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果》 1 ..冥冥中,他看见前面有一棵高大的桃树,苍翠的枝叶间坠着许多耀眼的红果。他紧走几步,站到树下,高高跃起。但他的手却象伸进了一个虚空的世界,没触摸到任何实质性的内容。于是他只有不断地保持着跳跃并攀摘的姿势……久而久之,他累了。他觉得自己就象西绪福斯神话中那个推着巨石的人疲惫不堪,然而欲罢不能。  ————————题记 上午临近下班的时候,秦局长走到严非的办公室,说省报的张记者要来采访我市近年来的村级公路建设情况,叫严非安排一下。 秦局长走进来时,严非正躺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看《文摘周刊》,上面一篇关于朝核问题的文章说,朝鲜的公开声明无疑狠狠扇了中国一个耳光,是忘恩负义,是小人行径。但严非认为,对于这样一个毗邻小国,是不应该使用道德的尺度评判的。这是个社会性的游戏,所涉各方应该也只能站在自己的利益立场上选择玩法,唯一值得咀嚼的是,究竟谁的玩法会具有切实的有效性。 严非正是在这样胡乱的冥想中听到秦局长的工作交待的。他本想站起身来,在局长面前表现出恭敬聆听的神态,可当他刚刚把一只翘在沙发另一头的脚拿下,低头寻找鞋子的时候,秦局长却已经走出了他的办公室。严非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为可能给局长留下的不良印象感到有些懊恼。作为一名办公室主任,他也时常提醒自己要保持饱满的工作状态。可不知怎么的,这几年来,他却老是精神恍惚、懒散乏力,特别是对写文字材料,有些厌烦。 秦局长所谓的安排其实就两种意思。一是指张记者的食宿问题,二是叫严非把我市特别是交通部门局关于村村通工程的工作情况整理一下。秦局长有个习惯,凡是对外交流的材料,都不喜欢平铺直述,无论实际做法如何,材料都必须写得高屋建瓴、推陈出新。他不止一次在会上说过:用创新的思路统领实际做法,才是形成一份好总结的关键。但要形成这样一份总结,对严非而言,至少意味着今天中午又将失去午睡的机会了。 下班前,严非找到几个相关科室负责人,向他们询问相关情况。几个负责人也象严非一样,一听说要几年来的资料,都苦笑着直抓头,说先找找看,但一到下班的时候,都径直回家去了。11点40分的时候,严非看看没动静,只好打开电脑,把去年他自己写的工作总结调了出来,又在文件柜里翻找了几十分钟,把前几年存档的材料也寻了出来。 严非把这些材料仔细地看了一遍,理出其中的要点和重要数据,又一个一个拨打相关科室负责人的手机,了解了今年的情况,然后加进了自己的思考进行细致的整合。这些工作进行得还算顺利,就是在拨打科室负责人手机的时候,严非心里有了一点不平衡。因为他从他们的口气中听出极度的不耐烦。不过还好,大多数人还是站在同情的角度给予了他支持,只有一个资格比较老的生硬地挂断了电话,说他正在午睡,不希望被打扰。听了这话,严非感到有些愤懑,心里想,自己一样也是个中层干部,都为了工作,何必呢。严非放下笔,从抽屉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枝点着狠狠抽了一口,屏住呼吸,让辛辣的烟雾在肺里徘徊了好一会,然后象深呼吸一样慢慢地吐出来,一口烟吐了近20秒。 下午上班,秦局长一手接过这份总结,一手习惯性地把茶杯递给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的严非。当严非把茶叶放好,给杯里冲上开水的时候,他转身看到秦局长白胖的圆脸上浮上一层笑意。秦局长面对严非说:不错,不错,有一点新鲜的感觉。但总体上调子定得还低了点,拿回去再重新调整一下。 张记者是下午4点多钟到的。到了以后,秦局长和张记者简单寒暄几句,就进入正题。宾主双方合作相当愉快。采访临近结束的时候,秦局长叫严非去他办公室一趟。他对严非说,把张记者安排好,顺便把人家张记者的事情落实一下。秦局长这次的安排是广告问题。张记者是省交通报的记者。象这样的行业报在一般人看来,由于发行面有所局限,似乎不很重要,其实在业内人士看来,它宣传上的作用有时要大大超过综合性报刊,因为上级行业主管领导一般都比较关注自己家的报纸。针对这些优势,行业报就往往辟出一些形象性的广告专版版面。而该报的记者一般也都承担有联系专版的任务,并且许以高额的提成。严非向秦局长询问了一下广告的额度、安排的内容和时间,回办公室打电话在金马大酒店预定了桌酒席、一间标准客房。 安排好一切,已近下班的时间,严非遵照秦局长的指示,跟曹副局长和几个科室负责人打了招呼,叫他们下班后去参加晚宴。之后便随张记者上了单位的小车。 来到酒店,严非为张记者办完住宿登记手续,在客房和张记者寒暄了几句,秦局长和曹副局长他们就到了。 整个饭局象往常一样,大家你来我往,互相敬酒,一时间,桌上觥筹交错、七嘴八舌、热闹异常。 在这个热闹氛围中,严非又象往常一样慢慢进入了“游离”状态。他先是对别人的话渐渐丧失了听下去的兴趣,继而,他的耳朵边象围着一些蚊子和苍蝇,嗡嗡的叫声使他感到格外疲劳。严非为自己的这种状态十分气闷,他知道,这和他办公室主任的身份是格格不入的。 严非是十年前从教师岗位调到交通局来的,一来就担任了办公室副主任,半年后主任调到别的科室,他便顺利挪了正。记得那时侯,他最喜欢来人招待,他在自己能够生效的签字过程中强烈地感受到了一个男人成功的满足,这也是原来做教师时从来没有过的快乐。那时侯,他觉得,在工作和生活的各个角落到处都充满了阳光和鲜花的味道。可惜的是,这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严非一做就做了八年。因为世俗成就上的一成不变,再加上办公室工作本身的琐碎、繁杂和家庭生活的诸多不如意,严非原来充满激情和梦想的心渐渐有些灰了,对应酬性质的人和事也丧失了内在的兴趣。而他又不是一个善于调节自己的人,在公众场合,总是一味小心谦和,把不快死死地压抑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所以身心就感到格外疲惫。 严非的“游离”状态引起了秦局长的注意。秦局长眼里掠过一丝不快,说:“小严,你今天怎么了,主动给客人敬酒啊!” “噢,”严非赶紧端着酒杯站起来,说:“张大记者,跑了那么远路,你辛苦了,我敬你一杯”,说着和张记者酒杯一碰,两人都干了。 坐在严非旁边的余科长成心拿他打趣:“严主任,我听你说话瓮声瓮气的,是不是昨晚没盖好被,感冒了啊?” “那还用问?”陈科长也凑了进来,“和老婆大战那么多回合,被子早不知被踢到什么角落去了,能不感冒吗?” “靠,这年头,谁还和老婆战那么久啊,只怕严主任是和其他什么人吧。”余科长和陈科长一唱一和。 大家一齐轰笑起来。 正闹腾着,严非腰间的手机突然“嘀嘀嘀”叫了起来。他打开收件箱,一个熟悉的号码跳了出来,再一按,一行字跃入眼帘:哥们,我听说有一伙人正在到处找你,说找到你不会轻易饶了你。。。。。。严非看到这里,心里咯咚一下,心想,我没得罪过什么人啊。他赶紧把短信屏幕按到下一页,只见上面写着:那伙人中领头的一个叫财神,一个叫健康。 操,严非在心里有些温暖地咒骂了一下。 2 给严非发短信的叫何浩,是严非大学时的同学,以前一起工作过的同事,也是严非在这个城市里用心相交的朋友。  在大学里,严非和何浩并不是一个系的,严非读的是中文,而何浩读的则是哲学。当时,严非做着校园文学社的社长,经常在校刊上发表些诗歌和散文,在学校里很有些人气。特别是一些生活优裕且不太安于学习的女生,她们喜欢没事凑在严非面前讨论文学什么的。说实话,严非写的文章还算出色,但嘴巴工夫不咋样,每当有女生找他时,他总要把何浩拉上,让何浩谈。何浩虽然不写文章,但看文章有很独到的地方,评述起来一套一套很有点见地。几次以后,严非和何浩成了很要好的朋友,毕业时又一起分到了这个城市的某专业学院里,一个教中文、一个教哲学。 操,又在戏弄我。严非合上手机站起来,对桌子上的人抱歉地点点头,打开门,溜到包厢外的走廊上,拨通了何浩的电话。 “哈哈,吓着了吧!”何浩的嗓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 “何浩,你干什么啊,我陪人吃饭,都累得来不及了,你还来害我。” “什么?累?你也好意思说出口,花着共产党的钱大吃大喝,还叫苦,你们这些人啊,真是的,都没词形容了。” “你这人还有没有同情心啊,你平时不也老说,我整天面对面孔僵硬的领导和不测深浅的同事,连说话都习惯了惶惶恐恐,小心翼翼,活脱脱一个契珂夫笔下人格衰弱型的小公务员形象。谁愿意陪人吃饭啊,你还好意思拿我打趣?” “好,好,不打趣,”何浩话锋一转,说,“严非,你还记得陈文吗?” “哪个陈文?” “就是我们读大学时,那个大个子。” 听何浩这么一说,严非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一个彪壮帅气的身影。他记得陈文在当时学校里可说是风云人物,不仅是校篮球队的主力队员,歌也唱得特棒,而且还是学生会的副主席。他先严非毕业,听说是在江苏某个城市教了几年书,后来干脆辞职去了南方,前几年好象发了财,办起了自己的公司。 “他自杀了!” “为什么,好好的为什么自杀?”严非吓了一跳。 “听说是被骗了,后来老婆离婚,再后来好象又被牵扯进一个案件中去了。”何浩一改刚才调侃的语调,变得有些伤感。 严非的心里也好象有些东西堵住了,闷得慌。按理说,严非、何浩和陈文虽说认识,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交情,听到这个消息,本不应有什么特别的心理反应。但这几年来,严非是越来越脆弱了。他从陈文身上看到了他们这个年龄的人和死亡之间的距离。说实话,人活到这个年龄,内心如果没有一种成就感支撑,那就一定会被挫败和疲惫感纠缠着。而终日陷入挫败和疲惫感觉中的人,谁要活着可都不容易。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严非问。 “还记得我们哲学系的张敬吗,就是那个因为老剃光头而被称为“光头张”的,这些就是他告诉我的。在陈文的公司没倒闭之前,他在里面做副总经理,他说要到陈文的老家海宁去一趟,回来顺便到我们这玩几天。” 对于何浩口中的光头张,严非基本上没什么印象,不过他到是想起了他自己大学时的同班同学。当初,他们班级一共是46人,可到现在只有43个了。前几年,其中一个号称“象棋脑袋”的得了白血病,班主任和班长到处给他募捐。严非当时一激动,还从自己的私房钱中拿600元寄给他,害得妻子韩晓莉说他傻冒说了好久,结果还是死了。还有一个得了恶性骨瘤不治身亡。让严非最感到命运弄人的是他们班花许晴的死。许晴天生丽质,在班上是许多男生的偶像,但毕业分配时不知什么原因,却被分到了她家乡的一个乡镇林业站里。为了进城,她只好找了个局长的公子哥嫁了,岂料,那公子哥是个有轻微神经病症状的人,并且在行为上很有点变态。结婚5年后,许晴忍受不了这种遭遇,就吃安眠药自杀了。 想到这些,严非觉得生命真是无常。何浩大约也感觉到了严非低落的情绪,便说,明天是周末,我们去“一盏灯”聚一下吧…… 张敬到达这个城市的时候,是在3天后的一个下午。何浩打电话来叫严非一起去见见,严非想虽然自己和张没什么交情,但好歹是一个大学里毕业的,不管怎么样还是有一份亲切感。一下班,严非便和韩晓莉打了个电话,就匆匆赶到张住的酒店里。三个人在一起边吃喝边叙旧,谈到陈文的死,谈到十几年来的物是人非,大家都感慨良多。酒过三巡,张敬说,今天难得一聚,饭后我请大家开展点活动。何浩说,说什么话呢,到这儿来了怎么要你请啊?你说开展什么活动,我负责到底。张敬说那就去练歌房吼几句。严非觉得那地方太闹,本想告辞回家,可何浩说今天怎么样三个人也不能分开了。 到了练歌房,张敬象主人似的对吧台的小姐说,给我们来10瓶啤酒,三个小姐。何浩和严非一听,赶紧直摇手,说就请一位小姐。张敬把眼睛一瞪,说何浩你什么意思,是省钱还是清高,要小姐不一定就搞那事。何浩说,张哥你还不了解我吗,主要是我、严非跟你不一样,我们就住这城市,而这城市又这么小,不得不注意影响啊。张敬说,就我有,你们俩过会怎么办?严非插了一句说,张哥你放心,我们保证不乱说不乱动,只喝酒只唱歌。张敬只是不依,没办法,何浩只好自己领了一个。 进了包间,张敬先点了一首《霸王别姬》,放开嗓门,一阵豪情挥洒,接着又和小姐合唱《在雨中》,乐曲迷离,歌声缠绵,使整个房间里颇有了几分醉生梦死的气氛。何浩则和那位小姐轻声地不知在说着什么,严非无事可做,只有按照张的吩咐,专门给他和那位小姐选放歌曲。正在乱哄哄之际,张敬的手机响了,他一看来电显示,脸色立变。他把双手一挥,整个房间顿时安静下来,严非也乖巧地把音响关了。张敬把手机放到耳朵边说,老婆你放心吧,我正在和同学喝酒呢。他一边接老婆打来的长途电话,一边搂着小姐的细腰轻轻揉捏着,脸上的表情也显得十分的温馨。他说老婆我可没多喝,只不过喝的时间长了点,同学在一起,叙叙旧吗,老婆你放心,你这么好,我怎么会乱来呢,过会就睡觉去。说着道了声拜拜,又朝手机上啪地亲了一口,才挂断了电话。 张搂着的那位小姐说,你们男人可真坏,当着一个女人的面骗另一个女人,脸却不红,不容易啊。张敬说,谁让你们女人都是害人的妖精呢。他又转过头对着何浩和严非说,瞧你们的样子,没看过这些怎么的,一个一个傻的。严非没答话,他重又把音响开起来,心里却很无聊。他想起了自己刚从教师改行的那段日子。那时候,严非出入于歌舞酒肆场所,一切都显得那样新鲜,那样有趣,每次闹到舞场打烊还舍不得回家。可现在,他在这些场合,却象一个局外人那样只觉得吵的慌,所以控制不住一个哈欠接一个打哈欠,打得眼泪都出来了。好不容易挨到11点半,严非用手捅了捅何浩。何浩明白严非的意思,便对张敬说,张哥,我看你今天赶了一天的路,也累了,还是早点去休息吧。但光头张兴致很高,说老同学,我好不容易来你这一趟,你这么早就把我丢在酒店里不管,让我孤枕难眠,这可不行。严非说,张哥,瞧你说的,根本不是那意思。下面也该我请客了,我们换个地方喝茶去。张敬说,好啊,只要现在别回去睡觉,什么都行。于是三个人出了练歌房,打车直望“一盏灯”而去。 3 “一盏灯”位于创新路北边的一条小巷子上。茶楼老板是这个市下辖某山区的一位没考上大学的高中生,年龄比严非小得不多,30岁左右,喜爱文学。所以他经营的这间茶楼和其它茶楼也迥然异趣。茶楼的厅堂中间摆放着一只硕大的木架铁锅式的火盆,火盆上方用挂钩从梁上悬下来几十只铜壶。夏天这只火盆用一个大盖子盖着。冲茶用的水都是用煤炉烧。