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河村纪事》 引子 沙河村,位于沙河西岸的一个拐弯处。由于受沙河水流的影响,村子中间凹,两头翘,呈半月型。沙河村以西不到三里路,就是沙河镇。村子南边有一条宽阔的公路,穿过沙河大桥,向东直通市里。过了公路往南走,用不了十分钟就是沙河公园。这个小村子,除了东面临水 ,其他三面已经被镇上的开发区包围了。 一 晚上九点多钟,村的东北角上走出一个人来。他走进杨树林,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后又慢慢走上河提,在一棵老柳树下坐了下来。 三月半的晚上,风还是有点凉。他把夹克衫裹了裹,两臂交叉抱在胸前。夜幕笼罩着村庄,笼罩的沙河,他看到月光下沙河瘦得像一条带子,泛着磷光,蜿蜒南去。村南的公路上,不时有汽车掠过的声音传过来,汽车的灯光被树林过滤,忽忽闪闪的,让人觉得别扭。 他随手拽了一根狗尾巴草,掐去穗儿,放在嘴里嚼着,嚼出了一丝清苦的味道。 抬头看看天,夜空晴朗,蓝得透明,月亮比月牙大一点比半月小一点,但很亮。像每次见到月亮一样,他感到它是寒冷的,是冰凉的,这种凉能够透心入髓,让他的发抖。 他叫于二水。他的名字有个典故。他爸大老于当年给他起名的时候,请韩瞎子算过,韩瞎子说,你的这个儿子五行不全,命中缺水,大老于想这可不好,姓于,鱼缺了水可不是好兆头,遂问缺几个水,韩瞎子说有两个水就够了。于是,大老于就给儿子起名叫于二水。 于二水刚刚在家里和他妈生了一顿气。 吃晚饭的时候,于二水无意间说起,明天要到老钉子家去帮忙。他妈就像对“老钉子”三个字过敏一样,立即紧张起来,问去他家干么,帮什么忙。于二水便有些后悔,心想不该在家里提老钉子的事。他妈这两年就像鬼附了体一样,满眼都是别人的毛病,整天发邪火,也不知道她那些邪火是哪儿来的。 于二水在镇上打工,是金沙河电器商场的技术员。下午回家的路上,碰上了老钉子。老钉子叫住他说:“于二水,你不是会修电器吗,我家的音响老是不出正音儿,抽空你去给我看看。”于二水痛快地说:“行,明天上午吧,明天上午我休班。” 全村子里的人,于二水最恨的就是老钉子。不过,于二水不是那种心里有事说在嘴上、挂在脸上的人。 于二水轻描淡写地对他妈说:“他家的音响坏了,让我去看看。” 他妈一听就急了,瞪着眼睛,指着于二水的鼻子叫起来:“你不能去,你去我打断你的腿!” 于二水耐着性子说:“这些事情你别管。好歹人家也是长辈,红口白牙地求我,我能驳人家的面子?” 他妈更火了:“他是长辈?狗屁!他是长辈能把你打成那样?妈那个腚的,全村你给谁家帮忙我都不管,就是不能帮他家的忙。” 于二水把筷子一摔,脖子一梗,说:“我的事你少管!” 他妈一巴掌就煽了过来,实实地打在于二水的头上。 于二水也恼了,把头拱过去。“让你打,你把我打死算了。” 他妈还要打,于二水的父亲大老于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他妈就顺手给了大老于一巴掌,骂道:“你滚一边去,家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大老于人高马大,二水妈这一巴掌再重也重不到哪里去,可他顿时就蔫了,嘟囔着说:“你说,这叫什么人呢,你说。”他离开饭桌,果真就坐到旁边的沙发上去了。 于二水已经红了眼睛,他站起来,吼叫着:“妈,在家里你不能总是这个样子,我爸是你能打的人吗!” 二水妈没接这个碴儿。她出溜到地上,一边哭一边絮叨起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能打洞,老的是个窝囊废,小的也这么没骨头,我还活个什么劲呢……呜呜……人家把咱揍了个半死,老的屁都不敢放一个,我还指望小子报仇十年不晚,你都二十五了,没有胆子,不去报仇也就罢了,还要去舔人家的屁股沟子,让我这老脸往哪儿放呀……呜呜……” 于二水的心里烦透了。看着妈哭天抹泪的样子,他鄙视她,厌恶她,这个老女人,如果不是自己的亲娘,他早就一脚把她踹到一边去了。不过,他又有点可怜她。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过去想拉她起来。“好了,起来吧,你除了撒泼,又懂得什么?” 他心里的一些事情,是不能和这个女人说的,也不能和他爸说。见妈赖在地上不起来,他就自己走出来了。他要静一静,想一想。 坐在河堤的老柳树下,透过杨树林,于二水望得见村东南角上的那座院落——老钉子家。 想一想,事情已经过去十三年了,那时于二水只有十二岁。 放学了,太阳还老高呢。于二水,小钉子,还有小柱子,相约着到河滩上去打棒。那个时候,河滩上的沙子细细的,暖暖的,光着脚丫子跑在上面非常舒服。 他们在沙滩上画了一个三尺见方的框子,叫做“家”。然后开棒,小钉子最小,让给他先开。小钉子把棒——拇指粗细,一扎长短,两头削尖的一截小木棍——放在“家”门口,用一根两尺来长的棒棍子,敲一下棒尖,在棒跳起来的瞬间,用力把棒打出去。三人开过棒,小钉子打得最近,只好挨罚。于二水先罚,把棒放在“家”门,轻轻一磕,棒高高跳起,一棒棍子扫去,棒远远地飞走了。小钉子跑过去,抓起棒,朝着“家”的方向,使劲投了过来。如果投进了“家”,罚人的就变成了被罚的。棒如果压了“家”的线,也算进“家”。但于二水这一棒打得太远了,小钉子投回来的棒,离“家”门还有十来步远呢。小柱子接着罚。这样,于二水打一棒,柱子打一棒,不一会就把小钉子罚到二百米以外去了。小钉子在沙滩上跑过来跑过去,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就有点耍赖了。本来棒落在什么地方,就要从什么地方往回投,他却要往前跑上一段再投。于二水最看不上这样的人了,生气地说:“小钉子,来不起别来,不兴耍赖的。”小钉子说:“你们比我大,合起伙来欺负我。”小柱子说:“我们怎么欺负你啦?”小钉子说不上怎么欺负他了,恼羞成怒,把棒扔在地上说:“我不玩儿了,”扭头就要走。于二水说:“小钉子,今天你走了,以后就再也别和我们玩儿了。”小钉子就怕别人不和他玩儿,立马回过身来,说:“那,我们得重新开棒。”于二水说:“让给你。” 于是,他们重新开棒,结果被罚的还是小钉子。小柱子是小钉子的远房哥哥,打起棒来却毫不留情,每一棒都打得很起劲。于二水想,光罚小钉子也没劲,他见棒离“家”有十多步,就故意漏了一棒,好让小钉子在“家”门口有机会逮一把柱子。小钉子见机会来了,抓起棒来瞄了又瞄,向家“丢”过来。于二水明明看到,棒离“家”还有两三寸的样子,却不料小钉子跑过来用脚悄悄一碾,把棒碾到了线上。 于二水就火了,气冲冲地说:“小钉子,你真不是玩意儿。” 小钉子瞪着圆圆的小眼睛,愣是不承认,他说:“我没动,谁动谁是你儿子,那是风吹的。” 于二水:“你是不是你爸下的种,明明是你用脚碾的,还不承认?” 小钉子:“你才不是你爸下的种呢!你爸在秧歌队里专摸人家大姑娘的大屁股,谁不知道呀!” 于二水:“我操你妈!” 小钉子:“你妈让我操,老子都不干,滚刀肉,谁稀罕!” 于二水哪里还能忍得住,抡起棒棍子就冲小钉子的屁股打过去,打了一下不解恨,拽住他的胳膊,又照他的屁股打了一棍子。 小钉子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边哭边骂,不说人话。 事情也是凑巧了,小钉子的爸爸老钉子不知到河滩上来干啥,正好见到这一幕,立即奔过来。老钉子那时三十四五岁,又黑又壮,因为生气,两道扫帚眉紧蹙在一起,两只大眼瞪得像牛眼,腮上横肉哆嗦着。来到跟前,他不由分说,一脚把于二水踹在地上,吼叫道:“好啊,于二水,无法无天啦,欺负到我家的头上来啦!”说着,抢过棒棍子,结结实实地把于二水打了一顿。打完了,还气呼呼地说:“回去告诉你爸,让大老于找我算账去!” 于二水爬不起来了。小柱子飞快地跑回村里,叫来了大老于。大老于已经从柱子嘴里知道了大概的情况,但没想到儿子被老钉子打得这么重。他想把儿子直接背到丁家去,想了想,又罢了。背过去又能怎么样?闹一场,甚至打一场,是可以出口气,可两家以后还怎么处?一个村子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必呢!大老于还有一层心思,两家一旦闹起来,老钉子的老婆姚丽琴夹在中间就不好办了,心想还是忍了吧。 他垂头丧气地把儿子背了回去。 一见到他爷儿俩,二水妈就大呼小叫起来:“这是怎么了,二水这是怎么了?” “小孩子们打架了。”大老于顺口说。 于二水被打得不轻。二水妈让二水趴在床上,轻轻替他脱下裤子,只见屁股上青一道、紫一道,都肿了,有几道还渗出了血。 二水妈心疼得急了眼,冲着大老于发作了:“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孩子们打架能打成这样吗,你倒是放个屁呀!” 大老于铁青着脸,一声没吭。 于二水“哇”地一声哭起来,抽噎着说:“是小,小,小钉子他爸爸,他爸爸打的……” 二水妈的眼泪刷地下来了,她扯过被子给于二水盖上,又摸了摸儿子的头说:“儿啊,你忍着点,我和你爸这就找他们算账去。” 她见大老于没有要动的意思,就说:“怎么啦,你不敢去?我这是哪辈子倒了血霉,摊上你这么个东西!你倒是去不去呀?” 大老于唯唯诺诺地说:“找人家又能怎么地?咱的孩子比人家的大,又是先打了人家孩子,是咱先错了。” 二水妈怒不可遏地骂:“你这是放屁!他把孩子打成这样,他还有人性没有?孩子不懂事,他一个三十多岁的大老爷们也不懂事呀?你不去,我去!”她不肖地哼哼一声:“你真行,你真有种,世上竟有你这样的男人!” 二水妈抄起一把菜刀,气呼呼地冲了出去。大老于想拦又没敢拦,只是嘟囔一句:“闹吧,闹吧,非闹出大事来不可。” 于二水清楚地记得,他妈这个帐没有算成,出门不久就被邻居们给劝回来了。吃晚饭的时候,他妈爬到房顶上,朝着丁家的方向,高声叫骂了一番,直到骂哑了嗓子,才算出了心窝里的这股恶气。 夜里,父母都睡了,于二水没睡,不是不想睡,是睡不着。他的屁股和后背很疼,火辣辣地腾。后来,他又觉得冷,四月的天气盖着厚棉被他还是觉得冷,冷得他浑身冒汗。他头上蒙着被,下巴抵在枕头上,他看到了透过窗户铺在床上的一块月光。他把枕头拱到这块月光里,翘起头,看到了月亮,他感到月亮是冰做的,要不然,他怎么会这么冷呢!他知道嫦娥奔月的故事。在这之前,他喜欢一个人趴在床头上或站在院子里,静静地望月,猜想吴刚长没长胡子,树上结不结果子,玉兔像不像自己养的小白兔。也许这晚的月亮对他的刺激太深了,此后他不再喜欢看月亮了,每次见到月亮他的心都会发冷。 和老钉子的这个仇,于二水没有忘。当年棒棍子抽在屁股上给他制造的疼痛,制造的恐惧,制造的屈辱,就像一粒种子,深深地埋在了于二水的心里。这粒种子随着他年龄的增大,在胸膛里逐渐膨胀,早就要破膛而出了。是他自己把那些到处疯长的芽儿掰掉了,他不能让它乱长,以致于结出青涩的果子。 在这个世界上,他最恨的就是老钉子。有仇不报非君子。自己小的时候,没有这个能力,但是他有这个心。后来,他又和小钉子玩在一起,他妈曾讥讽他:“你的屁股不疼了?”他恨恨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忍了一年又一年,对丁家的人,他绝不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计较,不仅不计较,他还要做出巴结的姿态。