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哉少年》 弹指十年 楔子 目之所及,浮尸千里。 一个雪肤玉骨的少年,静静站在宽旷的水面上,双目微暝,周身沉浸着柔和的光华。 没有风,他的碧玉青丝长袍轻柔的摆动,但始终没有声音。 脚下是静止的水,浮遍千里的鱼的尸体安静的躺在表面。 有蝴蝶不远千里的飞来,起初是一两只,而后越来越多,或围绕在少年的身边,亦或停在望不到边的鱼的尸体上,轻微的振翅,依然没有声音。 偶尔会看到青碧色的参天古木,一棵,两棵,或是几棵。 少年微微扬起唇角,柔和的面容微扬,轻轻地抬起手臂。 更多的蝴蝶仿佛看到了神的旨意,翩然飘落在他的肩头,略略小心翼翼的旋转。 少年浓郁的睫毛颤动,而后,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全部的蝴蝶急速掠起,苍茫云天在蔽日的羽翼里暗得如同墨砚。 水流在瞬间奔腾而去,震耳喧嚣猖狂无忌。 全部的尸体沉入水底,鱼尾拍起的水纹激荡肆意。 世间万物,只是转瞬,即恢复了生气。 有林鸟的高鸣,清越如山泉扣玉。 有小兽的长啸,回转如空谷琼音。 有风迎面拂过树梢,有鱼欢快跃出水面。 然而,他就只是微笑而已。 他笑的时候,春回夏至,万物峥嵘,只是他自己,并不在意。 第一章 十年之前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不似江南那般绮丽轻柔,却独得几分粗烈霸气。衬着苍茫黄沙之中略略偏西的日头,骄阳似烈焰,干冽的风似火,满目的沙与尘土迷得人睁不开眼,炽热的炙烤令得行在路上的人几尽虚脱。然而,那里没有路,也没有别的行人。 沙,漫无边际。 只有一个看上去十一二岁的俊朗少年,和一匹似乎历尽了风日,奄奄一息的马。 那少年的眉目在大漠漫天扬起的风沙里已经看不分明,周身铺满沙子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质地。他的手牢牢按在面前的马鞍上,长途跋涉而来,指节已经有些僵硬,身子也早已经挺不直了。 人和马在苍茫的大漠里单薄得也便如同一粒沙,或许轻轻被风扬起,就可以消失得不漏痕迹。 只是,唯余那少年的眸光,晶莹如同东海遗落人间的墨珠,光华流转,耀若辰星。只看那眸,或许都要生出置身江南水乡深处的错觉了,分明是桃花逐水金鱼,哪来的半点风沙迷乱? 可靠得近了,听得漫天风沙里依然清晰得声声入耳的句子自那少年干裂又略显苍白的唇角倾泻出来,带些委屈,带些不甘,而更多的,似乎是对命运的无可奈何。 他只是一刻不停的说着,是对马儿说,是对自己说,还是对这苍茫黄沙或是怒吼而来的风说,已经不重要了。 而若是旁的人靠近了细听,只怕是要惊得说不出话了,只听那少年絮絮不停的唠叨着,“死老头,不就是西门剑圣吗,我不过是不小心拿剑割了你的胡子,就要被罚到这样的地方闭门思过吗……” 马儿渐渐行得远了,而后面的话,被风沙吞尽,已然听不清了。 远处的日头已经向西行了很久,天地间灼人的热仿佛已经散到了尽头。那少年轻轻勒马,然后有些僵硬的跳下来,显然已经骑得累了。 “赤乌啊赤乌,”少年轻轻拍着马背,在马儿充满灵性的注视下,无奈的摊摊手,“你看,咱们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粮,没有水…”少年顿了顿,语气仍然不温不火,像是在随口说着今天天气真不错似的,而他面前的深棕色大马已经像是赌气似的径自趴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起来了。 少年无奈的环顾四周,除了沙子就是沙子,连草根树皮恐怕都是奢望,于是又继续耐心的对着赖在地上的马儿语重心长的补充,“赤乌啊,你好歹也是名动天下的千里良驹啊,总不能因为自己饿了就要吃人吧。我倒是无所谓,可是自古哪有马儿不吃草啊,这要是传出去,你的面子可往哪搁啊是不是,要不然南师兄那匹漂亮的飒露紫可是要不理你了哦……”少年诚恳的盯着那匹赖在地上不起来的马,还生怕它不信似的复又重重的可怜兮兮的眨了眨眼睛,而自始至终,在漫天黄沙的肆虐下,没有因为缺粮缺水而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忧虑或者恐惧。 怎么会恐惧呢,他可是天不怕地不怕能于穷途末路也依然谈笑自若的西门三公子,陆嘲风啊。更何况,如今的情形,距离末路,似乎还差的远吧? 第二章 自有天相 那名唤赤乌的大马依然毫无动摇不带惧色理所当然的赖地不起。陆嘲风也不恼,犹自无所事事似的扯着什么不相干的话,那神情时而慵懒,时而又笑逐颜开,倒像是世间万物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又像是三月熏风里陌上踏青的少年郎,一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洒脱。 然而,这里是大漠。 日头毫无征兆的沉了下去,漆黑的夜说来便已然到了。白日里炙烤的温度悄然散去,沙子已经凉了,而狂风却仍旧不止。 陆嘲风轻轻闭目,选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仰卧在一处背风的沙丘旁,也不牵马,自是悠悠睡去。赤乌也似无奈的站起来,抖抖身上已经一指厚的大大小小的沙子,竟也默默行到陆嘲风身旁,轻轻地在风来的那一方卧好,尽职尽责的用自己高大的身躯结结实实把肆虐而来的风挡了个严实。 陆嘲风微微动了动,似乎是察觉出风小了一些,便本能似的又向赤乌靠了靠,像是要寻一处避风良港似的,到最后,竟不由分说的整个人趴了上去,又把脑袋深深埋在了赤乌柔软的肚子上。 赤乌被他惹得恼了,但也只是愤怒的哼两声,在狂虐的风里,竟也轻得如同蚊鸣。 一人一马,夜幕黄沙。本是倦极了终得一夕安寝的夜晚,却在一阵杂乱细微的蹄声里偏转了原来的方向。 有时候,人与人相遇也似冥冥中已有注定,应该见到的人,就注定会见到,或许只是擦肩而过以后又各不相干,但毕竟是见到了,一切就又会有所不同。 来的人是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姑娘,简单套在身上的麻布裙,简单束在一起的被风吹乱的头发,以及因为年幼而略显有些肿的胖胖的圆脸,和一同骑来的一匹尚在幼年的小骆驼一同出现在陆嘲风眼前。 本来在如此风沙肆虐的夜晚,即使有漫天星斗投下光影,寻常人也是听不到看不到如此细微的事物。然而陆嘲风不同,毕竟是西门剑圣仅有的四个入室弟子之一,自幼武学造诣也出众,自是比常人耳聪目明,早在那小姑娘一里开外时就察觉了那骆驼脖子上一摇一摇清脆的铃响。 再看那小姑娘,一双眼睛似乎哭得肿了,而此刻木然又恐惧的表情里更是带着莫名的悲痛,甚至绝望的成分更多。 陆嘲风微微愣了愣,正待开口,仿佛又听到了什么,人已经迅疾的掠上面前的沙丘极目而望。 小姑娘傻傻的看着他,已然忘记了自己正在做什么。那少年就这样在她眼睛一花的瞬间里跃上了那么高的沙丘呢,那么柔软的沙,他怎么竟连一个脚印都没有留下? 然后一声刺耳的口哨打断了小姑娘的思绪,陆嘲风已经重新跃下,而赤乌听到主人的口哨声也已疾疾站了起来奔至近前。这时小姑娘才意识到自己是在逃命啊,便结结巴巴发出声:“有…有狼…沙狼…”说着眼泪又落下来,而她呆呆的竟不知道用手去擦了。 陆嘲风无所谓的笑笑,似乎是在答她,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只淡淡的道,“我看到了。”然后敏捷的跃上赤乌宽阔的背,又向小姑娘伸出手,轻轻地说:“来,我带你走。” 小姑娘闻听此言,是真真正正的愣住了。她不知道他是谁,在这黑幕一般的夜色里,她也看不清他是谁,只是耳边响起的声音清澈又好听,而近在咫尺的那种湿润又温和的眸光也反射着漫天星辰清晰地散进她的心里。 她没有去过江南,所以不曾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而若干年后她会懂得,早在她八岁的时候,就已经从某个人清亮的眸子里,见过了碧湖春水,见过了沾衣杏花雨,也见过了醉人的江南迷雾。 只是现在,她只是听到他轻轻地对她说,来,我带你走。 她怔怔望着他,仿佛听懂了,又仿佛没有听懂。她看着他,然后像是惊觉了什么,又断断续续的说:“有一群沙狼,还有,娘……” 小姑娘的话渐渐的连贯了,而陆嘲风已经认命似的跳下了马背。沙狼的速度是何等的快自是不用多说,他方才跃上沙丘时那狼虽尚远,而这一耽搁,时机已是失了,他轻轻叹气,在这荒芜的沙漠里想要赢得一夕温饱又需练就怎样的攻击力和忍耐力更是不必多说,沙狼,那该是怎样骁勇的生灵啊…… 陆嘲风无奈的想着,死老头,看我回去以后怎么割你的胡子。 第三章 驼铃轻响 远处隐隐约约有几点暗绿的荧光快速飞掠而来,起初只有一两点,而后越聚越多,夜幕低垂,偶尔飘过几朵厚重的云,于是大漠的天幕也随着这轻缓的动作时明,时暗。 在暗处的沙狼已经停止了飞掠,转而低下身子,以近乎贴近地面的姿态缓慢却整齐的围拢过来。而大漠的风沙仍在继续,冷厉的沙子被风卷起抛向仅有的几个活着的生灵。那样尖锐的棱角,仿佛一粒沙就可以割下一道血痕。 狼群已经近了,在这样凄厉的风沙里,它们究竟,饿了多久? 不过已经容不得陆嘲风再多想什么,第一只沙狼已经一跃而起,两排森然的牙齿直冲着陆嘲风的脖子…… 他才只有十二岁吧,个子也还没有长得那么高,那么沙狼对于猎物的脖子真的是势在必得了。它的眼睛绿意更浓,今晚月色倒是极好,它全身的血液被撩拨得已经滚烫——咬断他的脖子,那腥浓的鲜血的滋味,那尚温尚软的鲜肉的滋味,以及那骨骼咯吱作响的动人声音——咬断他的脖子…… 然而,它错了。 陆嘲风有剑,那把青芒尽现的利剑,连正当空的月色也被衬得黯淡无光了吧。 所以他只是扬手,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破空一划,他的多年内力修为便与剑气一同迸发,甚至没有触到那狼,它已经被劈作了两段…… 陆嘲风眼中又现出慵懒的神色,老头子,亏你有良心,丢给我的剑倒真是不错。 他当初怎么就懒得问一句,这剑叫什么名字? 随着那沙狼段作两半,强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其余作势的狼退了几步,眼神有怯懦,却依然坚守不退,而那最初被斩断的狼的尸体上,已有就近的几头狼围拢过来。它只是没有料到,那腥浓的鲜血的滋味,那尚温尚软的鲜肉的滋味,以及那骨骼咯吱作响的动人声音,在别的沙狼嘴里,已变成了它自己的。 这样凶残冷酷的生灵啊…陆嘲风轻叹,目光慵懒,却并没有放松警惕。 这一夜的月色虽被乌云偶尔遮尽,但也是极好的。远处的风呼啸着至近前而后又呼啸着退去。遍布的沙和血腥气徘徊不去,当黎明撒下第一缕光,这个夜晚,也就尽了。 那小姑娘呆呆的坐在骆驼上,半晌,才知道哭出声。 那堆了遍地的,支离破碎,红得不可名状的尸体,是怎样的震人心魄啊。最新被斩死的沙狼,还在不断的涌着血,而早前斩下的那一些,血已经流干了。 空气里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那些被风扬起的带着血的沙子,打在脸上,便留下一道真正的血痕。 陆嘲风平静的斩下最后一只跃跃欲试的沙狼,素来沉稳的内息也乱得起了波澜——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也许十年以后那个名动天下的西风公子已经强大到令人朝圣般的仰望犹不能及,然而现在,他毕竟只是个孩子。虽然在大漠里缺水缺粮体力透支的恶劣形势下依然以一人之力灭了整个骁勇的狼群,这若是换作别人,经过这一夜,只怕连尸骨都被那饿疯了的狼群吞噬尽了,然而,他终于清楚的知道,他还不够强,又似乎这对他来说,还差得远了…… 他默默压住了有些纷乱的内息,又转头望着那个坐在远处的小姑娘。她看到他望过来,便只是喃喃的自语,“娘…娘…” 他恍然,再一掠,已经骑上了赤乌的背,然后回过头轻轻对她说:“留下,等我。” 赤乌风掣一般疾驰而去,然而大漠的风沙何等强势,如此肆虐了一整个夜晚,足以埋尽了所有可能的痕迹。 她的娘,或许早已经不在了吧。 他疾驰着再度回到最初那个略略避风的小沙丘,小姑娘呆呆望着他,看见他抬手,轻轻递给她一串驼铃。 那是他寻了几十里后偶然捡到的,它被埋在风力最弱的那处沙子里,只露了一个小小的角,也亏得他眼光锐利,才看得分明。 小姑娘伸手接过去,她记得,那是娘骑的大骆驼挂在脖子上的铃铛,娘…… 陆嘲风静静的看着她,半晌才开口道:“我送你回家吧。” 小姑娘又怔,喃喃道:“娘不见了,我…没有家了…”陆嘲风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跟我回中原吧。” 小姑娘摇头:“我要找娘。” 他也不阻止,只是淡淡的问:“我叫陆嘲风,你呢?” 她便答他:“我叫骆铃。” 他轻轻点头:“如果找不到你娘,十年之后,便来找我吧。” 