但到了冬天,火盆里放置了烧得通红通红的青钢栗木炭,盆边的炉灰里还特意埋着几只红薯和土豆,整个茶楼到处氤氲着一种甜甜的香味,铜壶里的水咕咕地响着。茶楼一共有12间单间,桌椅也全是用杉木制成,墙壁则用木板镶了一道,各有一扇虽然小但却也算透亮的窗户。茶室的最东边还开着一间图书室,书籍不多,全是文史类的。喝茶的人可以免费借了到自己的茶室里去看。佐茶的点心也很特别,是水煮蚕豆、水煮黄豆、水煮花生、水煮芋片四样。茶楼里没有女性服务员,也只经营本地的绿茶。每杯茶在3元—45元间不等。  严非和何浩之所以喜欢到这家茶楼来,首先是为它的名字所吸引。何浩以为,在这个城市里,正是象“两棵树” 、“梦霓裳”那样带有强烈色情暗示的茶楼名字太多了,所以才烘托出了“一盏灯”独特的文化内涵。他觉得它实际上隐喻着人类这样一种生存状态。也就是每一个人对于别人无论有多少意义、能发出多少光亮,但在某种角度上,却一直是一个人孤独地行走在一片黑暗里。严非则以为,就本质而言,每个人在其所背负的社会责任面前,其实是一盏油料缺乏而焰火微弱的灯盏。譬如他自己,如果从自己的内心出发,怎么活都可以,可为了渴望他光宗耀祖的父母、为了希望他出人头地的妻子、为了他自己希望能考上博士出国留学的儿子,他却只能象一盏灯一样虽然光焰微弱,但不到油料彻底干枯的时候是没有资格自己熄灭的。 严非和何浩喜欢到“一盏灯”来的第二个原因,是因为他们共同的心理感受。对于这种感受,何浩说,随着城市的变大,许多人都会不由自主有一种被遗失的恐慌。要消除这种恐慌,就要在这个渐渐陌生的城市里寻找一块和自己心灵契合的地方,特别是寻找几个与自己精神能建立某种联系的标志性地点。而一盏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严非、何浩、张敬走进茶楼的时候,厅堂墙上的钟刚敲过了午夜12点。因为时间已经比较晚,茶室大多空着。张敬到处转悠了一遍,说,这老板的思路不错,有点出奇制胜的味道,可惜就是显得太小家子气,现代经营学认为,土也要土得现代,土得大气。何浩说,张哥,人家一个土豹子,那能跟你这个在海南混了多年的老总比啊。张敬说,是啊,小地方的人思路总是不够开阔,要是让我经营,我首先采用一种现代化的装潢技术,朴拙与时尚相结合,使人置身其中,既有幽幽怀旧之情,又能享受到现代文明的声色之娱,所谓美女和野兽就是这意思。严非听到光头张的高论,忍不住插了一句,说那样和其他茶楼不是差不多了吗。张敬说,那不一样,现在的许多茶楼是土气不够,洋气有余,而这间则是土气有余,洋气不足。何浩说,我觉得就这样挺好的,这里和我们小时侯呆的乡下很象,到这里,就好象感觉不到城市生活的压力,多好啊。严非也说,没事的时候还可以看看书,在这茶楼里,躺着睡着感觉很自在很方便。 张敬一脸正经地看看严非又看看何浩,最后叹了口气说,惨了惨了,你们俩有病了。严非一脸惊讶,说我们有什么病?光头张说,这种病叫城市综合症,说的是因为在城市里生活心理压力大,大到后来,自己就不知不觉慢慢偏离了正常的生活的轨道,喜欢到一些自己觉得安静轻松的地方,独自一个人去舔着内心的伤口,然而伤口是越舔越大的,最后未老先衰,逃脱不了精神抑郁的下场。所以人生一世就是要看淡自己,看淡他人,今朝有酒今朝醉,这样才能让自己和大多数人一样正常地活着。 何浩说,我以为张哥在商场上是个高人,想不到看人生也有点意思,真是失敬失敬........ 2004年11月的一个周日下午,严非和何浩又泡在“一盏灯”里。这次他们点的是那种八元钱一杯的龙潭翠毫,杯里面还放了些晒干的金银花。严非对茶叶本身并没有什么讲究,但他喜欢隔着透明的玻璃杯观察翠绿的茶叶叶片在滚热的开水中慢慢舒展的过程,他觉得这些叶片就象一些负重很久的人一样,得到机会终于轻松愉快地伸起了懒腰。待到叶片完全张开,整杯水也被浸染的碧绿碧绿,一股清甜松爽的山野清香便在茶室里弥漫开来。严非觉得自己恍若置身于小时候生活过的那个村落,碧蓝的天空、翠绿的草地、潺潺流淌着的小溪…… 在平常的时候,一般是何浩买单。何浩工作之余还在城北开了这个城市唯一的一家航模中心,生意十分红火,经济上比严非要宽裕很多。但严非这个人很知趣,即使对好朋友也是一样,所以隔三岔五也要抢着付一回钱。今天因为严非说好要买单的,所以何浩就没象平时那样要些茶点。两人从茶楼的图书室里一人借了一本书。严非借的是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回到单间,严非顺着墙沿那张长条形的杉木椅便半躺了下去。又拿了一个靠垫枕在头顶下。他们边看书边扯着闲话。何浩说,这茶就象人生,只有在最平凡时才能见真滋味,也只有淡雅中才能闻到幽香。严非叹了口气,说,不对,安静的人生才能见到真滋味,而平凡的人生不一定是安静的人生。比如我就是因为平凡,就不得不陷入一种蝇营狗苟的忙碌中,哪有什么真滋味啊。即使出来喝口茶,也必须把手机开着,怕领导找不见自己生气。 的确,对严非来说,已经有好多年没拥有过清闲轻松的心理了。因为作为市交通局的一个办公室主任,在节假日里也随时都可能会有临时出差、接待、赶写材料的任务。所以秦局长要求严非务必要做到每天16小时开机,也就是早上7点半至晚上11点半,尤其是节假日。虽然一分钱手机费不报销,但严非还是不敢不照办。即使手机开着,严非还是时常心中忐忑,生怕手机一时没电了,秦局长找不着自己。有一次,邻市兄弟单位的领导来这个城市办事,顺道让秦局长请他去水库上钓鱼。恰巧头一天严非在何浩那喝多了,就睡在何浩家,并且还忘了给手机电池充电,第二天下午,严非回到自己家,看到宅电上许多未接电话,才知道大事不妙,赶紧给秦局长回拨了过去,结果挨了一顿痛骂。也许是找严非找得够苦,秦局长骂得很刻薄,后来他又在会上把这件事重申了几次,弄得严非郁闷了好长一段时间。从那以后,严非心里就有了一个关于手机的症结,特别是节假日,更容易让手机弄得心神不宁。 所以当半躺在杉木椅上的严非听到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心里立马产生了很烦很烦的感觉。“操,又来了,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严非一边掏手机,一边对何浩说。 但电话却不是秦局长打来的,而是老婆韩晓莉。韩晓莉说今天是她爸生日,晚上一起去吃饭,要严非回家的时候顺便去面包房买个大蛋糕。 严非挂掉电话,又看了看表,知道时间不早,便和何浩去图书室还了书,又到柜上把茶钱付了。 走出茶楼,才知道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雨,雨不大,淅淅沥沥的,使本来就拥挤破旧的街道看起来更加脏乱不堪。严非和何浩本来住在一起,都在学院那幢六层宿舍楼上,一个住二单元402,一个住三单元602,两年前,何浩做航模生意挣了钱,便在新建的翠竹家园买了新房搬走了,严非虽说几年前就换了个单位,但调动以后,交通局却没有再为职工建房,所以他们家只好依旧住在那幢在比照中显得越来越寒碜的旧楼里。有时候,严非也动过换房的念头,问了好多家房产公司,都说除了按揭外,另外还要先付十几万元。严非和韩晓莉工资加起来并不少,但每月开支后基本上没什么余钱。何况这年头单靠工资能办成什么大事啊。严非是个谨慎胆小的人,心里只记得父母亲的话:好好混,官要尽量当大,但千万别贪公家钱。所以严非做办公室主任8年,从来就没有利用职务之便,占过公家的便宜,再加上为人又不活络,不知道象别的人那样和人合伙揽些公路上的工程、买辆班车营运证什么的赚点钱,为这事严非没少听韩晓莉唠叨。 4 当严非拎着生日蛋糕赶到家里的时候,韩晓莉正在卧室里试衣服。她不断地在一面镜子前扭着脖子转来转去,把一条粉红色的线绒围巾系上又脱下,拿不定主意怎样搭配才好。而十岁的儿子严冬则趴在客厅的地面上看着电视上的《猫和老鼠》,自顾傻笑着。  严非把蛋糕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伸过手拍了拍儿子的头,走到电视柜旁,倒了杯纯净水,慢慢地喝着。 “喝了一下午茶,还没喝好啊,”韩晓莉从卧室里探出头来:“送给爸的生日蛋糕买了吗?” “嗯”。严非眼皮没抬,只把嘴朝茶几努了努。 “你看我这围脖好看不好看?” “好看。”严非眼睛盯着儿子胸前一块污黑的油渍,随意答了一句。 “你看都没看,什么好看啊?”韩晓莉生气了。 严非把头扭过去,看见韩晓莉下身穿了条绒线裤,外面套了条黑色皮裙,上身着一件宽松的红夹克,脖子上配条浅蓝色鹅绒围巾,显得颇为妩媚。严非本想赞美几句,可一想到又得去韩家吃饭,另一句话便脱口而出:“大冬天的,还穿件裙子,好看什么呀!” 一听这话,韩晓莉的热情一下冷却了下来。她把线绒围巾望床上一丢。一言没发,出了卧室,走到茶几前,打开蛋糕盒,看了看蛋糕,眉头皱了起来。 “严非,你这蛋糕从哪买的啊,怎么奶油显得这么粗糙,而且爸的名字怎么也没写?” 严非也站起来看了看,觉得奶油和以前买得并没什么两样,便说:“这奶油挺好的啊,况且写名字得现做,要等半个小时,我路过可可面包房就随便买了一个。” 这下,韩晓莉可不高兴了,她脸慢慢转黑,说话也变得尖刻起来:“严非,我告诉你,不要以为不是给你爸过生日,你就这样,你摸着自己良心问问,要不是我爸,你今天能当办公室主任?不还是在破学校里当孩子王?” 严非一听,心里怒火腾地一下窜了起来,声音也猛然高了八度:“啊,我们什么时候给我爸过生日了,是啊,你爸了不起,了不起,退下来还不是和门口的老王下棋争得屁颠屁颠的,为了人家抽他一个车,差点动手把棋桌都砸了,什么素质呀,哼!”“那也比你爸强,当了一辈子农民,连县城到现在还只进过三次!”韩晓莉说到气头上,嘴也少了把门。 这下戳到了严非的痛处。自从严非上大学开始,严非就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等到毕业后把吃苦一辈子的父母接到身边来。他觉得,父母就象一盏灯那样,为他把油熬干了不说,现在连灯芯也快烧完了。自己参加了工作,本应该给他们一点回报,可是,开始的时候,他的父母考虑到严非在创业阶段,还需要家里帮衬一下,就没歇下来。后来,严非和韩晓莉结婚了,虽说分了房子,但也仅够两三个人住,再加上韩晓莉对他们的到来表现得不冷不热,两个老人很知趣,来过两次以后就再也没来过了。对这件事,严非心里早就有一个疙瘩,现在被韩晓利踢到软肋,自然怒不可遏,他拿起手里的茶杯往地上狠狠地砸去。 咣啷一声,玻璃杯在大理石地面上四分五裂。 对他们争吵已经习惯了的严冬吓了一跳,随即双手捂住耳朵,带着哭腔大喊起来:“吵什么呀!吵得烦死了!” 韩晓莉看到严非的举动一时也愣住了,过了一会,她的眼眶里漾起泪花,又凝成泪珠,最后顺着脸颊一粒粒滚落下来。 韩晓莉默然半晌,突然把脖子上的围巾狠命一扯,扔在茶几上,左手拉起严冬、右手拎起蛋糕冲出门去。 她们一走,严非就象一只被瞬间放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瘪了下来。他低着头在客厅里转了两圈,先奔到卧室里的书桌抽屉里掏出一包待客的香烟,抽出一支塞在嘴里,又翻箱倒柜找打火机,没找到,便奔到厨房把煤气灶开关扭着,点了烟,狠命地抽了一口。 等到浓郁的烟雾在胸间回肠荡气了好一会,严非再把它们慢慢而又细长地吐出来。严非平时不抽烟,但他在办公室和家里都备有香烟,一为待客,其二就是用它来缓解内心的痛苦。 当一支香烟快要烧尽的时候,严非冷静了下来,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和韩晓莉争吵的过程,知道今天首先错的是自己。他有点后悔,但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年来,在单位他对任何人都是谦和有余,夹着尾巴做人,但一回到家,却好象从不知道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特别是当韩晓莉兴致高涨的时候,他一定会泼上一瓢冷水,结果就导致家庭口角不断。 严非是从农村里出来的,毕业后一直在这个城市的一所专业院校教书。按他自己的意思,干什么工作都是无所谓的,并且他觉得自己好象不具备在官场上混的条件。但他的父母可不这样想,他们觉得读书出来就应该做官,只有做官才算出人头地。后来,严非和韩晓莉谈上了,便在韩父的帮助下调到交通局,并且一去就做了中层干部。但韩晓莉的爸爸虽然帮他办理了工作调动,但内心却一直没看起过这个女婿,所以严非对他一直心怀芥蒂,正好今天被韩晓莉一激,不由得发作了起来。 冷静下来后,严非就觉得有些对不起韩晓莉。毕竟韩晓莉的表现并不差,或许还算理解严非的痛苦,所以虽然有时候对严非有许多怨言,但唠叨的时候实际上并不多,而且很多次嘴角都是她最后做了让步,这就不是其他所有的女人都能做的到的了。何况不管怎么样,生活还是要过下去的,严非想,这样的家庭纠纷现在还是不宜让岳父岳母知道的。想到这里,严非马上掏出手机拨通了韩晓莉的电话。 电话铃声响了许久,韩晓莉都没接,但严非知道只要他马上赶去赴生日聚会,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他了解韩晓莉,他知道她很爱面子。当初韩晓莉违背他父母的意愿非要和严非结婚,她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把严非的缺点透露给他们两老知道,不仅如此,她还会要求儿子严冬别乱说。 果不其然,严非赶到韩家的时候,韩晓莉就象没事人一样和她的妹妹晓青在说话,严非喊她,她斜了一眼没多理睬。 韩晓莉姐妹三个,二妹晓青从大学计算机系毕业以后被分配在某钢铁公司从事财会工作。丈夫毕磊原是她公司宣传部门的同事,后来辞职和朋友合伙经商,财运当头。几年前,他看到这个市下辖几个县区农特产品发展势头不错,便来这开办了一家贸易公司。晓青便也调到本市人民银行工作,并且在半年之中担任了行内某重要职能科室的负责人。三弟晓军高中毕业就考取广州通信学院,大四时候又考北京某大学研究生成功。毕业时就地留在那里和大学里一个教授的女儿成家了。所以无论从社会地位、还是经济实力来说,在他们的面前,严非和韩晓莉都有种自惭形秽很窝囊的感觉。特别是严非,对节日里去韩家吃饭的事情,心里一直疙疙瘩瘩的。 不过今天的氛围让严非心里那种窒息感稍微有些缓解。毕磊因为公司有事出差,晓军远在北京,也不可能赶来,桌上除了晓青外,只有韩晓莉父亲在劳动局任局长时的搭档老张。然而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一个人心中只要有不好的感觉,在任何场合中是都可能被唤醒的。席上,韩晓莉的父亲酒过三巡,话渐渐多了起来。他叹了一口气,说:“哎!