,只为见我那恩人一面,但我失望了,因为他次次来都蒙着面,使我看不清他容颜。唯一能让我记住的,只有他露出的那一对眸。 冷静,沉稳。 我渐渐长大,在我能化成人形的那日,那位公子却不再来了。 为此我伤心了许久,但很快我便将此事抛在脑后了,因为有新鲜事物取而带之,占据了我的心房。 那便是村里的传闻。 他们说我生的极美,将来可是要做人中凤凰的。 人中凤凰是什么我不知道,可但凡有些灵气的事物,皆会有一种虚荣心,听着那一句句称赞,以及每日络绎不绝来自各处不同人的探访,我伤心的心很快得到了填补。 日子渐渐变的快活起来了。慢慢的,我学会了以薄纱掩面,以杜绝那些狂蜂浪蝶般的爱慕者。 快十五岁的一天,我去街头吃一碗阳春面,在那里,我遇见了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男人,带着斗笠、配着剑的男人。 他大概是个侠客,我想。 可能是因为看的太入迷了,还不等阳春面端上来,就有一阵防备不及的风刮起来,吹起了我掩面的薄纱,我慌乱的去抓那条帕子,一边的侠客突然转过脸来,深深看了我一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眸? 冷静,沉稳。一如多年前哺育我的那位公子。 我一下子看呆了,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知名度,一刹那间,周围坐着的人都围了上来,待我好不容易逃脱出来,往旁边的桌子上一望,那位侠客公子却已不知往何处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那么在意一个人,在好心人的指引下,我寻着他离开的方向追,却为人欺骗,卖到了青楼。 不是没法子逃出来,而是我自己放弃了。 我是追着侠客去的,却被人卖到了窑子里,看来天意如此,如此般,也没个什么争头。 那年,我十五岁。 仗着先天的优势,我在青楼混的风生水起,也为老鸨赚足了钱。她的腰包鼓了,待我自然不薄,每日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我过得也算惬意。 唯一令我遗憾的是,这辈子,我恐怕再也无法尝到情爱的滋味了。 “你可能听着可笑,一个不过及笄的女子,见识浅薄,哪里懂得什么情情爱爱的事?”晓梦停下来,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一本正经的对着东方琉璃说道,“可我就是懂了,或许是对他印象太深,或许是窑子里本来就是个无情处,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能爱上任何人。什么青楼女子和落魄书生的故事,我一个都没遇见。哪怕是后来遇见景言。” 第一次见景言,是京城少有的阴雨天。一下雨,客人就少起来了,因为怕身上沾染些泥污,回去被家里的母老虎骂。我像往常一样坐在窗前,然后听得外面一阵骚动,小丫鬟挑开门帘进来说,妈妈请我下去。 “下雨天也不让人清静!告诉她,我今日里身子不大舒坦,睡下了,不去。” 在青楼的这些日子,我一直是这里的一块红招牌,仗着自己受人追捧耍起了小姐脾气。我断定以自己的身价,老鸨必定会卖我这个面子。 但这次我想错了。 门外嗒嗒嗒的脚步声想起,我一跃上床,拉上被子盖住自己全身。 “晓梦!晓梦!你开开门啊!”木门之外,传来老鸨捏着嗓子的娇喊,伴随着门被砸的咚咚咚的声音,我只是将自己藏在被子下,一口声音都不出。 外头的鸨母急的大汗淋漓,我还不知道门外站着的是何许人也,依旧任性的耍着娇,泰然自若的窝在被窝里,琢磨着自己的心事。 过了一会儿,那如同急雨拍窗的敲门声终于停了下来,我竖起耳朵听了良久,断定脚步声已远,这才一把掀开被褥,自床上下来,蹑手蹑脚的下去开门。 景言正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京中虽不寒凉,可姑娘赤脚踏在地上,怕是不利于身体。” 第一百五十二章 蝶梦(九) 低低的男声自身后缓慢响起,我像只受了惊的小鸟,慌乱的回头,入目的,便是一位衣衫整洁的公子哥,吊在窗外。 白发,锦衣。 “你是何人?”我合上门扇,心中并不惊慌,可此举似乎激励了那登徒子,只见他自窗外纵身一跃,便轻巧落到室内。 他含着笑向我作揖,“在下景言。” 景言?我瞳孔微缩,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来方才在外面的贵客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上跟前的大红人,景言,景公公。 我明白自己闯了大祸,却依旧闭口不言,大不了,我跑了便是了。 或许是我眼中的无所畏惧逗乐了他,传闻中嗜血冷酷的景大人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走到我跟前来,开口道,“我特意来看姑娘,姑娘却称病不见是何道理?” “无缘之人,自是不见。”不知为何,我突然答出这样一句。 “无缘?”听了我的话,景言眼底的笑意更深,满满当当的,感觉能将人溺死其中。 “那此刻,你我在此见面,又是为何呢?” “命数是不断变幻的,既然景大人与我在此见面,那必然就是有缘了。”情急之下,我也不过脑子,脱口而出这样一段拗口的话来。 景言停住了,一双眼紧锁在我身上,我心想完了,这种话,骗三岁小孩都嫌俗气,更何况是景言这种混迹官场的老油条。我在心中暗暗运气,随时准备跑路。哪知面前的人却再次笑了,一步步逼近我,道,“有趣,有趣。” 一连说了两个“有趣”,景言才停下来,伸手去触我的脸,本能的,我一个翻身躲开。自信满满的景言一下子愣住,半响后,才将手收回在鼻间嗅了一遭,眼底笑意更深,道,“姑娘好俊的功夫!” 我却被他的动作羞红了脸,这人看着斯斯文文的,怎么耍起流氓也是这般的下流,一时间口不择言,道,“你个太监也逛青楼的吗?” 景言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浑身爆出的冷气袭人,绕是我个精怪也忍不住一颤。 我想起坊间传闻,据说几年前景言还不是个太监,而是个好好的正经男儿,在当今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跟随皇上左右,颇得信任。后来皇上继了位,身边没个可信的人,才将景言带入宫中,一刀去了子孙根。 自那之后,刚毅正直的景言景大人,就变得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我缩了缩脖子,这下的祸,可比方才闯的大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为了别让这位权倾朝野的景大人惦记上,我主动认怂,上前攀上他,道,“景大人,我知错了。” 可景言哪里容的下我这么个小小妓女来挑战他的威严,当下掌风一起,就想将我拍死在他手下。 想我晓梦年岁虽小,却也不是吃素的,见他动手,我怎能有不躲之理?当下自后一闪,躲开他的攻击。 一击未中,我想着他怎么着也得缓缓,刚张开嘴想要劝他,大不了他想要什么,我变一个与他就是了。可那人似乎是被戳到了痛处,气的发狠,对着我不依不饶的连番发起进攻。绕是我皮肉厚实,也因不常舒展筋骨,两三下让他打乏了。 后来,因为楼上的响动太大,下面的人纷纷涌了上来,那一个个提刀弄剑的,好不吓人。我见情形与我不利,一把香撒出,脚底抹油,趁乱出了现场。 但我低估了景言的记仇能力,你说他就算成了太监,好歹还有个七尺男儿的架子,和我一个青楼女子较个什么劲?我坐在柳树上,听茶楼里人来人往的议论着,说是自我那日出逃,景言一时气不过,将我待的青楼拆了出气。 我倒是无所谓,就算是满天下都贴满了缉捕令,我只需夹起尾巴,随便找个山洞闭关修炼,就可轻轻松松过了这一生。只是可怜了那老鸨,毕生积蓄开了个青楼,做生意没几年买进来个我,到头来赚的钱还不够景言一声令下折腾的。 听着那些风言风语,我决定,去寻一趟景言。和他讲清楚了,大家皆大欢喜,这京城的歌舞业,也不必再受我连累。 我一向是个行动派,既然做了决定,立马就动身了。掐指一算,摸准景言府邸方位,就摸进了景府。 夜里黑漆漆的,我知道景言今夜不当值,自墙上穿过,一路飞到了景言住处,进了房屋,啪的一声,落地化出人形来。 眼前一片烟雾缭绕,雾气腾腾迷了我的双眼,我向前走上几步,站在一个大柱子旁往前一望,当下忍不住惊叫出声。 算天算地,千算万算,我就是没算出来景言他正在沐浴。 脱那一声尖叫的福,正躺在大浴池里泡澡的景言猛的睁开眼睛,鹰一般的眼睛向我扫来。 我被他这么一看,我只觉得全身上下都起满了鸡皮疙瘩,倒像是此刻裸着的人不是他,而是我似的。 景言只是盯着我,没有说话。 我只得干笑两声,主动开口扯起话题,“景大人,又见面了。” 哗——一阵水声响起,我紧张的要死,生怕他就这样自水中站起来了。 可他没有,他只是在水中泡久了,觉得一个姿势难受,拿手撑着,往上挪了挪,斜眼道,“你倒是有胆。” 听他这么说,我就知道他还憋着气呢,既然我今天是来求和的,就必然要拿出些求和的态度来,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大喊我是妖精我怕谁,挪着小碎步靠到了水中人的跟前。 腆着一张脸,我挤出个自认为完美的笑容,带着讨好的语气,小心翼翼的开口道,“景大人,我今天来是来和您道个歉,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了我呗。” 水中的人将头侧过来,眼神中透着淡漠,薄唇微启,合着水汽吐出一句话来,“你是来求和的?” “算是吧。”我尴尬的笑笑,努力将脸上的笑容绽开的更甚。 “那你的诚意呢?” “诚意?”我愣住了,我凭自己的本事在他手上逃脱,尔后又冒着被弄死的风险自动送上门来,难道不足以表示我的诚意? 第一百五十三章 蝶梦(十) 很显然,景言既然这么问了,就是觉得我没有诚意。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他景言位高权重,想弄死一个人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为何要接受我的求和? 对于他的思维,我真的是很无奈。我承认是我做的不对,但前提是他也错了,是他先调戏的我,我才不小心揭到他伤疤的。不要以为青楼女子就没有尊严,我们也是有尊严的,对于不给钱的主顾,或者是事后才付钱的主顾,通通算做流氓。 我辱骂流氓,本身没有错。如今我肯站在他面前承认我错了,是迫于他的威严,他景言在京城甚至全天下呼风唤雨的威严。 所以说权力这个东西很罪恶。 “景大人,宫里出事了,皇上叫您过去。” 直到隔着门扇传来一个小太监的声音,我才从自己的思索中反应过来。 可景言已经没有时间听我诚恳的道歉了,他自水中出来,长衫一挥就穿在了身上,外面的人早备好一干穿戴,鱼贯而入伺候他穿衣。我寻了个舒适的地方坐下,打算等他回来了再商量这个棘手的事。 景言不愧是大官,一呼百应,繁杂的官服很快落到了他身上,小太监跪在他脚下为他穿好长靴,他这就准备出门了。 临走前,他才像想起我一般,转过来嘱咐一句,“看好她。” 我语结,我晓梦,看起来就那么像逃犯吗? 但我也懒得理他,本来今日里我就是来寻他道歉的,被看起来也无所谓,就当是那什么,我给他的诚意。 夜深的紧,我坐在浴池边,止不住的打起瞌睡来。 一个不留神间,脑袋猛的往下一沉,闪了脖子,我自梦中惊醒,吃痛的揉着自己无辜受难的脖子。 揉了揉迷糊的双眼,浴室内亮堂堂的,景言还未回来。 扭动着坐僵了的身体,我再也坐不住,便施了个法,元神出窍,只留下一具空壳子坐在热气腾腾的池子边。 我去了皇宫里边,那里面弯弯绕绕着,可寻着气息,我还是顺利找到了景言。 皇上比我想象中要年轻上许多,和景言一般大的年纪,墨发龙袍,背过去身子,在月光下握紧拳头,身子也跟着微微颤抖。 他一定是在为什么事情烦恼。 出于好奇,我走进大殿,站在景言身旁听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话。 景言低着头,良久才道,“皇上若是苦恼,奴才不才,倒是有个法子。” “说。” “那些大臣们不是嚷着要皇上娶妃吗?那皇上便娶给他们看好了。” 景言话音落地,皇帝长袖一甩,怒气更甚,“你这算是什么法子?” “皇上息怒。”见穿着龙袍的九五至尊动怒,景言脸上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反而眼底笑意燃起,道,“奴才是说,不依大臣们的心愿,而是另辟捷径。” “另辟捷径?” “民间选妃。” 民间选妃倒是个好法子,不仅能广搜世间美女,还不受朝堂控制,景言,果然聪慧。 上面立着的人思索片刻,连道三个好字,龙颜大悦。 一场风波就这样轻易被景言划去,待他回到景府时,已经离天亮不大远了。 许是累的紧了,床榻上的人合衣而睡,眉间锁成一片。 我就站在他床头,看他紧锁的眉,忍不住伸手替他抚平。但或许是他忧愁太深,那眉宇间的皱纹,怎么着都弄不平。思索良久,我谈了口气,进入了他睡梦之中,就权当做我的诚意了。 一夜安好。 我没想到景言会醒的这样早,天刚亮起时,他便穿戴好,进宫去服侍皇上了。 我自然不会跟着他去,累了一夜,困得要死,而且我的肉身还放在他家浴池那,可别出了什么差错。 打着哈欠附回肉体,我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有多久,反正在我睁开眼时,房间还是那个房间,但我躺着的地方却不同了。 不是硬邦邦的桌椅,而是柔软的床榻。 我支着身子起来,于此同时,浴池那边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待我反应过来时,景言披散着银白的发,穿着松松垮垮的白衣,站定在我眼前。 “景大人——”我偷拧了一把自己大腿上的人,好让自己迅速自睡梦中清醒过来,继而露出一个谄媚的笑。 下巴再次被人捏住,只不过这次我没有躲开。 带着内心的僵硬,景言俯下身来,在我唇瓣上轻啄了一下。 “仔细看,你还是很美的。”他说。 我愣住了,因为我没有想到景言会吻我,就在昨日里,我和他还势同水火。 但这世间的事,从来不是你所能预料的,因为接下来景言他说,“你不是要和我求和吗?不如,你陪我一晚。” 月色清冷,透过轩窗落到景言的头发上,他神色认真,使我忘记了拒绝,张口就道,“你可以吗?” “不如一试,包你满意。” 就这样,我被景言留下了。那夜春光无限,只有微摇的床榻和令人耳红的长叹。自床榻上起来时,我和他奇迹般的握手言和了。 “不如你留下来陪我?” 景言的发依旧披散在肩上,眸间透出慵懒,对着我道。 “为什么?”我问道,心下却想着大概是前天那个梦的缘故,才让他这样的人依赖上了我。 “大概是因为,你身上的味道让我很安心。”景言凑过来,舌尖探上我耳垂,引的我浑身一麻,似被一道闪电劈中。 “留下来吧,我能给你一切你想要的,别人能给你的,不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 我留了下来,凭着自己妖精的特殊身份在景言身边混的风生水起。渐渐地,我也知晓了景言内心的阴郁和野心。 快入春的一个晚上,景言捧着一卷画轴进来,照旧将我揽入怀中,指着画上的人给我看,说道,“看到她了吗?她将是未来的皇后娘娘。” 我的目光扫过其上的署名,庄晓梦。 那天景言一改平日姿态,絮絮叨叨同我说了许多。从他的长篇大论中,我领会到一个主旨,景言想让我取庄晓梦而代之。 第一百五十四章 蝶梦(十一) 这是一个可怕而野心勃勃的想法,一个不留神便是诛九族的大罪,但景言却依旧义无反顾,奉皇命带着我下了江南。 他的疯狂,足以彰显他对皇上有多恨。 二月初的时候,我们终于到了江南。 进城那日,正是二月二,传说中龙抬头的日子。我觉得这日一定热闹,为了能看上这份热闹,特意要景言不许告诉当地官员前来接应,好偷偷溜进城。 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杭州知府不知自哪得来的消息,骑马出城,闹翻了一众百姓。我就是在那时遇见东方琉璃的,临行前,我可是做足了功课,了解了当地每一个重要的人。其中,便有阴阳医馆的东家,东方琉璃。 那是位年轻至极的公子,传说与多位神仙都有来往,现居杭州城,不过是协助土地鬼差,保一方安宁而已。 此人,不能得罪。 出于对私心,我帮了他一把。 景言当时虽未说什么,回去却脸上未挂什么好颜色,冷着一张脸,问我为何要帮他。 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我练的娴熟,脸不红心不跳的坐下来与他细细分析。说一些什么东方琉璃的以往事迹,点明他是个可塑的聪慧之人,若是为我们所用,此番杭州狸猫换太子的把戏,或许会顺畅上许多。 景言沉默道,说,“我今天看见我的老对头姬宫涅了,他就站在那个你为之说话的东方琉璃身侧,看来两人关系不浅。他一看到我就溜了,但那股熟悉的气息,还有他常穿的衣服,我是认不错的。若事情真是这样,东方琉璃,恐怕难为我所用啊!” “那就试上一试,此人若能为大人所用,必然如虎添翼。就算不能拉拢,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也不能得罪死了。”顾忌东方琉璃的特殊身份,我还是不愿景言和他有什么过节的。 第二日,景言便派人去医馆请了东方琉璃前来。 那人果然是个玲珑剔透心人,带着景言想要见的人,来了我们落塌的莲园。 东方琉璃还是那个东方琉璃,红衣墨发,只是他身旁的那位少年,就耐人寻味了。 身材是很高大,比起同龄人大上不止一个号,一身紫衣,眼眸低垂,却也掩不住其中的浓浓杀气。 他抬头,露出一副有异与中原人的面孔。看上去倒是没有什么破绽。 景言试过他功夫,摸过他骨,都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只得将求助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长久的相处让我与景言变得无比默契,只消一个眼神我便懂得他内心所想,拉过那少年,仔细查看。确实天衣无缝,我对着景言摇摇头。 景言大失所望。 我告退,却也未忘记提醒他不要得罪东方琉璃。 我不知他们是用了什么法子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自内到外改变了一个人,东方琉璃自诩聪明,却不知真正的聪明人,是不会将嫌犯带到景言面前的。他如此能琢磨透景言心思,岂不就是间接承认了,他口中所说的蓝麒,便是姬宫涅。 我知道,但我不会告诉景言,一来我只是猜测,并拿不出真凭实据,二来东方琉璃,实在是我不想去得罪的人物。 几日后,我和景言去了近郊接庄晓梦,在村口我忙遇见了一个男子,他长的极为俊秀,声称自己是庄晓梦的爹。 后面他说了些什么我都没有听见,我只注意到了他那一双眸,只是一眼就足以使我浑身颤抖。 那双眸,像极了在无数个日夜里,我苦苦追寻人的眼睛。 在十五岁被卖进青楼那年,我以为我的一生都将会在这里渡过,醉生梦死,可我没想到我会遇见景言;在十五岁被卖进青楼那年,我以为我再也不会看见那样一双眸,但我在这里看见了;在十五岁被卖进青楼那年,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动情,但我动了。 对一个只见了一面的,年纪大的足够做我爹的男人。只因为他的那一双眼睛。 冷静,沉稳。 我义无反顾的对他倾慕,甚至于在内心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我要得到他。 为这他,我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原本在我和景言的计划中,为成功瞒天过海,我们准备将庄晓梦带回去换魂,或者由我侵占她的躯体,这样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安排好一切。 但现在,我迟疑了,我想将庄晓梦变作一个木偶,任我摆布。因为我爱上了她的爹爹,若我成了庄晓梦,我就永远都不可能得到他了。 世事难料,我不知庄仲这样儒雅的人,竟然会有那么蠢笨的一个女儿,她对我充满了畏惧,甚至伤害了我。 还是因为庄仲,我忍了,不与她计较。可这事,不知怎么的就传入了景言的耳朵里。 他用极其残忍的法子来折磨庄晓梦,将她从未经过**的身子拉成各种扭曲的弧度。庄晓梦奄奄一息,可景言却丝毫从中获得了无上的快感,他啃噬着我的断甲,目光几乎疯狂。 第一次,我觉得,景言会彻底脱离我的掌控。 我意识到,他将会成为我和庄仲之间最大的障碍。 没有丝毫犹豫的,我对景言施了妖术。 他变成了一个听话的木偶,饱受庄晓梦也得到了解脱。 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善良的人,之所以去看望庄晓梦是为了在她爹面前好有个交代,但我没想到她会死。 人的生命,真的很脆弱。 我见到了发狂的庄仲,他看我的眼神就如同盯着仇人。无奈之下,我只能撒谎,骗他说我能救他的女儿,只要他能娶我。 我知道庄仲是个法师,从他看到我的面容不受迷惑时我就知道,这个男人,难以用法力征服,只能靠一些利益来强行捆绑。 他气的吐了血。 假装无所谓,我命人将他丢了出去,扬言只给他三天期限。 我看不到他被丢出去时的狼狈,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只在莲园静坐,忐忑的等待着他的回音。 第一百五十五章 蝶梦(十二) 事实证明,庄仲爱他的女儿胜过一切。不及三日,他便找上门来,答应与我完婚。 “接下来的事,东方公子你也知道了。小神被欲迷了双眼,真的以为庄仲会安下心来,却不想是公子你出的妙计,将我斩杀于喜堂之上。”晓梦说的轻松,似乎她所讲的,不过是别人的故事,与她并无一点牵连。 东方琉璃却皱起眉,道: “听了这么久,我还是没有明白,庄仲与你,到底——” 晓梦笑了笑,说,“你看小神刚渡了劫,脑子难免昏昏沉沉的,公子莫急,听小神我再道来。” 我也是在临死前才知道的,原来一切相遇皆不会是巧合,前因后果,明明白白。庄仲与我,景言与我,皆是冥冥之中的命数安排。 十五六年前时,庄仲才新婚不久,他的妻子为他产下一女后便撒手人寰,路过的一位道士闯进他家门来,说了句,“你女儿生的极美,将来是要做人中凤凰的。” 刚生下来的孩子皱巴巴的一团,哪能看出来美丑?这道士疯疯癫癫的,庄仲便也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只是随着女儿慢慢长大,成了十里八乡一朵花,庄仲心里忍不住疑心起来,拿签卜了一卦。 果然是国母命! 女儿如此好命,庄仲不喜反忧,他担心在女儿出生时的预言传开,会为女儿带来灾祸。思虑再三,他寻了一只有灵气的蝶俑,为她的女儿挡去灾祸。 那只蝶俑,便是我。 庄仲以心头血日日夜夜灌溉我,好让我早日成型。那时我还不知他私心,暗自感激。 在我终于破茧而出、能化为人形独立生存之时,他造出一个假世,将我安排在此,以备后需。 我十五岁那年,他听得人传闻,说某处有个姑娘,貌美至极,将来是要做人中凤凰的。他按捺不住内心好奇,来了他自己造的地方,见到了传说中的我。 数年不见,我已长成窈窕少女,轻纱掩面,更添他好奇。 他坐在路边面摊上,头戴斗笠,一把佩剑放在桌上,一阵风起,掀开我脸上面纱。 那张脸,令他大失所望。 我并不美,我的脸上有好大一块胎记,那印子青青的,甚是吓人。 那些民间谣传,只不过是依托在他的法术之上,但凡见过我的人,都会觉得我美。 他失望而去,开始布下久违的棋局。 引我去追,卖入青楼,遇见景言,都是他设下的局。只为有朝一日,我能在他女儿深陷囫囵之时,做那个可怜的替罪羊。 但他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出乎他的意料。 景言南下,如道士所言,来杭州城接他的女儿上京。 莲园初落塌,庄晓梦便一命呜呼。 曾经那在蝶俑中柔弱蠕动的蝴蝶精,摇身一变,已脱离他掌控。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要他以自身换他女儿一命。 他承受不了这般**,便寻到了阴阳医馆,找东方琉璃帮忙。 东方琉璃找回他女儿刚离体不久的魂,问过黑白无常庄晓梦命不该绝,便将她送回尸体内,将她就醒。并与庄仲约定好,在婚礼那天动手。 因为那天,是我防备心最低的时候。 一拜天地,只有我盖着红盖头,傻傻的拜了下去。 周围安静的骇人,待到我反应过来,一把掀开盖头时,利剑已逼在了我颈间。 红衣的东方琉璃自里间出来,押着痴傻的景言,带着复活的庄晓梦,立在我面前,嘲笑着我的天真。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嘲弄,情绪不受自己控制,喷涌而出。 双翅自身后升起,头上探出触角,我煽动翅膀,只想将在场所有人都送去见阎王。 管他什么东方琉璃,不能得罪,欺骗我的人,都去死吧! 风呼呼的生气,我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是我自己的。 鲜血自我身上流出,那是一道符打在了身后。 是庄仲。 我不可置信的回头,沉重的身子已经落在了地上。 我感到自己要死了,我想起那年春天,一个公子以心头血灌溉我的蛹。记忆中模糊的画面,就突然间变的清晰起来。 公子的眼中透着冷漠,沉稳。 喂我的公子,面摊的剑客,原来都是他。 我不曾做错过什么,我只是为人利用,尔后还爱上了一个人。 闭上眼睛,最后一击如期来临,人死后还尚有转生余地,但妖精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元神俱灭。 庄仲,算是我欠你的,都还了。谁让那年那日,我不过城东一只飞蝶,在破茧的时候,受了你的恩惠,才长成一个姑娘。 晓梦讲完,整个医馆里的人都陷入一片沉寂,他们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未猜到过会是这样的结果。庄仲晓梦,造孽啊! 众人都为晓梦的经历而唏嘘不已,没想到她依旧一脸轻松,反过来安慰大家道: “这没什么的,左右不过是司命安排的天劫。情劫一殇,多少飞升前的人都死在了这,我还要多些庄仲狠厉,才能让我落得如此圆满的一个下场。飞升成仙,与天地齐寿,可不比与一个凡人长相厮守来的划算?又有什么好抱怨德呢?东方公子,小神既来杭州城为土地神,就要付起职责,但这初来乍到的,确实多有不懂之处,还望公子,指教一二。” 东方琉璃的脸色并未因为晓梦的话而好上几分,反而愈发的沉闷了。现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番他出手帮庄仲,做的是对,还是不对了。 晓梦的经历未免太过凄惨,若他不帮庄仲,说不定故事结局不会这般凄厉;可他若是不帮,那,晓梦岂不是就过不了这段情劫? 他也迷糊了。 晓梦见他如此纠结,哪能不知他心中思虑,开口安慰他道,“东方公子,这命数是天注定的,你又何须长吁短叹?公子的心意晓梦领了,今日发生这般多烦杂事,想必公子也累了,恕晓梦先行告辞,改日再来叨扰。” 东方琉璃心下确实烦恼,应了句,“也好。” 第一百五十六章 来者何人 庄仲见东方琉璃脸色不好,也不敢再来相求,只是事后来医馆道谢,也被避之不见。杭州城里的这位名医,算是被他彻底得罪了。 景言也未在城中多留,带着庄晓梦就回京复命了。可就依这番事,估计那姑娘以后得路也不好走。 可这些,都不是东方琉璃该考虑的事了,一切归于平静,东方琉璃拿起他的画册,翻到后面,突然就想起了他的昆仑镜。 忙到姬宫涅跟前取了那三粒药丸,装好去百里无忧那换镜子。 没想到那人却支支吾吾,半天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怎么了?我的镜子呢?”东方琉璃开口问道,心中泛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我过几天还你嘛!你这人怎么那么小气?”百里无忧挺了挺胸脯,扯着嗓子喊到。 “不行,现在就给我。”东方琉璃才不会信他的鬼话,这小子这个样子,必定是有什么事瞒着他。 眼看着百里无忧推三阻四,东方琉璃的脸色是越来越黑,到后来被逼急了,百里无忧只得把牙一咬,脖子一横,说道,“我丢了。” “丢了?”东方琉璃险些被他给气晕过去,这么贵重旳东西,他怎么敢就这么丢了? “不是说让你收好吗?你怎么就给丢了?”埋怨的话说出口,百里无忧的脸也一下子垮下来,道,“你以为我愿意丢啊?我又不是故意的。” 事已至此,他就算是杀了百里无忧也无济于事,只得坐下来,敲着桌子问起详情,“是何时、如何丢的?” “就去莲园给庄仲帮忙的那天,我一直带在身上的,去的的路上还在的,到医馆一摸,就没了。”百里无忧说着,无比委屈,这贼怎么什么东西都偷?一面镜子而已,他要那有何用? “哎!”东方琉璃坐不住了,道,“你怎么当时不说呢?” “当时?当时你不正恼着呢吗?我哪敢触那眉头?” 百里无忧说完,屋内陷入沉默,良久,百里无忧觉得气氛怪怪的,不由的率先开口,试探道,“要去找吗?” “人海茫茫,去何处找?”东方琉璃白了他一眼,道,“算了吧。” 左右当初这镜子交与他手里时,也没下什么硬性规定,如今丢了就丢了吧。但愿别落到有心人手里,再掀起一场横祸便好。 此番过后,乱过一阵的杭州城,总算是平静下来了。 但无人知晓,杭州城,怎会甘于平静? 这日吃过饭后,东方琉璃按例去街上给几位骨折了的病人看病,回来时在路上遇见一个女子向他问路。 这姑娘以素纱掩面,发饰奇怪,身穿月白祭司服,拦着他就问,“这位公子,你可知阴阳医馆在何处?” 东方琉璃背着药箱,止住脚步,将对面的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也未看出个所以然来。 以他看来,这姑娘虽然眉宇紧锁,面露倦色,但依她裙摆上的薄尘来看,也是长途跋涉、车马劳顿所致,远远不至于要寻医问药的程度,于是,他便开口问道,“敢问姑娘是家中何人得了顽病?” 只见那姑娘摇摇头,道,“无人得病。” “那姑娘又为何问医馆之路?”东方琉璃奇怪了,这不看病,去医馆里干什么?总不能又是验尸? “公子只需告诉我阴阳医馆怎么走就是了。” 那姑娘执拗,东方琉璃也懒得理她,绕道去晚集上买了些蒜苗之类的,回了家。 哪想,在他刚踏进门槛,又看到了那位姑娘。 这可真是巧! 只见姬宫涅冷着一张脸,道,“找你的。” 东方琉璃乐了,这世上恐怕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事了。将蒜苗往诊台上一放,道,“姑娘不是说没病吗?来我这医馆做什么?” 那女子抬眸,眼睛对上眼前这位红衣公子时,微微一愣,她认出这就是方才她在路上碰见的那位。没承想,却正是这阴阳医馆的主人。 起来按照俗世女子的模样福了个身,道,“我来寻人。” “这可真是有趣了。”东方琉璃往凳子上一坐,道,“我不过是个大夫,做些看病抓药的小营生,往前里衙门缺人,偶尔拉去客串一把仵作就已是稀奇。姑娘这一句,可是比这更要稀奇是百倍。姑娘请看,我这小小医馆里,总共五人,三男两女,可有你寻之人?” “公子——”那姑娘开了口,苍白的脸色因为开口急而挣上一抹红,道,“我说的寻人,是想让公子替我寻个人。” “我替你寻个人?”东方琉璃乐呵了,“你是听了何人胡言乱语,我一个医馆,怎么会接寻人的生意?” “东方公子,我求你,帮帮我吧!”咚的一声,那女子跪倒在地,对着东方琉璃就道,“东方公子,我但凡有一点办法,都断然不可能来麻烦您。我自己就是个祭司,卜卦问吉凶,都做的来的。可他不知道用了何种法子,就是叫我找不到踪影。东方公子,我求求您,帮帮我吧!” 那咚的一声直落到了东方琉璃心上。他东方琉璃,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人求到他跟前,而且这连哭带喊,真让他消受不起。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挥挥手,道,“起来说话吧。” 跪着的姑娘自地面上起来,眼角还带着泪痕,东方琉璃吩咐姬宫涅去煮碗汤与这姑娘喝,自己开始详细盘问起来。 “姑娘,开始前,我先问你一个问题。我这医馆从不公开接这方面的活,是何人与你指点,叫你来我这处?” 那姑娘擦干了泪痕,抬起头道,“这公子恕我不能说,那人说了,若我告诉公子,公子未必会帮我。” “这——”东方琉璃有些来气,哪里来的这么个对他知根知底的刁钻人? “公子息怒,我敢保证,这人虽叫我保密,却也万万不是有害公子之心的。公子今日帮了我,日后就算那人对公子有歹心,我也是不会饶过他的。” 那姑娘说的诚诚恳恳,东方琉璃也无心再追问,往椅子后一靠,道,“说吧,你要寻何人?” 第一百五十七章 紫眸情缘 那姑娘正襟危坐,开来口,道,“我要寻的人,名唤苍澜。” “苍澜?”姬宫涅刚煮了汤,端着碗出来时,听到的便是这样一个熟悉的名字。再细看那女子时,恍然大悟,这正是徐国大祭司——婴熙。 他与婴熙算不上熟识,却也并不陌生,一碗汤递到她手里,开口道,“苍澜怎么了?” 那女子接过汤,唇角泛起一抹苦涩,道,“说来话长。” 顿了顿,又道,“简单来说,苍澜大人他丢下他的国走了。” 姬宫涅双手环抱坐在了东方琉璃的身侧,道,“前些日子我也听到了些消息,说你们徐国亡了。听说那一战颇为惨烈,我原本以为你殉国了,却没想到能在这碰见你,还听到了这样的原由。” 那女子嘴角勾起的笑勉强,道,“让姬公子见笑了。” 姬宫涅看着也觉得挺没趣的,苍澜和婴熙的事,他虽算不上十分了解,却也有所耳闻。但这事,谁说的清呢?于是起了身,和东方琉璃说了句,“你先忙,我去练功了。”便转身回了后院。 前厅彻底安静了下来,东方琉璃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已然明白这是个大人物,当下也不再废话,道,“说说生辰八字吧!” 婴熙挨个报了,东方琉璃便掐着指开始算了。半响后,只见他眉头紧皱,道,“姑娘,恕我直言,你和这位,关系不大好吧?” 东方琉璃用词委婉,看这结果,俩人哪里只是关系不大好? 婴熙被他问的一愣,继而眼角低垂,划过一丝落寞,“连东方公子也寻不到他吗?” 东方琉璃笑了,看来这姑娘确实想尽了所有的法子,连结果都在预料之中了。 “那如此般,就打扰公子了。”婴熙起身,连那碗汤都顾不得喝,在桌上放下一枚金叶子就要拜别。 “姑娘留步。”就在她即将踏出医馆的前一秒,东方琉璃开了口。 他承认,这个不争不闹的恬静女子,引起了他的兴趣。 “公子可还有指教?” 她的心几乎都要死了,连东方琉璃都帮不了她,她还有什么好指望的?不过,她绝不会放弃。天大地大,她一寸寸的找过去,掘地三尺,总归有能找得到他的一天。 “此人是不想被人摸着踪迹,所以刻意瞒了行踪。这点无可置否,姑娘就算是跑一千个、一万个地方,得到的也只会是同样的结果。” “这点我知道。”婴熙站在门口,微微偏过头来,回答道,并不明白东方琉璃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但也不是说就没法子了。” 医馆内的人一脸笑意,婴熙的眸中闪过一丝希冀,立马完全转过身来,道,“请公子指教。” “姑娘请与我来。” 天阴沉沉的,东方琉璃引婴熙进了后院,在石桌椅前,他请她坐下。 “姑娘也知道,凡事是讲究个因果的。姑娘要信的过我,就将你与他的事从头说来,我再替姑娘想想法子。” 婴熙愣了愣,这人不会是诓她的吧?可失望了太久,哪怕是只有一丝希望它都不想再放弃。更何况,压抑了这么久,落在崩溃边缘的情绪也需要一个出口。她叹了口气,将自己与苍澜的事,一一道来。 “我见过最黑的黑,最白的白,唯独没有见过一抹绛紫,能比他更夺人心魂……” 在遇见苍澜大人前,我一向以为,御大人是最美的。 御大人全名御华,别看名字清冷,却是个美人。她一身琉白祭司服,银色丝线勾出玄妙的图案,令人畏惧。三千青丝以威严的形式盘踞在头顶,颈间有一块紫色的玉坠。 原谅我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御大人的美,因为她是个冷美人。 见着苍澜大人的时候,我还不过是御大人座下众多弟子中最为普通的一个,仗着身份特殊,便比其他弟子有恃无恐了些。那日我贪玩,穿着巫女的红色巫服,就溜出去玩耍了。 要说我的母国,她很神奇。神奇到什么地步了呢?至少在年幼的我心中,它就像是一座迷宫,怎么走都是新鲜玩意。我边走边玩,一个不小心间就闯入了一片禁地。 那是一颗巨大的树,满树都开着紫色的花,郁郁葱葱,瞧起来宛如仙境,我被这表象迷惑,一步步的接近了它。 紫色的花瓣充满了迷幻,虽无一点风声,却源源不断的自枝头落下,一片,两片,美得令人心悸。 我就是在那时看到树下的那个人的。他低着头,长发散落,一身绛紫衣衫似乎能与周遭一切融为一体。 我很奇怪,这里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人,而且还是个男人。 待我走近时,才发现,他不是自愿待在这的。而是,被外力所强迫。 因为——坚硬的铁索将他的双臂吊向两边,淡紫色的衣袖上已有干涸的血迹。他的衣衫凌乱,天蚕锁穿过锁骨和琵琶骨,牢牢锁在身后的神木上。 他就那样被定在那里。 他的头低垂,和他被吊着的手臂一样,无力的低垂着。 我以为,他死了。 惊慌失措的想上前去查看,却听到一阵低低的男声。 神木上的男人抬起头,露出被紫色长发遮挡住的一双眸子,低低额声音自唇瓣划出,“小姑娘,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他说了些什么上。因为,我看到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眸!紫色的,温和的,犹如大祭司系在脖间的紫翡翠般的眸子。 那是我看过最好看的眼睛,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我不由的看呆了。 因此,我没有留意到,那对紫眸扫过我的衣角。然后,他温和的目光突然就变了。 “你是巫女,是她的手下!” 他盯着我看,那目光似箭,穿透人心。 “滚!”神木上的人双拳紧握,震的铁索哗哗作响。紫色的长发在风中飞扬,黑色的血从被锁住的骨头处流下来,染艳了淡紫色的衣衫。那一双眸,也接近发狂…… 第一百五十八章 前后羁绊 “这便是我第一次见到苍澜大人的情景。”婴熙说道。 东方琉璃没有接话,听过故事太多,他也知道,结束的时候自有他插话的余地。在过程中,他只需聆听便可。 果然,婴熙继续道,“宿命这个东西,真是无法言说。我为巫女,一生职责便是预知天命、与其抗争,结果……” 我承认,那个钉在神木之上的男人,那日狰狞的面目将我吓的不轻。但真正令我刻骨铭心的,是他那一双眸。 紫色的眸…… 那日幸亏御华大人来的及时,将我带离了那片危险之地,至今我还记得神木上人看见御华大人的那一幕,铁索挣的直响,霹雳扒拉的,如天庭之上的滚雷阵阵,铺天盖地的压过来。 “御华!你为何负我!”他说。 御华大人一袭琉白的袍,脸色差到难以用言语言说,广袖一挥,就轻易令那个男人闭了嘴,只剩下咣当咣当的铁器发出冰冷的碰撞声。 “御华大人,他是谁?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好可怜……” 年幼无知的我在御华大人身侧抛出一个个问题,却被她一记淡漠的眼刀吓退,一下子缩了回去,不敢再张口。 “从今往后,谁也不能再踏进那地方一步!” 御华大人令下的无情,却无法阻挡我内心好奇的种子。此后,我便时常偷偷溜去那地方探望那个男人,时不时给他捎去饭食或者药材。或许是我的执拗打动了他,他自一头暴怒的狮子渐渐变得温顺起来,渐渐地,也能与我说上一两句话了。 我知道了他叫苍澜,他皇家的背景,以及他与御华大人的爱恨情仇。 在他眼里,御华大人是个冷漠虚伪的女人,人面兽心。 我总忍不住反驳他,“不不,御华大人虽然看起来有点冷,但她心很好的。” “呵。”他一声冷笑,带的铁索哗哗作响。 “也只有你这样单纯的人才会被她欺骗。”他说。 不管怎样,我和他总算是熟识了,自他的只言片语中,我也能渐渐还原出他和御华大人的故事了。 无非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的老套路。在这片乱世中,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御华大人受王上所托,去往徐国使一招美人计,调徐皇苍澜上钩,吞并徐国。 我之前说过,御华大人极美,因此苍澜爱上她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就这样,一个勾勾手,一个跟上走,徐国亡了,苍澜被俘虏了。 男人落败,没什么好丢人的,但要是败在一个女人手里,这就有些挫伤他的自尊心了,尤其是败在自己一心爱慕的女子手里。因此被栓在神木上不得动弹的苍澜,忍常人不可忍之痛苦,硬是活了下来。 但要我说,这里面压根就没御华大人的事,她不过是遵循王上的吩咐去了徐国,见了苍澜,那个男人便无可救药的迷上了她,围着她打转。不惜将江山社稷一并交于她手上讨她欢心。到最后,御华大人如他所愿,收下了他的心意,他反倒不高兴了。在背后嚼起舌根子来,是御华大人是个冷漠虚伪的女人。天知道,御华大人从头到尾,连一句“我愿意”都不曾说过,那些所谓的山盟海誓,只不过是苍澜一个人的一厢情愿而已。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同情苍澜的。无论怎样,被骗了感情丢了江山的还是他。照顾弱小是每个人应尽的责任。我日复一日的照顾着苍澜,给他送饭送药,陪他聊天解闷。 但我没想到,苍澜竟然对我存了那样的心思! 在他摸透我地位不凡,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小巫女后,在我身上打起了主意。 他说,“婴熙,你帮我一个忙可好?” “做什么?”我警惕的看着他,这人,不会是要诓我帮他复国吧? 他紫色的眸一片无奈,他若是真有那么醉心名利,也不会落得如此般田地。 “我只想见她一面,她欠我一个解释。” 我无法形容自己在听到这一句话之后的感受,只知道自己心里钝钝的,手里的桂花糕落到了地上。 后来,我还是答应帮他。因为我知道御华大人是不会去见他的,怎么诓都不会去,于是,我们定了个计划,由我偷出放在御华大人那里枷锁上的钥匙,放苍澜去找她。 我不知道苍澜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很多事发生了,就没去争辩的意义了。他问来问去,国已经亡了。 但我们都没等到那一天,因为我的母国,实在是太不堪一击了,它在我和苍澜的绝密计划实施前,就被其他的国家灭了。 我倒是看的开,没有一点沦为亡国奴的自觉,待在苍澜的跟前,边啃着果子边忧虑到,要是敌军破了皇宫的最后一道防线,我还怎么带苍澜出去?难不成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在吞下了最后一个果子后,我满足的擦擦嘴,决定去碰碰运气。 摸进祭司殿,彼时的大殿空无一人,我翻遍了整个大殿,终于在大殿的香炉里找到了一把看起来很独特的钥匙,便火速带着它去救苍澜。 或许是我运气太好,那把独特的钥匙果真就是我们所需的。可怜我之前已探访过祭司殿无数次,就是没想到它会被藏到香炉里。 啪嗒一声,锁扣一开,苍澜就因长期的囚禁而失去支撑摔到地上。 还没等我将他扶起来,他便带着一身血淋淋挣扎着起身,非要去找御华大人。 “哎—你去哪?” “我要和她问个明白。” 他眼底透着执着,那是带血的眸与阴郁。 我叹了一口气,讲连路都走不大利索的他扶好,道:“整个国都亡了,宫里但凡能走的人都不知去向。你还是同我一起快走来的比较实际。” 他不肯动,那坚实的步子如做地上生了根,执拗的望着祭司殿的方向。 沙沙,是大批军马靠近的声音。整齐划一,令人心悸。 “走了!”我催促着他,这里虽被列入禁地,但要是想进来,还是轻而易举。 第一百五十九章 紫翡翠(一) 他还是不肯走。 到后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只能动手将他打晕,然后强行带走。 兵荒马乱,等我们安顿下来,便彻底失去了御华大人的消息。不过,对于苍澜来说,有一件好事,那便是我的母国一亡,在敌军尚未攻过来之际,他被骗走的国土,将有复辟之望。 彼时的我不过还是一孩子,但苍澜的昔日威望助了我们一臂之力。几乎是一呼百应,国家很快就被建立起来,苍澜被推上了宝座。 我也被委以重任,做了大祭司。 年少的我,年龄虽小,但作为御华大人的弟子,功力是不差的。负担起一国的祭司,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我未想到,会落到如此境地。 敌国的军力强盛,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我原以为苍澜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会以大局为重。在面对虎视眈眈的敌军时,他能拿出点魄力来,以强硬而有效的手段迅速为整个国家带来活力。但他没有,每日出宫去各处占卜询问御华大人的下落,成了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在母国的时候,我贪玩调皮,国文课落下不少,也错失了学习许多大道理的机会。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在其位便谋其政。苍澜我是管不了,毕竟我为臣,他为王。但我自己的分内事,我是必定要做的。 身为大祭司,在王上抛下他整个国家的时候,我主动站出来挑起重担,复兴,巩固。渐渐地,朝中有关质疑我能力的风言风语也退去,走到路上,也是一片尊敬的“婴熙大人”。 我也成为大人了,穿月白的祭司袍,敛去情绪,将喜怒哀乐藏与眼眸之下。为的只是天下苍生。 天下苍生。 呵。梦回午夜时,我也曾反复拷问自己,婴熙婴熙,你到底为了什么? 出生不凡的你,不醉心功名利禄,为何要进这场局,将自己累个半死?你虽善良,但绝不是菩萨之辈,又哪里来的悲悯众生的情怀? 你为何而努力? 又为何而恼怒? 你爱上了他。承认吧,你爱上了苍澜。 或许是他独特的眸色吸引了你,或许是他不幸的遭遇令你心疼,但无论如何,你都爱上了他。 所以你才会做这甚劳子大祭司,以官之名,守护着他的家园。 但我还是忍不住妒忌。在一个又一个夜晚,或炎热或寒冷,我都会做这样一个梦。 巨大的、开满紫色花朵的树下,飘零着迷茫的花瓣,洋洋洒洒间,有人低着头,长发散落,一身绛紫衣衫似乎能与周遭一切融为一体。 他就那样被钉在那里。 坚硬的铁索将他的双臂吊向两边,淡紫色的衣袖上已有干涸的血迹。他的衣衫凌乱,天蚕锁穿过锁骨和琵琶骨,牢牢锁在身后的神木上。 他的头低垂,和他被吊着的手臂一样,无力的低垂着。 低低的男声划开,神木上的男人抬起头,露出被紫色长发遮挡住的一双眸子,“小姑娘,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愣住,看到了他的眼睛。 紫色的,温和的,一如大祭司系在脖间的紫翡翠般的眸子。 那对紫眸扫过我的衣角。然后,他温和的目光突然就变了。 “你是巫女,是她的手下!” 他盯着我看,那目光似箭,穿透人心。 “滚!”神木上的人双拳紧握,震的铁索哗哗作响。紫色的长发在风中飞扬,黑色的血从被锁住的骨头处流下来,染艳了淡紫色的衣衫。那一双眸,也接近发狂…… “啊!”这已是我不知道第几回自梦中惊醒,苍澜与我的初遇,竟成我心中噩梦。我坐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喘气,忽然咣当一声,似有异物落地。 “谁?”我敏锐的竖起耳尖,做好战斗准备,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然而,令我失望了,窗外除了落叶沙沙的声音,再无其他。 小心的起身去查看,一只野猫绿油油的眼,在暗夜中与我对视。 然后,它四蹄一踏,逃走了。 真是惊弓之鸟,我嘲笑着自己。往后走的时候,却被地上一物吸引住了目光。 银白月光下,它静静躺着,紫色的光华赋予它神秘高贵。 这是—— 我瞳孔一紧,上前蹲下将它捡起。 这是御华大人脖子上那块玉! 心里咯噔一下,身体早于大脑做出反应,摇摇欲坠。我用力撑在一旁的柜子上,才能保证自己不跌倒。 御华大人。 我似乎能预料这短暂的平静将土崩瓦解。翌日一大早上,我便穿好衣服,去了苍澜寝殿。 他还没有打点好。守在门口的宫人说,王还在更衣。 “我要要紧的事与他说。”心里焦躁如火,因为可预见的结果而上火的厉害。 “可是——” “让她进来吧。”宫人还欲阻止,里面已经传来那人冷清的音线,我奉命进去,果然看到三五个宫人在围着他替他穿戴。 他挥挥手,一众宫人便都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何事?” 我将紫玉毕恭毕敬的承给他,熟练的接手了那些宫人的活。 “这是——”苍澜的瞳孔猛然一缩,开口的话竟像质问,“你哪来的?” 我手间的动作一滞,继而平稳继续,道,“昨夜休息时,有人投进来的。” “那她人呢?”苍澜几乎可以百分之百确定,来人就是御华本人。他寻了她数年不见踪影,没想到她竟然会主动献身。 “臣无能,未能见到御华大人踪影。”我的眼眸低垂,将自己情绪掩去。许多年了,他终归还是放不下她。 我能听到他的叹息,甚至等不到衣衫被整理好,便冲了出去。 “王上——” “对了,你有没有事?”走到门口,他终于想起我来了,回过头来问我。 “没有。”我摇摇头,“毕竟御华大人是臣师尊。” 得到这句话后,他便像旋风一般窜了出去,再无踪影。 而我的内心,只剩下绝望。 因为,这是大敌当前的时刻。不是那种被远远观望,而是,兵临城下。 大战,一触即发。 第一百六十章 紫翡翠(二) 当敌国兵马立在城墙之下时,苍澜不知所踪。 一本本奏折呈上来时,满目皆是酸晦的指责。 有什么用呢? 我们的王抛下了我们,但我们不能臣服。我婴熙,生,为此国之人;死,成此国之魂。 那天下了多大的雨,我不记得。我只记得自己不过一豆蔻少女,却披上正式的祭司服,身后随着一众巫女,踏过青阶,一步步向城楼上走去。 城上没有一个铁甲士兵,因为面对那黑压压的铁骑,再多的兵卒都只是白白送命。 风,狂啸,自我脸颊刮过。像极了他的眸,带着深不见底的模样,冷冰冰的吓人。 我眯上双眼,假装有沙进了眼睛,清了清嗓子,催动浑厚的内力,道: “以我之名,护我之国!” 我听见秃鹫的声音,它在我耳边盘旋。眼前是大片的血迹,红的耀眼,遮住我所有胡思乱想。 直至那一刻,我才明白我的使命,才明白作为一国祭司,身上的重担。 我身边的巫女越来越少,她们带着视死如归,或淡漠或无奈的走向战场。 她们将身为巫女的骄傲交给我,为了这个注定会覆灭的国家,献上她们的生命。 她们别无选择,我也别无选择。 城楼下叫嚣着要我投降的声音,的确,风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孤独的城墙上孤独的我,无路可走了。 但—— 国亡,我必不苟活! 举起双手,我已做好准备,带着整个国家的骄傲和这些英烈,一同沉睡于这大地之下。 四周轰隆隆的响,如多年前经过的地震,我能感到尘土铺天盖地的声音,带着久静之下的惊呼,与这座城一同向下沉去。 苍澜,原谅我还是没能替你守住这个初生的国。但我真的尽力了。 别了,尘世。 但我没想到自己会劫后余生。毕竟那种禁术,一旦催动,必定是要鲜血来祭才行。 但我没有死。 像是经历了一场异常深沉的沉睡。醒来时耳畔没有金戈铁马的血腥,只有泉水叮咚,安安静静的低落。 “有人吗?”我开口,嗓音里带着沙哑。 没有人回应我。 挣扎着自床上醒来,踏到坚实的土地上,桌上的汤还冒着热气。这屋子的主人还未走远。我想四处去寻寻,碗下的纸条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抽出,干了的墨在雪白的纸上勾勒出一句话—— 做你想做的,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来找我。 我明白是谁了,嘴角勾起苦涩的一笑。抱歉,既然我还活着,就要去找苍澜。 “就这样,我踏上了寻找苍澜的路。”面前的女子清冷,结束了她对这个故事的描述。 东方琉璃神色微妙,见过太多,他再无法被这种情节触动,自然也没资格评论些什么。感情若由人,也不会出现三千烦恼丝了。 “东方公子——”该说的都已说完,婴熙将目光定在东方琉璃身上,一脸哀戚。 东方琉璃拢了袖口,开口道,“姑娘只想着寻仙问路,可未曾想过尘世里的法子。” “此话怎讲?”婴熙的眉头皱成一片,淡淡哀愁自其中散开。 “姑娘可否想过,既在这尘世之中,必要接触尘世之人。但凡接触尘世之人,必然留下蛛丝马迹。寻着这蛛丝马迹摸上去,自然就能寻到你所寻之人了。”东方琉璃坐在木凳上,一派自信满满。 “可是苍澜他做事一向谨慎,若真能摸着线索,我也不至于寻了这般日子也不见他踪影……”婴熙说着,声音里有掩不住的低落。 “这——”东方琉璃略做思量,听她这般言语也有道理,他还是想个更为简便的法子吧。 “要不这样,我们设一个局,引他过来,怎样?” “这——能行吗?”婴熙有些迟疑。 “能行。”东方琉璃很肯定的答到,一个人在一心追寻一个目标时是盲目的,他的眼睛会被蒙住,分辨不清真假。他们可以利用这点,引苍澜主动上门。 “就请姑娘暂住下来,等待消息。”东方琉璃起身,主动替婴熙挑起门帘。 天有些热了,东方琉璃坐在院子里,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具体布局。 这时百里无忧也拿着一本册子,向他走了过来。 “东方琉璃——”他脸上笑呵呵的,带着些许莫名的喜悦。 “我说东方琉璃,你快帮我参谋参谋。”来人一屁股坐在东方琉璃身侧,邀他一同与他看手中那本册子。 “何事?”被打搅的东方琉璃有些许不悦,可还是出于礼貌,接待了百里无忧。 雪白的册子摊开,露出里面一幅幅图来。 “这是什么?”东方琉璃的眉头微蹙,似未看出其中蹊跷。 “哎!”百里无忧叹了口气,道,“不是和你说过吗?那个伞坊我不准做了,打算开个乐坊,这就是设计图。你看看,如何?我觉得之前你替我做的伞坊的装潢就不错,这方面问你,没得差。” “做乐坊?”东方琉璃似未听见他后面的话,道,“你那伞坊开的不是好好的,怎么要关了?” “你不知道。”百里无忧一脸肃然,“生意图的就是个鲜,我去年开这伞坊赚了钱,肯定会有人争相模仿。这做的人多了,哪有钱赚?再说了,那玩意又累,我还顾不起伙计,哪里拼的过他们?还不如开个乐坊的好,去年那个章台关了,这听曲的地方也就少了,我想着……” “所以你想着开个窑子?”东方琉璃接过他的话。 “去去去,什么窑子?是乐坊!”百里无忧强调道,一脸正色。 “靡靡之音,你也不怕带坏了寿眉。” “我这是阳春白雪。”百里无忧打着白扇,辩驳道。 “拿来,我替你看。”东方琉璃笑着接过身侧人手中的册子,细细替他看起来,还时不时替他指点,这里那里有纰漏之处。 因为讨论事情,二人离的极近,耳鬓厮磨,一白一红两条身影交缠成画。路过长廊的姬宫涅瞧见了,心中不免一沉。 第一百六十一章 紫翡翠(三) “在说什么有趣的,笑的这么开心?”廊下之人几步走过来,掀起袍子坐下,声音低的吓人。 百里无忧抬头,对上的刚好是那一双没有笑意的冷眸,震的他一个激灵,狐疑的目光自二人之间扫过,他的心里,竟然生出不快来了。 偏过头,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一只大手抚过他肩头,轻轻一拎,就占据了他的座位。 “在看什么?” “百里无忧要开乐坊,叫我帮他拿拿主意。”东方琉璃放下册子,道。 “这么大个人了,不会自己拿主意?又不是没脑子。”姬宫涅出言狠毒,气的百里无忧脸都变得酱紫。 “你——”什么人嘛!他和东方琉璃闹别扭,扯上他干嘛? “毕竟老朋友,帮一下也是应该的。”东方琉璃放下画册道。 姬宫涅看了他一眼,自桌子上拿过那本册子瞧了瞧。 的确不错,布局风格,颇为大气风雅。 百里无忧被拎到一旁坐着,心里本来就憋着一股气,看见姬宫涅翻他的册子,心里忍不住小心眼起来,劈手一把夺过册子,道,“那要没什么问题的话,我就先去准备了。” “哎——”东方琉璃叫住起身的他,道,“你是不是要招乐姬?” 百里无忧点点头,心想这不是废话吗? “装修大概几天就出来了,到时候乐姬们就应该来了。” 听了这话,东方琉璃心中微微吃惊,原来百里无忧做事这么利落。沉吟半响,他道,“那你可否帮我一个忙?” “什么?” “帮我扩散出一条消息,就说你这乐坊有个自北方请来的“御华”姑娘,弹唱为一绝,诚邀各位来捧个场。”东方琉璃以指腹敲打着桌面,开口缓缓道。 “御华?” 百里无忧脸上闪过迷茫,东方琉璃又开了口,“你尽管去做,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院子里沙沙的声音响起,柳枝已在春日里抽出芽,摇动着它们无比柔软的腰肢,姬宫涅的脸色冷的吓人。 东方琉璃也懒得问,伸了个懒腰,打算去前面照看生意了。 话说这个颖儿来了也不错,精通医术,虽然有些闹腾,但大多时候能替他看着医馆,倒叫他偷去不少闲。 只是她养的这个饕餮啊! 东方琉璃转头看了眼趴在院落一角懒洋洋晒太阳的饕餮兽,目光在落及它面前那一堆白骨身上,内心不由一阵恶寒。 这也太能吃了吧! 起身,径直走到那头白兽面前,因着它庞大的身躯,都不必蹲下来,调侃似的问道,“小白,你说你都这么大了,为什么还不能化形?” 懒洋洋晒着太阳的饕餮没有理他,它讨厌这个男人,虽然主人给它一个彪形搭兽起的名字有点寒碜,但看在主人的面子上,它还可以勉强接受。但不知怎么的,“小白”这两个字自面前这个男人口出呼出时,就那么的容易让人感到一阵恶寒。 “我不是鄙视你,只是你不觉得自己要变成人形了,会吃的少一点吗?” 东方琉璃笑的人畜无害,可饕餮还是没有理他,甚至将头偏向一边。 这男人,它又没吃他家粮食! “你忍心,看颖儿每天上山去给你找吃的?这方圆好几里,德行不好的可都让她给捉完了。日后,恐怕她就得越跑越远了。”东方琉璃还不肯罢手,站在饕餮面前不肯走,不断地戳它痛处,甚至还拿颖儿的辛苦来谴责它。 终于,趴在地上的饕餮受不了了,将头转过来,恶狠狠的盯着面前一袭红衣的男子,道,“要你管!” 东方琉璃惊了,眼睛眯起来,看起来就像只狐狸,“你会说话?” “哼!”那饕餮重哼一声,将头扭了过去。 东方琉璃的表情瞬间变得有趣起来,上下打量着那饕餮,眼神中充满玩味,“这样说,你也该能化形了吧?” “小白,你不老实啊!” “要你管!还有,不许叫我小白!”地上趴着的饕餮站起来抖了抖身子,一个黑衣银发的少年便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东方琉璃一脸趣味,声音压低,略带低沉的嗓音自面前人的耳尖刮过,“你就不怕,被颖儿知道了她生气吗?” “主人她不会生气的!” 饕餮底气中足,嗓音带着少年人的软糯,却很倔强。 东方琉璃却深不以为然,他敢赌上他的全部家当,小白它会化形,颖儿是绝对不知道的。 这个,应当是天下第一绝的秘密了吧。那,他是不是可以趁此来要挟一下它呢? 他看这只饕餮不爽已经很久了! 毕竟当初在杭州城外,他可是险些就丧命在这畜生口下。今天,也总算是让他逮着找回场子的机会了。 眼睛眯的机灵,东方琉璃腰板直的如同松柏,开口嗓音如常,吐出来的,却是令饕餮十分不舒服的话。 “你说。我若是将你能化形的消息告诉颖儿了,会怎样?” “不会怎样!”名唤“小白”的饕餮兽颇为硬气,可那磕磕绊绊的声音听着怎么都不像是说的大实话。 东方琉璃已经估摸到了,颖儿定然是不知道小白已经可以化形的事。从头到脚将那小子打量一遍,这小子,怕是对颖儿存了什么其他的心思。 “那巧了。”声线略微一顿,东方琉璃的脸上洋溢着笑容,道,“我这正要去前面换你主人的班,你可要与我一同前去?” “不要!”那饕餮一听便慌了神,少年的身子迅速缩成一团,窝在了原处。 面对此情此景,东方琉璃只想哈哈大笑,到底是少年人啊! “你玩够了没有?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正在东方琉璃的注意力依旧放在饕餮身上之时,身后响起冷的似冰般的声音。 东方琉璃转身,刚好对上身后人的眸。 日头在慢慢倾斜,一片斜阳烟柳中,他看到那人一身紫衣,袍脚在风中漂浮。 他的神色冷峻,双唇紧紧抿着,袖口下,若他没有猜错,也应当是紧握成拳。 开口,他说,“东方琉璃,你到底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第一百六十二章 紫翡翠(四) 气氛陷入紧张,凝固如胶。姬宫涅原想着,既然都被逼到这个份上了,他总该会正面面对。但他错了,在春日里稀稀疏疏的残阳下,在院角透射下的阴影中,那个人保持着沉默,良久。 “东方琉璃!” 那人甩开袖子,是要走了。火红的衣袍灼他双目,更刺痛了他的心。带着不满与愤懑,姬宫涅抬起手,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他终于肯抬起头看他了,那眸子平静如水,仿佛瞧人一眼就能为之心碎。姬宫涅的身子颤了颤,却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我逃避什么了?我怎么不知道?” “东方琉璃——”姬宫涅的语气有些软,事实上,他也不知再说些什么。可,要是再这般耗着,他总觉得这心里不大畅快,犹如火烧。 他不会忘记他对陌生人的好,也不会忘记方才在廊下他对别人的笑颜和善意。 东方琉璃,为何,为何,你就是唯独对我唯恐避之不及? “姬宫涅,我说过了,这是不可能的,我没法回应你。”见他纠缠不休,东方琉璃也只好把话挑明了说。或许只有让他彻底的死心才是对他的帮助。他和姬宫涅不可能有开始,亦不会有将来。 “为什么?”姬宫涅的眸一片暗沉,其中似乎有异样的东西闪烁。 “不要拿那愚蠢的理由来搪塞我,我早已经知道了,你不是——” “我已经有心仪之人了,这样的理由,够了吗?”东方琉璃的语调微扬,任谁都能听出他已动怒。 可姬宫涅依旧不依不饶,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是谁?” 他不信,东方琉璃会喜欢上谁。 “一个与我相识于数百年前的人,够了吗?” 东方琉璃的声线清冷,脸上的神色也冷得吓人,眸自姬宫涅面上扫过。短短一瞥,姬宫涅便觉得如坠冰窟。 一个与他相识于数百年前的人?他,真的喜欢—— 脑子里嗡嗡直响,伸出去的手不由自主的垂下。于是,那抹傲红便甩袖离去。 袖角自他的袖边划过,姬宫涅心中一痛,一拳砸落在旁边的大树上,粗糙的树皮磕破他手上的皮肤,流出鲜红的血来,吓得卧着的饕餮都忍不住往后躲了躲。 这男人,身上杀气好足,他还是往后躲躲。 而在前厅,在与后院交界处,掀开的门帘一角还未落下,听着后面的声音,手下一顿,却还是未停住向前的脚步。 昙花一现啊,还是,不要徒增烦恼了。 百里无忧的办事速度还是不错的,不过一两天功夫,乐坊的准备工作基本完成,名字还是原来的那个名字,听着蛮不正经的。 姬宫涅这两天刻意与东方琉璃拉开了些距离,但注定那人是看不见的。因为消息既然已经放出去了,他便要时时刻刻紧盯。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第五日的黄昏,自邻城捉妖归来的颖儿带来了好消息。 只见她将那妖物内丹往桌上一拍,手底下还带着血腥味,道,“我今天见到一个男人,他自茶馆独坐着,浑身上下遮挡的严严实实,看似是个漫不经心的赶路人,眼睛却不停的往说书的那边瞟。那一个抬头间,我便看清了他的瞳色,是紫色没错。而且他在听了那说书人谈及的御华姑娘,走的很快。我很确定,他应该就是那个苍澜!” 东方琉璃在听了她的描述后表现的也十分欣慰,虽然撒网时间不长,但鱼儿能这么快上钩他还是很开心的。方才听颖儿说今天白日里他已经到邻城了,那么,最慢明日,他也就该到杭州城了。 将目光转到婴熙身上,道,“我能帮你的,也就只能在这了,接下来怎么办,就看你自己的想法了。” 婴熙捏着袖子,颇为紧张的点了点头。 这夜,床榻上的人辗转反侧,一夜未眠。浮现在她脑海里的,总是那人深沉的紫眸,他飘扬的发,他残破的衫。乱糟糟的,搅的她睡不好觉。在翻过几次身后,莫名的,她的脑海中又添出另外一个人来。她穿着琉白的袍,眼神清冷,高傲的头颅永远养着,哪怕有片刻的轻垂,也是在怜悯众生。 带着这样的心慌意乱,直到四更天她才沉沉睡去,而那两人的身影,就如同幽灵一般,紧跟着她挥之不去。 睡不好的代价极为深沉,严重缺乏睡眠的婴熙第二天早上起来时两个眼圈都是青黑的。前厅里坐着一票人,东方琉璃抬眸扫了一眼来人,丢给她一个小罐子,说,“这个你擦在眼下,百里无忧可是为了你提前整整五六天开张,莫要误了他的好意。” “多谢东方公子。” 自后门进了绿袖坊,里面吵得要死。哪怕是婢子们拼上半条命,也挡不住这些猎奇的大老爷们。百里无忧的眉头轻皱,脸上显出不悦。 他这是乐坊,不是窑子! “婴熙姑娘,还请你一人在这独坐片刻。在下去前面处理些事务便来。” 百里无忧的声音谦和。婴熙倒也不在乎自己受了冷落,只见她点点头,示意自己可以独自在这待片刻。 靴子踏上木板的声音响起,楼下还是一片闹哄哄的,白衣男子摇着白扇自楼梯上走下,那浑身的光环不由让吵闹的众人渐渐噤了声。 “各位!”百里无忧扬起嗓子,声音乍是好听,白扇合拢在手,脸上带着翩翩公子的笑意,道,“各位老板,多谢今日捧场。小店绿袖坊,专司声乐。乐姬舞姬,皆是自各地聘来的名角。说句不自夸的话,哪怕我绿袖坊一小小婢子,那也是千挑万选的大美人。各位既来捧场,百里自然欢迎。只是,诸位都为风雅之士,皆出身名门望族,想必能分的来章台和绿袖坊的区别。多余的话不必再说,请各位就坐,也好让在下请舞姬乐姬们上台。” 一番话说的漂亮,闹哄哄的人群很快安静了下来,顺着仆从的指示逐一落座。百里无忧满意的点点头,回了楼上。 婴熙也对他的交际能力赞口不绝。暗叹之时,头微转,好巧不巧,万千人中,一抹绛紫落入她眸。 第一百六十三章 紫翡翠(五) 那人,是苍澜? 没错,就是他。虽然捂的严实,但定是他无疑,那令她熟悉的感觉和斗篷下露出的紫发。 苍澜,果真是你。 虽然早有准备,但到了此刻,心却还是止不住的发疼。他,果然能为她做到任何;也只有她,才会令他魂牵梦绕。 苍澜,御华;婴熙不过只是陪衬。 “婴熙姑娘——”正想着,一阵温润的男声入耳,婴熙抬头,或许是太过紧张,竟一头撞在了前面的柱子上。 好痛!她捂着脑袋蹲了下去,百里无忧见面前发呆的女子撞到,连忙上去将她扶起。 这姑娘,这般迷糊,是怎么做得来一国大祭司的? “你还好吧?” “没事。”婴熙揉着脑袋,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那你就准备一下。”百里无忧吩咐着,让一旁的婢女领着她下去了。 琉白的背影走远,百里无忧的目光却扫在那片衣角上挪不开。 这姑娘—— 哎,今天的结局,他似乎已能预料的到了。 转身,却打理其他事务,雪白的衣衫一闪而过,大家都太过自我,忽略了在一楼一片热闹中孤独的身影。他紫色的眸,在触及绿袖坊老板对琉白袍女子的动作时,格外暗沉。 阁楼内,婴熙在做着最后的准备,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冷眸长发,一袭琉白长袍更添清冷。不知不觉间,她竟与御华大人如此相似。 她讨厌这种相似。因为她知道,这只不过是皮囊的伪装。她做不到如同御华大人那般冷情。 抬手,别上最后一支簪,薄纱掩面。 吱——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 婴熙本能的回头,只见一高大的身影,隐于斗篷之下,抬手,惊异的侍女来不及开口,便一一倒下。 是他。 “你怎么在这?” 张张口,还未说出提前准备好的托词,那人便抢先一步,在她之前开口。 她只得认输和盘托出,仰着脸道,“我来找你。” “找我做什么?”他的语气里透着不解。 “国亡了。”她几经张口,终于吐出这三个艰难的字,而后,迅速将头低垂下去。 她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难过。 “我知道。”回应她的是淡漠,带着诧异,婴熙抬头,正对上那人没有情绪起伏的眸。 他,当真无情。 或许觉得自己这般说话不妥,顿了顿,苍澜又开口道,“你怎么那么傻,还守着那死地方……” 婴熙的眸满是诧异,她被完全惊呆了。她想质问,可一开口才发现所有的言语都一样苍白无力。你永远也无法唤醒一个对一切事物都不感兴趣的人的爱怜。 “如此般,御华也应该不在这里了。我便走了,以后——”苍澜转过身,声音顿了顿,继续道,“你也不要再用这种方式来找我了。中原虽不大,但跑起来,还是得费上些时日的。” “苍澜大人——”婴熙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伸出的手慢了半拍,那人便已无影无踪了。 伸出的手尴尬撤回,房间中,静成一片。 阁楼下,百里无忧招呼了各路人马,等了许久也不见楼上的人下来,下面已经开始有议论声。他觉得心下不对,忙自楼梯上登上去,推开门,先入眼的就是躺在地上的两个婢子。 “这是怎么回事?”百里无忧绕过那两人,来到婴熙面前,心里有些犯怵。 木凳上的人失魂落魄,道,“他已经来过了。” “来过了?”百里无忧有点懵,继而迅速反应过来。 “那他——”百里无忧也不知道他该说些什么,看这样子,她怕也是……哎! “那你先回东方琉璃那去吧,我这刚开张,有点忙。”幸好他做好了两手准备。 “没事。”婴熙在自己脸上胡乱抹了几把,人家这样帮她,她总不能因为个人的原因让人不好做吧?不就是一支舞吗?她还是有自信能应付来的。 百里无忧自万花从中过去,怎能不明她心思,又是一阵苦口婆心,终于将人劝走。 绿袖坊那边热闹的要紧,医馆却是一片沉静,所有人都沉默着,哪怕是早已预见结果的东方琉璃,此刻也是沉默至上。 “婴熙姑娘——” “东方公子——” 同时响起的两道声音并未打破尴尬,而是让气氛变得更为尴尬起来。 但还是婴熙先开了口,只见她努力挤出个笑容,道,“这些日子,麻烦东方公子了。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无碍,姑娘请讲。”东方琉璃十分客气,在他看来,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如今成了这般样子,虽不是他的错,可他心里毕竟是有着些许不安的。婴熙姑娘既有要求,他又怎能有不应之理? “东方公子可否再替我寻一个人?”婴熙的声音带着些迟疑,她提这样的要求,确实是有些过分了。可若是完不成,她也心有不甘。 “这——”果不其然,东方琉璃的声音里充满迟疑。 “东方公子。”见他迟疑,婴熙有点着急。 东方琉璃止住她的话头,十指不断的在杯上磨砂,开口道,“婴熙姑娘,不是在下不肯帮你,只是你要知道,御华既然能让苍澜寻那么久,自然是有她自己的法子的。而且,就姑娘你所言,激将法这般是对她无用的。若是寻她,只能用些不寻常的法子。” “什么不寻常的法子?”婴熙急忙开口问道,身子也探出半截。 “以她亲近之人识海寻蛛丝马迹,然后点着她魂魄去寻。” 东方琉璃的声音如旧,婴熙却听得浑身一颤。 “此法对人魂魄伤害极大,若是燃尽还寻不到人,那——” “东方公子,没有其他法子了吗?”婴熙的声音颤抖,带着些许凄楚。 “没有。”东方琉璃答的极为肯定,“婴熙姑娘,在下还是劝你三思而后行。” “不用了。”婴熙的声音带着悲怆,大概,是她欠了他的罢。 东方琉璃看着她良久,才暗叹一声,“何苦!” 门外骄阳未落,投下一道道阴影,以没有温度的苍凉拥抱着大地。 第一百六十四章 紫翡翠(六) 以魂寻人的法子其实很简单,只需先进识海搜寻资料,再拿魂灯点了魂魄即可。为了将伤害降到最低,东方琉璃还是托颖儿去先闪上寻了些护魂的仙草,这才开始手头一切工作。 引魂香燃,伴着袅袅青烟,东方琉璃终于得窥见这位少年祭司最真实的一面。 入识海是一片惨淡,那白茫茫的一片,险些让他以为自己做错了法,摸错了路数。 身边跟着的依旧是姬宫涅,自那件质问过后,两人的关系由微妙陷入僵局。本来东方琉璃是不愿让他随行的,可奈何,一年多的时光,他未曾察觉,原来自己与他,已经如此默契。 “走吧。”姬宫涅的声音低沉,一如初见,双手环抱,潇洒的背影中只是少了他的长剑。东方琉璃本想问他,而那人却似有读心术般,道,“这段时间,我是熟悉的,他们的故事,我也略有耳闻。” 姬宫涅所说不假,沿着他所带的路走下去不久,他们便看到了婴熙。 准确来说,是幼时的婴熙。 她像一只糯米团子,被琉白祭司袍的少女抱起,在那少女还未冷透的眸中,定下她们之间一生的牵绊。 婴熙的识海很简单,她像一汪泉,纯粹的令人惊叹。在看过世间苍生千万丑态的东方琉璃面前,仿佛打开了纯净之门。 记忆之闸轰隆隆直响,借婴熙之眼,他们重新了解到这故事的背后,远比他们所想的要惊心动魄。 婴熙有显赫的身世,但却由着这显赫的身世赐予她不幸。打小,她锦衣玉食,却不得不做为整个国家最有天赋的**,被送往祭司殿学习。 自三岁那年起,对于年幼还记不大全事的婴熙来讲,御华成为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她就像是一座信仰,矗立在她心中,久久不会坍塌。御华于她,是师,是母,是尊贵而又全能的祭司大人。 御华性子清冷,虽不亲近任何人,倒也因了这点免去了许多家养成孩子时的烦恼。在小婴熙的记忆中,她是个极其认真却又寡言的女子。她很少会责备于她,哪怕是她学艺不精,她也只会在一旁冷冷看着,或许是因为那双眸过于冷淡,而小孩子又非常敏感,几乎整个童年,婴熙都畏惧着那一双眸,但凡被它扫过之处,婴熙都会勤加苦练。 正因为如此,天赋异常的婴熙,在她未及十岁,就已经达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顶峰。 实力,往往能使人膨胀。婴熙的天赋引起了他们王上的注意,这个野心勃勃的偏远小国的男子,开始打起了邻国的主意。 他是这样计划的,抛出冷美人御华去引诱邻国王上,若是成了,自然欢喜;不成呢,他还有婴熙。 旁人无法获悉当年御华是带着怎样的一颗心奔赴邻国的,亦不知道她在那经历了些什么。只知道,一年之后,她作为整个国家的英雄,俘获了邻国的王,凯旋归来。 整个皇城陷入癫狂,胜利的喜悦将他们侵蚀。大批大批的宝藏被送往祭司殿,却被那清冷的女子一一拒绝。 她系着一块紫色的玉,漠视着众人,仿佛天下都不在她眼中。 她说,“我只要那人的生死权。” 她的王上很纠结,他不明白这个冷傲的女子在想些什么。他想拒绝,因为她让他觉得惶恐。一个优秀的君王会尽力排除一切令他惶恐不安的因素。可他不能,实力决定一切,在幼小的婴熙还是御华徒弟的时候,他不能这样做。 于是他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却在暗地里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谁知,那个清冷的女子只是将苍澜钉在神木之上,便再也未踏进过此地一步。 他不敢说御华对苍澜有情,那穿透琵琶骨的铁链,怎么看着都是该有仇而不是爱。日子久了,王上也便失去了对事情真相的探究欲,他要的只是结果,不是过程。 后来,婴熙闯入禁地,后来国破家亡。那女子丢弃她作为一国祭司的职责,悄然离去。 任谁,都看不出她心所想。 她是如风般的姑娘,凉凉刮过人心,不留一丁点痕迹。 但东方琉璃明白,并非如此。 若无情,何必将苍澜带回母国,放在自己名下庇佑? 她知各路人多眼杂,苍澜也非省油的灯,那铁索,锁住的是悠悠众口,报下的是苍澜的命。 若无情,数年监禁风吹雨打,饶是铁打的汉子都受不住的煎熬,苍澜是如何活下来的? 紫色翡翠玉系与身上,她牵挂着他,却只能遥遥相望。 若无情,国破之日,钥匙怎会轻易被她的傻徒儿捕捉,放出苍澜自由之身? 她欠他太多,多到饶是她冷血无情,也自知偿还不起,只能逃避。她于明月夜放弃的信物,便是祝福。 祝自己徒弟与心爱之人,白头偕老。 她满满当当都是爱意,却只能因错误的开始,始终保持距离。 他追,她便躲。她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他,也不愿去面对他。 红尘滚滚呵,一生能遇见的人何其之多?忘了我吧,忘了吧。 只是,苦了婴熙。 她不过是中间的横梁,他们踩在她背上,离合悲欢都要在她面前演尽,还要她听他们忧伤。 她是鹊桥,是精卫填海的石,是后羿拉弓的箭。 自始至终注定要自我牺牲。 可她心甘情愿。 这大概是这世上最可悲的事了吧?苍澜决口不提我爱你,她却句句都是我愿意。 “走吧!”东方琉璃无奈的叹息,苦情之人,何其多。 退出识海,一柱香还未燃尽,床榻上是虚弱至极的婴熙,她努力撑起身子,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 “东方公子,如何?” “差不多了。”东方琉璃接话道。 “那,便开始吧。” 东方琉璃心中却有不忍,别人的故事,她何苦非要牺牲自己横插一脚? “婴熙姑娘——” “如若我有什么意外,请东方公子要遇见一个叫做祈愿的男子,告诉他,其实我向往那种风淡云轻的生活。“ 第一百六十五章 紫翡翠(七) 魂魄抽离,那生生的痛楚令她蜷缩,东方琉璃尽量让自己下手麻利些,好让她少受些罪。 尽管他知道,这是徒然,因为一会儿魂灯点起,那烧灼的痛绝对要比此刻更强上万分。 婴熙昏昏欲睡,她能清晰的感知到,自己变做了一根烛,正在燃烧。 东方琉璃骑着饕餮兽,走遍四海八荒,终于在一处阁楼看到了一位女子的身影。 她长发,琉白衣袍加身,眉宇间少了淡漠,多了疏离。 就是她了!东方琉璃忍不住惊喜,记下位置赶紧回了杭州。 魂魄不过燃去二三分,并不影响使用,东方琉璃拿出本事,将剩下的魂往床榻上安静的人体内逼去。 良久,床榻上的人都未醒过来。可时间是不能耽误的,东方琉璃休书一封,带给了苍澜。想必,用不了多久,这一对你追我藏的人便会重逢。 只是苦了婴熙。 她在床上躺了许久,终于在下着春雨的一天醒来。 她睁着迷茫的眼睛,看着周围的每一个人,目光里没有恐惧,只有迷茫与探究。 她就像一个初生婴儿般纯净,一如多年之前。 一医馆的人都围在她跟前,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已忘记一切,这样的结果是任何人都始料未及的。他们又能告诉她些什么?告诉她,她叫婴熙,终其一生都在为一个名叫“苍澜”的男人奔波?而现在,她为了成全那人心愿,以魂点灯,伤害到根子,忘记了一切? 她什么都没有了,而那人却如愿以偿。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与他心心记挂的人冰释前嫌,凑成一对。从此闲云野鹤,浪迹天涯? 东方琉璃并不想这样做,在那个飘着春雨的天气,他挥了挥袖,替床榻上的人做好了决定。 “就让她留下吧。如若她最后提及的那人能来,我就将她交于他。” 故事似乎彻底落下了帷幕,由紫翡翠引发的痴怨终于不再磨人。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常一般。傍晚,东方琉璃照旧翻开他那一本画册,细细研究起接下来的图册来。 雨还未完全停住,淅淅沥沥的自青砖白瓦上滤下来,滴滴答答的在平整的地面上砸出一个个小坑。东方琉璃在柜台上一个人研究着他的画册,旁边放着青花玲珑的茶盏,那里面还冒着丝丝热气。素白的手自赤色长袍中探出,刚要摸上桌上的茶碗时。当的一声,打在门扇上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顺着那声音抬眸看去,一把油纸伞在此刻收起立在门口,自伞下露出一张清俊的脸来,那人直起身来,向他行了礼道,“请问,阴阳医馆,东方公子可在这里做东?” “在下便是。”东方琉璃收回自己探出去的手,顺手合上画册,答道。 “我听人讲,公子通晓诸事,今日前来,是想公子帮忙寻个人。酬金,一千两。” “银子?”经了这么多,东方琉璃已经习惯这些络绎不绝的求访者,既然人家指明了要做生意,他也不好拒绝,便顺着话头接了下来。 “黄金。”门口的人风淡云轻。 东方琉璃的眉头未挑,脸上浮上一丝玩味的笑容,“公子找哪位?” “祭司,婴熙。”门口的那人进来,坐在他对面开口道。 “那在下可否冒昧问一句公子姓名?” “故人,祈愿。” 终于等到了,东方琉璃脸上一派放松的表情,起身,做出个邀请的姿势,道,“祈愿公子,请——” 帘子掀起,来人刚将脑袋探出去时,看到的便是廊下那位一派天真浪漫的少女。她和另外一个穿着藕粉罗裙的少女并排坐着,时不时拿捏出一些有趣的巫术给彼此解闷。 看着她脸上无拘无束的笑,他也忍不住勾起嘴角,她终于,放下了吗? 但这种喜悦并未持续太久,在他淋着雨穿过庭院,来到她面前,叫出久违的那两个字时,正在戏耍的少女微顿,转过头来,一脸迷茫。 祈愿立马察觉到不对劲,将目光投向一旁的红衣男子。 东方琉璃连忙将他拖开些,将前因后果交代清楚。 祈愿越听,眉头蹙的越深。 她这是胡闹! “原本一切都顺利,但可能她确实是太累了,伤着了些魂魄,所以醒来便是这般了。除了失去记忆,其他还是很正常的。而且,说句不太负责任的话,她这样,倒是比从前看上去要快乐许多。” “那她若是想起来了呢?”祈愿的眉头久久不能舒展开来,他说过会等她,但绝对不是趁人之危。 “这你放心。”东方琉璃替他宽心,“若不是婴熙姑娘提前有吩咐,我也绝不会让她见着你了。这是一项极其危险的事,在进行前,婴熙姑娘曾留下话来。” “她说什么?” “如若她有什么意外,请在下要是遇见一个叫做祈愿的男子,告诉他,其实她也向往那种风淡云轻的生活。” 听了这话,祈愿的身子一震,这——算是变相的表明心意吧? “在下不才,斗胆以为这是婴熙姑娘想将自己托付与你的话。祈愿公子,如若你方便,婴熙姑娘,便交给你了。” 东方琉璃脸上笑意盈盈,看了这么多无奈的感情,这次,终于也能看到一对快意鸳鸯了。 “多谢东方公子。”祈愿听了东方琉璃的话,一脸感激,向着廊下之人走去。 “婴熙姑娘。”他蹲下来,极有耐心,“在下祈愿,可否与姑娘相识?” 正在翻花绳的姑娘转过来,看的祈愿心头惶惶,汗自手心渗出。他也没有把握,一颗心在胸腔里快速跳跃,怎么按都安静不下来。 婴熙就那样看着他,眼神清澈。 就在他以为自己没戏了之时,对面的人忽然嘴角上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道,“好啊!” 祈愿兴奋的就快要跳起来,对面的人又转了转眼珠,自栏杆上跳下,凑到他跟前,轻声说,“不过,我看你觉得眼熟万分,我不想和你只做朋友。我们游遍万水千山,可好?” 第一百六十六章 紫翡翠 (八) 故事到这里就算是完全结束了,要是没有后续,连东方琉璃这般看尽世间炎凉之人,都会觉得结局还不错。 但,故事永远只能是故事,那种完美,只会存在神话传说里。许仙白娘子还不是天各一方?牛郎织女还不是被银河拆散?三圣母依旧是神仙,而她凡间的夫婿,早已不知去处。 这天,天已大晴,东方琉璃照旧闲在柜台之后,自门外投下一片阴影,一个不算陌生的男子进来。 他掀开斗篷,紫发紫眸,加上那一袭紫袍,格外惹眼。 是苍澜无疑了,那个故事里,被万千人变着法疼在掌心上的人。 他来做什么? “东方公子,请问,婴熙姑娘在何处?” 他态度谦逊,没有一丁点架子。可饶是如此,东方琉璃还是无法给他好脸色,端着淡漠的态度道,“婴熙姑娘,早已不知去向。” “不知去向?”苍澜眉头皱成一片,刚要开口,却被东方琉璃截住。 “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怕不是一个好男儿当做的事情。” “东方公子这是何意?”苍澜有些不明白了,自己是何时做了些什么不适宜的事,竟然惹得这位从未谋面的神通公子不悦了。 “苍澜公子真是做的一手好戏!”东方琉璃冷笑,他与婴熙处的时间虽不长,但那姑娘的心性却打动了他。人世间,怕少有这种通透女子,便不自然的替她多说了几句。 “你既心心念挂着御华,在婴熙替你寻着人之后,便该好好对御华。而不是千里奔袭,来这乱献殷勤!” 苍澜愣了,婴熙,帮他找到御华的是婴熙? “是的。”东方琉璃嗓音里透着薄凉和不屑,“若不是婴熙舍命点了魂替你寻人,就凭御华的本事,你以为你真能寻得着她?” “什么?点魂?”苍澜心中一惊,手中的剑也不由自主的握紧,声音已攀上了颤色,“那她人呢?现在何处?” “与你何干!” 东方琉璃看不惯他这般态度,算什么男儿! 对面的人沉吟良久,终于抬头,“东方公子,我想,你们可能都误会了。” 东方琉璃只是冷眼看着,并未搭话。 苍澜没有停顿,继续道,“我承认,在过去,我喜欢过御华,也恨过她;但自很久以前,我喜欢的人,就只有婴熙了。我心里,满满当当都是她。” “那你为何要去找御华,还伤透了婴熙的心。”东方琉璃显然不信他这套说辞。 “那是因为,我想去和御华问个明白,并且当年的事,我也不想被婴熙听到。我怕她误会我。” 木质的摇椅,苍澜掀袍而坐,开始谈起当年发生过的一切。 数十年前。 那会他还是一个帝王,有着不大的国家,和万千拥戴他的子民。每日重复着枯燥的工作,上朝,批阅奏章,守卫着这万里江山。 他是一个好王,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但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意义在于何处。 有人敬他,有人畏他,周遭都是讨好和诚惶诚恐的面孔,这样的日子让他寂寞。 是的,无限的寂寞,发自内心的寂寞。 王位带给了他无限的荣耀,也带给了他无限的孤寂。他一个人坐于其上,披着华美的袍,带着沉重的冠,永远昂着头,藐视众生。无人知晓,这座庞大的躯体之下,已接近腐败。 他累了,那种不同于长工长年累月劳作积累下来的肉体的痛苦。肉体的困倦尚可挽回,精神的困倦是无人能拯救的。 她便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于他眼前的。 她穿琉白的袍,清冷如月光,在一个月稀之夜落在他窗柩之上。他刚批完一个奏章,伸伸懒腰,便看见了她。 只一眼,就够他沉沦。 因为她的眼中,也有深深的落寞。 这是一个同他一般孤寂的女子。 有人曾说,人的这一生都在寻求可与之共鸣的人或物。有的人寻到了,他们是幸运的;有的人未曾见过,便永坠冰窟。苍澜想,自己寂寞了这么久,这个女子,当是天赐,所以他才会不顾一切的想要抱紧她。哪怕他知晓,她很危险。 从开始到结束,他都看不破这个女子冷淡的眸里装着什么,她的一双眼眸淡漠,心也若如同止水,让人琢磨不透。她行事放荡不羁,凡事只会按照自己的法子来,比如说,穿着祭司袍在他的国土上招摇过市。 但他愿意宠着她,不为别的,只为她和他一样。 但他错了,他悟不透她,也不曾懂过她。他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她亦是什么都不懂的大姑娘。她带着目的而来,自是比他复杂。她常在进退之间为难,因此优柔寡断。但她的性格又注定是很能憋着事情的人。于是,两个同样毫无经验的人便磕绊在了一起。 他们看过风花雪月,也为未来争吵。谁都放不下。数十年的传统让御华只知忠于国家,而苍澜又是个狂妄的人。哪怕他再温润,也改变不了他也是个杀戮果断的帝王。他霸道的想将她完全占有,而她尚未做好准备。推推搡搡之间,这个女子竟被他逼上绝境。 她决定,将他绑在身边。 代价,是剥去他所有羽毛和利爪。 她承认她是卑鄙的,那段时间,她对他异常的好,简直到了言听计从的境地。苍澜自是非常受用,享受着美人儿的温存。 到底是太年轻,不懂得,有一种计谋,叫做温水煮青蛙。 御华的温柔是温水,煮的,则是苍澜这只安逸的青蛙。 年少的爱情总是那么纯粹,但人们常常喜欢将它复杂化。御华苍澜带着各自的心思,将本来纯粹的感情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记住,我们永远都不要打着为对方好的旗号做任何霸道的决定。你不是他,你不懂他。 御华成功骗取了苍澜的信任,让他心甘情愿将整个国家的兵力交付与她。 接下来的事,也不必细说,无非是攻城略地,兵临城下。 一夜之间,苍澜一无所有。 第一百六十七章 紫翡翠(九) 国破那年,苍澜也不过是个少年。十几岁的少年人懂什么道理?在他们心里,没有借口,只有爱恨分明。他恨透了这个叫御华的女人。不因为失去了无上的权杖,只要她想,自己的命他都可为她双手奉上。他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欺骗自己? 女人,都是这般不可信吗? 长途颠簸,苍澜只觉得自己已被颠去半条命,那个人面兽心的女子,竟然都不来看他一眼! 入夜,他挣开了铁索,打晕了看守人,跑去找她。 月明星稀,御华的眸冷的吓人,那一睁眼,不再是他所熟悉的人。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踏进,他的质问被淹没,苍白无力。琉白祭司袍的女子,高举天蚕丝铸造的铁器,残忍钉进他锁骨。 带着骄傲,他一点声音都未发出,只是死死盯着下手的那人。七八个壮汉摁着他,血和汗混在一起,跌出妖娆的画面,钩子穿透骨肉的声音分明,透着阴森森。两个曾经的恋人,就这样死死盯着对方,谁都倔强到不肯认输。 其实那时,谁都不知道,她的手其实出了一层汗。只要他肯皱一下眉,她绝对会下不去手。 但他没有。他的眼神似鹰,紧紧勾着她,带着令她绝望的冷漠。 她大概,真的要失去他了。 自那时起,长路漫漫,一个车队的距离,两人竟然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平静就这样一直蔓延到了他们到达目的地,御华成了他们整个国家的英雄。听看守他的人讲,他们的王上很看起御华,绫罗绸缎,不停地往祭司殿里送。 原来,他在她心里,是这样的廉价。 “哈哈哈!”他仰天长笑,女人,女人啊! 他竟然会栽到这么一个女人手上,他苍澜是有多眼瞎! 过了几日,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命丧于此的时候,大牢的锁开了。 进来的是那个冷漠的女人,她依旧着那件月白的袍,一脸冷漠,吆喝着几个人将他带走。 他想反抗,却发现体力严重透支他的根本无法做出任何有效动作。他就像一滩泥一样,任人摆布。 他被带到了一颗树下,那颗树很美,全树开着紫色的花儿。风一吹,花瓣摇摇欲坠,散了一地,迷了他的眼。 这花,真美。 并不是他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触,那个残忍的女人,拖着她华丽的袍,指尖覆上那棵树。 他冷哼一声,这样的女人,还会有如此般的细腻吗?她不过只是一件杀人利器而已。 树下的人招招手,示意拉着他的人放手。 失去了支撑,他像一滩泥一样,迅速往下瘫去。 本着男儿的自尊,苍澜本不想这般倒下,可奈何身子不听使唤,直直往下瘫去。 该死! 他暗咒到,却又无可奈何。 尊严,将在此刻破碎。 一只手伸出来扶住了他,那般柔软,如同从前日日夜夜,倚在他胸前的人。 莫大的讽刺! 那只手将他扶起,徒手拖到了树下。 然后,不假借任何人之手,将他手上的锁链往树上一拷。拉扯的痛楚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凝固的血瘕裂开,重新流出新鲜的血液来。 那液体顺着他的手腕,慢慢的,慢慢的,渗进他残破不堪的衣物。 一股暖流,高于体温的暖流。 扣在锁骨上的铁链也被往后一扯,这次他咬了牙,终于以扭曲的面部表情替代了闷哼声。 真是个无情的女人啊!终于被完全锁住,苍澜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大片蓝茵茵的天,和头顶上的紫色花瓣。 那人手摸上他的腰,柔软的触感,在他腰间肌肉上炸开,只是,再也拨不动涟漪。 “苍澜,我是迫不得已。” 在抬头前,她低咛出这样一句。 苍澜满目诧异,等他反应过来时,那琉白的袍子已淡出他的视线。 此后,他再也未见过她。可她的那句“苍澜,我是迫不得已。”深深刻在了他心里,陪伴着他,日日夜夜,在这棵树下度过,虚耗着时光。 他不知道自己被锁了多久,每天机械般的重复,磨平了他的一切心绪,对御华的恨,也渐渐化为执念。 在数年后的某时,他的耳畔响起一阵脚步声。 不抱希望的抬头,印入他眼帘的,是赤红的裙子。 他漫不经心的开口,“小姑娘,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却在目光一定时而发狂。 她是巫女!是她的手下! 铁链挣的嘎嘎作响,长好的伤口时隔数年重新裂开。 他不知道,原来自己,也是这么小心眼的人。 也是这个小姑娘,他终于见到了久别的故人。御华,她还是如旧,数年时光仿佛并未带给她什么,也不曾带走属于她的什么。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定格。 冷淡的眸,脸上的疏离。 心中骤然一痛,目光扫过她佩戴的紫翡翠,心中又是一紧。 她,这又是何故? 他张口,却发现自己什么也问不出。 惨然一笑间,乱哄哄的众人已经散去。天地之间,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原以为,这只是他被囚禁过程中的一个小插曲而已,从未想过此事会给他何种改变。但很多时候,天意便是这般难以捉摸。隔日,那个被他轰走的小姑娘又来了。 她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特意换了素袍,拎着一个竹篮,怯怯的开口,“我叫婴熙,我可以问你叫什么名字吗?” 他看她,数年的监禁改变了他原有的性子。他用鹰一般的眸打量着她,想从其中看出些什么来。可他失败了,那双眼睛是如此纯净,叫人一望便可见底。 他没有回答她,女人,都是一样的吧。 眸落在天空中,望着洋洋洒洒的花瓣,他突然有点渴望离开这里。 小姑娘尴尬的站在原地,手里还提着竹篮子。沉默半响,还是走过来,递给了他一块桂花糕。 他依旧没有理她,却没想到那小妮子执着的要死,半大的胳膊高高举到他嘴边,说—— “你吃吧,娘说了,难受的时候,吃块桂花糕会好一点。” 第一百六十八章 紫翡翠(十) 听着这般童言童语,他本该笑话她无知好骗,却怎么着也笑不出来。桂花糕的香味引诱着他,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妥协,将其吃下。 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同她说话。于是,那个下午,若是有人也像这个小妮子一般误闯此地,绝对能看着一个话唠姑娘和一座带血的冰山。 他不想在对任何人好了,他的心已成为碎片。 他以为冷漠可以拒绝一切,比如那个小姑娘。她坐在树下自顾自的讲了一个下午,然后在太阳落山前拍拍屁股走了。 第二日,还是同样的时间点,她挎着篮子,准时出现。 苍澜的心里微动,却也未开口说些什么。 后来的每天,树下都重复着相同的戏码。婴熙穿着素袍挎着篮子而来,坐在树下滔滔不绝的讲上半天。篮子里不是糕点便是药,有时候还会有一碗可口的汤。 渐渐的,他似乎也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个人的存在。 在不知数日的午后,那个小姑娘依旧坐在树下滔滔不绝,突然,自身后传来一阵低沉的男声。 “苍澜。” 树下的人愣住了,他这是在和她说话? 或许是她诧异的表情格外有趣,又或许是那天微风带来错觉。他很耐心的解释了一遍。 “苍澜,我的名字。” 他能看到她脸上的喜悦,她实在是太单纯,将喜怒哀乐都写于脸上。那天他们聊了很多,就像久未相见的挚友。事实上,她的单纯与执着真的打动了他,能让他在一场情伤过后,打开心扉。 他同她讲了许多,有自己,有已亡的国,还有御华。他已知道,御华是婴熙的师傅。每每他说起御华是怎样怎样可恶的时候,这个一直很顺着他的小姑娘便会抬起头来辩驳,“御华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将往事放心在她眼前呈现,这是一个单纯却心性坚定的姑娘,她看出他的执着,答应帮他寻个机会让他当面质问御华。 可他没能等到那一天,乱世之中,他们这样的国家实在是太渺小。几国中最强盛的那个很快便攻陷了这个国家,祭司殿人去殿空,婴熙能做的,只有带他离开。 这是一个很好的姑娘,但他是个混蛋。 自御华的母国离开,婴熙一直跟着他,她帮他重建起一个国家,帮他料理国事,而他却陷于过去的魔障中无法自拔。 数月后,御华踪影再次现身,他带着执着追随而去,却抛下她。 听到国破的消息,他险些自马背上跌下来。他不知道自什么时候起,她不仅做了自己的铠甲,还成了自己的软肋。 他听着她的故事,像一个画本子在民间传颂。她很勇敢,带着整个国长眠于地下,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春日,他自江湖行走,追寻着御华的踪迹,偶然得到消息,在杭州城新开的乐坊中,有一女子名唤“御华”。 他觉得这是一个陷阱,却还是义无反顾的去了,因为冥冥之中似有牵引。 果然,他在那家乐坊见到了她。那个老板,叫什么“百里无忧”的家伙,手扶上她。那场面刺激着他的双目,待到二人分开,他闯入了阁楼。 或许是鬼迷心窍,他对着她说出了那般话。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见到她还活着就是意外之喜,你还同她闹什么别扭。 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啊。 不久后,他收到了来自阴阳医馆的信,告诉了他御华所在。他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去了,诚不欺我,御华果然在纸条上写的地址那。 她变了,脸上清淡依在,却少了从容淡定。 见着他来,她倒也不意外,邀他坐下。 “这些年来,我既盼着你来,又不希望你来。” “我是个懦弱的人,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解释当年的事,也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与你交谈。可今日你既然寻到这了,便是天意所定。” 她吸了一口气,道,“当年,我年少无知,以为你既然爱我,必然能接受我的安排。所以我擅做决定,送了你的江山,带你回了国。所有的刑罚不过障眼法,但触及你目光里的冰冷,我再也无法开口解释。是我对不住你。” 傲气了大半辈子的女子脸上滑下两行清泪,迅速将桌上宣纸打湿。那一刻,苍澜心中有的,竟然只有释然。 他开了口,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该忘得早该忘了。我之所以苦苦寻你,只不过为听你的苦衷。御华,我从未怪过你。但,答案已知,我也该走了。” 这个浪了大半辈子的苦命男子起身,抓住他的佩剑。 “你——爱上她了?”御华的声音透着苦楚,虽是她一手促成,可将心爱之人拱手相让的苦楚,有谁明白? “是的,我爱上她了。”苍澜回答的干脆,此情此景,不用提及她姓名,二人都心知肚明。 他要回去找那个姑娘,婴熙,那个善良纯真的姑娘,他亏欠了她太多。 在路上,他设想过无数场景,其中甚至包括她的冷眼冷语,但他从未想过,那个围绕着他转的姑娘,已不在原地了。 对此,东方琉璃没有一点同情,他甚至觉得,这是苍澜自作自受。 他的一生,或自大或内敛,害了两个姑娘。 苍澜哭的像个孩子,他已抱怨不出婴熙怎么那么傻。早知如此,当初说什么他都不会去寻御华,真相,真相能比得了现世的幸福? 可现在,似乎说什么都晚了。 “其实,婴熙姑娘她没事,她只是失去了记忆。” 苍澜再可恨,也只是被一时迷了双眼。东方琉璃不忍再看他伤神,隔空画了个镜让他瞧。 雾气荡开,镜里场面渐渐清晰。 一个素衣赤裙的姑娘,静静坐在树下,她的头仰着,似乎在看着些什么。 顺着她目光望去,花园里,是一个男子,拿着捕蝶的用具,笨拙的捉着蝴蝶。 苍澜愣住了,这——这个男人,是祈愿? 第一百六十九章 紫翡翠(十一) “是祈愿带走了她?”苍澜问道。 “准确来说,是她自己和他走的。”东方琉璃纠正到。 “不可能!”苍澜失控大吼出声,婴熙对他那么执着,怎么会跟着祈愿走?虽然他也知道,祈愿和婴熙的关系并不简单。 “无论你信不信,事实就是这样了。”东方琉璃嘴角挂起嘲讽的笑,一言一语仔细剖析,打破他所有期望。 “那日,在婴熙姑娘做了决定后,便留下言语,托我若是日后有个叫祈愿的男子来寻她,让我代为转告,其实她所向往的,正是那种风淡云轻的生活。我虽不了解祈愿公子,但想必您是绝对衬不起这四个字的。所以,你以为,她心心念的人还是你吗?” 苍澜似被剥了皮骨的老虎,瞬间丧去精气神。他自知理亏,却依旧不肯接受这事实。好好的人,好好的姑娘,数十年的感情,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呢? 他不敢相信,也不愿去信。 但东方琉璃接下来的话语则是彻底将他的所有臆想打碎。 因为,他说,“你不是想知道婴熙为什么会跟着祈愿走吗?好,我告诉你,她的魂魄在法术进行时受到了损害,她什么都不记得了。既然如此,我也只能遵循她之前的嘱咐,将她托付给祈愿。”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有希望?” “并不,因为当初是她自己提出来,想同祈愿浪迹天涯。那会,她不过只是在她记忆里第一次见祈愿而已。” 苍澜,不是我东方琉璃狠心,只是婴熙姑娘好不容易放下对你的执念,奔向良人怀抱。这个姑娘受了太多苦,谁都不愿再看她独自舔舐伤口,颠沛流离。比起你,我还是希望她能跟着祈愿走。留在一个真正爱她,护她,宠她的男子身边。 真的吗?苍澜陷入了绝望。她都。忘了吗? 树下的初见,两人推心至肺的交谈,那日日夜夜的陪伴,她都忘了? 可他忘不了! 她是多么好的姑娘! “苍澜,放弃吧!为了她,也为了你自己,你绝非她良人。” “她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一等呢?”苍澜喃喃自语,似未听到他说话一般。 “她等的够久了!”东方琉璃居高临下的看着颓然的人,脸上尽是冷漠。 没有人会站在原地等你,心心念的将一颗真心奉上供你蹂躏数年,只有婴熙那么傻的姑娘才做的出来! 苍澜知道,自己是失去她了。那个姑娘,那个白衣红裙的小巫女,那个站在树下喂他吃桂花糕的小巫女,那个站在城墙上独当一面的大祭司……他要,失去她了。 忍不住痛哭出声,他,真的做错了。 婴熙,那个天真烂漫却不失坚忍的姑娘。 她是他一个笑就能哄过来的姑娘,也是他费尽万般心思再也换不来的姑娘。 “东方公子,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但还是请您,再帮我一次。” 几尺高的汉子就那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东方琉璃无奈的叹了一声,道,“他们去了婴熙的母国。” “多谢东方公子!”地上的人急忙起身,脸身上的灰尘都来不及拍,便急急跑了出去。 孽缘啊!孽缘! 东方琉璃捧起自己的茶盏,无奈一笑。 他比谁都要明白,婴熙是装的。 到底是多么强大坚忍的女子,才能忍下剧痛放弃自己所爱之人?若苍澜真能改过自新,给他这个机会也不算赖。毕竟,他才是婴熙姑娘所爱之人。 婴熙姑娘,还望你别嫌在下多事。 那日,在婴熙魂魄归位却久久不肯醒来时,他便已经知晓一切。 她心里的挣扎,她心里的无奈,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 床榻上的人嘴唇微动,眼角滑下一滴热泪。 傻姑娘啊! 绿袖坊的生意渐渐走上正轨,百里无忧那边忙活起来,自然就少了与东方琉璃的走动,而颖儿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格外喜欢缠着百里无忧,整个医馆里,能数出来的不过是东方琉璃与姬宫涅二人了。 这日,斜阳微倾,绿袖坊的乐师因病缺席,百里无忧拉他临时去顶场。在热闹的人群中,东方琉璃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修长的手指自琴弦上划过最后一个音符,他退场,特意绕到那人面前。 “苍澜,许久不见。” 那人见是他过来,也不诧异,往旁边挪了挪,为东方琉璃腾出一块地方。 “原先只知东方公子神通广大,却不知道连琴也弹的如此般好。敢问,师承何方?” 东方琉璃掀袍而坐,答道,“师承不敢说,只是偶得娄子涯点拨而已。” “娄子涯?第一琴师?”苍澜显得微微有些诧异,继而平静道,“东方公子果然人脉甚广。” 丝竹之间,美人翩翩起舞,奢靡的气氛在绿袖坊中弥漫,令人昏昏欲睡。两人一来一回胡扯了不少,最后终于绕到了点子上。 自是东方琉璃先开的口,只见他放下杯盏,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将话吐出舌尖。 “敢问,苍澜你和婴熙姑娘——” “我只远远看了她一眼罢。”那人答的轻巧,一口酒闷下去却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 微醺,他脸上的笑意僵硬,暴露出他最原始的想法。 可他又能怎样呢?能强行抢了她不成? 不可能。 又是一口酒闷下去。东方琉璃看不过眼,伸手将他手中杯盏夺下。 “真的没可能了吗?” 虽是苍澜有错在先,可婴熙真的就能做到那么绝情? “没有了。”苍澜摇摇头,酒杯被夺,他就干脆拿了酒瓶直接喝。 咕咚咕咚的酒灌下去,因为动作太生猛而浸透了衣衫,可那人似是没有察觉,将酒罐往桌上一拍,大声道,“好酒!” 东方琉璃被他这样疯狂的举动惊到了,他回过头去看四下里人的反应。幸好幸好,乐声够大,看客们也够专注,并无人注意到这的异象。 压低了声音,东方琉璃将一只手搭在苍澜肩头,防止他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 “你和婴熙,到底怎么了? 第一百七十章 紫翡翠(十二) “没戏啊。”苍澜扬起头来,眼神带着些许迷离,颓然不似人模样。 “那你说说,具体怎么回事?”东方琉璃发誓,这绝对不是八卦,他只是奇怪,这两个人怎么…… “是祈愿不让你们见?”他大胆说出自己内心猜测。 “没有。”饮酒的人摇摇头道,“祈愿是条汉子,他说了,和我公平竞争。” “那——”这东方琉璃就这不明白了。 苍澜的脸上浮出一丝苦笑,那数日的场景一一浮现在眼前。 婴熙的故国离杭州城不远,不过数日快马加鞭便可赶到。他也顺利找到了二人所在,祈愿似是大有自信,既未藏着也未掖着。光明正大,磊磊落落,似乎就是等着他前去。 他是单独见得祈愿,黑漆漆的夜,没有一丝亮光,他说明来意,已做好厮杀一场的准备,可那人却只是轻轻一笑,重复了他的要求。 “公平竞争么?好啊!”他答的干脆,却让他心里愈发的没底起来了,这祈愿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翌日风和日丽,他站在墙头,似个盗贼,偷偷观察着她一举一动。婴熙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仿佛只是晒太阳便能让她满足。 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苍澜也忍不住笑了。是啊,她本来就是个极为简单的姑娘。等日后她跟着他走,他必定护她一生一世,不再叫她受一丁点委屈。 就在这时,祈愿过来了。他手里拿着桂花糕,极为自然的坐在了婴熙身边。 心里的醋味被蕴发上来,却又无可奈何,他只能看着那人仔细剥了桂花糕喂给她。向来稳重的婴熙,竟然在吃完撒娇要祈愿抱抱。 院中的祈愿愣了愣,这些时日,虽然他与婴熙关系不错,可这小妮子还从未像今日这般主动。带着欣喜,他也不管苍澜就在附近,顺着她的意思,抱住了她。 软软的触觉在胸膛前炸开,祈愿只觉得心猿意马,但渐渐的,他便感到有些不对劲了。原来,他的肩头湿了好大一片。 抓住怀中的人儿,她的眼睛红汪汪一片,在抬头看向墙头那边,祈愿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 婴熙骗了他。 婴熙利用了他。 婴熙没有喜欢上他。 她只是想让苍澜知难而退。 婴熙,你对我何其残忍! 但他能说什么呢?他被她利用数年,可曾抱怨过? 如果装傻便能拥你入怀,我宁愿装一辈子傻。 风平浪静啊。 婴熙擦干眼泪,笑着对祈愿说刚是沙子迷了眼。 “刚才的风沙,是挺大的。”祈愿也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 对不起,苍澜,我再也没有爱你的勇气了。 杭州城,绿袖坊内。 紫衣男子日夜兼程来到此处,对着对坐的东方琉璃大吐苦水。 “她果真忘了我。” “忘了又怎样,你可以……”东方琉璃突然也有点心痛,明明相爱却不在一起,这两个人在搞些什么? “你不知道,你不懂的。”苍澜嘴里迷迷糊糊,道出这样一句话来,“她可以忘了我,可以气我,但是她不能表现的那样幸福。你知道吗?那日,我坐在墙头,她扑到祈愿怀里,嘴角微微上扬。” “也就是那一抹笑告诉了我,未来的路还很长,余生,没有我她也能走的很快活。” “她不再是我的了。” 苍澜说完这句话,便瘫倒在桌子上如同一滩泥,东方琉璃赶紧上前将他扶起,那熏人的酒气,却瞬间令他通透。 他想起了蓝烟,那个同样倔强的女子,她也是以这样的决绝来面对她的爱情。 人生苦短,他是不是,过于死板了呢? 将醉酒的人搭在肩上,扶着那人,回了医馆。 华灯上,虽是夜坊的高峰,街道上依旧冷冷清清,东方琉璃敲开了医馆的门,迎接他的,是那张数年不曾绽开笑颜的冰山脸。 姬宫涅接过他手上的人,放回客房休息,出来之时,却遇见了堵在门口的人。 “何事?”他的声线清冷,仿佛生来就是这般。 看着他冷酷的脸,东方琉璃的心中突然莫名的紧张起来。 可若是不试,又怎知道结局? 鼓起勇气,就在姬宫涅抬脚欲走的时候,他叫住了他。 “姬宫涅,我们,要不试一试?” 月光清冷,姬宫涅的身影有片刻凝结,继而微微侧过身来,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 “我说,我们要不要试试?” 东方琉璃以为他未听清,硬着头皮再说了一遍,脸上红过火烧云。 良久,就在他失落至极时,头上遮下一片阴影,清冷的男声尾音上扬,透着调笑与愉悦。 “要如何试?” 东方琉璃心中狂喜,抬起头来,一脸认真,“你说要如何试就如何试。” “真的?”面前的人笑的像匹狼,褪去冷漠的姬宫涅笑起来颇有一番韵味。 而东方琉璃还不知自己落入狼窝,使劲的点着头。 “那,这样如何?”姬宫涅靠近他,雄性特有的气息将他包围。 他的心狂跳,不断说服自己淡定。好不容易舒缓下来,却在那人薄唇轻启,吐露那句话时彻底呆住。 东方琉璃被吓得结结巴巴,吐出口的话一点都不连贯。 “真的,真的要……” 后面的话,他真的难以启齿。 目光投在姬宫涅身上,希望他是在开玩笑的。可那人却双手环抱,一脸正色,道,“你也知道,我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姑娘。