他需要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不能因小失大,半途而废。对村里的其他人,他也是如此,无论见到谁,总是主动打招呼,谁家有事需要帮忙,他从不落在后面,当和别人发生了摩擦,他也是礼让三分。在村里,他的名声不错。 如今,十三年过去了,这个仇也到了该报的时候了。 二 第二天吃罢早饭,于二水顺着杨树林间的小道,向丁家走来。 于二水是个帅气的小伙子。一米七五的个头,短发,眉毛比较淡,眼睛不大,眼角有点下斜,薄嘴唇,尖下巴。他身着蓝地白条运动服,穿一双白色旅游鞋,看上去很精神,只是身材略微有些单薄。 丁家的门楼在村子里算是很气派的,面对沙河,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子,黑漆大门,两扇门上各嵌有一个扁平的黄铜狮子头,嘴里衔着门环。门楼的上半部分,置着一块扁,上书四个金色大字:紫气东来。进得门来,迎面是一方影壁墙,红色的瓷砖上镶着一个硕大的福字,福字是黑色的,油光闪亮。 丁家这几年是发了。村子的南边,原先是一条东西向的小土路,坑洼不平,骑自行车的人到了这条路上,得下车推着走。后来,这条路成了柏油路,不几年又被大大地拓宽了,同时在沙河上建起了一座大桥,这条路便成了横贯沙河镇、直通市区的主干道。老钉子有一个远房侄子,叫丁大柱,就是当年和于二水在河滩上打棒的小柱子,在路边有一亩多闲地。早在整治小土路的时候,老钉子不知是通过什么手段,把那块地归到了自己的名下。这条路再次拓宽的时候,他就在这块地上盖了三间房子,后来又拉起了后院,按上了铁门,红红火火地搞起了废品收购站。那些散落在公路两侧的加油站、小饭店、汽修店、小旅馆、练歌房什么的,都是后来才搞起来的。于二水不知道老钉子这个废品收购站能够收入多少钱,反正在短短几年里,丁家把原先的砖房变成了二层小搂,小钉子骑上了一万多块钱的摩托,去年“十一”还娶回家一个白生生、水灵灵的小媳妇。 过去,老钉子在村里没有什么人缘,人们都说他“事上”不行。他日子过好了,腰包里有了钱,有了钱就有了朋友,有了朋友说话办事就好使了,村里人对他的看法也变了。这两年,他走路双手就背到屁股后头了,眼睛就不再斜视了,耳朵好像也背了,谁和他说句话,他一般听不见,等人家重复一遍,他这才回过脸,“唔”一声,表示他知道了。于二水恨他,除了旧仇以外,也看不惯他这个做派。像当多大的官似的,什么玩意儿! 与丁家的院子相比,于二水那个家简直就是贫民窟了。三间砖房是二十年前盖的。前年,在家后又盖了三间,拉起一个小院,说是新房,不过就是用砖头垒起的一个框子罢了,那砖头还有不少是从拆迁工地上拉回来的。盖这三间新房,本来是要给于二水娶媳妇用的,可于二水的对象蓉蓉从前年拖到去年,去年又说不急再等等。其实等什么呀,不就是嫌自己家里穷吗!蓉蓉什么都好,就是这一点不好,什么都听她妈的。行就行,不行就拉到,光拖着算个什么事儿? 走进丁家大院,于二水的心里酸溜溜的。 “汪、汪、汪”,一条拴在枣树上的大狼狗,挣着铁链子冲于二水叫起来。于二水一机灵,醒过神来,在狗叫声中大声喊:“长泰叔在家吗!” 老钉子是村里人给他起的外号,他的名字叫丁长泰。他还有一个大哥,人称丁老大,在村南种着一亩几分菜地。 应声有一位妇人走出门来。这人看上去也就四十多岁,身材苗条,打扮入时,不像农村妇女,倒像在镇上上班的贵妇。这就是老钉子的老婆,小钉子的妈妈,名字叫姚丽琴。 姚丽琴一边吆喝狗,一边热情地招呼于二水:“二水来了,快到屋里来,你可是好久没来啦,你妈好吗,你爸大老于还是那么贪酒吗?” 姚丽琴告诉于二水,老钉子到收购站去了,小钉子到镇上上班去了,小钉子的媳妇苗苗买菜去了。姚丽琴对于二水说:“你长泰叔可是嘱咐我了,中午一定要留下你吃顿饭,音响能修就修,不能修就算啦。” 于二水听到长泰两个字,忽然想起一个故事来。说村里有个娘们一本正经地问姚丽琴,“听说你给老钉子改了名,不叫长泰了,叫太长了”,姚丽琴一脸茫然地说,“没有呀”,那个娘们说,“有人听到你半夜里经常喊太长了,太长了”。两个娘们就嘻嘻哈哈地扭到了一起。 于二水笑着进了丁家的客厅。客厅很大,有两间屋子那么大,正面是一溜柜子,柜子上摆着液晶电视机,音响,几盆文竹,墙上是山水风景画。靠窗的一面摆着真皮沙发,玻璃茶几。西面靠墙是几盆仙人球、蝴蝶兰,还有一盆造型别致的盆景。东面是一面墙的镜子。诺大的客厅,在农村显得是过于豪华了。于二水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不过他不适应这种环境,丁家的氛围让他莫名其妙地有些压抑感。 他要抓紧看看音响,弄完了就走人。 他原以为,音响不出正声,是他们家不会调,调一调,把音响效果调出来就行了,大不了就是线路接触不良,连抽只烟的功夫也用不了。没想到还挺麻烦,中间他又跑回家,把自己的工具拿过来,把几个松动的元件一个一个焊接好,这就到了中午饭时了。小钉子的媳妇苗苗,刚才就回来了,打过招呼,就进厨房拾掇菜去了。把音响弄好了,于二水收拾起自己的工具就要走,姚丽琴左拦右拦没拦住,就跟了出来。于二水出了大门,却正巧碰上老钉子。老钉子见于二水要走,有点不高兴地说:“于二水,怎么了,我家的饭有毒哇,请你吃顿饭都不赏脸呵?” 于二水只好折回院子。 这时小钉子起着摩托也回来了。 丁家的餐厅也有一间屋子那么大。圆桌,靠背椅,走进去就像走进了大饭店的包房。 苗苗还真有两下子,坐下没有几分钟,几碟小菜就上来了: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淹香椿,一碟小葱拌豆腐,外加一碟猪头肉拌黄瓜。老钉子招呼于二水在自己身边坐下。姚丽琴和老钉子商量说:“于二水他爸爱喝酒,要不,把他也叫来?”老钉子说:“算了,他来了,于二水就不好说话了。” 于二水这是头一回在丁家吃饭,也是头一回被当作客人招待,便有些不自然,手一会儿放在桌子上,一会儿又放在膝盖上。他知道,丁家很少请村里人吃饭,在他家吃过饭的大都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前几天,于二水看到派出所牛所长从丁家出来,脸喝得红脸关公似的,牛皮哄哄地说:“老钉子,有什么事,说,别客气。”想到这里,于二水埋怨自己不该留下来。 他说:“一点小事,实在不该在你家吃饭,让你们这么麻烦。” 老钉子说:“你以为我是为这点小事请你吃饭呀?不是地——,破音响算什么,坏了让他们拉回去换一台就是了,我就是想找个由头请你吃顿饭。你没想到吧?” 于二水确实没有想到,看来是自己把事情看简单了。那他为什么非要请自己吃饭呢? 说话的功夫,又上来几道热菜。老钉子笑着说:“咱先喝酒,边喝边聊,丽琴你也满上,满干红,小钉子你喝什么,喝啤酒,行,你给苗苗也满上干红。我先立个规矩,一杯白酒顶两杯干红、六杯啤酒,这杯白酒咱六口喝干。” 于二水忙说:“长泰叔,我酒量不行,随意吧。” 老钉子说:“哪有自己说酒量大的?行不行的喝起来再说。” 姚丽琴说:“长泰,你别这么霸道,二水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吧。” 老钉子盯着于二水,像是在考察于二水有没有这个胆气。于二水寻思,自己不喝是说不过去的,那就喝吧,反正自己半斤白酒问题不大,喝啤酒一般醉不了。于二水说:“大叔、大婶这么实在,我哪能不喝,喝!” 老钉子带头喝了三口,姚丽琴带了三口,一杯二两半的白酒就喝进去了。小钉子六杯啤酒下肚,脸就红了。姚丽琴喝了两杯干红倒没什么事。老钉子脸没红,但冒了汗,他脱下毛衣,把秋衣也从腰带里拽出来了。 苗苗忙完热菜,在小钉子的身边坐下来,看着于二水妩媚地一笑:“这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二水哥的口味,凑合着吃吧。” 于二水说:“很好,很好,辛苦你啦。”说着,端着酒杯站起来:“苗苗,我敬你一杯。” 老钉子拉了拉于二水的胳膊:“你先等一会儿。小钉子,你和苗苗敬你二水哥一杯。” 于二水只好喝了一口。喝过这一口,于二水敬酒就不能从苗苗开始了。他再次站起来,诚恳地说:“长泰叔,婶子,你们一家这么热情,让我非常感动,我敬两位长辈一杯,杯中酒我干了,你们随便。”说罢,一饮而尽,还把杯子倒过来亮了亮。 老钉子显得很兴奋:“好,江湖,我就喜欢实实在在的!我干杯,丽琴你也干喽。” 喝到这会儿,于二水想问问老钉子为什么要请自己吃这顿饭,但是他没问。老钉子想说的话自然会说,不想说的,问了也白搭,反而显得自己不大气。 老钉子自己却说开了:“于二水,咱村里岁数和你不相上下的有十来个吧?在你们这茬青年人当中,我最看重的就是你了。” 于二水说:“我不行,连个大本都没考上,上了个高职,要本事没本事,要靠山没靠山。我们这些小辈人中,还是小钉子最强,在镇政府上班,年轻有为,前程不可限量。” 小钉子见讲到自己,脸上便有了自得的神色,故作谦虚地说:“我不过就是个小公务员,让人家使唤过来使唤过去的,哪有什么前程。” 老钉子斜了小钉子一眼,哼了一声说:“他那两下子我还不知道吗,要不是我找门子托人,他能考到镇上去?” 他扭过头来,看着于二水的脸说:“于二水,我早就看出来啦,你是个能成大事的人,有心计,更难得的是少年老成。一个人如果能让人看透了,就大不了哪里去。你们这些小哥们,就是你我看不透。这些年,村里人你谁也不得罪,从不计较鸡毛蒜皮的小事,见了谁都笑脸相迎,谁家的忙你都肯帮,乡里乡亲的谁不说你好。可是,我听说,你在市里上大学的时候,把一个得罪过你的同学治了,让人家卷铺盖退了学,有这事吧?我就想,于二水这小子心大得很,如果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将来就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哈哈,我说得对吧?” 于二水低着头,看着眼前的一盘红烧肉,夹了一块放在嘴里慢慢嚼着。他知道老钉子在观察着自己,他必须掩盖住内心的慌乱,不能让老钉子看出什么来。他笑了笑,说:“长泰叔,你把我看得太深了。说实话,我从小就怕事,不愿意招惹事。我妈经常说,我的性子随我爸,太面,没点火性。我想,这样也好,一个村子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什么可计较的?我爸说过一句话,要多想人家的好处,少想人家的坏处,多想人家的好处,道儿越走越宽,老想着人家的坏处,就会走进死胡同。我爸这句话让我记在了心里。” 老钉子听了这些话,眼睛放着光,很兴奋的样子:“好!就这些话,小钉子他们谁也讲不出来。” 小钉子有点不愿意了:“爸,你别老是拿着我说事好不好?” 姚丽琴连忙打圆场:“二水,吃菜,吃菜。”又若有所思地说:“想不到,大老于还能说出那么深刻的话来。” 苗苗站起来,走到于二水身边说:“二水哥,我再敬你一杯。” 于二水也站起来,垂着眼皮说:“苗苗,我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 于二水不敢看苗苗的眼睛。苗苗的眼睛水汪汪的,睫毛一忽闪,似乎能把于二水的心魄摄进去。于二水也不敢看苗苗的身子,她上身穿的是粉红色的羊绒衫,乳房惊心动魄地凸了出来,让人难以自持。于二水暗骂自己,真是没出息,又不是没亲近过女人,至于吗!也许就是在这个时候,于二水打起了苗苗的主意。 老钉子没有理会小钉子的不快。他还要和于二水喝酒,他说:“于二水,咱爷儿俩投脾气,你再陪大叔喝一杯。”