他知道,她找不到她的娘了,所以他许下十年,便要给她十年希望,他希望她活下去,十年之后,一切又会不同。 而她便在他郑重的眸光里应了一声。 她不知道他是谁,只得一个名字,然而,却定下了漫长的十年之约。 人的一生,又有几个十年? 千里之外 第四章 千里之外 这一年,江南的四月芳菲就要尽了。一贯轻柔的风拂弄着抽了绿芽的杨柳枝子,就如江 南女子柔若无骨的纤指柔荑,遍目的绿意溢满了过往行人的眼角眉梢,偶尔风乍起,便生生吹皱一池春水…… 这样的江南,连风都要醉人了。 也正是桃花开得最热闹的时候,那隐匿在江南水乡深处的桃花坞里,满山遍野的桃林掩映其间,那苍劲的布满暮年之态的粗壮枝子,却生生缀满了世间最娇艳无那的粉嫩桃花。淡黄的蕊和泛起绿意的芽,在遍目娇艳的粉色花瓣里,竟连寻,也差点要失了踪迹。 那动人的灼灼光华像是要争着燃尽世人的眼,然而那耀目光华反射在平铺十里的碧湖之上,竟也平添了几分庄严与神圣不可侵。 靠得近了,便也能清楚的看见那平静无波的碧湖上斑斑点点扰人目光的竟是岸上桃花不经意落下的粉色桃瓣。那样多的桃花瓣层层叠叠浮在碧绿的湖面上,每一瓣,都是圆润饱满,每一瓣,都像是造物主经过了深思熟虑的精心挑选。 而那湖,竟也被这夭夭桃花染得镀上了粉嫩温柔的色泽,细看之下,偶尔探出头的锦鲤竟也像初生婴儿一般,怀着好奇,轻轻吻着那一枚枚静立在湖面高傲得不可方物的桃花瓣了。 “萼碧,你看它们,是不是觉得饿了?”远处有一个身着粉衣的小姑娘指着湖里偶尔探出身子的各色锦鲤轻轻说着什么话。她粉嫩的衣裳和眉目姣好的面容竟似与身后的桃花融为了一体。而在这样静谧的山林碧水之间,那串清泠泠的句子,让人听得,竟也不觉得突兀,仿佛它本该在此,若是缺了,反而是少了几许灵性。 在她对面,隔着十里碧湖的这一岸,竟不知怎的多了一个年龄相仿的身着碧衣的小姑娘。只见她轻盈的用足尖试了试水,然后轻灵一跃,便已向湖的另一岸行去。 苍茫碧绿的湖面上,那个浅碧色的小小身影几纵几跃,便横穿了偌大的碧湖,径自来到了粉衣小姑娘身前。 风静,湖静,偶尔掠起一两只羽毛鲜丽的不知名的鸟,竟似这卓绝得令人惊叹的轻功步法,谁也没有在意似的。 碧衣小姑娘站定,淡如烟雨的眉目间带上了一丝得意,倒不是为这在她看来不值一提的轻功步法,而是扬了扬手中的什么东西,对粉衣小姑娘轻轻道:“来。” 粉衣小姑娘便好奇的凑过去,近看之下,才发觉她的右手里竟握了一把莹润的小珠。碧衣小姑娘摊着手,只听得同样清泠泠的声音对那个露出可爱的疑惑神色的粉衣小姑娘说道:“柠粉,我昨天看了三大本上古典籍才配了这些漂亮的小珠呢,用它们来饲鱼的话,用不了多久,晚上就可以看见鱼儿身上发出的磷光啦。” 两个小姑娘还是孩子心性,竟是同样高兴起来,默契的一人分了一小把,然后向着远远近近的湖面掷了起来。 而再细看,就会发现,那每一粒小珠,都准确无误的掷进了一条锦鲤半张的口里,而几番下来,竟没有一粒掷错了方向或掷向了相同的一条…… 更远处,一群扇着纯白色羽翼的大鸟声势浩荡的盘旋而来,那是桃花坞特有的缭鸽,也唯有它们,才可以躲过桃花坞主人巧妙掩蔽的缭绕几里的迷雾和机关迷阵暗阱,跋山涉水来见它的主人吧。 这如诗如画的江南水乡与迷雾,这如江南诗词画卷一般的桃花逐水金鱼,在这个神秘的不曾为外人所知的桃花坞里,于若干年后,竟在无数人的传说里美得渐成了化境…… 然而世人只知有桃花坞,却从不知,他们心里的桃花坞,究竟在哪里? 第五章 桃花之主 渐渐的,有清澈幽远的曲声传来。弹的是不知名的曲子,但这世上,若是有幸听到之人随着那似诉似慕的清音缭绕而来,竟要生出远俗务,入仙伦的错觉了。 循声望去,那是一抹淡蓝色的小小身影,她漆黑如墨的发就这样随着琴声悄然泻下,亮如星子的眸中,遍山的桃花,竟被渲染得多了几分烟雨迷离之致。 曲子还在继续,她看似轻巧随意的闲闲拨弄着指间的琴弦,那入耳入心的绝妙音符,便也就看似随意的流淌下来…… 她的对面是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那样沉醉其间不在意今夕何夕的悠闲快意,衬着他清澈的眉眼,让人只一见,便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那是一个怎样令人炫目的少年,轻柔的风迷恋的扫过他的眉眼,那灼灼桃花,在他的面前,竟寻常得如同旷野里烧不尽的野草,甚至沙砾,那十里碧湖,在他的面前,便也平淡得如同哪个奴仆失手打碎的一碗旧茶,甚至是碎了一地的瓷杯渣子。 那样的少年,世人用尽千万种形容也难以描摹出他一分绝美,那个少年,在后世无穷无尽的传说里已经美得如同绝世宝剑上惊世的一抹流光,只得在午夜最深的梦境里与他相遇,而这苍茫俗世之中,竟再也没有什么地方,能容得下他哪怕一抹袍角,亦或是一根发丝…… 那样的少年,只怕是这如斯幻境的桃花坞也难压得住他一分华彩吧。 一曲终了。 身着蓝衣的小姑娘起身施礼,只恭敬的轻唤他:“公子…” 那少年便也如长梦初醒,轻轻赞她:“靛蓝,你的曲子总是让人听之难忘呢。” 蓝衣小姑娘便也只是低头顺从的笑笑。而在这一刻,连天地似乎也醉了——不为这一曲惊世之音,只是因为,那少年,轻轻的,自唇齿之间,吐出了一个句子。 他的声音甘冽如同大漠深处醉人的清泉,他笑的时候,春回夏至,万物峥嵘,只是,他自己,并不在意。 忽得有一个懒懒的清脆声音突兀的响起:“公子,你总是偏心,桃花坞的众位姐姐,你怎么就只夸靛蓝一个?” 说话的是一个身着绿衣的小姑娘,她小小的身影与四周葱郁的林木融为一体,若不细看,倒真是把她忽略了。 只听得那满溢不平之气的清脆声音里似乎悄悄运上了内力,在那个静谧的林间清晨里,声传十里,生生震得山林之中,无数飞鸟振翅冲天而起,碧湖之下,无数锦鲤摇尾逆波而去。而那些远远近近不知在忙着什么的众多小姑娘,闻言,也只得一怔,复又继续低头把弄着手里的古籍典册或是花鸟鱼虫,竟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一般。只是近看,分明是每个人的唇角都衔了一分笑意,在这桃花坞之中,也着实平添了几分欢快的气氛。 那个白衣少年并不恼,只是抬手敲了敲她迷蒙蒙的脑袋,淡淡开口道:“竹绿,莫不是昨晚又去缠着杞红学医理,怎么这一觉,直睡到现在才醒?” 那绿衣小姑娘撇撇嘴:“什么嘛,我是去找鸢紫学研毒了,只不过……”她咬咬牙,继续道,“又被萝黄的咒术捉弄了,走了一夜,才出了鸢紫的院子……” 声音渐渐小了,衬着她可爱的粉嫩小脸,仿佛连时光也不忍呼啸着打破这样美妙的片刻了。 白衣少年便也笑:“竹绿怎么总是没有定性,杞红她们各有所精,独你是杂而又乱,乱而不精。” 绿衣小姑娘便只做个鬼脸:“公子,我还要去找藤青学剑,去找芋橙学织锦,去找萼碧学殖禽饲兽,去找柠粉学植花种草,还有好多好多姐姐,都没有教过我呢……” 声音渐远,显然是那绿衣小姑娘已经欣喜的跑远了… 第六章 指间流沙 如今,那些深深浅浅蛰伏在记忆里的过往便也如浩浩东水,逝去再不回。时间孤傲的扬着华美的头颅,任你是盖世英杰,矿世雄主,时间过处,便也只得轻不可闻的一声喟叹。 这一个十年,如指间沙,稍纵即逝。 当今天下,朝堂黑暗,少帝昏聩,繁华长盛了七百年的王朝,便也如历史上那些安逸了太久尚不思危的例子一般,垂垂将入暮年。然而,也正是这样的朝堂,令得数不清仁人志士空得一身抱负却无从施展,只得暂随心所欲,渐入江湖。 江湖,自是英雄莫问出处,江湖,也自得贴近苍生,不得朝堂繁务之纷争。 曾经那个名作陆嘲风的小小少年,已于十年之间,不经意的,便将名声传及天下世人之间,最辽远的边塞苦寒之地,有他为救孤苦百姓大战外寇乱贼的美妙传说,最荒芜的杂草密林之间,有他为救过往商旅力斩猛虎饿狼的绝妙传奇……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只是在世人百姓立长生碑,江湖侠客作交口称赞的同时,实情确是,某个人因为习武练剑的时候于众目睽睽之下划断了师父的腰带,或是习文练字的时候用掺了辣椒水的墨汁染花了师父的半把胡子,等等诡异得不真实的理由,被罚去最荒凉最困苦的各种糟糕地方闭门思过的同时,随手把拦了自己去路的一干大小人事物打跑了而已。 世人只赞他,侠义之风,不贪百姓半点恩情,那一乘棕红马扬尘而去时,便也只留一个无所谓的名字。却从不知,他只是赶着以最快的速度思完所谓的过,以便咬牙切齿快马加鞭的跑回洛阳去报这一过之仇罢了。 只是显然,这样报仇的结果,只得是又被发配到哪处不见人烟的名泽大川里继续思过去了…… 于是便只十年,西风公子陆嘲风的大名已是人尽皆知。那个总是快意恩仇的侠客,那个总是救百姓于危难之间的仁人义士,随着岁月更迭,渐成了一代佳话。 那个西门剑圣门下的三公子,因着师出名门更兼师门家底丰厚,竟是小小年纪即有名下田宅地产无数,又加上十年来在各地广施援手,各处置下的产业也渐渐一时无那。 不过这样的殊荣,虽不至天天防着人觊觎,但在他看来,也着实多了无数莫名其妙的拜谒帖子,以及洋洋洒洒看不完的账册和乱七八糟处理不玩的突发事件。 就如这一次,素来清平的洛阳竟然无端端犯起蛇虫之灾,虽说那蛇虽种类奇特,虫虽剧毒无比,倒好在没有伤人,只在无人之境偶尔出没,但洛阳毕竟是他那年纪一大把还越发老当益壮的师父的老窝,眼见着手下查探消息的弟子传来这样看上去危机四伏的信息,还是不忍心不管。 也罢,陆嘲风认命似的骑上赤乌的背,像无数年前那样,一人一马,疾驰而去。 如今的他,已不是当初大漠里的小小少年,他高大挺拔的身躯傲立在赤乌背上,一身墨色玄衣更衬得那人自有一股神圣不可侵的气息。他如黑瀑般倾泻而下的发也只是随意的束在一起,略带慵懒的神情似乎与这样策马疾驰的动作有些微不符,然而他也就只是淡淡靠在赤乌背上而已,若不是四周风物呼啸而去,都要错以为他不过是懒懒的踏青少年,一日看尽陌上花罢了,却独那双眸,浸染了江南的迷离风日,却依然清澈得如同幼子,仿若那个十年前尚未历过俗世的小小少年,依然不曾为任何事物所改变。 只是陆嘲风不知道,这突然冒出来的猛蛇毒虫,既不是无端而来,也不是刻意为之。他也不知,这一去,因着遇见某个人,所见所识,竟于不经意间,悄然改变了他的一生。 人的际遇各不相同,有时互不相干的两个人,初次遇见,便熟识得如同相知多年的老友,也有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两个人,因为熟识,便也疏远得如同互不相干。 佛曰修缘,修行几世,才只得一面之缘。若真当如此,洒脱肆意如陆嘲风,今生得以遇见那个少年,又该在几世轮回里,修了多少缘,参了多少禅呢? 人间四月 第七章 人间四月 又是一个桃李芳菲将尽未尽的人间四月天。 洛阳城的牡丹吐着青涩的朵儿,熏风过时,含羞的摆着头,那圆硕的花苞,眼见着,也该是要吐蕊了,而牡丹尚且如此,余下的百花,自是早已按捺不住,争奇斗妍了。 陆嘲风的马就这样肆意的飞掠而来,沿途赏花的少年或者轻摇娟扇的闺门小姐,自是茫然一惊,便不由自主任目光随了那纵马之人而去。 也的确是该惊世的人,纵使乱军阵中,千万人里,只一眼,便也依旧看得分明。那样的人,自当是遥坐王母瑶池,品琼浆玉液,淡然赏嫦娥惊鸿之舞,自当是醉卧浩瀚江天,翻手覆手中,云雨召之即来。 那样的人,神情慵懒,世事混不在意,却让人只一眼,便生出景仰如敬神佛之心。 四月的江南,偶得一场青茫茫的嫣然杏花雨,迷蒙蒙的天空渐渐暗了,随着陆嘲风策马前行,草木渐扶疏,人烟亦渐稀少。 天地之间便也只余一阵苍劲的马蹄声,渐远了渐近,渐近了又再渐远。每一起,一落,时间漫长得如同静止。 那一身墨色玄衣的少年突得勒马,赤乌一声长嘶,身形也即顿住。 四周是软绵绵的细密雨丝,织成帘幕,慢洒江天。 旋即有一个慵懒却好听的声音略带嘲意的响起:“赤乌啊,亏你还卖力的跑了这么久,怎么连被人算计了都不知道呢?”那个双眸清澈如幼子的少年轻淡的说着,唇角的笑意漾起而后跃上眉梢,倒像是在真心称赞洛阳最大的那家洛宾楼的掌勺师傅做菜的手艺不错一般。 赤乌闻言呆呆的怔住,像是听懂了主人的话,愤愤的扬蹄,又重重的落下。 陆嘲风含笑抚着赤乌飘逸的鬃毛,像是低叹,又像是自嘲:“我们已经第三次回到这里了啊,原以为是不小心择错了路,不想,却被人用迷阵给困住了。” 他的语声不缓也不急,暗里隐匿的雄劲内力却生生把淡淡道来的句子传出了方圆数十里。软绵绵的雨,沾衣不湿,却也迷迷蒙蒙染花了那人一头墨发。 只听得他忽又扬声,敛去了平素慵懒的语调,气势夺人的道:“竟是何人在此故布疑阵,想必,已久侯多时了吧?” 淡淡一句话,暗蓄的力量慑人心魂,迫得近前木石尽裂,幽谧的山林突得震声如惊洪泻堤,沙石冲天崩陷,众鸟掠地高飞,堪勘得乱做了一团。 这样的气势与内劲,只怕有人靠得近了,也必震得五脏六腑破裂而死,但也只是片刻,便有一抹淡黄色的影子一恍而过,旋即远远近近传来一个同样清脆但显然不满的声音:“你这人,说话的声音这么大,也不怕把自己的耳朵戳一个大洞,一个大洞吗?” 明明是一个尚在豆蔻之年的小姑娘的声音,但同一句话,竟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同一个人,竟像是重又消失在四面八方一般。 