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皇帝:从望气术开始》 第1章 危在旦夕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本是一年之中的好光景。 然而,兰州高府一片缟素、哭声震天。 自从家主高修远起兵以来,屡战屡败。接连丢了安乐、狄道、广武三县,偌大的兰州,只剩下金城这一隅之地。 高修远抑郁成疾,留下一句遗言,就撒手人寰。 可怜孤儿寡母,勉强支撑门庭,料理丧事。 却不想屋漏偏逢连夜雨,高修远独子高楷,守孝期间感染风寒,一病不起。 母亲张氏不知延请多少名医,开方吃药,却都不见效。 眼看儿子气息一天天微弱下去,张氏心急如焚,四处求神拜佛,甘愿折寿,换取儿子一命。 所幸,不知哪位大神感应到她的诚心,降下灵验。这一日清晨,高楷悠悠转醒。 他睁开眼,环顾这古香古色的房间,忍不住轻呼一声。 “楷儿,你可醒了!” 高楷转头看去,却是一个面色憔悴的妇人,满眼关心地看着他。 他怔愣片刻,嗓音干涩道:“娘。” “哎!”张氏喜极而泣,连忙吩咐人熬煮稀粥,又一番嘘寒问暖。见儿子面色疲倦,便退出房门,让他静养。 她却不知,儿子已经换了一个灵魂。 “这简直是天崩开局。”高楷苦笑一声,“刚穿越过来,就死了爹,又在乱世中,分分钟家破人亡的节奏。” 高修远原本占据兰州这块地盘,算是个小军阀。可惜打仗能力太菜,一路被人碾压。 总共四个县,硬生生被夺走三个。要不是连日来天降暴雨,暂时阻挡了对方攻城,这最后一个县也保不住。 “但也撑不了多久。”高楷喃喃自语,“雨一停,就是城破的时候。” 起兵造反,就和上赌场一样,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等待他的,大概率是“咔嚓”一刀,人头落地。 既然来到这里,他可不想一日游。 他皱眉沉思着,忽见一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扑倒在地,慌乱道:“郎君,祸事了!” “外头传来急报,那贼军冒雨攻城,常校尉请您主持大局。” 这人是他的家将,梁三郎。 高楷面色一变:“立即召集府中甲士,随我去城门守御。” “是!”梁三郎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高楷撑起虚弱的身体,换好戎装,带着百余个甲士,赶去南面城门。 乌云密布,沉甸甸地压在头顶。 城下人头攒动,如潮水一般涌来。尽管大雨倾盆,仍然士气惊人,喊杀声震天。 明晃晃的刀枪闪烁寒光,刺人眼目。几座壕桥搭起,蜂拥着渡过护城河,杀向瓮城。 一旦瓮城失守,让他们攻进内城,就彻底完了! 高楷眉头一皱,喝道:“常兴仲何在?” 一个魁梧汉子越众而来,拱手道:“卑职在此。” 兰州军拢共三个校尉,各自统领一营,这人便是其中之一,是高修远留下的宿将。 至于另外两个,早已阵亡。 高楷看他一眼,沉声道:“薛军有多少人?” “禀都尉,据探马来报,薛军足有三万人!”常兴仲面沉如水。 高楷拧起眉毛:“我军呢?” “守城十日,如今不足两千之数。”常兴仲沉吟着说道。 高楷瞳孔一缩,一千多人对抗三万人的进攻,若不是守城,早就粉身碎骨了。 他急忙问道:“薛军如何分派?” “那薛仁跃亲率中军,左、右二将,各领一万,攻向我南、东、西三面城门。” 围三阙一,这是古代攻城的老套路了,但屡试不爽。 他敢肯定,北门外必有埋伏,就等着他们沉不住气突围,落入陷阱。 冰冷的阵雨狠狠地拍打在脸上,他沉思片刻,当即下令:“常兴仲、梁三郎,你二人各自领兵,分守东、西二门。” “南门由我镇守。” 常兴仲颇为意外,这素来懦弱无能的小郎君,今日处事竟这般果断,竟要亲自抵抗薛仁跃的中军。 不过,他并不赞同:“都尉,这可不是儿戏。薛仁跃久经沙场,骁勇善战,曾一日攻下三城,斩杀无数,万万不可大意。” “您初掌大军,恐怕并非他的敌手!” 梁三郎点头附和,劝解道:“郎君,常校尉所言在理。” “您大病初愈,怎可劳动身体,亲自上阵杀敌?” “不如与往常一般,在城楼安坐,稳定军心。” 高楷摇头苦笑,原主贪生怕死,一直龟缩在后,坐看将士搏杀。 以至于麾下将领都瞧不起他,离心离德,若非有外敌在侧,早已分崩离析。 “咚!”战鼓声震动天地,三人皆面色一变,这是敌军大举攻城的信号。 高楷沉声喝道:“眼下危在旦夕,不必多说。” “听我号令,速速前去守城,不得有误!” 倾覆之祸就在眼前,他这个主帅再临战退缩,那才是自取灭亡。 不管能否守住,起码鼓舞几分士气,说不定会迎来转机。 两人咬了咬牙,心知不能再拖延,只好拱手接令,各自守御去了。 高楷深呼吸一口气,看向城外。前方是一台冲车,径直撞向城门,几十架云梯高耸,探向城墙,更有一众投石车、重弩蓄势待发。 他握住剑柄,心跳如擂鼓。决一死战的时候,到了! 而城下三百步外,中军大营中,一个挺拔身影,看向城楼,正是薛仁跃。 他观望片刻,开口问道:“此城中形势如何?” 身侧一个文士拱手道:“禀将军,金城县守军不过两千,粮草更是稀少,断不能支撑三日。” “而且,那继任的刺史高楷,懦弱无能、行事畏缩,绝非您的对手。” “不出意料,此城今日必破无疑!” “大善!”薛仁跃仰头大笑,“传令下去,三军一齐出击,即刻拿下此城,砍下高楷项上人头者,赏万金。” 他丝毫未将高楷放在眼中,反而满心憧憬,凭借攻下兰州之大功,必能超越大哥的威望。 “遵令!”文士肃然应下,旌旗招展,号角声远远荡开,数万大军齐齐出动,摧枯拉朽一般撞向城墙。 “轰!”城墙裂开一道道裂缝,一个个黑甲兵卒狞笑着冲上城楼。 第2章 劫后余生 “哧!”高楷持剑在前,抹过一个黑甲兵的脖子,见他捂着喉咙倒下,鲜血溅了满脸。 他顾不得擦拭,反手一剑,挡住偷袭。 执戟者颇为意外,猛然蓄力,意图将他劈成两半。 这一击势大力沉,不可硬挡。 电光火石间,高楷一个翻滚,落在他的身后,剑柄一旋,刺向头顶。 “噗!”尖刃贯穿身体,那人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去,口吐鲜血,不甘心地倒下。 高楷坐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全身火烧火燎般剧痛,脑海中更是嗡鸣不已。 他已经记不清杀了多少人,受了多少伤,只是顺着身体的本能,挥舞长剑。 若非原主自幼习武,有几分底子,他一个和平年代的人,早就死了。 他抹了把脸,仗剑撑起身体,环顾四周。血流了满地,残肢断臂无数,早已分不清敌我。 哀嚎声、求饶声、夹杂着砍杀声,不绝于耳,他却已无力顾及。 “嘭!”巨大的石球投掷而来,如雨落下。几十个兵卒猝不及防,直接砸成一滩肉泥,连一声惨叫也来不及发出。 “杀高楷,赏万金!” 四周传来一声声呼喊,一众黑甲兵试探着冲上前来。 高楷闭了闭眼,颤抖着举起长剑,就要划过脖颈。 “轰隆!”电光闪烁,照彻乌云,一声声雷鸣连绵不断,震动天地。 “天公发怒了!” “退,快退!” 黑甲兵们一个个面色惊恐,如潮水般退去,仿佛稍晚一步,就会被雷霆劈成焦炭。 高楷面露惊讶,他却不知在这时节,雷霆一响,绝不能动刀兵。 人人视雷霆为天谴,以为天公在惩戒恶人,生怕遭受牵连。 他扯了扯嘴角,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意味。 没想到,古人对天地的敬畏,倒是救了他一命。 他四下环顾,忽然面色一变。只见一个个幸存的兵卒,头顶各自散发一丝丝黑气,中心更有一点隐隐灰光。 他没来由地明悟,那一点灰光,是他们的先天命格,而那黑气是后天气运。 黑气意味着不祥之兆,有身死之劫,灰光则是普通百姓的命格。 高楷抬头一望,忽见自己头顶同样一丝丝黑气,唯有中心处一点淡淡白光,如风中的烛火,随时会熄灭。 “我的命格竟这般微弱。”高楷皱眉沉思,“身死族灭的阴影,也徘徊不去。” “看来,这场围城战,便是我的劫数。过不去,只有死路一条;过去了,或许可以时来运转,改天换命。” 气运之道,在于集众人之望。 若能够得到大气运之人效力,便可襄助他度过这一劫。 然而,他环顾许久,并无任何发现,不禁自嘲一笑。 “大气运者,凤毛麟角,怎么可能轻易遇到。” “铿!”清脆的金鸣声传来,高楷面露喜色,这是退兵的信息。 四周兵卒如释重负,一个个瘫软在地,长舒一口气。 他眺望远方,不知不觉天色已经黑透,夜幕降临。这一场守城战,竟然打了整整一日。 “郎君!” 梁三郎匆匆而来,见到他松了一口气。 “嗯。”高楷不动声色地看向他头顶,却也是普通气运。 “传我军令,战死者一律登记在册,待日后抚恤,不得遗漏一人。” “有功者呈报名录,一应封赏,皆从府中支取。” “郎君仁德!”梁三郎赞叹一声。 高楷笑了笑:“待清点完毕,召集文武,前往堂中议事。” “是!”梁三郎连忙听令而去。 高楷回转府中,跨进后院,径直来到母亲张氏的院子。 一个年长的婆子站在门外,见了他连忙行礼:“阿郎。” 这是张氏的贴身婢女兰桂,他快走几步扶起:“兰姨,阿娘可在院中?” 兰桂点头道:“老夫人正在礼佛。” 自从高家起兵以来,张氏日夜悬心,一天中大半时间,都在佛前虔诚祈祷。 见他前来问安,这才出了佛堂,母子俩于厅堂叙话。 张氏注视他许久,忍不住落泪:“楷儿,你受苦了。” 高楷只觉眼睛酸涩,连忙道:“阿娘不必忧心,儿并未受苦。” 张氏叹息道:“你父亲尸骨未寒,这千钧重担压在你一人身上。” “楷儿,若事不可为,不如早做打算。为娘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平安喜乐。” 高楷心中苦笑,只能答应下来。忽见兰桂来报,府中文武已在堂中等候,便起身告辞。 张氏待他离去,轻声道:“东西准备好了吗?” 兰桂面露哀色:“已经准备妥当。” “那就好。”张氏忽而一笑,“我与夫君少年结发,他却舍我而去,若能于黄泉相见,想来也无遗憾了。” 兰桂忍不住劝道:“夫人,阿郎如今行事稳重,再不像从前一样轻佻。” “说不定能守住城池、击退敌军,您何必这么悲观。” 张氏微微叹息:“反败为胜岂是那么容易的,楷儿虽然比从前稳重,但少经历练,恐怕是不能了。” “一旦城破,我便自尽。没了我这个累赘,楷儿兴许可以逃得一命。” “兰桂,你这便遣散府中家仆,各自放还,以免遭受横祸。” “夫人…”兰桂一时泣不成声。 而在前堂,刺史府文官武将汇聚,高楷扫视一圈,却见人数少了大半,不禁皱眉:“六司参军呢?” 梁三郎气愤道:“郎君,这些人拖病不来,甚至府中人去楼空。” 六司参军协助他这个刺史,处理政务。如今大难临头,各奔前程,也无可厚非。 高楷略微点头,环顾堂中寥寥几人,正色道:“眼下危急存亡,诸位可有良策退敌?” 沉默良久,府中长史裴季拱手叹道:“守御多日,城中已是粮草断绝,实在无计可施。” “不如效仿蜀汉后主,开城投降。” 众人纷纷附和,唯有梁三郎气红了脸:“你们…” 开城投降,这些人可以效忠新主,只是他这个主帅,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高楷不置可否,向众人头顶一一看去,可惜,并无大气运之人。 他转头看向最后一人,忽然眼神一凝。 第3章 将计就计 那是校尉常兴仲,站在众人之后,一言不发。 他的头顶,一丝丝黑气缭绕,隐隐凝聚成狼形。 双眼中一点青光闪烁,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锐利。 高楷心中一惊,这是鹰视狼顾之相,恐怕常兴仲起了反叛之心。 思忖片刻,他长叹一声:“事关重大,待我思虑一番,你们先退下吧。” 常兴仲与众人一齐告退,并无任何异常的地方。 高楷眼神微眯,静坐一会,忽见梁三郎去而复返:“郎君有何事吩咐?” “我方才见常兴仲神色有异,你去探查一番他的举动。”高楷低声道,“切记,小心行事,不可打草惊蛇。” “是!”梁三郎神色一凛,匆匆去了。 不过半盏茶功夫,便见他返回堂中,赞叹道:“郎君料事如神,常校尉举动果然有异。” 高楷笑了笑:“你仔细说来。” “是。”梁三郎低声道,“常校尉暗中撤换南门守卫,由他亲自镇守,竟假称为郎君军令。” “并且,他安排亲兵,把控整座城楼,不许人靠近半步。” 金城将士,多半不服他这个继任的主帅。常兴仲假传军令,竟然不疑有他,没有一人前来禀报。 原主这是多么不得人心!高楷苦笑片刻,忽然神色一动,想到什么,他招来梁三郎,悄然耳语一番。 “遵令!”梁三郎神色激动,迫不及待按他的吩咐行事去了。 “是死是活,就看这一战了。”高楷喃喃自语。 …… 夜色深沉,南门内,常兴仲正率兵驻守。百余人静静伫立,只听见些许风雨之声。 片刻之后,一道火光闪动,他面露喜色,低喝道:“时机已至,速速打开城门!” “是!”一众亲兵听令,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却见门外一队人马正在等候。 为首者正是薛仁跃,他大笑一声:“那高楷太过无能,手下将士反叛也丝毫不知,恐怕正在府中睡大觉呢。” “白日里,虽然天公发怒暂停攻城,但他的死期已至,这是天意,不可逆转。” “传令,即刻进城,杀高楷,大掠三日。一应财货女色,任凭将士索取。” “将军仁德!”麾下兵卒尽皆欢呼,个个面露期待。 薛仁跃催动骏马,便要当先入城,那文士出言劝道:“将军,高楷不过冢中枯骨,不足为虑。” “您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还是谨慎为上。倘若中了诈降之计,反倒不美。” 薛仁跃不屑道:“那高楷岂有这般谋略,不过一个败家之犬罢了,无需多虑。” 他一马当先,进了城门,文士只得小心跟随。 那常兴仲看见来人,慌忙跪倒:“罪臣拜见明公。” 薛仁跃虽不耻他背叛旧主,却也和颜悦色道:“快快请起。” “如今你弃暗投明,便是我薛家良将,过往之事一概不究。待事成之后,我必重重有赏。” “谢将军!”常兴仲感激涕零,急忙侧开身子,在旁引路,正要进入内城。 忽见城门之上,一道道火光次第亮起,照彻夜空。火光中,一支支箭矢,冰冷锐利,蓄势待发。 “有埋伏!” “中计了!” 一众黑甲兵面色惊恐,乱作一团。 那文士急忙大叫一声:“保卫将军,速速退出城门!” 不过,为时已晚。“哐!”一声巨响,城门轰然紧闭。 进入城中的所有薛军,全部关在瓮城之中,插翅难逃。 薛仁跃怒气勃发:“常兴仲,你这贼子,竟敢设计诓骗于我,好大胆子!” 常兴仲骇然失色,慌忙道:“将军,这…并非卑职设计,我也不知为何…” “呵。”城楼上传来一声轻笑,“兴仲,你不愧是我父亲的肱骨,智勇双全。不过略施小计,便助我拿下薛仁跃。” “此番大功,你当为第一。” 常兴仲抬头一看,正是高楷,不禁面色煞白:“都尉,你是如何得知…” 高楷笑了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常兴仲恍然大悟,忽然狂笑不止:“好,好啊,终日打雁,反被雁啄。” “我竟不知你有这般智谋,比你那蠢货父亲不知强出多少倍。” 高楷轻笑一声:“兴仲,若无你谆谆教诲,我怎能有今日。” 常兴仲急忙转身,磕头不止:“将军,这都是高楷的诡计,万万不可听信,我对将军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薛仁跃早已怒不可遏,再不想听他辩解,猛然持刀砍下。 “嘭!”好大一颗头颅冲天而起,砸在地上,满脸都是不甘之色。 那文士阻拦不及,只得劝道:“将军,事已至此,还是速速突围要紧。” “若是陷在此地,恐怕遭遇不测之祸。” 薛仁跃却不理会,看向城头,咬牙道:“高楷,你休要得意。” “我坐拥万军,你不过百人,便是施展诡计,也绝非我之对手。” “是么?”高楷淡笑一声。 “杀了他们,为郎君报仇!”城下,常兴仲麾下兵卒见他被杀,个个义愤填膺,再也忍耐不住,纷纷杀向薛军。 这些都是常兴仲的亲兵,跟随多时,向来忠心耿耿。 薛仁跃怒喝一声:“放肆!” 他是个桀骜的性子,哪里能忍受叛军兵卒对他喊打喊杀。怒火一时吞噬了理智,挥舞长刀便大肆砍杀。 顷刻间,城下众人竟自相残杀起来。 那文士心急如焚,连连大叫,却劝不动薛仁跃丝毫。 没奈何,只得命人冲击城门,顾不得血肉之躯,全都当作器械一般驱使。 城楼上,梁三郎满脸钦佩:“郎君算无遗策,不仅发觉常兴仲阴谋反叛,更将计就计,将这薛仁跃引入城中。” “只是,卑职不解,郎君为何要夸赞那常兴仲?” 高楷笑道:“敌众我寡,我军毕竟人少,若一味硬拼,难保那常、薛二人齐心协力,强行突围出去,那便功亏一篑了。” “此番引导他二人反目,自相残杀,我等才能坐收渔翁之利。” 梁三郎连连点头,赞叹道:“郎君神机妙算,卑职佩服之至!” 第4章 拨乱反正 高楷笑了笑,看向城下,那薛仁跃虽是鲁莽,却颇有武力,而且气运不凡。 头顶一缕缕青气萦绕,中心处更有一点红光。 高楷不得不承认,若是一对一硬拼,以他现在的实力,绝非对手。 不过,他这一番设计,也削弱了薛仁跃的气运。 随着麾下兵卒一个个战死,一丝丝黑气不断汇聚,侵蚀着青气,逐渐落在中心处的红光之中。 高楷有所明悟,望气术果然玄妙,先天命格与后天气运,本是相辅相成。 命格强盛可助力气运大增,行事如有神助;反之,气运一旦衰败,也会牵连命格。 薛仁跃似有所感,一刀将两个兵卒劈成两半,望向城头,怒喝道:“高楷,你可敢与我一战!” 他头顶红光忽然大放,映衬得他气势惊人,一时竟然震慑一众兵卒,皆低下去头去,不敢上前半步。 “这是,回光返照?”高楷心中猜测,困兽犹斗,何况是人。 到最后一刻,自然会将所有的潜力爆发出来。 他微微摇头,自知几斤几两,当然不会去硬拼。 “弓箭手准备!” 四周一众兵卒听令,皆拉开弓弦,形如满月。 薛仁跃面色煞白,咬牙道:“高楷,你若杀了我,我父亲必然不会放过你,定将你碎尸万段。” 梁三郎忍不住担忧:“郎君,那薛矩坐拥十万大军,兵强马壮,若是大举来攻…” 高楷嗤笑一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事到如今,难道还能冰释前嫌?” 梁三郎面色羞愧:“卑职思虑不周。” 高楷微微摇头,放虎归山,那才是愚蠢。 他伸手一指,沉声道:“放箭!” 顷刻间,万箭齐发。 片刻之后,望着满地血腥,高楷淡声道,“将薛仁跃枭首示众,其余人等,一律埋葬了吧。” “是!”梁三郎依言而去。 城外留守的薛军,见了薛仁跃首级,顷刻乱作一团,再无斗志,争相逃散,倒是省了一番厮杀。 高楷走下城楼,一个个兵卒毕恭毕敬,再无从前一般轻视。 他微微一笑,回转高府。 而后院之中,张氏正在佛堂祈祷,忽见兰桂满脸喜色,急匆匆跑了进来,大呼道:“夫人,大喜!” 张氏满脸纳罕,素来守礼的兰桂竟这般举动,不由得问道:“喜从何来?” 兰桂将南门一战细细说了,忍不住激动道:“夫人,阿郎尽退敌军,更斩了薛仁跃,为郎君报仇。” “郎君九泉之下,想必也可瞑目了。”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张氏口中直念佛,终日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下,一时喜极而泣。 “夫君,楷儿终不负你的期望…” 府中几个未曾离开的忠仆,皆是喜气洋洋,一片欢声笑语。 随着喜讯传开,城中一众“病了”的文武,纷纷病愈,皆是不敢置信。 那裴季坐在胡床上,本写好了投靠新主的降书,乍闻此事,一时怀疑自己是否老眼昏花了。 待传讯之人几番重复,这才反应过来,不禁长叹一声:“刺史大人果然深藏不露,我等老朽,着实望尘莫及。” “快,随我入府,恭贺刺史大人此番大胜。” 身侧一管事低声道:“郎君,那这降书?” 裴季一把将那降书撕成粉碎,沉声喝道:“再不许提及此事,若走漏半点风声,仔细你们的皮!” “是!”一众家仆唯唯诺诺。 他匆匆赶往高府,却见六司参军齐聚,恭敬等在门外。 见高楷到来,一个个俯首帖耳,恭贺连连,吹捧不断,仿佛从前怠慢之事不复存在。 梁三郎忍不住鄙夷:“见风使舵,着实不知羞耻!” 高楷笑了笑,却不以为意,世态炎凉,本就如此。 他一一看过众人,却是摇头,并无一个气运上佳之人。 这也难怪高修远兵败如山倒,再无崛起之机了。 手底下,一个大才都没有,还指望争霸天下,尽早洗洗睡吧。 他挥手让众人散去,忽见自身气运一变。 原本一丝丝黑气逐渐消弭,转变为淡淡白气。而正中白光,生出一点青色。 道经云:气运分五色,白、青、红、紫、金,各有深、浅之别。 白气不过普通之人,青气为七品县令,唯有到达红气,才是与他四品刺史相匹配之运。 高楷不禁沉思,原主气运太差,又德不配位,这才横死。 他继承原主身体,度过这一劫,才时来运转,气运增长。 不过,只有收复其余三县,全据兰州,才能让气运增至红色,德位相配。 否则,一切都是徒劳,最终给他人做嫁衣。 思忖良久,他沉声道:“明日召集文武,前来正堂议事。” “是!”梁三郎点头应下。 …… 却说高府之外不远,一座道观之中,两个道人正相对而坐。 “通玄师兄,这高楷本是横死之相,原应死在薛仁跃手上。” “如今竟然反杀了他,观其气运,更有否极泰来之势,不知是何缘故?”右侧道人皱眉不解。 左侧,通玄道人头戴莲花冠,清气盎然,闻言微微摇头:“天机混沌,推算不得,我也不知究竟何故。” “通微师弟,你可曾细细看过高楷气运?” 通微道人点头道:“高修远亡故之时,我曾前往高府一观。” “那高楷黑气缠身,命格低下,有身死之劫,应是必死无疑。” 通玄道人沉吟道:“师弟望气之术,远胜于我,应该无错。” “如今这番情形,想必出了变数。” 通微道人心中一惊:“师兄,莫非那高楷修习望气之术?” “绝无可能!”通玄道人摇头道,“凡是争霸天下之人,皆是凡俗之身,不可修习道法,不得长生,这是天道铁律,无人可以违抗。” “我料想这变数,多半出自他身边,恐怕另有高人指点。” 通微道人眉头一皱:“依照我道门法会约定,陇右道这一支潜龙,本该由我们崆峒派辅佐。” “何方道人竟敢违反道门之约,不顾面皮?” 通玄道人抚须道:“散修、旁门左道,抑或是佛门插手,皆有可能。” “天下争霸,这是百年难遇之大变局。若能辅佐潜龙,一统天下,受到气运加持,可飞升成仙。” “此为终南捷径,无需深山苦修,天下何方修行人不曾动心?” 第5章 春秋书院 通微道人叹息道:“果然是大变局,原本师门算无遗策,偏偏生出这等变数。” “虽有变数,但大势不可改!”通玄道人沉声道,“真人推算,陇右道潜龙为渭州李氏。” “这高楷与薛矩一样,不过是为王前驱,虽然侥幸逃过一劫,终究是李氏的踏脚石。” 通微道人面露笑意:“师兄所言极是!薛矩只有两子,这次子薛仁跃死在高楷手上,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这两虎相争,必然两败俱伤,为潜龙做嫁衣。” “这是自然。”通玄道人抚须笑道,“便是有高人相助,也挡不住天道大势。” “这高楷不过将死之人,不必理会。倒是李氏那边,需要及早谋划,安排大气运之人前去辅佐。” “善!”两人相谈片刻,忽然如同云雾一般散去。 …… 次日,高府之中,麾下文武济济一堂。 高楷坐在上首,环顾众人,沉声道:“薛仁跃军虽然大败,但广武、狄道、安乐三县,曾改换薛家旗帜,失去控制。” “如今大患已除,也该收回来了。诸位有何良策,不妨畅所欲言。” 众人沉思片刻,争相说起自己的策略。一个个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仿佛金銮殿试,考状元一般。 只不过多是空谈,竟还有以德感召的言论,让人无语。 高楷微微摇头,时下之人,大多喜欢虚辞,夸夸其谈,却不重视俗务。 殊不知,打天下靠的是真刀真枪,而不是温良恭俭让。 “必须尽快寻找人才,组建自己的班底。”高楷心中思忖。 下首,裴季察言观色,拱手道:“刺史大人,此三县虽然为薛军掠取,但高公经营多年,必有人心向刺史大人。” “我愿前往传缴,安定三县,为刺史大人分忧。” 高楷有些意外,这个裴季倒是个做实事的。 “既然如此,有劳裴司马走一趟了。” “若能安定三县,当为裴司马计一大功。” 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自然最好。毕竟,他就这点家底,又刚经历一场围城大战,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实在经不起过多的损耗。 他当即修书一封,盖上官印,交予裴季。 裴季大喜拜道:“下官必当竭尽全力,不负刺史大人所托。” 众人见他得了重任,纷纷懊恼。等高楷命他们退下,一个个言不由衷地上前道喜,话语中满是酸溜溜的意味。 裴季满脸谦虚,心中却是冷哼,刺史大人不喜空谈,你等算是再无前途可言了。 一群腐朽老儒,满口道德文章,拿老一套对付新主,却不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可笑! 他握紧手中的文书,心中决定,刺史大人有争霸天下之望,我可得抓住机会,做个从龙之臣。 来日说不得封侯拜相、名垂青史。想到这,他加快脚步,匆匆前去办事。 高楷将他们的神情尽收眼底,不禁好笑,果然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不过,他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人身上。 “三郎,你派人去招募壮士,积蓄粮草,为出兵做准备。” 梁三郎心中一凛:“是。” “另外,在城中发布招贤榜。”高楷接着说道,“只要有一技之长,不管是文墨,还是武艺,或者经商、务农、工匠杰出者,都可以来府中自荐。” 他这是打算广撒网,撞一撞运气,没准野有遗贤,正好趁机招揽过来。 梁三郎思索片刻,低声道:“郎君若要招贤纳士,不妨去城中的春秋书院看看。” “那书院的山主——荀夫子,擅长教学,通四书五经,多位弟子官至宰相。” “传言,陛下听闻其名声,曾派人延请至长安,做太子老师。” “只是,荀夫子为人高洁,不慕富贵,也不求闻达于世,因此出言婉拒,只愿潜心教学着书。” “陛下称赞,其人有孔圣人之风范。便是高公也敬重有加,执弟子礼,多次登门请教。” 高楷一拍脑袋,怎么忘了这茬,这可是一个人才聚集地。 “三郎,马上去书院呈上名帖,我要登门拜访荀夫子。” “是。”梁三郎匆匆去了。 晚些时候,高楷骑马来至春秋书院门外。 这书院别有洞天,竟然建在水中央。更令人称奇的是,这三月时节,竟有莲花争相绽放。 此时微风习习,花香淡淡,又有朗朗书声传来,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高楷淡淡一笑,乘船来至院中。 早有迎客童子在外等候,见了他便拱手作揖道:“夫子在藏书阁中,恭迎刺史大人。” 高楷点了点头,随他走进书院,绕过九曲回廊,曲径通幽,来至一座三层殿阁外。 左侧有一座花圃,其中数十种名贵绿菊绽放。 高楷大略一观,只认出来“盘龙春晓”、“碧玉珊瑚”、“绿鹦鹉”、“麻姑献寿”、“风裳水佩”这几种。 梁三郎早已瞪大了眼:“绿色菊花?” 那迎客童子抬了抬下巴:“这些都是荀夫子栽培出来的,他老人家最爱绿菊,称赞其可与洛阳牡丹媲美。” 这么多名贵品种,必然花了不少心血,高楷也是啧啧称奇,赞叹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菊是花中隐逸者,见花如见人,荀夫子果然品性高洁。” 他心中却是思忖,能让菊花提前绽放,又如此生机勃勃,这位荀夫子必然不简单。 “高刺史谬赞了,老夫不过一个尘世俗人,如何与五柳先生相比。” 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高楷转头看去,一名老者站在花圃外,作农家翁打扮,戴着斗笠,扛着药锄。 正是荀夫子。 他连忙躬身行礼:“见过夫子。” 又让梁三郎拿来几个锦盒,双手递过:“冒昧来访,叨扰夫子清静了。” “区区薄礼,还望夫子笑纳。” 荀夫子略看一眼,便收下了,笑道:“贵客临门,请进寒舍一叙吧。” 高楷心中一喜,肯收礼,想必求才的事有戏。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藏书阁,分宾主落座。迎客童子奉上清茶,便退出门外。 寒暄片刻,高楷开门见山道:“夫子,我此次前来,却是有一事相求。” 第6章 福无双至 荀夫子抚须笑道:“高刺史但说无妨。” 高楷诚恳道:“夫子想必知晓,家父去世不久,我于仓促之间继任,威望不足,时常惶恐不安。” “前些时日,又遭逢薛家大军围困,费尽心思方才侥幸退敌。” “只是,府中人才凋零,以至于无人可用。夫子桃李满园,还请举荐几位贤才出仕,我必扫榻相迎,委以大任。” “他日若能成事,必不忘夫子恩德。” 他起身长揖到底。 “却要叫高刺史失望了。”荀夫子摇头道,“我院中弟子,一心只读圣贤书,不闻窗外事。” “且学艺不精、才德欠缺,贸然出仕,恐怕拖累高刺史大业。” 高楷心中一沉,这是明晃晃的拒绝,所谓的学艺不精、才德欠缺,不过是托词。 他不甘心地再三恳求,只是,任由他磨破嘴皮子,荀夫子仍然岿然不动。 高楷微微皱眉,悄然向他头顶看去,却是吃了一惊。 只见一丝丝青气结成庆云,正中心点点红光形如莲花;又有清光流转,如檐下滴水络绎不绝。 这气运显化,和他从前所见大为不同。隐隐有一股道韵滋生,合乎于天地。 这荀夫子虽身在尘世凡俗之中,却有一种“大隐隐于市”、飘然世外的独特气质。 高楷恍然大悟,这人竟是道门练气士、修行中人。 难怪气运与众不同,又能令百花逆反时节开放,必然是以法术催发生机所致。 只是,一个道门练气士,不在山中清修,反而深入红尘,广收弟子。观其言行,并不惧因果纠缠。 背后所图之事,一定不小。 高楷蓦然想起一则流传甚广的谶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叮!”杯盏相击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荀夫子正端着茶杯,轻轻叩击。 高楷心中明悟,这是送客之意。他没有纠缠,直接告辞离开。 修行之人,大多看重自身感应。一旦认定之事,轻易不会更改,否则有违自身道途。 这荀夫子拒绝向他举荐人才,说明并不看好他。纠缠下去,没有丝毫意义,反而令人生厌。 他走出院门,不禁苦笑,此番出师不利,只能失望而归了。 然而,坏消息总是接踵而至。 那出使三县的裴季,不仅游说失败,甚至被割了一只耳朵,狼狈不堪。 高楷勃然大怒:“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好心派人劝降,既往不咎。这三县不思感激,竟敢割耳羞辱我,狂妄自大。” “既然如此,那便战场上刀兵相见,一决生死!” “遵令!”梁三郎大声道,主辱臣死,主帅受辱,他这个家将更加气愤,恨不能即刻发兵。 “刺史大人慢来。”裴季期期艾艾道,“割我耳者并非三县明府,而是那陇山贼寇——宗重楼。” “此人率领数万贼军,攻破三县,大肆劫掠。我一时不慎落入其手中,这才遭受折辱。” “什么?”梁三郎惊骇失声,“竟是此人?” 高楷颇为疑惑。 梁三郎连忙说道:“郎君有所不知,这宗重楼自称陇山王,拥兵无数,纵横陇右、河西两道,来去如飞。” “就连坐拥十万大军的薛矩也奈何不得,只能任由其肆虐。如今他越发骄横,无人可制,便在陇山一带称王做主。” 裴季哀叹道:“不仅如此,此贼更是诡计多端。” “原先节度使大人曾率朝廷大军清剿,未料他隐入深山之中,来去无踪;后又裹挟百姓冲击军阵,以致大军惨败而归。” 高楷微微蹙眉,方今天下,共有两都十六道。节度使为一道之军政长官,妥妥的封疆大吏。 这宗重楼裹挟乱军,竟然打败正规军队,着实有两把刷子。 只是,他劫掠三县,又割下裴季一耳,摆明了针锋相对。 思索片刻,高楷问道:“宗重楼在何处活动?” 既然成了敌人,就要设法铲除。 裴季低声道:“此人夺取三县粮草财货,裹挟青壮,进了陇山,燕雀谷一带。” “他曾扬言,不日将带领大军踏平金城。” 梁三郎忧心忡忡:“郎君,这可如何是好?” 高楷皱眉沉思,他这区区一县之地,人口不过三万,尚且比不上宗重楼大军数量。 再来一次围城之战,不要说军心涣散,光是粮草也供应不起。 他可不想落得一个众叛亲离、身死族灭的下场。 必须主动出击,不能坐以待毙。 想到这,他眼神一定:“三郎,你去招募兵马,筹集粮草。” “一应花费,皆从府库支取。” 梁三郎面有难色:“郎君,前次遵照您吩咐,抚恤伤亡、封赏立功将士,已是耗费颇多。” “府库之中,着实捉襟见肘。若再支取,恐怕耽搁府中日常生计。” 高楷沉声道:“若能击败宗重楼,府中少些花销有什么要紧。” “若不能,就算金山银山,最终也是落入他人之手。” “不必顾忌我,你尽管取用。甲胄、弓箭、横刀,以及马匹,务必制备上好之戎具,不得以次充好。” “粮草也要准备充足,不可让将士们饿着肚子作战。” “郎君仁德!”梁三郎感叹一声。 高楷笑了笑,一个慷慨大方的主帅,才值得将士拼命。 他转而扶起裴季,温声道:“裴司马此番受苦了。” “传令,擢升裴季为兰州长史。另外,赐予一百匹绢帛。” 司马为六品,长史为五品,不仅官升一级,更仅次于他这个四品刺史。 而且这时代,绢帛是硬通货,可以当钱来花。他这个刺史也不过只有五百匹绢。 这封赏不可谓不厚,裴季感激不已,连忙下拜道:“谢刺史大人厚恩。” 士为知己者死,他暗下决心,誓与刺史共存亡。 三人商议一阵,待裴季与梁三郎告退,高楷默坐片刻,见天色将晚,便回转后院,向张氏问安。 见他来,张氏颇为欢喜,连忙安排饭菜。 这些时日,他忙着诸多事务,母子俩许久没有一起用晚膳。 张氏忙着给他夹菜添饭,看着一桌子他爱吃的菜,听着殷切关怀,高楷只觉得一种家的温馨,让他心中的不安逐渐消弭。 可惜,祸不单行,又一则坏消息,搅得他不得安宁。 第7章 祸不单行 次日,高府前堂。 梁三郎气愤不已:“郎君,不知何人散布谣言,言语宗重楼即将来攻,若负隅顽抗,一旦城破,便要屠尽满城百姓。” “闹得人心惶惶,不少大户人家,连夜带着家眷财产,逃出城去。更有青壮言语不想送死,不愿从军。” “更有那等势利商贾,趁机哄抬粮价。以往一斗米不过十钱,如今竟增涨至百钱,足足翻了十倍。” “着实可恨!” 裴季慌忙跪倒:“下官绝无泄露军机,刺史大人明鉴。” “起来吧。”高楷挥手道,“我自是用人不疑,信任于你,你不必惶恐。” “谢大人。”裴季放下心来。 高楷心中沉思,不过一夜之间,这谣言便传遍全城,闹得满城风雨、动荡不安。 这也太过快速,绝非一朝一夕可达。 “若我没料错,这背后必有人操控舆论,而且蓄谋已久,居心叵测。” 梁三郎面色难看:“卑职曾暗中查访这谣言的源头,却一无所获。” 高楷摇头道:“这幕后之人策划此事,必然百般遮掩,甚至料理好首尾,不会泄露一丝一毫。” “不必再查了,当务之急,必须尽快设法稳定粮价。” 民以食为天,粮食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是重中之重。 若是任由谣言发酵,粮价暴涨下去,城中升斗小民很快便会买不起粮食,忍饥挨饿,沦为灾民,甚至饿死。 到时候,卖儿卖女、易子而食的惨剧,便要在眼前上演。 不用宗重楼来攻打,说不定百姓反而喜迎王师。他这个刺史,在吃饱肚子面前,不值一提。 梁三郎狠狠道:“郎君,不如派衙役将这些黑心肝的商贾捉拿,投入大牢,吃吃苦头。” “量他们也不敢和刀子作对,必然乖乖平息粮价。” 高楷摇了摇头,心想资本家在暴利面前的贪婪行径,你绝对想象不到。 威胁恐吓没有半点用处。 裴季也是摇头:“此法不妥。” “商贾重利而轻义,在巨量的钱财面前,便是上刀山下油锅,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况且,即便捉拿他们,粮价也无法下降,说不得变本加厉。” “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高楷看他一眼,有些诧异,这裴季对商贾经济倒是有一番见解。 梁三郎不甘道:“难道就任由这些贼子肆意妄为,祸害军民,败坏郎君的名声么?” 裴季长叹一声:“如今之计,唯有去附近州县购粮,撑过这一关,那时再与这些奸商计较。” 梁三郎眉头紧皱:“府中钱财耗费大半,早已入不敷出,根本无力购买。” “况且,千里迢迢地运送过来,便是一路上的损耗也承担不起,更遑论发卖。