于二水豪爽地说:“好,今天高兴,我陪大叔喝。”心想,你都是五十岁的人,我还喝不过你吗!说罢,端起杯子和老钉子碰了一下,一口见了底儿。 姚丽琴对老钉子说:“你别喝了,再喝你就喝大了。” 老钉子不听,一口喝了有小半杯。他夹了一大箸子菜放在嘴里,嚼了几下,还没完全咽下去,就又冲着于二水说起来:“于二水,咱今天把话说透了。十多年前,在河滩上,你和小钉子打过一架……” 小钉子见他爸又扯上他了,就不耐烦地站起来说:“你们喝吧,我上班去了。” 老钉子摆摆手说:“走吧,走吧,路上慢点。” 于二水不懂老钉子为什么会揭这块伤疤,他故意迷迷糊糊地看着老钉子,且听他说下去。 “我一见你用那么粗的棒棍子打小钉子,就急了,一急就把你打了……” 姚丽琴不满地瞅了老钉子一眼说:“你提这事干什么?真是喝醉了!” 老钉子说:“于二水也大了,话还是挑明了好。这件事我没有忘,于二水你记得可能更牢。这十多年来,你见了我总是长泰叔长、长泰叔短的,就像没有发生过那件事一样,我盖房子的时候,你来助工,小钉子结婚的时候,你来帮场,还陪着我在收购站里打过麻将。我不止一次地想,你于二水是在演戏给我看,为什么要演戏呢?你心里有事,有大事…… 于二水心头大惊,他夹的菜凑到嘴边了又掉在桌子上。他万万没有想到,素常大大咧咧的老钉子,竟然能看到自己的心里去。他不由地佩服起老钉子来,同时在警告自己,今后和老钉子打交道,千万大意不得。他诚惶诚恐地说:“长泰叔,你这么看我,就委屈我了,我不是那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那件事,你不提,我早就忘了。我那时还是个孩子,不懂事,小钉子是我弟弟,我打了他,你教训我一下是应该的,小钉子小的时候,你不是经常打得他到处跑吗?我怎会记大人的仇呢!叔,你千万不能这样看我,不然,我就没法做人了。” 苗苗大概不知道这件事,这时插话说:“我觉得二水哥是个热心人,挺厚道的。” 老钉子好像被于二水的话打动了,有些动情地说:“我也相信你是个厚道孩子,要不,我才不和你讲这些呢!说实在的,后来我想起这事,也有点后悔。咱两家,从你爷爷那辈子就很好,我和你爸你妈是从小一起玩大的朋友,过去你爸和你丽琴婶子一块在公社秧歌队里扭秧歌,两家常走动,感情一直都很好。那晚,你妈爬到房顶上骂大街,我听到了,按照我的脾气,立马会跑到你家闹上一场,是我自己感到理亏,你丽琴婶子也拉着我,我就忍了。” 于二水看着老钉子,静静地听着。心里话,你把我打成那样,你还忍了?嘴上却说:“长泰叔,别再提那些陈年旧事了。我一块敬全家一杯,祝长泰叔身体好,心情顺,发大财,祝丽琴婶子笑口常开,越活越年轻,祝苗苗早日生个小宝宝,干杯!” 老钉子一仰脖子把酒倒进嘴里,说:“我好长时间没有这么痛快喝酒了。于二水,我把话放在这里,不是醉话。以后有需要你长泰叔的地方,你尽管说,如果我能办不办,我管你叫大叔!” 姚丽琴不好意思地冲于二水笑笑说:“你看,你长泰叔真的喝醉了。” 于二水感到酒劲上来了,有点头晕恶心,面条上桌了也没吃,就告辞离开了丁家。苗苗送到大门口,说:“二水哥,有空常来呀!” 于二水坚持着走进杨树林,回头见苗苗进了门,“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三 沙河村南头,公路北侧,离老钉子的废品收购站不远,有一家网吧,名字很有意思,叫“爱无距贴心吧”。老板是个二十六七岁的性感女人,于二水叫她狐姐。于二水问过狐姐爱无距是什么意思。狐姐说两个意思,一个是爱没有距离,一个是爱不能拒绝。于二水说:“怎么都是爱呀。”狐姐说:“爱比恨好啊。” 于二水时常光顾这家网吧,有时是看新闻、查资料,有时是聊天。这天晚上七八点钟,于二水走进了“爱无距”,撒眼一看,四排电脑都占满了,除了两三个是本村的学生,其余都是外来打工的小哥小妹们。他不由得感叹起来,一个单身女人,又没人帮衬,能把生意搞得这么火爆,本事不小呢。他看到了里面的狐姐,隔着老远就开起了玩笑:“狐姐,你今晚这么迷人,不想让老弟活啦!”狐姐喜眉笑眼地说:“二水兄弟,你怎么才来?,要真想你姐姐早来呀。”二水说:“什么时候你把我迷疯了,我就赖着你不走了。”狐姐说:“你是大知识分子,我可供不起呀。” 于二水今晚过来,是想和“风流浪子”聊聊。“风流浪子”叫刘酷,是于二水读高职时的同班同学,他住在市区,两人难得见上一面,在网上两人也有段时间没聊了。下午两人在电话上说了几句,约定晚上好好聊聊。于二水见一个位置也没有了,就犹豫着想离开。狐姐见状,风一样地飘过来,拉着他的胳膊,体贴地说:“我办公室里还有一台,你过去吧。” 狐姐的办公室洁净而又雅致,空气清新还有股淡淡的香味,一张小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上趴着一只毛毛熊,老板台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开着,电脑的桌面上是一张狐姐的照片,山美水美人也美。狐姐把他送进来,说了句“你玩吧”,就带上门出去了。 狐姐是个离了婚的女人。前几年她从外乡嫁到沙河村,一心一意地帮着自己的男人做生意,小日子富得流油。没想到,那个男人把生意做大了,把心也做野了,自己在外眠花宿柳,反而对狐姐疑神疑鬼。他经常不回家,回来就没事找事,又打又骂,狐姐忍着,经常以泪洗面。后来,他把一个女人的肚子搞大了,甩给狐姐十万块钱,狐姐没哭没闹,就把自由还给他了。离婚后,狐姐租了路边上的这套房子,开起了网吧。看来,她生活得还是有滋有味的。 默想了一会儿,于二水便打开了qq。“风流浪子”的头像焦急的晃动着,同时发出“吱吱”的呼叫声。 风流浪子:你小子干什么去了,马上给我上来。 风流浪子:有个靓妹约我k歌我都没去,让我在这傻等着,你真不够意思。 风流浪子刘酷有个好爹,在市政府办公室当主任,刘酷高职毕业后很简单地在民政局谋了个闲差。这小子游手好闲,吃喝嫖赌玩,基本上不干什么正事。但是这小子很聪明,又讲义气,于二水与他同学三年,相处得不错。 于二水给自己起的网名叫“零度水”。 零度水:哥儿们,我来了。 风流浪子马上回应,两人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来。 零度水:你最近在忙什么? 风流浪子:我没什么忙的。哦,前几天我和几个哥儿们出去逛了逛,到九寨沟去了,果然是名不虚传呢,那山那水简直是绝了。电视剧西游记还记得吧,一开头唐僧师徒四人牵着马过河的那个镜头多美呀,就是在那儿拍的。 零度水:去这一趟得花不少钱吧。 风流浪子:有机会,你一定要去看一看。不多,六千多块。你别跟我谈钱,钱是什么?是数字,是纸,花出去才叫钱,懂不,哥们儿! 谁不想游山玩水好啊,谁不会花钱呀,可是,我能和你比吗?你的钱花出去才叫钱,我想花出去,可得有啊!想到钱,于二水就憋闷得慌。如果我有钱,应该把那几间闲着的房子和院子好好收拾一下,添置几件像样的家具。如果我有钱,应该多往蓉蓉家跑几趟,孝敬孝敬她爸她妈,再给她买几套时兴的服装,然后把婚事办了。如果我再有钱……唉,想这个干么! 零度水:你小子这次出去,没累着吧,我是担心你那小身板啊。 这小子是个花花公子,上初中时就制造了一起桃色事件,他爸不得不给他转了学。上高一时就开始谈对象,给他爸惹了不少麻烦。上职高时,他学聪明了,不再招惹女同学,而是到那些唱歌的洗浴的地方去鬼混,常常夜不归宿。 风流浪子:那边的女孩子确实够味。你知道,我这人脸皮不算太薄,也不算放不开,但要和那些小妞比,差远了,自愧不如啊! 零度水:没带回一两个来? 风流浪子:现在没带,不过我担心呢,一年以后,出来几个找我认爹的就麻烦了。哈哈,胡扯的。小哥,你现在怎么样,还好吧? 零度水:还凑合,给人家打工,一个月拿一千多一点,按说混个温饱没问题,可是我得还账,为了供我上学,我爸借了一万多,后来盖房子,这个钱一直没还上,从我一上班就开始还,现在快还完了。 风流浪子:你什么时候被钱难住了,我借给你,你听明白了,是借,不是给。 门,轻轻响了两下,狐姐推门进来了,瞄了一眼屏幕,笑嘻嘻地说:“和哪个小妞聊上了,这么投入?可别陷进去呀。” 二水同样笑嘻嘻地说:“放心吧,不会的。” 狐姐从桌上的光盘盒里找出一张光盘,带上门出去了。风流浪子“吱吱”地呼叫起来。 风流浪子:干什么呢?说话呀! 零度水:对不起,和朋友说了几句话。上学的时候,你帮过我不少,不到万不得已,我哪能再找你呀。不过,我现在快看到希望了,听我老板的话儿,有提拔我的意思,如果我能当上个部门经理,工资至少能拿到两千,到时我一定请你撮一顿。 风流浪子:好,我一定去。 零度水:老婆没换吧,准备什么时候办事呀? 风流浪子:靠,你怎么像我老爸呀。老爸就是这么说的,刘酷,你准备什么时候办事呀。表情还特严肃。也难怪他急,房子早就买了,紧靠海滨公园,去年夏天就装修好了,花了十多万,老岳父也和我讲过,我们什么举行婚礼,他什么时候送给我们一台车。可我想再玩两年,一结婚,有个老婆管着,就没这么自由了。 哼,好事全让这小子摊上了。 零度水:你给我说实话,你就没什么愁事吗? 风流浪子:哪能没愁事呢!不过我这人向来是知足常乐。我老爸说过,我们这代人完了,独生子女,一结婚就拥有两个家庭的财产,就是什么也不干,一辈子也花不完,因为缺乏生存的压力,所以我们及时享乐,不思进取。他不止一次地威胁我说,如果我再这么浪荡下去,他老了,就把财产捐给慈善机构。我才不信呢,他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他舍得捐出去?再说啦,我以后还不给他生个孙子呀,他不看我还不看他孙子呀。 零度水:你爸说的有道理。 风流浪子:我认真回想一下,从小到现在,我确实没出过什么力,可是吃喝玩乐什么也没拉下。有时我也想,自己去闯荡一番,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下,末了总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咱毕业的时候我就想,我要自己去考,能考上公务员最好,考不上就考事业单位,如果连事业单位也考不上,我就自己去闯。结果考得不理想,我爸疏通了一下,又成了,我当然要去了,放着现成的饭不吃,去讨饭,我傻呀? 零度水:你不该犯傻,存在决定意识吗,如果我换成你,也会这样的。 于二水不想再和他谈这个话题了,他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太正常,再谈下去,他担心会说出不中听的话来。他想换一个话题,这时他想起了老钉子,这小子鬼点子不少,何不和他聊聊呢。 零度水:有件事,想请你给我出个主意。 风流浪子:说。 零度水:我非常讨厌一个人,我们一个村的,我想整治他一下,又不想和他撕破脸,你琢磨琢磨,有妙招没有? 风流浪子:你小子头顶上都是心眼子,还用问我呀。再说,你提的问题并不复杂,明的不行就来暗的,直接的不行就来个迂回,还有……稍等。电话。小哥,不能和你聊了,约我k歌的那位,还在歌厅等着我呢,我得去应付一下,下了,88。 随即他的头像就变暗了。 于二水的心情也变暗了。人的差别就这么无情地摆在了他的面前,他愤愤不平又无可奈何,也许自己苦巴苦结一辈子也过不上刘酷现在这样的生活。谁让自己没有生在城市,没有摊上一个好爹呢!他只能面对现实。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呢! 于二水和狐姐打过招呼,要回去。狐姐把他送到门口,关切地说:“你好像不太高兴啊。”