我们这些老人真没啥活头了。过一次生日,就是又少了一年,再想想年轻的时候,真是一肚子感慨啊!” “你还没啥活头?”老张猛喝了一口酒,“你看看我,家里一窝淘气包,女儿离婚,儿子干脆丢下家庭不知跑哪混去了,不象你三个孩子个个有出息,人啊,活到你这份上,也算是知足了。” 说到孩子,韩晓莉父亲脸上马上漾起了一种自豪的神色,“嗯,我几个孩子还是蛮孝顺的,这不,两个今天没在跟前的一个送了件2000多块钱的羊绒外套,一个送了4000多块的摄像式手机。其实,我一个老头,那些东西也没啥实用的,还是大女儿、女婿实惠,买个蛋糕大家热闹一下。” 韩父说话的时候,严非正把筷子伸向一只用酱泡得透红的鸡翅。听到这话,手象突然发生了痉挛一样,一时僵在了空中。严非觉得自己就象那只正准备拣吃的鸡翅不仅被拔光了毛,而且被许多作料腌制的浑身通透了。不过,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定了定神,装作没事人一样稳稳地将那鸡翅夹了起来…… 晚饭后,严非和韩晓莉父母打了招呼,一家三口慢慢地往家走。三个人分成三列,严冬循着路边的楼沿蹦着跑着,还时不时伸出手在墙上摸一下。严非低着头自顾走着。韩晓莉则望着星光闪烁的街景,两眼空洞而且迷蒙。三个人一路无语,到家后,韩晓莉帮严冬洗过澡,钻进书房备课,严非看了会电视,又在书架上翻了半天,找了本小说,看了看觉得没啥意思,自顾关灯睡了。 虽然身子是睡下了,但严非的思想却十分活跃,他想到了这几年来发生的很多事情,这些事情纷至沓来,而且纷纷纭纭,但里面的人和物却像梦影浑浑沌沌,让严非的头疼痛不堪。 5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办公室里的小王看到严非象霜打的茄子,便和严非逗趣,说严主任,昨晚和嫂子到底闹腾了多少回合啊,竟弄得这样憔悴?坐在严非后面座位上的马大姐也走到前面来看了看严非的脸色,关切地问严非是不是病了。严非看到大家的表情,心里涌起一些暖暖的感觉。他朝大家笑笑,说,没事,大慨是昨晚看动画片看太迟了,休息一会就好了。大家一听都笑了起来,小王说,严主任,平时看你那么老成,谁知心里倒蛮活泼的啊,这么大人了,还有看动画片的嗜好,是不是在动画里看公鸭和母鸭咬嘴巴啊?马大姐顺手给了小王一凿栗说,你这嘴整天只知道贫,小心秦局长一会叫你到他办公室里去表演公鸭和母鸭咬嘴巴。小王挤了挤眼睛,一撇嘴,笑着闪出门吃早点去了。  的确,严非挺喜欢看动画片的,不仅动画片,凡是虚拟世界的东西,他都有些兴趣。他觉得和现实世界相比,虚拟世界里的东西和我们人内在的精神联系更为紧密。他记不清是谁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艺术就是虚拟的东西,它通过虚拟让你突破表象,更深刻地看到现实。严非常常想,动画片其实也是这样,让你从一些本真的世界中感受现实世界被扭曲的程度。不过严非看动画片的时候,有个怪毛病,就是他只一个人躲着看,如果看的时候,有人进来了,哪怕是儿子严冬,他也会突然丧失看下去的兴趣。对严非的这个习惯,韩晓莉总是嗤之以鼻。她说严非,你看看你,看个动画片,也象做贼似的,你在干吗呢? 在马大姐关切的眼神里,严非端起桌上的茶杯,走到走廊东边的水池旁,把杯里的残茶倒净,洗了一洗,回办公室抓了一大撮茶叶放在杯里,倒上开水,然而再坐在椅子上不紧不慢地吹着杯子上面浮着的碎茶叶末。 手机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手机的铃声清脆而急骤。严非半斜着身子漫不经心地打开机盖,一看号码,心里猛一咯噔。虽然这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但严非知道这个号码来自于他老家那个叫桐川的县城。这几年来,凡是老家那边来的电话都让严非恐惧不已。 电话是严非的嫂子打来的,她告诉严非,他大哥因为在山崖挖葛藤的时候,不小心滚了下来,身上多处受了重伤,现在连夜送到县医院里抢救,医院说要马上动手术,但住院费和手术费一起要交两万块。而家里把所有的钱搜罗到一起,并且四处告借,才凑了八千多元。严非的嫂子说,她和严非他爸妈现正呆在医院门口的电话亭边。严非从电话里听到了嫂子的哭泣声。他握着手机一时呆住了.他眼前出现了父母、嫂子站在医院门口凄惶、焦急的样子,甚至看到了母亲在清晨的风里那如枯草的断茎一样苍白的发鬓。严非感到一种尖锐的疼痛正在他的心里面四处弥散开来。他对嫂子说:\"嫂子,你和爸妈别急,我请了假马上就赶到你们那去。” 严非合上手机,来到秦局长的办公室。秦局长把眼神从一张晚报上移到走进来的严非身上,说:“哦,对了,小严,你把我们正准备改造的那条凤阳路的有关资料搜集整理一下,明天和我一起去浙江谈一个合作项目。”严非说:“秦局长,我大哥出事了,我要请三天假回老家把事情处理一下。” 秦局长听严非把情况介绍了之后,也深表同情,他说,小严,你也别着急,不就是做一个手术吗,这样吧,我给你一天假,你先把你大哥在医院里安顿好就马上回来,凤阳路的资料先叫小王准备,明天去浙江还是你跟我去。 听到秦局长这么说,严非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知道象秦局长这样在城里出生、在城里长大、工作的人是很难想象山里人生活的。他们一辈子没进过几回城,也压根儿没碰过什么事,一遭遇不幸,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样去应付了。严非本来想多请几天假,把这件事安排得眉目清楚了才回来上班的,现在看来,能把大哥送上手术台就不错了。 严非从秦局长那走出来,回到自己办公室,喝了口茶,先让自己冷静了一下。他觉得,立即赶到大哥住的那家医院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先把钱凑齐。他知道,韩晓莉手里还存有三万五千多元钱,但那是她准备办钢琴类辅导班用的。并且这笔钱也是她一分一分地存了很多年才积攒下来的。 韩晓莉毕业于师范大学音乐系,这么多年来一直从事音乐教学。几年前,在这个城市流行艺术类家教的时候,韩晓莉就带了几个学生,由于是上门辅导,时间又一般都集中在晚上和休息日,韩晓莉带家教的实际收入并不多。后来她看到何浩开了个航模中心后,就有了一个想法,她想自己也租个大一点的场地,办一个象模象样的琴类辅导班,其他琴具虽然便宜,但稍微好的钢琴一台至少却要上万块。不过韩晓莉从本质上说不是个做生意的人,她从没想过借钱办班的事。她要凭着自己的节俭省钱办事,这样即使办不成功也不至于负债。 严非和韩晓莉的每月工资再加上家教收入一共有四千多元,但就他们这个小家庭,水电费、煤气费、通讯费、上网宽带费、交通费、伙食费、人情费、还有衣服首饰美容费加起来每月支出至少在两千元以上。还有,别看韩晓莉在其它方面包括自己的美容费用上十分节俭,但对儿子严冬的各种需求却尽量满足。在儿子出生之后的时候,亲戚送了那么多玩具。但韩晓莉觉得不够,另外又买了很多,各种种类的。原因是她在一本书上看到一句话,说是玩具有益于开发小孩子智力。儿子上小学后,又给他买了随身听、复读机,还花九千多元买了架钢琴,并且亲自教儿子。每天儿子吃的零食也都是她亲自到超市里买的。全拣那些价高的,说是儿子成长需要均衡的营养,价高的才能保证质量。有一次严非看不过去说,你看我大哥的孩子,胡乱地吃喝睡,长得不也是健康活泼,学习上不也挺聪明的吗,小孩子要那么多讲究干吗呢? 韩晓莉一听,马上就反唇相讥:你知道啥,严冬生活在这个城里,我们就要用这个城市其它小孩的标准来抚育和培养他。有本事你也和你大哥一样,抽一元多钱一包的烟,别人办事时,你也送10元钱的礼? 严非一想,韩晓莉的话也对。是啊,一个人的生活标准其实并不是由这个人主观决定的,而是由他所生存的社会环境控制的。然而就是这种育儿标准,韩晓莉存钱的速度异常缓慢。同时也常常让严非在他那些依然生活在贫穷的老家村落里的亲人面前陷入尴尬境地。因为在他们的眼里,你严非夫妻两个一个月就有四千多元,随便省一下就能帮助他们好几件事呢。 严非坐在办公室里,对钱的事想了好一会也没想出个头绪。韩晓莉的钱不到万不得已,他根本就不想去动。他也知道,韩晓莉其实比他活得更不易,身处一群有钱的亲戚朋友中间,所受到的心理冲击是可想而知的。严非有时想,他和韩晓莉的处境可真有趣,一个是亲戚没钱日子难过,一个是亲戚有钱日子难过。这样想着的时候,严非对韩晓莉突然生发出了许多理解,他觉得在很多时候,其实是他亏欠了韩晓莉许多。 不过亏欠归亏欠,大哥治病的钱还是要想法凑起来。除了韩晓莉,严非第二个想到的是何浩。毫无疑问,何浩是有能力拿的出这笔钱的,问题是他从来没和何浩有过金钱上的往来。严非知道,在这个城市里,大多数朋友间的关系看起来很好,可以相互请请客,甚至帮忙办办事什么的,但心里却最怕别人向自己借钱。何浩是不是这样的人呢,严非不敢肯定。严非接着又想到了晓青的丈夫毕磊,一万多元对毕磊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并且只要严非要求毕磊不要对韩家姐妹说,凭毕磊的性格一定会守口如瓶。不过,严非虽然和毕磊做了七年的“一担挑”,实际上,他和毕磊之间却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来往,况且他自己也不想向毕磊借钱,特别是不愿向毕磊说起自己老家的事情。 严非在何浩和毕磊之间权衡了很久,最后他还是选定了何浩。他拨通了何浩的电话,并且毫无遗漏地介绍了大哥的情况,最后又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一定尽早把钱还上。在说“尽早”这个字眼的时候,严非的心象被虫子蛰了一样,他觉得自己好象在说谎。他知道,如果没有韩晓莉的支持,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这笔钱还上。何浩并没注意到严非的心里变化,他沉吟了一下,说现在家里没这么多现钱,不过他可以帮他到生意上的朋友那儿借。 上午10点多钟的时候,钱终于凑齐了。严非又到秦局长那借了单位的一辆旧桑塔纳,就立马向桐川县驶去。 严非老家是这个市下辖的一个山区县,县城离这个城市约有150公里左右。一路上,严非时不时用手摸摸那个里面装了一万二千元的牛皮纸袋。当他手触到这个纸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一些塌实的感觉。他望望窗外,天空幽蓝而宁静,树木和村庄一闪即逝,根本就没有发生了任何事情的迹象。严非想,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看起来风平浪静,实际上陷入生活旋涡的人却是每一刻都在苦苦挣扎。这就象窗外的那条大河,由于城市飞速发展,建筑时需要大量砂石,谁又会注意到沙滩已经被挖得千疮百孔,到处坑坑洼洼。严非觉得自己就象这些沙滩一样,正被许多看不见的采掘机挖得遍体鳞伤,但严非不知道,究竟是谁在操纵这些采掘机。每次有了受伤感的时候,严非便总是想到堂吉珂德,那个和风车作战的可笑的中世纪骑士。 6 严非的老家叫龙岭。是天目山北麓一个极其偏僻的山顶村落,由于位于山顶,所以终日被遮掩在云岚之中,在严非小的时候,龙岭和外面世界相连的只有一条长约近二十里、宽仅两尺的蛇肠小路。那时候,龙岭人大约一年只下山两次,一次是开春过后不久到山外去找猪贩子买猪崽,一次是过年前去百余里之外的镇上购年货。因为龙岭村没有半亩水田,每天赖以为生的主食,早上是苞谷饼,至于中午和晚上,夏天是南瓜,冬天是红薯,只有年夜饭才可以吃上用口粮本从镇上粮站里买回来的米面做的食物。龙岭的小孩读书也一般只读到村里办的小学为止,小学一毕业便回生产队里挣工分。  严非的命运本来也会和其他龙岭小孩一样,但小学三年级那年夏天发生的一件事情却彻底把这一切改变了。那年夏天,龙岭下了一场暴雨,暴雨引来的山体滑坡掩埋了龙岭三户人家的房屋,严家位列其中。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严非一家人都只能挤在他叔叔的一间杂物间里。烧饭用的是沿墙随意用几块砖头搭建的灶台,睡觉的床是用几块废旧的门板拼成的。那时候,每天晚上,严非的父亲都要用一条板凳竖着编几双草鞋卖给村里人,而他的母亲则是用一块破旧的围腰布包些黄豆之类的东西去生产队长刘贵家。想求他签个意见批一块地重新盖房。有时候,天比较黑,母亲便把严非带上,说是走夜路时好做个伴。大约在半年后临近过年的一个晚上,严非和他母亲去刘贵家,恰好刘贵老婆带着孩子下山到娘家帮“腊月忙”去了。那天,刘贵显得很热情,他给严非母亲沏了杯茶,说这事他已经和队里的几个干部商量过了,问题不大。接着就叫严非自己出去玩,说是有些话要单独和他母亲说。严非便出来,一个人坐在刘贵家大门口的台阶上。过了不一会儿,严非听到了她母亲惊恐的喊叫,接着便见到她母亲怒容满面地冲出门来。 那以后,严非再没见到母亲去刘贵家。第二年春天,龙岭的杜鹃开得格外娇艳。严非的母亲挑着一担用青钢木烧成的砾炭,带着严非穿过血一样艳红的杜鹃花丛下了山。 龙岭所在的镇叫奇川镇,说是镇,其实也就是一条宽约10余米的公路两旁排列着十几家店铺,不过,由于正值春种前夕,置办采购农具和农资的人不少,所以镇上显得很热闹。严非的母亲先找了家打铁铺把木炭卖了,再拿出三分钱买了个肉包子给严非。然后拉着严非进了镇西头的公社大院。在大院里,严非的母亲拦住了正准备出去的公社党委书记鄢富庆。鄢书记说,批地基这件事先要生产队、大队签意见才能报公社里批的。“扑通”一声,严非的母亲双膝跪地,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诉起严家的困难和生产队长刘贵不签意见的过程。严非母亲的哭诉赢得了鄢书记和看热闹的人的同情,鄢书记说:“严家嫂子,你先回去,过几天我亲自去你那看看!” 当严非母亲跪下的时候,严非象一个白痴一样,站在围观的人群中不知所措。他觉得脸上发烧,心里很想过去把母亲拉起来,但他最终却只是站着,红着脸看着他母亲在那呼天喊地。这天晚上,严非和她的母亲是半夜左右才赶到家的。当母亲兴奋地和爸爸、叔叔说着鄢书记的承诺的时候,严非却悄悄拿了一把柴刀,跑到村东头的一条小溪边,用刀背狠狠地朝自己的右手食指砸了下去。当刀背贴近手指的那一刹那,严非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他觉得一股钻心的刺痛带着快感在全身弥漫开来,眼前也好象有许多星星在眨着眼睛。但他咬紧牙关,一声没吭。