必是一个天价,恐怕与城中一斗百钱也不相上下。”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两人面色惨淡,只得看向上首。 高楷思忖片刻,缓缓道:“千里迢迢购粮,自然是天价,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不如让粮食自己送上门来,我等只需等待。” 两人皆满脸茫然:“让粮食自己送上门来?” 若非眼前是高楷无疑,他们只以为是一个异想天开的疯子。 “没错。”高楷笑了笑,“三郎,你即刻张贴告示,宣布米价将再上涨一倍。务必让全城尽知,尤其是那些囤积的商贾。” “这…”梁三郎满脸难以置信,“郎君,这岂不是推波助澜,助长那些奸商的气焰?” 他甚至有些怀疑,高楷是否气得失去理智了。 高楷淡笑一声,却并未解释:“你尽管去办,我自有道理。” “是……”迟疑片刻,见高楷不像气昏头的样子,梁三郎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裴季沉思许久,仍旧百思不得其解。 待出了高府,回转家中,他的夫人杨氏迎上前来,见他皱眉不语,忍不住问道:“夫君何故愁眉不展?” 杨氏是他的贤内助,善于经营理财,助他挣下好大家业,夫妻二人情意甚笃。 当下,他将今日之事说了。 杨氏沉吟片刻,开口道:“我虽不知刺史大人何意,但有一事,却是明白。” “哦?”裴季好奇道,“何事?” 杨氏轻笑一声:“我若是附近州县的粮商,听到这好消息,必然将粮食运来城中贩卖。” “那可是一斗两百钱呢,便是除去一路成本、人吃马嚼的花费,也有不少赚头。” “原来如此,反其道而行之?”裴季恍然大悟,由衷赞叹道,“刺史大人果然是天纵之才,此计甚妙,妙不可言呐!” …… 却说那春秋书院,藏书阁中,荀夫子与三位弟子正端坐叙话。 这三人皆出身不凡,为兰州大族——吴氏、刘氏与周氏子弟。 唯有亲传弟子,才与授业恩师气运相连,受到重视。至于书院中其他人,不过是学生,如同记名弟子。 若是高楷在此,便可看到这三人气运惊人,个个头顶青气如云,正中更有点点红光。 左侧一位弟子,更有一缕紫光闪耀,这可是宰相之命! 这人便是大弟子刘文敬,其余两位一个名吴弘基、另一个为周顺德。 荀夫子抚须道:“为师之前吩咐,你们可都遵照而行了?” 三人齐声道:“不敢违师命,我等已劝言家族离开金城,前往渭州投靠李家。” “如此甚好。”荀夫子颔首笑道,“那高楷命不久矣,迟早是宗重楼刀下亡魂。” “留在城中,反倒危险。不如趁早离去,辅佐李家,争一份从龙之功,日后封侯拜相、光耀门楣。” 三人连忙躬身道:“谨遵恩师教诲。” 大弟子刘文敬忽然面露疑惑:“恩师,那高楷死期将至,本不足为虑,为何还要动摇粮价,这岂不是便宜了那些奸商?” 荀夫子笑道:“乱中方能取利,此法坏去那高楷名声,百姓必然唾弃。” “日后,我等出面平息粮价,以李家名义行善事,赈济灾民,必能得民心所向,何愁大事不成。” “至于高楷,不过是冢中枯骨,不必理会。” 刘文敬赞叹道:“恩师智谋无双,我等钦佩不已。” 第8章 大幕拉开 吴弘基犹豫片刻,忍不住问道:“恩师,高楷失去民心,金城不稳,若宗重楼来攻,岂不是为人作嫁?” 荀夫子摇头失笑:“宗重楼不过一时逞能,倚仗匹夫之勇,却鼠目寸光,毫无谋略,只是为真龙天子前驱,迟早败亡,如高楷一般下场。” “恩师高见!”刘文敬附和道:“宗重楼出身卑贱,不过一个泥腿子,大字不识,井底之蛙。” “便是那高楷也不过寒门小户出身,厚颜继任兰州刺史,已是邀天之幸。” “今日起高楼,明日必然楼塌了,我们等着瞧便是。” “是极!” “师弟所言甚是!” 三人一同大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荀夫子抚须微笑,心中思忖,只待高楷、宗重楼二人败亡,便可顺势占据兰州,献予李家。 携此大功,必为李家重视,我也可得气运加持,晋升修为。 甚至进入崆峒山福地清修,如通玄、通微二位师兄一般,忝列门墙,成仙有望! 想到这,他心中一阵期待,再不愿做凡夫俗子,遭受生老病死之苦。 “再过三日,金城必然大乱,你们三人出面平息,宣扬李家德行,夺取兰州民心,不得怠慢。” “是!”三位弟子连忙应下。 而金城县中,正如他们所想,已是一片大乱。 自从告示张贴以来,粮价暴涨,升斗小民早已承受不住,背后不知产生多少抱怨愤恨。 奈何天大地大,肚子最大,顾不得倾家荡产,争相抢购起来。 实在贫困者,只能节衣缩食,过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与之相反,一众粮商欣喜若狂,纷纷大肆囤积,建设粮仓。 更有几家大贾,攀比起来,斗得乌眼鸡一般,恨不得刀兵相见,只留自己一家好垄断这暴利生意。 临街一座酒楼上,高楷一身灰衣,正默默体察民情。 整个金城最大的粮商——孙家的铺子,占据长街一整条巷子,旗幌招展,宾客如云。 账房先生把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几乎冒出烟来。 迎来送往的小厮忙得脚不沾地,脸都笑僵了,恨不得把一个人劈成两半来使唤。 一个圆脸胖员外,看着这繁忙一幕,笑得合不拢嘴,正是孙掌柜。 又见门外诸多久候的客官不耐烦地嚷嚷,忙不迭地招呼伙计好生伺候。 只这一日光景,怕不是有十万贯进账。这孙掌柜恨不得供起高楷的牌位,祝祷他长命百岁。 “财神爷下凡呐!” 孙家铺子斜对面,一家大粮铺子同样生意兴隆,虽然规模比不上,但这“供不应求”的时节,一日赚个七八万贯钱轻轻松松。 “呸!”孙掌柜吐了一口唾沫,“丧门星,早晚命犯太岁!” 同行是冤家,更不要说就在大门口的同行。看着对面人流如织,孙掌柜气得直哆嗦,又心疼得滴血。 可惜,做这暴利生意的,哪个背后没有靠山。他也只能诅咒几句,生生闷气罢了。 “大老爷,行行好,施舍几粒米吧。” 一道乞求声传来,孙掌柜转头看去,却满脸厌恶。 十几个面黄肌瘦、饿得皮包骨的百姓,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嘴里不断哀求。 却惹得孙掌柜大怒:“滚开,敢拦着我做主意,小心你们的贱命!” 他当即使了个眼色,便有一伙孔武有力的家丁,持刀带棒,劈头盖脸地敲打下去。 登时见了血,十几人翻滚在地,哀嚎求饶声不绝。 “让他们滚!”孙掌柜冷喝一声,挥挥手如驱赶苍蝇。 这十几人方才逃得一命,相互搀扶着走远了。 惹得围观众人低声叹息,面有惧色:“这可是孙家铺子,城里大族——刘氏的连襟,靠山硬着呢!” 高楷眉头一皱:“刘氏?” 梁三郎气愤道:“郎君,这刘氏与吴氏、周氏一同,是县中大族。” “三家沆瀣一气,卑职奉命招募兵马时,便暗中作梗。又操控城中百家行当,从中渔利,但凡有利可图,皆巧取豪夺过去。” “偏偏自诩为书香世家,不屑于商贾铜臭,表里不一,着实可恨!” 高楷眼眸一眯,台前是大雅之堂,幕后做着垄断生意,官商结合,典型的利益集团。 这金城县的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深。 “郎君。”梁三郎忽然提起一事,“这三家各有嫡系子弟一人,为春秋书院荀夫子亲传弟子。个个才华横溢,世人称赞为陇右三杰。” “陇右三杰?”高楷玩味一笑,好大的名头。 之前他去书院拜访,求取贤才,荀夫子根本没有提及这三人。 若不是无心仕途,便是另有辅佐之君。 依照眼前这翻手为云的手段,高楷可以笃定三人为后者。 难怪对他这个刺史不屑一顾。 不过,世人世事,怎会尽如人愿。高楷思忖片刻,沉声道:“米棚搭好了吗?” “已经搭建妥当。”梁三郎忙道,“按照郎君吩咐,就在长街口,那里最是宽敞,又人来人往,易于通告全城。” “不错。”高楷点头一笑,“戏台子已经搭好,就等唱大戏的人来了。” “唱大戏?”梁三郎满脸不解。 高楷勾了勾嘴角,看向城外,等了三天,也该到了。 “你去城头看看,若有打着粮商旗号的队伍前来,查验一番,尽管迎进城中。” “是……”梁三郎一头雾水地去了。 不过半盏茶功夫,就见他匆匆回返,满脸不可思议:“郎君料事如神,果然有粮商前来。” “卑职打听一番,皆是从附近州县运粮而来。” 高楷微微点头:“将他们全部安排至街口米棚,一字排开。” “敲锣打鼓,闹得动静越大越好,务必让全城军民都知道,尤其是那些粮商。” “遵令!”梁三郎答应一声,便去办事。 高楷淡淡一笑:“大幕拉开,好戏就要开场。” “希望这把火烧得旺一些,各路牛鬼蛇神,吞吃的民脂民膏,也该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骑在人们头上作威作福的人,必须付出代价!” 楼下长街,和他预料得分毫不差,那些外地粮商阵势刚一排开,锣鼓喧天,顷刻间闹出轩然大波。 第9章 好戏开场 孙掌柜原本笑得弥勒佛一般,盘算着今天的进账,想着淌水一样的铜钱,满脸的褶子绽放开来,如同一朵菊花。 谁曾想,冷不丁的一阵喧闹,将这一切美梦撕得粉碎。 “快来,街头一家新开的米棚,削价让利,一斗米只要一百钱!” “什么?” “竟如此实惠?” 众人哗然,本着贪便宜不可错过的原则,争先恐后地跑了过去。 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不过间隔几秒钟。 孙掌柜怔愣在地,险些以为之前的繁盛场景,只是一个错觉。 “掌柜的,祸事了!” 一个伙计飞跑而来,急切道:“街头有人砸咱们饭碗。” “什么?”孙掌柜又惊又怒,“哪里来的?” “奴不知,看着颇为面生,不像本县人。”伙计额头直冒冷汗,“那处一斗米只要百钱,多购更有让利。” “不知何故,闹得满城皆知。得了消息,人越聚越多,一窝蜂地哄抢开来。” “王八羔子!”孙掌柜暴起青筋,“便是猛龙过江,也得拜会地头蛇。哪里来的愣头青,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在太岁爷爷头上动土。” “走,带上所有甲士,去给我砸了它。” “是!”一众家丁,个个穿着薄甲,持刀枪剑戟,随着孙掌柜杀了过去。 到了跟前,孙掌柜却是大吃一惊。 当真好大场面。 黑压压的一大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排米棚,人头攒动,热气腾腾。 “叮咚咣啷!”高台处,一众伙计衣着鲜亮,敲竹梆、摇拨浪鼓、击音叉,花样颇多,惹得人禁不住侧目。 更有大红、青绿、宝蓝等各色旗幌迎风招展,夺人眼球。 白花花的米面敞开着,瞧得人忍不住驻足。根本无需叫卖,但凡取来一袋,顷刻间贩卖一空。 这等场景,比他之前经历更盛一倍。 孙掌柜忍不住尖叫道:“砸,给我狠狠地砸!” 身后众多甲士一拥而上,挥舞刀枪棍棒,狞笑着便要逞凶。 “哧!”斜刺里突然冲出一队弓弩手。 一支支冰冷的箭矢,仿佛索命的黑白无常,冷漠地盯着他们。 这些甲士,平日里不过欺压一些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哪里见过这等杀人利器。 那骇人的煞气一冲,一个个身躯瘫软,亡魂直冒。若非主家在后头盯着,早就一哄而散了。 孙掌柜倏然一惊:“床弩?” 他曾走南闯北,倒是有些见识。这床弩是朝廷管制武器,若非一方巨擘,根本配备不起,更没那个胆子。 按照本朝律法,私蓄床弩,形同谋反,可是杀头的大罪。 眨眼间,孙掌柜冷汗涔涔,浸湿了后背。好半晌,方才挤出一丝笑容。 “且慢!老朽有眼无珠,无意冒犯,这便退去。” 他又是点头又是哈腰,一众弓弩手方才松开紧绷的弓弦。 米棚中,忽然摇出一个油头粉面的俊俏郎君,娇笑道:“这位兄台,有何事请教?” “不敢,不敢!”孙掌柜笑得比哭还难看,“老朽多有得罪,还望海涵则个。” 他躬身到底,姿态卑微至极。 粉面郎君摆了摆手,不甚在意道:“无妨,咱们和气生财,何须动刀动枪,岂不是伤了脸面。” 孙掌柜唯唯诺诺,不敢多留片刻,夹着尾巴,急匆匆回返自家铺子。 “没骨头的怂货!”粉面郎君嗤笑一声,引得一众弓弩手哈哈大笑,肆意嘲讽。 酒楼之上,高楷冷眼看着这一幕,忽然开口道:“三郎,散布讯息,就说孙家粮铺削价让利,一斗米只要五十钱,先到先得。” 好戏刚刚开始,可不能让孙掌柜这么快就偃旗息鼓,必须再烧一把火。 梁三郎已经明白过来,兴冲冲道:“是!” “这些蠹虫,早该有此一劫。” 高楷笑了笑:“去吧。” 那孙掌柜又怕又气,看着满仓的粮食,卖不出去只能烂在手中。若叫上头知晓,他一条小命难保,顿时如丧考妣。 忽见门外一窝蜂涌来众多县民,吵着要买五十钱一斗的米面。 他皱眉质问伙计,却也是一头雾水。眼见群情汹涌,只得一咬牙,吩咐开仓贱卖。 卖出去不过少赚一些,若是烂在手中,可就全完了。 至于那外来的强龙,一时也顾不得了,还是保住小命要紧。 这样一想,却是茅塞顿开,笑容重新爬上胖脸。 另一头,粉面郎君听闻这事,怒不可遏。眼看人流稀少,不得不跟着削价。大老远地运过来,可不能再运回去,那就亏大发了。 他当即下令,挂起牌子:大削价,一斗只要二十钱! 就这般,两方打起了价格战,你来我往,不肯让步半分。 到了最后,竟然跌至斗米一钱,跌无可跌。再降下去,不如免费送人,赚个吆喝。 孙掌柜心头滴血,眼看着蜂拥的人群变得稀稀拉拉,却仍有几座满溢的粮草,分毫未动,就要砸在手里。 毕竟这区区一县之地,市场太小,哄抢粮食的都是殷实人家,早已饱和。 那些底层贫民,自然是买不起的。 想到主家的责罚,孙掌柜一把跌坐在地,满脸灰败。 而粉面郎君看着千里迢迢运来的粮食,贩卖不出去,更是气得柳眉倒竖,暴跳如雷。 “随我走,去砸了那孙家粮铺。” “敢挡我的财路,活得不耐烦了!” “得令!”一众弓弩手令行禁止,快步来至巷尾,闯入铺子,不由分说一顿乱砸,见人就砍。 孙掌柜猝不及防,竟被劈成两半,血流满地。 “杀人啦!” “快,快报官!” 一众伙计哪里见过这个场面,吓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跑到衙门,上报官府。 高楷淡笑一声:“事到如今,也该我出面主持公道了。” “三郎,派人将这些杀人犯拿下,押入大牢,所有粮食以及赃款一律充公。” “至于孙家粮铺,私蓄甲士,有谋反之心,派人抄检,封存粮仓。” 刀枪剑戟与甲胄,可不是寻常人可以配备的,更不要说这时代地位最低的商贾。 依照律法,完全可以判一个抄家流放之刑。 第10章 一波未平 梁三郎笑着应下:“这些人蛇鼠一窝,也有自相残杀的时候,真是痛快!” 他不禁感叹,郎君自从病愈以来,杀伐决断、运筹帷幄,颇有明主之相。 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割据,说不得郎君有那一统江山之望。 他虽是一介家将,若尽心效力,未必没有封妻荫子的一天。 想到这,他心头火热,领着一班衙役,将那孙家铺子团团围住。 “我等奉命,捉拿一众杀人嫌犯,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粉面郎君面色一变,见一众衙役训练有素,当先一个军官更是面容冷硬。 自古民不与官斗,他眼珠一转,赔笑道: “这位军爷,我等冒失了,不知轻重,却是无意冒犯,还望通融通融。” 说话间,袖中滑出一个沉甸甸的锦袋,悄无声息塞到梁三郎怀里。 可惜,他这是抛媚眼给瞎子看,全是无用功。 梁三郎冷喝道:“休要放肆!” “你等当街杀人,证据确凿。奉劝你老实点,束手就擒。否则,大可一试我这手中的刀锋不锋利!” “铿!”利刃出鞘,雪亮的刀身反射出骇人的光芒。 粉面郎君瞳孔一缩,暗道碰上了硬茬,掂量片刻,只得喝令一众打手丢下兵器,随梁三郎进牢狱。 高楷望这一幕,颇为赞赏:“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粉面郎君胆大心细,是个经商发财的料子,稍后倒要会一会。 他回转高府,请来裴季,笑道:“裴长史,粮价暴涨一事已经平息,不法粮商也捉拿下狱。” “有劳你审问一番,幕后究竟何人指使。” 裴季恭敬拜道:“遵令!” 他忍不住赞叹道:“刺史大人明察秋毫,又洞悉人心,不过略施小计,便平息此事。” “老夫着实叹为观止!” 高楷笑了笑:“这些阴谋诡计,只是势弱之时不得已而为之。” “若要夺取天下,还需行堂皇正道。” “粮价一事虽平,城中百姓却遭受无妄之灾,民心动荡。” “此番查抄的粮食,你可安排下去,于街头米棚发放,救济贫苦之人。” 裴季发自肺腑道:“刺史大人仁德体恤,心怀百姓疾苦,实乃明主,何愁大事不成!” 高楷淡笑一声:“至于钱财,充入府库,以招募兵马,征讨宗重楼。” 他可没有忘记,这把悬在头顶的刀,随时可能落下。 “是!”裴季面色肃然。 晚些时候,城中一片欢腾。一众穷苦县民得了粮食,避免家破人亡,个个感激不尽,纷纷涌至高府门外,叩头拜谢。 “大老爷仁慈!” “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呐!” “郎君长命百岁!” 张氏听闻此事,连忙让人扶起。 兰桂满面红光道:“阿郎心善,不忘救济贫困孤寡,来日必有厚报。夫人,您的福气在后头呢!” 张氏笑容满面,直道:“借你吉言。” 高楷正在堂中处置军政,忽然神色一动。 只见四面八方一道道白气涌来,汇聚全身,头顶淡淡白气转为一丝丝青色,正中更有一点红光,若隐若现。 “这是,命格提升、气运大增?”他面露喜色,不禁感叹,难怪自古传言,得民心者得天下。 那九五至尊的皇帝,坐拥四海八方,集千万人之望,不知何等恢宏大气! 想到这,心中一点火苗,逐渐燃烧起来。 …… 却说春秋书院,藏书阁中。 荀夫子师徒四人正襟危坐,正侃侃而谈。 刘文敬朗声道:“孙家已经依照吩咐,囤积粮食、抬高粮价。想必过不多时,城中便会大乱。” “我等力挽狂澜的时机,就要到了。” 吴、周二师弟仰头大笑:“高楷无能,必然尽失民心,有何脸面再居刺史之位。” “这金城已是唾手可得。” 荀夫子抚须而笑,心中颇为自得。 高楷不过黄口小儿,纵然侥幸击退薛仁跃,也逃不出他的算计。 四人把酒言欢,畅谈天下大事。当真是“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就在这时,一个书童急匆匆跑了进来。 “禀夫子、三位师兄,城中粮价已平,孙掌柜被杀,所有钱粮收缴官府。” 荀夫子原先志在必得的表情,僵在脸上。满眼惊骇之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春秋书院,操控整座金城的各色行当。 孙家粮铺,更是占据米行,粮价是涨是降,不过一句话的事。 此番重重布置,一环扣一环,本以为足以致高楷于死地。没想到,竟然满盘皆输,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刘文敬三人惊得呆住,半晌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喝问道: “这怎么可能,谁杀了孙掌柜,粮价如何平息的?” 一连串的追问,彰显着三人惊涛骇浪的心情。 “确实无疑。孙掌柜是被一个外来的粮商杀的。” “官府日前张贴告示,任由粮价再涨一倍。谁知孙掌柜与那粮商起了争执,争相削价让利。” “一时刀兵相向,闹出人命,官府才派人捉拿粮商,收缴钱粮。” 三人悚然一惊、满脸不敢置信。 刘文敬更是羞愧难当,他一向自诩智计过人,堪比诸葛孔明。 原以为一个小小金城,不过手到擒来。却不想事与愿违,一切设想完全落空。 他不禁恼羞成怒:“好个高楷,诡计多端,竟将我等玩弄于股掌之中。” 荀夫子满脸尴尬,连忙咳嗽一声掩饰过去。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孙家已经落入高楷手中,还是想想如何脱身吧。” “高楷手段了得,若是他查出幕后主使,那便不好交待了。” 刘文敬狠狠道:“孙家不过是我刘氏的一条狗,怎敢背叛主人。” “高楷不过使些诡计,暂且让他得意一阵。这乱世争霸,不成就死,多的是人想要他的性命。” “不错。”荀夫子诡谲一笑,“近处有宗重楼,远处有薛矩,更有朝廷节度使,断不会放任高楷侵吞陇右道州县。” “恩师所言极是!”刘文敬恢复谦谦君子风范,淡然道,“宗重楼虽是贼寇,然坐拥三万兵卒,颇有勇力。” “他与高楷之间,必有一战。” 第11章 一波又起 荀夫子颔首道:“高楷不过区区一县之地,兵马至多三千,相差悬殊。” “待宗重楼兵锋一至,必然化为齑粉。” “是极!”刘文敬诡笑道,“若再暗中掣肘一番,料想他连三千兵马,也不可得。” 孙家虽然垮塌,但刘氏树大根深,还不至于伤筋动骨,仍有余力遥控金城县诸事。 三人窃窃私语,谋划着如何置高楷于死地。为免重蹈覆辙,已是决定倾尽全力,务必万无一失。 一旦失败……不,这并不在三人的设想之中。 荀夫子却是打算书信一封,向师门禀报,设法压制高楷崛起之势。 “万不能再生出变故,让他挡了李家的路。” 主意一定,他念诵口诀,招来一只青鸟。 过不多时,青鸟微点脑袋,携着书信振翅飞入云霄,杳然无踪。 …… 夜幕降临。 高楷走在阴森压抑的牢狱中,沉声道:“审出来了吗?” 身侧,裴季点头道:“下官已经审问清楚。” “那孙掌柜背后站着刘家,仗着大族撑腰,把持城中米行,胡作非为。另有吴家与周家,也牵涉其中,暗中和您作对。” 高楷微微颔首,不出他的预料,这三家以及春秋书院,果然与他为敌,另投明主。 “那外来粮商,可有问清来历?” 裴季颔首道:“下官已经打探清楚,那粮商姓沈名不韦,出身江南东道、吴兴沈氏,不过是一旁支。” “此人离经叛道,不喜儒家经典,反而热衷商贾之道,常年在江南、巴蜀、汉中一带经营,做些倒买倒卖的勾当。” “说起来倒是走南闯北,颇有一番见识。此前他在洮州逗留,听闻您增涨粮价,便不远千里,运粮而来。” 高楷玩味一笑,沈不韦,奇货可居? 有意思! “走,去看看这位商贾奇才。” 以他的见识,自然不会对经商存有偏见。民无商不富,国无商不兴,没有商业运转,整个国家只是一潭死水。 那沈不韦正坐在牢房之中,神态悠然,毫无沦为阶下囚的惶恐不安。 “咔嚓!”蓦然,门锁转动,牢门打开。走进来一位俊朗公子,面如冠玉,举止从容有度,萦绕着一丝肃杀之气。 他不禁站了起来,拂袖作揖道:“草民沈不韦,见过高刺史。” “哦?”高楷好奇道,“你怎知是我?” 沈不韦轻笑一声:“这偌大的兰州,能让长史大人毕恭毕敬、侍奉在侧的人,自然只有您——高刺史。” 高楷赞赏道:“察其言、观其行,你的识人功夫火候十足。” “刺史大人谬赞,草民不过一世俗粗鄙之人,担当不起。”沈不韦言辞谦逊。 “沈不韦,天日昭昭、乾坤朗朗,你当街杀人,证据确凿。”高楷话锋一转,冷声道,“按照本朝律法,当判斩首示众之刑。” “你可认罪?” 沈不韦神色从容,并无丝毫惧怕:“杀人之事,是草民所做,草民供认不讳。” 他轻佻一笑:“不过,刺史大人不会杀我。” “何以见得?”高楷面无表情道。 “刺史大人若要杀我,何必贵脚踏贱地,亲自来牢狱中见我。”沈不韦自信满满,“况且,草民可是帮助刺史大人,铲除了一支敌手。” 高楷面露欣赏,果然是大才,三言两语便可见不凡。 不过,沈不韦只说对了一半。他之所以来牢狱中招揽,是因为沈不韦自身气运,和能力一样杰出。 只见他头顶一缕缕青气凝结成云,正中更有一团红光氤氲。 这可是公侯卿相之命! 也是高楷至今所见,命格气运最杰出的人。 “沈不韦,你可愿做我肱骨之臣?”他直截了当道。 “且慢!”沈不韦没有即刻答应,反而要求道,“刺史大人必须先回答我一个疑问,不然,草民断然不应。” “放肆!”裴季怒喝道,“沈不韦,你不过一介阶下囚,理应斩首示众。” “如今刺史大人不计前嫌,招揽于你。你竟如此狂妄自大,不知感恩图报!” “无碍。”高楷笑了笑,不以为意道,“你但说无妨。” 自古才华出众者,往往目下无尘,不是轻易能招揽的。 好比刘备三顾茅庐,方才打动诸葛亮出山辅佐。 “刺史大人宽宏!”沈不韦称赞一声,认真道,“草民想问,您是如何做到增涨粮价,反而抑制粮价的?” “这其中的道理,草民绞尽脑汁,却百思不得其解。” “这并不难。”高楷淡笑道,“供不应求,粮价自然上涨;供大于求,粮价自然下跌。” “供求关系,是决定粮价涨跌的根本原因。” “不仅是粮食,其他一切交易品,皆逃不过这个定律。” “供求关系,供求关系……”沈不韦反复念叨着,忽然神情一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刺史大人简直是陶朱公在世,草民钦佩之至。” 高楷轻笑一声:“以你的聪明才智,迟早会发现。” “我不过比你早一些时间知道而已。” “达者为师。”沈不韦摇头道,“刺史大人过谦了。” 他郑重稽首:“草民沈不韦,拜见主上!” “不必多礼。”高楷双手扶起,“快请起。” “你我君臣,共举大事,不可无官无职。” “传令,授沈不韦七品司户、参军事,掌管户籍与财税。” “谢刺史大人!”沈不韦恭敬道。 随着他接受官职任命,一丝丝青气翻涌,汇聚在高楷头顶,原本青色气运越发浓郁。 “不愧是顶尖人才。”高楷忍不住感叹,“一旦加入麾下,立刻带动气运增长。” “难怪那荀夫子藏着掖着,不向我引荐三位弟子。” 沈不韦谢恩之后,忽然面色严肃:“主上,依下官看来,我兰州形势危急,已是在悬崖边上。” 高楷不假思索道:“你是说宗重楼?” “主上睿智!”沈不韦赞叹道,“下官曾翻越陇山一带,和他打过交道。” “此人虽有勇无谋,对待部下,却一向大方。每次劫掠财货,皆纵容兵卒自取。” “因此,他颇受兵卒拥戴,坐拥三万大军,士气正盛,又对金城虎视眈眈。” “以我金城一县之兵力,只可智取,绝不能硬拼,否则,必败无疑。” 第12章 翻手为云 高楷赞同道:“你所言在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这就派遣斥候,前去察看敌情。” “如今敌众我寡,若要以少胜多,必须采用奇兵制胜。” “主上洞若观火。”沈不韦拱手道。 高楷笑了笑:“我已经派人前去招募兵马,至于转运粮草,就辛苦你了。” “待诸事齐备,即刻发兵征讨宗重楼,先发制人。” “遵令!”沈不韦心中感激。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自古以来,行军打仗,粮草必是重中之重。 然而主上即刻让他承担如此重任,丝毫不疑。实在是豁然大度,不失为明主之风。 …… 昼夜轮转,匆匆七日过去。 沈不韦筹集粮草,安排转运,事无巨细皆井井有条,引得阖府上下交口称赞。 便是原先对他存有偏见的裴季,也不禁心悦诚服:“此人当为治世之名臣。” 只有六司参军事颇有微词,暗中抱怨,主上远离儒家圣贤之言,亲近商贾铜臭之道,有辱斯文。 高楷置之一笑,便不再理会。治大国如烹小鲜,靠的是实干,可不是嘴炮。 战争的阴影,逐渐笼罩整个金城,却不再像从前一样,人心惶惶,反而有不少贫苦子弟踊跃从军。 然而,城中富户大族相继离开,又大肆传言宗重楼大军来攻,必将屠城。 引得不少不明就里的殷实人家,选择观望,不敢轻易出仕从军。 高楷奔波许久,费尽口舌,也只得两千兵马。 梁三郎愤愤不平道:“这些大族着实可恨,郎君往日里多有安抚,又未计较他们暗中串联一事。” “如今不思收敛,反而横加阻挠。郎君,再不可宽仁放纵他们,须得施以惩戒,否则当真以为郎君可欺,蹬鼻子上脸!” 高楷淡声道:“大战在即,征讨宗重楼要紧,不要节外生枝。” 梁三郎满脸担忧:“郎君,眼下只得两千兵马,如何是宗重楼的对手?” “不如再等些时日,多招募一些兵马,从长计议。” “时间不等人。”高楷摇头道,“再等些时日,宗重楼兵锋更盛,我等击败他的机会越发渺茫。” 他看一眼头顶,一丝丝黑气,不断吞噬着他的气运。心知绝不能迟疑,必须当机立断。 梁三郎为难道:“郎君,青壮兵卒稀少,便是运送粮草的人手也不够,这……” 这倒是个难题,粮草是重中之重,不能轻忽大意。 沈不韦忽然开口道:“主上,既然青壮稀少,不如招募一些年长体衰者,运送粮草。” 高楷眼眸一亮,点头道:“可行,就这么办。” “三郎,你须交待清楚,他们无需冲锋陷阵,管好粮草即可。” “是。”梁三郎答应一声,便匆匆而去。 所幸,城中年长体衰者倒有不少,也不曾遇到阻碍,因此顺利招募千人。 待大军集结,分发甲胄、兵器、驮马等辎重,操练几日,高楷一声令下,大军即刻开拔。 临行前,高楷前往后院拜别张氏。 “阿娘,儿去了,您多保重,勿要太过忧心伤了身体。”他稽首拜道。 “哎,为娘省得。快起来,地上凉。”张氏连忙扶起他,眼眶泛红,“楷儿,战场上刀剑不长眼,千万小心,保存性命要紧!” “是,儿武艺娴熟,又有千军护佑,阿娘大可放心。”高楷安慰道,“儿必会率军凯旋。” “好,好。”张氏忍着眼泪,“为娘等你平安回来。” 高楷重重叩首,转身离去。 张氏一时泪如雨下:“楷儿虽不说,我也知道。” “三千兵马,如何抵抗三万大军,他这是拿命去搏啊。” 兰桂连忙宽慰道:“夫人,阿郎智勇双全,必能平安归来,您放心吧。” 张氏含泪点头,起身前往佛堂祈福。 而另一头,高楷率领三千兵马,一路直往陇山——燕雀谷而去。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他刚一起行,便有一支轻骑出了金城,抄小道日夜兼程,先一步进了燕雀谷,来至一座营帐外,呈上一封书信。 帐内,一个身材魁梧、面带刀疤的中年汉子,高坐上首,瞟了一眼书信上的内容,当即冷哼一声: “这些世家大族一向眼高于顶,我道为何好心助我,原来打着借刀杀人的算盘。” “不管是借我的刀,杀了那高楷;还是借高楷的刀,杀了我,对他们来说,都是有益而无害。” “最好是同归于尽,他们坐收渔翁之利,哼!” 这人正是肆虐陇右诸州、县的匪寇——宗重楼。 听闻这话,下首一众将领义愤填膺:“大王,这些世家子没一个好东西,嘴上说得天花乱坠,比唱得还好听,实则一肚子坏水,专干那诡计害人的勾当。” “您可千万不能上了他们的当。” “我自然知晓。”宗重楼摆摆手,“他们想做渔翁,也得看我答不答应。” “我最是厌恶这些大族子弟高高在上的嘴脸,必要把他们也拖下水,尝一尝为人鱼肉的滋味。” “大王英明,正该如此。”左右家将兴奋道,“不知大王预备如何行事?” 宗重楼哂笑道:“那高楷不过一个黄口小儿,区区三千兵马,也敢前来征讨我,不知天高地厚。” “既然他想来送死,我就成全他。” “你等率领大军,以逸待劳,高楷一至,即刻将其覆灭,取他项上人头。” “稍后,挟大胜之势,径直突袭金城。趁城中空虚,一举攻克。我倒要看看,这些个世家大族在刀斧面前,骨头硬不硬!” “大王英明神武,我等佩服!”一众家将吹捧不断。 “那高楷军中粮草辎重,你等自取便是。”宗重楼仰头大笑,“待攻下金城,儿郎们尽管掠取,能得多少财货,全看你们自家本事。” “谢大王!”一众家将感激不尽,个个面露期待,视那金城为泥胎木塑,一击就破,更不把高楷放在眼中。 “大王只需在营帐安坐,高楷不过土鸡瓦狗,轻易可杀。” “是极,不过一时三刻,我等必定献上高楷首级,为大王贺!” “好好好!”宗重楼大笑道,“斩高楷首级者,本王重重有赏。” “遵令!”众人轰然应诺。 第13章 覆手为雨 这一日晌午,高楷率领大军行至燕雀谷外。 他停住骏马,眺望远方。只见这燕雀谷三面环山,易守难攻。 唯有一条羊肠小道可供通行,两侧皆是悬崖峭壁,古木参天。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倒是个好地方,足以安身立命。”高楷不禁称赞,“宗重楼肆虐多年,屡次大败官军,想必多半依托这里的地利。” 沈不韦笑道:“大周衰弱不堪,江河日下。世间无强势天子镇压,以至于此人占山为王。” “不过,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宗重楼虽占据地利,却不得天时、人和,即便一时崛起,也只是昙花一瞬,为王前驱。”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千百年来,兴衰交替、治乱循环,皆是如此。”高楷忍不住感慨道。 “主上所言甚是!”沈不韦咂摸着这短短几句话,只觉得说尽了世事变迁的道理,眼中异彩连连。 “报——”蓦然,一个斥候打马飞奔而来,拱手道: “禀都尉,山道两侧并无埋伏痕迹,谷中也无车辙、脚印,不见旌旗与人声喧嚣。” “这倒是奇了。”梁三郎皱眉不解,“宗重楼莫非不知郎君前来征讨,竟这般托大?” “梁校尉一语中的。”沈不韦笑道,“宗重楼自恃武力,倚仗大军,必不把我等放在眼中。” “恐怕他此时正在帐中宴饮,至多派左右偏师,好整以暇,意欲横扫我军。” “狂妄!”梁三郎冷哼一声,主动请战道,“郎君,宗重楼目中无人,我愿为先锋,挫一挫他的傲气。” “稍安勿躁。”高楷摇头道,“此地易守难攻,敌众我寡,不能冲动行事。” “若要强攻,三千兵马断然不够,只是白白送死。” “那该如何是好?”梁三郎面有忧色。 高楷看向身旁:“不韦可有妙计?” 沈不韦沉吟片刻,摇头苦笑道:“下官长于商业,却不通这大军征伐之事。” 高楷并未失望,术业有专攻,人之常情。 他思索一番,沉声下令:“为今之计,只有智取。三郎,你率一支……” 梁三郎连连点头,迫不及待听令去了。 沈不韦忍不住赞叹:“主上真乃神人也!” 高楷笑了笑,望着前方深山幽谷,是胜是败,皆在此一举。 …… 且说宗重楼命左右二偏将,在谷中等候高楷兵马,以逸待劳。 这两人久经战阵,颇有勇力,又善于谄媚讨好,为宗重楼爱将。 只是两人素来不和,互相诋毁。 一个高胖,名为魏槊儿;一个矮瘦,名为甄刀儿。 眼看日头滑落,两人枯等多时,却迟迟不见敌军踪影,不由心烦气躁。 魏槊儿忍不住叫嚷道:“那高楷竟这般畏畏缩缩,莫不是吓破了胆子,不敢来了吧!” “依我看,不如直接出兵,早些砍了他的首级,好向大王邀功。” 甄刀儿却是沉稳几分:“大王严令,不得轻举妄动,再等等吧。” 魏槊儿嗤笑一声:“你莫不是怕了那高楷?” “休要胡说,我怎会怕他!”甄刀儿沉声喝道,“你若想惹得大王震怒,尽管擅自出击,我必不阻拦。” “你……”魏槊儿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即吵嚷起来,两人争执许久,忽见一员小卒匆匆来报。 “禀二位将军,发现敌军踪迹。” “在何处?”甄刀儿抢先一步问道。 “山道之中,正朝着谷内大营而来。” 魏槊儿不甘示弱:“有多少兵马?” “约莫一千之数,且多是老弱病残,行军缓慢。” 听了小卒的话,两人皆是嗤笑不已,嘲讽高楷无能。这般羸弱兵马,也敢前来讨伐他们,当真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天降大功,正该我魏槊儿相取。”魏槊儿早已按耐不住,一马当先,领着左军直往山道而去。 甄刀儿见此,生怕他抢了功劳,哪敢怠慢,急忙率领右军疾驰。 两人各自领兵一万,浩浩荡荡,掀起滚滚烟尘,一时间地动山摇,声势惊人。 行不多时,果然瞧见前方山道上,一支兵马缓缓而来,正护送着什么,个个年老体衰,气喘吁吁。 魏槊儿定眼一看,忽而仰头大笑:“天助我也,肥肉自个送上门来了。” 不怪他大喜,这支羸弱兵马,竟是运粮队伍,护送着一车车粮草辎重,皆是满载,车辙深深陷入泥地。 他是个抢掠的老手,一眼就看出这些东西货真价实,皆是上好之物。 一旦得手,除去上缴一些孝敬大王,剩余部分也可让他大赚一笔。 偏偏又无强军守护,正如小儿闹市持金,怎能不引来觊觎。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魏槊儿哪里忍受得住这般诱惑,顾不得多想,吆喝一声,便策马冲上前去。 甄刀儿倒是颇为谨慎,先是驻足观望,见两侧山林中,并无鸟雀动静;又派斥候前去探寻,直到回禀并无异动,这才放心同往。 他却不知,正有一双双眼睛,居高临下,俯瞰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领头者正是高楷。 沈不韦环顾一圈,颇为好奇:“主上如何得知这处隐蔽洞穴?” 高楷笑了笑:“我曾派遣斥候,扮作山民猎户,潜入山中,探察地形地貌。” “这燕雀谷虽然易守难攻,却并非毫无破绽。两侧悬崖峭壁看着惊险,却各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藏身之地。” “我已安排三郎潜伏在另一侧,只待时机一至,便可发动雷霆一击。” “竟是这般。”沈不韦感叹道,“主上深谋远虑,我等远远不及。” 