这些年为你孤寂许久,你难道不该给我些补偿?还是说——” 他的目光在他身上探究,就好似东方琉璃未穿衣服。 “还是说,你只是玩弄我罢了?”姬宫涅打量完毕,继续说出未完的话。 “没有没有。”东方琉璃可能是别姬宫涅的话给惊傻了,竟说出这么一句没头脑的话来。 而姬宫涅呢,正好捏住他尾巴,一脸笑意,“去你房间还是我房间?” “啊?不烧水吗?”没来由的,东方琉璃问出这样一句话。 “烧水做什么?”姬宫涅转过头来。 “那个,不用洗吗?” 姬宫涅眸色一暗,走过来,将红衣人儿打横抱起,不悦道,”你知道的太多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帐暖异香 一脚破开门,姬宫涅将怀中人儿往床上一丢,一个回旋踢顺利关上门。 东方琉璃的背被摔的痛,挣扎着想要单手撑起,紫色的衣袍却已闯入他视线。 “那个,姬宫涅,我有点害怕。”只不过是一个晃神间,姿势已变为一上一下,东方琉璃神经绷的极紧。 假扮了这么久的男儿身,一直都是同姬宫涅以兄弟的方式处着,突然这么一下,他是有点不太能适应。 不对,不是有点不太能适应,而是根本没法适应。 所以,他想让这位压在他身上的人挪一下。 “害怕?第一次?”那人非但没有放开他,反而越发的放肆起来,甚至于揽上他的腰,在他唇上轻啄一下。 蜻蜓点水般的吻,却引得东方琉璃红透了脸。巴掌大的脸往一旁一偏,引得姬宫涅低低的笑。 “害羞了,嗯?” 上面的人嗓音透着沙哑,那性感到骨子里的声音传到东方琉璃耳中,引得他身上一阵酥麻。 他才发现,这人声音真好听。 手在腰际游移,腰间一松,锦带被拉扯开,突然的轻松将东方琉璃的思绪拉回,他这才注意到,那人干了什么。 “姬宫涅!”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他说出这句话。 可那人似乎并没什么反应,还是继续着自己的动作,一点一点的,往上探。 “姬宫涅!你给我住手!”天知道他是脑抽了才答应他这么一件事。 “别怕,我会,很温柔的。”姬宫涅的语速极慢,似是在故意挑逗他。 “说了,放开我!” “怎么?不喜欢?”大手已探到锁骨以下,腰部以上的位置,轻轻一挑,大红的袍落下,春末夏初还微凉的空气渗透皮肤,东方琉璃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寒颤,分不清是冷还是…… 但,姬宫涅不会给他任何思量分析的机会,里面雪白的亵衣露出来,占据完全地理优势的人没有打算放手,继续一拉,在轻轻的裂帛之音中,大片雪白暴露在了空气之中。 “姬宫涅!”此时的东方琉璃是又急又羞,说到底她还是个姑娘,而且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能经得住姬宫涅的如此挑逗。 “长期这样勒着,对身体不好。”低低的男音划过耳侧,耳边传来的冷气,让她刚升起来的温度有些下降。 她觉得自己将要化作一滩春水,在他的温柔下融化。 舌尖自耳际扫过,过电般的感觉传满了全身。 “姬宫涅——”她的语气软了下来,带上一丝沉沦的呢喃。 “喜欢吗?”大手自她肌肤划过,粗糙的感觉带给她别样刺激,让她忍不住蜷成一团。 “东方琉璃,我,喜欢你呵。”火热的吻落在脖颈,带着那人难耐的微叹。 室内,已成一片春情,月亮羞红了脸庞,将自己完全遮起来。两具身影在床榻之上纠缠,素白的手抽出来,主动攀上紫色人肩头,小手摸索着,不过一会儿功夫,姬宫涅精壮的上身也暴露在空气之中。 重重的呼吸声,重重的呼吸声。 东方琉璃只觉得自己快被溺死了。 她明白,自己已沉沦。这与数百年前的为那人沉沦不同,这次,她终于感受到爱与被爱的幸福。 “姬宫涅——”她沙哑的低咛,手中是一片炽热。 “我在。”男子的声音极其温柔,似是怕吓走了怀中的人儿。 原来,铁汉柔情,便是这般。 手继续往下走了,两人已经难舍难分。 就在快要突破最后一道防线之时,一只大手突然腾出来,按住了她的手。 她睁开眼,疑惑的看他。 “我知道,你不想,收收福利就好。” 他在她的诧异中穿好衣服,扫到她失落的目光,不由失笑。 “女孩子家家的,懂不懂什么叫做矜持?” 床上的人并未被他一句话给怼住,而是以同样方式反击。 “男子汉,懂不懂什么叫负责?” “负什么责?”姬宫涅笑了,过来坐到床畔拉过被子替东方琉璃盖好,她脸上还有未褪去的红晕。 东方琉璃不啃声,只是拿一双眼睛盯着他。 良久,他被她这罕见的娇憨给逗笑了,伸手揉揉她的脑袋,道,“来日方长。” 夜已有点深,姬宫涅干脆跃到床上,与床上美人儿一并排坐着,准备畅谈人生。 “怎么突然想通了?” 姬宫涅的眼眸里盛着满满当当的笑意和柔情,但只要细看之下,必能瞧见其中黯然与担忧。 这也是他不愿把事情做到最后一步的原因之一,万一东方琉璃只是受了什么刺激该如何是好?他可不想两人关系闹的同从前一样僵。 毕竟,今晚的东方琉璃,是自绿袖坊回来的。 可真让他给猜对了,东方琉璃,就是受了刺激。 只见床榻上的人拢了拢基本散尽的衣衫,道,“你还记得苍澜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今晚不就是我拎他去的客房?”姬宫涅并不知道为何东方琉璃会突然提起那人来。但,必然是事出有因。 “他与婴熙的事,你知道了吧?”说起正事的东方琉璃格外认真,眼神里散着光芒。 “略有耳闻。”姬宫涅也不知她卖的什么关子,只得含糊其辞。 “今晚百里无忧叫我去弹琴,没想到会在绿袖坊里遇见苍澜。弹完之后,我去陪他小酌了几杯,得知他与婴熙,彻底崩了。” “意料之中的事。”姬宫涅并没有多大诧异。 “这让我想起了蓝烟。” “蓝烟?” “嗯。”东方琉璃点点头,继续道,“蓝烟和婴熙,都是敢爱敢恨的女子。” “那是。”姬宫涅应合道,说起这二位,在感情方面他还是极为佩服的。试问天下芸芸众生,能为心爱这人做到这般,又敢爱敢恨的,能有几个? “但她们都不幸福。”东方琉璃补充到。 言至此,姬宫涅已经大致才明白她想要表达些什么了。 “我不想因为过去,错失了未来。姬宫涅,以后,请多多指教。” “好!”姬宫涅眼底的愁云散开,脸上的微笑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和浓。 “但是,现在,我们不谈这些可好?”姬宫涅脸上挂着阴恻恻的笑,看的东方琉璃心中一毛,反应过来向后退去,却也来不及。那无赖之徒,竟然握住了她的一只脚踝。 “姬宫涅!”她又急又羞,吐出的更像娇哼而不是呵斥。 “嗯?怎么了?”姬宫涅脸上依旧挂着笑,流氓的气息自周身炸开,看的东方琉璃一阵头晕无奈。这人,怎么就和白天能差这么多呢? “想我了?我在呢。”嘴上说着话,手里也不曾停歇,大手依旧火烫,抚过方便至极的地方,带起一片片火。 东方琉璃快要被气死了,却又无可奈何。 游走的手令她难耐,那种奇怪的感觉叫嚣着,几欲破体而出。 “姬宫涅!你太过了!”在姬宫涅撂下那句话后,她便知道他只是在逗自己。但这种难以言说的难受……她不想忍受。 既然你不仁,就休要怪我不义。捏了个诀,东方琉璃轻易反攻。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七锦鲤(一) 同东方琉璃畅谈了一夜的姬宫涅心情格外好,连伸着懒腰嘴角都不忘挂着笑,只是,这春宵帐暖固然好,但似乎,误了什么大不了的正事。 得,是耽误了众人吃饭。 院落里静悄悄的,三人一兽幽怨的在等待开饭。好不容易等到姬宫涅开了门,坐着的人刚要开口大骂,就忍不住收了嘴。 怎么了? 他们看见东方琉璃自姬宫涅的房里,紧随着姬宫涅出来了! 这还了得! 虽然众人尽力控制住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东方琉璃脖子上的吻痕却暴露了一切。这,这,这…… 这叫人说什么好! 但两位当事人却一副风淡云轻的模样,甚至于姬宫涅走的稍微有些快,东方琉璃抬手将他拉住,附到他耳侧道,“我的秘密,还希望你能替我保密。” “这样,会被误认为断袖的。”姬宫涅嘴角勾起,十分享受被东方琉璃这般摆弄。 “怕什么?”东方琉璃打了个哈欠,昨晚睡得太晚了,道,“反正我又不在乎。而且,我不相信,他们之中有谁敢来问我。” 她打的这一哈欠是无意之举,可看在众人眼里却变了味。尤其是百里无忧,脸上更是比吃了苍蝇还可怖。 这,这,这是折腾的太晚了的缘故?幽怨的看了一眼身边的寿眉,这小家伙到现在他都未吞到腹中,好委屈! 他还不如姬宫涅呢! “巧了!"姬宫涅勾唇一笑,“也没有人敢来问我。” “那不就得了?还计较个什么劲?”东方琉璃两三步跨到石凳边,一屁股坐了下去,嚷嚷到,“姬宫涅开饭,饿死了!” “好!”后来的姬宫涅带着笑意进了厨房,那明晃晃的笑意,简直要闪瞎众人的眼。 这两人——今日是怎么了? 趴在石桌上的东方琉璃昏昏欲睡,近在咫尺却无人敢问。吹着不算凉的风,东方琉璃还真就这么睡了过去。 而厨房里,姬宫涅此刻也带着愉悦的心情开始准备早饭。 鲫鱼是新鲜的,既然大家都在等着吃饭,那就把这条大的炖了汤喝吧! 只见他利落的拿起刀在手中一转,替那鱼开膛破肚,取出内脏,放在清水中漂洗三遍捞出。又拿盐涂了里里外外短腌片刻。趁着这空挡又去了葱姜蒜各适量,细细切了,一并齐塞进鱼肚。那边火刚好烧起来,油一过,整条鱼下下去,炸的噼里啪啦直响,待到两面金黄冒出香气,再加以沸水,文火炖着。 收拾着略微有些凌乱的案板,姬宫涅的心里是美滋滋的。东方琉璃,他一见倾心的人,终于也肯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了。 是什么时候发现她的身份的呢?靠在灶台上,他细细回想。好像是有一回,她受了伤? 不对不对,空荡荡的厨房里,只有他一人自言自语。 好像是那个什么柳易安引出的案子。 是了! 那天东方琉璃出去走走,不叫他跟随。尔后他放心不下,一开门便看见了被要挟的东方琉璃。他凭着过人的胆气伤了柳易安,救下东方琉璃。那人便像娇弱的小鸡一般倒在了他的怀里。 后来他还在思想,东方琉璃就算武艺不精,却还有法术傍身,如此的她,怎会被一个凡人轻松制住。直到后来,他前去给她送水之时,才明白真相。 那天的烟雾缭绕间,他看到的,是一具女性的胴体。 这是东方琉璃的秘密。 因为喜欢她,他替她瞒了下来。也知那日并非她学艺不精,而是来了葵水。 她这爱喝薄荷茶的习惯啊,还有之前伤了好几次,一来那事,必然痛不欲生。 可他能管得住嘴,却管不住心。在知道东方琉璃实际是个女儿身时,内心的狂喜,再也按捺不住。 他想,拥有她。 他试过许多法子想与她近处,却适得其反,越行越远。如今,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他怎能不高兴? “好了没有?怎么这么慢?”外面扬起他熟悉的声音,紧接着一张睡眼惺忪的脸探了进来。 “好了好了。”姬宫涅端着笑意,将汤带鱼端了出来。 他是甜蜜的,东方琉璃端着架子。可苦了满桌其他的人,心里憋着话,想问却不敢问,一顿饭吃的索然无味,如同嚼蜡。 好在只是早饭,时间不长,一会儿大家就吃了个精光。姬宫涅收拾着桌子,东方琉璃也难得的帮忙打打下手。 “哎,东方琉璃。”在姬宫涅离开之后,百里无忧还是忍不住,挑了话头。 “何事?”东方琉璃挑眉,一副你要是敢问什么不敢问的你就完了的表情。 “那个,就是昆仑镜——” “昆仑镜?”东方琉璃原以为他只是无聊的八卦,见他提起昆仑镜,一下子来了精神。 “找到了。”百里无忧先是点点头,继而一阵苦笑,自怀中摸出那神器来,“只是——” “只是如何?”东方琉璃最不喜欢他这磨磨唧唧的性格,有事赶紧说不行吗? “只是上次我不留神,竟然让只小妖偷了去。那妖精拿着这昆仑镜做妖,将个法师收了进去。”百里无忧说着,面上一阵内疚一阵愤恨。 “法师?”东方琉璃念叨道,“无碍,给我便是。” “哎,东方琉璃。”百里无忧却是将手往后一缩,道,“我还有件事想要摆脱你。” “说。”东方琉璃看着他的眼神透出鄙夷,但凡是这家伙开口,必然没有什么好事。 “那个,这个被困在里面的法师是我朋友,你可否救救他?”百里无忧腆着脸问出,面上一阵尴尬。 “你朋友?”东方琉璃笑了,“你不会是匡我的吧?你哪来的朋友?” 救人就救人,扯这些有的没的干嘛? “真是朋友!”见东方琉璃不信,百里无忧急了,“我骗你干嘛?算了,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救人要紧。” 好吧,看在他难得这么积极做一次好事的份上,东方琉璃勉强应了下来。 眼见东方琉璃答应,百里无忧脸上笑开了花,凑到跟前,却忍不住多了嘴,道,“哎,你和姬宫涅——” “与你何干?”东方琉璃冷眼扫过来,他只好悻悻闭嘴。 真是,这么凶干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眼睛扫到东方琉璃脖子上的红痕,他突然觉得,这,好像确实是见不得人的事。 东方琉璃——还真是看不出来啊!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他这么奔放呢? 话说,他和姬宫涅两个,到底是谁上谁下?他很好奇啊。 看姬宫涅那体格性格,怎么着,他都应该是攻吧? 不过也不一定,东方琉璃的性子也不弱,又会法术,而且看平时,姬宫涅好像……很宠着他吧? 互攻互受? 噗——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东方琉璃问了身边的人好几遍,也不见他答话,不禁无语,只好又将他的话再重复一遍,“你能不能认真一点?不是说那个法师是你朋友吗?有你这么对待朋友的吗?” 百里无忧被怼了一句,面上一阵尴尬,却还是道,“你懂什么?我这是在思考。” 思考?东方琉璃轻笑,招招手示意他过来,“你先说说,你这个朋友,怎么一回事吧?” “其实也没多大事。”百里无忧清清嗓子,将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这个法师年轻有为,在陷于危难之前,曾在追捕一只锦鲤精。 这只锦鲤精很聪明,她曾利用自己超于常人的智慧,数次逃脱了法师的追捕。 可能是法师追的太紧了,逼急了那条聪慧的锦鲤,她便想了个法子,从百里无忧这里摸走了昆仑镜,然后使了个法子将那法师困在了其中。 百里无忧说的轻巧,东方琉璃便也顺着他的思路走了。 “如此般,你自己就能搞定了,何苦来找我?” “哪有这么容易?”百里无忧面上一阵苦笑,道,“你知道那锦鲤做了什么?” “我如何知道?”东方琉璃怼了他一句。 “好吧,你不知道。”百里无忧有些丧气,一把白扇搭在桌子上,道,“那锦鲤,拿一种秘术,将她和法师一同锁在了幻境里。七日之内,只能出来一个人。” “这么毒?”东方琉璃皱皱眉,“那你回去吧,没得救了。” “什么?”百里无忧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还是他所认识的东方琉璃吗?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七锦鲤(二) 东方琉璃不是一向都很乐于助人的吗?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冷漠?百里无忧百思不得其解。 “那锦鲤精都这么毒了,这事我们插不上手,你还是省点心吧,”东方琉璃劝道,脸上是一阵风淡云轻。 “可是——”百里无忧辩驳到,“他好歹也是我朋友啊!“ “那你自己去想法子吧!”东方琉璃打了个哈欠,现在但凡有关百里无忧的事,她都不想管。以她和百里无忧的羁绊,自己还是离他远一点为好。 “对了。”走到一半东方琉璃转过身来,道,“麻烦你和颖儿讲一下,要她帮忙看一天医馆。如果她没时间的话,那告诉姬宫涅让他把门关了。” “困死了!”拍着嘴,东方琉璃搭聋着眼皮,就往房间里走去。 木门被拉开,发出嘎吱的声音。床就在眼前,东方琉璃脱了鞋躺上去,却了无睡意。 顺手自床下摸出那本藏着掖着的画册,翻过紫翡翠,果然就是一条灰色的锦鲤。 自然是命中注定,他插手与不插手,又有什么区别呢? 草草往后翻上几页,她眼角划开无奈,大概,是为了与天争,与命争吧。 她不信,就是这样的结果。 她一定,可以打破这样的宿命! 那么,现在是否该养精蓄锐了? 嘴角勾起笑意,东方琉璃脱了外袍,在床榻上躺下,合上一拢睫毛,陷入沉沉睡意。 梦中是一片迷雾,朦朦胧胧,什么都看不见,她烦躁的伸手却抹,却惊觉自己站在一个洞穴口。 这里是——她一片迷茫,却在触及山洞中的草席时明白过来。 这里,是昆山,是她的老家。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东方琉璃——”清冷却带着柔情的嗓音自远处传来,空灵灵的,她回头,看见前方渺茫视线之中,一条紫色身影显现出来。 这是——姬宫涅? 没错,如同刀刻般冷峻的五官,墨发高束,一袭紫衣抱着长剑,一步步,坚定无比的向她走来。 “姑娘,我叫姬宫涅。” 她的心间泛起甜蜜,虽然不知道姬宫涅为什么会这样和她打招呼,可心里还是忍不住的欣喜。她开心的迎上去,伸手想要去拉他,画面突然急速乱转。 一阵头晕目眩,再次反应过来,已是另一个场景。 一山一水,是那样熟悉,穿过长桥绿水,小巷中渐渐凸显出一个高极的招牌,上书“阴阳医馆”四个大字。 这是----杭州城? 一个擦着薄脂的少女挎篮而过,巷子的尽头是一个面容俊朗的樵夫。只见他看到那姑娘,高兴的放下肩上挑着的两捆柴,就着肩头的白帕子擦了擦手。二人在微暗的巷子里低声交谈着,可那嘴角的笑意是怎么着都掩不住的。 忽然,耳畔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东方琉璃回头,只见一顶大红的轿子迎面过来,她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周围闹哄哄的,吵得她有些晕。花轿已到了眼前,风吹起轿帘,露出里面那张熟悉而幸福的脸来。 秦雅姑娘? 还不待东方琉璃回过神来,只见那边又过来一个长发女子,她打着伞,手里挽着一个还未卸去妆容的戏子。 再定睛一看,满身雍华的女帝,一脸娇俏,依偎在身边人怀里。 “琅齐——” “公子,买花吗?” 身侧有声音响起,东方琉璃回头,一个一身红衣的姑娘就立在她身侧。 一只蝶落在花上,满足的吸着蜜。 一匹烈马疾驰而过,上面的女子倚在紫衣男人的怀中,一脸单纯。 这,这是——东方琉璃彻底懵了。 “怎么了?”熟悉的男声自身旁响起,东方琉璃猛的回头,一下子自梦中惊醒。 粗粗的喘着气,她想直起腰身,自有一双手先她一步托起她的腰,又自她身后垫了一个枕头。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流了这么多的汗?可是昨夜里受了寒发的热?我听姬宫涅说,用完饭之后你便歇下了。” “没事,就是昨夜睡得有些晚了”东方琉璃揉揉脑袋,坐直了身子就要下床。 听得她这般说,姬宫涅嘴角勾起邪恶的笑意,将刚起身的人按回床榻,一脸暧昧表情。 “你的意思是,昨夜累着了?” 东方琉璃一脸黑线,这人又怎么了? “起开。”语气里带了些不耐烦,刚刚的梦境搅得她有些心烦,一时半会还还不过来,声音里难免带些恶言相向的感觉。 “你要去哪?”姬宫涅也不闹了,让开些,转身去给床上的人取外衣。 “找百里无忧。”东方琉璃掀开被子,穿好靴子,答道。 “百里无忧?”紫衣的姬宫涅眼角往上微挑,将衣服拿过来,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一起来就去找他?” “嗯。”原谅刚醒来的东方琉璃脑子还是一片混沌,完全没听出来身旁人的弦外之音,就这么应下来了。 只这一句,就成功的打翻姬宫涅心中的醋坛子,只见他一个箭步跨过来,将赤红的袍往床上一扔,大手伸出,轻易捏住床上人的下巴。 “刚睡醒就去找他?嗯?”带着妒意的眸子在她眼前烧,“东方琉璃,你很可以。” “不是,我找他是为了——”解释的声音还未出口,就被吞裹入腹中。那人舌尖扫过她带血的嘴唇,一股腥甜在嘴角蔓延开来。东方琉璃本能的吐出舌头去舔。 是血。 “姬宫涅——”东方琉璃开口想要质问,那人却先她一步,步步逼近,高大的身影挡住她所有视线。 “你知不知道,一个女人最不该做的,就是在爱她的男人面前——”姬宫涅俯身,在她耳尖一舔,继续道—— “舔嘴唇。” “为什么?”东方琉璃的身子已经完全僵住,只感觉一阵阵酥麻,脸框忍不住发红,呼吸也跟着重了起来。一呼一吸间,全打在靠近之人的颈间。 “因为——”姬宫涅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隐忍的性感。 “因为,我会化作狼。” 东方琉璃惊呼一声,便被顺势扑倒。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七锦鲤(三) 百里无忧一进来看到的就是这副场面,男上女下。 咳咳,不对,女上男下。 嗯,还是不对,因该是——姬宫涅上,东方琉璃在下。 这次终于说对了。只是,这两个人,白日就宣淫,是不是不太好。 “咳咳!”犹豫再三,百里无忧还是觉得自己呆在这看有些不道德,便以轻咳示意里面两位自己在外面。 东方琉璃率先反应过来,本来就通红的脸愈发的红了。 “起开,有人来了。” 姬宫涅哪里会不知道有人来了,在百里无忧靠近这间房的第一时间,他就已有察觉。他之所以会这么做,必然有自己的私心。 他就是做给百里无忧看的,东方琉璃,只能是他的! 在东方琉璃要求再三后,姬宫涅才慢腾腾的起身,临起来前,还故意弄乱了东方琉璃的衣服。 东方琉璃红着脸去拉自己滑到肩下的衣物,可还是被门口的人瞧见了锁骨附近的大片如玉肌肤,以及上面的吻痕。 百里无忧的眸暗了暗,略有些不自在的将头偏了过去。 待到估摸着东方琉璃收拾的差不多了,他这才敢将脖子扭过来。 床上的人已下榻,径直来到他面前,道,“镜子带过来了吗?'' “啊?”百里无忧还有点反应不过来,眼睛落在站在自己面前的红衣人锁骨处,好多吻痕。 “我问你镜子有没有带过来。”东方琉璃睡了一觉,虽然内心还有些许压力,体力却是跟上了。 “带过来了。”百里无忧自身上摸出昆仑镜递到东方琉璃手中。 “你去还是姬宫涅去,你俩商量一下吧。”东方琉璃接过镜子,往桌上一摆,说道。 百里无忧依旧迷迷糊糊的,听不清东方琉璃的话,刚才那香艳的画面还停留在他脑海里,刺激的他一股热血直往脑门上冲。 他也有许久,不那啥了吧—— 好像,算起来约摸一两百年了。 自从遇见寿眉,他就由一个浪子摇身一变成为了个洁身自好的好男人。对于他这么个大龄火山男来讲,要是一直清心寡欲着还好,这么香艳的场景让他瞧见了,可不是在刺激他? 而一旁的姬宫涅不比他傻,在东方琉璃刚落下话来,便抢着说了声,“我去。” “毕竟我俩配合好。” 他才不想百里无忧这个混小子跟着东方琉璃。但凡是能规避的风险,皆要避开去。 “也好。”东方琉璃点点头,十分熟练的运气划破自己指尖,将一滴浑圆的鲜血滴下,嘱咐百里无忧道,“老规矩,人救不救得回来,听天由命。” “好的,多谢了。”百里无忧总算是回过魂来,应到。 这边东方琉璃顺利打开镜中结界门,带着姬宫涅穿了过去。 依旧是一阵头晕眼花,即便是已经走过一次,东方琉璃还是觉得自己难以适应。 也不知道那锦鲤是不是疯了,偏偏选个这么磨人的法子。 心里抱怨着,旁边的人凑过来,,非常霸气的将她脑袋往自己怀里一按,道,“闭眼。” 姬宫涅的身上很干净,那清新的味道顿时让她舒服了不少。不过一会儿功夫,两人终于落到地面。 脚下是实应应的土地,东方琉璃睁开眼来,却是一片黑暗。 这里是哪里?她有些晕。 眼前的黑暗渐渐淡去,赤红的火焰露出,哗的自他们眼前烧过,留下大片千穿百孔的焦灼土地。 好荒凉。 东方琉璃暗叹道。 “一起走。”姬宫涅将两人的衣袖打了个结系在一起,这才放心的让东方琉璃迈开步。 这法子好,哪怕在里面遇上什么危险,只要不断袖,两人就是在一起的。 满目的荒凉,看起来这片土地像极了沙漠,只是唯一的不同之处,大漠是纯黄的,而这片土地有些赤红。 这么大的一块地方,寻两个人谈何容易?东方琉璃耐不住,捏了个诀想要算算,却发现根本是无用的。她的法力,竟然在这里使不出来。心中微慌,她又试了试别的,发现自己真的是使不出半点法力。 完了,不悦的表情挂在脸上,被姬宫涅立马察觉,体贴的问道,“怎么了?” 东方琉璃苦着一张脸,道,“我的法力使不出来了。” 怎么回事?姬宫涅的眉头微皱,却还是安慰她道,“没事,还有我。” “可你毕竟是个凡人。”东方琉璃接到。 “凡人有凡人的法子。”姬宫涅伸手想去揉她的脑袋,却被避开。 无奈的将手放下,说,“先走吧,小心点便是了。” “那这个给你。”看姬宫涅态度这么好,东方琉璃也不好再说什么,解下腰间含光递给他。 “做什么?”姬宫涅不太明白他用意。 “你武功比我好。”东方琉璃有些略微的不好意思,想了想,又补上几句,“万一有危险,你出手胜算会比较大点。” 在听了她的话之后,姬宫涅忍不住笑了,伸手接过含光,应了句,“好。” 其实他二人也不必太过担心,这里是幻境,条件瞬息万变,丧失法力也在意料之中。东方琉璃失了法力,难道其余人就能保得住身上功夫吗? 迈开腿,失去一切助力的两人现在就如同孩子般,在这焦灼的土地上慢慢走着。 干,好干。嗓子像冒烟了似的,东方琉璃边走边试图揣摩那锦鲤精的意图。 锦鲤是生活在水里的,没毛病,按道理应该要往多水的幻境走,这样就算淹都能把那法师给活活淹死。为何她要反其道而行,把人拖进对自己不利的地方呢? 现在的妖精真是令人难以捉摸。 东方琉璃暗自想着,却不知道在这片土地的某处,好戏已经拉开帷幕。 幻境某处,干枯的树枝前,一妙龄少女身着火苗黄长裙,神色淡漠,看着自己面前昏迷的男子。 他双眸紧闭,安静的样子人畜无害。 可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杀光了她的族人。 御风,现在,我把你带进了幻境。我不是乘人之危的人,所以,等你醒过来,战斗就正式开始。 是生是死,全在你自己的掌握上。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七锦鲤(四) 脑中是一片混沌,御风觉得自己被什么吸进了一个神秘的地方,再睁开眼来,浑身上下都难受万分。 这是怎么了?他努力回想着之前的记忆,却觉得大脑是一片空白。 怎么回事? 挣扎着起了身,盘腿做好打坐姿势,暗自调理内息,待感觉自己已经休息到差不多时,这才静下心来。 他之前,是在捉妖来着。 桃木剑上还带着妖血的味道,虽然很淡,但逃不过他多年来异常敏感的嗅觉。 他追的,因该是一只锦鲤精。 而且,是一只很聪明的锦鲤精。 从来没有妖怪能在他面前兴风作浪,而那只锦鲤精不仅数次愚弄他,还让他在其身上前前后后花了差不多一月有余的时间。 很可以。 那他会出现在这里也不足为奇了,准是那妖精设的圈套。 那他现在要做的,便是守株待兔了吧? 调整好姿势,御风再次开始打坐。他就不信,她能耗得住。 不远处,锦鲤精也在暗中观察着御风的动向,见他不慌不忙的在原地打起了坐,她忍不住暗骂出声。 蠢才!这里可和别处不一样,她下了七日咒,如果七日他都只是这样傻乎乎的坐着的话,那毫无疑问,死的那个人,一定是他。 他不是最有天赋的法师吗?怎么会这么蠢? 锦鲤精真想直接上去一掌解决了他算了! 略微有些恼火,她将他带到这来就是为了一决高下,眼下他却这个样子,可让她如何是好? 锦鲤精琢磨了琢磨,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抛下他不管了,咬咬牙,捏了个诀,抛出一众干尸。 干的如同木柴的尸体在地上行走,全身上下因为严重脱水发出咯吱吱的响声,踏在焦灼的地面上,视觉效果格外具有冲击力。 锦鲤精很满意自己的成果,拍拍手,就等着看戏了。 御风,我不信你还是无动于衷。 四周闹轰轰的。 御风的耳朵捕捉到了不寻常的声音,不待眼睛睁开,鼻子就先一步做出了判断。 一股尸变了的味道。 这就等不及出招了。 他嘴角勾起笑,热风刮过,吹起他头上碎发,巧妙的将他脸上表情遮掩过去。 百米,五十米,近了,更近了。 锦鲤精洋洋自得,却不见那人有所动作,心下忍不住打鼓。 这人,就这么狂? 思想间,干尸已行到十米处,连隔岸观火的锦鲤精都忍不住嘀咕了。 这法师御风,不会是傻掉了吧? 那这有什么意思? 锦鲤精暗叹一声,她不和弱小计较,若御风真废了,她也就只能将这份仇默默埋下了。 轻挽袖口,她已做好准备出手替他拦下。 突然,地上静坐的人在瞬间暴起,一跃入空,长剑在空中画出一个圆弧,再落地时,地面只剩下几根残肢不甘心的挣扎几下,然后彻底失去生机。 雕虫小技!他轻哼,换了块地方,继续自己方才的修炼。 有意思。锦鲤精收回手,嘴角也荡起笑。如此般,那她就该正式与他斗斗了。 长袖一挥,数十具干尸凭空而出,比起先前那些小试身手的小兵们,这批干尸体格更为健壮,外形更为狰狞,当然,实力也不是那些小卒子们可以与之比拟的。 “去吧!”看看那法师,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锦鲤精就像个邪恶的幕后黑手,静静操作着这一切。 大批干尸像挪了个地方的男人涌去,御风嗅到了空气中不寻常的气息,却还是像先前一般,稳如泰山。 以静制动,不动则已,一动,必然尸革万里,这就是他御风强大的理由与资本。 不错,很能沉得住气。锦鲤精站在高处,颇为欣赏的赞叹道。 但,实力决定一切。能不能顺利活下来,靠着心态和运气的几率微乎其微。 法师又如何?这年头,死在妖精手里的法师还少吗? 尤其是像御风这般没有良知的法师! 锦鲤精的眸红的发狂,那是滔天的恨意才能勾织出来的景象。 还是同先前一样,数十名干尸冲着目标进发。他们闻到了新鲜肉体的味道,那味道让他们着迷,恨不得能位,瞬间到达将那人吞入腹中,满足口欲。 新鲜的人肉,一定很好吃吧? 丑陋而扭曲的干尸叫嚣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面前的人扑去。 好恶心的味道!御风再也受不住,起身,想以同样的法子给这些无名之辈一刀毙命的干脆。谁知,今非昔比,试探的卒子速度慢没脑子也就算了,若是大部队上来,还是没脑子可怎么对敌? 只见那数十具干尸看到御风起身准备反抗时,立马做出正确判断,甚至都不需要眼神的交汇,五人一组,分四面将其团团围在中间,剩下的那一组,借助前面同伴的身体,一跃而起,升至半空中,准备给地上的人绝地一击。 好计谋!御风略微有些惊讶,但手中的动作不会为此有半点的停留。也就是一刹那的思考功夫,他合紧左手,念出一个诀。 很可惜,常理之中的位移没有发生,他还是在原处,一动都未动。 而上面的那一组五个干尸已经依次自上方攻下。 该死!御风暗骂一声,这是什么鬼地方,连法术都用不了。 但他没有东方琉璃那么蠢,一次不行再试一次。他的处境也不允许他再去尝试,收起用法术的心,御风握紧了手中的桃木剑。 靠这个吃饭的人,就要知道自己会面临各种各样的情况。 前后左右各离他十米。 上方最近的离他不过五六米的样子,最远的大概不过十米。 硬拼只会腹背受敌,他相信,不等他打退自上攻下的这五个怪物,其他的就会一齐上来将他撕碎。 那么,就只能选一面突破,先破开一个口子脱离包围才是最安全的。 一刹那间便有了思量,没有任何犹豫和预料的,他突然转身,向着身后那一组干尸奔去。 他这是要干什么?锦鲤精愣了,是被吓傻了吗? 但很快,御风的表现就证明了她的思虑完全是错误的!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七锦鲤(五) 只见正中人如同一道旋风席卷过去,夹着丝丝强劲的风砍过,干净利落,一个箭步飞身先前,齐齐将面前五干尸脑袋砍了下来。 失去脑袋的干尸立马失去了反抗能力,只是无奈的挣扎几下便径直倒了下去。 背后夹杂着腐臭的冷风灌来,御风不敢有所犹豫,一拔腿,借助后力使劲一蹬,就脱离了这危险的包围圈。 落在地上,他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又是一个急转身,没有丝毫犹豫的,就对着身后砍了下去。 哗哗哗,一排排尸体倒下。 现在,能威胁到他的,已经由二十五人缩水为十五人了。 几乎少了一半。 御风握着剑,气息微微有些乱。 好身手!锦鲤精眯起了眼,他也是这般斩杀她的族人的吗? 自修行的角度来讲,她对御风的强大无可否认,他的灵敏度以及反应能力,都远在她意料之上。抛却道义不谈,他确实是一个优秀的法师。 但,锦鲤精始终觉得,一个优秀的法师,不仅仅是拥有强大的实力,还应该拥有一颗柔软的内心。 像佛祖那般。 谈不上以肉哺鹰,至少也应该有一颗怜悯众生的心。 而不是像法海一样,以一己之私,不分青红皂白的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滥杀无辜! 想她一组百十条性命,从来安分守己,未曾踏出过水域一步,更别提是妄害人命了。他御风,凭什么滥杀无辜? 就凭他们是妖,而他是法师吗? 多么荒谬!人尚有好坏之分,妖又何尝不是呢? 她与她的族人,都是善良的妖,他凭什么这么对他们! 今日,她就要替她的族人报仇! 佛祖,不是我一心不为道,只是,灭族之仇,不报难以抚慰在天之仙灵。 她守了几百年的戒,马上就要破了。 心中生出一种苍凉的悲哀,锦鲤精掌心一番、翻,再次放出大批令人作呕的干尸。 他们拖着自己腐败的身体,浑身散发着尸臭,一步步的,往御风的方向靠去。 那边御风还处于一个僵持的状态。先前也提到过,这些干尸不是没有脑子的木偶,在协同作战被破坏,伙伴被杀死之后,他们对面前的这个男人产生了一丝惧意。 这个男人,很强大。 互相对视,他们紧紧盯着面前之人,既不上前也不后退。 两方僵持着,御风也趁此功夫赶紧调整内息,许久不动,这急剧的动作竟让他有些不适了。 手中的剑紧握,听到了不远处踏踏踏的脚步声,整齐划一,正在靠近,他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这是,人海战术? 御风能感觉到的变化,这些干尸又怎会感知不到。熟悉的气息自身后飘来,刺激着他们敏感的神经。十五个干尸兴奋起来,是同伴! 不知道新来了多少,但气味很浓,应是不少。一堆干尸战一个没有法力的法师,应该还行吧? 不,应是胜算很大。 带着强烈的自信,这些被唬住的干尸振奋起来,一步步向御风逼近。 怎么办?御风在问自己。 跑? 以余光扫视周围,四下空旷的要命,要是转身就逃,怕是一场无止尽的追逐。 那,上? 他没有把握应对数量如此之大的干尸团。 而且,看这架势,这些干尸背后定有人在操纵。不是一次性放出,而是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消耗着他的体力。待到他累的直不起身来之时,就是他的灭顶之日。 他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找出幕后之人,才是关键所在。 握紧了剑,御风已然有了思量。他要往前冲,向着这些干尸冒出来的方向冲。 剑在手中颤抖,不过是一把桃木剑,竟然也能发出铁器一般的悲鸣。 它饮过许多血,对危险的气息最为敏感。 “呵!”御风长嘶一声,瞬间爆发开来,长剑紧力一挥,划开一道道剑波,向前荡去。那些干尸嗅到无可抗拒的杀气,本能的抬手去挡。可法师的剑气,以千年桃木剑荡出的剑气,岂是他们这些道行微末的干尸可以与之抗争的。 站的近的干尸瞬间被撕裂,破碎成千万块,洋洋洒洒落于天地之间。 后面的干尸也被唬住了。但本能和对肉体的渴望让他们放下畏惧,依旧围了上去。 好胆量!御风抹了一把嘴角渗出的血丝,方才那一击,确实用了他太大气力。 但他没有退路,只有无所畏惧的上前,迅速斩杀危险,才是脱离困境的最佳途径。 脚下的路坚实无比,好比他心中的坚定,御风握着剑,一步步往前踏去。 “去死吧!”他以嘶喊为自己助阵,长剑划破一道道干枯的皮肤。那粗糙使得剑格外难使,他总得使出全身气力,才能确保唯一可以护身的桃木剑不脱离。 短暂的目光交汇,有点被吓住的干尸们一拥而上,尽全力想要将面前孤军奋战的男子打倒。 只要一个人得手,这具美味,每个人都能尝上一口! 带着心中的渴望,他们没命的往前冲,如此庞大的数量,密密麻麻黑乎乎的压过来,成功的拖慢了御风本来就算不上快的动作。 腿被抱住,胳膊上也挂着异物,重得要死。 御风使劲想要甩开这些累赘,但只是徒劳。 双拳难敌四掌,更何况,现在的情况,何止是四掌? 一种危险的感觉占据了他的心,带着凝重,他的心也越来越沉。 难道,这就是他的终点了吗? 他不愿相信。 自己,绝不会栽在一堆低级的干尸手里! 手下暗暗用力,青筋自裸露的皮肤上暴起,他在暗暗运力。 一定,可以的! 不断的给自己打气,御风大喝一声,成功甩开周身压力。 数十名干尸被他甩开,落到地上不住的打滚。 微微松了一口气,可胳膊上却痛得厉害。他不解的低头,目光在触及伤口上剧烈的一缩。 碗大的空,在他的左臂之上,血淋淋的,露出森森白骨。 而上面的肉,就在不远处躺在地上打滚的干尸嘴里。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七锦鲤(六) 该死!刚才怎么就没注意到? 御风暗咒一声,也顾不得手臂上随时都有可能扩散的尸毒,就在狂野之中狂奔起来。 找到幕后操纵人,干掉他。 他的心里,此刻只有这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成为一种执念,在他的大脑中无限扩大,占据并支配着他的身体,促使他一路以超乎想象的速度狂奔。 好快的速度!不远处,躲在暗处的锦鲤精暗叹道。被咬了一口还这么精神,这法师御风,真是好体力。 不过,看他这个行动方向,是冲着自己来的吧? 他发现她了?不应该啊。他那个角度,应该是看不到自己的。 那就是他自己琢磨到的了?想擒贼先擒王? 呵,倒是想的很美。 不过,她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现在还不到暴露自己的时刻。 锦鲤精冷笑一声,适时收手,丢下那些干尸趁早溜了。 御风走了许久,见得眼前突然有一座凸起的石块,猜测那幕后人定是躲在这了。 只是,这四周气息平稳,并感受不到有任何异动,此人是得强大到何种境界,才能将自己的气息隐藏得如此之隐蔽。 仔细回想他往昔得罪过的人,似乎有点实力的都被他斩杀。而且为了避免麻烦,他一向都是直接斩草除根。 虽然残忍,却很有效。要是除妖降魔的路上天天有人惦记着他寻仇,他还要不要专心除妖了。 那,会是何人? 暗自替自己捏了一把汗,眼见身后追兵被他甩出数十米远,这才略微为自己宽点心,提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的向那块巨石靠近。 胜败,在此一举。 步子放轻,轻到落在地上察觉不出。呼吸也禀的超乎常态。 靠近,靠近,再靠近。 举剑—— 为什么没人? 御风感觉自己受到了巨大的欺骗。 怎么回事? 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略微腥的气味,带着浅水的微咸。 是有人的,他确定。 但是已经走了。 从味道来判断,他走了并没有多久。 或许,他已经知道是谁了。 嘴角勾起淡漠的笑,身后的腐臭味再次挑战着他的鼻孔。 剑起,落下。 嘀嘀嗒嗒的鲜血顺着剑刃流下来。 解决了。 但好像,更大的阴谋还在后面。 靠在巨石上,此刻他才有片刻功夫停歇。粗喘了几口气后,他觉得自己全身越来越乏力了。 应该是尸毒要扩散了吧,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将桃木剑往嘴中一咬,伸手自腰后摸出一把短刃,就着伤口,剜掉其中暴露在空气最外边的肉。 自袖口扯了一圈布,扎紧在伤口之上的动脉处,这样,尸毒就不会顺着血液流动而扩散了。 只是可惜了这条胳膊,时间一长,怕是要废了。 扯开嘴角笑笑,比起保命,一条胳膊也算不上什么。 靠在原地,御风休息着,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那人将他引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杀了他。可刚才的场景,他若出手,自己还真生死难料。那个人,为什么要对他手下留情? 还真是矛盾的心理,想杀又不杀? 还是说,此人另有所图?比如说,享受虐杀猎物的乐趣? 那他,还真得多加小心了。 一开始就这么不简单,后面恐怕就更难逃脱了。 所以,御风给自己定了一条清晰明了的前路。 首先,活下去;其次,寻找这里的规律,尽早出去。 一个使不出法力的地方,必然是有极大的问题的。如果破不了这个谜团,那么,他就只能栽在这了。 而现在,首当其冲的便是找个地方好好休息,养精蓄锐,以面对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任何突发状况。 走吧,挪了挪疲惫的身子,御风开始了寻找栖身之地的长途。 路漫漫,火般焦灼的天空与大地。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亦不知道自己还要走多久。只觉得这条路永远都没有个尽头。 嘴唇已经干裂到不行,严重缺水让他觉得脑袋都昏昏沉沉的。 眼前慢慢暗下去了,一明一灭,看着格外诡异。 御风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好让自己能保持清醒。 抬头看了看天,火红的天空已经有暗下来的迹象,这说明,天快要黑了。 天黑了,就不会那么热了,与之相反,会寒的刺骨。 嘲讽的笑出声来,如果在天黑之前他还没能找到一个庇佑之处,那么,以他现在的状况,都不用寻仇的人亲自动手,天亮之前他自己就会被轻易冻死在沙漠里。 寒风刺骨,温度一丝丝下降,御风觉得自己干裂的嘴唇都已经完全僵化了。 天越来越黑,已经快看不清前面的路在何处了。 他有点后悔,若是先前留在那块大石头跟前,情况会不会比现在好上那么一丁点? 但也仅限于想上一想,现在返回去,不说还找不着的到,时间上根本就来不及。 他是一个果断的人,当下决定,不走了,就在原地休息。 四下里看了看,周围是有些枯木,将其捡到一起,使了最原始的法子——钻木取火。 小小的火苗自树枝上跳跃起来,御风像对待一块稀世珍宝般呵护着它,直到星星之火变成跳跃的小火苗,这才放心的将它自怀中拿出来,添上枯枝。 火势渐渐大了起来,身上也没那么冷了。可御风却不敢取太久暖,这里是荒无人烟的地方,尤其是在夜间,这么一大团光亮是最容易暴露自己位置的。因此,只不过过了片刻功夫,他便依依不舍的将火拍灭,然后躺在了被烤热的沙子之上。 好温暖。 这是他醒来之后最舒适的时刻。 繁星当空,在妖冶的红里缀出一片灿烂的银河。御风裹紧身上的单衣,将自己大半个身子埋进滚烫的沙子里,合上眼睛。 睡吧,这或许,将是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 明天,将是莫大的未知数。 平稳的呼吸声渐渐响起,一起一伏,极有规律。而远处月下,一黄衣少女静立,眼眸深邃,猜不透情绪,眺望着不知名的地方……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七锦鲤(七) 第二天早上御风醒的极早。 他承认,因为冷,他基本上整个晚上都处于浅眠状态。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睡过去便再也醒不过来了,他还是一个比较惜命的人。 一夜的休息,对于他这种经常在刀尖上讨生活的人,已经足够了。御风自沙堆中起来,握紧手中的剑,这就准备出发了。 很奇怪,他来这少说也有一天一夜了,为何感觉不到一点饥饿? 真是个玄妙的地方。 现在,便要去寻找出路了。他真希望,可以避开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赤色的光辉显得格外圣洁,为火红的大地镀上一层更为可怖的颜色。御风单手握住桃木剑,迎着晨风,大步跨了出去。 前路应久,而他所要面对的危险,应还是未知数。 走了这般长时间,随着日头的挪移,天气越来越热,体内的水分似要被蒸干。御风舔舔完全干裂的嘴唇,心中渐渐浮出绝望。这漫漫无边际的沙漠,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不只是肉体上的折磨,精神上也有一种备受摧残的感觉。自身后那一条长到不能再长的路的尽头,他总觉得自己在被人窥视。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没有错,因为在他身后数百米外,一个少女以俯瞰苍生视角,冷漠的盯着他的背影,似在发呆。 是锦鲤精,她在思索,应在什么时候出现在前面的这个男人面前? 是现在,还是在对他百般折磨之后? 这个男人比她想的要蠢上许多,根本没有什么挑战的欲望与难度。 就这样杀了他?锦鲤精摊开章,运气凝结,却又犹豫了。这样会不会显得她胜之不武? 自傲的锦鲤精不愿制造一场不公平的挑战,她收回掌间凝起的气,冷哼一声。 那便现身吧,若他还是那般蠢,也是他该死。 长袖一挥,轻易改变了四周环境。 御风正在走着,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越来越潮湿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抬头望了望天空,那似被 火烧过的云渐渐淡下去,染上一片茵绿。渐渐的,他发现周遭的环境也开始变化。由火灼般的焦黑渐渐变成黏腻的绿色。 这是—— 御风在心里大胆的猜测,传说,在数十万年前,六界混战。在战乱平息后,分为天鬼人三界。而魅族为躲避战乱,携上古神器昆仑镜举族出逃,创建了镜世。 镜世,以万物识海为凭据,凭空构建出一个处于镜中的世界。 传说,身在镜世中人,只有打破心中执念,才能出去。那人,可真是费劲了心思。 御风停住脚步,不再往前走了,既然都已猜出幕后人意图,一味的走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只是,他也很好奇,自己的执念,会是什么? 约摸半柱香头的功夫,所有变化停止,持桃木剑的男人,处在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满眼都是绿色,先前由干燥引起的不适慢慢褪去,凭心而论,御风还是很喜欢这个地方的。 锦鲤精自不远处的大树上打量着御风,心下思索这个男人倒是很淡定,面对这种情况的骤转竟然也未表现出丝毫的慌乱来。只是,他的这种淡定,瞧在她眼里,却是十分的不爽快。她觉得自己有必要为他制造点麻烦。 什么麻烦好呢?锦鲤精思考着,自树上揪下一片嫩绿的叶子在掌心研磨,突然灵光一闪,露出个诡异的笑容来。 不如,送几条蛇去给他玩玩? 浑身冰凉的蛇,吐着红色的信子,嘶嘶的声响,一定很有趣。 手腕翻转,召出上百条颜色不一的毒蛇,向着那人袭去。 御风还在原地站着,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忽然树叶沙沙作响,他意识到不对劲猛地回头之时,迎面对上的就是一个三角形的蛇头。 他一惊,下意识的举剑斩去,胜在速度灵敏,那蛇被他轻易斩成两段。 好险!来不及感叹劫后余生,越来越大的沙沙声越靠越近,御风定睛往前看去。目之所及,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毒蛇向他涌来。 它们花色不一,隐藏于树梢地上,见被他发觉,吐着信子向他示威。 不禁有些头皮发麻,冷血动物的难缠他是见识过的,御风平稳心虚,决定抢先出手,速战速决。 打量好落脚之处,脚在地面上一蹬,腾空而起,向着蛇群斩去。 一个个如同筷子粗细的蛇,极难在高空判断所在,尤其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密林简直是他们最好的藏身之所。御风只得驾起剑气,靠其发出的强大气流波动来战胜这些毒物。 “破!”空中的男人一声强呵,凌厉的剑气自手中波动而出,劈的躲在树干上的锦鲤精都止不住晃了晃。 不错,很强,并不是不堪一击。 这样的御风,才是她想挑战的对象。 下面的打斗越演越烈,几乎呈一面倒的优势,为了不让御风太过轻松,锦鲤精很贴心的又放出一批爱钻人皮肉,吸人精血的蚂蝗。 别看这东西软趴趴的,可真要行动起来,保证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御风,你好自为之吧。 地面上的人已经杀红了眼,脚下的土地被鲜血染成一片红,无数蛇尸自地面上铺起,血腥的气味吸引了后来的蚂蝗大军,它们一个个挤破了头皮。想要往前冲去。 冰冷的蛇血,并不是它们的菜,而且对已死去的身体,它们实在是提不起多大的兴致。真正令它们兴奋的,是站在那粘滑蛇尸上会跳动的身体。 那个散发着温度,象征着健康的人的身体。 结束战斗的御风有些气喘吁吁,一次性对抗这么多毒蛇,还是在失去法力的情况下,他确实有些力不从心。就在他以为危机已经结束之时,忽然,自蛇尸上爬过来的软体动物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是——蚂蝗? 御风的瞳孔微缩,这些年他走南闯北,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他没见过?这种嗜血的动物在他眼中并不足为奇。只是,蚂蝗的本领与爱好,却忍不住让他打了个寒颤。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七锦鲤(八) 蚂蝗,喜欢吸血。 他好像要惹上大麻烦了。 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突的跳个不停,御风抬手,使劲摁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脑里乱成一团。 蚂蝗虽然无毒,却比毒蛇要难对付的多,因为它们更小,更不容易被捕捉到,而且,它们走路也不会发出声音。 现在他有点嫌弃这个潮湿多树的地方了,要是还在刚才的沙漠里,哪会有这么多变态的东西? 但,这个,也不是他能选择的了得。 那该如何做?御风思量再三,做了一个很怂却十分有效的决定——跑。 是的,就是跑。 我们英明神武的法师大人,在生死关头没有非常傲娇的逞英雄,而是收起剑拔腿就跑。那些蚂蝗肯定没有他跑的快,只要他一路狂奔数里,一定可以甩开它们。 树上的锦鲤精承认,在她看到御风以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握紧桃木剑转身狂奔的时候,她的内心……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她没想到,平日里那个严肃正经的法师御风,竟然也有这样的一面。 因此,她的嘴角无奈的抽了抽,然后随着御风逃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没有办法,她总不能就让他这么轻松跑掉了吧?毕竟,她都没有登场,御风跑掉,这一切不都成了无用功了吗? 黄色的身影在树林间跳过,要是有人仔细去看,必能发现这树尖之间的端倪。只可惜拿着桃木剑的人只顾着仓忙落跑,而忽略了身后的动静。 也不知跑出去多久,御风只觉得自己两条腿都要跑断了,可身后那些该死的蚂蝗还是穷追不舍。 这玩意,八成是成了精吧?怎么能跑这么快,还跟这么紧? 这完全没有道理啊! 御风有点体力不支,以手中长剑支着自己的体重,停下来沉重的喘息。 没有法力赶路,确实很磨人。 他得想个法子摆脱这些恶心而又可怖的东西了。 对了!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御风的嘴角划开笑意。 这里这么湿,一定有水源。只要他找到一处水源,哪怕只是口小泉,跳下去,应该就能摆脱这些烦人的东西了吧? 他就不信,会有不怕水的虫子。 一瞬间,御风又像打了鸡血一般,使劲的往前冲去。看的跟在后面的锦鲤精一愣一愣的。说实话,这个叫“御风”的法师,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 刚才还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现在又精神满满,他到底在干什么? 锦鲤精心中是无限疑惑,只得紧紧跟在那人身后,看他究竟要搞什么幺蛾子。 御风的速度越来越快,哪怕是已经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了他依旧还是不敢停。笑话,身后虽不是豺狼虎豹,却一点不比其杀伤力小。他若是被逮住了,还有活头吗? 求生的本能,激发出了他体内的潜力,两条腿快的几乎都让他后边跟着的锦鲤精有些吃不消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御风埋头狂奔不久后,一片清凉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比青山还绿的碧绿,倒影着一觉蓝天,在林荫之中放出丝丝凉气,瞧着就让人舒爽无比。御风眼中放出狂喜,没有丝毫犹豫的,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水中。 他这是干什么?跳湖自杀?锦鲤精被他的动作弄得一愣一愣的,停在一旁的树梢上观察着水中的男人。 但很快她就不得不被御风的智慧所折服,因为她看到,在这个男人跳进水中后,那些颇有灵性的蚂蝗都选择停在湖畔止步不前。 原来这虫子竟然怕水,真是没出息。锦鲤精为蚂蝗们的胆小嗤之以鼻,那么前戏已经做足,接下来,应是她表现的时候了。 长袖挥过脸庞,声音容貌被轻易改变,锦鲤精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打扮,颇为满意。正准备就这样下树去,却还是觉得不妥,又一挥袖换了身公子男装,这才缓缓自树上溜下来。 女扮男装,这才能降低男人的警惕性嘛! “啊!不要啊!这是什么东西!” 御风刚从水底探出头来,便听到一声属于女子惊恐的尖叫。 有人?他心中探出疑惑,也不敢贸然出去查看,只是半浮在水中观察情况。 “救命啊!有没有人啊?不要过来!不要!啊!” 声音越来越近,御风眯了眼,之间一个身材娇小的公子自林中跑出来,他的身后,蠕动的,便是那些跟了他许久的蚂蝗们。 这人也被盯上了?御风这般想着,却还是没有动。这鬼地方,谁知道碰见的是什么玩意,还是谨慎点的为好。 他选择了冷眼旁观,看着那小巧玲珑的公子越来越近,他的脚步充满趔趄,好几次险些跌倒。 人越来越近了,一个惊恐的转头,御风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好清秀的面容!他在心中惊叹,却又觉得不对劲,再仔细打量过那人身形——是个,姑娘? 女扮男装? 心中的戒心立马褪去大半,就在这时,被蚂蝗追赶的那人看到了泡在水中的他,激动的朝他招手大喊,“救救我!救救我!兄台,搭把手!” “下来!”御风自认还是一位颇有道义的法师,不可能见死不救,尤其是在这种他能轻易搭把手的境况。于是,基本上毫不犹豫的,他自水中起来,邀请岸上的人下水来同他一起。 哗哗的水声随着他的走动被激起,薄薄的衣衫沾水,此刻几近透明状态牢牢贴在他身上,勾勒出他精壮的身材。而御风此刻因为救人心切,还未注意到这异常。只是向平常一样,对他认为安全需要帮助的人伸以援手。 岸上的人却犹豫了,哪怕此刻她与湖水只有不到一尺的距离,身后就是吸血的蚂蝗,她还是犹豫了。 “这——” 御风并未看出她的惶恐不安,只是本着眼下情况,恶狠狠的凶了她一句,“不想要命了!”然后就粗暴的将岸上的人拖至水中。 巨大的水花自湖面上溅起,被毫无防备拉下水的人发出一声尖叫。 “啊!” 第一百八十章 七锦鲤(九) 那人发出一声尖厉的惊叫,御风都想拿袖子去捂自己的耳朵了。可奈何他怕自己一松手,这个蠢蛋又跌进水里淹死,只得忍着这声音。 “你做什么!” 看着面前那一张惊恐却充满质问的脸,御风都要怀疑自己是否多管闲事了。 “这位姑娘,请你搞清楚,我是为了救你。” 御风冷着脸,他就从未见过这么不知好歹的人。 “救我?”那女子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继而到,“这位兄台,你可是在与我开玩笑?” 御风不可置否的挑挑眉,对不识好人心的人,他能说些什么? 那姑娘却像是被气急,一张脸蛋红扑扑的吓人,气急败坏的道,“你不知道蚂蝗是生活在水里的吗?你这样贸然将我拉进水,谁知道这湖里还有多少蚂蝗。你是想诚心害死我不成?” “呵。”御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女人啊,就是麻烦。 那边的穿着男装的女子却不依不饶,喋喋不休的数落着他的不是。渐渐的,御风也不耐烦起来。 “这位姑娘,麻烦你睁大你的水灵灵的大眼睛看上一看,如果你瞎,也可用动用你的感官去感知一下。现在,此刻,你有没有被蚂蝗吸血?” 那姑娘愣了一下,继而仔细回想,好像,自己确实没被蚂蝗咬到。 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盐湖,蚂蝗不仅怕火,还受不了盐。”御风见她站稳,双手怀抱,做出一副酷酷的表情来。 “那——多谢兄台。”那姑娘脸上浮出一丝不自在来,毕竟是她误会了人。 “无碍。”御风表现的高冷至极,虽然短时间内是没有危险了,可终归这是盐湖,不能待太久,他们还是得想别的法子。 清风自岸上吹来,衣衫湿透的女子不由打了个寒颤,御风刚好一眼扫过去,看到那若隐若现的曲线。那女子也注意到他的目光,脸上烧上红云,使劲给了他一巴掌。 “登徒子!”五个手指印打在御风的脸上,他只觉得自己无比委屈,原本还想和那女子说上几句的兴致完全失去,转身便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哎!你去哪?”那女子见他要走,急忙在身后喊道。 御风没有答话,吃一次亏是美德,吃两次就是脑子有问题了。再说了,她哪来的自信?勾引他的那些个女妖精,身材可比她好上许多。 好吧,她也应该不知道自己是个法师。 但他惹不起总能躲的起。 御风握紧手里的剑,这盐湖弄得他浑身难受,再不上岸,他甚至怀疑自己要变成盐渍的了。 水声哗哗响起一片,前面的男人越走越远,锦鲤精心中忍不住暗骂,木头男人! 不过他要不是这般冷血冷情,怕是做不了法师吧? 呵,紧跟在其身后,锦鲤精的动作一点也不比他慢,甚至,比他还要灵敏几分。 这天杀的盐水,一点都比不得淡水舒服。 往前走了几步,锦鲤精突然想起自己此番前来是为了和这个男人套近乎的,现在这关系闹僵了可不好。 于是,她灵机一动,哎呦一声,假装崴了脚,向湖中心跌去。 哼!就不信你见死不救。 前面行着的御风听到身后的痛呼声,本能的回头,果不其然,那蠢女人整个都跌进了湖中,只留下半颗脑袋还能勉强露出水面。 说实话,御风是不想管她的。他不是个记仇的人,可这女人蠢的可以,自己要是去帮她,不知道又会惹上什么麻烦。 这么浅的湖,就算是崴了脚,也不要紧的吧? 在权衡利弊过后,御风迈开了腿,继续往岸上走去。 这死法师!见他离开,锦鲤精气的要死,却也不能说什么,只能在后面故作娇弱的大喊着。 哪想,那人却似聋了一般,连脚步都不带停的。 这人!可真是冷血至极! 锦鲤精愤恨的想着,眼珠子一转,改变了战术。 这边御风已快上岸,忽听得身后没了动静,心下正想着那蠢女人不会被淹死了吧,一回头,湖面之上风平浪静。 怎么回事?人呢? 御风仔细的将湖面打量了一遍,并未发现那人的任何踪迹。 是故意的,想博他同情?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个想法,他又加紧几步上了岸,坐到岸边上,目光却是紧锁着水面不放。 水下的锦鲤精此刻是十分憋屈,刚才她听到了那一顿的水声,可是似乎过了不过一会,那男人便又继续果断上了岸? 死男人!虽然她是锦鲤精,却也不能长时间憋在水里啊! 脑子里昏昏沉沉的,现在她又不好出去,要是出去了,不就等于那男人,她是诓他玩的吗? 那她岂不是就要前功尽弃了? 不行,她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努力白费。 死死憋着气,控制住自己吐泡泡的本能,慢慢的,脑子越来越沉。 好晕,好难受,呼吸,好困难…… 御风在岸上蹲守了许久,也不见那女人有丝毫动静,这才意识到确实不对劲,连忙将剑往岸上一放,一个猛子便扎进了湖里。 这女人,果然一点都不让省心! 嘴上虽然抱怨着,手下的动作却丝毫不含糊,手脚并用的,向着湖中冲去。 约摸估计着快到了地方,他一个猛子直接扎入水中,憋着气去找那个蠢女人。 静谧的湖底,清澈可见,一片白静静沉在水中。 就是她了! 御风奋力向前游上数米,一把捞起那人,向着岸上游去。 待他上了岸,两人的皮肤都已经被泡的有些发白了,多余的盐水渗入其中,那滋味,着实不好受。 来不及拧衣袖上的水,回头,那蠢女人脸色惨白,颇为吓人。 御风伸出手去拍她的脸,直到将手下那颇具弹性的脸蛋都给拍红了,也不见那女人醒来。 这——不会给淹死了吧? 怎么办?御风问着自己。 渡气? 不行,他摇摇头,就冲着这蠢女人的臭脾气,等她醒来,非得把自己大卸八块了不成。 所以,还是想些其他的法子吧。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七锦鲤(十) 嘴角划开阴恻恻的笑,御风在岸边坐着,伸出手去掐躺着的人的人中。 他用的力道很大,甚至在她白嫩的肌肤上掐出一道红痕。可那女人就像是死了一般,没有一丁点的反应。 这是怎么了?难不成真的死了? 御风突然有点慌了,在此情况下,他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妨了,一骨碌自地上爬起来,跑到那女人跟前半跪着,捏住她的鼻孔,对着嘴就要吹气。 此刻的锦鲤精正陷入一片混沌,大脑里空白白的,突然她觉得自己周身一热,那种热度,让她惶恐不安,一惊之下,直接自昏迷中惊醒。 于是,在她醒来的第一眼,印入眼帘的,就是一张她厌恶至极的男人脸。 本能的,她抬手就给了上头人一巴掌。 御风被打懵了。于是,这男上女下的姿势便持续了许久。 直到——啪,又是一声响亮的巴掌声。 “登徒子!”锦鲤精的声音里带着羞愤,这个人面兽心的法师! 挣扎着自那个男人的禁锢中逃脱,御风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一丝红晕爬上他的脸,这个面对泰山崩于眼前都能不改颜色的法师站起来,低着头说了句,“抱歉。” 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道歉,他好像也没做错什么。 “没事。”恢复理智的锦鲤精拢了拢自己凌乱的衣服,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告诫自己,你是来报仇的,要冷静,冷静。 冷风徐徐刮过,伴随着微不可闻的沙沙声,御风回头,看到绕过湖向着他们冲来的大批蚂蝗军队。 该死!差点就忘了这些可怕的东西。俯身捡起地上的桃木剑,御风将还在愣神的人一把拉起,声音低沉,“跟我走!” 他带着那女子奔逃,穿梭于密林之中。可锦鲤精毕竟是个女儿身,没跑几步便气喘吁吁。更何况,她的形象,应该是“刚刚崴了脚”。于是,过了一小会儿,她便喊着自己跑不动了。 “不行,我脚疼,兄台你先走吧!”甩开御风拉着她的衣袖,气喘吁吁的脸庞带着无奈与坚韧,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于心不忍。 御风也不例外,身为男人,他是绝对不会将一个姑娘丢在这荒郊野外的,尤其是眼下这般危险的情况之下。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他低道一句,“得罪了。”便将人打横抱起,飞快的穿梭在林间。 他的轻功极好,哪怕是在地势环境如此复杂的密林也似未受到任何阻挠。锦鲤精倚在他的怀里,满满的悠闲。 这个男人,很好骗嘛! 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假装因为高速飞行而不适的将脑袋靠在抱着她的人怀里,耳朵贴近他的胸膛。 那颗心,跳动有力,隔着胸腔,密实的鼓点砸在她的心上。 咚咚,咚咚。 只要她想,这一出手,便能让这个残忍的法师立刻命丧在她手下。 但她却不愿这样去做。 这才哪到哪,她要他受尽折磨,然后再凄惨死去。 这样,可比手刃仇人要来的爽快多了。 不过,这样跑着确实失了些乐趣。锦鲤精勾勾嘴角,扶着脑袋又开始做妖。 “兄台,你可否跑的慢些?我,我有些头晕。” 御风低头看了眼怀中之人,她的脸确实惨白的吓人。再回头看去,那些蚂蝗大军离他们并不远。 “你再忍忍,等避开了那些毒物,我便放你下来。” “可是兄台,我——”锦鲤精没再说话,只是一声呕,直接吐在了御风雪白的胸膛上。 “你——”酸臭的气息自空气中弥漫开来,可他又不好责怪她什么。女孩子家,娇弱一些,也是应该的。 御风抬头,仔细将周遭环境观察一遍,最后将目光锁定在不远处的一棵高树之上,加足马力,全力向那冲去。 踩着树梢,借着微薄的支点力,他自下面一点点跃上枝头。挑了个看起来还蛮结实的树干将怀中人放下,叮嘱她道,“你趴好,别松手。” 起身,御风提着剑直接冲了下去。如果注定要有人来面对这些嗜血的生物,那么,他宁愿是他。 树上的锦鲤精睁开了眼,向着到来的蚂蝗大军使了个眼色,那些软趴趴的动物便一涌而上。 白衣的男子,持剑,自树顶飞身而下。那架势,于世无双,甚至在有那么一瞬间,连她都被蒙蔽了双眼,觉得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那个杀戮果断的男子,不是他。 但只是错觉罢了。 锦鲤精看着他举起剑,向着地上那数以千记的蚂蝗们砍去。 浩浩剑气荡开,所到之处,血溅三尺。 他的白袍已沾上鲜血,红的触目惊喜。直到此刻锦鲤精才彻底惊醒,御风还是那个御风,他之所以肯对她这么温柔,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一旦知道了呢? 嘴角划起冷酷的笑意,她才不会被表象蒙蔽! 她与御华,在他以血洗尽她族人的那天起,就注定,只能是仇人! 那么,对仇人,就不该手下留情! 短暂的温情被仇恨蒙过,下面的战况越来越激烈。在御风即将险胜的时刻,树上之人做了一个非常大胆的举动。 她翻了个身躺着,然后松开了手,任自己从高空坠下。 “啊!” 御华正捏着剑思索着最佳的攻击路线,却听得身后一声惊呼,紧接着,好像是什么划破空气的声音。 那个蠢女人。紧张的回头,果然,自半空,有一阙衣袖,似折翼的鸟儿般,迅速坠落。 来不及多想,身体已快脑子一步,抛开面前危险,拔腿就往树下冲去。 这么高的高度,摔下来一定是粉身碎骨! 她不能死! 脑海里浮现的,只有这么两句话。 抛开自己所面对的危险,去救那个不久前才相识,还不断成为他的拖油瓶的女人。 御风想,他一定是疯了。 阵脚自乱,蚂蝗趁机咬住他的大腿。剧烈的疼痛自腿部传来。 但他忍住了,依旧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救那个失足掉下来的蠢女人。 一息,两息,三息。 咚!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七锦鲤(十一) 小臂处传来碎裂般的疼痛,这个蠢女人,可真沉。 不过还好,终是赶上了。 御风将她小心翼翼的放到地上,在看到她惊恐的眼时,忍着小腿的剧痛,揉了揉她的头发,安慰道,“别害怕,没事了。” 可她依旧睁大了眼,那一对眸,看的他眼底一片慌乱。 就在他数次安慰无果准备走开先解决了外患再说之时,那女人却拉住了他的衣袖。 他疑惑的回头,一块硬邦邦的东西被塞到他手里。 “这个,给你。”她说。 御风奇怪的将手中的东西举起来看,那是一块火石! “你怎么会有这个?” “一直有,就是不会用。我记得你说,蚂蝗怕火。刚才在树上,我想起来了,喊你你却听不见,我一着急,就……”说道后面,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好似是在为自己给他填了麻烦而愧疚。 异样的情绪在御风心里炸开,原来她是为了给自己火石才不慎跌落的。幸好自己救了她,不然也不知道自己会愧疚多久。将小小的火石一擦,火花瞬间自上跳跃出来,照亮了这有些阴暗的树林中两人的脸。 御风将其丢在脚下,火苗迅速壮大,在他们周围燃烧起来。 他一点都不怕火势扩大,反正这里都是幻境,烧了就烧了,又能怎样。 有了火,残余的蚂蝗立马失去了活力,远远躲在火外不肯靠近。御风也终于得空,蹲下来,自自己的腿部拽出那只正在吸血的蚂蝗。 哟,挺胖的嘛。御风甩甩手,毫不犹豫的将手中的蚂蝗甩进了火堆里。 这动作又引得他身后的人一阵恶寒。 果真残忍。 不过,这法师这么一折腾,不等一会儿这里将被火海覆盖,这场景是不能用的了,不如趁此换个地方? 说做就做。没有丝毫犹豫的,锦鲤精长袖一挥,将二人带入另一番天地。 这边御风还在为终于摆脱了烦人的蚂蝗而暗自欣喜,突然周遭急剧抖动,等他反应过来之时,已经置身于一个完全不同的场景。 漫天的苍白,映着坚实的冰地,丝丝寒气吹着他身上单薄的衣衫。他这是,又被带到了极地? 御风也不确定,在他广阔而丰富的人生经历之中,他从未见过如此般的场景。入目皆是一片雪白,冷的让人绝望。 “兄台——”身后一阵微弱的女声传来,御风回头,这才注意到,被带过来的,不止他一人。 那娇小的身躯在寒风下瑟瑟发抖,发出的声音也带满了寒颤,御风想脱衣为她取暖,才发现自己身上也只着了一件单衣,而且,还被她给弄脏了。 “兄台,我好冷。” 眼前的女子双眼迷离,拖着浓重的鼻音。御风表示自己很能理解她的感受,毕竟两人都是刚从湖里爬上来不久,一下子被扔到这鬼地方,湿透的衣衫立马结成冰块,想暖和都难啊! 但他也毫无办法,这个幻境,变化多端,传说只有打破心中心魔才出得去。可现在,他连自己的心魔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能,抱抱我吗?真的好冷。”地上的女子已经冷到无法顺利言语,一双被铺上霜的眼只留开一条缝来看他。思量许久,御风叹了口气,上前抱住了她。 “这样好点了吗?”他问怀中的女子,语气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柔。 “嗯,有一点。”锦鲤精一边演戏一边观察着他的反应。 只见御华解开他的衣衫,将她包裹起来,然后再不停的以掌心搓着她的后背,希望她能够暖一点。 但这微弱的力度,怎么能抵得住可怕的风寒。任凭御风再怎么努力,怀中女子的温度,还是越来越低。 到最后,他甚至觉得,她要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了。 心里有些慌乱,这样下去可不行。御风强迫着自己想办法,他的嘴唇也冻得绛紫,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因为他知道,一旦放弃,很有可能,他们两个都会死在这里。 该怎么办? 脑子乱成一团麻,他不由想到,要是自己的法力还在便好了。别说取暖,就是一栋房子,他也变得出来。 法力,对了!脑中灵光一闪,他将怀中人推开。 胸前的温暖骤然失去,锦鲤精本能的睁开眼,在看到御风离开她时,她的心中不由发出一声冷笑。 果然是个自私自大的法师,这就要抛弃她了吗? 那这样,就别怪她翻脸无情。 指尖一捏,唤出一头白熊,她决定了,她要让他死在这里。 这样的人,再折磨下去,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污了她的眼罢! 轰隆隆的轰鸣声自远处响起,御风却像没有丝毫感知,只见他盘腿而坐,闭眼运气。 热量自他的身体上散发开来,锦鲤精不由往他身边靠靠。 “把手给我。”御风没有睁眼,说出的话却丝毫不容人拒绝。 锦鲤精半信半疑的将手伸了过去,那人便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哎——”她惊呼,这人,怎么死到临头还这般不正经。 “不要动!”他的声线威严,似有魔力,一下子便怔住了她,令她乖乖听话。 四掌交接,热量源源不断自他的手心传来,她渐渐感到温暖。 “我教你个口诀,你记住了,按照这个口诀去做,就不会冷了。”男子的声音低低的,口中吐出的字虽不比刚才有力,却也清晰至极。 他念着,锦鲤精一句一句的学着,慢慢的,她便明白这人究竟是在干些什么了。 他是在以自己的内力为自己取暖。而且,还试图将自己一身浑厚的内力传与她保命!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是,他不是一直都是个冷血无情,杀伐果断的法师吗?为什么要帮她? 难道,她误会了些什么? 她挣扎着,想要避开这些内力,却像被吸附一般,怎么都脱不开身。 远处震耳欲聋的脚步声传来,踏的她心慌。 “放开我!”她大喊道,那人却无动于衷。 “不要!”她说,晶莹的泪珠自眼角滑落。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七锦鲤(十二) 心里泛起莫名的慌乱,仿佛整颗心已经不属于自己。锦鲤精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是心里有一个声音提醒着她,御风不能死。 多么可怕的想法,要知道,哪怕就在片刻之前,她还是恨着他的,巴不得他被白熊一掌拍成两截。 原来,易变的不止是人心,还有妖怪的心。 晶莹自她的眼角涌出,白色的身影闯入她眼帘,那毛茸茸的一团,是死亡的象征。 “御风!”她忍不住喊出声,此时此刻,还管得上去想什么暴露不暴露,她只想他活着。 “御风,你放开我,我是锦鲤精,是被你灭了族的那个锦鲤精,是你杀了一路也没杀死的锦鲤精!你放开我!我们是仇人!” 哪怕她的声音中带着声嘶力竭,将事实揭露到现在这个地步,面前的人还是没有丝毫的动容,该做什么还是在做什么。就仿佛,她的话不过被风吹散,从未路过他耳际。 他的嘴角噙着笑意,内力,毫无保留的往她身体里传去。 “你傻啊!我是来害你的!我想让你死……”后面的话她未能说出口,因为那头白熊已经逼近,毫不犹豫的对着御风就是一掌。 厚厚的熊掌拍在御风身上,他就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一口鲜血自嘴中喷出,染红了白的耀眼的雪地。 残破的身子尽力挺直着,他用尽他最后一丝力气,将最后一点内力传给她。 又是一记重击落下,他的脸荡出满足的微笑,结束了。 身子往前倒去,锦鲤精将他扶住。对面的白熊还想进行攻击。 “滚!”这一声吼的中气十足,却一点都未吓退那白熊,只见那畜生低吼了一声,肉掌抬起,对着靠在锦鲤精怀里的男人就要拍下去。 它这样做,无疑就是在找死,因为此刻的锦鲤精,已经处在了崩溃的边缘。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击溃她敏感的神经。 单手抱紧怀中的人,掌风呼出,凶神恶煞的白熊应声痛苦的倒下**。 但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好像不行了。 锦鲤精的双手颤抖着,捧起怀中人的脸。 “你怎么那么傻?”她絮絮叨叨的,像一个老婆子,细数着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不断告诉自己怀中的人,他这样做不值。 “嘘。”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脸色惨白的御风开了口,“不要再说了,我都知道。” “我知道你就是那条锦鲤精,也知道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还知道你想我死。但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虚弱,他的声音里带着沉重的呼吸声,断断续续的,一句话要说好久,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耐心的听完了。 “这是我欠你的。就如你说,我是杀了你全族人的仇人,我把命还给你,也没什么不好。” 滚烫的泪水自锦鲤精的脸庞划过,灼的她心疼,眼前是一片朦胧模糊,她觉得自己已看不清他的脸。 一只冰冷的手搭上她的脸,用尽全身力气道,“别哭,哭了湖水会变咸,锦鲤,是不会喜欢咸湖的。” 一瞬间,锦鲤精的身上犹如被雷劈过,僵在了那里。 这句话,好熟。 数年前,初成人形的她,偷偷溜到岸上去玩时,碰见了一个坐在湖边的小男孩。 他穿着正统的衣袍,脸鼓鼓的,一双眼睛哭的通红。 本着好奇与善意,她走了过去安慰他,“别哭,哭了湖水会变咸,锦鲤,是不会喜欢咸湖的。” 她想起来了,她什么都想起来了,御风,御风就是当年的那个小男孩! 可是,为什么,结局会是这样? 心中刮过疼痛的感觉,她的指甲已陷入肉中,声音带着沙哑的颤抖。 “你,为何要杀我的族人?” 怀中的男人看着她,嘴角用力扯开一个笑容,“这个,恕我不能告诉你。你就记得,我是你的仇人就够了。” 生命的体征慢慢在流失,御风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凉,与之随同变化的,是他们周遭的环境,正在一点一点淡去。 锦鲤精明白,等到这幻境完全散去,御风也就完全离开这个世界了。 世间将再无法师御风。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的,她抬起掌,狠狠往自己胸口拍去。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她趴在地上喘息,挣扎着,将地上那一颗淡黄色的珠子捡起,塞到了身畔人的嘴中。 御风的意识已经陷入混沌,但这并不代表他失去了思考的意义。作为一名法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颗珠子是什么。 那是妖怪的内丹,它们修炼数百年甚至上千年最为宝贵的东西。 闭紧嘴巴死命的抵抗着,就是不肯将那物吞进去。 锦鲤精喂了他数次也不得要领,她自己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眼见周遭环境越来越淡,若是完全散去,哪怕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御风丝毫。 咬咬牙,她将那颗珠子塞入自己口中,然后捏住御风的鼻子,对着他薄凉的唇就吻了下去。 她能感到身下人的轻颤,一片温热覆上他的唇瓣,本能的,他想伸出舌头去舔舔自己干巴巴的嘴唇。就是趁这个空档,一条灵蛇划入他口腔,与他纠缠在一起。 继而,划过上颚,探入最里边。 他被激的干呕,本能的伸手去推,却有一双柔夷先他一步将他完全掌控。也就是在那时,他的嗓眼处,感到一块异物。 是内丹!他反应过来,挣扎愈剧,可却被那故意的温情融化,等待他反应过来时,一切已来不及。那颗内丹,已经顺顺利利,被他吞入腹中。 身体瞬间回暖,意识也跟着清醒起来。 眼前的景象已经完全开朗,对面的姑娘淡化的难以看清其轮廓。 御风看着她,眼神复杂。 “御风,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好好等我,知道吗?” “我叫枫荷,枫叶的枫,荷花的荷。记住了吗?” 风散去,一切烟消云散,再也捉不到任何。 御风眼角带着被风沙迷了的泪,点点头,说道,“好。” 但他知道,他永远都不可能等到她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痴念破碎 哪有妖精会转世投胎的呢?这只是凡人的权利。 妖精,吸天地灵气一心悟道,寿命虽长,却只有一生一世。 枫荷,再也不会回来了。 天地朗朗,此生此世,永生永世,世间再无锦鲤枫荷。 仰天长笑,眼泪自眼眶中夺眶而出,那他,不惜被她误会,用她一族之命保下她一人,又有何意义呢?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他御风法术无双,一生自负,自以为天地万物都可轻易掌控在手中,却还是输了,输在命数之下! 东方琉璃与姬宫涅本来还在幻境中溜达着,却骤然被拉回现实,身体上有些不适。 桌前站着的是百里无忧,他身旁坐着的那位男子,想必就是他所说的那位法师了吧? 可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他们还没来得及出手,事情就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他自己出来了?东方琉璃困惑的眸投向百里无忧,而那人只是向他轻轻摇了头,示意他莫要多问。 御风此刻看起来心情甚为不好,他们还是不要多问的为好。 果然,在静坐了片刻之后,御风起了身,提着桃木剑对百里无忧道了谢就要走。 看得出来老友心情不是很明丽,百里无忧也只是客套的送他出去。 “这个法师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出来就摆着一副臭脸?”东方琉璃将脑袋转向身边的人,一脸不解。 “难道是失恋了?”东方琉璃见姬宫涅面无表情,又大胆的抛出自己的猜测。 “可能是吧。”姬宫涅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而这一动作刚好被出去又回来的百里无忧收入眼底。 “嗯!咳咳!”百里无忧表示,自己对他俩这动不动就秀恩爱的模样,非常看不惯! 好歹也考虑一下他这个外人的感受吧?看来这阴阳医馆真是不能再待下去了,他还是打声招呼,早点回他的绿袖坊陪寿眉吧! “那个——”脸上略微有些不自在,连他自己都闹不明白了,明明不顾市容影响的是那两个人,他不好意思个什么劲啊! “嗯?”东方琉璃见他开口,将偏向姬宫涅的脑袋又转了回来,颇为认真的等待着他的下文。 “我就先回去了,你也知道,乐坊那边离不开人,还有寿眉——” “知道。”姬宫涅粗暴的打断百里无忧的话,原谅他对这个男人一直不报什么好感,尤其是在知道他和东方琉璃还有一些往事纠缠,他的内心就更加的不爽。 他巴不得这小子永远消失,最好一辈子都别出现在东方琉璃的眼前。 看来,是时候带东方琉璃出去走走了。也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在东方琉璃的心里更深,让百里无忧在东方琉璃的心里更浅。 “那个,就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临走前,百里无忧拿白扇在手中搭了搭,说道。 “不用,白送你的。”依旧是姬宫涅搭的话。 “你怎么对他态度那么差?”待百里无忧走后,东方琉璃忍不住问起身边人,就算是自己以前与百里无忧有些瓜葛,但那毕竟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若是换了人,早都不知道过了几个轮回,他不至于为这种事情恼火吧? 每次一对上百里无忧就不给人好脸色,她承认百里无忧却是很混,也很吊儿郎当。但百里无忧,好像也没怎么惹着他吧? “你偏袒他?”听了东方琉璃的话,姬宫涅的眼睛危险的眯起,连声音里都透着丝丝冷气。 “那个——”东方琉璃讪讪的摸了摸鼻子,果然是吃醋了吗? 按理说,这种时候,对付炸毛的男人,最佳的法子应是替他把炸起来的毛给捋顺了。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叫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她东方琉璃只要把态度放温和一点,甜言蜜语好好哄上一番,这事也就那么轻而易举的被揭过了。可她不知道自己当时犯了什么抽,一时脑热,脱口而出,“不是,这事本来就是你的不对,人家百里无忧——” “嗯?”姬宫涅的尾音上挑,眼中气息越发恐怖。 “我的错?” 事实证明,道理这种东西,只存在于萍水相逢,不仅不能和女人讲道理,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和男人讲道理也是讲不通的。东方琉璃张口合口数十下,越讲越乱,越讲姬宫涅越不高兴,最后那人直接一把将她捞起,关了门就往床榻方向走去。 “喂!姬宫涅!你要做什么!”不是在吵架吗?呸呸呸,不是在讲道理吗?怎么这个姿势架势有点不对劲啊?这这这,这是很危险的前奏啊! 横扛着她的男人声音低沉,一本正经的答道,“我生气了,需要降降火,不然,我也不敢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东方琉璃一头黑线,知道自己这是在劫难逃了。 在一番羞羞的亲亲摸摸过后,东方琉璃终于领悟到一个真谛。那就是,男人远远要比女人可怕,得多。 “所以,宁可去招惹一个女人,也别去招惹一个男人。”东方琉璃心里想着,嘴上也没把住门,一下子就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祸从口出,这句老话还是没错的。只见姬宫涅一个翻身,过来一把揽住她在怀中,嘴唇贴着她的耳朵,问道,“刚刚在说什么?” 热气哈在耳朵上,酥酥麻麻的,东方琉璃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不注意,说出了什么。 连忙捂住自己的嘴,使劲的摇着头,就像个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我能说什么呢?” 东方琉璃讪笑着讨好自己身边的男人,那奴颜媚骨的模样连她自己都不忍直视。可谁让她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呢? “真的没有?”姬宫涅看着她的样子,心中不由好笑,却还是在面上憋住,尽力的去逗她。 毕竟,这么乖的东方琉璃,确实罕见。 “真的没有。”东方琉璃答的肯定,脸上的表情越发的谄媚起来,那模样,就差一条小尾巴在身后摇啊摇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海誓山盟 那好吧!”姬宫涅捏住她的鼻头,他也不是个得寸进尺的人,既然东方琉璃都认怂了,他一个大男人,还计较什么? 支起半个身子来,姬宫涅打算趁热打铁。 “东方琉璃,我想和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东方琉璃扬起脸来,看到的就是他一脸严肃,自己也不由得跟着正经起来,连神经都被绷起。 “嗯,我想带你出去一趟。”姬宫涅轻咳,脸上露出不大自在的神情。 “去哪?”东方琉璃还未反应过来,以为是要去办什么正事,一脸正直。 “去游山玩水。”姬宫涅的眸间一片认真,微顿之下,见她不言语,以为是她不愿意,又开口补到,“我看着医馆也不是很忙,天气也暖起来了比较适合出门。而且,你要是实在放心不下,可以让颖儿姑娘帮忙照料……”姬宫涅越说声音越小,明显底气不足。 东方琉璃的眸色认真至极,看了他好半响才微笑点头,说,“好啊。” “你说什么?”姬宫涅有点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今天的东方琉璃这么好说话? “我说,什么时候走?” “如果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姬宫涅还沉浸在一派狂喜之中未完全清醒过来,东方琉璃就已经掀开被子下了床。 “你去哪?”自床上伸出一只手拉住了她。 “你不是说什么时候都可以吗?那就现在。”东方琉璃的面色平静,话讲的格外认真。 “怎么?不愿?”见床上的人不言语,她又道。 “愿意愿意。”姬宫涅也立马一个鲤鱼打挺自床榻上起来,一边拉着衣服一边对东方琉璃道,“你先坐着等着,我去收拾行李,很快就好。” “哎——”东方琉璃拉住他,低低的女音里带着些许撒娇的意味,“收拾什么行李,咱这是去游山玩水,又不是进京赶考。” 转身,自衣柜底层抽出一沓银票塞到面前人的手里,道,“有这个就足够了。” 二人起身去绿袖坊辞行,果然颖儿也在。在简单的交代一番后,坐着的三人都表示对他们的决定表示吃惊。可毕竟这是人自己的事情,他们也不好干涉。便只是将医馆钥匙接过来了而已。 “你们,这一去要多久?”终是百里无忧没憋住,在二人离开前问出声来。 “不知道。”答话的是东方琉璃,只见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那是百里无忧与她相识数百年也不曾见到过的。 “可能很短,也可能很长。” 不知为何,在听到这句话后,一股涩意自百里无忧心口刮过,弄得他无比难受。可仔细体会分析去,连他自己都说不出,这是何缘故。大概是看不惯两个男人都在自己面前秀起了恩爱,而他还要苦巴巴的守着吧! 最后,百里无忧只能将那奇怪的感觉归结于此。 白扇一打,露出个招牌纨绔笑容,白衣白扇,在斜阳侧影下分外迷人。 “那二位走好,若是回来的晚了,我将你这医馆独吞了也不一定。” 东方琉璃明白他在说笑,微微点了点头,应到,“好。” 外面斜阳微垂,两人携手踏出,两道身影在夕阳下被勾勒的分外修长。 “这般晚,出去恐怕不大好吧?”姬宫涅骑着高头大马,对着身侧同样翻身上马的人说道。 “没有体验过宿营的人生,是不完美的。”一身红衣的人满目娇俏,应到。 “也好。”姬宫涅将胯下骏马一夹,那马儿便疾驰而出,随风他撂下一句话,“追得上我的话,今晚的晚饭由我来负责。” “想为我下厨不用这么委婉。”东方琉璃的笑声如铃般悦耳,快马加鞭,紧跟在姬宫涅身后如箭一般射出。 漂亮的夕阳红为两位扯出动人的身影,两匹马儿同时冲出了即将关闭的城门。 “东方大夫真是好身手!”负责关门的士兵感叹道。 踏风而过,出城视野渐渐宽广起来,连带着人的心情也舒缓起来,两人此刻倒也不急。什么比试,不过是一些俏皮话了。他姬宫涅,为东方琉璃做的饭还算少吗? 信步闲游,这当是两人第一次并肩看落日。姬宫涅相信,而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会在一起看日出日落,享受人生最惬意的时光。 忍不住回忆起从前的时光,从他们第一次见面,第一次交手,到他黏在她身边惹她不耐,到慢慢培养出默契,相依又相争,再到如此刻执手漫步。他,的确不容易啊! 遥想过去点点滴滴,那些不悦的场景,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不过,只要结局还算不赖,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会好好珍惜她,用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爱她护她,不让她受一丁点的委屈。 他,不想再让悲剧重演。这一次,他要好好把握,放下那可笑的自尊责任,好好握住眼下的幸福。 侧脸,看向身侧的人,她的脸平和,打在傍晚的柔光之中,有说不尽的柔美。 心中突然一动,脱口而出,“东方琉璃,嫁给我好吗?” “啊?”身侧的人还在观赏夕阳西下这她常见却从未认真评赏过的场景,一如百年前她独自一人静坐昆山,也是如同这般,带着平和的心态,去看白云苍狗的云卷云舒变幻无常。 但此刻的她,注定与往昔大不相同。 因为,她被爱着,也爱着爱她的那个人。 所以,在姬宫涅突然吐出那一句话的时候,她还未完全自自己的世界苏醒过来,偏着头,额前碎发垂落下来,搭在眉角,恬淡的神色令姬宫涅沉沦。 这一刻,岁月静好,她的容颜如千年不泯灭的壁画,深深镌刻在他脑海。 就着这气氛,他又将自己的请求重复一遍,一字一顿,极为认真,“东方琉璃,你愿意,嫁与我姬宫涅为妻吗?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只要你愿意,让我一直守在你身边,好吗?” 余辉收尽,天色马上暗了下去,马上的红衣人儿莞尔一笑,爽快的答应下来,“好!”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一世欢喜 最好的状态,就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哪怕只是片刻,哪怕彼此都没有空闲,只要在一起,就是好的。 清晨,东方琉璃自睡梦中醒来,一滴露珠打在她的脸上,惊醒了她的美梦。不待她拉下身上的薄毯,一个侧翻,便看见了身边支着下巴,看着她笑的那个男人。 “姬宫涅,早啊。”她揉着自己懵懂的眼睛,觉得眼前一点点亮起来。 通透的阳光打在她脸上,暖暖的,一夜的酣睡赶走了疲倦,大脑一点点充实起来,神儿也回过来。她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一睁眼是看见了什么。 奇怪的盯着身侧的人,道,“你怎么醒的这般早?” “早吗?”姬宫涅脸上挂着满满的笑意,“若是在平时,这个点,我都该练完功了。” 听着他的话,东方琉璃将头偏向东方,果然,日出已经好一会了。 “糟了糟了,错过日出了!”东方琉璃连忙掀开自己身上的毯子,直起腰来,埋怨着身侧的人,也不知道早些叫她起来。这下好,日出错过了。 对着那斗大的红日,东方琉璃心中飘过一阵忧伤。 “看你睡得香,就没打扰你。”姬宫涅将毯子叠好披在她身上,道,“再说了,以后,看日出的日子还多,不在这一会儿。” “那我们现在去哪?”东方琉璃拿手拉着自己身上的毯子,转过头来问身后的男人。 一碗清淡的鱼汤递在了她手中。 “趁热喝了,然后我们赶路,去该去的地方。” 姬宫涅的脸上满是宠溺,那温柔模样几乎要将东方琉璃完全融掉。 接过他递过来的一片柔情蜜意,东方琉璃将其一饮而尽,也顾不得好喝不好喝了,一口气就见了底。 “慢点,看你洒的。”姬宫涅拿袖子替她擦了嘴,这才扶起她往拴马的地方走去。 可待二人走到时,却发现原来的两匹高头大马,只剩下一匹了。 这可有趣了,姬宫涅的眼睛微眯,刚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还来看过,马儿还在。这人也忒为大胆了,竟然刚在他眼皮子底下盗马? 蹲下去,仔细审视草丛中的马粪,还很新鲜,说明盗马贼还没走远。 再看草被踏过的痕迹,很好,这人还真是自信,偷了东西连痕迹都不带走。 一把捞起地上的红衣人儿,往马上一放,紧接着自己也翻身上了马。 “要不——算了?”处了这般久的时间,哪怕只是一个眼神暗示,东方琉璃都能立马明白他所想。所以在姬宫涅翻身上马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了。 他是想去找那个盗马贼。 “一匹马而已,值不了多少钱。”怕麻烦,东方琉璃开口劝马上圈着她的人道。 “不行,我们不能姑息恶人。”姬宫涅一脸正义的拒绝了怀中人的要求。要是在平日里也就算了,可这小贼一点都没颜色,偏偏要在他和东方琉璃度假的时候偷盗,严重影响了他们出游的心情。这种恶劣至极的行为,决不能姑息。 一定要坚决抵制! “驾!”骏马奔开四蹄跑了起来,东方琉璃还试图说服后面的人,“说不定,人家只是急用——” “不问自取,视而为偷。” “好吧。”东方琉璃无话可说,悻悻的闭上了嘴。 两人在后面根据马蹄踏过的痕迹追去,幸而草势不错,踩过便能留下清晰可辨的痕迹,追踪倒也不是一件有什么难度的事。两人就这样带着闲逸的心情,一路上追了过去。 只是苦了那盗马的人,她虽是趁人之危偷得马,却被过早的发现,身后时远时近的马蹄声赶得她心慌,有好几次几乎就要自那马背上跌下来。 咬咬牙,她告诉自己要坚持,只要进了城,人海茫茫,她将马儿转手卖了,再拍拍屁股走人,谁又能认得出她来? 况且,她真的很缺钱。 要是再筹不到钱,她去哪找他? 天大地大,他到底去哪了? 想着想着,眼泪便不争气的自眼角滑下,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她抬起手背,使劲抹干了眼泪,暗暗为自己打气。 你要努力!她说,小腿腹用力夹紧马腹,一鞭子狠狠抽下去,马儿吃痛,身上的汗毛竖起,带着威风凛凛的马鬃,瞬间如同脱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跑的挺快!”姬宫涅骑着马,望着前方滚滚尘土,由衷发出一声感概。 “那我们便不追了。”东方琉璃顺便接茬到,其实她真的不明白,姬宫涅今日为何对一匹马这么执着。 “不,要追。我真好奇,这个偷马贼,是个怎样的人。”姬宫涅嘴角勾起一个阴恻恻的笑,这个人的武功,看起来不凡,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好的耐力。 那么,这件事就变得耐人寻味了。 如果只是巧合还好,但要是江湖旧友呢? 他不敢想,要是此时此刻,他依旧是独来独往的孤家寡人一个,那他是无所畏惧的。但今非昔比,除了他这一条贱命,还有更值得他珍惜的东西要他去守护,那就是东方琉璃。 他不会允许任何可能会影响到东方琉璃安全的潜在危险存在。 所以,这个偷马贼,他势必要明白他的真实身份。 杭州城是个好地方,离着苏州城甚是近,两班人马一追一赶,马不停蹄的跑了大半日,竟然就到了城墙下。 若不是东方琉璃有钱,当初挑了汗血宝马做坐骑,恐怕就这一会儿功夫,就得跑废两匹马。 东方琉璃被颠的屁股疼,看着近在咫尺的人进了城,幽怨的表情转向姬宫涅,“这下,你总不追了吧?人都进了城了,哪里还找得到?” “不是还有你吗?”姬宫涅缓下了步伐,既然知道了目的地,也就不在乎这片刻功夫了。反正马市是早上才开的,他急什么。 “别指望我会帮你。”东方琉璃对着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引来身后人强行掰过她的脑袋就是一记深吻。 “你做什么!”东方琉璃胡乱的拍开不分时间地点作乱的人,嫌弃的擦了擦自己嘴唇上的口水。 第一百八十七章 小冤家(一) “见你好看,一时情不自禁。”那人越发的没了正行。 东方琉璃白他一眼,气鼓鼓的将脸转了过去。 “好了,别气了!”见她这个样子,姬宫涅是又好气又好笑,顺手捏了下她的脸蛋,腿下一用力,骑着马儿就入了城。 两人挑了家不错的客栈住了下来,简单要了些饭菜填饱肚子后,东方琉璃迈开腿就要回房休息,却被身侧的人给一把拉住。 挑挑眉,东方琉璃以眼神问姬宫涅他想要做什么,这个人,折腾了一天也不见累,到底是习武之人。 事实上,她自己也是习武之人,但毕竟她已经是几千岁的“高龄”了,和姬宫涅这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不一样。 她需要休息。 “陪我出去一趟。”姬宫涅言简意亥,也不等她同意,拉着就往外走。 “哎!你等等——”东方琉璃还想说什么,却被直接拉扯了出去。 僵持许久,东方琉璃终于发现自己是坳不过这个人的,只得拉好了衣袖,迈开腿随着他去了。 两人都是第一次来到苏州城,至少东方琉璃是这么觉得的。姬宫涅带着她左拐右拐,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反正长到一度让东方琉璃以为他是想把自己绕晕然后给卖了。 当然,这只是她开玩笑的想法,因为,在转了无数个巷道后,姬宫涅在一处店铺前停了下来。 没错,就是这家了,虽然数年未来,街道房屋改变不少,但这家店还是如旧。 昔日里,红袖的衣服就是皆定于此处,她穿上了,也一定很美。 自然的牵起身后的人的手,四条腿一前一后,迈了进去。 东方琉璃在进去前抬头瞄了一眼招牌,只见古朴的小叶紫檀木上,刻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红衣馆。 红衣馆?是成衣的地方吗?东方琉璃还在疑惑着,就被拉了进去。 店铺里冷冷清清的,虽说是正当换季,按理说是生意最火爆的时节,偏偏这里冷清的很。 看来这里生意并不好。东方琉璃边打量着四周边揣测到。 “客官,需要些什么?”掌柜的自柜台后懒懒的探出身来,目光却在触及姬宫涅的那一瞬呆住,继而眼眸中闪烁出异样的情绪来。“姬——” 姬宫涅连忙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开口,毕竟,他过去的那些事,他并不愿意让东方琉璃知晓太多。 他怕,他怕她一旦知晓,眼下这些时光,将一去不复返。 他承受不了此等的代价,所以他宁可选择沉默。惶惶不安的等待着东窗事发的那天,在这之前,能偷得多少浮生闲,就偷多少吧。 柜台后的老板做了这些年的生意,早已活成人精,会意到姬宫涅的眼色,态度立马又转了一番,懒洋洋的趴在柜台上,道,“二位客官需要些什么?” “你这可有女人的衣裙?”开口的是姬宫涅。 正在打量店面的东方琉璃吃了一惊,目光落在姬宫涅的脸上,他这是,要替自己买衣服? 那边老板已经应了声,声音既客套又不过分殷勤,询问着他们需要那种颜色、花纹及款式。 “你喜欢什么样的?”姬宫涅低下头来,认真的询问身旁女子的意见。 “我——我不知道——”东方琉璃一下子被问懵了,她从来没有买女装的经验,自然也不懂的什么花样款式。 “这样吧。”老板的眼珠子突突的转,脸上带着商人客套的笑,自柜台后面走出来,道,“二位客官不是本地人吧?” 东方琉璃点点头,可这又与挑选衣服有什么关系呢? “那就怪不得了!”老板脸上挂着浓浓的笑意,道,“本店最大的特色,就是不落俗套。本店与其它成衣店不同,本店有专门设计衣服款式的师傅,每件衣服做成各种大小,挂起来供顾客选择。一旦哪件衣服被顾客挑中,其余的颜色和不同大小的衣服都会一并被销毁,保证了出衣服的效率,又避开了千篇一律。虽说价格有些略高,但品质,绝对是万里挑一的。二位要不要上去看看?” 老板的说完,东方琉璃终于明白这家店为何装修精致却鲜有人来了,这么高的消费,确实不是寻常百姓能够承担的起的。而且此般铺张浪费之名,贵族官员也是万万不可担的,这钱赚的巧妙。 从未见过此等新奇买卖法子的东方琉璃立刻被吸引,主动提起,“要不,却看看?” 东方琉璃主动提起,姬宫涅自是高兴不已,感激的看了一眼老板,那人以微笑回应他,带着二人上了楼。 一楼虽精致,毕竟只是个空壳子。只有上了二楼,才能真正知道这家店的巧妙之处。只见在宽阔的空间内,格式各样的应季衣服挂了一排。 好看!好看! 东方琉璃的脑子里只剩下这样简单的一个赞美词,其余的过分华丽的辞藻都是做作,毫不真实。只有这样返璞归真的词语才能配得上此等创意。 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想出如此精妙的法子来! “二位具体想看点什么?这边是春款,这边是夏款。这里是马装,这边是裙装,再往里面一点,是礼服,每个颜色都是划分开来的……” 东方琉璃还沉浸在惊叹之中,店老板就已经带上一副笑容,详细的为他们讲解起区域划分来,好方便他们挑选衣服。 “就这件吧。”姬宫涅看她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能自拔,低笑一声,手指拨过一排排衣服,最终停在了一件赤色衣裙上。 老板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抬起头来,看向姬宫涅。 “怎么?店家,这件衣服难道不卖?”姬宫涅似笑非笑的看着那老板,说出口的虽是玩笑话,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压力。 “既是不卖,又为何拿出来?” 姬宫涅的声音低下来,淡淡的杀气自他周身涌出,东方琉璃愣住,伸手就要去拉他,那老板却突然识趣,自面上挤出来个笑容来,道,“卖,怎么会不卖呢?只是这个对于这位来说,恐怕有些大,容我去拿件合身的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 小冤家(二) 老板走进里间去拿衣服,东方琉璃趁此空当和身旁的人搭上话。 “你怎么对店家这般无礼?”她的语气微低,却还是藏不住些许埋怨。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店老板,用的着这么吓唬人家吗?他们只是出来游玩的,又不是执行什么任务,干嘛时时刻刻紧绷神经,生怕自己吃了亏,别人不知道自己有多厉害。 “我不想你受委屈。”姬宫涅抿着唇,并不打算解释。 顿了许久,身侧人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姬宫涅只得主动低了头,去拉她的手,“那件衣服,确实很适合你。” 因为适合你,所以才忍不住不择手段去帮你得到。东方琉璃的心里有一丝动容,接受了他这有点孩子气的理由。 主动往身边人跟前靠了靠,轻声细语道,“下次别再这样了。” “好。”店家拿着衣服出来了,姬宫涅也再未做争辩,只是将目光落在那店家手中,倒是东方琉璃,略有些不自在的主动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这个看着与这位体型相差无几,您要不试试?” 老板捧着大红的衣服,话是给东方琉璃说不错,可方向却是朝着姬宫涅的。显然,在下意识里,他就已经先入为主的将姬宫涅默认为了掌事的那位。 因为,毕竟在他过去的记忆中,他所认识的姬宫涅,是一位强势至极的人。 但他永远都不会明白,时光是一件极其磨人的东西,只要足够,它总能轻易改变一切。什么沧海桑田,海誓山盟,在它面前,不过只是不堪一击的笑话而已。 姬宫涅自店老板手中接过那件衣服,递给东方琉璃,道,“去试试吧。” 店老板不愧是经营这般有趣成衣店的人,察言观色的能力极强。见东方琉璃接过衣服,拍手叫过两个侍女来,叫她们引着她去换衣服,自己则邀着姬宫涅往一旁等待的包厢里坐了。 备好的茶奉上,店老板毕恭毕敬的将茶碗捧给座上之人,姬宫涅接了过来,一副理所当然,抿了一口,然后将其放下。 气氛里带着凝重,半响后,那老板开口,“姬大人,为何——” “我的事,不需任何人来过问。” 冷冷的语气,一如当年,那老板愣了一瞬,继而扯出一抹苦笑。这么多年,他倒是没变,还是那个性子。 只是,他对外面那位的态度——也太微妙了吧? 若不是数年之前有过交情,他几乎就要以为姬宫涅也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 但他们先前就认识,而且交情不浅,和那位故人,也交情不浅。虽然说为了一个死人去破坏别人的幸福终归不道德,可他咽不下这口气。 看着姬宫涅现在幸福,那红袖姑娘,过去所受的那些,都算是什么? 至少,也得给她一个交代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没法选择沉默,而是带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倔强再次开口,道,“那红袖呢?" 摸着杯子的人手有那么一刹那的愣神,继而反应过来,低着头,将一双眸色掩在其下,应到,“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的事了?店老板笑了,那笑容有些苍凉。 红袖啊红袖,你若在天有灵,睁眼看看自己在世时爱上了怎样一个男人?你活着的时候,为他刀山火海,他从未将你放在心上哪怕片刻功夫;这才几年光景,他不仅带着别人出现在他的成衣店,还风轻云淡的说着,“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他笑出了眼泪,那一声声凄惨如老鸦般的笑刺激着姬宫涅的耳膜,他将头偏过去,努力想避开这让人难受的笑声。 “红袖!你睁眼看看!这就是你爱的男人!你为他,刀山火海,赔上性命,值吗?值吗!”店老板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愤怒的咆哮,像是已失去骨骼支撑的狮子。 “逍遥子,我希望你能平静下来。斯人已逝,但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着的。”姬宫涅忍不住开口劝道。 这种话,搁在他从前的性子下,是绝对说不出来的。可而今不一样了,自他认识东方琉璃后,这个女人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承认,起初他接近她,不过是她那像足了她的背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迷上了这个女人。她的一举一动,她的一颦一笑,都足以让他心动。他怜惜她,担心她,他爱她。 他已经错过了红袖,为了他那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理想抱负。现在,他再也不想重蹈覆辙。 “你要娶她?”敏锐的,店老板逍遥子自他的言谈中扑捉到他的情绪。 “是。”姬宫涅端起茶再次抿了一口,大大方方的承认下来。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红袖?”逍遥子还是不依不饶,口气咄咄逼人。 “我怎么考虑?她已经,死了。”姬宫涅张口,自嘴中吐出那两个薄凉的字,心中一阵抽痛,却被他再一盏茶强行压了下去。 “是啊,她已经死了。所以你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忘了她。姬宫涅,我不明白,那个女人,她到底哪样比得过红袖了?”逍遥子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要不是为了照顾顾客体验,将这墙做的格外隔音,恐怕这时候东方琉璃早已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了。 “她很像她。”姬宫涅放下杯子,猝不及然的,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此语一出,逍遥子瞬间愣住。 回想见到那女子的画面,她的清冷淡漠,确实与红袖如出一辙。 他突然无话可说,明明是指责是质疑,此刻却全然化作了同情。片刻过后,他终于开了口,“这样,对她来说公平吗?” “这个世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是啊,逍遥子勾起嘴角,无奈的苦笑。要真有公平,红袖就不会死。 “那她知道吗?”突然平静下来,在激烈的争吵过后,两人这才回归平静,像多年故友一样坐下交谈。 姬宫涅摇摇头表示否定。 第一百八十九章 小冤家(三) 他不敢,他没有那个自信将自己的过去毫无保留的暴露在她的面前。他怕她会抗拒,她那么有个性的女子,怎会接受这样一份残缺的爱情? 逍遥子沉默了,他完全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他能再说些什么呢? 大家都是被命运玩弄的人。 正巧,在这个时候帘子被掀起一角,原来是东方琉璃换好衣服。 逍遥子马上自座位上起来,恭敬的退到一旁。 掀开帘子的素手主人踏了进来,红衣店不愧为老店,侍女除服侍东方琉璃穿衣外,还简单的为其搭上装扮。只见她青螺眉黛长,三千青丝仅用一支雕工细致的金簪绾起,淡上铅华。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一举一动,皆有一股巫山云雾般的灵气。 