他想起了他曾经看过的一本叫做《血溅津门》的书,想到了那书里一个地下党员把手伸到油锅里捞铜钱时那种高贵的沉默。严非也成功地保持了这种沉默。二十年后,严非把自己的那次沉默更名为坚硬的沉默。 在砸手之后的一个月左右,也就是严非食指的疼痛渐渐消失的时候,鄢书记如约来到了山上。严非家的房子开始砌起了地基,但严非的食指却粗大而弯曲了。 盖房事件不仅只影响到严非的手指,也波及到严非的哥哥和姐姐。过了夏天以后,严非的父母果断地让读四年级和五年级的大哥和二姐退了学。并且在严非小学毕业以后,果断地把他送到了镇上的中学。严非母亲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严非读书做官,做一个象鄢书记那样的好官。 严非从那以后,变得不多说话了。他在沉默中一直保持着在各个学校里第一名的位置。而严非大哥和二姐则过早地成为一位农民。严非每年要开学的时候,他的大哥和父亲负责在山上烧炭,而他的姐姐和母亲则负责在山上去剥树皮、挖中草药,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卖了钱给严非凑学费。特别是初三那年秋天,因为严非学校里临时要交补课费,为了弄钱,严非的大哥和二姐主动要求去一座很高的山峰上去采野毛栗,结果因为迷了路在山里呆了两天两夜。几天以后,当他们把一大把零零碎碎的票子交到严非手里的时候,严非知道,这钱的重量绝不等同于它的自然重量。严非的眼睛湿润了,不过,他依然沉默着没让自己的嘴巴吐出一个带有感动意味的字。当时严非想,从那以后,我严非不再是自己的严非了,我能不能成功地靠读书走出山里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了。于是几年后严非成为了他们那个地方第一个大学生。又过了几年,严非成为他们那个山旮旯里唯一一个在城市里做官的人。 严非赶到医院时间已经到了中午12点40分。他推开门诊室的大门,在一股刺鼻的药水味里,他一眼看到了他的父母和嫂子。严非的父亲和母亲靠墙坐在地上,嫂子则坐在一张病床前望着躺在床上的大哥,他们衣衫不整,脸上蒙着一层黑呼呼的油泥,而眼神显得焦急而又呆滞。在这间空荡荡有些凉意的急诊室里,他们看起来很象三只在秋天中瑟缩凄惶的小鸟。看到严非进来,他们都象被注射了一针强心针一样,马上恢复了精神。他们象看到一个救星一样,朝严非围了过来,严非的母亲和嫂子泪花翻滚,一叠声地说:“来了,来了……小非来了就好了。” 严非走到病床前,他看到他大哥象一只大虾子那样蜷缩着。大哥还处于半昏迷状态,穿的是平常在山上做农活的那套衣服,一条用来捆柴刀的麻绳还系在腰间。眉头紧皱、估计还十分痛苦,布满皱纹腊黄的脸上有好几道带着血丝的伤口,估计都是从崖上滚下来的时候被山石划破的。严非的大哥只有四十岁,身体一直不错,这时候看起来却象是一个即将入土的小老头,显得虚弱而且瘦小。他见到严非,只把眼睛张了张,便又闭上了。 严非从母亲手里接过一沓已被捏得有些潮乎乎的钱和大哥的病历卡,把它们一起放到自己带着的那牛皮纸袋里,然后穿过医院的门廊,到住院部办好了住院手续。接着又和父母、嫂子一道把大哥从门诊室里抬出来,弄到住院部已经安排好的病房里。过了一会儿,几个医生来作了一次检查,通知他们要立即手术,并拿出一张家属意见单让他们签。严非接过来签了字,并看着他们用一张移动的病床把大哥推进了电梯间。 因为手术至少需要四个多小时,严非觉得应该利用这些时间做些其它的事情。这个时候,严非突然有一种晕炫的感觉,因为昨晚没睡好,又开了一上午的车,他感到特别的疲劳。他走进病房的时候,听见自己的皮鞋敲击在医院的地面上发出尖锐的囊囊声,显得十分空洞。但当他转回头看见他父母象被掰过了果实的苞谷在秋天的风中摇摇欲坠的样子,他勉强打起精神,问:“爸,你们午饭吃过了吗?”严非的嫂子说:“哪吃了啊,自从昨天下午和你大哥一道去山上挖葛的立新把你大哥背回来,我们马上就下山包了一部三轮车,连夜赶到镇上医院,说是要转到县里来,又马上坐三轮车到了这里,一天一夜,爸和妈谁都没合眼,急成这样,哪还有心思吃饭啊!”严非的母亲接过话头说:“你大哥伤得这么重,钱又不够,吃不下啊,这下好了,你大哥有救了……” 严非母亲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父亲和嫂子也在一边抹起了眼睛。严非心里一酸,赶紧说:“再怎么也要吃饭啊,我们吃饭去。” 严非带着他们走出医院,在东街的一条小巷里找了间排档,炒了四个菜,又要了一瓶二十元的白酒。炒菜的时候,严非母亲一直唠叨,大哥看病费钱,钱可不敢乱花。买酒的时候,严非的父亲也说,别拿那么贵的,有个三、五块的就可以了。但严非没听他们的。 菜炒好后,严非把酒瓶盖拧开,一个人倒了一杯。龙岭村地处高山,村子里的人日子过得十分清苦。虽然这十几年来,随着城市经济的飞速发展,许多地方的农村也渐渐变得富裕了起来,但龙岭村却因为缺少一条通向山外的公路,所以并没什么实质上的大发展。只不过由于城市的发展,就常有山外人去那收购一些树根、天竹、桂花、樟树、九藤什么的卖到城里做绿化、美化,所以也相应带活了龙岭人的收入。这几年,大城市里的人特别青睐山里出产的葛粉,所以,挖葛也自然成了龙岭人的一项重要农活。不过再怎么样,比起山外,龙岭人还应该算在穷人的行列,人穷再加上山里日子的无聊,龙岭人无论男女,基本上都能并且喜欢喝上几杯,只是一般喝得都是村里人自酿的地瓜烧。 严非端起酒杯,和父母、嫂子碰了一下,一仰脖,让杯子见了底。严非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真不是滋味,他不禁有点为自己在接到电话时曾经有过的那种厌烦的情绪感到深深的羞愧。吃过饭后,回到病房,严非叫他们趴在大哥的病床前睡一下,自己则去医院附近的水果摊上买了一挂香蕉、一挂荔枝和几斤黄桃,又去超市里买了毛巾、肥皂、梳子和牙膏等日常生活用品和五包香烟,并且用手机拨通了二姐家的电话。 严非的二姐不住在龙岭,她出嫁给了镇上一个裁缝,后来因为生意不怎么红火,便开了一家小百货批发部,这几年日子过得总算不错。严非把医院里的情况和二姐说了。二姐听到大哥已经手术的消息,终于把一颗心放了下来。 严非大哥是6点多钟才回到病房的。病床两边各增加了一根木架,一根上面挂血袋,一根上面挂盐水瓶。因为麻醉药还没有失效,所以他仍然在昏睡当中,不过脸色已经平和了许多,呼吸也十分平稳。 严非在病房里给韩晓莉打了个电话,说是因为单位有事不回去吃饭了,晚上也要很晚才能回家。大约是昨天晚上的气还没消,韩晓莉没什么言语,严非挂掉电话,去买了几份盒饭给了父母和嫂子,自己的那一份却只吃了几口,便有一股恶心的感觉,怎么也吃不下去。 直到凌晨四点多钟,严非的大哥还是没有醒来。这期间,大家都很焦急,叫严非去问了护士很多次。护士说,这种面积比较大的麻醉至少要12个小时才能醒过来,也就是说要到早上六点多钟。严非本想等大哥醒过来和他说几句再走,但他知道他必须回去了。严非把剩下的四包香烟给了父亲,又丢下了五百元钱,义无反顾地开车驶出了医院。在驶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刹那,严非回过头,看见他的亲人们向他招着手,就象一群凄惶的小鸟那样,扑腾着软弱乏力的翅膀,严非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两行清泪顺着脸颊哗哗流了下来。 7 三天后,严非和秦局长从浙江回来,因为来不及赶回家吃晚饭,秦局长说就在路上对付一顿吧。吃过饭,车又开了几个小时,等到市区,把秦局长送到家以后,时间已经到了晚上11多钟。司机小张说:“严哥,今天我带你去潇洒一晚上怎么样?”严非说,“你找死啊,这么晚了不回去,小心你老婆扒你的皮呢!”小张大笑起来:“严哥,你这可就不知道了,今天出差回来这么晚,老婆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样的机会不把握白不把握。”接着小张向严非说了许多他们司机圈里的风流佳话。说了半天,严非愣是没动心。他让小张把车子开到学校门口,自己打开车门回家了,气得小张直骂他“呆鸟一个”。  严非缓缓地爬上六楼,掏出钥匙打开房门,看到他家的客厅角落很醒目地放着一只蛇皮袋,严非好奇地打开袋子,袋里面装着很多或青或红的辣椒和茄子,蛇皮袋旁边还有一个大纸盒,严非一碰纸盒,就听到嘎嘎嘎几声叫。原来纸盒里用尼龙网兜着两只大鸭子。 不知是严非开门的声音,还是鸭子的叫声吵醒了韩晓莉。严非看到韩晓莉穿着睡衣,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打开卧室的门走了出来。严非指了指纸盒和蛇皮袋,问韩晓莉那是谁送来的,韩晓莉用鼻子哼了一下,说,还有谁啊,还不是你那老舅送来的。 韩晓莉看到严非一脸疲倦的样子,就去洗手间里把浴池里的冷水放好,又打开门走到楼梯过道上,把煤球炉上的两只大铁壶都拎了进来,把水倒在浴池里,又用手试了试水温,对严非说,你快去洗洗,早点睡,明天还要上班呢。说完,就进卧室躺下了。 严非洗好后,先折进严冬的房间把他的被子扯了扯,然后进了书房,在书柜上随手拿了一本书,躺在钢丝床上翻了起来。 严非和韩晓莉是1995年11月严非调到交通局不久时结婚的。这之前,韩晓莉一直是许多男老师倾慕的对象。严非虽然也是其中一个,但他每次面对韩晓莉,内心都被一种深深的自卑缠绕着,根本不敢象其他人那样大胆地表白。可不知道什么原因,韩晓莉看中的偏偏是他。在整个恋爱过程中,严非一直显得笨拙、迟钝并且被动,他的心里一直是幸福和感激交织在一起的。即使结婚之后,严非过得也很不真实,觉得一切象是在做梦。白天他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别人叫他严主任,他总要用那根被自己砸得粗大弯曲的食指在裤带里狠狠戳一下大腿,在疼痛中,他才有了些真实的感觉。到了晚上,深夜醒来,严非看到身边熟睡着的白洁、粉嫩、美丽的韩晓莉,心中就傻傻地问自己:这是真的吗,这么漂亮的女人真是我老婆? …… 这样幸福的问着的时候,严非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他从韩晓莉美丽的脸蛋摸起,再摸到那颀长、细嫩的、在夜间闪着诱人光泽的脖颈。一路摸下去,他摸的时候,手轻柔得象一只猫温驯的舌头,摸着摸着,就把韩晓莉的身子弄得软绵绵的不可收拾。韩晓莉用双手勾住严非的脖子,小嘴微微撅起。严非猛然一低头,两片热乎乎的唇便贴在一起……到了关键的时候,严非就想大声地叫喊出来,但他的嘴刚刚张开,就被韩晓莉的热唇堵住了,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哼哼唧唧”:“啊。。。。唔。。。。。啊。。。。” 严非的心里一直很反感这样压抑的叫喊,觉得平白无故降低了自己的许多幸福和快感。严非心里反感,却没有机会说出来,因为从他的生活惯性上说,他的想法和韩晓莉的做法是基本一致的:不能把自己的幸福过分张扬地显露出来。 一年后,韩晓莉怀孕了。韩晓莉怀孕的时候,严非一方面感到有些幸福,但另一方面,又感到特别痛苦。有时候憋得不行,便在韩晓莉身上乱摸,摸了以后便又到浴池里去冲凉。他对韩晓莉说,这个孩子让他的快乐过早地进入了冬天,生下来后,干脆名字就叫严冬吧! 韩晓莉一面骂严非胡说,一面觉得这名字蛮不错的。孩子降生以后,严非的父母亲来过一次,但见到韩晓莉有些不冷不热的,加上住房小,住着也不方便,住了几天便回山里了。韩晓莉和严冬主要是靠她自己的母亲服侍。韩晓莉的母亲很心疼女儿和外甥,为了便于晚上照顾,她为严非一个人在隔壁的客房准备了张床,她自己则和韩晓莉、孩子睡在一起。 严非对于丈母娘的决定自然不好说什么,每天晚上,只好一个人拿着本书,拼命看着给自己催眠。有时候,好不容易快睡着了,突然听到隔壁韩晓莉的咳嗽声,又突然变得兴奋起来。 好不容易熬了一段时间,韩晓莉身子一复元,严非便马上搬进了韩晓莉的房间,一连几个星期都象一只饿狼一样扑在韩晓莉身上闹腾半宿。 后来的焦点问题出在电视上。韩晓莉在修产假的那段时间,因为无聊,每天都看电视,结果看成了一种习惯。她让严非把电视从客厅里移到卧室床的对面,每天晚上都要坐在床上对着电视看到11点多钟,并且还最喜欢看港台的肥皂剧。这些肥皂剧使她对严非在她身上的抚弄产生了免疫力,有时候,严非血脉膨胀,韩晓莉却冰冷一块,看到严非实在熬不住时,干脆让严非趴在身上速战速决,草草了事。 那段时间,对韩晓莉来说,除了工作之外,她的业余生活主要由两块构成,一块是儿子严冬,虽然严冬由自己的母亲带着,并且晚上和姥姥就睡在隔壁的客房里,但韩晓莉的心里依然有些不着边际的感觉,所以,每天下班,她都要把严冬从摇篮里抱起来,逗弄个1个多小时,半夜里,也还要蹑手蹑脚打开客房门,给严冬喂上一遍奶,看着儿子在柔和的灯光下呼吸变得悠长绵密,才能安心地上床睡觉。而她业余生活的另一块就是电视剧了。晚上吃过饭,和儿子玩上一把,大约7点半钟左右,韩晓莉便准时手拿遥控器坐在电视机前。韩晓莉看电视有个习惯,只看省台和地方台,不看中央台,并且在一段时间里只选择能错开的两三个台看,这样她就把自己7点半到11点半之间的时间安排的满满的,看到动情处,还要拿一块手帕不停地揉着眼睛。 对于韩晓莉的迷恋电视,严非极其不满。他弄不明白,那些一眼就能看出虚构的情节怎么能让妻子忽略他这个现实中大活人的存在。但因为丈母娘就住在隔壁,严非每次只能压着嗓子和妻子计较。这个时候,韩晓莉总是莞尔一笑,说:瞧你那没出息的样,急什么啊,等我把这节电视看完了,就来好好地服侍服侍你。严非无可奈何,只有拿两个棉球把耳朵塞了,再弄本小说看着慢慢等着。等着等着,却把睡意等来了。往往是韩晓莉电视还没看到一半,严非却已经酣然入梦。第二天早上起来,严非和韩晓莉“算帐”,韩晓莉就说,算我欠你一次还不行吗? 久而久之,严非竟慢慢习惯了没有韩晓莉的生活,为了不致于让电视影响到自己,当然也为了不致于让自己影响韩晓莉看电视,严非在自己的书房里放了一张钢丝床。每天吃过晚饭,严非便一个人躺在钢丝床上静静地看书,静静地想一些无关紧要又不着边际的事情。 半年以后,严冬要断奶,韩晓莉母亲便把他带回了自己家住,并且约定至少在两个月内,母子俩不能见面。韩晓莉突然失去了业余生活内容的一半,7点半以前,心里便觉得憋得慌。这种情绪甚至影响到7点半以后她的电视情结。为了给心里一点踏实感,韩晓莉便自然不断地“骚扰”严非。然而严非却因为激情逐渐消逝,做起事来却再也没有了以前的风采。他觉得自己就象一个吃饭的人,饿的慌了吃得就香,没饿的感觉吃就有些厌食。