高楷淡笑一声,忽见山下敌军不过万数,为首者只是两个偏将,却不见正主宗重楼。 看来,他远在燕雀谷内,观望此间形势。必须速战速决,毕其功于一役,以免纠缠过久,迟则生变。 想到这,他沉声道:“传令,投石手准备。” 三三两两兵卒迅速垒起巨石,听候他的军令。 山下,运粮队伍依照他之前吩咐,抛下粮草辎重后撤。 魏、甄二偏将不疑有他,领着麾下兵卒哄抢起来。 甚至因为分赃不均,一言不合,竟殴打成一团。两人见了也不在意,反而听之任之。 第14章 鹬蚌相争 高楷暗道好机会,当即下令:“投石!” 转瞬之间,数不清的巨大石块,从山顶滚滚而下,裹挟着排山倒海一般的气势,落在乱军之中。 “嘭!”人如蝼蚁顷刻砸成粉碎,血肉飞溅,惨叫声不绝于耳。 “快跑,有埋伏!” “跑啊!” 一时间,乱军吓破了胆,四散奔逃,你推我搡,不知多少人惨死在脚下。 恐慌的情绪迅速蔓延,兵败如山倒,纷纷逃向深谷之中。 甄刀儿悚然一惊,慌忙策马扬鞭,便要逃走。可惜,一团巨石从天而降,将他砸倒在地,喘息片刻便再无声息。 右军没了将领指挥,越发混乱,惊恐之下,众人只顾逃命,虽人多势众,却丝毫提不起反击的勇气。 魏槊儿倒是运气不错,险之又险避过了一轮“石头雨”,满脸肉疼地抛下粮草辎重,领着左军向燕雀谷内撤去。 机会来了! 高楷眼眸一眯,沉声道:“传令,随我下山追击敌军。” “是!”众人轰然应诺,随他冲下山崖,如同一支利箭射向靶心,摧枯拉朽一般,将敌军最后一丝阵势碾碎。 高楷身先士卒,手中长刀挥舞,一连击破十几个敌军兵卒,直如阎王爷索命来了。 一时间,溃不成军,慌忙向右侧跑去,避开他的锋芒。 “轰!”却不想,另一侧同样奔来一支奇兵,领头者意气风发,正是梁三郎。 两人颇有默契,左右夹击,如驱赶羊群一般,将这群丧失胆气的乱军,逼向谷中大营。 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由强至弱,不过眨眼之间。 高楷看一眼前方奔逃的敌将,沉声喝道:“传我军令,斩杀魏槊儿者,连升三级!” 传讯官挥舞旌旗,大声呐喊,军令一声声传递开来。 麾下兵卒个个眼前一亮,你追我赶,想将那敌将首级斩落马下,获此重赏。 魏槊儿回头一看,骇得面无人色,急匆匆如丧家之犬,疯狂抽打马腹,奔向大营。 他这唯一幸存的将领,带头逃跑,麾下的兵卒自然毫无士气,一窝蜂地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高楷眺望远处,一座座营帐连绵不绝,拒马桩散乱地堆放一旁,毫无戒备。 他淡笑一声:“传我军令,随魏槊儿冲击敌营,可不要浪费了这大好时机。” 梁三郎满脸兴奋:“遵令!” 他一马当先,率领一支轻骑,闯入营帐之中。 沈不韦眼神一亮:“主上是想借这乱军之势,一鼓作气剿灭宗重楼?” “不错。”高楷颔首道,“我等兵卒太少,若正面相抗必败无疑,绝不能让宗重楼摆好阵势。” “趁着乱军冲击,一举击溃营中秩序,人人惶恐之下,将再无斗志。” “如此一来,宗重楼不过是刀俎上的鱼肉,可轻易宰割。” 沈不韦感叹不已:“主上运筹帷幄,而决胜于千里之外,下官不胜钦佩。” 得遇如此明主,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幸甚至哉! 高楷笑了笑,催动骏马,径直奔向中军大帐。 擒贼先擒王,若能斩杀宗重楼,此战不攻自破。 外间这般大乱,自然惊动了中军大营。 “报——”一员传讯兵滚鞍下马,跌跌撞撞跑进帐内,惊恐道: “禀大王,前军大败,甄将军惨死,魏将军领着残军溃逃而回,正往大营而来。” “什么?”宗重楼骇然失色,“怎会如此?” “两位将军擅自出兵,争抢敌军粮草辎重,以至于中了奸计…” 随着传讯兵话音落下,大帐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这骇人听闻的消息,如同一把重锤,狠狠地击打宗重楼的内心。让他面色苍白,嘴唇哆嗦,一度怀疑自己是否在噩梦之中。 魏槊儿与甄刀儿,两人勇武过人,随他驰骋沙场,战无不胜。 转眼之间,一个惨死,一个惨败,着实难以置信。 更不要说前军足有两万多人,对付区区三千兵马,绰绰有余。 谁能想到,原本万无一失的一战,竟然地崩山摧、兵败如山倒。 众人齐齐陷入惊惧之中,久久无法自拔。 “杀!”一道道震天的喊杀声响起,宗重楼猛然惊醒,匆匆奔出营帐,却见手下爱将魏槊儿亡命奔逃,慌不择路,径直向他冲来。 不知多少兵卒,死在内乱与踩踏之下。 “这个蠢货!”宗重楼咬牙切齿,不禁痛恨自己瞎了眼,把这样一个胆小如鼠的废物,视为将星。 不过,眼下不是内讧的时候,敌军追击不断,再不赶快逃走,恐怕遭受牵累死于非命。 想到这,他急忙飞身上马,带领残存的几个家将,匆匆向深山之中逃去。 只要钻入山林,凭借他往日经验,必能甩脱追兵,重整旗鼓。 到时候,他必定率领大军,踏破金城,杀了那高楷全族,洗刷今日奇耻大辱。 他却不知,这番动静,早已引起高楷关注。 “这宗重楼的命格气运,倒是颇为不凡。” 高楷远望前方,见那为首之人头顶青气凝结,如同海波一般翻滚,正中心更有浓郁红光,鲜红似血,一点紫色若隐若现。 正所谓:居移气、养移体。 宗重楼自封陇山王,虽然不入正统,却也得了一丝王气,孕育出这等命格。 若让他占据兰州,好生治理诸县,使民心归附,未必不能得天命、争霸天下。 可惜,他只知杀戮劫掠,却不懂施恩安抚,以至于王气迟迟不能大成,落得现在这个下场。 高楷看着自身头顶黑气,如附骨之疽,仍旧纠缠着他,不肯消散。 看来,今日必杀宗重楼不可,不然后患无穷,甚至被他逆风翻盘。 他皱眉沉思片刻,忽见那魏槊儿头顶黑气滚滚,血光弥漫,为大凶之兆。更有一只枭鸟显化,目光阴鸷,死死盯着前方。 枭鸟不祥,为世人厌恶。更关键的是,其有弑主之心。 高楷眉头一挑,叫来梁三郎,耳语一番。 只见大军迅速聚集,不再追击宗重楼,反而一股劲纠缠魏槊儿,大有不顾一切将他斩杀的气势。 魏槊儿恐慌不已,急忙呼喊大王相救。 可惜,宗重楼因无人追击,一溜烟跑得没影,根本不作理会,显然已是将他抛弃。 第15章 渔翁得利 魏槊儿绝望之下,恶向胆边生,恨声道:“既然你这般无情,休怪我不义。” “你我再不是君臣,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不管不顾,手中长槊挥舞得水泼不进、密不透风,竟然硬生生杀出一条生路,摆脱追兵,径直冲向前方。 “不必追击。”高楷抬手制止,“让他去吧,也该轮到我们做一回渔翁了。” 沈不韦眼神一亮:“主上妙计,此人鹰视狼顾,颇有反叛之心。” “一旦遭遇背弃,必然心怀恨意,只需稍稍引导,便会爆发出来。” “正是如此。”高楷笑道,“物不平则鸣,人心向来是世上,最难捉摸的东西。” “我们等着瞧便是。” 果然和他预料的一样,魏槊儿已经失去理智,满心想要报复,狠狠鞭打胯下骏马。 马儿吃痛,鼓起全身劲力,竟然一把追上宗重楼余兵。 他挥动长槊,满脸狞笑,不过几个来回,便将昔日同僚斩杀殆尽,只剩一人亡命奔逃。 宗重楼回望一眼,目眦欲裂:“魏槊儿,你疯了不成,竟敢弑主,行这不忠不义之举,莫非你想身败名裂?” 这时代,世人推崇忠孝,弑主之人,必然遭受唾弃,谁也不敢重用。 然而,魏槊儿恨意难消,哪管名声如何,一心只想杀了他,出了这口恶气。 “宗重楼,我尊你为王,多少次把你从死人堆里救出来,你却弃我如敝屣,不顾我的死活。” “分明是你无情,却要叫我有义,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便是身败名裂又如何,我魏槊儿一生只求念头通达,潇洒快活,绝不憋屈自己。” “宗重楼,拿命来!” 他催动战马,长槊猛然横扫。 电光火石之间,一颗斗大头颅冲天而起,又轰然坠地,滚落在污泥之中,脸上仍然残留着浓浓的惊愕之色。 横行整个陇右道,诸多州县的大寇——宗重楼,就此毙命。 讽刺的是,他并非死在敌军之手,反而被麾下爱将所杀。 只能说时也命也,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是非成败,转瞬成空! “哈哈哈,痛快!”魏槊儿狂笑数声,声震四野。不待追兵赶至,一扯缰绳,顷刻间奔进山林,不知去向。 数息之后,高楷领兵到来,看一眼地上头颅,淡声道: “宗重楼已死,将其首级示众,投降者不杀,暂且看管起来,留待日后收编成军。” “遵令!”梁三郎肃然道,“郎君,魏槊儿逃进山林,是否派人追击?” “不必了。”高楷摇头道,“穷寇莫追,整编败军、收复三县要紧,勿要本末倒置。” “是。”梁三郎答应一声,便按吩咐行事。 高楷悄然舒了口气,那阴魂不散的黑气终于消弭。气运恢复,仿佛移开一块沉甸甸的巨石,浑身说不出的轻松惬意。 只待他收复三县,好生治理,若能让整个兰州民心所向,他的命格气运必定更上一层楼。 想到这,以他一贯沉稳的性子,也不禁露出一抹期待之色。 不多时,梁三郎策马飞奔而来,神色中满是兴奋。 “郎君,宗重楼兵卒多半投降,已整编两万余人,皆是青壮,且久在战场磨练,颇为勇武。” “我等不过三千兵马,又多是年长体衰者,竟一举剿灭宗重楼,尽获其军。如此大胜,皆仰赖郎君英明神武、用兵如神!” 高楷淡然一笑,转而问起一事:“我军伤亡如何?” “伤者不过六百,战死者仅四百余人。”梁三郎一五一十道。 高楷默然叹息一声,郑重道:“所有死者务必登记在册,名录呈报于我。” “一应抚恤翻倍,转赠父母家人,若有不足,由府库中支取,不得短少,更不能遗漏一人。” “至于伤者,尽全力医治,一律厚赏,按照战功提拔。功绩皆登记造册,与各人名讳一起,交予我看。” “此事劳累你去盯着,不得有误!” “遵令!”梁三郎肃然道,“郎君一片仁德体恤之心,卑职必定倾尽全力,效犬马之劳。” 高楷面色欣慰:“你是我的家将,随我连番征战,劳苦功高。” “有功必赏,方能长久。传令,晋升梁三郎为六品振威校尉,赐钱一万,宅院一座。” 梁三郎连忙下拜,满脸激动之色:“谢郎君厚恩!” “快起来。”高楷笑道,“眼下你只有六品,我却期待封你为一品大将军的那一天,相信不会很远。” “卑职何德何能,得郎君如此看重。”梁三郎激动得难以自抑,叩头不止。 “愿粉身碎骨,以报郎君恩德。” “起来吧,不必如此拘礼。”高楷温声道,转而看向右侧。 “不韦,你此番筹集粮草,又随我出征,出谋划策,亦有功劳。” “便赐你织锦绢帛一百匹,钱一万贯。” “谢主上厚赐。”沈不韦面露羞愧,“下官不过微末之劳,全赖主上运筹帷幄、杀伐决断,实在不敢厚颜居功。” 高楷摆手道:“不韦何须过谦,你当之无愧。” 至于官职,不能晋升太快,以免封无可封。况且,他这个刺史也才四品。 “禀都尉,谷内发现一处宝库,堆满锦缎、金银财宝,以及书帖字画等珍品。”一员队正兴奋来报。 “哦?”高楷面露喜色,连忙上前一观。 这宗重楼大帐之内,竟有机关暗道,通往一处密室,便是那宝库所在。 他环顾一圈,忍不住惊叹:“竟有如此多奇珍异宝。” 只见金银闪耀、珠玉生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更有众多锦缎流光溢彩,恐怕不下千匹之数。 至于书帖字画、名贵摆件,皆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无法估量。 最为惊人的是,眼前这些,只不过是其中一个隔间所藏。类似这般的藏宝室,足足有七八个。 另有数不尽的粮草,堆积成山。 这宗重楼不愧是劫掠甚广的大寇,所过之处,刮地三尺,简直如同蝗虫过境、飓风席卷,方才累积如此巨富。 沈不韦见了这般奢遮场景,饶是他出身大族、见识不凡,也忍不住咋舌。 “素闻宗重楼搜刮民脂民膏的功夫了得,今日一见,着实叹为观止。” 第16章 欢欣鼓舞 高楷淡笑一声:“既然取之于民,那便用之于民。” “广武、狄道、安乐三县百姓深受匪寇所害,衣食困苦。传令,将这些粮食运回去,开仓放粮,赈济饥民。” “金银带回,用以抚恤伤残兵卒、救济孤寡老弱。” “至于珍宝赏玩,充入府库之中,留待日后取用。” “不韦,你来处置此事。” “是,下官听令。”沈不韦连忙应下。 待一切事毕,高楷走出中军大营,四下环顾,沉声道: “传我军令,将降兵打散安置,不要汇聚在一处,以免发生哗变。” 他本部兵卒不足两千,收编的降兵却超过两万,若不小心谨慎,万一生出变故,那可就阴沟里翻船了。 “得令。”传讯兵匆忙奔走呼告,过不多久,便见全军服饰混杂,交错排列。 “不错。”高楷点头道,“即刻起行,返回金城。” 以他为中心,军令一层层地传递开来。不一会儿,鸣金声响彻山谷,大军缓缓前进。 而金城之中,收到大军凯旋的消息,已是一片欢腾。 “佛祖保佑!”张氏更是喜不自胜,忍不住落下泪来。 兰桂跟着念佛,与有荣焉:“恭喜夫人,您可算是苦尽甘来了。阿郎这般英明神武,又事事孝顺,您享福的日子还长着呢!” 张氏破涕为笑:“承你吉言,同喜!” 兰桂忽而说起一事:“夫人,阿郎已经双十年华,本是娶妻生子的年纪。为着守孝,才耽搁了婚姻大事。” “如今孝期将满,也该打算起来了。” “虽不能即刻成婚,却可先行相看,挑选适宜人家的小娘子,若能得夫人与阿郎满意,也可定下婚约。” 张氏连连点头,大为赞同:“阿弥陀佛,多亏你提起。我这两年,沉浸在丧夫之痛中,险些忘了这一件大事。” “你说的在理,是该相看起来了。我就楷儿一个独子,早些让他成婚,绵延子嗣,才是最要紧的。” “你可暗中留意着,城中哪些人家的小娘子,不管她根基富贵,只要品格与模样周正的,都来告诉我。” “等楷儿回来了,我再和他商议一番,总要他自己满意才好。” “是。”兰桂笑道,“自古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夫人倒是先考虑阿郎的心意。” 张氏摇头一笑:“楷儿是我从小养大的,我怎能不知他的性情,最是个有主见的。” “我若自作主张,讨了个他不喜欢的媳妇上门,夫妻俩感情不睦,岂不是我的罪过。” “我只相看一番,他的媳妇,还是留待他自己拿主意吧。” 兰桂笑着附和几句,便出了后院,去办夫人交待的事宜。 府中一众丫环仆役见了她,一个个笑脸以对,格外地讨好笼络,丝毫不敢怠慢。 更有外头前来拜见夫人的,少不了奉上一二礼物,指望她在夫人面前说几句好话,搭上阿郎的青眼,谋个前程。 她都一一含笑对待,却不轻易答应。 托赖阿郎连战连捷,眼看着蒸蒸日上,不知多少从前怠慢的人家,后悔不已,巴望着弥补过错。 连带着她,也越发地体面起来。 她心中万分庆幸,当初危难之时,选择留下侍奉夫人,这才换来现在的好日子。 唯愿阿郎平安顺遂、节节高升。 兰桂脚步轻快,出了高府,辗转打听各户人家,适龄待嫁女儿的情形。 这消息很快流传开来,在城中迅速蔓延,不少人家上门拜访,迎来送往,一时间暗流涌动。 远在城外的高楷却丝毫不知,城中各大族为了和他联姻,几乎掀起一场暗战。 他正听着探马回禀军情,眉头紧锁。 “这么说,那洮州刺史薛矩,不仅兼并了叠州,又派长子薛仁果,攻占岷州,已经据有三州之地。” 自从战败薛仁跃,他一直派人盯着洮州军情,以防不测。 恰在这时,探马搜集到重要情报,忙不迭地前来报信。 “禀都尉,安乐县附近出现兵马调动的痕迹,属下曾见到薛家旗帜汇聚。” 高楷心中一沉,安乐县与洮州接壤,薛家兵马前来,多半是进犯之意。 果然是大争之世,时不我待,丝毫也不能松懈。 “多派一些人手,探明薛军领兵之人是谁,有多少兵马,若有发现,即刻向我禀报。” “是。”探马低声应下,悄无声息去了。 沈不韦蹙眉沉思,片刻后开口道:“主上,这薛家父子,我曾打过交道,有几分浅见。” “哦?”高楷眼眸一亮,“快快说来。” “是。”沈不韦连忙回言,“薛家出身并不显贵,祖上只是八品宣节校尉。” “薛矩从军远征辽东,累积战功,承袭父亲官职。” “正逢天下大乱,盗匪四起,原洮州刺史命他招募兵马,清剿匪寇。” “他却趁机劫持刺史,聚众占据洮州、叠州。又派长子薛仁果掠取岷州,次子薛仁跃进犯兰州,所幸为主上所灭。” 高楷闻言若有所思:“薛家父子性情、才能如何?” 沈不韦低声道:“薛矩行事果决,精于骑射,颇有谋略,不过已年逾五十。” “薛仁果骁勇善战,只是性情暴虐。每逢战阵,都会把投降兵卒杀死,而且手段残忍,大多断舌割鼻、活埋坑杀。” “以杀止杀?”高楷眉头一皱。 沈不韦厌恶道:“这薛仁果杀戮成性,不得民心,只是以残暴手段,震慑百姓。” “虽一时兴盛,不过是空中楼阁,迟早败亡。” 高楷笑了笑,乱世用重典,杀戮或许解决不了问题,却可以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不过,薛军兵马众多,不可不防。他历尽艰辛收复的三县,本就根基薄弱,更经不起连番的摧残。 民心一旦流失,距离兵败身死也不远了。 想到这,他眼神一定:“三郎,你领兵一万,前往安乐坐镇,听候军令。” “切记,不得擅自开启战端,只需固守。探查清楚薛军情形,及时禀报于我。” “遵令。”梁三郎肃然应下,领着一众兵马,往南去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高楷远眺天色,喃喃自语。 第17章 婚姻大事 却说兰、洮二州交界处,安乐县外,正有一支兵马缓缓前行,旌旗招展,一个个“薛”字迎风飘扬。 领头之人穿着黑甲,身材壮硕,正是薛仁果。 他冷眼盯着前方小城,忽然嗤笑一声。 “我那好弟弟,实属废物,区区小城寡民,兵马不过千数,竟然在金城损兵折将,更是丢了性命。” “如此愚蠢,死便死了有何可惜。偏偏父亲咽不下这口气,一心想给他报仇,压着我领头来攻。” “岂不知:杀鸡焉用牛刀?” 身侧一年轻将领低声道:“少将军,不可大意。” “兰州高楷颇有智谋,不仅反败二公子,更剿灭大寇宗重楼,尽得其财货、兵马,如今少说有两万之众,实力大增。” “那又如何?”薛仁果嗤之以鼻,“他不过是一个阴沟里的鼠辈,只会使些阴谋诡计,却不敢堂堂正正应战。” “即便他拥兵两万,我只率三千轻骑,必可战而胜之。” “传令下去,疾速行军,一鼓作气攻下安乐,直奔金城,斩杀高楷。” 那年轻将领名为狄长孙,奉命辅助薛仁果,闻言忍不住劝道:“少将军,此举太过鲁莽。” “我军日夜赶路,将士们疲惫已极,安乐虽小,若要强攻,平白增添伤亡。” “不若稍作歇息,生火造饭,待体力恢复些许,再下令攻城也不迟。” “聒噪!”薛仁果怒喝一声,“我军足有五万,便是强攻又如何。这些个泥腿子不过是路边的杂草,满地都是,有什么可顾虑的。” “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传令下去,一个时辰内,给我攻下安乐。” “否则,休怪我无情。” 狄长孙咬了咬牙,不得不应道:“是。” 他素来知晓薛仁果心性手段,最是桀骜不驯、言出必行,便是薛矩也难以压制。 他若敢说一个“不”字,必然人头落地。 无奈,他只能从命,正要率领一支偏军,前去攻城。 “得得!”蓦然,马蹄声响起,一员小校飞奔而来,滚鞍下马。 “禀少将军,岷州羌人钟昆仑反叛,杀了您委任的州县官吏,啸聚山野,波及大半个岷州,情势危急。” “大胆!”薛仁果怒不可遏,“我已是厚待羌人,这钟昆仑却不思感激,降而复叛。” “不杀此僚,我誓不为人。” 狄长孙连忙劝道:“少将军,岷州穷山恶水之地,民风剽悍,羌人皆是悍不畏死。” “少将军须得怀柔安抚,不可一味杀伐,以免反叛之事愈演愈烈。” “够了,休要再说。”薛仁果满脸不耐烦,挥手道,“羌人畏威而不怀德,唯有多杀些人,才可以震慑宵小之辈。” “往日是我太过宽纵,杀得不够,这才让他们蹬鼻子上脸,以为我软弱可欺,爬到我头上作威作福。” “我领中军回去镇杀,你率兵攻城,倘若败阵,便拿头颅来见我!” 他不待多说,拨马转身,马鞭猛然一甩,一骑绝尘而去,身后一众兵马急忙跟随。 狄长孙阻止不及,忍不住叹息一声:“少将军嗜杀成性,又听不进劝谏,恐怕大祸将至。” 他没有遵令立刻攻城,反而下令休憩,生火造饭。 常年混迹军伍,他深知不能逼迫兵卒太甚。若是人人腹中饥饿,肚子空空,不仅战力堪忧,还会产生怨气。 一旦军心哗变,不要说攻城,甚至不攻自溃。 他远望安乐县城,暗自忧虑自身处境。 在薛仁果麾下效力多时,他已看出此人并非明主。 薛矩虽有武力谋略,却是垂垂老矣,时常卧病在床。 他已有离去之心,却不想落个忘恩负义的骂名,只能暗中等待时机。 依他近日来查看的军情,兰州高楷英武雄略,又正当年轻,想必是个明主。 只是分处敌我,平日里毫无交集,无法亲眼所见,他也不愿贸然去投,以免受人轻视。 眼下,薛仁果回返岷州,他为先锋驻守此地,倒是一个大好机会。 只是不知,高楷是否领兵前来。 一时间,狄长孙陷入思虑,神色恍惚起来。 头顶一团团青气涌动,凝结成云,正中心缕缕红光氤氲,阳光下越发耀眼。 ……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远在金城的高楷,心有所感。 他抬头一望,虚空中青气涌动,不断汇聚而来,催动他的气运越发深厚。 “这是,将有大才来投?” “却不知是文是武。” 高楷面露喜色,这还是第一个主动来投的人才,可惜不知是谁。 只能留待日后揭晓了。 他回转府中,向张氏问安,两人一番叙话,正要起身告退,忽见张氏轻笑一声,开口道: “楷儿你已双十年华,也该成家了。” 高楷有些意外,以古人对孝道的重视,他必须为父守孝三年,期间不能娶妻纳妾,否则视为不孝,名声就坏了。 而他的孝期还有三个月,为时尚早,为何这时谈及成家? 张氏看出他的疑惑,笑道:“你未出孝期,自然不能成婚。” “如今不过预备着,若有哪家小娘子云英未嫁,堪为良配,可以先定下婚约。” “待孝期结束,再三媒六聘娶进门来。” “为娘只有你一个独子,只希望你早些成亲,绵延子嗣,才是最紧要的。” 高楷颇为理解,他这一脉单传的独苗苗,在这寿命短暂的时代,是该早些娶妻生子。 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张氏想抱孙子,人之常情,这也是家业传承的必然。 况且,他若无后,麾下追随他的文臣武将,也会心生不安,引起动荡。 于情于理,都该趁早打算起来了。 高楷自然无异议,他也不会天真地,在这封建社会寻求自由恋爱。 须知,谈婚论嫁,一向讲究个门当户对,即便是后世,也逃不脱这个理念的影响。 他点头道:“儿已知晓,母亲做主便是。” 他的婚姻大事,不仅牵涉人丁单薄的高家,更影响他争霸天下的前景。 以张氏的见识,自然不会一意孤行。 果然,她置之一笑:“你的枕边人,总要你自己满意才好。” “为娘不过替你掌掌眼,打听打听品性德行。你若有中意的,我也可派人去府上瞧瞧。” 第18章 晴天霹雳 高楷颇为感动:“有劳阿娘操心。” 张氏嗔怪道:“你我母子至亲,这是为娘应该做的。” “我已经让兰桂前去打听,待问询妥当,你再来过目吧。” “是。”高楷自无不可,待出了后院,看着明月高悬,晚风习习,已是夏夜时分,不禁感叹时光易逝。 他对自己的婚姻大事,却也颇为期待。 若能得一个知心人,相伴一生,自然最好。若不能,惟愿夫妻和睦,携手共度几十载春秋,此生无憾。 他在这憧憬未来,却有人怀疑人生。 春秋书院,荀夫子师徒四人,原本正在阁楼上赏月揽怀,指点江山,评论天下英雄。 好不快活! 刘文敬更是妙语连珠,如黄河之水一般,滔滔不绝。引得荀夫子连连称赞,吴弘基、周顺德二位师弟满脸佩服。 说到尽情之处,刘文敬语调越发激昂,大有酣畅淋漓之感。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 此情此景,堪比诸葛孔明,隐于隆中,足不出户,却知天下事。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便在这时,一个童子急匆匆闯了上来。 “禀夫子、三位师兄,宗重楼被高楷斩杀,部众大半投降,钱财珍宝皆被收入囊中。” “如今高楷已拥兵数万,钱粮不缺,全据兰州四县。” 这一连串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劈得师徒四人外焦里嫩。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刘文敬勃然色变,一把拽住童子,脸上的表情仿佛想吃人。 童子吓得直哆嗦,战战兢兢地重复说了几遍,刘文敬这才确认自己的耳朵没有欺骗自己。 可是,这怎么可能? 宗重楼纵横陇右道,所向披靡,劫掠无数,就连朝廷大军清剿,也大败而回。 况且,他麾下武将如云,拥兵三万之多,更有燕雀谷这个风水宝地,易守难攻。 而高楷不过三千兵马,更有三分之一为老弱病残,毫无战力。 他怎么可能逆转必死之局、反杀宗重楼? 这匪夷所思的消息,不仅他一人感到震恐,荀夫子更是满脸不敢置信。 随着童子将燕雀谷一战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他只觉一张老脸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们师徒俩人运筹帷幄,百般设计,原以为十拿九稳、必致高楷于死地。 没想到,高楷只是略施小计,便轻而易举地击破了他们的设想。 而他们浑然不知,自以为胜券在握,还在这大言不惭地指点天下人物。 简直可笑! 这高楷已经三番四次打破他的认知,屡次以少胜多、反败为胜。 难道,这人才是陇右道潜龙,有统一天下之望? 此时此刻,荀夫子禁不住陷入深深的怀疑之中。 吴弘基与周顺德二人同样惊骇失色,除了惊叹高楷不可思议的胜绩,更有一丝丝钦佩之感,不可遏制地冒出来。 如此知人善任、兼备文韬武略之人,不正是他们孜孜以求的明主吗? 他们虽是兰州大族出身,却远没有刘氏那么显赫,不然也不会屈居刘文敬之下。 事到如今,必须为自己和家族考虑了。从前是师门不许他们出仕,他们也不看好高楷,这才选择冷眼旁观。 而现在,高楷崛起已是势不可挡,若再不识时务,恐怕错过了投效良机。 须知,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想到这,两人皆是暗下决心,不约而同地起身告辞。 荀夫子面色难看,本想开口挽留,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天地君亲师,亲终究在师前,大家子弟,不可能只尊师命,却不顾家族前程。 若强行挽留,恐怕伤了多年来的师徒情分。 待二人离开,荀夫子黯然伤神。 刘文敬却是固执己见:“高楷虽然侥幸大胜,然出身终究不堪,远不如渭州李氏,世代簪缨。” “我这就动身,前往渭州辅佐李家,誓要一雪前耻。” 他拱手拜别恩师,头也不回地去了。 荀夫子叹息道:“文敬心高气傲,虽有才华,争强好胜之心更甚。却不懂得变通,往往一条道走到黑。” “争霸天下,又岂能全看出身。这一去,也不知是福是祸。” 眼看昔日书声琅琅的楼阁,转眼间门庭冷落。 荀夫子只觉得兴衰交替太快,快到猝不及防,一时竟有些心灰意冷。 他书信一封,将燕雀谷一战详细写了,叮嘱师门小心高楷。 尽了心意,便再无眷恋,安排童子遣散学生、关闭院门,就此封山。 花圃之中,绿菊仿佛感应到主人心境,纷纷枯萎、零落成泥。 书山学海,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 世间风云变幻,这里繁花落尽,城中高府却是一片欣欣向荣。 前来求见送礼的人络绎不绝,几乎把门槛踏破。迎来送往的小厮嘴都说干了,喉咙直冒烟。 高楷穿着一身常服,正在亭台中品茶赏景,裴季、沈不韦二人相陪,一派悠然自得。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临近酷暑时分,在这水榭花池旁纳凉,最是惬意。 三人清谈片刻,高楷笑道:“不韦,你走南闯北,见识不凡,何不说说这天下形势?” 沈不韦也不推脱,大方道:“下官献丑了。” “当今天下,大周朝廷衰微,偏安于金陵。先帝穷兵黩武、滥用民力;又多有天灾人祸,以至于民不聊生,藩镇割据。” “如今,天子不过一个八岁孩童,少不经事。” “朝政大权掌握在尚书令手中,然而宦官干政,把持内庭,与其针锋相对。” “朝堂之上,一片乌烟瘴气。” 高楷微微点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皇帝年幼无法亲政,由宰相掌权。 稍有野心者,必然打压异己、大权独揽,譬如曹操、司马昭,挟持天子号令天下。 若非宦官集团势力强悍,暂且与尚书令分庭抗礼,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大周早已改朝换代了。 朝廷内斗不休,没有精力遏制藩镇。 又到了王朝末年,天灾人祸不断,老百姓活不下去,自然揭竿而起,导致天下群雄逐鹿。 这大周江山,已是风雨飘摇。 想了想,高楷询问道:“不韦,你可知天下有哪些枭雄?” 第19章 天下形势 沈不韦沉思许久,方才回答:“天下群雄大多出自草莽,未发迹时,只是寻常,难以寻觅。” “不过,据下官所知,河南道的李益、河北道的窦至德、洛阳的王玄肃、河东道的刘竞成、剑南道的张常逊。” “这几人各自割据一方,声势颇大,当为主上争霸天下的劲敌。” 高楷暗自思忖,天下两都十六道,潜藏的枭雄,必然不止这些。 只不过,他们大多不为人知。或者和他一样,只据有区区一州之地,不过天下三百分之一。 至于这几个声名广传天下者,必然有不凡之处,须得留意。 两人一番交谈,如同拨云见日。高楷对这陌生朝代的疑惑,陡然散去许多。 沉默片刻,他转而看向右侧:“裴季,你多次出使,可知陇右道形势如何?” “下官略知一二。”裴季稍稍措辞,有条不紊道:“陇右道一共十二州,由多方势力占据。” “兰州以西,有陇右道节度使王威,驻守鄯州,兼领河、廓二州。” “以南,分属两家。薛矩占据洮、叠、岷三州,李昼攻取渭、秦二州。” “以北是河西道,以东为关内道。另有宕、武、成三州无主,混战不休。” 高楷微微颔首,偌大的陇右道,同样群雄割据,你方唱罢我登场。 天下局势瞬息万变,这是一个你死我活的乱世。一旦参与争霸,便是赌上身家性命,不成即死。 “如此说来,我方劲敌,当为王、薛、李这三家。” “薛家我略有耳闻,不知王、李二家是何情况?” 裴季娓娓道来:“王威是朝廷委派的节度使,此人老迈昏聩,贪婪无度。” “只知搜刮民脂民膏,毫无治理军政之才能,迟早身死族灭,不足为虑。” “至于李昼,主上须得警惕。” “哦?”高楷好奇道,“这是为何?” “李昼出身陇西李氏,钟鸣鼎食之家,世代显赫。祖父是大周上柱国大将军,父亲为国公。” “他英武果敢,颇有智谋,曾击退突厥,解救先帝,先帝称赞其为麒麟儿。” “此人素怀平天下之大志,深藏不露;又礼贤下士,广交豪杰,为世人仰慕。” “必为主上一大劲敌。” 高楷心中思忖,这李昼纯属家里有矿,自己又有能力,可以说是天之骄子。 正如三国演义中的袁绍,四世三公,名望值拉满,士人不请自来。 众人拾柴火焰高。 加上他自身能力优秀,更是如虎添翼。 高楷隐隐有一种预感,若没有他,这李昼必当夺取整个陇右道。 三人相谈许久,见天色将晚,便各自散去。 高楷漫步回到前院,忽见一个管事匆匆来报。 “郎君,春秋书院封山了,学子都被遣散,听闻荀夫子一心隐居,不再过问世事。” “哦?竟有此事。”高楷有些诧异,这春秋书院多次和他作对,他本想设法反击一二。 没想到,还没等他出手,这书院竟然封闭,掌门人都隐藏起来。 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他转念一想,淡声道:“你去看看城中刘、吴、周这三家,有什么异动。” 老师藏起来,总不至于徒弟们也一起吧,他们可是正年轻、想要建功立业之时。 “是。”管事连忙前去打探。 不过,不必管事回禀,他很快便知道这三家动静。只因吴弘基、周顺德二人前来拜见。 这二人声称仰慕他的威名,特来投奔,愿效犬马之劳。 高楷自是欢喜,化干戈为玉帛,当即下令封二人为八品录事参军,参赞军政之事。 他暗中打量,只见两人头顶皆是青气成云,中心红光氤氲,命格、气运皆是上佳。 难道,这便是他之前预感到的大才来投? 他隐约觉得,这事没有这么简单,恐怕另有玄机。 吴弘基与周顺德二人更是惊喜,没想到高楷不计前嫌,当即录用。 虽只是八品小官,却代表着进入核心层,相当于创始成员。 既然有了一席之地,确立君臣名分,一些隐秘之事,自然也对他和盘托出。 “刘文敬携刘家人,前往渭州投奔李昼了?” 高楷眉头一挑,举家外迁,又如此迫不及待,分明是对外表明看不上他,打他的脸。 吴、周二人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轻声问道:“主上,是否派人追回?” “不必了。”高楷摇头道,“如此匆忙离去,显然是去意已决,心志坚定。何须去追回,让他去吧。” 他可不想看到,麾下的人“身在曹营心在汉”。 君臣一心,才是最重要的。 “主上仁义!”两人真心诚意赞叹道。 宽以待人,用人不疑,果然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明主。 两人面露喜色,真心归附。 顿时,一缕缕青气流转,落在高楷头顶,推动着他的气运越发强盛,隐隐有一丝红气沉浮。 高楷心中一喜,若能将气运完全转变红色,他便有望获得紫光命格,这可是王公宰相之命。 当然,仅靠兰州一地是不成的。若想得王爵,至少要全据陇右道。 眼下,薛家大军屯驻安乐城外,虎视眈眈。若能战而胜之,顺势攻下洮、叠、岷三州,他的气运命格将大为增涨。 反之,他若兵败,必然气运大跌、命格衰弱,甚至身死族灭,为薛家的踏脚石。 争霸天下,最是残酷,容不得丝毫轻忽。往往一场大败,便就此沉沦,再无崛起之机。 一飞冲天,还是湮没无闻,就看与薛家的一战了。 想到这,他暗中传令,派遣探马潜入薛家三州,搜集情报,为今后的大战做准备。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岷州崆峒山,一座高台之上,两个羽衣星冠的道人,相对而坐,俯瞰天下风云。 正是通玄与通微二人。 崆峒山雄视三关,控扼五原。是丝绸之路西出关中的要塞,有“西来第一山”、“山色天下秀”的美誉。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两人居高临下,打坐修行。时而谈一会玄,时而讲一下道,飘飘然如羽化登仙。 蓦然,一只青鸟扇动羽翼,拨开云雾飞来,眨眼间到了两人身前。 通玄睁开双眼,抬手一招。 青鸟翩然落下,轻轻一啄,便有一封书信滑出,落在他的掌心。 第20章 云中锦书 通玄道人细细翻阅一遍,原本淡然自若的神情,再也维持不住,惊诧出声。 “高楷斩杀宗重楼,收复三县,全据兰州,气运已是大增。” “这,这怎么可能?” 他的语气中满是怀疑,若非这是师门青鸟带来的书信,字迹也是荀师弟的无疑,他几乎以为,这是别派修行人施展的障眼法。 故意混淆视听。 “什么?”通微道人和他的表情如出一辙,一样的难以置信,忍不住拿过书信,一个字一个字地翻看起来。 半晌之后,他已是反复看了三遍,方才确认自己不是修行出了岔子,而是确凿无误的事实。 只是,他同样惊疑,这怎么可能? 高楷当初反杀薛仁跃,躲过必死之劫,两人满以为不过是侥幸,一旦遇到宗重楼这样的强敌,终究逃不过一死。 谁能想到,高楷竟然硬生生地再一次逆天改命。 不过三千兵马,竟然击败三万大军,更斩杀宗重楼,收其部众,全据兰州。 实在是咄咄怪事! “师兄,这会不会是荀师弟夸大其词,为了引起师门重视?”通微道人忍不住质疑。 通玄道人微微摇头:“不会,荀师弟的为人我是知道的,他深受儒家那一套熏陶,断然不会这么做。” “如此说来,这高楷屡屡反败为胜,气运勃发,长此以往,必然一飞冲天,岂不是成了我师门大患?”通微道人眉头紧锁。 通玄道人同样皱眉:“我料这高楷身边,必有修行之人辅佐,指点气运消涨之玄妙。” “不能再放任下去,必须在他成长为大患之前,提前除去,以免坏了大事。” “何方妖道,不识天数,竟敢与我崆峒派为敌!”通微道人满脸愠怒,“便是胆子再大,莫非不怕天谴降临,一身苦修化为流水?” 要知道,修行人不能直接插手人间征战,这是天道铁律。 强行干预者,必然引来天罚,粉身碎骨。 况且,天下争霸,潜龙四起,皆受到人道庇护。修行人的法术,皆不能伤其分毫。 即便入世辅佐,也只是出谋划策,或者对阵敌方的修行人。 就像封神之中,纣王有国运庇护,在气数耗尽之前,女娲也不能直接下手杀他。 