来不及再细看,她收敛裙摆莲步轻移,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百褶裙挂身,一双丹凤眼轻佻,向他看来。 “好看么?”难得的,东方琉璃提着裙摆小女人的转了一圈,好让姬宫涅看的更清楚些。 眼前突然模糊,数年前那个他以为早已忘却的身影突然闯入脑海,她也着这样一件衣裙,三千青丝垂落,赤脚跳进他怀中,扬起一张天真浪漫的脸娇笑着问他,“涅,好看吗?” 晃晃脑袋,提醒自己从幻想中醒过来,这次,他说出了那句不曾说过的话,“好看。” “但我总觉得,这件衣服有点怪怪的。”东方琉璃磨砂着手下的衣料,这裙子好看是好看,却不知道怎么了,穿着心里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那是因为你许久不穿女装,觉得有些不适应罢了。”姬宫涅安慰她道。 东方琉璃想想,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可一双手还是不停的磨砂着裙子。 姬宫涅见状,也不想在此地多待,将他扭过去对着店家道,“老板,结账。” “好嘞!”逍遥子脸上神情复杂,招呼着侍女将与此衣同款的其他衣服抱过来,当着二位面给拿剪刀剪碎了,这才收下银票。 “客官走好!”老板殷勤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姬宫涅带着有些雀跃的东方琉璃离开了此处。 别看只是买了件衣服的功夫,这时间溜得快,出来时已经快至傍晚,东方琉璃不怎么有胃口,回了客栈便歇下了。姬宫涅也闲来无事,一并歇下来了。 只是暂时的疲惫,并不能使两人长睡不醒。在这短暂的休息中,东方琉璃做了个梦。 这个梦终于跳脱了对往昔的追忆,在这个梦里,既没有百里无忧也没有孤独绝望。她终于不用自内审判,淡漠的看着世间一切。在昆山皑皑白雪间,在明静似的湖水上,她看到了两个人的倒影。 那是她和姬宫涅。他褪去自己那身常穿的紫衫,换上只为她着的大红喜服,灿烂的笑容着了她的眼。 那如阳光般温暖的笑,直达心底,击碎了数百年来冻结的寒冰。她依偎在他胸膛,身上是同样的红,在天地万物的注视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门扇有轻微的响动,东方琉璃警醒的睁眼,对上的,是一双愣住的眸。 他的手里端着一碗粥,丝丝热气自从其中冒出来。先前数步,他将粥放在桌上,来到床畔,轻声细语,一如梦中,问她,“怎么不多睡一会?可是我吵到你了?” “没有,自然醒。”东方琉璃在他的搀扶下下了床,穿好衣服洗了把脸,这才坐到桌前。脸上看上去是波澜不惊,实则眉梢都染着笑意。 姬宫涅就坐在桌子旁边,向来急躁的他,竟然就这样看着她慢慢喝着粥,小小的汤勺拿起又放下,直到一碗粥见了底。 习惯性的拿过姬宫涅递过来的帕子,擦完嘴东方琉璃这才发现,姬宫涅他,好像没吃? “你不知吗?”东方琉璃好奇的偏过头问道。 “过午不食。”旁边的男子漫不经心的答道,伸出手拉她起来,“走,带你去逛夜市。” 东方琉璃并不是第一次见识到姬宫涅是个有趣的人。明明平日里也是个闷性子,暖起来也是颇为贴心,一路上,他显得比她还要幼稚,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尽带着她活跃在一些卖面人、糖葫芦摊前。 人流攒动,苏州的夜晚倒是比杭州要热闹上许多。东方琉璃和姬宫涅此刻就像是一对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情人,手拉手漫步在大街上。 忽然,东方琉璃的手摸上腰际,取出一物来交到姬宫涅手上。 “这是——”姬宫涅低下头去看,借着明灭的光,他辨出了那是东方琉璃从不离身的佩剑——含光。 眼中变得疑惑起来,她,这是何意。 “送你的。”东方琉璃眼中带着盈盈笑意,眼波流转,纯洁如少女,“你送我了一套衣服,我也该回你个礼吧?你的佩剑断了,这些时日也寻不着合适的。上次见你用含光,倒也有那么一点意思,索性就将它赠与你。倒也算是名至实归。” “这——”姬宫涅刚想拒绝,却被东方琉璃快言快语打断。 “你就收下吧,我武功没你好,而且我相信,以后,你是会保护我的吧?”东方琉璃眨巴着眼,眸中隐约闪现着期待。 “那是自然。”话已至此,姬宫涅也不必再拒绝,将佩剑仔细收好了。 “这剑的来头,自然你是习武之人,也应知道。我希望你能如它一般,在每次用它之时,使出它最大的劲来。” “好。” 月下,十指相扣,谁都以为,这甜蜜将会是一生一世。 许久不逛街的东方琉璃这次倒是逛了许久,两人相伴而行,几乎在一夜踏遍整座城池。有名些的吃食二人吃了个遍,直到最后肚皮鼓囔囔,连走路都费劲,两人才恋恋不舍的自摊前挪开,慢悠悠的往回走。 “姬宫涅,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大的快乐便是遇见了你。”吃了些米酒,东方琉璃头有些晕,迷迷糊糊的靠姬宫涅抱着,朗朗月色之下,她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第一百九十章 小冤家(四) 清晨窗微开着,凉爽的风自那一条小缝钻进来,调皮的挠着东方琉璃的脸。待到阳光微斜打倒脸上之时,东方琉璃睁开眼,对上的便是眼前一张放大的俊颜。 一惊之下,东方琉璃往后闪躲,这才注意到快要接近自己鼻头的手。 指节分明,虽不修长,却孔武有力,薄薄的茧子附着其上,透出主人的沧桑。 东方琉璃一愣,继而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人,是准备捏她的鼻子吗?看不出来,姬宫涅还很有童心。 心里想着,脸上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姬宫涅本来做到一半的动作被人打断,心里就稍稍有些尴尬,见东方琉璃笑出声来,这种尴尬愈发的浓了起来。可当着自己喜欢的人又不好发作,他只得将伸出的手缩回去,放回袖中,起身不大自在的说道,“那个,洗脸水我给你打好了,我去楼下问问粥好了没有。” 门吱呀一声被关上,东方琉璃一转头,便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铜盆,清冽的水在其中盛着,上面还飘着些许若有若无的热气。一条雪白的帕子搭在上面,岁月静好,时光停滞。 心下有一股暖流流过,她起身,赤脚踏在木板之上,走进那盆水,捧起一把打在脸上,不热不凉的温度令她颇为欢喜。 嘴角咧开一个弧度,她顺手拿了帕子,却想着自己是不是有些略微过分了。 姬宫涅那般自尊的男人—— 又是吱呀一声,门扇被推开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进来的人手中端着一碗白粥,旁边是一小碟配菜。将手中什物放置于桌上之后,他顺手接过她洗过脸的盆,道,“吃点东西,一会儿我们要赶早去马市。” 东方琉璃这才想起他们来苏州的目的,可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追回那一匹丢了的马。 果然是个细心的男人。东方琉璃坐下,端过粥来,就着小菜一口一口的吃了。 这会儿还是天刚亮不久,普通人是不会起这么早的。整个客栈,也不过两三个人坐在下面吃早饭,东方琉璃穿上一身女装,走着总觉得颇为不自在,幸而姬宫涅似是能体会她心情,一路上都未曾放开过她的手,这才缓解了她些许紧张和不安。 明明是刚要入夏,她的鼻头却隐约有汗尖渗出。 这不能怪她,许多年不曾穿女装,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嗯,可能是觉得,有点像变态? 东方琉璃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但却又不得不承认这种想法的真实性。她无助的将目光放在身旁的男人身上,想问问等会他们回去了,她可不可以不再穿这个了。 但姬宫涅是何许人也,她一个小小的动作都难逃其法眼。在看到东方琉璃如同小鹿般的眸子后,他凑近她耳侧,轻声道,“总归是得习惯的,你真想让人当断袖一辈子?再者——” 他顿了顿,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际,酥酥麻麻的,似一道惊雷将她自上到下贯穿。 “再者——”他继续道,“过几天打算去给你定喜服,你连这个都 穿不了,到时候怎么拜堂?难不成要我穿女装,你穿男装?” 姬宫涅说完,连眉梢上都挂上喜色,整张脸洋溢着舒服的感觉,看的人也不自觉的心情好起来。东方琉璃眸中一动,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这个建议极好。” 姬宫涅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都愣住站在街上,待他明白过来东方琉璃所指为何时,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在她脑袋上轻敲一下,道,“傻丫头!” 甜蜜的感觉瞬间在东方琉璃心头炸开,像吃了蜜一般的甜令她飘飘然。一旁的小贩也瞅准了机会,抿着唇对这对上了年岁的眷侣推销道,“这位公子,您的娘子如此美貌,不考虑为她挑支簪吗?” 听了他的话,姬宫涅的眼睛自摊位上扫过,继而客客气气的道,“不必了。” 那小贩还想继续推销,却见姬宫涅又开口道,“我家娘子若买簪,必定是要极好的!” 东方琉璃被他那句戏谑的“娘子”羞红了脸,握拳在他胸口轻垂一下,引得周遭人一阵起哄,两人互相挎着就这样一路走了下去。 集市虽大半开在早上,却也有个好处,分门别类,不仅易于管理,逛起来也省了不少体力,例如今日里东方琉璃与姬宫涅逛的马市,就位于整个集市的最里面。 健壮的黄牛,产奶的奶牛,长角的山羊,剪毛的绵羊,趾高气扬的公鸡,咯咯咯叫个不停的母鸡……一来到这家畜市场,周围的热闹,多多少少让人有些吃不消。 东方琉璃微微皱鼻,身为一个大夫,他比任何人的嗅觉都要更为灵敏一些。这市场的味道,未免也有些太过——刺鼻了吧? 可不是,眼睛往上瞅还好,都是些活蹦乱跳的家畜们。可往下一瞥呢?那粪便,简直惨不忍睹。 姬宫涅是个体贴的男人,见东方琉璃这般,连忙举了他的袖子替她去挡这难闻的气味。 东方琉璃不愧是个大夫,自袖中耍戏法般摸出两条帕子,递给姬宫涅一条,然后自己再麻利的按照系面纱的方式飞快为自己戴上那条帕子。 呼,这下就好多了。 东方琉璃处理好自己,将目光转向身边的人,只见他手中握着那条帕子,细细叠好收回袖中,道,“这条我帮你拿着吧!” 怕她心中有不悦,他又补充道,“我一个大男人家的,系着帕子在路上,有碍雅观……” “你确定?"东方琉璃挑挑眉,这市场里面的味道,可不尽如人之意啊! 姬宫涅笑笑,“走南闯北的,什么没经过?”顺手揽上她的腰肢,两人就如同平常夫妻,一同踏入了这热闹非凡的市场。 一路逛下来,哪怕有帕子挡着,那一阵阵怪异的味道还是不停的冲击着东方琉璃的鼻子,引得她一阵阵难受。到这时,她不得不感激起姬宫涅的未卜先知了。若早上吃的很那些食客一般油腻的话,此刻,怕早就没她了吧? 胸口微微有些闷,身侧的人一边关照着她,一边将目光向四周散去,忽然,瞳孔一紧,看到了那匹熟悉的高头大马。 第一百九十一章 小冤家(五) 她已经在这站了一上午了,满街的尿骚味冲击着她滴水未进的胃,一阵阵类似痉挛的抽搐感自胃部传来。 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按压着胃,额头上满是汗珠,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嘲讽,什么时候,自己也变得如此娇弱? 大概是从遇见他起吧? 难得的,紫苏脸上扬起一抹微笑。 彼时她还是江湖中雪月楼的一名小小刺客,接了生意去杀一户人家公子。 这公子,说来头小倒也不小,捏着自蜜丸里取出的纸条,上面白纸黑字,将他的信息记载的详详实实,一个闲散王爷,据说赋闲前还上过战场,赢了不少军功在身。 呵,王爷呢。紫苏将那纸条上的内容浏览一遍,没有丝毫犹豫的,边将其搭在火上烧了。 该死的人是谁,并不重要;他生前做了什么,也不重要;甚至连他姓谁名谁都不重要。对她这种三流杀手来讲,只要杀了他,拿到自楼主手中抽取过的报酬,便够了。 一匹骏马一把刀,紫苏穿着骑装,奔赴她该去之地。 诺大静谧的宅子,她用了七天功夫,才将那位王爷在纸条上所未记载的信息摸实。白芷白王爷,逆妃之子,天生奇才,却无半点武功。早年被自己的侄子扔到边疆征战沙场,任其自生自灭,原本是报了将他弃之保全皇室中人名誉的心,却未料想到他竟凭着自己那一副脑瓜子自那枪林箭雨中活了下来,还立下赫赫战功,随军回朝。凯旋那日,他那皇帝侄子先是惊愕,而后气的牙痒痒,非但没有半丝奖赏,还变相的夺了他权,将其软禁。以防他皇叔那聪明的脑袋瓜子让他皇位不稳,这一晃,便过了十年。 十年,脆弱点的沧海桑田都已崩塌,为了打消侄子疑虑,这位白芷白王爷连个家世稍微好点的世家小姐都不敢处,当然,也不排除人家怕惹麻烦不敢与他往来的可能性。十年时间,他过的清心寡欲,无欲无求,每日的活动就是在自己鸟笼大小的宅子里转上一转,或者,恰逢军中卸任故友来访,两人推杯换盏,寒暄数句,日子便在这偶尔的喜上眉梢间过了。如此般的苦行僧生活,却并不能令他的侄子满意,反而觉得这是猛兽苏醒前的蛰伏。那高高在上的皇帝总觉得,他的这位皇叔非寻常之辈,有朝一日苏醒,必会将他自至高无上的皇位狠狠摔下。 为了一劳永逸,他采取了最极端的方法,暗杀白芷。 为了少添变数,他买了江湖上最有信誉的杀手组织——雪月楼里的杀手。 定金,人头,尾款。自此,世间再无白芷,他也得一片安宁。 可怜之人!站在树梢上的少女一脸冷漠,发出的叹息也不知道在指何人。 反正今夜,就是白芷的死期。 白芷作息极为规律,晨起昏睡。一刻都不耽搁。也不知是不是那皇帝故意放水,明知白芷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整个院落里别说侍卫,连仆从都不大能见着几个。这倒是给她提供了极好的契机,只待天一黑,她便可摸进熟睡的白芷房间,手起刀落,迅速结束她的任务。 她观好天时地利,将一切都算的稳妥,却偏偏忽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细节,那便是人和。 这天傍晚,白芷用过晚膳,在院中溜达一圈,消消食后,便准备如往常一般进屋歇下了。 紫苏也握紧手中利刃,那薄薄的汗贴着她的手心渗出,滑腻腻的让她担心,想着自己是不是该擦点滑石粉在手上。 嗯,她也有点紧张,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出任务。 杀手的处女杀。 正犹豫着,自大门处忽然想起一阵叩门的声音,本能的,她将头迅速转过去。 白芷刚踏进卧房的脚顿了顿,吩咐仆从道,“你去看看。” 他的人缘不好,或者说,在他那侄子的操作下,敢来看他的人少之以少,以至于紫苏都能为他们排出一张详细的时间表。但今夜,按照她多日的观察,应该不会有人来。那么,这个叩门的人是谁呢? 仆从一路小跑过去,拉开大门的瞬间。愣了一愣。然后就准备合上门往里跑,一只孔武有力的手却先他一步握住门,推开那半掩的门扇,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 “白芷——”中气十足的声音,紫苏借着树影的遮挡,看到了那声音的主人。 一个一身白衣,风度翩翩的公子哥。 又是一个小白脸,她故作老成的挑挑眉,握着刀柄的手愈发的滑。 要不买一送一,一并做了? 但很快,她便知道了自己这个想法的愚蠢性,以及重新学习了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 只见那个白衣公子大步向着院内跨去,两三步之间便揪住了准备往卧房中溜的白芷。 “白王爷这是要去哪啊?” 轻佻而又带着隐隐怒气的语气,引得白芷无奈的笑,将头转过来问道,“你怎么来了?” “怎么?数年不见,就将我这个旧友给忘记了?”盈盈月色之下,白衣男子脸上的嘲讽明显,青筋之下潜伏的,是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怒气。 “你弄痛我了。”白芷轻描淡写一句,将来人搭在他肩头的手拨下。 “白芷!”那人气的跳脚,“你怎么回事?” “我这里受过伤,你又不是不知道。”白芷的眼眉低垂,低眉顺眼的模样莫名的勾起了白衣男子的回忆。 尴尬的收回手,低声到了句,“抱歉,我——” “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白衣男子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粗暴打断。那平静的语调,落在他心上却似一击重锤。 “白芷,你说什么?”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出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温文尔雅,谦谦公子的白芷白王爷,微微拔高音量,而后连头也不回,便往室内跨去。 “白芷!”这一动作彻底将身后的白衣人激怒,他伸手将欲走的人一把拉回,宽阔结实的胸膛撞上一片瘦骨嶙峋,顿时,心中涌上一片心疼,这些年,他都是怎么过来的? 第一百九十二章 小冤家(六) “当今皇上不喜于我,与我交集过多,怕引他猜疑。你身为护国大将军,执掌三军,当与我这个身份敏感的王爷保持距离……”白芷犹豫再三,终是将这一番话说出口。可就算是在树梢间隐着的紫苏,也能轻易看出他紧抿着的唇间的无奈。 原来是位大将军。树上的紫苏抽了抽嘴角,这国家的人可是奇葩,军师是个白面书生模样的病秧子倒也罢了,将军也长成这般模样,上阵杀敌,怕是镇不住那些凶煞恶煞的敌人吧? 那这位将军今日之来,所为何事呢?探出半个身子去,她可不想错过任何有用的信息。 “然后呢?”白衣男子问白芷道。 “离开这,别给自己找麻烦。”白芷抬头看向面前之人,眸间一片沉静。 突然间,那白衣翩翩的公子笑了,那笑容如此耀眼,就如同暗夜之星,同样如同火把,灼蚀着白芷的心。 树上的紫苏突然饶有兴味的笑了,这个什么大将军,不会是与这白王爷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吧?她怎么越看这两人,越觉得他们在打情骂俏呢?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她完成任务。大不了,等这个男人走了再动手。 闲散的往树干上一躺,半掩住自己的耳朵,不再去听下面那两人的磨叽。 但她不听,并不代表下面的两个人就能结束他们的“深情”戏码,只见那白衣将军一把拉了白芷,将他便往房中推边道,“来都来了,要得罪的人早该得罪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白芷还想辩驳,奈何那人力气实在是比他大上许多,他只能眼睁睁的任那人将他推进房中。 门啪的一声被合上,门外的小厮还在愣神,大将军与王爷的关系……似乎很不一般呐! “你要做什么?"屋子里还未点灯,一片黑漆漆,白芷摸黑去点了灯,再转过来时,那人将他拉到桌前坐下。 “皇上要杀你,你不知道?” “他想要杀我,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白衣将军的声音被刻意压低,透出丝丝杀气与愤懑,而白芷却只是一句轻描淡写将其揭过。 “知道你还这么能做的住!”白衣将军的话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白芷,你我都知道,以你的才能——”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白芷打断他的话。 “为什么?”低低的声音自那人嘴中划出,如同雄狮压抑的怒吼,“就是因为你是庶出吗?可你别忘了,你那个侄儿,也是庶出!” 白芷的眼眸微暗,手中去取棋的动作也跟着一顿,但很快便恢复如常。 这样的静默反而更激发起白衣将军的怒火,他将桌前布棋的人一把拎起,那黑白的棋子便随之散落了一地。 他将跌跌撞撞的白芷一路拎到窗前,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树对他道,“你看清楚了吗?那个树上藏着的,就是雪月楼的杀手!” “我知道。”白芷站稳,整整衣领,语气依旧风淡云轻,就仿佛从头到尾的他就像是个多余的笑话。 他什么都知道?脸上显出一丝颓然,他问眼前这个隐忍了一世,不争不抢的男人,唇间泛出苦涩。 “为什么?” “不要再和我扯那些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狗屁言论了!” “我累了。”难得的,白芷答的顺溜。他纤长的睫毛轻闭,投下一片阴影。 “你也知道的,我的出身……'' “娘娘她是被冤枉的!”白衣将军忍不住开口打断他。 “谁会信?”白芷睁开眼来,满脸是讥诮。 是啊,谁会信?白芷这几年所做的努力,他一直都看在眼里,可就算他能摸到一丝半点证据,又有谁真正敢为他的母妃平反? 白芷的母妃,是政权斗争的牺牲者,承认她的无辜,就是在打先皇的脸,更是在打当今皇上的脸,甚至,说明了太上皇错了。 要是太上皇错了,以他母妃生前受宠的程度以及白芷的聪慧程度,当今那皇位上,做的是何人还不一定呢。 再者言,就算不追究过往,一旦这案子平反,凭借白芷这些年来的赫赫战功,民心所向,呵呵,那狗皇帝确实该担心。 当年他母妃费劲心思保下他一命,于是他毕生的心愿便是替其平反。可现如今呢? 十年了,不算之前的努力,已过去十年,他的手头不仅连一星半点实质性的证据都没有,还过着这般活死人的生活。再苟延残喘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倦了。 蹲下身子,细心的将那些打落在地的棋子一一捡起来,黑白分明。 “陪我下最后一局吧。” 白衣将军的唇角微动,最终还是道出一个“好”字。 夜已尽子时,白衣将军却依旧固执的坐着,虽然他本身极其讨厌下棋,但他总天真的觉得,只要自己多坐一刻,白芷便能多活一刻。 风沙沙的吹过树叶,紫苏自迷迷糊糊中醒来。她竟然睡着了?回首瞥向身侧的矮房,那里面还亮着灯。 那个男人还没走?心下泛起一片狐疑,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提着短刃就跃上了墙头,迅速向着屋顶摸去。 她可没那么多时间去等,她还打算去接别的任务呢,要是都在这磨叽了,还怎么挣钱? 轻盈的身体落在房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屋内的白衣将军却凭借过人的经验,感受到她微乱的气息。 来了。 手中棋子握紧,连指尖都控制不住开始抖动。 “人各有命,大将军,可别忘了下棋。” 啪,白子落下,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卧室中格外响亮。那淡漠如斯的声音,挑战着白衣将军的耐性。 屋顶的紫苏,一手握着短刃,一手小心翼翼的将脚下瓦片揭开一角。 于此同时,白衣将军的手也不自觉的的握上腰间佩剑。 气氛,顿时凝结。 拔剑张弩,只在一瞬间。 一身白衣,一身黑衣,皆紧闭呼吸。 咣当——瓦片被掀开。 哗——长剑被拔出鞘。 第一百九十三章 小冤家(七)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大战一触即发之时,发生了一场谁都预料不到的意外。 只听咣当一声,白王爷府上的瓦片,因为质量问题,被踩成碎片。而其上的杀手,也光荣的自屋顶上掉了下来。 咚——巨大的声响过后,紫苏忍着浑身被摔碎般的痛,自地上爬起来。 这绝对不是最糟的境地,因为,更糟的还在后面——只见在她起身之后,狭小的屋内,六目相对,颇为尴尬。 “白……白王爷,早啊。”她尴尬的笑笑,往门口摸去。 此话一出,周遭气氛更为尴尬。对上执黑子男人阴郁的眸,她竟然失去了再动的勇气。 笑话,那战场上杀敌无数的将军,岂是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杀手能够与之对抗的? 紫苏的心在胸腔里急剧的跳动着,她知道,这单生意算是砸了。可怜她吃了那么多年苦,却要在还未功成名就前惨死他乡。手暗自往腰间摸去,那里还藏着一把备用的匕首,她是该用它来自行了断呢,还是拼死一搏。 思考棋路的白芷再也看不下去了,他这个侄子,怎么这般不靠谱? 摇了摇头,以袖掩口,十分自然的轻咳一声。 罢了罢了,权当做好事了。 紫苏抽出匕首,惊愕的看着不知自房间某处突然冒出来的黑衣人。 他他他……他是自哪来的? 没有人能回答她,那黑衣人径直朝着她走过来,然后像一阵风一般,带走了她。 “白芷——”白衣将军一脸不解,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刚才那人,应是他的贴身暗卫吧? “哦,川柏今年二十又七,还未寻得妻室。难得有这么个有趣的傻姑娘,我便他做主了。”白芷轻描淡写,落下一子,将黑子杀的片甲不留。 白衣将军咬牙切齿,这才明白自己的担心不但是多余的,还被人消遣了。 约摸越过许多房檐,紫苏心里还蒙着,那人便放下她,头也不回的便走了。 “喂!”风中传来姑娘清脆好听的声音,“敢问这位兄台,姓甚名甚?” 只可惜风太大,她的声音在风中浮起,却又很快散去。 连着五六日,紫苏都不大敢靠近白王府。 哪有她这么丢人的刺客?暗杀不成就算了,竟然还跌在要杀的人家中,这要是传出去,要她的脸面往何处搁?多亏了那小哥,否则她现在早该去阎王殿报到了吧? 那小哥——话说那小哥,到底是什么来头? 紫苏啃着自己包裹里的最后一块干粮,大胆猜测到,或许他也是个刺客。 啧啧,同行啊! 这个白芷王爷,仇人可真多! 紫苏用力嚼着口中的干粮,思考着,那要是这样的话,是否就意味着她可以直接坐享其成? 还是算了吧,靠人不如靠己。紫苏吞掉最后一块干粮,拍拍手,准备再去探探虚实。 不愧是不受宠的王爷,哪怕是险些被暗杀,这小院还是同从前没什么两样。 紫苏大大咧咧的往树杈上一躺,安静等待夜晚的降临。 殊死一搏吧。 室内,白芷指着树梢上的人对空气道,“川柏,要再拿不下,你可能就要失去我这个主子了。” 夜来的很快,在紫苏休息的差不多的时候,白芷也同往常一般,准备去休息了。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一如几日前的场景,自大门外跨进来一个人来。 紫苏探头一看,浑身的鸡皮疙瘩瞬间起来。 怎么又是那个白衣将军?不好的预感自心头浮起,毕竟数天前—— 紫苏已经没脸去回忆数天前所发生的事情了。 白衣将军同满脸笑容的白芷打过招呼,再抬眼往树杈那边看上一眼,最终走进了室内。 夜黑风高,正是杀人越货的好时机。紫苏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爬上了屋顶。这一次,她小心翼翼,以免悲剧重演。 屋顶上的瓦似乎都换了新的,紫苏来到正对房中桌子那处,正准备趴下时,却意外发现这屋顶上,好像还趴着一个人。 这人是打哪来的?为什么她刚才没有发现? 紫苏的小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砰的直跳,这白芷,不会给她设鸿门宴吧? 宁静的夜晚,只有风吹过的声音,以及她胸腔里那颗胆小的心不停蹦跶着的声音。 紫苏屏住呼吸,举起手中利刃。 无论是谁,挡她者,死! 可能是她实在是太背了,就在她的匕首即将落下之时,脚下一滑,一片瓦便随着房檐滑了下去,在院子里砸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谁在上面?”这响声惊动了院子里的仆人,有人点灯立马探出头来。 紫苏心中一惊,吓破了胆,心里不断念叨着完了完了,却觉得脚踝处一重,有人将其握住,往后使劲一拉。 “唔!”她被惊到,险些尖叫出声,有一只手却快她一步,捂住她嘴。 “别出声!” 于此同时,下面的灯笼光照了过来。 紫苏的脑袋被压的低低的,连大气都不敢出,身旁的人学了几声猫叫,总算将那人骗走。 “呼——”被放开的紫苏松了一口气,仰面躺在青瓦之上,道,“多谢兄台相救!” 一个翻身,清冷月色下,她看到了他的脸。 与记忆中如出一辙的脸。 “是你?”她惊呼出声。 “小声点。”身侧的人再次拿手捂住她嘴巴。 片刻后,紫苏终于平静了自己激动的情绪,将男子覆在她嘴上的大手拿下来,可压低的声音里还是有止不住的兴奋。 “是你啊!” “嗯。”男子轻点头,算是默认。 真是好巧,两次遇险,都是这个人救了她。紫苏的心中有止不住的喜悦。 “这么说,你也是来杀白芷的了?” 被问及话,男子脸上闪过不自在的神色。 可紫苏却将这沉默当做默认,偶遇心善的同行让她开心不已,拉着身边的人就话起了家常。 “我叫紫苏,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一派天真的少女趴在青瓦之上,问身侧的人道。 紫苏?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川柏。”他薄唇轻启,道。 第一百九十四章 小冤家(八) “川柏?”紫苏的脸上扬起灿烂的笑容,也不管暗夜之中的人能不能看的见,自顾自的道,“很好记的名字呢,朗朗上口。” 因为职业目的相同的缘故,紫苏与这个仅有过两面之缘的男子好感爆棚,两人自琐事聊起,天南海北的胡侃,那越来越压不住的声音引得屋内两位对弈的人一阵笑。 “我说白芷,你家川柏没谈过恋爱吧?”白衣将军憋着笑,脸上的表情看起来精彩万分。 白芷挑挑眉,并未说出一言半句反对之语,算是变相的默认了其说法。 想来也是,他家川柏自幼就随他左右保护他,连上茅厕都不敢离开一步,生怕主子被人暗算了。这般境况下,川柏应是连认识多余的人都难,又哪来的时间去想这些风花雪月之事? “话说——你是怎么看上那姑娘的?”棋子落下,听着墙角的白衣将军的八卦之心不由被勾出来,在他印象里,白芷是个静若湖水的男子,怎么会去插手此等俗事? 只见白芷略加思索,白子落下,杀了对面人一个措手不及。 “你输了。” 愉快的拍手,看着面前人气的跳脚的样子,白芷的嘴角划开一丝笑意,道,“不是我,是川柏自己对那姑娘上心。我不过是顺手推舟而已。” “哦?”白衣将军的眉角微挑,脸上露出有趣的神情来。 “几日前川柏在院子里看见那姑娘了,说是一个做杀手的怎么那么心大,竟然能在树上睡着了。起初我还不在意,后来见他天天有意无意的念叨,这才反应过来,川柏这是喜欢上这姑娘了。”白芷边收拾着桌子上的棋子边道。 “所以你就顺水推舟了?你可心真大。”有谁会撮合自家暗卫和别家杀手的,尤其是这个自家的暗卫先动的心,那个别家杀手还是来杀自己的。这个白芷啊,世上奇人! “何乐而不为呢?”白芷报以他一个笑意,将收好的棋子起身放好。 屋顶上。 紫苏还在和她的“同行”聊个不停,因为职业和目的相同的缘故,两人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般。虽然在大多数时候,都是紫苏一个人如同一只小鸟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这不,此刻,她正歪着脑袋问身侧之人,“对了,你在哪干?嗯——” 斟酌一下,她接着说道,“就是你是哪个杀手派的,你的主子是谁?” 川柏听得她这样问,脸上顿时一僵,幸而月色淡着,树影遮去了他的不少不自在。要不然,就这一刹那的愣神,也足够紫苏在其中发现端倪,将他看破了。 幸好幸好,幸好他是个寡言之人,低头的沉默倒也应景,被身侧之人误解为是有难言之隐。紫苏沉默半响,尴尬的以为自己问到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 的确,他对她有救命之恩,所以她把他当做是体己的人。但是对于川柏来说,她还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或者好一点,是一个被他搭救了数次的蠢蛋。谁会把自己的家底露给一个陌生人?讪讪的摸了摸鼻头,脑子里飞快搜索着些什么能避开这尴尬话题的言语。可奈何脑子不够用,一张口就是不该被提及的话题—— “我是雪月楼的,我家主子在江湖上可有名了,江湖传言他俊美无双,与人亲和,那都是骗人的。我和你讲啊,我主子那就是个人面兽心的笑面虎,别看脸上笑的那么灿烂,那心里的小算盘,打的可精了呢!就拿这次我出任务来说吧,虽然是第一次,但他就要拿一半的回扣。你说说,这凭什么啊!他又不是我师父,就算是生意是他介绍的,可也没这么抽皮条的啊!路费不给报,伙食费不给报,住宿费也不给报,装备也不报,万一路上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你也得自己负责。这么细细算下来,能拿到手的,也不过三四成,如果再除去人工费,啧啧,这可是要把棺材本都给亏进去的节奏……”紫苏一边掰着自己的手指头一边念叨道,她的脑袋随着嘴里絮絮叨叨的话不停的晃,她也很不明白,主子明明开着世上最大的杀手楼,为何还是这么的……抠门。 “那你为什么要做……杀手?”川柏沉吟良久,那两个字终自嘴中吐露。 “嗯?”紫苏还未反应过来,一个转头过来,对上的就是身侧人那双沉静如暗夜的眸。 为什么做杀手?这个问题把她难住了。她是个孤儿,无父无母,自小就被送进雪月楼,跟着一批同龄人接受历练,在一批批残忍的厮杀中存活下来,然后再被派出去做任务。在她的字典里,做杀手只是宿命之定,就如同性别一样,生来就是注定,无法选择,也无法改变。 川柏看到她眼中的愣,一种涩涩的情绪在他胸腔中漫开。他想起她在树上啃干粮的模样,顿时也不知自哪里冒出一股冲动,手顺着怀中就摸了进去。 紫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大跳,开始还想着会不会是户外蚊虫多叮着他了,后来才想起这个季节当是不会有这些讨人厌的小东西的。 那她,是不是该将头转过去微微回避一下呢? 可是,这样突然转过去,会不会显得比较尴尬? 就在紫苏的内心还在上演天人交战之时,川柏已经完成他的一系列动作,将大手自怀中掏了出来,一大叠银票就这样被塞进了紫苏手里。 川柏开口,话说的磕磕巴巴,可眼底的关心却是真真切切的,“你是不是缺钱,这些钱你先拿着,不够花的话,我再想办法。” 这下紫苏彻底呆了,这人是什么情况?看看手中的那一大把银票,我的乖乖,少说也有上百张吧,他一个杀手,随身带这么多钱干嘛? 不对不对,这川柏发疯,她的脑子怎么也跟着抽了起来?这个时候,是思想这些乱七八糟事情的时候吗?紫苏将手中银票往他手中一塞,拒绝道,“不不不,这钱我不能收。” 第一百九十五章 小冤家(九) 川柏见她不肯收钱,一下子就急了。她不是缺钱吗?可又为何不肯收他的钱? 可怜的川柏,第一次和异性接触,根本摸不透姑娘家的心思,只能如同那热锅上的蚂蚁,急的团团转、干着急。 在他看来,紫苏本来就是个善良纯真的姑娘,因为没有一个杀手会傻成她这个样子。所以,她做杀手,一定是被逼无奈。方才她也和自己说了,她的主子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能那么评价自己主子的杀手,在内心定是不臣服于自家主子的。紫苏姑娘又对钱财如此斤斤计较,那就只能是一个理由——她缺钱。 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出一个能让这样美好纯真的女子走上这条血腥之路的道理了。 所以,紫苏不肯收他的钱,这让他很费解。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肯接受自己的帮助?自己“帮”了她两回,也营改不算是陌生人了,她为何——就是不肯接受自己的帮助呢? 噗——屋子里正在品茶的男子笑出了声,那茶渍险乎脏了他一身胜雪白衣,憋着笑将茶盏放回桌上,白衣将军的肩膀一抖一抖的,难以自持。 抬起头来,他尽力克制着自己,这位在战场上不苟言笑,生活中也鲜有笑脸的将军,此刻的模样就算是用“花枝乱颤”来形容也不为过。 只见他磕磕巴巴,字眼几乎是一个接一个慢慢往外蹦去,对着对面稳如泰山般的人道,“我说白芷,你家川柏,就是这样取悦姑娘的?" 白芷没有他那般好的听力,只是低垂了双眸,淡淡答道,“川柏这是第一次接触姑娘。” 白衣将军听着白芷为自家暗卫辩白,心中笑意更甚,扶着桌子身子抖个不停,眉梢都带起一抹笑,道,“那你可知你家川柏都做了些什么?” 白芷手中动作微顿,挑了挑眉,示意对面的人继续说下去。 “你家川柏,直接甩给人家姑娘一把银票。哈哈哈,川柏把人家当什么了?也就是这姑娘神经粗些,要搁在普通人身上,估计甩他一巴掌都是轻的吧?哈哈哈哈。”白衣将军说完,又爆出一阵笑声来。 白芷闻后,微微愣了愣,他也没想到川柏能傻到这个地步,却还是勾勾唇角,接了一句道,“傻人有傻福。" “或许吧!“白衣将军又爆出一声笑来,那爽朗的笑声似乎都能穿破天际。 屋顶上的两个人还在推推搡搡间,到后来,紫苏实在争不过,直接将钱往人怀中一塞,拔腿就跑,根本连自己今晚来的目的都忘得一干二净。 黑色的人影自暗夜中划过,川柏望着那一道背影,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只能如个木头人一般呆呆立在原地。 “傻小子,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追啊!你主子这有我呢!”自下面传来一阵男音,那是看热闹的白衣将军。 可川柏还是没有动,身为暗卫,他很清楚,自己的职责所在。 “去吧!”期待中的声音终于响起,清凉似水,几乎没有一点犹豫的,川柏飞身自房檐之上跃下,对着卧房方向行了个大礼后,便后速追着紫苏离开的方向去了。 入夜的紫苏并没有去处,别说这个点还有没有可以接客的客栈了,就算是有,她身上也拿不出住店的银子了。 肚子开始咕咕咕的叫,紫苏的手扶上饿扁了的肚皮,嘴角扯开一抹牵强的笑,她的身上,好像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呢。 明天,该怎么办呢? 她不知道,正如她也不知道为何穷途末路的自己不肯接受来自川柏的馈赠一样。 可能是,她希望在他面前能留个好印象吧。毕竟,已经叫人家救了两次,是个人,都会决定她无能吧? 她不能一直在他面前留下软弱无能的印象。大家,都喜欢强者对吧?毕竟在雪月楼,只有强者才能活到最后,只有强者才能获得嘉赏。弱者,只能被同情吧? 尤其是像他这种在刀尖上讨生活的男人,更应该,不喜欢软弱的人吧? 她不要他的同情,她只希望能和他比肩,和他一起去看这个世界。 那需要,很大的实力吧? 握紧了拳,她在心底暗暗发誓,她一定要先他一步,杀了白芷,让他对她刮目相看! 山神庙外,大风忽起,紫苏裹紧自己身上单薄的夜行衣,半倚着神台,沉沉睡去。明日,又是崭新的一天…… 因为腹中饥饿,紫苏起的格外早。一大清早肚子就咕咕直叫确实不是一件令人能开心的起来的事。紫苏撑着桌子自地上起来,拍打过周身泥土,握起佩剑,转身就往外走。 如果她记忆没有出错的话,从这出去不过百米处,应有一条小河。这个季节虽不是鱼肉丰美的日子,但一些小鱼苗还是应该有的。她就前去摸几条,生了火,充充饥,也不至于饿死或者在执行任务时饿得两眼昏花、昏死过去。 说干就干,紫苏拿着佩剑,风风火火的冲了出去。南行百步,果然在西南角有一条小河蜿蜒流过。 放下手中利刃,趁着那清冽的水捧起来洗了把脸,整个人都觉得神清气爽。蹲在岸边看下去,清澈的河水中,数条鱼儿摆着尾,自由自在的享受着晨起的时光。阳光透过河水打在它们身上,那金灿灿的光,就像水中之物已被烤至金黄。如此美味正对着紫苏搔首弄姿,怎地不叫她心神向往? 如此般,她便不客气了! 卷起袖管,她粗鲁的趴在河边,一双素手就向着河中探去。 看花容易绣花难!紫苏现在才算是深刻体会到这句话的内涵所在,她将手臂探入水中,还未穿破最上面的那层薄膜,那些可爱的小尾鱼儿便都似成了精一般,一个接一个的游开了。气的她头冒青烟,却又无可奈何。 一连好几次,她几乎都要失去耐心,可那些小鱼偏偏就似在逗她玩一般,在她远离之时靠近,在她靠近之时躲开。真是,气死她了! “啊!”最后一次,她终于在这些鱼儿的愚弄下爆发,自地上弹起来,也顾不上满身泥土,气呼呼的就往一旁的丛林深处走去。 第一百九十六章 小冤家(十) 远处,一高大的身影双手抱剑,观望着事态的发展。 她去做什么?巨大的疑惑自他心底浮起,百思不得其解。但很快,这种忧虑便被抹去,因为紫苏已从密林中出来,手里还握着一根削尖了的树枝。 削尖了的树枝?川柏觉得,他应该明白紫苏要做什么了。 果然,那气鼓鼓的姑娘鼓着两腮来到河边,伸手就粗暴的拽下自己的鞋袜,一脚便踏入了清冽的河水。 浅浅的河水漫过她的脚踝,鱼儿自她周边游来游去。那白皙的玉足惹得远处的川柏略有些不自在,这姑娘,怎么不知道避讳人呢?将头偏过去,不去看身后场景,心中却早已泛起波澜。 蓝天白云,绿水游鱼,紫苏举起树枝,用力往水中刺去。 心里乱成一团,川柏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那是个晚上,在他趴在树梢之上时,往下的树枝轻微发出颤动。他奇怪的往下看,是一张稚嫩的脸。 一个姑娘?他握紧了手中暗器,正准备投射出去时,却见那姑娘一个翻身,挑了个舒适的枝桠躺下不动了。 他看的狐疑,屏住呼吸观察了许久,在浅浅的鼾声响起时,才不得不承认这姑娘是睡着了。 他的心底不由觉得好笑,他从未见过如此心大的姑娘,跑到别人院子中休息。川柏在心里这般想着,脸上不由得浮上一抹趣味。 但很快,这抹趣味便沉了下去。只因为他将那人扫视一眼,看到了——黑衣、短刃,她是杀手!眸色迅速的暗沉下来,毫不犹豫的,他抽出手中匕首,向着下方就要投射下去。 就在那一瞬间—— “啊!”身后的尖叫打断了他的回忆,川柏紧张的回头,眼眸深处是深深的担忧。 浅浅的河水中,妙龄女子浑身上下如同落汤鸡般低着水,薄薄的衣料贴着玲珑的身体,勾勒出其曼妙的身材。可川柏却顾不上看这些,两三步奔到紫苏面前,也顾不上如何解释自己来因,一把将人捞起带到岸上,顺手脱下自己外衣将人盖住,这才紧张的问道,“紫苏姑娘,你没事吧?” “啊?”紫苏还没大反应过来,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人,待看清他眼眸中的担心时,这才摇着头表示自己并无大碍,还迅速低下头去。 怎么又在这种出丑的时候碰见他?她是不是和他相克啊?每次都让他看见自己不好的一面。紫苏的心里满满都是懊恼,也怪她自己,怎么就那么笨,连几条小鱼儿都抓不住。 笨死了!她努力将盖在身上的衣服往上拉拉,好将自己尽力缩小,降低存在感。 好在川柏也不在乎这些,在得到紫苏肯定的回答后,他掏出怀中热气腾腾的豆沙包,递给她。 紫苏愣了,包子的香味冲击着她久未得到安慰的肚子,她想拒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给你买的。”川柏红着脸,好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肚子不争气的叫了一下,紫苏也顾不上谦词了,飞快的接过包子,低头小声道了句谢谢,便送到嘴边吃了起来。 感动的气息自胸口蔓延开来,川柏,真是她的及时雨。 一身劲装的男子也坐在她身侧,时不时偷瞄一眼正在认真吃包子的身侧人,他的脸红的似火烧云,脑袋瓜却还算是灵敏,仔细将方才可能发生的事在脑子里分析一遍,突然起身,来到紫苏脚下的那片土地,就那么单膝跪了下去。 脚踝被握住,正在用餐的紫苏吓了一大跳,本能的想要将将收回,却惹得那人不悦的轻声呵斥,“别动!” 他的话似有魔力,虽然她还是觉得有些许不自在,却还是乖乖听了话,不再挣扎。 川柏握着那小巧的脚,这双脚丫他也在刚才看过,那时是在远处,他看不大仔细,也不敢仔细去看。现在握在手中时,就宛如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让人心生怜惜。只是美中不足的是,这件无暇的艺术品,此刻肿的老高,红了一大片。 会很疼吧?她怎么这么迷糊?下河抓个鱼都能将脚崴了。 川柏无奈的笑笑,自怀中摸出一瓶药来,倒在自己手心里,再细细的替她抹在患处,清凉的感觉立马自脚踝处蔓延开来,当下就连痛楚也少了许多。 紫苏舒服的眯起眼,下面的男人却还不满足,收好药后,又自自己的衣服上扯下一缕布条替她扎好、放下衣摆,才算摆手。 “好了。”川柏起身,眼中的疼惜被很好的收了起来,落在紫苏的眼里,便是同往日无常。 可即便如此,她的内心却还是不停的小鹿乱撞。 川柏他,很温柔呢。 眼中的姑娘正拿着包子发呆,迷茫的眼睛如同误入迷雾的小鹿,看的川柏心跳加速,他莫名的想起那个初遇的夜晚,她也是用这般纯良无害的眼眸看着他,才令他一时起了恻隐之心…… 紫苏姑娘,应该是个好姑娘。就连主子也说了不是吗?她不可能伤到他的。 所以,她是个好姑娘。 脑子里乱糟糟的成了一团,川柏不自在的将头别了过去,刚好看见那河水里自由自在游荡的鱼儿,一瞬间,他的不自在与微微的心乱有了发泄的出口,只见他走到河边,对着河水内发出一排暗器,不一会儿,河水便变得红了起来,与之一起的,还有泛起肚白的鱼儿。 他将那些鱼儿仔细的捞了上来,开膛破肚洗干净了,又从林中找了树枝来,不一会儿,飘荡在两人周围的,就都是满满的烤鱼香味了。 川柏的手法娴熟,不停的翻转着鱼身,好让它们受热均匀,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不断的添柴加火,可看的一旁的紫苏一脸迷醉。 不愧是出色的杀手,连野外生存技能都这般高超,不像她——想起自己方才捉鱼不成反栽倒在水里的经历。紫苏脸上不由得一阵红。 也就是在这时,川柏的烤鱼也大功告成,只见他握着黑乎乎的树枝,起身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 小冤家(十一) “给你。”他是个寡言之人,从不善于感情的表达,能说出口的,只有这些了。 紫苏看着面前的人,脑袋还晕乎乎的,接过鱼儿往他身后一望,只见那边的用树枝搭起来的临时烤架上还串着几十条鱼,当下脑袋就如同抽风了一般问了一句,“这个是给我的?” “嗯。”川柏轻应一声。 “那后面的那些呢?”此话一出,她就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给咬下来。可终归是为时已晚,她也只能低下头去装鸵鸟才能掩饰自己的尴尬。 而川柏以为她是没吃饱,语气温柔的道,“你要是喜欢的话,都给你吃。” “啊?”紫苏没有料想到他会这样回答自己,头抬起来,一双杏眸睁得浑圆。半响后,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摇着头磕磕巴巴的道,“不是不是,我已经吃饱了。” 说完后,还拍拍自己的肚皮,示意自己已经很饱了。 川柏的眉头皱到了一起,那她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呢,是你捉那么多鱼干嘛?”将他周身打量一遍,犹豫的开口,“你——吃不完吧?” 这下轮到川柏愣神了,只见他先是一震,继而一抹红云爬上他耳稍,再迅速自耳后蔓延开来,涨红了整张脸的他像个犯了错被抓包的孩子,低声道,“没有,我不饿,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呀!”紫苏开始的时候还能耐心等待,在对面的人一连说了好几个“只是”后,性子火烧火燎的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催出声。 “我只是想替你出气。”吞吞吐吐的男人终于抬起头,一双眸不安的看着她。 紫苏愣了,就在川柏以为自己惹了她不快,手忙脚乱到不知该作何的时候,面前的小娇娘却咧开嘴,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这个川柏,怎么这般愣? 立着的川柏被她这一系列反应弄得一愣一愣的,愣在原地不知该做些什么,眼见眼前的姑娘笑的越来越欢,他的心底也跟着乱到没有章法,到最后,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将她自地上扶起来,握着她的肩道,“紫苏姑娘,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笑,可能是我又做了什么蠢事,可是我确实,确实是很在乎你的。你的一举一动,每个动作我都很在乎。我不想你受苦,也不愿意看你受委屈。怎么说呢……”川柏的话说的磕磕巴巴,颠三倒四,到后来,连他自己都捋不清他想说些什么了。 干脆就一闭眼,放开眼前的人,背过身子去,将自己心中所想像倒豆子一般一股脑的都倒出来。 “紫苏姑娘,从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记住了你。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但我知道你对于我来说是特别的。至少,在遇见你之前,在我的眼里,只有两种人,主子以及主子不许伤害的人,还有敌人;但遇见你之后,我的严重就有了第三种人。紫苏姑娘,你笑起来很美,我知道说这话可能有些轻浮,但是我想一直看你笑。我的意思,就是你愿意让我保护你一辈子吗?”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川柏急匆匆的语气突然变得慢了起来,甚至连音量都低了下去,因为他不确定,或者说他没有那个自信,说服紫苏接受自己。 毕竟自己和她,应该算是对头吧。 身后久久没有回应,他的内心由紧张期待慢慢转为失落。 果然失败了吗? 大将军果然是料事如神,他这般木纳又做着这等不能见光职业的人,是不会有姑娘喜欢的。 慢慢调整着胸腔内的气息,努力使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压着涩涩的味道,“紫苏姑娘,冒昧了。” “喂!你要去哪?”刚抬起腿,身后便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他疑惑的转过身,对上的,就是那一双气鼓鼓又有些羞涩的眸。 “紫苏姑娘——”他还有些不明所以。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扶着我?”紫苏拉着一张脸,表情透露出些许可怜巴巴,让人觉得疼爱,“我脚崴了,不能走。” 川柏这才反应过来,疾步上去将她扶住。 紫苏的脸此刻也红的似一朵美丽的火烧云,她嘴里咕咕囔囔的道,“本来是想过去从背后抱你一下的,可我动不了,你这个木头,也不知道回头看我一眼,我就那么不好看嘛……” 川柏扶着她的动作一震,继而不可置信的将目光投向她,“你——你答应了?” “你个大傻瓜!”紫苏轻哼一声,小嘴撅的老高,并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话音刚落,她便被人自地上抱起,一阵天旋地转过后,她揽着那人的脖子,被其抱在怀中。 “你干嘛啊!” “带你回家!”川柏的脸上扬起罕见的笑容,也不顾被他糟蹋的一塌糊涂的河水和烤鱼,踏着朝阳,足尖轻点,就自这城池空中略过。 而他怀中的紫苏呢,则是一脸小鸟依人的模样安静靠在他怀中,享受着这最高级别的待遇。 真好,她仰慕的川柏,也刚好喜欢她呢。 老天爷,对她真好。 所以在川柏带她落在白王爷府中时,她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这,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川柏,你不是说带我回家吗?”为什么会来这里? 后半句话她没敢问出口,因为她的内心还有所期待,期盼着他能说出和她心意的话来。 可她失望了。抱着她的人唇瓣微启,自里面吐出薄凉的话来。 一字一句,她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这里,就是我的家。” 脑袋里轰的一声炸开,紫苏险些晕过去。他说白王府是他家? “你不是杀手吗?怎么可能……” 她还是不肯相信,努力为他辩白。 “我没有说过自己是杀手。”川柏回答道。 过去几日的相处突然涌上心头,紫苏仔仔细细的将他们之间的所有对话内容都回想一遍,诚如他所说,他从来都未向她亲口承认道,说他是杀手。 那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第一百九十八章 小冤家(十二) 泪光自眼底泛起,她自他的怀中挣开下来,反手就给了面前人一巴掌。 “川柏!你混蛋!”紫苏的声音里已然带上了哭腔,在她的潜意识里,她是被面前的这个坏蛋给骗了。 骗的体无完肤,骗走了她的心。 他怎么可以这样!眼泪啪啪的往下砸,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怎么止都止不住。 他明明就是白王府的人,而且看白芷那爹不疼娘不爱的模样,川柏也绝不是个普通侍卫。有那么多的银子,又刻意接近她,还不是普通侍卫。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他是传说中的暗卫,非富即贵人家里从小圈养在家中,能为其主奉献出一切、包括生命的暗卫。 白芷王爷的暗卫呢! 呵,甚至都不需要多余的解释,一切昭然若揭,什么救命恩人、什么特别待遇,不过是他川柏为她下的套,她竟然就那么傻乎乎的相信了,还钻入其中,任人玩弄。 那接下来呢?是不是就该将她带到白芷面前邀功请赏了?呵,好忠心的奴才!要是想讨赏,以他的武功,怕是远在于她之上,他尽可在第一次瞧见她之时就将她活捉了送到他的好主子面前去讨赏。为何又要像现在这般,先攻了心,再将事实扯碎给她看,很愉悦吗? 是很愉悦吧? 一种被欺骗的耻辱与难过在她胸腔迅速蔓延开来,紫苏一把拔出腰间佩剑,也顾不得自己此刻是否能站的稳,眼眸中带着愤恨,就要与对面的人决一死战。 “来吧,川柏。你死,或者我活!” 她的声音里透着悲壮,苍凉的风卷过,将沉默的川柏的心狠狠揪起,他开口想要解释,可能说出来的,也不过只是苍白无力的—— “紫苏,不是这样的,我——” “你什么你!事到如今,你还想着要来诓骗我吗?废话少说,看招!”紫苏单腿提起,如金鸡独立,虽姿态不雅,却也为其博得出奇制胜的机会。冰冷的剑锋直向面来,川柏紧闭了嘴,能做的,也不过只是不断的闪躲。 受伤的脚踝严重拖慢了她的速度和命中度,一次次的擦肩而过让她变的愤怒。到最后,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崩塌的情绪,将一切章法抛弃,举起剑,闭上眼,直接对着空气乱砍一通。 她不过是在发泄……发泄她的难过。 刺啦——长剑穿破皮肤的声音,她猛的睁眼,顺手又将手中剑往前送了一截。 然后,便是鲜红的血自他肩头渗出,迅速晕染在纯青的衣服上。 要不是此情此景,还真容易误以为那是汗水。 “为什么不躲?”紫苏问他。 川柏的眼里满满都是疼惜,趁此机会,他开了口,“为什么要躲?” “你——”紫苏没想到,平日里木讷寡言的他竟然也能说出这般让她无法接茬的话来。 她狠了狠心,既然是他先对不住她,那么她,好像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 用力,长剑就要从他的肩头抽出。 但是,却不知为何,纹丝不动。 鲜血,自锋利的剑刃上一滴滴滴落。 她惊了,抬头,顺着令她疑惑的方向看去,发现他的手,正握在剑刃上。 他这是要做什么?苦肉计吗?紫苏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这时,对面的人开了口。 “紫苏,我从未想过要骗你。” 穿透皮肉的剑令他虚弱,要知道,站在他对面的,给他一剑的是一个杀手,而不是普通女子。哪怕她再学艺不精、精神恍惚,也无法改变她是杀手的现实。 作为一个杀手,最基本的素质便是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情况下,都能做出本能的反击反映。她是被他影响到了,注意力大大下降,但这并不代表她的一击就不能给他带来伤害。正与次相反,因为愤怒,她的剑格外的快、准、狠,穿透他的衣服,划破皮肉,直直往里面刺去。 也是,如果连这一基本点都做不到的话,她就不配做一个杀手。因为,只要一出门,别说完成雇主的任务,她就会立刻被人斩杀。 脑子嗡嗡的直响,吵得他头疼,可即便是如此,他还是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集中精力、尽量组织起自己的语言,去向她解释这一切。 因为,他怕一旦错过这个机会,将再无法向她解释一切。 “紫苏,我承认,在一开始没有向你坦白我的身份,是我的不对。但你有没有想过,以你我的身份,若是一开始我就向你挑明我是白王府的暗卫,你还会留在我身边吗?” “这就是你欺骗我的理由?”紫苏拔高的声音微微颤抖,事实上,在川柏握住坚韧的那一刻,鲜血从他的指间流下,她的心就已痛到不能自已。可,她仍然无法说服自己就这样原谅他。被欺骗的事实冲击着她的大脑,让她止不住胡思乱想,而她又不是个能将一切深藏心底的人,于是,脱口而出的便是,“谁知道你是不是在打什么其他主意!” “我打其他主意?”川柏嘴角划起一抹苦笑,没有再进行解释,良久的沉默让紫苏心沉。 无话可说了吗?是真的吗?欺骗她……很,有趣吗? 双眼变得雾蒙蒙,令她看不清眼前事物,她想抬手去擦,忽然感到剑身一沉,忙抬手去擦眼泪,却有一只大手先她一步摸上她的眼睛,替她擦干眼泪。 睁眼,是他到了跟前。 剑,那剑,穿透了他的肩膀。 鲜红的血再也掩饰不住,大片大片的低落,紫苏痛到心悸,捂着嘴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这又是何苦呢?苦肉计吗? 酸酸涩涩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开来,让她觉得,绝望。 “紫苏,我若是想害你,就不会如此小心翼翼。”靠近她的男人声音低沉,如同爱人般在离她近在咫尺的地方低喃。 “我若是想害你,第一次见你之时,那把短刃,就会毫不留情的刺入你的身体,带走你的体温;我若是想害你,就不会惶恐的去想该如何向你解释我的身份;我若是想害你,你又怎么能伤的了我……” 清风带过,他的声音破碎在风里,紫苏抬头,声音里还带着情绪波动后的沙哑。 “可是——” “川柏!”就在紫苏抬头想要再确认些什么的时候,大门被人粗暴的一脚踹开。 第一百九十九章 速归现世 二人条件反射性的转头,便看见一身戎装的男子佩剑,大步流星的往他们的方向走来。 是那位白衣将军。紫苏一眼就将其认出。 只见那人两三步就跨到他们面前,然后站住,将紫苏从头到尾打量一遍,犹豫一瞬后终是开了口。 “川柏,白芷都出事了,你还在这做什么?” 白衣将军的口中带着埋怨,他是不同意川柏涉及情爱的,白芷是个不会武功的主,这才离开了川柏半日,便出了事。 “什么?主子出事了?”川柏的眉头紧锁,单手握住剑刃,一咬牙便将长长的剑自肩头拔了出来。 喷溅的鲜血弄了一地,他却无暇顾及,扯下袖子胡乱的包好,抬腿就要往外冲。 刚走出去一步,又突然像想起什么了似的,他转过头来,对着她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那便是她最后一次见他了,而后,她等待了许久,就在白王府院子里的那棵大树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却再也未见过他。 她来到街上,听到人们议论纷纷,他们都说,白王爷造反了。 白王爷造反了,他去救白芷了。 那他为什么不回来呢? 她不敢去想。 那是一个雨天,那座皇城血流成河,她窝在树杈上,看着下面一张张慌乱的面孔,一辆马车,自天牢方向驶出。 青色的身影在枪林箭雨中穿梭,是他。 她离他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那场宫变,白芷输了,但他却也成功的逃了出来,带着一干亲兵南下。 川柏作为白芷的暗卫,自然也随其一同下了江南。 自此,杳无音信。 她的任务失败。但她却并没有回雪月楼。 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既然他不来寻她,她便去寻他。 她要听他那个未说完的解释。 她想到处留下她名,这样,他便可顺着这些痕迹,看到她。 但,任何行动都需要钱。而她,没有。 这也是她为什么会盗马的原因。她需要钱,很需要,因为她要找自己的爱人。 太阳自东方起来了,那一束束光亮晃的她越发的头晕眼花,她抬手想要拿手背去挡那片光,身子却止不住的晃了晃,然后两眼一黑,往前栽去。 这边姬宫涅刚瞧见自己丢的枣红大马,就看见马儿旁边的人晃了晃,低了下去,他快步赶上前去,还好,马儿没有任何问题。 大掌自马头上抚过,东方琉璃已经蹲在晕倒的姑娘面前,见姬宫涅还在看着马儿,气立马不打一处来,“快过来扶人!” 就这一会功夫,附近便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东方琉璃将人往怀里一抱,嘴里不耐烦的向着围观的人道,“麻烦各位让一让,这姑娘晕倒了,需要看大夫。” 苏州的百姓还是很有公德心的,一听是人晕倒了,立马哗的一声让开一条道来,让二人通过。 东方琉璃自己是个大夫,替人诊病根本用不着去什么医馆,便将人直接带到了客栈。 将人放在床榻之上,细细切了脉,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 拿起一张草纸,刷刷刷开了药方,丢给姬宫涅就要他去抓药。 “这姑娘可是病的厉害了?”姬宫涅拿起药方看了看,眉头也皱到了一块,这小贼,偷了他们的马就算了,现在还要他们倒贴钱。 “没有,就是长期营养不良而已。”东方琉璃回答道,自床榻边起身的那一刻,她又想起了什么,再次吩咐到立着的人道,“对了,待会你下去的时候,嘱咐店小二送碗米汤上来。” 尽管姬宫涅有诸多不情愿,却也只能吞回肚中,谁让东方琉璃一贯热心肠呢? 不过还好,至少这姑娘,不是什么令他担忧的人。 低沉的眸中的戾气终于散去,姬宫涅没再废话,十分利索的转身出去抓药去了。 紫苏醒来时,看到的便是一位颇为眼熟的极美的红衣美人儿。 只是,无论她如何努力去想,都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哪见过这位美人儿。 真是奇了怪了。 “醒了?”见她醒来,红衣美人眼神向她这边瞥过来,她的音线淡淡的,带着低沉的性感自她心间划过。 很好听的声音,但是,作为一个姑娘,她的声音也太清冷了吧? 来不及多想,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米汤便送到了她的手边。 “先把这个喝了,过会儿再喝药。” “喝药?”紫苏懵了,她病了?她怎么不知道? “嗯。”红衣美人以更冷淡的言语回答了她,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罪过般,但是出于好心,她还是为她稍微的解释了一下。 “你许久滴水未进,胃里虚着,要是直接喝补药肯定受不了。先拿米汤垫一垫……” “补药?”紫苏越发的迷糊起来了,她喝的哪门子的补药?但很快,她就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把掀开被子,要往地上走。 她不会是在医馆里边吧?她记得,自己先前是在马市上卖马,然后昏倒了,再然后,一睁眼,就到了这儿。 她不会是被人送到医馆里了吧?紫苏一阵头疼,她哪来的钱付医药费啊!还是先走为妙。 “姑娘要去哪?”红衣美人见她起身,目光往这边扫过来。 好歹是救了自己一命的人,紫苏很诚实的告诉人,“我没有钱。” “我知道。”没想到,那美人很平静的回答了她。 她知道?紫苏挑挑眉,正想着要怎么回答她时,吱呀一声,门自外面打开来了。 本能的,她抬起头去看。可这一看之下,她便愣住了,也知道了为何自己会觉得这位红衣美人儿眼熟了。 进来的是个男人,他手里端着一碗药,剑眉星宇,冷峻的面庞不苟言笑,径直来到红衣美人儿身侧,放下药说,“药煎好了。” 这个男人,她是见过的。 就在昨天,她偷的就是他的马。 那这个红衣美人儿,就是她在林间看到的那一对断袖中的其中一个。 脑子里轰的一声,犹如炸雷劈过,雷得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顿时慌乱起来。 第两百章 盗贼之隐 她这是偷了人家的马又被主人家救下了?还是说,他们本就是冲着她去的?按照蛛丝马迹,一路上追寻着她,顺藤摸瓜到了马市,然后就好巧不巧的遇到了正在卖马却晕倒的她? 背后渗出一层冷汗,饶是行走过江湖的紫苏也无法冷静下来。 她要怎么做?逃跑? 这个想法并不现实,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粗粗一眼看去,这两人武功底子都不弱,以一敌二本就是最不明智的想法,更何况她自己的身体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长期的营养不良,若真是出手,怕是会命丧于此。 那——她是个拎得清的。在她犹豫了一刹那后,很快便做出了对自己最为有利的选择。 那便是有话直说。 扑通一声,只见她向前一步想要对着那红衣美人儿行个礼,却因为身子太过虚弱,晃得厉害,直接就跪在了东方琉璃面前。 东方琉璃心中一惊,连忙上前将她扶起,而一旁站着的姬宫涅,则只是报以了一个轻蔑的眼神。 卑恭奴膝的人,他最是瞧不起了。 紫苏被东方琉璃扶起,眼前还冒着金星,东方琉璃好心的将她扶到板凳上坐下,又将那碗米汤往她面前推了推。 “谢谢!”紫苏感激的看了她一眼,也不知是为什么而道谢,继而端起那碗浓稠的米汤,也不再客套,咕咚咕咚两下就将其喝完。在拿袖筒擦了嘴后,她才开口说起了话。 一碗普通的米汤,却是她这些日子以来吃过的最好的一顿了。什么时候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她无奈的笑笑。不过,这米汤确实是个好东西呢,不但安抚了她的胃,连那丢掉的精气神,也感觉慢慢回来了呢。 将目光转向那位好心的红衣美人,紫苏开口,便是致歉。 “这位姑娘,是我偷了你们的马,给二位带来的不便之处,还望海涵。” “哼!”听得她这么说,站着的姬宫涅双手环抱,道了句,“花言巧语!” 偷了便是偷了,哪来那么多的废话?他们又不至于因为一匹马将她如何,这贼,也忒小家子气些了吧? “姬宫涅!”一句话引得东方琉璃有些不悦了,再怎么说,面前的这位也是个姑娘,他一个大男人家的,就不能给小姑娘留些情面吗?更何况,这姑娘有勇气承认盗马的事是她做的,这本身就需要很大的勇气,也从侧面说明了她知道自己做错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姬宫涅他何必呢? 听到东方琉璃的不满,姬宫涅也不好再说什么,可要他将对这女人的鄙夷收回去,是万万不可能的。于是,他便将头转过去,保持沉默。 听了姬宫涅的话,紫苏的脸上有些尴尬,的确,偷了马还让马主人给救了的事,搁在谁身上谁都会觉得尴尬和不自在。更何况,她本来并不是一个飞贼,只是走投无路、万般无奈之下才这般做的。 但东方琉璃的袒护还是令她心间一暖,鼓起勇气再次开口,将自己的难言之隐吐露出来。 “我盗二位的马,确实有急用。”她涨红了脸,吐露出的话却无一点虚假,再次将自己的记忆剖开,将自己为何盗人马匹的背后原因吐露出来。 “我的身份比较尴尬,无父无母,早些时候好不容易遇见了心上人,可在无意中走失了。我只知道他下了江南,其他一概不知。带着心中的执念,我走遍了南边的每一寸地方,只为有朝一日能够遇见他。因为无父无母、无依无靠而又身无所长,我只能靠些小偷小摸的活勉强生计。所以……” 说到后面时,紫苏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到最后变成低不可闻的蚊咛。 “这么说,姑娘是因为缺钱才——”东方琉璃以单手扣着桌子,沉吟片刻道。 “是的。”紫苏肯定了她的说法。 为寻人而盗窃,这样的事东方琉璃还是头一回见,但这并不能影响她对其的理解。手一招,示意姬宫涅过来,将钱袋递到她的手上。 精致的月白色荷包上绣着流云暗纹,东方琉璃将其在手中掂量一下,也不打开查看,直接就交到了对面低着头的女子手里。 “这些钱你先拿去应急,可要记得,偷盗之事,以后莫要为了。” “这——我不能收!”紫苏将手中沉甸甸的荷包推回给东方琉璃,这红衣美人儿不责怪于她就已经是对于她莫大的恩赐了,她又怎敢再收取她的馈赠呢? 看到她拒绝,东方琉璃也不意外,只是淡淡道,“人在外难免会遇见些为难的事,姑娘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可以将这钱财看作是我借与姑娘的。留下姓名,姑娘改日再还如何?” 东方琉璃一番话颇为方巧,一个平展展的台阶就这样出现在了紫苏面前。若她还不下,就有些对不住自己了。她确实,真的很需要钱。 于是,将荷包收到怀中,起身抱隆袖子问道,“敢问姑娘芳名及住处?” 东方琉璃轻笑一声,看来她是接下自己的好意了。朱唇微启,道,“我不是本地人士,家住在杭州城,姑娘日后要还钱,就去杭州城的阴阳医馆便可。” “阴阳医馆?”紫苏念叨一遍,好奇怪的名字,却还是颇有礼貌的一拱手,表示自己记住了。 在东方琉璃的好意下,紫苏又将那一碗汤药喝了。之后她起身,与屋中的二人告了辞。 “多谢姑娘,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人前脚一走,后脚姬宫涅就一屁股坐了下来,看着自己身旁风淡云轻的东方琉璃,一肚子火也只能窝着。 “你就这么放她走了?” “不然呢?”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埋怨,东方琉璃斜瞥了他一眼,端起的茶杯被放下。 “她可是偷了咱们的马!”姬宫涅说道,但底气明显不足。 “马不是找到了吗?还要怎样?”东方琉璃回答道。 这下,姬宫涅噤声了,还要他怎么说?东方琉璃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上了。 “这位姑娘,是个可怜人。”东方琉璃见他脸上的不悦更甚,终是开了口,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第两百零一章 大婚前夕 姬宫涅听到她这般说时,好奇的刚要开口,却被东方琉璃自在的起身打断。只见她抚平了衣裙上因为坐着而压出来的褶子,开口道,“既然马都寻回来了,我们是不是也该行动了?” “去哪?”姬宫涅还未反应过来。 东方琉璃挑挑眉,脸上的笑意浮起,道,“自然是继续未完成的事了。姬宫涅,你不要告诉我,就这几天功夫,你就把为何带我出来的缘由给忘了。” 东方琉璃笑的意味深长,姬宫涅这才反应过来,却是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看起来颇为羞涩,与他平日里大男子的气质不符。 “怎么了?”心思细腻的东方琉璃看出他似有话说,主动问起。 “我们能不能再多待两天?”姬宫涅沉吟良久,才自嘴中挤出这样一句话来。 “为何?”东方琉璃问道。 风自微启的窗柩中刮进来,撩起姬宫涅额前的碎发,他的耳朵莫名变得绯红,犹犹豫豫,到嘴边的话却怎么都讲不出来。 东方琉璃见他这个样子,甚是奇怪,靠着门站了一会儿,依旧不见他出声,耐性有些被消磨,打了打袖子上并不存在的土,开口道,“你若是不想说,也别耽误行程,难得出来一次……” “东方琉璃——”就在她的手搭上门框的那一刻,身后的人出声了,只见他拉住她衣裙一角,耳尖红的过分,眸子里尽是赤诚。 他说,“再等几天,我给你定的嫁衣快要好了。” “嫁衣?”东方琉璃念叨一声,脸也刷的一下子红透了。 这下,她算是明白姬宫涅为何不走了。可,可这嫁衣,不应该是自己亲手做的吗? “我怕你不会女工,请了红衣馆的人做,料子、丝线、裁缝,选的都是最好的,我希望你能风光的嫁给我。”难得说完这么一长串话,姬宫涅的脸上已有不寻常的颜色浮上来,他将头微微偏过去,用不去看东方琉璃眼睛的方式来掩饰自己的羞涩,可那不断扇动的睫毛却出卖了他。 他很紧张呢。 原来如此。听完姬宫涅的解释,东方琉璃只觉得心中一暖,没想到他还有这般心细的一面,当下也不去开门了,直接爽快的一个字应下来,道,“好!” 听到这个字眼时,姬宫涅的头迅速回过来,看着眼前的人,眸中流动的,是一抹激动,一抹欣喜,以及一抹幸福。 因为要办婚礼的缘故,两个人突然间都忙了起来,采集所需物品,列好要宴请的人,想着以什么方式递上请帖才好。这日,在东方琉璃悉心拟好一份份请帖时,姬宫涅顺手捞过来一份看。眼眸自那一行行娟秀又不失霸道的蝇头小楷上扫过,触及那跟着的两个姓名时,心止不住颤抖。 只见他装作个没事人般的将请帖放回桌上,轻咳一声,道,“这个请帖,是你写的?” 还在忙的东方琉璃抬头,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反问道,“还有别人吗?” “那——”姬宫涅指着一前一后的那两个名字问她,“这个,是什么意思?” 东方琉璃奇怪的低头,还以为自己是哪里写的不妥当,可当她目光触及姬宫涅所指的位置时,一抹笑容自脸上绽开,抬头看着眼前的人,他的眼眸里有暗喜和忐忑。她知道,他在等她的解释。 “夫在前,妻在后。”她说。 短短的六个字却令姬宫涅兴奋不已,“夫在前,妻在后”,她是认可他们的关系的。可是,在短暂的狂喜之后,取代他的喜悦的是担忧,他看向东方琉璃,那带着些忧郁的眼睛让东方琉璃心中一紧。 “那你的……性别呢?”他犹豫许久,终于将话问出。 “都说了是夫妻了,难不成你想娶一个男人?”东方琉璃并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以反问的方式将他的疑问回答。 “可是——”姬宫涅心中有些挣扎,东方琉璃女扮男装多年,绝对不是为了好玩,必定是有她自己的缘由的。今日,若仅仅是因为他的缘故而做出些牺牲,并不是他所愿见到的,所以,他宁愿不要这个婚礼。 “你若是有难言之隐,这个婚礼,我们大可以不办。” 不办?难言之隐?东方琉璃挑了挑眉,这个人脑袋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她将手中毛笔放下,身子转过来,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的道,”我没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想不办婚礼,毕竟只要一次的东西,热闹一下总是好的。至于我之前为什么女扮男装——” 说到这时,东方琉璃顿了一下,眼中情绪也有瞬间的停顿,继而又展开一个笑容来,一脸轻松洒脱道,“我之前女扮男装,一是行事方便,二呢,百里无忧一直不知道我是女儿身。” 听得她这般说,姬宫涅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幸而东方琉璃也看出来了气氛的尴尬,故意轻松一笑,接口道,“但现在,没有必要了。比起麻烦,我还是更愿意和心爱的人执手,光明正大的接受来自四方的祝福。” 姬宫涅一震,抬头,眼睛恰好与坐着的人对上,目光流转,他在其中看见了自己,满满当当的自己。 天地风华,微风撩过,带的木质的窗扇发出轻微的响声,漫天的柳絮被吹起,随着风调皮的挤进了室内,落在正在对视的二人发上。 姬宫涅向前一步,温柔的替对面的人儿捉去发丝上的白絮,东方琉璃就着他的动作轻轻一吹,那雪白的柳絮儿便在空中打了个旋儿,飘远了。 “又是一年了啊。”东方琉璃感叹到。 “是呢,又是一年了。”姬宫涅看着身侧人的眼神满是温柔,“春去秋来,一年一年过得真快。” 他俯首,在面前人的额头上轻啄了一下,道,“还好有你。” 东方琉璃顺势往姬宫涅怀中一靠,二人相互偎依,似一对神仙眷侣。 是啊,还好有你。日后,朝朝暮暮,日日夜夜,不会再寂寞如冰。 第二百零二章 青媚狐(一) 既然事情都定了下来,接下来要做的自然是将其一一落实。东方琉璃同姬宫涅,两人没有一个是喜欢拖着事的主,都是一样的雷厉风行,说做就做。经过一番细密的考究,二人决定将婚礼地点定在东方琉璃的故乡——昆山。 请帖已经写好,不多不少,刚好一百零八位来自四面八方的贵客,身份地位也不限,只是在安排席位上动了些巧妙的小心思。毕竟神仙鬼怪妖魔人坐在一桌,多有不便。 食材有姬宫涅操心,他虽隐于江湖多年,这点琐碎的事办起来却还是得心应手的。除了少数稀缺需要东方琉璃亲自出马外,其余各物,上至桌椅板凳,下至烛台小物,皆被采购妥当,大批大批运往昆山。 就差喜服了。 月色渐稀,忙了好几天的东方琉璃与姬宫涅终于停歇下来,两人将手中薄册校对一遍,确定没有问题后,相视露出会心一笑。 “和店小二要了热水,你先去洗洗,然后早点歇下,毕竟明日是要赶路的。”姬宫涅看着眼前烛光之下的人,眼中满是温柔。 东方琉璃也像个妻子般乖巧的应了下来,向前走上几步,绕到屏风背后,转过身子就将身上大红的衣裙解开来。 打着呵欠,小巧玲珑的嘴张大,眼泪自迷离的眼中不受控制的缓缓落下来。 这些日子,她确实被累的狠了,结婚,真是一件繁琐的事情呢。计划,定日子,采购,布置,宴请宾客……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耐心。 呵,撩起泛着热气的水,她伸了个懒腰。好好睡上一觉,再嫁给心上人,想想就觉得不错呢。 正这么想着,身子立起来。突然脑袋瓜一转,一个坏念头自脑海中冒了出来。 只见她勾唇一笑,转过脑袋来,隔着屏风对着身后人叫到,“姬宫涅——” “嗯?”姬宫涅正在以食指轻按自己的太阳穴,他的脑子昏昏沉沉的,皆是这段时间过度操劳留下的症状。果然和东方琉璃待久了,整个人都懒散了下来。他都忍不住去怀疑,要是自己离开了东方琉璃,回归了过去的生活,他还能否好好的活下去吗? 不过幸好,他有东方琉璃,幸好,他甘之如饴。 东方琉璃听他这般懒懒散散的模样,也不生气,只是依旧勾着唇笑道,“要一起吗?” “嗯?”姬宫涅依旧以一个字回应了她,甚至连内容都不曾变,只是那惊讶的尾音,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 姬宫涅的瞳孔微缩,是他听错了吗? 东方琉璃见面前之人除了一个“嗯”字以外就再无反应,也不气馁,毕竟她也不是开玩笑的。她穿好衣服,轻移莲步,玉足抬起落下,每一步都要生出金莲来,向着他,向着他的方向,一步步靠近,一步步紧逼。 姬宫涅眼中只有那抹身影。果然是爱极了红色的女子,充盈着他的眼,燃烧着他的心。 他的爱人啊,不需要过多的妖娆,只是普通的一个动作,就能深入他心。 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妖精已来到他面前,半俯下身子,在他耳畔,“姬宫涅,我在邀请你,听不出来吗?嗯?” 一个“嗯”字,瞬间让他一颤。他就这么的,无可奈何的,被她撩到了。 极力控制自己发颤的音,他将声音压到最低,却还是能听出其中丝丝沙哑。 “乖,去洗澡。”他说。 “要一起。”她的手搭上他的颧骨,勾着他的脖子撒娇。 “你!”姬宫涅的脸上攀上一抹不自在的神色。 妖精,妖精,她绝对是个妖精。 闭上眼睛,姬宫涅试图以隔绝视觉来让自己冷静下来,因为如果再看到她那张脸,他真的很难保证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明日,明日就要启程了,总不能让她拖着散了架的身子赶路吧?那样不止速度会被拖慢,她也会极其的不舒服。 为了她,他甘愿忍着。 可偏偏那个妖精不懂他心意,一个劲的闹腾,越靠越近,那双手,因为常年与药材打交道,带着淡淡的药香味,摸过他脸上的肌肤,再撩过碎发别至他耳后。 “嘶——”他忍不住将手搭上她的腰。 “别动。”暗暗在心底努力调节着自己已经完全紊乱的气息。 好想好想。 但他不能。 都怪这月色,撩人的疯狂。 抬头之时,火热的眸渐渐凉了下去,清冷的月光透过轩窗打在相互缠绕的二人身上,姬宫涅抬手,将趴坐在自己身上的人扒开。 “下来,去洗澡,乖。”他的声音中还带着沙哑,那是被强行压制的后果。 “不一起吗?”东方琉璃还不知道,就是在这片刻功夫中,抱着她的男人已在内心中经历了多少波折。 “不了。”姬宫涅的声音极低,眼神也不敢去盯着东方琉璃,因为他怕自己控制不住,那引以为豪的自控力,在她面前不过是一个笑话罢了。 可这样的动作在东方琉璃眼中就完全变了味,她的脸迅速的垮了下来,却还是问了一句,“真的不要吗?” 她都这么主动了,他却这般坚决,这—— 东方琉璃几乎就要哭出来了,而姬宫涅也自她低沉的声音里感知到了她的难过,连忙转过头来,一吻落在她额头,脸上扯开一个笑容,故作轻松无耻道,“既然娘子盛情相约,为夫又怎么好意思拒绝呢?走起!”一个拦腰环抱,就将人捞到怀中抱起,大步向着冒着热气的浴桶走去。 听到他如此般,东方琉璃却是害了羞,小脸红成一片,倚在他怀中,半推半就的开口,声音宛若蚊吟。 “真的要一起吗?” “娘子后悔了?”姬宫涅的眼角上挑,眼神中充满了玩味。 “没有没有。”东方琉璃才不是个认怂的人,连忙摇头否认。 姬宫涅勾唇一笑,抱紧了怀中的人儿,吆喝一声“走喽!”便朝着屏风后冒着热气的地方大步走去。 第二百零三章 青媚狐(二) 今天晚上,可有他好受的了。姬宫涅摇摇头,一脸的无奈。 娘子为大。 果不其然,在热气腾腾的浴桶中,姬宫涅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他家娘子的热情。被撩到面红耳赤却无法还手的男人,这世上怕只有他一个了吧? 姬宫涅无力的靠在浴桶边缘,双手搭在桶壁上防止自己滑下,一张俊脸此刻红的堪比煮熟了的虾子,粗粗的喘着气。 而撩火的人,此刻还在不依不饶的,想尽各种法子挑逗着他。 该死的妖精! 东方琉璃扭动着腰身,身段灵活,腰肢柔软到活像一只蛇精。她的发丝散乱在水中,湿哒哒的指尖抚过水下精壮的身体每一寸皮肤,感受到他的战栗和隐忍。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样很有趣。 看着他被**烧着的眸,低沉;看他扇动的睫毛,微颤;看他上下的喉结,滚动;看他精壮的胸膛,起起伏伏。她甚至要怀疑,下一刻,就在下一刻,他会不会,会不会爆体而亡。 可她就是爱极了他这副模样,所以控制不住自己想去挑逗他,撩拨他,看他,到底能忍到什么程度。 人在某些时刻,是没有理智的。他们往往后因为对眼下的执着而失去理智,忘记思考后果。很明显,此刻东方琉璃就属于这种人。 终于,终于,在她的手触及不该触碰的禁区时,沉睡的雄狮终于睁开眼,恶狠狠的看了她一眼。 没错,就是恶狠狠的,像是猛兽看待猎物发起攻击前的眼神。 东方琉璃被这猛地一记眼吓的一缩,手中动作也没把握住的跟着一握紧。 姬宫涅的眼眸随之一沉,东方琉璃只觉得自己握住的那点烫的吓人,想要松手,靠在桶沿上的人却欺身而上,耳垂被含住,周身一颤,低哑的男音在耳边炸开。 “握着。”他说,简洁的两个字,却给她带来莫大的威压,让她忘记了反抗,直直被推入浴桶一角。 玩火者**,这句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只可惜东方琉璃明白的太晚了。 接下来,便是一个被反压的过程。姬宫涅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绝对不是吃素的,绯红的颜色爬上东方琉璃的脸颊、耳尖以及全身每一个角角落落。手中不停的滑动令她觉得微微有些……难堪。 可她也没有办法,自己撩的祸,就该负责到底,不是吗? 咬着牙,红着脸,东方琉璃总算是坚持到了压着她的人爆发的那一刻。 “呼——”难耐的低吟自身上人嘴中发出,姬宫涅趴在东方琉璃身上休息片刻,感觉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片刻后,他起身,安静的将蜷缩在角落里的姑娘一把捞起,放在了软榻之上。 沾了水的帕子轻抚过她的肌肤,姬宫涅就像对待一件珍宝一般,细细替她擦了身子,再将她抱至床榻之上,温柔的替她盖好被子。 “抱歉。”他说。 自己是太鲁莽了,只希望没有吓着她。 被窝中的人沉默不语。 姬宫涅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吭声,最终无奈的叹息了一声,说了句,“你先睡吧。”便起身离开了。 东方琉璃睁着眼,她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那边传来哗哗的水声,那水声似撩在她身上,令她止不住战栗。 心里乱糟糟的成了一团,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再见多识广,她也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这样的场景,多多少少,有些羞涩是很正常的吧? 她是爱着姬宫涅的,这一点,她很明白。无需任何人提醒,她明白的一清二楚。 那么,羞涩总会过去,眼下最重要的是,是爱人别因为她的不适而感到沮丧。 哗哗的水声停了下来,紧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这些声音打断了东方琉璃如同浆糊般的脑子,她逼迫自己清醒过来。 要冷静,要温柔,要对他,有耐心,有温情。 她在心底提醒自己。 嗒嗒嗒的脚步声响起,很快便停止,她知道,站在床头的那个人是他。 但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像往常一般上床躺下,而是伸手去拉里面的被子。 他要做什么? 就在东方琉璃恍惚的时间里,姬宫涅已成功抱出自己的被褥,停下来,对她说道,“早点睡。” 转身,就要离开,一双手自身后伸过来,环抱住了他的腰。 他停住,只觉得一张小脸紧紧贴在他脊梁后面。 她开了口。 “你要去哪?是因为刚才不舒服吗?” 这样的话让他心头一颤,先前的旖旎浮上他脑海,但也只是一瞬间,很快他便冷静下来,也不转身,直截了当的对着身后人开口道,“你别这样。” “这样?我怎样了?”东方琉璃放开环着他腰的手,一下子便从床上弹了起来,半跪在床榻之上,脸上带着委屈的表情。 她怎么了?她顺着他依着他,怕他有想法先拉下脸皮和他说话,他倒是反过来说她? 好,很好。 “你去睡吧。”暴风雨来前的酝酿归为平静,东方琉璃安静的可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这般倔强。 掀开被子,刺溜一下钻了进去,将被子拉至自己头上蒙起来,隔绝外面一切杂音。 姬宫涅也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了,转身,看到的就是床上把自己包的如同春卷一般的人。 叹了口气,将被子放在床上,俯下身子去看那可怜巴巴的人儿。 强硬的拉开被角,一张委屈的脸就那样闯进了他的眼帘。 她很倔强,死死拽着被子不肯松手。 “委屈了?”他伸出手去给她擦眼泪,却被她一个侧身转过去的动作给拒绝。 姬宫涅伸出去的手尴尬的停在半空。 气氛再度降到冰点。 良久的沉默在二人之间萦绕,最后还是姬宫涅先服了输,再次将手往前探去。 “别碰我!”东方琉璃就像一只炸了毛的狮子,恶狠狠的看着姬宫涅。 可她的眼角分明还带着泪痕。 她是真委屈了,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却要被这样对待。 第二百零四章 青媚狐(三) “转过来。”姬宫涅的手捏着她的下巴,在她的强力挣扎下将她的脑袋强行掰过来,对着自己。 她倔强的低下头去。 “抬起头来!”姬宫涅的语气很强硬,不容一丝一毫的抗拒,眼泪就这样从她的眼眶中落下,砸到捏着她的人手上。 “乖,别闹了。” 东方琉璃愣了,感受着面前人细密的吻落在自己湿润的眼上,吞噬掉一颗颗泪珠。 半响后,他起身,将她拥入怀中,低声道,“我不想你勉强自己。” 东方琉璃闻言,身子一震,不想勉强她,原来是这样。 误会解除,两个人互相拥着,就这样在静夜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姬宫涅难得的陪着东方琉璃一同起了床。 一切早就收拾妥当了,带着身后浩浩荡荡的马队,一行人就朝着昆山的方向行去。一路之上,东方琉璃和姬宫涅这对眷侣,自然也少不了缠缠绵绵、腻腻歪歪,也不必细说。 这天风和日丽,日子看起来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马队停下来歇息,东方琉璃自马车上下来,一张脸惨白的厉害,虚弱的叫姬宫涅过来扶她去树下歇歇。 姬宫涅迎过来,只见自家未过门的娘子小脸煞白煞白的,在大红的衣裙衬托下越发的没有血色,心下不由一阵焦急,正想着要不去附近请位大夫过来瞧瞧,却被东方琉璃拒绝了。 她自家就是个大夫,还用的着请什么大夫?孱弱的身子靠在姬宫涅怀里,待他将自己放在树下后,才开口道,“估摸着是早上吃太腻了,这天气又刚热开,车里又颠又闷,中暑了吧。你去给我取一瓢凉水来。” 姬宫涅听了她的阐述,也不假手他人,亲自骑了马去找最近最清冽的水源,马儿踏起尘埃,扬起一片尘土如烟雾,很快便消失在众人眼中。姬宫涅护妻心切,却不知自己正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靠在树下虚弱的人目送着那紫衣男子绝尘而去,渐渐在远处消失成一个黑点,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来。 只见她起身,潇洒的向马车方向大步跨去,那健步如飞的模样,哪里还像方才那个病怏怏的女子? 正在一旁休息的马夫们瞧见了她这般模样,皆是大惊,更有甚者直接开口,“东方姑娘——” 而她只是回头一笑,眼眸对上那人的瞬间,就剥夺了他思考的能力。 接下来,她以同样的方式放倒了在场的所有人,然后便摇身一变,露出一截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来,扭着腰肢,向着马车奔去。 东方琉璃此刻脑袋晕晕乎乎的,双手被人紧捆着塞在马车里,嘴里也塞着一条她常用的帕子。 身体完全使不上一丝力气,也不知道这狐狸精对她使了什么法术! 说实话,到现在,她都无法明白,自己是怎么着被制住的?要怪就只能怪这妖精太懂的变化了!该死!现在还是想想该怎么脱身才是要紧。 东方琉璃用力摩擦着手腕,希望绳子能够松开些,可是事与愿违,她越是挣扎,那绳子便收的越紧,到后来,她都能感到手腕被勒的生疼。 靠在车壁上气喘吁吁,头晕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就在这时,马车上的门帘微动,紧接着就被掀开,一张妖媚的脸就这样闯入她视线。 是那只狐狸精,东方琉璃剧烈的挣扎着想要起身,可唯一能带给她的,也不过是绳子勒入皮肉的痛苦而已。 她只能怒目而视,恶狠狠的盯着掀帘而入的人。 “哟——”那狐狸轻快的蹦上了马车,来到她面前半蹲下欣赏着她的狼狈。 “东方公子——哦,不对,应该是东方姑娘。”他的一双狐狸眼上挑,里面有着天生的轻浮,端着酸溜溜的语气道,“东方姑娘这是想着要逃跑吗?” 东方琉璃没有吭声,只是将头扭向了一边,数千年的生存经验告诉她,此刻无论她作何反应,等待她的都是不大好的结果,与其白费力气的往枪口上撞,不如沉默。 果然,那狐狸精见她不答语,笑着捏住她的下巴转向自己,道,“这绳子可是奴家专门搜罗来的捆仙绳,神仙都难逃的东西,东方姑娘不过是一个未走正道的野精,能逃的开吗?” 捆仙绳?东方琉璃的瞳孔微缩,只道今日怕是凶多吉少。 捕捉到她眼中一触即逝的动作,那狐狸脸上的笑容更甚,拍着东方琉璃的脸蛋就说道,“不过东方姑娘不怕,我青媚狐呢,也不是什么坏人,就是听说您的精血纯正,想采点补补,好早日飞升。都说东方姑娘你慈悲心肠、悬壶济世,不会连我这点小小的要求都满足不了吧?” 那狐狸说着,一双修长的手就顺着她的脖颈摸去,思忖着该从哪儿下手。 冰凉的触感摸上脖子,东方琉璃一脸嫌恶,本能的一个闪躲,却激怒了对方。 “东方姑娘这是不情愿?”他的语气极低,轻佻中带着怒意,这小娘们不识好歹,死到临头了还这样硬气。顿时,一个邪恶的想法就在他心内滋生。 只见他慢慢低下头去,伶俐的鼻尖在东方琉璃的颈间拱来拱去。 东方琉璃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可那人却没有丝毫想要放过她的意思,嗅着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味,慢慢向上,咬住了她的耳垂。 东方琉璃一颤,一股反胃的感觉自胃部传来,浑身都随之一阵痉挛。 可那狐狸精却误解了她的意思,一双轻佻的眼睛愉悦的眯着,道,“虽然我不喜女色,但见东方姑娘你体内正气如此纯正,想必双修要比直接采食要来的更补些,东方姑娘,别急,我这就为你宽衣解带。” 狐狸媚笑着,扭着他柔软的腰肢,一寸寸的向东方琉璃靠近。 好……恶心! 东方琉璃心中一阵恶寒,眼前尽是那骚狐狸放大的媚态,要真被这人碰上一丝一毫,她觉得她真的会被恶心死的! 不行!绝对不能让他得逞!东方琉璃使劲的摆动着身子,想要往后靠去。 第二百零五章 青媚狐(四) 可这动作看在青媚狐眼里,却更像是一种——情趣,一种猫追老鼠的乐趣,他眼中的兴奋越发的明显,对着东方琉璃就是一个猛扑。 眼前是放大了的人脸,东方琉璃的脑子虽然昏昏沉沉,却还是逼迫着自己尽力缩成一团,往旁边一滚。 咚的一声,兴奋的青媚狐扑了个空,脑袋撞在车壁上,雪白的皮肤上立刻肿起一个大包来。 东方琉璃则气喘吁吁的靠在马车右侧的壁身上,有一种透不过来气的感觉。 青媚狐揉揉自己被撞痛的脑袋,在摸到那个大包之后,眼中燃起熊熊的怒火。该死的小贱人!竟然害他撞起一个包?她知不知道他这张脸有多精贵? “给脸不要脸!”青媚狐啐了一口,也不再搞什么有的没的,直接就准备上手。 衣服下包裹的身体并不似表面那样看起来柔弱,尽管他的举止行为娇作让人恶心,可那布条下缠绕的身子,却精壮的异常。 很可惜,东方琉璃此刻却完全没有欣赏的兴趣,她自己都处在危险之中,要还是胡思乱想,不想要命了吧? 逼迫着僵成一团浆糊的脑子想办法,但头昏昏沉沉的,实在是无法向她提供任何点子。 难道真的要等死?东方琉璃感觉到了绝望,体力、清醒,正在迅速的自她体内流失。 该怎么办呢? 思想间,那狐狸已到了面前,不过,他的手却没有如她预料的那般直接胡来,而是先解开缚在她手上的绳子,再取出塞在她嘴里的布条。 饶是如此,她也只能软绵绵的瘫在车仓里,做不出一丝一毫的反抗动作。 眼前的人笑的恶劣,眼睛危险的眯着,手搭上她的领口,低头。 好痛!东方琉璃的眼泪几欲掉下来,这个畜生,竟然张嘴去咬她! 耳畔传来低低的笑声,湿热的触感之下,她听到他在她耳边低喃,那是最具有羞辱意味的话。 脑袋好沉,好重。 好晕,她快撑不住了。 又是一阵低低的笑,接着耳边拂过一阵冷气,自他嘴里吐出下半句—— “东方姑娘,及时行乐。” 嘶——布料被撕开的声音划破了空气,罪恶的笑声中,东方琉璃清楚的感受到了自己的战栗。 可她能怎么办呢?她连自尽的力气都没有。 心中发狂,可却无可奈何。 闭上双眼,下巴却被人捏住。 下颌骨被握碎般的痛。 该来的,终要来了吗? 东方琉璃感到一阵恶心,本能的抗拒,那人却惩罚般的狠狠咬了她。 好痛!眼泪自她的眼眶中滑落,却也带给了她清醒,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东方琉璃迅速做出反击——狠狠的咬住了那狐狸。 “唔!”青媚狐发出惨叫,丝丝鲜血在她口腔中蔓延开来,可她却不敢松口。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如果握不紧,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她比任何人都要明白! 因此,她只能死死咬着他,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青媚狐痛得要死,想要挣扎,加在舌头上的力道却越来越大,到后来,他只觉得自己整个舌头已经失去了直觉。 乏力的感觉再次蔓延上东方琉璃身体,那一瞬的痛感带给她的清醒并不持久。 但她不敢放松,因为她怕。 咬死他!这就是她此刻,内心的唯一想法。 力气渐渐自她身体中抽离,东方琉璃能明显的感觉到,自己已经开始力不从心了。 眼皮像在打架,上下黏到一起,东方琉璃终于松开口,因为她能感觉的到,那只狐狸,好像也不行了。 果不其然,在她松开口的瞬间,那狐狸便捂着嘴在满车厢里打滚。 舌头,他的舌头,这个女人,也太心狠了吧! 东方琉璃深深看了他一眼,趁着自己还有力气,跌跌撞撞的向着马车下爬去。 她不能,不能就这样落在他手里。 脑袋昏昏沉沉的,眼前的景物正在一点点的变淡。 好恍惚。 她尽力爬着,终于扑通一声,掉下了车厢。 马车站着的地方刚好是一个小斜坡,东方琉璃自上面跌落,自然是随着那小小的斜坡往下滚去了。别看那斜坡看起来并不算陡,可真是要滚开了人,要是没有物体阻挡,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停下来的。可怜的东方琉璃,就这样顺着小斜坡一路滚了下去。 也不知道滚了多久,下落的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坡却是越来越陡了,到后来不知何时,终于显出尽头来。 是一处断崖! 危险! 可东方琉璃却注定无法避开,因为,她早就昏过去了! 咚! 沉重的身体向着断崖撵去,这一下去,必是粉身碎骨! “小白!救人!”凭空浮现一少女娇呵,雪白的饕餮一跃而起,叼住已然落下的人,尽力张开四蹄,稳稳落在对面的山崖之上。 “好样的小白!”颖儿站在山崖这边,手心是一片细密的汗,方才,可真是吓死她了。 她都不敢去想,若是自己晚来一步,东方琉璃的下场会是什么? 庞大的饕餮如同一只兔子一样,再次自对面的山崖上跳过来,放下嘴中叼着的人,撒娇似的在少女手心蹭蹭。 “乖小白。”颖儿笑眯眯的,扶起东方琉璃往饕餮身上一搭,自己再一跃飞上饕餮脊背,拍拍它的脑袋就要离开。 奶奶说了,东方琉璃这次糟了大麻烦,需赶紧带到骊山让她看看,不得耽误。 那她,就只能快点快点再快点,以免耽误了事。 看东方琉璃这样子,确实不太乐观。 他怎么了? 颖儿低头,看着怀中男子沉睡的面容,目光在触及他的衣服时却突然浑身一震。 这——这是罗裙吧! 颖儿不可置信的将他的衣料拿在手上看了又看,一点都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妨了。 这,这,颖儿的双手颤抖着,似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东方琉璃,英俊潇洒,翩翩风度的东方琉璃,他竟然,竟然—— 轰的一瞬间,她的脑子像被炸开了一般。 大脑,完全一片空白……旷野里,只有巨大的饕餮肆意奔跑。 第二百零六章 青媚狐(五) “奶奶!”颖儿快马加鞭,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骊山,将已不省人事的东方琉璃扶下,交到了自己奶奶手中。 骊山老母自接到东方琉璃有难的消息就一直候在大厅,片刻休息都不敢,生怕耽误了事,这下见孙女成功将东方琉璃带回骊山,伸手亲自将其扶过,本该舒展的眉却在见到人时却又深深皱起。 这,好深的媚气! 麻烦大了。没有丝毫犹豫的,骊山老母招招手,示意一旁候着的弟子将一粒仙丹递到她手上。 她将东方琉璃的嘴掰开,就这样强行喂了进去。 大掌用力拍在脊背,昏迷中的人往前一仰,喉管中的丹药便顺势滑了下去。 “颖儿,你随我去天界一趟。” “天界?去那做什么?”颖儿一头雾水,目光落在衣衫凌乱的东方琉璃身上,他,不对,是她,伤的很重吗? “先不要问这么多了,快和我走,要再晚点,怕是要来不及了!”骊山老母神色焦急,也顾不上孙女,抱起东方琉璃搭上坐骑就要准备离开,颖儿一看,也顾不上再多问,急忙拉过自己的饕餮,飞身一跃,赶了上去。 一路是良久的沉默,骊山老母带着东方琉璃,满心忧虑,上面让她多照顾着这孩子,这一下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要是能救得过来还好,虽是虚惊一场,但也好歹是皆大欢喜。可若是这孩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让她如何是好? 哎,眼下,也只能看她个人造化了。 骊山老母的心中愁成一片,颖儿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的思绪一直停留在救了东方琉璃的那刻。 大红的衣裙,还有那体态特征,怎么看着都像是一个……姑娘。 原来东方琉璃一直都是个女的。 这想法让她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毕竟东方琉璃在她脑海中的印象一直是个谦逊有礼的翩翩公子,虽比不上百里无忧的风流倜傥,却也是不错的。毕竟,能让她一眼就迷恋上的男子,能让整个杭州城都为之疯狂的男子,应当不至于太差。 可是,可是,为何他是个女子? 这想法让她觉得屈辱,更让她觉得愤懑。 她竟然心仪过一个女子?为她受尽委屈,被强行送去拜师学艺,学成之后还眼巴巴的跑去杭州找她。 她都做了些什么? 一团火在胸腔闷着,憋的她难受。怒火直冲印堂,就在这时,她们也到达了目的地。 绕过南天门,骊山老母带着孙女和东方琉璃,直直向着目的地奔去。 她们要去的地方,是西王母所在处。 这是颖儿第一次上天庭。 早些年看过一些人间画本子,其中有一本叫做什么《西游记》的旧有记载,初登上界,乍入天堂。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只见那南天门,碧沉沉,琉璃造就;明幌幌,宝玉妆成。两边摆数十员镇天元帅,一员员顶盔贯甲,持铣拥旄;四下列十数个金甲神人,一个个执戟悬鞭,持刀仗剑。外厢犹可,入内惊人:里壁厢有几根大柱,柱上缠绕着金鳞耀日赤须龙;又有几座长桥,桥上盘旋着彩羽凌空丹顶凤。明霞幌幌映天光,碧雾蒙蒙遮斗口。 传说这天上有三十三座天宫,乃遣云宫、毗沙宫、五明宫、太阳宫、化乐宫,……一宫宫脊吞金稳兽;又有七十二重宝殿,乃朝会殿、凌虚殿、宝光殿、天王殿、灵官殿、……也不知这西王母住在何处。 所幸她奶奶是个见过世面的,带着她左转右拐,虽然地形复杂,建筑令人眼花缭乱,却也不至于迷失其中。 也不知行了多久,颖儿这般跳脱的性子都觉得有些脱力,正虚着汗想要开口问奶奶几时才能到时,就见前面领着路的人突然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 “到了。”她说。 她与西王母交情不深,甚至还有些僵。但这次,好歹也不是她一家之事,她不该袖手旁观吧? 心里咚咚的打着鼓,骊山老母却还是迈出了步伐。 面前是缭绕的仙雾,四周是一片寂静,只有那忽高忽低的仙乐隐隐约约自远处传来,缥缈不定。 这西王母倒是会享受,颖儿在心中想到,脚下却不敢含糊,紧紧跟着奶奶,绕过那些蜿蜒曲折的道路,来到一处开阔处。 仙娥们翩翩起舞,技艺精湛的乐师拨动手中的乐器,和出美妙的仙乐。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穿梭于众人之间,时不时做些点拨。 “西王母——”时间紧迫,骊山老母也不想白白耽搁时间,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叨扰,直接就打断了那女子忙绿的事。 听到有人直呼自己名讳,那高挑的女子先是一愣,继而转过身来,所有的仙娥皆在此刻停住,连带着那些乐师也止住了手中动作,诺大的瑶池,瞬间安静了下来,数百道目光,齐刷刷的看向祖孙二人。 骊山老母倒还好,唯一令她有些微微不自在的,就是最中间那高挑女子如同寒冰般冰冷的目光。 而颖儿明显就功力过浅了,被这么多人盯着,她的身子,瞬间僵成一个石块。 此刻,那高挑的女子也看清来人是谁,心下一片疑惑升起,好看的眉头轻蹙,莲步轻移,颇有眼色的仙娥们瞬间让开一条道来,好容她通过。 这西王母,可真好看啊! 胆怯归胆怯,可她颖儿也不是吃素的,害怕之余,还是忍不住斜眼悄悄打量那高挑的女子。只见她五官细致,肤若凝脂,一举一动缥缈无依,却又透出仙家大气风范来,配上那一身天衣无缝的衣裙,整个人耀眼到让人不敢直视。 这就是西王母,众女仙之首,果然名不虚传! 颖儿的眼中,只剩下无限尊崇。 思虑间,西王母已绕开重重仙娥,一步步,来到她们面前。 她的双手端着,透出仪态万千,脖颈微昂,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气,不点自朱的唇轻启,淡淡开口,“骊山老母?你来做什么?” 第二百零七章 青媚狐(六) 骊山老母看着对面傲慢的女子,并未答话,而是直接将怀中人往她面前一亮。 “这是——”西王母好看的眉头蹙起,这女子,看着似乎有些……眼熟? 骊山老母暗自在心中白了她一眼,开口解释道,“昆山白泽,东方琉璃。” “是她?”西王母这才收起自己高傲的态度,走上前来细细查看一番,问道,“她这是怎么了?” 骊山老母努力憋住心中气,尽量平和的开口回答她的问题,因为她知道,眼下并不是该争吵的时候。不过这西王母可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好歹这东方琉璃日后也是他们天界中人,真的连管顾一下的功夫都腾不出来吗? “她在回昆山的路上被一只青媚狐袭击,要采她精气补身体,这会是吸入媚气过多,走火入魔,千年道行,随时都有可能毁于一旦。” “有这等事?”西王母的眉宇已然晕染上怒气,伸手就将人亲自接了过来,“我带她去天池除媚气。” “有劳西王母了。” 东方琉璃是个好苗子,交到西王母手中亲自医治,胜算也是相对大些,这天庭不是适合她骊山老母之处,因此这番任务到了,她也不打算长留,带着孙女颖儿就准备离开。 “奶奶——”归程中,灵动的少女再也忍不住,骑在饕餮身上开口问道,“东方琉璃,她是——女的?” 骊山老母闻言一怔,继而迅速明白过来,方才太过担心东方琉璃,忽略了好些事情,现在静下心来,也不难猜出颖儿是如何得知东方琉璃是女儿身的了。那般大红的衣裙,要看不出的人,才是真瞎。 颖儿问题一出口,迎来的便是良久的沉默,关于东方琉璃是女儿身这一事,各方也未刻意隐瞒。但既然大家都沉默了这么久,此事也便慢慢变成了一个秘密,骊山老母无法探晓东方琉璃的内心,自然也是无法明白她为何会突然换上罗裙。 脑中闪过一道光,骊山老母突然开口,问道,“你在凡间时,可发现东方琉璃有何异常?” “异常?”颖儿虽不知奶奶为何会突然跳转话题,却还是认真思索了答道,“东方琉璃她也就是每日诊病助人,也并未有什么异常啊!” “那她可有与什么走的比较近,比如说——喜欢上了谁,亦或者在出事前,她和何人在一起?”听到孙女的回答,骊山老母并未放弃,而是更为细致的问道,她需要知晓事情所有的来龙去脉,才好做出正确有利的决定。 “和何人走的近?”颖儿细细想了一遍,前些日子东方琉璃与姬宫涅暧昧的画面尽显在她脑海中,她惊呼出声,“对了!她和姬宫涅走的近!而且关系也很不一般,像是,像是——” 颖儿也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二人的关系,只好说道,“反正那段时间,大家都以为他们是断袖来着,隔了不久,东方琉璃和姬宫涅就丢下医馆出去了,说什么要去散心,结果没多少日子,东方琉璃就……” 骊山老母明白了,东方琉璃是喜欢上了那个颖儿所说的“姬宫涅”。 这孩子,亏还吃的不够多吗? 等等,姬宫涅,是那个和东方琉璃一起送颖儿回骊山的男子吗? 东方琉璃怎么会喜欢上那么一个戾气重的男人? 自己想也得不出要领,骊山老母开了口,对着自己孙女道,“你下凡去找一趟姬宫涅,我要见他。” 东方琉璃被西王母带到了天池,连衣服都未来得及褪就给扔了下去。 此处是天地间最为纯洁、正气最为盛大的地方,是否能醒过来,就看她个人的造化了。 可话说回来,以东方琉璃的修为,不应该轻易就被一只狐狸给放倒,这其中,必定还有什么隐情。 会不会是有人做妖? “西王母娘娘——”正思想着,一位仙使经过通报,被领至她面前。 “何事?” “启禀西王母娘娘,这是阎君拖人报上来的消息。”小仙使恭恭敬敬,将手中卷轴呈上。 “阎君?”莫非真的出事了?西王母心中咯噔一下,接过卷轴施法展开来,那上面浮动的笔墨让她头上的青筋跳起。 果真是——太平日子太长了吗? 担忧的看了眼身后池子里泡着的红衣女子,她的心头浮上一抹无奈的担忧。 东方琉璃,这是你该经的劫,是仙是魔,皆在你一念之间,谁都帮不了你。 天池水中漂浮着妖娆的赤色,脸色苍白的人就那样呈大字静静躺着,忽的,她的眉间皱起,连带着身子也跟着剧烈一颤,似是陷入了什么可怕的揪心梦境。 这边姬宫涅还为自己未过门的娘子奔去远处取水,回来时只见遍地狼藉,心中骤然一紧,一股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目光下意识的往树下看去,那里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他心心念的人的踪影? “东方琉璃——”他慌了,丢下手中的水壶,将四下里能查看的地方挨个看了一遍,可就是寻不到那人踪影。 一瞬间,姬宫涅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满目皆是横七竖八的人,很明显,他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对方很强,那她—— 他不敢往下继续想了,风刮过地面,卷起久未降雨略微干燥的大地,尘土拂面,却意外的令他冷静了下来。 孤零零的马车立在旷野之中,姬宫涅握紧手中东方琉璃赠与他的含光剑,一步步,坚定的朝那处走去。 哗——车帘被他大力扯下,马车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但是凌乱不堪的车内,这些痕迹,都彰显着曾在这有过一场——至少是很激烈的战斗。 手抚平车壁上的皱痕,一抹殷红沾上他布满厚茧的手指。 血?姬宫涅瞳孔一缩,将手指凑近鼻尖。 好腥的味道,似乎还有些……狐骚味? 这不是东方琉璃的血。心下微微放松些,目光再次略过车厢内,几条破碎的布条和数撮白毛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这是什么?他一跃上了马车,单膝跪地,小心的将那几根毛捡起。 第二百零八章 青媚狐(七) 这种手感、粗细,像是畜生的毛发。是东方琉璃化出原型来了?姬宫涅心中一紧,一股心疼泛上胸腔。到底是怎样的危机状况,能将她逼得连原型都露出来? 心中满满当当皆是愧疚,要是当时他机敏些,她也就不必遭这些罪了。 