对于这一点,女人往往有一种特别的敏感,并且大多数都还会沿着感觉去构想一些自以为“合理”的故事。 “一定是在外面有其它的女人了。”韩晓莉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不过韩晓莉毕竟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她绝不会因为自己的一些怀疑就和丈夫大吵大闹,她觉得自己首先就要先找到证据。 96年那时节,这个城市里手机还很少,大多数人腰上别的都是中文显示的传呼机。严非也有一个。韩晓莉觉得大凡一个男人的秘密既然不是发生在公开场合,那么在私人的通讯工具就应该会留有一些蛛丝马迹。在严非洗澡的时候,韩晓莉掏出了严非的呼机,在上面找到一条这样的信息:阿非,我们明天去水库玩,你来吗?信息后面没有落款,只有一个固定电话的号码。 韩晓莉知道,在现实生活表象的背后其实隐藏着许多可怕的故事。从理智上,她觉得千万不能扯动这些故事的线头,但在感觉上,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思想和举动。她想:能叫他阿非的一定是一个很亲密的人,虽然这个人的性别从这句话里不能判别出来,但她直觉上强烈地认为,这一定是个女人。 从这以后,韩晓莉开始寻找各种机会查看严非的呼机,终于根据不断重复的号码,弄清了这个女人的身份。弄清身份之后,韩晓莉单独找到了这个女孩,和她作了一次带点教训意味的谈话。 这个女孩名叫汪祺,是严非单位其它科室的同事。对严非的确有好感,但和严非还没发展到有私情的地步,只不过经常邀严非和她的几个朋友一道吃饭、郊游什么的。另外,阿非也并不是她对严非的昵称,而是严非在单位里几个要好朋友之间的谑称,取自“流氓阿非”的意思。 韩晓莉找汪祺的那次“理论”很快被单位的同事知道了。一时间,流言飞扬,弄得严非和汪祺十分狼狈。回家后,严非和韩晓莉之间也发生了自恋爱以来第一次具有实质性内容的大战。在唇枪舌剑中,严非和韩晓莉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互相揭起对方的缺点和伤疤。大战后,便是长时间的冷战。 夫妻间的口角和冷战就象瘟疫的种子,一旦种下,便无法根除。这以后,家庭中每涉及到一件让其中一个心里感觉不太好的小事,严非和韩晓莉之间就会发生一场口角上的战争。 “战争”中,严非对韩晓莉的感觉越来越淡。当然,他不能彻底地否定韩晓莉,他知道在韩晓莉身上,还有着其他女人没有的那种优秀的禀性,那种很纯很纯的东西在她心里还没有完全消失。只不过她和自己一样,在被生活的惯性拥抱着往前走的时候,心灵逐渐被磨砺得粗糙、庸常和世俗。所以他们都在虚拟的精神追求和现实欲望的浮沉和挣扎中心力交悴、疲惫不堪。他们在疲惫中相互指责对方,又在相互指责中更添疲惫。 然而可怕的是,在对家庭生活失去了激情的同时,严非对工作也产生了厌倦情绪。交通局是一个正处级单位,配备的领导职数是一正三副。前年,汪局长退休,去年唐局长又上派省里挂职学习去了,结果局里只剩下秦局长和曹副局长。由于有至少一个副职岗位空着,大家心里都有些想法。严非自然也不例外。说实话,对于这个岗位,严非觉得自己的希望挺大。一者他觉得自己虽然有些懒散的心理,但在单位、在领导面前却一直是兢兢业业,做事从不讨价还价;二者他觉得自己虽然常发些牢骚,但那仅限于在自己心里,根本不象其它科室负责人那样在公众场合抱怨,所以基本上还算是秦局长眼里看起来忠厚、沉稳的心腹,给曹副局长的印象也不错;三者他觉得自己虽然在家和韩晓莉针锋相对,常闹腾,但在单位却一惯小心、谦和,和大家相处不错,每年民意测评的分数一直排在中层干部的第一位。然而,时间一年一年过去了,市委组织部和秦局长却依然没有充实这个岗位的想法。严非的心就有些灰了。他觉得这事就象他当初等韩晓莉看完电视和自己办那个事一样,等着等着,激情便在焦虑中慢慢地没了,心灵却在等待中变得脆弱敏感而不堪重负。现在,在严非心里,一方面想在仕途上有所进步,另一方面又强烈地渴望象汪副局长那样退休在家休息,静静地不做任何事情。 8 严非的舅舅是走了很多条街巷、问了很多人才找到严非单位的。以前,他曾经来过严非家一次,但这个城市变化太大了,大得让他分不清东南西北。所以昨天晚上一下火车,他虽然很怕受城里人的骗,但还是拦了一辆出租车。在车上,他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告诉司机直奔严非居住的那所学校。到了学校,他才恢复了记忆,找到并敲开了严非家的门。因为严非不在,严非的舅舅和他带来的那个亲戚显得有些拘谨,韩晓莉给他们递上烟,倒了茶,又削了两个苹果放在茶几上,然后问吃过饭没,严非的舅舅明明没吃却赶紧说在火车站里吃过了。韩晓莉说,干吗在外面吃啊,一下车就应该直接来家啊。严非舅舅说,本来想直接赶到你们家来吃饭的,可是在车站里就被许多做生意的拉住了。“是啊,那些做生意的拉住了人死不放。”坐在一旁的严非舅舅带来的那个亲戚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  这时候,严非的舅舅突然闻到了自己脚上发出的臭味。他平时在家一直都穿解放鞋,出门穿皮鞋,脚总被包得严严实实的,但在这房里,因为换了拖鞋,脚臭味显得特别的浓。严非的舅舅下意识把脚往拖鞋前端挤了挤。当他知道严非要到明天上午才能回家时,他在深深的失望中做出了决定,事情还是明天下午到严非的单位去说吧。 严非舅舅在交通局的办公室里找到严非时,已是第二天下午了。当时,严非正斜躺在椅子上用电话跟一个朋友闲聊。因为知道大哥已经没事,他的心情也显得很轻松。这时候,他听到走廊有人正跟小王在打听着他,他赶紧挂了电话,跑到走廊上,便看见了身着一身灰色衣服的二舅和一个脸上长满黑斑的老年妇女。他不禁吃了一惊。虽然昨天出差回来,他见到家里的蛇皮袋和鸭子,就知道舅舅一定有急事找他,但他以为二舅会今天再次去家里,岂料竟找到单位来了。他赶紧招呼舅舅和那个女人坐下,又在柜子里找出两个一次性纸杯,放上茶叶,倒上水。 “舅舅,您老怎么有空来市里?” “小非啊,舅舅这次来实在是有事要麻烦你啊!”严非的舅舅在严非把茶递给他的时候,一边欠着身,一边说。他又指了指坐在旁边那个一脸黑斑的妇女,“这是丽丽的舅妈,这次就是为了她们家的事来找你的。”说着,严非的舅舅长长地叹了口气:“哎,小丽的表哥强子让别人打了。” 严非一听,头脑马上就有了发炸的感觉。自从严非从教师转行到机关以后,老家就不断有人来找他办事。有请他帮忙给小孩子转学的,有请他帮忙打官司的,还有的请他想法给孩子找个工作的,各种各样,不一而足,并且这些事情的解决权大多并不在这个城市,而在桐川县里。对于桐川县,严非根本就不熟。然而照严非老家的农村亲戚们看来,严非在大市,他们在小县,哪还有下面不听上面的道理,所以当严非表示自己爱莫能助的时候,严非的亲戚们都认为不是办不到,而是严非忘本,不念情,架子大,不肯帮忙而已。甚至更有些喜欢说长道短的人还到处散发着一些不咸不淡的言语。这些言语让严非的父母处于了一种非常尴尬的境地。有一次,严非的母亲打电话给严非说,非啊,你可不能把长辈亲戚都得罪了啊,你读书的时候,他们可都帮衬我们家不少。严非的爸爸也说,非啊,不管官做到多大,都要象公社里的鄢书记一样,做人要正,要肯给人帮忙,才不枉我们养你一场。听到父母的话,严非心里很难过,心想,他们不理解我,你们怎么也不理解我呢?不过,严非对他父母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这些道理说了也没有用。后来遇到老家来人,他便一边硬着头皮应承着,一边却又苦无良策。去年,严非的叔叔去镇上一个亲戚家做客。饭后大家一起玩了一会牌,结果给派出所抓了,说是要罚五千元,不然就拘留。本来几个人聚在一起饭后玩会牌在山里是很平常的事,但派出所民警硬说是聚赌,要重罚。但其中有几个参与的人因为找了关系进行了疏通,结果都只罚了五百元就放了。严非的婶婶没有法便找到严非的父母,打电话让严非找派出所长说个情。严非明知道自己跟所长不熟,但碍于父母和叔叔婶婶的情面,只好硬着头皮打了一个电话给老家的派出所所长。所长说话挺客气的,但却搬了一大堆道理变相地把严非挤兑了一通。最后所长说,考虑到严非也是在外工作的人,并且还是那镇里一个小有名气、有身份的人,免掉一千,罚四千吧。后来还是严非嫁在镇上的姐姐随便找了个人请所长吃了餐饭便什么事都没有了。当时,严非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所以当严非一听他舅舅的话,心里就咚咚地直打鼓。他打开抽屉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支扔给舅舅,自己叼上一支。他一边抽着烟,一边耐心地听舅舅把来龙去脉介绍清楚了。 原来,严非舅舅的外侄强子在镇上一家饭店里做厨师的时候,和店里一个端盘子的女孩好上了,后来两人便一齐去了浙江打工。因为那个女孩嘴很甜,在店里那段时间,比较能哄客人的欢心。当她跟强子一道出走后,那家饭店生意差了很多,店老板觉得都是强子引起的,多次扬言要找强子的麻烦。前几天强子从浙江回家帮农忙,到镇上闲逛时被店老板遇个正着,双方产生了争执,店老板便叫了几个人把强子打得吐血,眼睛也被打得看不见东西。据严非舅舅说,店老板和派出所关系很好,并且县刑警大队也有人,所以事情发生后,派出所只把双方喊去做了一个笔录,并且在做笔录的时候还指责强子不该拐带别人店里的员工。至于强子的伤,派出所说自己先出钱去治,治好了再说。强子被送去医院后,医院说强子的眼睛受的伤可能比较严重,要求转到南京、上海等大医院里去。而强子家又拿不出来这笔大额的医药费。再找到对方,对方说,要钱没有,再要,把来的人腿也一起打断了。找到派出所,派出所的人说,不是说了吗,自己先治,没钱自己想办法啊。强子家想不出办法,只好让严非舅舅带着到市里找严非来了。 严非听了,心里也很气愤。他想,现在的世道对弱者来说,可真是难活了。他在心里掂了 这事的份量,觉得这事可能并不简单,如果强子的眼睛真被打的看不见,而派出所却还是这样的态度,那对方就不仅在派出所,甚至在县公安局都可能事先已做好了手脚。 严非说:“舅舅,这事不是我不想帮,而实在是帮不了啊!” “大侄子,你可一定要帮帮我们啊,”一直坐在严非舅舅旁边的强子妈一听急了:“我来之前,村里人说你可是能人,你是一个和我们县里的局长一样的大官,他们还说要是你愿意到县里,至少做的是副县长、副书记的位子,只要你出面,我们家强子就有办法了。” 在严非老家的人眼里,局长是很大很大的官,至于谁要是副县长、副书记,那家族里一定会有人出头来立碑修志的。可严非听了却有些啼笑皆非,这是哪儿跟哪儿啊,虽然他是市里一个办公室主任,相当于县里的局长,甚至从某种意义上位置更高,但他哪抵得上县里一个局长位高权重呢。他硬着头皮对舅舅说,我在桐川县里实在没什么熟人,你们看能不能通过什么关系,找乡里的司法员什么的带个路找公安局反映反映? 强子妈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扑嗵!”一声,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突然跪倒在严非的面前。 严非和舅舅他们说话的时候,一直用的是老家的方言,办公室里的小王和马大姐本来就觉得十分好奇,这下看到有人给严非下跪,都停下了手里的事,眼神一齐朝这面看过来。 严非慌了,忙站起来拉强子妈。拉的时候,他想起了母亲跪在鄢书记面前的情景,心里便有些酸酸的感觉。严非的舅舅也帮忙拉着,但强子妈就是不肯起来。严非说,你先起来,你们先到街上逛一逛,晚上到家去吃饭,我们再详细地聊一聊。 强子妈大约也感到这样跪着有损严非的形象,便在严非舅舅的搀扶下起来了。严非叫舅舅先带着她去街上,在这办公室里影响不好,有什么事回家说。说着便把舅舅和强子妈送了出来。 严非回到办公室,马大姐和小王一起问发生了什么事?严非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接着又问他们在那个县的公安系统里可有什么熟人。马大姐和小王都直摇头。严非只有自己想办法。严非先给韩晓莉打了个电话,说晚上舅舅来家吃饭,叫弄几个菜。挂掉电话,他便在大脑里把自己的朋友梳理一遍,想一想谁会和那个县的公安系统会有什么联系。一梳理,他才发觉其实自己根本就没什么朋友。他想起了韩晓莉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严非,别看你总是在外面天天喝的醉熏熏的,其实关键时候,你一个朋友都找不到。严非沮丧地叹了口气,他只有打电话给何浩,何浩戏谑他,我说严非啊,你的命可真苦啊,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找上你了。 何浩说:“你在机关这么多年,在市里的公安、检察、法院等部门怎么会没熟人呢,你再好好想想,只要这里面有人,再通过他们下去,事情就好办多了。”于是严非便又想了一遍,他想起了是和这几个单位里的人在某些时间某些场合吃过几次饭,但他当时并没刻意想交往,所以现在连他们的相貌和名字都记不起来了。他把这些和何浩一说,何浩说,是啊,城市最大的特征就是虽然人很多,但你在人群中很孤独。即使你有几个朋友,朋友只能锦上添花,绝不能雪中送炭。严非说,你就别进行你的哲学分析了,快帮我想个办法吧。何浩想了想,说那你找你的同学,你是在那个县城读高中的,高中同学里应该有不少毕业后回那个县里工作的。严非一拍脑袋,心想,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呢。他赶紧在办公柜里把同学录找了出来,一页页地查询着。这本同学录是四年前他们高中班主任过世时,同学们去奔丧的时候相互留的。严非找了一遍,看到里面并没一个是政法系统的。他有些失望地把同学录丢在桌子上,他想这些同学里一定有人跟县公安局里的人做朋友,只是不知道是谁而已。只能先随便找一个人问问了。他这样想着就拨通了江晓雯的电话。 严非之所以选择江晓雯,是觉得和她可能好说话些。江晓雯在高中时候曾经喜欢过严非。当时,严非学习成绩不错,再加上沉默谦和的性格,使他看起来多少有些鹤立鸡群的意味,班上有好几个女孩对他都萌发过那么点意思。江晓雯也不例外,不过,她比其它女孩有优势,她就坐在严非的前排,并且严非是学习委员,她是文娱委员,两人接触的时间很多。可惜,虽然严非看起来比较狂傲,实际心里自卑感十分强,在江晓雯种种暗示面前,他一直表现得笨拙、迟钝、退缩,所以直到高中毕业,严非考上了大学,江晓雯也进了一所专科学院就读,两人从此再也没联系过。