陆嘲风渐渐现出了慵懒的神色,淡淡注目着再次归于静谧的山林,竟也不急着寻她,只无所谓的继续道:“姑娘倒真是风趣,同一句话,竟要重复两遍吗?” 声音未落,便有得意的笑声传来,那样张扬无忌的笑声,却单纯得如同未谙世事一般,竟让人悄然生出一丝暗羡。只听得那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了刚才的不快,越发单纯得像是未经雕琢的璞玉,她笑着说:“看来你的耳朵果然被戳了一个大洞啊,我只说了一遍,一遍,那是回声,是回声——” 陆嘲风凝神听着,只是笑笑,也不反驳。忽的那声音渐远,似要飘然逝去… 便也只得一瞬,他飞身一踏马背,人已如疾风利箭,离弦而去。 很远的远处,一个瘦小的黄衣女子尚未发出惊呼,已被人凌空飞穴定住。那淡黄色的小小身影呆立在远处,似乎不能相信,这世上,竟有人能分辨出她的移声易步之咒,而准确无误的探知她的行踪。 陆嘲风淡然一笑:“人在得意的时候,声音就厚重了几分,只要用心听,总还有破绽。” 那黄衣女子便也了悟的看着他,本来嘛,不是她的咒术使得不精道,只是他运气好,碰到她轻敌了嘛。 看着她恢复如常的神色,以及浑然不觉自己被缚,已成他人砧板之鱼肉,陆嘲风又一笑,轻轻向她靠近几步,告诉她:“至于耳朵被戳了一个大洞……”他故意用了极轻极轻的声音,又顿了顿不说下文,等那全神凝听才懂了大概的黄衣女子换了更加全神贯注侧耳凝听的姿势微微凑过来时,只听得静谧如斯的山林里突得一声虎啸龙吟呼吼着震天炸响,那一声咆哮,声如晴天霹雳,嗡嗡不绝。但若是细听,那分明是某人呼啸着吼出了一个句子,至于耳朵被戳了一个大洞:“当我是你吗?” 那声势极盛,便是刻意闭耳不听,尚得被震得轻者气脉翻涌,重者倒地身亡,更何况,她本就靠得近,甚至还屏息凝听,外加没有运功相护,这一震之下,人虽毫发未伤,但耳朵是真要被戳个大洞了,甚至以后,还会时不时听到回声吗…… 第八章 寂若幽兰 绵绵的四月杏花雨已经不知在何时静静停了。 山林之中乱石崩陷的余音尚未来得及散尽,在这样振聋发聩的间隙里,突得有一个清丽的声音慢然传来,这一瞬,仿佛连碎石之声也径自悄悄淡成了背景,只听那声音悠然道:“鸢紫代萝黄向陆三公子赔礼了,还请陆公子切勿见怪。” 也只是清清淡淡的一句话,却让人听了,身心为之一畅。 陆嘲风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个紫衣女子轻飘飘落在不远处,然后淡移莲步曼然踏来,又低头缓缓行了一礼。他也低头还礼,口中淡淡道:“姑娘何以识得在下姓名?” 鸢紫敛目一笑:“陆公子侠义之名,小女子等自是钦佩已久。”分明只是一句客气话,听来竟觉真挚莫名。 还未待陆嘲风再说什么,身后响起那个恍然惊醒的黄衣女子不满的嘀咕声:“凭什么向他赔罪,我又没做错?” 鸢紫低斥一声:“萝黄,还不快把迷离咒给解了?” 萝黄似有不甘:“若不是鸢戾天把那些毒虫带出来松松筋骨,我至于浪费力气阻止旁的人进来吗?” 鸢紫闻言略略蹙了眉:“你怎么这样由着他胡闹?若是伤了人……” 余音未尽,那一抹紫色的影子已经倏忽不见。 空气里淡淡传来寂若幽兰的飘渺芳香,闭目细嗅,仿佛可以在渐渐暗下来的林子里看到成簇的兰花,时而迎风低首,时而傲然凝眸。陆嘲风只觉,那一片寂寂芳华,分明该是长在空灵的深谷而非人间所能得,然而这一嗅,又亲近得如同早已纠缠了几生几世,初时,竟凭空生出一种淡淡的熟悉感。 这样的感觉,真是奇怪。 萝黄嗅着那淡淡兰香,素来平静从容的脸上竟也生出了几分异样的神色。 然而也只是片刻,鸢紫复又行来,只是手里多了一瓶不知名的药粉,且行且撒间,人已至近前。 “陆公子,我会同戾天把这些毒虫收回去,若是搅扰了公子,这便赔礼了。也请陆公子宽宏,放了萝黄可好?” 鸢紫虽淡淡说着,手中的动作却不停,只闻一股浓烈的异香自那瓶中的粉末上飘来,而原本撒在地上的那些,远远近近已经围了些许的蜈蚣蝎子之物。 陆嘲风闻言只是一笑,抬手似不经意的抚了抚衣角,而指风一动,萝黄原本借机将要自行冲开的穴道又因着这不着痕迹的轻轻一动,再次被封了个严严实实。 萝黄气结,也不再妄动。倒不是没力气再冲开一次,只是因为,没有必要了,有一个人,已经来了。 陆嘲风自顾自的道:“这粉末可引毒虫,自是香气颇浓,但再浓的香气怕也掩不住那幽兰香一分,有的人,既已来了,何不现身一见呢?” 鸢紫闻言,也不动容,只是复又施了一礼:“既是这样,鸢紫先行退下了。”她的语气恭敬又一丝不苟,似乎是对陆嘲风说,又分明,心思已到了旁处。 不远处跑来一个同样身着紫衣的小小少年,一边跑,一边面无表情的随手捡起地上乱七八糟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各种虫子——泛着红光一指长的蝎子,须毛铺地张牙舞爪的蜈蚣,吐着信子露着獠牙的毒蛇…一边还抬头高声叫着:“姐姐,你慢点儿,我快跟不上了——” 行至近前,那少年停住动作,不甘心的看一眼萝黄,轻声嘀咕:“说好保密的,现在姐姐都气得不认我了,被你害惨了……”然后继续弯腰,像是捡着被人丢在路边的烂菜叶子一般,渐渐行得远了。 天色渐暗,淡淡乌云遮遮掩掩之中,已被那悄然而来的风吹得散了。 然而幽兰之香却似更盛,虽只是极微弱的一丝一缕飘进林中,陆嘲风嗅了,便觉那香的主人,已经近了。 萝黄皱眉,听得林中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笑着道:“萝黄啊萝黄,怎么好好的被人缚了,连穴道都冲不开,竟还要公子来救?” 萝黄也笑着回她:“竹绿,就知道你多事,公子竟也答应让你出来?” 竹绿轻轻叹气,一剑凌空刺出,凛冽的剑气已破空而来。 陆嘲风侧头一闪,看似极随意的动作之中,竹绿的剑势已被消去大半。她轻笑,身子一旋,人已经跃至萝黄身前,再挥剑横劈,本想迫得陆嘲风闪避,自己也好趁机解了萝黄的穴道,不想他只是信手一挡,手里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把气势如虹的青芒剑。 那剑并未出鞘,显然剑的主人只守未攻,下手已经留了情。 竹绿不甘,反手回剑又想再刺,只听得一声轻斥入耳入心,似是清泉扣玉而来,身后那个白衣少年淡淡道:“竹绿,退下。” 只这一瞬,陆嘲风有些分神,那个少年一身白衣,只是静静而立,却仿若天地之间,风定,云止,竟再也没有什么事物,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而这一刻,因着这个少年,久匿乌云深处的月的光华,终于洒落人间…… 第九章 静水无波 那一夜,月色奇好。也许是临近十五的缘故,那轮当空明月摒却了一贯的柔和轻盈,倒是竭力倾尽了漫天华彩,有那么一瞬,竟亮得恍如白昼。 然而月毕竟是月而已,连陆嘲风也禁不住怀疑,自己怎么会被一个远远默立月光下的白色影子,于一瞬之间,恍得竟花了眼呢? 其实也只是一瞬。 他复又看清眼前那人俊美从容的面容——似乎带了些许笑意的唇角微微上扬,眉宇之间,那极浅的笑意氤氲开来,美得仿若独立空谷的幽兰,清丽中自有一种绝世的容彩。清风徐来,似意犹未尽的抚弄着那人的袍角,而那浓得如同墨砚的乌发,却安静的洒下主人挺拔的肩,任这夜风肆意,终是柔顺的匍匐在主人的意念之下…… 陆嘲风暗暗惊叹,那人的意念,竟强到连一根发丝,也尽在指掌吗? 但,最不能让人忽略的还是那人的一双眸子。同样清明得如同浸染了江南的迷离风日,也同样纯净得不见一丝杂质,却绝不似陆嘲风那般慵懒得世间万物浑然不在心上,反而是万事万物尽收眼底,倒是有了洞明天下人事,指掌天下万物的包容和宁定。 陆嘲风恍不可察的收起手里的朔魂剑,剑身上的青芒也似随着主人的意念淡淡弥散。他抬头看着那个渐行渐近的白衣少年——步履轻缓而柔和,一起,如风拂而过,一落,如静水无波。 那少年行至近前,低头行了一礼,然后道出一个句子。 只是一个句子,然而幽兰的芳香徐徐而至,清明的眸光缓缓而来,那一刻,竟让人觉得,连天地都远了,暗了,消失不见了…… 他只是道:“我代萝黄赔礼,又如何?” 竹绿已退回那少年身侧,闻言一怔,却始终没有多说什么。 陆嘲风却长笑,清朗如五月艳阳:“今日得见,当真是我三生之幸,他日若是再会,定当备酒相迎,乘兴而归!” 言犹未尽,人已疾掠上赤乌的背,只一拱手,人与马皆绝尘而去。 他没有道别,甚至也没有问他的名字。 那白衣少年远远望着他的背影,渐渐露出欣然笑意。 夜色太浓,那人孤傲的穿着一身墨色玄衣,若不细辨,已经看得不分明了。只是那样挺拔的背影,仿若是绝壁盘桓挣扎的雄鹰,他的羽翼张开,天幕也就落下了…… 会有这么一天吧。 那停在月色最浓处的少年犹自出神,竹绿也愕然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只是全部心思都放在生闷气上了——真是个不识大体的人,连公子都亲自赔礼了,那人居然什么也没说,就这么走了。若是照她的脾气,把那人抓来给公子磕头行礼也不为过,只不过,她懊恼的看看自己手里的剑,看来以后,还是该好好求求藤青那个冷美人,自己这剑法,实在是拿不出手…… 远处鸢紫疾疾行来,抬眸看那少年的淡淡笑意,也自微微恍了神。 却只有萝黄还在满心委屈的嘀咕:“我的穴道啊,谁来解啊……” 然而她发不出任何声音,陆嘲风也许嫌她太吵,第二次点她,竟是顺手封了她的哑穴。 于是在漫天月华星光下,所有人默契的静静出神,由始至终,竟谁也没有看到那一滴晶莹而无声的泪正从某个在心里呼号哀叫几近啼血崩溃却奈何发不出一点声音的人眼里徐徐滑落。 “到底有谁,来解我的穴道啊——” 那一声呼唤,生生在萝黄心里,回荡了千年…… 自相残杀 第十章 自相残杀 那是他与他第一次相遇。没有不打不相识的快意,没有相见恨晚的豪情,只是一问一答,便仿若于冥冥之中,与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有了什么牵连。 陆嘲风策马行了一夜,初时奋力疾驰,并不是为了远远的逃离什么人,或者奔赴什么地方,只是因为,他于十年之间阅世无数,却终可遇见如此一个云淡风轻的少年。 那样的人,只一眼,他便断定,可堪比肩,可堪知己,更可堪于纷繁乱世之间,与之共一场生死。 会有那么一天吧。 陆嘲风慵懒的眸子里渐渐的有了笑意,此时此刻,该是纵马狂奔,不知今夕何夕的肆意欢愉一场,若是有酒,定要一饮而尽,不醉不归了!他复又催马,胯下的赤乌也仿佛受了主人的感染,扬蹄踏风,迅疾得如同暗夜里一晃而过的闪电。 而那一问一答里,他没有问他的名字,因为若他有意相告自会告知,若是无意,只得一个化名,倒是没有什么意思。他也没有告知自己的名字,因为他本就知晓,多说反而无意。 他甚至也没有虚意寒暄,只是道“今日得见,当真是我三生之幸”,他更没有强行带他去洛阳城尽地主之谊,只留得的一个看似无妨的承诺:“他日若是再会,定当备酒相迎,乘兴而归!”而他其实是要告诉他,若他要寻他,他不会推辞。 即是如此,又何须多言?赤乌疾步行去,这一场纵马由缰,当真是恣意淋漓。 天边渐渐破晓,远方的苍茫夜幕不知怎的被生生撕去一角,旭日的潮红就趁机宣泄而出,整个天幕也似被撕破了皮肉的伤口,鲜血淋淋,红得刺目。 赤乌渐行进了街市,陆嘲风也不提缰,只是轻轻拍了拍赤乌的头,那高大威猛箭步如飞的马儿就立即安静的慢下来,且走且停,悄悄融进了清晨的热闹之中。 那时的洛阳,距离战乱还有很远,繁华长盛了七百年的王朝,毕竟如百足之虫,虽已濒死,却死而不僵。 远处有来自四面八方的路人慢慢聚拢,陆嘲风抬眸,虽隔着很远,但以他的耳目之灵,也察觉出隐隐的杀伐之气和刀剑交鸣之音。 他本不是个爱凑热闹或者爱管闲事的无聊之人,只是那些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们尚无什么要紧事可做,遇到这样几个径自打得不亦乐乎又断不会笨手笨脚失手殃及无辜的武林高手在当街过招,好奇或者想要一饱眼福的心理一发不可收拾,自是纷纷围拢起来,只顾争着挤着抢最佳的观看位置,将本不宽裕的长街堵得水泄不通,好巧不巧,挡了传言中侠义之名举世公认其实专爱随手把拦了自己去路的一干大小人事物打跑的西门陆三公子的路。 于是此情此景,陆嘲风眼见着等到晌午也不一定争出个胜负的战局仍在继续,毫不犹豫的勒马复又纵身一跃,便借着在赤乌背上的一踏之力,人已跃入那重重围观的包围圈中。 那被围在中间打斗的几人,倒也奇怪,分明是四人围攻一人,又明显五人各自实力相差不大,然而打来杀去,杀来打去,竟是一时之间,不相上下。 陆嘲风一跃而下,看清了那五人衣着尽是一致的墨绿长衣,应当皆是彦氏毒门中人,而彦门弟子终日与毒物为伴,一向深居简出,怎么今日,竟起了争执,大清早的上街来游行示众了吗? 他极轻极稳的落在五人之中,因着来势太快,谁也没有看清在密集的刀光剑影之间是怎么凭空冒出一个人来。 五人皆是一怔,但显然那夹在最中间被其余四个围攻的一个目光呆滞眼神暗淡无光,竟像是被什么旁门左道迷了心智。 陆嘲风也未细看,眸中慵懒之色弥漫开来,他只是扬声道:“同门兄弟,自相残杀,诸位,一大清早,真是好兴致啊。” 如此凛冽如利剑的一句话,说的人不痛不痒,听的人,却如芒刺在背,个个脸上皆露出了不悦之色。 