手紧紧握成拳,戳着手心的触感令他一惊,将手掌心迅速摊开来凑近眼前端详,这毛发,感觉好像不太对啊。 虽然也是白色的不错,可这粗细和硬度似乎不对。 将毛在手中细细撵了几下,嗯,确实不对。 东方琉璃的毛发他摸过,细细软软的,摸上去顺溜极了,绝对不会像是这种杂毛,扎手,粗糙,靠得近了,似乎还有一股……骚味? 等等,骚味?姬宫涅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将那一撮毛发放到鼻子下仔细闻了闻。 狐骚味! 这下,真相大白了。 他想,自己已经能大概明白在这发生了什么了。 有一只狐狸精,趁他不在,掳走了东方琉璃。 该死的狐狸精!一拳捶在马车框架上,砸的那木质的框架直接裂开一道大缝来,木屑扎进手指流出鲜红的血来也不顾。 可是,他心中仍抱有疑问。 论武功,他承认东方琉璃不算是高手,但她从来不止靠武功吃饭。东方琉璃所专长的是法术,历来也是靠着斩妖除魔保杭州城一片平安的,按理说,她不应该就这样被轻易拿下。 可这满地的痕迹和空荡荡的旷野,又确实证明了是东方琉璃吃了亏。 他该怎么办?生平第一次,姬宫涅的心中泛起深深的无力感。和妖精斗,还……真是第一次,完全无从下手的感觉。 眉宇紧紧皱成一片,他就那样半跪在车厢之中,直到外面传来一声呼喊。 “姬宫涅!” 他被自自己的幻想中拉回来,奇怪的掀开帘子往外看去,只见一个娇俏的少女骑着巨型的饕餮兽,自天际缓缓落下来。 颖儿姑娘? “姬宫涅!”颖儿骑着饕餮落了地,也未自其上下来,直接对着自马车内探出头的男人喊道,“姬宫涅,东方琉璃出了事,你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一开口的质问让姬宫涅有点懵,要知道他可是比任何人都要紧张东方琉璃。那个姑娘出了事,自是牵动了三界不少人的心,可他们担心的都是昆山白泽,只有他一个人,是纯纯粹粹,不为其他,只忧心着她的。 “哎!算了!”颖儿看他这般呆滞样子,也不愿再多说什么,直接拍了拍饕餮的背,对着他喊道,“上来吧!” “去哪?”姬宫涅总算是答了话。 “你先和我走,具体的我路上告诉你。”时间紧急,她可没那么多时间与他在这里耗。 可姬宫涅是个油盐不进的主,他是起身了,但却并未按照颖儿的指示做,而是下来解了马,飞身跃在其上。 他要想办法打听到东方琉璃的下落,哪怕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挖地三尺他也得将她找回来。 “哎,你这人——”颖儿见姬宫涅根本不理会她,只得将人叫住先把话说明白了,“这样和你说吧,东方琉璃被一只青媚狐给伤着了,现在已经送到天池去修养了。我这趟来呢,是替我奶奶——骊山老母请你走一趟,了解了解一下情况,看有没有什么能帮的上东方琉璃的……” 原来如此,这小丫头片子,早说不就完了?姬宫涅还不等听完她阐述,便抛开骏马,飞身一跃落到饕餮身上,道了句,“走。” 嘿,这人,还真是对东方琉璃上心。瞥了他一眼,颖儿倒也是没再说什么,而是驾着饕餮,火速往骊山方向赶去。 往骊山走的路,说近也不近,说远也算不上远,就在这不远不近的距离里,两人难免就聊起了天。 其实也算不上聊天,姬宫涅是个冷清性子,除了东方琉璃,还真未见过他与任何人处得来,主要是这两人中间插了个东方琉璃,这话题,自然而然就起了起来。 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颖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挨个详详细细的与姬宫涅说了一遍,将她如何搭救的东方琉璃,她奶奶将东方琉璃送往何处,以及为何要请他去骊山,都说的一清二楚。 坐在饕餮背上的姬宫涅在听完这一切后深深蹙起了眉头,先前他还在奇怪那狐狸精是怎么伤的了东方琉璃的,现在看来,对方似乎,大有来头。 敢采东方琉璃的精气补身体的妖怪,确实胆大妄为。 不过,东方琉璃在三界中的地位,也确实令他意想不到。以前在杭州城中不怎么看的出来,只觉得骊山老母对东方琉璃格外关照,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事出有因。这不,只是东方琉璃一出事,各方似乎都有些急的团团转。这背后,必定有什么他不知晓的事。 骊山已近,姬宫涅的心中,愁成了一片。 到了骊山,骊山老母已恭候多时,敞亮的大厅里,她只留下姬宫涅一人与她谈话,甚至,连一直贴身伺候着的两位女徒都打发了出去。 此事机密,能少一只耳朵,就尽量少一只吧。 门吱呀一声被合上,空荡荡的大厅里,只剩下一脸严肃和同样深沉的姬宫涅对视。 “姬宫涅是吧?”先开口的是骊山老母,这是她第二次见这个孩子了,他身上的戾气与之前相较已褪去不少,只是这眉头紧锁,身上杀气露的厉害,怕也是担心东方琉璃的缘故吧? 若他真与东方琉璃属意,她怕是得做那个棒打鸳鸯的人了。 叹一口气,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正是。”姬宫涅在地上战=站的笔直,他揣测不出骊山老母要与他谈些什么,但直觉告诉他,绝对不是什么令他心情愉悦的事。 “你能和我说说,你和东方琉璃……是什么关系吗?”斟酌再三,老母还是决定快刀斩乱麻,直截了当的发问。 这是要做什么?姬宫涅不解的皱眉,一抹厌烦本能的自胸腔升起,冷冷回到,“这与你又有何干?” 第二百零九章 青媚狐(八) “与我何干?”骊山老母似是未想到这凡人语气会这般僵硬,先是一愣,继而冷冷一笑,将话往极尽难听处说,开口就道,“你不过是一介凡人,区区几十年的寿命,还妄想攀了东方琉璃这截高枝?你自以为有情有义,殊不知你的固执只会害了她。你了解东方琉璃吗?你知道她的命数吗?你明白她日后要做些什么吗?你不知道,你只知道东方琉璃这样一个虚假的名号,认识了杭州城阴阳医馆的东家,就以为自己认识了东方琉璃;知晓了她是千年白泽兽,就以为自己知晓了她的过去;识破了她的女儿身份,就以为自己是她最信任的人。你刚愎自用,但你能为她做些什么?不能,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只是一介凡人,不过区区数十年的寿命,一具一击便毙命的破烂身子,你拿什么去爱她护她?你能为她做的,不过是成为她的拖累罢了!” 姬宫涅陷入了沉默,老母这般话说的极狠,他不是没想过他与东方琉璃的差距,也知道凡人与精怪的爱恋是禁忌,可他不想自己陷入遗憾,像数年前般……是啊,人生短短数十年,难道还要他再次后悔吗? 他不能,也不愿。 于是他便由着自己的心去了,不顾一切,放任自己去追逐那个近乎不可能的存在。 小小的厅堂,短暂的回忆,他将与她的记忆挨个在脑海中过一遍,也不过一刻钟时间。初见时她火红的袍,那剑未出鞘的潇洒,那一抹局促的绯红;再遇时她为别人故事的沉沦,尔后她的仗义,她的冷决,她的暖,她的倔强;在医馆,那薄薄的一扇门扇,他的嘶吼,她微微偏过去的头;月圆之夜,她推开门扇,轻唤他的名字,她说,“姬宫涅”。 他也渴求温暖。就像一个在沙漠里行久了的人,明明已经绝望,可看见水光粼粼,还是克制不住心灵上的颤抖。 他是如此痴迷,以至于抛却了所有理智。 他以为,只要他足够勇敢,便够了。 但现在,骊山老母的话如同当头棒喝,将他从自己自编自导的梦境中唤醒。 他不可能不去考虑现实,不可能为了一己之私就推她入地狱。 百年之后,他老去,葬于天地之间,要她如何? 他知道,东方琉璃,绝对不会是个薄情女子。 他是畅快了,可她呢? 唇紧紧抿着,铁铮铮的汉子,唯有在此刻动摇,开口,吐出那些坚定而艰难的话,“请骊山老母,赐教。” 他的心境变化骊山老母全然看在心里,人世间,唯独一个“情”字最为磨人,看她两个徒儿,哪个不是自其中摸爬滚打过来的?然而过来是过来了,可整个人也不大鲜活了,瞧着是温顺了,但总觉得没有从前的精气神了。 可又能如何呢?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东方琉璃,注定不会是坠入尘世的女子,九天之上,才是她归宿;而姬宫涅这般重杀戮之人,也非她良配。 孤寂,大抵是古往今来,道义路上最忠诚的伴侣了。 暗叹一声,收起这些不该有的情绪,她清了清嗓子,斑驳的发贴着头皮,开口道,“你与东方琉璃的事我不甚知晓,也不愿知晓太多,我只说一句,东方琉璃与你,是两条道上的人,她有她的使命,并且而后,她是要飞升成仙的人。姬宫涅,你既然与她有情,就不该挡她的道。” 飞升成仙?姬宫涅心中一顿,斩却七情六欲飞升成仙,果然,他与她,注定是不能同行的吗? 苦笑一声,嘴角牵起的那抹笑无奈至极,就在前些天,她还笑着对他伸手,说要嫁与他,做他的妻。 仰头,将千万般心绪压在心底,眸中沉静,问道,“您需我做些什么?” 骊山老母皱眉,心中一片沉重,缓缓开口分析情势,“既然你与东方琉璃亲密无间,那她自然也不会瞒着你什么,今日我就将话说明了,但事关重大,还请你出了这个门,就将我与你所说的烂到肚子里,不然——” 她眼眸一沉,道,“对谁都没有好处。” “那是自然。”姬宫涅接口道。 直至此时,才算是正式切入话题,只见老母扶着手中权杖,慢行几步,至实木梨花雕椅上坐下。 再次开口,满是沉重。 “此番东方琉璃遇袭,绝非不是被胆大妄为的狐妖拦截采**气这么简单。上面已递过来消息,说这事,十有八九和虞山脱不了干系。” “虞山鬼母?”姬宫涅顺着话头接了下去,却是听得一头雾水,东方琉璃被狐狸精拦住,怎么着就和虞山鬼母挂上了勾? 骊山老母无奈的轻笑,道,“也无怪你不知道,这事瞒的隐秘,毕竟也不是什么光彩事,说起来东方琉璃去往杭州城,也与此事颇有关联。” 骊山老母端起桌上一盏茶,放置唇边时才发现它已凉透,只得再度将其放下。 广袖抚过桌面,落下,继续道,“虞山鬼母,说起来也算是个人物,同为女人,我不否认她的无双功绩,只是她做事颇没有分寸,自食其子这般恶心事也做的出来,也无怪世人看不起她。” 听了这话,姬宫涅的眉头皱起,虞山鬼母的传说他也略有耳闻,只是这个人作风问题,与她所谈及的正事不大相关吧?若是因为私生活的何处而评断一个人,恕他不能苟同。 骊山老母也看出来姬宫涅所想,没想着解释而是继续言说道,“当然,这也是提及的些许闲话,真正麻烦的是这鬼母心高气傲,一直想着自己做了百鬼之王,将阎君从他的位置上拉下来,取而代之。” 这就有些过分了,姬宫涅想到。 “本来事情也没这么棘手,大家再怎么闹,也毕竟都是有些年岁的人,顾脸。可事情坏就坏在多年前鬼母意外得一女,天赋异禀,无育儿经验的鬼母想将其托付给适宜孩子生长的阴间,她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无人知晓,可那阎君是个实打实的糊涂人,见此婴儿天赋不凡,心生畏惧,竟然直接就给偷偷送进了轮回道……” 好糊涂的阎君!这不就等于在给鬼母送把柄吗? 第二百一十章 青媚狐(九) 骊山老母对这一点也颇为赞同,其实阴司洗牌,与她也无太大干系,阎君执掌阴司多年,本事不见,事却越做越糊涂,偶尔换个人,能者上位也未尝不可。只是虞山鬼母野心太大,绝非小小阴司就能满足的。如此霸道的一个女人,任谁都不会养虎为患。 没脑子的绵羊,总比危险的虎要好。 她相信,各路人马都是报着这般心态去替阎君擦屁股的。 “那现在,小鬼母寻到了吗?” “没有。”骊山老母的眉头蹙成一片,这些年来,各路神仙都想尽法子去寻找小鬼母的下落,毕竟只有她才是拿住虞山鬼母的唯一软肋。可不知是那阎君太糊涂还是小鬼母太机敏,数百年过去了,小鬼母的踪影,一点都摸不着。 眼下,见虞山那边动静越来越大,敌在暗,他们在明,确实是一点也马虎不得啊! 这也是为什么东方琉璃一出事,各路神仙都跟着着急的原因之一。 “那您直接告诉我,需要我做些什么。”这里面的弯弯绕,姬宫涅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他只想知道,如何做,才是对东方琉璃最有利的。 “东方琉璃女儿身的机密,不能让人知道!”骊山老母当机立断,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好。”姬宫涅是个机敏人,少说话多做事的原则在他心里持的紧,但很快,他便眉头一皱,开口道,“可是我与东方琉璃的喜帖,已经……” “喜帖?”骊山老母的声音略微拔高,这孩子,已经和这凡人发展到这种地步了吗? “想办法劫下来。”几乎是未加思量,她便脱口而出,然后,忧心的问了句,“那,东方琉璃她——” 姬宫涅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很快便反应过来她意指为何,微红了脸回答道,“请老母放心,我对东方姑娘,情发于心,止于礼。” 骊山老母这才松了口气,道,“那喜帖的事,就有劳你了。” “应该的。”姬宫涅应下来,却转念一想,接口道,“骊山老母,在下有一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讲。” “那天既然是青媚狐出手伤了东方琉璃,自然也是知晓了东方琉璃的女儿身。这喜帖已发了出去,再往回收,必有难度。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行事再隐秘,也不能完全抹了这事痕迹,蛛丝马迹反叫人起疑。不如反其道而行,顺水推舟,以婚宴做圈套,既能给幕后人下套子,还能自圆其说,岂不完美?”姬宫涅斟酌几下,开口道。 骊山老母低头思忖片刻,觉得姬宫涅所说也并无道理,便点点头,应了下来。 接下来,就是看东方琉璃情况如何了。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东方琉璃自那天池水中泡了几个时辰,也不见苏醒迹象,豆大的汗珠子一片片往水中砸,眉头紧紧蹙成一片,看得守着的人心焦,却也无可奈何。 古话说的好,心病还需心药医,这心魔,还得靠她自己啊! 外面,已乱成一片,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烟烟袅袅的池水中,东方琉璃却一无所知,她所能感受到的,不过是自己内心中的臆想而已。 那狐狸下的手太霸道,以至于侵蚀到她大脑,迷迷糊糊的,模糊了她原本的记忆。 恍惚间,她似来到一片旷野。 长长的车队,熟悉的马车,东方琉璃着一身大红衣裙,迷茫的站在其中,看着旷野中的人围成一圈休息。 这——不就是她记忆中最后的那个地方吗? 可她明明记得自己好像是从山崖还是什么地方滚下去了,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东方琉璃下意识的回头向身后看去,对上的,却是一张笑意满满的脸。 那人手握象牙白扇,一袭白衣风流倜傥,桃花眼微微上挑,看着她道,“怎么还站在这里?不上马车去?” “百里无忧?”东方琉璃略微有些吃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该在杭州城里陪着他的小寿眉吗?怎端的又跑到这里来了? 对面的百里无忧微微张开了嘴,那样子看上去比她都要惊讶几分,只见他上前几步,直接伸出手来要覆在她额头。 温凉的触感在她额头炸开,东方琉璃本能的往后一躲,心中泛起的不是抵触,而是狐疑。 她与百里无忧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般好了? 而且,百里无忧瞧见她穿女装,好像也很自在? 难道是因为喜帖已经到了?那他的接受能力,看起来好像还不错。 “没发烧啊。”正思索着,百里无忧开口,打断了她所想。 她诧异的回过头来,眼中依旧是一片迷茫,百里无忧见她这副呆样,直接将手中的水壶往她手里一塞,说道,“快喝,喝完了要觉得好点了,就该赶路了。” 沁凉的触感在手心蔓延开来,东方琉璃一愣,似乎眼前景象与脑中最后一刻记忆重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脑子想着,因为承担不了太多的负荷,嘴里也便喊了出来。 百里无忧失笑,他脸上的笑容比那阳光都要灿烂上几分,捏着她的脸蛋笑道,“小迷糊虫,这么快就把让我去给你接水的事给忘了?我可是跑了好几里路呢。要不是略懂些法术,一双腿可就要跑断了,你倒好,直接给忘了!” 修长的指尖揪着她的脸,东方琉璃能明显感觉到自那处传来的轻微痛感,这不是做梦,百里无忧,站在她面前的百里无忧——怎么会? 不应该是姬宫涅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试探着,她开了口,以最危险也最直接的方式开了口,问道,“寿眉呢?” “那个小姑娘?”眼前的人脸上绽开了花,甚至还有抿嘴笑的意思在其中,一双含情眸望着她,道,“她自然是去她该去的地方了。我的小东方琉璃,都快要嫁给我做新娘子了,怎么还这般爱吃醋?” 等等,他说什么?嫁给他做新娘子?什么意思? 她的夫君,不应该是姬宫涅吗? 东方琉璃彻底懵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青媚狐(十)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东方琉璃的脑袋一个似两个大,不过是跌落在了崖下,没送了命就算是他造化大,怎么的还劫后余生偷朝换代了?这……这眼前的事完全与她印象中的对不上啊! 也不能说是完全对不上,至少她要嫁人这事是板上钉钉的,要去昆山完成婚礼也是无可置疑的,只是这时间地点不曾改,里面的人物却有所变动,把一身紫衣、少言寡语、淡漠内敛的姬宫涅换成了一袭白衣、风度翩翩、逗趣耍宝的百里无忧。 她的内心充满了忐忑,可百里无忧脸上的笑容实在过于灿烂,以至于让她在他的热情相约下,迷迷糊糊的就进了马车。 停歇了许久的车队终于再次动手,哒哒的马蹄声中,东方琉璃的思绪却不曾停止。她将前后发生的事反复在脑海中推敲,想要自中找出破绽来,好堪破这重重迷雾。可越是推敲,就越是分不清哪面是真、哪面是假。 或许只是她不愿堪破了。 没多久,东方琉璃便累了,将身子斜倚在马车壁上,双目紧闭,用以养神。 百里无忧也察觉到她异样,什么多余的话都未说,只是取了一旁的薄毯,轻盖在她身上。 绒毯轻覆在身上,东方琉璃却假寐不愿睁眼,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脑海里浮现出高低不同的两道声线,他们以不同的音色、不同的方式,在她耳边低喃着同样的情话。 “东方琉璃,我要娶你为妻,此生此世,一生一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紫一白两道身影在她脑海中纠缠不清,晃的她头晕。 她甚至可以清晰的看到,烛光之下的赤衣女子,带着一脸娇羞与幸福,点头道,“好。” 可她却不知道这声“好”是应合谁的。 这天底下能有几个人能迷糊到她这般境地,连自己的未婚夫是何人都分不清了。 东方琉璃苦笑一声,心中乱的就似那风扫过的枫林,满地狼藉。 睁开眼,对上的恰好就是百里无忧那双温柔的眸,记忆中,百里无忧从未用这等目光看过她。最温和的时候,也不过是在昆山二人时光里,他当她只是一灵兽,对着她絮絮叨叨,那眸也是眺向远方,飘忽不定。 何曾有过,这般深情? 风流倜傥的百里无忧呵,他的深情款款不知付过多少女子,她们或娇媚或纯洁,或豆蔻年华或历经沧桑,她们曾在酒巷看过他潇洒的袍,在阁楼挂衣时落下的杆曾沾到他衣阕,他回眸微笑,便是一个轮回。他是多少人梦中的旖旎,也成全了多少人的春闺之梦。唯独对她,他永远都是一副不够耐烦的样子。 深情款款呵深情款款,都是对别人的深情款款。 也不是不曾嫉羡,可又有什么用呢? 三千世界,她自阿鼻地狱挣扎而来,终于放下对他执念。 明明已知晓结局,却还是逼迫着自己去接受,去爱。 她对不起姬宫涅,她是个自私的人。 瞳孔大张着,一双美目失神。是的,时至此刻,她才渐渐看清自己内心。 不是已忘却,不是会忘却,只是封存,不曾提起。 那深埋心底的白衣公子,一旦揭开来,依旧是她心口的朱砂痣,是她生命中所不能承受之轻。 那眼下算什么呢?她咧着嘴,笑出声,对着对面人深情款款的眸,鬼使神差的发问。 “百里无忧,你喜欢我什么?” 对面的人明显一怔,可不愧是多年的花丛老手,他很快便反应过来,抬起手腕,温柔的替她将凌乱的发丝别至脑后,声音温柔的几乎能滴出水来。 “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那为何,从前,千百年间,你都不曾回头看我一眼?”很完美的回答,可东方琉璃却不肯这般轻易将他放过,而是一把握住他手臂,咄咄逼人。 对面的那双眸渐渐变的深,外面的马蹄声依旧,风拂过,掀起车帘一角,良久的沉默让气氛变得尴尬。就在东方琉璃准备放手之际,那人开了口。 他语速极慢,一字一顿,却发自肺腑。 没有情话,没有套路,却足够她泪流满面。 他说,“没错,我是个浪子,看过世间繁华。我曾想大约这辈子,我都不会遇见那个让我为之倾心、安心、定心的姑娘了。” “我对她们有情,我照顾她们,我给她们她们想要的一切,她们笑的很开心,但我,但我并不快乐。心之所向,绝非此般。” “直到我遇见你,如山间泉水划过碧石般自然舒畅。那种感觉让我筋脉通透,却也令我退缩。我不敢,甚至说是自卑——” “为什么?”东方琉璃听及此,眉头轻蹙,忍不住问道。 “因为——”百里无忧笑了,眉宇间皆是坦坦荡荡,“因为人在喜欢上一个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卑啊!” 东方琉璃呆住,突然不知该接些什么,那人却继续道,“我记得我是在昆山上遇见你的,你出身高贵,那一身雪白的毛色就足以彰显,绝对不是我这般不知出处的精怪可以与之比拟的。你心思单纯,看遍世间繁华的我,在你面前,显得是那么的不堪……再后来,你优秀的耀眼,而我呢?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会。” “我——”东方琉璃心中微动,嘴唇微张,想要插话。 百里无忧却没有让她说下去的意思,他的指腹抵在她的唇瓣,继续道,“听我说完。” “我离开了昆山,我努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想法,告诉自己那不会是情,我不断的换女伴,游走花丛之间,只为麻痹自己。也就是那段时间,我认识了寿眉。” “她是个可怜的孩子,我守了她九世,看她一次次在孤独无依中死去,到第十世,我忍不住了,我带走了她,想护她一世安稳。” “确实有效,对寿眉的关心盖过了一切,她实在是太娇弱了,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足以令她命丧一旦。朝夕相处,我以为我真的爱上了她。” 百里无忧抬头,眉宇间皆是嘲讽与淡淡的忧伤。 第二百一十二章 青媚狐(十一) “彼时我听闻你在杭州城,便带着寿眉来看看你,我以为我已放下,漫不经心的态度,掩饰的了动作却欺骗不了心。” “东方琉璃,原来你早已深入我骨髓,我却不曾知晓。” “几百个日日夜夜里,我看着你与姬宫涅亲近,和他举手投足间皆是默契,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吗?” 不等东方琉璃回答,百里无忧便自顾自的回答道,眸间一片赤红。 “对,我嫉妒的发狂。” “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你不会知晓,在你为柳易安的案子深入龙潭虎穴之时,我瞧见你着女装,是多么的欣喜。我甚至问过自己,如果,如果你是女儿身,我会不会勇敢一些?” 女儿身?东方琉璃莫名心中一颤,多年前她欣喜的奔向竹林寻他那一幕在脑海中骤然浮现。 双手紧紧捏住裙角,那是她需极力控制才能不让自己发狂的回忆。 眸紧闭着,偏生,偏生那人,那白衣人还在耳畔喋喋不休。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看她剧烈起伏的胸腔,突然莞尔一笑,道,“还好,还好,我没有错过。” 言罢,他伸手,去替她拉滑落的毯子。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闭眼的赤衣姑娘突然睁开了眼,那一双眸,就那般,死死的,死死的,盯着他。 百里无忧愣住,不明白这眼前的景象是为了哪般。 只见她朱唇轻启,道,“百里无忧,你说的,可都是发自肺腑?” 百里无忧先是一愣,继而眼眸中闪现出足以溺死人的温柔,深情款款执起她的手,道,“百里无忧之言,日月可鉴。”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她脸上的笑,那是一种怎样的笑意?难以言说,带着些欣慰,带着些释然,还似乎。夹杂着些……解脱与无奈? 万般复杂情绪在她眼眸中交织炸开,汇集成一道道令他琢磨不透的东西。继而,他看到她起身,掀开身上的薄毯,微微迈开脚步,来到他跟前,屈膝。 她的唇瓣就贴在他耳际,温热的气息混杂着淡淡的药草香,令他迷醉。 她开了口,满眼都是温柔。 她说,“谢谢,谢谢你,百里无忧。” 脖颈上似乎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低落,百里无忧一惊,条件发射性的抬手去摸,动作却被深深止住。 因为他看到,有一双手,直接点在了他颈部的穴位上。 他的嗓眼里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看着眼前的人。 她很美,美极了。 大红的衣裙,眼角含着泪,脸上,是一抹凄楚到悲壮的笑容。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开不了口。那素白的手,摸上他的脖颈,狠狠捏了下去。 窒息的感觉…… 他听到混着泪的女音在他耳边炸开,那是一种绝望。 “你不是百里无忧,因为,百里无忧,不会爱我。” 说出这残忍的事实,她的心口似被拉开一道裂缝,原来,原来,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自欺欺人呵! 东方琉璃!自欺欺人啊! 你不曾忘了他!你还深爱着他,不然,他又如何会出现在你梦噩,一次次的将你残忍折磨? 可,可就是这样的你,竟然还奢求一段姻缘。 你有什么脸,什么资格去爱别人! 五指终于松开,脸上,是痛与解脱。 一下子瘫倒在地上,这行动,竟然抽空她所有气力。 天池内,红色的身影微动,她的眉头紧蹙,脸上,是一道接一道的泪痕。 这动作可惊坏了旁边守着的小仙娥,数柱香的时间过去,天池里的大人物,终于有动静了。 小仙娥的嘴巴微张着,仔仔细细的盯着池中人的动作,生怕自己错过了任何一个细节。 很快,广袖之下的指尖微动,一对如蝶影般的睫毛扇动,呼的睁开。 她醒了! “西王母娘娘!醒了!人醒了!”小仙娥喜不自胜,一下子就忘了该有的礼数,欢奔着,朝着前路迈去。 瑶池上方回荡这那小仙娥的声音,西王母微微一愣,继而放下手中茶盏,快步向天池方向赶去。 彼时的东方琉璃已经完全转醒,媚气在她身上留下的副作用不过是体虚乏力罢了,只见她用力撑着池子边缘,长裙在水中哗哗直响,总算把自己搭到了岸边。 这里是——疑惑的打量周遭环境,东方琉璃的心中升起几分防备。 她可不想才出虎窝,又入狼穴,还是谨慎为妙。 “东方琉璃——”一阵年轻又不失威严的女声传来,她带着狐疑回头,入眼的,是一个年轻至极,却十分有气质的妇人。 只见她周身有淡淡光辉缭绕,至纯至真,让人觉得莫名的心安,大抵就是传说中的仙气了。 见她打量自己,西王母倒也不恼,直截了当的开口做起了先介,“我是西王母。” 西王母?东方琉璃脑海中闪过一道光,继而立马想翻起身来行礼,奈何身子骨实在太虚,一动便像散了架般,直直向水中跌去。 西王母瞧见了,于心不忍,这孩子也算是在鬼门关里走过一遭的,忙给手下使了个眼色,两个小仙娥立马上前将人自池子里捞出来了。 “带她下去换身衣服。” “不必了。”东方琉璃微咳几声,挣扎着努力自地上站起来。 拧了拧衣袖上的水,运起丹田之力,还好,法力还在。 拱袖谢过西王母,她被意外救起,可那地方想必还是一堆烂摊子,那青媚狐必定是个大麻烦,不走上一遭,她实在放心不下。 “你先去趟骊山吧。”这孩子的状态,恐怕不宜对战,还是去趟骊山老母那商量一下对策较为妥当。 “骊山?”东方琉璃似有不解。 “是她孙女救的你,而后又将你送到我这来……”西王母很好心的解释道。 原来如此,那想必,骊山老母她,对情况是甚为了解的吧。 东方琉璃以内力烘干湿漉漉的外袍,正式辞去,便晃晃悠的出了南天门。 第二百一十三章 青媚狐(十二) 骊山那面早已恭候多时,就待东方琉璃能自天池醒来。 因而,这边火红的身影一到,骊山老母就将与姬宫涅商量的计划说与他听,将计就计。 东方琉璃的眉头稍微蹙起,在天池里的梦噩,或多或少都给她带来了一定的影响,要她现在面对姬宫涅,还是,有点困难。 骊山老母看到了她紧蹙了眉,心中浮起一抹愧疚,要不是她横插一脚,这两个孩子现在就该和和和美美的了吧? 但她不后悔,东方琉璃与姬宫涅的身份悬殊,注定是不能在一起的,她所做的,不过是顾全大局,加速他们分开罢了。 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早死早超生,长痛不如短痛。 骊山老母为自己自私的决定找好了借口,丝毫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妥,凡人和将来的仙,注定是不能在一起的,这是几千年、千万年来她一直确信的。 只是,东方琉璃,所想并非她所顾虑。 她只是在纠结,以她现在的这份心境状态,还能,安心同姬宫涅完婚吗? 哪怕这就只是一个障眼法。 这样,是不是对姬宫涅不太公平? 沉思中,骊山老母打断了她的思索,直接到,“既然如此,那就准备出发吧,此事不宜拖的过久,越是迟,恐怕变数就越是大。” 骊山老母拍案做了决定,当下就带着东方琉璃赶往了昆山。 这是一场盛宴,桌椅吃食,早已准备妥当,为掩人耳目,东方琉璃未曾自正面上山,可自空中看去,那盛况,确实是百年一遇。 如果真是嫁与心爱之人,怕真是幸福至极。 吸了一口气,东方琉璃觉得胸口闷闷的疼。 她无法再自欺欺人,但她也开不了口。 该叫她如何说? “东方琉璃——”唤的是个男人,东方琉璃抬头,眼帘猛然撞入一片赤红。 这是…… 她抬头,印入眼帘的是那张熟悉的再不能熟悉的脸,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们互相偎依,诉说着彼此最亲密的话。 命运,真的改不了,也逃脱不开吗? 东方琉璃突然有点恨自己,她恨自己的不争气,为何,为何,哪怕是在大婚之日,哪怕是假的、是个幌子,她心心念的人,都不是他! 那人,究竟有什么好,足够她念念不忘? “东方琉璃——”眼前的人走近,一双眸看着她,冷静,纠结,可却也夺目之极,看惯了一身暗淡低调紫色衣袍的他,看惯了内敛的他,刹那间,换上一身喜服,于万千人中,向她走来,倒也是能给她不一样的冲击力。 很和谐。 红色,大抵是一种最能百搭的颜色,能衬出每个人的颜色,这世间没有一个人能穿着喜服不好看,这大抵也是为何喜服是选择用如此热烈的颜色织成的原因吧。 因为它足够美,足够夺人心魄。 只可惜——东方琉璃眼中划过一丝不自在,连带着连头都转向了一边。 姬宫涅还未注意到她这般变化,因为之前在骊山老母处受过教,他明了自己的存在对于东方琉璃而言将是一种负担。这是何其残忍的一件事?难道是因为他此生杀戮太多,所以注定无法收获一段感情?哪怕,哪怕他是多么的渴望和努力。 也罢,只要能为着她好,孤寂一生,又如何? 也好过在他百年之后,留她一人,孤苦伶仃。 想到这,姬宫涅自脸上扯起一个笑容来,上前握住她的手,对她道,“走吧。” 东方琉璃这也才反应过来,冲他礼貌性的一笑,任由他牵下去换喜服了。 此时的青媚狐,正躲在暗中一角,偷偷窥着这场盛世典礼。 这女人真是不错,他特意在虞山鬼母处求的东西都拿不住她,这么快便痊愈了,还打算大婚,哼,真是好体格! 一双帕子在手中绞来绞去的,青媚狐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搭在肩上,仿佛下一秒就会滑落。 他真是气的要死! “狐狸没捉着,反惹了一身骚!”忍了许久,再也无法控制心中的怒气,他便干脆啐了一口细痰在地上,骂道。 “哟,小美人这是骂谁呢?”背后传来一阵黏腻的男音,青媚狐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嫌恶,却也只是那么一瞬间,转头的时候便换了一副嘴脸,一张狐媚子脸上三分媚态,七分娇羞,端起拳头,轻砸在身后人身上,道,“爷这是说的什么话?不过是有些气罢了。” “有些气?”怀抱着青媚狐的男子开了腔,那眯起的眼睛更显得他容貌丑陋,话语里透着故意的俞樾,“捉不住狐狸反惹一身骚,小美人啊,你这话,怕是不妥吧?” “有何不妥?”青媚狐还未听出他话中深意,张口就是一句问话,可话一出口就悔了,他这话,可不就是在骂自己吗? 傲娇的轻哼一声,道,“我可不就是看不惯她吗?你都不知道,她——” “乖,我知道。”抱着他的男人俯身就给了他一记吻,青媚狐乖巧的接下,内心里却是十分不爽快的。 那男人抬头,眼角里尽是满足,连声音似乎都有些低了。 “小美人喜欢如何,尽管放手去做了就行。” “不。”青媚狐开口拒绝到,这种时候,他反倒冷静下来了。 “哦?”男子颇有意趣的看了他一眼,刚才还不对人咬牙切齿的,怎么这回让他放开手,反倒是收敛起来了? 好有意趣的小美人,身段好,懂人心,还如此的……嗯,手自他腰间揩了一把油,嗯,不错! 青媚狐有些不适的扭了扭腰身,这么长时间了,哪怕只是暂时,他都忍不了这个奇丑无比的家伙。 东方琉璃,若不是你,我又怎么会落到如此般田地! 想我如此般姿色,想勾搭什么样的男人没有?此番却要委身于这样一个人…… 眸中恨意愈深,恶狠狠的看着这场繁华,她东方琉璃欠他的,总有一天,他要她加倍偿还! 所以,对待她,他更要十分谨慎,马虎不得。 东方琉璃—— 这次,暂且放过你。 第二百一十四章 心魔(一) 这边婚宴在热热闹闹的进行,东方琉璃心中装着事,只觉得自己如同一个木偶人一般被摆布着,呆滞的做着一系列指挥下的动作,跨火盆,拜天地。 下面传来宾客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因为请的都是要好至极的人,所以自他们嘴中吐出的,终归是祝福多于恶毒。最难听的,也不过是许多被她瞒了性别这么多年人的惊讶。 气氛很是融洽,她的脑子却乱成了一团,隔着薄薄的盖头,她似乎都能看得到每个人欣喜的表情。 大婚,大婚,看起来,似乎真的很不错呢。 只是,姬宫涅——她心中一阵苦笑,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善良的人,不管是在昆山还是在杭州,她为人和善,从未有过险恶之心,哪怕是数次处在九死一生的境地,她也是最先从对方的角度上考虑。 因为这点,她都不知有多少次走在了刀尖上,脖子和那阎王殿就隔着一线。她被无数人骂过缺心眼,却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将自己置身在危险之中,只为救那些毫不相干的人。 正因为此,她也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善良的人,而且,还有一颗普度众生的心。 但她却未料到,原来在她内心深处,是这么的……龌龊不堪! 就好似那些善都是特意做给人看的,她骨子里,才不是什么救苦救难的大士,而是一个随时都能为一己之私翻脸、还能扯出冠冕堂皇的幌子来的人。 真是道貌岸然啊!东方琉璃苦笑一声,完全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自己。 有时候,太过明白反而成了一种负担,就如同她现在这般。在从前,她以为她是爱着姬宫涅的,却未曾想过,这只不过是她的心,用来逃避她有忘不了的人的法子而已。 想来也是,她活了千年的岁,喜欢了百年的人,怎么会……说忘就忘? 是她太天真,现在事情搞成这般模样,可叫她如何是好! 东方琉璃忧郁着,心里越来越乱,慢慢的烦躁成一团。 突然,在喧闹之中,在满面的恭贺声中,她突然,就感受到那么一道目光,穿过她头上的盖头,直勾勾的盯着她。 那目光太有力度,让她想忽视都不行,东方琉璃一愣,条件反射性的就想掀开盖头看个明白。而在这时,正好喜娘说完了所有讨喜的话,一句高高的“送入洞房”后,众人在下面起哄,她便被三下五除二的直接推搡离开了大厅,也远离了那道目光。 大婚之日,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都绝对不允许她轻举妄动,然,东方琉璃只能压下心底的疑问,任由自己被带走。 洞房就选在了她从前待着的那个洞窟里,经过一番装点,这里面已与从前大有不同。喜娘装模作样的嘱咐一番后便退了出去,东方琉璃身体还未复原,这也是他们为什么要按照传统的规矩将她尽早送到洞房的缘故。 不好好休养,东方琉璃这几经波折的身子骨,说废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东方琉璃一声苦笑,她还真是命途多舛,但也不知道是命硬还是什么,这一路波波折折,险象迭生,好几次她就要交代在各个地方了,却总能奇迹般的捡回一条小命来,不得不说,老天爷还是很照顾她的。 经喜娘这么一识趣的退出去,东方琉璃也后知后觉的感受到身体上的不适,那狐媚子,可真是让她吃够了苦! 一回想起那青媚狐对她做过的事,东方琉璃心中不由就一阵恶心。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狐狸?从来都是听说母狐狸精勾人,可还从未见过公狐狸也这般恬不知耻的! 而且看样子,那公狐狸还是个有龙阳之好的,可怎么地就挑她下手了?听他一口一个“东方姑娘”,像是早就知晓她性别,却怎端的还是盯上了她?还那么的……乐在其中? 呸呸呸,东方琉璃摇摇脑袋,止住自己脑海中的乱七八糟的想法,往后一靠,舒舒服服的半倚在床柱上。她还是小憩一会的为妙。 眼眸合在一起,东方琉璃的心中颇为宽慰,因为她知道,骊山老母行事谨慎,这看似空荡荡的洞房周围,皆是埋伏,就算她呈“大”字躺在身后的软塌上,也敢保证让那狐狸有来无回。 心里放松着,加上身上的疲倦,东方琉璃一合眼,就迅速坠入了梦境。 可东方琉璃不知道,那青媚狐下的媚气,霸道就霸道在它虽不要命,却难以根除,哪怕在天池泡了那么久,她自己又堪破了心魔,天池水已经将她体内的大数媚气化去,却也对于那些根深蒂固的丝缕媚气,束手无策。 她这一合眼,比先前更放松的环境令她完全失去防备,再加上本来心里的担忧,一合眼,竟然渐渐的、渐渐的,就回忆起了往事。 往事如烟…… 入眼是白茫茫的一片,东方琉璃于旷野之中,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轻的奇怪,好似那身体各个部位都已不在了一般。 不在了?东方琉璃被这想法吓了一大跳。连忙举起自己的手臂来看,甚至还伸手互相捏了捏。 还好还好,这触感真实,她还在。 被自己大呼小叫的吓了一跳后,东方琉璃也彻底在这片混沌中坐了起来,开始仔细的打量起了周围。 这——白茫茫的一片,是什么? 她伸手去摸,能抓到的,不过是一片湿哒哒的虚无。 是雾吗? 东方琉璃觉得心下一阵奇怪,却也不担心,因为她清楚的知道,这只是个梦而已。 果然人不能累的太狠了,精怪也不行,不然就容易胡思乱想。 东方琉璃勾了勾嘴角,自然好不容易逮着一次休息的机会,就别瞎闹腾了,还是睡觉为妙。 往后一仰,她就这么大大方方的躺下了。 反正左右,也不过是个梦而已,是吧? 东方琉璃这样想着,竟然就又在梦中沉沉睡去,整个人身子渐渐重下去,跌入第二层梦境。 昆山树林里,青媚狐的衣服斜斜跨在肩上,攀着拖着他的人,媚眼如丝。 “小美人,你就这么放过她了?” “哪能呢?”青媚狐吐气如兰,眼角尽是媚态,“我留了后手,虽然不能将她怎样,但想来,我青媚狐一族独一无二的媚气,后劲也不是那么好受的。” “是吗?”抱着青媚狐的男人眼角挑起,狰狞的面孔中尽是阴恻恻的感觉。 “我们走吧。”青媚狐发了话。 “好。”那男子应到,沉重的袖子一挥,就向林中深处踏去。 树枝枯叶被他巨型的身子踩的嘎吱吱的响,远处天山相接,天色,渐渐在热闹中,暗了下来。 第二百一十五章 心魔(二) 话说东方琉璃此刻还在酣睡之中,放下周身防备的她完全就像个孩子,让自门缝中进来的人心中一沉,伸手就忍不住想去触碰她的脸。 可那双手,却在离她不过咫尺的距离处,停下了。 而后,渐渐无力的下垂。 往上看去,那张俊俏迷倒万千女人的脸上,竟然生出许多复杂至极的情绪。 是疼惜?是不甘?还是嫉妒? 他被自己可怕的想法吓了一跳,猛地往后一惊,触到了身后的椅子。 那椅子非常不给面子的发出“吱——”的一声,成功惊动了外面候着的人。 “东方公子?”为了掩人耳目,这些骊山老母的亲信们还是管东方琉璃叫“公子”,好为之后捉到了青媚狐后替她再次成功瞒下她的女儿身做准备。 “我没事,只是有些口渴,倒水时磕着了而已。”那闯入的不速之客先是一惊,继而迅速反应过来,都不用刻意伪装,嗓子里便冒出和东方琉璃如出一辙般的声音。 出于谨慎,守门的人还是静下心去隔着门探了探,在感知到里面除了东方琉璃再无其他人或物气息后,这才完全放下心来,转过身去了。 那闯入者见小风波已平,再次转身,将目光投向床上靠着的那人。 她——东方公子? 她——究竟是男是女? 她——要嫁给姬宫涅那个凡人了? 心中泛起异样的感觉,那男子眉头皱成一片,眉宇间的纠结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去心疼。 她睡着了呢。 呼吸均匀,胸口淡淡的起伏,是太累了,却还保持着幸福? 这样的想法令他心中抓狂。 嫉妒在他胸口疯长,堵住了他的心,连带着呼吸也困难了起来。 为,什么呢? 他自己也解释不清。 以食指轻揉太阳穴,他尽力去强迫自己不要乱想。 他只是来看她一眼,顺便,顺便,亲口……问个明白。 可眼下她却在酣睡,难道就要这样离去? 他的眉头越皱越深,最终还是伸手去试探着推了酣睡之中的人一把。 东方琉璃真是给累狠了,被人推了一把,不但没有醒过来,反而是身子往旁边一歪,直挺挺的向着身后的床褥倒去。 那男子见状,眉头一皱,眼疾手快的就向前一步,大手一捞,避免了她直接撞在床板上可能引起的不适。 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安逸,那人看的心中一沉,却还是将其慢慢放在了床榻之上。 还是问吧,不然,他也不会甘心。 手掌去摸她的手心,那柔若无骨的手,确实令他心中一颤。 不受控制的,他的手就顺着往上走去。 薄薄的茧。 若她真是个女子,这茧子,也未免太让人心疼了。 收起心绪,外面还有人等着他,这一来,不能太耽搁时间。静下心来,长抒一口气,他的嘴唇微动,似是念叨起什么咒语来,忽而白光一闪,诺大的婚房中,就不见了那男人踪影。 东方琉璃仍在睡梦中,只不过此番场景倒换,她似乎从什么地方滑了出去。 那顺溜的感觉令她心惊,她本能的伸手想去抓住些什么,手却软绵绵的不听她使唤,东方琉璃急了,挥动着双臂,连带着脚也一同动了起来。这不动不要紧,一动险些没把她给吓背过气去,原来,此番她所看到的长在她手应该长的地方的,是一对蹄子。 没错,就是一对蹄子!开始东方琉璃还疑心自己是否是看错了,待她定了定神,深呼吸几口再仔细一看时,手那个地方的,还是一对蹄子。 还是一对雪白的蹄子。 东方琉璃欲哭无泪,顺着伸了一下腿,好像……下面也感觉不太对? 脑中有半刻空白,不过很快她便回了神,探出头,慢慢抬起脚—— 果然,还是一对小巧玲珑的蹄子。 东方琉璃陷入了绝望,这都什么跟什么? 正思想间,这条顺滑的通道就到了头,咚的一下,东方琉璃就觉得自己脑壳落了地。 嘶——好疼!不受控制的,她就嚎了出声。 “恭喜夫人,很健康呢!” 耳边响起一阵欣喜的女声,东方琉璃睁开眼,只见是一个妇人抱着她,向着前面走去。 妇人?抱着她? 东方琉璃一愣,想要呼喊出声,可嘴里能发出的,不过是低低的不成形的兽鸣。 这——她被自己的嗓音吓了一跳,那妇人却未被她惊到,依旧喜滋滋的,抱着她就往床榻上的女人面前凑。 那是张极为虚弱的脸,惨白惨白的,额头上渗着豆大的汗珠,可看到有人抱着孩子过来,还是努力挣扎着想要起来。 “夫人别动,您刚生产,身子还虚。” 刚生产?东方琉璃听到这三个字,脑子顿时炸开,感情这——她梦到自己被人生下来了? 这——什么破梦! 心下一阵无语,东方琉璃也不想再计较什么,左右不过是个梦而已。话说,她自打生下来就对自己的亲人没什么印象,这个梦,就当是圆了她的遗憾,全当看看吧。 想到这,东方琉璃伸长了脖子,去看躺在床上的那女人。 她的脸色十分不好,却还是把目光紧紧锁在东方琉璃的身上,看到后来,都让东方琉璃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正要偏过脑袋,那女人却一伸手,将她抱了过去。 于是,东方琉璃一转头,便看到了那女人清晰的五官。 好……精致的脸,东方琉璃惊讶的张大了嘴,这脸,好像与她有几分相似。 因为刚出生不久,东方琉璃能控制的表情有限,这一张嘴,一个泡泡便自她嘴中爆开。 “好可爱!”一旁的妇人抿着嘴,笑个不停,“您看他的眼神,全在您身上呢,将来长大了,必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床榻上的女子满眼皆是爱怜,水葱般的手指自她脸颊上划过,道,“我不要他了不起,只求他能平安喜乐一生。” 候着的妇人一愣,继而接话道,“会的会的。” 女子没有再说话,眼中的那一层暗云,却叫东方琉璃瞧着就忧心。 第二百一十六章 心魔(三) 那人刚入东方琉璃梦境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雪白雪白的东方琉璃,如同一个糯米团子一般的被人抱在怀中,看起来,格外的温顺。 笑容就这般在嘴角绽开,他斜斜靠在一角,自远处打量着糯米团子般的东方琉璃。 没想到,她小时候,竟然是这个样子。 很可爱。 就是问不了话。 等等看吧,左右是在梦中,也耽误不了许多时间,那人斜斜往身后一靠,痞里痞气的动作,由他做着却是没来由的潇洒,那架势,一看就是准备长待了。 他,还是真好奇东方琉璃从前的事呢。 实际上,她的事,他都想知道。 自内心里苦笑一笑,那人就似石化了一般,再未动过。 小小的东方琉璃看到眼前这副景象,也懒得再多想。一年四季少休息日子,这次逮着了怎么着也得睡个够本,便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上下眼皮似打架般黏合在一起,陷入第三重梦境。 不一会儿,靠在不远处的人便感受到来自周遭的动荡,略微惊讶的朝着东方琉璃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场景依旧,襁褓中的东方琉璃却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 这人,还真是心宽,看这场景,又是坠入梦噩转换场景了吧。 想到这层,他倒也不慌张,只是静下心来,保持身体平衡,静待着变化的运行。 只是一抬眼,不知道是眼花还是为何,总觉得那两个女人脸上的笑意……有些怪异? 他还来不及细想,就觉得一股外力一拉,顿时天旋地转,手忙脚乱,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便也将那奇怪的感觉抛之脑后了。 眩晕的感觉并未持续多久,片刻之后便停了下来,待他能稳下心神去看时,发现场景又已切换,眼前不再是那处洞穴,而是一片旷野。 持久的白耀的他有些睁不开眼,本能的便抬起衣袖去挡,待适应了这无边无际的白茫茫后,仔细观察下去,才觉得这天地一色的白有些眼熟。 这里是——昆山。 还是昆山,只不过时间已不是方才了。 她果然对这里印象极深,那人摇摇头,心中升起一丝忐忑,就是不知她—— 轰隆隆——正思想着,自远处天际就传来一声沉闷至极的声音,他本能的抬头去看,只见方才还白成一片的天此刻已有变数,黑压压的浓云自远处滚来,压成了一片,其气势磅礴,简直比上次东方琉璃突然历天劫时还要壮观。 等等,历天劫?他心中一惊,来不及多想,就朝着那声音发出的地方疾奔而去。 人就是这般。好吧,严格意义上来讲,他也算不得人。那边这般讲最为妥当,这世间但凡有颗能思考的心的物种都是这般,关心则乱。脑子,只是留给正常情况下或者不在意的人或事的。一旦他们所在乎的东西出了问题,头顶上那玩意,基本上就成了摆设。 他此刻就是这般,因为对着东方琉璃的过分关心,忘记了这本就是在梦中,无论有多大的动静,也伤不到东方琉璃丝毫。 茫茫旷野中,能见的,就是一风度翩翩公子哥,此刻正在不要命了的狂奔。 也不知跑了多久,跑到他自己都觉得两条腿大约都不属于自己了,也不敢停下来,气喘吁吁的抬头望着远方,那高出的一块上,似乎立着个什么模糊的东西。 是东方琉璃无疑了。 一看到目标,他又来了劲,催着自己两条没有知觉的腿继续往前奔去,终于在片刻之后感到了自己瞭望到的那处。 但,似乎已经晚了。只见天边滚滚浓云已经褪去,这说明,天劫已经结束了。 他心中一惊,奔着那上面的黑点就跑了过去。 这是他第二次见东方琉璃历劫时的模样,浑身上下焦黑焦黑的,没一处好皮,和他在现实中所见的情况相差无几。 将手颤巍巍的搭到她鼻孔处试探,还好还好,还有呼吸。 怀中兽形的人闷哼几声,此刻东方琉璃也郁闷至极,虽是做梦,可这梦境感觉来的太真,她都没反应过来,那天雷一道一道的往下劈,脚下就似生了根,怎么躲都躲不开,一劈一个准,一劈一个准,那感觉……简直没直接把她交代在这。 身上火辣辣的疼,朦胧中感觉到似有人抱住了她,可惜她现在动不了,眼睛也睁不开,嘴里能发出的也不过是一声声闷哼,东方琉璃心里郁闷的要死,却也毫无办法,只得采取了同从前一般的法子——睡。 闭实了眼睛,困倦就像生了根一般,排山倒海般的压来,抱着她的男人再次感到一阵震动,这才惊觉这是在梦中。 无奈的苦笑一声,也罢也罢。 场景再次切换,他的心里却越发的没有底了。东方琉璃的梦境极为规律,先是出生,再是历劫,完全是按照时间线走的。如果,如果当年所发生的事在东方琉璃心中算是重要的话,那接下来,便就是—— 他与东方琉璃相遇的时间。 落实到地面,心中骤然一紧。 眼前山水实在熟悉,褪去白雪皑皑,成片绿荫的草地摊开在眼前。遥想当年,当他第一次踏入昆山之时,还在感叹,这地方虽无什么稀奇古怪的建筑、鬼斧神工的雕刻,却比那些子什么桂林山水钟乳石来的让人放松畅快。 再略微低下头去,眼前是一个大的过分的湖泊。 没错,就是此地了。 他努力大口呼吸几下,用来平复自己紧张不已的心情。 陷入第四重梦境的东方琉璃也有点懵,做了另外一个梦的感觉就是不一样,腿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感觉身体倍棒,精神极好,她试试抖动她的蹄子……嗯,因为毕竟前几个梦里都是兽形,她已经习惯了。看到的却是一双白玉般的手,心下一惊,往后一退,一只手就拍进了冰凉的水中。 东方琉璃心中一惊,暗道这又梦见了什么鬼地方,本能的回头,清澈的湖面上,顷刻映出了她的容貌。 第二百一十七章 心魔(四) 水面中的那个面孔,年轻至极,就是十四五岁的模样。 这——不就是她化了人形后一两百年时的模样吗? 东方琉璃摸着自己的脸,彼时她还未能分化出性别来,顿时一种往事重现心头的哀伤便弥漫在心间。 她不愿再去追忆,想着就按照原先的法子再睡过去便好了,随便梦到什么,都比这段记忆要好。 太——刻骨铭心了。 可还不等及她闭上眼,湖的对面就发出一声声响来,惊得东方琉璃连眼都来不及闭,直接就地化为原型。 没有办法,她也不想化成原型的,只是彼时的她赤身裸体,哪怕实在梦中,无缘无故叫旁人看去了身子,想想总是有些许不舒服。 变故在一瞬间产生,东方琉璃也在一瞬间完成所有动作,就在此时,她听到嗒嗒嗒的脚步声,抬头,对上的,就是一张极为年轻美貌的面孔。 她不由倒吸了一口气,这,这人,不就是百里无忧吗?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东方琉璃心中一抽,不再犹豫,直接合上眼,打算就这般睡过去了。 可面前的人却不如她愿,仗着自己的优势,先她一步巴拉开她的眼皮。让她难受的怎么着也无法入睡。 实际上,在他出现的那一刻,东方琉璃就知道,自己再难以就这样心安理得的一个梦接一个梦的梦下去了。 心中泛起一层苦涩,好不容易得着个休息的机会,还让她这么堵心,没天理了。 百里无忧见她那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心中不由好笑,这样一想,面上就由不得的表现了出来,明晃晃的笑容挂在脸上,看的东方琉璃心烦。 怎么,她这么堵心,这人还笑上了?想着左右在她梦中,他不过是自己识海中构出来的而已,便端着颇不愉快的语气命令道,“撒手。” 百里无忧一愣,东方琉璃她——都会开口说话了? 要是此刻东方琉璃能知晓他心中想法,必然会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此人脑子里装的是什么玩意她不知道,但非常确定的是,他一定没有文化。 但凡有些文化常识的人都知道,她是白泽,是通晓万物之情的白泽,一只白泽兽会说人话,很稀奇吗? 好在东方琉璃不知道这些。 百里无忧被她这么一喊,立刻松开了手来,然后盯着她左看看右瞧瞧,直看得东方琉璃心中发毛。 这人,无缘无故盯着她看什么。 就在她忍不住想要发火时,那人开了口,张口便是——“东方琉璃。” 这一声可把东方琉璃结结实实的吓着了,鉴于之前梦境都是按照现实来的。就她出生那一段,虽然她并无印象,瞧着却是有模有样的,应该没有偏差,历天劫更不必说,想来此番也应该是按着旧事走的。但百里无忧这一开口,就彻底把她喊蒙了,这个时间地点,他俩,应该还不认识吧? 那他是自何处知道的自己的名讳? 不对,自己的名讳,就是百里无忧给起的啊! 东方琉璃倒吸一口冷气,心里立马生出警惕来,这事出有妖,她要提防。 而与此同时,百里无忧也看出了她眼中错愕,他只当她睡迷糊了,无暇多想,毕竟两人的过往,确实不是那么的美好。 直接开了口,接了下句话,道,“你能变成人形吗?这样瞧着不大……习惯。” 东方琉璃看了看自己,觉得自己这么大一只呆在人面前也不是事,管它是人是魔,她化成人形了,跑路也灵活些,是吧?于是也没有拒绝,只是闷闷道了句,“转过去。” 百里无忧是知道东方琉璃性子的,她这个人极为守诺,既然她这般说了,他就不怕她会有什么花花肠子,便依言乖乖的转过身去了。 东方琉璃也手脚麻利,化成人形,将一身皮毛变了衣服,可那白花花的瞧着颇为不顺眼,便咬开指尖,将血滴在其上,瞬间赤色染开,一身火红的衣袍便贴在了身上。 “好了。”百里无忧转过来时,面前便是一个少女,不得不说,少女时期的东方琉璃,还是极为耐看的。 至少,百里无忧就看呆了。 东方琉璃却对他这眼神极为不满,冷冷道,“看够了没有?” 百里无忧这才回过神来,目光锁到那那张脸上,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年轻的胴体上泛着雌雄莫辨的美,为何他当初……就没也那番心思呢? 还是不确定,她会为他而变? 百里无忧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忙甩甩脑袋,对上了东方琉璃那双清冷的眼。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谁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东方琉璃。”对视了许久,百里无忧被她的眼神扎的浑身上下不自在,记忆中至少在这个时间段,东方琉璃的眼眸中还是一片纯情,何时会这么冰冷? 果然是在梦中,不可靠吗? 他无奈的笑笑。 “东方琉璃,我想问你一件事。”罢了罢了,他顺着她的梦境而来,只不过是想要问一件事而已,在乎那么多,又有什么意义呢? “问。”东方琉璃心里乱糟糟的,说出口的话自然也是语气不善。 百里无忧倒也不介意,接着她的话头就抛出了自己的问题,“我想问你——你是在昆山的时候,就化了女儿身吗?” 这个不过数十个字的问题,百里无忧却说的十分吃力,他的内心是紧张的,他迫切想知道这个答案。因为一旦东方琉璃点头承认,就意味着,当年,她极有可能是为了他而—— 想法被骤然打断,因为对面的东方琉璃在听到他这句问话后,本来只是不太好的脸色瞬间崩塌,可以算是变得可怕。 只见她开口,似是暴戾,“百里无忧!你不觉得你有些过分了吗?” 百里无忧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怒气给唬懵了,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得眼前的人再次开口,声音低到极致。 “或许说,我不该叫你百里无忧?” 百里无忧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感觉到对面的人身上突然爆出一阵杀气。 第二百一十八章 心魔(五) 很浓郁的杀气。 不好,东方琉璃这是对他动了杀心。 可怜的百里无忧,还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看到一道凌厉的掌风向他劈来。 东方琉璃虽然在先前青媚狐那吃了亏,被折腾到天池里待了好长时间,身上的法力与体力都消耗去不少,可到底底子在那摆着,绝对不是百里无忧这般不学无术的家伙可以轻松抵挡的。哪怕百里无忧反应再快,还是无可避免的被在肩头处撕开一个大口子。 他穿的是白衫,一中招后,鲜血便从皮肤下冒出来,争先恐后的将那白衣渗透,晕染成一大片,看起来颇为渗人。 嘶,好疼。 百里无忧咧咧嘴,这些年来他走南闯北不少,虽然手底下没多少功夫,可凭着那一张巧嘴却不怎么吃亏,东方琉璃的这一下子,在他们精怪看来不过是些皮外伤,却着实让他有些受不住了。 捂着肩头,他踉踉跄跄的站起来,也不管什么问题什么忧郁了,虽然实在梦中,但保不齐让东方琉璃再打几下子,他这小命就得交代在这里了,便恢复了往日的痞样,冲着东方琉璃呲牙咧嘴的吼道,“你发什么疯?不过是问你个问题而已,不想回答便算了,怎么还打算杀人灭口?枉我与你这么多年的交情!” “交情?”东方琉璃笑了,她也没想到这玩意儿这么不经打,和现实中的百里无忧,几乎就没什么两样嘛!不过经此几番教训,她学乖了,保不齐这又是什么扮猪吃老虎的把戏,她上过一次套便够了,要再上,便就是愚蠢了。 笑着靠近了那颤巍巍的人,她开口,眸中因为先前在天池中的事而猩红,发狂的眸让百里无忧嗅到了危险。 她说,“就你这种次等玩意,也配合和我谈交情?下地狱去吧!” 一抬手,又是一记掌就要劈下去。 百里无忧直摇头,这东方琉璃八成是已经疯了,怎么还没完没了了。这一掌要再落在他身上,他估计得当场歇菜了不可,也不逞强,屏住气息,暗自一发力,瞬间就消失在了东方琉璃眼前。 东方琉璃的掌眼看就要劈下去,眼前却突然没了人,她狐疑的收手,仔细的查探周围的气息。 好厉害的法术,凭空消失,还能叫她看不出破绽来。 这精怪,颇有来历啊! 此时的百里无忧,正站在东方琉璃不远处,屏住了呼吸,扯开一块布,迅速把自己肩头包上了。 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这一招,也算是他保命的把式了。 他在很早前就知道,自己虽然琢磨不透本体是什么,却有一个十分有趣的本领,那便是世间万物,想变做什么,便信手拈来,不论是体态还是精神,都至少有九成以上相像。靠着这个本事,他不知逃过了多少险境。 本来只以为是自己天赋异禀,但到后来,他竟然惊奇的发现,自己身上的气息,竟然与东方琉璃惊人的相似,如果不看面貌,隔着一条帘子,外人绝对是分不清哪个究竟才是东方琉璃。 这也是他先前为何能那么轻易混进洞房的原因。 他和东方琉璃身上的气息太像,像到至少他察觉不出又何处不一样。 高手辨气,低手看貌。他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利用守着的人思想上的盲区,成功潜入了洞房并不引起丝毫的怀疑。 所以,东方琉璃若想靠气息来确定他的位置,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他的气息,就是她的气息。 扎好伤口,百里无忧也不必再担心什么,只是心中不免的郁闷。 刚才东方琉璃说什么来着?那个好像是“就你这种次等玩意,也配合和我谈交情?下地狱去吧!” 这话,也忒伤人了吧! 百里无忧一直知道,作为精怪,他大抵是最没身份地位的那一类了。因为别的精怪再怎么恶心,好歹也知道自己的本体是什么。什么竹子莲花狐狸大虫,甚至得些仙缘,连棵草都能成精。这些飞禽走兽、草木花果地位再低,好歹也能报出出处来。可他呢?活了这么些年,既不知年岁,也不知本体,糊涂的可以。 东方琉璃更就不用说了,她血脉珍贵,是昆山白泽一族留下的血脉,而且据说,到她这一辈,这世上有的白泽兽,似乎就只有她一个了。 高出身啊,独苗苗啊,自然和他这等连草芥都算不上的不一样了。 只是他从未想过,东方琉璃也会因为这事看不起他。 这下也不用问了,人家上古神兽的血脉,都讲了看不起和你这种低等精怪的交情,怎么又会为你而化了性别了呢? 百里无忧啊百里无忧,你这自信心,恐怕是在凡间待的太过膨胀了。 他摇摇头,转身便准备离开。 既然已经得到答案,他还是不要自作多情的好。 可是,就在他刚准备运气出去的时候,却又感受到周遭一波大的震动。 这东方琉璃,又在搞什么? 百里无忧暗啐一声,却也无可奈何,只能随着这变故,先跌下去。 他已习惯这变化,只是这三番五次的折腾,再加上受了伤,落地时难免有些不顺畅,胃里翻江倒海的,忍了好几次,才没叫那酸水泛上来。 这东方琉璃,真是神了,这种程度都能再睡着?百里无忧摇摇头,一阵无语。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百里无忧下意识的转头,只见不远处,东方琉璃睡得极死,那呼吸,竟然也一点一滴的减慢下来。 这,有点不对劲啊! 原本准备离开的人急奔了上去,仔细查看一番后,发现了问题所在。 他就说东方琉璃怎么会睡得这般死,还一个接一个的梦,梦境十分规律,原来,是中了不知何人的黑手。 这下招的人也太毒了,竟然想着用这般无声无息的方式慢慢将东方琉璃困死在梦中,让她失去心智,永远睡去。 好一招出其不意! 百里无忧急了眼,抬手就去拍怀中之人,可手扬到一半,又不得不停下来。 第二百一十九章 心魔(六) 他可没忘了方才东方琉璃对他的那态度,要是这一下子下去把她弄醒,指不定救人不成反倒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不划算不划算,他可是想着两人都要出去的,要把自己这条小命也搭进去,岂不是很亏? 这样想着,百里无忧当机立断,摇身一变,化成了姬宫涅的样子。 他想过了,东方琉璃和姬宫涅在离开杭州城前就关系暧昧,这没一段时间就传来喜讯要结为连理,还搞出这么大的阵势来。东方琉璃性子寡淡,不喜与旁人太多接触,那么,理她最近的、她最信赖的,必是姬宫涅无疑了。如果她连自己男人都不信,就不能怪他了,也算他自认倒霉,命该如此。 左右打量了自己一番,确定并无破绽后,百里无忧才对着东方琉璃的人中狠命一掐。 东方琉璃本就是刚坠入混沌之中,被人这么死命一掐,立马痛醒来,眼睛迷茫的盯着眼前之人。 这——这是姬宫涅? 脑子已不大灵泛了,东方琉璃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却是强撑着开口,问道,“姬宫涅?你怎么在这里?难道我又做梦了?” 心中一紧,百里无忧却还是端着一副正经的模样,开口说道,“先别这么多废话,你被人暗算了,有人想把你一直困在梦里面,直到你死去。” 东方琉璃本来还迷迷糊糊的,听到这话突然浑身一个激灵醒过来,雾蒙蒙的眸子已然有了些清明,开口就接到,“青媚狐?” 原谅百里无忧消息闭塞,并不知此前发生了什么,但听东方琉璃这口风,似乎这青媚狐是两人都很熟悉的玩意。 这可坑惨了他,他就是一临时救人的冒牌货,哪懂他们伉俪情深,可箭都在弦上了,总不能不发了憋回去吧?把东方琉璃一个人撂在这,怎么想也不太道德。 毕竟……不管她怎么想,这几百年,他一直都把她当兄弟。 而且,以前他为寿眉坑过她,这次,权当就是报恩了。 这样想着,百里无忧咬咬牙,眼珠子突突的转,反正他艺高人胆大,死马当作活马医,拼了! 端着一张脸,百里无忧一板一眼的道,“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明白,当务之急,是赶紧出去再说。” 东方琉璃脑子还是有些转不过来,她在天池里泡了那么长时间,泡的她都几乎觉得自己的七情六欲都要被净化了,而且也是她亲手斩杀了心魔,怎么还会…… 不应该啊,不应该还着套啊。 东方琉璃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正逢此刻脑袋糊成一团,想什么便脱口而出,道,“不会啊,我去了天池,心魔也除了,怎么还会——” 百里无忧眉头一皱,感情这事,好像没他想的这么简单啊。 被东方琉璃这样一说,百里无忧的好奇心彻底被勾起,他看了看怀中的人,觉得这张脸还是对东方琉璃现在这个迷糊蛋挺管用的,便放大了胆子开始套话。 只见他端着一张脸,眉头微微蹙起,开口便说,“这倒是稀奇,这青媚狐到底是作了什么妖,不但让你上了套,还被套的这么惨……” “原是我大意了。”提起当时场景,东方琉璃就来气,“当时那狐狸钻进来,我也没有太过在意,想不过是一只狐狸而已,再妖能斗得过我一个专门除鬼捉妖的?再加上当时不是在后头跟着车队吗?都是凡夫俗子,要是打起来,惊到那些人就不好办了,因此也没敢大动作。却没想到,是我轻敌了。” 东方琉璃此刻本来就身子虚,又说了这么一大段话,难免喘的有些厉害,百里无忧替她仔细顺了顺气,才使得她继续顺利的将后半段话说下去。 “我瞧那狐狸个头,不过是个约摸百年的小狐狸,我这过千年的道行在这放着,又有骊山老母数次相助提携,再加上我本来就是干这行的,怎么想着都是胜算满满,却没想到啊……” 马失前蹄的时候,也轮到了她东方琉璃,看着那么个半大的狐狸崽子,竟然能使出那么霸道的媚气来。那媚气一迎面扑来,她就察觉到不妥,可还是晚了,她就真的那么栽到一个半大的、自己瞧不上眼的狐狸崽子手里了。 “尔后的事情你也就知道了,那狐狸化了我的模样大摇大摆的下了车厢去唬你,你竟然也就信了,被它支开,再后来,就是我与那畜生的一场恶斗,醒来时,人就在天池里泡着了。” 百里无忧听着事情来龙去脉,心里不由对姬宫涅生出无限鄙夷,人都能看错,还是自己媳妇,真是蠢到家了,要不怎么说他只是一介莽夫呢?不过这姬宫涅似乎也不寻常,不然按照东方琉璃的说法,那狐狸既然能放倒她,害怕什么凡人?这姬宫涅身上,必然有什么能让那狐媚子忌讳的东西。 正思忖着,东方琉璃又开了腔,“话说也怪了,那狐狸,为何要把你支开?” 这百里无忧哪里知道,他也很想知道那姬宫涅究竟有什么本事能让放倒东方琉璃的青媚狐忌惮。他只是变作了姬宫涅的模样,又不是真的是姬宫涅,这种玄妙问题,哪里讲的来? 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这我也不甚清楚,不过此刻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眼下你体内定是余毒未清,我们还是先出去为妙。” 东方琉璃想想,觉得他所说也颇为在理。便点点头,由百里无忧抱着,准备出去。 说实话,这种事百里无忧心里也很没底,在他看来,这人既然设下这圈套,必然不会让他们轻易走出去。可眼下哪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只见百里无忧自袖中掏出一根香来,向东方琉璃借火点燃。 开玩笑,他现在可是“姬宫涅”要能腾空生火,估计这人能直接把他给撕了。到时候,谁都出不去。 还是低调点为妙啊。 这是入识海最常用的香,东方琉璃也没说什么,只是将其点燃了,然后耐心候着。 第二百二十章 心魔(七) 依百里无忧的想法来看,这梦境应是层层叠叠落在一起的,想出去,势必要一层一层的往上走。可这地方不比实物,一切都是由意念控制的,他们想要上去,谈何容易? 无门无梯,处境困难啊! 而且目前看来,东方琉璃的瞌睡,是能连接其中所有道路的唯一媒介。 可他不敢让东方琉璃睡,谁知道她这一合眼,又会梦见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到时候情况突发,估计两人都得拖死在里面。 想到这,百里无忧不由一阵头疼,你说他,没事来趟这趟浑水干嘛?那个答案,对他来说很重要吗? 可低头看到怀中人苍白的脸,他却悻悻止住了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要是就这么让东方琉璃去死,他坦然讲,他做不到。 也就是此刻,他突然开始无比庆幸,就是因为他的鬼使神差,很有可能就救了她一命。 命数啊命数! 等待中,不止百里无忧胡思乱想,东方琉璃也没闲着,她觉得自己身子困乏至极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睡觉,怕就是那所谓的余毒在捣鬼。 但她知道,越是在这种时候,越不能睡。因为现在,她不是一个人,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姬宫涅,要是自己睡过去了,保不齐就害死姬宫涅了。她欠他的已经够多的了,哪怕是拼了命,也不能拖他的后腿啊! 让人保持清醒有很多种办法,眼下情况特殊,一切从简,最有效的就是疼痛或者思考。东方琉璃是个大夫,清楚自己的身子其实已经有些破败,恐怕经不起什么大折腾,那唯一能行的通的,便是思考了。 想些什么好呢? 东方琉璃吃力的抬起眼皮,不如就将这来龙去脉梳理一遍?反正以她所看,这梦境既然是别有洞天,就不可能这么轻易放他们出去。 也不敢闭上眼,怕自己扛不住睡过去,东方琉璃索性睁大了双眼,开始将这熟睡后的事情挨个在脑海里捋一遍。 她记得她是靠在床头的柱子上睡过去的,这一点没毛病。 那睡着之后呢?东方琉璃努力回想。 入眼是白茫茫的一片,她于旷野之中,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轻的奇怪,好似那身体各个部位都已不在了一般。 尔后她立即被这想法吓了一大跳。连忙举起自己的手臂来看,甚至还伸手互相捏了捏。触感真实,她还在。 之后,她在这片混沌中坐了起来,开始仔细的打量起了周围。 入手一片湿哒哒的虚无。 彼时她还天真的以为那是雾气,现在看来,那玩意应该就是羊水。 没错,就是传说中孕妇体内的羊水。 她之前做梦,把自己梦到一个妇人的*里去了! 想到这,东方琉璃不由的犯起迷糊来,老话说的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作为一个专门搞这些玩意的人来说,她对这东西也颇有研究。梦境,往往都因为能使人们放松而昭显出一些平日里不可见的东西。它们有时候是无意义的重复,有时候是内心隐晦秘密的彰显,也有时候,会是来自未来的昭示。 可她这个梦,确实令她有些无从下手的感觉。 什么玩意! 由此可见,这必定是被人做过手脚的。 此刻的东方琉璃,已经对百里无忧的那套理论深信不疑,便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一路上想了下去。尔后的事实也可以证明,百里无忧虽然不靠谱,却也聪明的要紧,所有事情,竟然猜到了个八九不离十。 之后呢? 东方琉璃继续在脑海中回忆。 之后她似乎也感到了奇怪,却也不担心,因为彼时的她,真的,只把这个当成了自己的梦,只以为这只是个梦而已。 现在看来,大意失荆州啊!她什么时候才能长点心? 脑壳一阵疼,东方琉璃也顾不上埋怨自己,强迫自己继续回想下去,好自蛛丝马迹中发现什么能用的上的线索。 之后的场景令她十分记忆犹新,因为在印象中,她仍在睡梦中,只不过此番场景倒换,似乎从什么地方滑了出去。 现在再回想起,免不了一阵恶寒。 因为,既然她都呆在*里了,那必然就是那母体产子,将她给生下来了。 东方琉璃不愿再去想太多,她生来就对亲生父母毫无印象,前般去细看那妇人,是因为觉得亲切。可现在倒回来看时,一切不过是那青媚狐设下的圈套,不由悲自心中来。 这青媚狐,也太狠毒了些,打蛇专攻七寸,哪里疼就打哪,这几个梦境,竟然没有一个顺心的。皆是挑了令她或痛苦或向往的事情来迷惑她。若不是姬宫涅来了,指不定她又得陷入什么回忆去。 哎,说到底,还是她自己六根不清净。东方琉璃长叹了一口气,现在她总知道飞升的好处了。 若是成仙了,就不会再有这些能让人捉住软肋的伤口了。 那顺溜的感觉现在想起来都令恶心,她记得自己本能的伸手想去抓住些什么,手却软绵绵的不听她使唤。 呵,要不怎么能说她蠢呢?竟然事后这么久才发觉,也活该她被狐狸耍。 东方琉璃暗自嘲笑自己,只觉得胸口的气越来越闷了。 接下来就是她被人生出来了,挥动着双臂,连带着脚也一同动了起来。 不对,准确来说,是她在挥舞着蹄子。 多么逼真的梦,连兽生出来就是兽这么细微的细节都照顾到了。不过要她看来,要是把那女人变成一只大白泽兽,就更加逼真了。 嘴角牵起一抹笑,东方琉璃都有些佩服自己了,这般情况下,她还能自娱自乐起来。 微微闭了闭眼,歇息片刻,她真的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意识,在慢慢的涣散啊。 可是,她都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啊。 那两个妇人的话,一遍又一遍的在她脑海中炸开。 “恭喜夫人,很健康呢!” “夫人别动,您刚生产,身子还虚。” “好可爱!” “您看他的眼神,全在您身上呢,将来长大了,必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我不要他了不起,只求他能平安喜乐一生。” “会的会的。” 呵,好感人的场景啊! 东方琉璃在心里嘲笑到,眼泪慢慢自眼眶中涌了出来。 她当时,还会觉得看那妇人心里难过呢。可她们,竟然,竟然就是与她心魔无异的东西。 都是为了降低她的警惕,好杀了她的东西! 有那么一瞬间,东方琉璃突然就理解了原来在杭州城经历过的种种。以前,她从来不理解那些执着的人,为何明知是幻境还固执的不肯离去。只因为,那幻境中有他们求而不得的东西啊! 期盼了那么多年,渐渐绝望,而后又浮现在眼前的,哪怕明知是幻境,也会忍不住,去飞蛾扑火吧? 就像她一样。 突然间,东方琉璃就不愿再为之努力了。 她甚至想,就留在这里,留在这里,哪怕虚虚幻幻的死去,也足够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心魔(八) 滚烫的泪珠砸在专心致知的百里无忧手上,他立马就发现了不对劲,一回头,果然,东方琉璃的瞳孔呆呆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靠!这人又做什么妖! 暗骂了一句,百里无忧试图去唤醒东方琉璃,却不曾想怎么着都没法子。不管他怎么在她耳边咆哮,她都如同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百里无忧心觉不好,伸手去摸她脉搏,已经很微弱了。 这人,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 百里无忧长叹一声,这变故不过是就这么一会会的功夫,东方琉璃的身子骨应当不会差到就这么死了的缘故,肯定是她刚才又做了什么,坠入了那什么类似“心魔”的东西。 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把她弄醒。 百里无忧左看看、右瞧瞧,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干脆狠了狠心,一咬牙,一个大嘴巴子就朝着东方琉璃扇去。 您别说,这招还真有用。只见东方琉璃脑袋被打向一边,嘴角已有鲜血渗出,可头转过来时,眼神却是正常了。 对上百里无忧的眼睛,她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迷茫的看着眼前的人。 嘴角,嘶,好疼。 伸手去摸,百里无忧心中满是心虚,低声解释道,“你走火入魔了,我是迫不得已……” 走火入魔了?东方琉璃一愣,回想起先前发生的事,不由在心里下了一大跳,她怎么会有那么可怕的想法? 幸好幸好,幸好姬宫涅及时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她感激的冲他一笑,道了句,“多谢。” 百里无忧被这突如其来的笑给整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低着头道,“你刚才是怎么了?” “想事情想入迷了。” “嗯?”百里无忧有些不明白了。 东方琉璃尴尬的笑笑,将方才自己所经历的事情来龙去脉挨个说了一遍。 百里无忧听她说只是回想就能噬人心魄时也是一惊,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霸道的媚气,看来,东方琉璃是摊上大事了。 会不会和那个女人有关? 本能的,百里无忧就想到了那处。 先前,他还没正式落脚杭州城的时候,认识了章台的老鸨。 那鸨母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等,虽然她掩饰的很好,可身上那股常年累月积下来的血腥味,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为了给寿眉保命,他没少和那女人来往,也知道她似乎常作一些不得了的见不了人的勾当。可那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自己也是个底子不干净的人,道上规矩,管好自己便行,他可没东方琉璃那么多侠肝义胆。 这么想来,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姬宫涅——姬宫涅——”一连唤了几声,他才自自己的沉思中醒来,原来自己已经走神这么厉害了。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东方琉璃轻声埋怨道。 “在想这各种联系。”百里无忧没有撒谎,只不过他们两所说的联系各有不同而已。 “那打巧,一起想吧。"经了先前那一拨事,东方琉璃也怕了,干脆拉上百里无忧,一起分析起来,免得自己再走火入魔。 百里无忧其实不是很想听,可无奈东方琉璃热情相约,他又不好拒绝,只得硬着头皮听了下去。 “我梦见自己被人生下来了。”东方琉璃说道。 这我知道,百里无忧好想答话,却不能开口,只能憋会心底。 “我记得我是靠在床头的柱子上睡过去的,那睡着之后呢?入眼是白茫茫的一片,我到了一片旷野之中,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轻的奇怪,好似那身体各个部位都已不在了一般。之后事实证明我想多了,我还在,这片混沌虚无之中,能碰到的,不过是入手一片湿哒哒的虚无。那时我还没反应过来,还天真的以为那是雾气,后来才明白,那玩意应该就是羊水。” 听到这,百里无忧忍不住笑了,这蠢蛋! 可面上还是得绷住,严肃的装作关心,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做梦把自己梦到一个妇人的*里去了啊!”谈起这事东方琉璃就忍不住生气,却还是1不得不忍下来,继续阐述。 “之后的场景我很清楚,我仍在睡梦中,只不过场景倒换,似乎从什么地方滑了出去。” “也就是妇人的那个。”她补充道,脸也没有一点异常,倒是百里无忧闹了个大红脸,这人,怎么什么都能说出口? 算了算了,事关要紧,权当听不见。 东方琉璃继续说道。 “现在再回想起,免不了一阵恶寒。因为,既然我都呆在*里了,那必然就是那母体产子,将我给生下来了。” “我真的不愿再去想太多,本来生来就对亲生父母毫无印象,前般去细看那妇人,是因为觉得亲切。可现在倒回来看时,一切不过是那青媚狐设下的圈套,不由悲自心中来。” “那歹毒的狐狸,真是我冤家!”东方琉璃叹了口气。 不用她说,百里无忧也明白,这青媚狐,好狠毒的心,打蛇专攻七寸呐! “那顺溜的感觉现在想起来都令恶心,我记得自己本能的伸手想去抓住些什么,手却软绵绵的不听使唤。” 百里无忧一声子笑,蠢才!竟然事后这么久才发觉,也活该她被狐狸耍。 但很快反应过来,自己似乎不该这般幸灾乐祸。便立马严肃了起来,听她继续念叨。 她急了,挥动着双臂,连带着脚也一同动了起来。这不动不要紧,一动险些没把她给吓背过气去,原来,此番她所看到的长在她手应该长的地方的,是一对蹄子。 没错,就是一对蹄子!开始东方琉璃还疑心自己是否是看错了,待她定了定神,深呼吸几口再仔细一看时,手那个地方的,还是一对蹄子。 还是一对雪白的蹄子。 她欲哭无泪,顺着伸了一下腿,好像……下面也感觉不太对? 脑中有半刻空白,不过很快她便回了神,探出头,慢慢抬起脚—— 果然,还是一对小巧玲珑的蹄子。 “此时我陷入了绝望,这都什么跟什么?”东方琉璃苦笑一声。 原来她也不是安逸啊,百里无忧想。 正思想间,这条顺滑的通道就到了头,咚的一下,她就觉得自己脑壳落了地。 嘶——好疼!不受控制的,她就嚎了出声。 扑哧,百里无忧再也憋不住,笑出了声,道,“你很可爱。” 东方琉璃白了他一眼,继续回忆。 她一愣,想要呼喊出声,可嘴里能发出的,不过是低低的不成形的兽鸣。 这——她被自己的嗓音吓了一跳,产婆却未被她惊到,依旧喜滋滋的,抱着她就往床榻上的女人面前凑。 那是张极为虚弱的脸,惨白惨白的,额头上渗着豆大的汗珠,可看到有人抱着孩子过来,还是努力挣扎着想要起来。 第二百二十二章 心魔(九) 这边东方琉璃还在起劲的回忆,那边百里无忧却感觉到似乎有些不大对劲,香是快燃尽了,这梦境,似乎也跟着抖动了起来。 “东方琉璃,停!” 东方琉璃还在回忆之中,听到百里无忧打断她时还不明所以,一双迷茫的眼睛向着他的方向看去,这才注意到异动。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整个梦境开始晃了? “东方琉璃,你是不是又乱想什么了?”百里无忧的脑子要被这动荡晃晕了,说出口的话自然就带了些许责备,听的东方琉璃心中一紧。 不过此刻她是愧疚的,倒也未发现什么不对,只是带着有些虚的嗓音道,“我……我也不知道啊……” 刚才,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啊! 那就当是另有乾坤了,百里无忧咬咬牙,鬼知道接下来会是个什么情况,只得将东方琉璃更加往怀中一拉,道,“抱紧了。” 风自二人脸上刮过,东方琉璃埋首于百里无忧的胸膛,那淡淡的气息令她觉得熟悉,可脑袋约摸有些沉,怎么着也思考不来到底是哪里有些不对劲。 百里无忧脸上一脸沉重,他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个所谓的青媚狐,手段花样很深啊! 头晕的厉害,百里无忧只是用劲的抱着怀中之人,好让两人不至于在变故中走散, 龙潭虎穴,他也得将东方琉璃带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风越来越小,竟然也有渐渐平息的趋势。百里无忧觉得周遭环境没先前那般糟糕了,睁开眼来,竟然发现,自己已经回来了。 没错,就是已经回来了,他一脸惊愕,下意识的往身后看去,只见那一片铺满了大枣、花生、桂圆和莲子的床榻之上,红衣似火的人儿眼皮微微一动。 还好,她也回来了。百里无忧长抒一口气,来不及多想,便感到门外有有一阵气息接近。 不宜久留。 没有丝毫犹豫的,百里无忧捏了个诀,悄悄溜了出去。 于此同时,木门传来吱呀的一声,小小的门扇被推开一条缝隙。 “姬宫涅——”叫住姬宫涅的,是骊山老母。 姬宫涅回头,不用她提醒,也知晓她想要说些什么。 朝着骊山老母点了点头,道,“您放心,我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姬宫涅都将话说到这个程度了,骊山老母也不用再废话,只是说了句,“去吧。” 姬宫涅谢过骊山老母,继续将门扇推大,走了进去。 红烛摇曳,在窗花上投下放大数倍的阴影,天色已晚,床榻上还在迷茫中的东方琉璃此刻还未完全醒来,那半梦半醒间,门响声将她心中一惊,眉头立马蹙了起来。 姬宫涅来到床榻前时,看到的,便是她这副极其不舒服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怎么躺在这一堆东西上? 这大枣、花生、桂圆、莲子是为了讨“早生贵子”的喜头,多好的寓意,可如今他与她……也要不得这般好意,所以,东方琉璃也不必遭在上面睡一宿的罪。 她那般细嫩的皮肤,躺在上面背后怕是红了一片,也真是不小心,这么大个床,偏偏躺在此处。 姬宫涅无奈的笑了笑,上前想将其抱起来,可手臂都伸出去了,却又觉得不妥。 男女授受不亲,此处虽无人,但他的心却明的跟明镜似的,他和东方琉璃,再也不会有那种亲密关系了。 悲从中来,姬宫涅的眸一片暗沉,伸出的手轻轻拍在躺着的人的肩头,轻声喊道,“东方琉璃,东方琉璃——” 床榻一角一沉,东方琉璃联想先前开门的声音,不由心中一紧。 这一紧张可不打紧,整个心慌成一片,姬宫涅呢? 正着急上火间,忽听的耳畔似乎有人在念叨她的名字。 这声音……是姬宫涅? “东方琉璃,东方琉璃——”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是姬宫涅没错了! 东方琉璃心中一喜,立马就自睡梦中彻底醒过来。 烛光刺的她眼睛疼,本能的,她微闭上眼,看到的,就是那个高大的身影,他的眼眸深沉,饱含的关心却是怎么着都掩不去的。 姬宫涅……想到这,她愧疚的将头往下一低。 他,救了她呢。 而且,今夜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她该……如何去面对他?如何和他说,其实,她爱的人,不是他。那些,不过是她自我麻痹的暗示…… 她开不了口。 气氛就这般沉默着,良久,东方琉璃开口,“谢谢你。” “你没事吧?” 同时响起的两道声音,让好不容易开了口的气氛再次僵着。姬宫涅抿了抿嘴,率先开口,道,“睡吧。” 听到这一声,东方琉璃心中一紧,本能的揪住身下床单。 姬宫涅起身,弯下腰来,做的不是解开衣扣的动作,而是大手一捞,抱走了一床被褥。 “你这是做什么?”虽然是她所期盼的,可姬宫涅这无缘无故的动作,着实令东方琉璃不解,她还没说什么呢,他这是怎么了?今夜……难道不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吗? 姬宫涅本来都朝着一旁的软塌去了,听到她的问话,心中不由一顿。 继而停住,压下那片苦涩的感觉,假装平静淡淡开口。 “在床上坐着都能睡着,还躺在那么扎的地方,想必你是累狠了,今夜,就早些歇息吧。” “嗯嗯。”原来是如此般,不知怎地,东方琉璃一颗紧着的心落回肚中,拉过被子,就准备躺下。 姬宫涅铺好床,一回头就看见她就那么躺下了,俊朗的眉宇皱成一片,大步流星的踏过去,一把将其拎起,语气里满是责备。 “就这么躺下了?没看上面那么多东西?扎了那么久给扎麻木了?” 说着,手就去亲自清理那些零碎的小玩意。 那些什么枣、花生、莲子、桂圆本就不大,被东方琉璃压了几般,早就碎成数片,姬宫涅低着头,认认真真的替她将其一片片捡起,连一片米粒大小的残渣都不放过。 一双大手,就像做绣花针那般,笨拙的捡着,东方琉璃看到他这般认真的模样,由不得鼻头一酸,泪花涌了出来。 第二百二十三章 心魔(十) “好了。”良久后,姬宫涅直起身,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残渣都握在手中,对着东方琉璃道,“好了,现在可以睡了。” 言罢,他依旧有些许不放心,转身大步流星,跨到桌前将手中那些东西放下,拍拍手再过来替她将被褥重新铺过一遍才安心起身点头。 “睡吧。”他说,高大的身影转过来,看着她的目光一片深沉。 东方琉璃也看着他的眼,心中涩涩的感觉泛起。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先遇到的不是姬宫涅,而是百里无忧? 为什么她会这般深情款款,还这般混蛋,明明被人所负,转身却又要将同样的痛苦加驻于无辜的人身上。 这一路走来,是他陪着她,他救她于危难之中,他对她低头的温柔,他对她的无微不至,难道都不足以让她大大方方投入他的怀抱? 足够,完全足够! 多少次,是他,是姬宫涅救了她的命。莫说是以身相许,就算是到了以命换命的程度,她都不该眨一下眼。 可这确实,比杀了她更让她做不到。她是个耿直的人,该是什么就是什么,黑的不可能变了白的,白的也做不了黑的。她不知道、不确信怪不了她,可她一旦知道了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她就没法做到再继续自欺欺人。 姬宫涅,是我对不住你。 像是一个甲子的凝视,东方琉璃的脑海中有千万种思绪演过,姬宫涅也好不到哪里去。 对的人,总是不能在对的时间遇到。 他这匆碌无为一生,爱过两个姑娘,皆是一身红衣。 一个踏过繁华,却甘愿为他低到尘埃里;她说,姬大人,您有您的江山梦,我所能做的,不过是为您的梦尽力掬上一捧土。 一个浸染尘世,却令他不忍放弃;他陪她走过日出日落,一次次的出生入死,不离不弃,不就是怕他再次错过吗? 然而,终归是人算不比天算。东方琉璃,她的身份,不是他能高攀起的。 注定,注定,无法善始善终。 他该如何言说? “姬宫涅——”良久,烛光摇曳下,灯火憧憧中,凉凉月下稀,东方琉璃鼓起勇气,先开了口。 “睡吧。”姬宫涅却是一个转身,堵住她噎在喉头的话。 他怕了,她怕她出口询问,他却无言以对。 让他也逃避一回吧。 就着光,东方琉璃看着那道同样火红的身影走远,在软塌前停住,然后连衣服也不脱,就直接上去和了衣盖了被子,将大半个身子侧过去,心下顿时空荡荡的。 向来缘浅啊…… 寂静的屋内一声薄薄的叹息过后,整个夜便也静下来了。 晨起是一片风平浪静,骊山老母在临时幻化出来的厅堂等着二位,这两人换上平日装束,眼圈下皆有青黑之色,似是一夜未眠。 当是谈正事的时候了,东方琉璃以食指轻揉太阳穴,直至耳目清明,才觉得缓过来些劲。 骊山老母见这两人无精打采的,一抹愧疚自脸上划过,却是稀奇东方琉璃为何什么话都不说,依这孩子的性格,必然是少不了与她辩驳一番,自此翻了脸也不是不可能。为着此,她早已在心中将对话推敲了千万遍,什么人间大爱,责任使命,为着姬宫涅,什么乱七八糟,靠谱不靠谱的理由她都通通想好了。却未曾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 沉默,沉默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可怕的预兆。 越是平静,而后,便越是疾风骤雨。 骊山老母心中不免有些难安,可看在场这沉默的模样……这僵局,还得她来打破。 哎,她欠他们的。 在心中叹了口气,首座上的人终于开了口。 “二位,青媚狐没有来。” “可是识破骗局?”姬宫涅眉头一皱,这青媚狐,终究是个麻烦。 “不知。”骊山老母摇摇头,许是他们阵式太大,将人吓着了。 东方琉璃的眉皱成一片,那青媚狐来势汹汹,不似是会轻易放弃,更况且他本事非凡,若失去这次捕捉机会,往后她回杭州,恐怕就更加难办了。 可那又能如何呢?这也非骊山老母所愿,那狐狸明显很可能与虞山鬼母有所勾结。一只青媚狐就差点毁尽东方琉璃的修为,若是……唉,怕就怕这只是一个开端,更可怕难捱的事,还在后面呢。 骊山老母一阵头疼,不过,好歹东方琉璃的女儿身这件事总算是给瞒过去了。她抬眼,看着下面那个纤长直立的身影,道,“不过此番也并无所收获,东方琉璃,你的身份,是万万不能暴露的,若不是此次你太过鲁莽,也不至于吸引了那青媚狐来使尽下作手段。若你还是这般不听劝阻,只怕回了杭州的路会更加难走。正逢多事之秋,你们二人……” 说到此,骊山老母顿了顿,却还是开了口,“正逢多事之秋,你们二人还是不要太过亲密的为好,以免前功尽弃。东方琉璃,你莫要怪老婆子我多话,但你要记住,作为昆山白泽最后一支血脉,你身上所肩负的责任重担,可不是叫你随便戏耍着玩的。” 东方琉璃听了骊山老母的一番话,心中却是一松。骊山老母这话虽敲打的迂回,各中意思却已经十分明显了。也好也好,她正担心着不好与姬宫涅开口,骊山老母,倒是帮了她很大的一个忙。 心中这般想着,面上却是抿着唇,道了句,“多谢老母教诲。” 骊山老母看她这般安静,心中愧疚更甚,手一招,叫人将她的宝贝孙女颖儿带了上来,交给东方琉璃说,“颖儿这些年也不是胡乱混了日子的,既然我与你父辈多有交情,昆山有麻烦,骊山断然是不能装作熟视无睹的。她便随你一同到了杭州,毕竟我骊山与天界颇有渊源,即便发生了什么,她念及日后还要共事,也不会太为难颖儿,能为你争得那么一星半点的时间,总算好的。” “多谢老母。” “客气了。”骊山老母摆摆手,将目光转向姬宫涅那边,张了的口又闭上。 这孩子也是个明事理的,她便莫要再讨人嫌了。 “去吧!”她摆摆手,心下一片无奈,在三人即将离开时却又不放心的加了一句。 “东方琉璃,你那身子,还需多多调理。” 第二百二十四章 心魔(十一) 回杭州的路途是十分孤寂的,为了不吓着凡人,一下昆山,三人便选择了坐马车回杭州。 其实他们原本是打算骑马的,毕竟每个人四蹄的畜生骑着,总该比那咯吱咯吱拉着个匣子的八条腿的要快上许多,还不挑路。什么沟沟壑壑,山山水水,但凡不要险峻的如鹰过的地方,骏马就奔的过去。可奈何东方琉璃的身子骨,实在是不宜太过折腾。 于是,三人一兽买下两辆马车,嗒嗒嗒的往杭州方向去了。 天气已入了夏,东方琉璃靠在马车壁上,一双狭长的眸此刻闭着,看上去极为安静。 而姬宫涅的目光,此刻也聚焦在对面的人身上,她,是不舒服吗? 先前的变故,他因中了那青媚狐调虎离山之诡计而错失,虽有骊山老母的补充说明,但对当时情景还是不够清晰了解,无法得知东方琉璃究竟在各种发生了何事。 而且,以现在两人的关系,也很难再像从前那般亲密无间的表达自己的关切。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姬宫涅的内心一片苦涩。 命该如此么? 正沉浸在悲伤之中,突然,车身一震,外面骏马长啸,车身剧烈的颠簸,而后迅速停住。 饶是姬宫涅也被颠簸的难受,待他安稳下来,第一时间就是向东方琉璃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一片红衣眉头皱起,紧紧贴在车壁之上,倒是没多大事。 这才掀开车帘,问道,“怎么回事?” 外面的车夫驾车走的好好的,却突然遭了变故,本来心中火大,还没考虑到车中贵客的事,此番听到客人出言发问,心中一紧,这才反应过来,将头回过来,满脸惶恐,连连道歉,“这位公子,是有人拦路,冲出来太急,小的怕伤了人,这才急急勒马。却不想惊扰到了公子,公子没事吧?” “无碍。”姬宫涅此刻也不想去追究到底是谁的责任,直起身子,向马车前看去,“是何人拦住了马车?” 这次还不等车夫答话,他就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姬宫涅,好久不见啊!” 姬宫涅皱皱眉,他怎么在这?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老相识”,那个讨人厌的百里无忧。 只见他一身白衣翩翩,右手打着折扇,左手牵着寿眉,一步步,潇潇洒洒往他这边过来。 “是你?”姬宫涅双手环抱在胸前,语气中颇有不耐。 “好巧好巧,姬公子这样子,怕是要回杭州城吧?正好,带我一程。”百里无忧说着,就十分不客气的将寿眉往马车上架。 姬宫涅却微微挪动身子,不动声色的挡住他动作,开口十分不客气的说道,“自己却找车。” “哎呀!”百里无忧的一双桃花眼眯成一条缝,满眼都是精明的算计,“我没钱。” “没钱?”姬宫涅一声冷笑,“没钱就别回去了,车夫,走!” “哎!”百里无忧急了,这人怎么成了亲还这般冷漠?忙急匆匆的追赶上去,这次,他使了些小聪明,用法术拦住了姬宫涅去路。 姬宫涅挣扎了几波,最后发现自己却挣不脱这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浪荡公子哥,这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冷笑一声,“百里无忧,你就只会这些下作的法子吗?” 百里无忧尴尬的笑笑,他虽平日里不靠谱,却也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若真是有办法,他也断然不会向一个凡人施展法术。只是如今他带着寿眉,身上越却是丢了银两,他倒是好办,可寿眉怎么办?只能来蹭蹭东方琉璃他们的马车了。 “多担待,多担待。”百里无忧嘴里念叨着,仗着优势就要往车上上去。 而姬宫涅此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冷眼看着。 哪想百里无忧将寿眉抱上车后,自己却怎么着都上不去。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百里无忧使出吃奶的劲,使劲向上爬去,却怎么着都寻不到着力处,不过三尺高的车台。愣是手脚并用的爬了半柱香的时间都未上去,直到最后累的他气喘吁吁。 马车已经在姬宫涅的授意下启动了,四蹄的畜生哒哒的踏在实地上,百里无忧就那么挂在半空之中,满脸无奈。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上面的寿眉看着也着急,蹲下来想拉他一把,自马车立马却传来一阵清冷的男音。 “寿眉姑娘——” 寿眉本能的回头,只见自那车帘后伸出一双细致的手,将她一把拉了进去。 东方琉璃?百里无忧心中闪过一道机灵,刚要开口,里面的人却先他一步,道,“把他丢下去。” 话音刚落,姬宫涅只觉得自己身上的那份力道轻下去,试着动了动,禁制果然被打破。 没有丝毫犹豫的,姬宫涅单手提起趴在车台上的百里无忧,轻轻往旁边一丢。 百里无忧大吃一惊,赶紧在空中翻了个身,这才避免了被摔个狗吃屎的惨剧。 好险好险,百里无忧拍着自己惊魂未定的小心脏,抬眸,就这一会功夫,那马车已经溜出去好远了。 “哎!”百里无忧长叹一口气,罢了罢了,只要寿眉别受罪,他怎么着都行。 此刻,马车中。 大红衣衫的人斜斜靠在车壁上,双眸微闭,神色安然,与从前并无过大差别,只是那眉宇之间萦绕的浓浓愁绪,让整个人看上去似乎苍老了不少。 寿眉抿着唇坐在一旁,想了几般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东方琉璃,为何要将百里无忧拒之门外?他们可是去参见她和姬宫涅的婚礼的。 不过,东方琉璃既然如此高调的宣布与姬宫涅结亲,就说明她必然是个女子,可看现在她的模样……不像是个女人啊!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寿眉的眉头皱成了一片。 她的情绪变化被东方琉璃尽收眼底,别看她似睡着,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寿眉哪怕只是动动手指这般微小的动作幅度,都逃不过她眼。 只是,此刻的她,只愿装作自己看不见、听不见。 百里无忧,百里无忧,这四个字,太沉重了,沉重的压在她心头,怎么着都喘不过来气。 所以她宁愿沉默,以什么都解决不了的沉默来逃避。 第二百二十五章 心魔(十二) 四下里静的只剩下马蹄声踏过的声音,不算是大的空间里,两个人沉默着,还有一个,守在外面。 东方琉璃是不想说,寿眉是不知该如何问,两人就这般僵持着。 直到良久过后,寿眉再也憋不住,微微挪动了下身子,开口诺诺的问对面的人,“东方公子,百里他——” “身体好,多走些路吧。”东方琉璃连眼睛都未曾睁开,便这般回答了她。 寿眉一时语结,却又不甘心就这样放弃,鼓起勇气再次开口,“可是昆山离杭州城那么远……” 东方琉璃猛然睁开眼,那双带着血丝的眸子骇的吓人,只是轻轻扫过她的身子,就让她自内而外的感到寒凉。 “与我何干!”东方琉璃说,嗓音也微微拔高,“是我叫他来的昆山吗?” “可请帖是公子送的……”寿眉还是有些不甘心。 “我要送生死状他也签吗?” 寿眉彻底语结,悻悻的闭上嘴。 周遭终于安静下来了,东方琉璃彻底闭上眼,将头往旁边一偏,这个小姑娘,看着也令她火大。 索性不去看,头偏过去,眼不见心不烦。反正,她一向都是如此般自欺欺人的。 呵,自欺欺人啊! 东方琉璃苦笑一声,心里越来越压抑。 马车内再次陷入沉默,寿眉靠在其中一角,也陷入了深思。 她从未见过这般的东方琉璃,印象中,他一直是那个温润的医馆老板,每日里泡上一盏薄荷茶,捧在手心里,淅淅沥沥的喝着,在那把金贵的椅子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偶尔也会有特殊的客人上门,他便带着他那把含光出了门,斩妖除魔。 他很少生气,哪怕是在生死关头,有的也只是奋力一搏,而不是那些无关紧要的脾气。 可,此番出去一趟,性情转变,为何会这般大? 百里无忧,有哪里得罪了他吗?竟然会惹得他如此不悦? 寿眉仔细在脑海里想了想,也得不出个所以然来。在她看来,百里无忧平日里对待旁人是有几分无赖的痞气,却也没到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就像从前,不管百里无忧是蹭了东方琉璃的饭还是在定衣服的时候捎上几匹布,东方琉璃也满不在乎,权当看不见。最多也就是随便埋汰他几句,她从未见过这两人有什么实质性的冲突。甚至……会觉得这种相处方式也不错,自然不做作,有时候,还会不由自主的去羡慕。 可是,今日,今日是怎么了?为何东方琉璃会对百里无忧发这么大的脾气?她百思不得其解。 到底是少年人,就算再大权在握,还是没经过多少事的少年人,寿眉思索良久,也悟不出各种道理,到最后来,这能放弃。 可她又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对于答案的渴望像一千只幼蚁在她心中抓挠,弄得她难受不已,最终也只得靠近了东方琉璃,再次试探开口。 “东方公子——” “嗯?”东方琉璃轻应到。 寿眉不是没听出她这句应答中的敷衍,可是内心的好奇令她自动将这份东方琉璃的不悦过滤掉,继续道,“东方公子,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问。” “东方公子,百里他——可是哪里惹到你了吗?” 东方琉璃听到她这般问,头上的青筋突突的跳,这孩子。 却还是稳下心绪,答道,“没有。 她可以明显的听到寿眉松了一口气。 东方琉璃以为对话就此结束了,却不想到那小姑娘又离她进了一分,继续开口,可怜巴巴的语气甚至连东方琉璃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只见她开了口,声音低低的带着失落,“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是百里惹了东方公子不开心,公子才不让他上车的。我们自杭州一路过来,花了不少钱才到昆山。本来盘缠是够的,可奈何我身子不争气,又病了一场,百里又被人偷了钱……所以——” 寿眉抬起眼,可怜巴巴的看着东方琉璃,眼眶中已然有了泪水。 得,东方琉璃已经明白这小妮子在想什么了,说来说去,还是想让百里无忧和他们一起走。 可她,确实不想和那人挤在一辆车上。 干脆,到前面城池的时候,叫姬宫涅再去买一辆车。 思及此,东方琉璃也不想再去理会那小妮子,干脆翻了个身,睡了。 可寿眉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絮絮叨叨又在东方琉璃身边说了好久,声泪俱下,直到响起轻轻的鼾声,这才知道,眼前的这位公子,已经睡着了。 这样也能睡的着?寿眉哑然,却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安安静静的坐到了一旁。 大不了,她在前面的城池等着他便是了。 让百里无忧一个人走,她还是不大放心。 马车便哒哒的行着,那一声声直落在寿眉心底,吵得她心烦意乱。 将自己蜷成一团,小小的脸埋在臂膀之间,呼吸一起一伏间,孤寂就这样自内弥漫开来。 百里无忧,百里无忧。 念叨着这个陪了她十世男人的名字,夏日淡淡的燥热袭来,寿眉大病初愈的身子也渐渐感到了困乏,困意袭来,她一连打了两三个哈欠,再也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马车里两位都睡了,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长途的行走令神经紧绷了一路的姬宫涅也放松下来,靠着车柱,抬头望起顶上的那片天。 好蓝的天,一望无际。 没有尽头,也没有希望。 他苦笑一声,人生的意义何在? 在早些年的时候,他以为王权霸业就是他该追求不懈的目标,为此,他抛却了手足、拒绝了情爱,可到头来呢?还不是两手空空,浪迹天涯不说,还失去了最爱的女人。 他不是不爱她啊,只是惶恐,像他这般在刀尖上舔血的人,指不定哪天就再也看不见日出,他拿什么去给她幸福。 所以他选择了逃避,他以为,不去做承诺,就什么都可以不发生。 但他错了,错的很离谱。 人不知道的事心知道。在她离去的那一刻,他才幡然悔悟,心痛到极致,可是,已经迟了。 她已化作飞灰,消失在这繁华如似的尘世中。 再无踪影。 尔后,无论他再如何寻寻觅觅,也再无可能。 她成为了他胸口的朱砂痣,每每想起,痛的蚀人。 第二百二十六章 误会冲突 再后来,大势已去,他走上了逃亡之路,在繁华的杭州城,他遇见了她。 一见倾心。 或许是因为她们的身姿太像令他迷了眼,神经错乱宛如回到那些年,她还在,还着一身大红的衣裙,一步步踩着莲花而来,带着那样灿烂如火的笑,媚眼如丝。 又或许是她们的性格太像,都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她那一拔剑,乱了他的心绪,叫他……失了方寸。 或许或许,千万个或许,他爱上了她。 为了不错失,不叫悲剧重演,他鼓起莫大勇气,只为紧紧圈她入怀中。 她却告诉自己,她已然有了心上人。 那是怎样的晴天霹雳? 他可以接受她有不堪的过去,他可以不在乎她劣迹斑斑,但他唯独等不了,她忘了他。 爱过的人才知道,相思入骨情浓,怎会轻易戒掉? 他放弃了,他心死了。 就在此时,她却暮然转身,告诉他,姬宫涅,人生苦短,何妨一试? 他信了,欣喜若狂的当了真。就在熬到了头的时候,却有人告诉他,东方琉璃,注定非池中之物。 呵,好一个非池中之物,他的存在,就是给她拖后腿的,既然爱她,他又怎忍心毁她前程似锦,再赐她千百年的孤独? 不如放手,就此忘记。 还好,熟识不久;还好,岁月还长;还好,我不过你生命一过客,忘了吧,东方琉璃。 忘了吧。 清风吹过,靠在车柱上的男子,泪眼满行。 日头渐渐落了山岗,天色便暗了下来,驾马的车夫加紧了步伐,那一皮鞭一皮鞭抽在骏马身上,四蹄的畜生便撒开了蹄子跑,一转眼功夫就溜出好远,总算是赶在闭城门前进了眼前的都城。 因已临近夜晚,整座城市都安静了下来,只有路边稀稀拉拉的小摊贩收拾着自家摊上的零碎物品,准备回家去。 姬宫涅挑了城中最大的一家客栈,叫醒东方琉璃,几人便住了进去。 寿眉依旧一副忧心的模样,连饭菜上来都顾不得吃,只拿一副湿漉漉的眸盯着东方琉璃,时间久了,东方琉璃也再做不到熟视无睹,只能将碗筷放下与其正视。 啪的一声,碗筷落在桌上,寿眉一惊,缩了缩脖子。 东方琉璃拿起一旁备着的帕子擦了擦嘴,这才道,“说吧,何事?” 小姑娘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不开口吧,百里无忧恐怕此时还在遭着罪,开口吧,东方琉璃又明显的不高兴…… 这般两难问题,可叫她如何是好? 就这般犹犹豫豫间,东方琉璃有些失了耐心,进来发生的事太过繁杂,让她本就恍惚的心更加摇摆不定。寿眉此举,无疑是雪上加霜,更加激化了她心中烦躁,一下子就没了好脾气,直接起身就要离开。 “哎——”寿眉见她要走,也急了,上前几步直接拉住她衣袖,“东方公子——” “嗯?”东方琉璃转头,眸中流露出的明显不悦吓了寿眉一大跳。 却还是咬咬牙开了口,“东方公子,你能带着百里一起去杭州城吗?” 寿眉真不愧于她这名字,身子板和茶叶一般,生的瘦瘦小小,仿佛风一吹就能散了,怪不得被百里无忧视为掌上明珠。这般像柳枝一样的女子,又有几个男人不会去爱怜?像此刻,她就站在自己面前,用一双湿漉漉的饱含担忧的眸看着她,那副欲言又止的小模样,让她这个女人看了,都不住的心生怜爱。 呵,好姑娘。 只可惜,她不懂得怜香惜玉。 见寿眉又提起百里无忧的事,东方琉璃根本就不愿理会,甩袖转身就走,这可急坏了寿眉,短胳膊短腿的急急忙忙上了前想要拉住东方琉璃,奈何身子太小太弱,一下子就被板凳绊倒,直直往地上跌去。 “啊!”寿眉惊呼一声,想要抓住身侧的什么来避免这场惨剧,却已是来不及,脚下滑脱,那是电光火石一瞬间的事,哪里来得及去做些什么,只能眼睁睁的预料到结果却无能为力。 东方琉璃本已上到楼梯,忽听得身后一阵惊呼,猛然回头,只见那瘦小的身影不知被什么莫名的东西给绊了一下,四仰八叉的就向后倒去。 她的身后,是实木的桌椅,若是磕到了…… 寿眉身子虚! 来不及多想,东方琉璃飞身而下,就要去捞下面那个可怜的人儿。 却有一道身影先她一步,稳稳将那小人揽在怀中。 东方琉璃愣住,抬起头时,眼前却已是一片了然。 是他。 白衣折扇,百里无忧。 看来,似乎没她什么事了呢。 东方琉璃收起此刻自己多余的动作,将手拢在袖中,就准备离去了。 这般英雄救美,这般花好月圆,她看着,实在窝心。 赤色的衣袍在空中划过一道无奈的痕迹,尔后缓慢落下,东方琉璃的步子便踏在了木梯之上。 咯吱—— 那古老的楼梯发出声响。 “你没事吧?”身后是关切的询问,不用回头,东方琉璃也知晓那画面该是如何和谐。 那娇弱的女子,该是一脸惊慌失措却又假装安详,自面上挤出来个得体的、却明显是强装的笑容来安慰抱着自己的男人,以换取那人更多的怜惜。 心中一痛,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自己也变作了这样一个爱以恶意揣度别人的女人…… “东方琉璃!”还未思虑完,身后就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声音,东方琉璃茫然的回头,看见的,便是一张盛怒中极其失望的脸。 那人,白衣如画,将自己怀中的女子搂紧,对着她便吼道,“东方琉璃!你不觉得自己这样太过分了吗?” 东方琉璃被他这一嗓子吼懵了,整个人,就似一座石像,直直立在那里,不知所措,良久后,才慢慢反应过来,他这是……把寿眉摔倒的过错,推到她身上了? 为什么? “过分?”东方琉璃的嗓音里压着的满满都是委屈,她需要极力克制,才能让自己的这份不该有的情绪泄露出去。 “你说我过分?” 第二百二十七章 冷眼相待 “我哪里过分了?” 东方琉璃的眼底已然噙出泪水,要她用力忍着才不会掉落。也不知道是距离实在隔的太远,还是百里无忧的注意力就根本不在她的身上,眼前雾蒙蒙的一片,竟然也没有人发现。 “哪里过分?”百里无忧似是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般,出口的皆是嘲讽般的语气。那一阵阵刺耳的笑声传入东方琉璃耳中,扎的她胸腔难受。 “你问我哪里过分?东方琉璃,我与你相识多年,自以为对你说不上是实打实,却也是了解十之八九的。我百里无忧以为,你东方琉璃,堂堂正正、落落大方,一向是个极有气度的人。却没想到,你竟然能对一个小姑娘下的了这样的手!东方琉璃,你知不知道她身子骨弱,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要了她的命!这些年来,我跑遍大江南北为她寻医问药,喝过的药材就算是你十个医馆都未必装的下!你,身为一个大夫,一个长者,就是这样对一个病怏怏的小姑娘的!” 百里无忧的控诉,掷地有声,那一句句的话语,犹如空谷之音在她脑海不断回响,然后炸开,轰的她五脏六腑都生疼。 堂堂正正、落落大方…… 这样的人…… 好一个堂堂正正、落落大方! 她东方琉璃,是怎样的人了? 懒得再多加辩解,在一个无法信任你的人面前,你说什么都是错的。百里无忧满眼都是他怀中的柔弱姑娘,哪里还腾的出视野去看真相? 那么,她无话可说。 就在百里无忧以为她又会用她那张三寸不烂之舌为自己进行辩解时,收到的,却是意料之外的话语。 阁楼之上的红衣人,一身公子装束,神情淡漠。 “与我何干?” 百里无忧愣住了,他设想过千万种东方琉璃为自己辩解的借口,却唯独没有料到此般。她像一个高傲的神牴,于高处,漠视众生,满目皆是清冷,那一双眸中含的曲委早已散去,剩下的,只有冷漠,和嘲讽。仿佛,仿佛将他无限的缩小,化为戏台上博众宾客一笑的花脸戏子。 他的脸色难看至极。 而东方琉璃只是淡漠一笑,继而转身上了阁楼。 寿眉身子骨弱,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要了她的命,与她何干?她的病弱又不是拜她东方琉璃所赐,她用的着愧疚吗? 这些年来,百里无忧跑遍大江南北为寿眉寻医问药,喝过的药材就算是她东方琉璃十个医馆都未必装的下,与她何干?那寻医问药的钱与精力,又不是她东方琉璃所出,她用的着心痛吗? 不错,她是一个大夫,一个长者,她是活了千年的白泽兽,可这些,与寿眉的遭遇有关吗? 她要怎样对一个病怏怏的小姑娘? 是她求着百里无忧把寿眉委托给她的? 走进房门前,东方琉璃深深看了蜷在百里无忧怀中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女子,内心的厌恶不由更深。她百口莫辩,难道寿眉作为当事人就不能开口解释一句?佛家有云: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看来她这一副病怏怏的身子骨,也不是没有来由的。 不管身后云起云灭,东方琉璃直接甩袖进了房门,那咚的一声门扇合严的声音,震的百里无忧有些懵。 “百里无忧——” 来不及多想,身后传来一声呼喊,百里无忧转身,这才看到在他身后不知站了多久的紫衣男子,只见他手里提着一大包药,就在他身后两三步距离站着。 “东方琉璃病了?”下意识的,百里无忧开口问道。 姬宫涅没有回答他,只是将药往桌子上狠狠一拍,开口道,“这些药足以喝上三五日,喝完了就按照这个方子继续去抓,待到七日后可以视情况再另寻高明调整药方。” 言罢,姬宫涅也未做停留,直接绕过二人,也往楼上去了。 在踏上第一阶楼梯时,那冷酷的男子身形微停,道,“马车已经替你们二人寻好,是那顶琉璃白的,定金已付,尾款自补。” 哒哒的脚步声远去,不久后,同样的门响声再次响起,百里无忧看着桌子上那一大包药材,心里颇不是滋味。 他是不是做的有些过了? 伸手去拿那一包药材,就在他手即将触上那药材时,撑着它的桌子突然碎成两半,整包药就那样跌在地上。 百里无忧一愣,继而也明白了,方才的场景,姬宫涅怕是一丁都不落的收入眼底了。 姬宫涅,也难为他没有当场与他刀剑相向。 百里无忧摇摇头,放下怀中寿眉,弯腰就去捡落到地上的那包药材,却意外的自其中翻出了一包银两。 这——这绣囊看上去好生眼熟。 百里无忧将那钱袋放在手心仔细观察,在最角落处发现了一只小小的白泽兽。 不必再猜,是东方琉璃授意的吧。 百里无忧的心中顿时像打翻了五味瓶般,五味杂陈,那股梗塞堵在喉头,犹如浓痰咳不出来,难受的要紧。 吱呀——楼上有房间洞开,百里无忧抬头,对上的是一对冷漠的眸子。 她颖儿虽刁蛮任性,却夜不是狗咬吕洞宾之人。楼上和寿眉瞧上去年岁差不了多少的少女一脸漠然,冷冷的俯视着下面那个男人。 “颖儿——”百里无忧开口。 自上面扔下来一个瓷瓶,百里无忧接住,就听得那脆铃铃的女音道,“这是给你们家寿眉的,杭州路远,发病了一粒,可保她一路无忧。” “颖儿——”百里无忧察觉出来了气氛中的尴尬,再次开口,回应他的,却是同样的关门声。 气氛骤然尴尬。 天色已晚,空荡荡的大厅里,也没有食客,只剩下百里无忧和寿眉,孤零零的站着。 对了,柜台后面还有两人,那是目睹了事情全部经过的店主人和店小二。 稀疏的月光撒下,店主人指使小二点了灯,再去那位白衣公子跟前问话。 “这位公子——”店小二捧着烛台来到百里无忧跟前,“您需要吃点什么吗?” “不必了。”百里无忧分出一包药,交给店小二吩咐他给帮忙煎了,这当口,他还哪能吃的下去? 第二百二十八章 分道扬镳 店小二起开身,柜台后算账的店家犹豫片刻,合了账本自柜台后走出来,一盏烛台在他掌中跳跃,映出他紧皱的眉头。 那店家来到百里无忧身侧,往寿眉脸上打量几番。 好个清秀的小姑娘,可偏偏……怎地这般坏心肠? 按道理说,客人的事他是不应当管的,守着这祖上传下来的一间小店,安安分分就好。可看着那红衣公子,他的心里,不知怎地就没由来的一紧。 罢了罢了,就当他多事一遭。 纠结再三,开口道,“这位公子——” 百里无忧此刻没有与人交谈的兴趣,眉头微微蹙起,转过身来道,“何事?” 店家再次深深看了眼立在一旁的寿眉,最终下了决心,开口道,“这位公子,您旁边的这位姑娘是自己绊倒的,我在柜台后面看的清……” 闻言,百里无忧的眉头一松,不是东方琉璃推的? 想想也是,东方琉璃那般寡淡性子,怎么会……是他关心则乱了。一股浓浓的愧疚生于心头,方才争执间未曾注意,现在回想起来,东方琉璃的字句,想必她也是万分难过的吧? 心下顿时慌乱起来,目光不由抬起,落在了阁楼之上紧闭的门窗之上。 他的动作被寿眉尽收眼底,嘴角划起一抹苦涩。 是什么时候开始,百里无忧这么在乎东方琉璃了? 是东方琉璃与姬宫涅大婚?她至今都记得,那天盛世典礼,一对红的似火的璧人在上站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百里无忧的眼就紧紧黏在那对璧人儿身上。 他心中,必然是有所想的,不然也不至于握痛了她也不知。而后,还丢下她,说自己去小解。 谁家小解一刻钟也不曾回来? 百里无忧,怕是与东方琉璃有什么牵绊,只是这二人默契的紧,竟然谁也不曾提过。 今夜的百里无忧,确实有些许不正常,连问都不问,就直接将自己出事的帽子扣在了东方琉璃脑袋上,不容争辩。 从头至尾,她都好似一个透明人…… 淡淡的荒凉自胸腔蔓延开来,就那么一瞬间,寿眉突然怕了。 这个守护了她十世的男子,真的会等到她安康吗? 她不确定了。 东方琉璃的房间里还亮着灯,床榻上的人辗转反侧,偏生就是无法入睡。 脑海里满满都是那抹白色的身影,他怒目而视,数落着她的不是,连一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她。 辩解什么呢?他的眼里,怕只有那个叫做寿眉的小姑娘吧?看他心肝宝贝小甜心摔着了,现场又只有她们二人,就自然只能怪罪她了? 好像,并没有什么错呢? 东方琉璃,你到底还在期待着什么? 心里烦躁的要死,小小的床榻间,东方琉璃再也卧不住,索性披衣起身,漫步到窗口。 伸手推开窗柩,夜间一片安宁,稀稀点点星光洒落,坠入大地,一片银灰,蛐蛐们在草丛间叫着,绿油油的光在远处闪烁,一明一灭,仿佛将星空写在了大地。东方琉璃深吸一口来自静夜的空气,凉到沁人心脾,大脑瞬间清醒了不少。 一个飞身,东方琉璃就自窗中跃了出去。 出去走走也好,她这样想到。 邻间,姬宫涅虽未与东方琉璃共处一室,却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着隔壁的动静,在听到一声响动后,他自窗口探出头去,看到的,便是一抹赤色消失在暗夜之中。 这么晚了,她要去哪里?姬宫涅放心不下,起身也跟了上去。 这是一座静的可怕的城,脱离了繁华的苏杭,初来乍到此地,东方琉璃一刹那间竟然有些许不习惯。 没有夜市,没有湖泊,只有一条又一条的巷道,打更的人嘴巴张得老大,掩饰着自己的困顿,家家户户门窗紧掩。到晚上,这座城便睡了过去,没有一丁点的生气,东方琉璃就在街上游荡着,宛若失魂。 逛遍了大半个城,到处都是一样的景致,东方琉璃也腻了,挑了个最高处的房檐坐下了,眺望着夜空下的远方。 前方,是红尘无限的杭州城;身后,是她生活千年的昆仑山。 两个地方,两种景致,心情却是一样的。 她想起那个劝她修仙的仙者,那时她对此嗤之以鼻,因为她是个极没有规矩、散漫惯了的人,实在是不爱那甚劳子的修仙成道。但现在,她却有些心动了。 听说,成仙之后,七情六欲尽数忘却…… 她累了啊。 将身子往后一趟,用力之猛,连她自己都能想到这样做的后果,想象中的痛楚却没有传来,一只大手从背后托住了她,本能的想回头,淡淡的音色却自耳侧响起。 “出来看星星。” 他用的是陈述句,东方琉璃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嗯”了一声作为回答。 紫衣的姬宫涅也在她身侧坐了下来,目光投向远方。 他知道,今夜的东方琉璃受了莫大的委屈,但他却不知该从何安慰起。 似乎,自出了青媚狐那档子事后,他们两人的关系就微妙了起来,处在一种尴尬的要死的境界,这几日的赶路,二人也不曾有过多的交流。 他们心中都装着事,他不知道东方琉璃,究竟将他摆在了何种地位。 他原本以为,东方琉璃对自己是情深不悔的。因为东方琉璃是个极其认真的人,只要她认定的事,必定会有始有终。 可照今天晚上的事来看,似乎并不是这般模样。被冤枉固然难受憋屈,可依东方琉璃的性子,绝对不会这般的表现。想当年,整个杭州城都觉得她薄情寡义不救人命,她也只是关了医馆不去理会,何曾与人起过冲突? 东方琉璃,对百里无忧……怕是有情的吧? 这下好了,直接从两情相悦却被棒打鸳鸯直接变成单相思了。姬宫涅勾起嘴角,苦苦一笑,开了口: “东方琉璃,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嗯?”东方琉璃还不大能反应过来,只见身侧之人,举目远眺,眸中尽是她摸不透的情绪。 “从前……”姬宫涅缓缓开口,将故事娓娓道来。 第二百二十九章 秦皇俑(一) 姬宫涅星眸暗沉,望着远方,将故事缓缓道来。 许多年前的时候,在一座宫殿里,住着一位公主。 这位公主有着举国最豪华的宫殿,享受着举国最尊崇的待遇,当然,她也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人。 他们叫她殿下,封号,定扬帝女。 当时,坊间民谣讹传,“君不见瑶台千丈高兮,玲珑楼阁指云霄;君不见东海万尺深兮,玲珑酒池通阴司;君不见科场金殿风骚笑兮,玲珑唐寅挥文章;君不见…… 此谣曲,说的正是这位定扬帝女所居住的玲珑宫。虽只是寥寥数语,却足见玲珑宫中奢靡之风。 扬国百姓皆道:当今圣上专宠九公主定扬。帝女定扬一时成了扬国的传奇。 可只有定扬帝女自己知道,她并不快乐。 七岁那年,定扬帝女的母妃走了。 给景妃送灵那天,她站在棺木的最前方。丧队经过大殿,她抬头,看到了自己传说中的父皇,着一身明黄色的龙袍,背着手,冷漠地站在高台上。 她看着他,单薄的身子在风中挺的笔直,碎发在风中飞舞,开口,说了句震惊全场的话。 她说,“节哀吧。” 然后领着丧队,头也不回的离开。 扬帝那天的脸色,很不好,惨白惨白的。 景妃走后,她连最后的一点依靠也失去,如果没有后来的相遇,可能终其一生,她都将在孤寂与沉默中度过。直到下个君主继位,将她赐死。 但扬国九公主定扬,注定不会在历史的痕迹中碌碌无名沉没。 她出生于烟花扬州,帝王之家。三月,在整个扬州都处于冰雪之中时,火红火红的彼岸花,自扬国边境向扬都开去,映染了半片江山。她携一只红鹤,为冰封已久的扬国带来了久违的春天。举国欢庆,满城烟火,这样的一个女子,又怎会平凡一生? 约摸十来岁的年纪,定扬的生命中闯入了一个人。一个,为她传奇一生留下浓重墨笔男人。可以说,没有他,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定扬。 …… 浓浓月色之下,东方琉璃已陷入姬宫涅所讲的故事,她的心弦随着哪位定扬帝女的经历起伏,早已忘却自己的纠结,就在此沉沦。 而故事的讲述者——姬宫涅,此刻也是双眸暗沉,蕴含着深深的悲伤。 突然,自远处传来一声巨响,打断了正在和谐相处的两位,东方琉璃本能的回头,看到不远处冲天的白光。 那个方向……是客栈? 不好!东方琉璃与姬宫涅对视一眼,二人就像是演练过千万遍一般,默契的起身,迅速往事发地点赶去。 路上紧闭的门窗纷纷打开,还有不少胆大的走至街上,去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麻烦大了。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可东方琉璃的心底还是本能的一紧。 在人间行走,最重要的就是不能惊动凡人,这动静,不管是谁弄出来的,今晚必定都是一个大麻烦! 无奈的叹了口气,东方琉璃提速,就往客栈方向赶去。 客栈的老板此刻正站在大厅之中,身上凌乱的衣裳表明了他也是在慌乱中起身,那双历尽世事的眼此刻写满了迷茫,目瞪口呆的盯着楼上。 这……这,这发生什么事了? 东方琉璃与姬宫涅已经赶到。 一入门,东方琉璃便提脚向楼上奔去,她已看清,光源处就在颖儿的房间内。 而姬宫涅,则是一把拉住店家,一番威胁利诱,稳住了他。 砰的一声,门扇被破开来,一身红衣的男子,就这样闯入了颖儿闺房。 房间内……一片混乱。 什么桌椅板凳,皆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花瓶花架也摔了一地,简直比盗贼洗劫过的地方还要狼狈不堪。 再往上看去,只见一位身形瘦削的少年于废墟之上趴着,他光着上身,单薄的脊梁不知为何而剧烈的起伏。 等等,他身下,似乎还有东西? 那是一抹衣阙,若不是观察仔细,根本不能看到。 “颖儿?”东方琉璃试探的叫出声。 “东方,救我——”自少年身下,传来微弱的声音。 闻言,东方琉璃眉头一紧,也找不到趁手的工具,直接赤手空拳上前,一把捏住少年脖颈,将人拎起来,狠狠丢在墙上。 被甩开的少年撞在墙面上,发出一声闷哼,继而像一摊泥一般软了下去。 东方琉璃这才疾步上前,将废墟之中的少女扶起。 她浑身都是血迹,衣衫也破烂不堪,娇扬跋扈的脸上此刻满是惊恐,豆大的眼泪不住的往下砸,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不住的往东方琉璃怀中钻去。 东方琉璃能感觉到她不停战栗的身体,想必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才会这般。 正逢姬宫涅进来,东方琉璃麻利的解下自己身上披风,盖住颖儿的身体,将她交与姬宫涅。 而自己,上前去查看那少年情况。 他还醒着,虽然身体乏力,可那双火红的眸子,却是恶狠狠的盯着她。 如果他不是被自己一甩震断了筋骨,估计此刻,就会扑上来,毫不留情的撕碎了她吧? 对于敌人,东方琉璃向来是毫不留情,一双手扣在其脖颈之上,就要终结他的性命。 这是任何生物最脆弱的地方,只需轻轻一拧,身头分离,他便可去重新投胎了。 “不要!”就在东方琉璃即将拧断那少年脖子的时刻,窝在姬宫涅身后瑟瑟发抖的颖儿却突然开口。 东方琉璃本能的回头,看向颖儿的双眸中尽是不解。 为什么? 她相信,这不仅是自己想问出口的问题,也是姬宫涅想问的。 若自己晚来一步,她很难想象,颖儿即将遭遇什么。对于这种人,也需手下留情吗? 她不明白。 “它是大白。”瑟瑟发抖的少女带着哭腔,说出了这句话。 大白?那只饕餮兽?东方琉璃与姬宫涅皆是一惊,齐齐往那地上的少年看去。 “它真是大白!”颖儿见他两这般反应,还以为他们不信,说的话都急出了哭腔,含在嗓子里,混沌不清。 东方琉璃想起来了,先前在杭州城的时候,大白确实已经能开口说话了。她还因为这事,调侃过那蠢笨的饕餮兽。 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第二百三十章 秦皇俑(二) “怎么回事?”东方琉璃眉头紧蹙,一脸不解。 而颖儿此刻正在瑟瑟发抖,看上去不大可能为她答疑解惑,东方琉璃只好耐心的转过身去,蹲下,细细查看那少年。 他的脸颊绯红,一双圆眸几乎要喷出火来,气息紊乱,粗粗的气自鼻孔喷出来。东方琉璃伸出手,简单的在他身上点了几下,就此设下禁制。这才将手搭在他手腕,为他切脉。 这……东方琉璃的眉头皱的越发的紧了。 “如何?”姬宫涅适时的开口。 可东方琉璃却未回答他,而是撬开那少年郎嘴唇,仔细查看他舌苔。继而强行掰开他眼睑。 “姬宫涅,过来搭把手。” 东方琉璃声音清冷,那边的姬宫涅大步过来,东方琉璃自袖中摸出一颗珠子递到他手中,吩咐到,“举着。” 那珠子大如鸽蛋,浑身细腻,摸在手中颇为温润,而其中光泽却耀眼的紧,一打在那少年瞳仁上,那少年瞳仁便瞬间僵直放大,方便东方琉璃查看。 半蹲在地上的赤衣女子细细查看了许久,这才收手,起身。 “如何?”姬宫涅将珠子递还与她,问道。 “是媚气。”东方琉璃往屋内环视了一圈,也未发现什么可以净手的铜盆,想必是在打斗中遭了难,只得将一双手就那么提着。还是姬宫涅细心,眼尖的发现了他这一小动作,自怀中掏出先前在苏州马市东方琉璃给他的帕子,递到东方琉璃手中。 “多谢。”东方琉璃擦了擦手,将目光落在房间正中央瑟瑟发抖的少女身上,张口想要问些什么,却又顾及她心情,最终闭了嘴。 “先离开这里,越快越好。”东方琉璃当机立断,抱起颖儿下了楼,而那饕餮兽,自然就是由姬宫涅拎着了。 此刻的饕餮为着方便,已被东方琉璃强行圈化了原形。三人一兽自楼上下来,店家依旧在大厅里紧张的站着。 东方琉璃上前,递给那店家一包银子,彼此心照不宣。 可或许是这窝客人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店家多嘴,忍不住就问了句,“这位公子,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东方琉璃连眼睛都不眨,以眼神示意姬宫涅手中拎的饕餮兽,道,“没什么,就是这畜生突然发狂,打碎了房里的夜明珠而已。这祸端,怕是上面要责罚……” 店家一听到这里,立马闭了嘴,想必他日后也会保守秘密。不为别的,只为头上这颗脑袋。夜明珠,这玩意可是只有皇家才会拥有,这几位客人又出手阔绰,想必来历不凡…… 趁店家愣神这回功夫,姬宫涅也没闲着,弄来马车,招呼着几人就上车去,连车夫也不要,连夜就出了城。 那店家站在他们身后,还想着提醒他们这会儿城门可是关着的,突然又想到他们身份不俗,也就闭了嘴。 出去一到僻背处,东方琉璃就掀开车帘,自其中出来,趴在地上化为原型,对着姬宫涅看了一眼,后者立马会意,带着一人一兽上了她脊背,一行人就向着杭州城奔去。 天还是蒙蒙亮,旷野之中一辆孤独的马车行着,一身白衣的百里无忧赶着马车,抬头间,一道白光自头顶闪过。 东方琉璃?出什么事了吗?下意识的,百里无忧就想追上去,至少,也得回城去看看。 东方琉璃一向行事稳重,除非事出紧急,不然绝不会贸然现形。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心下一片焦急,可一回头想到马车内的人儿,他又不得不将自己的这份冲动给强行压制下来。 百里无忧,你身后这个姑娘,你可是要照顾她十生十世的。无论未来如何,至少,你得陪她走完这一世。 昆山到杭州,坐马车少说也要一月来时间,可要东方琉璃这种走法,也就不过是几息时间而已。东方琉璃带着众人速回了杭州城,一到医馆,首先就是替颖儿查看周身伤痕,好在那饕餮虽然莽撞,却也未对她造成什么实际性的伤害,东方琉璃大体为她处理好伤痕,再涂上药包好,便算是可以了。就是不知,这番场景,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会不会在心底留下什么不好的影响…… 东方琉璃皱着眉,坐在颖儿床榻,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颖儿在包扎完毕后催促东方琉璃,“东方公子,能麻烦你看看大白怎么样了吗?” 那一双精灵般的眸子,满满是受到惊吓后的疲倦,却还是有掩不住的关心流露出来。东方琉璃暗叹一口气,或许是她思虑过多。起身,却被人抓住了衣袖。 回首,依旧是那双眸子,颖儿湿漉漉的眸看着她,心都碎成一片片。 “东方公子,你一定要救救大白,它不是故意的,它很乖的,你一定要救救它!” 少女说着,焦急间竟然连眼泪都落了下来。 东方琉璃停下来,温柔为她拭去眼泪,安慰她道,会没事的。 看来,这颖儿与大白的情谊,倒是比她想象中更要深厚些。 她不怪它。 前厅中,卧在地上的饕餮兽已经有些清醒,东方琉璃挑开帘子,就看到一头雪白的巨兽怏怏的握在地上,巨大的脑袋塞在一身白毛之下,不肯抬起来。 “好点了吗?”东方琉璃早就吩咐姬宫涅喂它服下药,虽然摸不准剂量,毕竟她是个医人的大夫,不是兽医,但想来多多少少该有些作用。 “嗯。”那饕餮兽一声闷哼,算是回答。 东方琉璃掀袍而坐,吩咐道,“既然脑袋清醒了,就化作人形起来说话吧,老这么,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可饕餮兽扭扭捏捏的,就是不肯。 东方琉璃瞅了几般,算是明了,贴心的自袖中抖出一件雪白的长衫来,盖在它身上。 那饕餮兽这才蜷做一团,化了人形立起来。 一个白白净净的少年立刻出现在两人眼前,他的眼角还有些发红,肤色也透着不正常的绯红,东方琉璃知道,那是余毒未清。 “颖儿她——怎么样了?”少年犹豫再三,朱唇轻启,开口问道。 “这会儿想起她了?先前怎么就不想着?”东方琉璃接过姬宫涅递过来的茶水,轻抿了一口,眉头紧紧蹙起,抱怨道,“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怎么不是她常喝的薄荷茶? “你身子虚,还是少些寒凉为好。”姬宫涅解释道。 听到他这般言说,东方琉璃撇撇嘴,倒也再未说什么,只是将茶碗放下,目光重新落回少年身上。 第二百三十一章 秦皇俑(三) 少年紧紧抿着唇,不肯说话。 不过也确实,让他这样一个少年人去压制媚气,确实有些为难他了。 东方琉璃习惯性的端起茶盏,开口道,“她并无大碍,只是擦破了些皮而已。” 她看到少年明显的松了一口气。 顿了顿,又道,“你应该庆幸,这媚气并不是十分的霸道。这两天你哪都不要去,安心的呆在房中,老老实实的运功将余毒逼出来。作为一个……坐骑,竟然能伤到主子,你也是好本事。” “知道了。”少年自觉理亏,难得的没有开口反驳,乖乖的去了后院。 姬宫涅长抒一口气,道,“终于过去了。” 过去了吗?东方琉璃轻笑,捏着青花玲珑茶盏的手隐隐约约有青筋暴起。 “不。” 骤然的出声,惹得姬宫涅一阵不解,向她看去。 东方琉璃低头,手指轻轻磨砂着手中精致茶盏,道,“你想,这一路过来,煞是平安无事,可却除了这么一遭让我们防不胜防的事,虽未造成大麻烦,却也打乱了原有的安排。媚气,很明显,和那青媚狐脱不开干系。那种程度,明显也不是为置人于死地,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姬宫涅稍加思索,开口道,“是为了打乱我们原有的计划,让我们早点到杭州。” “没错。”东方琉璃嘴角上扬,笑的诡异,“那你可知,他为何这么急着要我们回杭州城?甚至不惜可能暴露自己,偷偷跟着我们玩这种把戏?” “这我不知。”姬宫涅皱皱眉,表示自己并不能知晓其中道理。 东方琉璃笑了,直接起身往后院走去,姬宫涅虽然一头雾水,却也跟了上去。 只见东方琉璃绕过院中建筑,径直来到她自己卧房门前,推开门就走了进去。 这下姬宫涅愣了,这他……是该进去,还是不进去呢? 犹豫的时机,东方琉璃早已踏入房门,自自己的床榻之下的暗盒中摸出一个册子来。 东方琉璃小心翼翼的将其捧出来,转身却看见那抹紫色还立在门口,皱皱眉,道,“不进来愣在那做什么?” 姬宫涅如蒙赦令,大步流星跨了进来,立在桌畔。 “你看。”东方琉璃打开那画册,一个泥俑般的形象跃然纸上,呈现于姬宫涅眼前。 “这是——”姬宫涅不明所以。 “这画的前一张,是天池水,再往前一张,是青媚狐。” 姬宫涅瞬间明白,这就是那个什么画师给的所谓能够预言的画册。 “这东西你还留着?可是——”姬宫涅的眉头紧蹙,如此荒诞之事,东方琉璃怎么就…… “我知道你觉得荒诞,可事实上,却不得不信。”东方琉璃翻动画册,前面的那一幅幅画再次闯入姬宫涅记忆。 白泽兽、不明所以的气体、带血的镜子、胭脂盒、并蒂莲、梅花伞、饕餮兽、罗裙、渔具、昆仑镜、蝴蝶、紫玉、锦鲤、剑、狐狸、天池以及泥俑。 所有的这些,都清晰的彰显出他们所经历过的种种。 这不可能是巧合。 姬宫涅的眉头也紧紧皱起,可他却还是不肯屈服,继续说道,“哪怕真如你所说的这般,这画又能说明什么?会出现一个泥俑?” “你说的对。”东方琉璃似是未听到他语气中暗嘲,开口道,“我想那狐狸大费周章想让我们早些到杭州城,必然是因为杭州城中,藏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很有可能会给我们致命一击。” “致命一击?”姬宫涅用手指了指画册上的泥俑,道,“你说这个泥疙瘩?看起来也并不是怎么厉害……” 东方琉璃摇摇头,道,“你仔细看看,再想想,这一路过来,又有哪个是善茬?越是平凡无奇的东西,就越是要小心。而且此番我法力还未恢复,那狐狸既然将我们尽快引至杭州城,必然是不知道这一点,我们只需多加防范,就有很大的胜算。” 东方琉璃分析的头头是道,姬宫涅也信了不少,眼下敌暗我明,也只能如此般了。 转念一想,姬宫涅突然有点好奇这画册后面是什么了。这样看上去,这画册虽然厚重,却到这页也剩不过三四页的样子,这是何番寓意? 思想间,他便伸手就要去翻,东方琉璃却眼疾手快,一把止住他动作。 “你要做什么?”她的语气有些愠怒,不似往常。 姬宫涅先是一怔,继而答道,“我想看看后面……” 东方琉璃看上去更为紧张了,连忙手忙脚乱的将画册合起来,道,“看那做什么……” “我就是好奇。”姬宫涅很诚恳的承认道。 东方琉璃一愣,继而在画册上画了个圈,设下禁制再将其放回原处。 姬宫涅突然就不明白了,怎么东方琉璃反应这般大? “天机不可泄露。”东方琉璃起身,冲他一笑,然后出了房门,姬宫涅心中却觉得愈发的诡异了。 他敢肯定,这画册后面的内容,必定有问题。 回头看了眼东方琉璃的床榻,只可惜,他解不开那禁制。 只能,伺机而动了。 姬宫涅也一挥袖,跟着东方琉璃离开了卧房。 医馆是断然不能开的,那场大婚,她也叫了不少杭州人去参加,眼下那些人都未回来,她却已经提前到达,岂不奇怪。于是,这几日里,阴阳医馆的大门是日夜紧闭的。好在东方琉璃临走前画下的禁制还在,几个人在里面生活,倒无大碍。只是苦了姬宫涅,每每到了饭点,总得去邻城采买,一来二去的,他觉得自己这一年好不容易发福的身体竟然削瘦了下来。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的过着,四个人呆在医馆里,两个疗伤,两个各揣心事,忐忑不安的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夜幕已降,杭州城,杭州城,这座千年古城,不知还否能经的起接下来的,狂风骤雨。 东方琉璃不知,虽然命数已定,可这千变万化之间,谁又能说的上呢? 前路茫茫,等待她的,皆是未知…… 第二百三十二章 秦皇俑(四) 而与此同时,杭州城章台,清风漫过,一衣着暴露的男子倚在一个身形健壮的男人怀中。 此处已荒废许久,此刻却是笙歌四起,好不快活。 “爷——”娇滴滴的呼唤自青媚狐口中流出,倒也不显得奇怪。 “嗯?”抱着青媚狐的男人看上去心情颇好。 “听说,东方琉璃已到杭州城了呢。”青媚狐扭动着身体,揽在他腰间的手便越收越紧,接着粗重的呼吸声便打在他颈间。 “又怎样?”男子的声音低的可怕,似是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唔。”脖颈间突然吃痛,青媚狐闷哼出声,紧接着,就是抱着他的人火急火燎的去摸他半褪的衣衫。 木然的触感传来,青媚狐心底一阵厌恶,却不得不娇笑着配合。 “爷!”青媚狐轻轻推开那人,扬起脸,道,“人家在同您说正事呢!” “什么正事能比得上你?”那男人在他腰间狠狠捏了一把,在他痛到失神间猛然用力。 “啊!”青媚狐痛得眼泪都流下来,身子也止不住的扭动挣扎,奈何却被人死死按住,怎么用力都挣不开。 这男人,也太粗暴了吧? 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般滴滴滚落,这场景却似取悦了那人,只见他将青媚狐脸上的泪珠一一吞下,带着喘息,道,“到了便到了吧,先让他蹦跶几天……” 楼外,小雨阑珊,杭州城迎来了它的第一场夏雨。 雨淅淅沥沥的下了好几天,晨起东方琉璃卷起竹帘,心中突然有种不安的情绪浮起。 以往,哪怕在最难的时刻,哪怕剑都已经指到心脏,她都未如此惶恐过。 怕是,人不齐的缘故? 那夜事出突然,她也未带上百里无忧,尔后也未收到他消息…… 不过那家伙,头脑那般灵活,大抵是没有事的吧? 阴阳医馆,也不是未曾寂寥。遥想一年多前,也不过是她一个人,在此守着。怎么,越走熟识的人越多,反而越怕孤独了起来了呢? 她不知道。 百里无忧应当还在路上,就不知会不会再回杭州城;颖儿虽说无大碍,但心底到底还是一个结;大白,不要在危及时刻添乱便好了;姬宫涅只是一个凡人,无论何时,她都不该将他拖下水;黑白无常兄妹,好久不见了呢……这么想来,还真就有她一个人,一个人,孤军奋战。 也应如此,本来就是因她而起的事,不该将无辜的人拖下水。 对着窗外,她总有种预感,这将是她此生,最难过的坎。 是因为快要接近尾声了吗? 她不知。 与天争、与命争、与人争,她东方琉璃,会有胜算,改变最后的结局吗? 她不知。 心下一片烦躁,索性捏了个隐身诀,自墙面上翻了出去,透透气。 满街都是打着伞的行人,这场景不是多见的。往年只有在梅雨季节才会有这样的盛况,一把把各异的伞面,自街上走过。东方琉璃犹如幽灵,在街上孤独的晃荡。 长街一端的琉璃瓦上,一个伟岸的男子坐在其上,他怀中,照旧是他的心肝宝贝小甜心——青媚狐。 狐狸在他胸口画着圈圈,道,“爷,您看,那不是东方琉璃吗?” “嗯。”那男人应到,大脑却飞速的运转起来。 “不如……我们便此刻出手,正好她落单。”青媚狐试探的开口。 那男人也正有此意,本来他对东方琉璃是没有多大兴趣的,纯粹就是为了讨怀中小美人欢心、更卖力的伺候自己。说到怀中人,他忍不住又低下脑袋去在他耳侧舔了一口,昨夜的味道,真销魂啊…… 可是看昆山情景以及据美人所说,东方琉璃所做一切很有可能只是个圈套而已,他之前不是也干过这种事吗?假扮女子去抓杀人犯。 看着体态相貌,虽是消瘦了些,却怎么着也没有女子的扭扭捏捏,反倒透出一股阳刚之气来。 透着阳刚之气的男子,想必滋味要比千娇百媚的更要好些吧? 那倔强的小脸,被迫着承欢,那场景,光是想想就足以令他兴奋。 男人的喉结微动,吞咽了一口口水,失神的直接咬在了青媚狐脖颈。 “啊!”青媚狐吃痛,大叫一声,将男人自幻想中拉醒。 低下头去,怀中男人眼泪汪汪的看着他,这往日令他发狂的模样此刻却令他厌恶不堪。 怪不得,这狐媚子也对东方琉璃念念不忘,那张小脸,的确勾人。 男人压住内心厌恶,将怀中人放下来,道,“跟上去!” 青媚狐本来是无限委屈,可听到男人这么一说,顿时兴奋起来,也不过还在流血的脖颈,随便扯了袖口一包,自阁楼顶端跃了下去,轻盈落地。 也不知走了多久,东方琉璃的心中已然迷茫。 杭州城,真大啊。 她停下,迷茫的看着四周。那眼中的迷雾,好巧不巧的尽数落在一路跟踪她的男人眼中。 迷失的小鹿,好味道。 男人舔了舔自己嘴唇,丑陋的脸上面目狰狞。 都说散步会令心情变好,可她,怎么就如此的…… 叹了口气,还是回去吧。毕竟出来的时候也未同姬宫涅他们打声招呼,若是他们醒来见不着她,必定又是一阵不安。 东方琉璃转身,就要原路返回。 只是,面前的阴影,似乎有些大的过头了。 东方琉璃缓缓抬头,顺着挡住她视线的东西看上去。 这是一尊巨大的人俑,浑身因为年岁已久而破败不堪,若不是它的表情微妙,她甚至都要以为,这不过是某人搬在这里放着的了。 下意识的回头,果然,身后站着那只狐狸。 东方琉璃心中一阵恶心,那人场景浮上心头,强压住内心不适,她将脖颈转过来,盯着面前之人。 那狐狸,应该奈何不了她,最多就是些伤口。 可命门,却是万万不能暴露给面前的这人的。 它看起来,十分的危险。 心中警觉,手下意识的往腰间按去,这才回想起自己佩剑早已给了姬宫涅。 懊恼的将手收回,暗自在袖中握拳。 这小动作被那男人尽数收在眼底,只觉得有趣。 这红衣小美人,在做些什么? 第二百三十三章 秦皇俑(五) 可说出口的,就完全是另一番话了。 “东方琉璃?” 这声音极为刺耳,像是丢进火里熔炼了千万边般,让东方琉璃极为不舒服,可还是强忍住耳朵的不是,应到,“正是,敢问阁下——” 那男人注意到了小美人儿微微皱起的眉头,果然小美人是嫌弃自己的声音了吗?这可不是一个好的开端。可美人儿,不就是靠哄的吗?比如说对面那位狐狸,一开始不也对他爱答不理吗?后来,不也乖乖的在他身下任他蹂躏? 只要拿住命门,不怕他不乖乖听话。 此刻在那男人眼中,东方琉璃已然是他的禁脔,而他对自己的宝贝一向都很宠爱,语气自然十分的和缓,回答道,“我无名无姓,若非要个名号,秦皇俑便可。” “秦皇俑?”东方琉璃心中一惊,原来那画册上的泥俑是秦皇俑? 这,麻烦似乎有些大了。 秦朝,一个存在于千年前的帝国,极为辉煌神秘,能从那人坟墓里跑出来的东西,哪怕是一个陶俑,也足以使她心颤。 这狐狸,究竟是从哪里弄来这个玩意的? 东方琉璃无从得知,只得小心应对。 那秦皇俑看到了东方琉璃脸上的凝重,心中不由好笑,美人儿似乎很忌讳他的身份。 不过也好,总比嫌他老的好。不过,据说这美人儿是只活了千年有余的白泽兽,算起来年岁和他差不了多少,也不算是老牛吃嫩草。 秦皇俑突然笑了,蹲下来,带的大地一阵震动。 “美人儿,跟我走好不好?” 他的体积过大,说出的话如同雷鸣般在东方琉璃耳畔炸开,弄得东方琉璃好半天才能反应过来他究竟说了什么。 可待她反应过来,又是一阵愣神,这陶俑,说要她和他走? 和他走?为什么?去什么地方? 东方琉璃懵了,这是宣战还是威胁,亦或者是……邀请? 东方琉璃被秦皇俑这不按常理出牌的态度语气弄懵,那边青媚狐也慌了神,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爷!”狐狸焦急的开了口。 蹲在地上的秦皇俑正在耐心的等待着小美人的回答,在他看来,男人虽然少不了霸道,但还是得有些风度,强虏美人回去,怎么着也不光彩吧?可就在他焦急的等待着美人儿回答的时候,突然有人出声打断他,哪怕这个人是曾与他云雨过的青媚狐,也不能原谅。 “闭嘴!”秦皇俑暴怒的一声吼,直接将青媚狐震的栽倒在地。 东方琉璃也好不到哪里去,小小的身躯在风中晃荡着,要努力稳住才不至于也狼狈跌倒。 吼完狐狸,秦皇俑再拿出温柔的态度看着自己面前的红衣美人,这才发现她有些苍白的小脸。 这,完了完了,刚刚那一下绝对吓着他的小美人了,秦皇俑心急的将东方琉璃一把捞起,抱在怀中。 “你干什么!”东方琉璃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就被人抱在了怀中,紧接着,对上的是一对担忧的眸。 “你怎么样?没吓着你吧?”陶俑的声音极尽温柔,就像是对待一块珍宝般小心呵护着怀中的人儿。 东方琉璃一愣,一个回头间,看到青媚狐脸上的嫉恨与不平,突然间就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她试探着开口问道,“你和那狐狸——” “都是过去的事了。”别看这秦皇俑虽是古董级别的精怪了,思想却十分的与时俱进,见美人儿与他搭话,还以为美人这是在拷问他的过去,连忙和狐狸撇清关系。 可他这么一说,青媚狐倒不乐意了,怎么回事?不是他帮自己捉了东方琉璃好好羞辱折磨吗?这场景,怎么看着不大对劲,这丑男人,是要抛弃他吗? 东方琉璃,东方琉璃是比他好看上那么一丁点,可那种男人,一看就是该找女人过日子的,哪里有他千娇百媚、懂的讨男人欢心? 青媚狐气的跳脚,说话也开始口不择言,“爷!你怎么突然变了卦?昨夜还不是说好……” “闭嘴!”抱着东方琉璃的秦皇俑突然暴走,其实他是怕那狐狸再口无遮拦抖出什么不该抖的事来。 可那青媚狐颇没眼色,在他以往经历过的男人里,哪个会拿这种态度同他说话?他承认,他是有些恃宠而骄、不可一世了。于是,在这次,在秦皇俑暴怒后,他依然没有选择住嘴,因为他对自己过分自信,坚信自己的手段不会让这个男人这么轻易就丢下他。 喋喋不休,青媚狐再次开口,却不曾想到,这即将成为他的遗言。 有时候,过分的自信就是最大的杀器。 只见青媚狐嘟着嘴,再次开口,道,“爷,昨晚在榻上,您还答应我……” 东方琉璃心中一阵恶寒,这两人,果然是—— 这一阵痉挛被抱着她的秦皇俑敏锐的发现,为了不影响自己和小美人之间的感情,他做了一个很武断的决定,抬手,直接隔着空气削断了那狐狸的脑袋。 噗嗤,鲜血自断颈处喷了出来,可怜的青媚狐,还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便应声倒地。 秦皇俑这才低下头,对着自己怀中的红衣人儿说道,“你莫要听他胡言乱语,我和他……” 秦皇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索性东方琉璃脑瓜子转的快,将计就计道,“你与他怎样,与我何干?” “这——”秦皇俑显然没有想到小美人会来这么一出,愣在了原地。 “放我下去。”东方琉璃盯上了那狐狸的内丹,这东西可是大补。 可秦皇俑却不肯松手。 “这就是你追求人的态度?”东方琉璃傲慢的抬头,修长的脖颈就暴露在秦皇俑视线之中,引得他身下一紧。 “我告诉你,我东方琉璃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精怪可以比的。你来拦我,想必也应该知晓我的一二身世。我的身上,流着上古白泽一族最纯正的血脉,你觉得,我会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跟着你走?” “那该怎么办?”可怜的秦皇俑,此刻完全被美色冲昏头脑,由着东方琉璃摆布。 “拿出你的诚意来。”东方琉璃狡捷一笑,自他臂弯滑了下去。 第二百三十四章 秦皇俑 (六) 秦皇俑承认自己被撩到了,活了这么久,他自认为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了,尤其是那些引诱自己的男子,他们或妖艳或别扭,却远远没有眼前的这个来的引人注目。 这个男人,自他的臂弯溜下去,告诉他,他不是个随便的人,他的身上,流着上古白泽一族最纯正的血脉,想要得到他,就要拿出他的诚意来。 从来没有一个人会与他说这样的话,也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说的这样让他怦然心动。 胸腔内那颗泥土烤胚的心突然剧烈的跳动起来,秦皇俑只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像一个真正的生命体那般,活了过来。 这年盛夏来临前,千年后的杭州城,他遇着了一个叫做“东方琉璃”的男子,他的一颦一笑,都牢牢牵动他心怀。 蒙蒙细雨中,秦皇俑笑了,那笑容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丑脸上显得十分狰狞,却很容易看出是发自内心。东方琉璃小跑过去自地上捡起青媚狐的内丹,小心的拿出一个瓷瓶将其收好,回头对秦皇俑晃了晃,道,“这东西我带走了,你没用吧?” “你喜欢就好。”秦皇俑完全把青媚狐的内丹当做送讨东方琉璃欢心的礼物了。 既然对方这么大方,东方琉璃也不客气,直接将瓶子往怀里一揣,对着人说了句,“那我就先回家了,家里人不知道我出来,时间久了他们会着急。” “你有家人?”难得的,秦皇俑皱了皱眉,问道。 “朋友,就像亲人一样亲。”东方琉璃答道,脸上流露出来的不自觉的温柔令秦皇俑也十分向往。 言罢,东方琉璃也不再多停留,直接就迈开腿准备离开。只是,走了几步,她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因为,她的身后,似乎多了一条大尾巴,怎么甩都甩不掉。 在被他跟了好几条巷道后,东方琉璃再也忍不住,转过头来问道,“你为什么跟着我?” “去你家。”秦皇俑的回答简单直白。 “去我家?”东方琉璃却是目瞪口呆,“你和我什么关系?要去我家?” “不该去你家吗?”活了上千年年岁的秦皇俑如同一个孩子一般的挠了挠脑袋,道,“不去你家我怎么找你?” “你找我做什么?”东方琉璃更奇怪了。 “你不是要我拿出点诚意吗?不去你家、不见你,我怎么拿出诚意?拿出来了你又怎么能看的到?”秦皇俑也糊涂了,不是他叫自己拿出点诚意的吗?怎么一转眼就似变卦了似的?这,这,这可叫他如何是好? 东方琉璃这才回过神来,感情这傻陶俑当真了。 她真是哭笑不得,可又不敢得罪眼前的这大块头,他的威杀力她可是见识过的,至少现在的她对付起来有几分吃力。若是惹恼了他,恐怕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那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安抚好他的情绪,然后步步为营,给这个傻大个下套,然后,再哄他入套,将其小心翼翼的除去。 虽然这样很不道德,但她别无他法,他实在是太危险,留在他们身边,只会是一个不定时炮仗,随时都可能被引爆,伤害到她周围的人。 她不想再因为自己的恻隐之心,给周围人带来不确定的危险。 况且,看他对青媚狐的态度就知道,这绝对不会是一个纯良之辈,还是除去比较好。 也就是一瞬间的思忖,东方琉璃立马做出决定,开口道,“现在我们还不熟,你这样贸然去我家是不好的。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住在西街阴阳医馆,你想表现随时可以,只不过有一点,不要打扰到我的正常生活。” 秦皇俑一听,点头如捣蒜,只要能抱得美人儿归,让他做什么,他都是愿意的。 “那,现在,你不要跟着我了。对了,你有地方住吧?” “我住章台。”秦皇俑很老实的回答道。 章台?东方琉璃眉头一紧,莫非不止是青媚狐,连这玩意都和那甚劳子虞山鬼母有关?如果是这样的话—— 趁着关系还不错,东方琉璃试探着开口直接问道,“你是虞山鬼母的下属?” “不是。”听到东方琉璃问这个问题,秦皇俑先是一愣,继而迅速反应过来否认到,他怎么会是那个老妖婆的手下?也不看她够不够格。 “最好不是。”东方琉璃也难辨他这句话真假,只是冷冷道,“我与虞山鬼母说不上是宿敌,但至少关系也不友好,你若是她手下,就趁早打消了对我的心思。先不说我与虞山鬼母势同水火,日后哪怕就算你我互为倾心,她容不容的下我就是个大问题。我这般说,你可明了?” “我和她没关系!”听得美人儿一下子心情不愉悦起来,秦皇俑也跟着揪心,立马开口解释道,“那狐狸才是和她有关的,我不过是个被请去帮忙的,充其量也只是合作关系。既然你不喜欢,日后我不往来便是了,你莫要生气,也不要因此与我疏远……” 秦皇俑这两三句话虽然简短,可透出的信息却不少,东方琉璃心中一沉,立马就将其中有用信息提炼出来。 这句话至少透出了三个信息,一,青媚狐果然是和那虞山鬼母沆瀣一气;二,秦皇俑非但不听命于虞山鬼母,似乎还被那老妇人深深忌惮;三,如果利用得当,说不定这陶俑将成为她的一大助力。 思及此,东方琉璃心情大好,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依旧冷冷道,“这样最好!我先回去了!” 秦皇俑只当东方琉璃在生气,不知所措的立在原地,目送着美人儿走远。而后,憋着一肚子火回了章台。 早知道这美人儿如此撩人,说什么他也不会和那甚劳子虞山鬼母合作,这下可好,惹得美人不高兴了吧? 秦皇俑心中一阵懊恼,做什么事都觉得不顺心起来。 这边东方琉璃却是心情大好,恨不得插了翅膀飞回去,与姬宫涅共同分享她刚自秦皇俑嘴中套来的消息,再商量看下一步,该如何去走。 第二百三十五章 秦皇俑(七) 回到医馆,果然,里面的人已急到团团转。 东方琉璃一进门,看到的就是坐在院中石桌前商讨的三人。 “我回来了。”东方琉璃道。 “你去哪了?”说话的是姬宫涅,他的眉头皱的极紧,暴露出他此刻紧张的心情。 “出去走了走。”东方琉璃回答的轻描淡写,上前几步,自怀中摸出那个装有青媚狐内丹的瓷瓶,东方琉璃将其放在大白面前,道,“给你的。” “这是什么?”不等东方琉璃回答颖儿的问题,大白就已经打开瓷瓶,一颗浑圆的内丹就自其中滚了出来。 “这是——”姬宫涅也走了过来,这东西看着颇为眼熟啊。 “内丹?”到底是颖儿眼尖,瞟了一眼便将其认出来,看品相,似乎还不错。 可是东方琉璃,大清早出去就为了弄这么个玩意?颖儿觉得奇怪,抬头间,已有人快她一步,眸色暗沉,对着东方琉璃发问。 “你哪来的?”现在正逢多事之秋,她可知,自己这般擅自出行会有危险?既然敌暗我明,就该老老实实的呆在医馆,静观其变,而不是满城的乱跑。 “捡的。”东方琉璃如实答道,先前她还打算把秦皇俑的事与姬宫涅说上一说,两人合计合计,可现在看姬宫涅的态度,此事,她还是从长计议、循序渐进的为好。 “捡的?”姬宫涅一声冷笑,道,“东方琉璃,你把我当做傻子吗?” 内丹这种东西都能随便捡了,这不和被窝里捡孩子一个道理吗?东方琉璃,必然是有事瞒着他的。 “爱信不信。”不知为何,他这般一说,东方琉璃也来了脾气,直接丢下一句,甩开袖子,径直往卧室方向走去。 “东方琉璃!你给我站住!”姬宫涅也是被她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出给弄的一头雾水,这东方琉璃,今个是得了什么失心疯么? 但很显然,东方琉璃并未将他的话当做一回事,还是我行我素,大步流星的往前走去,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 “东方琉璃!你是听不见我说话吗?”姬宫涅与颖儿对视一眼,直接上前拦住了东方琉璃去处,长袍下的步伐极快。 “你这是做什么?”东方琉璃抬起头,眸中的冷淡令他心惊。 语气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姬宫涅拉住东方琉璃,满眼皆是无奈。对于她,他果然是来不了脾气,只得好言好语的问道,“你今天,到底去哪里了?” “这很重要吗?”东方琉璃往后一退,刻意躲开他的拉扯,衣袖敛好,那冰冷的眼神令他瞬间心凉。 “东方琉璃——”还是不甘心的开口,这次,回应他的,直接是那脚步声。 “我是我,你是你,姬宫涅,你不要忘了,你不过是客居在这阴阳医馆之中。我东方琉璃,才是这里正儿八经的主人,你,她,还有那只蠢饕餮,都不过是客人罢了。何为客你懂吗?客人,有什么资格对主人评头论足?”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的思虑,东方琉璃突然想通,对于这些人,最好的保护便是将他们完全摘除在事件之外。但她却不曾想到,既然和她东方琉璃沾染了关系,那幕后之人,会放过他们吗? 卑鄙的敌人,最擅长的可不是礼数和道义,而是各种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 哪怕她是为了他们好,也得想想,他们真的能全身而退吗? 有些局,一旦开了,就再也无法逆转。这命运的转轮,早已开启,而今更是在精彩之处,怎么能缺得一心半点之人?必然是所有人都被卷进其中,方才显得有意思。 谁也逃不过,谁也,别想逃过。 朝阳已将其光辉洒满大地,东方琉璃对着窗柩远眺,眸中一片深沉。 前路渺茫,会遇见什么,连她都没有把握。但她会勇敢的、努力的将这一局走下去,护全所有人。 生而为人,就该担起所有的责任。毕竟,她的身上,流淌的可是上古白泽一族最后的纯正血脉,她的责任,无人可为她分担。不管多苦、多累,哪怕就是咬碎了牙,她也得站起来、向前跌跌撞撞的走去。 永不退缩。 那秦皇俑比东方琉璃料想的还要执着以及具备行动力。 原本想着,那番言语,怎么着也得让秦皇俑消停上几日,却不想,当日下午,他便来了。 彼时东方琉璃还将自己关在房屋中一边研究那图册,一边在宣纸上写写画画,多且杂乱的线索弄得她头大。她总觉得,这一系列的事情幕后必然有一只手在推动,却怎么着都理不清头绪。 一定有什么地方被忽视了。 既然是和虞山鬼母有关,那这边的线,必然就不会是凡人,至少不应该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已死的人可以排除。 东方琉璃以笔蘸朱砂,一手提起广袖,一手小心的划去那些不可能的人。 这样下来,便只剩下那位画师、百里无忧的法师朋友、蝶仙土地神、黑白无常、百里无忧和颖儿了。 东方琉璃皱着眉,并不能从其中思索出什么来。 画师,应该是天界之人。 法师,出现时间过晚,而且也与这些事没有什么干系;蝴蝶仙就更不必说了,她没有动机也没能力成为线人。 颖儿,是骊山老母的孙女,排除;小白向来对颖儿言听计从,也不在怀疑之列。 那现在,应该就只剩下黑白无常和百里无忧了。 可是…… 东方琉璃眉头紧锁,敲门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 咚咚咚的声音打断了东方琉璃的思维,脑子乱成一片,一切又回归原点。她烦躁的放下笔,收好东西、打开房门出去时,院子里是三个惶惶不安的人。 “怎么了?”东方琉璃问道。 “来者恐怕不善。”搭话的是颖儿,阴阳医馆停业的事,整个杭州城都知道,按理说,不该会有人找上门。哪怕就是有人不知来敲门,这么一会儿功夫了,也该有街坊告知他内情。可看这门外人锲而不舍的样子,似乎是笃定了,里面一定有人。 “莫要多想。”东方琉璃的眉头也皱成了一团,拦下众人,道,“我去看看先。” 第二百三十六章 秦皇俑(八) “还是我去吧。”就在东方琉璃准备动身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拦在了她的面前,东方琉璃抬头,只见一抹深紫面色沉稳,道,“还是我去吧。” “可是——”东方琉璃还在犹豫,那人却已经迈开了长腿,大步流星的往前厅方向去了。 东方琉璃却还是放下不下,紧跟几步,奈何姬宫涅的步子太大,哪怕是一路小跑,也未能完全跟得上他的步伐。 姬宫涅来到前厅,门扇已有微颓之势,只见他眉头一紧,步下不由得再加紧,迅速向前拉开了门。 光线一下子从外部涌进来,姬宫涅有些不适的眯了眯眼,再次睁开眼时,眼前是一位——嗯,高大魁梧的有些过分的汉子? 姬宫涅实在是无法找出贴切的词汇来形容,眼前的人穿一身古老的盔甲,看上去已经破烂的不成样子。脸上坑坑洼洼,辨不出本来面目,那高大的身材,似乎要比这医馆的门要高上好几倍。 这样一个奇怪的人,来医馆做什么?姬宫涅的眼神不由得充满了狐疑,接着便下意识的将门口完全挡住,不悦的开口。 “你找谁?” “请问,东方琉璃是住在这里吗?”那汉子开口问道,脸上的神色略微有些不自在。 东方琉璃?姬宫涅的眸中闪过一道亮光,虽然说阴阳医馆里的东方琉璃的名头叫的整个苏杭一带都十分的响彻,可哪个来医馆的人,不是尊称她一句“东方大夫”?再不济,来求人办事,至少也应该是“东方公子”。哪有直接上来就招呼人姓名的?这彪形大汉,绝对有问题。 这般想着,姬宫涅也不做其他回答,直接握住了门扇,冷冷回绝道,“不是这,你找错了。” “不对啊!”那汉子却是不依不饶,一只手搭在姬宫涅的手上,阻住了他的力道,一脸认真道,“他明明告诉我,他就住这里的。” 说罢还自言自语的一番,“西街阴阳医馆,没错啊。” “东方琉璃告诉你她住在这?”姬宫涅突然有些懵了,这是怎么回事,下意识的就想回头往后看出。 这一回头不打紧,东方琉璃恰好字院中赶过来,掀开门帘,大红的衣角就这样落入了门外的秦皇俑眼底。 看着东方琉璃,秦皇俑兴奋坏了,一把拨开挡在门口的姬宫涅就要往里面冲,边动还边嘟囔道,“我就说我没有搞错,你竟然敢骗我!” 此时,东方琉璃也看清了来人是谁,只见秦皇俑那庞大的身躯已迈开,就要冲着她这小门小户的医馆进来,心中一紧,忙出口拦道,“你就不能缩个身吗?当心把我医馆挤踏!” “哦!”秦皇俑已奔至门前,听得东方琉璃的话,硬生生守住脚步,就在原地转了个圈,五大三粗的汉子立马像缩了水般的小了不止一半,看起来也就是比常人魁梧些,但脸上丑陋的形态,也愈发的明显起来了。 姬宫涅还被摔懵在原地,见两人对话,心中一片疑惑的看向东方琉璃,只见后者对着那汉子道了句,“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说要我拿出点诚意吗?”秦皇俑显得有点懵,类似的对话今天已经是第二回了,东方琉璃的脑子——是不是不大好使啊? “好了好了。”东方琉璃见他又有开口,生怕他在姬宫涅的面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连忙将他打断,掀开帘子,道,“你先去后院等我,谁和你搭话都不要理,这毕竟对着街口,说话不方便。” 秦皇俑想想觉得也有道理,便听话的由着东方琉璃安排去了。 “他是谁?”彼时姬宫涅已从地上起来,顾不得自己全身被摔的酸痛,第一件事就是开口询问东方琉璃。 “此时太过复杂,日后再慢慢说与你听。把门关上。”东方琉璃丢下这么一句后,便也转身进了后院。 被丢下的姬宫涅心中一片复杂,他总觉得,东方琉璃有什么事在瞒着他。 进了后院的秦皇俑很是听东方琉璃话,挑了个地方随便站着,也不顾石桌前少女少年对他打量的目光。只是对他们的身份十分好奇。 这两位,是谁? 看这年岁,应该不是东方琉璃的妻室,那——总不该会是子嗣? 有这个可能,秦皇俑的周身一抖,东方琉璃的年岁与他相仿,又听闻向来是个洁身自好的,想来不会去做什么游戏花丛之事,既不修仙也不问道,结亲是很正常的事,只是,为何从未听说过? 秦皇俑的面上闪过一丝古怪,连孩子都这么大了……难不成以后他还得替人养孩子? 心里泛起一股奇怪的想法,他将头偏过去,努力强迫自己别去想这事。 恰好东方琉璃就是在这个时候进的院子,秦皇俑心中一喜,就要奔过去,却感受到了一股非常不友好的目光。 甚至,带着杀气。 是谁?他本能的追寻,目光落在了跟在东方琉璃身后的男子身上。 紫衣,墨发,前额多一缕银色,遮住一双冷眸。是先前给他开门的那个男子。 怎么?他似乎对自己,很有敌意啊。 秦皇俑本来就非什么忠善之辈,被人这样盯着,自然是毫不留情的盯了回去,两人的目光含刀,就在空气中展开厮杀。 “去我房间里说。”还没杀个一两回合,东方琉璃就已经到了跟前,对着秦皇俑道。 美人在前,秦皇俑也只得暂时放弃挑战,收回目光,乖乖跟在美人儿身侧。 转身,也就是在同一时刻,他感受到背后的杀气,瞬间飙升。 秦皇俑突然明白了。 有意思,这小子,也看上东方琉璃了? 一个凡人,喜欢上了东方琉璃?真是有意思。 真可怜,他注定会输。秦皇俑勾勾嘴角,抬起头,十分自信的跟着东方琉璃,绕过石桌长廊,进了房间。 一进门,东方琉璃就挑了个板凳坐下,盯着眼前的人,问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为了安全考虑,房屋门是开着的,饶是如此,东方琉璃还是有些紧张。 她摸不准这个人的性格,谁知道他会什么时候翻脸,她可不想和那青媚狐落得一样凄惨的下场。 第二百三十七章 秦皇俑(九) “来给你看我的诚意。”秦皇俑一字一顿,说的极为认真。 东方琉璃却是皱紧了眉头。 秦皇俑见此场景,还以为东方琉璃不甚满意,立刻自身后拿出一捧花,放置东方琉璃面前,道,“这些给你。” 花?东方琉璃的眼神中有微妙的情绪闪过。 这是谁给他出的主意? 太阳穴突突的跳,东方琉璃一只手拂在其上,按住其轻轻的揉压好让自己放松。 “怎么?你不喜欢?”秦皇俑有些急促不安,说到底,他也是第一回干这种事。讨好女孩子容易,送花送珠宝,送胭脂送绫罗绸缎。可怎样讨好一位公子哥,还是一位出身颇高、见识甚广、教养极好的公子哥,他确实是有些手足无措的。 “没有。”东方琉璃迅速的接话,却只想送客,起身道,“那诚意你也送到了,是不是该走了?” “走?为什么要走?”秦皇俑的眼底一片迷茫,“你还没有给我回复。” 又是这个问题,东方琉璃只觉得自己心中憋着一股火,随时都处在爆发的边缘。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住自己,她重新开口,对着面前即便坐在矮板凳上都要高出她一大截的秦皇俑,道,“你要搞清楚,你的诚意是你的诚意,我接不接受,那是我的事。” 或许是东方琉璃语气太重,这一句话后,秦皇俑却是呆愣在原地,如同木鸡般,不知该说些什么。 东方琉璃却似来了兴致,一鼓作气继续如连珠炮般道,“你送我花,很好。花很好,点子很好,但我不喜欢,也不需要。所以你的诚意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用处,我现在很忙,有一堆事要做,你,能不能从这离开,不要打扰我?” “东方琉璃——” “离开这。” 红衣公子指着门口,眼眸中的冰冷与绝望交织,她是真的累了。 秦皇俑张了张嘴,最终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他能看的出来,她很累,很疲惫。 也是,这种状况下的人,你能指望他和你谈什么风花雪月的事?这位公子哥,很真实。 秦皇俑嘲讽的一笑,伸手捞走了放在桌子上的那一捧花。那么,这个,他也不会需要了吧? 枉费心思一般,不过,他尊重他的选择。 步伐迈开,踏出门槛,日头已快偏向晚西,秦皇俑高大的身躯在残阳中微顿,点点余辉渡在他身上,背影似一尊大佛。 他开口,道,“无论何时,撑不下去了,来找我。章台,你在,我便在。” 说罢,便大步流星的离开了小小的院落,不曾回头,不曾停留,就好似,他从来都未来过此一般。 出了门的秦皇俑随手将捧花往路边一扔,脸上露出个嘲讽的笑容来。 他怕是疯了吧? 或许是吧? 翻遍整个杭州城,只为能为他送上一束花,还在心底塞满了惶惶不安;即便被那样的态度对待也不生气,还许诺说只要他遇到困难,来找他便好。 这是什么?这算什么? 这是他活了上千年,未曾明白和遇到过的。 摇了摇头,余晖之中,秦皇俑又变回平日模样,踩着青砖渐行渐远。 送走了秦皇俑,内心的烦躁却久久不能平息,东方琉璃坐在木凳上,一只胳膊搭在面前的圆桌上,粗粗喘着气。 “他是谁?”姬宫涅适时的走了进来,一进门便是一个问题丢了过来。 东方琉璃抬头看了他一眼,言简意赅的回答道,“你不认识。” “废话,我要认识,还问你做什么?”这次姬宫涅没有妥协,而是将东方琉璃的话原原本本的怼了回去。 “医馆准备开张吧。”既然眼前的危险已经完全暴露,躲着藏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而姬宫涅只当她又要岔开话题,不为所动的接着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东方琉璃的脑子有些懵。 “他是谁?”姬宫涅的眼睛紧紧锁在东方琉璃身上,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东方琉璃。”他说,“你要记住,无论你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我们,我,颖儿,小白,百里无忧还有寿眉,我们这些曾经或现在在阴阳医馆里的人,都是绑在一起的。你在做什么,不管结局如何,都应该至少让我们知道。因为……” “我知道。”东方琉璃底下头去,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我知道谁也避不开,但我想着,能减少一点牵连就减少一点牵连。尤其是你,姬宫涅——” “我有说过,我怕了吗?”一只手突然握住她搭在桌子上的手,东方琉璃错愕的抬头,撞入眸中的是一张严肃且英俊的脸。它带着成熟男人特有的韵味,一字一顿,对她说,“我问你,我有说过我怕了吗?” “没有。”东方琉璃如实答道。 “那你在怕什么?再担心什么?” “我怕你——” “嘘。”东方琉璃刚张开口,一根手指就贴在了她唇瓣上,温柔的男音似乎要将她融化。 暗下来的天色之中,繁星点点,那个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声线沉稳。 “东方琉璃,我是个凡人没错,但那是我的事,不是你该操心,亦不是你该抉择的事。你该做的,只是做好自己的事,然后,确信,无论何时,只要我姬宫涅活着一日,就会在你的身前后身后一日。东方琉璃,你别忘了,除了凡人外,我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我是一个男人,该去做我应该做的事。” “姬宫涅——”东方琉璃有些动容。 “所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们一起去面对,好不好?” 姬宫涅都把话说到这种程度了,她还能说些什么,只得叹一声,道,“他是秦皇俑。” “秦皇俑?”姬宫涅默念出声,却不甚明白。 “今天来医馆里的那个男人是秦皇俑,是接着青媚狐要出来的那个,也是青媚狐的帮手,而且——”东方琉璃微顿,好看的眉头也跟着一皱,继而道,“而且,好像和虞山鬼母关系也不浅。” 大风大浪经惯了,东方琉璃知道最不该的事就是轻信别人。哪怕那秦皇俑说了不再和虞山鬼母有所联系,可她,真的能信他吗? 她并不觉得。 “虞山鬼母?”这下轮到姬宫涅吃惊了。 他大概能明白为何东方琉璃今天如此反常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秦皇俑(十) “说说具体的。”姬宫涅微动了一下身子,准备开始长谈。 东方琉璃也起身前去关门,顺手点起蜡烛。 昏暗的内室一下子亮了起来,一紫一红两道身影相面而坐。 “事情是这样的……”东方琉璃坐好,将早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同姬宫涅讲了一遍。 对面坐着的姬宫涅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么说,那青媚狐是用自己的身体去套牢那秦皇俑为他办事?秦皇俑——是个断袖?” “是的。”虽然事情有点匪夷所思,但是……事实就是如此。 “而且他还看上你了?”姬宫涅继续问道。 “是的。” 姬宫涅的眉头深深蹙起,东方琉璃怎么就这么招人喜欢? “这是一个大麻烦。”姬宫涅在了解了所有情况后,总结出来这么一句。 “我知道。”东方琉璃腰身往前微倾,道,“我是这般想的,那秦皇俑既然武力值不低,就自然最好不要与他起正面冲突。况且他与虞山老母相识,我想着……” “你想利用他?”还不待东方琉璃说完,姬宫涅就知道她想的是哪出了。只不过这样做是否太过于冒险?依照东方琉璃的说法,这秦皇俑也不是什么好处的善类,能对自己朝夕相伴的青媚狐下手,哪怕双方只是利用关系,但好歹不是有句俗话是这么讲的吗?说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那男人也真能下得了手。 “你要活了他那般岁数,也这样。”东方琉璃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毕竟秦皇俑身份特殊,本就是杀气极重的地方出来的,又在古墓里呆了那么多年,谁知道那里面有什么古怪的东西,他没疯没变魔头就已经很不错了。 “活了他那般岁数就这样?”姬宫涅的脸上划开一抹笑容,对着对面的红衣人儿道,“那你呢?” “我?”东方琉璃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面上划开一个尴尬的笑,“我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姬宫涅抓住了话柄,问个不停。 “不说这个,谈正事。”东方琉璃也不知该自何处说起,就干脆甩了甩袖子,将话题岔开,但姬宫涅也不是傻子,意味深长的来了句。 “所以说,无论何事,都不该成为肆意伤害他人的理由。东方公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东方琉璃这次倒是说不过他了,连忙点头确认。 这动作落在姬宫涅眼中不由好笑,东方琉璃,怎么还似个孩子一般。 “说正事说正事。”似是窥破了姬宫涅心中所想,东方琉璃面上颇为过不去,努力将话题拉回原来的节奏。 “好,说正事。”姬宫涅脸上的笑意比起原先更甚,却也是接下了东方琉璃的话茬,首先发表意见。 “我还是觉得,利用秦皇俑这事,不妥,风险太大。” “是有一定的风险,但,也是我们唯一翻盘的机会。”东方琉璃还是很笃定自己的看法,细细分析给对面的人听。 “你看。”东方琉璃伸出手指,习惯性的单指扣在桌子上。 “现在形势虽不是十分的明朗,可却也有可圈可点之处,至少我们知道了,自己的敌人是谁。” 没错,经历一番波折,好歹局势稍微有些明朗了。虞山鬼母的敌对身份已经明朗,而且,通过青媚狐一事,非常明确那老妖婆把他们已经当做了目标,接下来要出什么招数还不知晓。 “但是,现在医馆里只有你、我、颖儿和小白,百里无忧即便回来,也得照顾寿眉,不添麻烦已经是大幸了。即便黑白无常兄妹和城隍庙里的蝶仙赶来帮忙,也总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我们四人,小白修为尚浅,你虽武功高强,可终归是凡胎肉体,出了岔子,是怎么都追捕不会来的。所以,到最后,能够帮上忙的,不过就只有我和颖儿。但颖儿身份特殊……” “你又想孤军奋战了?”听到她这般讲,姬宫涅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方才他怎么说来着?这东方琉璃,怎么一眨眼就将他说的话抛在脑后了? “不是我想孤军奋战,是事实如此。”东方琉璃苦笑,“虞山鬼母的修为,不是我等小辈能够比拟的。这等差距,哪怕十十个你我,都比不上的。把所有人拉进去,只是枉得牺牲。” “所以你就要一个人扛下来?”姬宫涅气不打一处来。 “非也。”东方琉璃也看出姬宫涅是真动了怒,连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强攻不行,可以智取。” “智取?”姬宫涅思虑一瞬,接着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在那秦皇俑身上动了心思。” “不然我能怎样?”东方琉璃也是满心忧虑,这也不是下下策吗?若是有更稳妥的法子,她又怎会去冒这个险? 而今他们势单力薄,借势不得,便只有死路一条。 左右都是死,不如博上一博。 “可这样……终归太冒险了。”姬宫涅还是不放心。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东方琉璃起身,眸中满是坚定。 姬宫涅见自己劝不动,也不再执意相阻。由她去吧,东方琉璃想做的事,谁都阻挡不了。只是,只是—— 一身紫衣的姬宫涅上前,立在东方琉璃身后,与她同望空中那一轮明月,满眼皆是她看不到的柔情。 “那你便放心大胆的去做,只是得计划周全,凡事,需三思而后行。” “知道的。”东方琉璃突然的转身,使得姬宫涅不得不在一瞬间赶紧收回自己眸中情绪,只留下一抹深沉。 这眸,似极了他们初见那日…… 东方琉璃突然就被触动,犹豫的开口,“姬宫涅,我和你的事——” “等事情过去了再说,好吗?”她一开口,姬宫涅就明了了,心中一阵抽痛,这还是离开昆山,他们第一次谈起这个话题。 可他却还是忍住心中抽痛,温柔的替面前人将额前碎发拨向耳后,道,“现在,我只想你能够安安心心、平平安安的面对接下来的事。” 夜色微凉,杭州城内一片安详。 第二百三十九章 秦皇俑(十一) 阴阳医馆这边灯烛已熄,众人皆进入睡梦。而与西街遥距数里的章台,却久久不能平静。 高大而丑陋的陶俑在榻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平静。 最后干脆起身来,直接坐在榻上盘着腿,思考着这几日来的所见所闻。 他喜欢上了东方琉璃。 不是像往常般贪恋那些年轻新鲜貌美的身体,而是发自内心的、实实在在的喜欢。 他的床头有不少关于这个男人的记载,他在杭州城,口碑颇为不错。医术好,待人也和善,被人尊称为“少华佗”,还帮着杭州知府破过不少迷案,有一回,还直接男扮女装去诓人家汉子,捉拿了嫌犯。 通阴媒,行医术,却是是个正直之人。 秦皇俑放下手中那一沓有关美人的资料,心中颇有感概。 他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这个男人了。 相仿的年纪,同样阴暗的环境,东方琉璃与他,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人生、两种活法。 最美的从来都不是繁花似锦,而是明知凋零,却依旧绽放的至情至性。 东方琉璃就是这般的人儿啊。 他带着白泽一族的希望出生,却在凡尘中混迹,安安心心的做着斩妖除魔的事。他看遍了世间丑恶,却依然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这样的人,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他的纯真,他的善良,他的凌厉,无不吸引着他靠近。 所以,他无可救药的爱上了他,爱上了东方琉璃。 他愿为他破了一切规矩,愿为他低到尘埃里去,只为博他一眼青睐。 掌心刃气聚集,秦皇俑将这消遣时光的玩意收下,他想,自己是时候该主动去帮帮自己的心上人了。 连自己的爱人都护不了,还算什么男人? 秦皇俑起身,就准备着手调查此事。 东方琉璃,你等着,我一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马车行了几日,颠的里面病弱的女子越发的体虚了。 “百里,到杭州城还有几日?”寿眉掀开车帘,探出头去问,一张小脸早已经被折磨的不成样子,苦巴巴的皱着,令人心疼。 “今日就该到了。”答话的白衣男子一脸清淡,在说了这句话后竟然住了口,丝毫没有再接话的意思。 寿眉见百里无忧没有和她谈话的意思,也只得将帘子放下来,再坐回马车中去。 这一路上,百里似乎都不怎么肯同她搭话。 胸口闷闷的疼,寿眉捂住自己胸口,脸蛋已经痛到皱成一片,却还是紧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 自己怕是这一世的性命要到了,这几日身体里的阴气旺的吓人,百里他,也不大怎么愿意同她讲话。 暗叹一声,罢了罢了,这样也好,也好过她走了以后,这男人如从前般,痴痴傻傻守着。 相聚相离,都是缘,一缘起,一缘灭,都是命定之事。 寿眉闭上眼睛,轻轻的靠在车壁上,脸色白的吓人。 一路上日夜兼程,总算是在这日赶到了杭州城,医馆还开车,百里无忧却不怎么大好去打声招呼。只得伸手掀开帘子,好将寿眉接下来。 可一掀开车帘,他便立马觉得不对劲了。 因为—— 寿眉她的脸色,怎么这般白? “寿眉?寿眉?”百里无忧连呼唤几声,马车内的人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吓得他一个箭步就窜上了马车,跳到寿眉面前,伸手就去探鼻息。 还好还好,气息犹在。百里无忧松了一口气,伸手去抱她时,那冰凉的触感却令他心惊。 她的体温,怎么这般低? 百里无忧心中一慌,二指扣上她脉,微弱的几乎已经查寻不到了。 糟了! 百里无忧暗叹一声不好,也顾不得什么恩恩怨怨,抱着怀中娇娘就往阴阳医馆中冲去,边跑边喊道,“东方琉璃!东方琉璃!” 正是大清早时光,一桌人围在石桌前用饭,忽听的外面火烧火燎的声音,东方琉璃忙放下碗筷,撩起衣袍匆匆向前厅赶去。 一到前厅,掀开门帘,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一抹熟悉的白衣。东方琉璃先是一愣,他这么快就到杭州了? “东方琉璃,你快替她瞧瞧!” 经百里无忧这么一提醒,东方琉璃这才注意到,他怀里还有个人。 是寿眉。 她脸色惨白,瞧上去毫无生气。 “快把人放在这。”东方琉璃指了指厅中的一处软塌,自己绑好衣袖就要上前查看。 “怎么样?”东方琉璃一阵望闻问切后,百里无忧再也按捺不住,连忙上前开口问道,紧锁的眉头暴露了他此刻焦急的心情。 “再晚来一步,你就得去阴司找她了。”东方琉璃起身,回答道。 “这么严重?”百里无忧吃了一惊,似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 “傻子。”东方琉璃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指挥道,“把人拎到我卧房去。” “去卧房干什么?”百里无忧不明所以。 “你是大夫我是大夫?”东方琉璃也来了脾气,起身直着腰身,斜着眼看着他。 “好好好,你是大夫。”百里无忧无奈,只得将榻上的人抱起,跟在东方琉璃身后。 一屋子里的人都坐在院子里吃饭,看到东方琉璃身后跟着的百里无忧时眼神尤为奇怪,尤其是在看见百里无忧怀里还抱着寿眉时,那眼睛里面的感情……就不能用奇怪来讲了。 但百里无忧不在乎,他的脸面,早已丢尽了。 人放到东方琉璃榻上,百里无忧还未直起身,就听得榻前的人命令道,“出去,没我的允许,谁也不能进来。” “啊?为什么?”百里无忧在听了她的话后,反应十分的大。 “那你来治?”东方琉璃听了他的话后也不生气,只是让开些位置,看着百里无忧说道, “还是算了吧。”百里无忧看了眼躺在榻上气若游丝的女子,最终还是选择乖乖听话,闭嘴,退了出去,还不忘带上门。 东方琉璃看了眼被合上的门扇,还是不甚放心,起身在周边画了一道禁制,这才算是放心。 大步来到寿眉跟前,看着眼前呼吸微弱到就跟死了一般的女人,她的眉头深深蹙起。 第二百四十章 秦皇俑(十二) 这女人,来头不小。 可还是得救啊,谁让她是百里无忧的心尖尖、肺叶叶呢? 东方琉璃苦笑一声,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上辈子欠了百里无忧的,今生赔上一颗真心不算,还得替他料理各种事,真是……唉! 东方琉璃仔细替寿眉查看了身体,这女人体内的阴气,还真是重的可以。这么重的阴气,她连靠近都觉得难受,也难为她能撑到今天。阴阳互补,护调互生,彼消此长,归为平衡乃为常态,若是有一方偏盛,呈压倒之势,躯体必然是受不了的。 因此,轻则走火入魔,重则飞灰湮灭。 如今,最好的法子就是能找颗内丹给她护着心脉,可她却不会傻到再拿自己的使了。 毕竟她自被青媚狐算计后,身体还未复原,而且,最近正是关键的时刻,在未分清敌我时,指望她为这个女人作牺牲,比让她真的接受秦皇俑都还要不可能。 那就只有……把阴气吸出来? 东方琉璃想想,似乎也就只有这么一个法子了。 无奈的自地上盘腿而坐,摆好架势,就要开始念诀替榻上之人吸阴气。 许久不做这种事,倒还是得心应手,东方琉璃一动手,便有一股阴气自寿眉体中抽离,引向她这边来。 阴气入体,东方琉璃周身寒凉,十分不适,这阴气,也太纯了吧? 不过还好,看榻上人的模样,好像好点了吧? 那自己遭遭罪也是应该的。 确定了这一点,东方琉璃也不再多想,专心致志救起床榻之上的人性命来。 冷,好冷。 寿眉此刻坠入无枉之境,脑海里虚的厉害。 周身冷冰冰的蚀骨,令她难受不已。 “娘亲,我冷。” 她听到自自己口中划出的稚嫩的童音,在空灵的世界里回荡。 她看到一个冷漠的妇人立在她眼前,看向她的双眸没有一丝感情波动。 周遭越来越冷了,冷到她不得不抱紧自己,却依旧瑟瑟发抖。 “娘亲——”她听到自己惶恐至极的声音,那里面,似乎还掺杂着哭腔。 真是,没出息呢。 她想极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发出那耻辱的声音。 不要低头,为什么要低头? 那个女人,根本不在乎你的! 你不过是一件工具而已。 想要尊严,想要握住自己的命运,就必须得靠自己。 靠自己。 女人冷漠的注视着她,冰冷的眼似在寒霜中浸过。 她朱唇微启,同样冰冷的话语自她唇间划出。 “这是你的宿命。”她说。 哈哈哈哈,宿命,宿命,你能相信,这是亲娘说出的话吗? 她笑的流出了眼泪,于此同时,身体也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好暖,像春风一般的暖。 她舒服的轻吟出声,忍不住就要去靠近。 好久,好久,都未感受到这般舒适的温度了。 寿眉满足的叹息,头微微昂起,贪婪的汲取着这温度。 替她吸阴气的东方琉璃看到床榻之上人不由自主的弓起腰身,不由得好笑。 这小妮子,遭了不少罪吧,随即更加卖力的施法。 睡梦中的寿眉受她恩泽,身子越来越舒服,但很快,她便感觉到了不对劲。 自她有意识以来,自己的身体常年就阴冷异常,后来知晓身世,她更是怕折损修为,连太阳都不大敢见,如此炽热的温度,到底从何而来? 身体轻飘飘的,有人在吸她体内的阴气? 是谁这么大胆! 寿眉急火攻心,一下子就自噩梦中醒来,反手就抓住坐在自己身边施法的东方琉璃。 这一下力道极大,东方琉璃手腕吃痛,法术也被迫中断。 揉着自己被抓破皮的手腕,东方琉璃抬头,对上的,就是床榻上阴森森的一对眸。 没错,就是阴森森的一双眸。 “寿眉——”东方琉璃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眼神吓了一大跳,后知后觉的开口。 “是你干的?”猝不及防的,床上的人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啊?”东方琉璃被问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你体内阴气太重——” “我知道。”寿眉起身,暗自运了一下气,险些就要被气死。 她体内的阴气,被这个人吸去不少! 真是!要气死她了。 这下好了,离功德圆满又远了一步。 “你知道?”东方琉璃不是很明白她的这句话,可看她起身的动作,却还是本能的去阻止,“你现在还不能下床,你体内阴气太重,身体虚,需要静养……” “说够了没有!”阴气被吸走,寿眉心里本来就烦,东方琉璃再絮絮叨叨一番,令她心中怒气蹭蹭的往上涨,一下控制不住,冲着东方琉璃就吼了出来。 东方琉璃被她吼的愣住了,莫说是她,就连百里无忧也没见过她这般样子。寿眉,什么时候不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呢?怎么会…… 可现在,她不但凶了东方琉璃,就连脸上的戾气,也重的吓人,完全不似从前人们眼前的那朵白莲花。 寿眉见她不说话,直接下床就要离开,可东方琉璃哪会让她走,毕竟,患者为大。 “你又要做什么?”毕竟是百里的朋友,她也不好做的太过。 “寿眉姑娘,我希望你对自己的身体负责。”东方琉璃拦住她,开口认认真真的说道,“百里无忧送你过来的时候,你气若游丝,现在你是醒了没错,可你的身体还十分虚弱,需要配合后续治疗调养。” 很难得的,寿眉耐心的听完了她的废话,然后挑挑眉,道,“这么来说,我还得感谢你了?” 东方琉璃假装听不出她言语中的讽刺,接话道,“道谢就不必了,这是我本职工作而已。” 寿眉被她这种装糊涂的态度给气笑了,开玩笑,这个男人可是吸走了她不少阴气,害她修为受损,她不弄死她就已经很不错了,还指望她感谢她? 开什么玩笑? “让开!”她不愿再废话,再在这里多呆一秒,她真的很怀疑自己会不会失手将他打死。 “我若是不让呢?”东方琉璃也和她埂上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羊皮之狼 “东方琉璃,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寿眉眯起眼睛,眼中怒气清晰可见。 “我给脸不要脸?”东方琉璃笑了,心道若不是百里无忧求到她跟前来,若不是看她气若游丝,她真以为她会救她?也不知道这个女人哪来的自信。 不过——东方琉璃将寿眉仔细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不错,架势很足,一点都没有从前柔柔弱弱的模样,怪不得能将百里无忧那个没脑子的哄的团团转。 寿眉被她的眼神打量的及其不舒服,周身杀气也渐渐泄露出来,东方琉璃只觉得有趣。 小妮子,藏不住了吧? 东方琉璃勾唇一笑,上前几步,俯身在浑身上下都透着戾气的小姑娘耳侧道。 “寿眉小姐,现在这里只有你和我,有些事,你该坦白了吧?” “什么事?”寿眉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脖间一痒,浑身上下及其的不舒服,语气自然也变得比先前更不耐烦了。 “呵呵。”东方琉璃绕过圆桌,挑了一个木凳掀袍坐下,道,“事到如今,你还要做徒劳的挣扎反抗吗?” 现在寿眉总算是明白东方琉璃在说什么了,但她,能告诉她吗? 面上依旧是一派冷漠之色,冰冷简洁的话语自唇间吐出,“无可奉告。” 哪知东方琉璃听了她的回答后不怒反笑,那脸上灿烂的笑容看的寿眉心里直发毛。这个男人,是疯了吗? 修长的指节扣在木桌之上,发出动人的节奏声,东方琉璃眼角眉梢满满都是笑意,一收手,强大的气场自周身爆出来,直逼向对面立着的人,那气场之威压强大,险些都令寿眉站不稳。 她说,“寿眉小姐,那你觉得,我今天要是说一个你不治身亡,百里无忧,会信吗?” 寿眉的瞳孔骤然放大,满眼皆是不可置信之色,但很快,她便调整好自己,稳住心绪,回答道,“你不会的。” “不会?”东方琉璃冷笑一声,并未再多言语。 “对,你不会。”寿眉深吸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为了谁,开口道。 “你就这么笃定?” “是——”寿眉的一个“是”字还未完全说出口,就觉得喉头一紧,继而有一只鹰般的手牢牢扣住她细嫩的脖颈,其力道之大,几乎令她不能呼吸。 她困难的吞吐着口内的唾液,艰难的寻找着缝隙间的空气,可握住她命门的人却没有丝毫松动,而是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仿佛来自地狱。 “是谁,给你的自信,让你如此笃定,我不会杀了你?” “你应该知道,自你来阴阳医馆的第一日起,我便看不惯你。现在正好有机会,杀了你,神不知,鬼不觉……” 寿眉被她捏住脖颈,连呼吸都困难,更别提搭话了。此刻的她,就如同一只刚出生的小鸡一般,任人玩捏。耳畔是东方琉璃絮絮叨叨的言语,第一次,在寿眉的心中升起了恐惧,她觉得,东方琉璃没有在同她开玩笑。 他是真的动了杀气。 温文尔雅的男人,才是最致命的。 想通这一点,寿眉开始拼命的挣扎,示意东方琉璃放开她。 东方琉璃看着被自己捏至紫青色的小脸,也看出她有话要说,便松开手,任由小姑娘跌到地面上。 空气突然一下子涌进喉管,呛得她剧烈的咳嗽,却也是不忍心错过这唯一的机会,大口大口贪婪的呼吸着。 “说。”东方琉璃却不愿给足了她机会,居高临下的冷漠的看着她,眼中满是手握天下苍生性命的傲气与轻蔑,那眼神,让寿眉毫不犹豫的觉得,只要她回答的稍微慢些,自己就有可能只用同阎王讨论这个问题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寿眉迅速的自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整理自己凌乱的衣衫,对着东方琉璃道,“你先把阴气还我。” 只要阴气在手,哪怕东方琉璃就是即刻弄死了她,自己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阴气?”东方琉璃看着她,满脸狐疑,“你要那玩意做什么?” 寻常人不是应该对阴气唯恐避之不及吗?怎么这姑娘反而撵着当宝不放了? 东方琉璃哪知寿眉心中苦楚?如果可以,她倒是只愿意做一寻常姑娘。 只可惜没有如果,天干命数,早在出生即刻判定,而后种种,不过是遵循命运轨迹前行而已。 于是,寿眉苦涩的笑笑,对着面前的人道,“东方公子莫问,就知道我有苦衷便是了。” 东方琉璃挑挑眉,不可置否。那神情似乎就像是在说,你的苦衷,与我何干? “寿眉姑娘还是一五一十的交代的为好,在下可没有太好的耐心,以及像百里公子那般怜香惜玉的心。” 寿眉咬着嘴唇,满脸的不情愿,可最终还是抬起头来,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看向东方琉璃。 “公子果真要听?” “愿闻其详。”东方琉璃的脸上依旧带着灿烂笑容。 “哪怕此时和百里脱不了干系?”寿眉再次开口问道。 “百里无忧?”东方琉璃念叨出声,她不是在盘问寿眉吗?怎么又和百里无忧扯上关系了? 寿眉看到东方琉璃那一瞬间皱起的眉头,就知道事情还有所转机,没有办法,她身份特殊,不到万不得已时刻,绝对不能暴露。所以,百里,抱歉,只能拿你做一回挡箭牌了。 寿眉抬着头,对着东方琉璃继续道,“是,此事说来话长,且与百里有许多纠缠,东方公子要想知道、好奇其中故事往来,就难免会谈及百里……” 谈及百里?突然间,东方琉璃就怂了,在她所列的名单上,百里无忧也不能完全被排除嫌疑。 若真是自他身上查出什么蛛丝马迹,她不觉得自己可以冷静下来去处理这件事。 所以……真的要听吗? 她犹豫了。 也就是这一瞬间的犹豫,她的内心活动被一旁的寿眉尽数捕捉下来。东方琉璃,果然与百里无忧关系非同小可。 意识到这一点,她也不知是喜是忧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全盘托出 东方琉璃斟酌再三,也没想出个万全之法来,最后就只得放过寿眉一马,不过条件是寿眉要配合后续治疗。毕竟是百里无忧交代到她手里的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如何担待的起? 寿眉撇撇嘴,表示自己没有意见,但还是请求东方琉璃是否能够将她的阴气还给她。 “你要这个做什么?”东方琉璃一脸莫名其妙,“你要知道,你身子本来就虚,受不了这种极阴之气……” “要我说我就是靠着这个过活呢?”寿眉看着东方琉璃,幽幽道出这么一句话来。 “怎话怎讲?”东方琉璃听着迷糊了,这话,是怎么个意思? 还有人靠阴气活着?那不是鬼吗? 突然,东方琉璃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略带惊讶的看向站在她卧房之中的小姑娘。 寿眉略带苦涩的一笑,继而道,“想必东方公子对我的身世多多少少也有所耳闻,我投胎转世十世,没有一世能活过及笄……” 这个东方琉璃是知道的,寿眉身子虚的可怕,比正常人虚了不知道多少倍,一点风吹草动就有可能要了她的小命,这话可一点都不夸张。 想来这是命里批的,是无论怎么着都无法改变的。不然百里无忧也不会把她当个药罐子一般的养着。 “我身上阴气重,自打出生以来就带着阴气,因此克死父母兄弟姐妹,到后来,邻里也渐渐厌恶了我……” 寿眉开口讲着,话语里带着浓浓的忧伤。 普通人这般,该是找个阳气旺的地方冲一冲,可她不行,且不说这时间有没有阳气旺到完全能压住她的地方。首先摆在她面前的难题就是,她离不开浓郁的阴气。 是的,没错,她离不开浓郁的阴气,她需要这种冰冷阴森的感觉来滋养她,方才不会感到那么难受。 久而久之,她体内的阴气越来越重。 十世为人,她带着十世的记忆、十世的阴气,在这世上活了一遍又一遍,满满的孤寂,满满的寒冷,满满的绝望。 直到遇见百里无忧,那个一身雪白的男子,常在她窗口伫立。 他用他深邃的眸,日日夜夜的守望着她。 开始她只是觉得奇怪,尔后便慢慢习惯了,毕竟百年孤独寂寞,偶尔有个人作陪也不错。 他们以彼此的默契淡漠的相处,明明互相关注,却都不曾提起。 直到有朝一日。 那是个阴雨天,天空下着绵绵的细雨,打在田野郊外,一处平常人家的乌篷里,降下一个女婴来。 白衣翩翩的公子哥,仙风道骨,持一把白扇,挑开门帘,在众人猝不及防下进来。 他的目光落在稳婆手里的那个哭闹不止的女婴身上,仿佛看到了世界。 他开口,对着那一对贫苦的夫妻开了言,“这个女婴,你们养不活的,我跟了她九世,这一世,不如将她命数交于我可好?” 年轻的父母脸上满是诧异,稳婆更是带着看向疯子般的眼神直直盯着他,白衣公子却不为所动,目光温柔的落及在女婴身上。似是有感应一般,只是那一刹那,女婴停止了哭闹,扭动小脖子,报以他一个微笑。 “这孩子与我有缘。”他说。 没有人听及他言语,再贫苦的人家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将孩子送了人。年轻的夫妇拒绝了他,白衣公子倒也不生气,整整自己在推搡间乱掉的衣衫,从容不迫的道了句,“三日后,我再来。” 三日之后,女婴父母意外双双离世,可怜尚在襁褓中的婴孩被留在世间,无人抚养。 白衣公子再次出现,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他轻轻抱起她,对她讲,“从今天起,你就叫寿眉了。我叫百里无忧,是会陪你一辈子的男人,记住了。” 他带走了她,悉心照料她长过总角年华,或许是通晓些法术的道理,困扰寿眉九世的痛楚,在百里无忧跟前时,似乎就没那么痛了。 她不知道,是百里无忧在为她续命。那些昂贵的药材,毕竟不是仙丹。 终于,终于,有朝一日,百里无忧浅薄的修为再也无法支撑她身上数目庞大的阴气。 要想寿眉活下去,要做到两点,一,保证她身上足够的阴气;二,调和好这些阴气,以免反噬要了寿眉的性命。 百里无忧访遍名医怪客,也再也找不到为寿眉续命的法子。 一世之约,难道就要就此放弃?他不甘心。 阳春三月,少华佗的名声布满了苏杭。他携十二三的少女来到杭州城,看见了那传说中的神医。 意料之外,东方琉璃。 “有关我的所有,我也就只能讲到这里了。每个都有自己的秘密,还望东方公子见谅。不过,有一点我可以保证,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伤害到百里,以及他身边所在乎的人。”立在木桌前的少女低眉顺眼,眼中哀愁清晰可见,似乎又回到了往日弱不经风的人畜无害模样。 可只有在场的两人知道,这一躯瘦小的身体里,究竟蕴含着多少力量。 “我知道的,谁,能没点秘密呢?”东方琉璃叹息一声,也不知道是为谁辩解。 “如此般,便还你吧。我也会尽力保住你性命,不为你,只为百里无忧,希望你能遵守自己的诺言,莫要让他失望。”东方琉璃言罢,一双眸紧紧锁在少女身上。 “一定。”少女扬起头,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坚定。 掌起,浓郁的阴气自东方琉璃体内窜出,本能的朝着令它们欢喜的地方涌去,东方琉璃眼睁睁的看着自己面前的少女脸色由红润转为苍白,透出病态的美来。 “多谢,东方公子。”她的声音中气十足,步伐虚虚,精神气倒是比先前足上许多。 “上床躺着吧,这几日要静养,莫要有太大动静。”东方琉璃吩咐罢,便转身打开门扇,走了出去。 “知道了,辛苦东方公子。”寿眉一脸乖巧,轻声应道。 门外,便是没有秘密的另外一个世界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祸源之根 “她怎么样了?”东方琉璃自卧房中出来,看到的便是站在门外长廊下坐立难安的男人。 难怪几百年过去,他的法力修为没有一丁点的精进,原来都是用来给人续命了。 百年的修为,他倒也是舍得。 可若是换做她,估计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吧。 为心心所念之人,有何畏惧? 可怜世间痴情之人! 东方琉璃望着那抹纤长而削瘦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却依旧上前,轻声道,“无碍了。” “那我能进去看看她吗?”百里无忧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满眼担忧焦急。 东方琉璃点点头,为他让开一条道路。 百里无忧进入室内时,寿眉的小脸白成一张纸,呼吸却是已经恢复了。 他不放心,又自己亲自上前搭了脉,感受到她与往日无差的脉搏后,才渐渐放下心来。 “我能带她回去吗?”百里无忧回头,小心翼翼的问东方琉璃。 “不能。”东方琉璃直截了当的拒绝了他,寿眉的身体随时都处在一个爆发的边缘,既然她被送进来时命悬一线,就说明百里无忧照料的不到位。如此般,还是时时刻刻放在她眼皮底下才来的安全。 “为什么?”虽知是要遵循医嘱,百里无忧还是忍不住开口去问。 寿眉身上有秘密,要是被东方琉璃窥见了,恐怕后果难料。 “因为她现在虽捡回一命,身子还是虚的厉害,交给你个粗人,我怕她朝不保夕。”东方琉璃直言不讳,一针见血的道出自己见解。 “可我照顾了她那么久……”百里无忧为自己辩白。 “照顾那么久还是生手,你差点送了她的命你知不知道?”如果说前半句还有嘲讽的话,后半句,东方琉璃就是彻底的怒了。 家有病人,本就该多加小心,她让姬宫涅怎么吩咐他的?他倒好,药收了也吃了,人却弄成这么个模样送到医馆里来。要再晚一步,恐怕就……她不敢再往下想,作为一名大夫,她真是恨极了百里无忧这种态度。 “这的确是我的不对。”百里无忧立马认错,停顿片刻又继续道,“但这也是不可控的因素,我自认为这一路上,没什么对她照料不到的地方,更不知她为何会这样……” “不知?”东方琉璃挑眉冷笑,道,“我问你,自你我分别那座城至杭州,需要多少日才能到?” 几乎不用细想,百里无忧脱口而出,“少说约摸得二十五六天,如遇风雨,则至少一月有余。” “亏你还知道这么清楚!”东方琉璃又是一声冷笑,态度迷离到百里无忧一头雾水,琢磨不清。 “你自己好好算算,你用了几日便到了!”见他还是丈二的和尚,一副摸不到头脑的模样,东方琉璃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能一甩袖,独自生起了闷气。 几日?百里无忧念叨着,竟然真在心底认认真真的盘算起来了。 “算上今日,约摸十四五天气?” 东方琉璃狠狠瞪了他一眼,斥到,“你还真敢说!” 一月的路程,被他硬生生缩短一半,还带着个病人,他倒是心大的很!到现在都不明所以,还真是蠢的可以! “我这不是想着赶路吗……”百里无忧被东方琉璃批的体无完肤,低下头去,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小声嘟囔到。 “赶路赶路!我看你是赶着去投胎吧!你有多要紧的事需要赶回杭州城?你是家中老母弥留还是有个上百万黄金的生意要谈?有什么能比性命还重要的?尤其还是他人的性命。百里无忧,你可真是可以!” 最后几个字,东方琉璃咬的格外重,愤愤之情显而易见,就好似那床上此刻躺的不是百里无忧相好的,而是她心尖尖上的人一般。 “我错了。”面对此般指责,百里无忧再无话可说,只得俯首认错。 是他疏忽了,不该带着个病人日夜兼程赶路。可是在他想法中,即便是日夜兼程,累的也不过是他,怎么就会影响到在里面闲闲坐着的寿眉呢? “你还真是蠢得可以!”东方琉璃瞪他一眼,这男人,怎么总在关键时刻就没了脑子呢?真是要气煞她! 马车里的颠簸她是受过的,里面的颠簸遭罪可一点也不比赶车的人少。不然为什么总说病弱的人不宜出门,就是这个道理,颠颠簸簸的,休息不好是小事,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好吗? 这样说来,一些娇贵的达官贵人爱坐轿子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慢是慢了些,可胜在稳妥,人不受罪。 也就是百里无忧这样的蠢货,才会觉得坐在马车里是一种享受。如此般看来,寿眉能撑到杭州城,也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 “她身子虚,就比平常人更受不的折腾,就比寻常人更需要休息。连续半月都让她不得静,你真是可以。若不是相熟,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同她有仇。”东方琉璃说到。 “我是真没想到。”百里无忧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讪讪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行了,人你也看了,就去隔壁收拾出一间房来住下,人老搁在我这也不是个事。还是你照顾她,但是记住,必须一天十二个时辰人不离身,你要是顾不过来,叫颖儿姑娘过来帮你。”东方琉璃吩咐罢,就转身出去打水净手去了。 “我可以的。”好不容易能为寿眉做点事情,百里无忧自然十分积极,信心满满的应下来。 真是不叫人省心啊!东方琉璃一边洗着手,一边感叹道。 现在,形势是越来越乱了。本来想着能在百里无忧来杭州前把所有事都解决了,这样风险便小一点。可谁能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百里无忧竟然早到了整整半个月。 需要照料的人越多,顾忌就越大,就越不能放开手脚。 东方琉璃心中一片惆怅,突然一个大胆的想法闪过她脑海。 会不会,百里无忧的早到也不是巧合?就如他们一行人之前被逼的早到了杭州城一般。 这个想法让东方琉璃浑身一颤,迅速甩干了手,向着卧室走去。 第二百四十四章 千面鬼母(一) 阴阳医馆重新开张,参加那场盛世婚宴的人陆陆续续归来,杭州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医馆的东家东方琉璃又坐回了她的老位置——那诊台后面的比黄金还要贵重的木椅上,双手磨砂着手中上好的青花玲珑茶碗,眯着眼丢盹。 吧嗒——门外响起一阵清脆的扁担声,东方琉璃睁眼一看,原来是李老伯前来送海鲜来了。 “李老伯,许久不见,您老身体还是如往日般硬朗啊!”东方琉璃自柜台内起身,笑嘻嘻的上前接过了老人家手中的木筐,满满一筐的新鲜海味。 “拖您的福。”李老伯卸下肩上重担,坐在门槛上拿毛巾擦着脸上的汗。 “您别坐这啊!快里面坐。”东方琉璃见李老伯一屁股就坐门槛上了,连忙邀着他进屋歇歇。 “不用了,不用了。”李老伯摆摆手,道,“老汉我就坐一会儿,待会还得赶着去别家送鱼呢!” 东方琉璃见他执拗,也不再劝,招呼着姬宫涅将筐子拎了进去,继而原坐回诊台,继续捧着她的茶杯,吸吸溜溜的喝着,时不时砸吧一下嘴,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李老伯自门槛处坐着,歇了片刻功夫,觉得无聊,忍不住就同东方琉璃开始搭话了。 “我说,东方大夫——” “嗯?”东方琉璃抬起眼,认真的看着同他搭话的老汉。 “您这些时日去哪了?这医馆,关的时日有些长啊!” “出去走了走。”东方琉璃不愿多说,随便答了句,这种事,只会越说越乱,越说越糊涂,越说越解释不清。 “出去走了走?”李老伯的声音里满满都是诧异,带着疑惑再次发问,“可我听说,您是去成亲了——” “人言可畏。”东方琉璃笑笑道,“不过也不算错。” 听到前半句,李老伯心中的火苗骤然熄灭,可在东方琉璃又补了一句后,他的眼中又闪现出几点期待来。 难道,真如传闻中一般,东方大夫,是个女人? 天呐,名满苏杭的东方神医,竟然是个女人! 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 但很快,柜台后人的回答就粉碎了他这乱七八糟的想法,将他所有可以当做谈资的话语尽数粉碎。 那个一身红衣的公子哥儿,抱着他精致的茶盏,修长的手指不断在镂到几近透明的地方磨砂,道,“我是去参加舍妹的婚宴去了。” “原来是令妹啊!”李老伯应到,心中却不由失望,可转念一想,听说,那男人就是这医馆里的伙计。可他刚刚看,那男人明明在医馆啊,难道说…… 老汉眼珠子转的极快,试探的问道,“令妹也来杭州了?” “没有。”东方琉璃摇摇头,心中却有些不悦了,这李老汉,未免管的也太多了。 “那——” “李老伯,你该去送鱼了。”李老汉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被东方琉璃打断,那冷冷的语气一改往日温和,吓得他不由得一个激灵,悻悻闭了嘴。 “那我便走了。”李老伯尴尬的伸出一只手去扶门槛,想要起身离开。 “不送。” “哎呦喂!”东方琉璃话音刚落地,就听得一声惨叫。 怎么了?东方琉璃睁眼,只见李老伯一脸痛苦的躺在台阶上,身子蜷成一团。 东方琉璃皱皱眉,却还是自诊台后面起了身,撩起衣袍上前查看。 “怎么了?”东方琉璃看着地上人皱在一起的五官,关切的开口问道。 “咳,咳,咳。”李老伯尽力的张着嘴,可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东方琉璃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忙朝着里面喊了一句,“快出来个人帮忙!” 彼时姬宫涅正围了围裙坐在院子里洗鱼,听到东方琉璃呼喊声,眉头一紧,迅速把手在血水里过了一遍,拿围裙擦了丢在地上,迈开长腿就向着前厅狂奔而去。 “怎么了?两三步到了地方,姬宫涅刚一开口,就看见了蹲在地上的东方琉璃。 “帮忙把人抬进去。”东方琉璃开口,姬宫涅这才注意到,原来地上还躺着个人。 看着似乎是摔着了? 顾不上多想,姬宫涅撸起袖子,就同东方琉璃小心翼翼的将人抬进了医馆。 李老伯的脸煞白,吓人的紧。口中呼吸急促,说不出一句话来。东方琉璃明白,这是给摔岔气了。 可是,那么矮的个台阶,他又是坐在门槛上,怎么就给摔下去了呢? “老年人身子骨脆。”姬宫涅解释道,“你还是先给他看看吧。” “好。”这般时刻,也确实不是追究责任之时,东方琉璃绑好袖口,就先往人脉上探去。 还好还好,只是摔着了引起的身体反应而已。 东方琉璃长舒一口气,等着李老伯缓过来再做下一步的诊治。 约摸一柱香的功夫,躺着的人才能勉强开口说出话来。 东方琉璃伸出双手,小心的在他身上按压。 “这里疼吗?”东方琉璃手搭在他脾脏处,轻轻按压。 “不疼。”李老伯浑身发抖,却还是开口回答道。 “那这里呢?”东方琉璃又换了个地方? 李老伯摇摇头。 “这里?” 还是摇头。 …… 一连换了数个地方,只有在按压到右胸骨处时,李老伯才发出像杀猪般的惨叫。 “疼疼疼!”床上的人呲牙咧嘴,东方琉璃与姬宫涅一对视,收回手,道,“胸骨断了,内脏还不知道,要看两天才知晓。” “李老伯,你的骨头断了,只能静养,你家住何处,我们送你回去。” “骨头断了?”听到这话,原本在床上疼的死去活来的人一个激灵,一瞬间脸上的表情就被愁云所替代。 他废了,谁来养家? “不不不,李老伯,您别急,就是骨头断了,静养个个把月就好了,没那么严重的。”东方琉璃看他满面愁容,虽后续还未确诊,却只能先开口安慰。 “唉!”李老伯长叹一口气,道,“东方大夫,您是吧知道,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的,我要是歇上个几个月,家里哪还能揭开锅?” 这事要搁在平常,东方琉璃说不定就帮人一把了。可今天她实在没这个心情,只想着赶快把人送走,便道,“您先别想那么多,先告诉家里人要紧。” 第二百四十五章 千面鬼母(二) 又折腾了一番,东方琉璃总算是将李老伯送回了家,按理说这之后就应该没她什么事了,可在回医馆的路上,东方琉璃这心里,总觉得不甚踏实。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姬宫涅看出来东方琉璃的忧心忡忡,不免发问,“怎么了?脸色这般差?” “我总觉得,这事有点不对劲。”东方琉璃沉吟片刻,道。 “哪里不对劲了?”姬宫涅觉得东方琉璃怕是这段时间被折腾的狠了,一点风吹草动就草木皆兵,老人摔倒,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可那台阶那么低,他又在门槛上……”东方琉璃还是觉得事情蹊跷。 “马有失前蹄之时,要是事事都能安稳,这世间也就没有那么多辛酸事了。”姬宫涅安慰她道。 东方琉璃沉默不语了,姬宫涅知道她还在心底暗自琢磨,不由再继续劝慰道,“莫要多想了,反正事情都已经结束了。” “我就怕这只是一个开端。”东方琉璃开口,意味深长。 回到医馆,大厅里意外的来了两位客人。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衣袍上开着大片大片的彼岸花。 老熟人。 东方琉璃眸子暗了一下,提袍进了门。 开口道,“是什么风把二位吹来了?” 白无常起身,扭着自己比柳枝还软的腰身,来到东方琉璃面前,一只手就要往东方琉璃肩上搭去,被躲过了也不尴尬,收回手拨弄着指甲,道,“呦,许久不见,东方琉璃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般油嘴滑舌起来?不过——” 她掩唇一笑,声音娇的能滴出水来,“我喜欢。” 还是老样子的白无常,东方琉璃直接选择无视,绕过她,把目光投向后面那个静坐的黑衣男子。 “说吧,又有什么事了?” “执行公务。”黑无常的脸冷的似一大块寒冰,自嘴里吐出来的话也冷冰冰的。 “顺道来看看你,你这一走就是个把个月,都不打一声招呼,可叫我好想!”黑无常话音刚落,后面娇滴滴的女声就接了上来,东方琉璃习惯性的一侧身躲开,好嘛,她知道黑无常为什么对她又是这个态度了。 她是真的真的对他这个妹妹没有感觉,不管她是男是女,都不会对白无常有一丁点感觉的。 她发誓。 也不知道黑无常是怎么把她当做个宝的?东方琉璃暗地里翻了个白眼,道,“既然没什么重要的事,就随便住吧。” 说罢便要往室内走去。 “哎——东方琉璃,你别走啊,我还有话要同你讲呢!哎——你别走啊!” 不走才怪,东方琉璃在心里暗自吐槽着,脚下的步伐越发的快了。 就在她即将掀起与内室联通的门上的门帘的那一刻,突然又想起点什么,猛地一停,转过身来。 彼时白无常正跟在东方琉璃后面穷追不舍,东方琉璃这一急转身,白无常好巧不好就刚刚撞进了她怀里。 一瞬间,气氛陷入尴尬。东方琉璃只觉得自己胸腔前一股阴冷的气直往五脏六腑里钻,而白无常则隔着薄薄的衣料感受到了动人的体温。 好暖。 她的心开始不受自己控制的极速跳动。 黑无常转头,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自己的妹妹,一脸娇羞的扑在东方琉璃那个小白脸怀中—— “你……没事吧?”东方琉璃有一丝尴尬,忙将怀中人揪出来扶好,问道。 而白无常则是双眼迷离,楞楞的说不出话来,那含春的表情,看的东方琉璃脸上烧烧的。 你说,这叫什么事啊! 这种诡异的气氛中,东方琉璃只得装傻,选择性失忆,大步绕开白无常,往大门的方向走去,可还是避不开黑无常浑身散发出来的一种名为“不爽”的气息。 瞪吧瞪吧,瞪一眼又不会死,东方琉璃这样麻痹着自己,疾步自大厅穿过,带起一阵劲风。 她要去看看,门口有没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待到东方琉璃自门口蹲下来时,白无常已从花痴中清醒过来,看着一席红衣的男子就着门槛处蹲了下来,不由好奇,赶过去问道,“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条件反射性的,东方琉璃用简单的三个字堵住了她的嘴。 好像,并没有什么痕迹。 东方琉璃暗自琢磨着,难道真是自己多疑了? 白无常看着东方琉璃嘴上说着没什么,眉头却蹙的厉害,就知道她是口是心非。刚才二人才来了一次亲密的接触,她一定要把握好机会,再进一步。 于是乎,发挥契而不舍的精神,白无常也不怕遭人烦,再次开口询问,“发生什么事了?你与我说说,说不定我和哥哥能帮上什么忙呢!” 这话可是提醒了东方琉璃,从李老伯被摔到送他回去再到折回医馆,这中间花去了不少时间,就算是门口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应该走掉了,哪还会停留这么长时间? 思及此,她转过身来,对着白无常问道,“对了,你和你哥哥过来时,可在路上看到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白无常重复了一遍,仔细想想,回答道,“没有啊。” 没有?这就怪了,难道真是如同姬宫涅说的那样,是她草木皆兵了? 这时,黑无常也意识到了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自木凳上起来,来到门口,问道,“怎么了?” “东方琉璃问我们路上有没有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白无常扬起头,把东方琉璃的问话向自己的哥哥重复一遍。 “没有。”黑无常的回答比他妹妹还要干脆上几分,继而将目光移至东方琉璃身上,开口道,“问这做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东方琉璃的眉头皱的越深了,心中有一道不详的预感升起。 “如果方便的话,二位可否告诉我此行是走什么任务?” “还能有什么?羁押魂魄呗!”白无常怏怏的拨着指甲,回答道。 “羁押谁?”东方琉璃继续追问。 “就那个住在破蓬里面、以打渔为生的李老汉呗!” 第二百四十六章 千面鬼母(三) 不好!东方琉璃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了。 这不是巧合,这绝对不是巧合。匆匆忙忙拎起衣袍就往内室冲去,还未走到一半,门口就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一个妇人扑倒在医馆门口。 “丧尽天良啊!”妇人沙哑的声音格外的刺耳,那一声哭喊便吸引了附近大批路人过来围观,不一会儿,小小的医馆前面就被围的水泄不通。 完了,麻烦大了。东方琉璃头痛的揉揉太阳穴,被迫收回步子,再次折回到门口。 “我俩先去锁魂,回来再帮你,最近不太太平,我们兄妹俩也不敢太做耽搁。”黑无常一眼就看出来东方琉璃这是惹上麻烦了,却依旧拉着自己的妹妹走开了,不是不帮忙,只是他们要务在身,耽搁不得。 “这位大婶,有话您起来讲。”一阵青烟而起,兄妹俩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东方琉璃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试图扶起趴在地上的老妇人。 “丧尽天良啊!大夫竟然杀人啊!”哪知那老妇人完全不理东方琉璃,一句句难听的话直往外冒。 东方琉璃一头黑线,手足无措,她活了千年有余,什么场面都见识过,可这被医闹,还是第一回啊!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群里还时不时发出一两声评论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在东方琉璃的身上,打量、鄙夷、嘲讽、可怜,形形*。 