通玄道人同样不解,皱眉思索许久,方才冷声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不如设法破去他腾飞之势。” “一州刺史之气运,不过青红,只要一场大败,便会一蹶不振,再慢慢炮制,总有绞杀这变数的一天。” “万不能让他生出紫气,种下根基,得了人道认可,那便不好办了。” “师兄所言极是!”通微道人连连颔首,“我观那岷州羌人钟昆仑,聚众反叛。薛仁果正领兵镇压,却不想节节败退,损兵折将。” “不如设法襄助他一番,暂且压制钟昆仑。届时,薛仁果必然赶往安乐,与高楷对阵。” “此为驱虎吞狼之计,若能两败俱伤,便是最好。” 通玄道人点头笑道:“此计甚妙!” “宗重楼虽则武力过人,终究出身低微,见识狭隘。远不如薛仁果,随父征战多年,所向披靡,只是稍为残暴。” “以薛家三州之力,十万大军,那高楷必定大败,跌落尘埃。” “正是!”通微道人得意一笑,“只是可惜,那钟昆仑气运不凡,又骁勇善战,可为一员猛将,原本安排给李家效力,如今只能折损了。” 通玄道人不以为然:“乱世争霸,多有星君下凡为猛将,辅佐潜龙征战,争一份人道气运。” “神州广袤,猛将何其之多,无需在意这区区一人。” “更何况,他为羌人,地位卑贱,不是我华夏正统。损了便损了,有何可惜。” “师兄真知灼见!”通微道人满脸受教,“不过,那高楷身边的修行人,终究是个隐患,不如尽早除去,以免再生出许多波折来。” “师弟所言有理。”通玄道人赞同道,“这人违抗天数,与我派作对,是该除去,以震慑宵小。否则天下各派,皆以为我等软弱可欺。” 通微道人主动请命:“师弟不才,愿去金城走一趟,除去此人。” “善。”通玄道人点头同意,“为兄便去压制钟昆仑,襄助薛仁果,你我齐头并进,必能铲除高楷,抹杀变数。” 两人商议一番,忽见云雾翻滚,席卷山巅,高台之上再无一人踪影。 而远在千里之外,金城之中,高楷只觉一瞬间心血来潮,似乎大难临头。 不等他仔细探查,这感应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他皱眉思忖一番,却不得要领,只好暂时搁置,留待日后细究。 “楷儿,可是身子不适?”张氏见他一时怔愣,面色难看,连忙关心道。 “儿无碍。”高楷笑了笑,“不知娘有何事吩咐?” “无碍便好。”张氏放下心来,面露笑意,“我儿可是忘了,你的终身大事?” 原来是为了这事,高楷好奇道:“娘可是有了中意的人选?” 张氏点头道:“为娘原先想与城中吴氏、周氏结亲,可惜这两家没有合适女儿,不是年岁太小,便是差了辈分。” “不免有些遗憾。” “恰巧前日,吴家老夫人说起,鄯州大族王氏,正有一长女,年方十六,端庄识礼,可为我儿良配。” 她转而吩咐兰桂取来一张小画像,笑道:“王家小娘子家世人品皆是上佳,模样也不错,你瞧瞧是否中意。” 高楷端详片刻,只见画像上的女子温柔婉约,眉眼间有一股大气从容之意,显然出身名门,为大家闺秀。 着实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而且,这王家他曾有所耳闻,是名传天下的“五姓七望”之一,太原王氏一个分支,可谓累世名门,能人辈出。 自古有云:没有千年的王朝,只有千年的世家。 太原王氏便是如此,任由一代代王朝更替,兴衰循环,唯有他家屹立不倒,且越发显赫。 若能与王氏联姻,夫妻和睦,他自无不可。 就是年纪太小,才十六岁。不过在这时候,已是及笄之年,到了合适婚龄,他也不得不入世随俗。 第21章 横生波折 高楷点头道:“孩儿自然中意,劳累娘操心安排了。” “你这孩子。”张氏嗔怪道:“这可是我儿媳妇,儿子娶妻,哪有做娘的不操心的。” “你自己中意便是最好,再过几日,你出了孝期,若一切顺遂,行过四礼,儿媳妇进门,我心里也就踏实了。” 高楷听着连连颔首。 古时男女成婚,按照传统礼仪,本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不过,如今天下战乱频繁,动荡不安,六礼着实太过繁琐。因此省去问名和请期,仅行四礼。 这第一步,便是纳采,由他高家请媒人,前去王家提亲。 “可惜,家中人丁单薄,你又没有一个叔伯长辈。”张氏愁眉不展,“只能聘请媒人了。” 若有长辈出面,自然最好。既可展示诚心,又能多一分交流,彼此知根知底,对两家都有益处。 然而媒人做惯了这一行,满口天花乱坠,着实令人不好分辨,更增添了一分疑虑。 高楷思忖片刻,开口道:“娘不必忧心,儿虽无叔伯长辈,却也无需另外聘请媒人。” “或可请得府中文士前去,一来可显诚意,二来,他们锦心绣口,更能说动人心。” 况且,这乱世之中,世家大族择人联姻,必然慎之又慎。 难免会担忧,若是一朝踏错,结亲之人身死覆灭,那不就带累家族、遭受牵连了么。 而派府中文士前去,更能展示实力,打消许多顾忌。 “我儿思虑深远。”张氏点头赞同,“可有想好,派谁人前去?” 高楷不假思索道:“府中长史裴季,出仕多年,素为父亲看重,辅佐诸事。” “而且善于外交,谈吐不错,为人机敏知变通。我欲派他前往。” 张氏笑道:“我儿做主便是。” “为娘只盼着你早些成亲,绵延子嗣。他日九泉之下,我也可向你父亲交待了。” 高楷颔首道:“娘放心便是,儿省得。” 母子俩叙话片刻,再商议一番细节,便议定此事。 高楷回转前院,请来裴季,将提亲之事说了。 裴季自然喜不自胜,愿担下重任。稍作收拾一番,便带着车马礼物,匆匆赶往鄯州去了。 …… 另一厢,通微道人下了崆峒山,施展法术,裹挟一阵清风,飘然而去。 未过许久,便来到金城县。 他在城外停住身形,撤去清光,化作一个普通道士,穿一身灰扑扑的道衣,毫不起眼。 检验度牒后,他随着人群来至城中,只见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四周所见,皆井然有序。来往的百姓,虽不是个个富足,却也透露一丝红光,不见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黯淡景象。 城中长街处,之前搭建的米棚尚在,依然按照高楷吩咐,接济贫苦百姓,不曾断绝。 “谢大老爷慈悲。” “大人仁德。” 诸多感恩戴德之语,至今不绝于耳。民心归附,这是大治之兆。 通微道人眉头一皱:“从前此处民生凋敝,路有冻死骨,如今却大为好转,观城中气象,颇有蒸蒸日上之感。” “高楷此子,若只是擅长领军作战,也就罢了,不过一武将之资。” “未料这治理民生、调理阴阳,也有几分火候。倘若长久下去,必是李家一大敌。” 想到这,他越发迫切地来到高府门外,一抬头,见那府邸上空红气成云,凝结不散。 更有一道道白气自虚空而来,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青气,纵横交织,融入红气之中,缓缓壮大。 通微道人面露惊色:“这才短短三个月,便气运大增,不仅脱去死劫,更初步种下根基,民心所向。” “实在不可思议!” “观其气运,深藏而不露,厚积而薄发,几乎与李家潜龙无异,只是缺少一份天命。” “然而,人道之争,在于集众。若能得百万之人,便可依仗众人之势,自行凝结天命。” “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也,便是这个道理。” 他一时心神摇动,忍不住施展法术,想要窥探那气运深处,究竟有何玄机。 一圈圈清光如水一般,在他双眼之间转动,一股玄之又玄的意味,逐渐散发开来。 那上空红气如抽丝剥茧,呈现在他眼前,正要一探究竟。 “轰!”忽然,头顶晴天一道闷雷震响,响彻神魂。 他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双眼清光转瞬之间散去。呆立许久,方才回过神来,却是面色惨淡。 “到底是我托大了,修为尚浅,竟敢贸然窥探一州刺史的气运。受此天雷警告,也是应有之事。” “若非我及时收手,怕不是有天谴加身,修为大损。” 通微道人慌忙低头,再不敢去看,心中却是异常苦涩。 “草莽之中,也有龙蛇起陆,隐隐受人道庇护,绝非法术所能撼动。” “更不要说这高楷,气运深藏,再不能等闲视之。” “若要坏去他的气运,只能暗中出手,潜移默化,断其根源,使其成为无源之水,届时自会消亡。” 他转念一想,忽然计上心来,嘴角含笑道:“任你气运如何鼎盛,也经受不起至亲的煞气蚕食。” 一甩袍袖,他施施然走进一座道观,盘膝而坐,双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 待夜幕降临,家家关门闭户,陷入酣睡。 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散发开来,隔着重重虚空,飘进高府,落在后院一间祠堂之中。 这祠堂原为供奉高家历代先祖所建,里面有一座座牌位。高楷之父——高修远的灵牌便在其中。 就在此时,这灵牌忽然大放明光,一个人形虚影若隐若现。其穿透门窗,飘进张氏房间,投入她脑海之中。 高楼上,通微道人微微一笑:“既然你恋恋不舍,不愿转生而去,我便助你一助。” “让你一家三口团聚,黄泉路上也好做伴。” “不要怨我,这是天意,不可违逆。谁让你儿子不肯屈从,挡了李家潜龙的路,我只好出此下策。” 他唇角一掀,眉眼间满是深沉算计。 夜空中,一轮圆月似狐狸的眼睛,冷漠而戏谑地注视着世间百态。 第22章 弄巧成拙 时间如流水,潺潺而过。 次日,晨光熹微,高楷早早起身,锻炼身形。 忽见兰桂匆匆来请,焦急道:“阿郎,夫人神思恍惚,似乎中了梦魇,还请您去瞧瞧。” “走!”高楷心中一惊,急忙去了张氏院子。 却见她半坐在床榻上,口中呓语不断,依稀听见“夫君”二字。 “娘。”高楷轻唤一声,却是唤回来张氏神志,只见她如梦初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急声道: “楷儿,我昨夜梦见你父亲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从高修远去世,张氏日思夜想,梦见他倒也不足为奇。 只是,这般神志不清,着实有些古怪。 “娘,父亲可有何事交待?” 张氏点头道:“你父亲身形萧索、形容狼狈,言语冥土中,阎王凶恶,小鬼难缠,不堪忍受其中苦楚。” “他托梦于我,要你设法相助,帮他逃脱苦海。” 高楷自无不可:“父亲可曾说如何相助?” “迁一座坟茔便可。”张氏急切道,“你父亲说,祖坟风水不佳,以至于毫无吉气滋养,魂魄虚弱,禁不住阴风摧残。” “若能选一处风水上佳之地迁坟,先祖威灵庇佑,可保高家诸事顺遂,福泽绵长。” “于你今后争夺天下,也有益处。” 高楷眉头微皱,古人云事死如事生,讲究厚葬。这坟墓的风水,更是慎之又慎。 但凡家境殷实一些的人家,必要请来这一行的大家,悉心寻找,仔细勘验,务必万无一失。 即便不是大富大贵之地,也得是顺风顺水,绝不能煞气汇聚,甚至大凶之穴。 否则,先祖英灵不稳,失去家族灵光庇佑,对后代子孙来说,绝非好事。甚至毁坏家族气运,家破人亡。 这迁坟可不是小事,必须慎重对待。 “娘,您先稍安勿躁,此事须得先行派人查看一番。” 张氏却是摇头,面色凄苦:“你父亲说了,他等不得三日,便要化作飞灰。” “我与你父亲少年结发,他却舍我而去,又遭受这等苦楚,我怎能忍心。” 高楷心中却掠过一丝疑虑,这事处处透着蹊跷。若要托梦,为何不托给他?偏偏挨到这最后三日,如此紧迫。 倒像是另有隐情。 他本想斟酌一番,却见张氏满脸泪痕,只好答应下来。 “娘不必忧心,儿即刻派人延请堪舆师,保父亲英灵无虞。” 张氏这才放下心来:“如此便好。” 高楷再是宽慰几句,便回转前院,叫来管家,仔细交代一番,就见他肃然应下,匆匆出了高府,来到一座道观外。 这道观香火鼎盛,访客如云,正中一块鎏金匾额,刻着“崆峒观”三个大字。 观中常有彩云缭绕,世人以为有神仙降临,颇为敬畏,因此前来上香求愿者,络绎不绝,又十分灵验,是整个金城一等一的大观。 管家持着名刺,顺利见到了观主,说明来意。 一听刺史相召,观主不敢怠慢,请来一位道士,羽衣星冠,正是通微道人。 “这是我师门高道,最是善于风水堪舆之术。却是正巧在观中,有他一行,必不负刺史所托。” 管家抬眼望去,见这通微道人气度不凡、颇有飘然世外之感,不由暗赞一声:好风采! 他自是喜出望外,连忙请了通微道人随他进府。 这道人也不推脱,闲庭信步一般走进府门,一路所见丫环仆役,皆井然有序。 府邸一应建筑陈设,不事奢华,以简朴为宜,不禁赞叹一声,高楷治家严谨。 行不多时,便来至前堂门外,管家自去禀报,留他一人平静伫立。 堂中,高楷正拧眉沉思,忽见管家来报,不由得诧异,竟如此顺畅。 往日里,那崆峒观门庭若市,观中道士皆是忙碌,三催四请,方才姗姗来迟。 如今一反常态,不知是何情形。 他眯了眯眼,道一声:“请大师进来。” 不过须臾,一个仙风道骨、衣袂飘然的道人,踏着方步上前,微一稽首,淡声道: “贫道崆峒观炼气士通微,见过高刺史。” 高楷微笑道:“大师不必多礼,请起吧。” 他抬头一观,不觉心中一震。 只见这通微道人周身清光流转,站在堂中,似乎遗世独立,不染丝毫凡尘浊气。 头顶更有一团团红气结成庆云,云中有金灯璎珞。中心处一道道紫光氤氲,形如莲花。 “竟是一个得道高人,观其气运命格,修为必然不低,不知是何境界。” 高楷暗自思忖:如此修行有成的道士,称一声大师也不过。只是一请即来,就在这节骨眼上,是否太过巧合了? 他这边正自惊疑,殊不知,通微道人同样心中震动。 “从前所见,这高楷乌云罩顶,劫气缠绕,必有身死之祸。观其面相,更是短命之兆,寿不过二十。” “如今一见,却是大为不同,面相更改,再无相似之处,反而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看不真切。” “气运更是节节上升,不仅逆转生死,更有绵绵不绝、上善若水之德。” “实在匪夷所思!” 想到这,他不禁叹息天机不可测度,对天道运转、人道争龙之事越发敬畏。 高楷沉吟片刻,低声道:“大师,府中可有阴祟之气?” 他仍有怀疑,这托梦迁坟一事,暗藏古怪。 通微道人心中一凛,未料这高楷如此敏锐,似乎对鬼神之事并无敬畏,反而生了警惕。 这可不妙! 门中真人耗费百年修为推演,方才探得一线天机。潜龙在李,而非高家。 如今举派入世,几乎与李家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倘若他人横刀夺去,潜龙改易。届时,不仅门中千年道业毁于一旦,甚至引得天谴降临,修为尽失,道统沉沦,就此烟消云散。 这怎么行! 虽不知这高楷如何改天换命,身边高人是谁,既然挡住师门之路,便休怪我手段狠厉了。 他心中一定,微笑道:“高刺史多虑了,府中一切井井有条,德行充沛,并无阴祟之气。” 高楷佯装松了口气:“那便好。” “不过。”通微道人话锋一转,沉声道,“府中先祖英灵飞散,令尊更是魂体飘忽,有顷刻覆灭之危,不可不察!” 第23章 胸有成竹 高楷作大惊失色:“大师果然是得道高人,一眼便知。” “这该如何是好,还请大师不吝赐教。” 通微道人胸有成竹道:“莫慌,此等异状,多半是坟茔发生变故,以至于吉气散失,不能奉养英灵。” “为今之计,必须即刻迁坟,以免遗祸家族,悔之晚矣!” 高楷心中哂笑,倒要看看这道人葫芦中卖的什么药。 “大师法眼无差,家父曾经托梦,正为迁坟一事。” “我等肉眼凡胎,却不知风水堪舆之事,只盼大师施展玄功,择一处上佳之地,助家父亡魂安宁,不再沉沦世间受苦。” “事成之后,我必有重谢!” 通微道人嘴角一勾,筹谋许久,等得便是这一句话。 假作沉吟一番,这才开口:“迁坟之事,事关重大,不可不慎重。” “贫道尚需前往贵族坟茔一观,待探明情形,再作商议。” 高楷自无不可:“大师老成持重,为肺腑之言。” “我不胜感激,烦请大师不辞辛苦,往城外走一遭了。” “此为理所应当。”通微道人当即应下。 事不宜迟,高楷召集一支骑兵,策马扬鞭,两人一同出了金城,往城北一座大山奔去。 这山中松柏成群,一年四季苍翠欲滴;另有桑梓蔓延,亭亭如盖。 属实是风景秀丽之地。 待至山脚,众人翻身下马,攀登山道。 正是草木葳蕤时节,鸟语花香,一片繁盛之貌。 高楷环顾四周,此山无名,坟茔所在,虽不是盘龙卧凤之格局,也是山清水秀,并无丝毫异兆。 不知何处出了问题。 通微道人心中却是一惊,此地风水上佳,观那桑梓,生机勃勃,更有“贵人出世”之兆。 与他设想之中,一片荒芜衰败之象,截然相反。 他不禁一凛,师门这些年来,太过执着于李家,却是疏忽了其他。 真人批示,必然不错,却也不能完全盲从大势。 若是小势趁机兴起,积少成多,聚沙成塔,迟早冲垮堤坝,取而代之。 千百年来,多少道门真人奔走天下,只为寻找潜龙,扶龙庭以求仙业。 可惜,成功之人凤毛麟角。便是因为这天机混沌,难以捉摸,今日大兴,难保明日大衰。 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心中反省,待此间事了,定要回返师门,上禀此事,以作警醒。 不过,眼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与高楷为敌,自然不能犹豫不决。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今日,少不得要兵行险招了。 想到此处,通微道人先是赞叹一声好风景,不等众人反应,忽而神色一变,取来一截枯枝,插在平地之上。 并指吹一口气,却见那枯枝迎风就长,顷刻之间,抽枝发芽,绿树成荫。 更有花蕊绽放,结成累累硕果,挂在枝头微微摇曳。 一众兵卒哪里见过这等枯木逢春的手段,纷纷惊呼“神仙!” 便是高楷,也觉得神奇。这世界的道士,果然有两把刷子,并非全然是招摇撞骗之徒。 不过,这点手段,尚且动摇不了他的心志。想来,通微道人此举,也不是为了展示此地生机浓郁。 果然,众兵卒惊呼之声尚未平息,便见这一树花果,刹那间凋零腐败,化作木屑飞散。 “这……这是何故?” 众人一片哗然,高楷也装作惊慌之色:“还请大师解惑。” 通微道人微微一笑:“不必惊慌,这是煞气外泄之故。” “煞气?”高楷面色一变,“何来的煞气?” “高刺史有所不知。”通微道人娓娓道来,“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此山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危机深藏。” “只因地气外泄,方才有枯木逢春之象。然而,无根之木,迟早衰亡。” “表面看来欣欣向荣,内里却是虚耗透了。地气耗尽,穷竭山川,所谓物极必反,自然酿成煞气,侵夺坟茔气机。” “必须即刻迁移,否则,由盛转衰,由衰而亡之劫,就在眼前不远。” 高楷眉头紧锁,连忙问道:“不知该迁往何处,还请大师指教。” “这也不难。”通微道人一派从容,“只需寻个背阴之处即可。” “须知,祸福相依,此地为祸,其背面必然是福运之地。” 山阴处? 高楷面露疑虑,这山虽然不高,却也连绵百里,如何去寻福运之地。 通微道人轻笑一声:“高刺史勿忧,待贫道施法,一观便知。” 他取出一枚外圆内方的铜钱,随手往山中一抛,不知落在何处。 “这是三百年前铸造的五帝钱,辗转尘世,沾染福气,可避开劫煞,自寻福运之地栖身。” “最是灵验。” 高楷微微点头,忽而拧眉:“这深山大川,何其广袤。小小一枚铜钱,如何寻找得到,岂非大海捞针?” 通微道人早有准备,再次取来一截枯枝,往上一抛,只见其直直升起,摇摆一瞬,便往一处缓缓飞去。 “这是我师门秘法,可凭此寻到铜钱下落,高刺史可随我来。” 他当先迈步,跟随枯枝而去。 一众兵卒皆啧啧称奇,便是高楷也心生动摇,莫非这道人真心相助于他? 是与不是,一看便知。 他不作犹豫,随着道人走进深山。 过不多时,枯枝停在半空,众人也来至一处山谷。 谷中花木扶苏,流水潺潺,北面是一座山包,令人惊奇的是,竟似一头大龟盘踞。 更有苍翠青藤缠绕,隐约可见一蛇形。 通微道人伸手一指,那枯枝径直落下,插进龟背之中,纹丝不动。 “高刺史请移步一观,吉穴便在此处。” 高楷微微点头,迈步上前,却是瞳孔一缩。 只见那龟背纹路之下,一个洞口之中,正有一枚外圆内方的铜钱。 而那方孔之中,正有一截枯枝,穿透而过,竟是分毫不差。 众兵卒惊呼不已,着实是神乎其技! 高楷也不得不叹服,这一手段浑然天成,不见斧凿痕迹。 通微道人淡笑一声,仿佛寻常之事,不值一提。 “此地风水上佳,为玄武控水之局,主水德,气运深藏绵绵不绝。” “只需迁到此地,受吉气滋养,坟茔煞气必将迎刃而解,高刺史先祖英灵也可安宁,庇佑子孙。” 第24章 一刀两断 高楷心中犹疑,总有一丝不对劲之感,徘徊不去。 他凝神往那“玄武”看去,却见一片黑气弥漫,一看便知不祥。 唯有铜钱枯枝所在之处,一丝丝青气缭绕,似乎遮掩这煞气,不致外泄。 他登时勃然大怒,却隐而不发,转向通微道人,满脸感激道: “大师寻找吉穴之恩,我没齿难忘。” “不知大师出自何方大派,我愿尊奉贵派祖师,邀为座上宾,执弟子礼。” “高刺史无需如此。”通微道人谦逊道:“贫道自幼在崆峒山修行,区区一山野小派,无有神通妙法,只得微末小技,实在不值一提。” 他心中暗忖,这大凶之穴,一旦葬入棺椁,必可泻去这高楷一身气运。 如覆水难收,一发不可收拾,再不可能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只是,此法太过阴鸷,牵累高家世世代代子孙,有伤天和,因果甚大,若非不得已,他也不愿如此施为。 “谁让你挡了李家潜龙的路呢,这天下争霸,非成即死。” “即便你侥幸躲过死劫,也不过是潜龙的踏脚石,他日战败身亡,牵连家族,岂不是同样悲惨。” “不如就此覆灭,好过刀斧加身,遭受一番苦楚。” “我可在你死后,为你收尸,寻个清静之地,就此安息吧。” 他思绪飘飞,自觉仁至义尽。至于天道反噬,只要辅佐潜龙上位,自然可由人道气运抵消。 届时,他仙业有成,顶多相助高楷残魂转生,还了因果便是。 想到这,他念头通达,冷眼看着高楷举动。 然而,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回应他的,是一片刀光,如轰雷掣电,瞬息之间袭来,划过他的脖颈。 电光火石之际,他只来得及稍稍侧身,却躲不开这致命一击。 刀光划过,激起一片血气。 只见一颗斗大头颅冲天而起,又轰然坠落,翻滚在草地之中。 那满是得意的笑脸,倏然凝滞,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惊骇。 “原来,并无高人指点,那变数是你自己!” “天道法网,人道森严,怎可能有这等事,怎可能……” 通微道人虽然修为不俗,终究是肉身凡胎,砍去头颅,自然一命呜呼。 唯有眼神之中,惊恐之色迟迟不散,脑海中意识却是陷入深沉的黑暗。 再无声息! 四周一众兵卒惊得呆住,纷纷不敢置信,不明白高楷为何暴起杀人。 “将那铜钱枯枝取下,一看便知。”高楷沉声道。 三两兵卒半信半疑,依言而去,只见少了铜钱枯枝镇压,这所谓“玄武”控水之吉穴,倏然破败。 形似大龟的山包轰然倒塌,缠绕的青蛇寸寸断裂。 谷中忽有一股股污水涌来,恶臭扑鼻,又有蚊蝇滋生,花草凋零。 “这……” 众兵卒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这仙风道骨,如神仙一般的道人,指点的吉穴,竟然是一处污秽之地。 其中暗藏之算计,令人毛骨悚然! 众人纷纷赞叹:“刺史大人慧眼识奸计,真乃神人。” 高楷笑了笑,环顾四周,淡声道:“把这污水埋了,以免浸染大好山川。” “是。”众兵卒齐声应下,待填埋山谷,便出了大山,回返府中。 临走之前,高楷定眼一观先祖坟茔,只见红气如云,丝丝地气上涌,凝成玉圭。 虽不是大地龙脉、贵不可言,倒也中规中矩,可为一族祖坟。 这通微道人设计“托梦迁坟”一事,意欲瞒天过海,败坏他的气运,世代遭受苦难,其心可诛! 不过,更让他警惕的是,隐藏在背后的崆峒山道派,是敌非友。 这乱世争霸,果然步步惊心,一路上不知多少明刀暗箭等着他。 就连道门弟子也牵涉进去,真是好大一盘棋局。那高山之上的得道真人,是否自诩为棋手,操控天下? 高楷深沉一笑,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且等着瞧吧! 待他回到前堂,张氏已然在堂中等候,正坐立难安,见他安然无恙,方才放下心来。 “这崆峒观观主,素来与家中交好。你父亲在时,便多次延请他来府中祈福,谈经论道。” “谁曾想,竟是这般狠毒,出此绝户之计,意欲让高家世代遭难。” “究竟有何等大仇?” 张氏已然听闻山中之事,满脸愠怒,又颇为后怕。 “好在楷儿你没有轻信于他,破去奸计。否则,你一旦出事,我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她泫然泪下,满脸自责。 高楷连忙宽慰:“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并非娘的过错。” “怪只怪人心不足,各有算计,今后小心提防便是。” “为娘省得。”张氏点头道:“我儿如此睿智果敢,你父亲九泉之下得知,也足以欣慰了。” “再有王家媳妇上门,为你良配,着实是佳儿佳妇。” 高楷淡然一笑,母子俩叙话片刻,他回到前院,凝神安坐片刻,忽见管家匆匆来报。 “郎君,那崆峒观人去楼空,观主与一众道童,皆消失不见,不知去了何处。” “哼。”高楷冷笑一声,“跑得倒快,传令,崆峒观里通外敌,罪不容诛。” “即日起封禁此观,一应钱财充入府库。” “遵令!”管家连忙应下。 既然成了敌人,就不能心慈手软。若非眼下实力尚弱,又有外敌环伺,不宜大动干戈,他定要张榜通缉。 不过,风水轮流转,怎知没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高楷嘴角微勾,翻看起梁三郎从安乐县传递来的军情。 烛光照耀下,他的脸色忽明忽暗。 …… 却说那崆峒观主带着几个道童,奔走在山野之间,马不停蹄,直到出了兰州境内,方才松了口气。 “这高楷如此杀伐决断,连通微师兄也死在他手上。” “我得速速禀报师门,为他报仇雪恨!” “可惜,不知山中详情,料想他身边高人修为可怖,竟连修成真法的通微师兄,也惨遭毒手。” 想到这里,他念诵法诀,招来一只青鸟,衔着书信飞往崆峒山。 “惟愿通玄师兄施法,绞杀这变数,不堕师门威严。” 眼看青鸟飞行绝迹,他扬起马鞭,匆匆赶往鄯州。 崆峒派盘踞整个陇右道,可不止金城一个道观。 第25章 将死之人 青鸟殷勤,一刻不歇飞至崆峒山高台之上,落在一个道人手中,其人头戴莲花冠、清气盎然,正是通玄。 他展开书信一观,面色大变:“通微师弟竟然身死,这怎么可能?” 通微道人修习风水术数,又善观面相,可趋吉避凶。 原以为那高楷身边高人,不过散修,修为低微,仗着几分左道法术逞凶。 一旦遇到我等名门大派,不过土鸡瓦狗,翻掌可灭。 谁曾料到,竟然一朝身死,甚至不知其人面目,更不知身份修为。 何其可怖! 这一刻,他的脸上满是浓郁的惊骇之色。这高楷几次三番逃过必死之劫,又有修为高深莫测的道人相助,着实难以对付。 甚至于,他对门中真人的推算,产生了一丝疑虑。 “不,真人功参造化,足不出户可算天下事。” 通玄道人连忙摇头,摒弃这个危险的念头:“虽有变数,却阻挡不了大势。在他成长起来之前,将其震灭就是了。” “我已压制钟昆仑,襄助薛仁果率军回返,前往安乐。” “凭借他五万大军,区区一座小城,不过旦夕可下。何况薛距老谋深算,即便薛仁果出师不利,他也会派兵增援。” “薛家可是坐拥十万大军,而那高楷不过两万,怎能抗衡。待大军一至,必定化为齑粉,为通微师弟报仇。” 想到这,他勾起嘴角,露出一抹讽笑:“天下潜龙,唯有世家大族可为,岂是寒门小户可以觊觎的。” “不管那高楷,还是薛家父子,皆出身寒微,能有如今的基业,已是极限。” “所谓盛极而衰,也该沉沦为土石,为李家潜龙铺平前路了。” 一想到通微师弟不明不白身死,他便满心悲愤。眼神闪烁不定,思量着再不能轻视高楷,定要汇聚各方之势,一举将其铲除。 方能解心头之恨! “陇右道节度使王威,虽然老朽,昏懦无能,也该有些气性,怎能坐视卧榻之侧,有人酣睡?” 他阴冷一笑,伸手招来青鸟,书信一封,目视其飞入云霄,消失不见。 “这两相夹击,兰州不过弹丸之地,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过此死劫。” 高台上,狂风凛冽,夹杂畅快的笑声,久久不息。 …… 且说陇右道鄯州,王府。 裴季已求见多次,仍不见王家家主回应。唯有门前管事,每每搪塞,言语府中郎君无暇相见,分明是推脱之词。 连续数日吃了闭门羹,裴季已然怒极,只是想到高楷所托,不得不强压怒火,再一次递上拜帖。 然而心中对于提亲一事,已然不抱希望,唯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世间高门女子,成千上万,又不是非你王家女不可。何来这般傲气,莫非想入宫为妃不成,哼!” 这一日,他在门外苦等数个时辰,眼看天色将晚,依然无人搭理,只得叹息一声,预备回转金城,向高楷复命。 蓦然,那朱红色镶嵌铆钉的侧门,悄然张开,走出一个衣着鲜亮的管事,皮笑肉不笑道: “我家郎君有请,随我进来吧。” 好生无礼!裴季眼神中掠过一丝怒气,强忍着才没有发作,随他进了王府。 府中倒是雕梁画栋,假山花池环绕,富丽堂皇,汇聚各色奇珍异兽,让人目不暇接。 不愧是千年世家,纵然只是一个分支,也这般豪富,不知那晋阳本家,又是何等奢华? 裴季自诩见多识广,也有叹为观止之感,犹如刘姥姥进大观园,方才知道世间竟有如此富贵。 兜兜转转,来到正堂之中,一人坐在上首,身披锦缎,头戴金冠,正是家主王羡之。 “贵使远道而来,着实辛劳,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裴季赔笑道:“冒昧来访,已是唐突,岂敢言语不周。” 王羡之淡淡道:“你此次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为我家主上提亲而来。”裴季开门见山道,“我家主上高楷,年方二十,为兰州刺史,英明神武,正是慕艾之龄。” “听闻令爱王婉宁知书达理,愿聘为正妻,举案齐眉,不负一生。” 王羡之摇头道:“有幸得高刺史抬爱,不胜感激。” “小女不过蒲柳之姿,登不得大雅之堂,请回吧。” 他端起茶杯,轻轻啜饮一口,却不再理会。 裴季攥紧双拳,只觉得满心屈辱,险些爆发出来。如此直截了当的拒绝,丝毫也不加掩饰,几乎将“看不上”三字,明晃晃写在脸上。 他心中冷哼:“不愧是千年世家,五姓七望之一,这般傲气。” “却不知如今正值乱世,草莽之中也有英雄辈出,怎知今日寒酸落魄,明日不能金玉满堂?” “即便你泼天富贵,若无武力震慑,以为可稳如泰山么,且走着瞧吧。” 他已知送客之意,却不甘心就此离开:“我家主上,乃是一等一的青年才俊,可为令爱良配。” “您或可考虑一番,若是大好姻缘白白错过,岂不可惜?” 王羡之不为所动:“高刺史诚然是一豪杰,小女却貌若无盐,不敢登堂献丑,以免贻误高刺史终身。” “啪!”他将茶杯按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裴季暗暗叹息一声,不好再滞留下去,以免结亲不成,反目成仇。 “既如此,我等也不强求,这些时日多有叨扰,还望勿要介怀。” 他谦辞一番,便告辞离去,唯有王羡之一人静静安坐。 未过多久,后堂屏风外,转出一个妇人,其满头珠翠,身披绫罗,皱眉道: “夫君也太生硬了些,即便不愿与那高楷结亲,只需避而不见就是了。” “既然见了,何须如此直言,倒平添一段仇怨,白白地与人交恶。” 王羡之摇头失笑:“这是你妇人之言。” “我多日避开,便是婉拒之意。若非顾虑到婉宁名声,不让其他才俊望而却步,我也不欲见他。” “况且,那高楷若是心怀不忿,我又何须怕他。” “他不过将死之人,我怎能让婉宁跳入火坑之中。” “这是何意?”妇人面色微变,“他不是一州刺史么,如何将死?” 第26章 虎视眈眈 王羡之冷然道:“他虽占据一州,却是四战之地。” “南有薛矩父子,坐拥十万大军,虎视眈眈;西有王威这个朝廷节度使,讨伐叛逆。” “一旦联手来攻,他如何抵抗,迟早身死族灭!” “更有渭州李家,千年名门,底蕴深厚,怎是这寒门高家可比。” 妇人沉思片刻,叹道:“如此岂非必败无疑,连累家族。” “正是。”王羡之点头道,“他绝非婉宁良配,倒是李家郎君李昼,可堪考虑。” “哦?”妇人好奇道,“那李昼不是已经娶妻了吗?” 王羡之笑道:“这正是婉宁姻缘将至,恰巧他那妻子亡故,便派人上门说和。” “我已是许了他,只待六礼完备,便可成就一段佳缘。” 妇人微微蹙眉:“这等若续弦,是否太委屈婉宁了?” 王羡之面色肃然:“续弦又如何,仍是正妻。” “况且,这段婚事门当户对,也不算辱没了婉宁。” “似高楷那般寒门小户,怎配得上我王氏之女。” “痴心妄想!” 妇人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了回去。 她这夫君一向固执,目下无尘,非世家大族者,轻易不愿往来,唯恐堕了门楣。 只是,这等婚姻大事,关乎女儿一生,却也无力自主,只得听天由命,着实令人无可奈何。 而另一头,高楷正皱眉沉思,连日来呈报的军情,颇为不妙。 安乐县外,薛军调动频繁。先前只是一偏将领军,驻扎城外,似乎不欲急攻。 这几日,却是旌旗招展,连绵不绝。 据斥候上报,少说有五万兵马,径直往安乐而来。 领军者,是薛矩长子,薛仁果。此人骁勇善战,虽然嗜杀,却也统军有方,少有败绩。 五万大军压境,已是令人震恐,又有薛矩本部兵马,在后方环伺。 可谓黑云压城,一场生死决战,就在眼前。 想到这,他召来府中文武,商议此事。 “薛仁果来势汹汹,大有一举将兰州覆灭之意,诸位可有良策退敌?” 沈不韦面容沉重:“薛仁果足有五万兵马,我军不过两万,相差悬殊。” “不可与其硬拼,只能智取。或可令梁校尉坚守不出,御敌于城门之外,挫败敌军锋芒,以待战机。” 高楷微微点头:“此言正合我意,传令梁三郎,就如此行事。” “得令!”一员小校接了军令,匆匆策马奔往安乐去了。 吴弘基思索许久,方才说道:“主上,薛仁果身后,尚有薛矩大军按兵未动,不可不防。” “不如多征发一些兵卒,以备不时之需。” 高楷摇头道:“如今正是农时,不可耽误粮食收割,以致民心动荡。” 民以食为天,百姓填不饱肚子,可是会出乱子的。 周顺德想了想,建言道:“主上,或可派狱中刑徒为兵,编入行伍,随大军征战。” “狱中刑徒?”高楷询问道,“有多少人?” “有五百之数。”周顺德道,“皆是轻犯,并非斩首大罪。” “以往大多派为徭役,修桥铺路,建设城墙。” “不如让其从军征战,将功补过。” 五百人虽少,但也是一份力量。无奈,兰州贫瘠,供养不起太多兵卒,只能出此下策。 高楷点头道,“那就编入大军,须得严明军纪,不得作奸犯科。” “我欲领兵出战,城中政事,便拜托吴录事你了。” 吴弘基当即拱手:“遵令。” 君臣四人商议一番出兵之事,待诸事分明,已是夜幕时分。 高楷正要下令各行其是,忽见管家来报,裴季回返,正在门外等候,连忙让请。 不知结亲之事如何,便是一向沉稳的他,也觉稍有忐忑。 然而,事与愿违。 裴季满脸羞愧之色:“主上,下官无用,未能说动王家。” 他将此番提亲之事,一一说了,惹得堂中一片气愤。 吴弘基忍耐不住道:“这王家竟如此傲慢,简直是有眼无珠。” 高楷虽觉失望,倒也不愿强求。他想结秦晋之好,可不是一对怨侣。 至于王家傲气,他也有所预料,却不能因此大动干戈。 沈不韦眉头紧皱:“这王羡之虽然自视甚高,但也不是无礼的人。” “如此明言拒绝,毫无回旋余地,不惧交恶。依下官看来,恐怕他已为长女另结姻缘。” “不无可能。”高楷点头道,“由他去吧,不必纠缠。此事暂且搁置,留待击退薛军再行商议。” “是。”四人仍是愤愤不平,却也知晓轻重,战事要紧,这可是危急存亡之时。 高楷当即下令,以裴季留守金城,沈不韦督运粮草,吴弘基与周顺德二人参赞军事。 他则率领大军,前往安乐。 一道道军令,从前堂发出,传遍各处衙门。整座金城皆是动员起来,为了这生死一战。 待预备完毕,高楷领兵拔营。早有一封密令,随着骁骑飞奔而去,传至安乐城中。 梁三郎驻守多时,每日厉兵秣马,只待与薛军一战。 