他们定睛望着眼前那个一身墨色玄衣的少年,刚刚他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他们剑势最盛的包围圈里,非但毫发无伤,反而通身不见一丝一毫肃杀之气,倒像是清早懒洋洋起来晒太阳的邻家小子,而越是这样,他们越是自知技不如人,一时之间,竟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但闻其中一个看上去最年长的男子沉声开口:“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陆嘲风一笑,不答反问:“彦门行事一向惟恐人知,今日怎么,竟破例了吗?” 第十一章 杀人灭口 清晨的小镇渐渐在东边旭日的映照里完完整整的现出原貌,那些本该趁着时候尚早出城贩货或者扛着锄头准备下田干活的形形色色的人们,此时此刻,却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纷纷向一个早已被人群密密麻麻困住的包围圈里挤进去。 只听得一个清丽的声音问了一句:“彦门行事一向惟恐人知,今日怎么,竟破例了吗?” 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一个身着墨绿长衣的男子自人群之中突兀的跃出来,他的目光呆滞眼神暗淡无光,竟像是被什么旁门左道迷了心智。借着那一跃,那男子堪堪复又踩了临近几人的肩才稳稳落在包围圈之外。这时人们已恍然惊觉,纷纷让出一条路来,剩余的四人面露焦灼之色,只有陆嘲风,定定的看着那人略显呆滞的背影,眸里似乎有一抹疑色,但旋即又褪去,唇角带着笑意,与以往别无二致。 只见那个看似迅捷的跃出包围圈的男子,脚尖尚未着地,便一眼见着了停在不远处眼神无比无辜的赤乌。赤乌怯怯的看着他,似乎还退了两步,也许心里正向神佛求诉:千万别看见我啊,佛祖慈悲,大恩大德,我以后一定一辈子吃素…… 然而,那即将落地的男子听错了赤乌无比诚挚的心声,复又一跃,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赤乌的背上。 神啊……赤乌哀嘶一声,眼一闭,心一横,这点气节还是有的。它毕竟跟了陆嘲风十年,在那个荒诞无稽的主子的带领下,什么阵仗没见过?于是前蹄高高扬起,身子一抖,像是要奋力把那个不识趣的家伙甩下去。可是,那人到底几十年功夫不是白练的,辗转腾挪,倒是死死勒住了赤乌的脖子。 这边陆嘲风的眼睛已经危险的眯了起来,眸中的慵懒之色渐渐换成了可怕的杀意。他本不是个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向的人,然而现在:敢碰我的马,真是…… 他含指吹了一声口哨,赤乌抬眼望过来,然后无比坚定的带着背上那个一只手还在死命的勒着缰绳,另一只手已经重重扬起就要拍下来的人快步向陆嘲风行来。 那人的掌中显然蕴了内力,一掌下来,赤乌必死无疑。 陆嘲风眸中的杀意已经浓得让另外四个到现在为止也没弄明白状况的人敏锐的不着痕迹退了开去。 敢碰我的马,真是,找死。 陆嘲风未待赤乌行至近前,已经先一步一跃而起,人如出鞘的利剑,直指对手眉心。那尚在怔忪之间的人,一掌刚刚扬起,还没来得及沾上赤乌飘逸的鬃毛,已眼见着一道黑影逆风而来,再复看清,只见那黑影掌中青芒一闪,他已被重重一击扫下马背,顺势滚到了赤乌脚下。 陆嘲风还是留了情,那一击纯是由心中愤怒所发,既未拔剑,也未用上分毫内力作势。然而扫到地上那人,硬生生受了如裂山碎石般的一击,滚落马背,意识已经不清,堪堪留了一口气,人已陷入昏迷。 那刚刚一直怔在原地的四人,见此情景,已经惊醒过来,几纵几跃,四把利剑同时在空中划出完满的弧线,一齐指向那个已然昏迷的所谓同门。 赤乌这时倒是摆出一副怒得要吃人的样子,它扬蹄就要向地上那个已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重重踏下去,陆嘲风轻轻一拍它的头:“赤乌,听话,好歹我也是那个传说中侠义无双的陆嘲风啊,这种趁人之危的事,不许你做。”他说得极轻巧,又像是那种随意与菜场小贩讨价还价的语气。赤乌心不甘情不愿的撂了蹄。而刚刚还举剑直指那个昏迷在地的同门的四个人,听到“陆嘲风”三个字,眼神一滞,竟一同扭头望着马上那个复又懒洋洋如同清早出门来晒太阳的墨衣少年。 陆嘲风看到四人挥剑摆着漂亮的架势,还用不敢置信的目光一齐扫向他,于是一笑:“诸位,辛苦了。” 然而没有人答话。漫长的对峙,终于有一个看上去年纪最轻的男子忍不住了,仰头问他:“你当真是陆嘲风?” 陆嘲风复又一笑:“你们不会是想要杀人灭口吧?” 那个年长的男子正色行了一礼,而后开口道:“西风公子多虑了,我这师弟不知中了什么蛊毒,失了心智,在下几人,只是奉命带他回去而已。” 一句话,若虚若实,倒把那一句是不是要杀陆嘲风灭口,解释成了不杀他那心智不清的师弟灭口。陆嘲风满意的一笑,这个人,有前途。 然,笑意还没漫上眼角,他的眼睛复又眯了起来。今日当是本月十五了,那老头子定下规矩,每月十五,正午午时,门下各人必得返回洛阳师门受训,这一番规矩,既限定了每人出门办事的时间,迫得每个人不得不拼尽十二分力气做事力求速成,从而无形中增加了历练的难度,又冠冕堂皇的给了那个立规矩的老头子幸灾乐祸因一句迟到即为办事不利罚人去闭门思过的机会,从而苦了门下那少数几个做事不着调的弟子,比如,陆嘲风。 他无奈的抬头望了望天,这一耽搁,已经辰时了吧。 每月十五,正午午时。 此刻的陆嘲风,满脑子就只剩得一串令人头疼的“五午午”了…… 今夕何夕 第十二章 朱漆木门 辰时,巳时,便已至午时。 午时的洛阳城,商铺酒肆早已铺张开来,不时有小贩穿街过巷叫嚷着兜售什么新奇的小玩意,当然也就有成群的幼童蹦来跳去追着闹着,然后又被自家的父母训斥着领回家去。 街边民巷里已经飘出了淡淡浓浓的菜香,炊烟大多已经散了,正是忙了一个上午的平凡人家围坐在一起聊着各自的所见所闻吃着虽算不上丰盛却也其乐融融的饭菜的时候。 街上的行人也已渐渐少了,只听得一阵迅疾的马蹄声遥遥传来,再一恍神,那一人一骥,即已行得远了。 陆嘲风抬头望了望天色,日已偏了:午时三刻,可真是个好时辰啊。他懒懒伸个腰,一拍赤乌的头,人已跃下马背。 前方是两扇大开的朱漆木门,门环镶着金狮,与门口两只两人高的大石狮子交相呼应,更衬得大门正上方那块镶金又镶玉的偌大匾额多了几分富丽堂皇与庄严肃穆。只见得那匾额上恰到好处的缀了几个苍劲又气势磅礴的篆字:四方洛门。 陆嘲风不禁一笑:还是这么爱摆排场,前几日才把那匾额涂上金漆,今日,竟又找人镶了玉吗?这个老头子,仗着自己有点本事,生怕别人不知道你钱多啊。但他转念又记起了自己如今的可怕遭遇:迟到了啊,那死老头肯定又想到了什么看上去新奇有趣的好地方整治他了……想到这,他头也不回的冲赤乌一挥手:“去找你的飒露紫吧。”人已经跃进两扇木门,一眨眼就连影子都不见了。 这边赤乌如闻天籁,摇头摆尾的撒开蹄子就往一扇偏门去了:南塘公子沐晚塘的飒露紫啊,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要被那匹可恶的金云纵给抢了先。 那边陆嘲风一路跃进去,穿过外堂恭敬肃立的普通弟子,再穿过前厅同样恭敬肃立的亲传弟子,复又一跃,人便如雨幕里一道急闪,夹着雷霆之势跃入内殿。 那些恭立在外的各色弟子,只觉眼睛一花,一道黑影倏忽不见,但待到反应过来,人人心下皆已了然:他们的三公子陆嘲风,这个月,又迟到了…… 而内殿之中,正前方一张颇具气势的红木长椅上,一位老者正端坐着浅浅品着手里的一杯好茶。只见他须发已经皆白,一身宽大的蚕丝白袍铺展着罩在身上,更是衬得整个人凭空的有了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只是那张看上去尚在壮年的干净面容,与这一头银丝倒是有些不符了,可最令人称奇的,还是要数那人一把被削得参差不齐的花白胡子了,显然那削人胡子的剑法练得还不到家,好好的一把胡子,倒削得像是千年老山参的杂乱须子,让他看起来也多了几分可爱的气质。 然而还没等陆嘲风回过神来,只见眼前那人已十指灵活的扣了茶,甚至也没有抬眼看一看他,就只悠悠然道:“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闻言,陆嘲风一阵头皮发麻。那种如同叫他拿几个铜板去街上买棵白菜似的语气,每听一次,连脚趾头都能抽搐两柱香的时间犹不能止。然而这次更糟,来得太晚,连究竟是要去做什么事都没来得及听见。可是,他这边还没开口发问,那边老头子已经一个白眼抛过来,起身就要离座了。陆嘲风抬头看着那一把年纪,却连胡子都被人削得乱七八糟的老头,内疚心起,忍了忍,干干脆脆应了一声:“是。” 于是乎,老头子心满意足的起身走了。 于是乎,内殿里剩下的另外三个人,目光意味不明的望过来,那其中的怜悯之意就如同西天佛祖望着一只跪在地上为了一粒碎米兴奋得手舞足蹈的蝼蚁,只是陆嘲风不是蝼蚁,因为他是忧伤得要手舞足蹈了…… 其实也只是短短的一瞬,那三人中一个身着宝蓝色羽缎长衫,眉目俊朗的少年即扬声向殿外道:“今日师训已经结束,诸位领了师命,各自散去吧。” 那一句结语暗蓄内力,以保证连同外堂那些耳目尚不灵通的普通弟子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于是话音刚落,便听得殿外众人齐声应道:“是。”旋即众人已经整齐严谨又不失速度的悄然退去。 不消片刻,待殿外所有人退尽,那个宝蓝色少年举步走近,抬手拍了拍陆嘲风的左肩:“上次你在边境救的那几百个逃兵,我已经拣了些精壮的送去久默山了,最近一个月,我会继续负责的,至于你……”他又重重拍了拍陆嘲风的肩,眼神无比悲怆的继续道:“不要想太多……” 陆嘲风闻言有些哀怨的望着那个江湖上人人称道亲和仁爱的北问公子莫虚问,心中不祥的预感眼见着就要变成了现实,不由语带凄凉:“北师兄……”然而话还没问完,右肩又被人轻轻一拍,他皱眉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绛紫色龙纹长袍,头戴冠玉,腰别绿玉萧的少年温和一笑:“事情办不好也没关系,下个月的十五,记得按时赶回来,不要再迟到,就好。” 只是这一番温言相劝,听得陆嘲风手指头都抽搐了。且不说他每一次被那老头子算计,众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临走还不忘加一句:“我赌你这次肯定迟到。”上下一派全然无事的样子,单说他数次历世,身犯大小绝境掰着头发丝都数不过来,可没有那一次,他会束手无策办砸过任何一件事情。 那么这一次……陆嘲风咬咬牙,不再看其余三人溢满怜悯的眼神:“说吧,这次又是派我去什么龙潭虎穴了?” 他问出这句话时,已经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良好心理准备。但是,以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良好心理素质,还是被对面那个目光最冷,由始至终未出一言的墨袍少年短短两个字刺激得连头发丝都抽搐了。 听完那个只有两个字的回答,陆嘲风只是觉得,那家伙的衣服可真是黑啊,黑的连手指头都快看不见了,要不是有那一张白净的脸衬着,真是黑得像从墨缸里捞出来一般了。其实历世十数年,或者终其一生,陆嘲风再也没能遇见另外一个那样肃穆的少年,像是即使一身红绸,也能让他穿出如同披麻戴孝一般冷冽的风采。 而此刻,那少年就只是开口,用与以往并无不同的简短而有力的语气,淡淡道:“青楼。” 第十三章 画舫赏雨 这一日的洛阳,在正午晴好的天幕里突兀的下了一场来历不明的雨。 街上商贩纷纷收拾摊子准备找个地方好好躲雨去了,于是偌大的长街,喧闹了一阵之后,声势也就小了。 陆嘲风策马漫步于淅淅沥沥的雨中,也不撑伞,衣服已经湿透了,竟恍若未觉。 刚才那个冷得可以冻住一座活火山的家伙说了什么?是青楼吧。好像南师兄也说了,近日武林有些来头的门派中都陆续有弟子中了什么莫名其妙的蛊毒,心智尽失,只听那个躲在暗处操纵的人差遣。一时之间,各门各派武典秘笈甚至门派机密都有不同程度的外泄或遗失,素来平静的江湖,就这样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是了,早先不是还遇上了一个目光呆滞行动迟缓的彦门中人吗,当时只是有些疑惑,不想这疑惑人人都有,却要他陆嘲风身先士卒。 而最让人不能接受的还是北师兄的话,那些迷了心智的人,大多都是与青楼中的什么女子有染。可但凡知道底细的人不是那些已经迷晕了的名门弟子,就是那些青楼女子本人,然而究竟是哪家青楼,哪位女子,来路是什么,手段是什么,目的是什么,有多少人谋划,有多少人参与,涉及的是江湖内斗还是朝廷纷争,等等问题,所有人一无所知。 那个死老头,不会是让我寻遍每一家青楼,会遍每一个姑娘吧?