姬宫涅被这场景烦到,大步走上前去,带起身后的劲风,一把拨开围观的百姓,这才看见那老妇人是带了什么来医馆。 在那扑倒的老妇人身后,是一辆手推车,破旧的草席下裹着的,正是李老伯的尸体! 怎么回事?姬宫涅的瞳孔猛然一缩,这人送回去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而且东方琉璃也说了,只是胸骨断了而已,怎么就一会儿的功夫,人就没了呢? 姬宫涅不信,伸手就要去掀开草帘仔细查看。 “天杀的啊!”老妇人又是一阵狼哭鬼嚎,赶在姬宫涅得逞之前使劲扑过来压在尸体上面,哭的满脸鼻涕眼泪,姬宫涅无奈,只好向后退一步。 “人死了。”老妇人不肯让步,也听不进劝,独自俯在尸体上痛哭流涕,姬宫涅站了半天,感到无机可趁,也只得退回到东方琉璃身侧,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道。 “我知道。”东方琉璃点头表示回应,无常都去锁魄了,人要还活着才是稀奇。可是此刻,比起人是死是活,她更想知道这人是怎么死的。 当时李老伯自台阶上摔下,是她第一时间查看的,后续检查也无什么大碍,即便是摔断了骨头,也就是人受罪些,怎么会这么一会的功夫就死了呢? 这其中,必有蹊跷。 二人互相对视一眼,只是此刻,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证据。那老妇人护尸护的紧,根本就不给他们任何近身查看的机会。 只得,静观其变了。 两人默契的选择了沉默,一致站在门前看着下面那个一把年纪的妇人演独角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围观的百姓都看的有些烦了,那妇人还是趴在尸体上哭的直不起腰身。 东方琉璃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这女人,可真能哭,要是干了哭丧的行当,他们家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家徒四壁吧? 终于,人群中忍不住有人开口发问,“李大婶,这到底怎么了?” “是啊,李大婶,发生什么事了?” “对啊,你说出来,让我们大伙帮你出出主意呗!老这么哭着,也不是个事呀!” “就是就是。”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个人的发声,很快就引起了众人的讨论,匍匐在丈夫尸体上哭成泪人的李大婶,这才抬起头来,老泪纵横的看着众人。 “各位街坊,要替老妇人我拿拿主意啊!”说话间,眼泪又自眼角不自觉的滑落。 “我家老头子大家都认识,没什么本事,就靠打渔挣几个小钱补贴家里。给阴阳医馆供鱼鲜,那更是大半多年前就开始的事。老妇人我敢拍着胸脯说,我家老头子回回给他们家供的,都是最好的鱼鲜,没有一点克扣着他家的地方。今日一早我家老头子如往常一般出门打渔,回来的时候,人就已经不行了。就是这两位送过来的——”李大婶说着,手指就指向了东方琉璃和姬宫涅站着的地方。 “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总不会是这两位把李老汉做了什么吧?要知道,东方大夫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人群中有人发出质疑声。 看来自己还是或多或少在乡邻间有点为人的,东方琉璃暗自安慰自己到。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李大婶又爆出一声哭嚎,眼泪珠子成串的直往下掉。 “大婶,你别哭,好好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人群里有人眼珠子转的贼溜,从里面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就是就是,说不定有什么误会呢!” “误会?”李大婶一下子崩大了眼睛,肿的如同水泡一般的眼皮看起来颇为吓人,“怎么会是误会!我家老头子到家没多久就断了气,人又是他们送过来的,不行,我今天非得要个说法才行!我李家虽然小门小户、没钱没势,可也不是任人揉捏的。我就不信,这草菅人命还能脱得了王法!我就要他给我以命换命!” 眼见李大婶越说越离谱,东方琉璃也自其中听出了她目的,摆明了就是撒泼无理取闹,和她过不去。 得,要不怎么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李大婶,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您今天把这个屎盆子扣在我们头上,至少得有个凭据吧?那知府大人断案还讲究个人证物证齐全,单凭我俩把人送回去,就断定这人是我俩害的,恐怕有些草率吧?”弄清楚了对方来意,东方琉璃也不再做什么缩头乌龟,拍拍衣袖,大大方方的自台阶上走下来,站到了李大婶的面前。 第二百四十七章 千面鬼母(四) 蓬头垢面的李大婶,劈腿坐在地面上,一双眼锁在东方琉璃的身上,眼神煞是清明,一点也不似是刚才那个撒泼胡闹的妇人。 这——似乎有点不大对劲啊。 东方琉璃勾勾唇,站定在那妇人面前,再次开口道,“大婶既然口口声声说人是我东方琉璃害的,就得拿出真凭实据来,否则,空口无凭,诬蔑良好市民的罪名以及我这小小医馆的损失,就得让您来全担了。” “你威胁我?” “不敢不敢,大婶既然口口声声要求一个公道,想必也是极明事理之人,应该不会对自己一番标准,又对别人一套要求吧?您要公道,我也要公道,这,很公平吧?” 东方琉璃的巧言善辩姬宫涅是见识过的。这人虽然平时寡言,性格也淡泊入水,却绝对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性子。要是谁被她外表所欺骗,觉得她是个软柿子,那可真是要吃大亏了。所以看着李大婶此刻目瞪口呆、哑口无言的模样,他一点都不觉得稀奇。 “既然您没意见,那么大婶,请吧——”见李大婶不说话,东方琉璃十分“坏心眼”的就默认为她是默许了,风度翩翩的让开一条道,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去哪?”地上的妇人抬起头,一脸迷茫戒备。 “自然是去官府,面见知府大人,说个明白了。”东方琉璃脸上笑意深深,却怎么看着都亲和不起来。 地上的李大婶心中算盘打的啪啪直响,李老伯是怎么走的,别人不知道,她心里却清楚的紧。这确实和东方琉璃没有一分钱的关系。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事实上,除了她,又有谁能知道李老伯是怎么死的。 只要她一口咬定,胡搅蛮缠,又有谁能证明东方琉璃的清白? 毕竟李老伯死的蹊跷,她敢打赌,普通仵作是验不出任何问题的。只要不让东方琉璃近尸体的身,东方琉璃这次就栽定了! 思及此,李大婶满心自信,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应到,“去就去!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怕什么?” “希望大婶对薄公堂的时候也能像现在般理直气壮、底气十足。”东方琉璃笑笑,对姬宫涅使了个眼色,两人便这般一前一后,看着李大婶和她的小推车往衙门走去。 三人一尸,穿过热闹的街市,一路上赚足了眼球,东方琉璃一脸坦坦荡荡,就向着讲公理的地方行去。 一到了目的地,便看见威严的大门口立着一面鸣冤鼓,李大婶瞧见那鼓,却未急着上前击鼓鸣冤,因为她得寸步不离的守着尸体,以免被东方琉璃钻了空子。 东方琉璃为人狡诈的很,她不得不防。 东方琉璃也看到了那面鼓,先是回头看了眼李大婶,见她丝毫没有上前的意思,便亲自挽起袖口,握住鼓槌,在鼓面上敲出醇厚的声响。 “何人击鼓鸣冤?”不一会儿,衙门的大门就打开,自里面传来威严的问话。 东方琉璃放下鼓槌,整整衣角,从容不迫的答道,“西街,阴阳医馆,东方琉璃。” “东方大夫?”里面的人一听这名号,连忙自石阶上下来迎接,要知道,东方大夫可是帮过知府大人不少忙,这个人,他们这些手底下做事的还是怠慢不起的。 “您这是怎么了,还来衙门鸣冤,可是有人——”那人单手按着大刀,殷勤至极,话说到一半时,抬眼看到了红衣人身后的一男一女,以及一块白布盖着的板车。 这——他心中泛起不详的预感。 “医馆里有人来医闹,我自问没做什么亏心事,来找大人还个公道。”东方琉璃拱拱手,开口解释道。 “那便请进吧!”那人一听这境况,觉得自己也做不得什么,赶紧让开一条道,引着人往里边去了。 一进公堂,李大婶便匍匐在地,痛哭流涕,伴着两旁的“威武——”声,莫名的令人烦躁。 知府大人莫安也不喜欢这场景,奈何他为一方父母官,和京城那些个京官是不一样的,断不了什么富贵官司,见识的都是些乡野小民的纠纷,这般妇人家哭喊的场面,也得司空见惯。 眉头皱成一片,待到木板声停歇,莫安十分不耐烦的一拍惊堂木,端着架子冲李大婶道,“堂下何人?又为何敲击鸣冤鼓?” 东方琉璃只是含笑站着,她事先打过招呼,腿有旧疾,不便下跪。 李大婶也算是个人物,听得这一声惊堂木响,不但不怕,还抬起头摸了把眼泪,清了清嗓子,好让自己将事情原委讲透彻。 “启禀大人,小妇人李吴氏,家住东街,家中只有个老汉勉强为劳力,养活着一大家子人。小妇人相公本就不大好,勉勉强强一日打的些鱼,变了现钱给家里用,日子本就十分清苦了……” 李大婶在下面讲着,莫安的眉头却是越皱越深,这妇人哪来这么多废话? 惊堂木又是一拍,彰显出他极度不耐烦的心情来,道,“有冤鸣冤,莫要扯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本官虽为杭州父母官,却也是日理万机的,实在没空听你在这话家常!” 李大婶原本讲的投入,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堂木一拍,着实吓了一跳,却也是很快便调整好了心态,唯唯诺诺的应了句“是”,眼底却划过一抹怨毒。 敢和她大呼小叫,要不是情势所逼,他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调整了跪姿,李大婶不敢再扯其他的,简简单单,将事情原委再道一遍。 “小妇人家是给阴阳医馆供河鲜的,今早家里的老头子出去打渔,小妇人再见到他时便是医馆里的二位给抬过来的,人有出的气没进的气,小妇人心焦,只顾着关心自家老头,忘了这两位,他俩便放下人走了。可没一会儿功夫,老头他——便断气了!”李大婶说到这,鼻涕眼泪的都跟着往下流,哭的好不凄惨。 “求大人为小妇人主持公道,没了老头,孤儿寡母,小妇人可怎么活啊!” 第二百四十八章 千面鬼母(五) 莫安听得昏昏沉沉的,按照这妇人说法,好似是觉得东方琉璃他们害了她相公命,可哪有凶手杀了人还将人送回去的?这世间会有如此蠢笨之人?他不信。况且以东方琉璃的为人,也不像是能做的出此般事的人啊! 莫安疑惑的往下面看了一眼,只见红衣之人一脸淡然,好笑的看着下跪的妇人表演。 先前他听人禀报,说是医闹,莫非…… 莫安在心中打了几个圈,已然大约摸猜测出发生什么事了。 先前的事他不知,但往后一定是东方琉璃接诊了李老伯,然后给人送到家里,至于人怎么死的,就有待考究了。 “东方琉璃,本官问你,李吴氏所言可属实?” “大人明鉴,确实与草民所经历有些出入。”东方琉璃拱起衣袖答话, “哦?那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东方琉璃向前一步,缓缓将各种原委道来。 “今早药铺开张,草民和往日一般在里面坐着,不多时李老伯来医馆送鱼,收下后便坐在门槛上歇息。草民见他年事已高,曾邀请他进店坐坐,但被其以还要继续送鱼给拒绝。草民近来身体不大好,困顿的紧,不多时就开始丢起盹。刚闭眼没多久,就听到一声惨叫,睁开眼看去,李老伯已经在地上了。” 东方琉璃顿顿,继续道,“正所谓医者父母心,求诊的人草民都鲜少拒绝,更何况是倒在自家门口的病患,草民忙起身上前查看,发现人是自台阶上摔了下去。草民想他年事已高,忙叫人搭把手抬进了医馆查看。细看之下,是断了几根胸骨。” “那而后呢?”莫安算是听明白了,原来这先前确实有事发生,不似李吴氏说的那般片面。 “知府大人您也知道,这断了胸骨对病患来说是件大事,可对草民一个行医的来说却是司空见惯,在确认他无大碍后,草民自然是将人亲自送回家了,却没想到为此沾染上了官司。”东方琉璃一声苦笑,颇为无奈。 东方琉璃一言,虽无一星半点辩解之词,却因更加客观而提升了可信度。跪着的李大婶听完她所言,忙匍匐往前爬上几步,布料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开口大声辩驳道,“不是这样的!大人!是东方琉璃,是东方琉璃害了小妇人的老伴!” “闭嘴!”莫安还在思量间,被人打搅十分不悦,冷冷扫过下面跪着的人,道,“孰是孰非,本官自有考量,还需你来教?” “小妇人不敢。”李大婶被他这么一凶,怯怯的缩回脑袋。 将目光转向东方琉璃,莫安开口道,“你可有证据证明你所言属实?” “自然是有的。”东方琉璃轻松一笑,总算是问道点子上了,开口道,“当时天色虽不算早,却也不晚,不少摊子都摆了出来,整个西街对着草民医馆附近的摊贩,理应都能做人证。” 莫安原本以为东方琉璃要拉伙计做证,心想这怕是没有多大说服力,却未料到东方琉璃会说这么一出,顿时心下宽慰,点头称好,“本官会去传人,那物证呢?” “自然是要验尸了。”东方琉璃笑道,脸上是人畜无害的表情。 李大婶,知府大人面前,看你如何阻止我查看尸体。 果然,一听要验尸,李大婶瞳孔一缩,但很快又平静下来,只要不让东方琉璃碰尸体,就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但是,她算漏了一步。 只见堂上的莫安眉头一皱,颇为不好意思的开口,“东方大夫,你也知衙门经费紧凑。这验尸的事,恐怕还得麻烦你。” 东方琉璃闻言,微微一笑,将目光往一旁跪着的李大婶身上一瞥,道,“大人的难处草民理解,只是作为嫌犯,由草民动手,怕是不妥吧?” “就是就是。”李大婶本来听得莫安叫东方琉璃验尸,吓得一颗心都要自胸腔里蹦出来,生怕东方琉璃就这样答应下来。眼下见东方琉璃婉拒,心中不由暗喜,也顾不得什么体面,连忙开口道。 莫安鄙夷的看了那妇人一眼,并未理会她,而是将目光落在东方琉璃身上,问道,“那东方大夫说说,可有什么好法子?” “草民觉得,当另寻个能开膛验尸的人来。” 东方琉璃说的轻巧,莫安却急的要滴下汗来,若是能开膛破肚的人这么好找,这衙门,还能这么缺仵作吗? 陪着笑脸,莫安对着东方琉璃道,“东方大夫说笑了,可还有其他法子?” “有。”东方琉璃答的斩钉截铁,似乎胸有成竹。 “请讲。”莫安探出半个身子去,方便自己能听清楚她所言。 “请大人允许草民看上这尸体一眼,然后做出论断,大人带人去寻找佐证草民论断的证据,待到证据到,谁都做不了假,再开膛破肚,验尸,如何?” “此法甚好。”莫安激动的一拍桌,就允了东方琉璃的请求。 这下可慌了跪着的李大婶,直起身子来就要阻拦,奈何公堂之上,哪允许她胡作非为,最终还是被拉开,眼睁睁的看着东方琉璃上前去掀开尸体上盖着的白布。 李老伯生前就瘦的厉害,尸体黝黑的皮肤彰显着他生前的行当——一个常年在河边靠打渔为生的老者。东方琉璃将尸体大概浏览了一遍,确认这是李老汉无疑,才绑起广袖,蹲下去仔细查看。 一靠近尸体,一股浓烈的鱼腥味夹杂着烟草的味道就铺面而来,姬宫涅适时的递上一块帕子,却被东方琉璃拒绝。 这可是事关己的大事,一点细节都不得忽略,这点味道她还是受的了的。 按压尸体腹部,整个躯体随着一抖,嘴角却并没有鲜血渗出。 难道不是脏器出血? 东方琉璃奇怪的撬开尸体口腔,想看个究竟。 “麻烦大人掌盏灯过来。” 亮光打了过来,东方琉璃要了一根筷子,抵住尸体舌根,向着里面看去。 果然—— 东方琉璃起身,要了一盆水净手,开口,道,“启禀大人,草民想,草民应该知道这李大伯,死于何因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千面鬼母(六) “是何缘故?”莫安知道东方琉璃的习惯,按捺住内心的焦急,好不容易等到她净完手收拾好,早已迫不及待。 只见东方琉璃接过姬宫涅手里的白帕,边细细擦手边道,“以草民经验来看,他的死因,应该是吸烟的时候,胸口有痰,没有咳出来,堵住了气管,窒息而死。” “窒息而死?”莫安吃了一惊,这死法,倒还真是不知让人该说些什么。 转身看向一旁的李吴氏,若是这般,也不用去搜集什么证据了,直接问明白,这事就算是结束了。 “李吴氏,本官问你,他可是在被送到家中后吸过烟草?” 站在一旁的李吴氏看着莫安,心中愤愤不平,她就知道让东方琉璃看尸体就没什么好事,这个人医术太精。 她承认李大伯回家后受她鼓动吸了烟草,但这点是绝对不能和莫安讲的,她要的,就是置东方琉璃于死地,家中她已收拾整齐,她自信不会露出破绽。 只要她不认,东方琉璃猜出死因又如何,没有证据照样不是白搭? 思及此,李大婶开口否认,“没有,小妇人家老汉没有吸烟草。” “没有?”莫安的眉头再次皱起来,按道理,东方琉璃的判断不应该出错。就比如一年前,胭脂匠的那个案子,东方琉璃虽早就察觉有些不对劲,却从未说过一句话。直到她可以确认,才将所有分析说与他听。 由此可见,东方琉璃是个极为严谨的人,这般严谨的人,又怎会胡乱说话呢? 可李吴氏是什么意思呢? 东方琉璃闻言,脸上笑意更深,这妇人倒是有意思,看来是个不见棺材不见泪的主,为了给知府大人少添麻烦,看来还是得她出马搞定啊。 “知府大人,还是去东街走一趟吧。”东方琉璃适时的提议。 “也只有这般了。”莫安招呼人,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就往东街方向去了。 李大伯的住处格外破烂,数十个人共同到那院子里站定,空间立马显得狭小不堪,东方琉璃问了李大伯身前歇在何处,便带着一两个个人,共同进了那间屋子。 掀开竹帘,东方琉璃将头往里面一探,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屋子,也太整齐了吧? 那两位衙役还跟在东方琉璃身后,询问道,“东方大夫,怎么不进去了?” 啪的一声,东方琉璃把竹帘放下,黑着脸大步走了出去,连足下都带着浓浓的冷气。 “东方大夫——”莫安也鲜少见这位好脾气的大夫发火,见人怒气冲冲的走了出来,连搜查都没有,心下顿时觉得不好,却也不知该如何搭话。 “你不搜查了?”莫安略带着小心,试探着问道,这不过就是个大夫,为何站在他身边,威压很大呢? 感觉和面对京官一样。 莫安揩了一把汗,等着东方琉璃发话,那场景,倒像是东方琉璃才是主宰。 只见东方琉璃一把抓住李大婶衣领,吓得所有人一惊,姬宫涅更是上前试图将两人分开。 这女人虽然居心叵测,可动手是万万不能的,这不是把自己把柄直接往对方手里送吗? 可东方琉璃眼下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她眼中有熊熊怒火升起,直接开口道,“你是在消遣我?” 李大婶一脸慌张,恰到好处的惊慌让莫安皱起了眉头,“东方琉璃,不要乱来!” “我问你,你是不是再消遣我?” 东方琉璃却十分偏执不听劝,捏住李大婶的衣领不肯松手。 “你放开我!”李大婶假意挣扎着,脸上的笑容更甚。 哼,东方琉璃,慌了吧? 就在众人以为东方琉璃要闯祸的瞬间,门扇吱呀一声,自外面进来两个人来。 众人回头,只见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出现在院落之中。 “怎么回事?”莫安不悦的训斥下属,怎么把外人放进来了? “启禀大人,这两个人,我们实在是拦不住啊!”守着门口的衙役匆匆忙忙跑进来,一脸慌张,这两个人,看着普普通通,力气大的吓人。 东方琉璃回首,恰好看见那一身白衣的女子朝她妖娆一笑,那神情,仿佛就是在说,看,我回来帮你了。 黑白无常。 莫安还想出声训斥,就听得那黑衣男子开口冷冷道,“愚蠢!妖邪都分不清,还做什么父母官?” “你说什么?”莫名其妙被人骂,莫安的反应甚是激烈。 “我哥哥说你傻,连人和妖物都分不清,不配做这个官。”白无常掩唇一笑,“好心”的解释道。 此刻,李大婶也早已注意到来人,瞳孔微缩,这两人来做什么? 不过,该做的事还是得做的,她也有那个自信,这两个小啰啰还奈何不了她。 “废什么话,还不如直接把现实摆在他们面前看。”黑无常对着自己的妹妹使了个眼色,两人上前甩出铁索,狠狠的绕在了李大婶的身上。 这可比东方琉璃的法子直接多了。姬宫涅暗道,可是,这怕更是火上浇油吧。 铁索一出,东方琉璃就往后退了一步,看来这兄妹俩是知道此人真实身份的。只不过,她是谁呢? 勾魂索魄是二位无常的看家本事,这铁索的威力自然不会小。冰冷的锁链缠绕上身,李大婶只觉得自己呼吸都有些苦难了。 锁链隔着衣料勒入烂肉,越陷越深,不住的收缩,估计用不了多久这具肉体就会撑不住,腐烂的外表就会暴露在众人面前。到那时候,免不得一场恶战。 他们有四个,人数上她并不占优势,还是先溜为妙。 回首恨恨的瞪了一眼红衣人,东方琉璃,这次算你走运! 一股黑烟升起,李大婶的躯体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姬宫涅也看到了那股黑烟,刚迈开腿想去追,却被东方琉璃拦住,摇了摇头。 知府大人还在,他们不能轻举妄动。 姬宫涅一甩袖,无奈的退了回去。 莫安凡胎肉体,识不得什么变化大局,眼见李吴氏倒了下去,脸上变了颜色,忙伸手就要去扶。 “大人不怕沾了尸臭,就尽管去扶!”黑无常收起锁链,冷冷道。 尸臭?莫安懵了,怎么回事?这人刚死怎么会有尸臭? “自然是死了好几天了。”东方琉璃看了眼迷糊的莫安,抽出一旁立着的衙役腰间大刀,亲自上前挑破了那妇人衣衫。 大片大片腐烂的肉暴露在众人面前,白花花的蛆蠕动着,看的人胃里泛酸。更有甚者,被前面铁索勒的变形,和周围模糊成一片。 “哇——”莫安一时间没忍住,吐了出来。 “大人没事吧?”东方琉璃递给他一块干净的帕子,叫人将其扶出了院落。 莫安被手下扶着,缓了好一阵才勉强能直起身,偏偏东方琉璃不肯放过他,追问道,“大人可看清了,李吴氏,不该是今日死的吧?” “不该不该。”莫安答着话,脑海里又飘过那腐尸的恶心模样,胃中不由得又是一阵痉挛。 天杀的,他到底是得罪谁了,要被这样对待? “那她是何时死的?”东方琉璃依旧不依不饶。 “不知道。”这他哪知道啊?他只是个知府,又不是仵作。 “不知道?”东方琉璃眯了眯眼,又准备开口发问。 这下子莫安总算是学乖了,见东方琉璃又要发问,连忙先一步阻住她话头道,“不管她哪天死的,本官知道,这都与你没干系,东方大夫,麻烦你了,你可以回去了。” “多谢大人!”东方琉璃满意的扬起嘴角,告辞。 莫安这才松了一口气,招呼着手下打道回府了。再折腾下去,他都要怀疑自己会不会因公殉职在此处。 第二百五十章 千面鬼母(七) 医闹的事就算是告一段落,莫安特意昭告了全城,对阴阳医馆的口碑倒未造成什么影响,可东方琉璃这心里,却依旧是七上八下的放不下心来。 那个人,究竟是谁?她为什么要和她过不去? 这一切,都是她需要思考的问题。 好在有黑白无常二位,一回医馆便将事情和盘托出。 只见黑无常一脸严肃的看着东方琉璃道,“你怕是有大麻烦了。” “什么麻烦?”东方琉璃一头雾水,自己最近,似乎没得罪什么人啊? 好吧,她承认自己做着=这一行当,干的就是得罪人的事,可究竟是谁,这么急迫的想致她于死地,还用这么民间的方法,摆明了就是看准她不会擅自在人间施法,好让她逃不脱。 “你知道那个所谓的李大婶是谁吗?”白无常搭腔道。 “不知道。”这不是废话吗?东方琉璃极力控制自己才不让自己去翻白眼,她要是知道的话,还用得着在这里听他们兄妹俩说话吗? “那个女人,是虞山鬼母。”不等东方琉璃鄙视完,自黑无常的嘴里,就滑出这么一句话来。 虞山鬼母?东方琉璃瞳孔一缩,心中也骤然一紧。 这么久了,终于肯现身了吗? “而且之前,你们应该见过一面。”黑无常继续道。 “见过一面?”这下东方琉璃是真吃惊了,她不记得有这么个人啊。 “原来那个章台,就是她开的。”白无常单手叉腰,道。 章台?东方琉璃仔细回想,一个满身脂粉气的女人便出现在她脑海中。 “你们是说那个老鸨?” “正是。” 东方琉璃觉得不可思议,她怎么会跑到杭州城开烟花场所?难道她就这么闲? “不是,她来杭州是有目的的。如果我没猜错,那时她在杭州城布局。”黑无常仔细分析道。 经他这么一点拨,东方琉璃也回忆起来了,那日她大闹章台,死了一片的,都不是人,而是阴兵。回来的时候她还问过这兄妹俩,当时这两人没能详细解释的料。现在看来,一切倒是十分的顺理成章。 那些阴兵,正是虞山鬼母的手下。 那——斗了这么久,这场战役终于要正式开始了吗? 知晓了对方身份,也碰过面了,东方琉璃心中也踏实了不少,至少不像前几日那般惶惶不可终日了。 “还是小心为妙。”黑无常皱皱眉,道,“这虞山鬼母,除了能日产九子外,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本领。” “什么本领?”东方琉璃问道。 “她有个绰号,叫做千面鬼母。” “千面鬼母?”东方琉璃念叨道。 “嗯。”白无常点头,主动解释道,“传说她有很多张脸,可以幻化成世间所有人的模样,其逼真程度,就算是大罗神仙也看不出来。” 这不和百里无忧一个样子吗? 当然,这话东方琉璃并未说出来,随便透漏别人的看家本事,可是不好的。 “所以,你一定要多加小心。”黑无常一脸严肃的嘱咐道,“我们兄妹二人这几天要调职,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女人捣的鬼,话说到这了,你自己——多加小心。” 东方琉璃点点头,黑无常虽然面冷,却也是个重情义之人。 “对了,据我估计,她很有可能会去章台。”临出门前,黑无常回过头来,对着东方琉璃说了句。 “知道了,多谢。” 送走了两位无常,东方琉璃坐在了大厅里的木椅上,端过已经凉透的茶,往下灌了几口。 章台。 秦皇俑好像就在章台。 她不会是去做说客了吧?东方琉璃一阵心慌,急急奔向内室,就要去找她的 宝贝画册查看。 僻静的巷道里,一个妇人正对着一名少女。 “我说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我不可能去伤害百里。”少女抬着头,娇弱的脸上一脸倔强。 “没叫你伤害他,只是叫你配合一下而已!”妇人冷冷打断少女的话,这孩子,一点都不像她,不够狠厉、儿女情长,怎么成得了大事?她都有些后悔当初将她留下了。 “我不想骗他。”少女偏过头,眼中有嫌恶也有忧伤。 “不想骗他?”妇人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般,道,“那好啊,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不要!”少女急忙拉住妇人衣袖,不让她离开。 “不要?”妇人转过头来,道,“你刚才还不是说不想骗他吗?怎么?口是心非?” 少女低下头,挣扎许久,终是抬起头来,道,“我答应你便是了。” “这就对了嘛!”妇人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来,拍拍少女的脸颊,用哄着小孩的语气道,“早知道乖乖听话不好吗?非要整这么多幺蛾子。” “好了,回去吧!” “那你要答应我,不能告诉百里我的真实身份。”少女咬咬唇,冲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喊道。 “放心,我说话算话。”那妇人摆摆手,一转眼便消失在了巷道之中。 话说东方琉璃急匆匆的往屋子里赶,掀开门帘,正好与迎面过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东方琉璃揉揉自己被撞痛的脑袋,十分不悦的抬头训道,“赶着去投胎?” 百里无忧一愣,扶住东方琉璃的手松开,道,“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回来再和你说。” 说罢便匆匆忙忙的出了医馆。 东方琉璃对着他的背影白了一眼,他能有什么正事?真是有病。 “他是去接寿眉的姑妈。”东方琉璃抬腿往里面走,正好碰见颖儿自厨房里端了一碗白水出来,见东方琉璃这样子,替她解释道。 “姑妈?”东方琉璃一阵疑惑,寿眉不是孤儿吗? “孤儿就不能有姑妈了?”颖儿面上一阵笑,“听说是在寿眉出生不久后就远嫁了,因为路隔得远,联系一次不方便。后来再想起娘家时,家里已经没人了,陆陆续续寻了十几年,才找到自己大哥的血脉,便寻思着过来见一见。” 原来是这样。东方琉璃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千面鬼母(八) 不多时日,厨房里升起袅袅炊烟,东方琉璃自外面的诊台上起来,顺着里面的人招呼声掀开门帘,就要往后院走去。 寿眉的姑妈便是在这个时候到的,白衣公子谦恭的指引下,一个穿着素雅的中年妇人,以手拉着罗裙,在丫鬟的搀扶下进了医馆。 “你们便是住在这?”一进门,那妇人站定后,抬起头来将整个医馆细细打量一遍,继而皱起眉头,问道。 “暂时是。”百里无忧对那妇人十分谦恭,想来是看在寿眉的面子上,爱屋及乌,“因为寿眉身体不大好,在下与这医馆的大夫是好友,又住在隔壁,索性就搬过来了,方便照料。” “哦?你住隔壁?就是那间乐坊?”那妇人听了百里无忧的这一番话,脸上神色才算有所缓和。 “正是。”百里无忧恭敬答道。 这妇人真是好生无礼,说是寻亲,她却怎么看着不像是那么一会事呢?一般亲属,不应该先关心侄女的病情吗?她倒好,先关系起人家家产来了。 东方琉璃摇摇头,终是未多话。 毕竟,是人家的家事。 因为寿眉的姑妈来了,东方琉璃这小小的院落也塞不下那么多人,索性就让一行人都搬进了百里无忧的乐坊。怕百里无忧一个大男人照顾不来,东方琉璃还特意请了颖儿过去搭把手。颖儿既然过去了,大白自然就没有留在医馆的道理,于是乎,一时间,热闹的医馆,竟然又只剩下东方琉璃和姬宫涅了。 也好也好,乐得清闲,东方琉璃品着茶,就着昏暗的烛光,翻开那本她珍藏许久的画册。 翻过秦皇俑,接下来的一页,是一个以面具遮面的女人。 是千面鬼母无疑了。 可,这又能说明些什么呢?东方琉璃一阵苦笑,突然觉得姬宫涅说的很对,这就是一本没用的破册子。 比起茫然无知的未来,更悲哀的事是你明知会有什么,却无力做出预防。 这样的预见未来,和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呢? 东方琉璃烦躁的合上画册,随手将其往后一扬。 对了,黑白无常兄妹二人不是说鬼母极有可能去章台,她要不去看看? 她去章台,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联合秦皇俑对付她。如果她去了,就有可能阻止这两个人的合作,说不定,还能联合秦皇俑反将鬼母一军,将其趁机消灭。那么,再往后,便容易的多了。 这般想到,东方琉璃长抒一口气,起身整整衣领,抬腿就要往门外走去。 吱呀一声,木质的门扇被打开,东方琉璃抬头,眼帘便撞进一个高大的身影。 “你要去哪?” 是姬宫涅,只见他眉头紧锁,死死的盯着面前的红衣人。 晚风起,吹起东方琉璃额前的碎发,她扬着脸,声音微微颤抖,脸上也有不自在的神色闪过,“啊,我就出去走走。” “那一起吧。”姬宫涅也不戳破她,只是让开道来,邀请东方琉璃与他共同出行,那架势,完全忘了东方琉璃才是那个发起者。 姬宫涅是坦坦荡荡无所谓,可东方琉璃却有些急了,她很清楚,自己这出去,哪里是随便走走?她可是有正事的。 “怎么?不方便?”姬宫涅见她好半响都没动静,主动开口询问。 “没有。”东方琉璃矢口否认,脸上的僵硬却暴露了她此刻的心境。 “东方琉璃。”姬宫涅叹一口气,将红色的身影抓至眼前,逼迫着她与自己对视,“什么时候,连你也学会了撒谎?” “我——”东方琉璃刚想否认,就被姬宫涅伸出的一根中指比在嘴巴上,堵住了接下来要出来的话。 “别说你是为了我好,我是个人,有自己的思想和判断力,不用你来帮我做决定。既然是朋友,至少该坦诚相待吧?嗯?”浓浓月色下,姬宫涅的声音温柔的似乎能滴下水来。东方琉璃再也不好辩解,只得将面前的手指自唇瓣间拿下来,低下头,轻声道: “我要去章台,你要一起吗?” “是。”姬宫涅的脸上绽开一抹笑容,一紫一红两道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章台。 凌乱的大厅中,一个身材巨大的男子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四周是一片狼藉。 “唔——”男子一声闷哼,浓郁的睫毛极速抖动,继而睁开双眼,混沌的眼中充满了血丝和暴怒。 这该死的女人!竟然敢暗算他! 要是被他逮到了,非把她碎尸万段了不可! 轻轻挪动身子,身上痛的不行,秦皇俑忍住剧痛,将目光往自己身上扫了一遍。 这女人,可真是狠!竟然拿捆妖绳把他绑起来了? 对了,东方琉璃。 秦皇俑的瞳孔一缩,那女人一定是去找东方琉璃的茬去了。不行,他得阻止她!至少,得给东方琉璃通风报个信。 思及此,被捆成一个粽子似的秦皇俑拼命的蠕动身子往前爬去,也不管自己的姿势是多么的难看,眼下,最重要的是东方琉璃。 他绝对不允许那女人毁了东方琉璃,绝不允许! 捆妖绳为上古神器,世间妖魔鬼怪,任你本事通天,被此物锁住,没有咒语,就再无脱身可能。而且为了警示妖魔,这绳子上海被下了禁制,那便是你越是挣扎,绳子就会勒的更紧,到皮肉里边去。 秦皇俑这般用力折腾,绳子早已扣入皮肉,所行过的地方,皆是一道道血痕,豆大的汗珠自他额头上落下来,可他依旧咬紧了牙关,用力往前爬去。 除了他,没有人会知道虞山鬼母的诡计了。要是他因为这点痛苦就呆在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就算是为他做件事吧,秦皇俑这般想着,身子蠕动的更用力了。 血和汗混杂在一起,在地面上绘出一幅幅诡异的图案,先前打斗留下的破碎桌椅上的木屑扎进他的身体,那人却似没有一丁点的痛觉,只是不断的往前爬去,往前爬去。 努力,努力,只要见到东方琉璃,一切都就好办了。 “唔——”绳子,越勒越紧了,秦皇俑不得不停下来喘几口气,才能防止自己因为被勒的太紧而窒息。 第二百五十二章 千面鬼母(九)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月光顺着那巨大的缝隙倾泻而入,秦皇俑靠在门边,抬起头看向闯入者,一抹赤色进入他眼帘,瞬间像是照亮了他,犹如神牴。 “秦皇俑?你怎么了?”东方琉璃一进门看见的便是这般景象,凌乱的大厅内,一条条蜿蜒的血迹遍布,浑身上下血淋淋的男人靠在门扇边,粗粗喘着气,看到她进来,眼神中透出惊喜。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间,下一秒,他眼神中的光芒便渐渐暗去,继而脑袋往旁边一歪,晕死了过去。 “秦皇俑!”东方琉璃喊了一声,急忙放开推开门扇的手,蹲下去查看倒地的人。 “怎么回事?”姬宫涅一直都跟在东方琉璃后面,先前被东方琉璃挡住了视线,自然是未看清里面的情况。东方琉璃这一蹲,刚好就将视线让开了,姬宫涅这才看清里面状况。 那五大三粗的野汉子,此刻正倒在地上,浑身是血。 “姬宫涅,过来扶一把。”东方琉璃伸手就要去抬秦皇俑的脑袋,边伸手还边招呼后面的姬宫涅搭把手。 姬宫涅点点头,卷起衣袖就要帮忙。 “等等!”就在这时,东方琉璃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在秦皇俑的身上,好像摸到了绳子。 将手举起来,对着月光,鲜红的颜色在清冷的月色下触目惊心! 姬宫涅的眉头也皱成一片。 东方琉璃想,她大概明白他是怎么了。 这是捆妖绳! 怪不得他这么虚弱,怪不得这地上有这么多的血迹。 东方琉璃心头一紧,心中默念咒语,替他解开了身上枷锁。 “带他回医馆?”姬宫涅看着那人在绳子解开后迅速膨胀的身体,眼中有一丝不忍划过。 这男人是得罪了什么人,才被虐待成这个样子?而且,看章台这里的景况,此前定是发生过一场恶斗。 会是虞山鬼母吗? 若是这般,那这鬼母的战斗力,未免也太强悍了吧? 东方琉璃可没姬宫涅想的这么多,她是个大夫,首先该做的事便是救死扶伤。眼下什么虞山鬼母、千面鬼母的,在她眼中都宛若虚无,她唯一在乎的,是赶紧给面前的这个人处理伤口。 只见她皱着眉,道,“不行,他太重了,以你我二人之力,恐怕都没法到桥跟前,况且他体型庞大,抬出去叫人看见了,恐怕就有麻烦了。” “那怎么办?”姬宫涅绝对她所言甚有道理,忙开口问道。 “这样吧——”东方琉璃稍加思索,对着姬宫涅吩咐到,“我开一张单子,你去最近的药店买东西,我们就地处理。” “好!”姬宫涅点头应道。 自怀中掏出一块白帕,东方琉璃以气凝笔,飞速在其上开出一系列必需品丢给姬宫涅,后者便足下生风,立刻飞奔出去了。 东方琉璃看着眼前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人,无奈的叹了口气,广袖一挥,以法力将屋内恢复整洁,再变幻出一张大床来,将秦皇俑置于其上。 小心翼翼的将秦皇俑身上的衣料一点点往下来褪,幸好他穿的是青铜盔甲,不似布料那般容易粘在皮肤上、不好处理。 可这青铜衣也有个不好的地方,那便是被捆妖绳一勒,便深深往里面陷去,给东方琉璃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东方琉璃累的满头大汗,废了好些个功夫才将那一身盔甲给褪下来,而这个时候,姬宫涅也回来了。 “药铺都关了,我回医馆拿的。”姬宫涅的气息因为快速奔波而有点不稳。 “有劳了。”东方琉璃接过东西,也不再废话,熟练的为躺在大床上的人处理起了伤口。 “他怎么样?”虽然算是半个敌人,可在东方琉璃完工后,姬宫涅还是在犹豫片刻后问出了口。 “还好,就是勒的时间太长,身体有些不适应而已。”东方琉璃满身大汗,接过姬宫涅递过来的水洗了洗手,又拿帕子擦了把脸,对着床上的人满是遗憾的道,“不过身体上留下的这些痕迹,可能是再也没有恢复的可能性了……” 姬宫涅顺着东方琉璃不忍的眼神看去,只见那陶制的身体上,已然裂开一道道口,看上去危险至极。 就好像……随时都会破碎一般。 “他会死?” “暂时不会。”东方琉璃顿了顿,道,“不过这个样子,也只能再回到古墓里,才能苟活吧。” 姬宫涅明白了,这样的结果,对于秦皇俑,恐怕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吧。 “好了,等他醒来吧,说不定能问出来些什么。”东方琉璃拉过姬宫涅,去一旁坐着了。 全身火辣辣的疼,干的难受。睡梦中,仿佛有一双冰凉的手,自他肌肤上划过,带来甘露。 秦皇俑*着,转身,自疼痛中醒来。 “你醒了?”听到动静,东方琉璃第一个奔过去,阻止了秦皇俑想要起身的动作,防止伤口进一步裂开。 一时间,秦皇俑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不怎么愿意让眼前人看到自己的这番窘境。 “发生什么事了?”东方琉璃注意到他眼中的失落,耐心问道。 对了!经东方琉璃这么一提醒,他倒是将先前的事都想起来了。 抓住东方琉璃的手,秦皇俑的情绪激动不已,“虞山鬼母,她,想害你!” “我知道。”东方琉璃的手腕被他抓的生疼,却为了照顾秦皇俑的情绪而不忍挣开来。 “不是。”或许是情绪过于激动,秦皇俑竟然剧烈咳嗽起来,整个身子随着咳嗽的动作而不断的颤抖,东方琉璃赶紧为他拍背顺气,过了许久才好。 “你慢慢说,不急。”东方琉璃此刻也管不上什么鬼母了,只想着眼前的人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毕竟,他的心,是想着他们的。 “咳咳咳!”好半天,秦皇俑才顺过气来,按着东方琉璃的手腕,一字一顿,“她去了你的阴阳医馆。” “去了阴阳医馆?”东方琉璃满眼疑惑,白天的画面闪现过脑海,瞳孔骤然一缩,不会是…… “她今日来找我,要我帮忙联手对付你,被我拒绝后,就下黑手将我绑起来,还扬言她有内应,不用我照样也能进入医馆……” 一瞬间,东方琉璃什么都明白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千面鬼母(十) 什么寿眉的姑妈,不过是她用来遮掩她身份的幌子而已。 那——百里无忧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糟了,东方琉璃眉头一皱,对着姬宫涅吩咐道,“你留在这里,我得马上回去。” “我跟你一起回去。”姬宫涅自然是不愿她一个人面对危险,执意要跟她一起走。 “你走了,他怎么办?”东方琉璃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那个往日跺跺脚就够让大地颤上好几下的汉子,此刻就像一个破布娃娃一样躺着,随时都有可能死去。 这种情况,东方琉璃怎么放心能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可是——”可是他实在是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回去。 “没有什么可是,照顾好他。”东方琉璃拨开姬宫涅握住她手腕的手,转身就要离去。 “你和他一起去吧。”自身后传来闷闷的男声,姬宫涅意外的回头,只见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此刻虚弱的躺在榻上,眼底却是一片清明。 “你和他一起去吧。” “那你呢?”姬宫涅看着面前的人,问出了声。 秦皇俑笑笑,“我这个样子也不好拖你们后腿,自然是找个地方好生休养着。” “就你现在这个样子?”姬宫涅表示怀疑。 “放心,有人帮我,混了这么些年,要是关键时刻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岂不是很失败?”秦皇俑的话语中带着戏谑,姬宫涅也确实担忧东方琉璃的安危,仔细考虑下,便嘱咐了他几句,道,“那你好自为之,我得去了。” “嗯,去吧。”秦皇俑的脸上带着笑,带着血迹的脸在月色下显得有些狰狞。 “记得,照顾好他。”在临出门前,身后飘来这样一句话。 “我会的。”姬宫涅身形微顿,点点头,握着手中剑,消失在了苍茫夜色之中。 今夜,注定不会平静。 秦皇俑摸着自己身上的伤痕累累,心中一片冷寂。 话说东方琉璃与姬宫涅匆匆赶到医馆,四周一片寂静,隔壁绿袖坊的灯盏已歇,看起来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又有谁能想的到,就在这一片寂静下,掩着的,便是万重杀机。 寿眉的姑妈,会是虞山鬼母吗? 东方琉璃也不知道。 这是眼下这景况,宁可错杀一百,也绝对不能放过一个可疑之人。 她,以及她身后的那些人,都再也经不起一丁点的伤害了。 她要保护他们,要他们,平平安安,一世长乐无忧的活下去。 “现在怎么办?”姬宫涅问道,手中含光颤抖不已,如预知风声,只待破茧而出。 “去绿袖坊。”东方琉璃道。 “直接进去?”姬宫涅皱眉,这样恐怕不妥吧?别说这样贸然进去能不能逮到那女人,就算是他们有本事逮到了,以百里无忧糊涂的犟脾气,也一定不会让他们带走虞山鬼母。 “他凭什么不让我们带走?”东方琉璃瞥了他一眼,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可她在这的身份是寿眉的姑妈!”姬宫涅提醒身边的红衣人道,百里无忧有多宠着护着寿眉,是众所周知的,东方琉璃要拿寿眉的姑妈,百里无忧能放过她吗?这是用脚趾头想都能想明白的事。 “可她不是。”东方琉璃冷笑,“她不过就是个鬼怪而已,我就不信,寿眉会一个劲的护着她,除非——” 说到这里,东方琉璃突然一怔,继而浑身一僵。 “怎么了?”姬宫涅还未反应过来,伸手去推东方琉璃,待他反应过来,面上已是一片惨白,身后汗津津的湿了一片。 “你是说——”姬宫涅艰难的开口。 “眼下,也只能偷偷行事了。”东方琉璃眉头紧锁,舍弃了去敲大门的想法,直接飞身一跃,跳到绿袖坊二楼,推开窗柩就要进去。 昏暗的月色下,一个赤衣人儿身手敏捷,自黑暗中遛入更黑的地方,下面的紫衣男子也不甘落后,起跳,轻松落在窗外,紧跟其后。 夜已经很深了,整个乐坊安静的只有做着美梦的人儿酣甜的呼吸声。东方琉璃招呼着姬宫涅,两个一间一间摸下去,寻找着“寿眉姑妈”的住处。 东方琉璃进来之时虞山鬼母便听到了。作为虞山之主,要连这点警惕性都没有,估计她早就是不知道哪一任前鬼母了。 门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如若她不仔细去听,根本察觉不到,这个东方琉璃,果然可怖。 是,不用出门查看,鬼母便知道是东方琉璃过来寻她了。但她却也活的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就这样大大方方的躺在床上,等待着不速之客的到来。 实在是不是她掉以轻心的亲敌,是她这个“姑妈”在百里无忧眼里,实在是太重要了。 也是,寿眉打小没了爹娘,现在家里正儿八经就她一个长辈亲戚,他想要娶寿眉,至少还得通过她同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 只要捏住了寿眉,她就不会为侄女婿不帮着自己而担忧了。 与其操心,不如美美睡上一觉。 鬼母这般想着,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便又再次陷入美梦。 直到有人将手搭在她箭头上,她才幽幽转醒。 有些年岁的妇人头发披散着,张大嘴打着哈欠看着面前的来人,眼神里满满都是平静。 “你不是隔壁那个大夫吗?来我这做什么?还是大半夜的。”鬼母假意揉揉眼睛,语气里满满都是抱怨。 “装有意思吗?”东方琉璃才懒得和她打太极,她现在就只想速战速决。 “装?装什么?”鬼母的表情有点崩,得一旁跪着的丫鬟出言提醒才略懂一二。 “我与东方大夫,只不过在今天白日里见过一面,东方大夫何必将话说的这么难听?是我私下里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鬼母扬起头,一脸迷茫无害。 若不是之前就打过交代,东方琉璃真的就要信她所说、并配合她把这个谎再把事情所有都圆顺。 可惜没有如果。她是怎样的一个人,东方琉璃比任何人更明白。 “虞山鬼母,你这样,怕是有点不妥吧?”东方琉璃已失去耐心,双手环抱着自己的双臂站在床头,等待着她的回复。 第二百五十四章 千面鬼母(十一) 果然,床榻上装疯卖傻的人闻言眼睛微眯。 “虞山鬼母,承认吧!”东方琉璃看到了她的小动作,心中已然了然,可落下的心又再次提起来。 因为,这不是终结;而是开始。 “是。”良久,那榻上的人起身,慢慢逼近她,引得姬宫涅浑身紧张,几乎就要拔剑挺身而出。 但她停住了,在离东方琉璃很近的地方,停住了。 “我就是,虞山鬼母。” 刹那间,东方琉璃的瞳孔缩的厉害,眼睛死死盯着面前发丝凌乱的妇人,薄唇紧抿,似乎就要滴出血来。 手指在袖间缩成拳状,往昔宛如一幅幅画卷,以血做墨,残忍摊开在她面前。 哪有什么命中注定、轮回如此?一切的一切,不过是面前的这个老女人在做妖! 东方琉璃气的发抖,而这一切都被虞山鬼母尽收眼底,只见她轻笑一声,绕着东方琉璃走了一圈,带着流动的气流,阴冷的味道充满了房间。 姬宫涅的眼睛死死盯在那个放肆的女人身上,呲的一声,含光已在月下现形。 冷冷的刀锋,在月色下泛着白光。 虞山鬼母停在东方琉璃背后,声音低的可怕,与这暗夜相符,与这气氛相吻。 “我承认了,但你,又能怎样呢?” “你什么意思?”东方琉璃眉头微皱,心中泛起不详的预感。 “我什么意思?”身后又是一阵低低的笑声,听的东方琉璃心中及其的不舒服。 这种似乎被人完全拿捏不能反抗的感觉,十分的不好,让她想要挣开。 “问的好!”那人竟然鼓起掌来,面上带着阴森森的笑意。 “东方琉璃,我原本只想让你消失,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那人在她身侧停下,凉凉的气息吹过她脖子。 “你说,被所爱之人误会、成为众之使地,是什么感觉呢?” 她知道,东方琉璃已然去过章台,并且从那该死的陶俑口中已得知一切,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只要她微动手脚,会有谁相信她呢?这种明明怀揣真相却不被人所相信的感觉,想想就觉得有趣呢。 尤其是像东方琉璃这般高傲的性子,被人误会、被人指责、被人所不理解,一定会痛苦纠结致死吧? 哈哈哈哈,东方琉璃,这就是你得罪我的下场!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今夜,她就要将连同之前的两次羞辱,尽数讨回来! 负过她的人,都去死,都去死吧! 虞山鬼母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之中,虽未出声,嘴角却已上扬至一个诡异的弧度。 抬手,东方琉璃这才发现不对劲,想去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 “姬宫涅!”立在地上持剑的紫衣男子只觉得眉心一痛,继而重心不稳,身体就不受控制的向后倒去。 咣当一声,通体晶莹的含光剑自他手中滑落,跌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姬宫涅!”怀中的男子双目紧闭,全然没有一点反应。 “你对他做了什么!”东方琉璃愤愤的看着一旁居高临下的虞山鬼母,如果眼神能够杀人,那么此刻她一定已经死过千百万次了。 “没什么,只是让他忘记一些不该记得的事,好让你孤立无援而已。”虞山老母面无表情的回答道。 果然,待东方琉璃再次低头去看时,怀中人已然转醒,只是双眸有些茫然。 “东方琉璃?”姬宫涅挣扎着自东方琉璃怀中起来,一边揉着自己胀痛的眉心一边问道,“我怎么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话音刚落,他便看到立在房间里的陌生女子,这才惊觉这里不是在医馆。 这是——绿袖坊? 他怎么会在绿袖坊里? 姬宫涅懵了。 脑子疼的要炸开,愣是想不起一丁点事来,目光无意扫过地上静躺着的含光剑,凌冽的剑气自它周身散发开来,姬宫涅一愣,似是意识到了什么。 含光,从来不会在非战斗时刻出鞘。 难道自己想杀了眼前这个女子,却被东方琉璃阻止? 可是,为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间,那边虞山鬼母“好心”开了口。 “二位这么晚闯入我一个良家妇女卧房,可真是好礼貌!” 姬宫涅此刻虽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好歹也不是完全蒙圈的,他见东方琉璃双唇紧抿,扶着他的手也渐握成拳状,可是就是不开口,便明了这其中必有蹊跷。 刚想开口,却见东方琉璃猛地一回头,对着身后女子恶狠狠道,“你闭嘴!” “哟,我闭嘴?”那妇人似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般,双手环抱站着,翻了个白眼,道,“你以为你是谁啊?大半夜不睡觉,跑到我房间里胡言乱语,说什么鬼母,真是可笑!” 虞山鬼母这一句话接的漂亮,既点出了东方琉璃他们二人来这的目的,又将事情与自己推的干干净净,接下来,就是坐下来闲心看他们自己窝里斗了。 呵呵,她心里,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东方琉璃此刻百口莫辩,她深知,在能拿出有效的证据前,沉默是最好的金钟罩,当下也不想再与这女人纠缠,扶起姬宫涅,就打算离开了。 这女人心肠可黑的很,她得回去替姬宫涅仔细瞧瞧,别伤到其他什么地方,落下病根来。 可虞山老母哪能让她如愿,见东方琉璃隐忍不发,她在心中爆出一声冷笑,上前几步,挡在门前。 “你要做什么?”东方琉璃抬起头,眼中一片阴郁。 而她面前的人笑而不语,阴恻恻的笑容在暗夜之中格外瘆人。 东方琉璃皱着眉,眼神却片刻也不敢从她身上挪开。 谁知道这个疯女人接下来还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她不得不防。 面前的人一声不响,僵持片刻过后,只见她唇角勾笑,然后在宁静的夜间,爆出一声尖叫。 “啊!” 那声音极有穿透性,东方琉璃只觉得自己的耳膜都快要被穿破,再看向面前的女子时,她衣衫不整,胳膊上有大块鲜血渗出。 东方琉璃顿时感觉不妙,拉着姬宫涅就要绕开这个疯女人。 可虞山鬼母哪能如她所想,紧紧贴住门,就是不让他们离开。 第二百五十五章 千面鬼母(十二) 三番五次的折腾下,脚步声已靠近,待东方琉璃瞥见门口那一抹素白,就知道一切都已成为徒然。 当下也不再做无谓的工作,直起腰,往后小退了半步,站定,冷冷看着面前之人。 “姨母,发生什么事了?”百里无忧外衣的扣子还未系上,就那样搭在身上,一看就是自睡梦中惊醒,而后匆匆赶来。 “百里无忧,不是我说,你这乐坊也太不安全了吧?”虞山鬼母将身子一转,眼角向上挑着,一看到百里无忧就是一阵数落,话语中的嫌恶清晰可见,就差没指着百里无忧的鼻子直接开骂了。 百里无忧还处在一脸懵的状态,今晚寿眉有些不舒服,他在旁边陪了大半夜,好不容易等到她睡了,才抽得片刻功夫躺下,身子刚挨到床面上,就被一声尖叫自梦中惊醒,迷迷糊糊间,辨得这声音是自寿眉姨妈住的房间里传来的,忙披着外衣就出来看了。这到了现场,连事情怎么一回事都未弄明白就被劈头盖脸好一顿指责,他真是莫名其妙。 强压下心头的怒火,百里无忧低下头,问道,“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你问他!”虞山鬼母干脆背过身子,不理会百里无忧了。 一袭白衣的百里无忧无奈,只得顺着把目光落在东方琉璃身上,以眼神询问她,这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东方琉璃并不打算说些什么,至少不打算在此刻说些什么。因为眼下这般情景,即便她讲了,也未必会有人相信她所言。 与其在这废口舌争,不如拿齐证据,伺机而动。 一旁的虞山鬼母在听到她这般言语时却是笑了。 这东方琉璃倒是挺聪明的嘛,省时夺势。但,她既然都把人招过来了,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她? 今天晚上,她务必要让东方琉璃成为众之矢地。 勾唇一笑,转过来时已是满目怆然,连声音里都带着无限的委屈。 “东方大夫可说的轻巧!你夜闯我卧室,毁我名节不说,还胡言乱语、逼问我是什么虞山鬼母,若不是姬公子阻止、百里无忧及时赶到,恐怕我此刻早已命丧于你手下了吧?如此般心狠手辣,还说没什么?” 百里无忧闻言,眉头皱了起来,倒不是去苛责东方琉璃,因为他很明白,她不是那样的人。倒是他这心上人的姨妈,尖酸刻薄。可人毕竟是长辈,又是寿眉在世的唯一亲人,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看着东方琉璃,面露尴尬,转过去在两人之间周旋道,“姨母,东方大夫平日里压力大,因此有些夜游症,我怕吓着您,就未与您提前说明。今夜之事,实在抱歉,可东方大夫毕竟是寿眉的半个救命恩人,况且您也是个注重名声的大家,您看这事,要不就让东方大夫与您赔个礼、道个歉,就算了吧?” 百里无忧的脸上带着讨好,目光一会儿在虞山鬼母脸上扫扫,一会在东方琉璃脸上停停,一派紧张,却让虞山老母实在意外。 不对啊,按照这蠢货对寿眉的宠爱,此刻应该是大声斥责东方琉璃为何这般无礼,然后两人吵起来,东方琉璃被赶出去才对,怎么会这样? 什么夜游症,她怎么不知道东方琉璃有什么夜游症?他倒是会诓人,怪不得寿眉被他迷了心窍。 只是道歉?这怎么够?她要的,可不止这些。 她要的,是看东方琉璃失去周围人的信任,是看她孤立无援,被摧垮心防,然后再死在她手底下。而不是这般不痛不痒的,只是舍了些口舌而已。 东方琉璃也有些意外,一双眸沉的如同天际的星星,让人琢磨不透。 百里无忧见二人都不吭声,以为是都倔着一口气,只得再次开口,将目光转向东方琉璃,脸上带着无奈与祈求的神色,“东方琉璃,要不你道个歉?” 东方琉璃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了,头微微往下低,就要道歉。 “我不接受!”眼见事情就要平息,虞山老母怎么甘心,连忙抢在东方琉璃开口服软前拒绝,一副强硬的姿态,让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 “那你自便!”东方琉璃也来了气,冷冷看了一眼虞山鬼母,抬腿就要离开。 “怎么了?”就在东方琉璃硬要离开的时候,自长廊那头传来一阵虚弱的女声,百里无忧抬头,只见一抹瘦弱的身影,在颖儿的搀扶下,慢慢向这边靠来。 “寿眉?你怎么起来了?”百里无忧疾步奔过去,自颖儿手里接过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姑娘,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系好,“不是说要你在房间里等我吗?怎么出来了?” “我不放心。”寿眉抬起头,对着百里无忧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来,然后便是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百里无忧心疼的不能自已,却也无可奈何,扶着她走到了亮出,寿眉抬头,将在场的人挨个环视了一圈,心中已然明了。 看来,东方琉璃已经知道了。 心中泛起一抹苦涩,她想低头,却觉得好像有谁在盯着她看,顺着那目光看过去,只见她的“姨妈”立在晚风中,鲜血滴滴自衣袖中渗出来,和蔼的面庞上带着阴恻恻的笑。 那笑容仿佛就在告诉她,如果她敢违背她的安排,那她就死定了。 寿眉心中一紧,立马将目光收回,蜷缩在百里无忧怀中。 哪知,就算她拼尽了权力想要躲开那女人,那人却不愿这般轻易放过她。一阵劲风挂过,那妇人已然到了她眼前,拉着她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狼哭鬼嚎的道,“寿眉啊!侄女啊!你可要给姑妈做主啊!” “怎么了姑母?”寿眉真的是及其、及其不愿搭理她的,却也无可奈何,她不敢忘那天发生在小巷中的事。如果此刻她敢无视她,不按这个女人所想进行下去,她敢保证,自己的秘密肯定就保不了多久了。 她不想,不想失去百里无忧,更不愿看到他嫌弃的目光。 那她就只有服从,去帮着这个女人,欺骗。 哪怕这一切都并非出自她本心。 第二百五十六章 齐力断金 虞山鬼母见寿眉这般乖巧,就知道有戏,当下就放开来,什么话一股脑的都敢往外说,哭喊着倾诉着自己的遭遇。 不过是将先前说的话再重复了一遍,可怜了寿眉,明知这一切是谎言,却还要细细听,还要被迫站在这女人这边。 若有一天,她功德圆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女人杀了! 要忍,寿眉暗自告诫自己。只要熬过去了、熬出头了,她不过是一块毡板上的肉而已。 如此暗示几回,她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抬起头,对着东方琉璃,如虞山鬼母所愿,质问道,“东方公子,你怎么能对寿眉的长辈如此无礼呢?” “我没有。”东方琉璃真是恶心极了这女人的这幅嘴脸,却也是无可奈何,只得抬起头,以一副高傲的样子冷冷回应。 这番高冷落在他人眼中却更像是一种死不悔改的表现,寿眉适时的颤抖着身子,做出一副好像被气疯了的模样,连说话都带着颤音。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哪样?”隐忍了一个晚上,东方琉璃终于爆发,离开姬宫涅逼近寿眉,眸中寒光冷的似乎能杀人,“你知道些什么,就敢在这指手画脚?” “东方琉璃!”虽然也不满寿眉姑妈的作风,可长辈毕竟是长辈,百里无忧自然而然站在了寿眉她们这边,皱着眉,不悦的看着东方琉璃。 “闭嘴!你也是个蠢货!被人戏耍了这么久还乐在其中,活该你被人当猴耍。”东方琉璃算是看清了,虞山鬼母今天晚上就没打算放过她,与其一直窝在壳里任她欺凌,不如一次性骂个痛快。 她不就想看她众叛亲离的模样吗?好啊,她满足她,让她看个痛快,也好过现在这般被压的死死的! 百里无忧愣住,东方琉璃,这是怎么了? “东方琉璃——”姬宫涅也感觉到东方琉璃似乎有些不对劲,迈开长腿,向前几步想要拉住东方琉璃,却被甩开。 “你别管我,你知道什么?”东方琉璃的眸中燃着怒火,看起来就像一头暴怒的猛兽。 “现在你么总信我说的话了吧?还诓我说他有什么夜游症,我看,怕是失心疯吧?”虞山老母见自己终于激起东方琉璃的反抗之心,心中高兴不已,双手插着腰,就等着看好戏了。 “闭嘴女人!你再说一遍,我就让你变成失心疯。”虽然自醒来到现在他也没弄清楚具体情况,可姬宫涅向着东方琉璃的心永远都不会变。 虞山老母愤愤的闭上了嘴,反正火已经点到了,她就等着看戏便是了,没必要做这些无妄的口舌之争。 “我不管,至少,你欺负了我姑母是事实吧?”寿眉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毕竟她是理亏的那一方,只得胡搅蛮缠的来了。 “我欺负你姑妈?”东方琉璃笑出了声,“寿眉姑娘,你我相识一年,我是怎样的人,你不明白?” 这话说的寿眉心里堵的慌,东方琉璃,却是是个难得的重情义的汉子。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她也有自己的苦衷。 狠狠心,咬着牙,寿眉将头低下去,回了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 知人知面不知心?东方琉璃愣了,明白后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东方琉璃笑的前俯后仰,那笑声自暗夜中传播开来,带着一股悲凉的怆然。 “好一个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此般,我便也不再顾忌什么,将话挑明了说吧,你眼前这个口口声声成为古墓的女人,就是我们一直以来都在寻找的幕后黑手——虞山鬼母。” “什么?”东方琉璃话音刚落,在场的人无一例外,皆是将双目睁得浑圆,一脸的不可置信。 怎么会—— 不过,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众人合上下巴,心中已然有了完整的思量。 既然那女人之前能附在李大婶的尸体上做妖,想来变个寿眉的姑母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既然在心中做了思量,一众人的表现十分鲜明,百里无忧揽着怀中的寿眉往后退了一步,而颖儿、大白与姬宫涅则是主动向前靠去,形成一个圆形的包围圈,将虞山鬼母围在其中。 变故来的太突然,令虞山老母始料不及,待她反应过来时,才明白形势对于她来说,真的是十分的不利。 东方琉璃感激的看了大家一眼,这种时刻,能靠只言片语就义无反顾的选择站在她身边的人,真的是十分不易。 “好兄弟。”东方琉璃笑笑,也不再拖沓,向前一步,摆开杀招。 “虞山鬼母,接招吧!” “寿眉!侄女!”虞山老母也急了,她可不想硬碰硬,虽然前几次已经对东方琉璃的实力做过多次试探,可东方琉璃的实力究竟如何,到现在她都说不准。这也是她为什么不选择和东方琉璃有正面冲突的原因,而是一直想着如何将她自暗地里拉下水。现在倒好了,除了一个明明实力不强,却能多次死里逃生的东方琉璃,还多了个身怀龙气的凡人以及骊山老母的孙女、菩提老祖的座下徒弟,对了,还有那只杀人不眨眼的饕餮。 这背后,还没有算上退在后面的寿眉和百里无忧。 她相信,他们二人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一旦开打,寿眉那个小贱蹄子,一定会趁她不备,毫不犹豫的对她下黑手。 因此,眼下,趁着还没有动手,她还是威胁威胁那小贱蹄子比较靠谱。 哪知,寿眉一声不吭,窝在百里无忧怀里就像死了一般。 贱货!鬼母刚在心底骂出声,凌厉的剑气就向着她面上杀了过来。 一时分心,脸上立马被拉开一个大口子,她气急,一股夹杂着浑厚功力的大掌就向着她面上拍来。 这,怎么可能? 鬼母不甘的倒下,一双睁圆的双眼倒映出高大的人影。 “秦皇俑?你怎么来了?”东方琉璃回头,只见那个面目丑陋的男人冲她笑笑,继而轰的一声,倒在地上。 “秦皇俑!”东方琉璃赶紧朝那人赶去,鬼母捂着自己的嘴角,大片大片的鲜血自她身上炸开,她感到生命在她体内一点点的流失。 身子渐渐变的透明,一回首,那窝在百里无忧怀中的人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 “贱人!不要以为你就没事了!百里无忧,她连我这个母亲的生死都不顾,你以为她是真对你好吗……” 一阵风刮过,最后一缕精气消散于天地间,曾在杭州城掀起过大风大浪的虞山鬼母,就这般永远消失于天地间。 第二百五十七章 红袖添香(一) 梅雨季节即将到来,晨起东方琉璃收拾干净了屋里屋外,对着渐渐沉下来的整片天,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感概来。 这段时间忙的晕头转向,错过了晒被褥的时节,接下来这一连一两个月的梅雨时节,可真有的受了。 不过还好,一切,都终于结束了,不是吗? 东方琉璃回首,看着一屋子安逸的人,嘴角不由的往上扬起。 也算是有所得吧。 整整衣袖,东方琉璃就往着大门走去。 脚尖似乎触上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东方琉璃奇怪的低头,只见门口坐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姑娘,正靠着门槛睡的香甜。 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睡在这里?东方琉璃奇怪的往四下里看了看,却未发现人影,又见那孩子实在可怜,这天气虽不算冷,可降雨前的阴冷也是不能比的。若是把孩子冻出来个好歹,可怎么办? 思及此,东方琉璃再无半点犹豫,蹲下来,伸出手就将孩子揽在怀里,大步踏进了医馆。 “姬宫涅,熬碗姜汤来。”东方琉璃将孩子抱回了医馆大厅上的软塌上放着,卷起衣袖就往孩子额头上探去,还好,没冻出什么毛病来。可她依旧不放心,总想着该给她驱驱寒才好。 姬宫涅正在厨房里忙着布置早饭,听到东方琉璃的喊声,心里虽然觉得奇怪却没有拒绝。麻利的切姜下水,一丝一毫都不肯耽搁。 半响功夫过后,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出锅,姬宫涅端着瓷碗出来,嘴中说着关心的话,“怎么了?受凉了?” “不是我,是她。”东方琉璃接过姜汤,指着软塌上的小姑娘道。 “这孩子哪来的?”姬宫涅顺着东方琉璃指着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女孩静静的躺在软塌之上,小脸煞白,将身子蜷成一团,睡得香甜。 “门口捡的,也不知道是谁把孩子丢在医馆门口,现在的老百姓,真是一点都不对自家孩子上心……”东方琉璃念叨着,将小孩扶起来,一手端着碗,一手拿勺子舀了姜汤,放在唇下吹凉,才小心翼翼的喂给她。 看着小脸白的,要再冻一会,非得生病不可。 这梅雨季节,最忌讳得了风寒,不像那一年四季其他时刻,连绵不断的细雨带上体内的寒气,越走越深,容易得上肺痨,到那时候,就真是华佗在世也没法子了。 “可能是走丢了的。”姬宫涅看东方琉璃絮絮叨叨的模样,开口为她宽心。 “走丢了的?”东方琉璃喂汤的动作一停,转过半个身子来看着姬宫涅,嘴角挂着冷笑,“那我怎么也没见有人来找?这摆明了就是遗弃,有谁家孩子能走丢在医馆门口的?不信你走着瞧,我敢保证,往后都不会有人来要这孩子。” “不会这么狠心吧。”姬宫涅皱皱眉,也不再多说其他。 “看这孩子脏的。”东方琉璃已经喂完了姜汤,伸手替孩子拨开了挡在脸上的碎发,露出那巴掌大的小脸来。 “这样,待会你去街上成衣店里给孩子买几套衣服来,我带她去洗个澡。”东方琉璃说着,也不等姬宫涅答应,就直接拎着人转身进了后院。 姬宫涅也无法,只得取了银子往出去走。 可这孩子,怎么就觉得这么面熟呢?难道他与这孩子的父母相识? 姬宫涅细细将自己熟识的人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却始终不得其法,最终只得放弃。 走到门口,大清早上行人稀稀,姬宫涅想着东方琉璃去了后院,颖儿又回了骊山,这医馆怕是没人看着,还是把门关起来为好。 转过身,伸手去合两扇门时,一道异样的目光似乎锁在了他身上。 姬宫涅心中一紧,却还是稳住手头动作,慢慢合上门扇,然后猛的回头。 什么人都没有,他的眼前,只有稀稀疏疏的那几个行人。 奇怪,明明感觉有人盯着自己的,难道是自己太敏感了? 姬宫涅心下一阵不解,再三确认确实没有什么异常后,也只得把心头异样压下,快步穿过街道,去办东方琉璃所吩咐的事去了。 话说东方琉璃抱着那孩子进了自己屋子,烧好水就将孩子脱光了扔进木桶,正想着这衣服该洗了还是直接烧了的时候,突然一阵微风自她拎着的那团衣服中飘下来,东方琉璃定睛一看,只见一纸书信,静静躺在木质的地板上。 信? 东方琉璃扔下衣服,蹲下将其捡起,说不定这里面藏着孩子的身世。 撕开信封,自里面倒出一张写满笔墨的纸,东方琉璃逐字逐句的往下念去。 “吾兄宫涅,见字如面。一别数年,其沧海桑田变化,尽在不言中,不提也罢。吾自身边人耳中听到,帝女已故去多年。无愤懑之情,实乃牵强之语。汝虽为吾兄,但提及有关帝女之事,吾往往理智尽失。但吾知晓,帝女心中,独有皇兄你一人。爱屋及乌,兄长即为帝女心爱之人,吾也应遵循她故愿。过去之事不必再提,满目怆然,徒添悲戚。而今与兄长联系,也为多人帮衬之故,吾近些年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别无所求,唯有帝女之女在身边养至五岁,不甚放心。现托付与兄长。究其孽缘之初,也是兄长之女,兄长当负此责。一别今日,自此不再相见,望兄长安好。弟宫闵敬上。” 读罢,东方琉璃整个人都愣在原地,仿佛被雷劈过一般。 这,这丫头是姬宫涅的女儿? 他已经和人有了女儿,而且还这么大了? 虽然就信看来,孩子的亲娘已去世多年,可姬宫涅曾有过妻室,这是不争的事实。 东方琉璃的身形晃了晃,一种被人欺骗了的感觉自心底升起。 他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告诉过自己,他已经有了妻女? 那他从前说过的那些,算是什么? 若当时没有青媚狐从中作梗,她真的嫁与他了,他打算什么时候同她坦白? 她可以不在乎他的过去,但她绝对不允许自己被欺骗。 姬宫涅,你究竟,把我东方琉璃当做什么了?当傻子一般戏耍吗? 东方琉璃双拳不由收紧,单薄的信纸在她手中被捏做一团。 第二百五十八章 红袖添香(二) 姬宫涅回来时,看到的就是阴沉着脸,坐在大厅等他的东方琉璃。 “怎么了?”姬宫涅将衣服放到桌子上,给东方琉璃细细报备,“我买了四套衣服,两套薄的两套稍厚点的。这不是快入了梅雨天气,怕那孩子冷着。对了,还有两双鞋……” “姬宫涅,你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东方琉璃看到他这般模样,心中更是来气,按住他还在忙活的手,语气里满满都是愤怒。 “什么?”姬宫涅正在说话,被东方琉璃这么一问,直接愣住,抬起头迷茫的看着眼前的人。 站在他对面的人一身红衣,眼底有控制不住的怒气流出。 她这是怎么了?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还不承认?”东方琉璃一声冷笑,直接将那封信往桌子上一拍,道,“你自己看看吧!” 姬宫涅奇怪的将桌子上的信纸拿起来,放到眼前读。 簇簇看过一遍,姬宫涅的瞳孔猛然一缩。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想起来了?你真是好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就有这么大个女儿了?若不是今天有人将这孩子抱上门来,姬宫涅你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他的反应被东方琉璃尽收眼底,那一刹那的剧烈反应被她理所当然的误认为是心虚,东方琉璃嘴角上扬,划起一抹巨大的嘲讽。 真是有意思啊! 装不下去了吧? “我真不知道啊,这,这怎么可能?”姬宫涅抬头,满眼也都是迷茫,他和红袖的孩子,怎么可能? 红袖在雍国,不是嫁与他皇弟为妃了吗?没过多久就传出来她怀有身孕,当时他叫她打掉,她还和他对着干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乖乖妥协,做掉了孩子。 她是什么时候怀的孕?难道那时候她根本就没有把孩子流掉? 不对,就算是这样,这孩子也不该是他的啊。 姬宫涅的脑子彻底陷入一片混乱,数十年前的事一下子涌入他脑海,撑的他整个脑壳嗡嗡作响。 而他这般痛苦纠结的模样,落在东方琉璃的眼里,却又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她只觉得他虚伪,对他失望至极。 她曾以为,他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敢做敢当,却没有料想到,原来他也是这般虚伪的人。 自己做过的事都不敢承认,算什么男人? “姬宫涅,我对你很失望。”东方琉璃转身,留给身后人一个淡漠的背影。 “带着你的女儿搬出去,安家费我来出,从此以后,莫要再踏入阴阳医馆半步。” “东方琉璃,你听我解释。”姬宫涅见一身红衣的人转身就要离开,连忙放下信上前拦住她。 “说。”东方琉璃停住,却依旧和他保持着距离,等他开口解释。 “我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姬宫涅急的满头大汗,只觉得自己百口莫辩。 闻言,东方琉璃立马甩开姬宫涅,头也不回的就进了后院。 “姬宫涅,我给你一刻钟的时间,从医馆里搬出去。” 她真是受够了这个男人,承认有那么困难吗?敢作敢当有那么难吗?事情都摆在面前了,不诚恳的道歉也就算了,连承认都不愿意,只想着逃避糊弄,这样的男人,她连朋友都不惜的和他做。 “东方琉璃!东方琉璃!”姬宫涅急的在后面大喊,可那人却是头也不回的便离开了。 只剩下姬宫涅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大厅里。捏着那一张纸,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东方琉璃是个敢说敢做的人,一刻钟时间后,见姬宫涅一点都没有动身的意思,她便自己动手,给那小姑娘穿好了衣服,包上一堆银票,直接将姬宫涅和那已经醒来的小姑娘从医馆里推了出去。 “那,小姑娘,这个人是你爹,你以后就尽管跟着他便是了。”东方琉璃言罢,砰的一声就关上了门,任姬宫涅立在外面如何说好话,都不去理会。 姬宫涅喊的嗓子都快哑了,里面的人却一副铁石心肠,无奈之下,姬宫涅也只好带着小姑娘,准备离开阴阳医馆。 “爹爹,我们去哪啊?”糯糯的童声响起,姬宫涅却没有一点耐心,直接冷冷的说道: “我不是你爹!” “你叫姬宫涅吗?”那小姑娘却一点也不怕生,扬起小脸,抬头看着那比自己高出来许多的男人,问道。 “是。”姬宫涅停住脚步,看着那小姑娘,很想知道下一秒她又会说些什么。 “那你就是了。”果然她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张小脸透着坚定。 “我皇叔说了,我爹叫姬宫涅,我娘是个公主,你既然叫姬宫涅,那就是我爹了。” “你皇叔?”姬宫涅淡漠的脸上浮上一丝表情,“你皇叔是谁?” “你是问他的名字吗?我皇叔叫姬宫闵,和爹爹你的名字就差了一个字。皇叔对我可好了呢!要不是皇叔说他有事,我才舍不得离开他呢!也不知道皇叔什么时候来接我,我好想他,但皇叔又说了,小孩子就应该和爹娘在一起的……”小姑娘说着,语气渐渐低了下去,看的出来,她很听她皇叔的话。 姬宫涅的眉头却皱的更深了。 按照信上和这小鬼的说法,完全是没有错误的,可他真的想不出来红袖她能在什么时候怀了他的孩子。 除了那一次以外,他从来都没有碰过她。除非她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对他做了什么事。 但这种可能性为零,以他的警觉性,不可能和女人睡了却毫不知情。而他也坚信,红袖绝对没有那个胆子,敢对他下*。况且,她一直都跟在自己身边,就算怀有身孕,也绝对没有时间和机会产子而不被他发现。 那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姬宫涅百思不得其解。 对了!那一次。姬宫涅像是想到了什么般,蹲下来去问那个小姑娘,“你生辰在什么时候?” “三月十六。”小姑娘眨巴着大眼睛,不知道他问这个要做什么。 那就对了。姬宫涅只觉得自己脑袋一阵眩晕,几乎就要蹲不稳。 眼前这个半大的孩子,确实是他的。 是他和红袖的孩子。 姬宫涅心中犹如被雷劈过,千万般思绪都回到了六年前的时光。 六年前,雍国…… 第二百五十九章 红袖添香(三) 梧桐树沙沙作响,一紫衣青年负手而立,院中一派寂静。 在他的身后,立着一位赤衣美人儿,她的眉头微皱,世间千万般景物似也在此刻沉沦。 这便是六年前的姬宫涅与红袖,一个二十六七,一个十七八。 彼时他们位于雍国,流亡国外多年的大皇子归来,带着被俘虏的帝女来到皇宫参加晚宴。却未料想因此惹下祸端。 或许并不是从未料想,而是在计划中抱了侥幸。红袖很美,美得惊人,被雍国帝君看上,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他只不过是需要一个借口,让把她拱手奉上这件事,看起来顺理成章,不那么的殷勤。 可,现在,当圣喻真的下来时,他的心为何会有不舒服的感觉? 姬宫涅也不知道,所以他在立在这里,沉默不语。 风自耳畔刮过,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开口,打破这暗夜中的沉寂。 “他看上你了,要你进宫。” 冷漠的言语,一如当初,他背过身子,让身后人看不出任何感情波动。不过,就算是他转过来,面对着她,眼底也应该是一片沉静吧。 如此般,倒不如不看,还能欺骗自己,期待着在他心底,或许有那么一丝不忍。 许是觉得自己的话语太过于像下命令,那人又开了口,语气薄凉,宛如尖刀划过心口。 “你可以选择不去,但我会——” “会杀了我吗?”意外的,身后一袭红火衣袍的女子接了话,她眼神悲怆,抬头望着头顶那一片无垠星空,心渐渐平静下来。 “你知道的,我不在乎。” 姬宫涅闻言,转过身来,看到的就是眼前一身赤色宫装,面上带着妖娆恶毒笑意的女子。 她招招手,肩膀上的红鹤便听话的落在她手臂上,然后,她抬手,纤细的手指拂过胳膊上的红鹤,狠狠拔下一根羽毛来。 红鹤一声惨叫,凄厉的声音划破暗夜,却连身子都未动一下。 而他,皱了皱眉。 “您觉得,我残忍吗?”她问他,语气平静的听不出情绪。 他没有答话,只是转身,丢下一句,“婚礼在三日后进行。”便匆匆离去。 红袖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心中一片悲凉。 她残忍吗?或许吧。 抱起胳膊上的红鹤,红袖取了药轻轻上在红鹤受伤的地方。小小的鸟儿在桌子上卧着,圆溜溜的小眼睛安静的看着她。 还是没他残忍吧?至少,她会为它上药。 红袖抱起受伤的红鹤,靠在窗前,对着空中那一轮明月,思绪无限飘远。 接下来的几天,姬宫涅都很忙。 忙着准备大婚。 红袖虽然是亡国的公主,但雍帝似乎一点都不愿意亏待她,坚持要用最高的礼仪将她接进宫中。这娘家事,也就自然而然的落在了带红袖来雍国的姬宫涅身上。 大小事务都要操持,姬宫涅忙的晕头转向,却还是亲自去给红袖送了嫁衣。 火红的嫁衣卧在托盘中,配上凤冠霞帔,美到惊人。看在红袖眼中却索然无味,自她离开那座金丝笼,她便失去了最后的尊严,沦为一个任人指派的工具,哪怕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 她抬头,看着地上立着的那个男人,有时候也会想,自己是不是高估了在这个男人心中的位置,自己又为何偏执如此。可仔细思量下,似乎也没有比此更好的去处了。 同样沦为奴隶,跟着一个熟识的人,总比沦为姬婢的要好。 至少,这样,能看到他。 能看到他啊。 彼时红袖并不知道,就如同她多年前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那时他只是一个少年,只是一眼便夺去她心魄,从此刀山火海,碧落黄泉,她都只为他而活。 姬宫涅也同样看着她,事实上他们已相识多年,但他从未像此刻般觉得这个女人琢磨不透。印象中她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被软禁在金丝笼一般的玲珑宫,为了活命耍尽一切手段,仇视着世间每一个人。 他带她走出了那个牢笼,代价是毁了她的家。他以为她不在乎的,但在看到她惊恐的眼与其中浓浓的悲伤之时,他忍不住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所以他给了她选择,一,和他走,二—— 她选了一,在他还没有说出第二个选择之时,她就已做出选择。 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这种明明害怕却要靠近的几乎病态的心理,或许就是他们那个时代中人特有的偏执。乱世,只有对着困难迎面而上的人,才有可能杀出一条血路,实现心中夙愿,成为人上人。 或许,她也是抱着这般想法吧。 姬宫涅暗自揣度。 她绝对不会是个平庸的、只依附男人而活的女人。 所以,这就是她逆来顺受的理由? 姬宫涅看着面前这张近乎冷漠的脸,开口,“试试。” “好。”她轻启朱唇,应了下来,解开周身衣衫,当着姬宫涅的面,就那么大大咧咧的换起了嫁衣。 不,不应该说是大大咧咧,从容自在这个词些许用在她身上会更为贴切一些,因为此刻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和不自然,仿佛她本该这般。 一抹红晕悄悄爬上姬宫涅耳捎,他在原地立了许久,终究是站不住了,转身,离开了这压抑的房间。 外边新鲜的空气一瞬间涌入他胸腔,姬宫涅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心中荡起异样的感觉。 或许,他—— “姬大人,东西到了,您看看。”远处伴随着脚步声传来的声音将他瞬间将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拉出来,姬宫涅整整衣衫,快步走了过去。 闹了这么一出,接下来一连好几天,姬宫涅都不再踏入有红袖的地方半步,直到最后一天,他站在月色下,握着手中的精巧玩意,不知道该进还是退。 许是天随人愿,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刻,一身红衣的红袖恰好出现在他窗前的地方,那单薄的身影在月下瞭望。 “红袖——” 她转身,一双没有什么感情波动的眸看着他,“姬大人有何吩咐?” “有个东西给你。”姬宫涅说到,握着手中器物便大步跨出了房间,向着她所在的方向走去。 第二百六十章 红袖添香(四) 红袖就在原地等他,大红的裙尾拖了一地,月色赋予它点点星辉,明亮柔和,透着清冷。她的面上添了红妆,一张原本清纯的脸此刻添上妩媚,纤细的腰肢在得体的剪裁下不堪一握。 她看着他踏着月光来到她面前,挺拔的身影遮住了她所有视线。一想到这也许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她的心底就止不住的颤抖。 姬宫涅。 他的名字烙印在她心口多年,却颤巍巍的在舌尖打圈难以吐露出来。 “这个给你,算是我送你的新婚礼物。”月色下的紫衣男人停在她面前,递给她一个不到巴掌大小的小玩意儿。 “这是什么?”红袖将其接过,拿在手中把玩,不经意间按下某处按钮,只听得“搜”的一声,一支小小的剑弩从中射出来,直冲向她面门。 “小心!”姬宫涅面色一紧,身体先大脑一步做出反应,上前一个箭步将人拦腰一抱,护在怀中躲开那突如其来的暗器。 “没事吧?”红袖有些呆呆的,直到姬宫涅将她放下才有些缓过神来。 “我没事,你的手——”目光落在面前人的臂膀上,小小的剑弩就插在他的胳膊上。 “没事。”姬宫涅伸手就将其拔了下来,小心翼翼将上面的血擦干净,伸手要过红袖手中的那小玩意,轻扣机关,又将其放了回去。 “好危险。”红袖看他摆弄着那玩意,嘴中不由念叨了一句。 “你应该庆幸,这里面放的只是暗器,而不是毒器。”姬宫涅将剑弩装好,转身就往房间方向走去。 “进来,我教你怎么用。” 红袖提起裙摆,紧随其后。 一进屋,姬宫涅就坐在了木凳之上,等着红袖过来。 “你看,这里有个机关,摁下去,就会有银针出来;这里,是剑弩的触发点……” 月色之下,一身紫衣的华贵男子坐在圆凳之上,细细的为身边女子讲解这暗器构造。 “懂了吗?”片刻后,姬宫涅抬起头,对上的,是红袖有些发怔的目光。 他皱皱眉,这女人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 见她点头如捣蒜,他还是不甚放心,将暗器往她面前一推,道,“试给我看。” 红袖接过那玩意,绑在自己袖中,按下种种开关,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的停滞。 看来是把他的话记在心上了。 姬宫涅点点头,表示对她的表现很满意。 “姬大人,我有一个问题。”红袖偏过头来,满眼疑惑不解。 “说。” “您为什么要给我这个?难不成是想让我大婚之夜杀了自己的夫君不成?” 夫君?这两个字自姬宫涅的心头划过,瞬间使他的眸色暗沉下来,她倒是叫的顺口。 “你有那个胆子吗?”轻轻一瞥,姬宫涅眼中满是鄙夷。 “只要是姬大人吩咐的事,红袖无论如何都会做到。”红袖似是未听出其中深意,反而低下头来表忠心。 “只是哪来给你防身而已。”意外的,姬宫涅说了这么一句话,“深宫不比的别的地方,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红袖不甘心,抬起头来就要辩驳。 “好了,夜已经深了,你早点回去,不要耽误了明天的好时辰。”不待她将话说完整,姬宫涅就已下了逐客令。 月明星稀,红袖起身,看了眼胳膊上还不断有鲜血渗出的男人,终是开了口,“让我为您上个药再走吧。” “好。”这一次,姬宫涅没有拒绝。 窗柩开着,清冷的月光自外面打进来,落在桌前闭着眼的男子身上。红袖轻轻替其褪下衣衫,男人精壮的脊梁就展现在她面前。 一手捏着药棉,一手摸在他的胳膊上,红袖甚至能清晰的听到她自己的心跳声。 真的要这样做吗? 她在心底问自己。 你可知万一失败的后果是什么? 我知道。 但比起那般,我更会因明晚的事而痛苦不堪。 她听到了来自自己内心的声音,迅速的自宽大的衣袖里取出一瓶小玩意倒在药棉上,然后假装不经意的去替眼前人细细擦拭伤口。 冰凉的触感自肌肤上传来,姬宫涅惬意的没有睁开眼睛,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劲。 为什么,感觉这样的累? 好像全身都使不上力气。 心下一惊,睁开眼来,连站起来的力道都费劲。 身后事妖娆至极的少女,她素白的手离开他的胳膊,走到他眼前来。 “姬大人。” 他听到她说,妖娆面庞吐出来的话语宛如一条毒蛇,侵蚀着他的心绪。 “你做了什么?”姬宫涅的面色凝重,心中更是一片复杂。 “姬大人。”面前的女子并没有回答他,而是一件件的,将自己身上的衣物褪了下来。 “放荡的女人!你在做什么!”姬宫涅靠在椅子上,唯一能够灵活转动的,怕就只有项上那颗人头了。 “姬大人。”火红的身影自烈火中踏步而来,靠近他眼前,然后,分开腿,就那么直接跨坐在了他腿上。 “不知廉耻!你给我下去!”姬宫涅心中乱成了一片,将头转过去,不去看眼前的旖旎。 坐在他腿上的女子一愣,继而笑的妖娆,一举一动,皆是风情。 他满脑子都是她魅惑的呼喊,姬大人,姬大人,每一句都落在他心坎。想她从前也是不是宛如这般,和她那为数众多的男宠纵情深色。 大抵是吧。 但比这更让他感到难受的是,从今往后,她都只会在一个人身下婉转承欢。而他,就是那个亲上将她送至那人塌上的人。 这想法让他窒息。 所以当炽热的吻密密麻麻落在他身上,腹部,再接着往下探时,他握住了那只不停作乱的手,用尽全身力气,与她换了个顺序。 “既然你想,我就满足你。” 男人的言语如低吼,来自地狱深处,红袖闭上眼睛,脑海里也是他挥之不去的身影。什么时候这个人开始成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刻在骨髓里,无论如何都难以磨灭。 她想起在扬国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那个长发的紫衣少年立在桃花数下,忧郁的眸总望向星空。 似乎,一直,都是她在努力追寻。 “啊!”身体上的剧痛打断了她的思路,红袖睁开眼,华丽帐蔓上的穗子在不停的晃荡,而她满心满眼里,都只有一个人。 姬宫涅。 第二百六十一章 红袖添香(五) 即便时隔多年,那一夜的疯狂他还是清晰记得。红袖也应该就是在那一夜,有了他的孩子。 看着眼前的这一团糯米团子,他也只能无奈的叹一口气。 “爹,我饿了。”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眨巴着大眼睛说道。 “好,我带你去吃饭。”姬宫涅一把捞起地上的孩子,既然是自己的骨肉,就没有不管的道理。 “宝宝,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啊?没有名字的,只有个小名团团,皇叔说了,小孩的名字要爹娘才能起的。”小家伙窝在姬宫涅怀里,一脸乖巧认真的说道。 他倒是有心,姬宫涅冷哼一声,也不再多问,抱着孩子就准备离开东街寻找吃食。 眼看这天气就要近梅雨季了,房子还是得快点找才好。 “姬宫涅,你这是要去哪?”心里正琢磨着,自头顶上方就传来一阵呼喊,姬宫涅抬头,只见一身白衣的百里无忧开了窗,向下对着他喊道。 “搬去别的地方住。”姬宫涅并不想理会这人,转身就要离开。 “被赶出来了?”上面传来幸灾乐祸的调侃声,姬宫涅也懒得去理他,径直就往前走去。 “哎,我说,这季节可不好找住处,正好我这缺个做饭的,你要不考虑一下?”百里无忧斜斜靠在窗口,适时的开口道。 果然,闻言姬宫涅停住,他还想找个机会与东方琉璃做了解释,要是住的远,怕也只能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百里无忧见他停住,知道有戏,便继续诱惑道,“你看你还带着个孩子,来回奔波折腾多不方便,倒不如住我这——” “月奉多少。”百里无忧话还没说完,就见一身紫衣的人大步踏进绿袖坊。 “啊?你还要月奉?”一提到钱,百里无忧面上立马就爬上了愁云,就好像谁要他命似得。 “嗯?”姬宫涅停住,只是斜斜看了他一眼,百里无忧就立马怂了。 “好好好,管吃管住,五两银钱,如何?”大不了,他最后找东方琉璃要回来就是了。 “嗯。”姬宫涅这才算满意,抱着团团上了楼。留下百里无忧一个人在原地直摇头,这两人吵架,可真是苦了他啊! 收拾好房间,将团团安顿其中,姬宫涅这趟家,便算是搬完了。 合上门扇,姬宫涅这就准备出来烧火做饭,毕竟占了人家的地方,该行的义务还是得行的。百里无忧此番是给他了个台阶下,这点恩情,他还是记得的。 咣当一声,合住木门,姬宫涅出来,迎面就碰上了一身白衣的百里无忧,痞里痞气的斜靠在旁边的门柱上。 “呐——”他手里端着个瓷碗,往姬宫涅手里一推。 姬宫涅低头,那是一碗浓羹。 “我不饿。”他伸手推开,谢绝了百里无忧的好意。 “谁说是给你的?”百里无忧白了他一眼,努努嘴示意里面,“给孩子的,怕是一天都没吃,饿坏了吧。” “谢谢。”姬宫涅这才反应过来,接过那碗羹汤就要往里面走。 “等等。”百里无忧却拦住他,将碗递给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同样站在后面的寿眉,“让她去吧,正好我和你说点事。” 两人自长廊绕过,来到一处包间,百里无忧关上门,外面的丝竹之音便被阻断,只剩下稀稀疏疏不多的声音,时不时的透进来,倒也显得清净。 两人就着木椅坐下来,在这安静的空间里,连空气都显得十分凝重。 “说说吧,怎么回事。”二人相识不算是多年,但也好歹是共经历风雨的人,百里无忧也不客气,掀袍一坐,便是开门见山。 姬宫涅长叹一口气,闷了口面前的凉茶,这事,他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那孩子,是我女儿。”憋了半天,自他嘴里说出来的,是这样一句话。 百里无忧持扇的手一愣,怎么回事? 他的错愕被姬宫涅看到眼里,瞥了他一眼。 “我和孩子她娘的事,若是细说,得从十二年前说起。” 十二年前。 那是个充满权谋和战争的时代,全然不似现在这般太平安乐,九州大陆分裂九块,每一处都有一个君主镇守。各国之间表面看起来相安无事,实则都在暗中较着劲,只待有朝一日,蓄势而发,一统九国。 姬宫涅便出生在那个时代,可他与别人不同的是,作为雍国的大皇子,他自出生来就未享到作为皇子的殊荣,反而因为这个身份而处处遭受刁难,若不是为了一口气,很难想象,这个少年会从那么艰苦的环境下活下来,并且最终成长为这乱世中的风云人物。 因为母妃被奸人所害,姬宫涅很小就被送往一处秘境,那个地方都是来自各国不受宠的皇子公主,他们统一在这里接受学习*,只待有朝一日两国矛盾爆发,被送往敌国做质子,最终沦为权谋的牺牲品。 残酷的环境养成了姬宫涅残忍冷漠的性子,以至于到后来,他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成为人上人。 只有成为人上人,才能为所欲为!才能一雪前耻! 十六七岁的时候,雍国与扬国之间发生了一些小摩擦,为表诚意,姬宫涅被作为质子,送往扬国,自此开始了他长达十一年的质子生活。 初抵达扬国的时候颇为无聊,因为没有什么身份低位,他就被安置在一处僻背的宫苑里,每日除了来送饭的宫人和一两个贴身“照顾”他的宫婢,再也见不得任何人。待的时间久了,姬宫涅都要怀疑自己一身本事会不会就在这般荒废中慢慢褪去,最后只能任人宰割了。 那时,他最喜欢的事就是望着那深宫大院里的一角天空,羡慕着从上掠过的飞鸟。 终有一天,终有一天,他也会像那飞鸟一般,翱翔天际,无拘无束。 日子便在等待中流逝,到他来扬国的第二个年头,或许是因为他表现的还算安稳,扬帝总算允他出去走走了。 他便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见到红袖的,彼时她不过一六七岁孩童,头上扎着白绫,带着长长的丧队穿过高台,抬起她冷漠的小脸,对着他身边那个九五之尊的男子说道,“节哀顺变。” 那四个字,说的他心头一震,却远远未达到令他记忆深刻的程度。彼时的他也不会知道,就是这个特立独行的小女孩,将会与他牵绊数十年的时光。 第二百六十二章 红袖添香(六) 来扬国的第五年,他遇到了他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机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如果当初没有那个蠢到可以的扬国二皇子为了羞辱他而带走他,恐怕扬国就不会覆灭,至少,不会覆灭的那么快。 可一切早已是命中注定,早些年的时候,姬宫涅并不信命,他的前半生生活在枪林箭雨中,每天在刀锋上舔血过日子的生活让他习惯了与天争、与命争、与人争,却也在这样的生活中被蒙蔽双眼,真的就觉得以自己微薄之力,就能对抗一切。 来扬国的第五年,他因为早些日子得罪了二皇子,一日落单,被二皇子手下的人逮住,混进面首群里,送进了玲珑宫。 玲珑宫,他也有耳闻,传说中扬国最尊贵的女子——定扬帝女居住的地方。 民间传闻,颇为奢靡的地方。 坊间民谣,“君不见瑶台千丈高兮,玲珑楼阁指云霄;君不见东海万尺深兮,玲珑酒池通阴司;君不见科场金殿风骚笑兮,玲珑唐寅挥文章;君不见……寥寥数语,足见玲珑宫中奢靡之风。 可当他真正站到玲珑宫之内时,还是大跌眼镜。 不是因为它的奢靡,而是因为它的主人。 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姬宫涅立在那一众面首中,侧耳听着那个半大的小姑娘如同一个大人般,和长她许多的皇兄唇枪舌战,最后将那人说的恼羞成怒,差点就当场暴走了。 好厉害的小姑娘。姬宫涅这样想着,心中又泛起点点悲哀。深宫大院里长起来的皇子皇孙们,太过伶俐必定是因为无所庇护。这所谓的扬国最尊贵的女子,怕也只是金丝笼里雀儿一只吧。 他怜惜着她,却未料到那小姑娘目光一转,将视线投到他身上来。 “小十一,你看他的眼睛,长的同四儿像不像?” 他愣住,抬起头来,眼中的清冷落在座上人的眼底,瞬间迷了她心窍。 彼时的他还不知道,那年,一身紫衣独立于白衣翩翩中的他,在她心中留下了怎样的惊魂一瞥,又激起了怎样的千层浪花,而后又是如何越陷越深,甘愿为他沉沦,化为飞蝶扑火,义无反顾。 反正他留了下来,以面首的身份被送进了玲珑宫,自此雍国质子自这世上消失,他身上所担负的名号,就是令他厌烦和耻辱的两个字——面首。 入夜,他背对着门沉思,未来的路似乎已经渐渐清晰。 玲珑宫的布局他已看过,虽然比皇宫中要森严些许,但毕竟没有专人看着他,再稍微施加些手段,进出应该不是问题。或许,他离离开这里的日子不远了。 那道身影便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身后的,长长的影子投在墙上,还蠢蠢的问他是怎么发现的。 他心中暗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告诉她,“你的影子落在了墙上。” 他能想象的到小姑娘脸上的窘迫,但她=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大胆的小姑娘,竟然将这份窘迫化作了羞辱他的言论,张口就是作死。 她说。“本宫以后该如何称呼你呢?小四?毕竟你的眼睛和他很像。” 数年的囚徒生活,早让姬宫涅放下了所谓的尊严,他清楚的知道,在没有足够的实力前,一切妄谈尊严的话都是在说笑话罢了。一个连命都握不在自己手里的人,有什么资格去谈尊严? 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动了怒,一把短刀快的吓人,就横在了那小姑娘的脖子上。 意外的是,那小姑娘只是一愣,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仿佛那把刀不是架在她脖子上似的。 玩心大起,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在她耳畔说道,“你说,我要是取了你的项上人头,你的二皇兄,会不会很高兴呢?” “他会不会很高兴本宫不知道,本宫只知道他必然是不会放过你的。”小姑娘对答如流,思路转的极快且清晰。 “哦?”姬宫涅尾音上扬,眼睛微微眯起,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况且,杀了我,对你对他都没有好处,本宫的皇兄蠢笨,你也跟着犯蠢?”顿了顿,小姑娘说出的话语里透着满满的鄙夷。 “你既然被送进了玲珑宫,就不应该不知道本宫的身份。本宫作为扬国的帝女,坐拥旁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财富,可不是因为这个徐晃晃的身份,而是因为本宫身上,藏着足够让整个扬国皇族敬畏的秘密。” “本宫要是死了,你向谁邀功,谁就是立马下来给本宫陪葬的。若你平时结与仇敌,不妨试上一试此法,本宫敢保证,他九族都得给本宫陪葬!当然,前提是你也要愿意为本宫陪葬才行。”那小姑娘一言一语,条理清晰,气势十足,一点也不像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姬宫涅没有说话,想看看接下来她还能说些什么。 果然,那小姑娘顿了顿,道,“本宫知道本宫二皇兄在忌讳什么,他不过是怕本宫恩宠太盛,百年之后老皇帝去了把这扬国交于本宫手中。可他也不用他的猪脑子想想,老皇帝要真的荣宠于本宫,本宫又怎么会被软禁在此,一步都出不得!” “如此看来,老皇帝并不是很在乎你,又怎会因为你的死而迁怒于二皇子呢?”姬宫涅撤下匕首,嘴上可没打算就这样放过她。 “龙有逆鳞。”小姑娘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只说出这样四个字。 后面半句,就算是不说姬宫涅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龙有逆鳞,触之者死。 “告诉本宫,你的名字。”自虎口脱险,小姑娘扬起头,大声询问着他的名字。 姬宫涅却不怎么想搭理她,他刚得罪了这个小姑娘,他可不天真的以为这小孩会给他什么好脸。 还是,沉默是金。 可他低估了她的胸怀,见他不吭声,那小姑娘在他身后大喊道,“今晚的事,当做是本宫欠你一命,告诉本宫你的名字,如果你愿意被叫做四儿的话,那就当本宫没说。” 她还,真是会惹人生气。 姬宫涅深吸一口气,低沉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 “姬宫涅。” 第二百六十三章 红袖添香(七) “好!姬宫涅,本宫记住了。本宫不会碰你,早些歇息吧!”清冷的月光下,他背过身子去,不多时就听到了轻快的脚步声,这小丫头,似乎心情不错? 姬宫涅摇摇头,只将其当作枯燥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很快便抛在脑后了。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和这个小姑娘牵扯出来这么多事! 他用那个“人情”换来了自由进出玲珑宫的权利,小姑娘也只是稍微犹豫一下便也同意了,用她的话来说,就是两个合作的人得在一定程度上相互信任。如果满是猜忌,那这段合作,必然是无法进行下去的。 这小姑娘一定是没有读过孙子兵法,不知道兵不厌诈。 这天姬宫涅出门办事回来,路过前院,就看见那小姑娘支起一个戏台子,慵懒的握在贵妃榻上在重男宠的簇拥下听着小曲,软软糯糯的黄梅戏划过他心头,听的他直摇头。 正准备抬腿离开,忽然一阵狂风挂起,姬宫涅感到不对劲,回头只见一道黑色的身影卷在狂风之中,向着那小姑娘所在的地方刺去。 姬宫涅心中一惊,身形一闪,就来到贵妃榻前,赤手空拳拦住那人路数。 刺客见一击不成,不思撤离,反而拼了命的和他死抗,姬宫涅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了,这是死士。 玲珑宫中除护卫外不得佩剑,姬宫涅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来,情急之下,也只能抄起桌子上的半截甘蔗,与那此刻对抗。 打斗持续了许久,却不见有任何护卫赶来,现场早已乱做一团,面首们尖叫着,与台上的戏子混为一团,唯有一个看起来身子颇为单薄的男子还算理智,死死护着帝女往后退去。 两三招之下,毕竟手里拿的是甘蔗而不是兵器,长剑强攻之下姬宫涅渐渐落在下风。竟然被人一招逼至桌角。 眼看长剑就要向胸口袭来,姬宫涅灵机一动,情急之下直接摸起桌子上摆着的果盘,拿了几颗葡萄就向着那人身上几处死穴丢去。 还好还好,数年囚禁还未废了他一身功夫。帝女被吓出一身冷汗,那刺客终在离姬宫涅还有一尺之遥的地方停住,点点鲜血自口中渗出。 扶着帝女的男子上前查看,竟然是直接将人全身筋脉震断,打出了内伤。 好可怕的实力,男子的眉头皱起,往姬宫涅的身上深深看了一眼,而后者却是一脸淡漠,头也不回的便离开了混乱的现场,就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 事情原本就该这样过去,是谁想杀帝女,后续结果如何,都应与他无关才是,可姬宫涅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小姑娘竟然缠着他要来和他学武功。 看着那才到他腰间的小姑娘,姬宫涅心中不由一阵好笑,接连着给她出了好几个主意都被她否决,最后姬宫涅被她磨得不耐烦了,丢下一句“你去找个教武功的武师,什么时候你能打败武师了,再来找我。”。 自那以后,姬宫涅确实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见帝女小小的身影,不过他也乐得清闲,时不时的往宫外跑,攒下不少人脉。 以至于,三个月后,帝女一脸骄傲的站在他面前,告诉他,自己已经完成他交给自己的任务,是否可以拜他为师时,他都差点忘了有这么一回事了。 但他姬宫涅,从来都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既然答应了的事,就无论如何都要做到。 面对目光灼灼的帝女,他应下了她的要求,但也定下了规矩,一,只能在傍晚以后来找他:二,不能告诉任何人是他教她的武功;三,他只教她武功,不做她师傅。 面对苛刻的条件,帝女的嘴巴撅的老高,看的出来她是及其的不情愿,可为了能学武功,她还是答应了下来。 帝女进步的并没有姬宫涅想象中那样快,在无数次纠正她错误的动作后,姬宫涅忍不住要去怀疑,当初,她究竟是如何在三个月之内打败她的武师的。 难到那个武师故意放水? “她被我失手打死了。”提起先前教自己武功的武师,帝女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的情绪波动,可自她的目光里,姬宫涅还是读出了难过。 为了安慰她,那天,他没有像往日一样苛刻的要求她练功,而是靠在院中的那一棵桃花树下,听她讲自己的故事。 她说起自己的出生,那无疑是一个传奇而又惨淡的故事。烟花三月,她于早春出生,给扬国带来久违的春天。彼时她的母妃还在冷宫里,而她的父皇正站在城墙上抵御他造反的臣民。 没错,就是抵御造反的臣民。 因为扬国,已经有半年之久一直处于寒冬之中了。城墙下拿着武器的百姓,无不将这一诡异的天灾归咎为天子无德,要求他下台,滚下王位。 年轻的帝王眼神里充满了悲哀与蔑视,这些1口口声声说要臣服于他脚下的子民,所愿意臣服的不过是盛世太平,真正要到了抉择的时候,他们会毫不犹豫的弃他而去。 就如此刻,以刀剑与他相向。 也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卜官说了,只要皇室里能有个出生于三月的皇子皇孙,扬国,就能逃过这一劫。 他派人查遍了宗谱,可结果令他失望了,他的八个子女,没有一个,是在三月出生的。 他陷入了绝望,在臣民围困皇城中,悲哀的看着大地,扬手,就准备颁发罪己诏,投降。 帝女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一只红鹤自西边飞来,冷宫中传来婴儿哇哇的哭啼声,大片大片的花朵似火一般,迅速自远处天边漫来,灼伤了年轻帝王的眼。 扬国久违的春天来了! 举国欢呼! 曾经的乱臣贼子,立刻齐齐拜倒在君王脚下,高呼万岁,就仿佛那刚才怒目相向的人不是他们一样。 人心,最是难测。 帝王疲惫的招了招手,走下那万丈高台。 他累了,无心去处置这些民众。或许也不能怪他们,他们想要的,不过是一线生机。 第二百六十四章 红袖添香(八) “这么说来,你是扬国的大功臣了?”听完帝女的叙述,姬宫涅看着她,问道。 “功臣?”帝女冷笑一声,道,“你见过谁把功臣软禁起来的?” 自她的话语里,姬宫涅听出来浓浓的嘲讽。也无怪,扬帝对于他救命恩人的态度,确实令人费解。 “陛下,九公主命带红星,若此生不见外人,扬国必国力昌盛,传位万世;一旦与外人相见,那即将是扬国的灾难,亦是她的灾难。” 卜官的一句话,改变了她的一生。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特封九公主为帝女,封号定扬,赐府玲珑宫,免请晨安,钦此。” “ 小九身体弱,你们以后无事就不要去打扰她了。” “儿臣遵旨。” 一纸圣书,一句圣言,将她与世隔绝。 “陛下,陛下,臣妾肯请陛下开恩啊!九儿她还小啊!” 她的母妃哭的凄婉,在场官员无不动容,龙颜却依旧冷漠。若不是卜官说她命关扬国国力,这个冷漠的帝王,会留她这个弃妃之女吗? “陛下,您这是变相的软禁啊!” 帝王薄情,哪管他人困苦?他所关心的,只有他的江山、他的帝位。 自此,她随母妃搬入了玲珑宫,像一只被关入笼中的金丝雀。深海夜明珠、蓝田紫镶玉、巫山檀香木、陈年杜康酿……无数奇珍异宝源源不断的运往玲珑宫。 百姓皆道:当今圣上专宠九公主定扬。帝女定扬一时成了扬国的传奇。 可她,并不快乐。 自打她懂事起,她就知道,她的父皇之所以赐她源源不断的宝物,仅仅是因为她掌握着整个扬国的命运,不是宠爱。 虽生在繁华之地扬州,她的心,却是灰色的。 可即便如此,她的内心,也从来没有恨过她的父皇,哪怕他对她们母女是如此的薄情寡义,她也从来没有恨过他。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母妃,那个温婉坚强的江南女子,深深的爱着他。她爱她的母妃,所以她说不要恨的人,她也会尽量去宽容他。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在她六七岁时,那年她的母妃病死,缠绵病榻之时。迷迷糊糊叫出那个人的名字时,那人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反而撤走了玲珑宫里最好的御医。 他迫不及待的,想让她死。 那个曾朝夕陪伴在他左右的女子、那个把青春甚至一生奉献给他的女子,到头来,连他一丝一毫的怜惜都得不到。 失去药石吊命的女人,没多久就病死了,出殡的那天,她披麻戴孝,自大殿前走过,看到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站在高台之上,冷漠的看着丧队。 她开口,说了一句令那个帝王立马绿了脸的话。 她说,“节哀顺便。” 