听闻信使前来,本以为是令他出战,脸上喜悦还未散去,一观密信,却是脸色一僵。 下首一个队正见了,忍不住好奇道:“校尉大人,不知是何军令?” 梁三郎满是失落之色:“郎君不欲让我出城应战,交代我等坚守不出。” 这队正跟随他多时,知晓他立功心切,在这城中枯守已是按耐不住,便顺应他心意道: “校尉大人,主上这是担心您不能击退敌军,方才让您固守。” “如今主上不在,敌军耀武扬威,态势猖狂,轻视我等。” “不如趁机出兵,攻其不备,必能大败敌将。立一大功,主上必然欣喜。” “话虽如此。”梁三郎颇有意动,却不敢违反军令,“却与郎君之意相背,不好自作主张。” 队正劝道:“主上仁德,您若立下大功,他必然既往不咎,无需忧虑。”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校尉大人,您可得把握军机,以免稍纵即逝,后悔也来不及。” 梁三郎犹豫片刻,终究下定决心:“就依你之言,出南门列阵,务必大败薛军,生擒敌将,向郎君报喜。” “得令。”队正肃然应下,便前往营中召集兵马。 却无人见到,他的嘴角掀起一丝诡笑,一点乌光在眉心若隐若现。 第27章 戴罪立功 安乐城外三十里处,一座座营帐拔地而起,连绵不绝,一眼望去足有万数。 辕门处,竖着一面面“薛”字旗帜,随着狂风舞动。 正中一座大营,薛仁果高坐上首。下方文武分列,左侧是两位武将,一人为狄长孙,一人名庞裕。 右侧有一文士,须发花白,名为褚谅,受薛矩之命辅佐薛仁果。 “如今大军齐备,可堪一战,不知谁愿为先锋,攻下这安乐城?”薛仁果环顾四周,沉声问道。 庞裕争先出列,下拜道:“少将军,卑职愿为先锋。区区一座安乐小城,旦夕可下。” “少将军只需在营中安坐,不过晌午,卑职必将此城献上。” “若有逾期,请斩卑职项上人头。” “好!”薛仁果哈哈大笑,“庞都尉既有这般胆气,我自当允准。” “传我军令,以庞裕率领前军,攻占安乐。” “且慢!”褚谅阻拦道,“少将军不可操之过急,将士们由岷州赶来,行路太速,已然疲惫至极,怎可仓促攻城。” “不如暂且休憩一夜,待明日再行攻城也不迟。” 薛仁果摆手笑道:“你这老儿,太过胆小,不过一座小城,何须兴师动众。” “派个三千兵马,足以攻下。若无这点勇力,我薛家早已覆灭,谈何有今日之威风。” 薛仁果颇有武力,又精通骑射,号称“万人敌”,自然不把这区区小城放在眼中。 他瞥一眼下首,冷哼道:“狄长孙,你贻误军机,怠慢攻城之事。” “拖延如此之久,毫无建树,莫非心存异志,该当何罪!” 狄长孙面色一白,连忙跪下:“少将军容禀,安乐虽小,守将梁三郎却是谨慎,坚守不出,一心抵御。” “卑职虽有心攻城,奈何粮草不足,士气衰微。若强行为之,只怕损兵折将,白白损耗性命。” “卑职一片忠心,望少将军明鉴。” “哼!”薛仁果大喝道,“休要狡辩,你领军无功,毫无作为,便是一桩大罪。治你一个斩首之刑,也是理所应当。” “来人,将他拖出去,斩首示众!” “遵令。”左右兵卒轰然应下,便要上前索拿狄长孙。 狄长孙连连叩首请求饶命,那薛仁果却是不为所动。 眼见此景,褚谅暗暗叹息一声,开口求情道: “少将军暂息雷霆之怒,狄都尉领军无功,也是情有可原。” “若非粮草皆被运至岷州,镇压钟昆仑,想来狄都尉不至于毫无寸进。” “战前杀将,是不祥之兆,非智者所为,还望少将军三思。” 薛仁果犹自不解气,冷声道:“如此轻易放过了他,岂不是纵容将士懈怠,违抗军令?” “此风若是大涨,如何统御三军,慑服将士?” “若不严明军纪,纵有千军万马,与一盘散沙有何异?” 面对这连番喝问,褚谅一时哑口无言,顿了顿,方才劝道: “少将军言之有理,我等敬服。” “然而,方今大争之世,须得笼络人才。狄都尉素来尽忠职守,颇有才干,只因耽误一时便杀之,实在令人寒心。” “况且,大将军曾有交代,狄都尉有将帅之才,不可擅自杀伐。” “不如让他戴罪立功,若再有轻慢,斩首也不迟。” 薛仁果本要发作,听闻薛矩交代,不得不按耐下来,冷喝一声: “狄长孙,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贬你为兵卒,随庞裕出战。” “若有丝毫懈怠,我必斩不赦,哼!” “谢少将军不杀之恩。”狄长孙咬牙拜谢。 待两人领兵出营,褚谅轻声劝道:“少将军,若要混元天下,需以宽仁待人,少作杀戮。” “先前已是将钟昆仑凌迟处死,又残杀三千羌人俘虏,实在有伤天和,非明主所为。” “此番攻下安乐,且行善待,倘若杀戮过甚,引发民变,便难以收拾了。” 薛仁果不屑道:“钟昆仑先降后叛,完全不将我放在眼中。我岂能再三宽恕,成了妇人之仁。” “至于那些羌人,杀了便杀了,有何可惜。若不以杀戮震慑,怎能使其顺服?” 褚谅见他视人命为草芥,毫不在意,忍不住暗叹一声。 斩杀钟昆仑也就罢了,偏偏将其凌迟处死,血肉分给将士食用,何等残虐! 如此嗜杀之人,岂是明主? 一时间,褚谅眼神闪烁,晦暗不明。 另一头,庞裕率领三千兵马,前往攻城,原以为那梁三郎和从前一般,龟缩在城中不出。 谁曾想,此人弃了城墙,主动领军出城,于南门外列阵,一字排开,向他攻来。 庞裕大喜过望:“这黄口小儿,果然轻敌冒进,这般狂妄,胆敢舍弃坚城,与我作战。”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传令下去,全军出击直取他项上人头。” “遵令!”一众兵卒敲打战鼓,扬鞭策马。 虽只有三千骑,却个个悍勇,如排山倒海一般,冲向前方军阵。 狄长孙却是拉紧缰绳,仔细观察那军阵,不觉摇头: “如此排兵布阵,太过儿戏,轻易可以击溃。” “我如今戴罪之身,若不设法立功,恐怕身首异处。” “唯有相助庞裕,击败这梁三郎,方能苟活性命,到时再决议何去何从。” 他见那兵马成千上万,料定城中守军倾巢而出,内部必然空虚。 如此正可领一支轻骑,绕过军阵,直趋南门外。若那梁三郎不加防备,过不多久,便能攻下安乐。 他将此计和盘托出,庞裕自无不可,当即给他轻骑一千,神不知鬼不觉,向敌军后方袭去。 而梁三郎全然不知,见那薛军不过三千之数,忍不住火气上涌,自以为受了轻视,越发不管不顾,策马冲向薛军。 南门外,只有寥寥几十人镇守。 狄长孙暗道一声好机会,当即率领一千轻骑,攻下瓮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南门占据,直入城中,改换旗帜。 又命人擂起战鼓,响声震动天地,远远传播开来。 梁三郎原以为胜券在握,可全歼薛军,正奋勇杀敌之时,冷不丁听闻鼓声,慌忙转头望去。 这一看,直叫他肝胆俱裂! 那城头之上,已是换了主人,“薛”字旌旗高高飘扬,仿佛嘲讽着他的轻敌大意。 第28章 雪上加霜 梁三郎急忙调转马头,向南门奔去。 奈何仓促之间,大军乱作一团,见那城池已被攻下,士气大降,再无抵抗之心。 任由他如何怒吼,也无济于事。反倒引来庞裕骁骑追击,险象环生。 眼见大势已去,一名亲兵急忙劝道:“校尉大人,事已至此,不如速速退兵,以免身死。” 梁三郎满脸悔恨:“郎君信重于我,方才命我守城。” “如今我丢了城池,大败亏输,有何面目去见郎君。” 他扯住缰绳,横刀立马,便要抹过脖颈,向高楷谢罪。 “校尉!”亲兵慌忙阻拦,所幸不曾伤了性命,只是血流如注,满脸灰败。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胜与败不过转眼之间。 残余兵卒护送着梁三郎,匆匆逃跑。庞裕有心追击,奈何自身兵力不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去。 所幸已经攻下安乐,足以向少将军交代,更是大功一件。 想到这,他得意一笑,率领着剩余兵卒,往城中奔去,又派人上报大营。 薛仁果收到捷报,自是欢喜,不由得越发骄横,领着一众兵马,踏入城池,早把少作杀戮的告诫,抛到九霄云外。 城中军民,皆是遭受大劫。 褚谅连连劝说,却惹得薛仁果大为震怒,险些动了杀心,只好不再出言。 …… 且说高楷率领一万兵马,赶往安乐,这一日正来至狄道县外。 眼见天色将晚,便在城外驻扎,休整一夜,待明日起行。 夏日炎炎,虽是临近黄昏,余温仍旧炙热,没有一丝风,令人汗流浃背,喘不过气来。 营帐之中,更是如同火炉,片刻也滞留不得。 他只好出了大营,四处走动,交代众人注意防暑。 不知为何,总有一丝心惊肉跳之感,在他心头徘徊不去。 他远望天色,不禁疑惑,莫非有雷雨将至? 便在这时,一员斥候飞奔而来,翻身下马,颤抖道: “禀都尉,安乐失守,已被薛军攻下。梁校尉大败而逃,不知所踪。” “什么?”高楷面色一变,“怎么回事?” 斥候连忙将探知到的情报说了:“梁校尉出城迎敌,一时不防,中了圈套,以致大败丢城。” 高楷眉头紧皱,梁三郎一向稳重,并非轻敌大意的人,更不会自作主张,违抗军令。 正是看中他有大将之风,这才让他镇守安乐。 没想到,竟然生出这等变故。 安乐失守,唯有狄道一个屏障,若是守御不住,金城就危险了。 吴弘基连忙说道:“主上,事已至此,多思无益,速速作出应对之策,才是最要紧的。” 周顺德附和道:“此言在理,薛仁果攻下安乐,士气正盛,不可直面敌锋。” “须得据城固守,再思退敌之计。” 高楷点头道:“你们言之有理,如今已是危急存亡之时,不可不慎。” “我料那薛仁果必定按耐不住,乘胜来攻。届时,这一万兵马,绝非对手。” “传我军令,全军进城,在狄道固守,不得有违!” “遵令!” 是夜,乌云密布,不见丝毫光亮。 高楷统领兵马,分派四方城门镇守。他于南门,等候薛军前来。 果然,过不多时,黑暗中响起一阵阵脚步声,震动大地。 城门外,却是薛仁果亲自领军,披坚执锐,来至护城河边。 身旁兵卒举起火把,熊熊燃烧。 借助火光,依稀可见城墙之上,人影晃动,只是瞧不真切。 薛仁果马鞭直指城头,哂笑道:“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那梁三郎似缩头乌龟,只知坚守。这高楷亦然毫无胆量,不敢直面一战。” “着实令人耻笑!” 身后一众将士纷纷大笑,嘲讽不已。 庞裕赔笑道:“少将军万人敌的大名,广传陇右,谁人不知。” “这高楷心生畏惧,也属寻常,他怎是少将军的对手,不过一具冢中枯骨罢了!” 薛仁果仰头大笑,当即下令攻城。 褚谅连忙劝说道:“少将军,将士们连日作战,又远道而来,未作休憩,已是疲惫至极。” “况且,眼下天色漆黑,不利于作战,不如等到明日再攻也不迟。” “你太过多虑了。”薛仁果怫然不悦:“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过行军百里,有何疲惫。” “传我军令,即刻攻城,谁敢轻忽懈怠,一律军法处置,定斩不饶!” 褚谅心中无奈,如此不恤兵卒,一味以严刑峻法,震慑三军,实在太过苛刻。 顺境之时,尚可稳定军心,一旦遭遇困境,恐怕兵败如山倒。 可惜,忠言逆耳,不是薛仁果想听的。 趁着浓浓夜色,黑灯瞎火,薛军大举攻城。 高楷站在城头,指挥调度,以逸待劳之下,依仗坚城固守,得以击退薛军。 从午夜时分,一直持续到天光大放,薛军一个也不曾登上城楼。 瓮城之下,鲜血染红了护城河,残肢断臂堆积如山,浓浓的血腥味蔓延,令人作呕。 薛仁果虽然悍勇,眼见一夜攻城不利,却也知晓轻重,下令暂且退去,在城外清水原安营扎寨。 这是一片平原,唯有一条小清河蜿蜒而过,位在下游,源头则在狄道城中。 薛仁果向来自负,本以为一座小城,旦夕可下,却不料在此折戟沉沙,迟迟不能建功。 自觉失了威严,不顾一切催动兵马,连番攻城。 只是仓促之间,准备不足,投石车、云梯等器械尚未运来,只顾拿命去填,却引得一众兵卒心生怨气,士气回落。 而且孤军深入,粮草供应不足,从洮州运来,又损耗太大,眼见即将告罄,忧心引发哗变,急得褚谅口角生疮。 不得已将此事上报,薛仁果却是大发雷霆:“粮草既然不足,抢来便是。” “那安乐城中,颇多富户,供应些许粮草,有何困难?” 褚谅慌忙道:“少将军不可,此等富户,轻易招惹不得。” “万一私蓄反心,发生内乱,以致后方不稳,我军必然落得两面夹击之势,那便不可收拾了。” 薛仁果不屑一笑:“区区一些商贾,毫无武力,不过是拔了牙的老虎,有何可担忧。” “那岷州众多富户,经我手段炮制,不也乖顺得好似绵羊,予取予求。” “你这老朽,太过瞻前顾后,毫无锐气,也该歇歇了,无事少出帐门。” 第29章 玄之又玄 褚谅满脸苦涩,忠心劝谏,竟然招来软禁,一时颇为心灰意冷,稽首道:“老朽遵少将军之令。” 薛仁果冷哼一声,不作理会,唤来庞裕,吩咐道: “你去安乐,向那些富户索取粮食,胆敢说一个不字,一律酷刑处置。” 庞裕答应一声,兴冲冲去了。 狄长孙冷眼旁观,心中去意越发坚决。他可不想有朝一日,沦落到那些富户一般下场,被倒吊起来,往鼻子里灌醋。 只是时机未至,只能暗自等待。 而另一头,高楷望着城外连绵不绝的大营,蹙眉沉思。 只见那中军大帐上空,红气如云,紫光闪耀,更有一道道青白之气,源源不断地汇聚而来,蔚为壮观。 这薛仁果竟有王者之气,实在令人惊讶。 身后,吴弘基开口道:“主上,如今情形,是否出城应战?” 高楷摇头:“敌众我寡,必须暂避锋芒。何况他们裹挟大胜而来,士气正盛;我军丢失安乐,士气正衰,断不能直撄其锋。” “如今之计,唯有坚守城池,以待时机。” 吴弘基忧心忡忡:“主上,狄道只是小城,我等唯有一万兵马,薛仁果却可得其父增兵。” “长久下去,恐怕守御不住。” 高楷沉声道:“薛仁果大军远道而来,粮草供应必然困难,支撑不了太久。” “我料他定会选择速战速决,不欲在此旷日持久地消耗下去。” “一旦其攻城不利,士气不稳,露出疲态,便是我军反击的时候。” 吴弘基仍有疑虑:“主上,我军困在城中,便是斥候也出去不得,如何得知薛军士气变化?” 高楷微微一笑:“你无需忧虑,我等自有天助。” 吴弘基颇为不解,有心再问,却见高楷避而不谈,仿若云淡风轻。一时竟有一种高深莫测之感,令他心怀敬畏。 那城外薛仁果果然按耐不住,强取豪夺得来的粮草,一旦运至,立刻率领大军,前来攻城。 不仅设下围三阙一之计,又派人砍伐树木,打造云梯、投石车,更有嗓门洪亮着,日夜叫骂不休,言语污秽至极,令人难以忍受。 城中将领多次请战,高楷皆是不许,下令“敢有请战者,斩!”,这才熄了急躁之心。 如此,高、薛两军,竟在这小小狄道城,相持半月之久。 薛仁果虽然急切,想要速战速决,却碰上高楷这块硬石头,生生阻拦在此。 麾下一个将领建言暂且退兵,却惹得他大怒,下令斩首示众。 从此再无人敢劝,又不甘心无功而返,因此只得僵持,不知何时方能一决胜负。 此间情形,却是落在了一位旁观者眼中,这人头戴莲花冠,清气盎然,正是通玄道人。 自从两军相持,他便来到城北高山,观望形势,这时却是摇头嗤笑。 “这薛仁果着实有勇无谋,只知打打杀杀,却不知晓用计。” “自古以来,再坚固的城池,也挡不住内部的破坏。” “若能从高楷身边将领下手,一一收买,引发内讧,内外夹击之下,小小狄道城怎能抵抗如此之久。” 他有心再次施法,迷惑高楷麾下文武心智,却是惊觉,法术如同泥牛入海,毫无作用。 “奇也怪哉,这高楷身侧,莫非皆是大才不成?” “我这惑心之术,迷惑那梁三郎,无往不利,今日竟然毫不见效。” 他转念一想,不禁苦笑。 梁三郎气运命格普通,这才受法术所惑。 而自古大才者,皆是气运惊人,命格非凡,不是区区一道法术可以操控的。 “这样僵持下去,何时才能攻下狄道,绞杀高楷?” “迟则生变,不能再坐观下去,以免他如从前一般,逆风翻盘。” 想到这,他挥手招来青鸟,书信一封,飞往鄯州去了。 “王威这老朽,也该动弹一番,若能出兵征讨金城,便可让高楷腹背受敌,首尾难顾。” “如此一来,其必然无法幸免。至于这薛仁果,也不能让他坐收渔翁之利。” “等他斩杀高楷,便可搅乱岷州局势,羌人可没有真心顺服。” “到时候,又是一场恶战,消耗他薛家的底蕴,而那薛矩也离寿尽不远了。” “李家潜龙便可趁此良机,从容攻取陇右道诸州,成就天命!” 这一番筹谋,着实环环相扣,将整个陇右道诸多势力算计进去,可谓天地如棋盘,众生为棋子。 而他崆峒派,高卧九重云,笑看天下纷争,得道登仙。 着实是,玄之又玄,妙之又妙。想到深处,通玄道人不由得沉醉于东风之中。 …… 且说狄道城中,高楷正领着一众兵卒,巡视城防,查漏补缺。 忽见周顺德匆匆赶来,喜道:“主上,刑徒营发现一条水道,可暗中通往城外,不为人察觉。” “当真?”高楷有些诧异,“此水道在何处?” “便在城阙西北角,以往是一处乱葬岗,埋骨无数,县民多视为不祥之地,不愿靠近,以免沾染邪祟。” 周顺德低声道:“此水道虽已废驰,稍加整修足可一用。” “带我前去一观。”高楷迫不及待道。 周顺德不赞同道:“主上千金之躯,怎可踏临不祥之地?” 高楷摇头:“若有邪祟,我自有吉气相护;若是冤魂,我可设香案祭拜,以助其往生。” “这青天白日,乾坤朗朗,我自问心无愧,有何不可去?” 周顺德赞叹一声:“主上实乃坦荡君子。”便在前方引路。 高楷笑了笑,随他来至那西北角处,只见丛林掩映之间,白骨露于野,隐隐夹杂着恶臭。 一众兵卒皆面如土色,直欲作呕,高楷却淡然自若。 他绕开几具骷髅,走进丛林深处,拨开杂草,一条黝黑水道,呈现在眼前,径直往东流去,不知通往何处。 “派人探查一番,这水道深浅几分。” “是。”周顺德唤来几个兵卒,下水一观,好在这水深不足腰,可供人涉水而过。 高楷眼眸一亮,忽然心生一计,唤来周顺德耳语一番。 周顺德连连点头,赞道:“主上此为妙计,一旦成功,那薛仁果大军必然大乱。” 第30章 恩威并施 高楷淡笑一声:“虽则可致大乱,一场硬仗却是避免不了的。” “刑徒营此番建功,不可不赏。传我军令,一律厚赐钱财。” “与一般兵卒无异,再无戴罪之名。” 周顺德迟疑道:“主上,刑徒营不过是作奸犯科之人,即便从军,也如征徭役。” “如今区区薄功,就勾销罪名,厚赐钱财,是否太过宽仁了?” 高楷摇头一笑:“这些并非大罪大恶之人,不过因家贫不得已为之,从前已施惩处,就不要横加苛责了。” “况且,既为我麾下将士,便一视同仁,但凡立功,不问出身家世,一律有功必赏,有罪必罚。” “绝不可区别对待,让有功之人寒心。” 周顺德点头叹道:“主上宽宏大量,恩威并施,为我等之福。” 高楷略微一笑,派人传令下去,引得一众刑徒叩头拜谢不止,几如山呼海啸。 他挥手请起,蓦然神色一怔,只见一道道白气从天而来,推动着他的气运越发浓厚,如拨云见日顿扫阴霾。 “果然,这争霸天下,也需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 看着一众兵卒奋勇跳下水道,往城外而去,他不禁期待起,这番计策带来的成效。 说不定,扭转战局的一刻,便从现在开始。 他驻足思索片刻,便回转城头,望着城外连绵大营,等待气运变化。 而薛军大营之中,一员小卒打马而来,兴奋叫道:“禀少将军,庞都尉筹完粮草,正运来此地。” “好!”薛仁果大笑一声:“粮草既来,我军再无后顾之忧。” “传令下去,厉兵秣马,只待庞裕一至,即刻攻城,务必一战而下。” “城破之后,任由尔等劫掠,能得多少财货,便看你们自己的手段了。” “谢少将军!”一众将士轰然应喏,个个面露欣喜之色,恨不得庞裕顷刻就到。 然而,世事变化无常,谁也不知,百里之外,那庞裕正要面临一场伏击。 此刻,他策马当先,运送粮草直往狄道赶去。顾不得兵卒疲惫,连连催促,更挥鞭打死两个小校,只因天气酷热,二人擦了把汗。 由此人人畏惧,咬牙飞奔,却不想大多中了暑气,头晕眼花,更有走着走着倒毙在路旁,再无鼻息。 那庞裕却视若不见,一心想着赶至大营,向薛仁果邀功。 他却不知,一丝丝怨气在队伍中蔓延。而小道两旁的密林之间,更有一双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呸!这鬼天气,怕不是阎王爷索命来了。”庞裕望一眼头顶大日,只觉浑身火烧火燎,头晕目眩起来。 他最是惜命,心中一个咯噔,连忙下令众人赶路,他却寻个阴凉水潭,游个痛快。 那些个兵卒自然愤愤不平,见无人驱使,便也懈怠起来,更有人偷摸。着离开队伍,躲进树荫底下。 一时间有样学样,涣散如一盘散沙。 那密林之中,一个个屏气凝神的人,眼眸一亮。为首者,正是周顺德,他当即下令:“放箭!” 顷刻间,箭落如雨,刺穿空气,刺向一个个薛军兵卒。 猝不及防之下,只见血肉飞溅,夹杂着一声声惨叫。 “有伏击!” “速速躲避!” 三两个队正,慌忙大叫,想要聚集起一众兵卒抵抗。 可惜,为时已晚,不待他们反应,一道道喊杀声,从林间传来,伴随着一个个高军兵卒身影,冲向这溃不成军的运粮队。 不过几个冲击,便将这三千人打得抱头鼠窜,个个只求逃命,再无一丝奋战之心。 周顺德摇头道:“如此轻敌大意,毫不设防,大败亏输也实属寻常。” 他环顾四周,却不见庞裕身影,连忙下令寻找。 这庞裕倒也精乖,本在水中畅游,一听这喊杀声,便知不妙,遭了埋伏。 他却毫无抵抗之心,只想逃命,顾不得穿好衣衫,就这般光着身子,跑进深山密林,一溜烟没了影子。 仓促之间,找不到他丝毫踪迹。周顺德连忙制止:“穷寇勿追,截取粮草要紧。” 他奉高楷之命,由水道出了狄道城,在安乐通往薛军大营的必经之路上埋伏。 果不其然,正如高楷预测,这薛仁果派了将士,索取安乐粮草。 周顺德忍不住赞叹一声:“主上算无遗策,薛仁果绝非对手。” 他可以断定,失去这一批救急的粮草,薛军必然大乱。 届时,便是我军反攻的大好时机。 想到此处,他当即下令,将这些粮草运往城中。 很快,这一条小道,恢复平静,只有一众薛军尸体,横七竖八倒在一地。 过了许久,一支探马匆匆奔来,见了此景,面色大变,慌忙调转马头,奔向薛军大营。 “你说什么?”薛仁果勃然色变,“粮草被劫了?” 这探马战战兢兢道:“正…正是,属下已然探明,我军粮草悉数被劫,不知去向。” “这是何人所为?”薛仁果怒不可遏。 “那贼人早已离开,遁入山林,恐怕…恐怕是山中匪寇所为。” 薛仁果攥紧长刀,牙缝中挤出一道声音:“好大的胆子,放肆!” “庞裕呢,是死是活,怎不来见我?” 探马蜷缩着身体,尽力减小存在感:“庞…庞都尉不见踪迹,应是逃脱了。” “废物,蠢货!”薛仁果再也控制不住怒火,一刀挥过,“咔嚓”一声,一颗头颅飞旋出去,脸上仍旧残留着惊愕之色。 他犹不解气,挥舞长刀,将帐中桌案陈设,劈了个粉碎。 左右偏将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生怕遭受池鱼之殃,成了刀下冤魂。 发泄过后,薛仁果稍稍恢复理智,环顾一圈,视线落在角落之中,一个不起眼的人身上。 “狄长孙,你率兵前往洮州,督运粮草。” “若明日不能赶回,提头颅来见。” 此时天色将黯,临近傍晚,一夜之间从洮州千里迢迢运粮来,无疑是强人所难。 “是。”狄长孙却不敢露出半点不愿,深恐他盛怒之下,一刀劈来,尸首分离。 第31章 用人不疑 薛仁果见他顺从而去,怒气稍减,沉声道:“封锁消息,不得传出一丝一毫。否则,全都斩首示众。” 一众将士唯唯诺诺,形如鹌鹑,把嘴闭得紧紧的,生怕一时不慎,丢了小命。 然而,营中粮草本就耗尽,连日来,唯有一碗清汤,不见半点米粒。 自是难忍饥饿,只得吃尽野菜,嚼食树皮草根。长久下去,怨气不断滋生,只是碍于军法严酷,这才没有爆发出来。 然而,一段谣言不胫而走,传遍整个大营。 “粮草被劫了!” 这骇人听闻的消息,引得一众将士期望破灭。即便薛仁果施以严刑峻法,辣手杀了数个偏将,也无力稳定军心。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随着一连几日,不见运粮队伍返回,谣言成了事实,这下再也包不住火,士气大跌,连带着发生哗变。 起先不过三两个胆大的人,豁出命来逃跑,到了后来,更有偏将趁乱离开,一去不回。 如同雪崩,本就不稳的军心,彻底大乱。薛仁果大怒,仍旧以杀戮震慑兵卒,只是挡不住群情汹涌。 城外这一幕,自然被斥候探知,上报高楷。 周顺德笑道:“薛军失了粮草,果然军心大乱。主上,或可出城应战了。” “不急,再等等。”高楷淡声道:“薛仁果如此好杀,其麾下将士必然离心离德。” “我料必有人来投,届时,再出城列阵不迟。” 他远望城外大营,只见那中军大帐,已是风雨飘摇。往日里浓郁成云的红气,逐渐稀薄,一点紫光如风中的烛火,忽明忽暗。 一道道青白之气逸散,各奔东西,再不复从前鼎盛。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到了晚间,果然有城门吏禀报,薛军有一偏将来投,高楷自是大喜,下城迎接。 这降将正是狄长孙,他已料到,薛仁果对他生了杀心,派他前往征粮,不过是找个由头。 既无生路,索性另投明主。于是,他孤身一人来到狄道城外,求见高楷。 “罪将狄长孙,拜见高刺史。”狄长孙即刻拜倒,以头叩地。 高楷看他一眼,不觉眼眸一亮。这人头顶青气成团,中心点点红光闪耀,有大将之资。 “快请起,你弃暗投明,我得遇大将,这是一大幸事,无需多礼。” 高楷将他扶起,一番宽慰,以安抚其心。 “你既投奔于我,我自不会让明珠蒙尘。” “只是我唯有一州之地,不敢僭越官位。却是要委屈你为校尉一职,统领两千骑兵。” “不知你意下如何?” 狄长孙自是惊喜拜谢,须知高楷也不过五品都尉,这校尉一职为六品,仅在他之下。 况且,统领骑兵,非心腹之将不可任。 这是对他毫无保留地信任,并不因为他是降将,临阵叛逃,而有丝毫猜疑。 狄长孙心中万分感激,颇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 高楷笑道:“你且去城中休整一番,待明日再议大事。” “是!”狄长孙恭顺去了。 吴弘基旁观此事,忍不住疑虑道:“主上,这狄长孙临阵而降,本就可疑。” “如此快便任命他为校尉,是否太过急切?” 周顺德附和道:“主上,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若考察一番,验明诚心,再行任用,以免中了诡计。” 高楷笑了笑:“不必了,狄长孙有大将之资,统帅之能。” “这等大才,不可以寻常之法对待。若是我等心怀疑忌,反而不美。” “不如用人不疑,高官厚禄相待,收服其心,方能齐心协力,共举大事。” 吴弘基、周顺德二人心悦诚服:“主上宽厚仁德!” 高楷淡然一笑:“传令下去,所有将士伙食从厚,休整一夜,待明日一早,即刻出城列阵,败薛仁果。” “遵令!” 次日,破晓时分,淡淡金光普照大地。 南门外,吊桥轰然落下,一个个兵卒迈过护城河,来至城外清水原列阵。 一万余众令行禁止,屏息敛声,默默伫立在平原之上,清风拂过,一抹肃杀之气迅速蔓延。 狄长孙忍不住赞叹道:“主上治军严谨,如此强军,虽十万人有何惧。” 高楷淡笑一声:“上兵伐谋,其次伐兵。” “长孙,稍候交战,你护我侧翼,不必与薛仁果直面相击。” 狄长孙难掩感激之色:“谢主上宽仁!” 他这个降将,若是顷刻针对旧主,无疑是不忠不义之举,遭人鄙夷。 若仅为侧翼,只需保护高楷安危,不至于陷入两难境地。 他暗暗发誓:“主上如此宽仁待我,推心置腹,一片坦诚,甚至将生死交托。” “我虽不才,必粉身碎骨,以报知遇之恩。” 高楷眺望前方,见那薛军大营,气运散乱,持续衰败。心知反击的时机已至,当即下令开战。 “咚咚咚!”战鼓敲响,震动方圆百里。 薛仁果本是焦头烂额,一夜无眠,好容易制止住逃兵之势,正在卧榻之上小憩片刻。 忽闻鼓声大作,惊得跳了起来,慌乱道:“何方战鼓响?” 一员亲兵匆匆来报:“禀少将军,那高楷出城列阵,聚齐兵马,向我军大营冲将来了。” “什么?”薛仁果惊得魂飞魄散,喝骂道,“为何不早些来报?” 亲兵把头俯在地上,瑟缩道:“少将军休憩,吩咐我等不得打搅,故不曾上禀。” “蠢物!”薛仁果大骂一声,有心一刀将他砍了,又知眼下危急之时,不好发作。 只得一脚踹开,匆匆披了甲胄,走出大营。 那亲兵硬生生挨了一个窝心脚,忍不住闷哼一声,翻倒在地,面色煞白,却不敢滞留片刻,忍着剧痛追上去。 一出大营,只见前方烟尘滚滚,大地微微颤动,仿佛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薛仁果面色一变,连忙翻身上马,喝令据营而守。 他对自身“万人敌”的武力,尚有几分自信。 况且高楷兵马至多一万,他却有四万之多,即便不能大胜,料想也不会大败,性命无忧。 如此一想,平复心中焦躁,手握长刀,横眉冷对前方大军袭来。 第32章 神兵天降 成千上万的兵马,碰撞到一起,交织出一幅人间惨象。 刀剑相击而过,总有一人倒毙在地,或痛呼,或一命呜呼。 高楷策马在前,手中长剑猛然挥动,划过一人脖颈。 反手一贯,刺穿一人胸膛,血肉飞溅,哀嚎之声不绝。 狄长孙护卫在侧,手中长戟如臂使指,随意一个劈砍,便有数人丧命。 当真是: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高楷赞叹一声:“好戟法,好风采!” 狄长孙恭声道:“后学末进,不敢当主上夸赞。” “主上身先士卒,武力绝伦,方才是大好风采!” 高楷大笑一声:“你持戟,我持剑,你我相随,虽千万人,也无可畏惧。” 狄长孙折服道:“承蒙主上不弃,敢不效死从命!” “好!”高楷喝道,“你我君臣戮力同心,今日定要大败薛仁果,尽退敌军。” “得令!” “咚咚咚”战鼓声越发激昂,一个个鼓点,仿佛在人心头震动,糅合着某种韵律,令人血液沸腾。 “杀!”一道道怒吼声传遍四野,响彻八方,激得人戾气上涌,只顾拼杀,将生死置之度外。 “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 凭借这股悍勇之势,一万兵马攻来,竟似排山倒海一般,将四万余薛军冲击得溃不成军。 仓促之间,薛仁果只来得及召集一干亲兵,成犄角之势,抗击着滚滚而来的洪流。 奈何高楷身先士卒,鼓舞士气,只带着两千骑兵,一路所向披靡,如一柄利剑,直插中军大营。 薛仁果远见此景,也不禁勃然色变。连忙喝令传讯兵卒,竖起倒马桩抗衡,又令一众亲兵在前抵御,他则在后伺机而动。 高楷策马奔驰,一剑杀一人,势不可挡,滚滚杀气几乎凝结成实质。 一众薛军兵卒,皆是畏惧万分,如避死神一般分列开来。 “吁!”来至大营前,高楷拉住缰绳,细细探查。 中军大帐上空,红气飘渺如雾,一点紫光逐渐黯淡,却顽强地支撑着。 “薛军虽乱,但犹有勇力,且数倍于我军,不是轻易可击败的。” “薛仁果命格仍在,不曾跌落,若是作困兽之斗,激发了凶性,恐怕两败俱伤。” “须得想个办法,迂回而攻,削弱其士气,令其不攻自溃。” 兵法云: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因势利导,以最小的伤亡,获得最大的战果,才显统兵之能。 “狄长孙,你于阵前指挥,鼓动声势,吸引敌军视线。我设法绕至大营之后,从侧翼相攻。” “若能一举而下,便是最好,勿使兵卒死伤过大。” “遵令!”狄长孙肃然应命,心中感慨,主上爱惜将士性命,宁可自身涉险,也不愿平添伤亡,难怪兵卒一心,如臂使指。 而他旧主薛仁果,却是截然相反,视将士为敌寇,好杀戮,少施恩德。 依他看来,距离败亡之日也不远了。 高楷交代一声,便率领三千骁骑,隐入草木之间,藏身泥沼之中,小心翼翼地绕开大营正门。 所幸清水原上,一条小清河蜿蜒而过,水声潺潺,掩盖了行军动静,方才悄无声息地来至大营后侧。 三千人俯低身子,窥探着薛军大营动向。 高楷居中而望,这大营后侧果然防御松懈,只余寥寥百余人巡视,却也心不在焉,个个无精打采。 长久忍饥挨饿,本就满腹怨言,遇上如今危急时刻,自然无人愿为薛仁果死战。 之所以没有逃离,不过是惧怕军法严苛,连累家人。 高楷眼眸一亮,大好时机就在眼前,当即下令:“放箭!” 身后弓箭手得令,个个弯弓搭箭,整齐划一。 那后营巡视的百余人,毫无防备。只听得“咻咻咻!”一道道划空声,刺破空气而来,一时间箭落如雨,将一个个人射成了筛子。 转眼之间,后营再无一人,冲击之路已然铺平。 高楷沉声道:“全军出战,擒杀薛仁果!” “是!”众兵卒轰然应下,随他策马冲向大营,喊杀声震天动地。 中军大帐与后营相距不远,此番动静,竟一时无人察觉。 直到高楷领兵杀至,方才如梦初醒,一个个惊骇失色:“突袭!” “有埋伏!” “跑啊!” 面对着高楷如神兵天降地突袭,薛军竟毫无对战之心,一窝蜂地逃跑。 一时间,你推我搡,侮辱谩骂,恨不得即刻逃出生天,再不想停留片刻。 薛军已然彻底丧失了胆气,没有了作战御敌的血勇,即便有四万余兵马,也只是一盘散沙,轻易可破。 甚至,因为逃跑不及,不少人死于踩踏。营帐之中,不知何人掀翻炉火,飘落点点火星,落在木制大营之上,转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烈火燎原,趁着东风,迅速蔓延,不知多少人引火烧身,哭喊着翻滚,烧成焦炭。 这惨烈的一幕,越发激起薛军恐惧,再没有任何抵抗之心,只顾着逃得一条小命。 薛仁果惊骇失声:“这……敌军从何处而来?” 身侧一众亲兵皆是骇然,慌忙道:“后营已然失守,再不可久留在此,以免两相夹击,陷入险境。” “少将军,我等……我等还是速速逃离大营,以免遭遇不测之祸。” 薛仁果怒不可遏,丝毫听不进劝阻:“高楷已攻至门前,岂能如丧家之犬一般逃窜?” “传令,随我迎敌,胆敢临阵脱逃者,立斩无赦,连坐三族!” “是。”众亲兵无奈,知晓违拗不得,只能聚众顽抗。 后营火焰席卷,迅速蔓延至中军大帐,滚滚热浪令人汗流浃背,浓郁烟雾让人目不能视、呼吸困难。 这一日,恰是东风吹拂,薛军位于下风口,受这烟火雾气一激,个个难以忍受,便是战马也惊慌逃窜,乱成一团。 高楷远望此景,见这中军大帐,仍有余力相抗,便策马领兵驰来,手中长剑蓄势待发。 薛仁果随手砍杀两个兵卒,抹一把脸,吐出一口血沫,忽见后方一人杀来,其身披赤甲,英姿勃发,手持长剑如入无人之境,直取他项上人头。 第33章 一波三折 一股锋锐的剑气,直击眉心,薛仁果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忽而怒火中烧。 “竖子安敢如此!” “当我薛仁果软弱可欺么?” 他对亲兵的劝阻置若罔闻,双手持刀,竟不闪不避地迎上前去。 “铿!”刀剑相击,激发出一道尖锐的声音,两人擦身而过,竟是不相伯仲。 薛仁果震惊失色,他本以为自身武力超群,可比霸王项羽,谁曾想,区区一个高楷,籍籍无名,便与他平分秋色,叫他情何以堪! 他却不知,高楷同样震惊于他的武力:“万人敌的大名,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他只觉得虎口发麻,隐隐作痛,险些握不住手中长剑。 方才那一击,他位于上风,蓄势而发,可以说裹挟全身之力。 这薛仁果却不闪不避,硬生生相抵,着实惊人。 高楷拧眉暗道:“是我托大了,终究小看了这薛仁果。” 薛仁果却是恼羞成怒,难以接受,自己一向骄傲的武力,竟落在下乘。 这等若大庭广众之下,扇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气得他面色涨红。 “高楷,拿命来!” 此时此刻,唯有砍下高楷头颅,方能熄灭他心中怒火。 高楷淡然一笑,持剑和他战在一起,交手数十个来回,两人皆是势均力敌。 那薛仁果身后亲兵,却是按耐不住,见薛仁果迟迟拿不下高楷,便聚齐兵马,前来围攻。 这数千骑兵,皆是薛矩精挑细选,护卫薛仁果周全,个个悍勇,久经战阵。 此时一拥而上,和高楷带来的三千骁骑战至一处,血肉横飞,又是一场人间炼狱。 薛仁果眼见此事,自觉失了面子,心中发狠,鼓动全身劲力,一心想将高楷斩于马下。 高楷眉头一皱,格开这势大力沉的一击,侧身躲过长枪偷袭,一剑将其劈成两段。 “久战不利,须得速战速决!” 他暗自沉思,不防一点毫光乍现,刺穿马腹,登时鲜血四溢。 骏马一个哀鸣,轰然倒地,高楷面色一变,顺势一个翻滚,平稳落地。 却听“咻咻咻!”箭矢如雨而来,他连忙飞奔远去,左冲右突,方才避开这一波致命杀机。 等他站定身形,回首一望,那薛仁果迎风而立,手中长弓弯成满月,直直向他射来。 薛仁果可不止武力超群,骑射功夫一样出类拔萃。 他暗道一声可惜,收起弓箭,当即策马挥刀砍来。 高楷落在营地,陷入烟熏火燎之中,本就阻碍视线,更陷入围攻之中。 只能提起全身心神,小心应对。 “哧!”冷不丁一道破空声传来,刀光快如闪电,反射着森冷的光芒,径直往他头顶落下。 高楷连忙横剑抵挡,却不防铿然一声,长剑裂成两半。那刀光顺势挥来,仓促之间,他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光击落。 