二水说:“没什么,你回吧。”狐姐抓过二水的手轻轻握了一下,二水知道她这是在安慰自己。 四 傍晚,于二水身穿洁白的衬衣,外披一件咖啡色夹克,脚穿油亮的黑皮鞋,步履轻快地从金沙河电器商场走了出来。往西看看,橘红色的夕阳被一片薄云遮住半个脸,那光显得更加柔和了。他朝着沙河公园的方向走去。他要去见苗苗。 上午,于二水来上班的路上,碰上了苗苗。苗苗到镇上来,是给她的一个同乡姐姐过生日的。几年前,她和这个姐姐一块离开了本省西部山区,来到这个海滨小市打工,后又到了沙河镇,如今两人都在沙河镇留下了。于二水与苗苗约好,下午回村之前,在沙河公园门口见面。 于二水一边轻快地走着,一边浏览着沙河镇的风貌。 沙河镇不愧是省里的小康示范镇。镇政府这一片,前几年还是平的,现在已经是高楼林立了。最先耸起的是镇政府办公大楼,接着又有几栋高楼拔地而起,其势犹如雨后春笋,到处有写字楼、宾馆、商城、住宅小区在建设中,脚手架长长的臂挥舞出一派昌盛景象。 于二水走过一个开阔的广场,进了一个商贸区,出了商贸区往东南看,那一片郁郁葱葱的地方,就是沙河公园了。 在公园门口,于二水没有见到苗苗。看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差十来分钟,于二水就进了公园,在门口附近遛跶着。 “嘿,我在这儿哪!”不远处的樱花树下,闪出了身材婀娜的苗苗。 于二水快步走了过去,兴奋地说:“啊,你已经到了。” 两人顺着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小路,在绿树掩映中向公园深处走去。绕过一座假山,眼前豁然开朗,好美的一座水上的公园!水环绕着山,环绕着岛,山水之间有拱起的石桥,木桥,也有铁索桥。远望,山水相依,水色莹莹,树木葱葱;近看,水边垂柳依依,鲜花朵朵,崖下怪石嶙峋,蒿草丛生,还有大片大片的草地,草地上点缀着不知名的野花。 苗苗捡了块小石头,远远地投在水里,赞叹着:“真是太美了!”她回过脸问于二水:“过去我来过,怎么没有觉得像现在这么美呢?” 于二水笑了,回答说:“这得看你和什么人一起来。” 沐浴在落日余晖中的公园美色,让于二水生出几分柔柔的、融融的感动,这种感动又让他生出了对苗苗的关切。 “你在丁家过得还好吧?” “还可以吧。” “小钉子对你好吗?” 没想到,苗苗突如其来地发了火:“你不要提这个话题好不好?真扫兴!” 于二水的心里“咯噔”一下,他预感到苗苗在丁家也许不如看上去那么幸福。他没有再说话,陪着苗苗静静地走着。 到了一个僻静处,看不到其他游人了,苗苗便在垂柳下的青石上坐了下来。她用树枝在地上胡乱画着,幽幽地说:“我是外地人,在这里一个亲人没有,除了镇上这个姐姐,我连能说句心里话的人都没有。公公婆婆对我是不错,但他们言谈话语里,是要我感恩的,好像我嫁到丁家,是他们给了我天大的恩赐,动不动就说,你要知足,你是幸运的。我嫁到你家就那么幸运吗!我是山沟里出来的,怎么啦?就矮人一等,就必须处处忍着,让着?你还说小钉子,除了办那事,他从不把我当人看,想骂就骂,想打就打。二水哥,你看看……” 她撸起袖子,白皙圆润的胳膊上,有一个钢镚儿大的紫痕。 她说:“这是前几天让小钉子拧的。还有这儿……”她拉开衣领,忽然意识到这儿是不能让男人看的,连忙遮上,脸就红了。“……他这个人是不如人又不学人,整天光知道玩儿,一点本事没有,一点正事也做不成,还自认为了不起。我瞧不起他。嫁给他,我算倒了霉啦。” 于二水窃喜,嘴上却说:“不会吧,我看小钉子挺有上进心的。” 苗苗说:“你是不了解他。在镇政府,他本来是坐办公室的,前天让镇长赶到西北片去了。” “怎么啦?” 苗苗恨恨地说:“有个老头到镇上来上访,那天他值班,他光顾着在网上打麻将,连情况都没问,就让人家找镇长去。镇长把他叫过去,训他说,什么事儿都找镇长,镇长要你干什么用。你猜小钉子说什么?小钉子说,在网上打麻将不能强退,强退了要扣五十分。镇长说,那你回家打去吧,明天不要来上班了。他爸听说后,当着我的面就踹了他一脚,连夜就去找镇长,镇长就让他到西北片一个村里蹲点去了。” 于二水忍耐不住地哈哈笑起来,笑过之后一想,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信息,就问:“蹲多长时间?” “不知道,还不得蹲几个月呀。” 于二水别有用心地说:“这不苦了你了吗,独守空房,你受的了吗。” 苗苗睁着圆眼定定地看着他,忽儿笑了:“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须臾,她叹了口气说:“二水哥,我要是能有你这样一个大哥哥,就好了。” 于二水说:“我答应你,做你的大哥哥,不过……”他不怀好意地笑了:“在前面必须加上一个字。” 苗苗天真地问:“什么字呀?” “情字。” 苗苗看着拂在水面的柳丝,没有吭声,像是想开了心事。 此时此刻,于二水恨不得把她拥在怀里,亲她,摸她,痛痛快快地要了她,他不只是喜欢她的美貌,在内心深处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念头,他要给小钉子戴上顶绿帽子。他的眼前不由地浮现出老钉子那副深刻在自己脑海中的脸:两道恶眉,一双牛眼,满脸横肉。他要在苗苗的身体里种上自己的种子,他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丁家换上自己的种。他想象着,孩子生下来了,过周岁生日了,丁家大摆宴席,高朋满座,鞭炮齐鸣,就在这时有人递给老钉子一张纸条,上面用红笔写着几个字,写什么字呢?对,就写,“小丁出头不是丁,加上一杠他姓于”,最好再画上一个大乌龟。那时,老钉子会是个什么样子?哈哈,哈哈哈。于二水不由地笑出声来。 苗苗惊奇地瞅他一眼,说:“你笑什么?” 于二水说:“和你在一块高兴呗。” 想归想,但于二水没有采取进一步的动作。他抑制了内心的骚动,提醒自己现在火口未到,不能胡来。同时他也觉得,苗苗太单纯,太娇嫩了,他不忍伤害她,就像他不忍心掐掉旁边这支含苞待放的牡丹花一样。 他拉了拉苗苗,体贴地说:“苗苗,咱们回吧,你回去晚了,他们会起疑心的。” 苗苗不太情愿地站起来,由衷地说:“你真好,那我先走了。”走出几步,她又回过身来,举起小手晃一晃:“拜拜——” 望着苗苗渐渐远去的身影,于二水感到非常惬意,他佩服自己,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他哼着“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轻松愉快地离开了公园。 于二水的好心情没能保持多久。当他走进村头菜地的时候,一起意外事件发生了。 这几年,村里的大田地被镇里的开发区占了去,村子边上还有些闲地,这些闲地全都种上了菜。菜地里有条小路,窄窄的,坑洼不平,还有浇菜溢过来的泥水。于二水小心地走在这条路上,快进村的时候,迎面遇到了挑着两桶大粪的丁老大颤颤悠悠地走了过来。丁老大是老钉子的哥哥。 于二水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丁大爷,挑粪浇菜呀。” 丁老大“嗯”了一声。 两人交错而过的时候,丁老大一个趔趄,桶里的大粪溅到了于二水身上。于二水低头一看,鞋上、裤子上、洁白的衬衣上,都是粪点子。脸上臭烘烘、凉嗖嗖的,用手一抹,也是。他气恼地说了一句:“你不能小心一点啊!” 丁老大又犟又倔,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他卸下担子,把粪桶往地上一礅,急眉火眼地说:“我挑着担子,你,你是空身,我小心点,你怎么不小,小心点?” 他还不算完,指着于二水的鼻子说:“你说,有,有你这么和长辈说,说话的吗?” 丁老大长着一张与老钉子相似的横宽脸,对这张脸,于二水打心眼里厌恶。心想,你挑大粪溅了我一身,你倒有理了,我操,什么玩意儿!于二水顶了一句:“你说我该怎么跟你说话?我应该感谢你?向你赔不是?” 于二水心窝里堵得慌,便双手一抱,向丁老大躬躬身子说:“丁大爷,对不起,你老人家息怒,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丁老大非但没有息怒,反而越发怒不可遏:“你,你小子,阴,啊,阴阳怪气的,耍我呀!”说着,就横过扁担抡了过来。 于二水身子一闪,顺手抓住了扁担,他只要用力一杵,丁老大非摔个仰八叉不可。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是夺过扁担,摔在地上,扭头就走了。 丁老大还不依不饶:“你个兔崽子,你给我回,啊,回来!” 于二水窝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便小声骂起来:“丁老大,你他娘的等着,我非要你好看不可。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五 二水妈虚岁五十,也许是更年期的缘故,这几年脾气越来越差了。在她眼里什么事都不顺心,于二水和他爸怎么做都是毛病。你永远也搞不清楚,她会什么时候发作,因为什么发作,于二水知道的是,她一旦发作起来就没完没了,能把死人折腾活了。 于二水心情不佳,吃了几口饭就到院子里洗衣服去了。洗着洗着,又在心里骂开了,他妈的,丁家的男人没有一个好鸟儿!老钉子,你认为请我吃饭,几杯酒一灌,我就晕了?你拉倒吧。我还看不透你的用心吗,你是既想窥探我,又想安抚我,还有点让我知难而退的意思。别看你在我面前挺牛的,其实你的心已经发虚了。好戏还没开始呢,你就等着吧!丁老大,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这样对我,你不就是个倔种吗,我就让你倔个够,你不是火气大吗,我要让你气得吐血。 这时,二水妈在屋子里又亮开了嗓门儿:“你除了知道喝酒,还知道干么?你给我说说,我一个大活人走过来,手里提着七八斤面条,胳膊都要累断了,你就站在门口,你敢说没看到?——什么?你说你眼神不行了,狗屁,我要是提着酒瓶子,你连多少度都能看得清——你错了?你明明知道错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你这不是故意气我吗?你要是看上谁家的小娘们,你就直说,我给你倒地方,用不着非要气死我——你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啦?你的能耐呢——让你说什么?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呀——我说的对?原来你真的安了这个心呢,我跟了你二十多年,哪点对不住你呀,你要狠心地把我气死呀,这日子可怎么过哇……” 于二水气得一脚踢翻了盆子,冲屋里大喊:“你嚎什么嚎,愿意过就过,不愿意过拉倒!” 大老于气哼哼地走出屋来,抹了抹眼睛,蹲到大门口抽闷烟去了。 于二水凑过去,问:“又是怎么啦?” 大老于哭了,用大手抹了一把眼泪,说:“市里要组织秧歌比赛,每个镇都要出个队,镇上的意思让我和你丽琴婶子出个面,教一教那些年轻的,每天镇上还给三十块钱。下午,村里张书记专门跑到咱家和我商量这个事儿,我听说姚丽琴已经点了头,就答应下来。当着张书记的面,你妈没说什么,张书记走了,她倒闹起来,高低不让我去,我红口白牙答应的事儿,能不去吗?