陆嘲风再一次哀怨了…… 雨又下得大了些,空荡的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赤乌缓缓迈着步子,连眼神也变得迷茫了。它的飒露紫,还是跟着那个冷得诡异却极为守时的东辰公子段惊辰的金云纵一起神仙眷侣了。要不是它去得晚了,那个可恶的家伙,哪会有钻空子的机会,于是赤乌也哀怨了…… 一人一马,衬着凄凉的雨中街景,倒真是贴切了不少。 也正是在这时,前方隐隐约约走来一个身着紫衣的女子。那紫色的身影缓缓行来,只轻盈的遮了一把小巧的油纸伞,然而漫天大雨,却绝没有一分一毫溅在她的身上。 陆嘲风轻轻拍了赤乌的头,马儿就停下来,静静等着那紫衣女子走近,然后看她完满的撑着纸伞欠身施了一礼,好听的声音在暴躁的雨幕里清丽如同凤鸣:“陆公子,可愿同鸢紫一起,画舫赏雨呢?” 陆嘲风轻笑,朗声答她:“恭敬不如从命。” 他知道要请他赴约的人其实不会是鸢紫,只是如今二人身在洛阳最繁华的长街上,一言一行,自会有不少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于是也顾不得了,或许明天,西风公子携美同游的消息就会传到那个不知在哪里偷笑的老头子耳朵里,不过至少,是携美,同游,也自是一段佳话。 陆嘲风催马行至湖岸边的时候,大雨还在漫无边际的落下。鸢紫住了步,抬手指了指湖心一艘缀满墨兰的画舫,低首道:“陆公子请。”于是淡紫色的身影缓缓退开去,也就顺势给陆嘲风让出了一块位置。 陆嘲风点头还礼:“有劳鸢紫了。”旋即纵身一踏马背,人已向湖心跃去。 本该是正午的好时光,然而因着这突如其来的雨,天边却暗了。远处是墨绿的树影和斑驳了树影的风,偶尔也有惊得不知所措的飞鸟孤零零腾空而起,但不多时,又重重掠下去。雨声未绝,落在本该宁静的湖面上,波纹激荡,声势也远比在长街上要大了许多。 陆嘲风平稳的落在湖心的画舫上,旋即便有一抹幽兰芳香夹着雨势风势一同袭来。他还是立在船头立在雨中,只是眸光澄澈,语声平和,竟寻不出丝毫淋雨的狼狈。他笑着对画舫中人道:“若是早知你要来,我便该备上几十坛好酒,与你不醉不归。” 而画舫中人也淡淡一笑:“酒已备好了,就等你来今日同醉了。”旋即挡在陆嘲风面前的一串珠帘被一股指风轻轻掀开:“既已来了,不进来尝尝这新酿的梅开玉蕊吗?” 陆嘲风也笑:“我只怕你备下的酒,不够我醉呢。”语声未毕,人已闪身跃了进去。于是他终于再次得见那个少年,只着一件极随意的白玉长衫,洒下肩来的墨发也只是被主人的一只紫玉簪松松的束在脑后,然而那样素净的白,穿在他的身上,竟仿若凭空有了夺目的华彩,让人只一眼,也就熄了俗心,断了凡念…… 陆嘲风这才看清那少年手里捏着的一只白玉杯,杯里的梅开玉蕊泛着血红的浓郁光泽,让人见了,便不由自主的想起那漫山灼人的红梅以及晚冬连绵的雪和炽热的篝火。红与白浓烈的交织在一起,梅开玉蕊,这酒,当得起这名字。 那少年抬手斟满了置在青玉案上的另一个杯子,也抬头笑着答他:“梅开玉蕊,一滴就足够醉人。” 陆嘲风顺势落座:“只是你要醉的,可不是寻常人。” 少年但笑:“寻常人,岂不比我们,自由得多?” 陆嘲风无法驳他,只见那少年缓缓举杯,眉目里似已有了几分醉意,他还是笑容温和,眸光像是包容一切的造物主:“嘲风,这第一杯,敬虚名。” 一场迷梦 第十四章 一场迷梦 这样突兀的雨,来时迫得人措手不及,少顷,便犹如鸟啼花落,去也难留。 还是那个商贩往来川流不息的洛阳城,长街上行人早已收了雨具,偶尔抬头望望一碧如洗的浩瀚长空,或许也会生出一种错觉,仿若方才的一番云雨,不过是午后小睡将醒未醒的一场迷梦,于是各人收拾了繁乱的心续,农人荷锄而去,商旅则为自己的生计继续奔波。那一场携来了片刻宁静的大雨退去,随之而起的繁华盛景,倒显得比往常热闹得更胜一筹了。 也正是在这个潮湿清凉的午后,不远处隐隐现出了一个模糊的安静身影。那是一个身着绛紫色龙纹长袍,头戴冠玉,腰别绿玉萧的少年,在如许喧闹的长街上,他只是信手牵了马缰慢步行来,然而拥挤的行路人却像是奉得什么神谕一般,不由自主的退开几步,只以虔敬的目光,远远望着这个分明通身贵气令人不敢直视,却莫名让人一见之下便心生怜意的少年。 是的,心生怜意。 那少年缓缓前行的背影已经被那匹同样缓缓跟在身后的绛紫色大马遮得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发丝衣角。然而也只是这零零星星的一瞥,看在众人眼里,也似凭空的有了几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 还未待众人细想,一匹小巧轻灵的小马便急急忙忙的掠过来,等到那马驻足停在紫衣少年身前,只见一个略略一根木簪束发,身着简单的黑色布衣的少女便疾疾掠下,抬手奉上一颗晶莹剔透的白色丸药:“二公子,该是吃药的时辰了。” 只是极轻极缓的语气淡淡道来,然而其中包含的关切之意,即便是素不相识的路人也听得分明。 那少年闻言,抬眸望过去,似是在看那粒药,又似是在看那黑衣女子,或许什么也没有在意,只是笑容温和:“墨染,北师兄要去久默山了,那里……”少年复又一笑,久默山地势凶险路途遥远,以他这样虚弱的身子,怕是此生再也无缘一见了。但他只是平和的笑着,眸光凝定,语声柔和:“我方才只是去送送他,不碍事的。”说着便抬手捏了那粒奉在墨染手心里的丸药,极随意的咽下去,仿佛这药不是为了压制他的病,而只是为了让奉药的人安心。 他咽下极苦的药,还是笑容柔和的看着她,语气似是责备:“这药误了一时半时也没关系,墨染不用总是挂心。”说着又抬手拂了拂她因为一路逆风疾行而被吹得散乱的头发,淡淡道:“我们回去吧。” 我们回去吧——自他记事起就从未远离过的那座华丽却空旷的宅子,而今,他又要回去了。 墨染也即点头,回身牵了马,并不跨鞍,只是同那少年一起,安静却默契的漫步在最热闹最繁华的街市中心,与身边无数谈笑吆喝的人错开去,却无论如何不曾融入这繁华俗世芸芸众生之中,哪怕只是一分。 他本就是个不被上苍眷顾的孩子,自幼心脉不齐,出生时即险些丧命,然而他却会继续认真的活着,或许只是为了不让任何珍视他的人难过,也即被身边的人认真细致的照顾着,不怒不喜,平静淡泊,像死一般的,活着。 若是可以,他倒是希望自己终此一生,也不会踏足久默山那个在后世史册里被叹为神境的地方,那里有杀戮有血腥,是个稍一踏足,便万劫不复的人间炼狱。只是世事总不尽如人意,即使不想,任命数翻覆如惊涛骇浪,纵使是他,也不过是一条身不由己无力挣脱的水草罢了。 街还是那条热闹的街,只是两个安静的背影,不张扬,不肆意,却不知怎的,仿佛令得苍茫天地,也在那样的瞬间静默了。 这边一顶清帐小轿缀着沾了新鲜雨水的各色花瓣向着相悖的方向行着,轿里一个妩媚的女声婉转响起:“喜儿,这便是四方洛门的南塘公子了吗?”一句话呼气如兰,听的人若是男子,恐怕连骨头都要酥软了。 于是一个伶俐的小丫头赶紧接口:“姑娘若是看上他了,喜儿这就去拜上名帖,请他来长乐坊一叙。” 听得这话,那轿中女子似是发怒的娇嗔道:“臭丫头,净会瞎说,青楼那样的地方,他岂会去得?”她顿了顿,玩味的挑弄着指间一缕洒下来的发丝,喃喃道:“只不过……四方洛门,可是有不少有趣的故事,还没有人来讲给我听呢。” 那小轿轻纱半掩,随着轿门铜铃的一颠一颤,醉人迷梦的娇声笑语便随着铃音一同清脆悦耳的传来。路人听得痴了,再一恍神,那轿子早已经行得远了…… 第十五章 惊鸿一现 街景在午后醉人的光晕里恍得让人有了不真实的触感。这感觉便像是沙漠深处的行路人走得疲了,却也没有水,抬头裂进眼里的是一望无尽的风沙和避无可避的灼人日头,忽的有几滴蒸出身体的汗水流进嘴里,而唇舌早已经尝不出腥咸,便也就顺势润了干涩的喉头,欣喜的以为天降甘霖,可笑尚不自知…… 不过,这里是洛阳。 随着雨势戛然而止,这本不宽裕的小湖里,画舫也就渐渐的多了。远处莺莺燕燕柳琴琵琶的奢靡之声遥遥漫过来,娇媚的歌声时远时近渺不可寻,便也随着金石馔玉不经意的晃花了闻者观者的耳目凡心。 闻着这般碎人心骨的声鹤吟哦之音清晰的传入耳中,陆嘲风噙在唇角的笑意便也就凭空的又浓了几分。他极随意的抬手仰头饮尽手里一杯诱人的腥红,分明已经醉了,双眸却清明如同初时那东海遗落人间的墨珠,更仿若碧海千年的黑暗隐忍,只为的今日惊鸿一现,也就自是光华流转灿得不可方物。只听他复又笑道:“你敬了耳中虚名,敬了目中实景,甚至也敬了这湖,这树,这雨,这燕子金鱼,却怎么就独独,不敬我呢?” 偶尔远处几句飘渺的清词顺着雨后清凉的风散进各人耳中,那既痴又怨的女子悠然唱来——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然而后面的句子渐渐远了,或者是闻者不忍了,终是听得不那么真切了。 而斜卧在那张偌大青玉案另一旁的那个只着一件极随意的白玉长衫的少年,闻言也径自起了笑意。他低头品尽手里残留的半杯梅开玉蕊,长袖一挥似是要再去斟酒。 地上已经闲闲置了几个空了的白玉碎金酒壶,那少年抬手握住唯一的一只尚立在案上的白玉壶,本是翻腕倒酒,却忽的怔了怔。 陆嘲风抬眸看那少年怔怔的神情,笑意也就更浓——那最后一壶美酒,竟被他们堪堪的饮得尽了…… 也许是梅开玉蕊果真醉人,也许是他们本就求一个今日同醉,那少年怔了一瞬,眸光竟也似是有些散了。 不远处适时的飞来了一只扇着纯白色羽翼的大鸟,那鸟悠然越湖而来,从容优雅的姿态,不若是鸟,倒像是亲临人间的瑶池仙子了。也不过片刻,只见它极悠闲的收翼落在一只置在青玉案的白玉杯上,不惊不惧,安然而立。 陆嘲风玩味的抬手举了那只杯子移至近前,略有醉意的眸光已经散得看不清它了。可是那鸟竟也不飞不动,待到移得近了,方才看清那鸟衔来的一枝桃花,傲然吐蕊,开得正是恰到好处。 那个似是有些懊恼的白衣少年也即抛了手里的酒壶,眸中带笑道:“嘲风,你醉了。” 陆嘲风也不理,只是目光定定微皱眉头,似是极认真的看着那张绑在白鸟右翼上摊开来的小小字条——那字实在是很小,字的主人像是每一笔都画在了相距极小的空隙里,只是短短几个字,模糊在一处叠加在一起,要想分辨,倒也着实不易。 那白鸟也即跃下杯子,稳稳落在白衣少年正前方,定定看着他,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期盼已久的嘉奖。 那少年似乎是看到了一抹白色飘然至近前,也就抬眸望过去,待看清那只长途跋涉而来的缭鸽以及它的桃花和右翼上的字,即像是极熟悉那字一般怔怔念出来:“折一枝尚在含苞的新桃,那么,到你面前的时候,也就该开了。” 第十六章 渔火星光 那少年念得极轻极缓,待他念至最后一个字,远处一个身着紫衣的女子也已经追着缭鸽淡然跃至近前。她缓步迈过来,小心的绕过地上闲置的几个零散的白玉壶,目光触及那少年指间一枝开得正当时的新桃,心下即已了然。 她望着那若有所思的少年,他的发丝此刻已经被掀帘而入的风吹得有些乱了,然而他也似是未觉,眸光里醉意更浓,修长的手指轻柔的把弄着那支桃花,白皙的指尖与嫣红的桃花,也如那新酿的梅开玉蕊一般,有着白与红的淡淡交融,衬着将落未落的晚夕霞光,美得倒是有些不真实了。 鸢紫还在静静的看着他,平素的他从不曾真的醉过酒,而此刻他的眸光散了,清澈的眸子竟像是沾染了雾气,不经意的也晃花了她的眼角眉梢。 他还是怔怔望着指间的那枝桃花,似是没有看见她,似是喃喃自语,然而字句极是清晰的传入鸢紫的耳中,还是一贯平和的语气:“她写这些字,该是用了很久吧。” 天幕也就在这样的时刻完完整整的暗下来了,西边模糊的日的轮廓已经微不可见了。 鸢紫没有答,仿佛过了很久,也仿佛只是片刻,他抬手解下缭鸽右翼上那张小小的字条,眸光晃了晃,也即喃喃的似是说给自己听:“她不知道,我看了这样小心翼翼的字,会心疼。” 偶尔有风,自湖的那一岸跃来,只是片刻,也就低低掠开去,湖水被吹得皱了,点点渔火星光,也就瞬时一波一波遥遥的恍得看不真切了。 鸢紫抬手极认真的点了画舫里的几盏雕花碎金灯,望着那少年的目光也带了几许心疼,她低低的告诉他:“公子,她写这些字时,心里应该是极欢喜的。” 然而那少年似是什么也没有在意,只是把弄着那枝开得夺目的桃花,语气里有了淡淡的叹息:“新桃开得再好,她也看不到……”旋即他又摇头,“既然你看不到,为什么还要我来看呢?” 不知是什么时候,又有旖旎的词句伴着女子幽怨的语声遥遥的传来——自从分别后,每日双泪流。泪水流不尽,流出许多愁……那歌声时断时续,像是唱词的女子时而展袖而舞,时而低首而愁,到是也给这个静谧的夜晚平添了几分奢靡的味道。 鸢紫恍不可闻的轻轻唤他:“公子……” 那少年像是终于听见了什么,继而舒眉一笑:“若是靛蓝在就好了,我突然很想念靛蓝的曲子了……” 鸢紫看着他云淡风轻的笑意,还是喃喃唤他:“公子……” 公子,你若是想念朝儿了,就回去吧。朝儿要的,也许不是你去哪里寻药来治好她的病,她只是想让你回去吧,毕竟,新桃已经开了。 鸢紫不经意的抬首定定地望着桃花坞的方向,微微蹙眉,然而也没有再说什么。 那少年抬眸望着空空的白玉壶,自顾自问着:“酒呢,我要醉一场。” 第十七章 青衣小厮 “公子,你已经醉了。” 鸢紫柔声劝慰他,旋即屈膝跪坐在那少年一侧,抬手利落的几个指法点在他的额上,还似是在喃喃的说:“公子,你不该醉的。” 