几年前的聚会上,两人再见面时,一个已成人夫,一个已为人妇。两人虽然感慨万端,在人群中却又相对无语。 电话嘟嘟嘟响了好半天,江晓雯才接,一听是严非打来的,显得有些惊讶。严非把事情说了一遍,之后又嗫嗫嚅嚅地说,真是不好意思,多年没联系过,第一个电话却是给你添麻烦的。江晓雯说,没事,你严大主任平时里天天要和各级领导应酬,哪想得起我们这个小县城的平民百姓啊。江晓雯声音顿了顿,说放心吧,大主任,我们家的那位就在法院上班。我晚上就把事情给他说,请他找人帮忙处理一下。 严非听了江晓雯的话,对江晓雯自然千恩万谢。江晓雯说,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严非,你可也要有思想准备,如果事情真象你说的那样,处理起来都比较麻烦,我家那位在法院可是个小角色,他的朋友估计也混得好不到哪去,我先叫他帮着打听打听再说。 说完了正事,两人又闲扯了一会。江晓雯问严非什么时候把嫂子一起带去见见。严非说,好啊,什么时候干脆来个两家聚会算了。 看见严非和江晓雯结束通话之后,办公室的马大姐对严非说,这事还可以找单主任试试,听说他这个人很活络,朋友也多。单主任是严非他们下辖的桐川县交通局的办公室主任,一张嘴特别能说会道,特别在酒场上,更是经常以一敌十,还很少败阵。严非一想马大姐的话也对,这事多支几条线应该不是坏事,于是严非看了看贴在墙上的交通局内部通讯录,拨通了单主任的电话。 单主任挺爽快,他说,严主任交付的事就是我的事,这样吧,我马上给你联系,一个小时内回话。 关掉电话,严非觉得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心情也松爽了许多。他想,单主任和江晓雯这两条线总有一条线靠的住吧。严非看了看表,见时间离下班还有半个多小时,估计没什么事情,就跟马大姐和小王打了个招呼,出门到街上的卤菜摊上买了只盐水鸭,又称了几两花生米就直接回了家。 9 严非到家的时候,韩晓莉已经在厨房里忙活了。平时,他们家来客很少,严非和韩晓莉都比较忙,再加上他们两个对厨艺都不很精通,吃饭一向很随便。但韩晓莉知道严非在老家的人面前特别重面子,所以每次老家来人韩晓莉都会亲自下厨多做几个菜。不过因为她心里和严非的老家距离非常遥远,根本就没什么感情可言,对严非老家的人和事也就缺乏内在的热情。因此在别人看来,韩晓莉态度总是淡淡的,显得有些不冷不热。  严非也下厨帮忙,韩晓莉炒菜的时候,严非就站在旁边递盐、酱油和其它作料什么的,菜快起锅的时候,就把洗净的盘子递上。严非和韩晓莉很久没这样在一起了,他们原先那种浓烈的粘粘糊糊的情绪早已经慢慢变淡,淡得到后来两人都不大了解对方了。下班以后,两人各干各的,上班的时候,两人又各走各的,就是在晚上,偶而办那个事情的时候,也基本不说什么话。 菜烧好以后大约十几分钟,严非的舅舅和强子妈拎着一大包东西来了。看到他们手上的东西,严非心里的烦恶一下子涌了起来。严非给人帮忙办事最怕别人给他送礼,他觉得一收礼,他的心里压力格外大。他有些气急地说,你们这是干啥啊,是不是不相信我怎么的。严非舅舅满脸通红,不知说啥好,强子妈嗫嗫嚅嚅地说,大侄子,没啥,就是给严冬买点吃的,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大盒子营养麦片和一盒步步高。严非一看,也不禁有些哑然失笑。他知道农村的人送礼总喜欢挑那些包装盒很大实际上却很便宜的东西。他自己的父母就有这个习惯,他们总觉得这样花钱不多,却也拿得出手。不过严非还是告诉他舅舅,下次可千万别这样了。严非边说边把酒开了,他先给舅舅满上一杯,给强子妈倒酒的时候,强子妈直摇手,说不会喝,韩晓莉便给他拿了一听酸奶。 正吃喝着,严非腰里的手机响了,严非打开机盖,一看是单主任的号码,他赶紧向桌上的人嘘了一声。单主任告诉严非,下午他打电话给桐川县公安局刑警队的张队长,张队长说,强子这案子还没移送队里,估计还没构成轻伤以上等级,目前仍由乡镇派出所处理。不过张队长答应跟派出所负责同志说说,让他们先找肇事者做做工作,先拿钱给强子治伤。严非说,单主任,这事可真要谢谢你啊,你出马就是不一样,这么快,事情就有了眉目。单主任说,严主任你不知道我这人,心特实在,朋友交办的事,我就是拎着脑袋也会给他办好的。 严非打电话的时候,他舅舅和强子妈都紧张地望着,严非放下电话,跟强子妈说,大妈,桐川那边来电话说,刑警队的人会跟派出所联系的,让对方先拿钱,这样吧,你和我舅明天就回去,再找派出所的人说说,但可别透露是我找的关系。 见事情有了着落,大家都松了口气。饭后,严非本想留舅舅他们在家住,但又想到如果他们在家住的话,他和韩晓莉、严冬就要睡在一起,他不知道韩晓莉对这事会有什么想法,特别是严冬,现在已经10岁了,和父母亲睡一起不太好,所以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严非的舅舅和强子妈倒是挺自觉的,饭后坐了半个多小时便告辞回旅社,见严非有挽留的意思,他们都说,住旅社里起早赶火车回去方便些。 严非原以为事情到此应该有点进展,但没料到事情根本就没这么简单。其实,在社会上,有许多事情看起来象一盆清水,似乎一眼就能看到底,但稍微深究下去就会牵扯出许许多多的藤藤蔓蔓,根本就没个深浅。第二天下午,江晓雯就给严非打来电话说,他丈夫因为经常下乡办案,和他老家的派出所所长早就认识,他丈夫找到所长,结果所长说,这事根本不能怨所里,这个肇事的饭店老板是县公安局严副局长的远房亲戚。严副局长特别交待过,叫他们不要在这事上花太大精力,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江晓雯还说,他丈夫好说歹说,所长才答应尽量找对方做工作,让他先拿点钱给强子治着。 严非这才明白自己抓的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他也知道,就算自己想甩脱只怕也甩不了了。 严非舅舅和强子妈并不知道这些内幕。第三天早上,强子妈赶到派出所时,所长说,你们来得正好,对方现在拿了三千元钱出来,你们先拿去治伤,不过,别尽指望这点,更重要的是自己想办法。强子妈接过钱,就赶紧到严非舅舅那告诉了这个消息,严非舅舅就赶紧给严非打电话。严非舅舅说,小非啊,你看你一找人,他们就怕了,还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啊!不过这三千块钱转院治疗可不够,你再找人给他们压压。一席话弄得严非啼笑皆非,严非心里正烦着,便没好气地说,舅舅,你怎么说得象嗑瓜子那样轻松,事情麻烦着呢。严非舅舅一怔说,怎么麻烦,你不是在上面找人了吗?严非知道和舅舅也说不清楚。他说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但看着还没两天,严非舅舅又打电话来说,派出所所长说,转院的钱对方不肯出,还是要自己先去想办法。再找,所长就避而不见了。严非舅舅的意思是叫严非再找人和所长说说。严非被舅舅缠得没办法,只好答应下来。严非马上就打单主任的电话,请他再出面找刑警大队张队长一次。单主任依然挺爽快的,但半个小时以后,单主任却回电话说,这事牵连太广,恐怕他这个小主任起不了什么作用。单主任叫严非再找其它人试试。 严非犹如兜头被泼了一瓢冷水,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但他还是挺理解单主任的,毕竟单主任和严副局长都生活在一个小小的桐川县城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既然已经知道对方连着严副局长,他又何必为了严非的事和严副局长较真呢,何况事情出在严副局长的管辖权内,就是较真,也基本上没什么胜算,不如及早退却。不过单主任可以退却,但严非却没地方退。他只有再打电话给江晓雯。 江晓雯说,严非,我们是老同学,许多事情也不瞒你,我们家那位说了,这事既然有严副局长插手,且不管严副局长和对方关系亲到什么程度,但至少对方肯定去他那走动过了。现在人办事就是这样,情愿把钱花到托关系上,也不肯在面子上输给别人。我们家那位还说,到现在这份上,他也不好直接出面在里面搅和,最多只能找人给你敲敲边鼓,那起不到什么作用。你在市里上班,应该在市公安局里有些熟人吧,不如找他们直接联系严副局长疏通疏通。 严非听了,心里感到不是滋味。他想,枉我严非在这个城市呆了十几年,并且光办公室主任就做了八年,竟然在政法系统还真没几个要好的朋友。不过不知为什么,他并不想把这些说给江晓雯听。他对江晓雯说,这事出在桐川县,我想还是在那里消化处理比较好。江晓雯,你再帮我想想,看看还有什么办法。江晓雯想了想说,看来在公安局想解决这事是没什么辙了。我看这样,你抽时间到桐川县来一趟,和我们家那位好好商量一个办法。我不是这行业里的,里面的窍门我也不知道。在你和我家那位之间传话也说不清楚。正好,你还没到我家来过呢,就当顺道来串个门吧! 见江晓雯这样说,严非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不过他心里想,上班时间是肯定不能去了,上次为了大哥的事向秦局长请假,秦局长还是抱着施舍的态度同意的,何况这次又是为了别人的事情。看来只有牺牲周末时间了。本来这个周末已经和何浩约好去一盏灯看书的,现在要改变计划了。 离周末还有四天时间。在这四天里,严非的舅舅几乎每天都要打一两个电话来,一般打电话的时间都是准时定在晚上9点钟和早上7点钟左右,也正是严非和韩晓莉要睡未睡、要醒未醒的时候。开始几次,韩晓莉总是蹬蹬蹬地先跑去接,到后来,一听见电话铃响,就直接喊:“严非,你舅舅的电话。”严非对他舅舅说,我这几天实在抽不出时间,要到星期六才能去桐川,你们只要那天在县里等我就行了。这几天别老打电话来。严非舅舅听了,就叹了口气,说:“小非啊,不是我要打电话,是强子妈总是追到我家里来,叫我找你,你看,强子的眼伤也实在不能拖了。”严非说:“舅舅,这些我都知道,但你天天找我,我也没办法啊。”说到这儿,严非啪地一声把电话挂了。 挂了电话,严非心里却很不好受,他知道舅舅和自己一样,也陷入了一个旋涡,许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并且他也知道舅舅给自己打电话的时候心里所承受的压力,毕竟谁愿意在自己的外甥面前低声下气呢?这样一样,严非就一点睡意都没有了。他坐起来,找出自己以前写的文章剪辑翻看着。里面有很多篇是写老家的亲戚的,其中就有涉及舅舅的。文章中严非的感激和报恩之情很浓。看到这些,严非百感交集。正在这时,电话铃声又响了。严非以为还是舅舅,赶紧跑去接。电话却是严冬的老师打来的。张老师说,现在他正在批严冬的日记。发现日记里有一篇是写父母亲吵架的。说是因为爷爷奶奶那边的亲戚老来打扰家里的生活,害得爸爸妈妈天天吵架,他真想拿把刀把爷爷奶奶的亲戚都杀了。张老师说,孩子的这种情绪很危险,对他成长的危害可能是不可估量的。你们父母可要注意,不要老当孩子的面吵。听了老师的话,严非吓了一跳。严非感到这问题有点严重了。 这下,严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他把灯调亮,茫然地望望四周。房间左角的一盆石榴因为多日没人照料,叶子落了不少,象一个衣着单薄的人在孤冷的灯光中投下萧瑟的身影。靠窗的一排简易书架上散乱堆放着一些书籍,严非站起来,在里面随意抽出一本,瞄了一眼封面,是一本萨特的戏剧集。他摩挲着隐隐散发着沉静、温软气息但却久未问津的书页,严非苦笑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大学时期的毕业论文。他那时研究的也是萨特的一部戏剧——《禁闭》。他想起了那三个因为相互牵制而最终谁也无法实现欲望的鬼魂:加而森、伊内丝、艾丝黛尔。严非记得在那篇毕业论文里,他的切入角度主要有两个。一是肉体上的无痛感。在《禁闭》中,虽然场景设在地狱里,但这个地狱却没有阎王小鬼,没有刀山火海和油锅,连一件最简单的刑具都没有,和我们的现实生活没什么两样,所以里面的三个鬼魂也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没有肉体上的痛苦,他们的痛苦全是精神性的,全来源于他们三个人本身的欲望和欲望的不可实现。第二个角度是痛苦在时间上的无止境。萨特的地狱没有设置有关界定时间的任何事物,比如阳光啊,人物的衰老啊,三个鬼魂在里面无休无止陷入因别人制约产生的痛苦,没有任何被救赎的迹象。说实话,严非当初很为找到这些角度得意,但现在,他知道了自己那时侯的浅薄。因为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人类的痛苦固然是缘于自己的欲望,然而自己在现实中的欲望和内心深处沉潜的本真欲望却未必是一码事。比如就他而言,爬上令人羡慕的官位,以不负父母呕心沥血的栽培、为舅舅之类的亲朋排解优困以不负传统美德之教养。。。。。。。这些其实只不过是他的现实欲望而已,而宁静散淡地过这辈子才是他的本真欲望。这两种欲望在他身上同时存在,就象一枚高悬的红果时时发出难以抵御的诱惑。但他对其中那怕任何一种有办法真正企及吗,不能,这就象卡夫卡笔下的那个外乡绘图员,劳碌终身也无法走进飘渺的城堡。而这两种欲望本身又构成了一个生存的悖论,我们迈向世俗欲望的每一步,都是在逐渐远离真实的自己。从这个层面上说,自己的敌人、对手,自己的亲人,甚至包括世俗的自己实际上都不过是本真的自己的“地狱”,正是这些,让我们在背负着沉重的过去背景里、在别人的参照体系里建构自己的庸常生活法则,让我们在痛苦的异化之路上无休止地走下去。 想到这里,严非突然觉得人生真是毫无意义。他颓然合上书,躺到床上,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只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有点迷迷糊糊,然而却又做了个梦,他梦见一头捆住四蹄的疲惫的老牛正被一群人拉到屠宰场去。 10 星期五早晨一上班,办公室的小王神秘兮兮把严非拉到洗手间,说严主任,你知道吗,市委组织部下个星期要来我们单位搞民主测评,估计是要在单位内部提个副局长起来。严非心里一惊,但脸上却没动声色。他问小王从哪知道的。小王说,这是张司机说的,昨天下午,他送秦局长到市委去,在车上他亲耳听到秦局长对着手机说,韩部长,你放心,民主测评的准备工作我们一定尽快会做好的,不会有什么出入的,下个星期你们来吧。  