她这就找碴儿。你说,你妈怎么能这个样子呢!” 于二水说:“你该去就去,不用管她。” 看着老爸萎靡不振的样子,于二水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老爸其实并不显老,在外人面前,他腰板挺得很直,有说有笑,颇有些中年男人的风度。可一回到家里就变了个人,在妈面前唯唯诺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于二水同情他爸,又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于二水说:“爸,在家里你不能老是这么委屈自己,你越是忍着、让着,我妈就越蹬着鼻子上脸。委屈是为了求全,全求不了,你光委屈自己有什么用?” 说到这里,于二水若有所思:“爸,你不是有什么短处攥在我妈手里吧?” 大老于哼哼唧唧地说:“净瞎说,有什么短处呀……” 妈的脾性确实让他受不了,纯粹是个泼妇,天天耍,天天闹,让人没个心静的时候,理她不行,不理她也不行。特别是对他爸,就像是仇人似的,瞪着一双凶巴巴的眼睛,指着鼻子骂,如果爸敢还嘴,她就会扑上来伸开两手乱挖乱挠,逮着哪儿是哪儿。他爸的受气包样儿他也受不了,一个大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对付不了,不是唉声叹气,就是哭鼻子抹泪,活得真是窝囊透了。老夫老妻的,一块生活了这么多年,本来应该成为至亲至爱的人,怎么反而会是这个样子呢! 他撇开蹲在大门口的父亲,走了出来。如果再呆在家里,他非憋死不可。他顺着过道往家后走,忽然想到了他的新房子,便想过去看一看。说是新房子,实际上已经了盖了两年了,三间北房,一个不小的院落,院子里杂草丛生,靠东墙堆着一堆干杨树枝子,窗户上有块玻璃破了,不知是刮大风刮破的,还是让坏孩子给砸的。触景生情,他心里便有些伤感。新房盖起来以后,他和蓉蓉商议过,他爸也去找过蓉蓉她爸,想把他和蓉蓉的婚事办了,可是蓉蓉她家不同意。没说什么理由,就说蓉蓉还小,再等等。于二水很清楚,他们家就是嫌自己家穷。如果那个时候结了婚,现在孩子都该会跑了。想到这里,于二水有些愤愤不平。父母是不能由自己选择的,父母无能难道儿子也无能吗,我今天是穷一点,难道我会永远穷下去吗?都是他妈的鼠目寸光。 靠墙有把铁锨,于二水抄起铁锨开始铲除院子里的杂草。这时,他生出来一个想法,他要自己搬过来住,老两口爱怎么过就怎么过吧,他是眼不见心不烦。他对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振奋,对独居的生活充满了向往。他把铲下的杂草装在编织袋里,拖出门来,准备倒出去,一抬头见丁大柱顺着过道走了过来。 丁大柱就是老钉子的那个远房侄子。平时,他总是一副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样子,这会儿却是愁眉苦脸的。于二水本来不想理他,他偏主动凑过来,帮着提起了装着杂草的大袋子。 “二水,你说人怎么能这个样子呢?”丁大柱是个心里有事憋不住的人。 “怎么了?”于二水不解的问。 “我妈的老肺病又犯了,上午送进镇上的卫生院,家里的钱不够,我妈让我到老钉子家去借一千块钱,没想到老钉子一点情意也不讲,白让我叫了他一顿叔。他现在是发了,可是他也不想是怎么发的,要不是占了路边上我家的那块地,他能搞起废品收购站来吗?没有收购站,他发个吊毛呀!真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 于二水听明白了,他的脑筋转得很快,同时想到这样一个问题,何不让他们丁家窝里斗斗呢!他故意问:“长泰叔没借给你这点钱吗?” “根毛没拔。” “也许他有他的难处,你应该理解他。” “去他妈的吧,他老钉子就是这号鸟人,把我惹急了,没有他的好果子吃!” 于二水趁机煽火:“你算了吧,好歹也是一家人,闹起来让外人笑话。” “狗屁一家人,你看他哪有一点一家人的样子!” “再说,他财大气粗,你孤儿寡母的也不是他的对手。” “我就要我的地,给我钱也不要,非让他把那个破收购站给我扒了不可。” “按说地是老辈传给你的,你要回来理所应当,不过……如果他手里有你家把地转让给他的字据就不好办了。” 丁大柱说:“他没有我家的字据。当年他想要字据来的,我妈说她不识字,说我太小主不了事,就没给他立。” 于二水说:“呀,你这不是捧着一只金饭碗吗!” 丁大柱站住不走了,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我操,我还求他干什么呀!”他撂下编织袋,说了句“我再回去找他去”,一拧身子就走了。 于二水只好自己把那袋子杂草拖了出去。 丁大柱和老钉子闹腾起来。在家里怎么闹的人们不知道,人们先是听到了老钉子家的叫骂声,丁大柱被赶出大门以后,人们就看到了,有些好事的人就悄悄围了上去。丁大柱跳着脚地骂,终于把老钉子骂急了,人们看到老钉子挺着一根棍子冲出来,两人就打在了一起。丁大柱二十四五岁,老钉子哪儿是他的对手,没费多大功夫,老钉子就被打倒了,躺在地上不动弹了。 于二水听说,丁大柱事后被派出所叫去审了一番,本来要拘留他几天,但他妈在卫生院没人管,就把他放出来了。他从派出所出来,就跑到镇法庭把老钉子告了。法庭调解,让老钉子补偿给丁大柱两万八千块钱,丁大柱给老钉子立了张转让土地使用权的字据。老钉子经过这次折腾,是既挨了打,又破了财,气得在床上躺了四五天。于二水再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老多了。 六 于二水把后院收拾一番,就搬进去了。屋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还有装衣服的一个纸箱子,惟一新添置的就是那台电视机了。这台电视机是他花三百块钱从金沙河电器商场买回来的次品,一拾掇图像就正常了,与好电视没什么两样。那天晚上,他告诉父母要搬到后院去住,他妈激烈反对,认为这是儿子嫌弃她,免不了哭闹一番。他父亲没说什么,只是长叹了一口气,也许他已经意识到,以后老婆子和他打闹,连替他说句公道话人都没有了。他忧心忡忡地说:“你到结婚的时候再搬不行吗?”于二水说:“我总不能和你们在一块住一辈子吧!” 于二水只是与父母分开住,并没有单独起伙。中午他在商场不回来,晚上一般都是和父母一块吃饭。这天晚上,于二水一边和父母一块吃饭,一边看着电视。电视里突然出现的哀乐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原来电视里正在播祭奠英烈的内容。于二水问:“快到清明节了吗?” 他爸说:“后天就是。今天咱村里出门在外的人,已经回来几个了。魏家的老三,就是在省城当局长的那个,还拉回一个大花圈。老钉子买了几挂鞭炮,说是后天上坟用的。二水,你明天买点烧纸回来吧,咱给你爷爷奶奶上上坟。” 这晚,于二水失眠了。电视里播出的这集《动物世界》刺激了他。在动物世界里,无论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还是水里游的,无论是庞然大物还是蝼蚁虫豸,为了生存,都必须时时捕杀别的动物,同时防止被别的动物捕杀。在动物世界里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是铁律,因此有些动物灭绝了是活该,没什么可遗憾的!那么在人类社会,不也是这个理儿吗!有些人受到欺负,受到伤害,怨天怨地,其实毫无意义,你要不被别人欺辱,你就必须足够强大。由此,他想到了老钉子。自己这么多年仇恨老钉子实际上是没有道理的,当年他为什么敢毒打自己,就是因为自己太小,父亲太软,怨不得人家。你有本事,就跟他对着干,当他看到斗不过你的时候,自然就会逃走了。人就是动物,没什么神秘的。 他的眼前老是晃动着老钉子那张满是横肉的脸,还有他哥丁老大那副蛮横不讲理的神情。前几天,他三言两语激出一台好戏,让老钉子很吃了一回苦头,自己着实得意了一阵子。但是被丁老大溅了一身粪点子的事,还在他的心里装着呢,他不能算完,他要想个万全之策,狠狠地算计丁家一下,以泄淤积在心头的这股恶气。 夜是出奇地静,新刷的墙壁散发出刺鼻但并不难闻的味道,躺在床上他能看到天天的星星。一歪头,他不经意间看到了一轮明晃晃的月亮,脑子里立即浮现出当年他挨打的那天晚上,趴在床上看月亮的情景,心头便涌上一股寒意。他裹了裹被子,把头移开了。 凌晨醒来,他脑子一闪,得了一条整治丁家的妙计。为此,他兴奋不已。他谋划着具体细节,到天明也没合眼。 清明节那天,于二水陪着父母给爷爷奶奶上罢坟,刚进村,就碰上了于善游。于善游有个毛病,就是喜欢拨弄是非,张家长李家短,没有他不知道的,只要他知道的,全村人没有不知道的。他叫住于二水一家:“哎,你们还不知道吧,可不得了,咱沙河村出了一件天大的怪事。” 大老于平时就有点烦他,这时听了他的话并没怎么在意:“看你喳喳呼呼的,出了什么怪事啊,还天大的?” 于善游说:“你看你还不信。老钉子家的祖坟,被人弄上大粪了,老钉子他爷爷奶奶的坟,他爹娘的坟,都被弄上了大粪,那大粪是鲜的,恶臭,就放在坟前上供的土台上,那是让老钉子的先人吃屎呀,你说窝囊不窝囊?” 于二水妈听了,不由地兴奋起来,问:“你说的是真的?” 于善游说:“不信你到村西看看去,我骗你干么?这事也是能编的吗?”他顿了顿又眉飞色舞地说:“这次丁家祖坟上热闹啦,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多人,丁家的女人坐在地上哭天嚎地,老钉子吼着嗓子骂,丁老大气得一口痰没能吐出来,晕过去了,被人架走啦。” 二水妈把供品盘子递给于二水,说:“我看看去。” 大老于说:“你不要去,凑这个热闹干么?” 二水妈哪里听,扭头就走了。 于二水把午饭都做好了,他妈才回来。一进门就笑出了声,拍了一下巴掌说:“真是老天爷有眼呢,报应啊!” 于二水不动声色地问:“他们知道是谁干的吗,这会儿人散了吗?” 二水妈说:“天知道是谁干的!听人们嘀咕说,丁家肯定是得罪了人,遭到人家这样的报复。也有人说,丁家该为村人们做点好事,积积德了。还有人说,用这招来伤人,也太损了。叫我说,损什么损,这是他丁家活该!张书记也出面了,让人照了相,把围在那里的人吆喝散了,说什么要稳定。哈哈,让他稳定去吧。二水,有个歌儿叫什么?今儿个真高兴,这歌好听,找出来给我放放。”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有个好事的记者把这事写成一篇稿子,第二天就发在了市报上。于二水看过这张报纸,在第二版的右上角,醒目的标题:啥怨不能化解,缘何辱及先人。记者比较详尽地报道这个事件,包括丁家的反应,村民们的议论,张书记的态度,还附了一则短评。短评说:导致这起事件的具体原因我们不得而知,笔者不能妄加推断,但透过这起事件我们至少可以看出,农村生产的发展,生活的富裕,并不能代表一切,道德水准的提高也许更重要、更艰难。如果我们的眼睛仅仅盯住经济发展,而忽视道德建设,沙河村的这类事件就不会绝迹,甚至会一发再发,社会的和谐又从何谈起!于二水赞叹说,这篇文章写得还真不错,记者有水平。 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到此为止。于二水听说,沙河镇党委书记看到这篇报道大怒,责令派出所要查个水落石出,对制造这起事件的人决不姑息。