那少年微微瞑目,又再张开,眸里的散乱也就随着那几个指法消得一分也不见。他不想醒的,然而抬眸望着鸢紫的时候,复又一笑,这笑容平和宁定,又仿若是那个包容万事万物贴近苍生的造物主,远处渔火斑驳灿若霄天银汉,只是在那个淡淡轻笑的少年面前,这样的渔火,也就黯淡无光了。 他只是笑着说:“谢谢你。” 即使他不想醒,他还是要谢谢她。 鸢紫低首不语,似是再也不忍心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眸子。 又有晚风掀了珠帘遥遥的吹进来,那风径自带了几抹莺歌燕舞的脂粉气,然而停在那少年身前,竟像是羞怯了一般,连他的衣角也不敢有半分觊觎。 他似是未觉,只回身望了望不远处的陆嘲风,旋即又微微一笑:“鸢紫,去把他也叫醒吧。” 然而语声未尽,画舫突兀的被什么东西撞得摇了一下,还未待众人反应,只见一个模模糊糊的绿色人影跌跌撞撞的跑进来,随着那人凌乱的步子,这小小的画舫也就左摇右摇像是将倾未倾的烛火。 那人一路晃过来,掀了帘子,一个趔趄,重重绊倒,好巧不巧眼见着就要摔在陆嘲风身上。 然而那人似是不甘,落地的瞬间脚步微错,堪堪避过陆嘲风,又再费力撑掌,照着这番应变,若是在平地上,即使人已经摔下来,也断不至狼狈出丑,可惜这是在画舫上,她一番折腾下来,鸢紫刚刚点好的几盏雕花碎金灯此刻也就摇摇欲坠了。 那人刚要撑掌,一盏燃着烛光的碎金灯应声而落,眼见着就要砸在她的头上。然而她下落的身子已经收不住了,无奈抬手一挥扫落烛灯,人也就直直的向眼前的青玉案跌去。 也就在这时,陆嘲风似是被这人的动作吵醒了,睁开疲惫的眼皮,就看见一个绿影直直的跌过来。旋即本能似的伸手极随意的接住那人,轻轻一带,她就径直跌进他怀里。 随着那盏碎金灯尖锐的落地声划破这个本来安静的夜晚,那跌在陆嘲风怀里的人挣扎着爬起来,因为一路疾行本就凌乱的头发衣服,也就越发的凌乱不堪了…… 她极不甘心的一拂乱了的头发,再一拽扯开的衣服,怒气冲天的吼他:“我……我自己能行,用不着你出手。” 陆嘲风也像是并未察觉那人的怒气,还是像半醒半醉似的淡淡笑着叹息道:“我很容易就办到的事,真是难为你了。” 她听了,又羞又气,正待再说什么,一旁鸢紫已经低低斥她:“竹绿,不许再闹了。” 竹绿闻言,像是恍然记起自己是要来做什么事,于是一个原本好看的小姑娘此刻已经抽搐成了一根结结实实的绿黄瓜,再细看去,那张本该白净的脸上深深浅浅似是点了几抹朱砂印记,那样的形状与位置,莫非是,唇印? 再复看去,竹绿今日分明是做了一个青衣小厮的打扮,她捡起地上一顶被撞到角落里的青冠帽复又戴在头上,这才记得喊出声:“公子……我这辈子,再也不去青楼啦——” 胭脂印记 第十八章 胭脂印记 闻言,众人又是一怔。 竹绿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胭脂印记,眼看连五官都要纠结在一起了。她还是不停的喊着:“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说着,还似是大难不死一般侥幸的抚着胸口,而趁着夜色,那张模糊了几道朱砂印的脸,倒是添了些许说不出的娇美。 她还在自顾自说着,鸢紫已经利落的收拾了地上的一片狼藉,复又拿出自己的紫纱巾小心的替她擦干净脸上的几道红印,这才道:“说吧,又惹什么祸了?” 竹绿闻言即委屈的看着她:“不是我,不是我,这次真的不是我。”她说着还怕鸢紫不信似的又伸手扯了扯她的紫纱巾一角,这才又道:“我拣了一间看上去最文雅的别来春半阁,可是还没来得及踏进去,就被门口一群女人给推进去了……”竹绿说着,像是心有余悸,不自觉的抬手又狠狠的抹了一把早就干干净净的脸颊,继续道:“进去以后就更糟,先是被一群涂了几层脂粉的女人围在一起动手动脚,接着又被一个不知是哪里来的达官贵人给看上了,说什么也要我去给他陪酒……好歹我也是个翩翩公子啊,这种事……这都不算事,最后他们别来春半阁的花魁居然要陪我共度良宵,我还没来得及反对,一群巴巴等了一晚上来捧场的男人就先打起来了……”竹绿掩着明显受了巨大惊吓的胸口,几句话断断续续才总算说完。 鸢紫听到这里,也略略带了笑:“所以你就趁乱逃回来了?” “谁说的,我那不是逃,只不过是暂时饶了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人的命。” “那他们倒真该谢谢你了,若是依你往常的性子,现在呆在别来春半的只怕该是遍地惨不忍睹的活死人了。” 竹绿闻言,似是没有听出这话里的几许责怪,便也高兴的回身望着对面的那个自始至终安静微笑的少年:“公子,这一次,你要怎么奖我?” 那少年看着这个一身男装却轻灵出挑的小丫头,便也笑着答她:“就奖你好好留在这画舫上睡一晚吧。”说着,又抬手捡了青玉案上的那只缭鸽,继续道:“朝儿来信了,明天一早,你就带着这只缭鸽一起回桃花坞去,记得告诉她,我很快就会回去。” “朝儿姐姐来信了?她自己写的吗?那一定是用了很久吧?”竹绿一连串问着,那少年也就微笑着看她,眸光宁定,不染尘埃。待她说完,他也即淡淡的答:“她不想让旁的人担心,也就自己写了,其实,这样也好,她可以做的事,就自己来做吧。” 竹绿闻言,本能的点了点头,又即摇头:“不对,我为什么要回去,公子尽管写封回信就是,不用担心朝儿看不见的,桃花坞的众位姐姐,都可以念来给她听啊。” 说到这里,鸢紫已经不忍了。她记得那个少年眸光散乱喃喃低语的样子,他心里的疼惜,从不曾说给任何人听,然而那一瞬的恍惚,那浅浅几个醉酒后不加掩饰的句子,她既听了,也就真真正正的懂得了。 她于是轻声开口,似是怕惊扰了休憩在画舫四周的游鱼一般道:“竹绿,公子自是不想朝儿为难,你听话便是。” 然而那少年却淡淡挥手:“竹绿说得也对,倒是我想得多了。”旋即取了近旁的一把乌骨折扇,抽了其中两根扇骨,再用一根将几个简短的字刻在另一根上,那字虽不大,刻得却极深,这样,朝儿收到信,也就该读得出了吧。 竹绿看着那字,喃喃的读:“新桃吐蕊,不日当归。” 第十九章 达官贵人 那只翻山越岭而来的缭鸽也似是听懂了主人的意图,几个步子闲闲迈过去,径自衔了那根扇骨,两翼一展,悠悠然掠起,也就飞得远了。 陆嘲风还是极随意的斜在青玉案上,眸光随着那只缭鸽渐远,也就渐渐清明起来。方才几人的对话没有避讳他,他自是听得清清楚楚,朝儿,真是个有趣的人…… “嘲风,你醒了?”正当他凝眉沉思的时候,不远处一个好听的声音似是关切的响起,他也即转头懒懒的看着他:“听上去,桃花坞,可真是个好地方。” 那少年淡淡一笑,不经意的看了一旁已经自知失言正在悄悄吐舌头的竹绿,也即答他:“若是你得闲,自去看看也好。” 这句话说得极轻巧,像是许诺随便添一件衣,加一餐饭一般,然而竹绿听了,竟是不服气了:“公子,桃花坞里可从没有去过外人。”她故意把“外人”两个字咬得极重,说完还像是为自己能报那人刚才羞辱她之仇而沾沾自喜。 可是陆嘲风俨然根本没有在意她的话,还是懒懒的答:“既然如此,你就破例吧。” 那少年听了,复又一笑,也不再答,只是自顾自道:“我一路行来,听到大大小小的门派都有弟子因为招惹青楼中人失了心智,泄了门中机密,既是这样,我猜嘲风一定会去亲自查清楚吧。” 陆嘲风闻言,怔了怔,像是已经了然,又抬头看了看竹绿,正色道:“谢谢你。” 竹绿见他难得认真望着自己居然还好言道谢,不由皱了皱眉:“我不过是贪玩贪得多了,顺便去青楼惹祸了,有什么好谢?”说到“青楼”,她又抬手抹了一把白净的脸颊,这才又道:“我去打听了,别来春半的一个姑娘说,最近她们生意每况愈下,这才招了人,拜了帖子,请些达官贵人前来捧新近花魁的场子,据说她们生意不好的一大部分原因,就是不远处的长乐坊新到了一个舞姬,好像叫凤凰儿,人美舞美处处美,有钱的客人,就生生慕名而去了。” 竹绿说着,素来玩世不恭的目光竟然起了愤怒,不知是愤怒那凤凰儿抢了别来春半的生意,还是气她一身本事竟然沦落烟花柳巷,更或是气那些有几个钱就自以为要风得风要姑娘有姑娘的什么达官贵人,总之越是说下去,眼中的愤怒就越是浓得像是融进了这漆黑的夜幕。 她本就是生在桃花坞,长在十里碧湖的孩子,自幼接触的人事物早就使得她不经意的有了随性肆意的性子,所以这等事自然是自己做不惯,也见不惯别人来做的。 见她暗自咬牙发怒,鸢紫自是懂得缘由,也就轻声提醒她:“竹绿,那凤凰儿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竹绿闻言,也即点点头:“听说那人极爱听江湖故事,若是有客人能讲上几段她能满意的故事,这一夜风流也就有着落了。”她说着,目光里的怒意不减,反而愈加浓烈了:“明明是一场见不得人的金钱交易,竟还要打着这样风雅的名号,难道拿不出银子,只凭几个什么故事,就有这等好事掉在自己头上?那帮成日追随凤凰儿石榴裙下的男人,真是糊涂得可笑。” 竹绿径自不满的嘀咕着,一旁那个一直并未开口的白衣少年听到这里,也即笑着望向陆嘲风:“竹绿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是不是白忙一场,接下来,就要看你了。” 头牌花魁 第二十章 头牌花魁 天幕已经暗得让人连近旁之物也看不分明了,而远处画舫游湖的兴致却正到酣处。 不时有哪家头牌姑娘的一只簪子或是一条纱巾趁着夜色跌落清寒的墨湖,又或是哪家少爷乘兴抬手倾了几杯美酒,旋即也就淡得如同水墨画的剪影,来时无迹,去时也无踪。 陆嘲风几纵几跃重又踏回岸上,那样出尘的身姿借了夜色遮掩,便也暗得失了踪迹。 他跃至岸边,又即转身,不远处依然是那条平淡得仿若不经世事的画舫,点点微弱的烛光透出来,像是淡淡描摹舫上不经意勾勒的几簇墨兰。 陆嘲风不知不觉轻叹一声,也就收了心思,含指向不远处吹了一声响哨。 这夜的月色极是不好,几许乌云遮天蔽月而来,连同淡淡星子,也消弭得不剩分毫。 但是,这样的夜却也能极好的隐匿各人的行踪,既适合那不怀好意的人施蛊迷人心智,也适合想要了解真相或者追踪各门隐秘的江湖弟子四处追查,更适合陆嘲风这样做事不着调的人躲在暗处自娱自乐顺便探听什么有趣的消息。 于是他慵懒的一笑,赤乌已经闻着哨声疾驰而来。那样高大的马披了夜色,也即模糊得像是看不见摸不着一般,连寻出那马鞍马缰在哪里也要费些思量。然而陆嘲风不同,他的赤乌虽按着必要的标准配上了完整的鞍鞯,但也许是他不舍得用缰绳勒它限制它,亦或是赤乌从来足够听话,那些在他看来可有可无的东西,自然也是从来不需用的。 陆嘲风听那马蹄声渐渐近了,也不多想,纵身向着那马一跃,人就顺势骑在了赤乌宽阔的背上。 “赤乌啊,这么久才赶回来,又去哪里撒野了?” “嘶——”赤乌一声长嘶,不知是回答了什么,也即带着那人行得远了。 这夜没有风,乌云层层叠叠覆在天幕上,也许是正午那雨的余波未尽,这样深的夜色,让人觉得,再一场倾巢而出的雨,似是马上就要来了。 陆嘲风并不急着催马,那一人一骑缓缓行在洛阳璀璨的长街上,混杂着行人,也自有一种悠然闲适的快意。 再往前行,还未见着长乐坊门前的大红灯笼,那阵阵叫好声随着弦乐和金玉环扣的叮当声相和着已经沸沸扬扬的传过来。 陆嘲风抬手轻轻拍了拍赤乌的头,待那马停下来,径自一跃,也就下了马。 即使夜已深了,那乐声丝丝入耳,带着些许欢愉,些许奢靡,只是听得,却也似是那人那舞近在眼前,只需抚掌而赞,再多的言语,便也都作枉然。他回手牵了多余的马缰,也似入乡随俗一般,缓缓的走,由着赤乌跟在身后。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出手的时候,他需要等,等那凤凰儿一舞尽兴然后邀着哪个识趣的江湖俊杰单独去听故事的时候,才是最适合他去确定她究竟是不是他要找的人,或是顺便查证她的底细的好时候。 夜已深了,赤乌也缓缓的走着,它走得缓,倒不是单纯的因为习惯了跟着陆嘲风的步子,而更多的是,折腾了一天,它也实在是累了,眼见着再走几步,那一人多高的大马就要软软的趴倒了…… 陆嘲风似是觉出了什么,也没有回身,只是把它带到长乐坊偏门的一处角落里,然后淡淡一句:“好好睡一觉,等我叫你。”人就松了缰绳跃上长乐坊的二层厢房了。 近处歌舞还在继续,他一边跃上厢房,一边暗叹:那舞,只是听得,就已然足够醉人了,那么,那人呢? 第二十一章 妄称英雄 也许是楼下太过热闹抢了客人,也许是厢房的布置恰巧是要凸显出暧昧朦胧的味道,总之照进陆嘲风眼中的二层厢房,不仅空荡荡的不见一丝人烟,甚至连烛光都显然暗了淡了稀疏了许多。 他径自从窗棂上跃下来,夜色正浓,身姿又极轻,借着寥寥烛火,这轻灵一跃突兀现出的挺拔身影,自是无人看清,也无人理会了。 其实,这样倒是极好。 陆嘲风悄然勾起一抹笑意,人就一阵烟云似的淡淡消弭在暗处,准备静观其变了。 也正是在这时,楼下歌舞不知怎的突然停了。只听一个粗犷的男声像是带点愠怒的响起:“我说凤凰儿,咱弟兄几个捧了大半夜的场子,只凭这几段歌舞,就都给打发了?” 闻言,附和声就是一片:“凰儿姑娘,你这舞跳得也自是世间难求,可光凭几段舞就想打发人,只怕在座诸位也是不服吧。” “就是就是,这舞若是再跳下去,你的腰不疼,我的心可是该疼了。” 底下众人本是端着架子,只是旁敲侧击无关痛痒,然而此言一出,竟也霎时惹来一阵放肆的大笑。 