一旦击中,必然身死当场,绝无活命之机。 薛仁果嘴角掀开一抹冷笑,想到高楷身首分离的下场,便忍不住心中畅快。 “就让你的血,为我的龙袍积点颜色,也算你死得其所了,哼!” 然而,一个突如其来的身影,让他一切畅想尽皆落空。 只听砰地一声,一杆长戟如风驰电掣而来,裹挟万钧巨力,将那长刀碎成几段,掉落在地。 来人翻身下马,稽首道:“末将救援来迟,还请主上降罪!” 高楷抬眼一观,笑道:“你救我一命,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这人正是狄长孙,本在前营坐镇,却见中军大营战斗胶着,不放心之下,前来一探,却恰巧救下高楷。 然而,有人欢喜有人狂怒,薛仁果见了他,双眼仿佛喷出火来。 “狄长孙!” “我待你不薄,你竟敢叛逆,不忠不义,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狄长孙淡然拱手:“薛仁果,我已报答提拔之恩,问心无愧。” “如今我已转投明主,生死各安天命。” “哼!”薛仁果冷笑连连,“好一个各安天命,你既背叛旧主,与我为敌,那便去死来。” 他横刀立马,旋风一般冲来,正要掀起大战,忽见一道道喊杀声,震动天地。 “杀!” “杀薛仁果!” 大营之外,不知何时,又有一支兵马奔来,旌旗招展,一个个“高”字迎风飘扬,领头者却是一校尉,一马当先直冲中军大帐。 高楷却是一喜:“三郎?” 梁三郎丢了安乐县,便不知所踪,他曾派人找寻,也无收获。 没想到,今日来此相助,观其兵马,尚有五千之数。 薛仁果神色一变,环顾四周皆是久战疲惫之兵,已然士气大衰,不堪再战。 那身侧精兵亦然惊骇,顾不得尊卑,一把拽住他的缰绳,急切道。 “少将军,大势已去,须得速速躲避,以免深陷重围,身死于此!” 薛仁果攥紧双拳,沉声喝道:“撤!” 他虽有勇无谋,却不是愚蠢之人,眼见事不可为,自然不愿丢了性命。 当即策马在前,领着一众亲兵奔向远方。 “铿!”金铁交击之声传遍大营,残余兵卒听闻此声,如闻天籁,慌忙循声逃去。 “罪将拜见郎君。”梁三郎翻身下马,满脸羞愧道。 高楷挥手打断道:“此事不必再提,追击薛仁果要紧。” “梁三郎、狄长孙,你们二人集齐兵马,随我前去。” “是!”二人听令,各自率领数千兵马,汇成一股洪流,奔向薛仁果残军。 那薛仁果经历大败,却是清醒几分,派人护好褚谅,一同来至安乐,意欲据城而守,阻挡追兵。 待众人进入城池,惶恐之心方才落下。连日大战,皆是疲惫不堪,倒地而睡。 薛仁果稍作休憩,却是饥饿难耐,奈何府中粮草皆已被劫,无米可炊。 连忙派人向这城中大户索取,却不想,这城中已是暗流涌动,一众大族家主串联起来,汇聚家丁,趁着浓浓夜色,瞒过昏睡兵卒,向县衙突袭而去。 薛仁果本在房中酣睡,忽闻一道道喊杀声响起,骤然惊醒,慌忙出了内院,却见一众亲兵匆匆赶来,个个面色煞白。 “少将军,城中富户聚众哗变,正把控城门,攻打县衙。” “什么?”月色冷漠,衬得薛仁果脸色如冰。 第34章 丧心病狂 高楷领兵追至安乐城外,却见城门紧闭,吊桥高耸,不禁叹息一声。 “终究迟来一步,未能擒拿薛仁果。” 身侧一众文武同样觉得可惜,若是再次陷入攻城之战中,拖延下去,等来薛矩援军,可就大事不妙了。 蓦然,梁三郎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开口道:“郎君无需忧虑,不出一个时辰,城中必定大乱。” 高楷好奇道:“这是为何?” 梁三郎将薛仁果苛待富户,劫掠粮草一事说了,冷笑道。 “薛仁果如此暴虐,那城中富户岂能善罢甘休。” “我曾留有探马在城中已然探知,他们有聚众反叛之心,郎君坐观其变即可。” 高楷看他一眼,却是诧异,从前那个憨直鲁莽的梁三郎,经历前番变故,似乎生出几分机智来了。 不过,吃一堑,长一智,这是好事,高楷自然乐见其成。 “好,就依你之言,全军听令,围困三门,谨慎相候。” “遵令!” 此刻,那安乐城中,果真如梁三郎所说,乱成一团。 一众家丁虽然未经战阵,却颇有勇力。不知多少薛军兵卒,于睡梦之中,被割了脑袋,即便惊醒,也是强弩之末,如同割麦一般倒下。 倏忽之间,所有残兵败将,都死于非命,仅剩千余亲兵。薛仁果见此,目眦欲裂。 “放肆,这些猪油蒙了心的富户,他们怎敢……怎敢如此!” 褚谅眼神一凝,急忙道:“少将军,当务之急,速速出城要紧。” “若是困在城中,必死无疑!” 薛仁果如梦初醒,忙不迭地道:“是,是,出城要紧,速速前往城门。” 千余人搏杀一阵,丢下一地尸体,匆匆奔向四方城门,慌不择路下,竟是各奔生路,这时却也无人辖制。 褚谅拧眉道:“少将军,不可如此散乱,这城中已操控于他人之手,若是与城外追兵,里应外合,我等顷刻间粉身碎骨。” “我料城外必是围三阙一,设精兵埋伏。若是分头逃散,必然无一人可幸免。” “那该如何是好?”薛仁果已是六神无主。 褚谅沉声道:“依老朽之见,须得聚兵一处,择一门强行突围,或可出城,逃出生天。” “好好好,就如此行事。”薛仁果忙不迭地道。 如此,千余人合力冲击南门,一个个激发了死志,竟硬生生击退了城门吏,打开城门。 不等他们松一口气,却又是一道道喊杀声响起。 “杀!” “杀薛仁果!” 薛仁果已是惊弓之鸟,空有一身武力,却胆气尽失,形如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吓得面色煞白,只顾将求助的目光望向褚谅。 褚谅暗暗叹息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兵败身死就在眼前,他也无力苛责,思忖片刻,说道。 “为今之计,若要安然出城,须得倚仗百姓,可抓些县民,充当前阵。” 薛仁果皱眉道:“此法真能阻挡高楷追击么,若他浑不在意,那该如何是好?” 褚谅微微摇头:“我观那高楷英武睿智,又体恤将士,心怀仁德,必然不会对百姓下手。” 他心中无奈,若非无法可想,他也不愿出此毒计,毕竟,驱使无辜县民去死,着实有伤天和。 而且,此举寄希望于高楷是个爱民之主,可谓君子欺之以方,以此兵行险招。 薛仁果咬牙道:“去抓些泥腿子来,务必是老弱妇孺。” “是。”身侧亲兵匆匆去了。 伴随一道道哭喊声,薛仁果驱使县民在前,过了吊桥,向城外奔来。 这方动静,早已惊动高楷,他抬眼望去,立知何意,不禁面色一变。 梁三郎气愤道:“如此丧心病狂之人,有何面目居于万人之上。” 狄长孙叹道:“自从他成为少将军,无人辖制,便越发不择手段了。” 梁三郎蹙眉:“郎君,是否要追击?” 高楷摇头道:“任他们去,百姓无辜,勿要伤了他们性命。” 梁三郎不甘心道:“如此放任薛仁果逃去,岂不是助长他的气焰?” 高楷看他一眼,淡声道:“稍安勿躁。” “这些百姓,皆是老弱妇孺,行路缓慢。薛仁果归心似箭,必然不会长久驱使,一待远离,定会抛弃他们而去。” “那时再领兵追击不迟。” 梁三郎忧虑道:“若是薛仁果逃回临潭,岂非前功尽弃?” 狄长孙忽然开口道:“梁校尉无需忧虑,依我看来,薛仁果必定先行赶至美相城。” “此城为南下临潭的必经之地,又是洮州关隘,粮草充足,兵多将广,可堪为驻留之所。” 高楷笑道:“既如此,三郎,你率本部三千兵马,绕开薛仁果,快马加鞭,先一步到达美相,来个守株待兔。” “我等在其后驱策,两相夹击之下,薛仁果插翅难逃,或可攻取美相城,剑指临潭。” 梁三郎眼神一亮,连忙道:“郎君妙策,末将即刻动身!” 高楷看着他远去身影,忽而询问:“我观这薛仁果行事虽乱,却颇有急智,不似寻常一般莽撞。” “他身边,是否有贤才辅佐?” 狄长孙点头道:“主上所料无差,那贤才名为褚谅,原为朝廷三品大员——黄门侍郎,只因犯颜直谏,触怒先帝,被贬为临潭县主簿。” “当时,薛矩为县中校尉,二人由此结识。” “薛矩自立大将军时,拜他为将军府长史,素来看重,派遣为薛仁果谋臣,辅佐他攻打兰州。” “此人足智多谋,洞察诸事,只是性格刚烈,屡次直谏,惹得薛仁果不喜,软禁在帐中。” “此番败逃时,方才救出,这一路行事,必是其人出谋划策。” 高楷微微颔首,心中暗忖,有如此贤才辅佐,难怪薛仁果尚有余运,不至于当场败亡。 只是,逆境时倚仗为肱骨,言听计从;到了顺境之时,能否再听进逆耳忠言呢? 高楷玩味一笑。 南门外,薛仁果以老弱妇孺为挡箭牌,徐徐出城,见得对岸不敢妄动,他不由得嗤笑一声。 “如此妇人之仁,岂可成大事?” 第35章 斩首示众 褚谅却是心中暗赞,如此体恤爱民,方才是明主之相。 他不禁疑惑,以往观来,这高楷不过平庸之资,不足为薛家敌手,早该覆灭。 却不知为何,屡次反败为胜,尽得民心。所作所为,皆是稳固根基,不曾急功近利,更未暴虐嗜杀。 岂不比薛仁果更值得辅佐? 想到这,他一时心生动摇,自觉看走了眼,在助纣为虐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这与他的初衷——辅佐明主、开国立业,完全背道而驰。 “唉,时也命也,老朽有眼无珠,我家兴旺之机,或许要落在我儿身上了。” 那薛仁果却不知他心中所想,驱赶着一众老弱妇孺,远行五十里,自觉摆脱追兵,这才松了口气。 一时间,心中嗜杀之气翻涌,当即下令:“来人,将这些个泥腿子统统杀了!” “饶命啊!” “大人饶命!” 众人哭嚎求饶不止,却激得薛仁果越发暴虐,怒喝道:“聒噪!” 他手持长刀,正要大开杀戒,却见褚谅劝道:“少将军不可多造杀戮。” “此地虽是远离安乐,却也不过五十里,追兵顷刻可至。” “若不速速离开,恐怕遭遇险境。” 薛仁果额头青筋跳动,强忍着心中不悦,冷哼道:“算你们好运,滚吧!” 一众老弱妇孺如蒙大赦,慌忙四散奔逃。 褚谅见他收敛杀性,赞道:“少将军仁义。” “如今我等尚且脱离险境,须得速速回返临潭,迟则生变。” 薛仁果却是摇头:“临潭甚远,我军兵卒连日大战,已是疲惫至极,再撑不起长久奔袭。” “传令,我等前往美相,在此驻扎,此地艰险,那高楷必然无功而返。” 从前出征之时,他可是信誓旦旦,一心夺取兰州,父亲也是多番支持。 谁曾想,如今大败而回,自觉毫无颜面去见薛矩,哪里愿意回到临潭。 褚谅还待劝说,却见他策马扬鞭,疾驰而去,只得叹息一声:“天命如此,无可奈何。” 薛仁果领着千余残兵,奔至美相城外,自觉甩脱追兵,再不需亡命奔逃,不禁心神松懈。 只是,他刚一来至护城河外,正要派人通报,放下吊桥。 忽见一阵阵喊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骇得他面无人色,险些跌落马下。 他回首望去,不知何时,一支支“高”字旌旗飘扬,裹挟着千军万马,向他冲来。 “伏兵?” 薛仁果面色大变,慌忙叫嚷:“我乃少将军,速速放下吊桥,打开城门,容我进城!” 那城头守将却是犹豫,他虽认出薛仁果的面貌,却见追兵突至,已达城门之外,紧紧缀在其后。 若是放下吊桥,打开城门,那追兵必然涌入城中,届时,恐怕酿成大乱。 在这犹豫的片刻,梁三郎已率领三千兵马,追至薛仁果身后,砍杀声再次传来。 薛仁果骇得魂不附体,又见守将犹豫不决,一时间又气又怕,发狠道。 “再不打开城门,诛你三族,鸡犬不留!” 那守将听闻,浑身一个激灵,他可是知晓薛仁果的霹雳手段,向来言出必行。 若为这一时犹豫,害了一家老小,怕是死也不能瞑目。 没奈何,只能依言下令。 “哐!”吊桥轰然落下,城门缓缓开启。 薛仁果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迫不及待地奔向城中。 褚谅原想劝阻,见他如此急切,只得咽下到嘴边的话。 梁三郎一番砍杀,紧追不舍,一路追至内城。 薛仁果本就只有千余残兵,经此一战,仅剩寥寥百人相随。 而且个个吓破了胆,只顾逃命,再无拼杀的勇气。 那守将见追兵进城,正要下令迎战。 却不想薛仁果余怒未消,严令他于县衙相见。不待他辩解,竟然一刀将其斩首。 褚谅几番劝阻,薛仁果却是置若罔闻,自觉城中安稳,便征发守城兵卒,前去抵抗追兵。 “欲要灭亡,必先疯狂。” 如此倒行逆施,终于引发哗变,一众兵卒尽皆丢下武器,跪地投降。 梁三郎眼见此景,大为欣喜,下令投降者不杀,一律从宽相待。 此令一下,城中军民再无抵抗之心,竟无一人愿为薛仁果效忠。 梁三郎率领骑兵围住县衙,冷哼道:“自作孽,不可活。” 往日里暴虐嗜杀,终究迎来反噬。 褚谅哀叹一声:“大势已去。”便也跪地投降。 所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薛仁果当初起家之时,攻掠美相城,便多行杀戮。城中百姓,皆受劫掠,自是恨之入骨。 如今见他大败,拍手称庆尚且来不及,又怎会为他拼命。 他一见这临阵倒戈一幕,气得直哆嗦,又如坠冰窖,遍体生寒。 几次想要自刎,偏偏持刀的手颤抖不止,终究狠不下心来。 “咣当!”一声,长刀掉落,薛仁果瘫软在地,满脸灰败。 梁三郎颇觉解气,下令将其五花大绑,听候高楷发落。 又分派兵卒,把守城门,安抚百姓,一面遣人去往安乐禀报。 高楷听闻消息,自然大喜,笑道:“三郎生擒薛仁果,夺取美相城,可谓一雪前耻,从此名传四方。” 吴弘基附和道:“梁校尉果是一员骁将。” 高楷含笑点头,率领兵马,来至美相,高坐县衙。 薛仁果双手捆缚,跪在下首,披头散发,似乎羞于见人。 高楷淡声道:“薛仁果,你多行不义,如今遭此一劫,可有后悔之心?” “自古皆是成王败寇,有何可后悔?”薛仁果略微抬头,沉声道:“高楷,你休要得意,我父亲坐拥数万精兵,迟早将你碎尸万段,为我报仇。” “我只恨不能亲手杀了你,食你肉,寝你皮!” 他自知无法幸免,索性破口大骂,极尽侮辱污秽之词。 梁三郎眉头大皱:“郎君,此等丧心病狂之人,何必与他多说。不如将其斩首,以平民愤。” 高楷点头道:“传令,将薛仁果押至街口,斩首示众。” “遵令!” 城中百姓见他身死,皆是喜悦,一声声欢呼传递开来。 高楷蓦然一怔,只见虚空中,一道道白气从天而降,推动着他头顶红气越发鼎盛,似有一丝紫光逐渐清晰。 他不禁感叹:“民如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诚哉斯言! 第36章 虚与委蛇 此间事了,高楷看向下首一个老者,其人须发皆白,满身书卷气。 虽为阶下囚,却神态自若,并未丝毫求饶,也不谩骂求死,只是沉默不语。 高楷看他一眼,只见他头顶青气成云,点点红光氤氲,不觉心中一喜。 这可是高官厚禄之命格气运,若是招至麾下,可引为臂助。 他连忙将其扶起,解除枷锁,温声道:“小子高楷,见过褚公。” 褚谅面露惊诧,未料高楷这般礼贤下士,一时颇为动容。 “老朽褚谅,不敢当高刺史尊称。” 高楷微微摇头:“您是长者,犯颜直谏,不失为朝廷肱骨,理当受我礼遇。” 他诚恳说道:“薛仁果已死,我愿拜褚公为府中司马,不知褚公意下如何?” 司马为正六品官职,仅在长史之下。 褚谅虽然感动于他的厚待,却并未答应。 即便高楷再三相请,也闭口不言。 梁三郎蹙眉道:“你这老丈,好大的架子,我家郎君如此礼遇,你却冥顽不灵。” 高楷沉声喝道:“三郎,休要胡言!” 梁三郎悻悻住嘴,撇过头去。 高楷见其不言,心知必有苦衷,况且并未直言拒绝,仍有机会招揽,便下令好生对待。 接下来几日,高楷于美相城休整,待粮草筹备,兵马整编,正要一鼓作气,率领大军直取临潭。 却不想一员探马驰骋千里,匆匆来报。 “禀都尉,陇右道节度使王威领兵来攻,正在广武城外驻扎。” 高楷吃了一惊,他与王威一向秋毫无犯,怎会突然举兵来攻? “可知有多少兵马?” 探马面色肃然:“足有三万大军,由王威亲自领兵。” 高楷心中一沉,连忙说道:“传我军令,狄长孙镇守美相,其余人等,随我回返兰州。” 一众将士齐声应下,狄长孙感激道:“主上信重,我必不负主上恩德,誓死守卫美相。” 高楷郑重道:“你为我大将,不可轻言殒身,若守不住,不必强求,保全性命要紧。” 狄长孙稽首下拜,一时哽咽难言。 来不及多说,高楷领兵直奔广武。他心中急切,广武若失,金城就危险了。 只是,他心知欲速则不达,每赶一段路,便下令休憩,不让兵卒过度疲惫。 所幸,一众将士皆是兰州土生土长之人,听闻家乡遇袭,个个归心似箭,倒无一人出言抱怨。 就这般,不过三日,大军便来至广武。只见城外旌旗招展,一个个“王”字耀眼夺目。 幸好,广武城并未易主,高楷松了口气,下令原地休整,待养精蓄锐,再一举将敌军击溃。 …… 却说王军大营之中,陈设华丽,一人头戴高冠,身披紫服,虽然老迈,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威严。 这人正是陇右道节度使王威。 下首文武分列,个个衣着鲜亮,披金戴银。 更有一个鹤发童颜的道士,盘膝而坐,眼眉低垂,似正在吐纳炼气。 这人竟是金城崆峒观主,俗家姓李。 王威瞥他一眼,沉声道:“李观主,你极言高楷狡诈,善于用兵,屡次以少胜多。” “依我看来,也不过如此。” “我可是听闻,安乐已失,薛仁果进犯狄道,五万大军压下,恐怕高楷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哈哈哈,主上所言极是!”一众文武哄堂大笑,丝毫未将高楷放在眼中。 即便李观主将高楷的“战绩”一一道来,也以为是以讹传讹,根本不信。 李观主环顾四周,暗自摇头:“如此骄奢淫逸、高傲自大,离败亡之日不远了。” “若非借你之刀,绞杀高楷,谁愿与冢中枯骨为伍。” 心中虽如此想,面上却丝毫不露,恭维道:“王节度天兵一至,那高楷自然不堪一击。” “若已早死,您可不费吹灰之力,全据兰州。” 王威抚须大笑:“借你吉言,待拿下兰州,你当为首功。” “不敢、不敢。”李观主连连推辞,“这全是将士们奋勇杀敌之功,贫道不过微末之能,当不得王节度厚赏。” 两人虚与委蛇一番,王威正要下令攻城,忽见一员斥候匆匆奔来,闯入营帐,焦急道。 “禀节度使大人,高楷率军来攻,已至营外。” “什么?”王威悚然一惊,忍不住问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小的亲眼所见,敢用性命担保。” 斥候的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向王威,让他面色涨红,喘不过气来。 李观主同样惊骇失色,追问道:“你说高楷大军就在营外,这怎么可能?” 他受通玄道人的命令,鼓动王威进攻广武,图谋兰州。 本以为师兄算无遗策,施法令安乐丢失,襄助薛仁果攻取狄道,必能一举铲除高楷。 再让王威与薛仁果二人,在金城搏杀,必能两败俱伤,大损元气。 谁曾想,高楷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广武,令他们陷入腹背受敌之境。 斥候沉声道:“敌军已至,出营一看便知。” 然而,无需出营,一道道喊杀之声传来,足以证明他所言为实。 李观主霍然站起,往外走去,抬头一观,见烟尘滚滚,兵马如雷,仿佛有千军万马冲来,裹挟着摧枯拉朽之势。 他不由得面色一白,夹杂着浓浓的羞惭之色,不敢去看王威。 王威一见那旌旗上扬起的“高”字,便知再无侥幸之理,忙不迭地下令撤退。 李观主心有不甘:“王节度,我等三万大军,何不一战分胜负?” 王威翻身上马,大喝道:“我等已是中了高楷诡计,若是他与广武守将,里应外合,两面夹击,这该如何是好?” “若不速速离去,恐怕横遭不测。” 话未说完,他一马当先,匆忙奔逃去了。 那些个趾高气昂的文武,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跟随,生怕慢了一步,成为刀下亡魂。 李观主嗤笑道:“垂垂老朽,日薄西山,一丝胆气也无,竟连一战也不敢。” 然而,面对前方奔来的大军,他也不敢久留,施了个障眼法,混入逃兵之中,便消失不见。 第37章 从龙之功 高楷率领大军,冲击敌营,原以为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没想到,这王威竟然转头便逃,毫无应战之心。 梁三郎耻笑道:“这老翁,胆小如鼠,不闻一面便惊慌逃窜,有何颜面,高居节度使之位。” “郎君,我愿领三千兵马追击,必能大败其军。” “不必了。”高楷制止道,“王威不足为虑,让他去吧。” “我军连日赶路,已然疲惫,不宜深入鄯州腹地。” “是。” 当夜,高楷便在广武城中坐镇,以防王威去而复返,只是,一连等了几日,也不见王威动静。 斥候回禀,王威已逃回湟水城,一心享乐,再无出兵之心。 高楷摇头道:“封疆大吏尚且如此昏聩无能,这大周天下,怎能安稳。” 既然无事,他当即下令回返金城。 大军凯旋,金城之中一片欢腾。一项项不可思议的战绩,随着捷报频传,迅速在城中传扬开来,引得人人赞叹。 更有说书人,将这次大战编成话本子,在酒肆茶馆登台上演。 一时间,万人空巷,场场爆满。不仅市井百姓爱听,便是那些大族富户,也请到家中说书,惊叹不已。 说书人忙得脚不沾地,那些个酒肆茶馆的掌柜,赚的盆满钵满,个个喜笑颜开,恨不得把高楷当成财神爷供起来。 而前院中,兰州一众文武汇聚一堂,齐声下拜。 裴季满脸赞叹:“主上以一万兵卒,大败薛仁果五万大军,不仅擒而杀之,又攻下美相,剑指临潭。” “实在是英明神武,杀伐决断,我等钦佩之至。” 他不禁回想起,这一桩桩不可思议的战绩传来时,他是何等惊奇,又是何等振奋! “主上,真乃明主。” 他心中越发坚定,辅佐如此明主开创不世之基业,封侯拜相,名留青史。 沈不韦同样振奋,心悦诚服道:“主上携大胜薛仁果之机,一举迫退王威,使他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狼狈奔逃,实在大壮我军声威。” “从今往后,这陇右道再无人敢和从前那般,轻视我等。” 他心中思量,主上下马能治政,上马能统军,文武双全,知人善任,颇有一统天下之望。 他可得鞠躬尽瘁,尽心辅佐,谋个从龙之功。 这两人坚定心志,誓要追随高楷建功立业,堂中其他文武又何尝不是。 吴弘基、周顺德二人更是庆幸,当初弃暗投明。否则错失明主,蹉跎岁月,岂不是抱憾终生。 高楷见众人夸耀不止,个个忠心可谏,不禁笑道: “此番大胜,皆仰赖将士们奋勇拼杀,诸位英才筹措粮草、稳定民心,非我一人之功。” “君择臣,臣亦择君,我有诸位英才辅佐,何愁大事不成!” 一众文武皆是欣喜,齐声道:“主上谬赞。” 君臣相宜,自是其乐融融。 畅谈一番,高楷话锋一转,叮嘱道:“将士们奋勇厮杀,不可不封赏。” “死者,抚恤其家人;伤者,尽全力医治。有功者,一律厚赏。” “此事不得怠慢,勿让将士寒心。若有恩赏不到位者,我必严惩不怠!” 枪杆子里出政权,军队可是重中之重。 兵卒们浴血厮杀,为的自然是功名利禄,绝不能让人心寒。否则,纵然是百万大军,也不过是一盘散沙。 “是!”一众文武肃然应下,清楚此事的重要性,不敢怠慢。 待商议完诸事,见天色不早,高楷转向后院,拜见张氏。 此时,兰桂正领着一众丫环仆役,躬身道贺:“恭喜夫人。” 张氏笑容满面,叫众人起身:“同喜,同喜!” “经此一战,阿郎可是威名远扬。”兰桂笑道,“城中都传遍了,阿郎大败敌军的故事。” “夫人,您可真是好福气呢。” 她虽是一个深宅侍女,却也知晓,高楷此番大胜, 张氏笑着摇头:“大胜凯旋自然欢欣,这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同样让人心焦呐。” “也不知楷儿受了多少苦累,方才换来如今的大胜。” 想着想着,她的神情不禁黯然:“这千钧重担,压在楷儿一人身上,我这为娘的,却是无能为力” “便是前番向王家提亲,不仅不成,反倒损了楷儿颜面。” “唉……” 兰桂见她自责,连忙劝慰道:“夫人无需如此,阿郎孝顺,必不忍见您伤心。” “况且,阿郎天日之资,不知多少小娘子倾慕,是那王家有眼无珠。” “便是不成,您再为阿郎相看就是了,何愁没有好人家的女儿,做您佳媳?” 张氏转愁为笑:“是了,我一时迷心,倒是自怨自艾起来,多亏你时时开导。” 兰桂微笑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夫人也是爱子心切,为人之常情。” 张氏点头一笑,正巧高楷前来请安,母子俩叙话许久,又一同用膳,其乐融融。 而另一头,鄯州王家,家主王羡之正宴请宾客,庆祝长女喜结良缘。 王府中张灯结彩,尽显奢华。一众宾客皆是身披绫罗,腰缠玉带,个个大族出身。 王羡之高居上首,含笑应对众人庆贺,环顾府中繁盛景象,不禁自鸣得意。 “婉宁与李昼婚约一成,足可保我王家百年富贵。” “而且,陇西李氏系出名门,也不堕我王家门楣,这一桩婚事,实在是天作之合。” “如今我这乘龙快婿,虽只是一介刺史,他日未必不能全据陇右道,甚至一统天下,开国立业!” 想到这,他不禁回忆起一桩往事。 长女婉宁降生之时,府中百花盛开,百鸟来朝,引得人人震撼,一时广为传扬。 更有崆峒山道士前来相面,惊叹他这长女,命格非凡,身有凤气,定然嫁给一国之君,母仪天下。 王羡之又惊又喜,下令噤声,不许传扬此事,以免招来横祸。 随着王婉宁长至十六,出落得雍容大气,他想起道士所言,暗中留意天下英才,想为女儿谋得良配。 只是,陇右道诸多青年才俊,他一概瞧不上。 王威老朽,自不必说;薛仁果暴虐嗜杀,仇视大族,又出身寒微,自不入他法眼。 高楷虽有几分计谋,却身在四战之地,难以保全自身,遑论图谋天下。 如今,更是面临薛仁果与王威联手夹击,必然兵败身死,绝无幸免之理。 第38章 乘龙快婿 几番遣人相看,唯有那李昼,出身世家,又文武双全,有明主之相。 更难得的是,正是双十年华,年纪堪配。 唯有一处美中不足,便是婉宁只能为续弦。 不过,续弦同样是正妻,又非妾室。来日,李昼若能称帝,婉宁便是皇后。 想到此处,王羡之越发得意。天赐良缘,这门婚事便是他这一脉分支,成为太原王氏主脉的阶梯。 这世道,毕竟是武人当国。 堂中一众宾客,仿佛知他所想,一个个推杯换盏,赞叹好姻缘,更是轮番敬酒,口中天花乱坠。 直把李昼夸耀得天上有、地上无,神仙一般人物。 对高楷,却是百般嘲讽,更有讽刺他者,言语他心比天高、不自量力。 “区区一介寒门,泥腿子出身,竟敢妄想王公爱女,简直可笑至极!” “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 “薛仁果与王威两相夹击,我看呐,这高楷必死无疑。一介死人,我等不必理会。” “是极,是极,这高楷怎配与渭州李家相较,一个冢中枯骨,一个可是潜龙在渊,” “哈哈哈!”一众宾客仰天大笑,肆意嘲讽谩骂。 王羡之虽未言语,却也深以为然。 虎女焉能配犬子? 他这天之骄女,只有李昼,这真龙天子可堪相配。 众人流觞曲水,指点江山,好不快活惬意。 觥筹交错间,一片欢声笑语,真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王羡之不知不觉间,逐渐痴了。 正在这时,一名管事匆匆而来,顾不得场合,一把跪下,惊惶叫道: “郎君,大事不妙!” “那兰州高楷,大败薛仁果大军,不仅将其斩杀,更攻下美相城。” “什么?” 这短短一句话,却如同一阵飓风,席卷每个人的心头。方才热火朝天的气氛,瞬间跌至谷底,整个大堂,仿佛有冰雪蔓延。 王羡之脸上得意的神情,倏然凝固,忍不住喝道: “这怎么可能,定是你危言耸听!” “来人,拖下去打五十杖!” 这管事骇得面无人色,磕头如捣蒜:“郎君饶命,饶命啊!” “奴绝不敢虚言诓骗,句句为实。” 众宾客中,一个宽袍大袖的文士勃然色变,追问道:“你所言可有事实佐证?” 这人是王羡之的心腹,一向倚重。便是他撮合王、李两家婚约,并亲往渭州相看,对李昼赞不绝口,极力鼓动王羡之应下这门婚事。 并且,他极言高楷此战必败,必然身死族灭,绝无活命之机。 谁曾想到,从管事听到这等荒谬事,着实让他难以置信。 慌乱之下,他顾不得主次之分,口出质问。 “有…有。”管事忙不迭地叩头:“王节度使兵败而回,正在城外。” “若是郎君与诸位大人不信,尽可前去一观。” 这时,已不必他佐证,各家府邸自有仆役前来禀报。 一个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在堂中传扬,不亚于晴天霹雳,震得那文士面如土灰,瘫坐在地。 王羡之更是脸色涨红,看着一众宾客震骇的神情,只觉得好似一个个巴掌,拍在他脸上。 火辣辣地疼! 就在刚才,他还对那高楷百般不屑,任由众人嘲讽谩骂。 谁曾想,一转眼的功夫,竟然乾坤倒转。 原以为高楷必死无疑,如今竟然大败薛仁果,侵入洮州,更击退王威大军。 这一系列胜绩,着实令人震惊。 过了许久,众人方从噩梦中抽离思绪,面面相觑,皆是难以掩饰心中尴尬。 王羡之犹然不信,直到亲眼目睹王威狼狈逃回,方才不得不接受事实。 只是,这一连串的战绩,实在匪夷所思。 区区一万兵马,不仅大败五万大军,更斩杀主将,一路兵临城下。 须知,高楷麾下将士,丢失安乐在前,又有王威趁火打劫,威逼广武。 可谓前有狼后有虎,群敌环伺,若依常理,必败无疑。 只是,这世间总有非凡之人,逆转必死之局,绝地逢生,如有神助。 正如真龙困于浅滩,虽然遭虾戏,一旦遇风云变幻,便是困龙升天,一发不可收拾。 王羡之悚然一惊,他熟读经史,自然通晓历代开国之帝。 高楷之经历,与那些个草莽出身的帝王,何其相似。 未发迹前,不过凡俗之人,与旁人无异。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难道,我的乘龙快婿,并非李昼,而是这高楷?” 一时间,王羡之心神震动,禁不住怀疑起自身抉择,是否大错。 那文士眼见他神情变幻,心道不妙。 他可是知晓这王公,素来优柔寡断,听风便是雨。 正如那墙头之草,摇摆不定。 如今听闻高楷大胜,恐怕又心生犹豫。 若是坏了这门婚事,他的把柄捏在李家手中,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眼珠一转,他高声道:“王公无需忧虑,依我看来,这却是一件好事。” “哦?”王羡之奇道,“有何好处?” 那文士侃侃而谈:“高楷虽然反败为胜,却斩杀了薛仁果,那薛矩唯剩这一子,岂能善罢甘休?” “依我看,薛矩必然征发大军,与那高楷决一死战。” “届时,我等在其后推波助澜,襄助王节度使,再次兵围广武,进窥兰州。” “更可联络李家,由渭州出兵,攻取金城。” “如此多方攻势,量那高楷再不可能全身而退。” “你所言不错!”王羡之眼前一亮,笑道,“李家经略渭州多年,又据有秦州,攻取成、宕二州。” “怎是高楷区区一州之地可比。” “是极!”文士诡谲一笑,“李家更有崆峒山道长辅佐,说不定,这正是欲擒故纵之计。” 王羡之连连点头,心中不再摇摆,反而心生迫切,想着尽快将长女送嫁,以免夜长梦多。 那文士一口应下,自愿出使渭州,与李家相谈。 却无人察觉,一只青鸟,震动双翅,正向岷州飞去。 这青鸟却是来自崆峒观李观主,他随王威败逃而回,却是满心羞愧,于是修书一封,向师门问计。 眼看王威贪图享乐,无心恋战,他忍不住摇头:“国之蠹虫,庸碌无能,迟早化为齑粉。” “只是这高楷,三番两次打破师门筹划,不知是何缘故。” 他悠悠叹息一声:“天意难料,世事多艰。” 第39章 滚滚洪流 青鸟一路高飞,过不多时,便飞至崆峒山巅,落在一个道人手中。 这道人头戴莲花冠,周身清气盎然,正是通玄。 他展开书信一看,却是勃然变色,藏不住深深的惊疑。 “这怎么可能?” 为了绞杀高楷这变数,他多方奔走。 不仅襄助薛仁果摆脱羌人反叛,全力攻取兰州,更暗中施法,迷惑梁三郎,以致安乐失守。 甚至,派遣李师弟前往王威麾下,说服他进犯广武,合力斩杀高楷。 原以为此等筹划,必然万无一失,他可高坐山巅,笑看高楷败亡,铲除变数,还归大势。 谁能想到,如此精心谋算,竟然大败亏输。 高楷不仅斩杀薛仁果,更攻下美相,直奔临潭。 若非王威围困广武,高楷不得不回返相援,他或可一举拿下临潭,全据洮州。 到那时,高楷占有两州之地,几十万军民,必然气运勃发,根基深厚。 就不是如今这般好对付的了。 通玄道人如坐针毡,连忙起身走上高台,盘膝而坐,运转玄功,推算高楷命格。 “轰隆!”蓦然,一道惊雷从天而降,震天动地,响彻整座高山。 通玄道人闷哼一声,张口吐出一道血沫,面如金纸,骇然道: “天道反噬?” “不好,我已入世太深,牵连太重。因果纠缠之下,已是身不由己,沦为棋盘上芸芸众生一员。” 想到这,他苦笑一声:“未料,这高楷已有潜龙之资,人道之争,绝不可能以术法直接干扰。” “更不必说,推算潜龙命格,这可是会引来天谴的,届时,一身苦修化为流水,顷刻身死。” 一步错,步步错,直到如今,已是势大难制。 高楷虽只是一介刺史,却身携几十万军民之望,浩浩荡荡,如滚滚洪流,岂是他一个尚未羽化脱蜕的道人所能撼动的。 “唉!”通玄道人叹息道,“这人道争龙,大势皆汇聚在一个个潜龙身上,自有天命庇佑。” “我等炼气士,若想扶龙庭,得享气运,以求飞升成仙,只能因势利导,辅助一支潜龙,争霸天下。” “却不能倒行逆施,否则,天谴必至。” 须知,此方天地,炼气士修行缓慢,唯有背靠潜龙的气运加持,方能助长修为。 否则,修到老死,也不过耳清目明。至于那些法术神通,在大气运之人面前,根本无法沾身。 这是天道铁律,无人可以违逆。正如人间潜龙,不得修持神通,也不得长生,只是一具肉眼凡胎,难逃生老病死。 当然,潜龙一旦统一天下,登基称帝,便万法不侵,可号令鬼神,敕封神灵。 一道诏书,可令高高在上的神君跌落凡尘,也可令渺如尘埃的孤魂,登临九霄。 凡事有利就有弊,难以万全,世人世事,皆是如此。 通玄道人沉思许久,却是下定决心,道:“这高楷屡次反败为胜,命格大升,如今已不是我能左右。” “须得禀报师门真人,再作定夺。” “至于那王家长女,身具凤凰之气,可为李昼一大良配,倒是可顺势建言二人尽快完婚,以使气运相协,助潜龙一臂之力。” 想到这,他书信一封,令青鸟飞回。继而整肃衣冠,行至崆峒山主峰,一座高耸道宫外,求见门中真人。 须臾之间,飘渺空灵的云光一转,不见其人踪影。 而另一头,金城之中,高楷正召集文官武将,在前堂议事。 “此次大战,死伤将士们的抚恤封赏,落实得如何了?” 吴弘基躬身道:“主上,此事已处置妥当,一律按您吩咐厚赏,不曾遗漏一人。” “这是文书,还请您过目。”他双手递上一叠厚厚的纸页。 高楷接过,仔细翻阅起来,直到最后一页阅完,方才开口笑道。 “不错,若要将士们奋勇厮杀,这抚恤封赏,绝不能偷工减料,否则,人心不稳,距离败亡之日不远了。” “是。”一众文武齐声道。 高楷转而问起一事:“不知那薛矩是何情形?” 沈不韦起身道:“主上,我曾于洮州一带经商,略有耳闻。” “这薛矩年过五十,老迈不堪,又逢旧疾发作,缠绵病榻,已是起不来身了。” “府中一切事务,皆由其人耳提面命,交派下属去办。” “依我看来,此人离死也不远了。” 高楷微微点头:“生老病死,谁也逃脱不得。” 梁三郎面色振奋:“郎君,这是天赐良机,正可趁薛矩病笃之时,攻取临潭,全据洮州。” 诸多文武纷纷附和,赞同此言。 高楷思忖片刻,看向沈不韦:“府中粮草如何?” 沈不韦不假思索道:“旧粮已是耗尽,只等今年新粮收割,便可填充府库。” 高楷点了点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怎么重视也不为过。 “如今正是新粮收割之时,不宜擅自开启战端。” “待粮草筹备充足,再议出兵之事也不迟。” “是。”梁三郎自然知晓粮草的重要性,没有坚持出兵之意。 裴季忽然提起一事:“主上,据闻那鄯州王家,派遣兵卒,护送长女至渭州,与那李昼成亲。” “哦?”高楷诧异道,“为何如此之快?” 古人讲究三媒六聘,又有六礼要行,这区区半个月的时间,便要成婚,着实太过仓促,令人生疑。 裴季低声道:“王羡之颇为看好那李昼,曾大摆宴席,庆贺佳缘。” “又直呼李昼为乘龙快婿,甚至不顾礼仪,一心想早些完婚,以成秦晋之好。” 高楷淡笑一声:“随他去吧,不必理会。” 既然没有缘分,他也不愿强求,造成一双怨侣。 周顺德眉头一皱,开口道:“主上,此事蹊跷,不可不察。” “王氏簪缨世家,本应最重礼仪,怎能这般儿戏,仓促成婚,不怕惹来世人笑话么?” “依我看来,此中必定有何谋算,不为人知。” 裴季点头道:“周参军所言不错,那王家为了尽快到达渭州,不走陆路,改行水道。” “乘船一路沿渭河而行,向东至渭州腹地。” 第40章 洪水泛滥 高楷微微蹙眉,渭河为黄河最大支流,流经多个大州。 虽然行水路更快,但渭河流经之地,可不安稳。不仅有众多割据势力,更有水贼盘踞,危机四伏。 况且,河水涨退难测,密布暗流,一旦触及漩涡礁石,必定船毁人亡。 