姬宫涅记得这句话,因为那天,他也在现场,而且,是站在扬帝的身侧,亲眼目睹了他难看至极的脸色。 原来那个小姑娘就是她,姬宫涅的心中浮起一丝心疼。 “母妃走了以后,就真的只剩下本宫一个人,这诺大的玲珑宫,到处都是心机,到处都是杀气,只要一个不留神,便会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她闭上眼,睫毛在眼前投下一片阴影。 他明白她的痛。 他也是自黑暗中走过来的人,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懂得其中的绝望。 可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尽力的去保护她? 姬宫涅被自己心底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自己尚且自身难保,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可她,还是个孩子啊!姬宫涅看了眼在自己身边的小女孩,她稚嫩的面庞透着疲惫,鬼使神差的,他就伸手将她揽入了怀中。 岁月寂静无声,潇潇簌簌的桃花瓣散落在两人身上,粉粉嫩嫩的,将事件所有的美好都囊括其中。桃花树下的少年与小小女孩,定格成了最美好的画面。 多年以后,姬宫涅回想往昔,那恐怕是他与红袖之间,最美的一段回忆了吧。 现实之所以残酷,是因为你明知前路坎坷,还得不停的走下去,无法停歇,所以哪怕那夜帝女在姬宫涅的肩头睡的多安稳,一觉醒来过后,她还是她,还得继续勾心斗角,在一场场残酷的宫廷斗争下,努力活下去。 两人都很默契的再未提起那天的事,那是一个耻辱、是一个禁忌,就如同姬宫涅埋藏在心底多年的那个秘密一样。 连触碰,都会觉得痛到无法呼吸。 平静的时光并没有维持太久,在刺杀事件时隔半年后,蠢笨的二皇子又开始蠢蠢欲动,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在雍国使臣出使扬国期间,说服了扬帝将帝女远嫁雍国。 那天,帝女的眼眶红的像兔子一般,她哭着来告诉他,她不想远嫁。 姬宫涅的眉头皱成一片,远嫁雍国,那就是说嫁给,他的皇弟? 他不想。 鬼使神差的,他温柔的替她擦干了眼泪,告诉她不要担心,这件事,他帮她来摆平。 接下来的几天,他消失在了玲珑宫中。再次出现的她是在圣旨之后,和亲的圣旨已颁布,不同的是,上面的九公主定扬帝女,换成了大公主红莲。 帝女对着圣旨的消息吃惊,惊奇于他是如何扭转乾坤、说服她那个顽固至极的父皇的。而风尘仆仆的少年靠着桃花树,漫不经心的炸下重磅消息。 “我想,用一场和亲和交换皇族名誉,没有人是不乐意的吧?” 是的,她的大皇姐,和她的二皇兄,珠胎暗结很久了。 这次送她去雍国和亲的主意,就是她那个大皇姐出的主意。却未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倒成了牺牲品。 没想到啊没想到,平日里冰清玉洁、骄傲至极的红莲公主,竟然能在背地里做出与自己皇弟私通的龌龊事! 事情终于被摆平,看着帝女脸上扬起的笑容,姬宫涅的心里莫名的觉得踏实。 接下来,就是耐心看好戏,看那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恶毒女人是如何远嫁他乡,沦为权利的牺牲品的。 帝女可对她一点都同情不起来,毕竟,这是她自找的。 如果当初她不是故意陷害她,这报应,想必也不会这么快轮到她身上吧。 第二百六十五章 红袖添香(九) 但很显然,她的二皇兄可不是这样想的,在他眼里,就是定扬帝女这个恶毒的女人害的他心上人远嫁他乡,沦为权谋的牺牲品,哪怕在这件事上,帝女就连出现都不曾有。 人心,往往是最险恶的。在红莲公主出嫁后,帝女遭到了来自她二皇兄疯狂的报复。 具体事情不必再说,愚蠢的二皇子这次终于惹得龙颜大怒,扬帝有三儿六女,自然是不缺他这一个继承人的。在二皇子数次蔑视皇权、挑战龙威下,那位高座上的人,为了皇族名誉,也为了他的权威,斩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玲珑宫,也算是真正的平静下来了。 也是这一年,姬宫涅决定离开扬国。 托二皇子的福,他这一死,无人再知晓有关雍国质子的消息,他就如石沉大海,和这乱世中的千万般风云一样销声匿迹。 但他知道,自己不会销声匿迹,他只是在等待一个机会。 一个破茧成蝶的机会。 为了减少麻烦,离开的事只有帝女一个人知道,彼时她已不再是那个黄毛小丫头,拔高的身段勉强能称之为少女。她穿着藕粉的宫装,握着一把利剑,眼底是浓浓的不舍之情。 “你真的要离开吗?” “为什么要离开呢?” “这里,不好吗?”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失去了底气,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这是一个足够好到让他不离开的地方。 少女扬起的脸挂着忧伤,有那么一瞬间,让姬宫涅产生一种错觉,如果这就是永远,那该多好。 但也只是如果。 纷纷扬扬的桃花瓣落在两人四周,新修的人工湖面因为花瓣的坠落而荡起涟漪,姬宫涅定了定神,目光远眺宫墙之外的那一小片天空,一如多年来他一直做的那样。 “是,我必须要走。” “因为,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没有完成。” 帝女沉默了,这个少年,似乎从她认识他开始,就习惯眺望天空,他的心底,一定是装着一个雄伟的梦,雄伟到,至少她不能因一己私心,而折断他的翅膀。 他该是雄鹰。 “那你,会来看我吗?”若是拦不住、不能拦,再相见,也不错。 “也许不会。” 风起,紫衣少年握紧手中宝剑,大步踏入风中,风吹起他前额的发,一缕银丝在狂风中飞舞。帝女的眼神一直黏着那一抹身影,带着无限的眷恋,与难过。 三年后,再次见到他时,实在她的招驸马宴上。 没错,彼时的扬国已经岌岌可危,衰弱到扬帝再也无暇顾及定扬帝女的意义,只想着将她作为一件礼物赐出去,好为他笼络人心。 被套上华丽宫装的定扬帝女犹如一尊美丽的雕像,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已如同木偶,只剩皮囊。 群臣无不垂涎她的美貌,或者说,他们喜欢她高贵的身份。还有什么事情能比玩弄扬国最尊贵的女人还能让人感到刺激无比的呢?帝女冷漠高傲的俯视着这一切,目光自一双双贪婪的眼睛上扫过,她的父皇开了口。 “定扬,今天晚上,朕就会从其中替你挑选出最好的夫婿。” 她低眉顺眼,嘴角却划出一抹残忍的笑,夫婿?想做她的夫婿?那夜得看他们有没有这个命! 无非是些子比较权势的枯燥宴会,帝女冷漠看着他们明争暗斗,只想压下对方一头好赢得她,身子已有些疲乏,懒洋洋的不想动弹,索性就倚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睡梦中,她回到了初见姬宫涅的时候,那个一身紫衣的少年郎,用他低沉的眸看着她,安安静静的立在玲珑宫的桃花树下,抬手轻轻为她拂去发丝上的花瓣,那一瞬间,温柔的令她沉沦。 突然,画面急转,来到分离那天,同样的桃花树,她穿着自己最好看的罗裙来求他不要走,可那人一脸执着,根本不理会她说了些什么,转身大步就跨向了外边。 风,好大,大到她的哭喊声隐没在风声里,吹散在角落里。 叮咚,一颗晶莹的泪珠自她面颊划过,微凉的指尖擦拭过她的眼,她自梦中醒来。 眼前是她朝思暮想的身影,他比起离开时长高了,也长壮了,眉宇间满是沧桑。 “怎么?帝女可觉得下嫁微臣为妻,是委屈着了?” 她说不出话来,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之前反复在内心演练过重逢之时要说的话此刻皆糊成一片,被泪水打湿,原来原来,自己竟然会如此的思念他。 这是意外之喜,帝女也是在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早已来到晚宴,只待杀出重围,取得扬国护国大将军之位。 是的,姬宫涅回来,不是为了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而是为了权势。 那个内敛的少年郎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老谋深算的青年,他依旧着一身紫衣,可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少,和她的回忆,也越来越少。 最出格的事,是他下令拆了玲珑宫。 接到消息时,帝女是震惊的,那个地方是留下了许多不好的回忆,但毕竟是她居住了十几年的地方。她的母妃,他,她所有能称之为美好的回忆也全在这个地方了,他为什么要毁了它? 第一次,她跑去质问他,得到的,却是令她永远都不想再开口的回答。 “我讨厌这个地方。”他说。 “这是我的耻辱。” 耻辱吗?她愣住了。 “殿下,听说宫里的一处冷宫被拆了,种了一片的桃花。”伺候她的贴身宫婢如此说道。 她这才想起来,许多年前,他作为质子,在冷宫里被囚禁了多年。 耻辱。 原来,他也是这般看玲珑宫的吗? 心瞬间坠入了谷底,原来她以为的美好回忆,也只不过是她以为而已。 她自三年前就知道,他的心里,是装着雄鹰的;所以,哪怕她的心里满满当当都是他,又有什么用呢? 只会是他的负担吧。 就像那日他归来,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而已。 好累。帝女闭上眼。 “殿下——” “本宫乏了。” 窗外,桃花落尽。再无往日春景辉煌,一切不过梦影。 第二百六十六章 红袖添香(十) 扬国越来越赢弱了,哪怕是换了大将军,也阻止不了它江河日下的局面。 帝女的心里很明白,不是扬国在走下坡路,而是它所要面对的敌人,太强大了。 但真的当兵临城下的那天,她还是没有想到。 秦淮,那个被称为天才的少年,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戎装,傲然的漠视着一切。 而他的旁边,一身紫衣的,不是姬宫涅还能是谁? 帝女觉得自己的心痛到无法自拔,她不是不知道扬国时日不久,终有一天会被吞并。她只是受不了……为什么是他? 他背叛了扬国。 或许不能说背叛,他,本来就不是扬国人啊! 雍国大皇子,姬宫涅。 惊雷滚滚,黑压压的乌云自远处铺天盖地而来,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帝女站在高台之上,看着这作妖般的天气,知道暴风雨即将来临。 果然,伴随一阵狂风过后,她妖艳的裙摆在风中狂舞,继而有大滴大滴的雨点砸下来,满园的花儿还不知即将发生什么,在它们所在的花园绽出最美的姿态。 忽然,雨就大了起来,豆大的雨滴毫不留情的砸在还来不及收起花瓣的鲜花上,娇嫩的花朵哪里经得起这般摧残?尖叫着、摇晃着身体想要摆脱这困境,却终是徒劳无功,被活活腰斩。 很快,雨水就在地面上汇集,宛如一条来势凶猛的河流奔腾而去,到此时,帝女眼中的不可置信已被平静代替,她闭上眼,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终于,雨停了,那骇人的声响渐渐小下去,到最后阳光露出,整片天放晴来。除了地上滚滚流水与一地的残渣,几乎都不能猜想刚才发生过一场暴风雨。 她立在高楼之上,俯瞰着整个皇城,那些如花美眷,在她们的依靠被斩杀后,成批的被赶上马车充当战利品带走。 像牲畜一般。 哒,哒,哒。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不用回头,帝女也知道,是他来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终是她先沉不住气,开口问道。 他听出了她极力控制中声音的颤抖,沉默半响,答道,“我以为,你不在乎的。” 呵呵,她不在乎?好一个她不在乎! 是否在他眼里,她已羽化为仙,褪去七情六欲,才能在面对他一次又一次的伤害时,无痛无感? 她该恨他的,是吗? 可她为什么,恨不起来? 身后响起那人的声音,“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一,跟我走;二,——” “我选一。”还不等他说完,她便已做出选择。 姬宫涅深深看了她一眼,终是没有说什么,而是转身,下了阁楼。 帝女这才完全垮了下来,轻飘飘的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般倒至地上,冰冷的南山木沁入她身体,却不及此刻心半点凉。 姬宫涅从来不是个拖沓的人,第二日就备好马车,带着她离开了战后的扬国。 当时难过不已,真正到了离开的时候,也就那样了。 回望故土,她在这里长了十七个年岁,她从未感受到温暖,而今,也终算是解脱了。 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吗?她看了眼旁边的男人。 “上车。”他说。 到这一刻,帝女才清晰的明白,自己,是喜欢上了这个男人。 所以甘愿为他,低到尘埃里去。 自此,扬国灭,时间再无帝女定扬。 她随着姬宫涅来到了雍国,那大抵是她人生最温暖的一段时间,温暖到日后寒凉,一旦想起那个拥抱,她就觉得自己还能坚持下去。 他是曙光,是神牴。 他们乘坐的麻车在路上遇袭,虽然有武功在身,姬宫涅还是选择了保护她,在马车顶被劈开的那一瞬间,紫衣青年揽着她的腰,一剑斩断车辕,骑上骏马就带她离开了原地。 他的神色冷峻,她也不愿开口,马儿就这样带着两人一路狂奔,直到雍都。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她窝在他的怀里,在路人的瞩目下被他带进雍都,直到玄武门来迎接的众臣前。 “微臣,参见帝君。”就连跪拜行礼时,她都在他怀里,那厚实有力的胸膛,让她感受到了温暖。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宫宴上,雍帝会看上她;让她更没有想到的是,姬宫涅竟然也同意了。 是啊,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帝女定扬了,他也不再是姬宫涅;现在,他是姬大人,而她,只是他手下一枚棋子,代号,红袖。 所以她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哪怕知道一旦失败,自己很有可能会被碎尸万段,她还是这样做了。 她想拥有他,哪怕一夜也好。她不想自己的清白失在不爱的人手中。 天亮之时,她穿好衣服,而他还在熟睡。 手拂过床单上深色的一块,还好,床单是深色的。 姬大人,我知道,您有您的江山梦,而我能做的,不过是穷极所有,为您的江山掬上一捧土。 要说红袖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怕是雍帝了。那个男人爱极了她,不但不在乎她非完璧之身,甚至连她和他哥哥的孩子都愿意视如己出,甚至为她而遣散后宫佳丽三千,一时间轰动各国。 可这又能如何,错了就是错了,爱的时间不对,就注定会输的一败图地。 或者说,红袖这一生,除了姬宫涅,其他人皆是过眼烟云。她的心实在太小,小到十岁那年遇了他,便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了。 她只违背过他的两次命令。一次,是他知道她怀孕,亲自过来嘱咐她把孩子流了;第二次,就是在雍国国灭时,她抛下他,带走了他的皇弟。 “她怀着你的骨肉,你也真忍心让她给把孩子打了。”百里无忧听完这般陈述,抿着唇,一支白扇也不再摇,而是静静躺在手中。 “我不知道,如果当时我知道她怀的是我的骨肉,说什么我也不会让她再卷入接下来的事。”姬宫涅说道,眼底尽是对往昔的忏悔。 “你错过了一个好姑娘。”百里无忧评价道。 “何止是错过?”姬宫涅长叹一声,继续将故事说了下去。 严格意义上讲,红袖的死,是他一手造成的,是他,推她走向了死亡。 第二百六十七章 红袖添香(十一) 他以为,只要不承诺,很多事就可以避免发生。可这一切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的想法罢了,感情这事,如是真能被随意操控,这世间也不会牵涉出诸多恩怨情仇难平。 红袖在带着他的皇弟出逃一年后归来。 他没有问她去了哪,两人间保持着可怕的默契,她叫他姬大人,他也就只把她当做下属。 她与跟随他的那些人并无二样,而且在分开的这一年中,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竟然将一手毒术练得炉火纯青,成为他真正意义上的左膀右臂。而他,也只能看着她用美貌周旋于各种男人之间,用她的美貌和阴毒为他拿下一个又一个绊脚石。 她渐渐变得寡言,即便开口,也是一脸妖魅的笑容。 他不喜欢她这副模样。在他记忆中,她该是那个帝女,有着自己的骄傲。 可他忘了,是自己亲手将她推入这罪恶的深渊。 是他亲手赋予她这场万劫不复。 但他从来没想过,报应会来的这么快。 其实在雍国覆灭后,他就该想到,自己心中那个梦已然破碎,没有什么能够阻挡那个天才少年秦淮的步伐,他的铁血手腕,连亲父手足都能斩于殿前的人,必然不会是什么善类。他的铁骑踏遍了九州所有的大陆,征服了一个又一个的国家,将所有的版图都纳入他麾下。再多计谋与折腾,也不过是徒劳的挣扎罢了。 可那时候的他不信,仍然孤注一掷,疯狂的进行着自己心中那个根本就不能再实现的愿望。 红袖是懂他的,所以,在最后一场恶战之中,在他被各国人士以及江湖儿女围攻的时候,她选择以一己之躯护住他。 他是看她死在自己面前的,剧毒美人醉,果然美的耀眼。 无数的蝴蝶自她身体内破茧而出,带出的香味令他眩晕。 她说,“姬大人,这是之于红袖,最大的幸福。” 化而为尘,随风散去。 连一具全尸都没有留下。 最大的幸福?那一瞬间,他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往昔画面如潮水般涌入他脑海,那年高台初见,倔强的小女孩;玲珑宫,她巧舌如簧;纷纷扬扬的桃花树下,持剑勤奋习武的少女;她扑到他怀里,哭着说她不想嫁到雍国去,他抱住了她,心间一片温暖…… 一瞬间,他心中所有的城防崩塌,什么诺言抱负,在这一刻,在她离去的这一刻,都化为了虚无。 红袖,你可知道,我也是爱着你的。 为什么要这么傻? 他想到扬国国破那天,她穿着赤色的衣袍,单薄的身影在高楼之上宛如清风,他给了她两个选择。 一,和他走,从此江湖为家,权谋傍身。 二—— 她选了一,甚至连二听都未听。 如果她选了二,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一定会不一样。 他怎么会让她沦为贵族的玩物?他原本的打算是放她走,让她真正做一个快乐的女子,于这乱世间,肆意潇洒的活着。 “姬大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身边传来手下的提醒,他抬头,对面站着的皆是仇人,可他却没那个实力报仇。 “走!” “再往后来,秦淮一统天下,大势已去,为了保命,我不得不低调的活着。一个人,一把剑,就这样游荡着。”结束了对往昔的回忆,姬宫涅抬头,眸间的哀伤却还未褪去。 “那东方琉璃呢?你对他表现出来的殷勤是怎么回事?”虽然东方琉璃与姬宫涅的婚礼在后来证实不过是为了迷惑敌人的鸿门宴,但百里无忧相信自己不会看错,姬宫涅对东方琉璃,必然不是简单的感情。如果说他心里的那个人是已经故去的红袖姑娘的话,那东方琉璃算怎么一回事? 姬宫涅闻言轻笑,嘴角难得勾起一道弧度。 “我第一次见到东方琉璃实在章台——” 那夜笙歌四起,他路过杭州城,见有琉白的马车驶过长桥,疑是故人,便跟上去看看。 哪知这一看,就遇见了第三个能在他生命中留下深深烙印的女子。 她一身红装,挺拔傲气的身影立在章台之中,像极了他心爱之人。 “东街,阴阳医馆,东方琉璃是也!” 只是惊鸿一瞥,便注定了他们之间的羁绊,他想尽办法与她接近,甚至厚脸皮的在阴阳医馆中住了下来。 他心里有一个梦,有一份愧疚,他便把这份梦与愧疚,都补给了东方琉璃。 “这么说,你把东方琉璃当做替代品了?”百里无忧的眉头深深蹙起,如果真是这样,他一定打死这个姓姬的。 “不是。”姬宫涅摇摇头,“红袖是红袖,东方琉璃是东方琉璃,我分的清的。” 是啊,如何能分不清,她们是如此的相似,又是如此的不同。 遇见红袖时,他太年轻不懂珍惜,满心都是空无的雄心壮志,只有到她死在自己怀里的那一刻,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心意。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他深爱着这个女人,只不过因为胆怯而一直不敢向前,还自认为这是对两个人都极好的法子。 这种愚蠢的想法,带给他的,便是永久的遗憾与阴阳相隔。 他以为他的心已死了,留在人间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直到他遇见东方琉璃。 那一抹赤色身影,带给他的除了惊艳,还有心动。 那颗沉寂多年,早已如磐石般的心,在看见她的那一瞬,忽然恢复了活力。 开始,他也怀疑过,是不是对红袖的执念让他产生了错觉。可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他发现,不是这样的。 他会担心她,会因为她和别人走的近而妒忌。 他怕失去她,他想照顾她。 这不是爱还能是什么? 所以他选择勇敢面对,他怕再留遗憾。 可,或许是他做尽了这世间不忠不义之事,才会使他的情路如此坎坷。他与东方琉璃,终究有缘无份。 有缘无份啊!上天极其残忍,得不到,却还要你曾看到曙光,好让日后活在煎熬之中,备受痛楚。 他感受到了这痛楚。 “百里无忧,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忽然,姬宫涅将目光转向身旁男子。 第二百六十八章 红袖添香(十二) 姬宫涅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东方琉璃一点都没注意到。 她那天正在气头上,这姬宫涅也是个倔性子人,也不知道回来同她低个头、认个错。 看着门外稀稀拉拉下个不停的梅雨天,东方琉璃的心越发的烦躁了。 “你在想他?”进来的是秦皇俑,他身上的伤已好的七七八八,只不过落下了些许病根,一到这阴雨天,浑身就如爬了千万只虫蚁般痒的难受。 “没有。”东方琉璃想都没想,直接矢口否认。 “真的没有想?” “真的没有,我想他做什么?”东方琉璃直起身,自板凳上起来要绕进厨房添壶茶。 “可是,我还没有说是谁。”秦皇俑的脸上挂着笑,这两个人还真是别扭至极。 这些时日过去,他也不再执着于获得东方琉璃的爱了。东方琉璃让他明白,爱不是简单粗暴的占有,能每日如这般看着他,他也就满足了。 更重要的是,他恐怕,时日不多了吧。 现在的他脆弱的就如同一个瓷娃娃一般,拿什么给他幸福? 闻言,东方琉璃添茶的手一顿,滚烫的茶水就自茶碗中溅出来,泡了一桌子。 “你看看你,上好的木头就这么被你给糟蹋了。”秦皇俑站在她身后,看她将茶水倒了出来,连忙上前拿起抹布帮忙擦干。 突然,东方琉璃鼻头一酸,眼泪险些就要掉下来。 姬宫涅也同她说过一样的话。 往日相处的画面渐渐涌上脑海,认真的姬宫涅,生气的姬宫涅,皱眉的姬宫涅,温柔的姬宫涅……她为什么要赶他走?是因为他骗了她吗? 她不知道,她活了一千多岁,被无数人骗过,却也不似那日般生气。 可能他在她心中太过特殊,才让她情绪如此不受控制。 姬宫涅。 其实仔细想来,他带着一个孩子也没有什么。 可她为什么,就偏要和他较劲呢? 姬宫涅也是的,自从那天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东方琉璃——”正想着,门口传来悉悉索索的一阵动静,东方琉璃回头,只见门口那站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而她身后,是正在收伞的百里无忧。 百里无忧?他来做什么?东方琉璃的心底浮起一片疑惑。 “团团,往里面站点。”百里无忧将那孩子往里面推了推,自己也踏进医馆,将竹骨伞立在门后,抖了抖衣袖,才牵着那小姑娘进来坐下。 “这鬼天气。”他抱怨着,挑了个避风的位置坐下,将手中孩子往东方琉璃怀中一推。 “这孩子,日后就交给你照顾了,我那有寿眉,实在是照顾不来。” “姬宫涅呢?他女儿凭什么要我来照顾?”东方琉璃看百里无忧带着团团进来,心中咯噔一紧,出口的话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姬宫涅?”百里无忧抬头看了眼东方琉璃,自脸上挤出个和蔼的笑容,招呼团团来他怀里。 “团团,你先和这个叔叔去里面换件干衣服烤烤火,好不好?” “嗯嗯。”小姑娘点点头,快快乐乐的跟着秦皇俑走了。 东方琉璃一见这场景,心中立马升起一股不好的感觉。百里无忧这摆明了是想把团团支开,姬宫涅他怎么了? “姬宫涅——” “东方琉璃,有些事,我觉得还是告诉你会比较好一点。”东方琉璃的话还未说出口,百里无忧便张口打断了她。 东方琉璃的心里此刻乱七八糟的,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完全不受控制。眼睛死死盯着百里无忧,害怕自他嘴里说出来什么让她难以接受的话来。 “姬宫涅让我带话给你,他不爱你,只不过是觉得你太像一个人了。”百里无忧缓缓开口,道出让东方琉璃心痛的话来。 果然,闻言东方琉璃的身形使劲晃了晃,却还是抓紧椅子上的扶手,努力保持住了平衡。 “是像团团的娘吗?”东方琉璃开口询问,唇间满是苦涩。 “是。” 百里无忧的回答彻底粉碎了她的最后一丝期望,东方琉璃几乎就是瘫在板凳上,过了好久才渐渐缓过来。 直起身来,东方琉璃艰难开口,“那,他可还有别的话托你转告我?” “照顾好团团。”百里无忧回答得十分简洁。 “他为什么不亲自来告诉我?”东方琉璃眼底一片悲痛,唯有死死抓住手下的扶椅才不至于让自己倒下。 “因为他还有别的事去做。” “什么事?”直到此刻,东方琉璃还在心中抱有一丝期望。 “去给团团的娘报仇。” 百里无忧话音刚落地,东方琉璃就彻底垮了,这个人瘫在椅子上不能动弹。 他从来都没有爱过她啊! 她只不过是个代替品而已。 心痛的无法呼吸,百里无忧看着痛苦不已的东方琉璃,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开口,姬宫涅的所有努力,将毁于一旦。 姬宫涅说了,这是他自己的事,他不想东方琉璃掺和进来。 他逃了五年,而今也该是还债面对的时候了。 姬宫涅是去替红袖报仇了,但他不来和东方琉璃告别的原因,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一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被留下的那个才是最痛苦的,他因为体会过,所以不愿她再承受这般痛苦。 他不知道东方琉璃对自己的感情能有多深,可就算是养只畜生,时间久了也会有感情,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他不愿冒这个险,就斗胆替她做了决定。 东方琉璃,对不起,这是我姬宫涅第一次骗你,也是最后一次。 杭州城郊外,团团包围下的紫衣男子单手握剑,半跪在大地之上,身上的鲜血已如注般流淌。 “姬宫涅,放弃吧!”为首的男子一头华发,声音尖利,正是景言。 他看到满天的蝴蝶,两个红衣的女子在他面前,微笑的看着他。 “姬大人——” “姬宫涅——” 是时候走了。 他起身,还没来得及迈开步伐,数十把利剑就同时插入他躯体。 一口鲜血梗在喉头,姬宫涅睁大了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含光脱手,断为两截。 心中剧烈一痛,东方琉璃条件反射的起身。 含光剑,断了。 含光剑,为什么会断? 第二百六十九章 寿眉之疾 杭州城的雨,下的更大了。 东方琉璃望着那窗外连绵不断的细雨,整个人都觉得怏怏的。 医馆里除了姬宫涅的女儿团团与她,别无他人,秦皇佣说他要回去养伤,怎么都劝不住。 似乎一切都回到原点,她依旧是孤家寡人一个。 团团很乖,一点都不似同龄人那般闹腾,每天按时起床,自己叠好小被子洗漱,有时候还能帮她擦擦桌子。 这倒是更令东方琉璃无聊了,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死人,活在世间的不过躯壳一副,而她不过是行尸走肉下的提线木偶。 从来没有像今年这般觉得江南的梅雨季难熬,也从来没有像今年这般希望病人能多一点,医馆里能热闹点。 至少,能让她忙起来,让她动起来,让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百无聊赖间,去绿袖坊听曲便成了她唯一的乐趣。但好景不长,没多少时日,一因雨天客少,二为寿眉身上的病又犯了,整天身边离不开人,一来二去的,百里无忧无心照料,绿袖坊便也关上了门,不做生意了。 这下子,东方琉璃更无聊了,每天的日子,也从安安稳稳的普通日常演变为了吃了睡,睡了吃。 她有些怀疑,过去的一千多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为何会觉得这么不过几月的时间都难熬的可怕。 她迷上了睡觉,因为只有在睡梦中,她才能找到一丝一毫的温暖和安逸。 卧澜夜听风和雨,如梦里,铁马是那个人,山河也是那个人。 她这一千多年岁月啊,只对两个人动过情。一个叫她化了性别却离她而去,自此她也只能走遍大江南北,于山水间将他忘却;一个打动了她的心,在她万般纠结之下告诉她,她不过是个替代品。 呵,多讽刺。 “团团,过来。”她招招手,糯米团子般的小姑娘便一蹦一跳的走了过来。 “想你爹爹吗?” “不想。” “为什么?”东方琉璃很奇怪,小孩子不是最黏爹娘的吗?怎么团团这样回答她? “爹爹就只和团团待了一天,爹爹不爱团团。”小孩子瓮声瓮气的,话语里却透着不满。 “爹爹怎么会不爱团团呢?”东方琉璃自嘴角扯出一抹笑,揪了揪她的小脸蛋,继续问道,“那你想娘亲吗?” “想。”这下团团低下了头,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闪烁着。 “为什么啊?”东方琉璃更觉奇怪,团团生母死的早,按理说团团应该对她没有什么印象的,怎么会不想见过面的爹,却去思恋从未谋面的娘呢? “因为皇叔说了,团团的娘亲是个很好的女人!”团团说这话时 扬起小脸,一脸骄傲。 很好的女人?东方琉璃一愣,继而摸摸团团的脑袋,她有一个好叔叔。 “东方琉璃!东方琉璃!”门外传来一声急呼,东方琉璃抬头,只见一身白衣的男子淋着雨,满眼狼狈的站在医馆外面。 “百里无忧?”东方琉璃心下十分奇怪,“你怎么不打伞就出来了?赶紧进来坐下,别着了凉。” “两三步而已,不打紧,我就不进来了,寿眉有点不对劲,你赶紧跟我过去看看。”立在雨地里的百里无忧一脸焦急,雨水顺着他的额头滑落,湿哒哒的发紧贴在他俊秀的脸上。 “寿眉?她又怎么了?”东方琉璃皱着眉,手下却不含糊,捞起药箱就要往外走。 “我也不知道,从今天早上起来就不大对劲,现在体温越来越低,冷的像从冰窟了捞出来的一般。”百里无忧也是急到不行,每年的这般天气最难熬,却也不似今年这般危险。明明昨夜睡下还是好的,今早起来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他实在是找不到缘由,也只能过来请东方琉璃这个正儿八经的大夫去看看。 行至门口,东方琉璃这才想起医馆里还有个小糯米团子,转过身来,嘱咐到,“团团,我去隔壁给你寿眉姐姐看病,你自己一个人乖乖待在医馆,不要乱跑,听到了没有?” “嗯嗯。”团团乖巧的点头,找了个板凳就要爬上去坐着。 “这么小孩子哪能一个人待在这,还是一并带过去吧,寿眉那样子——哎!恐怕还得费点时间。”百里无忧见东方琉璃要将团团独自留在医馆,心里自是不放心的,就姬宫涅惹下的那些事,难保不会有人上门来寻仇,还是带在身边安全些。 “也好。”东方琉璃想想也对,将药箱往百里无忧怀里一扔,自己转身抱起团团,撑开伞就往绿绣坊走去。 床榻上的人安安静静的躺着,胸腔起伏微弱,若不是那鼻尖宛如游丝般的呼吸,东方琉璃几乎就要以为她已经去了。 怎么会这样?明明前段时间,她的身体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了啊?就算是恢复不了,也不至于到一下子危及生命啊。 “她这段时间都吃了什么做了什么?有没有什么伤及她自身元气的举动或者饮食?”东方琉璃回头,对着带着一身寒气站在门外不敢进来的百里无忧问道。 “没有。”百里无忧一声苦笑,寿眉这身体,简直比老佛爷还要金贵,他不供着她养着她就好了,哪敢让她做些什么? “这段时间她饮食作息都很规律,药也是按你嘱咐喝的。这几天入梅雨季,虽然有些小咳嗽,还时不时畏寒,但身体一直都是很好的,没有什么大碍,哪知今天早上就突然——”说到后面,百里无忧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你是说是今天早上突然这样的?”东方琉璃掀起衣袍,伸手搭上塌上人的脉搏。 “是。”门外的百里无忧应到。 “没有一点先兆和过渡?” “没有。”百里无忧老老实实的回答到。 这就奇怪了,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东方琉璃收回手,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怎么了?”百里无忧看她这表情,心下顿时一紧。 寿眉她,不会已经回天乏术了吧? “那倒是不至于。”东方琉璃起身,看了百里无忧一眼,开口道,“你先去换身衣服,回来我们说,总站在外面也不是个事。” 百里无忧点点头,快步离开了房间。 第二百七十章 顽固执念 百里无忧离开后,东方琉璃挑了个离床榻近的木凳坐下来,眉头紧皱,看着床榻之上的人,陷入了深思。 既然没有任何特殊的诱因,那就是她自己身体内的机制出现了问题,已经严重到无法牵制体内强大的阴气,从而导致整个人都处于将死状态。 如果无法控制这股阴气,恐怕寿眉的情况会越来越严重,到最后,命丧黄泉。 救她命最简单的法子就是把她体内快要爆炸的阴气引出来,但是根据寿眉·上次的反应,这阴气似乎对于她来说十分重要。甚至,比性命还要重要。 她是个大夫,但也尊重病人,如果一个病人太过爱惜自己身体上的某一部分而拒绝治疗时,东方琉璃不会像其他大夫那般好言相劝。因为她知道,有些人的骄傲,比性命还要重要。 她尊重每个人的决定。 现在寿眉陷入昏迷,她也无法确定寿眉是否愿意导出自己体内大量的阴气。可看那天她要和自己拼命的那架势,应该是不愿意的。比命还重要的东西有很多,她不愿以自己的想法去摧毁一个人的信仰。 但人,还是要救的。谁让她是百里无忧最在乎的人,而百里无忧,又是她最在乎的人。 爱屋及乌,也不过如此吧。 思及此,东方琉璃长叹一口气,起身,掌心运气,将浑身真气调动起来,往床榻之上的女子体内输去。 她也只能做到这般,用自己的真气来护住她的心脉,能保一时算一时。 醇厚的真气源源不断的灌向寿眉体内,东方琉璃的面色开始变得惨白,额头上也有大滴大滴的汗珠渗出。渐渐的,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脱力,甚至有些撑不住了。 可塌上的人,似乎没有一丁点的反应,别说是好转了,就连那苍白的面色都无丝毫的变化。 怎么回事?东方琉璃吃了一惊,这还是凡人的身体吗?不但能承受的了她这么多的真气,还像个无底洞似得,怎么填都填不满。这样下去,别说是以真气护她心脉,就算是赔上她一身修为,都不见得能将这孩子救过来。 本该放弃的,明智的人都该这么做。可东方琉璃偏偏不信这个邪,暗自运气,加大力度将真气往寿眉体内灌去。 突然,丹田一沉,一口鲜血自东方琉璃口中涌出,接着,虚弱的身体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一片赤色斜卧在地上,东方琉璃的头晕的厉害,可目光依旧落在床榻上的人身上,带着不解和探究。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小姑娘,怕是不简单。 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东方琉璃,你怎么在地上?”就在这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渐渐与她靠近。 是百里无忧。 东方琉璃迅速敛下眼角怀疑,抬袖擦去嘴角血迹,慢慢撑着身子自地上起来,努力稳住身形,走到房间内的软塌上,靠下来。 “没事,就是昨晚没睡好,刚坐下丢盹,一时不妨摔下来而已。” 百里无忧看去,只见东方琉璃面色蜡黄,想来应该是睡眠不足的原因,简单关心几句后,目光又重新落回塌上。 床榻上的女子还在睡着,微弱的呼吸与他离开时无异,若真救不回来,那这一世的努力,岂不是又付之沧水? “她,怎么样?” “情况不容乐观,但暂时还撑得过去。”东方琉璃实话实说,顿了顿缓过一口气后,又继续说到,“百里无忧,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嗯。”百里无忧看到东方琉璃面上那一抹严肃的神情,整个人也不由得紧张起来,一颗心似乎被高高悬起,难受的要紧。 东方琉璃,不会说出什么令他难以承受的话来吧?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东方琉璃缓缓开口,问到,“百里无忧,听说,你守了她十世?” “是。”百里无忧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说人没救了就好,微微停顿后,又继续开口道,“不过,严格意义上来讲,不是守了十世,我不过是闲暇时常去看她……” “那这十世,你可否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东方琉璃打断他的话。 “不对劲的地方?”百里无忧仔细回忆,“没有。” “不过,若是非要说什么怪异的地方,不知她十世皆是父母早亡、无亲无友,且活不过及笄。” “天煞孤星?”东方琉璃下意识的,就吐出这个词来。 天煞孤星并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根据寿眉这情况来看,恐怕十有八九离不开这命格。此命之人极其孤苦,生生世世饱受折磨,孤独不已。确实令人难受。 “我也曾这般想过,是不是她得罪过什么人,被批了这种命格。但奈何我人微言轻,认识的皆是些不入流的人,到不了天宫……”百里无忧说着,目光就不自觉的投向东方琉璃,希望她能帮自己一臂之力。 看到他的眼神,东方琉璃就明白了,却还是开口道,“看我做什么?我不过是个精怪,天宫司命那边网不熟也搭不上线,不过地府那边刚好有点熟人,可以帮你看看。” “也好,我就先在这里谢过你了。”百里无忧脸上浮现出愉悦的表情来。 “但——要我说,若真是这天煞孤星命格,十世也该结束了,你又何苦如此执著。”东方琉璃犹豫片刻,终是开口问道,就差没直接了当的说这人不好救,你还是放弃吧。 “你不明白,我守了她十世,护了她十世,看过九次她死在我面前。那种无能无力的感觉,我这辈子都不想再体会。东方琉璃,这一世,我为她跑遍大江南北,访遍名医鬼神,只求能让她如平常人一般 再来一次,我真的——”百里无忧抬头,满眼皆是苦楚。 “可是,凡人岁月不过数十载,这般做——”东方琉璃再次开口道。 “正因为只有数十载,才更加值得珍惜努力。东方琉璃,我不求别的,只求她此生平安喜乐,我便知足了。”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东方琉璃也只得长叹一口气,道,“我帮你便是了。” “多谢!” 第二百七十一章 身世明了 来到医馆,东方琉璃自柜台上取下镜子,许久不用,镜面上已积上厚灰一层。东方琉璃拿帕子将灰仔细擦去,这才割破手指,将鲜血滴于镜面之上。 红色的血液在镜面晕开,映染出妖冶的图案,东方琉璃耐心等待,两道身影逐渐在镜中显现出来。 “东方琉璃,有何要事?”低沉的男音自对面传来。 东方琉璃也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生死簿你们能搞到吗?” “生死簿?你要那玩意做什么?”搭话的是白无常,许久不见,东方琉璃又俊了不少,只是这面色,瞧着有些虚呀! “有用,你就直说,能不能拿的到?” “实话实说,这东西不好搞,但你要做什么,直接和我说了,回去帮你看上一眼还是可以的。”黑无常见东方琉璃这般说,必然是有不方便的地方。他不是个八卦的人,有事说事,便直接了当的问了。 “也好。”东方琉璃一想,黑无常说的也有道理,便应下来,“我要寿眉生死簿上的所有记录。” “寿眉?”白无常本百无聊赖的在她哥哥旁边站着,听到东方琉璃指名道姓要查寿眉的生死簿,一下子惊过来,东方琉璃终于发现寿眉的不对劲了? “可是百里无忧跟前的那个小丫头?” “不然还能有谁?”东方琉璃白了她一眼。 白无常兴奋起来,刚要张口说些什么,却被她一旁的黑无常不动声色的拉住。 “今晚我过来找你。” “好。”东方琉璃收起镜子,这事就算是安排好了。 而镜子那头,却不似这般平静。 白无常抬头见画面消失,满脸不高兴,嘟着嘴道,“哥哥!你拉我做什么啊!” “让你少说话。”黑无常的回答十分简洁。 “为什么要少说话?”白无常愣了。 “因为有些事,不是你该管的。”黑无常径直往前走去,然后转过来吩咐身后人,“你在门口守着,我去找生死簿。” “好。”白无常站在黑暗的殿门口,想了半天还是有些不服气,再次开口来,说,“可是哥哥,你不知道,寿眉她有问题!” “我知道。”哗哗的翻书声突然停下,黑无常拢起,袖子,走了出来。 “你知道?”这下轮到白无常吃惊了,“你怎么知道的?” “她的身上,有大量的阴气,这是一个普通人该拥有的吗?” 从见寿眉的第一眼起,黑无常就已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一个凡人女子,就算体弱多病,身上也不该有如此多的阴气。除非,她根本就不是人。 更不用提,她身上的阴气,是来自于不同人的魂魄。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 自见她的第一眼,黑无常就已警觉。 “那你为什么——”白无常的嘴巴长的老大,一双眼睛此刻也瞪得浑圆。 “为什么不告诉阎君对吗?”黑无常走近,打断她的话。 “妹妹,哥哥问你,这些,和我们有关系吗?”黑无常的手搭在白无常的肩膀上,一双眸格外认真。 “可是,我们终归是阴差……”白无常低下头。 “没错,我们是阴差,可妹妹,你看这情势,你能保证,不说未来,就是明天,这整个地府,还掌管在阎君手中吗?” “哥哥!”白无常一惊,迅速抬起头来,眼中充满了惊恐和不可置信。她的哥哥,黑无常,什么时候会有这么恐怖的想法? 而黑无常只是继续开导她道,“你我都知道,东方琉璃,绝非池中之物,那能瞒他这么长时间、或者说他知道,却这么长时间没有动的寿眉,会是等闲之辈?” “你别忘了,她身后,还有一个来路不明的百里无忧。这世间万物皆有所来路,百里无忧竟然不在记录之上,那他,又是何方神圣?” “哥哥——”白无常一下子懵了,圆溜溜的眼睛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们该有一条退路。”黑无常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道,“所以,哪边都不能得罪。” 夜晚静的可怕,阴阳医馆来了两位特殊的客人。 其实也该是熟客,东方琉璃打开门,黑着眼圈请两位进来。 “怎么样?”她眼底满是焦急,这半日她吃不好睡不好,就等着结果出来让她安心。 但令她失望了。 黑无常抬首,对着她摇了摇头。 没有?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可真的被告知时,还是忍不住失落。 寿眉,她真是——下任鬼母? 那这个人,到底是救还是不救? 百里无忧,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 东方琉璃的眉头皱的紧紧的,靠在木椅上,一脸疲惫。 白无常看的一脸心疼,暗自戳了下自己的哥哥。 那人便开了口,“其实你也不必太过纠结,小鬼母体内吸收了十世以来的所收集的阴气,但躯体是凡人的,有点受不了而已。只要等她自己熬过这一关,便该没事了。” “没事?”东方琉璃一声冷笑,“且不说她自己能不能过了这一关,就算是她过了,活下来了,正儿八经的继承了鬼母的衣钵,怕才是所有麻烦开始的源头吧?” 东方琉璃一阵头疼,你说这百里无忧,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小鬼母! 黑无常沉默良久,抬头道,“其实,东方琉璃,恕我直言,有些事,你考虑的太死板了。” “哦?怎么说?”东方琉璃正烦着呢,听得黑无常这么一说,立马抬起头来,看他要说些什么。 “虞山鬼母,历来是邪恶的化身,可那些都是上任鬼母做的事。要真论起正邪,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有权势的人,又真正能有几个干净的?要我说,你的认知太过偏颇,说不定寿眉和她的母亲不一样呢?”黑无常抬头,看着东方琉璃的眼睛,一字一顿,慢慢说道。 寿眉和她的母亲不一样? 听到这句话,东方琉璃仿佛遭到当头棒喝,整个人一下清明起来。 是啊,人和人是不一样的,鬼母以一统天下为雄心壮志,她的女儿,就一定与她一样吗? 她看不一定。毕竟,在不久前,鬼母和寿眉的关系,她看的真真切切,并不似母女情深,反倒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如此般,事情便好办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一世无忧(一) 黑无常的一番话使得东方琉璃茅塞顿开,但寿眉的真实身份这件事,东方琉璃觉得还是先不要告诉百里无忧的为好。 那人那般在乎寿眉,此时此刻她若是说了,非但百里无忧不信,还容易导致他们二人关系恶化,从而耽误寿眉的情况。 综合各个方面,东方琉璃心中做好思量,送走二位无常后,锁好大门,大步朝隔壁的绿袖坊走去。 “如何?”百里无忧一见她进来,立马起身快步迎上去,满脸都是焦急之色。 “没有。”东方琉璃深吸一口气,将准备好的措辞在肚中复习一遍。 按照黑无常的说法,寿眉是小鬼母托生,因此不记录在生死簿之上,否则阎君早就该知道她的去处了。那她就不该是九世不得善始善终这么简单了,而是第一次托生就有可能被人斩杀,自此从六界消失。 寿眉托生于凡间,失去了历任鬼母以强大的阴气滋养自己的绝佳条件,就只能以自身来吸收周围的阴气补充,这也是为何她父母早亡、无亲无友的原因。一个专门吸收各路冤魂阴气的合体,周围的煞气必定不会小。这种情况下,普通人靠近都会觉得难受异常,更别提是朝夕与共的相处了。也只有百里无忧这种精怪才能守的她几世而不受影响。 寿眉必须吸收强大的阴气来不断壮大自己的力量,就像修仙之人一样,必须吸收天地灵气。可普通人的躯体如何能承受的住数目巨大的阴气?因此承载寿眉的凡胎会越来越虚弱,直到及笄时身体达到极限,肉体死亡,魂魄脱离躯体,继续寻找下一个寄体。 如此看来,寿眉是连投胎转世都没有,而是直接在肉体死亡后离开原肉身,守在临盆的孕妇面前,抢先一步吞掉来投胎的魂魄,自己再钻进婴儿身体,鸠占鹊巢。 这样的寿眉,自然胆识计谋不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能比的。百里无忧这般年岁的精怪也能被她瞒过,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过好在,她没有做出什么对百里无忧不利的事。倒也不算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帮便帮了。 就当做她,欠他们的吧。 如今,寿眉的肉体再次达到极限,而她十世积攒的阴气已足够她破茧而出,此番如果她没有猜错,寿眉已经离开这具肉体,前往虞山寻找虞山鬼母留下来的可以承载她魂魄的法器。待到她成功回来之时,就能取出这具肉体中的阴气,一举成功,成为新任鬼母。而他们该做的,就是在她回来之前,尽力保住这具肉体。 只保肉体,可比保人容易多了。 好生养着便是了。 东方琉璃看了眼躺在床上的“人”,开口对百里无忧说道,“眼下想别的事毫无意义,只能尽力保住她的身体,等待她醒来。” 百里无忧还沉浸在刚才的打击中,生死簿,掌管世间万物生死轮回的生死簿,上面怎么会没有寿眉的名字? 是不是他们搞错了?亦或者,根本就没有看清? “东方琉璃,生死簿上,怎么会没有寿眉的名字?不是说世间天地万物,都会记录在其上的吗?” 东方琉璃看着对面的人焦灼的眼,在心中暗叹了口气。 不错,生死簿的确记录了六界之中所有生灵的生死轮回,但也有几种情况是例外。 一,超脱于六界之外的生灵,不会在生死簿上出现。因为它的命数不会出现在司命册上,地府也就没法根据天庭旨意编写生死簿。退一步来讲,这种生灵原本就超脱于六界之外,不受任何人管制,你就是划了生死簿,对它也没有什么实际影响。 二,已经完成某些轮回,不再需要投生的生灵,比如说精怪、神仙、妖魔以及鬼怪。他们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无所谓轮回,生死簿上便也只有他们的名字,而没有记录。除非哪天他们因为某种原因自世上消失,生死簿上他们的名字,也会随之被划掉。 而寿眉,明显就属于后者。 可东方琉璃不能这样和他说,她只能告诉他,“寿眉并非她原本姓名,只不过是你图方便起的名姓而已,不知道她的名号,自然是找不到名字了。” 百里无忧低头想想,觉得这理由虽然牵强,但也勉强说的过去。 “那——”他还是有些不甘心。 “莫要再想了,还是顾好眼下事打紧。”东方琉璃劝慰他道。 大步绕开百里无忧,自怀中取出一枚丹药,扶起床榻上的“人”,将她唇齿掰开来,塞下药丸,再自身后使劲一拍,整颗药丸便滑入了那人体内。 那是一颗可保尸身不腐的仙丹,寿眉离开前,虽在身体上做了手脚,却无法改变它自内部腐化的必然性。服下这颗丹药,可保至少一月内,尸身不腐。也能顺利帮助寿眉瞒天过海,至于她完事后该怎么和百里无忧解释,那就不该是她考虑的问题了。 接下来,就是要护住这具肉体,确保它不被阴气撑破,同时,也要防止阴气跑出去。 这就需要百里无忧来做贡献了。 东方琉璃起身,来到百里无忧身前,道,“她现在已陷入昏迷,能不能撑过去,关键就看这几天了。寿眉的身体,想必你比我更为清楚,眼下这种情况,什么灵丹妙药都救不了她,只能拿内丹护着她周身,保证她的情况不恶化。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百里无忧听了东方琉璃的话,心中暗暗一惊,没想到,寿眉的情况已经糟糕到这般地步了。 然后紧接着,便是浓浓的不安。 只因他,根本就没有内丹! “用真气可以吗?”百里无忧开口问道。 “真气?”东方琉璃一愣,继而点头道,“可以是可以,只不过,终归对身体伤害太大了……” 后面的话她没再继续说下去,因为她看到了眼前人眸中的坚定,明白他为了寿眉,真的什么牺牲都做的出来。 “真气不比其他,它与你的修为息息相关,一旦输出去,你的修为就会大大的下降,且不可逆。你还是,适度为好。” “我知道的,多谢了。”百里无忧应道。 东方琉璃也知多说无益,便道了别,转身离开了绿袖坊。 第二百七十三章 一世无忧(二) 江南烟雨滴滴答答的落,升起窗外雾蒙蒙的一片,东方琉璃百无聊赖,在一旁的糯米团子的要求下炸着年糕,心里满满都是绿袖坊那边的事,倒也冲散了些许对姬宫涅的思恋。 对与错她并不知晓,寿眉成功归来后究竟会带给六界怎样的后续,这一切都是未知。时隔一年,在她以为周遭一切都已平息的时候,小小的波澜荡起,让她心中再次陷入迷茫。 或许未可知,才是人生的意义。 “东方琉璃——”正乱七八糟的想着,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虚弱的呼唤,东方琉璃起身,只见一身白衣的百里无忧面色惨淡,跌跌撞撞走进医馆,双手扶着门框向她求救。 “东方琉璃,你快去看看寿眉!” 白衣男子的身上满是鲜血,红殷殷的一片看上去灿烂至极,话音刚落地便倒了下去,在地面上的水坑晕染开鲜红的颜色。东方琉璃吓了一跳,快步提起衣衫跑出去将人拖进来,这才发现事情似乎有些严重了。 百里无忧身上的真气所剩无几,这个傻子竟然是把自己一身真气都灌进了寿眉的身体里! 寿眉的身体什么样,东方琉璃比谁都清楚,那就是个无边无际的无底洞,有多少真气都能给你尽数吸进去,一滴不漏。这就是当初为什么她让百里无忧用内丹护着人,而不是拿真气吊着。 眼下看来,那天她就不该松开,看看这傻子都做了些什么! 东方琉璃叹了一口气,不顾自己也虚弱至极的身体,直接握住百里无忧的手,将自己体内的真气输入一身狼狈的男人体内。 慢慢的,他脸色恢复如常,虽然说不上是红润,但至少也不似先前那般惨淡。 东方琉璃以拇指掐他人中,昏迷中的男人便缓缓转醒,看到面前放大的面孔时,第一反应便是,“寿眉怎么样了?” 一听这话,东方琉璃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自己都成这个样子了,还管别人死活。顿时拉下脸来。 百里无忧看她这幅模样,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她,她怎么了?” “你可真是舍得!一身修为都赔在她身上了,那你还来医馆做什么?找我收尸吗?”东方琉璃冷哼一声,对着面前的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百里无忧被她骂的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开口道,“我不是想她——” “想想想!这事是你想就能想的来的吗?说了只是让你用真气吊着她的命,你倒好,恨不得把命都对给她!你说要是能一命换一命便也罢了,可你们现在这个样子——”到最后,东方琉璃气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个两个都不给她省心! “不是。”百里无忧立马为自己辩白,“寿眉她,确实有些不太对劲,不然我也不会卯足了劲,甚至不惜自己性命。” “她又怎么了?”东方琉璃的眉头深深蹙起,这女人,怎么就这么麻烦。 “她身上的那口气,越来越微弱了。”百里无忧说着,语气也低落下来。 东方琉璃心中一沉,却是松了一口气。 她当是什么大事呢,原来只是寿眉在那尸体上做的假瞒不住了。这傻子,就为这么点事差点送了命! 可这事,还真没法同百里无忧说。 东方琉璃在心中细细盘算,然后得出个主意来。 “这样,我看你这照顾她够呛,从今日起,我搬去绿袖坊照顾寿眉,你呆在医馆照料团团,如何?” “这——”百里无忧有一丝犹豫,“我不能留在绿袖坊吗?” “就你现在这身体状况,留下来也是添乱。照顾寿眉一个人就已经够呛了,我可没精力分心再去照顾你。你还是好好待在医馆养养身体,后面需要你的日子还长着呢,你要是就此倒下了,寿眉她恐怕也就——”说到后面时,东方琉璃故意停住不说。 百里无忧想了想,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自己现在这幅破败懂我样子,确实只是个帮倒忙的货。不如养好身体,来日方长。 “也好。” 东方琉璃见他答应,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起身拍拍他肩膀,道,“那你便在这待着,晚点我送换洗衣物过来。” 事情就这般被轻易解决,夜晚,东方琉璃看着床上的尸体,心中一片怅然。 百里无忧,算是彻底毁了。 一身修为搭在一具尸体上,不知他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恐怕也是甘之如饴的吧。 若她如实告知此刻境况,百里无忧在接受了之后,恐怕会比现在更为疯狂吧? 他是那么的爱着寿眉。 烛火摇曳在夜色凄凉之下,窗外房檐上时不时漏下滴滴答答的水声,东方琉璃神色清冷,心中一片凄凉。 什么时候,也能有人护她如百里无忧对寿眉那般? 恐怕此生,都再无可能性了吧? 往昔再次浮上心头,如利刃般划开她的心,东方琉璃只觉得心中痛的吓人。捂住胸口不敢再思想下去,起身坐到软塌之上,将自己的身子扔在其上,强迫自己合眼入睡。 睡吧睡吧,睡醒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东方琉璃没有想到,这照顾寿眉身体的工作,一做就到了梅雨季结束。 彼时已是八月底,江南终于结束了它阴雨绵绵的天气,太阳自柳树后面伸出头来,懒洋洋的大量着大地。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释放着这三个月来积攒的郁闷与精力。东方琉璃卷起帘子往外看了看,却也不敢让屋内的人晒上太阳。 寿眉,已经沉睡了近乎三个月了。 她到底去做了些什么,这么长时间都回不来? 还是说,她已经死在了路上? 东方琉璃心中一惊,掐起小指,就准备算上一卦。 床榻上的人就是这个时候有所反应的。 只见她的小指动了动,继而发出微弱的声音来。 “水——” 东方琉璃听到了那声音,转身,就看到了床榻上人睁开的双眼。 “你醒了?”东方琉璃快步赶上去,小心得将人扶起,并在她身后垫了个枕头。 “我要喝水。”寿眉的脸色苍白,开口的声音也因为数月不张口而涩的要命。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一世无忧(三) 东方琉璃转身,去木桌旁边倒了一碗水端过来,喂着寿眉喝了。 “你还好吧?” “多谢。”寿眉擦了擦嘴角,诚恳的对着东方琉璃道了声谢。 这一声谢,不仅是为她递过来的这碗水,更是因为她这段时间来的照顾。 寿眉可以百分百的确定,这段时间以来,都是东方琉璃在帮她圆着场。 “客套的话就别讲了。”东方琉璃随手将碗放在一旁,道,“你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寿眉闻言一愣,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浮起一丝不自在的表情来。 “失败了。”她说。 她没有想到,她那个所谓的母亲,真的能做到那么绝,将她原本的肉身藏在何处,她根本就找不到。 什么母女之情,她现在完全看透了。她那个所谓的母亲,生她留她,只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当工具脱离掌控,她便会毫不留情的毁了她。 “那你现在怎么办?”东方琉璃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怕是撑不了多久吧。 “我不知道。”寿眉实话实说。 这具身体,恐怕是撑不了多少时日,等到它灯枯油尽,自己就得另寻归宿了。 “那你,打算怎么和百里无忧解释。” 说实话,寿眉怎样她确实不关心,她更在乎的,是百里无忧的情况。 “百里他——”寿眉陷入了沉默。 她瞒了百里无忧太多事,要真说起来,怕是无头五序。况且,更为重要的是,她不想失去百里无忧。 是的,她喜欢百里无忧,爱他,她怕,失去他。 她不确定,一旦她坦白,百里无忧会作何反应。 没有人,会原谅一个骗了他几百年的人吧? 寿眉的心中一片失落。而这反应恰好都落在东方琉璃眼中,只见她缓缓开口,对着面前的人开口道。 “事已至此,你还要瞒着他吗?” “你知不知道,百里无忧因为你,已经成为个废人了。” “什么!”东方琉璃的话如同一块巨石落入寿眉心间,她的一双眼眸瞬间放大,身子也向前倾去,若不是这具身子太过虚弱,怕是她都得自床榻之上跳下来。 “百里他怎么了?” 东方琉璃瞥了一眼紧紧抓在她衣袖上如同枯骨的手,尽量将语气放的平淡些,让自己不迁怒于寿眉。 “他把自己的一生修为,都搭在你身上了。” 东方琉璃开口,将百里无忧为爱做的蠢事从头到尾说一遍,寿眉听了,喃喃自语,“他怎么这么傻……” “岂止是傻!”东方琉璃心中的愤懑实在难平,语气也便跟着硬了起来,“他为你搭上了自己,险些连命都没了,你还要瞒着他一切吗?” “我没有办法。”寿眉摇着头,满脸痛苦。 没有办法?好一个没有办法!当下也不再多说,这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女人,还要她再说些什么。 屋内陷入了沉默,两个人一个坐在床头,一个靠在床头,尴尬的要紧。 良久之后,寿眉微微犹豫 率先开了口。 “我昏迷这段时间——” “我没告诉他。”东方琉璃冷冷回答道。 若是她与百里无忧说了实情,他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 寿眉愣了一下,继而反应过来,低下头来,说了句,“谢谢。” “行了。”东方琉璃颇有不耐的起身,整了整衣袍,这两人一个两个都爱极了说这句话。说谢谢有用吗?能解决事情吗? “你还是想想该怎么办吧。” 东方琉璃转身,抬腿就离开了房间。 “寿眉醒了。”踏进医馆,东方琉璃开口就把这个消息告知了里面一脸愁容的人。 果然,那人闻言,手中动作一顿,继而迅速起身,步伐慌乱到带翻了板凳都不知,急急忙忙就向着门外冲去。 他现在,只想着能见到寿眉,见到她,平平安安的。 东方琉璃看着那抹无邪之白自门槛处划去,长叹一口气。 “寿眉——”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自门扇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还在沉思中的寿眉被瞬间拉回现实,抬眼,那抹熟悉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她面前。 三月不见,他消瘦了许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缘故。 “寿眉,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百里无忧一进来,就围在寿眉跟前问个不停,那副嘘寒问暖的模样,弄得她忍不住鼻头一酸。 这个她爱的男人啊,她最不愿意伤害的人。 终究是自己害了他。 东方琉璃说的不错,她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 可她没有办法。怎么能让她放弃百里无忧,做一个正直诚实的人呢? 可她确实没有想到,就是因为自己的自私,百里无忧会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千年修为,就这么没了。 寿眉的心痛的和被人拿剪刀绞过一般。 “寿眉,你怎么了?你别哭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百里无忧抬头,看见面前人脸上的泪珠,瞬间就慌了神,手忙脚乱的抬袖去给她擦,可那眼泪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砸,停不下来。 “我没事。”看着在自己面前慌成孩子懂我大男人,心中苦涩更深,自己抬手摸了把眼泪,手按住面前的男人。 “百里,我要是死了,你会怎么办?” “瞎说什么呢!”百里无忧闻言一愣,赶紧伸手去捂她的嘴,“你不会死的,我答应过你,一定会让你平平安安的活下去,你不会死的……” “百里!”寿眉心疼的要紧,却不得不狠下心来,只见她伸手用力拉下百里无忧堵在她唇上的手,道,“我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百里,你要面对现实——” “我不管!”安静的男子突然暴怒,一改往日里温文尔雅的形象,甩袖就在床头站直。 寿眉愣了,看着突然暴起的百里无忧,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她没想到,他的反应,会如此之大。 “你不要乱想,一定有办法的 一定有办法的。”百里无忧这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蹲下来摸着她的发丝,安慰她道,“对不起,我刚才太激动了。” “没事。”寿眉静静看着他,心中已然有了思量。 无论如何,她也要活下去,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百里无忧,好好的活下去。 她要渡过这难关,然后,帮百里恢复功力。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一世无忧(四) 日子一天天过去,寿眉的身体依然没有什么起色,反而越来越差了。 连寿眉自己都怀疑,自己还能撑多久。 一天大多数的时间,她都在昏睡之中,以减少对这具身体的损害。 她时常梦见从前的时光,前九世,白衣翩翩的百里无忧静静立于她窗前,看着她重复着每日一样的时光,却天真的以为她不知道。 她也时常在想,这个傻男人,要看她到什么时候,九世轮回,寻常人要近一千年时光才能完成的事,对她而言,只用了区区不过一百来年。一百来年,对于一个精怪而言,不多,却也不少。更别提他百年如一日的常常出现在自认为隐蔽的地方悄悄观察着她。 也好也好,至少不是一个人。 她是小鬼母,是下任鬼母的继承人,是希望,也是梦噩。她生来注定孤独,难以享受人世间七情六欲喜乐。 她的生母视她为工具,接替培养她的阎君视她为洪水猛兽。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做错过什么,她只不过是个婴儿。 唯一的过错,大抵是她的生母是虞山鬼母。 所以她注定孤独。 哭喊是徒劳,没有人会帮助她,甚至连一眼怜悯都不会有。 她只有坚强,自己站起来。 她冷漠的看着一世世轮回,吞噬着无辜者的魂魄,壮大自己的力量。 她要为自己而活,她要做自己,做王,才能,掌控一切。 但王也会累。 白衣翩翩的精怪就这样闯入她生活,于窗口,于树梢,于房顶,静静看着她一言一行。 他们相处不过十几年,却早在百年之前就朝夕与共。 所以,在第十世时,当她看见他自微雨中而来,带着一身寒气时,她露出了笑容。 孤寂了百年,这个青年,终于准备来陪她了吗? 七情六欲,一试何妨? 那是的她想法很简单,就只是想要一个不相干的人的陪伴。可她错估了自己,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寒冷惯的人,当有火焰靠近时,她真的能控制住自己内心对于温暖的渴望,去拒绝吗? 她爱上了这个朝夕与共的男人。 她看着他为自己煎药时的认真,为自己每一次发病而皱眉,转眼却又说着俏皮话逗她开心。原来,被人在乎,是这样的感觉。 是这样一种,美好的感觉。 他说,寿眉,我会陪着你。 我一定会救你。 我要你,好好活下去。 认识他以后,似乎,连做王的梦想,都变得那么不值一提了。她只想与他执子之手,相伴永远。只要他愿意,她可以做他地久天长的乖巧寿眉。管它春夏秋冬,管它山摇地动,她只要他,永远。 可这终究是幻想。 她明白,十世轮回,不是新生,便是终结。 他在与时间赛跑,而她又何尝不是呢? 要想永远,首先得活下来。 她拼了命的寻找寄体,但她失败了。 那一刻,她是真的绝望。 她问他,百里,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怎么办? 他的反应疯狂,更令她心疼。 百里无忧,这个与她萍水相逢的精怪,甘愿为她放弃一身修为的青年,她怎能将他辜负。 第二次,她对活下去这件事抱了执念。 她一定,一定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不管用什么卑鄙的手法,她都一定要活下去,为他恢复功力,陪他千秋万代。 “百里——”床榻上的人转醒,与之伴随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看着她咳起来就把自己缩成一团的模样,百里无忧心里满满都是心疼。 手掌抚上她单薄的身躯,百里无忧开口,“要喝点水吗?” 寿眉摇摇头,苍白的小脸上无一点血色。 谁能告诉她,接下来,她该怎么办? 她能明显的感受到体内那快要爆裂的阴气。事实上,百里无忧的真气也不是没有作用,那些真气帮她压下了极速流窜的阴气,也护住了她脆弱的肉体,可这种情况能撑多久,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那你好好休息,我出去一趟。”百里无忧的眉头深深蹙起,替她腋好被角就要起身。 “百里——”她再次张口。 “乖,回来煮粥给你喝。”那人回头,报以她一个安心的笑容,便转身出了门。 咣当,实梨花木的门扇合严,寿眉的表情松下来,对着空气就是一句,“查到什么可行的法子了吗?” 哗啦,一道身影自空中坠落,跪倒在病榻上的人面前。 “以命换命。” 底下的人答的干脆,寿眉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以命换命,谈何容易? 能救她的,少说也要好几千年的道行。可修炼到这种境界的,基本上都离成仙差临门一脚,又有谁会愿意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她而放弃这大好前途? 强迫定是不行的,这以命换命的法子本就是逆天行事,承受着巨大的风险,若是强求,只怕会适得其反。如此看来,这种法子说了当与没说没什么两意。 “主上何必担心,这现成,不是就有一个吗?”跪在地上的人见她久久不吭声,自作主张开了口。 “你是说百里无忧?不行——”寿眉不等下面的人回答,就粗暴的打断他的想法。 她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把主意打到百里无忧身上,更何况,现在的百里无忧,根本就没法帮她。 “属下是说阴阳医馆里的,东方琉璃。” “东方琉璃?”寿眉重复一遍他所说的话。 “是,东方琉璃。”跪在地上的人露出阴恻恻的笑,“东方琉璃此人最好管闲事,只要把他拉进来,他就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那是从前。”寿眉并不这么想,要是放在从前东方琉璃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时,她还有一半把握东方琉璃会拼尽全力的去帮她。可而今,东方琉璃已经知道了自己就是下任鬼母,还会冒那么大风险去救她吗? 更何况,让一个人放弃自己的修行生命,去救一个不相干的人,这事怎么听都不靠谱,像是在扯淡。 东方琉璃是有一颗善心,可又不傻,有谁会去做这么亏本的买卖? “这就需要您稍微使点手段了。”跪在地上的人嘴角勾起笑容,心中已然有了盘算。 第二百七十六章 一世无忧(五) “这么说,你已经有计划了?”寿眉抬起头,目光放在跪在地上的人身上。 “是。”底下的人应道,“您应该不会忘了,东方琉璃与百里公子之间,还有一段纠葛吧?” 提起这事,寿眉心中就生出一股无名之火。明明知道是发生在之前的事,也明明知道百里无忧生性风流,可就这件事上,她咽不下那口气。 而且,自昆山的事上,她能看的出来,虽然百里无忧依然对她照顾有加,可那种感觉变了。 百里无忧的心,不在她这了。现在支撑百里无忧无条件照料她的,不过是当初许下的那个诺言罢了。 在这一点上,百里无忧与东方琉璃惊人的相似,只要是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他的倔强,让她在这种情况下,在他已然对她失去了感情的情况下,还不至于失去他。 东方琉璃,东方琉璃将会是她与百里无忧之间最大的障碍。 “东方琉璃必须消失。” 他说的很对,东方琉璃必须消失。 “既然他注定要消失,何不利用他的剩余价值,不要浪费了呢?还有什么能比上古神兽白泽一族的血脉更能救命的呢?” “那——”寿眉已经有些动摇了。 “您要把握好这个机会,把东方琉璃能救您的消息想办法透给百里公子。但切记,只能透漏一半,接下来的事,相信百里公子会帮您去做。” “好。”寿眉揉揉太阳穴,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人都是自私的,她不想死,更不想失去百里无忧。 东方琉璃,对不住了。 百里无忧并没有走远。此时此刻,他正在阴阳医馆里,等待着忙碌的东方琉璃。 在送走最后一名病人后,东方琉璃自诊台后面起身,边洗手边问坐在板凳上一脸憔悴的男人。 “怎么了?” “寿眉的病越来越严重了。”百里无忧抬头,眼中的血丝清晰可见,一看便知他已有好几夜不曾合过眼了。 东方琉璃闻言手中动作一顿,寿眉的事百里无忧还不清楚,可她和寿眉却都明白的紧。 这就如同精怪修炼时遭遇的天劫一般,渡过去了就是长命百岁,功力大增,渡不过去就是灰飞烟灭,前功尽弃。 谁都帮不了她。 除非有人能甘愿放弃性命,与一身修为与活下去的机会保她平安无事。 可不会有这样的人。 东方琉璃在凡间呆了数十载,见惯了太多生离死别,真的要到这种程度下,也就只能放弃了。 虽然寿眉说她还在想办法,可她们彼此心中都明白,这不过是在磨时间罢了。 除非,有奇迹降临。 可奇迹,又是何其的渺茫。 终是不忍一个大男人在自己面前像是……哎!东方琉璃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面前的人了。 擦好手,东方琉璃单手抱起在地上玩耍的团团,对着百里无忧说道,“走吧,过去看看。” 阴阳医馆本来就与绿袖坊是隔壁,没几步路就到了,东方琉璃推开门进去时,寿眉还在熟睡。 眉头微皱,东方琉璃转头,还不待她问些什么,百里无忧就接口道。 “她这段时间基本上都是这个样子,时常昏睡,几乎没有什么清醒的时间。” “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东方琉璃小声的埋怨,放下团团就走进了房门。 “告诉你了又怎样?还不是没法子。”百里无忧基本上已经陷入绝望了。 “我先看看再说。”东方琉璃卷起衣袖,掀开被子一角,手指探向熟睡中人的脉搏。 她的脉象微弱,体内气息流窜,时不时爆出一股大力的跳动,身体确实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百里无忧的真气,也不知道究竟能保她多久。 要真到百里无忧真气都护不住她的那天,寿眉也就真的该走了。 东方琉璃不知该如何说,收回手的瞬间却看到了床榻上的人睫毛微动。 敛下情绪,起身,对着百里无忧道,“我还得详细看看,你带着团团出去一下。” “她——”百里无忧看向床榻上人的目光满满都是心碎。 “我要看过了才能确定。”东方琉璃回答道。 百里无忧抿着唇,蹲下,抱起巴眨着眼睛的团团,退出去,关好了门。 实木的门扇合严,东方琉璃看着投在窗柩上的影子离开,这才转身,对着床榻上的人道,“你准备怎么办?” 挑了个舒适的位子,东方琉璃坐了下来,耐心等待着床榻上人的回答。 只见床上的人眼脸微动,继而睁开双眼,两眼无神的盯着上方,说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东方琉璃冷哼一声,“你总得为百里无忧考虑考虑吧?你不知道,他——” “我知道。”寿眉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是没有和他提过,可他的反应——” 东方琉璃沉默了,一直以来,百里无忧对寿眉的好她是看见的。那就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要寿眉真的死了,她不敢想象他会怎样。 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自己难受的心,东方琉璃尽可能的放缓语调,“那你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的身体,以及百里无忧。” “我要活下去。”床上的人答的坚定。 “我帮不了你。”东方琉璃直言,“除非有人愿意以命换命,救你。” 寿眉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我只能保证再为你争取半个月的时间,如果半个月之内你还没能找到保命的法子,那——”东方琉璃抬头,吐出残忍却也是对彼此最有利的方法。 “那就请你清除百里无忧对你的记忆,让他好好的,活下去。他已经失去法力了——” “东方琉璃。”突然的,躺在床上的寿眉打断了她的话。 “你是不是也爱着百里无忧?” 东方琉璃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弄懵了,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回应。 “我问你,你是不是也爱着百里无忧?”床榻上的人偏过头,看着她,认真的又问了一遍。 东方琉璃这才反应过来,自脸上扯开一个难看的笑容,答道,“怎么会呢,你怎么会想这么离谱的事……” 第二百七十七章 一世无忧(六) 可她脸上紧张的神情出卖了她。 以及她那无处安放的双手。 无需再多问其他,寿眉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东方琉璃,你果然爱着百里无忧。 如果百里对你无意,或许我还能考虑放过你一马,毕竟一路过来,你也帮过我不少忙。只可惜,昆山之行,百里对你的态度虽然深压心底,却怎么都遮掩不住。 他的心已经不在我这了,留在这的,只不过是一份责任罢了。 东方琉璃,你血脉珍贵,高高在上,是不会懂我们这些挣扎的人的痛苦的。 所以,让给我吧。 床榻之上的人低下头去,眸间充满了算计。 而立在桌椅旁边的东方琉璃还不知道,一张大网已经向她张开。 “那就有劳东方公子了。”寿眉开了口,神色清冷的就似刚才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 东方琉璃也回过神来,寿眉这句话也算是解了她的尴尬,只见她快步上前几步,坐在寿眉床榻之前,撩起长袍,掌心相对,将自己体内的一部分真气输入了那人身体。 醇厚的真气入体,寿眉的感觉比先前好了许多。 不愧是上古白泽一族最纯正的血脉,寿眉调整呼吸,在心中暗叹,同时也坚定了一定要得到东方琉璃鼎力相助的想法。 百里无忧在外面坐着,他心中有千万般思绪,剪不清、缕还乱。可他旁边坐着的团团却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没一会儿,就吵闹着要出去玩。 百里无忧现在哪里有心情陪着个小孩子玩,寿眉还在床上,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也愁的展不开眉头,心想难道这一世他也得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去而无能为力吗? 可团团哪里管得上这些,吵着闹着要百里无忧带她去玩,百里无忧不同意,她便在地上打着滚闹,时间久了,百里无忧也经不住她闹,也只好一把捞起她,去了附近的街道。 西街上热闹的紧,梅雨季节后的好天气人们格外珍惜,熙熙攘攘的人群百里无忧却没有丝毫的兴趣。 “百里哥哥,我要吃糖葫芦。”怀中的糯米团子拉拉他的衣袖,百里无忧无奈放下怀中人,和老板要了一串糖葫芦,向怀里掏着摸钱的时候,一不留神脚下的糯米团子就不见了踪影。 待到百里无忧付好钱,拿着糖葫芦转身的时候,茫茫人海,怎么也看不到团团的身影。 “团团——”百里无忧有些着急,拨开人群一路找过去,一无所获。 垂头丧气间,不远处的小摊面前,似乎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百里无忧定睛一看,正是团团。 “团团!”拨开川流不息的人群,百里无忧直奔团团面前,将糯软的小姑娘一把抱在怀中。 “你怎么能乱跑呢?” 团团只是开心的接过他手中的糖葫芦,放在嘴中美滋滋的吃起来,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就是不说话。 算了,人找到就好了,百里无忧也没心情去教育她,抱好团团就准备离开了。 “这位公子请留步。”就在他抬脚之时,自背后传来一声呼喊。 百里无忧疑惑的转身,只见一位白须老者坐在他身后的摊位后,缕着胡须看着他。 百里无忧往旁边打量了一下,只见一旁的藩旗上写着两个大字,“算命”。 原来是个江湖骗子。 百里无忧打量完毕后,没有丝毫犹豫的,转身就又要离开。 “公子可否有兴趣与在下闲谈几句?”哪想那江湖骗子却纠缠不休,起身,直接拦住了百里无忧去路。 “抱歉,我没兴趣。”百里无忧将团团往怀中揽紧,对着那人冷冷道。 白袖在空中划过一道痕迹,抬腿就要前行,却在听到一句话后再次停住。 “公子心中可有一人徘徊在黄泉之畔?” 百里无忧转过身来,眼眸中尽是复杂。 “何意?” “若如公子不嫌弃,可否与在下于前面茶楼小叙一阵?”那人照旧缕着他的白胡子,脸上笑眯眯的,姿态里颇透着沉稳。 “愿闻其详。”百里无忧转身,就跟着那老头去了茶馆。 二楼,店小二为坐在雅间里的二位添了茶,百里无忧将团团交给侍从带下去照顾,整个空间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百里无忧的眸紧紧锁在对面人的脸上,那人坐的笔直,脸上一派堂然。 “敢问先生先前所言何意?”终是百里无忧先按捺不住,开口问道。 他太想救寿眉了。 对坐的人却只是缕着白胡子,慢条斯理的道,“公子只需告诉在下,这人,你是想救,还是不想救?” “这不是废话吗?当然是想救了!”百里无忧听了这话差点就要从座位上直接惊起来,若如不是想救人,他跟着他来这做什么? 那人依旧笑眯眯的,道,“公子稍安勿躁,在下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有些事,并不像公子所想那般简单。” 百里无忧也有点急了,这老头磨磨唧唧绕来绕去,搞得他都快没有耐心了。 直接开了口,问,“你就说有没有方法救吧。” “办法,自然是有的。”老头端起茶碗轻抿一口,嘴角牵起一抹神秘的微笑。 “就看公子肯不肯去做了。” 当,茶碗落在桌子上的声音又脆又响,百里无忧看了一眼那稳稳坐在桌子上的茶碗,心中有一丝不好的预感升起,却被他定神强制压下。 救人最重要。 稳了稳心神,百里无忧开口,嘴中一片干涩。 “您先说是什么法子。” “贵府上人的病,不能用寻常法子去治,除非有圣人能借出他的内丹,再用真气在她全身走上一边,疏通经脉,调理气结,方可根除。”老者开口,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百里无忧大惊,内丹,谁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借出去? 那人看他面色犹豫,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在思想什么,却也不点破,只是起身说道。 “办法在下是说了,照不照做,全在公子。今天这顿茶,谢谢了。”说罢挑起帘子就要往外行去。 “等等。”百里无忧抬起头来,目光中带着犹豫,好半响才开口。 “这法子,对借内丹的人无害吧?” 第二百七十八章 一世无忧(七) “真气有损是肯定的,但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危害。只是此法需要道行满一千年以上的圣人相助,恐怕公子未必寻得到啊!”门口处的人闻言身形稍顿,吐出这样一番话来。 “那就好。”只要不伤及根本就好,百里无忧落座,面上一派颓然。 待他再次回到绿袖坊时,东方琉璃已经自寿眉的房间里看完诊出来了。 她的脸色苍白,在火红的衣袍衬托下有些诡异。 “你,没事吧?” “没事,咳咳——”东方琉璃抬起衣袖轻咳了几声,抬头回道,“有点感了风寒而已。” “多注意身体。”百里无忧看着眼前红衣的男子,神色复杂,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会的。”东方琉璃应道。 两人就这样自长廊站着,气氛顿时有点尴尬。 “那个——寿眉怎么样?”良久后,百里无忧主动挑起话题。 “情况还算稳定,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最多,一个月。”后面那句话,是东方琉璃在喉头梗了许多次才决定说出口的。 她必须提醒百里无忧寿眉随时都有可能死去的事实,以免在事情真的发生后他缓不过来。 一个月的时间,百里无忧唇间一片苦涩,轻应道,“好的,我知道了。” “该注意的事项还是那些,我先回去了,天色不早,该给团团做饭了。”东方琉璃接过百里无忧怀中的团团,转身就离开了绿袖坊。 百里无忧回头,赤色的身影和着天边晚霞,慢慢自他视线内消失。 “噗——”一到医馆,东方琉璃还来不及放下团团,一口鲜血就自她嘴中喷出来。 怀里的小人儿受了惊吓,紧紧抓住东方琉璃的衣领。 “东方哥哥——” “团团乖,自己玩一会啊。”东方琉璃放下团团,嘴角的鲜血也来不及擦,就直奔后院。 趴在院中,大口大口的鲜血自腹腔涌上来至喉头,腥甜的感觉冲击着她敏感的神经,天旋地转,东方琉璃自己也不知道吐了多少血,只知道眼前是一片如同身上火红的红。东方琉璃扶着脑袋,晕晕乎乎的起身,阴阴暗暗的视线中,是一个糯米团子吃力的端着脸盆。 “东方哥哥,给你擦脸。” 东方琉璃抬起衣袖,直接拿袖子擦干净了嘴角的鲜血,走过去接过团团端过来的水,蹲下来对她笑笑,道,“谢谢团团。” “东方哥哥,你怎么了?团团好怕。”清凉的水声中,小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 东方琉璃洗脸的动作一滞,拿起旁边的白帕擦了手,这才蹲下把手放在团团脑袋上,轻声轻语的说道,“哥哥没事,就是吃了西红柿,有点不习惯那个味道,吐出来了而已。” “西红柿?不是血吗?”团团的声音怯怯的。 “当然不是了。”东方琉璃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团团你想啊,人怎么可能吐那么多血呢?当然不是血了,是西红柿而已了。” 团团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东方琉璃心中松了一口气,刚想起身去换身衣服,矮矮的糯米团子又发问了。 “什么是西红柿啊?” “西红柿,就是一种果蔬,和什么大葱、萝卜、苹果是一样的。”东方琉璃想了想,回答了这个好奇的小姑娘。 “哦,那是什么味道的啊?”团团跟在东方琉璃后面,继续问个不停。 “酸酸甜甜的。”东方琉璃回答道。 “那好吃吗?”小姑娘继续歪着脑袋问道。 东方琉璃正埋头在衣柜间找衣服,还来不及回答团团这个问题,这个小丫头歪着脑袋自己想了一会,自言自语道,“应该不好吃吧,不然东方哥哥也不会吐了。” “东方哥哥,团团饿了。”东方琉璃刚换好衣服,团团就跑过来扑到她怀里拉着她的衣袖撒娇要饭吃。 “好,东方哥哥马上做给你吃。”东方琉璃不动声色的将团团从自己的怀里拉出来放到一旁的板凳上,教育到,“不过你先要在这自己坐一会哦。” “嗯。”为了吃东西,团团十分乖巧的点了点头。 一出门,东方琉璃扶着柱子,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方才团团那一撞,差点就没要了她的命。 眼前恍恍惚惚的,东方琉璃知道,自己这是伤到根基了。 这一年多来,断断续续她用自己的内丹帮了不少人,身子本来就虚。青媚狐那边一折腾还未复原,又赶着给寿眉治了病,一次次的真元丧失,让她本就支离破碎的身体更加不堪重负,如再不尽快找个地方闭关修炼,只怕她离元神散尽就不远了。 可是,总得撑到百里无忧这边有着落吧? 不然,叫她如何放心的下。 提掌,暗自运气,让气流在自己体内走过一遍,再沉至丹田。 感觉,比先前好了些许。 这段时间,还是静养吧。 东方琉璃这般想着,晃晃悠悠的进了厨房。 这边百里无忧正扶着寿眉吃晚饭,巴掌大的小碗,寿眉只吃了两口就再也吃不下了。 百里无忧看着那一碗就没怎么动的羹,眉头深深蹙起,舀起一勺送到寿眉嘴边,劝道,“再吃一点吧。” 寿眉摇摇头,表示自己真的是吃不下去了。 百里无忧叹一口气,将碗放在一旁,道,“你这个样子,身体怎么受的了?” “无所谓了,反正也没几天活头了。”床榻上的寿眉柔柔弱弱,在百里无忧的搀扶下躺下,脸上是一派释然。 “说什么呢!”百里无忧给她掖被角的动作一滞,继而抬起身子来呵斥道,“别瞎想,好好养病。” “百里,我走以后,你要好好的活着,要按时吃饭睡觉,照顾好自己,西域那边的花该开了,我怕是看不着了,你要替我多看几眼……” “别说了!”寿眉的声音激起了百里无忧的伤感,他忍着眼泪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 “你会没事的,会长命百岁,会好好的活下去的……'' “百里——” “别说了!”百里无忧捧起寿眉的脸,认认真真的看着她说道,“我已经找到能救你的法子了,我现在就去求东方琉璃,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第二百七十九章 一世无忧(八) 入夜下了淅淅沥沥的雨,东方琉璃胸口闷的难受,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索性斜倚在床头,静待黑夜过去。 风起,吹动窗外树叶潇潇,秋日的寒冷渐渐侵入她身子骨,她听到了来自自己体内嘎吱作响的骨头声。 突然就伤感起来,淡淡的月色带着撩人的忧伤吻过她面庞,似决绝,似永别。 是的,永别。 点点悲哀漫过她心房,她突然就感觉到了悲伤。 她活了千年,所能放在心间的人,不过那么二三个,却个个离她而去。 是她爱错了人,还是自己根本就不配得到爱? 大抵,她只配得上孤独。 咣当——院子里奇怪的声响打断了她的思绪,东方琉璃刚想起身去查看,就见一道黑影和着伞打在了门扇前。 雨还在下着,淅淅沥沥的,顺着伞檐落下来,跌入地上。 那人就那样在门口站着,与她仅有一扇门的间隔。 东方琉璃屏住了呼吸,眼睛紧紧盯着门口人的动作。 突然,他动了,抬起一只手,轻轻在门扇上叩了三下。 “东方琉璃,你睡了吗?” 直到此刻,东方琉璃才松了一口气,披上衣服,努力撑着手自床上坐起来,轻咳几声,对着外面说道,“还没,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身白衣的百里无忧带着寒气自外面进来,合上伞立在门口,又关了门,这才转过身来。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东方琉璃微驼着背,又是一阵咳嗽。 “我知道这么晚不该来打搅你,可寿眉的病——”百里无忧的目光落在离自己五六步开外坐在床榻上的人身上,言语中带着纠结。 “我没有办法。”东方琉璃抬起头来,果然又是为了寿眉,也只要寿眉的事,他才会如此上心。 “寿眉的病,你比我更清楚,没有人,能够逆天改命。”停顿了一下,东方琉璃继续补充道。 她还是想劝百里无忧理智一下,即便这很难,却是他必须要面对的。 生老病死,各有命数。 “我有办法。”百里无忧打断她的话,深吸一口气,好像身上背了什么重负一般。 “你有办法?”东方琉璃接话道。 “嗯。”百里无忧点头,“只要你肯配合。” “说吧,要我怎么配合。”东方琉璃掀了一下袍子,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坐姿。 “我想借你内丹一用,然后用真气自寿眉体内走一遍。这样就能帮她把体内的气给缕顺了……” 百里无忧还没说完,东方琉璃就瞪大了眼睛。 什么?借内丹?这种话百里无忧也说的出口? 内丹是可以随便借的吗? 寿眉那身体状况,可不是借内丹一用就可以解决的。更何况,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怕是内丹一旦离体,连一刻时间都活不了。 “我求你救救寿眉,她吃过的苦太多了,今天你也看到了,也知道她没多少日子了,我真的……”见东方琉璃沉默,百里无忧急了,一张嘴,什么话都往出来蹦。 “那我呢?”终于,东方琉璃抬起头,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百里无忧,盯着下面一身白衣胜雪的百里无忧,“你有没有考虑过我?” “你?”百里无忧愣住,他并不知道这样的方法会对东方琉璃造成怎样的伤害,他只是听信了那算命的一家之言,固执的认为此举对东方琉璃并无什么实质性的伤害,顶多就是耗些真元罢了。东方琉璃不会吝啬到连些真元都要计较吧?那可是一条人命啊! “不过是借你内丹一用,你不会连这个也——” “我若不借呢?”东方琉璃听出了百里无忧话语中的埋怨,心中瞬间冷下去,语气也跟着硬了起来。 百里无忧愣住,直接就脱口而出,“东方琉璃,你可是个大夫,怎么能见死不救?” “大夫?”东方琉璃冷笑一声,“你也知道我是个大夫,我说了救不得就是救不得!” “可是现在有法子救寿眉!”百里无忧吼道。 “那是你想出来的法子,与我无关,如若要践行,别来找我便是。”东方琉璃言罢,拉过被子,竟然是要躺下。 “东方琉璃!”百里无忧大步上前,一下子按住她被子,不让她顺利躺下,一双眸紧紧锁住她,眼中怒火似要将她烧灼。 他的声音低哑,爆着怒气,“如若今天这般的人是姬宫涅,你求到我面前,我也是这般态度,你会作何感想?” 姬宫涅?东方琉璃脑海中闪过那道深紫的身影,突然心痛到无法呼吸。 姬宫涅…… 可百里无忧还不罢休,按着她的被角继续道,“如若姬宫涅此般,我见死不救,你心中会作何感想?东方琉璃,你——” “不要再说了!”东方琉璃闭上眼,要大口大口呼吸才勉强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为何要揭她伤口? “东方琉璃——” “姬宫涅,已经不在了。”她回到,“即便他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没能力救他,我会陪他一起赴死。” 百里无忧握着被角的手臂一僵,继而起身,狠狠瞪了她一眼,丢下一句,“东方琉璃,你够狠!”就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卧房。 雨还在下,滴滴点点砸落地面,那人走的急,连门都没来得及带上,寒风自门口灌进来,吹到东方琉璃单薄的胸膛,引得她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胸口剧烈的起伏,突然胸口一紧,喉间一甜,东方琉璃赶紧起身,刚俯在床头,鲜血就自嘴中喷出,大片大片的落在地面,像极了冬日里的梅花。 “咳咳咳——”东方琉璃捂着胸口,五官紧紧皱在一起,整个身体蜷成一团,微微挂在床畔。 这么严重了吗?一丁点的外力就能让她不断的咳血。 东方琉璃起身,费劲的靠在床柱上,连抬手去擦嘴角鲜血的力气都没有。 这样的她,如何救得了别人? 百里无忧,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糊涂,这法子救寿眉,她们两个人中间,就只能活一个。 还是说,你早有计划,就是前来特意诓我,好就你的心上人一命。 百里无忧,你好狠的心! 百年情谊,都抵不过她,对吗? 第二百八十章 一世无忧(九) 第二天早上,东方琉璃睡到晌午时分才慢慢起身。院子里的团团扁着嘴说自己饿了,可她也实在动不了,叫她自己去柜台里摸了钱,自己上街去附近买碗面吃。 东方琉璃抬袖,一把摇椅就出现在庭院之中,她将自己放在摇椅上,盖上薄被,晒着太阳。 刚落完雨的太阳暖暖的,东方琉璃窝在那方圆之地,只觉得周遭已安静,只想永远这般沉睡。 “东方琉璃——”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唤打断了她的昏睡,她慢慢睁开眼,偏过头去,只见一身白衣的男子立在她身侧。 吃力的翻过身,东方琉璃把脑袋靠在摇椅上,等待着来人开口。 扑通一声,那人直接跪了下去。 东方琉璃一惊,眼睛也跟着睁大了些,努力提高的声音里带着些许虚弱的颤音,“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你今天要是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跪下的白衣男子声音清冷,却透着一股倔强。 东方琉璃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知道他又是为昨夜之事而来。 不是她不想帮,是她实在没法帮。 她为什么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搭上她的性命呢? 如果这叫做自私,那就让她自私一回吧。 她不想死,至少,不想以这种方式死去。 可跪在地上的人可不这么想,他跪了许久,见面前的人无丝毫动静,抬起头来,只见东方琉璃原转了身过去,对着太阳又开始昏睡。 心中无名怒火又升起,百里无忧起身,直接就推了一把她,道,“你怎地就这般铁石心肠?只是借你内丹一用,又不是叫你去死!” 东方琉璃本来就在昏睡之中,全身上下放松了戒备,猛地被百里无忧这一推,一下子没防住就跌到了地上,院中凹凸不平的地面一下子垫到她胸口,一口鲜血又自腹腔涌出。 喉间一片腥甜,百里无忧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轻轻一推东方琉璃就掉到了地上,本来是想上前扶的。可转念一想,说不定她就是不想救人而故意扮虚弱的,他只是轻轻一推,怎么可能就跌到地上去了,还这么老半天都不起来。干脆就硬了心肠,站在原地语气不善的说道,“我原先只以为你是个冷漠的人,却没想到你会因此而耍手段,实在令人不耻!” 东方琉璃愣住,涌到喉头的腥甜用力咽下去,胃部传来一阵恶心的感觉,却被她生生忍住。 既然人都这般说了,她再做什么都是矫揉做作,又何必惹人不快呢? 抬起头,散乱发丝下的那张脸上尽是冷笑。 “说的轻巧,你怎么自己不去用内丹救人?看来,你对她的感情也不过尔尔!” 百里无忧面上的神情一滞,继而道,“必须要千年修行以上的内丹方可,我道行不够,要是够,哪用得着来求你帮忙?我可不想有些人,吝啬的连借都不肯借。” 话虽这样说着,可他心里却是一片不安,要知道,他没有内丹。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内丹还活的好好的,但他确实没有内丹就可以活。 原来如此,东方琉璃一阵冷笑,这人还看上了自己的千年修行。 她于他,不过是个可以利用的工具是吗? 蹒跚的自地上站起来,她不紧不慢的又回到摇椅上坐下,腹中气息紊乱。 “那请你另请高明,这个忙,我不想帮。” “你!”百里无忧被她的直接拒绝气到了,再次甩袖就走。 目送着那人远去,东方琉璃终于舒了一口气,躺倒在藤椅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东方哥哥——”耳畔传来稚嫩的童音,东方琉璃睁眼,只见团团在一边看着她。 “嗯?” “我今天看到寿眉姐姐了。”团团说道。 “嗯。”东方琉璃还是没有什么大反应。 “她看起来好难受,莲子羹也不喝,她是不是要死了?”团团叙述着自己今天见到寿眉时的场景,话语里带着难过与小心翼翼。 根据团团的描述,东方琉璃的脑海中自行就补出了一番画面,瘦的皮包骨的女子躺在床榻上,慢慢熬着日子。 可她又能如何呢?有一句谚语形容此刻的她十分贴切。 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她,又如何去救别人? 她不是菩萨,她没法普度众生。 合上眼,炽热的日头透过她的眼,打下一片阴影。 糯软的声音再次开口,“东方哥哥,你为什么不救救寿眉姐姐呢?百里哥哥说了,只有东方哥哥才能救寿眉姐姐——” 东方琉璃猛地睁开眼,犀利的眼神对上正在说话的小姑娘,团团吓得立马就噤了声。 “我去玩了。”被她久久盯着,团团的心里直发毛,快速的自石凳上溜下来,迈着小短腿跑远了。 东方琉璃这才收回目光,悲哀的把头紧靠在藤椅上。 小小的摇椅顺着她细微的动作晃了起来,晃啊晃,晃得她头晕眼花。 这是第二次,她被人指责见死不救。 上次,是李老伯,他挑着一担鱼,问她为何对秦雅姑娘见死不救。 这次,是个不到六岁的小姑娘,带着她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一脸稚气,问她为什么不肯救寿眉。 是她不肯救吗? 她有错吗? 不愿意为不相干的人牺牲自己,有错吗? 并没有错吧。 那为何,他们都要指责她?站在道德的最高点,指责她自私。 她活着,是不是有点太多余了? 闭上双眼,回想她前一千多年时光,似乎一直都在为别人奉献着自己。一旦她再无能力去帮助这些人,在他们眼里,自己就变成了一个冷血无情的恶人。 果然,善人不好做。行尽千万般好事,但只要有一件不如众人愿,她便会沦为众之矢地,遭受万人唾弃。 她的价值,就在于被利用是吗? 一旦失去了被利用的价值,对于任何人来讲,她都没有意义了是吗? 你看,杭州城百姓如此,姬宫涅如此,百里无忧如此,现在连一个不过六岁的孩童也是这样。 她的价值。 上古白泽唯一血脉。 哈哈哈,东方琉璃笑着,眼泪自眼角滑下来,低落在衣领,迅速渗透在赤色的衣袍之上。 第二百八十一章 一世无忧(十) 次日,秋露打在身上,湿了衣袍时,东方琉璃才从梦噩中醒来。 她的眼角带着晶莹的泪,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自己梦见了什么。 不等她睁开眼,门外已经一片喧闹,她带着错愕去开门,梨木的门扇错开,是一袭白衣跪在门外。 而他的身前,躺着的是已病入膏肓的少女。 百里无忧。 “求东方大夫救拙荆一命,在下来世做牛做马,万死不辞!”百里无忧挺直了腰身,话音落地,就是一叩首。 围观的群众指指点点,他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舆论的最高点,用舆论和道德逼她就范。 可他,也未必太低看她了吧。 东方琉璃气的身子发颤,可嘴角的那抹笑仍在。 只见她扬着头,瘦弱的身躯在微风中挺的如同一棵松柏,高昂的头颅里带着骄傲。 “我说过,我救不得,也不会救!” “东方琉璃!”似是没想到这般她仍会拒绝,百里无忧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猩红。 “你难道真的要见死不救吗?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恻隐之心吗?救她一命,于你,就那么难吗?” 三个连续的问句,似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东方琉璃的胸腔暴力拉开,生疼生疼。她捂着胸口转身,气血上涌,腥甜的感觉再次涌上喉头。 身形在颤抖,她努力平稳呼吸,好留给身后人一道孤傲的背影。 “百里——”自地上传来一声虚弱的少女音,寿眉的眼睛微睁,吃力拉住百里无忧衣袖,“算了,百里,各人,咳咳——人各有命。” “寿眉!”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嗽,百里无忧心疼的将她揽入怀中,看向东方琉璃的眼神近乎疯狂。 “东方琉璃,到底要我怎样,你才肯救她一命?”面对生离死别,百里无忧的语气终于放软,低声下气来求面前这个婉如神牴的男人。 “如若我要你去死呢?你还愿意救她吗?”那人回头,脸上的神色,只能用残酷来形容。 “愿意。”百里无忧稍愣,却还是毫不犹豫的就说出了那个东方琉璃意料之中的答案。 “你倒是无私,可我不愿意。”东方琉璃冷笑一声,转身就进了医馆,还不忘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她真是被他气到了,这么损的法子,亏他能想的出来。 逼她就范,呵,她东方琉璃的命,就这般不值钱吗? 比不过一个说不定会动摇三界、颠覆苍生的小鬼母的命? 百里无忧。 手搭在胸口,剧烈的起伏,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很好。 都选择放弃她。 那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跌跌撞撞走到柜台前,摸着板凳坐下,东方琉璃展开一纸笔墨,提笔,颤颤巍巍写下一行字,再折了纸鹤,吹了一口气,那小家伙便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东方琉璃的眼神黏着那纸鹤片刻,尔后终于收回目光,再吃力的扶着桌子站起来,向着后院走去。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也会陷入这般田地。 一日十二个时辰里面,有十个半的时间她都陷入昏睡之中。 梦是噩梦,枕边是微风,嗅着幻境中的花香,恍然间,她就似乎真的没有了烦恼。 抱紧自己,梧桐的叶子打在她身上,留下满满的落寞。 这日阳光正好,东方琉璃也难得精神,自袖口变出一尾琴来,放至树下。 掀袍,落座,似乎少了些什么。 难得的,她在凡间施法,将院落肆意变作了春景。 繁繁落花。 东方琉璃扬起脸,露出难得的笑容。 发丝自额前轻垂下来。 手指搭上琴弦,轻轻拨动,琴声如行云流水走开。 百里无忧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入院落的。 他没有自大门进来,而是十分梁上君子的翻墙而入,刚落地时,眼前就是这么一般景象。 繁花,赤衣,琴声。 宛如那年初遇。 但很快,他便清醒过来,摇摇头,走向正在抚琴的那人,嘴角划开一抹嘲讽的笑。 “你倒是很有闲情逸致。” 东方琉璃没有理会他,照旧闭眼弹琴,自醉于其中。 这场景落在百里无忧眼中,自然只有无限的怒气蔓延。 “东方琉璃,我再问你一遍,你果真见死不救?” “你是在威胁我?”弹琴的人终于有所回应,却也不似他期待中那般。 “我说过了,我救不了,也不会救。”不等他回复,她再次表明态度,一如前几次那般决绝。 “东方琉璃。”百里无忧的语气稍软,掀袍也学东方琉璃坐至她对面。 “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死活都不肯救寿眉?” “那你呢?为什么非要我救她?”东方琉璃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问他。 “因为只有你能救她。”百里无忧不假思索的就答出这个问题。 因为只有你能救她,所以就要她以命换命吗?东方琉璃的心中泛起一丝冷笑。 百里无忧当真是好逻辑,如此这般,和直接杀人有什么区别。 而今是他法力全失,不然还指不定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直接押着她去救寿眉,也不是不可能。 睁开眼,把目光投向那人,“如果我说,救了她我会死,你还会让我救她吗?” 百里无忧愣了,不想她会抛出如此问题来。半响后,他终于发了声,“不会的。” “不会?”东方琉璃笑了,“你拿什么保证不会?人命关天,我要是死了,你有本事再赔我一条命吗?” 事后,东方琉璃想,若是百里无忧但凡对她有一丝一毫的怜惜,她也不会和他杠到底。要人牺牲,至少也得心甘情愿吧? 可惜他没有。 他的心里,没有对她一丝一毫的怜惜。 “只是借用内丹而已,没什么大问题。”百里无忧急了,开始辩驳。 “借用内丹也会有风险。”东方琉璃似是和他对上了,就是和他唱反调,“如若内丹离体的瞬间我被人攻击了呢?不但寿眉救不回来,连我都有可能送命。” “我替你护法。” “护法?”东方琉璃一声冷笑,手中琴弦不停反而加快速度,“你已经是半个废人了,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谈什么替我护法?” “那你要我怎么办?眼睁睁的看着她去死?我做不到!做不到!”一瞬间,百里无忧暴怒,自地上起来,立在原地,翩翩白衣公子,风度尽失。 东方琉璃陷入了沉默。 第二百八十二章 一世无忧(十一) 事已至此,她也不想再替谁隐瞒什么。索性撕破脸皮,闹上一番。 抬头,对着那发狂的男子,她用沉稳的声音开口相劝。 “你可知,这是逆天改命。” “我知道。”他又如何能不知道?但他在乎吗?不在乎!他这一路走来,为了保寿眉性命,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他已不记得,还在乎多这么一件吗? 若老天要报应,就都报应到他身上来吧,反正,所有的错事都是他一人所为,与她无关。 他只要她能好好活下去,像个平常人一般,好好,活下去。 东方琉璃的眸停在他身上,最终收回,低头抚着手下瑶琴,再次开口,“虞山鬼母在杭州城的内线,是你吧。” 她用了陈述句,而不是问句,那反应分明就是早已知晓一切。百里无忧稍愣,最终还是大大方方承认。 “是我。” 东方琉璃的心中有无限失望放大。 “你是何时知道的。” 琴声骤然加速,带着隐忍的怒气,一如东方琉璃此刻的心境,她低着头,发丝在风中狂舞。 “我一直不愿意去怀疑你。” 百里无忧抿着唇,原来她早已知晓一切。 自黑无常放胭脂匠的走马灯被人打断时,她早就有所怀疑,一直到白无常见到他时闪躲的眼神,她便更为笃定。可真正确定时,实在那半叶魂的事上。 他助纣为虐,害了多少无辜性命! 半响后,微风之中,百里无忧终于开口,“我虽为浪子,但对寿眉却是认真的。我守了她九世,看了她九世。这一世,我不会再眼睁睁的看她在豆蔻年华死去!” 言罢,百里无忧闭上眼,似是努力说服自己接受自己的这般说法。 “所以这就是你做着些龌龊事的理由?”东方琉璃的声音骤然拔高,清冷的声音在风中回荡,琴弦早已将她的十指割破,滴滴鲜血浸透了琴弦,可她似乎感觉不到痛似的,声声句句都是对百里无忧的讨伐,“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杭州城有多少无辜百姓陷入浩劫!若不是阻止及时,这天下,又有多少无辜之人将被卷入其中?” 胭脂匠,秦雅姐妹,卖花姑娘……东方琉璃的眼前闪现过一道道鲜活的身影。他们,都曾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只是因为有人的一己之私,而被卷入,失去亲人、爱人、性命,他们何其无辜! 为了得到他们的生魂,给寿眉续命,百里无忧就像一个残忍的侩子手,一步步,慢慢引他们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这些生命,他赔的起吗? 