可是若再细听,那笑声里分明还夹杂了一个极媚极娇的女声,她淡淡笑了几声,也便开口:“无端的让诸位哥哥担心,倒是凰儿的不是了。” 只是一句话,说得极缓,然而那娇那媚也就更是千回百转直入人心,叫人只是听了,也觉骨酥肉软,就差一跤跌在地上了。 众人闻言,连刚刚的大笑都顾不得了,怔愣了片刻,便已有反应快的抢先道:“如许夜色,如许佳人,若是不求,便是他日能成一代翘楚,也妄称英雄!”那说话之人语气极是豪迈,倒像是面前的佳人早就是囊中之物,他已势在必得一般。 “说得好!”另一个男声也即响起:“今日凤凰儿说什么也得挑一个像样的领上二楼厢房去,也不枉弟兄几个大半夜的枯坐这一场。” 话音一落,众人自然又再一阵附和。 那女子语带几丝委屈,却依旧婉转如甘甜润水一般道:“几位哥哥皆是英杰,若是让凰儿挑出一个,可当真是为难我了。”她顿了顿,几分踌躇撩人心神,又继续道:“凰儿初来乍到,哪见过这等架势,不若我就来抛个纱巾,哪位哥哥好心捡来还我,就请他去厢房尝尝几日来亲手调的一壶竹叶青可好?” 可好?自然最好。 一条纱巾抛出去,底下人自是由他们抢得热闹。既不会顾此失彼将来有麻烦落在自己头上,还顺道挑拨几个离间闹出兄弟相残的戏码来白白看一场热闹。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除了她自己,只怕没人闲得住了,当然。也包括那个手忙脚乱哭着喊着不要砸坏东西的鸨母了。 陆嘲风还是隐匿在暗处,然而唇角那抹笑意,借着这一片嘈杂的长乐坊,更是浓得要迷人心,迷人眼了。 楼下的闹剧还在继续,随着一阵桌椅翻砸声闷闷传来,最初那个粗犷的男声已经乐呵呵的响起:“看还有谁来跟俺抢纱巾,这凤凰儿的纱巾,可是你们能抢的?”众人毕竟也自诩英杰,眼见着那小子衬着推翻几排桌子手脚利落的已经把纱巾递到凤凰儿手里,也不再多说,暗地里咬咬牙记住与自己作对的几个臭小子,偷偷盘算着今日吃的这亏怎么补回来,面上也自是讪讪然,只几句大差不差的“兄台真是好本领”或者“恭喜兄台抱得美人归”也就各自请辞散去了。 那大汉见众人走得尽了,眼前这美人自然也就没有别人跟他抢了,自是兴冲冲抬手扔给老鸨重重一袋银子,迫不及待的问那一直站在身前笑意殷殷的人:“凰儿小姐,厢房在哪,咱们快些去吧?” 不得好死 第二十二章 步步生莲 随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楼下传上来,陆嘲风听得出那走在最前的轻盈步子像是极自在一般步步生莲婀娜多姿,相比之下,随后跟来的粗重步子倒是因为急切而显得杂乱无章了许多。 也是这一晃神,那个娇媚的女声重又响起:“这位哥哥,里边请。” 随着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句子,厢房的门被一只纤美的手拉开了大半,恍惚间有一束光直直刺进来,使得原本暗淡的屋子一瞬之间现出了完整的原貌。 一张木桌,一张屏风,一张大床——匆匆一扫,所有可以入眼的大件摆设也就寥寥几件,于是陆嘲风矛盾了,先是赞叹自己目光如炬一挑就挑中了长乐坊花魁的闺房,然而还没赞完,就被屋子里简单至极的布局深深伤害了——没有传说中的衣橱衣柜,难不成要他堂堂西风公子去风尘女子的旮旯里蹲墙角吗? 旋即他就明白了,这样的摆设,既简单随意,又基本杜绝了有心之人的埋伏暗算窥视,倒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不过,也只是“基本”杜绝了而已。 陆嘲风是谁,撇开江湖上那些玄之又玄的神话传说不谈,好歹也是如假包换的西门浮天的入室三弟子啊,且不说武学天分造诣加上名师指导个人勤奋,单是历世十年身经大小人兽战役无数所积累起来的经验和应变,就足以令当今江湖,前辈汗颜,后辈羞惭了。 此刻,他无望的扫了一眼那张足够宽大的丝绒缎面凤凰织锦雕龙盘文檀木床,一咬牙,如同赴死一般,极悲壮惨烈的钻了进去…… 然而也只是一瞬。 那厢房的门静静的被人拉开一条缝,光束散进来,旋即渐渐扩大,只见一个穿着金丝绣鞋的女子已经先一步迈了进来。客人还未吩咐,她就已经迈进来,这样的慢待,还真是…… 陆嘲风一边使出当年对付猛兽搜索猎物时灵敏的耳朵所用的,足以隐匿自己呼吸吐纳的独创心法,一边悲愤的感慨,这样的角度,看到的最多也不过是那人的嫣红裙角,不禁开始好奇,这样的女子,即使慢待至此也不见那男人有丝毫不满,又该是怎样的一幅绝妙容貌啊。 不过,说到容貌,当今世上,只怕没有人能及得上…… 随后那个粗重的男声便急迫的响起:“凰儿啊,什么竹叶青就不必摆出来耽误时候了,不如……” 那女子清妙的一笑,也就顺势打断他:“哥哥急什么?”说着,只见她裙角一动,轻点足尖,整个身子便凑到了那男人身上。 屋子里的烛光恍不可闻的晃了一晃,密封的屋子,没有风,自然让人觉得多了几许说不出的沉闷。 陆嘲风无奈的缩在床下,正小心的掩藏自己的衣角,听到这样的声音,已经在心里把四方洛门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一个不落的问候了一遍,当然,最主要的一个,自然是他那完全不靠谱的师父。 然而待他刚想到那个死老头还未来得及问候时,只见那女子已经缓缓的从那人身上移开来,这一个简单的移开的动作,足尖微顿,裙角不扬,只是缓缓与那人拉开一段距离,然后她依旧娇声道:“臭男人,凭你也敢来打我的主意。” 一语未尽,她已经倏忽的转身,径自悠闲的坐在自己软绵绵的大床上,语气一冷道:“从现在起,给我狠狠的掌嘴。” 初闻此言,陆嘲风一怔,但闻那男人果真听话的一掌一掌对着自己毫不客气的抡起来,这难道,是迷了心智吗——他要找的人,竟然得来全不费工夫。 只这一念转来,陆嘲风已经敏捷的从床下钻了出来,眸里慵懒的一抹笑意未尽,也就开口笑道:“凤凰儿,等你等得好苦啊——”语气也自是如同以往那般懒洋洋像是出来晒晒太阳,而手指一动,未待有人开口,指风过处,余下的两个人已经被他点住不能动不能语了。 看来,她是并不懂武功,也许除了迷术还一无所长,如此一来,倒是方便多了。 陆嘲风眯眼打量面前的人:一身红裙,金线缀边,又用极巧的绣工在红裙上勾了九只神色各异的金色凤凰,整个人纤腰皓腕,墨发朱唇,再衬上姣好的面容,或者说,再衬上这张姣好的床,还真是能让人一见倾心。 不过,陆嘲风可不在那些人的范围里,他只是听得那个几瞬之前还言笑妍妍的女子下一刻就像是换了一个冰人,心里就忍不住赞叹:女人还真是可怕又麻烦…… 第二十三章 不得好死 那个一身锦绣红妆的女子虽被陆嘲风出手点住,目光里的怒意却是不言而喻。 被人这么盯着,当然也不是第一次,记得最清楚的是他十七岁时被师父派去边关增广见闻,临近国境交界的时候正巧遇见四散躲避战祸的流民。当时那些流民走得久了,身上的干粮盘缠也就用尽了,他和赤乌一路行着,本也不想插手这些琐碎的杂事,怎奈不远处一个怀抱婴孩的女人哭着争抢身边一个男人手里的最后一个馒头,由于哭抢得太过激烈了,生生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围观——不用说,本就极窄的路,就这样,又被人给堵了…… 那时的他才只有十七岁,听得那男人其实是这妇人的丈夫,竟然不顾妻儿死活,又兼那女人口口声声一字一句对着那男人哭喊“你不得好死!”于是陆嘲风心领神会的一抬手,那男人就极其悲壮的不得好死了。 只是举手之劳。 陆嘲风本还随口一句“不用谢”,可话还没有说出口,那妇人就似恶狗扑食一般张牙舞爪的朝他扑过来…… 他当然不是个施恩就要图报的人,就连每次出手,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安心,顺便还能找点乐子,所以对于恩将仇报这样的事,虽不赞同,但绝不是见着了就要义愤填膺气得内伤还兼咬牙切齿。只是那样凶狠绝望怨毒愤恨的目光所带来的冲击,这一辈子,也许他都难以真正的忘记。 也是那时,他大概知道,那男人,即使再不济,也都是那女人的丈夫。如此乱世,一个没有丈夫还带着孩子的女人,又该如何自保,如何求生呢?所以她恨她的丈夫,恨到巴不得他死,但是,他终究不能死。 也罢,陆嘲风看着眼前怒得眼睛都要凸出来的美人淡淡一笑:“我没什么恶意,就是想带你去个地方。”说着,伸手轻而易举的把那个僵坐在床上的美人抱起来,略一施力,已经无声的震开窗户,带着她一跃而下了。 乌云不知何时已经聚得多了,远远近近的天幕一片肃穆,兴许不多时,一场大雨就要不约而至了。然而这样的夜色,对于想要隐匿行踪的人来说,真是再好不过。 陆嘲风足尖点地,恍若无声,低头只见赤乌正趴在地上睡得极是香甜。 他当然还不想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就只是轻轻唤它起来,然而,他记得叮嘱过它“好好睡一觉,等我叫你”,可是显然,那马就只记住了半句,并且是前半句…… 陆嘲风气结,一时收不住,已经一脚踹了上去。 他还是知道分寸的,那一脚看着凶狠,也确实极痛,但他可以对乌云发誓:绝对没有伤到它身上半根骨头半斤肉。可是俨然赤乌不知情,平白的挨了一记截云腿,立时长嘶一声一跃而起,成功的让自己清醒过来,同时成功的让长乐坊的护卫也一起跟着清醒过来…… 陆嘲风发誓,他讨厌打人,尤其是打自不量力的人。于是看那群护卫一边跑过来一边还白痴的问“前面是什么人?站住”时,已经乖乖的骑上赤乌的背一溜烟跑远了——他可不想万一被惹得恼了下手重了再一不留神打死几个,这真是…… 然而,他这么想着,人家护卫们可是全然不知,眼见着那人跑得远了,不由分说各自扯了自家马匹的缰绳,一个纵身,已经骑着马直追出去。 本来,以赤乌千里马的资质,躲几个寻常护卫的寻常劣马不成问题,只是其一,赤乌刚醒,全身骨头都还是松的,其二,它还是被主子的截云腿给踹醒的,且不说浑身疼的不想使劲,单是看他居然对它下毒手,它就成心不想让他轻轻松松就把一群护卫给甩了,当然其三,也是最重要的是,陆嘲风眼见着那群护卫敬酒不吃吃罚酒,心里仅存的那点怜悯之情早就烟消云散了,他虽然自己不想出手,但是不代表,他就没有办法让他们吃尽苦头。 想到这,他眸中已经带笑:你们可不要怪我啊…… 瑟瑟发抖 第二十四章 瑟瑟发抖 陆嘲风一面抱着全身僵硬的美人,一面小心的控制着赤乌的速度——既不能快得把紧追不舍的人给甩得远了,也不能慢得被人给追上平白的惹麻烦。 赤乌只是随着主人的意图不快不慢的行着,突然觉得身上一重再一轻,陆嘲风借力一踏,已经跃到了头顶一株千年古木的茂密枝桠里,借着夜色和那树的枝子,竟是完完整整的隐去了身形。 赤乌一顿,终于反应过来,背上那人临走前还留了一句极卑鄙的话:“领他们去洛东别院,顺便找金云纵报仇啊——” 这话说的真轻巧。 陆嘲风看着赤乌听话的一路朝洛东别院跑过去,不由自主复又看了一眼那几个紧追不舍疾行而去的护卫。他知道上个月段惊辰刚从久默山回来,想必这个月会呆在自己的别院休养生息。于是这一眼望着那些渐行渐远的护卫们,已经略略带上了叹息。 话说段惊辰是什么人,尚在幼时便被那在位的君王以莫须有的罪名诛尽了九族,据说是皇帝听闻段府上有什么神乎其神的珍宝便一时起了贪心,怕人不给,生生的灭了人家满门。亦或是朝堂上有人觊觎段老爷子位高权重刚正不阿,怕自己以后没有什么油水可捞,顺便就上了一个言之凿凿的折子。说是中饱私囊吗?可是当日抄家问罪,偌大的一个段府,竟连一根像样的银钗都找不出,更别说是成箱的绫罗绸缎成串的珍珠玛瑙了,都是妄想。 然而经过是什么并不重要,段惊辰得了西门浮天所救,到底是一心想着怎样报仇怎样雪恨长大的,且不说为了报仇刻意学来的各种折磨人不见血的诡异方法,单是十数年来练就的冷硬心肠残忍手段,就令得这几个一同长大的兄弟汗颜了。 陆嘲风突然又记起尚在四方洛门时那家伙冷得像座冰山似的两个字:“青楼。”初听这几个字时只是觉得,这个家伙可真是黑啊。虽说他们四个算是一同长大,但毕竟从小各人都有各人自己的事要忙,先不说别人,单是陆嘲风自己就成天被罚去这个沙漠那个冰山的来回折腾,其实真正见面的时间是极短的。 不过提到青楼,陆嘲风一阵手脚发麻——眼前这个长乐坊花魁可是正在自己怀里僵立着呢,其实不用看也知道,那人的脸色也一定差到极致了。被人这么怨恨着,倒也无妨,只是,没有了赤乌,带个大活人飞檐走壁的,可真是个体力活。他站在树上悲哀的想着,此时连看一眼那几个正在赴死的尸体的兴趣都没有了,只一个纵身,两个人一同向树外掠去。 这夜湖上的画舫还是一派洛阳的繁华气象,本是兴致正浓的时候,天幕却突的沉了一沉,一道急闪像是擦着人的脸颊劈下来,下一刻几声惊雷怒吼着在耳畔炸响,疾风趁势夹杂着岸上的石头树叶肆虐而来,于是一场大雨就这样不合时宜的浇了那些个临湖赋诗的才子佳人满脸满身,本来平静的湖面上一时惊嚎声大作,听着倒像是要与天边的惊雷一较高下了。 鸢紫小心的放下了画舫上的珠帘,又抬手剪去几根乱了分寸的灯芯,这才淡淡对竹绿道:“今天闹了一整天,也该累了,这里有我,你去睡吧。” 竹绿闻言,极真挚的摇了摇头:“紫姐姐,你一个人守着,我不放心。”说着还不经意的抬头望了望帘外潺潺不绝的雨和不时亮如白昼的急闪,一张俊美的小脸眼看就要挤出水来了。 