这王家不顾诸多危险,一意孤行,沿着水路而走,恐怕另有图谋,并非让两人早日完婚这般简单。 高楷沉声道:“你可暗中关注此事,若有何异动,速来禀报。” 周顺德忙道:“是!” 待诸事商议完毕,已是夜幕降临,高楷正要令众人退去。 “轰隆!”蓦然,一道道惊雷响彻八方,震动四极,堂中众人皆是心中一惊。 高楷来至檐下,望着浓浓夜色中,电闪雷鸣,雷蛇狂舞,皱眉道: “暴雨将至,必然耽误新粮收割。” 狂风席卷,刮得府中树木花草东倒西歪。 仿佛应和他的话,转眼之间,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不一会便浸润大地,汇聚成水流。 高楷伸手接住一捧水,眸光一凝:“这雨颇不寻常。” 他凝神往云层深处看去,忽见点点金光闪耀,隐隐汇聚成龙形。 “昂!”蓦然,一道龙吟声响彻天地,似乎饱含痛苦。 龙形倏然从九霄坠落,砸在人间山河大地。狂风呼啸,云海动荡,却不见其踪影。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渺渺高远之处,身侧文武并无所觉,唯有他亲眼目睹。 “龙气?” 高楷心中惊奇,看到那闪耀金光一瞬,一股难以遏制的渴望,密布心头。如炎炎沙漠中,遇到天降甘霖。 他没来由地明悟,龙气难得一遇,若能得龙气相助,可气运大增,命格升阶。 只是,这龙气何来,又为何发出痛苦之声? 高楷皱眉沉思,心中萌生不祥的预感,仿佛暗中有一股风暴,正在酝酿,针对他而来。 “这乱世争霸,果然防不胜防,不知多少明刀暗箭,暗中窥视。” “更何况,这世界有道门炼气士,可修道法成仙飞升,说不定,另有妖魔鬼怪,为祸人间。” “这滩水,越发浑浊了。也不知何时,才能重理阴阳,分辨清浊,复还朗朗乾坤。” 摇摇头,将发散的思绪收回,高楷沉声道: “传令,督促农人尽快收割粮食。另外,分派军中兵卒,轮流回返家中,帮忙收割。” “务必在大雨漫灌之前,将粮食收回。” “遵令!”一众文武心中不解,为何如此急迫。有心询问,却见他面色肃然,只得听令而去。 高楷远望茫茫雨雾,心情沉重:这雨可不寻常,恐怕连绵不绝,一时难以停歇。 若不趁早收割,一旦暴雨不绝引发洪水,淹没粮食,那就是大灾了。 正如他的预料,这场大雨一连下了半月不止,浩浩荡荡的雨水,冲垮河堤,吞没农田。 所幸,一应粮食已经收割,避免一场大灾。只是,洪水泛滥,冲击城池。不少人家房屋垮塌,没了安身之处,只能露宿街头。 “屋漏偏逢连夜雨。”高楷摇头叹息,吩咐道,“派人搭建棚屋,安排百姓暂住。” “切记不可汇聚一处,以免发生疫病。” 大灾之后,往往有大疫,不可不防。 “是!”裴季连忙应下,赞叹道,“主上爱民如子,百姓之福也。” 高楷淡笑一声:“另外派人疏通河渠,将洪水泻去,不得一味堵塞。” 梁三郎郑重道:“遵令。” 高楷拱手一礼,诚恳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烦难之时,还望诸位齐心协力,共度难关。” 一众文武慌忙下拜:“使不得,主上,我等既然为臣属,为主上分忧解劳,实为分内之事,不敢懈怠。” 高楷点头笑道:“惟愿万众一心,安然度过这场洪灾,不令百姓无辜受难,以告慰在天之灵。” 众人皆肃然应是。 高楷趟着洪水,查验一处处棚屋,又往城外河堤,参与泄洪之事。 一番劳苦之下,总算齐心协力,度过危难。 到了月底,连绵大雨终于停歇,黑压压的天空,也褪去颜色,露出鱼肚白,一丝丝阳光,穿透云层,落在大地之上。 “雨停了!” “天公放晴了!” 城中一众百姓皆是大喜,奔走相告。 高楷松了口气,看着众人欢呼,面露笑容。 “郎君,合计出来了。”梁三郎匆匆来报,“此次洪灾,未有众多身亡者。” “只有数位老丈,禁不住寒气侵袭而亡,余者皆无大碍。” 高楷点头道:“从府库中取些钱财布帛,赠予这些老丈家眷,以慰其心。” “是。” 高楷望一眼太阳,心中却无多少喜悦。 那祸事将临的预感,仍旧在心头缠绕,挥之不去。似乎有一双幕后的手,操控这一切。 “法术神通?”高楷深沉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自持身以正,即便阴谋暗算,我又有何惧?” 翌日,高楷在府中议事,一众文武汇聚一堂。 他环顾四周,沉声道:“我欲起兵,攻取临潭,全据洮州。” “诸位可有异议?” 裴季迟疑道:“不兴无名之师,为治兵之首。” “主上欲攻取临潭,不知师出何名?” 梁三郎当仁不让道:“自然是复仇。” “那薛矩派遣二子,屡屡侵犯我兰州城池,岂能纵然其人猖狂。” “如今,征发大军讨伐,为堂堂正正之名。” 一众文武尽皆附和,裴季也无异议。 高楷笑问:“不韦,粮草可已筹备妥当?” 沈不韦躬身道:“主上,我已安置齐全,只等大军整肃,即可随军发运。” “好。”高楷点头道,“薛矩虽是卧病在榻,却不能轻视。” “兰州遭逢大灾,民力疲弊,我欲速战速决,不令战事拖延,以防遭遇不测。” “诸位可有良策击败薛矩?” 众人沉默许久,狄长孙忽然开口:“主上,临潭为薛家起兵之地,城高池深,粮草齐备,百姓众多。” “若要强攻,非久战不可下,或许耗费数月之时。” 高楷摇头道:“一味强攻,徒增将士身亡,不是智者所为。” “且旷日持久,粮草供应必然匮乏,迟则生变。” “此番攻城,还需智取。” 第41章 乌云密布 狄长孙沉思片刻,忽而提起一事。 高楷听闻,眼眸一亮,笑道:“若果真如长孙所料,这临潭城旦夕可下。” 众人皆是振奋,一旦攻取临潭,全据洮州,主上便坐拥两州之地,正可晋升官职。 他们这些文官武将,自然水涨船高,他日封侯拜相有望。 起兵征伐,自然不是一蹴而就。 高楷严令兵卒整训,肃清军纪,等待粮草筹集完备,甲胄、弓箭、马具安置妥当,方才下令大军开拔。 所幸连日放晴,地面硬实,不曾陷入泥坑,一路行军倒也畅通。 三日后,大军来至美相城,在城外安营扎寨,暂且休整一夜。 中军大营中,火光明亮,高楷站在一幅图册前,仔细察看。 一众文武皆肃穆相待,未久,一支斥候匆匆来报。 “主上,石头栅、张寨二地各有薛军驻守,防范我等突袭。” 大军在半路之时,高楷便派出斥候查探敌情。 这石头栅与张寨,挡在临潭城前头,犹如两只羽翼,护卫着后方的城池。 不把这两个地方拔除,休想抵达临潭。 此时听了斥候回禀,他询问道:“两处各有多少守军?” 斥候回言:“各有千人,皆是披坚执锐,昼夜不休,向城中示警。” 高楷微微颔首,这两处不过小村寨,各自驻守千人,已是极限。 由此可见,薛矩此人多半小心谨慎,比两个儿子老练得多。 他四下环顾,沉声道:“临潭城防守严密,若要突袭,必先拔除石头栅、张寨二地。” “诸位可有妙计教我?” 众人陷入沉思,狄长孙拱手道:“为今之计,唯有趁夜行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二地,方可不惊动临潭。” “不妥。”吴弘基摇头道,“入夜行军,为兵家大忌。” “何况大军初来此地,不知情形,怎能贸然行事?” 周顺德附和道:“若要拔除二地,须得同一时刻,否则一地错失,必然牵连大军暴露,功亏一篑。” 狄长孙眉头紧皱:“若不趁夜行军,谈何突袭?” “主上,我熟知地形,愿为先锋,拔除张寨。” 高楷注视地图,片刻后才道:“长孙所言在理,兵贵神速,勿要瞻前顾后,以免错失良机。” “传我军令,全军三分,以三千骁骑为左军,由狄长孙统领,拔除张寨。” “三千精兵为右军,由梁三郎统领,拔除石头栅。” “待大功告成,皆于临潭城外七十里,龙王庙外汇合。” 至于他自己,则统领中军三千人,直趋临潭。 “遵令!”狄长孙、梁三郎二人轰然应喏。 “三军听令,稍作休整,待入夜之时,即刻行军,不得有误。”高楷沉声道。 “是!” 这一夜,乌云密布,不见丝毫光亮。 借助夜色掩示,三军悄然开拔。径直往东行六十里,一路安然无事。 在此,左、右二军分道扬镳,各自突袭张寨、石头栅。 这两军皆是精兵骁骑,配备最精良的甲胄兵械,朝夕训练,令行禁止,是他特意整编出来的突将。 借助天时地利,二军长驱直入,顺利拔除两地,斩杀驻守兵卒,拆毁烽火台。 如此一来,这临潭城前头便再无示警,为突袭之战开了个好兆头。 高楷率领中军,悄然行至龙王庙外,下令暂作休整。 过不多时,狄长孙、梁三郎各自统领一军,前来汇合。 三军汇聚一处,食用干粮,整理兵器、马具,稍作休憩。 一座石台上,高楷仰观天象,蹙眉道:“天阴欲雨,不祥之兆越发浓郁。” “此次大军征伐,是否太过仓促了?” 来不及深思,狄长孙开口道:“主上,临潭城守御森严,除却石头栅、张寨二地,另有两处村寨,为城中侧翼,不可不防。” “哦?”高楷回头道,“哪两处?” “房山与回曲。”狄长孙低声道,“房山位于城北,登上山巅,可俯瞰整个临潭城,地势险要。” “回曲位于城南,有渭河蜿蜒而过,注入护城河中,河面宽广无垠,唯有一座桥梁,可通往瓮城。” “若要入城,须得防备这两处守军,从侧翼增援,令我等陷入两面夹击之势。” 高楷面色肃然,这可是两个爆雷,若没有狄长孙告知,一旦仓促攻城,必然遭遇不测。 “这两处各有多少兵马?” 狄长孙思忖片刻,道:“据我所知,这两处颇为隐蔽,兵马不多,唯有千余人,以掩人耳目。” 高楷颔首道:“既如此,传令,各派五百人,切断房山援兵,摧毁回曲桥梁。” “是!”狄长孙肃然应下。 “啪嗒!”蓦然,一场大雨降临。雨点打在石台,溅起一片片水花,转眼间浸湿甲胄。 高楷面色一变:“这雨突如其来,总觉得蹊跷。” 狄长孙急忙道:“主上,这雨来得太急,不妨在庙中暂避。” 高楷点头,领着一众文武,迈入龙王庙。 …… 且说岷州崆峒山,道宫之中,两个道人正盘膝而坐。 上首一人须发皆白,却面如童子,身披紫色道袍,威严肃穆。 若是高楷在此,定要大吃一惊。 这道人头顶,一道道红气结成庆云,凝而不散,更有缕缕紫光,形如莲花,花开九瓣,隐隐有馨香扑鼻。 正是崆峒派真人,玄诚子。 下首一人却是通玄,远望浓浓夜色,大雨瓢泼,忍不住赞叹道。 “师尊妙法,不仅斩了那龙女身形,更取其龙气,滋养李家气运。” “只需过些时候,李昼必然勇猛精进,命格大升,有席卷天下之望。” 玄诚子抚须道:“法术虽有妙用,却不过锦上添花。” “这争霸天下,终究靠的是战场杀伐。我等修行之人,牵涉进去,便是身不由己。” “李昼若有称帝之日,气运反哺,我等自然无忧,反可晋升修为。” “一旦兵败身死,我等逃不脱干系,天谴必至,一身苦修,付之流水。” 通玄道人神色一凛:“师尊所言甚是,弟子受教。” “不过,高楷这变数,着实令人捉摸不透。” “自从他度过必死之劫,屡屡反败为胜,更斩杀薛仁果,击退王威,声势惊人。” “若不早些下手,恐怕势大难制,一旦养出天命,我等唯有退避三舍,再不能干预分毫。” 第42章 波云诡谲 玄诚子微微颔首:“陇右道潜龙为李昼,这是掌门真人,连同诸位高功,耗费百年修为,联手推算所得,必不会出错。” “如今高楷逆天改命,牵动陇右道大势,已有危及潜龙之兆,为师不得不出手。” “那渭河龙女,为一方河神,潜心修行,未曾作恶,积累得一身善功。” “原本,掌门真人预备潜龙危急之时,方才击破她的龙形,以一身龙气,激发气运。” “如今,这般行事,却是为时尚早,与师门谋划出现偏差。” “为师忧虑,这一朝改易,势必搅乱大局,今后这群雄征战,我等再难以揣测天机。” “只能坐观天下风云,轻易插手不得。” 通玄道人面色羞惭:“弟子无能,险些坏了师门大计,不仅通微师弟身死,更连累师尊施法,牵涉红尘,以致因果缠身。” 玄诚子摇头道:“你我师徒,早已气运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掌门真人既然派你下山,便是择中为师一脉弟子,若能辅佐潜龙混元天下,便可受气运加持,成仙有望。” “凡事有因必有果,若想摘取道果,必要深入红尘,这是免不了的承负,没有高坐山巅、不劳而获的道理。” 通玄道人感慨道:“师尊教诲,弟子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只是,那渭河龙女,龙形虽破,却有一缕魂魄逃出,不知所踪。” “若她附身凡俗,蛊惑世人,该如何是好?” 玄诚子笑道:“不必忧虑,我以三昧真火灼烧龙形,炼化龙气。” “龙女虽然逃出一缕魂魄,却有真火附着,时刻相缠,不出意料,她活不过今夜午时。” 通玄道人放下心来:“师尊算无遗策,弟子钦佩。” “那高楷行军,欲要攻取临潭,师尊既然施法降雨,为何不直接水淹其军,若他突入城门,岂不是功亏一篑?” 玄诚子抚须叹道:“通玄,你深入红尘太久,已然蒙蔽慧眼,失去灵感。” “天道高渺难测,我等修行人上体天心,下观人事,却不得随意插手人间征战,更不能施法杀害一方蛟龙。” “否则,天谴一至,我等必然形神俱灭,再无转世之机。” “如今,为师施法降雨,阻拦其军攻城,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再不可僭越道心,肆意妄为。” 通玄道人神情一震,下拜道:“弟子无状,出言不逊,还望师尊降罪。” 玄诚子叹息一声:“起来吧,你自下山以来,东奔西走,为潜龙扫清各方障碍,着实劳苦功高。” “为师一脉气运,全都落在你身上,自不会眼睁睁看着你道心蒙尘。” 他伸手一指,头顶庆云之上,一朵紫莲滴溜溜一转,落下三瓣莲花。 通玄道人惊愕道:“师尊,这是您苦修百年得来的本命之气,怎能轻易分割?” “痴儿!”玄诚子笑道,“我于山中苦修,失去这三分本命气,仍可复还回来,不必忧虑。” “倒是你,因凡尘俗事相扰,耽搁了自身修行,数年来,仍旧困顿于道基之境,不得寸进。” “这三瓣本命莲,可助你凝结内丹,踏入炼师境界,甲子不衰。” 玄诚子一挥手,不等通玄反应,那三瓣莲花,瞬间落在他头顶,融入头顶庆云之中。 只见他原本青色庆云,顷刻转为红色,更有一朵本命莲花,染上丝丝紫光。 这一步之功,竟然省去数十年苦修,让他修为大增。 丹田中,真气运行大周天,灵气喷涌,逐渐凝成一枚金丹,沉浮不定。 通玄道人忍不住闭目运转玄功,感受着周身气息时时刻刻增涨,与天地之间,更如擦去尘埃,越发通透。 不禁感激涕零,叩头道:“弟子拜谢师尊。” 玄诚子一拂袖,绵绵法力扶起他来,嘱咐道:“你如今修为大增,须得静坐洞府,好生修持一段时日,稳固功行,不可轻易出关,以免心境不稳,被心魔所趁。” “至于那高楷,你不必费心关注,为师此次施法,已断其生路,再无脱劫的可能。” “这变数牵扯各方,动摇门中大计,也该于今夜消亡,重回大势了。” “是,弟子谨遵师命。”通玄道人俯首听从。 山巅处,波云诡谲,正如这天下形势,令人无所适从。 崆峒派数百年谋划,环环相扣,虽不时有变数横生,却一一落入股掌之中,绞杀殆尽。 高楷也不例外。 玄诚子一甩拂尘,淡笑道:“小势可变,大势不可改。” “我派苦心孤诣,于本朝开国之初,便行筹谋,更有历代真人倾尽全力,推演天机,方才推动这滚滚大潮,岂是你这一介小小变数所能左右的。” 他闭目静坐,运转玄功,神游天外去了。 …… 却说临潭城外龙王庙中,高楷一行人正在避雨。 这庙宇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屋檐上长满杂草,香炉旁皆是瓦砾。 唯有四周角落,尚可遮蔽身形。 高楷环顾一眼,却见庙内有一座泥胎塑像,曲线玲珑,隐约可以分辨出,是一位元君。 只是,这神像遍布裂痕,仿佛顷刻间就要四分五裂。面目遭受风雨侵蚀,更是模糊不清。 下方一张香案上,铜炉中一小撮香火,早已燃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烟灰。 凡人供奉神只,自是为了灵验。 这龙王庙坐落在渭河一侧,规模颇大,虽不知因何废弃,却也可看出当年香火鼎盛之时,何等喧嚣。 既是供奉龙王,所求多半与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有关。 高楷打量一眼,本不欲理会,却不经意瞥见一幕,不禁神色一凝。 只见这神像上方,一丝丝玄黄之气环绕,飘渺如云,给人堂皇正大之感。 “这是……功德之气?” 高楷面露惊讶,功德之气,色泽玄黄。只有对天地众生立下功德之人,才能获赐。 本质上,是天道对于有功之人的奖励。 当然,不拘于人,城隍土地、山川神只,但凡行善事,积善功,皆能获得。 如此看来,这位元君必然立身持正,为一方正神,虽不知为何香火凋零,却不可不敬。 第43章 渭河龙女 想到这里,高楷整肃衣冠,手持香火,在神像前躬身拜道: “兰州高楷,行军至此,借宝地避雨,多有叨扰之处,还望元君勿怪。” 他神色恭敬,将线香插入铜炉,又将庙宇收拾一番,吩咐众人不得无礼。 梁三郎颇为诧异:“郎君向来不信这些香火神只,今日怎么一反常态,这般虔敬?” 高楷肃然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既见一方正神,自当尊敬。” “我不求神佛庇佑,但求问心无愧。” 众人见他此举,一一效仿,为这元君奉上一缕香火。 这神像隐隐有光辉转动,密布的裂痕,似乎光滑许多。只是众人商议战事,不曾留意。 高楷望一眼庙外,沉声道:“雨势颇大,大军困在此地,不是长久之计。” “若被城中探马发觉,不仅此次突袭功亏一篑,更有士气大跌之忧。” “诸位可有良策?” 庙中一片沉寂,一众文武皆是拧眉思索,却无人出言献策。 高楷略微失望,他这麾下班底,虽不乏大才,却长于治政,缺少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谋士。 不过,这等谋士,并非轻易可见,也非常人可得。正如刘备三顾茅庐,方才请来诸葛亮出山辅佐。 沉默半晌,周顺德低声道:“主上,这大雨连绵不绝,恐怕并非一时停止。” “大军行至此处,并未深入腹地,尚可抽身离去。” “待大雨停歇,再择一良机来攻,也为时不晚。” 众人多有附和,劝他撤兵,唯有狄长孙欲言又止。 梁三郎急切道:“郎君,不可,机不可失,大军已至城外,怎能轻易撤去,无功而返?” 吴弘基摇头道:“梁校尉,遭逢此等大雨,天时不利,若是停滞在此,恐怕变生不测。” 梁三郎不依不饶,与他争辩起来。 高楷眉头微皱,看向另一侧,问道:“长孙,观你神情,似乎有话想说?” 狄长孙迟疑片刻,终究开口:“主上,我知晓一条山道,通往城门外,可避开探马巡视,少行百里。” “只是,这山路崎岖,又逢大雨,怕是行路艰难,恐有伤亡。” 他这一言,犹如一块巨石砸进湖水,激起千层浪。 众人皆是出言反对,便是梁三郎也面带犹豫。 毕竟,这雨夜行军已是艰难,更不要说攀爬山道,更是难上加难。 万一遇上山体滑坡,这万余大军,岂不是要葬身山腹。 狄长孙并未与众人争辩,只把目光投向上首,听从高楷决策。 高楷陷入沉思,这个决策可不好做,一旦失败,便是万劫不复。 他暗暗攥紧手心,循着呼吸,平息心烦意乱,犹如入静。 忽而心血来潮,莫名生出一点感应。 若不趁此机会,一举攻下临潭,其后必有重劫。 相反,若能一战功成,可斩落枷锁,一飞冲天,再无这般困顿之时。 想到这,他心中一定:“富贵险中求。” “些许艰难险阻,便把我困在这里,踌躇不前,谈何争霸天下。” “是成是败,是龙是虫,便在此一举了。” 高楷当即下令:“传我军令,三军即刻开拔,攀登山道,突袭城门。” “长孙,你率领三千精兵,作为前军开道,我领中军相随。” “三郎,你领后军护持。” “是!”两人肃然应下。 狄长孙心中涌起一阵激流,主上将生死托付,如此信重,他自觉无以为报,唯有粉身碎骨,襄助主上攻取临潭。 军令既下,众人虽有异议,却不再争辩,各自遵令行事。 龙王庙外,瓢泼大雨连绵不断,声势惊人,犹如共工怒触不周山,以致天塌地陷,人间一片泽国。 高楷一声令下,三军将士奔赴山间小道。 这山道本就崎岖不平,更在陡峭悬崖之侧,平时行路尚且艰难,更不要说这大雨之夜,越发湿滑,稍有不慎,便跌入深谷,死于非命。 高楷眉头紧锁,令人以麻绳缠绕一众兵卒,连成一线,首尾相望,方才避免粉身碎骨。 行路虽难,却有高楷身先士卒,攀登山道。冰冷的暴雨狠狠拍打在脸上,全身湿透,寒气侵袭,他却不曾迟疑半步。 一众兵卒见此,士气大涨,跟随主帅,翻越深山,向临潭城门而去。 这雨夜之中,风声呼啸,掩盖诸多隐秘。 谁也不知,自大军离去,那方庙宇之中,元君神像蓦然绽放金光,其中一抹龙形若隐若现,传来一道曼妙女声。 “崆峒派真人果然狠辣,我数千年苦修,方才凝炼龙气,竟被他一朝夺去,更以法宝击破我身躯,我费尽千辛万苦,方才逃脱一缕魂魄。” “可恨!” 这龙女咬牙切齿,又见一道火焰穷追不舍,如附骨之疽,不断灼烧她魂形。 若非她积累千年功德,有玄黄之气庇佑,她早已被这三昧真火烧得灰飞烟灭。 只是,她只剩这一缕魂魄,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根本无力反抗。 随着功德之气耗尽,火焰焚身,她正痛楚绝望之时,忽有一道香火气扶摇直上,直入她魂魄,助她抵御真火灼烧。 这香火气颇为不凡,似乎汇聚万民之望,极为纯粹,不曾掺杂丝毫妄念,可与真火抗衡。 龙女颇为惊诧:“这是何人奉上香火?” 她静心聆听,方才知晓兰州高楷所为,不禁越发诧异。 “这高楷,本该身陨必死之劫。父王曾言,此人无才无德,并非明主,不过为王前驱。” “却不想,不仅逃脱死劫,更是屡战屡胜,杀薛仁果,击退王威,如今更是进军临潭,有全据洮州之兆。” “观其心,行的是堂皇正道,不曾苛求妄想,只求问心无愧。” “这……这与父王所料,似乎截然相反。” 一时间,龙女陷入迷思,虽则附身神像,却不曾显灵,只在众人争辩之时,指点高楷由山道行军。 “这些牛鼻子,颇为可恶。嘴上说着不插手人间征战,却一个个仗着法术神通,肆意妄为。” “虽没有直接降下洪水淹没大军,却在大路上设置阻碍,一旦步入陷阱,必然无一生还,这般便可推脱,言语高楷咎由自取。” “将自身干系,撇得干干净净,端是好一个得道高人。” 第44章 机关算尽 龙女冷笑连连,对那些高坐山巅,视众生为棋子的真人嗤之以鼻。 “父王曾说,我有陨身之劫,便是应在此处。” “不过,我虽失去身躯,却可趁机摆脱妖类束缚,转世为人。” “这第一个祭祀我的人,便是我该辅佐的明主。只是这高楷,命格气运不过青红,稀松平常,不知有何殊异之处?”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归于天意难测。 “他助我抗衡真火,因果纠缠之下,我与他气机相牵,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只是这等泥胎塑像,却不可长久依附,须得寻找一具人身,借尸还魂。” 龙女神念一动,渭河情形便如掌上观纹,一一映现。 “若能寻得一具躯体,恰好落水而亡,便是与我契合之人。” 她搜寻许久,忽而眼眸一亮:“王家女儿,国色天香,竟然身携凤气,着实贵不可言。” 运转神力推算片刻,笑道:“这凤气为火属,本该委身于赤气潜龙,不知为何,竟于渭河行路。” “水火不容,却是与我命格相冲,这女子有身死之劫。” 龙女望向夜雨,冷笑道:“这大雨连绵,正是助长劫数。” “任你机关算尽,却不知过犹不及,暗害高楷便罢,这王家女也当遭受牵连,殒命之日不远,哼!” 她一面祛除真火,一面好整以暇,等待附身还魂之时。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高楷率领三军,循着山间小道,冒着大雨,行路数个时辰,终在凌晨时分,翻越深山,来至临潭城南门之外。 天色茫茫,虽有几分光亮,却瞧不真切。 高楷暗道好时机,当即下令,全军稍作休整,披甲执兵。一时间甲叶铿锵,声势惊人。 若是在天朗气清之时,早已被守城兵卒发觉,如今正好借助这瓢泼大雨,遮掩声响。 “天无绝人之路。”高楷微微一笑,“自当留有一线生机。” 一众文武齐声赞叹:“主上英明睿智,我等钦佩之至。” 梁三郎主动请缨:“郎君,我愿为先锋,为您攻下此城。” 狄长孙不甘示弱:“主上,我亦请命攻城。” “军心可用。”高楷笑道,“你二人各领一千精兵,尽快打开城门。” “遵令!” 这二人身披重铠,手执刀盾,争相攀登城墙。 临潭虽然城坚池深,守门兵卒却是松懈,只因太久没有敌军来攻,倚仗坚城,足以令人望而生畏。 因此,一个个避开大雨,躲在箭楼、城门洞打瞌睡。 梁三郎、狄长孙二人顺利登上城楼,却无一人发觉,等到两千精兵齐齐攀援,方才如梦初醒。 可惜睡眼惺忪之际,哪是二将对手,一番砍杀之下,顷刻肃清外城。 “快,打开城门。”梁三郎迫不及待下令。 伴随着“轰隆”声响,坚实厚重的外城门,缓缓打开。 高楷沉声道:“众将听令,分列方阵而行,不得大声喧哗,勿要推搡。” “遵令!” 三军将士整齐有素,一队一队进入外城,迅速掌控城门、了望台、箭楼等各处要害。 狄长孙拱手来报:“主上,除却顽抗者,大多守兵已然投降。” 高楷点头道:“投降者不杀,勿要多作杀戮。” “是!”狄长孙自无异议。 高楷望向城楼,思忖片刻,吩咐道:“派人看守打更人,让他按时辰敲响梆子,一如往常,以免惊动内城驻军。” “留下一千兵卒看守外城,其余人等随我攻取内城。” 梁三郎俯首听命而去。 这临潭城规模颇大,不仅有外城,另有内城,牙城。 高楷率领八千甲士,如法炮制。到了内城之下,攀登城墙、斩杀守卒、打开城门,与先前一般,迅速控制内城。 这时已是破晓时分,鸡鸣阵阵,黎明前的黑暗越发浓郁,满城军民正在熟睡,全然不知所觉。 高楷仍旧以一千兵马镇守内城门,率领七千精兵,将牙城团团围住。 洮、岷、叠三州刺史,大将军薛矩,正在牙城内府中酣睡。 内城既破,薛军守将方才发觉,眼见兵临城下,一个个惊慌失措,急忙冲进大将军府,禀报敌情。 “禀大将军,那兰州高楷率领大军来攻,已夺取内、外二城,如今正围困牙城。” “什么?”薛矩满脸难以置信:“你等可是胡言乱语?” “千真万确!”众将士冷汗直流,“那高楷就在城外,我等并无半分胡言。” 薛矩骇然失色,这些将士皆是他的心腹,绝不敢以此玩笑,高楷兵围牙城,必然是真的。 只是,这怎么可能? 他一连痛失两子,尽皆死在高楷手中,自然恨之入骨,本想即刻起兵,将高楷挫骨扬灰。 奈何身虚体弱,无力亲征,又遭逢连日大雨,不便行军,这才暂且作罢。 却无时无刻不想为爱子报仇雪恨。 此时听闻这等骇人军情,震惊过后,反而涌起一股愤恨。 “来得好,高楷小儿,你杀我二子,此仇不共戴天,我誓要食你肉,寝你皮。” “我老迈不堪战阵,原以为无法手刃仇敌,没想到你送上门来,却是天意助我杀你。” “来人,为我披甲,拿兵器来。” 他撑起身子,从榻上站起,忽而一阵头晕目眩,险些跌倒在地。 “大将军!”众将士纷纷惊呼,将他扶起。 薛矩一把推开,缓了缓神,咬牙道:“不必顾虑我,今日,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无有退缩之理。” 众人素知他的性情,最是刚愎,劝谏无用,反而惹来杀身之祸,便任由他施为,只在身侧护卫。 待薛矩披甲执兵,登上城头,牙城外高楷大军早已来攻,喊杀声震动四方。 “杀!” “杀薛矩!” 薛矩面色煞白,观敌军声势,足有万人,皆是精兵强将,悍勇无匹。 他猛然一拍城墙,恨声道:“苍天不公,令我虚度年华,如今老迈之躯,不堪大用。” “若是我韶华之时,怎能纵然黄口小儿,这般狂妄。” 他一时想到城中守军,竟无一人提前来报,显然皆是懈怠,任由高楷攻取内外二城,不禁怒火中烧。 “虎落平阳被犬欺,看我老了,便不将我放在眼中,若能斩杀高楷,定要大肆清洗一番,以泄我心头之恨。” 第45章 得道多助 只是,他虽坐拥五万大军,却尽皆分布在城外,尤以回曲最多,而城中甚少。 回曲有渭河环绕,流经整座城池,若大势已去,可从这条水道,逃出生天。 回曲的兵马,平日里作为侧翼,拱卫临潭;万一临潭失守,只要逃到会曲,便可凭借留存大军,东山再起。 而且那掌军大将褚登善,英武果敢,是薛矩心腹爱将,向来受他信重,必然万无一失。 这一番谋划,不可谓不周密。 可惜,谁曾想到,高楷竟然神不知鬼不觉,来至城外,更接连攻下内外二城,让他陷入被动,几乎满盘皆输。 薛矩攥紧手掌,面沉如水:“天意既不在我,我亦无可奈何。” “只是这高楷,杀我二子,侵我洮州,欲亡我性命,夺我基业,着实欺人太甚。” “今日我便是身死,也绝不让你好过。” 想到这,他满脸狠厉,看着城下敌军,一声令下:“全军听令,拒城坚守,胆敢有投降者,定斩不饶!” “是!”众将士心中一凛,不敢露出丝毫异色,以免刀斧临头。 城下,高楷远望一眼,勾了勾嘴角。 只见这大将军薛矩,垂垂老矣,头顶丝丝青气稀薄如雾,点点红光似风中残烛,仿佛随时会熄灭。 更有一道道黑气环绕,不断侵蚀着周身气运,让他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 薛矩年少时魁梧雄壮,精于骑射,骁勇善战,又生性豪爽,家资巨万,喜好结交豪杰,仗义疏财,这才打下洮州,立下基业。 其后更是趁势兴起,接连攻取叠、岷二州,自立为大将军,连战连捷,无一败绩。 可惜,英雄迟暮,天不假年,他已年过五十,数十年征战沙场,沉积的暗伤终于爆发,令他缠绵病榻,再无法亲征。 唯有派出二子征伐,却败在高楷手下,接连身死。 据闻,曾有江湖术士为薛矩相面,言语其有紫气,贵不可言,为王者之命。 不过,命格气运在于集众,自从薛家二子接连兵败身死,气运大跌,薛矩也遭受牵连,紫气衰微,如今亲临城头,不过是回光返照。 诚可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想到这,高楷沉声下令:“全军出击,今日务必攻下此城。” “是!”众将士轰然应诺。 高楷身先士卒,率领亲兵攻向牙城。 他手持长刀,策马上前,一挥手将两个薛军守卒劈成两半,又一侧身,避开城头射下的箭矢。 反手一击,划过突袭者的脖颈,鲜血飞溅,他淡扫一眼,沉声道:“撞城门!” 八个孔武有力的精兵,推着攻城锤,中间一根巨木裹挟万钧之力,狠狠撞向牙城城门。 “吱嘎”一道令人牙酸的声音,刺人耳膜,城门洞开一道缝隙。 “再撞!” 八个精兵稍作休整,鼓起全身劲力,再次冲击城门。 仗着士气正盛,马不停蹄接连碰撞,终于,“轰隆”一声,厚重坚实的城门应声大开。 “门开了!” 众人纷纷大喜,手持刀盾冲入牙城。 外门既已摧毁,眼看着潮水一般涌来的敌军,薛军兵卒士气大跌,除去寥寥几人负隅顽抗,大多跪地投降,不愿再战。 高楷策马进城,环顾四周,道:“三军听令,不得扰民,不得屠戮降卒。” “敢有烧杀抢掠,肆意杀降者,立斩无赦!” “遵令!”一众将士皆肃然应下,不敢违抗军令。 此令一下,城中军民皆是大喜,虽未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却也暗自称颂,民心初定。 至于那些顽抗者,见他不杀降卒,纷纷丢下刀枪,跪地乞降。 如此,高楷率领大军,顺利攻取兵甲库,直往内门而去。 城头,薛矩眼见此景,不禁目眦欲裂:“天欲亡我!” 他心存死志,冷喝道:“敢有劝降者,一律杀无赦。” 一众亲兵皆不敢言语,随他登上内门,令弓箭手万箭齐发,阻止高军攻城。 这内门重达千斤,比外门坚固百倍。 一时撞击不下。 高楷眉头一皱,下令众将攀登城墙。 奈何,薛矩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不顾一切催动守卒,投下滚油热汤。 他手执双刀,立在中门,虽则年老,却激发出全身勇力,数个登上城头的兵卒,被他一刀枭首。 高楷微微蹙眉:“这薛矩萌生死志,困兽犹斗,不是一时可攻下的。” “僵持下去,只会徒增伤亡,还得另想办法。” 梁三郎建言道:“郎君,这内门如此坚固,怕是久攻不下。” “不如纵火焚烧,总有烧毁的时候。” 眼下,火攻是消耗最少的手段。 高楷看一眼天色,见大雨初歇,乌云虽在,一时半刻倒也不会再降,便颔首同意。 早有兵卒取来干柴,在内门下纵火,泼洒滚油,一时间火焰熊熊。 那薛矩见此,自不会眼睁睁看他施为,便泼下大水,熄灭火焰。 高楷连忙令众人高举盾牌,连成一片,挡住水流箭矢。 只是,连日大雨,携带的干柴不足,不过烧了半个时辰,便用完了。 高楷远望天色,大雨顷刻将至,这时再去筹集干柴,已然来不及。 正无法可想,忽闻城中一阵喧哗。 他转眼望去,却见众多百姓抱着薪柴前来相助,个个踊跃,似乎深恨薛矩,不禁面露诧异。 狄长孙叹道:“薛家父子起兵之时,尚且开仓放粮,赈济灾民,抚恤孤寡,善待贫弱。” “然而,自立大将军以来,便失去本心,一味享乐,每逢攻破城池,皆以杀人为乐,如此嗜杀成性之人,自然引得众人厌恨,人心向背。” 高楷听闻,沉默片刻,感叹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狄长孙钦佩道:“正是主上约束三军,不杀降卒,与民秋毫无犯,这才引来百姓抱薪相助。”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主上仁德,自然有万民景从。” 高楷笑了笑:“为民谋福祉,方才为仁德明主。” “传令下去,继续焚烧,一旦内门坏去,即刻进城。” “遵令!”众将士轰然应诺。 得了百姓薪火相助,这熊熊烈火,再次燃起。内门虽坚,却经不住火炼,到了午后时分,轰然一声爆鸣,顷刻间四分五裂碎成一地渣滓。 “内门破了!” 众人皆是欢呼雀跃,士气越发鼎盛。 第46章 失道寡助 高楷面露喜色,当即下令攻入牙城。 城头之上,薛矩眼见此景,不禁满脸灰败:“大势已去。” 守城一日,他已是强弩之末,全靠一股死志撑着,这时见内门破,高军进城,顷刻摔倒在地。 “大将军!”众将士纷纷惊呼,七手八脚把他扶起。 薛矩粗喘几口气,远望苍天,不禁老泪纵横。 “争霸天下,不成即死,果然无丝毫虚言。” “我薛家一介寒门,能席卷三州,已是邀天之幸。” “今日败亡,全因天命不眷,时不我待,可恨,可恨啊!” 他大呼数声,长刀猛然划过脖颈,鲜血飞溅,头一歪,身躯滑落,倒在血泊之中。 挣扎片刻,便陷入沉沉黑暗,再无声息。 “大将军!”数十个亲兵目眦欲裂,纷纷自尽追随他而去。 一代枭雄,就此落幕。 主帅身死,众守卒再无斗志,纷纷抛下兵器,跪地投降。 高楷大步登上城头,看一眼尸首,淡声道:“把薛矩葬了。” “这些亲兵忠心可鉴,便一起埋葬。” “是。” 未过多时,些许负隅顽抗者,尽皆殒命。牙城既破,整座临潭城便在掌握之中。 高楷四下环顾,城中皆是鲜血淋漓,残肢断臂无数,不知多少人哀嚎痛哭,死伤惨重。 他不禁叹息一声:“一将功成万骨枯!” “传令,所有尸首,皆入土为安。” “清点战场,我军伤亡者,登记造册,待日后抚恤赏赐,不得有误。” “是!”吴弘基连忙应下。 高楷转身走下城楼,迈入薛府。 这府邸为薛矩扩建,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珍奇赏玩无数,更有诸多逾制犯禁之处,彰显其勃勃野心。 此时,一众丫环仆役争相逃散,见了持刀拿枪的精兵闯入,当即面色煞白,跪地求饶。 高楷未作理会,径直来到前堂,召集众文武议事。 梁三郎面色振奋:“郎君,城中已然平定,再无人顽抗。” 高楷颔首道:“既如此,约束三军,不得扰民,否则,一律军法处置。” “是。” 狄长孙匆匆来报:“主上,薛府一众将官,皆束手就擒,在门外等候召见。” 高楷思忖片刻,开口道:“此番破城,只诛首恶,余者一概不究。” “薛矩已死,就不必牵连他人了。” “传令,府中官吏、厨厩、甲士,一律释放,让他们各复其职。” “只是,须得安分守己,不得四处走动。” 周顺德赞叹道:“主上宽宏大量,不予追究,如此仁德之举,实乃城中军民之福。” 高楷淡笑一声:“临潭虽下,城外仍有房山、回曲两个残部,还需劝降。” 狄长孙拱手道:“主上,房山偏僻荒凉,驻守兵卒不过千人,不足为虑,只需传缴而定。” “唯一可虑者,便是回曲,此地有兵马三万,由大将褚登善统领。” “此人是薛矩心腹爱将,精于骑射,骁勇善战,需予以重视。” 高楷点了点头,回曲三万兵马,远胜于他,又有大将统领,一旦听令来攻,必然棘手。 所幸当初以五百兵马,摧毁桥梁,暂且阻止增援。 到了这时,自当设法招降:“此人性情如何?” 狄长孙回言道:“褚登善素来忠心,却并非不知变通之人。” “主上只需派一至亲之人,前去说降,必能将他收至麾下。” “哦?”高楷好奇道,“哪个至亲之人?” 狄长孙笑道:“此人早已在您麾下,只是性子顽固,不愿效力。” 高楷怔愣片刻,想起一人,不禁面露笑意:“他虽顽固,我却好吃好喝供着,如今也该派上用场了。” “正是。”狄长孙拱手道,“我愿和此人一同前往回曲,说服褚登善来投。” 高楷颔首:“有劳长孙走一趟了。” 