严非听了,对小王说,小王啊,这事现在挺敏感的,既然秦局长没说,你也先别说出去。小王说,我知道,我是不会说出去的,昨天晚上我也叫张司机别说,严主任,我是看你平时对我们不错才告诉你的。严非说,小王,谢谢你,不过这些都是上面才能决定的事情,我无所谓。 和小王从洗手间出来后,严非坐在办公室里想:听张司机转述秦局长的话,好象市委组织部已经确定了人选,只不过要通过民评这个形式过一下,但这个人选究竟是谁呢?严非的心一天都被这个疑问纠缠着,心神不定。 晚上回家,严非给何浩打电话,说起这件事。他说,按照以往的民意测评结果,在所有中层干部中,自己的得分历来是最高的,那么根据秦局长说的不会有什么出入的话,内定的人选好象是自己。但照常理来说,既然定的是自己,秦局长事先也会找自己谈一次啊。何浩说,别和我说官场上的事,那些我可没任何兴趣。严非说,谁让你有兴趣啊,我是让你帮我分析分析。 正在里屋备课的韩晓莉拿着一本书跨出书房,她望了严非一眼,说:“这事哪有那么简单,我看你要真想当这个副局长,就尽早到秦局长家跑跑,还要和单位的同事拉拢一下关系,光坐在家里分析有什么用?” 严非觉得韩晓莉说得有道理,并且他以为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到秦局长家去,即使起不了疏通关系的作用,探探秦局长对自己的态度也好啊。可是怎样去才比较自然呢?他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一个借口。他记得有一次陪秦局长在饭店吃饭,秦局长对一道叫做“野蒜蒸腊肉”的菜赞不绝口。严非想,腊肉城里就可以买到,而野蒜呢,上次舅舅来时,也带了一大塑料袋。 说做就做,严非首先到超市挑了一挂腌制得黄澄澄的腊肉,回到家后把上面的商标小心翼翼地撕掉,然后用一个干净的塑料袋把野蒜装好。这一切做好后,他走进书房,对韩晓莉说:“晓莉,你陪我一起去秦局长家吧!”韩晓莉说:“瞧你那点出息,天天在一个单位上班,还怕得象见猫的老鼠一样,连拜年都害怕得要命。”严非一听,来气了,说:“好了,好了,别说了,别以为我真不敢去,我是想这些事一般都是女人做比较合适。”说着,自己赌气打车直奔秦局长家而去。 严非到的时候,秦局长正坐在客厅里一边用牙签剔着牙,一边悠闲地看着新闻联播。他听见有人敲门,就站起来把门打开,看是严非,便说:“小严啊,你今天怎么有空来坐坐?” “今天乡下有亲戚来家,送了些自家的腊肉和野蒜,我记得秦局长比较喜欢吃,特地送点过来。”严非边说着边把东西拎进了厨房。严局长的爱人方大姐正在厨房里洗碗,见严非进来,马上放下碗,接过严非手里的东西说:“小严,你自己留着吃啊,别什么东西都往这儿送。”严非说:“没啥,都是些乡下东西,不值钱的。” 严非边说边走回到客厅里坐下,方大姐给严非倒了杯茶,说:“你俩聊聊,我先去把碗洗了。”于是,客厅里只剩下了严非和秦局长。秦局长没说话,严非也不知从哪谈起,所以显得很拘谨,只是不停地双手合在一起擦着。秦局长看到严非的样子,递给严非一支烟,自己也叼上一支,严非赶忙拿起茶几上的打火机打着火给秦局长点了。秦局长说:“哦,对了,小严啊,你大哥的伤好了吗?” “上次多亏了秦局长您给假,才赶得及送钱回去救我大哥,现在好了,已经出院回家了。” “好了就好,嗯,严非,你父母都在农村,生活的确也挺不易的。” “是啊,亲戚都在农村,麻烦事就特别多,这些麻烦事也给工作带来了影响,秦局长,您一定也对我有点失望吧!”严非慢慢地把话题往自己的来意上面引。 “哪里的话,你这个人话不多,挺尊敬我,办事也挺塌实的,我对你印象不错。再说,谁不会碰上一些麻烦呢,过去了就好了。”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聊了半个多小时,秦局长也没谈及民意测评的事,弄得严非一点底都没有。看看就快到八点钟,严非只好从秦局长家告辞出来。 回到家,韩晓莉看到严非的样子,问严非是不是没戏。严非说,唉,挨了一晚上的罪,一句有价值的话也没探到。韩晓莉说,晓青不是有个朋友在市委组织部干部科工作吗,明天让晓青约他和你见个面商量商量。 严非说:“明天不行,明天我要去桐川。” “是你自己的事重要,还是别人的事重要啊,我看你是分不清轻重缓急了。” “当然我自己的事重要啊,可是我和我同学、还有我舅舅都约好了,让他们在桐川等我的。”“你不是说下个星期,市委组织部就要去你们单位搞民评了吗,你的活动时间也只有这几天,准确地说,也就明、后两天周末的时间了。”韩晓莉看看严非没表态,又说:“你的事随你,我也不管了。”说着到房间里看电视去了。 严非想,自己怎么老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啊。晚上,严非睡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道是去找晓青还是去桐川好,想得头痛欲裂,人也越想越清醒,就这样一直折腾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严非是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的。电话是严非的姐姐打来的。她说:“小非啊,舅舅的事能帮就帮帮吧,你读书的时候,他可没少帮我们啊,做人可不能忘本啊!”严非说:“怎么啦,我不是说好了吗,今天就去帮他办啊。”严非姐姐说:“刚才舅舅打电话来说他们在车站里已经等了好长时间,没见到你去,估计你对这事可能撒手不管了。但不敢打电话给你,就把电话打这来了。” 严非一看表,暗呼一声“不好!”,他看到现在已经是上午九点多钟了,难怪舅舅他们以为自己不去了呢!严非胡乱洗了个脸,在门口的小吃摊上买了两根油条,边吃着边打车赶往车站。 严非到桐川后,先到医院看了强子。强子身上的伤早已经好了。他只是说眼睛看不见。但严非看强子的眼睛和常人没什么两样,他感到很奇怪,就去问医生,医生说,根据他们的检查,强子的眼睛高光反应仍然存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眼睛还是看不见的话,那可能就是视网膜后面的神经因为受到击打发生了病变,这种病他们这医院是无法治疗的,必须转到上海的大医院里才可能有康复或者好转的希望。严非又问,强子的眼睛是不是真的看不见了。医生说,对于一个眼球保持完好的病人来说,目前还没有一种仪器可以直接测出他是否失明。一般都是用一些特定的仪器对他有关视力的生理器质进行测定,然后把这些测定结果结合病人的主诉进行科学的推理得出最后结论,并且不同的专家做出的结论可能正好相反。 严非忽然间有些明白了。也就是说,强子的眼睛就目前而言,有可能的确已经看不见了,但也可能根本就没失明。严非觉得那个饭店老板和派出所的人之所以到现在对这事还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出了医办室,严非把舅舅拉在一边,悄悄地问强子的眼睛情况,严非舅舅说,真的怎样我也不知道,反正强子一口咬定一点看不见东西。顿了一下,严非舅舅说:“小非,其实我也知道你挺难的,我也真不想麻烦你,但他们几乎天天都要上我家一趟,非要我给你打电话。”严非想起了自己的情形,对舅舅突然间有了充分的理解。 严非说:“算了,舅舅。过一会我要去找同学帮忙,你就别去了,让强子妈自己跟我去吧。” 严非到医院门口的水果摊上买了些水果,又到附近超市挑了些小孩吃的零食。结帐的时候,严非舅舅抢着先付了,严非推让了一下,见舅舅没同意,便罢了手,掏出手机给江晓雯打电话。 江晓雯一听是严非的声音,高兴地问:“严非,你现在在哪?我接你去。” 严非说:“还能在哪啊,就在医院门口呢。” 过了一会,一部红色轿的停在严非身边,江晓雯从副驾驶的车窗口探出头来,直招手,说:“严非,上车吧。” 严非打开车门,和强子妈上了车。 11 江晓雯住在县城南郊一块新开发的商住区内,三室二厅,面积约120多平米,装璜的挺雅洁,客厅里靠角摆放着几盆花。花架是用一些老树根做的。特别是客厅左墙挂的一幅字引起了严非的兴趣。那幅字大约是本地一名书家写的,叫什么西山老樵的,估计没什么名气。但严非看到那字犹如虬藤老枝,于点横撇捺之间隐隐现出一股萧散淡逸之态,并且被镶嵌在一块暗黑色的红木墙框中,似乎隐隐约约散发着一种熏熟的温香,字曰:友如作画须求淡,文似看山不喜平。严非看着渐渐就有些出神。江晓雯说:“严大主任,还对纯粹的东西感兴趣吗?”严非回过神来,指着字说:现在整天被生活牵着鼻子转悠,那还有一丁点余暇留给自己的内心啊”说了这句话,严非心里隐隐有些作痛。他赶紧转过话题说:“江晓雯,看起来,你活得挺滋润的嘛,这年头,能保持这闲情可不易啊!”  “哪里,现在这小城里装潢流行这个,你不说了吗,累都累死了,谁还有这闲心?” 听到声音,正在网上冲浪的江晓雯丈夫也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他向严非伸过手,说:“你就是严非吧,听晓雯说了好多次了,我叫刘侠。都坐吧。” 江晓雯的丈夫个头和严非差不多,但身材却比严非肥硕多了,一张白白胖胖的脸上溢满笑意。头发不多,但眼睛很有神采,一看就知道是个精神状态很好、精力很旺盛的人。在他面前,严非隐隐滋生出了一些自惭形秽的感觉。这感觉让严非的心里慢慢恶劣下来,他赶紧让强子妈把具体情况详细地给刘侠说了一遍。 刘侠沈呤半晌,说:“这事很有点麻烦,这样吧,晚上我以个人的名义喊刑警大队的张队长聚一下,一起商量商量再说。” 晚上,在饭店里,刘侠、江晓雯、严非、张队长围座而坐。张队长显得挺豪爽,他说:“严主任,你是刘法官夫人的同学,不瞒你说,这事我和刘法官都不好直接出面。对方既然不管,我看你们还是先凑点钱送病人去上海,不治疗,检查一下结果也好,然后等伤情稳定了,本人拿各个医院的诊断报告到刑警队来,我再叫镇派出所把案卷送上来,安排个法医给你鉴定一下,如果是重伤,那就好办了。严副局长作为局领导,这点原则性还是有的,到那时,他也不会过多干涉的。如果是轻伤和轻微伤,那你们就要自己到法院自诉了。” 刘侠说,严主任,你们到时候先到刑警队申请一下,不然张队长他们可不好管事。” 见他们这样说,严非想想这事也只能如此了。饭后,江晓雯提议开展点活动,但严非心里还惦着市委组织部民评的事,就婉言谢绝了。他到医院把情况和大家说了,便直接赶火车回了家。 韩晓莉见严非推门进来,斜了一眼严非说,“自己的事不管,净管别人家的破事。晓青和组织部的韩科长联系了,说你们单位的人选根本没定,要根据民评结果,还要征询你们单位领导意见后才能确定考察对象。” 星期一上班,单位里的气氛怪怪的,严非想一定是小王或者张司机有人的嘴没把严,让大家都知道了。在这种气氛中,严非只有更加谨小慎微地说话做事。 市委组织部是星期三来进行民评的,结果星期四下午单位就公布了。出乎很多人的预料,严非在中层干部中排名第五。知道结果后,严非犹如被兜头打了一棒,懵懵的,心里的滋味却很难形容,好象有些释然,又好象有些愤闷。没挨到下班,严非就一个人沿着拥挤的街道慢慢走回了家。 一路上,严非看着流动的街景,眼神显得呆滞而无主。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在他眼里都象从万花筒里变换出来的,没有任何真实的感觉,并且因为杂乱和喧嚣,让他的心烦乱无比。这时候手机响了,严非看了一眼号码,按下接听键,木然地把它放在耳朵边。然后他听到了办公室小王那一贯带着点游戏意味的声音。小王说:“严主任,你知道河虾是怎么死的吗,不是河水干了,而是有人下药。听说民评之前局长找过一些人,都谈了话,统一了一下口径,我还听说民评第一的王科长和市里的某领导是七扯八拉的远亲,估计。。。。。”严非麻木地哦了几声,就把电话挂了。 韩晓莉和严冬到家的时候,严非正躺在沙发上,手里捏着遥控器,电视机声音放得老大,眼睛却没瞄在电视上。严冬蹦蹦跳跳地跑到严非面前说:“爸,爸,今天‘我爱我们城市’环境征文比赛揭晓了,我在全市得了一等奖,老师说,还要推荐到省里参赛呢!” 严非把头转了一下,说,那好啊,冬冬,你先去做作业吧,爸爸有点累,先休息一会儿。 韩晓莉望了一眼严非,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就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电话响了,韩晓莉从厨房里跑出来,望了下来电显示,说:“严非,是你们家来的,你接吧。” 严非仿佛没听见一般,他感到十分疲惫,疲惫中他又觉得自己就象一道布满蚁穴的长堤正被一股汹涌而无边的潮水冲击着。 电话铃声一阵紧着一阵,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并且大有你不接它就绝不罢休的架势。韩晓莉听得烦不过,就说:“严非,你们家的破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人家还过不过日子了!” 严非冷笑一声,但没说什么,站起来走到卧室里,拿起电话,没好气地大声问:“谁啊?还让人过不过日子了!” “小非,你怎么啦,我是你妈妈啊,我在你姐这儿。” 听到是妈妈,严非把怒气抑了抑,但还是烦躁地问:“什么事?” 严非的母亲说:“小非啊,舅舅的事你可要尽点心啊,他们不指望你,还能指望谁啊?” 一听这话,严非的怒火腾地一下窜了起来,他大声说:“指望我?我指望谁啊,妈,我劝你也别管这事,管多了,对我们没好处。” “小非啊,你究竟是怎么啦,舅舅对你可是有恩的,现在他有难处了,你怎么能这样呢,再说这事,那个开饭店的不就是有俩钱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严非重重地哼了一声说:“是啊,人家没什么了不起的,你儿子了不起,可是你儿子累了,累了,你知道吗?”说着严非重重地把电话一摔。 韩晓莉和严冬都赶紧跑出来,看着严非。韩晓莉紧张地问:“是你妈来的电话吗,你平时不是挺孝顺吗,对她这个老人你干嘛发那么大火?” 严非说:“我发我妈火,关你什么事,又没发你爸和你妈的火,真是狗咬耗子。” 韩晓莉一听,也生气了。她眼睛一红,说:“我真是吃饱了撑的,你们家破事我不管行吗,上次你哥摔坏了,你找何浩借了那么多钱,还不是要我给你还,别以为我不知道,上次你舅舅来,什么都说了,我没作声而已。” “谁要你还啦,我自己慢慢还,我的事你少管。” “你瞧瞧你那熊样,你能还得了吗,有几个男人象你那样,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睛,跟了你这个没出息的家伙,事儿还没遇什么呢,自己倒先象熊包一样散了架。” 