同时,作出部署,要在全镇广泛深入地开展一次社会主义荣辱观教育。 村里平时与丁家不睦的几个人,被派出所先后叫了去。丁大柱被叫去以后,于二水就估计派出所也会叫自己的,别人不会考虑到自己,但老钉子会。丁老大也会向派出所提起挑大粪溅了自己一身的事。 于二水心里有数,根本就找不到石头,哪来的水落石出! 果然不出所料,派出所打电话,让于二水去一趟。于二水向商场经理请了假,很快就过去了。 没想到是牛所长亲自接待。牛所长个头不高,胖墩墩的,圆脸,嘴唇很薄。待于二水坐下,牛所长就开始说话了,表情很严肃,但口气还算温和:“你大概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吧。就是为你们村那件丢人现眼的丑事。怎么样,你先说说好不好?” 于二水一脸漠然地问:“你让我说什么?” 牛所长这时摆弄起一副手铐,不时地发出金属碰在一起的声音,那声音让于二水觉得特别刺耳。牛所长说:“根据我们现场勘察,那大粪是在夜里十一点左右弄上去的,对现场留下的脚印我们都做了分析,你是穿四十二号鞋吧?”牛所长在冷眼观察着于二水的反应,见于二水没有要说话的表示,又接着说下去:“我们认为你的嫌疑最大。第一,你有作案动机,对不起更正一下,不是作案动机,是制造这起事件的动机。据反映,十多年前,丁长泰打过你,你怀恨在心,一直伺机报复。前几天,丁长泰的大哥又把大粪溅了你一身,你夺过扁担要揍他,但没有揍。可能你不想明着和他们干,要在暗里和他们过招,要他们吃个哑巴亏。第二,你很有心计,善于伪装,在村里人缘不错,你会以为别人不可能怀疑到你身上来。第三,做这件事的是一个年轻人,穿四十二号鞋,当然年轻人穿四十二号鞋的多了,不一定是你,但也不能排除你。” 于二水听说,有人在酒桌上曾这样介绍过牛所长,说这位是牛所长,不是吹牛皮的牛,也不是牛头马面的牛,是牛所长的牛。 于二水在心里骂开了:果然是牛所长的牛,他妈的,什么玩意儿!说的这是什么屁话呀,哪一句能站住脚,当派出所长就这个吊水平呀!牛所长的这番话、这副模样,让于二水非常反感。他认为自己不能不说话了:“牛所长,从认识你以后我就很敬重你,但对你刚才说的这些话,我不能接受。请问,我怎么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了,我怎么要揍丁老大了,我怎么善于伪装了,难道我横行霸道、欺男霸女就不是善于伪装了吗?”于二水越说越来气,“你把手铐弄的丁丁当当的,吓唬谁呀?手铐在你手里,现在你就把我铐起来得了”! 牛所长依然在观察着于二水,他见于二水火了,不但没生气,反而笑了:“这才是你于二水的本性嘛!我只是讯问一些情况,别着急嘛!” 于二水说:“你要铐我就铐,不铐,我走了。你记着,等你弄个水落石出的时候,如果不是我,你要给我恢复名誉!” 牛所长正色警告说:“你不要犯事,犯了事我对你不会客气的!” 七 丁家祖坟事件最后不了了之。于二水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他着实畅快了一阵子。畅快之余,他渐渐明白了一层事理,忍是没有出路的。父亲忍了大半辈子,只能窝窝囊囊地活着。自己忍了十多年,得到了什么、除了委屈、痛苦什么也没得到。不错,村里是有好多人说自己“本分”、“实在”、“懂事”,可这顶什么用?就像飘浮在空中的烟,一阵风就吹走了,甚至还要被人利用,说是故意伪装出来的,这就是忍的下场!可老钉子呢,谁也惹不起,谁也不敢惹,想横着就横着,想竖着就竖着,家业越混越大,日子越过越滋润,这公平吗?于二水算是看透了,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自己必须改变一种活法,至少要活的自在一点,硬气一点。 他想起了丁大柱,这小子还真做得出来,竟然和老钉子动了手,不过动了也就动了,老钉子再惹不起,不也是胳膊断了袖子里袖吗!又想,丁大柱大概是被钱憋急了,不然他不会这么胡来的。 看完了电视新闻,于二水把所有频道按了一遍,没什么喜欢的节目,便关上门想出去走走。外面下着毛毛雨,有点小风,挺舒服的。一走进胡同,他就听到了“哗哗啦啦”洗麻将牌的声音,走了没几步,又听到了麻将拍在桌上的“啪啪”声和“两条,五万”的吆喝声。这几年,村里没了土地,村民们享受着政府发的失地补贴,白日里,脑瓜儿灵活的做生意,手脚勤快的到开发区打工,一到晚上就热闹了,每个角落都能听到“啪啪啦啦”打麻将的声音。于二水刚毕业那阵儿,大柱他们天天晚上来找他,他也打过一段时间,后来就不打了,感到没意思。他走到胡同口,扩胸,踢腿,活动了几下。这时,他看一个人影从另一条胡同拐出来,看那身量和走路的样子,像是丁大柱。于二水问:“是大柱吗?”那人站住,回过脸来,果然是大柱。于二水问:“你这是干什么去?” “打麻将去。”“天天打麻将你不烦呐!”“我好长时间没打了,手痒痒了,想打几圈去。”于二水突然产生了和他聊聊的想法,说:“算了,别去了,我请你吃烧烤去。” 沙河路两侧,灯火通明。天渐渐热了,吃烧烤喝啤酒,成了人们消闲的一种方式。于二水和丁大柱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坐了下来。两人一边吃着羊肉串、喝着啤酒,一边闲聊起来。 于二水问:“你妈的病好了吗?” 丁大柱说:“她这是老病了,去不了根,能将就活着就不错了。二水,我还得谢谢你呢。” 于二水说:“你谢我什么呀。” 丁大柱说:“那天,要不是你点拨我几句,我就不会和老钉子闹那一场,不和他闹,他就不会给那个钱,没有那个钱,我妈可能就顶不过去了。” 听到这话,于二水有些紧张,他四处看看,小声说:“大柱,这种感谢的话再也不要讲了,那天我只是问了你几句话,又没帮你什么。哎,大柱,我问你,你怎么不去打工呢,多少挣一点,也比你天天这么吊儿郎当的好哇。” 丁大柱说:“打工?打工能让我改变什么,靠打工我能盖新房娶媳妇?我打谱到市里去混混。上次我妈住院,开始在镇上,我拿到老钉子的钱就把我妈转到市里的大医院去了。在市里我陪床陪了半个月,真是开了眼界,……来,咱干一杯。”他一仰脖子咕咚咕咚把一大杯啤酒灌进肚里,接着眉飞色舞地说:“在市里,我认了一个大哥,他带着我进馆子,住宾馆,抱着小妞喝啤酒,那才叫生活,我打一辈子工也混不到那个份上。”忽然,他又生起气来:“他娘的,我就弄不明白,为什么城里那些鸟人整天吊事不干,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为什么我就必须这么熬着!他们不也是一个脑袋两根腿吗!” 于二水没吭声,有些事情他也没想明白。电视上天天讲公平正义,论素质,他自认为并不比市里那些青年差,他们可以无所顾忌地享受生活的美好,而自己却必须苦挣苦熬,难道这就是公平正义吗!拿风流浪子刘酷与自己和大柱比一比,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呀。 他感叹道 :“也许这就是命运,很难改变呢!不过,我还是劝你,想在城市混不容易,凡事要多长个心眼儿。” 丁大柱眼睛里含了泪,他说:“我就是放心不下我老妈。我爸去世早,我老妈养活我不容易,要不是考虑老妈,我早就到市里闯天下去了!” 于二水见他喝得差不多了,就说:“好啦,我们回吧。” 丁大柱一抬脚,不小心踢到一个小伙子的马扎上,那人马上站起来,开口就骂:“你他娘的没长眼睛啊!” 丁大柱当胸就是一拳,骂道:“哪里来的兔崽子,闹事啊,也不看看在什么地方!” 于二水赶忙把他们拉开。 回去的路上,丁大柱说:“哥,什么时候用得上你兄弟,尽管说。” 八 这天晚上,于二水做了这样一个梦:在黢黑的夜里,自己走着走着就迷路了,仿佛是站在一个山尖上,四周都是万丈深渊,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一点亮光也看不到,身子周围翻腾着黑云,黑云慢慢把他缠绕起来,越绕越紧,他被憋得喘不过气来,不由得大叫一声,醒了,浑身是汗。 他瞪着眼睛回味这个梦,百思不得其解。他又想到了老钉子,难道他就这么忍了?不,他不会咽下这口气的。于二水提醒自己,一定要注意防着他,大意不得呀! 最初让于二水意识到事情并没有算完的是于善游。那晚,于善游到家里来串门,大老于让他喝了几盅,趁大老于出去撒尿的功夫,于善游悄悄地对于二水说:“听说派出所牛所长把你叫去审了一顿?”于二水心里长草,这件事我谁也没说过,难道是派出所泄露的信息?他说:“他们叫了不少人,叫我去只是一般地问问情况,没我什么事儿。”于善游做出很贴心的样子说:“你可不敢这么简单,你的对头是谁?是老钉子,老钉子是什么人?他抓只鸟儿都能攥出尿来,你不能不防啊!”于二水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我和长泰叔关系不错,我防他干么?”于善游说:“你别糊涂了,关系不错?关系不错他能说于二水长于二水短的?”于二水心里一激灵,问:“他说我什么了?”于善游说:“我也没听清楚,你长点心眼就是啦。”于二水心里骂,真是个老滑头。 于善游这话说过不久,又发生了一件让于二水闹心的事情。于二水的对象蓉蓉好长时间没有来了,他妈催他过去看看,于二水拗不过妈,只好买了一只鸡、几条鱼去了。蓉蓉家也在村南头,离老钉子家不远,于二水抬脚就到了。蓉蓉妈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老的样子。蓉蓉见了于二水倒像见了生人似的。蓉蓉爸则拉着长脸说:“你来了正好,蓉蓉,你和于二水好好谈谈,一个村里住着,就是亲事成不了,也不要伤了和气。”一句话把于二水说愣了。蓉蓉把于二水拉到村外的树林里,幽怨地告诉于二水,她父母想断了这门亲事。于二水问为什么,蓉蓉说他爸怀疑丁家祖坟的事是于二水干的,她爸说能干出这事来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不能把闺女往火坑里推。于二水问:“你爸是听谁说的。”蓉蓉说:“村里好些人都这么说。” 于二水说:“你爸说的话你信吗?” 蓉蓉嗫嚅着说:“我也拿不准。” 于二水质问:“我们俩交往了好几年,说断就断了,什么也没有啦!” 蓉蓉低头无语。 于二水感到自己特别委屈,鼻子酸酸的,脑子空荡荡的。他只好离去,走了几步发现方向不对,又折了回来,绕过蹲在地上的蓉蓉向村里走去。 一条憨头憨脑的狮子狗,不知从哪儿转出来,跟上了于二水。它一会儿跑到前头,蹲下来看着他,一会儿被拉下了,又紧跑着跟上来。于二水飞起一脚踢去,那狗惨叫一声落到了五米开外的污水沟里,纯白色的毛就变成污黑的了。 于二水气急败坏地想,老钉子在暗中和自己较上劲了。好哇,我于二水就陪着你玩玩儿,他妈的,谁怕谁呀! 于二水和苗苗的好戏刚开场,因为祖坟的事儿被迫中断,于二水下决心要把这戏演下去。 可是,苗苗的态度却起了变化。于二水约她出来,她总是找理由推辞,后来连于二水的手机也不接了。 有一天,于二水歇班,他提着一个塑料袋,在门前的杨树林里转悠,碰上村里人就说是在挖野菜,实则是在侯着苗苗。他想,你总有出门的时候。果然不出所料,临近中午那会儿,苗苗出了大门,顺着林间小道,向东南方向走去。于二水赶紧跟了过去。他见附近没人,就把苗苗喊住了。 苗苗不耐烦地说:“我已经是嫁了人的人啦,你不要再缠着我了。”说完,又补了一句:“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的。” 这个缠字让于二水感到非常刺耳,也刺伤了他的自尊。