他拿什么赔? “随便你怎么想,但我一定要救她!”百里无忧心中有愧,却依旧梗着一股气,执拗的转过头去,倔强的道。 东方琉璃心里来了气,哪怕到这种时候,他还是不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生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忏悔吗? “即便是与天下人为敌?” “就算是与天下人为敌!”百里无忧的手在袖中暗捏成拳,一脸坚定。 气氛再度陷入沉默,不用再去想、再去问,她也知道寿眉之于他的意义了。 扑通一声,就在东方琉璃愣神的片刻,百里无忧直挺挺的,对着她坐的方向跪了下去。 “我百里无忧这一生从未求过任何人。求你,就帮我这一次!只要能救得回她!” “百里无忧——” 东方琉璃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他打断。 “不要再劝了!”百里无忧开口,语中夹杂着嘲讽,“东方琉璃,你心怀天下,却从未认真爱过一人,自是不能对我感同身受。你就说,这个忙,你帮还是不帮?” 琴弦骤然断裂,东方琉璃带血的手无奈停下,眼神一片空洞。 她不明白爱上一个人的感受? 嘴角牵起一抹苦笑,罢了。 他是不会明白她的,又何必再多说。 那天的谈话最终又以不快告终,东方琉璃目送着百里无忧气呼呼的离开,一如前几次一般。 她在等,等合适的时机。 厚厚的画册拿在手中,东方琉璃拂过倒数第二页,对于最后的结局,突然就失去了探查的兴趣。 有什么意义呢?反正都要结束了。 生起一盆火,她随手一扬,火舌便将画册吞噬。 一切,该结束了。 结束了。 骊山—— 一只小小的纸鹤停在骊山老母的面前,那位端庄大方的老妇人伸手将其解开,短短数行字,读的她心头沉闷。 “这孩子。”她摇摇头,心中满是心疼。 不过也好。 抬起头,吩咐身侧侍候的二位女子,“去和上面知会一声,就说要归位了。” “是。” 自骊山回来的书信比东方琉璃想象中更要快,骊山老母在信中一派公事公办的口吻,却还是掩不住对她这个后辈的关心。总而言之,白泽一族的血脉不会在她这中断,早在多年前,她的母亲就已留了后手。只是这个后手是什么,因为是秘密,骊山老母说她也不便透露。 不透露便不透露了,东方琉璃也没什么兴趣知道。 她这一生,对得起父母,对得起天下苍生,唯独对不住她自己。 若有来生,她愿将前尘往事尽数忘却,做一个潇洒自在的人。 昏暗的灯光下,一身红衣的女子提笔蘸墨,于宣纸上写下最后的交代,晚风起,吹干了那一纸墨迹。 晨起,东方琉璃压好那一纸书信,连带着她这些年在凡间置办的房产、天地、金银珠宝。 生不带来,死亦无法带去。 身外之外,她没什么好可留恋的。 再最后一遍环视一遍这小小的宅院,这里,曾承载了她最快活的时光。闭上眼,那些她曾最在乎的人们,他们的欢声笑语,似乎还萦绕在耳畔。 黑白无常兄妹,姬宫涅,颖儿,小白…… 阴阳医馆,也曾温暖过,热闹过。 有过人气。不止是冰冷的,接待病气与死亡的地方。 不过是幻想罢了。 该结束了。 她始终不过是一人而已。 一人而已。 我愿转身。 我愿轮回。 我愿九天之上没有你。 地狱深处也同样没有你。 我自你开始。 又因你终结。 第二百八十三章 一世无忧(十二) 朝阳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百里无忧看着床榻上几日都不曾醒过来的人,已经陷入绝望。 为何,为何他就没有内丹?为何他救不了寿眉?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自外面进来个人。 她身穿明明是个男人,赤金金丝边流云纹长袍,腰间系一条同色祥云宽边锦带,左面袖口上瞄着一只独角白泽兽,三千青丝以嵌玉金冠束起固定,额前一缕发丝轻垂,捧一盏灯,自外面走至床榻前。 “你来做什么?”百里无忧回头,看见是东方琉璃,语气立马生硬起来。 “如果你不想她死,就马上闭嘴出去在外面等着。”东方琉璃的语气也没好到哪去。 百里无忧心中憋着一口气,可看着东方琉璃把灯盏放在床头,开始为寿眉宽衣解带时,终是不好再说什么,便将那口梗在心头的气生生咽下,转身出了卧房,顺手带上了门。 东方琉璃划破手指,将鲜血分别滴在带来的魂灯和寿眉额头上。 “这具身体已经残破不堪,你留在里面做什么?” 寿眉的魂魄悬在空中,与躺在床榻上的肉身只有脚后跟的地方连在一起,眼神中充满了犹豫。 “我若想害你,今天便不会来了,机会只有一次,你自己选择。”东方琉璃看出她犹豫,直接开口,将选择的权利交于她手上。 寿眉也只是稍微犹豫了片刻,很快便做出了选择,配合东方琉璃将魂魄自肉身中抽离。 “先待着。”东方琉璃吐出内丹,在寿眉离体的那刻便将内丹打入床榻上的肉身,用以锁住里面的阴气,然后挥袖,几片莲藕便出现在二人眼前。 寿眉看着她忙前忙后,将莲藕摆出人形,然后再将肉身中的阴气引入其中。 纯正的阴气在莲藕中流动,很快洁白的藕身就变得漆黑一片,东方琉璃抓住机会,将体内真气慢慢输入其中,打通藕身周身气脉,让它变得鲜活起来。 做完这些,东方琉璃的脸色白的就宛如一张白纸,透明的可怕。 “好了。”她擦了擦汗,在门口设下禁制,对着寿眉道,“我能帮你的,不过如此,十二个时辰,如果你能成功的与这具身体融为一体,你想要的都会得到。反之,你将飞灰烟灭,这世上,再没有寿眉,也没有下任鬼母。记住,你不仅是为你自己而活,还是为了百里无忧,和我。” 说道最后时,东方琉璃的声音低了下来。 “我可不希望,我用命救了一团灰烬。” 东方琉璃说罢,义无反顾的钻进了魂灯,点燃了自己。 而寿眉望着那跳动的光芒,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的目的达到了,可她为什么,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快乐呢? 转身,那具用金莲塑造的身体就在身后。 不过,事已至此,也不该浪费了吧。 毕竟,她现在不是为她一人而活,而是为了百里,和东方琉璃。 躺下去,寿眉秉神凝气,努力与新身体融为一体。 百里无忧在外面等着,透过窗户纸,他所能看到的,不过是一团团跳动的火焰,里面具体什么情况,他无法得知。 他想进去,又怕自己的鲁莽打断了救治过程,就只能靠在门外,等待着大门自里面敞开。 这一等,便是一夜的功夫。等百里无忧再次睁开眼时,寿眉已在他身侧,活蹦乱跳。 “寿眉?”他揉揉自己惺忪的眼,大脑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在。”健康的少女对他张开怀抱,一下子就扑到了他怀里。 百里无忧抬头,只见房间内一片寂静,唯有一盏燃尽了的灯,静静坐在木质的圆桌之上。 忽然,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把将寿眉从怀中推开,抓着她的肩膀问道,“东方琉璃呢?” 寿眉的身体有一刹那的僵硬,继而勉强笑了笑,应道,“不知道,我一醒来,她便已经不见了。” 百里无忧的心突然慌得不行,两三步跑下楼梯,来到医馆门前,轻轻一推,门只是轻掩着,吱呀一声应声而开。 “东方琉璃?” 医馆里静的可怕,没有一丁点声音。 百里无忧向前几步,桌椅错落有序,目光回转,落到小叶紫檀木诊台上压着的一沓物件。 上前将其拿起,皆是一应房地契,以及金银财物。 东方琉璃去哪了?这些东西怎么会在这? 心慌的不行,百里无忧一张张翻下去,终于看到了最后一封信。 也顾不得这信是给谁的了,他将其用力撕开,雪白的信纸应声飘落。 展开来。 百里无忧,见字如面。吾有三愿,一愿太平安康,二愿长安喜乐,三愿无虑无忧。此番远行,未曾知会,深感抱歉。离别之殇,多难承受,不如一纸书信,天涯路远,就此别过。田房地产,聊表心意,祝君与寿眉姑娘,长相守、共白头。山遥水深,不便携*,姬之女儿团团,多加照顾,感激不尽。勿念,勿寻。东方琉璃,谨上。 “怎么了?”寿眉也跟了过来,看到呆立在诊台面前的人,忍不住出声问道。 “东方琉璃,走了。”百里无忧抬起头,心中一片失落。 寿眉皱眉,“走了?” 上前几步,百里无忧将那书信交于她看,读罢后,寿眉心中满是感慨。 她无法告知百里无忧,东方琉璃已死,这些书信,只不过是她提前安排好,用来安慰他的假象而已。 东方琉璃,果真对百里无忧用情至深。连身后事都已早早安排妥当。 看着失魂落魄的百里无忧,寿眉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安慰他,“东方公子向来是个洒脱人,他要离开,自然是有他的缘由的。既然他不让我们寻,我们便好好在这杭州城待着。说不定有朝一日,他转腻味了,再回到杭州城,也不一定呢!” “也是。”事已至此,百里无忧也别无他法,他现在不过是法力尽失的废人一个,茫茫人海,去寻一个人谈何容易,也只能将这一份遗憾埋入心底,期盼着,有朝一日,她能归来。 晨曦阳光中,少女搀着白衣公子,自阴阳医馆中走出来,有关杭州城光怪陆离的传说故事,终于落下帷幕。 第二百八十四章 天机难算 你以为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故事没有结束。 如果就这样结束,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不是吗? 寿眉的秘密没能隐瞒太久,她在为百里无忧恢复功力的过程中,无可避免的被发现了。 深夜,原本该熟睡的男子一把握住探过来的手,质问少女,“你还要瞒我多久?” 寿眉的脸上彰显错愕,但也只是一瞬间,很快她就反应过来,摆上一副她最常用的无辜表情,柔弱的开口,“百里,我——” “还要装吗?”躺在床榻上的男子起身,自床头抓起衣服披在肩上,“我都听到了。” 刹那间,还在演戏的少女恍如雷劈,身形晃了几晃,勉强稳住身形后艰难开口,语气中还带着一丝希冀。 “百里你看到什么了?乱说什么呢……” “你和你手下的谈话,虞山下任鬼母,恭喜你啊!”百里无忧的嘴角泛上一抹嘲讽的笑容,明晃晃的戳着寿眉的心尖。只见他用单手支起身子,白色的亵衣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披着,散乱的发丝垂在锁骨之间,月光下的盛世美颜此刻却来不及欣赏,因为寿眉知道,在下一秒,很有可能在下一秒,他的嘴里就会吐出最残忍的话来。 毕竟,他爱的,不是她。 心中泛起一丝苦涩,东方琉璃所体会过的,她也要在此刻尽数体会一遍了。 床榻上的人站起来,身形摇摇晃晃,一步步紧逼她。 “百里——”这节奏让她心慌,忍不住开口。 “虞山鬼母,你的封位大典,不准备请我去吗?嗯?”男子俯身,唇瓣贴近她耳侧,本是温情暧昧的情人间的耳语厮磨,她却自脚底升起一股冷气。 再次开口,语中已然带了慌乱的哭腔。 “百里,我不是——” “住嘴!”眼前的男子撤开一步,眼中一片猩红,好似她不是他曾视若珍宝的那个人,反倒是仇家。 “骗我,很好玩吗?” “百里,我——”她看到了他眼底浓浓的自嘲之意,那眼神让她惶恐,就仿佛,下一秒她就会失去他一般。 “寿眉,我百里无忧自问没有做过亏待你的事,你为何要这般对我!”对面的男子眼底红成一片,数尽曾犯下的罪孽,“我为你逆天命、求医师,走尽了所有常人不该走的法子,甚至和虞山鬼母那个老妖婆合作,杀死一个又一个无辜的人,只为了保你一世平安。可你呢,你倒好!” “在我辛辛苦苦、丧尽天良、拼死拼活救下你后,狠狠给了我一巴掌,告诉我,我救了那个妖婆的继承人?寿眉,你有没有想过,在我为你而引那些人走上歧途之时,我内心的悔恨和纠结?这些,所有的这些,在你眼里,就连一个屁都算不上是不是?你寿眉,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上,很爽是不是?”最后一个字吐出,百里无忧长袖一挥,将屋内圆桌上的茶器尽数带下。安静的夜里,这片破碎的声音尤为突出,门外黑影在急速晃动,百里无忧的眼里含着的,是无尽的嘲讽。 他究竟,是救了怎样一个人? 虞山鬼母继承人。 很好。 黑影极速的晃动,像是急不可耐,寿眉抬手,那躁动不安的黑气立马就安静下来,不再杀气满满。 “是你的手下吧?拦他们做什么,让他们进来,杀了我。” 百里无忧看着一步步向自己靠近的少女,语气里满是嘲弄。 “百里,我爱你。”人终于在咫尺之处停了下来,寿眉抬手,颤抖的想要抚上他的面庞,却被那人躲开。 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留下一个悲凉的姿势,正如她此刻心情,她在心里问自己,到底是什么,让他们走到了今天这步。 是她错了吗?她不该贪恋这一命的美好,就该顺应天命死去吗? 可是,口口声声说要救她的人,也有他一份啊! 若没有他的鼓励,自己怕早就放弃了吧。 那为何,为何,为何他今日是这般? “你是气我不该瞒着自己的身份对吧?百里,我有苦衷……” 少女的眼中含着凄切,任谁看了都会心生不忍。 百里无忧偏过头去,不再看那一双令他执着过千万个夜的眸。 他怕他看了,就心软了。 虞山鬼母,是怎样的一个存在,他虽不是津津乐道,却也是略有耳闻。 当日东方琉璃一句话,竟然是一语成谶,他果真,要成为这三界的罪人了吗? “百里——”少女再次开口,凄切卑微的声音令他心里越发的难受。 “不要再说了!”他躲开她的亲昵,转过身去。 “你走吧,以后莫让我再看见你。如若你还记得我一心半点情分,日后继任鬼母,但凡面对天下苍生,多想想我为你做过的,就算是,我为他们讨得的一线生机。如若,如若你不在乎,那便算了吧。” 此言一出,立在地上的少女恍遭雷击,出口就是拒绝,“不!” “百里无忧,你不能走!我还没有为你恢复功力,你这样——” “功力于我,已经不重要了,如若你真是为了我好,就放我走,闲云野鹤的过完这一辈子,好吗?”离门只有一步之遥的男子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少女,言语间满是疲惫。 “百里无忧,你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 “我知道。”百里无忧微笑着回答道,一丝鲜血已经从嘴角渗出,“我自己的身体,我比谁都明白,怕是撑不过多少时日了,有那力气,不如留着,在你有朝一日走上你母亲的老路时,多想想,为我想想,我就知足了。” 眼见着百里无忧嘴角渗出的鲜血越来越多,寿眉的眼中写满了惊慌。她伸出手来,想要替他擦去那些血迹,就自欺欺人当它们不曾存在过,可一只手却先她一步,将她的手腕紧紧捏在手中,对着她,眼底一片认真。 “答应我,好不好?” “不!我不要!我可以救你的,我真的可以救你的!”她眼底的慌乱显而易见,折腾这么久,设计那么多,不就是为了与他长相守、共白头吗?如果他都不在了,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会救他,她能救他,她要他,和自己,一起好好活下去! “没有用的。”百里无忧开口,爆出了一个令她难以置信的消息。 第二百八十五章 痴念发狂 “我没有内丹。” “什么!”此言一出,寿眉睁大了双眼,满眼的不可置信。 怎么,怎么会,怎么会没有内丹呢?一个精怪怎么会没有内丹呢?这怎么可能?不会的! “百里——”此刻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是真的怕了,被母亲抛弃的时候她没有怕,每次发病的时候她没有怕,可偏生生在此刻,她是真的怕了。 怕他所言不虚,怕他真的会离她而去。 百里—— 我不能失去你! “你说的不是真的,你只是骗我的,对不对?一个精怪怎么可能没有内丹呢?没有内丹是活不了的,活不了的。你一定是骗我的,对不对?百里,百里我错了,我再也不骗你了。以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要这样好不好?不要和我开这样的玩笑好不好,我害怕……”泪水泛上她的眼眶,这个耍尽心机的少女此刻慌到手足无措,她的话语带着哭腔,她瘦弱的身体不停的颤动,百里无忧多想像往日一般将她揽入怀中,好好安慰她,告诉她不用怕,还有他,可就连这么简单的事,现在他都做不了了。 狠了狠心,他冷漠的注视着她的害怕无助,自口中吐出残忍的话来。 “是真的,我没有骗你。” “虽然我知道这有些难以置信,但确实是真的,我没有内丹。更准确的来讲,我就是一个怪物。” “不!百里,我——”少女抬起头来,满眼的泪痕令人心碎。 “你先听我说完。”百里无忧正视着寿眉的眼睛,缓缓开口,“我从生下来就和别人不一样,我无父无母,不知道自己是由什么化成的,这世间万物,我百无禁忌。” “开始我很烦恼,但渐渐的,我便也习惯了,只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而已,没有关系的,我照样可以活着。没有内丹,没有关系的,我照样可以活着。可是我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当我需要用到这玩意的时候,我会那么的手足无措。” 百里无忧抬首,那些记忆一刹那间便涌上心头。 “我但凡有一点办法,都不会去求东方琉璃。” “当我知道修行千年的内丹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时,我的第一反应其实是绝望,因为我帮不了你,帮不了你。”百里无忧垂头,满眼的沮丧之色。 “我能为你舍去一身修为,但我不能强迫别人救你。因为我知道,什么医者父母心,那都是狗屁,救不救,只是医者自己的决定罢了。” “但为了你,我干了许多不该干的事,也不差这一件了。”百里无忧抬头,满眼皆是嘲讽。 他的眼前闪现过那无数次他逼着东方琉璃救人的场景,他能看到她眼中的苦楚和绝望,可他却狠下心、咬着牙叫自己忽视。 没有办法,谁叫自己许了承诺呢? 他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东方琉璃。 所以在救回寿眉后,他第一时间就去找她,却没想到,她已先他一步,留书而去。 见字如面,平安喜乐。 她是恨透了他,才会写出这样的话语来吧。 时光荏苒,如果能回到初见那年,他一定温柔牵起她的手,为她垂首、为她卑躬屈膝,为她说情话。 一句,一句就够了。 这位白泽,你可愿化为女娇娥,让我保护一辈子?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太晚了啊! “不!百里!”寿眉强忍着泪水做最后的挣扎,“你不能死,你绝对不能死!” “寿眉。”难得的,他抬起手,用指腹替她擦干净所有泪水,“人各有命,这是你说的,寿眉,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的,好好活下去,忘了我……” “不!你不能死!你现在就这样死了,对得起东方琉璃吗?” 心里咯噔一下,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百里无忧急急开口,“你什么意思?” 擦干眼泪,寿眉鼓起勇气,这是最后一丝能救百里无忧的机会了。 “你以为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是东方琉璃以命换命,才保下我一命的。东方琉璃说了,要你和我好好的活下去,你要是死了,对的起她吗?” “什么?以命换命?你是说东方琉璃死了?”百里无忧身形剧烈一晃,整个人向后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 怎么会……不是说只借用内丹,然后用真气在全身走一遍就可以了吗?怎么会…… “你以为真有那么简单?我的身体早就破烂不堪了,要不是有东方琉璃和你的真气护着,那凡胎肉体怕早就爆了。”寿眉顿了顿,继续道,“那日东方琉璃以金莲为我塑身,用内丹捋顺阴气,再以真气打通金莲脉络,最后以魂点灯护我度过最难熬的鬼门关。如此般还能存活于世,才是出了奇!百里无忧,你现在要是死了,怎么对的起东方琉璃一片苦心!” 寿眉后面说了些什么他都没有听见,他只知道她为寿眉以金莲塑身,用内丹捋顺阴气,再以真气打通金莲脉络,最后以魂点灯护她度过最难熬的鬼门关。 是他,害了她? 是他,害了她! 是他,逼着她去救寿眉。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她一再向自己强调,她救不得,救不得。 “哈哈哈哈哈!”是他,是他害死了她,是他逼死了她! 百里无忧抬起手来,只觉得上面沾的,满满都是东方琉璃的鲜血! 东方琉璃—— “哈哈!哈哈!哈哈哈!是我害了她,是我逼死了她,是我杀了她,哈哈哈哈哈!”静夜之中,如同老鸦般凄厉的笑声响彻夜空,寿眉眼中满满都是惶恐,百里无忧他,这是发了疯吗? 自己亲手将挚爱推向地狱的罪孽,任谁都会得失心疯。 “百里——”她试探着开口,那人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应,只是仰天大笑,三千如墨发丝在癫狂中尽数散开,模样凄厉吓人,哪里还有往日翩翩白衣公子的形象? “报应!报应啊!”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百里无忧如同发了疯,嘴里痴痴念着一些不着调的话语,一把推开寿眉,打开房门,自阁楼之上就直接走了下去,连鞋子丢了一只也不在乎。 第二百八十六章 涅重生 “百里!”寿眉看他一副癫狂样直接自二楼跳下去,顿时魂就吓的丢了一半,连忙自地上爬起来夺门而出,空荡荡的绿袖坊里,只有一只白鞋。 心头一慌,寿眉焦急道,对着空气中的黑影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追啊!” “是!” 夜空下的杭州城静的迷人,无数百姓在这般静谧的夜安睡,谁也没有被巷道里那个拍手高歌的男人吵醒,就仿佛他们被集体下了密咒,没有解药,谁都醒不过来。 寿眉跑断了腿也跟不上前面那人的脚步,只能边跑边歇,时不时望望那人越行越远的身影。 内心的惶恐被无限的放大,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有些后悔当初那般坑害东方琉璃了。 如果不是她贪心,如果不是她执意要活下去,百里无忧就不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是她拖累了他! “你们快点,去前面给我拦住他!”寿眉粗喘着气,下令道。 真是奇了怪了,一个法力全失的人,怎么跑的这般快? 双手插着腰,她靠在墙壁休息,眼睛闭起来减缓耳朵中轰鸣的不适。 忽然,似有什么自她耳畔擦过。 警醒的睁开眼来,寿眉张大了嘴巴。 只见浩瀚的夜空,瞬间变得通红。 然后,自晴空万里中,裂开一道道天雷。 诡异的天雷穿梭在赤红的夜空之中,就是不往地上落。 这是,这是,有人在渡劫? 可这天劫渡的也太诡异了吧? 身后一道白光升起,冲天而上,照的她睁不开双眼。本能的,寿眉将双眼闭上,在恍恍惚惚间,她似乎看到一尊白乎乎的兽形自半空凝起,天旋地转,凝成一个人形。 本能的,她努力睁开双眼朝着百里无忧奔走的方向看去,只见那白色的身影正在渐渐变淡,就好像他不是在平地奔走,而是要消散在这天地之间。 莫非,这诡异的天象和百里有关? 心中一紧,也顾不得自己跑到发麻的双腿,她迈开步伐,努力向着百里无忧的方向跑去。 “天道好轮回!” “苍天饶过谁!” 白衣男子的嘴里依然念叨着这些话,此刻却听得寿眉心头发怵。 若真有报应,就报应到她身上来吧!何苦为难百里无忧! 赤红的天象之下,素白的身影边跑边喊,发丝散落在身后,速度却是慢慢减下来了。 要追上了,寿眉在心头窃喜。 但很快,她便笑不出来了,因为,就在离他咫尺的地方,她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了。 而百里无忧也停住脚步,抬头,望着那无垠夜空,眼中一片清明。 此刻的他,只感到身心无比的轻松,就如同一个初来乍到的幼儿一般。 扬起脸来,他似乎感受到了身后某种力量的召唤。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百里无忧面对那来自空中的声音,接道下半句,尔后恭敬的跪伏在地。 寿眉的眼中只有不可置信。 “散了吧!” 直到身后响起那道熟悉的声音,恍如惊雷,劈过她周身。 她想转身,却怎么也都使不上力气。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爱人起身,张开双臂,拥抱天地,以解脱的姿势渐渐变得透明,消散于天地之间。 “不!”凄厉的女声响彻天地,回音久久不散,饶是如此,也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很快,眼前的人就化为一滩雾气,与周遭融为一体。 她伸出手去,能抓到的,不过是一缕空气。 天,亮了。 晨曦划破黑暗,暗红的夜迅速散去,就好像这一切不曾发生过一般。 鸟语鸡鸣,人来人往,杭州城渐渐苏醒过来。 啪嗒——自空中坠落一物,跌在她面前。 寿眉颤巍巍的蹲下身去,捡起那从天而降的物品。 打开来,一把玉面白扇。 一世无忧。 突然间,她就哭的不能自已。 街道上人来人往,摊贩们早已摆好架势,一个少女就这样坐在路中间,抱着一把折扇哭的伤心。 谁也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 路过的人议论纷纷,指指点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却像感知不到一般,恍如未闻。 百里无忧,她终是失去他了吗? 眼前一黑,啪嗒,白扇落地。 再次醒来时已不知道过了多久,寿眉自床榻上撑着起来,被告知外面已有仙使恭候多时。 “何事?”她接过手下递过来的毛巾,胡乱擦了把脸,就开始整理着装。 “好像是为了和谈的事。” “和谈?”寿眉愣了一下,嘴角挂起一抹凄楚的笑。 现在说这些,还重要吗? “主子——”旁白伺候的人见她愣神,忐忑的开口。 “走吧!”整整衣袍,寿眉就自卧房踏了出去。 无非是些老生长谈的话题,只不过不知为何,天界这次提出的意见还算中肯。 没有一味打压虞山,阎君那边也给出了惩处,虽不如她母亲期待的那般丰盛,却也比起以往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可这些,如今在她面前都失去了意义。 她已经,把自己最重要的那个丢了! 眼底泛起雾气,却被她硬生生的逼了回去。 她的身上,还有整个虞山的未来和荣耀。 深吸一口气,抬手,她在协议上郑重盖下大印。 “多谢配合,那虞山鬼母,小仙便先走一步了,上任大典的事,还请鬼母多加操持。”拿到协议的仙使松了一口气,这小鬼母倒比她母亲好说话的多,事情能这么顺利,确实出乎他的预料。 这般想着,脸上的表情不由得也跟着轻松起来。 “一定。”寿眉抬头,扯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您慢走不送。” “好。”那仙使着实被她这么一笑给吓到,连忙拿着自己的东西抬起屁股就离开了。 “主子——” “拟名单,准备上任大典,但凡有头有脸的,不管有无过节,都给我把请帖递上。”转身,她的脸上一派肃穆,叫人不敢小看。 “是!”底下人恭敬的应道。 新的鬼母即将上任,一个新的轮回即将开始。过去的事,就已经过去了。 自此刻起,寿眉已死,与百里无忧恩爱已散。她所记得的,她能记得的,只有,只能是虞山,以及她的千万子民。 第二百八十七章 昆山白泽(一) “我想见见东方上仙。”庆典过后,一身华贵礼服的女子立在阴阳殿外,满眼谦恭。 “上仙不问世事,只管清修,怕是不能见你。” 寿眉抬起头来,只见一位衣着低调的老妇人立在她面前,旁边跟着的少女杏眸圆睁,对她怒目而视,正是颖儿。 此番,即便她再孤陋寡闻,也大约摸能猜得出来人身份了。 “小仙鬼母寿眉,见过骊山老母。” 盈盈一拜,尽显恭敬柔弱。 她倒是比在凡间时少了许多虚伪做作,但是……骊山老母瞥了她一眼,还是那么不受人待见。 “回去吧,这天庭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可是——”寿眉抬头,满眼皆是泪水。 “没有可是,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提起了。你也莫要想走什么邪门歪道,要是被我知道你敢在东方上仙面前说起什么不该说的,你的虞山,恐怕就要易主了。”骊山老母开口打断她的话,威严的语气不容拒绝。 寿眉唯唯诺诺,终是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身后沉重的大门打开,她借着那一道微光向庭院里看去,错落有致的布景下,一赤衣女子于深处静坐,一抹红绫附在她眼上,触目惊心。 咣当—— 大门被合上,就连那最后一瞥身影已失去。 一身礼服的寿眉即便再有不甘,也只得退去。 已逝的百里无忧和虞山,孰轻孰重,她不得不掂量清楚。 只是有一点疑惑仍在她心中,按照东方琉璃的身份修为,怎么着也应该是个上神,又为何在飞升过后,只落得了个上仙的名号呢? “奶奶,东方琉璃她——” “要叫东方上仙。”进了庭院的骊山老母纠正到自己身边的孙女道。 “噢,东方上仙。”颖儿立马改了口,“东方上仙她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有点迷糊呢?” 骊山老母静默不语,在孙女的软磨硬泡之下,终于耐不住,回了一句“天机不可泄露”才算作罢。 其实连她,也不知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 就算她与飞升前的东方琉璃关系亲密,那也只是和作为精怪的东方琉璃关系亲密,而不是和东方上仙关系紧密。更何况—— 现在的东方琉璃,根本就不记得任何人。 传言,东方上仙在飞升前,特意自忘川经过,与孟婆讨要了一碗汤水,与那滔滔不绝的忘川河水前,一饮而尽。 飞升前的事,于她,真的有那么痛苦吗? 百里无忧—— 想到百里无忧,这位执掌骊山多年、也曾看尽人间沧桑的老妇人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百里无忧是有些过了,可毕竟凡事又因有果,也怪不得他。 东方琉璃,你是在记恨自己吗? 抬头,望向树下静坐的女子,骊山老母突然停住脚步。 踌躇几次,终是开口,拱手行了最恭敬的礼,“东方上仙。” “起来吧。”女子声音淡然如水,与记忆中如出一辙,却又似乎少了些什么,颖儿还来不及反应,就见那人起身,向着她们的方向一步步,缓缓走来。 “我眼睛不大好,即便是你行再恭敬的礼也看不见。既然看不见,也没必要做如此无用的事了。” 她的眼睛?颖儿的脑中闪现过一道光。 她的眼睛,怎么了? 许是感觉到了她有些过于放肆的目光,东方琉璃抬起头来,直勾勾的对着颖儿的方向开了口。 “前几日收到你的拜帖,听这声音,却不似是来了一个人,骊山老母不打算向我介绍介绍吗?” 她的眼睛被红绫遮着,看不清其中情绪流转,露出的嘴角却微微上扬,言语中透着轻松。 “是小仙的孙女。”骊山老母在心中长叹一口气,她果然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瞥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女,轻斥到,“颖儿,还不快见过上仙!” “颖儿见过上仙。”听到自己奶奶的吩咐,颖儿这才盈盈一拜下去,眉宇间是说不出的滋味。 东方琉璃她,果真不记得自己了吗? 听到颖儿声音的东方琉璃似乎心情大好,嘴角弧度更甚,却也不忘与她们攀谈。 “声音如此纯粹,想必也是个颇通灵巧的人儿,要是老母不嫌弃的话,可叫她多来阴阳殿走动走动,我虽不才,却也能勉强教授她些东西……” 如果说先前骊山老母的心中还抱着一丝希冀的话,此刻便被粉碎的一星半点都不剩了。 只见她的脸色僵了僵,委婉回道,“承蒙上仙厚爱,只是颖儿怕是没有这个福分,早生了几年,已拜在菩提老祖那学过法艺,现如今也能勉强独当一面了。” “原来如此。”东方琉璃的脸上露出微微遗憾,满是歉意,“是我唐突了。” 事已至此,骊山老母已失去了继续探查的兴趣,直接开口道了别。 “听闻上仙自历劫归来,身体一直不大好,小仙勉强与上仙祖上有些许交情,特意前来看看。瞧着上仙比传闻中的精气上许多,这悬着的一颗心也就放下了,这是些补助元气的丹药,比不上天宫的灵丹妙药,却也是小仙的一片心意,还请上仙收下。” 骊山老母说着,示意颖儿将一个小瓷瓶交到东方琉璃手中。 微凉的触感入手,东方琉璃微愣,随即反应过来,应了句,“有劳老母牵挂了。” “那小仙便不再叨扰了。”骊山老母拱了拱手,带着颖儿走出了院落。 而院中的东方琉璃立在原地,磨砂着手中的瓷瓶,若有所思。 “上仙——”院子里的仙婢过来,恭敬的对着大树下静立的人开口。 “何事?”这一声唤,将她迅速自沉思中拉回,开口,满院清冷。 “刚收到了一批拜帖,有——”小仙婢拿着厚厚一沓拜帖,准备念出上面的名号来。 “不见。”东方琉璃甩袖转身,大步离开了院落。 “就说我身体不好,需要闭关修炼,谁也不见。” “诺。”小仙婢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东方上仙的性子,可真是清冷。 第二百八十八章 昆山白泽(二) 东方琉璃独自一人走进房间,没了外面的光,她眼底的世界,更为黑暗。 坐在镜前,轻轻取下面上的红绫,倒映在镜中的那个人像,在眼部的位置,是两个巨大的空洞。 双手颤抖着摸上伤口,突然间,她的情绪就陷入崩溃。 拂袖,将桌上的一应物品尽数打落在地,瓷器摔在地上清脆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大殿。 “上仙!”有仙娥顺着声音奔来,却被她冷冷的一句退下呵斥出去。 她需要一个人静静。 起身,长袍拖在地上,她赤脚在大殿中行走,盲了的双眼也不避开那些碎片,双脚踏上去,又是一片猩红。 晕染为一体的颜色下,她蹲下来,摸索着自己收拾碎片。 锋利的切口自她素白的指尖划过,她却似一点都感觉不到痛楚般,机械的重复着自己手下的动作。 痛吗? 不抵心中十分之一。 都是报应,百里无忧,都是报应。 她想着想着,忍不住就笑出了眼泪。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说的多好啊! 哪怕他当日对她有过那么一丝一毫的怜悯,事情,都不会演变成今日这个地步。 上仙,上神,飞升,这一切,于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 终于,她失去了耐心,放开手中的碎瓷片,颓然躺倒在地面上。 大红的衣袍和着鲜血,在地面上勾织出一幅诡异妖冶的画面。 这次,她是真的累了。 我是东方琉璃,出生于昆山,种族是,嗯,白泽。 没错,就是传说中的上古十大神兽之一,白泽的血脉。 自我出生以来,我就知道我与别人有诸多不同,呃,或者说,我与我身边的那些精怪是不一样的。这不仅是因为我法术比它们修的好、天赋比它们高的多,还因为我独一无二的血脉。 一个来自骊山的老婆婆告诉我,你是上古白泽一族最后的血脉,你要努力,才能不至于让你们白泽一族就此覆灭。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还很小,小到还没法化出人形来,自是没法体会她言语中深意,但我知道的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或者兄弟姐妹。 甚至,诺大的昆山之上,白的如同雪一般,落着四个兽蹄奔跑的,只有我自己。 因为特殊,我没有朋友,我独自一个人住在一处洞穴里面,春夏秋冬,寒霜酷暑,始终只有我自己,一个人。 但我却不知何为孤独,何为寂寞。天地之大,我的心中只有骊山的老婆婆讲的道法仙术,我日夜勤加修炼,只为了达到她与我讲的那个世界。 飞升成仙。 直到遇见那个人。 彼时我已以百年修行化出人形,也微微懂了事,不再叫什么“骊山的那位老婆婆”,而是跟随众人,恭敬的唤她一声“骊山老母”,据她所言,按照这样的进度,我将会成为盘古大仙开天辟地以来,最年轻的上神。 什么是上神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旦我飞升成功,我过的,就不会是如同时下般乏味的日子了。 是的,我也怕孤独,只是我从来不说而已。 遇见百里无忧是在某天,那天天气晴朗,昆山万里无云,我在池边嬉戏,突然闻到一阵有力的脚步声。 出于对新事物的好奇,我没有走开,而是偷偷躲起来,来看看这位不速之客。 脚步声还在继续,在慢慢靠近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位年轻的公子。 他穿白色的长袍,手中拿着一柄象牙白的白扇,风流倜傥,三千墨发在身后高高竖起,径直就往我躲藏的地方走来。 等等,他不会是看见我了吧? 我的心中泛起一片狐疑,但很快就被自己压制下去。怎么会呢,昆山的草这么高。 但是很快,我就被自己的想法打脸。因为—— 那白衣的公子,连眼神都不带眨一下,就那么径直来到了我的面前。 然后,蹲下来,将折扇收起,看着我的眼睛认真问道,“炎炎夏日,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我绷大了眼睛,果然是被他看见了吗? 心中一片沮丧,真想捏个诀就此盾匿,可眼前的人实在好看的要紧,偏生叫我挪不开目光。 “唔……”我有点恨自己的没出息,低下头去,拿爪子盖住了自己的脸。 没错,是用爪子。 我也是到此刻才反应过来,我是什么时候恢复的原形,怪不得草丛里藏不住我。 这么大的体型,能藏得住才有鬼! 正在我为自己的错误而懊悔不已的时候,那人哈哈一笑,将我夹在胳膊肘下,大步离开了我钟爱的湖水。 “这么可爱的小狗,我就带走了!” 听着他爽朗的笑声,我的内心却没有丝毫一点喜悦。 去你妹的狗!我是白泽!白泽!神兽懂不懂! 事实证明,好看的事物都是花瓶,中看不中用。 比如我身边这位好看的小哥哥,他带着我进了我的洞穴,将我放下后,就十分不客气的搜刮出了骊山老母留给我的好吃的,还十分“好心”的分了我一半。 分你妹啊!这些都是我的!我的! 我的心中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可奈何此刻是禽兽之身,实在无法与他辩驳。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是我这些年除了骊山老母,在昆山上看到的第一个愿意和我亲近的人。 要是我冒昧开口,把他给吓跑了,那岂不是又剩我一个人了? 出于私心,我只能将自己内心的愤愤不平压在心底,吃完自己的那一份后,找了个舒适的地方卧下。 夏日就是不好过,哪怕是清凉如我的洞穴,也难敌炎炎烈日带来的燥热。在卧下没一会功夫后,阵阵困意袭来,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看了眼坐在那边慢条斯理吃饭饮水的男人,终是抵不过生理的诱惑,沉沉睡去。 我还是很满足的,如果不是有人骚扰我的话。 “啊楸!”鼻头痒痒的,在我不知道第几次挥爪子无效之下,我终于在这惨绝人寰的折磨下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于此同时发生的是,我再也没法安然入睡。 十分不悦的睁开双眼,发现罪魁祸首就蹲在我的面前,他手里拿的是自己的一撮头发。 好吧,头发,我还以为是什么花花草草之类的东西呢。我最讨厌蒲公英了,春天到的时候,风一吹,洋洋洒洒就吹起一片,黏在我的毛上不肯下去。我曾一度以为,它们要一直呆在我的身上直到来年把我变成一个移动的蒲公英球。 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我准备再度与周公幽会。 他就是在这时开的口。 第二百八十九章 昆山白泽(三) “起来陪陪我。” 或许是他的眼眸太温柔,或许是我刚睡醒脑子不大好使,鬼使神差的没有闭上眼睛,也就是这么一刹那的愣神,成为了他再次荼毒我的契机,这个臭不要的男人一把将我拎过去放进了他的怀里,为我捋着毛。 去你妹的!长的好看也不能成为你可以随意摸我的理由啊!更何况这大热天的,怀里塞着一个巨大的毛球,你也不嫌热啊! 我拼命的扭动着身子,想要逃开他的禁锢,这地方实在是热的可怕。 可他却俯下身子来,揉着我的脑袋,声音温柔的仿佛能融化人心。 “天气太热了,不忍心闹你,你就乖乖的,听我给你讲故事。” 富有磁性的男音是那么的温柔,我一愣神,就再次失去溜开的契机,等我再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清好了嗓子,开始讲故事。而我脸皮薄,也不好意思就这样打断他,只能委屈自己,像只大狗一般窝在他的怀里,听他讲故事。 是他强行把我摁在他怀里的,嗯,就是这样。我这样安慰自己。 “我叫百里无忧,四海为家。” 他的声音宛如山间叮咚泉水,舒服的落在人心间,我窝在他的怀里,听他讲过一个又一个故事。 他说昆山之下,有一片大地,上面皆是和他外貌身形相似的人,他们来来往往,做着自己的事,或纺织或酿酒,或成衣或下厨,每个人都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勤劳的双手换取一种叫做“钱”的报酬,然后再用“钱”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 这个我能理解,就好比东山那边的猴子经常拿果子和我换香蕉,只可惜他的果子一点都不甜。 他说在那片土地上有形形*的人,管理整个土地的人呢,叫做“皇帝”。皇帝住在最繁华的地方最华贵的房子里,那个房子整个有半个昆山那么大。 呼,我惊讶的抬起下巴来,我滴个乖乖,那么大啊! 这还没完,据他所说,皇帝吃最好的东西,什么烧鸡烤鸭在他眼里都是凡品,是看都不惜得看上一眼的,皇帝吃的东西都是山珍海味,奇异珍馐,什么天上飞的、海里游的、陆地上跑的,但凡他想要吃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也是够的到的。 听到这,我再次忍不住惊掉了下巴,原来当皇帝这么好啊!听上去可比飞升什么上仙、上神的好多了! 皇帝穿的也很好,用的也很好,他后宫里有很多很多的女人,他想睡哪个就睡哪个,没有人能管的了他。 那岂不是会生很多崽子?我的心底泛起疑惑,想起不远处的狐狸精夫妇,他俩一年生一窝,每年都是三四五六只的生,皇帝有那么多女人,怕是一年生的崽子就要成千上百吧。 让我算算,一个女人一次生三个,十个就是三十个,皇帝嘛,至少得有…… 我的算术没能继续进行下去,因为抱着我的那个男人不知道抽的什么风,突然就把我翻过来,去查看我那个羞耻的地方…… “让我看看,狗狗你是小公狗还是小母狗。” 我惊了一跳,拼命扭动我肥硕的身体,想靠体型优势摆脱他可怕的荼毒,但是很可惜,这个男人力气大的要死。 于是,便有了以下的对话。 在他得逞后,他俊秀的脸上浮上一丝沉重的表情。 “你,没有性别?” 你才没有性别呢!我只是还没有到要化性别的年龄! “说!你是什么精!” 嗵的一声,我就被他自怀中扔到地上,力道之大,摔的我屁股都要裂开了。 这个脑子进水的男人!这个破花瓶! 我呲牙咧嘴的,还未从地上爬起来,一把白扇就抵上了咽喉。 心中一惊,本能之下,我往后一退,却发现自从我长大之后,这洞穴就笑了许多,这么一退,也不过是抵到了墙壁之上,没有丝毫的用处。 “快说!你是什么东西!”抵着咽喉的白扇越发的用力,弄得我开不了口,无奈之下,我也只能幻化出人形,才能灵活的躲开他莫名其妙的攻击。 “果然是妖怪!”那人在看我化出人形后,眼底的阴郁更甚,摆好架势问我,语气咄咄逼人,全然没了方才的温柔劲。 “快说!你接近我是什么目的!” 啧啧,善变的男人。 我打了个呵欠,心中泛起一丝无奈,却还是看在他那张脸的份上,好心的提醒他。 “这位——呃,公子,这位公子,你要搞清楚了,是你把我从外面拎进来的,还强行把我塞到你怀里听你讲那什么故事,怎么这一瞬间就糊涂了呢?看你年纪轻轻的样子,糊涂了可不好……” “住嘴!”对面的公子哥实在好看的打紧,我一不留神就滔滔不绝说了许多,直到他尴尬的呵斥,我这才停下来。 “如此般,你便走吧,我不找你的麻烦。” 听到他这么说,我张大了嘴巴,这男人,怎么这么—— “还愣着干什么?难不成,你想说这里是你的地盘?”白衣翩翩的公子哥双手环抱,一脸不善。 奈何独自在昆山生活多年、与邻里关系并不好因此不懂得一丁点人情世故的我并看不出来,还屁颠屁颠的问他,“咦?你怎么知道这里是我家?” 隔着好一段距离,我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意。可我是谁啊,昆山每年寒冬的冰山都不惧的白泽兽,怎么会被这一点点冷气吓退呢? 站在原地笑嘻嘻的对他说,“你这人还蛮有趣的,如果你想住在这里,我也不介意的。” 最后一句话,我说的十分没有底气,因为我确实怕他就此离去,又剩下我一个人。 我甚至有想过,若是他执意要走,我也可以变做大狗狗哄他开心,只要他能留下来。 但事实证明,我明显想多了,口无遮拦的后果,就是在我始料未及的情况下,好看的白衣公子突然发飙,一纸白扇就向着我打来。 “哎哎哎你干嘛啊?我都愿意把家让给你了你还想做什么?哎,有话好好说啊!” 第二百九十章 昆山白泽(四) 我没想到,看起来气势十足的白衣公子,竟然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在我一个半吊子的花拳绣腿下,没过三招他便倒了。 看着摔在地上一身狼狈的白衣公子,我也很无奈,你说你自己不行还和人较个什么劲啊! 我是个心善的,看他都这个样子了,十分友善的伸出一只手,主动要拉他起来。 哪知他却丝毫不领情,十分傲娇的对着我说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额……这人,是脑壳不太对劲吧?我看着……很像动不动就提刀杀人的? 气氛沉默了几秒,最终我决定原谅这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蹲下来心平气和的和他解释。 “那个,什么……百里无忧?”是叫这个名不错吧? 好像是。 “百里无忧,那个,我不是什么妖怪,如果你非要说白泽兽是妖怪的话,那夜无可厚非,毕竟我还没有成仙,本质上还算是个……但,那个,我更喜欢你称我为精怪,而不是妖怪。” 我耐心的与他解释一番,这个人却似一根没有感情的木头般,丝毫不理会我的言语,反而傲娇的把头扭过去,一脸赴死前的大义凌然模样,看的我心中不由一阵好笑。 在听到“白泽兽”那一句时,他的脸色明显有所缓和。 只见他转过来,看着我问道,“你是白泽?” “是啊。”我应道,继而就看到他狐疑的眼神,引得我尴尬的摸摸鼻头,道,“怎么?不像吗?” “那为何在我说你是……是狗的时候,你一声不吭?”提起这个话题,小哥也有些尴尬了,因为我看到他的耳垂似乎浮上了一丝不一样的颜色。 “那个……我懒得和你计较。”将目光收回来,我胡乱编了一个借口糊弄过去了,为了显示自己所言不虚,我还故意傲气的扬了扬头。 看到没有,我就是这么高贵!懒得和你这种不高贵的人论高低。 我才不会告诉他,我是因为他好看才没有挣扎的…… 气氛再度沉默,我看到他把头低下去,似乎在思索什么。 在他思索的时间里,我的心也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生怕他说出要走的话,那我该怎么办? 算了算了,片刻之后,我失去了耐心,与其被人拒绝,不如主动提出来。想到这,我站起来,背对着他,道,“好了,现在误会也解开了,你可以走了。” 后面的人没有吭声,就在我恼火的时候,他突然开口,声音如先前般温润。 “在下怕是伤了筋骨,暂时无法移动,还得厚着脸皮借你这洞穴一用。不知你可否介意?” 他不走了?我心下一阵雀跃,立马转过头来狂点头,“当然当然,你想留多久就多久,一辈子呆在这都没关系的!” 话音刚落,我看到他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额……是不是我刚才表现的过于兴奋了?毕竟人家现在还是一个伤员。 好像是哦…… 愤恨的想要捶自己的脑子,我尴尬的解释道,“我的意思是,那个你好好养伤,我不介意的,不介意的。” 对面坐着的人低低一笑,道,“在下明白。”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那一声笑似乎有魔力,吸引住了我所有的目光,气氛再度陷入沉静,不同于前几次,这番沉静让我觉得怪异,似乎心中有什么东西生根发芽,心底有爆开的声音。 窒息的感觉,心跳的很快。 我忍不住按住自己的胸口,可还是压抑不了那如同鼓槌的心跳。 心中慌乱到不行,我丢下一句“我先出去找点吃的”便落荒而逃。 出了洞穴,那压抑的感觉才有所缓解,胸腔中的压力被释放出来,空气再次涌入其中,呼吸也慢慢平复下来。 可能是夏天到了,洞穴里面的空气流动慢,才有这种奇怪的感觉的。 没错,一定是这样。 接下来的时间,我和那个叫做百里无忧的公子相处融洽,我能看的出来,他并没有受伤,但他不肯离开,我自然也不会蠢的去问他。 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能陪着我的人而已。 百里无忧还是时常给我讲故事,讲他在人间的见闻,讲他自己。 他说他无父无母,无兄无妹,了然一人。因为喜欢山川大河,喜欢自不同的地方走过,所以给自己取名“百里无忧”。 “日行百里,一世无忧。”他笑着对我说。 他笑起来的样子可真好看,比昆山的日出还要明媚。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他能一世无忧。 他还问我,有没有名字。 我摇摇头,告诉他我也无父无母,无兄无长,连一个朋友也没有,索性就不起名字那般鸡肋的东西了。 “那这样吧,我给你取个名吧。”他的神色十分认真,坚持认为我该有个名字,看着他拿双认真的眸,我再次忘记了拒绝。 “日出东方……你就叫东方琉璃如何?” “东方琉璃?”我念着这个名字,嘴上虽然不说,但内心却十分欢喜。 他的名字是他自己取的,我的名字也是他取的。这样,我们之间是不是就多了一点交集呢? 那时候的我很容易开心,很容易满足,也很天真。 我以为,什么事都很简单。 如果没有他后来谈起的话题,或许我能一辈子这样简单下去。但又或许不会,哪有人能一辈子不长大呢,你所以为的、痛恨的,不过都只是一个契机而已。 契机,该发生的总会发生的,就算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是后天。命运,是谁都逃脱不了的,在我出生的那一刻,一切都已写好在司命薄上,而后我所做的种种,不过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不能改变,也无法改变。 讲完了人间的趣事,日子便渐渐变得枯燥乏味起来。或许是他已厌倦,那天他主动提起话题,问我可知情爱之事。 我不过是个懵懵懂懂的白泽兽而已,即便通晓世事,也断然不可能明白从未听说见闻过之事,于是我便十分老实的摇了摇头。 他便苦涩一笑,缓缓张口,为我娓娓道来有关他的情事。 第二百九十一章 昆山白泽(五) 百里无忧是个浪荡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说的就是他。 或许这话都有些不贴切,他是万花丛中过,却偏爱沾上那么一沾, 他究竟有过多少个女人,连他自己都记不大清了。 我很鄙夷他,我虽不懂,但在我有限的认知里,爱情应该是纯洁的,应该是从一而终的,而不是三天两头的变心,见一个爱一个。 但他看着我很认真的说,“我爱她们每一个人。” 这话就更让我鄙夷了,如果说前面他只是花心的话,现在他在我眼中,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渣男。 百里无忧笑笑,并不解释,他说,“你不懂的。” 这我就一下子不服气了,死缠着他,非要他给我讲讲他的情事,看我到底懂不懂。 百里无忧讲,他的第一个情人,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妖精。 “她眼睛很好看,笑起来就像是月牙,弯弯的,一瞬间什么烦恼你都能忘了。” 说起旧爱的时候,百里无忧的嘴角总是向上扬着,眼角有止不住的温柔。我想,他一定很爱她吧。 他说,他们也算是半个旧相识,生活在同一个地方,每天一起觅食、玩耍,兴致来了就一起溜到凡间去,他会给她买好看的簪、买她喜欢吃的糖葫芦,她也会开心的扑到他怀里,甜甜的说上一句“无忧,你真好!” “那时候的感情真的很纯洁,不会掺杂一丝一毫的其他东西,喜欢就是喜欢。”百里无忧将头扬起来,黑通通的山洞中,他的心却是满足的。 “那后来呢?为什么会分开?”我听着他说,忍不住问出声来。 “我们没有分开。”他回答道。 “那怎么——”我迷糊了,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她死了。”他的语气平淡,声音没有一丝悲喜,仿佛提及的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而不是旧日的爱人。 百里无忧的初恋,死于意外,她在麦田里睡着的时候被农夫无意斩成两截,无辜丧命,等百里无忧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被烈日晒的蜕皮,干巴巴的蛇皮上,再也看不到往日那个活泼灵动的少女模样。 百里无忧的初恋,是一条蛇精。 “当时很奇怪,我看到她的尸体,既没有难过也没有愤恨,我甚至不觉得那个农夫有什么错。他也是无意的,谁让她刚好就在麦田里睡着了呢?” 百里无忧躺着,嘴里说出这番让我觉得冷酷无情的话。 但我不知道的是,他还有比这更冷酷无情的话没有和我提起,那就是他觉得那条被斩成两段、被烈日晒的干巴巴的小蛇真恶心。 也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和她在一起。 “我在那没什么玩伴的,她死了以后,日子便过的越发的无聊了,于是我便想下山去看看。” 这一看,便是几百年光景。 他爱过酒卢里的胖老板娘,也和烟雨楼里的头牌一夜春风过,他迷倒过傲气的女妖精,也睡过灵动的公主,他浪迹在一个又一个女人的臂弯里,却始终没有办法为她们任何一个人停留。 “我不是不爱,只是……那种感觉,难以言表,我总觉得,前面有什么在呼唤着我,叫我停不下来。” 他这样说道。 对此我继续嗤之以鼻,这个渣男,明明就是不想负责,还找这冠冕堂皇的借口,玄学吗? 出于朋友的道义,我没有打击他,只是继续听他胡说八道,为他做过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停辩解。 “有时候我真的厌倦了,这种不断在走的生活,一直没法子安定下来。我很痛苦,我时常去想,有没有那么一个人,能让我真的安定下来,就想守着她一辈子、护着她一辈子,哪怕她只是个凡人,哪怕她只有区区数十年的寿命,也能让我甘愿被画地为牢,牢牢圈在她身侧。” 他说了那么多,我都是一笑而过,唯有这句打动了我的心。 守着、护着,画地为牢。 我动了动唇,在此般暧昧的气氛下,想张口说些什么。 却被他自嘲般的话语打断。 “或许,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吧。” 不可能吗? 一句话,打破所有暧昧的可能,我悻悻的闭了嘴,庆幸自己没有自取其辱。 “对了,东方琉璃,你有喜欢的人吗?” 突然的,他来了这么一句。 我红着脸,支支吾吾的讲,“还……还没有呢……” 不过,很快就会有了。 “也是,你都没有分化出来性别,说什么情情爱爱的事。”他转过头去。 我愣了一下,知道他说的句句在理,心却难受的要紧。 什么叫没分化出来性别就不能谈情情爱爱的事? 心里委屈的紧,但我却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一个足够改变我一生的决定。 我想,要一个女儿身。 到底是太年轻,那时候的我一直以为每个人说话都是一口吐沫一个钉,只要是说过了的话,那就是不可能变的。却不知道这世间千万般事物,最易变的,就是人心。 那些口口声声说着山盟海誓的爱人,转眼就能各奔东西,错的不是誓言。 近来我修炼越发的勤奋起来了,就连百里无忧都时常抱怨,我带回来的食物越来越少了。 我冲他笑笑,也不解释。 没有办法,我想要个女儿身,然后就如他之前遇到的那些人一个样,陪在他身边。 不过我会比她们聪明,我不会让他走,我会跟着他,就像一根小尾巴一样。他去哪,我就去哪,这样我们就不会分开了。 守着、护着,画地为牢。 我沉浸在自己对于未来的希冀中,或许真是感动了天地,多年不变的性别,终于开始动摇。 我看着自己腰肢抽出如柳枝般柔软,平坦的胸脯开始发育,面容也开始变得阴柔起来,再开口,连嗓音也发生了变化。 我成功了! 洞穴中,我开心的不能自已,想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分享给百里无忧。但环视四周,他,好像不在呢。 应该是出去找食物了。最近这段时间,他似乎经常都不在洞穴里。 是因为我不陪他聊天了吗? 按捺住内心的胡思乱想,我决定呆在洞穴里,给他一个惊喜。 第二百九十二章 昆山白泽(六) 等呀等,眼看天都要黑下来了,可是百里无忧还是没有回来。肚子饿的咕咕直叫,可我怕错过让他知道的第一时间,还是窝在洞穴里等待着。 在夕阳投下最后一道余晖时,我再也坐不住了。 我决定去找他。 湖边没有,花丛没有,山上也没有。 他去哪里了呢? 绕过葱葱郁郁的竹林,我有些郁闷,好不容易突破,却不能第一时间让他看到。 等等,外边,好像有人在说话? 声音听起来,很熟悉? 带着疑惑,我不断的向那声音来源处靠近。 那是一处小溪,就在竹林的后面,越近声音越清晰。 “我是真心爱你的,亦会真心待你……” 这声音……百里无忧? 我快步向前几步,拨开最后的障碍,果然,是他。 潺潺流水,蓝天碧水,一男一女立在竹林背面,互诉衷肠。 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神是那般深情,倒是显得我多余了。 呵。 泪水一下侵占了我的眼眶,我头也不回的就离开了竹林。 一路狂奔,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断的砸落,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它只是不停的流啊流,似乎要把我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光。 我无比期望着他能喊住我,追上来和我解释不是那样的,如果他这样做了,无论如何我都会原谅他,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是他没有。 他也不会。 他可以处处留情,却不会为我驻足。 我于他,大概就只有初见时那只大狗狗的情分。 呵,自作多情的感觉。 我连夜离开了昆山,这个地方有太多有关他的回忆,我连多呼吸一秒都会觉得心痛不已。更重要的是,我不想看着他和那个狐狸精在我面前你侬我侬,恩恩爱爱,我会疯掉的。 他曾说过,他喜欢从南走到北的感觉,走着走着,什么烦恼都就少了。 那我便也效仿一下,从南走到北,看能不能放下。 我来到了人间,这里很繁华,但不似百里无忧说的那样有趣。在被骗了一次又一次后,我终于学会了在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 但我也疲惫了,这里的水太深,人们都喜欢说心口不一的话,昧着良心是常有的事,轻则骗取银两,重则害人性命。 在走遍了凡间后,我决定找个地方安定下来,不走了。 我选择了杭州,在那繁华的地方开了家医馆,取名,阴阳医馆。 我医者人,牵着阴媒,静静看着这世间人情冷暖。我该失望的,但我的内心却做不到昆山清修。我总是想,要是有一天我厌倦了,我就回去,继续那甚劳子的修仙。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在杭州生活了一年又一年。 春去秋又来,我听到邻里的议论声,无非是西街阴阳医馆的东家东方大夫为何还不娶妻等等。 娶妻? 我本是女儿身,为不再受情爱之苦,同时方便行事,这才假化男儿身,如何娶妻? 况且,我呆在凡间,又不是为了觅得一良人,从此长长久久,双宿双飞。 我在等,等我彻底死心。 有一年夏日里,那天黄昏,新认识的房客有事离开,诺大的医馆再次只剩下我一人。手中的薄荷茶凉的彻底,看着夕阳不甘心的落下,我的心里也空落落的,百无聊赖,无奈的伸手去拉那扇乌木门时,逆光薄暮中,却出现了个年轻男子,手持一把雪白扇面,止住了我的动作。 这是—— 心中微动,我不敢相信的抬首,入眼是象牙折扇上的一段素白缎袖,袖口上原本不知道是什么的图案被拆去,只留下细不可察的针孔。 再向上看去,长袍内露出银色镂空妖娆花枝镶边。玉带系腰,门外的街景衬出残阳一角,繁华杭州车马停歇,晕红的余光,明媚的像要召唤回春日。如数百年前似的俊美绝伦,一如既往地放荡不拘。握紧在身后的手却微微颤抖。三千青发如瀑,即便高高簪起也难掩其茂密之势,一双剑眉下是一对细长的桃花眼,微微上挑,自是风情。眸黑如墨,闪着凛然的英锐之气,配在一张端正刚强、宛如雕琢般轮廓深邃的脸庞上,更显气势逼人,令人联想起昆山上扑向猎物的饕餮,充满危险性。 此刻,偏是红唇轻抿,扬起另人目眩的笑容。 “东方琉璃,好久不见。” 心突突的跳个不停,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内心的感觉。 一别经年,我以为我早就忘了。可当他再次出现时,我所谓的忘记,所谓的放下,所谓的城防,都是那么的脆弱可笑,不堪一击。 他冲着我笑,那勾起的嘴角,曾是我最迷恋的弧度。 一刹那间,我似乎就以为又回到了昆山,时光倒退几百年,我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白泽,而他,是那个无意穿堂之风,闯入我的生活,带给我欢乐悲喜。 可我却怕了,我怕我再将一腔热血付出,得到的又是同往日不差的结局。 所以我连身子都未侧开,直接堵在门口,表情僵硬,问他“你来做什么?” 他还是同旧日里一样,站在门前挑了挑眉,一股风流自撩人的眉眼间流出,开口就是不着调的话。 “日子不好过,听你在杭州城开了家医馆,生意还不错,就过来投奔你了。怎么?不欢迎啊?” “进来吧。”我终是无法拒绝他,如果他过的比我要好,我能克制自己不去想他。可看他落难求到我面前时,我却无法张口拒绝,我努力稳住声音,侧身,为他让开了门。 “寿眉,出来吧,东方公子同意我们住进来了。” 他的脸上露出放松的表情,自身后牵出一个约摸十三四的少女。 “东方哥哥好。”挨在他身侧的是一张怯生生的脸。 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我带着感情,他却带着情人来投奔我? 气血直往头上涌,我开口就是不善的言语,直落到他心间。 “百里无忧,你真是好本事,带着小情人就来我这了?” 他皱着眉头护着他的小情人,却不知这样只会让我更加的愤怒、更加的不甘。 我得不到的人,为什么别人都能轻易得到? 第二百九十三章 昆山白泽(七) 最终我还是妥协了,心底是无限的悲哀。有谁会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与另一个在自己面前恩爱?突然间,我就理解了那些活在深宫大院里的女子了。 百里无忧,我只希望你好,我只想看着你,为看你一眼,日日夜夜饱受煎熬。 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说不清,为何你会一直是我心头的朱砂痣。 世界那么大,为什么就没有人能比你让我难忘? 百里无忧和他的情人寿眉就此住了下来,认识许多年,这是我第一次见百里无忧照顾一个人。虽是第一次,却能很清晰的感受到他对她的温柔。 寿眉身子不好,需要大量的奇珍异草养着。我看着那个风流倜傥的男人像个中年大叔一样努力操持生意,拼命的赚钱,他开了家伞坊,手上长长磨出泡来。他为丢了一把伞而斤斤计较,他时常来医馆蹭饭,就连做的新衣裳,也要和我一同去好节省开销。 姬宫涅很是讨厌他一个男人这样,每次都说一些刻薄的话,但我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如果可以,谁愿意厚着脸皮蹭吃蹭喝、被人戳脊梁骨? 他家里有病人,能省一点是一点了。 后来的日子,稀疏平常,我看病,他开店,寿眉耗钱,姬宫涅帮忙打理医馆,我们四个人在杭州处的十分和谐。 姬宫涅总是帮着我,那个寡言的男人最喜欢的事似乎就是跟着我去办一件又一件危险的事,我也乐得有人陪我,至少这样,我就不会想起百里无忧。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看病、处理发生在杭州城的灵异事件,努力为杭州城的安宁献出自己的微薄之力。 如果不是那件事,我死活都不会怀疑到百里无忧的头上去的。 在杭州城的日子里,有一天,我遇到了个只有一半魂魄的女人,这件事比我以往处理过的任何一件灵异事件都要复杂,因为它不止是一件恶性连环杀人案带来的恶果,也不单纯是两个年轻人之间的爱情,还牵涉了传说中歇息在昆仑镜中的魅族。 在处理这件事的过程中,我怀疑到了百里无忧的头上。 即便我的心里有再多的不情愿,也不得不将胭脂匠一案里的白衣和此案中的白衣联系在一起,再结合土地神给的信息,加上白无常躲躲闪闪的眼神和百里无忧无论如何也说不通的解释,一切矛头,都指向了百里无忧。 第一次,我徇私枉法,选择了沉默。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不说,只要他还没做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 情迷双目,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事。纣王为妲己杀了大臣比干,发明了炮烙之刑博得美人儿欢心;幽王为褒姒点燃烽火台,三千诸侯任他戏弄,只为换她一笑;东方琉璃为百里无忧瞒下罪行,枉顾天下苍生,只因为,她爱他。 可我的爱情一文不值。 我以性命相护百里无忧,在他心里,我还是甲乙丙丁。 不,或许我比甲乙丙丁更值钱一些,因为我是头有着千年修行的白泽兽,能够救他心爱的女人。 他为她对我极尽侮辱之能,却还敢厚着脸皮来求我救她。 不对,应该说是命令才更为贴切一些。 在他眼里,我做什么都是欠他的,都是应该的。 他不知道我东方琉璃身上的傲气。 我甚至怕他伤心难过,帮着寿眉瞒下了她的秘密,偷偷的为她治疗。 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他也感受不到我一丁点的好。在他心里,哪怕寿眉放个屁也是香的,而我再怎么努力,也不过是个炮灰而已。 我不比寿眉差,论出身、论才情、论相貌,一点都不比她差,我只是输给了,他不爱我。 他不爱我,所以我的付出他都视而不见;他不爱我,所以我有多好他也视若枉闻;他不爱我,所以我的存在,除了被利用,再无其他价值。 他不爱我,我的爱之于他就成了负担。 在凡间数百年,杭州几年,我没有因为形形*的人间悲剧而动了摒弃红尘的心思,却独独因为他而决定放弃。 我是真的累了。 我已想好,等寿眉熬过去,或者熬不过去,我就收拾包袱回昆山,继续过我苦行僧般的生活。 是否成仙已不重要,我只是不想再看见他,我怕我再呆在他身边,我会控制不住自己。 爱过一次就好,痛过一次就够。 再见了,百里无忧,那个我用了我所以的青春年少年华岁月爱过的人。 世事难料,大约摸说的就是如此吧。 在我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他的时候,老天爷狠狠和我开了个玩笑,笃定了我在这段感情里一定是个牺牲品的地位。 百里无忧找上门来,要我救寿眉。 也不知道他是自哪听来的这个可怕的法子,忽悠着我把内丹让给寿眉。 他语气温柔,一遍遍的和我解释保证一定会没事。 “只是借用一下你的内丹,然后再用真气在寿眉体内走一遍,没事的,相信我。” 爱情,真是伟大呢。 伟大到昔日翩翩公子百里无忧也不惜开口骗人,只为救回他心爱的女人。 但不好意思,且先不论他这般说我心凉到如何地步。我东方琉璃,向来敢爱敢恨,但也不是二傻子,我爱百里无忧,我可以为他放弃生命,但我还没傻到、或者说是菩萨心肠到爱屋及乌的为他心爱的女人割舍我千年道行,斩断我白泽一族最后血脉。 所以我拒绝了他。 百里无忧立马换了副嘴脸,暴跳如雷,指责我冷血无情。 呵,我冷血无情?你逼着我去死,你就不冷血无情了?寿眉的命是命,我的就不是了吗?而且,你知道她的身份吗?她可是下任鬼母,按照幽冥那边和虞山紧张的关系,谁知道救了她会是什么局面?万一她和她母亲一个德行呢?那你可为天下苍生考虑过? 无情冷血的人有,但绝不是我东方琉璃。 情迷双目的百里无忧,你到底只是被爱迷了双眼,辩不得忠贞义胆,还是说,根本就是枉顾天下苍生,不稀罕除了她以外的任何? 第二百九十四章 昆山白泽(八) 我敢保证,百里无忧这一辈子做过的最执着的事,便是爱寿眉。 只要是为了寿眉,哪怕前方刀山火海,他也能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直接纵身而跃。 他使劲了所有法子逼我就范,甚至不惜发动民众博取同情。 可我东方琉璃不是个软柿子,我在人间数百年,若能轻易为时势所逼,怕也是活不到今日。 我没有理会他,当着杭州百姓的面拒绝了他。 合上门,那是另外一个世界。 寿眉说,人各有命。 我知道,这事里少不了她的一份功劳。可又如何呢?说到底还是百里无忧不惜得我的命。他要是但凡心中有一分一毫对我的不忍怜惜,任她寿眉再诡计无边,也绝对不会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 我没有选择离开,我本能离开的。 就此离去,杭州城淡忘,百里无忧淡忘,此生只有昆山和修行。 我选择了留下,我选择了放弃自己,成全他。 成全他的爱情。 百里无忧,我爱了你一生,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 我修书给了骊山老母,她虽然心有不忍,却也未多加劝阻,只是说血脉一事,不必我多担心。 我托人自天池取了新鲜的藕节,又借了魂灯,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成全他。 最后一日,朝阳升起,这是我生命中最后的朝阳。 我带上所有的东西,去了绿袖坊。 百里无忧看向我的目光颇为恶毒,言语不善的问我来做什么。 我的心头一冷,同样以不善的语气回他,不想你心爱的人死就出去。 两方权衡之下,他选择了暂时避其锋芒。 他自房内退出去,我看着他雪白的背影,直到门扇合住。 这个我爱了一生的男人,这会是我最后一次看他的背影了。 今日一过,世间再无东方琉璃。 为寿眉进行的一切事务都很顺利,她的新身体没有出现任何排异的现象,我本可以不用跳进魂灯点燃自己,可一来总得有人护法,二来—— 我对这个世间,再无什么依恋了。 我从来不知道,魂魄被点燃的时候,是这样的痛。 那种火舌舔到你魂魄上,没有任何骨肉阻挡,直接燃在最纯粹、最娇弱的灵魂上的痛。 偏偏火还不那么大,不能将痛苦一次性解决,一点一点,慢慢将你吞噬。 我疼的近乎晕厥,却因为这变态的法器而存有理智,因为它要保证我能在有人袭击之时第一时间内做出反应。 好痛,好痛。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种磨人的痛楚终于落去,我处于一片旷野之中。 好黑。 “东方琉璃——” 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你已飞升上神,可还有什么牵挂之事未了,速去解决。一炷香之后,元神归位,就算你心有再大的牵挂,也得尽数放下了。” 飞升上神?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怎么就飞升上神了呢?我不是已经拿自己的修为内丹换了寿眉的命,还点了自己的魂魄吗?怎么会…… “你本就是这命数,先前遭遇不过是历劫好让你摒弃杂念,一心修仙。心中没了杂念,自然是该回到天宫了。” 历劫? 一刹那,过往之事悉数涌上心头,原来我所遭受一切苦楚,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那百里无忧,也就不重要了。 他是我情劫,该我不受所爱。 我去了忘川。 真是个清冷的地方,无数孤魂野鬼排着队,等待领那一碗孟婆汤,好将前尘过往忘却,跳入轮回道,重新开始。 我看到了姬宫涅,他处于地狱深渊,身受酷刑,却一声不吭。 旁边的鬼差与我解释道,“上神是在看那位吗?那是个凡夫俗子,生前杀戮太重,没法投胎转世,只能在这呆着了。” “那他,要在这待多久?” “谁知道呢,或许几百年,或许上千年,没人来捞,恐怕几万年也有可能。” 几万年?我心头一动,终是不忍。 “若是我想捞他呢?” “这个……小的可做不了主,您得去问问阎君。”那鬼差赔着笑,满脸奸诈。 “带路吧。” 绕过一弯弯路,阎君办案的殿便现于眼前。 那是一个老滑头,见我来了,连忙起身恭迎,姿态是做足了,可这里面有几分真情实意,就有待琢磨了。 不过也无所谓了,只要我这个“上神”的位置还能压的住他一头,方便行事便足矣。 开门见山,我直接开口,“我要捞一个人。” 或许是没有见过我这般直白的人,阎君愣了愣,自脸上露出个滑头的笑容来,遮掩着道,“上神这说的哪里话?小仙怎么有些听不懂呢?这天命有常……” “开个价吧。”我打断他的话,不过是想多要些筹码而已,何必在此浪费时间。 “这——”阎君显得有些尴尬。 我也不再搭腔,而是在原地站着,看他的反应。 纠结些许,那阎君似是终于下好决定,对着跟在我后面的鬼差道,“你先出去吧。” “是。” 这下,诺大的殿堂,就只剩下我与阎君。 “如果小仙没有记错的话,上神该是刚飞升吧。” “是。”看着他试探的模样,我并不了解他想要说些什么。 “这刚飞升的上神身上,估计也没什么值钱的法器,您若是捞人,恐怕……”阎君说着,一边拿眼角偷偷瞄着我,观察着我的神色变化。 “阎君是怕我拿不出相应的筹码?”他都这般说了,我要是还不明白就是个傻子了。 一句话,问的他脸色涨红,颇为扭捏起来。 “这样吧。”毕竟是我我有求于人,态度低点也是自然的,我将衣袖抬起,再放下时,双眼间已是一片血痕。 “我确实没什么像样的法器,唯有这一具肉身颇得福泽,还能勉强算作有用的筹码。这一对双眼,我换姬宫涅脱离苦海,下辈子投胎转世到寻常人家,平安喜乐,家庭……家庭美满。” “好好好,如此筹码,保他十世都够。”阎君虽被我的所做所为吓到,手底下的动作却是一点都不含糊,连忙收下。 “如此般,便多谢阎君了。”我自袖中掏出一片白绫敷在眼上,很快,素白的凌缎上就鲜红一片,与我一身红袍融为一体。 “上神,要不要小仙派人送您出去?” “不必了。”我虽失去双眼,可神识还在,只不过看事物不太清晰,还不至于需要人引路的程度。 第二百九十五章 昆山白泽(九) 再次摸索到忘川河畔的时候,恰好看到那抹熟悉的深紫排队在领孟婆汤。 即便眼睛不大好使,我还是一眼就自人群中认出了他。 那个孤傲的背影,即便身处地狱,也挺着他骄傲的脊梁。 我想起他临死前拖百里无忧带给我的话,是那么的伤人心。 不过,都过去了。 他既然在此,想必是复仇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也不知他的大仇,有没有得报? 不过好像事已至此,也不重要了。 地府人办事的效率不错。 胡思乱想间,我看到那抹身影微动,有停顿之势,脑子一抽,我便将目光锁在了他的身上。 不知是不是心灵感应,在他喝了孟婆汤后,我看他将头转了过来,吓得我赶紧往鬼群里躲。 等躲好了之后,我才苦笑自己傻,他都喝了孟婆汤,还能记得什么? 果然,他冷淡的目光扫过我这边,尔后,由阴差引着,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毫不犹豫的跳下了人道。 心愿已了。 我自万千鬼魂中走出来,来到孟婆面前。 那是个极为年轻的女子,面上遮着一片薄纱,哪怕是看到我来了,也没有一声招呼,而是依旧继续着她千万年不变的工作,一碗一碗的舀起汤水,用沙哑的声音劝前往往生的鬼魂喝下。 “行路的人,喝碗孟婆汤解解渴。” 大多数鬼魂还是很知趣,哪怕知道喝完就前尘往事尽数忘却,还是十分配合的一声不吭将其喝下,然后再有鬼差带着去投生。极少数性格刚烈的、不肯喝的,也有法子,那便是强行压着给灌下去。 眼看她忙于工作,无暇顾及我,我便张口,先同她讲起话来。 “你说这孟婆汤,对神仙有作用吗?” 她愣了愣,还不等她反应过来,我便劈手夺过她手中瓷碗,一饮而尽。 周围尽是吓傻了的目光,而我却一点儿都不在乎。 忘了吧,忘了才好。 但我没想到,会连累到百里无忧。 正如他当日求着我救寿眉,没想到会连累到我一般。 最后去报道的时候,我因为自剜双目报恩,折损了修为,自上神降为上仙。 看着同僚惋惜的目光,我只觉得无所谓。 上神如何?上仙如何?都不过是了然一人罢了。 离仙位只差一步,他们说我还有障业未除,只差一步,便可无牵无挂,飞升上仙。 如果我知道,所谓的障业是除去百里无忧,死我也不会上那个所谓的神台的。 但似乎,也没有什么用。 一切早已冥冥注定,我既位列仙班,自然是抛却七情六欲,心无杂念。那么,与我一脉相承的百里无忧,自然是活不长久。 世事就是这般喜欢作弄人,在百里无忧求我救寿眉的那一刻起,在寿眉决定害我的那一刻起,命运的轮盘就已开启。 谁也,逃不掉。 天镜之下,我看到百里无忧在与寿眉争吵,看他对她的爱意化为冷淡,看寿眉无意爆出我已魂飞魄散的消息,看百里无忧疯掉,自绿袖坊二楼直接跳下。 我心痛,却又无可奈何。 这个和我绑定了命数的男子,在最后一刻终于悔悟。 他说,“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 他立在我面前,眼中风流褪去,只剩一片赤诚。 往昔所造诸恶业。 皆由无始贪嗔痴。 他消散于天地之间,东方上仙,终于历劫归来,位列仙班,自此长生不老。 我趔趔趄趄的自仙台上下来,周围是一片恭贺之音,听在我耳中尽数为嘲讽。 我去找司命,找他去问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执掌天下人命数的司命神,丢给我一本册子。 翻开,“东方琉璃”四个大字跃然眼前。 我颤抖着,一切谜团在此刻尽数解开。 东方琉璃,上古白泽一族最后血脉,因血脉珍贵,天帝颇为重视,希望能自这支微薄却高贵的血脉中得到一位上神,以壮大天宫势力。 白泽虽通晓万物之情,冰雪聪明,但怕也会因此滋生杂念,后患无穷。天帝便命司命撰写命数,使其饱受人世间七情六欲折磨,好超凡解脱,摒弃杂念,飞升天宫。 本来一切都安排好,但他们没想到的是,我竟然自己给自己设下劫难。 千年前,在我母亲产下我的时候,呱呱坠地的我吐出一口浊气,这口浊气吸收了我一半灵气,化为一个男子,为自己取名百里无忧。 他是我七情六欲最浓烈的化身,本是白泽一族为了保证血脉纯正性在出生时由父母辈帮助排出并打散的东西,却因为我出生后父亲不在身边,而母亲也因产后体虚过世,无暇顾及逃过一命。 无意穿堂风,孤倨引山洪。 他是我欲望的化身,拥有我一半的灵气,身上有我的气味,引得其他低级的妖魔鬼怪都不敢轻易近他的身,没有内丹照样能活的潇潇洒洒。 只要我不死,他便可以肆意在天地间游荡。 他来到昆山,我爱上了自己的欲望,因为他有血有肉,真实的令我渴望。 我因为他化而为娇娥,坠入情殇。 于是乎,牵绊再也斩不断。 他害人,我救人。 他吞噬魂魄,我引孤魂回地府。 他诱惑无知的人犯罪,我劝导他们迷途知返。 他在我虚弱的时候奄奄一息,在我历劫的时候痛不欲生,却不知为何。 他问我,“东方琉璃,你知道双生命吗?” 司命也无法,这是正与邪的对抗,这是我自己的斗争。 在得知我为虞山鬼母放弃自己性命修为的那一刻,天帝暴跳如雷。 我是什么,虞山鬼母又是什么,一个无名小卒怎么能和上古神兽的血脉相提并论? 他命人前来带走我的残魂,努力修补,终于救回我一命。 上古白泽的血脉果真未曾让他失望,摒弃杂念后的我,身上已闪现出上神的光环。 只差临门一脚。 他们帮我做了决定。 东方琉璃活,百里无忧死。 我们在彼此不曾知道的情况下千年的羁绊,就此斩断。 无论我如何悔恨,都再也回不了头。 浊气已散,百里无忧已死。 我是一头孤独的白泽兽。 孤独的白泽兽。 千年前是,千年后也是。 第二百九十六章 昆山白泽(十) 寿眉那边,似乎也完成了她的愿望,成了下任鬼母。 她终于不用再活在那具残破的身体里了。 但百里无忧的死,似乎对她打击颇为沉重。这个从小就心机深沉的姑娘,在大典过后,就时常往我的阴阳殿这边跑,看来是想问问有关百里无忧的事。 可我能说些什么呢?说百里无忧也是我,我飞升了,他自然也就跟着死了。 这样的话,她怕是要后悔死了吧。 是她的贪欲间接害死了自己的爱人。 我不愿她一辈子活在愧疚之中。 痛楚这种东西,我一个人承受就够了。往后百年千年万年,她总能忘了他。 又何苦为她增添伤悲。 更何况,现在我在众人眼中,是一个已经忘却了前尘过往的上仙。 骊山老母递来拜帖,我想着是故人,又与我有许多提点,不忍拒绝,便也见了。 她是个直性子的神仙,虽平日里不显露山水,关键时刻却总是爱恨分明,这不在门口遇见了寿眉,也不等我赶人,直接就开了口赶人回去,言语间的不客气透漏着她的喜恶。 寿眉果然还是一样的顾全大局,叫骊山老母吓了几句便怂怂的退下了,只是那门扇开合的瞬间自外面透进来的目光还是彰显着她的不甘。 别问了,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东方上仙——” 骊山老母能来看我,我还是很高兴的。毕竟在这天庭我处不了什么朋友,成日里呆着发闷,一闲下来满脑子都是从前那些事,想着想着就忍不住流泪,刚结痂的伤口就会被浸的裂开,火辣辣的疼。 故人来访,多多少少能分散些注意力。 她还是不信我已经忘了,变着法试探我,最后被以杀手锏怼回去后,便陷入了沉默。 那一刹那,我突然明白,一切都回不去了。 东方琉璃,东方上仙,二字之差,却有了太多的隔阂。 仙娥说有许多拜帖,都被我一一拒绝了。 我实在是没有精力去处理那些虚妄的事。 我还是适合一个人。 空荡荡的大殿里,我闭了神识,无助的感觉让我发起了脾气。 我对自己的血脉痛恨无比。 我东方琉璃,千年前为世人而活,救死扶伤,千年后,依旧不能做自己。 我是个被命运玩弄的人。 瓷器落地的声音惊吓到了外面的仙娥,她们争先恐后的涌进来,要帮我打扫。 却被我冷冷喝退。 我需要一个人静静。 好好静静。 锋利的瓷片划破手指,滴滴鲜血自指尖滴落,霎那间,似乎就没有那么痛了。 我还活着。 就得好好活着。 包好伤口,我写了一封类似辞呈的东西上交天帝,说是要去昆山清修。 这几年来各界也算是太平,他便也准许了我的辞呈,毕竟,他还是对我自毁的上神之位念念不忘。 回到昆山的我,倒是比从前轻松上了许多。至少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是我所熟知的。 我再次回到那个洞穴,开始了自己的清修。 每日打坐运气,诵读经诗典故,骊山老母倒还记挂着我,不时送来几本罕见的古籍,慢慢的,我这个半吊子的上仙倒慢慢做了实,变得真的博通古今来,倒不至于辱没了先烈的名声。骊山老母也时常拿我训话她的孙女,说我这个后生,真是这一代仙家里的典范。闹得颖儿撇撇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私下偷偷问我,能不能不要这般用功,比的她像是个废人一般。 这时,她那只从小养到大的饕餮便会挺身而出,酷酷的拍拍胸脯,颇为男人的说,“没事,你有我呢,学那么多做什么。” 日子比从前充实了许多。旧友照顾我的感受,对于从前的事只字不提,每个都以各种“凑巧”的方式再次出现在我眼前,重新和我认识,重新和我做朋友。渐渐的,那些痛心的事便忘的差不多了。 下个月初九,颖儿便要出嫁了。这个刚认识口口声声就要我“跟随”她的小姑娘,终于成长为一个有着心事的女子,然后等着自己的心上人来娶她。 对了,忘了说,她的郎君正是小白。虽比不得四海八荒各地仙家的贵公子出身高,却是难得的相貌品行上乘。最重要的一点,是对颖儿够好,颖儿也喜欢。 骊山老母是个开明的人,她说自己的两个徒儿爱情不得圆满,都是那什么所谓的仁义道德闹得,只要人家小两口乐意,哪有那么多的规矩?日子是小夫妻俩过的,又不是家里长辈替他们过的。操的了一时的心,操的了一世的吗? 我对骊山老母的话颇为赞同,感叹这世间如同她这般开明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心里替他们小两口高兴,可在挑选结婚礼物上却犯了愁,我是个穷上仙,一没钱财二没珍宝,连一样像样的法器都拿不出手,颖儿小白也算是与我交情颇深,送什么可真是为难坏了我。 体恤是家传的,颖儿也知道我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特意跑来昆山替我解围,说是看上了我之前假结婚时身上那件凤袍,问我愿不愿意割爱。 其实她来时也是忐忑的,毕竟那件衣物是姬宫涅留下来的。 我笑了笑,直接自衣箱里取出来,交于她手上。 东西固然重要,可都过去那么久了,也该忘了。 颖儿大婚的那天,颇为热闹,骊山老母为人和气,基本上有名号的神仙都前来捧场了。我也难得出门,怕抢新人风头,便换了件紫色的袍子,面上照例敷着红绫。其实这些年我已习惯黑暗,只是怕自己那空洞洞的眼神吓了人,这才戴上去的。 我夹在人群之中,听他们讨论着这难得的喜事,心情也跟着快活起来了,忍不住抬头呼吸新鲜空气,却无意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 “哎,东方上仙,您看那边有个人穿着与您一般颜色花纹的袍子呢,可真是有缘分!” 身边传来同僚的调笑,我还来不及反应,那边已经开始抛起了喜糖,熙熙攘攘的人群争夺下,我被挤到,面上的红绫也跟着落了下去。 心中一慌,连忙蹲下去去摸那片红绫,触到的,却是一片冰凉。 那人将我扶起,温柔的将红绫替我系好,熟悉的声音在耳畔炸开。 “在下姬宫涅,敢问仙子何名?” (全文完) 番外一 颖儿和小白(一) 今日是我和颖儿的大喜之日,经过那繁杂的礼节,送走宾客,我终于能去看我的新娘了。 夜的帷幕落下,小丫鬟道了一声“姑爷”后便乖巧的退下,陪着颖儿的喜娘也不再废话,直接带上门,将空间留给我们夫妻二人。 红烛燃起啪啪的声音,爆开美妙的烛花,灯影下的颖儿盖着红色的盖头,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美好。 我想起那年初遇 我是一只饕餮兽,虽没有东方上仙那般尊贵的出身,但好歹也算是上古十大神兽之一的血脉。这天我正吃饱喝足,如往日一般懒洋洋的卧在草地上晒太阳。 忘了说,为了猎食方便,通常情况下,我都是以原型现身,极少化那没用的人形出去溜达。 人一吃饱就容易犯昏,兽吃饱了也是如此,神兽也是这般,所以在那当头和煦日光的照耀下,我竟眯上眼,就那么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睡出了一段情缘。 骊山老母身份尊贵,加上人也不似天宫的那一帮老头老太太迂腐,年逾千万岁便儿孙满堂,其中最为受宠的,莫过于她大儿子生的小女儿,颖儿了。 小姑娘出身好,家人宠,自小便养成了无法无天的性子,所到之处,呃说是辣手摧花、寸草不生都不为过。今天点了弼马温那边的草场,昨天差点扒了哮天犬的皮诸如此类的事件层出不穷,好在老母平日和善,人缘极佳,带着儿子挨家挨户的赔礼道歉,这才没惹出众怒来。可这小姑娘调皮捣蛋的本事,却怎么着都没辙。 有关这些,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当做餐后点心,说是上心,那是万万没有可能的。毕竟一来那孩子调皮捣蛋与我并无干系,二来,二来,我这地盘可是禁地,我就不信那混世魔王有胆子闯进来。 是了,我被家族派遣,驻守南蛮禁地。 可这世间的事,就是这么个无常法。比如说我本出身不错,一辈子就算不能横行霸道,至少能躺着吃饭、被人伺候一辈子,奈何却半途家道中落,沦落至此;比如说那些宗族长老本意是发配我至南蛮禁地看守妖魔,好让我这个贵家弟子神不知鬼不觉的死去,却未料想到我不但活了下来,还把南蛮打理的有声有色,物产肥美;比如说,骊山老母的掌上明珠,根本不应该踏足这样一个地方,可她偏偏不仅来了,还带走了驻守这的上古神兽,一只饕餮。 是的,那混世小魔王趁我惬意午休时闯进南蛮,并顺手带走了不才我。 当看到一个半大的糯米团子撑着下巴呆萌的看着我时,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天呐!说好的禁地呢?怎么就这么轻易被人进来了?还被“偷”走了守卫?南蛮的那些妖魔鬼怪,你们都是死人吗?怎么都不知道拦一下?好歹也吓唬吓唬,别让她进来啊!想当初我刚来的时候,你们可都是呲牙咧嘴,凶的不行,果然是性别歧视吗? (南蛮众妖魔表示:实在是小萝莉太萌了,我们没反应过来啊!好吧,实际上是她一进来就拎走了老大你,老大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战五渣的战斗力,连老大都被拎走了,我们这些小喽啰哪敢造次?) 好吧好吧,看在你们理由充分的份上,就暂且先原谅你们了,只是我现在该怎么办? 骊山老母的孙女,我好像还真的惹不起。 (南蛮众妖魔表示:老大,不是好像,是你真的惹不起。 小白:闭嘴!我装个逼都不行吗? 南蛮众妖魔石化:呃老大你继续。) 我偷偷竖起耳朵,想打探一下周围还有没有别人,以及,我溜走的可能性。 这一探,便听到了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颖儿啊,你把这只饕餮放回去好不好啊?” 开口的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她手中握着盘杖,对着我面前的小萝莉耐心劝解道。 “不!”小萝莉拒绝的干脆。 我看到骊山老母的嘴角僵了僵,以为她就要发怒了,没想到她还是好脾气的蹲下来,挨着小萝莉说道。 “这只饕餮呢,是专门看管南蛮禁地的,南蛮禁地呢,是一个寸草不生,住满妖魔鬼怪的地方。你要是把他扣着不走,南蛮的妖怪就会跑出来,到时候,整个世界就会变得一团糟,你爹爹就得去打战” 我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还以为这骊山老母能说出什么,没想到却是满口的仁义道德,这么一个小孩子,能听懂吗? “骗人!” 果然,还不等骊山老母说完,小萝莉就“蹭”的一下站起来,气鼓鼓的说: “奶奶骗人!南蛮根本就没有您说的那么可怕,那里可美了,有山有水,还有漂亮的花花,张角的兔子,我都没有见过长角的兔子,可惜它不愿意和我回来,我一碰它,它就躲开了,只有小白最乖,一路上被我抱回来,也不挣扎” 呃这个,看着骊山老母有点挂不住的脸色,我也很无奈啊。这个,消息闭塞不能怪我。毕竟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那个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变化的。这毕竟都过去几百年了,南蛮有些变化也是应该的是吧? 毕竟把一只饕餮丢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那可是致命的。不给我吃的,还不允许我自力更生了? (众妖魔:老大!你就不要再为自己做无谓的辩解了!) 反正也没说不许我改造南蛮,我这也不算是犯了条例吧? 但是,我好像忽略了什么? 等等!那个小丫头片子刚刚说什么? “只有小白最乖,一路上被我抱回来,也不挣扎” 小白是谁?不会是我吧? (众妖魔:老大,不要再挣扎了,就是你啦!) 呜呜呜,我才不要这么土的名字!小姑娘你起名字好随便啊!那我要是黑色的,你岂不是就要给我起名“小黑”了? (众妖魔附和:没错!就是这么个理! 小白泪奔:滚!) 番外二 颖儿和小白(二) “小白”这个土到爆的名字实在是对我打击过大,英俊潇洒的我实在无心再去关注自己的去留,只是趴下来,听天由命。 (众妖魔:老大,懒是一种病,得治! 小白:滚!我只是在思考人生而已!) 祖孙俩的谈话我再也无暇关注,只知道最后骊山老母完败,把抉择权交到了小萝莉手中。 其实,也不算是完全交到了小萝莉手中,她只是说,“如果这只饕餮愿意留下来,那奶奶没什么好说的;如果它不愿意,你可要乖乖把它放回去,好不好?” “嗯!”话音刚落,小萝莉的脸上就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那笑容意味太过深长 一刹那就让我自脚底升起一股凉意,心中更是涌现不好的预感。 她要做什么? 喂!骊山老母!快管管你们家熊孩子! 只见小萝莉一步步靠近我,脸上挂着阴恻恻的笑容,吓得我这个见过大风大浪的饕餮兽也止不住往后躲。 眼看距离越来越近,我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便露出自己骇人的獠牙来,对她呲牙咧嘴,想以此吓退她。 小萝莉,我可是会吃人的!还不退下! (众妖魔捂眼:老大你呲牙的样子都是那么迷人! 小白:) 果然,吃货是没有什么杀伤力的,小萝莉还是步步紧逼。在千钧一发时刻,我想到了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觉得我不能再这样窝囊下去。 (众妖魔吐槽:老大你内心戏真多。小白:闭嘴!还让不让人好好装逼了?) 我该为了自己而勇敢一次! 于是乎,我闭上眼睛,张大嘴,往前一凑,狠狠咬了下去。 “咔嚓”,清脆的声音自我口腔中传出来,接着,便是一股浓郁的汤汁流露,热乎乎的。 我吧唧吧唧嘴,味道还不错,就是有点少。 睁开眼,我看到了骊山老母不可置信的目光。 “怎么样?好吃吧?这叫‘香煎嫩豆腐’,我从凡间带来的,只有两个了,给你吃了一个哦,我对你好不好?”小萝莉眨巴着大眼睛问我。 我顿时泪流满面,好吃!太好吃了! 我从未吃过如此美味之食物! (众妖魔嫌弃脸:老大你够了!土鳖!丢我们南蛮的脸!) 我疯狂的点头,小萝莉“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再次打开食盒,露出另外一个香煎嫩豆腐来,顿时,饭香四溢!令我把持不住自己! 好香啊! “想吃吗?”此刻的小萝莉像是一个恶魔,拿着食物蛊惑着我。 没有丝毫的犹豫,我点点头,顺便还吞了吞口水。 “想吃就留下来,我天天管你吃个够!” 骊山老母脸上的表情此刻比调味盘还要精彩,五色杂尘的。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宝贝孙女竟然会用这种手段来利诱我就范! 而我此刻已经完全被美食支配,唯一能称得上思考的想法就是,我吃这么多,小萝莉养的起吗? 果然,美食误人啊! 见我半响不说话,小萝莉有些急眼,凑到我耳边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放火烧了你的南蛮!” 也不知是美食太诱人,还是她的威胁起了作用,我一个激灵下就点了头,然后在骊山老母错愕的目光下被小萝莉喂下美味的香煎嫩豆腐,享受的咀嚼起来。 小萝莉对我的反应颇为满意,高兴的拍拍我的脑袋,转过去一脸骄傲的对着她奶奶道,“呐!我搞定了哦,奶奶要说话算话!” “好”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许多,(就算是复杂我也不知道)反正就大约摸是骊山老母动用她强大的人际关系,硬是说服饕餮一族的长老,把我送给了小萝莉做宠物。 于是乎,我便体验到了什么叫做“天作孽,有可为;自作孽,不可活。” 小萝莉真是个混世魔王。 我以为我以后的生活水平会比在南蛮大大提升,事实上呢,饮食水平是有所提升,但其他方面,就 你自己体会一下吧。 某日,风和日丽,百无聊赖的小萝莉将我一把揪起,没错,你没看错,就是揪起,我的毛都还在她手上呢!呜呜呜,残暴的萝莉! “小白啊!好无聊啊,我们去太上老君那玩吧!” 我一脸惊恐,忙往后退,我的个小祖宗啊!你这是要我的命啊!没事,去太上老君那玩个什么?难不成你要偷仙丹?你是骊山老母的孙女,自然没事,可我就不一样了啊!万一出个岔子,我必然事第一个被踢出去扛刀的啊! 本着爱惜生命的原则,我拒绝合作,头一低,埋进两个前蹄里,假装自己没听见。 “好啊小白!你又装死是不是!”小萝莉气呼呼的叉起了腰,开始数落我。 “想我一天好吃的好喝的供着你,你都不陪我玩!你良心何在!你吃那么多我都不嫌弃你,为了养你,我都把小花、小绿、小黄都丢了!你还不陪我玩!呜呜呜呜——” 对于小萝莉的吐槽,我无言以对,吃的多我承认,但那也是你主动提出要养我的。陪你玩也不是不可以,但你看看你每次去的那地方唉! 反正去太上老君那—— 对不起小祖宗,我现在是装死,但我要去了,那就是真死了! “我不管!反正你今天,必须得去!”小萝莉哭哭啼啼一阵子后 很快就现出她凶恶的本性来,一把拎起我,直接朝门外走去。 于是乎,在路上,便有了一道奇异的风景。一个半大的糯米团子,徒手拖着一团白花花的东西疾步行走。 “哎!你可真沉!”终于到了目的地,小萝莉一把将我扔下,气喘吁吁的说道。 这么沉你都拎的动,再轻点岂不是要被你任意揉搓了?我在心里吐槽道。 “呼,许久不来,他这地方又阔气了。”小萝莉大量着面前的殿堂,说道。 我的目光中闪现惊恐,本能的向后蹭去。 “小白,过来!” 果然—— 我才不听她的呢! “过来,听到没有?” 我摇摇头,表示拒绝。 “嘿,你还长本事了?”凶神恶煞的小萝莉两三步过来将我拎回原地,吓得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番外三 颖儿和小白(三) “乖乖在这看着,要是敢溜,今天晚上就别想吃饭!” 一番威逼利诱之下,我再次无奈妥协,好好一只饕餮兽,偏被她使成了狗,还不是看管院落那种,是专门帮她干些鸡鸣狗盗之事时把风的那种。 生无可恋的,我卧在太上老君殿门前。 等等,这是什么声音? 似乎是鸡叫声? 天庭怎么会有鸡叫的声音? 我正在思考中,却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大摇大摆的朝这边走了过来。 这这这,太上老君的宠物鸡? 顿时我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手脚都不知道该往何处安放。 怎么办?怎么办? 怂的不行的我往殿内一望,那小小的身影已经搬了无数个板凳摞在一起,正手脚并用的往上爬去! 天呐!要是此刻我喊出口,小萝莉必然会受惊摔下来。如此般,就只能委屈自己了。 咬咬牙,我起身抖抖毛,朝着那鸡公走过去。 天底下饕餮一般样子,你总不能就认定了是我吧。 彼时的我还十分天真,自作聪明的以为自己可以逃过一劫。 那鸡公正昂首挺胸的走着,忽被一庞然大物拦住去路,心中十分不爽,傲慢的抬起头来,身子忍不住一缩。 嘿嘿,怕了吧?小爷我这身板可不是白长的!看那鸡公一看到我的模样就开始发怂,我忍不住在内心翻起小骄傲,抖抖毛,朝它做出一个呲牙咧嘴的表情。 前面已经说过,我呲牙咧嘴的样子很可爱。 于是乎,本该被猛兽吓退的鸡公一下子笑的前俯后仰,喉咙里发出类似打鸣的咯咯声。 这让我很没面子。 笑个屁啊!我好歹也是上古神兽饕餮一族,什么玩意都能吃的,你这样冲着我笑,担心我吃了你! 然而,事实证明,凶也是需要天赋的,向我这种从骨子里透出和善的人,是怎么着都装不出来凶狠的模样的。 那鸡公笑够了之后,便大摇大摆的自我面前绕过,准备回它的老窝。 嘿,竟然敢无视我!我这暴脾气,怒火蹭蹭蹭的就开始涨。 恶趣味的往旁边挪了挪,诺大的身影成功的堵住了它去路。 鸡公奇怪的看了我一眼,十分好脾气的往相反的方向信步走去。 我也不动弹,只等着它快走出我的掌控范围内时才慢悠悠的挪一挪屁股,堵住它去路。 于是乎,场景就变成了鸡公不停地往右跑,而我在关键时刻挪上一小步,然后鸡公再不停的往左跑,我再在关键时刻挪上一小步。你别说,怪不得凡间的公子哥喜欢看斗鸡,还真有趣。 (众妖魔:老大,这两个斗鸡不一样啦) 在玩了无数把这样的游戏后,鸡公终于发现了我是在戏耍它,累的气喘吁吁的鸡公也不再跑了,而是对着我怒目而视。那小小的鸡眼睛里,似乎有火光喷出来。 可把我看的有趣坏了,哎呦喂,笨鸡生气了,可你又能怎么样呢?有本事来咬我啊?你敢吗?哼哼! 事实上,鸡真的是除了鹅以外最凶猛的家禽。 那鸡在被我戏耍了无数回恍然大悟后,立起翅膀,扑腾扑腾就朝我飞了过来。 对!我没描述错,就是飞了过来! 别看那鸡公体型不大,毛也不长,一冲之下,竟然也能飞的老高,我还没反应过来,鼻头就狠狠挨了一下啄,疼的我满地打滚。 哎呦喂,这鸡公的喙,是铁打的吗?怎么这般疼? 许是我们动静太大了,惊动了在里面玩的不亦乐乎的小萝莉,小家伙三下五除二自板凳堆成的高梯上爬下来,迈着小短腿就来到了我的身边。 “小白!小白!你没事吧?” 我疼的眼泪汪汪,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只在原地打着滚。 这场景可气坏了小萝莉,环视一周,目光很快就锁定了罪魁祸首,那只鸡公。 “好哇!竟然敢欺负我家小白,看我不把你做了烤鸡吃!”小萝莉气势汹汹,卷起袖子就往鸡公面前冲,那鸡公或许也是没有见过这么泼的小姑娘,拔起两条腿就要跑,奈何反应太慢,还是被一把抓住了翅膀。 小萝莉将它的一对翅膀捏起来提悬在空中,那力道之大,看的我都疼。 “跑?还想跑?本姑娘告诉你,你今天死定了!”还不到我脖子高的小萝莉提着一只惊恐的鸡公,奶声奶气的说要替我报仇,那场景有说不出的滑稽,却还是戳中了我的内心。 我活了这么多年,自父母死后,从来没有人说过,要保护我。 最终,那只鸡公被小萝莉擅作主张烤了给我吃。 其实也不是我一个人吃的,因为最肥美的两个鸡腿,都被小萝莉吃了。 不得不说,太上老君养鸡的手法不错,别看这鸡公瞧着没什么肉,待烫了毛洗干净,白白嫩嫩,一身肌肉,颇有弹性,入口更是松滑,实乃极品。 吃饱喝足,我靠在小萝莉身边,十分慵懒。麻烦,也随之而来。 具体事项我也是不大明白,反正听说那天太上老君自南海下棋回来,看到自己殿门前满地的鸡毛,顿时心中有一股不详的预感升起。年事已高的老人家围着天宫找了一大圈,也没找到自己的宠物鸡,当时一屁股就坐在地上,老泪纵横。 “不就是一只鸡吗?您至于这么——”前来调解的某大神说道。 “你知道什么!”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老君狠狠瞪了他一眼,和着哭腔道,“那可是嫦娥仙子送给我的!” 呃嫦娥她,飞上天宫的时候不仅带了兔子还带了鸡?品种挺齐全的哈。 反正太上老君就是不依不饶,根据几个目击证人的证词顺藤摸瓜摸到了骊山,嚷嚷着要骊山老母给他个说法。 骊山老母也很头痛,她这孙女真是无法无天,她真的管教不住啊! 按照以往的经验,把孩子拎出来,赔个礼、道个歉,这事就算是完了。可哪知这次小妮子倔的紧,梗着一股气,撅着嘴死活都不愿意道歉。 这边前来调解的大神很尴尬,那边骊山老母也很尴尬,两个相差了不知多少千岁的神仙,就这样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服软。 最后骊山老母被逼的实在没法子,一权杖打在小萝莉小腿上,直接将她打的跪了下来,呵斥着要她给太上老君赔礼道歉。 “我就不!”小萝莉长到这么大,何曾受过这般责罚,嗓眼里带着哭腔,头却扬的老高,“明明是他的鸡先欺负的小白,为什么要我给他道歉!” 番外四 颖儿和小白(四) 小萝莉此番话一出,气氛顿时陷入尴尬。尤其是那太上老君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若真是如小萝莉说的那般,兴许不怪她呢? 太上老君心里也没了个准。他那鸡公,平日里是有些娇纵,天宫里时常横行霸道,连二郎神的哮天犬都惹得。而骊山老母孙女的这只饕餮,据说还是小姑娘自己从南蛮拎回来的,可见其性情温顺。若两禽兽真遇上了,谁先动的手、谁又吃了亏,还真说不准。这般想着,心中便发了虚,不好再咄咄逼人,而是将目光求救般的看向了一旁跟随来调解的仙友。 那大神看太上老君这副表情,心中便也明白了七七八八,可事情就此罢了,未免太打骊山老母的脸。本着两方都不得罪致死的原则,他硬着头皮问了一句小萝莉。 “你且与我说说前因后果。” “就是我带小白出去玩,然后小白走的慢,落到后面了些,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鸡飞狗跳的声音,回头一看,小白已不在我身后了。我连忙转身去找,却在殿门前瞧见一只大鸡公追着我家小白跑个不停。”小萝莉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一点都不小,绝口不提自己闯入太上老君府邸的事,倒是将那鸡公描述的恶贯满盈。 “小白的鼻子都被它啄破了,疼的它满地打滚,我气不过,才”说到后面,小萝莉满腹的人委屈,眼泪汪汪的,叫人心疼。 这下真相大白了,就是他家鸡公先动的手,你说那饕餮那么大个,怎么就拿不下一只鸡公呢? (小白:那是小爷我不屑与低等禽类计较。) 调解的大神想了想,觉得虽然双方都有过错,但颖儿毕竟还是个孩子,便转身腆着脸对太上老君说,“老君,您看这事,要不就算了吧?” 老君也乐得有个台阶下,既然事出有因,他再咬着个孩子不放,倒显得他有些小肚鸡肠了,连忙道,“罢了罢了,也是我老糊涂了,一只鸡而已,改天我再去讨要一只便可。骊山老母,打搅了。” 骊山老母也是个明事理的人,知道此事也有自家孙女一半责任,便也没说什么,送着两人走了。 就这样,小萝莉凭着她的机智,保下了我。 而我,也成功被她带偏,成为一只横行霸道的饕餮。 但真正意识到自己对小萝莉的感情,却是在多年以后。 春去秋又来,我在骊山已不知待了多少个年岁,只知道应季的时鲜换了几百拨,而小萝莉,也长成了一个少女。 可爱的萝莉出落成一个活泼的少女,兴趣也有了些许变化,唯一不变的便是饲养我的热情。 这日风和日丽,她带着我下凡游玩,跑着跑着,我便与她走散了。 我是谁,我可是一顿不吃就饿的慌的饕餮。与颖儿走散没一会功夫,我便饿的饥肠辘辘。 抬眼,正巧前面有两个人经过。 细看之下,原是一个人和一只精怪,二人并肩骑马,看上去关系颇为亲密。 肚中饿的惶恐,我当下就断定,这必定是一个被妖怪哄骗了的凡人。本着替天行道的原则,我决定挺身而出,救那可怜的凡人于水深火热之中。 (众妖魔:老大你饿了就直说) 一个饿虎扑食,我动作灵敏,冲到那二人面前,朝着其中一个就狠狠下了嘴。 说实话,我活这么多年,除了初到南蛮那时,还未曾开过杀戒。 新鲜的马血自我口腔喷发,马儿的头颅在我嘴中咔嚓作响,吞入肚中,我却只觉得更为兴奋。 对于饕餮一族来说,贪婪和嗜血,是无法压抑的天性。 吃掉了一匹马的我更为饥饿,我已经迫不及待想把那只精怪吞入腹中了。 嗜血的我呲牙咧嘴,露出属于兽族血腥的一面。我跃跃欲试,却不想自己这次踢到了铁板。 我想吃掉的,是一只有这上千年修行的白泽兽。 他叫东方琉璃。 那天颖儿及时到来,救下我一命,可她却疯狂的迷恋上了这个红衣翩翩的男子。 她对他说,“你跟我走,我宠你一生一世。” 这让我感到惶恐。 第一次,我觉得我在颖儿的心中,不过尔尔。 宠物,永远只能是宠物。 我不想做宠物。 我爱她,我想,占有她。 欲望是一个无底洞,不将其挖掘出来,你永远都不知道道貌岸然的你,原来是多么的可怕肮脏。 后来颖儿与那叫东方琉璃的白泽交涉甚广,我看的出来,她对他颇为迷恋。 这让我愤恨,却又无可奈何。 我该在何时显现出人形来? 过了段时日,颖儿被送往菩提老祖那拜师学艺,骊山老母说她太没规矩,该找个严师管教管教。 菩提老祖是谁?那可是齐天大圣的师傅,自然能把混世魔王收拾的服服帖帖的。 我与她暂时分开,那段时间,我吃不好,睡不好,整个兽瘦了一大圈,她真的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那个调皮霸道的小萝莉啊,在百年前孤身闯入南蛮,便已深种我心。 颖儿出师那天,我精神抖擞,迈着大步奔去接她,她却第一个就跑往了杭州。 那是东方琉璃住的地方。 她像个牛皮糖赖在那,而我作为她的宠物,只能愤愤的看着。 些许是我对她爱意太深,连东方琉璃这个局外人都看出端倪,他时常来到我面前逗我,而我尽量掩饰自己眸中情绪。 但还是被一语道破天机,“啧啧,一只爱上主子的饕餮兽。” 我恼羞成怒,一时冲动怼了回去,自己小心掩藏多年的秘密就这样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很惶恐,我怕颖儿真的不要我了。 好在,东方琉璃并不是个恶人。 昨日,我终于娶得美人归,这其中,确实有不少属于东方琉璃的功劳。 我是真心感谢她的。 这个女子,一身傲气,淡然不争,一辈子都在为别人活着。 她爱上了自己的化身,她甘愿为他付出一切,她以善意对待周遭的每一个人。 她用双眼,换了姬宫涅的往生。 她虽不说,我却能感受到她的苦楚。正儿八经忘却,哪会是这般样子。 小白人微言微,却也想为她尽微薄之力。 东方上仙,这个苦了一辈子的女人,该有自己的幸福。 让我为她擅做主张一次,渡化姬宫涅。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颖儿,她也举双手赞同。 十世为人的姬宫涅,每一世都有我和她提点,修为突飞猛进,终于在最后一世不负众望,飞升成仙,自此脱离轮回之道,永生不灭。 我与颖儿大婚那天,我骑高头大马,目光里除了颖儿,便是那抹混在人群中的降紫。 她敷红绫,于人群中静立。 旁边的仙友不知说了些什么,她的神色微愣,接着就被抢着接喜糖的人冲散。 一身紫衣的男子跨过重重障碍,来到她面前。 两个人影没下,再次浮现时,他执她的手,双唇微动。 那个成全了全天下的女子,终于得到了幸福。 “夫君,你在想什么?”红烛微动,坐在床榻上的女子出声,满是纳闷。 她抬手,想要自己掀开盖头。 我上前一步,按住她乱动的手。 “我来。” 双手小心翼翼替她掀起盖头,露出她花容月貌来。 她是我的珍宝。 “颖儿你今夜,真美。” “讨厌!”她一脸娇羞,撇过头去不敢看我。 守了几百年,我终于如愿以偿。 我的萝莉,我的少女,我的,妻。 “颖儿,叫夫君。”我将她揽入怀中。 “不叫!”她撅着嘴 一脸娇俏,“你还没有告诉我刚刚你在干嘛呢!让我等这么久!” “娘子等不及了?”看着她可爱的模样,我忍不住出言逗弄她。 “小白!”她羞红了脸。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烛光下她的脸蛋浮上红霞,惹人疼爱。 “我在想,一个萝莉拎走一只饕餮的故事。” “你!讨厌!” 红烛帐暖,春意,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