听韩晓莉说自己瞎了眼,严非火气更旺。韩晓莉嫁给严非之前,曾经有一阵子动摇过。那时,她父亲一个同事的儿子也追求她,人长得不赖,现在早已是正处级干部了。严非一想到这事,心里就象刀割一般,火辣火辣的,他的话也变得格外刻薄:“是啊,你是瞎了眼,要是你没瞎了眼,你现在不也是处长夫人了吗,现在也不迟啊,你再去找他啊,只怕人家可不要你了。” 韩晓莉把手上的炒勺朝严非狠狠地甩过来,正打在严非的胸口。严非把掉在地上的炒勺一脚狠狠踢得飞了起来,炒勺在空中划了个美丽的弧线,哐地一声落在茶几上,把茶几上的果盆碰翻了。 严冬听到妈妈的哭声,从房间里跑出来冲着严非拳头直擂,大声哭喊:“你们吵什么啊,不要吵了,吵死人了。”严非把严冬顺手向旁边一搡,严冬砰地一声猝然倒地,严非头也不回,冲出门去。 在严非冲出门的时候,他听到韩晓莉叫喊:“严非,你走吧,走吧,有本事走了就再也别回来了。” 12 冲到大街上,严非却站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在这个城市生活了,除了一盏灯,严非对其它地方都没什么深刻印象,而“一盏灯”,严非觉得这个时候是不适宜去的,那是一个让人安静地看书喝茶的地方,此刻,严非又哪里能安静下来呢?  严非就这样站在街头,举目四望。华灯初上的城市看上去就象一个涂了很重口红的少妇,浑身珠光宝气,妖艳然而俗气。街道上,因为正是晚饭时间,所以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只有公交车、出租车依然川流不息。有几辆出租车司机驶过严非身边的时候,故意减缓了车速,等待严非向他们招手,看到严非直挺挺地站着不动,就带着遗憾开走了,也有几辆比较执着的,看到他站着不动,就摁着嗽叭催促他,弄得严非更加心烦。严非只好盲目地顺着路边朝前走去。 现在已经是深秋,风从街道的东边朝西边刮去,刮得沿街的梧桐树飒飒作响,有几片枯黄的树叶落到了严非的脸上。当树叶和皮肤接触的刹那,严非感到了一种孤独和沮丧,一种无聊和无奈。他的眼泪流了下来。他想,这个城市真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大得让他这个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人竟然都找不到自己可以去的地方了。 不知走了多久,严非觉得脚底刺痛不已。他看到路边有一家小酒馆,酒馆的玻璃门上,几个用红纸剪贴的字在屋里明亮灯光照射下显得非常醒目:想着记着所以痛着,醉了昏了所以好了。严非心里想,这几个字还他妈的真有点偈语的味道。我严非不就是背负着许多心灵上的债务,想着许多事情才活得这么痛苦吗。但怎样才能让自己真的醉呢?在以往的应酬中,严非有过许多醉酒的经历,但每次他都是酒醉心明,那时候难受不仅是胃,而且还有心灵。只有让心真的醉了,心灵才能睡着好好休息一下。严非一边想一边推开了小酒馆的门,找了个位置坐下。酒馆的伙计马上倒了杯水放在严非面前,递上菜单,严非要了瓶酒,胡乱点了几个菜。 一会儿,菜上齐了。严非把酒瓶盖拧开,倒了一小杯,一仰脖,杯子就见了底,酒辣辣的,象长满了锯齿的叶片在严非胃里来回拉动。严非感到了一些残忍的快感,他又倒了杯,一抬手又一口灌下了肚子。两杯酒下去,严非半晌没动。酒精的刺激使严非有些麻木的神经重新恢复了功能。他想起了这一段时间发生的许多事情。在这些事情里,他的父母亲戚、领导同事、妻子儿子相继登场,他们就象一股股潮水不断地把严非这架老水车推着转,但转着转着,老水车就碎了,碎成一块块布满创痕的木屑。严非觉得自己就是这些木屑,思绪四分五裂,连不成线,并且因为有伤痕存在,所以也带着丝丝缕缕的疼痛。严非想,生活的悲剧不外乎两种:一种是发生了某种变故,把人生中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毁了。第二种是平凡的生活使每个人迷失了自己,但又让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迷失。前面是事件性的悲剧,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碰到,而后面是生态性悲剧,则是人人有份的。 这时,严非的手机响了,严非一看是韩晓莉的号码,立马挂断了。这段时间,严非每一次大的情绪变化,和手机或者电话莫不有着大关联。他想了想,干脆把手机关了。 严非夹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然后打量了一下这间小酒馆。小酒馆不大,一共有五个包间,包间都很小,包间和包间之间是用一块简易的胶合板隔断的。严非坐的是左边中间一个,所以左右两个隔壁客人说的话都能清楚地听见。严非听见左隔壁有一个女人压低了噪子说:“瞧你那猴急样,我还没吃好呢,就把我带子解开,一会有人进来看你怎么办。”一个男人说:“谁会进来啊,现在做生意的人都精明,一看我俩个,早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那女人说:“李老板,我在你那小厂里也有好些日子了,你说给我涨工资,涨到现在还没影,这个月再不涨,我可不让你碰了。” 男人说:“好,这个月就开始涨,每月加一百,其实加不加都那么回事,我那小作坊挣了钱还不都花在你身上了。” “这话你可要说清楚,你在我身上花什么了,钱不都是你老婆管着吗,看看,你吃饭都要选在这些大排档里,整个一个铁公鸡。” “好,好,我是铁公鸡,行了吧,你可别生气了,女人生气可容易变老的。” 两人声音越说越低,后来干脆不说话了,只有一阵蟋蟋嗦嗦的声音透过胶合板传过来。 严非右隔壁大约是一群民工。他们吃喝很大声,你来我往干杯时就象是在吵架。这些民工平时干得都是最繁重的体力活,风吹日晒的,把性格也磨得相差无几,久而久之,都养成了酗酒的习惯。几瓶二锅头拼下去,烧得一个个都壮怀激烈。严非听到其中一个人大声说:“妈的x,王老板这个月再不把工资发全,我就去把他那家小三子剁了。”另一个人说:“麻子,别吹牛了,你有那个种吗,有种的话在村里也不会被老婆拿着笤帚撵得到处跑。” “操,我王麻子会没种?我王麻子什么时候没种啦,那次被老婆撵着跑,是因为我说话没把门的,把她气着了。” “说漏什么了啊,王麻子,说来听听。”大伙都怂恿道。 “那次,我和老婆干完那事,我说老婆象只老黄瓜,姨妹子象根小嫩葱,什么时候要把那根嫩葱给掐了就好了。” “哄”地一声,大家都笑起来。其中一人说,“王麻子,也活该你讨打,这事只能放在心里想着,有机会也可以干着,但怎么能说出来呢?” “要我说,王麻子说得没错,不是有这句话吗,姨妹子长得好看,姐夫有一半。王麻子,你回去就跟老婆摊牌,说你还没占到那一半呢,怎么着也要把那一半给占了。” 听了他们的话,严非觉得挺有意思的。敢情这世界就自己活得窝囊,一个开着家庭作坊的小老板、一群连工资也没拿全的民工听起来都活得挺有滋味的,至少他们敢想一个男人应该想的事,想过了还会创造机会去做一点男人想做的事。但自己好象不行。这几年,严非除了偶而和韩晓莉干那事以外,对其它女人好象根本就没什么兴趣。有时候,因为工作应酬,他出入于声色娱乐场所,但他却没办法让自己进入情境。在那些地方,对严非而言,除了烦躁不安,根本就没什么感觉。对此,办公室小王常说,严主任,看来你真是老了,要知道一个男人如果对声色之事没兴趣的话,那他基本上就没戏了。 那群民工还是围绕着姨妹子的话题大声说笑,有的还说起自己和姨妹子怎么怎么的。严非想,别看他们一个个脸盘黑瘦,衣衫上汗臭不断,可他们生活的心理环境比自己要好的多了。他们面对老板虽然唯唯喏喏,但心里并不痛苦,因为他们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他们面对年轻的姨妹子想入非非,心里也不感到羞耻,因为他们觉得是男人都会这样。而自己呢,面对领导觉得压抑,不就是因为心里还有一个自己吗,至于面对晓青,他觉得和面对领导没什么两样,哪有什么非份的念头呢。因为晓青和毕磊让他看到了自己家庭的困窘和自己身份的卑微。 严非给自己又倒了一满杯酒,还是一口喝干。他想,还是马克思他老人家深刻啊!人不是纯粹自然的个人,而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他严非也不是严非,而只是纠缠于诸多关系之中的一个社会角色。正是这角色规定了他的生活,规定了他的人生的悲剧性质。严非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边想边喝。11点多钟的时候,严非发现酒瓶空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柜台前,嘴唇哆哆嗦嗦:“老板,再……再……再给我来瓶酒。” 小酒馆的老板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大约也经历过一些事情,他对严非说:“年轻人,你喝得太多了,也喝得太快了,还是先回去睡一觉吧,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回……回去,回……哪去?”严非说,“要是有地方去,来你……你这……这干吗?” 酒馆老板见严非醉了,没说什么,转身倒了杯水递给严非。严非没接,他打了一个嗝,嗝一打,严非感到胃里的东西快要漫到喉咙口了,便趔趄着找洗手间。 13 在洗手间里,严非双膝跪地,他感到他的头就象个大秤跎重重地往下坠着。他吐了,吐得眼泪和鼻涕一齐流。吐了半晌,严非感到清醒了一些,便摸摸索索地找到水龙头拧开,把便池放水冲了。出了洗手间,严非从皮夹里掏出一百元钱,扔在柜台上,接过找的零钱,扶着墙走出了酒馆。  大街上,夜凉如水。严非站在街道旁的绿化隔离带旁。风一吹,酒意又不断上涌,他赶忙蹲在地上,哇哇又吐了起来。吐了一会,他站起来,朝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出租车招手。司机们一看他摇摇晃晃的样子,没一个停下来载他。 严非拦了好一会,终于有一辆停在了他身边。严非拉开车门,一钻进去就象个笨熊一样重重地摔在后座上。 开车的是个女司机,大约三十岁左右。上车时,严非听到她喊了自己声什么。严非没听清楚,他说,绕城里转圈,转完了给钱。接着,头一歪,躺在后座上呼呼地出着粗气。 这一晚,严非不知道自己跟司机说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先是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并且让司机在马路上转悠了好几个小时,之后好象是去了南郊的一个房子里,他们做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独处时通常都会做的事。 在迷迷糊糊做那事的时候,严非突然想起了冰封的河流。他觉得自己就是这河流深处的一条小鱼,他在水里拼命地游荡,并且跳跃,但因为头顶的冰层象一层棉被那样盖得严严实实,他无法看到岸上的风景。然而那个女人喘息就象冰层下温热的潜流一样,慢慢地把冰层融化了,他看见了广阔的天空和迤丽的群星…… 第二天,严非醒来时,他发觉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但身边却没有人。他打量了一眼这房子。这是一家农村的平房。屋内布置很简单。只有严非睡的这间卧室稍微复杂一点,电视、电话、梳妆台一应俱全。床是靠窗台放的,醒来后欠下身子就能看到覆盖着微霜的广阔的田畴和院落。院子后面栽着大片大片的翠竹,竹间还有许多小鸟在婉转地叫着。 经过一夜熟稔的睡眠,除了头还有点痛以外,严非感觉已经好多了。他只是很奇怪:那个司机是谁呢,怎么把自己拉到这里来,并且给了他一个美好的夜晚。 严非洗过脸,准备去梳妆台上拿雅霜,他看到台上放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 严老师: 或许你已经忘记李红这个人了吧,我是你刚大学毕业后教的第一批学生。那时候,你可是我们班女生倾慕的对象啊,人长得俊俏,又有才气…… 想起来了吧。那时离现在有10年了。10年过去,我们都变了很多。不过,我听昔日的同学都说,你一直混得挺好的,但看你昨天那样子,心里也一定有什么痛苦吧!可我真的曾经痛苦,痛得都不想活了。 我毕业后在一家储蓄所工作,丈夫是我的上司,结婚没多久,我就发现他和别的女人好上了,所以就吵啊,打啊,吵打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好象生活在地狱里,每天都有窒息的感觉。吵打到后来,他也不再和那个女人来往。但我们自己却没劲了。最后离了婚,孩子归他,而他却把所有财产给了我。离婚以后,我离开了储蓄所,我不想再见到太熟悉的人,便买了辆出租车开着。后来,一个开出租的农村同行因为做了新房,我便把他的旧房子买下来住着,原来住的房子给了原来的丈夫和孩子。 现在,我每天白天开着车在街道转着,晚上便回到郊区来安静地过着。现在我才明白了,所谓快乐和痛苦都是靠自己强化得来的感觉。要活着就必须付出代价,这代价就是你要为别人活着一大半,只有一小半才能为自己活着。 严老师,我不知道你心里装着什么事,但我想跟你说,千万别以为只有自己不幸,从某种程度上说,所有人都是不幸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严老师,我这里已经是乡下了,生活着没在城里那么压抑。我觉得生活中,凡是能带给我们轻松的东西就是美好的。如果你以后觉得累了,可以再到我这来休息一下,我一个离婚女人,也寂寞着,不怕别人说什么,更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的。以后你要是愿意来的话,你只要把自己保护好就行了。 李红 严非看了纸条,心里百感交集。他记得李红当时在班上也可算得上是个美女,追他的男生挺多的,岂料现在却是这般光景。不过,他觉得也许李红现在才算活得挺好。她说的对,生活中凡是能给人带来轻松感觉都是美好的东西,不是吗。 严非把纸条揉成一团,在煤炉上点着了,他看着它燃成灰烬。然后出了门,向城里走去。因为大地上所有的果实都已被收获干净,所以路边的田畴在微霜中显得空落、灰暗、陈旧和单调。严非觉得,他就象是一只在这块田畴上正向蚂蚁窝里爬去的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