他恼羞成怒地说:“我怎么缠你了?” 苗苗说:“你不是缠我,那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于二水强忍着自己的火气,靦着脸说:“苗苗,我只想和你说几句话,不会打扰你的。” 苗苗收住脚步,脸色冷冷地说:“那你说吧,快一点,我还要到桥头上去接个亲戚呢。” 于二水说:“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这样对我。” 苗苗说:“我们家祖坟上的事,是你干的吧?小钉子他爸说,全村人除了你,既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心机,只不过找不到证据罢了。如果这事儿真是你干的,那你就太阴损、太缺德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于二水呆呆地站在原地,心头涌上一股寒意。老钉子的眼光果然是毒哇!这么看来,村里人对自己的风言风语,还有蓉蓉家与自己的断亲,肯定都是老钉子在背后捣鬼啦!于二水的心里滋生出了新的仇恨。他本来想把苗苗搞到手,让丁家吃个哑巴亏,现在看来自己的心思是白费了。想到这里,于二水有点后悔,那天傍晚在公园里,心狠一点,把苗苗办了就好啦。想到这儿,于二水心头又冒出一股恶气,进了丁家才几天呢?就这副德性!说我缠着你,我就缠定了你。于二水恨恨地想,即使让丁家换不了种,那顶绿帽子也非送给他们不可。 这天上午,于二水按时赶到商场上班。昨天崔经理交代过了,有几台电脑被顾客退回来了,让他查一查看是不是真有毛病。他换上工作服,就直奔工作间忙活起来。正忙着,他觉得有人过来了,一抬头见是崔经理,连忙站了起来。崔经理是他的顶头上司,平时待他不错。崔经理说:“小于你别干了,我和你说个事儿。”他看着崔经理的脸,等着。崔经理没有马上说,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为难。于二水问:“怎么啦?”崔经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你跟着我干了有两年了吧,你干活踏实,技术也好,对我的工作也很支持,我非常感谢你。”于二水说:“你专门过来找我,不会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吧?”崔经理说:“是这样,这段时间咱商场效益不太好,老板的意思是要裁几个人……”于二水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是说要裁我?”崔经理颇为同情地看着于二水,默默地点了点头。于二水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轻声问:“为什么?”崔经理说:“你不要问了,老板说这个月给你开满月的工资,你到财务上领钱去吧。”于二水说:“我知道这不关你的事儿,我找老板去!”说着扭头就要走。崔经理一把拉住了他,劝道:“小于,你听我的,去了也没用。老板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他不会为了一个员工担一点嫌疑的。”于二水问:“担什么嫌疑?”崔经理想了想,说:“还是告诉你吧。是这样的,昨天下午,派出所的一个民警找了老板,老板又把我叫了去,那个民警说,你涉嫌沙河村祖坟事件,向我们东扯西拉地问了一些情况,还要老板和我以后对你警觉一点。老板当时就说,既然这样,我们把他辞退算啦。小于,我本不该和你说这么多,我是看你小于不错,才和你多说了几句。你是个聪明人,我希望你能冷静地面对这件事。”于二水高职毕业不久就进了这家商场,他对到手的这份工作充满感情,从来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干了近两年,他不仅站住了脚,还得到了老板和同事们的好评,崔经理已经暗示过他,要他注意接近一下老板,可能有好事等着他。对突然间出现的这么个结果,于二水大出意外也很难接受。派出所的人凭什么一句话就砸了我的饭碗,老板凭什么不问情由就炒我的鱿鱼!不让我好,他妈的谁也别想好!他一巴掌拍在案子上,“啪”地响了一声,有张光盘掉在地上,他弯腰捡起,呼呼地喘着粗气。不过,他很快就镇静下来。他对崔经理说了句“不好意思”,眼睛里就含了泪。他明白,他只能把掉了的牙吞进肚里。于二水愤愤地离开了金沙河电器商场。他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遛跶着。看到路边停着的轿车,他想踹上一脚。看到商场的玻璃橱窗,他想捣上一拳。看到对面的来人,他想和人家干上一架。他现在好了,干净了,除了兜里装着一千多块工钱,他啥也没有了。他想到了老钉子,在心里说,这会儿你高兴了吧,看到我于二水沦落到这个地步,你还不弄上半斤小酒灌一灌呀!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还活着呢!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丁家祖坟那件事,派出所早就调查完了,怎么过了这么长时间又折腾起来了?难道专门是冲着砸我的饭碗而来的?你派出所不忙自己的事情,这么关心我的饭碗干么?这么看来,答案只有一个,是老钉子背后使坏!老钉子,你他妈的真的是要赶尽杀绝呀! 于二水离开乱糟糟的沙河镇,拐到沙河公路上。横穿公路的时候,他小心的躲避着汽车、摩托车,这些车他妈的开得贼快,开车的都是些半吊子、二百五。他要好好地活着。他在一侧的人行道上走着。那一溜冬青齐刷刷绿油油一眼望不到头,新生出的幼叶翠生生的,好奇地探出头来。突然一辆摩托拐下公路,擦着于二水的身子冲了过去。于二水大怒,顺手捡了一块石头狠狠地投去,大骂:“你他妈的眼睛长腚沟里啦!”那摩托绝尘而去。于二水的心情糟糕透了。 “小哥,进来坐坐吧!”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于二水回头一看,一个门脸下有个女孩正向他招手呢。女孩模样不错,穿着短裙,露着大半个的胸脯。再往上看,是屋檐上一个招牌,一个美女端着一盘菜,香气四溢,环绕着四个大字“佳美驿站”。于二水天天打这儿路过,但从来没有进去过。今天他要进去看看。 女孩告诉他,楼下是餐饮,楼上是住宿,然后问他是吃点什么还是上楼休息一会儿。于二水说:“我要喝酒,你陪着我,我付小费。” 于二水从这家小店出来的时候,腿脚已经发飘了。那个女孩把他扶出来,见他摇摇晃晃的,便说:“要不你躺一会儿再走,不要你的钱。”于二水摆摆手说:“不用,不,不用,我再喝二两也问题。谢谢,谢谢你陪我喝,喝酒。” 于二水顺着人行道晕晕乎乎地往回走,走着走着就走到老钉子的废品收购站了。一想到老钉子,他的酒醒了一半儿。他忽发奇想要会会老钉子。 老钉子正在悠闲地看电视呢,见于二水来了,略感吃惊,立即满脸堆下笑来,热情地说:“二水来了,快进来,快进来。看样子,中午喝了不少哇。” 于二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凄凄楚楚地说:“长泰叔,你说我多么倒霉哩,对象吹了,工作丢了,这以后的日子我可怎么混呀!” 老钉子装作想不到的样子,惊讶地问:“对象吹啦?工作丢啦?这是真的?不过,于二水你听老叔一句话,你还年轻,摔倒了打个滚,爬起来还是一条汉子。需要老叔帮什么忙,你尽管说。还是那句话,我能帮的忙不帮,我管你叫大叔。” 于二水好像动了感情:“长泰叔,就冲你这句话,我感谢你!” 于二水像是支持不住了,在老钉子的沙发上睡了一觉,日头偏西了,这才爬起来回了家。 九 于二水一连几天没出门。他晚上睡,白天也睡,越睡越能睡,把自己弄得懒懒散散,昏昏沉沉的。他爸过来劝过他,他妈过来骂过他,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后来他觉得光把自己闷在家里不行,会闷出病来,他就到杨树林里、到河堤上去转悠。一开始,他的眼睛是无神的,虚弱的,几天后,他的眼睛便有了一种光,那光是阴冷的,狠毒的。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站着躺着都是这一百多斤,他还怕什么,他什么也不怕了,他要豁出去和老钉子弄个鱼死网破,老账新账做个了断。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开始察看老钉子家周围和废品收购站周围的情况,他开始暗地里跟踪老钉子的行踪。 这天晚上,于二水在前院吃罢晚饭刚要出门,一抬头见于善游来了,只好把他让进家来。他爸的酒还没喝完,便招呼于善游就着剩菜喝点,于善游也没推辞。他一坐下就道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丁大柱被市公安局抓了,你们还不知道吧。” 几个人全愣了。于二水问:“什么时候?” “说是昨天夜里。” “因为什么?” 于善游一点也不急,喝了一口酒,又吃了一口菜,这才不慌不忙地说起了原委:“上午,牛所长到村里来,找了书记和村长,还找了几个人,听他们说,丁大柱和市里几个在‘帮儿’的搅和在一块,深更半夜的开着小面包,专门抢劫路边的废品收购站。他们打着交易废品的幌子骗开门,就用刀子逼着人家开保险柜,不从,就用刀子往人家身上乱划,还往人家后脑勺上拍砖头。” “没有人命吧?”于二水问。 于善游瞅瞅于二水,脸上带着卖弄的神情,撮了一口酒,挑挑拣拣地往嘴里放进一口菜,说:“这段时间,他们抢了四五家,据说有个老头是重伤,不知能不能活过来,没听说有人命。” “他们为什么专抢废品收购站呢?” 于善游有点遗憾地说:“不太清楚。我琢磨着,兴许是丁大柱从老钉子这里引起的念头吧。老钉子的保险柜里,什么时候都有个一万两万的现金,不然的话,来了买卖他周转不开。” 这个消息让于二水感到震惊,也感到惋惜。他从家里出来,走进了杨树林。上次和丁大柱吃烧烤的时候,他就有一种预感,担心大柱和市里那些人交往,会被陷进去,没想到真的陷进去了。这下完了,即便是从犯也得判个十年八年的吧,他还比自己小一岁呢,这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交代了?城里人的生活好是好,可那是人家的,你羡慕人家干什么呀,你不缺胳膊不少腿,有的是力气,再不济也能养活老妈混个老婆吧,何必走这条路哇! 由丁大柱他想到了自己身上。豁出命去和老钉子斗值得吗!我还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把他弄个家破人亡,仇是报了,恨是消了,可我不也是个家破人亡吗!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不由地走出树林,拐到沙河路的人行道上,再往前不远就是狐姐的“爱无距”贴心吧了。公路上车来车往,他视而不见,路边上喝酒的,打牌的,唱歌的,熙熙攘攘,他充耳不闻,也许在这个时候,他内心里就是想见见狐姐。 大概是时间还早吧,网吧里人不多。狐姐见了他这副孤单无助的样子,一脸的诧异,关切地问:“二水,你怎么了,病啦?” “狐姐,我想和你说说话。”于二水不明白自己今晚为什么如此脆弱。 狐姐和颜悦色地对吧厅里的客人们说:“小哥小姐们,今儿晚上我有点事,不能营业了,请各位明天再来玩吧,不好意思啊!” 