鸢紫轻轻叹气,也不再劝,只是伸手把那个有些瑟瑟发抖的小人抱进怀里,喃喃哄她:“竹绿,别怕,有我呢。” 帘外适时又有一道惊雷呼啸着砸过来,竹绿缩了缩身子,紧紧闭上一双漂亮的眼睛,不再多说,只是静静的听着,可究竟是听雨,听风,还是听雷鸣,只怕连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也正是在这时,珠帘轻微的晃动了一下,待竹绿睁开眼睛,只见一个满身是水,头发上还夹杂了几许枯枝残叶的人抱着一个同样满身是水的女人正坚定的迈着步子踏进来,画舫微微颤了颤,旋即一切如常,而这时竹绿还认不出,那个狼狈至极怒目圆睁眼看要吃人的女人,竟然就是那个被她一阵叹惋极是看不惯的长乐坊花魁——凤凰儿。 第二十五章 略尽绵力 陆嘲风抱着凤凰儿极随意的踏进来,这番闲适淡定,让竹绿恍然觉得那人该是这画舫的主人,而自己,倒成了误闯别人家门的客人了。 客人?竹绿一晃神,旋即反应过来:“喂,不要忘了,这里谁才是主人。” 他听了,脚步没有停,把怀里的美人放在青玉案上,略带嘲弄道:“这就是你仰慕已久的凤凰儿,今日得见,是不是觉得三生有幸呢?” “凤凰儿?”竹绿一惊,看来自己是猜得对了,他既然带她回来,那么她就果真与江湖上那些迷人心智的无头案子有关了。这才把目光转到那个姑娘身上来,只见那人一双美目此刻已经睁得就要目眦尽裂了,嘴唇被她自己咬得青紫,再加上因为一路奔波配上浇头而下的这场大雨,好好一个姑娘,狼狈的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 竹绿抬眼瞪他:“说,你对人家做了什么?”她抬眼瞪他,这才看清眼前站着的这个墨衣少年——一身衣裳已经湿得透了,头发上挂着几片残缺的烂叶子,还不停的滴着水,偏偏那一双眸子倒是越发精亮得像是夜幕里的孤狼,竹绿奇怪,怎么每次见他,都有一种把他当成某种野兽的冲动? 陆嘲风听见竹绿的话,也不解释,只是反问她:“你家公子呢?” 话音刚落,未待竹绿毛毛躁躁的答话,鸢紫已经淡淡接口道:“公子听闻洛东长着一味急需的草药,故此亲自去了。” “洛东的草药?”陆嘲风一怔,这个句子的重点,俨然压在了“洛东”两个字上。 他若是去了洛东,按时间来算,赤乌正好也带着那几个自不量力的护卫赶过去了吧。万一他一时不忍出手相救,又万一段惊辰一时公道一视同仁,这下可好,两个人打起来,以后结了梁子,他还真不知道应该帮谁是好。 竹绿见他神思已经飘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故意大喝一声:“陆嘲风,快回神,你的美人叫你了!” 陆嘲风一怔,知道自己已经点了那人哑穴,她断不会轻易出声,也就带笑看着竹绿:“你在叫我啊?” 竹绿略觉这话听着怪异,但是也没多想,又继续道:“你就打算这么晾着她?” 陆嘲风无奈的耸肩:“严刑逼供这种事,真是我的大忌,你知道的,我可从来都不欺负女人。” 这话说的极诚恳,可话音刚落,一声惊雷闷响,雨势一时收不住,又下得更加肆意了一些。 竹绿轻笑:“你看,连老天爷都不帮你,若是你刚才站在外面,估计已经被那雷给劈成焦炭了。” 陆嘲风也笑:“就是怕雷劈,才没有着急把人带回我那不远万里的家,知道你们在这儿,我就直接把人带来了。” “你要我们帮你逼供?” “只是打听点有用的消息而已。” 竹绿看着他笑得有些不怀好意的眸子,又再看看一旁已近很久没有开口的鸢紫,鸢紫见她望过来,也就替她答:“既然陆公子信得过小女子等人,自当略尽绵力。” 竹绿一听鸢紫答应了,也不再废话,回身解了那个一直被晾在青玉案上的姑娘的哑穴,开门见山的问:“说,谁是幕后指使你的人?” 此言一出,连鸢紫都要吓住了,既没问她身份来历,也没问她有何目的,这样开门见山就问人家幕后主谋,真是…… 那人虽被解了哑穴,可是除了目光转为平静安详之外,依然还是保持着原本的缄默不语,一副以不变应万变的架势。 竹绿自然也不是好打发的人,见她不答,当即抽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来,装模作样的在那人眼前晃几下,又再极温柔的抚了抚那人白皙漂亮的脸颊,用极不舍的声音不怀好意的安慰道:“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若是有幸选在君王家,自是一代祸国美人啊。”那人安静的听着,不理不睬不答不问,只是在听到“君王”两个字的时候,恍不可察的颤了一下,旋即又恢复如常,在场几人,竟是谁也没有在意。 毛骨悚然 第二十六章 毛骨悚然 竹绿握着匕首,缓缓绕了那人一圈,虽未出声,但无形而来的压迫感,还是令那人的眼神转瞬间像是冷得没有了温度。 她绕回那人面前,复又叹息道:“不要不说话嘛。”说着抬手用刀背极轻柔的抚上那人白净的脸,又继续道:“你看这么漂亮的一张画纸,我可真舍不得画坏了,不过你说,是画乌龟好看,还是毛毛虫好看呢?”竹绿皱眉,像是在极认真的思考这个棘手的问题,而对于一个爱惜自己的容貌盛过一切的女子来说,这一番调皮得像是撒娇的话在竹绿说来,竟是带上了说不出的毛骨悚然的味道。 见那人只是目光冷冽,可连一分要招供的意思都没有,竹绿耐心的在她眼前把匕首转了一个圈,极不经意的用刀尖轻轻抵在她的脸上,复又笑着道:“我看还是毛毛虫更好,你想想看,一条长着密密麻麻触角的虫子,一刀一刀画在脸上,那些伸长到脸颊鬓角的须子,一条一条爬出来,覆盖在整张脸上,就像是爬了一脸红褐色的胡子,要是等伤口结了痂,那岂不是更妙了,黑黑的像是……”竹绿说到这儿,惊愕的住了嘴。倒不是她良心发现觉得自己这般无所不用其极的吓唬一个弱女子有什么说不过去,更不是那弱女子经不住这般无所不用其极的吓唬索性良心发现从实招来,竹绿住了嘴,鸢紫已经几步迈过来,先是捏了那人的下巴,旋即摇了摇头:“想是咬破了事先塞在齿缝里的毒丸。” “毒丸?”竹绿低唤一声,本来处在震惊中的目光已经向鸢紫望过去。 这边鸢紫望了望竹绿热切的眼神,自是知道她的心思,于是继续又道:“这毒也只是寻常烈性毒药,江湖上各派都有可能使用,还是查不出她的来历。” 竹绿闻言,略有些失落,转而又问:“那她?” “已经死了。” 陆嘲风极平静的答出这句话,眼前似乎还是那女子死前,像是要记住这些害死她的凶手一般,静静望过来的,冷到极致的目光。 他只是见她眼神冷了冷,并未有一丝痛苦或者挣扎,旋即一缕血丝自那人嘴角淌下来,他来不及阻止,一个生命,宣告完结。 这时的他,还没有亲眼见过太多的杀戮与鲜血,历世十年所见到的,也不过是些绝地险峰,凶猛野兽罢了。 他还是极不喜欢杀人,迫不得已出手时,虽看着凶狠,也尽量避开对方要害,而绝不至伤人性命。只是世事无常,不久的以后,当他站在久默山俯瞰众生臣服在脚下,当他不得已握着手中的朔魂剑披荆斩棘所向无前时,偶尔回望来时的路,萧索肃穆,也不过是只余一抹还未吹散的灰烬罢了。 这时的他,看着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因他而完结,毕竟,还是会心痛的。 竹绿听他平静的答:已经死了——不是昏过去了,而是已经死了。不由得呆呆望了望那个因为点了穴道,或者因为主人不甘心就此倒下的最后一点毅力,依然僵立在青玉案上的单薄尸体,原来,一个生命的完结,真的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甚至不需要太大幅度的动作,只是恍不可察的咬咬牙,或者只是眼神里流露出一星半点的寒意,没有太多的复杂仪式,甚至来不及等到别人心存不舍的挽留——就这样结束了吗? 第二十七章 凄凄婉婉 画舫外的雨势又大了些。 竹绿收回一时恍惚的心思,转头看了看陆嘲风,又看了看鸢紫。她平常总是张口闭口就要取谁的性命,可是实际上,她把人整治得求生不得倒是不在话下,但真要论起杀人,她还是从没试过的。 鸢紫看着她,只是道:“这人如此决然,又如此小心,想必也不会在身上留下什么线索,若是趁事情还没闹大就还回长乐坊,神不知鬼不觉,倒是也不会惹多余的麻烦。只是……” 陆嘲风接口道:“只是青楼素来凉薄,没有利用价值的人,被抛尸荒野,也不是稀奇事。”他看着鸢紫,转而道:“长乐坊在洛阳也有几十年声誉,我相信那里与凤凰儿的幕后不会有太大关系,但是,我必须回去,唯一的线索在那里,还有一个被迷了心智的江湖人也在那里,最不济,我把他扛回来,看看传闻中那迷药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也好。” 竹绿闻言,点点头,想说一句我也去,但见舫外几道急闪夹着惊雷迎面扫下来,忍了忍,只一句:“要是那人也不在了,你就空手回来,我不会笑你的。”语声未尽,连同青玉案上那个僵立的尸体,也一并消失在雨幕里了。 这夜的雨真是极肆意的,远近湖面上的渔火星光已经全被打得碎了,零零散散的花瓣叶子被这凌厉的雨势砸下来,凄凄婉婉,竟似带了些红颜易逝的怅然。 竹绿暗暗咬牙催动内劲,一艘看似简单的画舫,就施施然的无风自动了。 “竹绿,公子的吩咐可不要忘了。”冷不丁一句话淡淡传过来,竹绿谄媚似的一笑:“我哪敢,就是这雨太大,可不能吓坏了我的墨狮子和你的紫玉聪啊。” “所以不如带着两匹马去看看洛阳夜景?” 闻言,竹绿眨眨眼睛:“哎呀,紫姐姐,还是你最懂竹绿的心,你不说,我都不知道,原来洛阳还有夜景可以看啊。” 鸢紫看似随意的扫了她一眼,还是语声淡淡:“再推几下,这画舫就要撞在岸上了。” “啊?”竹绿还未多想,已经本能的纵身飞掠而出,人还未站定,不期而至的大雨就结结实实兜头浇了一身。她心有余悸的回身看了一眼完好无损的画舫,见鸢紫早已经凝起内劲拖着它直愣愣的停住了,不由一怔:“紫姐姐,你又吓唬我。” 鸢紫也一笑:“原本公子要你留在画舫上真是对的,你这样子,不添乱就算好了。” 竹绿撇撇嘴,迈步在岸上的丛林里一阵翻找,待看见一只伸在外面来不及抽回的蹄子时,不由一笑:“墨狮子,就你会找地方。”说着扯了蹄子把那匹被雨水冲刷的浑身油亮的黑马拉出来,再向身后一挥手:“反正也淋湿了,不出去溜溜可就亏了。”旋即一翻身爬上马背,复又笑道:“紫姐姐不用担心,我这就去,马上回。”说着眨眨眼,人就一溜烟跑远了。 随着一阵风飘飘然掠起,乌云被吹得懒懒动了动,旋即雨势一收,也就淅淅沥沥的像是要停了。 竹绿心思一动:不知公子的药,到手没有呢? 凄凄婉婉 第二十七章 凄凄婉婉 画舫外的雨势又大了些。 竹绿收回一时恍惚的心思,转头看了看陆嘲风,又看了看鸢紫。她平常总是张口闭口就要取谁的性命,可是实际上,她把人整治得求生不得倒是不在话下,但真要论起杀人,她还是从没试过的。 鸢紫看着她,只是道:“这人如此决然,又如此小心,想必也不会在身上留下什么线索,若是趁事情还没闹大就还回长乐坊,神不知鬼不觉,倒是也不会惹多余的麻烦。只是……” 陆嘲风接口道:“只是青楼素来凉薄,没有利用价值的人,被抛尸荒野,也不是稀奇事。”他看着鸢紫,转而道:“长乐坊在洛阳也有几十年声誉,我相信那里与凤凰儿的幕后不会有太大关系,但是,我必须回去,唯一的线索在那里,还有一个被迷了心智的江湖人也在那里,最不济,我把他扛回来,看看传闻中那迷药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也好。” 竹绿闻言,点点头,想说一句我也去,但见舫外几道急闪夹着惊雷迎面扫下来,忍了忍,只一句:“要是那人也不在了,你就空手回来,我不会笑你的。”语声未尽,连同青玉案上那个僵立的尸体,也一并消失在雨幕里了。 这夜的雨真是极肆意的,远近湖面上的渔火星光已经全被打得碎了,零零散散的花瓣叶子被这凌厉的雨势砸下来,凄凄婉婉,竟似带了些红颜易逝的怅然。 竹绿暗暗咬牙催动内劲,一艘看似简单的画舫,就施施然的无风自动了。 “竹绿,公子的吩咐可不要忘了。”冷不丁一句话淡淡传过来,竹绿谄媚似的一笑:“我哪敢,就是这雨太大,可不能吓坏了我的墨狮子和你的紫玉聪啊。” “所以不如带着两匹马去看看洛阳夜景?” 闻言,竹绿眨眨眼睛:“哎呀,紫姐姐,还是你最懂竹绿的心,你不说,我都不知道,原来洛阳还有夜景可以看啊。” 鸢紫看似随意的扫了她一眼,还是语声淡淡:“再推几下,这画舫就要撞在岸上了。” “啊?”竹绿还未多想,已经本能的纵身飞掠而出,人还未站定,不期而至的大雨就结结实实兜头浇了一身。她心有余悸的回身看了一眼完好无损的画舫,见鸢紫早已经凝起内劲拖着它直愣愣的停住了,不由一怔:“紫姐姐,你又吓唬我。” 鸢紫也一笑:“原本公子要你留在画舫上真是对的,你这样子,不添乱就算好了。” 竹绿撇撇嘴,迈步在岸上的丛林里一阵翻找,待看见一只伸在外面来不及抽回的蹄子时,不由一笑:“墨狮子,就你会找地方。”说着扯了蹄子把那匹被雨水冲刷的浑身油亮的黑马拉出来,再向身后一挥手:“反正也淋湿了,不出去溜溜可就亏了。”旋即一翻身爬上马背,复又笑道:“紫姐姐不用担心,我这就去,马上回。”说着眨眨眼,人就一溜烟跑远了。 随着一阵风飘飘然掠起,乌云被吹得懒懒动了动,旋即雨势一收,也就淅淅沥沥的像是要停了。 竹绿心思一动:不知这个时候,公子的药,到手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