等最后一个客人离开后,狐姐关闭了门头彩灯,拉下卷帘门,把二水带进了她的那间办公室兼卧室。她给二水倒了一杯纯净水,放在桌子上,让二水在桌前的靠背椅上坐下,自己坐在床上。她看到二水的脸色发木,眼睛发呆,心里慌慌的,她说:“告诉姐姐,你怎么啦?” 于二水心头一热,鼻子一酸,眼睛里竟涌出眼泪,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让泪水淌下来。 狐姐自己的眼泪倒止不住地淌下来,她站起来,把二水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 过了一会儿,于二水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他告诉狐姐,丁家祖坟的事儿,是他买通外地的一个流浪汉做的,老钉子暗地里使绊子,蓉蓉和他吹了,工作也让人家辞了,他是个男人,他不能任老钉子把自己的头往屎坑里按,他本来拿定了主意,丁大柱被抓,又让他乱了方寸。 狐姐又坐到床上去了,她说:“我知道你这些心里话,是不随便和人说的,可我还是想说你几句。你小时候,老钉子打过你,你记着他的仇,你要是个真正的男人,就该和他明着干,不该用那些下三烂的招数。” 于二水说:“当时,我只考虑解恨就行,没顾及很多,后来就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是个卑鄙小人,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 狐姐说:“叫我说,你没必要和老钉子较劲。你算计了他,他又算计了你,扯平了,放下吧。你是个聪明人,有文化,又不怕出力气,现在各行各业都在支持新农村建设,我就不信没有你的用武之地,不信你干不出一番事业来。你成了器,别人就会服你,敬你,到那时老钉子还敢欺负你吗!” 于二水站起来,说:“狐姐,谢谢你,我是个男人,放心吧。” 于二水走了,步子迈得很坚定。今晚的狐姐让他刮目相看,想不到一个女人竟有这般见识。他已经把狐姐当作红颜知己了。不用说别的了,就为了不辜负狐姐的这番心意,就为了让她瞧得起,我也要闯出一条路来。 十 经过一夜的考虑,于二水决定到市里去找刘酷。憋在家里肯定等不来好主意,出去走走,总会得到一些信息,至少也能开开眼界。 二水家的早饭一般比较准时,最晚七点四十就吃完了。过去是二水要按时上班,近个把月是他爸要按时到镇上去,市里的秧歌比赛安排在国庆节前,他爸和姚玉琴为了编排参赛节目,这段时间可忙了。这人一忙起来,精神头就大了,胸怀好像也宽了。他妈还是隔三差五地发作,但不管她骂什么,他爸却不再往心里去了。 于二水准备到沙河桥头上去,在那儿上了公共汽车,半个小时就到市里了。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于婶儿在家吗?” 听声音是狐姐,她怎么来了! 他妈正在刷锅洗碗,住下手,喊:“在呀,谁呀,快进来。” 于二水几步从内屋抢出来,和狐打姐招呼。 狐姐对二水他妈说:“于婶儿,你忙吧,我和二水商量个事。” 两人进了内屋,狐姐在床头上坐下,二水在地上站着。狐姐问:“电脑坏了,你能修吧?” 于二水说:“我上学学的就是这个,一般没问题。” 狐姐说:“那就好了。昨晚我想到一个主意,你现在不是没事干么,和我一块干得了。我那几十台电脑,天天有出毛病的,出了毛病就得打电话,让公司来人修,有的就是小毛病,鼓捣两下就好了,人家跑来跑去的不耐烦,我也够了。你如果同意帮我,咱俩都是老板,你管技术,我管管理,值班也可以倒换着……”她乐得情不自禁地拍拍手,接着说:“那,那可真是天作之合呀!” 于二水也被她逗乐了,说:“我给你打工可以,但不当老板。” 狐姐说:“要当,当了老板,你就有责任了。我还想,如果有你帮着我,我要把右邻的那三间门头也租过来,把‘爱无距’扩大一倍,你没看到天天晚上都有好多人坐不下吗!” 于二水窃想,你让我也当老板,不怕把你自己赔给我呀。我知道你这是在变着法儿帮助我,我感谢你,但我不能空手套白狼。 狐姐还沉浸在自己美妙的想象里,她愉快地说:“咱俩在一起,可以互相帮助,优势互补,肯定能把事儿做得更好。” 于二水说:“目前,我只同意给你打工。什么时候我有钱投资了,我就和你一块当老板,好不?” 两人又商量一会儿,就把这事定下了。于二水为狐姐打工,月工资一千五。狐姐非要给两千,二水只要一千,最后取了个中间数。 谈完了这事,于二水告诉狐姐,他要到市里去一趟,找同学摸摸门路。狐姐说,不要光找那个风流浪子,能聚到一起的都聚一聚,人多眼睛多,心眼多,找条门路应该不是很难的事。她说:“这年头,就怕没本事,大本事挣大钱,小本事挣小钱,没本事干瞪眼。”她要二水从她网吧走,带上几千块钱。二水说不用,他身上还有两三千块钱呢。 三天后临近中午的时候,于二水从市里回来了。在桥头上下了车,他没有往家走,而是顺着人行道径直走到狐姐的“爱无距”来。 见了他,狐姐没说话,定定地瞅他,他“噗嗤”笑了:“傻了,这么瞅我。” 狐姐说:“看样子,去这一趟收获不小哇。” 于二水说:“等会儿和你说,我到饭店要几个菜,咱们边吃便聊,我请客。” 狐姐扭身就往外走,说:“算了吧,你。” 狐姐很快就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女服务员,服务员用盘子托着几个菜,还有一瓶白酒。 两人面对面坐下来,狐姐胳膊肘支在桌面上,手掌托着脸,笑眯眯地看着于二水,等他说下去。 于二水说:“这次到市里去,几个同学对我真够意思。第一顿是刘酷安排的,后面就排下来了,一天两顿,喝得我云山雾罩的。刘酷就是和我聊天的那个风流浪子,他爸是市府办公室主任。中午聚会的时候,刘酷就派下了任务,让他们分头给我找门路,出点子,每人至少一条,时限一天。第二天中午,我们在一家饭店聚会,喝酒之前 ,先商议找门路的事儿。有人说让我到市里某某公司去打工,挣下钱,然后在市里买房子。有人建议我开办电脑培训班,与海天学院挂钩,组织学员参加全国计算机等级考试,培训的主要对象是镇开发区外来打工人员。还有人让我搞一个快餐公司,专为打工人员提供快餐。刘酷给我出的主意是,让我在沙河村建设一个文化活动中心,他说市里有要求,到这个五年计划末,全市每个村都必须建一个文化活动中心,市里正打算抓一个村的试点,并且有希望争取到市里的部分资金。还有一个小子,让我竞选村长,先为自己开辟一块干事创业的地盘。你怎么不吃呀,光看着我干么。哎,你说这些点子怎么样?” 狐姐沉吟着说:“我猛丁的说不上来,感觉都不错。你倾向哪一个?” 于二水说:“我也拿不定主意。他们给我分析过,咱们村东临沙河,南靠沙河公路,离沙河公园很近,最重要的是与开发区连成了一片,开发区光外来打工人员就有三万多,他们说咱村的地理位置太好了,如果有个大能人,早就厉害了。我想大干一场,可是,我没有经验,没有资金,也没有可以依靠的力量,我分量太轻,恐怕干不成。小打小闹的,我又不太甘心。” 狐姐杯中酒没动,只是象征性地吃了点菜。她思考着说:“是要考虑打工人员,这是个巨大的市场,可是考虑到这个市场的人不会太少啦,就说供应快餐吧,公路两边已经有好几家饭店在做这个生意了,你如果再做,规模小了肯定不行,做大了,你有没有这个实力。不过你可以借助同学的关系,招一家大公司进来,然后你在里面谋个职位。” 于二水认真地听着,不声不响地喝着,一杯酒喝进大半去了。他问:“你觉得建文化活动中心怎样?” 狐姐说:“如果单是为了村民们建,意思不大,村里没有多少钱投入,建成了能不能维持下去都是个问题。如果用村上的名义,面对开发区建,搞成了绝对名利双收。这就需要镇上挑头,至少是村里挑头,靠你自己很难挑起这个头来。我倒觉得,开办电脑培训班是个很好的路子……” 于二水抢过来说:“第一,可以发挥我的特长。第二,许多打工者因为没有计算机等级证书面临着竞争的压力。第三,投资不是很大。我还没告诉你,市府办公室刚刚淘汰下来几十台微机,准备赠送给农村,只要请村里打个报告,刘酷就能办下来。” 狐姐妩媚地笑着说:“咱就干这个?” 于二水说:“对,咱就干这个。”住了一会儿,他说:“我已经考虑过了,把我住的三间房子简单装修一下,改成一间办公室,一间会客室,还有我的一间卧室。教室怎么解决呢?把我的院子用天棚整体封闭起来,一百台电脑都能放得下。钱呢?至少得需要二十万,我向银行的小崔已经打过招呼了,贷给我十万问题不大……” 这此轮到狐姐抢话了:“我借给你五万,不用你还,从你的工资里扣。” 于二水哈哈笑着说:“你想把我扣在你这里多少年啊。” 狐姐顺口说:“扣一辈子……不过你别害怕,我这是说漏了嘴,溜出来的,嘿嘿。”煞住笑,又说:“既然你全考虑好了,还和我商量什么,耍我?” 于二水连忙说:“不敢,不敢,我这是让你,让你走进我的生活嘛!” 狐姐说:“让字不行,没有诚意,得改成个求字。” 于二水说:“你让我求婚呢!” 狐姐的脸就红了,说:“别胡闹了,咱们喝酒。” 于二水说:“干。” 两天后的傍晚,于二水来到老钉子的废品收购站,要请老钉子吃饭。饭局安排在前不久他大醉过一次的“佳美驿站”。老钉子说,他请,还是在家里好,不到饭店去。于二水嘱咐那个模样不错的女服务员,把酒菜全部挪到老钉子家去。 于二水已经有四个多月没有到老钉子家来了,如今重新走进这个院子,走进这个客厅,恍如隔世,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来滋味。姚玉琴已经从镇上回来了,一如既往地热情招呼着他。小钉子从西北片也被收到镇政府来了,人见黑了,还是那种吃凉不管酸的样子。苗苗还是那么迷人,就是神色怯生生的,不像过去那么单纯,那么自然。 酒过三巡,于二水对老钉子说:“长泰叔,你说过我有难处的时候,让我找你,这话我还记着呢。” 老钉子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有什么难处你说。” 于二水说:“我想开个电脑培训班,让钱难住了,这就想到了你老叔说过的话。” 老钉子说:“需要多少?” 于二水说:“五万就行。” 实际上,他不一定非借老钉子的钱不可,所以这么做,就是想看看老钉子是个什么态度。他不能让这老小子光说人话不办人事。 老钉子思谋良久,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说:“行,我借给你,五万,走的时候,你写个字据,把存折带上。” 他盯着于二水的眼睛,见里面没有丝毫慌乱的神色,便收回目光,说:“二水,这几个月来的是是非非咱就不说了,你心里有数,我心里也有数。你向我张这个口,你是需要钱,也有和我过招的意思,我能不懂吗?我知道,你办这个班能成,过不了几年你就会成为咱村的头号人物。说心里话,我不愿意看到你在我的眼皮子地下做大,更不愿意让你借助我力量做大。但是,我借给你,我想你不会忘了在你有难处的时候,你老叔帮过你。”说到这里,他好像有些伤感,他说:“我老了,你和小钉子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希望你们能成为好兄弟。” 于二水望着老钉子那张横宽脸,眼前闪现出当年他毒打自己时的模样,心中叹道:“他确实老了。” 离开老钉子家,于二水走过杨树林,来到河堤上。月光下,他发现大河涨了,满了,水面是那么宽阔,宽阔的河水在喧嚣声中奔涌而去。涌出三十里,就是大海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