待狄长孙领命而去,高楷思索片刻,询问道:“房山守将是何人?” 房山虽不足为虑,却也不能放任自流,自当派人慑服。 梁三郎面色古怪,拱手道:“郎君,此人曾与我等相识,有一面之缘。” “正是那魏槊儿,原为大寇宗重楼之爱将。” 高楷颇为惊诧:“竟然是他,他怎会为薛矩效力?” 梁三郎冷笑道:“这魏槊儿背主而逃,投入薛矩麾下,因出身微贱,不受重用,委派至房山守御。” “郎君,我愿领兵,前去征讨,献上他项上人头。” 高楷摇头道:“你可领兵前往,他若愿降,不必杀他。” “是。” 然而,这魏槊儿是个不安稳的人,当初其主宗重楼败亡在高楷手中,他便逃入陇山深处,过起山民生活。 时日一久,便耐不住性子,下山劫掠,却不巧碰上薛军征讨,打得落花流水。 只好投了薛矩,做了个校尉,却因桀骜不驯,遭受排挤,沦落到房山,坐冷板凳。 他心中不忿,诸事不管,关起门来吃喝享乐,便是薛矩相召,也托词不理。 所幸房山苦寒,无人在意,一时倒是逍遥。 这一日,魏槊儿本在营中赏玩歌舞,饮酒作乐,忽见一员小卒慌忙来报。 “禀校尉,祸事了!” “临潭遭人攻陷,大将军自刎而死。” “什么?”众人皆是惊骇失色,“这怎可能?” 待小卒将攻城之战,细细说了,众人面色煞白,议论纷纷。 “这兰州高楷,竟这般足智多谋,雨夜袭临潭,一战而下,简直可怖。” “是啊,莫非他得天之助不成?” “只是,大将军竟然败亡了,这可如何是好?” 魏槊儿听闻消息,亦是勃然变色,些许酒意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恐。 “高楷,莫非是我命中克星?” “宗重楼被他斩杀,这才过了多久,这薛矩,竟也死在他手上。” “难不成,我要和那吕布一般,做个三姓家奴?” “不!”魏槊儿猛然摇头,“我多番和他作对,他岂能饶我一命,即便我投降,恐怕也免不了一刀枭首。” “此地不宜久留,我须得尽快遁走,以免身死。” 想到这,他抛下众人,只领着数十个袍泽,匆匆奔出大营,上了船只,沿着渭河漂流,不知何处去了。 第47章 一叶障目 房山一众守卒,见校尉逃走,纷纷作鸟兽散。 不过半日,整座大营空无一人。 待梁三郎来时,只见一片萧索,空空荡荡,不禁面色一垮。 “这魏槊儿太过愚蠢,不识明主,竟把珍珠当鱼目,可笑。” 他嘲讽片刻,留下千余人镇守,便回转临潭,向高楷复命去了。 而另一头,回曲大营之中,都尉褚登善面色焦急,徘徊不定,忍不住再次催问。 “大桥还未修好么?” 帐中将士互视一眼,无奈道:“禀都尉,这方才一日,桥梁尚在整修,无有这般迅速。” “还请都尉稍安勿躁。” 褚登善浓眉一皱:“非我急迫,实在心中不安。” “那兰州高楷来势汹汹,欲攻取临潭,不知城中情形如何了。” 众将士笑道:“都尉无需忧虑,临潭城坚池深,有数道城门抵御,易守难攻。” “那高楷纵然领十万大军前来,也绝不可能一日攻下。” “况且,大将军坐镇府中,运筹帷幄。那高楷不过黄口小儿,怎是大将军的对手。” “恐怕,那高楷已被大将军打得屁滚尿流,狼狈逃窜,哈哈哈!” 众人皆是仰头大笑,丝毫未将高楷放在眼中。 褚登善暗自摇头:“骄兵悍将,这般高傲自满。” “那高楷屡次反败为胜,以少胜多,接连斩杀大将军二子,岂是易与之辈。” “如此轻视于他,恐怕有大祸将至。” 这三万大军,皆是薛矩起兵时招募,随他南征北战,未尝一败,故而滋生傲气,视高楷为黄口小儿。 褚登善虽是骁勇善战,为薛矩心腹爱将,委任为三军主帅。 只是,毕竟年轻,方才双十年华,镇不住这一众悍将。 他未做争辩,心头却有一股不祥的预感萦绕,恨不得即刻奔回临潭,探查军情。 只可惜,大桥已断,虽然立刻整修,却不是一朝一夕可修好。 只得暗自焦灼。 一直到傍晚时分,才等来喜讯。 褚登善已是迫不及待,正要下令大军开拔,却见一员传讯兵卒匆忙奔来,跪倒在地。 “禀都尉,营外来了一支兵马,为首者言语,您父亲来至。” “此话当真?”褚登善又惊又喜,“果真是我父亲么?” 自从他父亲被高楷俘虏,他日夜悬心,担忧老父安危。 只是大任在身,须得尽忠职守,无法远离前去救父。 如今听闻父亲归来,怎能不感到惊喜。 “属下看得真切,确是都尉父亲。” “而且,那为首者是昔日偏将——狄长孙。” 褚登善喜色稍平,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凝实,连忙让人请进大营一叙。 狄长孙将城中战事说了,这一番预感成真,引得褚登善满脸惊骇:“这……大将军自刎,这如何使得?” 他不禁疑惑,狄长孙是否谎言诓骗,然而,他父亲褚谅随之同行,叹息道:“登善,大将军已然身死,确凿无误。” “我虽不忍,却也无力相助,唉!” 毕竟是亲自拔擢他,信任有加,倚重为心腹的主上,即便不喜薛矩嗜好杀人,却也感激他知遇之恩。 此番听闻噩耗,登时放声大哭,连连叩头。 褚谅任他发泄一通,待情绪稍复,方才劝慰道。 “登善,事已至此,悲伤无益。我褚家何去何从,还得仔细思量。” 褚登善抹去眼泪,沉声道:“那高楷派父亲前来,想必是让你劝降于我。” “正是。”褚谅直言不讳,“方今天下,群雄逐鹿,我等既投身其中,必然要为家族前途考虑,择一明主辅佐,以期望光耀门楣。” 褚登善并非顽固不化之人:“父亲言之有理。” “只是,父亲这般笃定,那高楷为明主么?” 褚谅低声道:“我儿,你我同在薛家麾下效力,自然知晓薛家父子刚愎自用,嗜杀成性,非明主之相。” “为父早有后悔之意,奈何一日为君,不可轻于去就,以免遭受世人耻笑。” “如今,薛家父子尽皆败亡在高楷手中,其人坐拥兰州,又攻取洮州,已有立足之地。” “何况,为父自从为俘虏以来,冷眼旁观,颇有心得。这高楷英明神武,知人善任,善军事又能治政,实在是明主之资。” “更难得的是,其人礼贤下士,不曾因为父不愿效力而苛待,反而礼遇有加。” “又宽宏仁德,治军严谨,善待百姓,使民心归附,志在天下。” “这般人物,为我平生仅见,便是那渭州李昼,也多有不如。” 褚登善颇为诧异:“父亲您不是一直对那李昼赞不绝口,直言其有王者风范么?” 褚登善笑道:“李昼可为大王,割据一方,若要进取天下,却是渺茫。” “而这高楷,却有帝王之相,为父熟读史书,只觉其人可与本朝开国太祖媲美。” 褚登善悚然一惊,未料褚谅对那高楷如此看好,竟拿他和太祖相比,不禁拧眉。 “父亲是否言过其实了,太祖皇帝为不世出的雄主,以一介草莽之身,统一天下。” “这高楷从前平庸,虽然接连大败薛家,占据洮州,怎知不是贤才辅佐之功?” “若不能长久,岂不是昙花一现?” 褚谅笑道:“从龙之功,岂是如此轻易可得。” “若不趁他羽翼未丰之时,雪中送炭,待来日,他兵强马壮,猛将贤才济济一堂,再去投靠,岂不是锦上添花,寥寥无功。” “这乱世争霸,没有安安稳稳的道理。” 褚登善沉思许久,感慨道:“父亲思虑深远,儿却困于眼前,一叶障目了。” “也罢,我愿投明主,只望高楷善待我军将士。” 狄长孙本在帐外等候,听闻此言,不禁笑道:“登善不必顾虑,主上一向宽仁,严明军纪,不杀降卒,违者一律军法处置。” “如此甚好。”褚登善赞道。 决心一下,他当即召来军中将士,宣布噩耗,并言明投靠之意。 一众骄兵悍将难以置信,甚至不顾尊卑质问于他。 待斥候返回,将临潭一战仔细说了,众人才不得不信。 主上既死,群龙无首,除去少数人不愿为新主效力,大多数兵卒,随褚登善献上降表。 离去之人,褚登善也未作阻拦。 第48章 不见泰山 狄长孙见招降成功,喜不自胜,收下降表,便带着褚家父子,及一众将领,回返临潭,向高楷复命。 此时,梁三郎先他一步到来,将魏槊儿逃走一事说了。 “郎君,这魏槊儿不识天数,不如派人将其捉拿。” 高楷笑了笑:“由他去吧,不必强求。” 魏槊儿三心二意,并非从一而终的人,便是强行捉拿回来,稍不如意,也会离他而去。 何必费心费力。 “是。”梁三郎颇为郁闷。 过不多时,狄长孙带领众人前来拜见,高楷连忙出府迎接。 他一番好言劝慰,下令官复原职,不生变动,众人惴惴不安之心,方才放下。 高楷凝神看去,却见众人命格气运多半平庸,不禁略微失望。 待他视线落在最后一人身上,却是眼神一亮。 “这褚登善竟有大将之命,着实难得。须得委以重任,以收其心。” 想到此处,高楷当机立断:“传我军令,仍以褚登善为都尉,统领一军。” 褚登善感激下拜:“主上如此信重,我何德何能,唯有粉身碎骨以报厚恩。” 高楷连忙扶起:“你我既为君臣,我自当量才适用,用人不疑。” “以你的才能,统领一军却是正当,不必谦虚。” 褚登善心中感叹,父亲所言不虚,如此明主,方才值得他誓死追随。 高楷看向一侧,笑道:“褚公教子有方,可喜可贺。” 褚谅谦逊道:“高刺史谬赞,犬子顽劣,不堪大用,幸得看重,必然誓死相报。” 高楷摇头道:“此言太过谦虚。” “令郎既为我麾下都尉,褚公何故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如一同效力,父子为同僚,不失为一段佳话。” 褚谅未再推脱,当即下拜:“老朽拜见主上。” “快快请起。”高楷连忙双手搀扶,“褚公德高望重,得您之助,实为我一大幸事。” 他望向自身气运,只见随着父子二人投靠,头顶红气越发鼎盛,缕缕紫光闪耀,却是命格气运大增。 “果然,这打天下,贤才猛将至关重要,要是再招揽几个,说不定我可以称王了。” 当然,眼下为时尚早,若要称王,须得先称侯、公,不可一蹴而就,以免德不配位。 高楷在临潭坐镇数日,安抚人心,待诸事安定,便率领大军回返金城。 来至城外龙王庙,高楷心有所感,此次攻取临潭,多半有这庙中神只相助。 虽不知何方神圣,却不可不感恩。 于是,他停驻大军,亲往庙中上香,下令修葺庙宇,由府库中支取钱财,为神像重塑金身。 并赐下匾额,改名为龙女庙。 众将士虽不知他的用意,却也敬畏神只,一齐上香。 从此,一则奇闻在洮州广为流传,言语这庙中龙女托梦高楷,襄助他夜袭临潭,一战攻城,立不世之功。 众多百姓信以为真,纷纷前来上香许愿,天长日久之下,这龙女庙不仅香火大盛,更成为高楷麾下唯一承认的正神,逐渐与他气运相连。 高楷离去后,神像大放金光,一道曼妙身影若隐若现。 “经此一战,他据有兰、洮二州,更招揽贤才,稳定民心,气运由此大增。” “若能攻取叠、岷二州,说不得可立天命,成一方潜龙,和那渭州李昼分庭抗礼。” “他有蒸蒸日上之势,我却不能耽搁下去,须得尽早投靠,辅助他进取天下。” 龙女思绪飘飞,忽而心生感应,勾起红唇:“这入世之机,近在眼前了。” 她转头望去,却见茫茫渭河之上,正有一支船队漂游,向东往渭州而去。 中间一艘大船,颇为华丽,隐隐传来一阵脂粉香气。 轻纱薄雾笼罩之下,一个女子正倚窗而坐,秀眉微蹙。 她正是王家长女——王婉宁。 王羡之急切将她送嫁,若走陆路,这千里迢迢,耗时太久。 便改走水路,由渭河顺流而下,如今经过临潭,水势平稳,不禁松了口气。 王婉宁别离父母,孤身去往渭州成婚,这思乡情绪喷涌出来,惹得她形容憔悴。 然而,即便愁容满面,依旧难掩她绝世姿容。便是一向自诩天生丽质的龙女,也自愧不如。 当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再加上一身凤气相随,颇有凛然不可侵犯之感。 只可惜,一丝丝黑气纠缠不休,吞噬着肩头三把阳火。 大劫将至! 正当王婉宁多愁善感之时,船只猛然一个晃动,众人东倒西歪,不由惊呼起来。 “出什么事了?”一个仪表堂堂的男人沉声喝问,他是王婉宁二叔,王术之。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明所以。片刻之后,一管事匆忙赶来,颤声道:“郎君,此地有水贼伏击。” “慌什么!”王术之喝道,“区区水贼,有何可惧。” 王羡之为了送女成婚,可谓煞费苦心,不仅置办丰厚嫁妆,更派遣府中五百甲士,作为护卫。 这些甲士披坚执锐,朝夕训练,皆是以一当十的练家子,便是有数千水贼,也可一战。 由此,王术之怡然不惧,照常行船,并不将区区水贼放在眼中。 然而,这暗中袭击船队者,可并非寻常人物,为首者身材魁梧,满脸横肉,正是逃出房山的魏槊儿。 这人遁入茫茫渭河,干起了老本行,四处打家劫舍,好不逍遥快活。 他虽是个散漫性子,却也深知官军不好惹,劫掠的皆是落单的富户,因此屡屡得手,金银财帛堆积如山。 这一日,他在渭河游荡,等待“大鱼”上钩,没成想一无所获,正百无聊赖之时,却见一支船队,顺流而来,闯入他的地盘。 魏槊儿眼神一亮,暗中窥视,见那一艘艘船沉甸甸压入水面,便知皆是满载,多半是金银财货,不禁大喜。 连忙吩咐一众袍泽,藏在岸边芦苇荡中,伺机而动。 他倒也谨慎,先操弄一番床弩,试探这船队深浅,没成想,这为首大船硬生生受了一击,却毫无动静,不由怒火中烧。 “哪来的过江龙,这般狂妄!” “这可不是你翻江倒海之地,若要从此过,必须我点头,少不得扒下一层皮来。” 当即下令,晃起几十艘大船,径直往河中央撞去,治一治那过江龙。 第49章 斩尽杀绝 王术之本在船头吟风弄月,好一番诗情画意。 蓦然,河水激荡,狂风席卷,震得船身摇摆不定,若非他眼疾手快,扯住一杆柱子,早已抛进河水。 他站定身形,止住头晕目眩,不禁大怒:“怎么回事?” 管事连滚带爬,上了船头,带着哭腔道:“郎君,祸事了。” “水贼突袭,怕不是有数千之人。” 王术之怒不可遏:“何方水贼,这般狂妄,竟敢袭击我王家,不要命了不成。” “传令下去,摆开阵势,将那水贼一网打尽。” “是……”管事虽是迟疑,却不敢在他盛怒之时多说半句,以免遭受鞭笞。 船中五百甲士倒也镇定,虽少经战阵,却也多加操练,一时摆开阵势,和那水贼打得有来有回。 “遭了!”另一头,魏槊儿乘着大船,观望形势,见那船队不慌不忙,与他针锋相对,心中不禁一个咯噔。 “难不成,这一回碰上了硬茬?” 他这些袍泽不过三百人,皆是他在乡里招揽的地痞流氓,欺负个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倒是心狠手黑。 若要碰到官军,被那军阵煞气一冲,恐怕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魏槊儿见久攻不下,心中起了退意,奈何之前说了大话,抹不开脸面,在袍泽面前露出怂样。 只得打肿脸充胖子,硬着头皮与那船队缠斗起来。 双方你来我往,船只相撞,旌旗挥舞,喊杀声震天,倒也声势浩大。 这时间一久,魏槊儿却是咂摸出几分底细来,不禁掀了掀浓眉。 “我道是多有能耐,却是一群旱鸭子,若在船上挥舞干戈,倒也像个样子。” “若入水中,这点平地上的花拳绣腿,可不够看。” 他却是看出来这数百甲士,久履平地,不识水性。而他这一众袍泽,自幼在水里飘荡,水中畅游如鱼儿一般。 “儿郎们,把那铁疙瘩按上,开足劲力,给那些船凿沉了,咱们在水底下见真功夫。” “是!”一众地痞轰然应诺,按他吩咐,将一艘艘船装备得如同刺猬,狞笑着横冲直撞。 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如离弦之箭,将王家船队撞开一个个大窟窿,顷刻间大水漫灌,逐渐沉没。 众甲士惊慌失措,眼见得要跌入水中,不禁面色煞白。 正如魏槊儿所料,他们久在平地操练,却不曾熟悉水战。 见这湍急河水就要淹没自己,尽皆没了斗志,乱作一团。 王术之眼见此景,急得冷汗直流,翩翩公子之风早已抛到九霄云外,连忙扯开嗓子大吼大叫。 “一群朽木,还不快卸下甲胄,堵住窟窿。” “干等着沉到水底淹死么?” 众人方才捡回理智,慌忙照做。只是这一个拖延,却是耽误了时机,魏槊儿久经战阵,岂能给他们这个机会挽救。 当即一声令下,又是一番冲撞,一艘艘船再也不堪重负,顷刻间四分五裂,哀鸣着沉入河水。 这危急之时,众甲士也顾不得恐惧,争抢着抓住小舢板,求个活命之机。 外围护卫船只既沉,那中央大船现出形状,倒是颇为华丽,装饰一新,飘着大红丝带。 船上唯有王家叔侄女,以及一众丫环仆役,此时正如小儿闹市持金,毫不设防,任由人窥视索取。 魏槊儿暗道一声好机会,当即领着一众袍泽,将那大船团团围住,任它左冲右突也逃不开。 “儿郎们,上船。”魏槊儿扯开嗓子一声大吼,“能得多少金银财货,全凭自己本事。” 那些个地痞早已按耐不住,听了这话,如闻天籁,一个个争先恐后登上大船,狞笑着大肆抢掠。 王术之向来养尊处优,何曾见过这等刀兵相向、血肉横飞场景,不由吓得瘫软在地,若非几个管事忠心,将他护佑在后,早已成了刀下亡魂。 只是,这些人哪里是魏槊儿麾下对手,几番砍杀,便一个个骇得跪地求饶。 所幸,地痞们见了金银财货,纷纷哄抢开来。王术之见此,急忙钻入船舱,暂时逃过一劫。 这番动静,自然惊动王婉宁,她本是不耐行船,正卧床休养,冷不丁听闻丫环来报,水贼攻上船来,不禁花容失色。 “怎会如此,二叔呢?” 丫环脸色惨白:“郎君逃命去了,娘子,我等如何是好?” 王婉宁一介大家闺秀,何曾见过这等浴血厮杀,又闻二叔独自逃命,把她撇下,不禁六神无主。 “这……这该如何是好?” 这一个耽搁,顷刻惹来杀身之祸,众地痞虽是见钱眼开,魏槊儿却颇有眼界,见这大船华丽,便知主家非富即贵,不是他惹得起的。 只是,如今既已结仇,索性来个杀人灭口,抢了金银财货,便遁入深山老林,等风头过去再出山逍遥。 想到这,他当即下令,大肆搜索,过不多时,便将底层瑟瑟发抖的王术之捉拿,五花大绑。 王术之何曾遭受这等屈辱,不禁又羞又气,怒喝道:“你是何方水贼,敢犯我太原王氏?” “还不快将我释放,否则任你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过我王氏怒火。” 魏槊儿自然知晓太原王氏大名,心中沉思:“这些世家大族,皆是仗势欺人的主。” “不曾得罪也就罢了,如今既已闹到这个份上,怎能放了他去,岂不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么。”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杀了,一了百了,这天大地大,何处不可去得,难道他王家还能一手遮天不成?” 想到这,心中一定,手持长刀,冷笑着上前。 王术之见那刀光森冷、鲜血淋漓,不禁一个激灵,吓得肝胆俱裂,连连叩头。 “这位好汉,饶命!我不识天下英雄,多有得罪,这船上诸多财货,你可尽取。” “我有一侄女,花容月貌,正在船舱休憩,便赠予你做个侍妾,如何?” 为了活命,这王术之已是不顾一切,便是血脉亲人也可抛弃,让她委身水贼。 然而,这番卑躬屈膝,换来的,只是魏槊儿一声冷哼。 “杀了你,我可自取,留你作甚。” 刀光一闪,一颗斗大头颅冲天而起,血气四溅,骇得几个仆役晕死过去,皆被一一枭首。 第50章 清风明月 “将尸首抛入河中喂鱼。”魏槊儿森冷一笑,“死无对证,纵然是太原王氏,能奈我何?” “是。”众袍泽俯首听命。 魏槊儿任由众人搜取钱财,想到那王术之口中,花容月貌的侄女,不禁起了好奇之心,迈入船舱之中,搜寻起来。 那王婉宁颇有几分见识,心知大事不好,若是落在水贼手中,必然遭受玷污,坏了名节,再无脸面苟活于世。 她当机立断,出了船舱,悄然走上甲板,望着湍急河水,便要一跃而下。 那丫环慌忙阻拦:“娘子,这水流深沉,您不识水性,怕是凶多吉少。” 王婉宁摇头苦笑:“一切尽归天命,即便身死,我也断然不愿受辱。” 正说话间,忽闻一声大喝:“且慢!” 丫环转头望去,却见一个满脸横肉、魁梧凶悍的水贼大步上前,正是魏槊儿。 他搜寻王婉宁未果,便来至船头,正如他所料,这女子刚烈,欲投河自尽。 此时见了王婉宁容貌,不禁惊为天人,喃喃自语道:“这女子,莫非天仙下凡?” 正逢王婉宁身子不适,秀眉微蹙,梨花带雨,却另有万种风情,堪比西子捧心。 魏槊儿哪里见过这般绝色,一时间色授魂与,半边身子酥软了去,心中叫嚣着将这女子占为己有,也算不虚此生了。 他一面柔声安抚,一面悄然上前,正要作势一扑,将这绝色佳人揽在怀中。 却见王婉宁面露厌恶,毫不犹豫跳入水中,河水湍急,顷刻间不见踪影。 魏槊儿扑了个空,眼睁睁看着到嘴的天鹅飞走,不禁恼羞成怒。 转眼见那丫环也有几分姿色,不由动了春心,想着聊胜于无,便要抓来享用。 却不料,这丫环也是个有气性的,见王婉宁投河,大叫一声:“娘子,别丢下我!” 便也一齐跳入水中,丢了卿卿性命。 魏槊儿怒不可遏,猛然将长刀掷入河水,激起一片水花,却是徒劳。 咬牙伫立片刻,他回转船舱,将一众钱财掠取一空,凿沉大船,便带着一众地痞,遁入芦苇丛深处,不见踪影。 连日来大雨瓢泼,这渭河水位暴涨,河水狂涌,王家一众落水之人,尽皆毙命,无一幸存。 江河滔滔,将这一场水战痕迹,迅速掩盖,唯有岸边的清风,与山间的明月,默然无闻。 …… 兰州金城县,高府。 自从高楷率领大军凯旋,城中便一片欢腾。与之前有所不同,此番征战,他攻取洮州,坐拥二州之地,可谓扩大地盘,有蒸蒸日上之气象。 不仅黔首奔走相告,那些富户大族也是喜不自胜,庆幸得遇明主,说不定这金城可为龙兴之地。 连日来,登门求见者络绎不绝,几乎把门槛踏破,迎来送往的管事,累到虚脱。 不过,身体虽然疲惫,这精神气却是十足,与从前门可罗雀相比,实在扬眉吐气。 兰桂走在后院回廊,一路所遇丫环仆役,皆是笑颜如花,忙不迭地行礼,尊称一声兰姑! 她不禁心生感慨,这世道,母以子贵,阿郎争气,打下洮州,眼见高家有兴旺崛起之象,自然少不了百般巴结夫人的人。 连带她这个奴婢,也越发得脸,不仅府中人人礼遇,更有外头那些大族主母,讨好笼络。 实在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想到此处,她加紧脚步,来至后院,服侍夫人起居理事。 要说府中前程,自然繁花似锦,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阿郎未能成亲,夫人反复念叨着,却也急切不来。 此时,夫人已不对那王家抱有念想,倒是一门心思打听起来良家女子,便是小门小户,只要人品好、模样周正,其余的倒不甚在意。 只是,阿郎怕是另有主意,眼见夫人整日张罗,操碎了心,兰桂不禁笑道: “夫人何须这般匆忙相看,阿郎得了洮州,声势愈盛,自有大族中意,想着结个良缘。” “说不定您这佳媳,正在路上呢。” 张氏闻言一笑:“是了,楷儿婚事一波三折,我这心里总是悬着,若能有个良家女子前来,我倒是好为他们张罗。” “早些成亲,也可绵延子嗣,为高家续香火。” 兰桂心知她抱孙心切,便也挑了些相干的事说了,惹得张氏越发期盼。 只是,她素来尊重儿子,并不愿轻易做主。 “楷儿这孩子,我这为娘的,知晓他的心性,最有主见,怕是唯有自个心动的,方能入他的眼。” “我虽在相看,这拿主意的,还得是他自己。” 兰桂笑着附和道:“阿郎孝顺,必定娶个孝顺您的佳儿媳妇。” “夫人您呐,就等着抱大胖孙子吧。” 一席话,引得主仆两人皆笑。 正叙话间,忽闻小丫鬟轻声来报:“夫人,郎君回府了,正在前堂议事,稍后便来请安。” 张氏喜笑颜开:“好,大事要紧,不必急着来请安。” “这征战许久,必定吃得不香,想是瘦了。” “兰桂,你嘱咐厨房,将楷儿素日爱吃的菜做好,等他来用膳。” “是。”兰桂笑着应了。 前堂中,高楷正召集文官武将,商议军政。 裴季连连恭贺:“主上天纵之才,一战攻取洮州,我等钦佩之至。” 沈不韦附和道:“这雨夜袭临潭一战,着实令人五体投地。” “主上英武果敢,文武双全,经此一战,必定名震四方。” 他心中越发感慨,这一战,如履薄冰、勇猛精进,即便他从捷报上得知,仍然觉得惊心动魄,不禁越发庆幸自己得遇明主。 高楷笑道:“此战功成,皆仰赖将士们奋勇厮杀,你等转运粮草,安稳民心。” “你我君臣齐心协力,方才有如今兴盛气象。” 众人齐声应和,一时间君臣相宜,气运大增。 待表功完毕,高楷沉声道:“兰州军民久经战事,流血牺牲颇多,短时间内,不能再动干戈,须得休养生息,以免民心动乱。” 吴弘基称赞道:“主上仁德。” 唯有体恤百姓、爱惜民力,方能得民心所向。 这道理高楷心知肚明,议过此事,又让裴季登记造册,抚恤伤亡将士。 他转而提起一事:“洮州新降,须得委派一老成持重之人坐镇,抚慰人心,兼理军政。” 第51章 一人得道 一众文武皆无异议:“请主上下令。” 高楷沉思片刻,开口道:“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我欲委派一州刺史,却是无有资格。” 毕竟,他自身只是一介刺史,不可越级而封,这有违礼仪,更扰乱上下尊卑之序。 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齐声下拜:“主上坐拥兰、洮二州,功勋卓着,怎能屈居刺史之位。” “正该趁势自立,宣告世人,以明心志。” 高楷勾唇一笑:“既是自立,不知该立何官职?” 裴季躬身道:“以主上赫赫之功,该当立为冠军大将军,才堪配位。” 高楷默然不语,冠军大将军为正三品武官,而他如今是正四品刺史,这一步迈得稍大,他正有迟疑之心。 是否太过急切了。 须知,这争霸天下,并非一蹴而就。高官显位固然令人心动,却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便如三国袁术,僭越称帝,引来天下群雄围攻,身死族灭。 然而也不可过晚自立,以免天下人耻笑,毫无统一天下的气量。 这其中分寸,难以把握,须得好生忖度。 梁三郎迫不及待道:“以郎君之才德,这区区冠军大将军,太过低微。” “依末将看来,不如自立为王,以震慑天下,收服人心。” 高楷摇头否决:“王爵之位,非可轻受,我才疏德薄,岂敢僭越为王。” 他此时紫气尚且薄弱,命格并未高升,仍需等候时日,根基未稳,绝不能操之过急,否则,必然惹来天下人群起而攻之。 见他一连否决两人提议,众文武各抒己见,有的说自立为侯,有的建议自立为国公,只是都不被他许可。 高楷心中一个念头越发明晰,便是朱升进献给明太祖的九字方针。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称王称公,为时尚早,他只不过坐拥区区二州之地,怎能这般急迫。 唯有稳固根基,将打下来的地盘消化掉,建立一个坚实的根据地,才能持续进取。 不然,飞得越快越高,摔得越惨。 他环顾众人,忽见褚谅沉默不语,不禁问道:“褚公为何一言不发?” 褚谅拱手道:“此事唯有主上自决,我等俯首听命即可。” 他人老成精,自然看出高楷自有打算。况且,他也想借此事,观察高楷是否得意忘形,急着称王封公。 若是这般,他便要出言劝谏了。 不过,他的担忧并未成真。 高楷面色严肃,沉声道:“古人云: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我不过据有区区二州之地,怎可逾越官职,视朝廷法制为无物。” “传令,择一良辰吉时,我欲自立为正威将军,以便统帅军民,治理兰、洮二州。” 正威将军为从三品武职,只晋一位,并不贪求高官厚爵。 褚谅赞叹道:“主上英明。” 他心中不禁欣慰,主上虽一战攻取洮州,威名远扬,却并未得意忘形,反而居安思危,保持清醒。 这才是明主之相! 众人皆是心悦诚服,更令他们欣喜的是,高楷准备为众人升官。 “自金城一战以来,诸位宵衣旰食,辅佐有功,我自不会忽视。” “我将于晋位之日,为诸位加官赏赐,以酬诸位功劳。” 众人喜不自胜,纷纷感激下拜:“谢主上恩德。”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世间诸人,忙于功名利禄,实在是人之常情。 高楷笑道:“有劳褚公,为我等择一吉日,也好同庆。” 褚谅自无不可:“愿为主上分忧。” 一番商议下来,君臣皆喜,待夜幕降临,高楷方才下令散去。 而后院中,听闻晋位之事,个个欢喜。 主家地位显赫,他们这些仆役自然与有荣焉。况且,郎君与夫人皆是宽仁之人,多有善待,众人皆是感激,不知多少外人听闻,挤破头皮,想要入府。 兰桂笑容满面:“夫人,阿郎自立为正威将军,您可领受诰命。” “今后呐,奴得称呼您为诰命夫人了。” 一众丫环皆笑,惹得张氏嗔怪道:“你呀,就知道哄我开心。” “还不快去看看小厨房,膳食预备好了没有。” “您放心,时刻不敢忘呐。” 兰桂笑着去了,却见高楷大步而来,连忙屈膝行礼:“阿郎。” 高楷点了点头:“不必多礼。” 早有丫环掀开珠帘,迎他进去,张氏正在房中端坐。 “儿拜见阿娘。” “快起来。”张氏连忙扶起,仔细打量他一番,眼眶酸涩道,“瘦了,也黑了。” 高楷笑道:“阿娘不必忧心,这行军打仗,儿与众人同食,并未如何艰苦。” 张氏暗叹一声:“还得好生保养身子,好好补回来。” 高楷答应下来,将前堂商议之事说了,郑重道: “待儿自立,必封阿娘为诰命夫人。” “您也可着凤冠霞帔,受府中文武参拜。” “好!”张氏欣慰道,“为娘等着这一天。” 她想起从前那凄风苦雨,不禁喜极而泣。 高楷一番劝慰,母子俩说些闲话,又一同用膳。 …… 世间百态,不一而足。 这里欢欣鼓舞,另一头,却是愁云惨雾。 崆峒山道宫之中,玄诚子、通玄,这师徒二人,正盘膝而坐,静修玄法。 忽见一只青鸟飞来,盘旋片刻,落在肩膀处。 通玄道人睁开双眼,只觉功行更进一步,浑身清气越发盎然,不禁欣喜万分。 秉着喜悦心情,他取来书信,略微一观,满脸喜色骤然僵在脸上,仿佛一幅凝固的人物画。 “这……这怎可能?” 自与高楷为敌以来,他已经数不清多少次说过这话。 如今,面对这薄薄一张纸,仍旧忍不住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何事如此惊诧?”玄诚子收束神游,淡然相问。 通玄道人迟疑片刻,低声道:“师尊,那高楷一战攻取临潭,全据洮州。” “什么?”玄诚子眼神一凝,“他如何过了这洪灾之劫?” 通玄道人叹息道:“他不知何方高人指点,高楷未往正路行军,反而趁雨夜,攀登山道,突至临潭城门之外。” “那城中守军猝不及防,接连丢失内外二城。” “便是那薛矩带病守御,也不敌他,被他火烧城门,一举攻破牙城。” “薛矩自刎而死,薛家已是彻底覆灭了。” 第52章 鸡犬升天 玄诚子面色一变,只觉一个闷雷在心头震响。 “薛矩竟然败亡了,高楷攻取洮州,坐拥二州之地,必然气运勃发。” “此消彼长之下,潜龙气运必然削弱,这陇右道争霸一事,已是扑朔迷离。” “只是,何方高人,这般深藏不露,竟能破我法术,指点高楷避开大劫?” 通玄道人同样百思不得其解,忽而浮现一道骇人的念头。 “师尊,莫非这高楷才是陇右道潜龙,我等身在局中,被那李昼迷惑了?” 玄诚子摇头道:“绝无可能!” “陇右道潜龙,为师门历代真人联手推算所得,绝不会出错。” “纵有变数,也在大势之中,干扰不得。” 通玄道人拧眉道:“这高楷屡屡出人意料,究竟是何缘故?” “师尊,若放任此人膨胀下去,必是心腹大患。” 玄诚子默然叹息:“为师亦然知晓,只是他已据有二州,可自立为大将军,甚至王公侯爵。” “至这等显贵,已不是我等法术可以相扰的。” “眼下,打压此人气运已不可能,只能全力辅助李昼,尽快攻取陇右道其余诸州了。” “若能先他一步,占据陇右道大半州县,气运高涨,便可压其一头。” “到那时,或可徐徐图之,设法令他大败,泄去勃发之势。这陇右道,仍是李家天命所归之地。” 通玄道人振奋道:“若能如此,便是高楷眼下气运鼎盛,也不过为王前驱。” “只是不知他自立为何,若得意忘形,称王封公,更能暗中削去他的气运。” 玄诚子笑道:“我等静观其变即可,其人年少,便立下这等战功,恐怕迫不及待高官厚爵,亦是人之常情。” “正是!”通玄道人颔首道。 师徒两人正谋划着如何毁去高楷气运,忽见云中锦书飞来,落在通玄手中。 他打开一看,却是惊骇失声:“这……王家船队覆灭,长女婉宁……投河自尽?” 玄诚子悚然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这王婉宁身具凤凰之气,有母仪天下之运,门中真人早早定下,为李昼续弦。 便是要以凤命,助长其气运大增。 本待王婉宁至渭州与李昼成亲,此事便大功告成。 谁曾想,在这半路上,竟然船毁人亡,诸般谋划付之流水。 通玄道人恨声道:“此事为水贼所为,见王家船队所携钱财,便大肆抢掠。如今已遁入茫茫渭河,不知所踪。” “可知这水贼头领为何人?”玄诚子沉声道。 “不知。”通玄道人叹道,“其人行事老辣,毁尸灭迹,想必是个惯犯。” “哼。”玄诚子冷哼一声,“胆大妄为,当我崆峒派无人不成?” 真人一怒,风云变色,磅礴的威压,扫过整座高山,一应飞禽走兽,尽皆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他运转玄功,默默推算,半晌却是一无所获,不禁面色难看: “此贼气运飘渺,若有若无,我只算出他与薛家有所牵连,却不知源头。” “如今天机混淆,难以溯本归源,怕是只能任他逍遥了。” 通玄道人叹息一声:“此事该如何向李家交代,当初可是我等牵线搭桥,方才令他休妻再娶。” 玄诚子皱眉道:“王婉宁已死,凤气不必指望。但求一旺夫运之人,作为李昼良配。” “至于此事,推脱至水贼身上便罢。至于王家,如此急迫行水路,不听人言,纯属咎由自取。” 通玄道人思忖片刻,忽道:“若说旺夫之人,那杨家次女倒是不凡,为多子多福,福寿绵长之相。” “哦?”玄诚子笑道,“莫非是那叠州杨氏?” “正是。”通玄道人颔首道,“我曾于陇右道诸州游历,曾为这杨家次女相面,方有所得。” “不过,这杨家次女有一长姐,气运模糊不清,着实令人费解。” “天道难测。”玄诚子叹道,“我等只需维稳,无需弄险,便为李昼求娶杨家次女,多子多福,才是家族兴旺之兆。” “是。”通玄道人点头应下。 师徒两人商议一番,各自散去。 而远在鄯州,王府之中,王羡之听闻噩耗,一时不敢置信: “水贼劫掠,船毁人亡,二弟与婉宁皆身死了?” 这短短一句话,似晴天霹雳,让他深深震恐。 人财两失,这该如何向李家交代? 想到这,他不禁瘫软在地。 忽见管事欲言又止,不禁大喝道:“有何事不可说?” 管事一个激灵,连忙回禀:“郎君,那兰州高楷攻下洮州,已据有二州之地。” “什么?”王羡之骇然失色,“这必死之局,他是如何逃脱的?” 管事将临潭一战,事无巨细说了,便是各为其主,他也心中赞叹: “这高楷不愧是年少英才,声势惊人,若能与他结亲,怎会有如今这般噩耗。” 不光他一人如此想法,便是王羡之同样心生动摇。 女儿已死,与李家联姻之事自然泡汤,今后,面临王威这个老匹夫的贪婪无度,已失去震慑。 一旦其失去耐心,不再虚与委蛇,恐怕他王家凶多吉少。 若是当初,那裴季上门提亲之时,他便答应下来,是否不会有今日丧女之痛? 他不禁深思起来,半晌长叹一声,似乎一瞬间苍老十岁。 “事已至此,悔之晚矣,还是为我王家谋个生路,这偌大家财,怎能落在王威老匹夫手中。” 他暗暗策动密谋,又一时悲从心来,令府中披麻戴孝。 那王婉宁之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已是昏死过去。 一时间,整个王府愁云惨淡,笼罩在一层阴霾之中。 至于那投河自尽的王婉宁,尸身落在河中,却未曾浮起,反而沉入河底。 更为甚者,一丝丝赤气环绕,震慑一众鱼虾,不敢靠近,更未曾腐烂,肌肤光泽,如同生前一般。 蓦然,一道玄黄之气飘来,隐隐汇聚成一道曼妙身影。 “可惜了,如此绝色佳人,竟这般惨死。若非我只余一缕魂魄,无力干涉人间祸事,或可救你一命。” 龙女虽看中其身,却也并非丧心病狂之人,不至于推波助澜,以强占其身,不然,必有天谴,让她魂飞魄散。 第53章 正威将军 “如今,这具身躯因果全消,唯有凤气萦绕,却与我颇为有缘。” 龙女名为敖鸾,敖为龙属,鸾为凤裔,老龙王在时,为其取名,便留下一言:小女身兼龙凤之气,必承大位,未来不可限量。 只是,但凡命格气运远超常人者,易遭天妒,故此命途多舛,劫数不断。 龙女才有这身陨之祸,却又碰见这凤气身躯,不得不说天意难测。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一。这一线生机,她可得抓牢。 龙女眼神一定,施法将周身玄黄之气,降在王婉宁身上,只见一道飘渺魂魄浮现出来,面露茫然,却正是王婉宁。 受这玄黄之气加持,她脸上茫然之色,如冰雪消融,明白自身处境,未作挣扎,平静开口道: “我德薄无福,不能承接凤命,当有此一劫。” “唯有一心愿未了,还望元君成全。” 龙女点头道:“你但说无妨。” 这借尸还魂,虽比夺舍他人身躯容易,却也有因果缠身,若是王婉宁自愿离身,便可消除因果,再无后患。 她原本便打算以功德之气,相助王婉宁魂魄转世投胎,来世可生在富贵之家,福泽绵长。 此刻见王婉宁有未了之心愿,自然愿尽力帮其完成。 王婉宁黯然道:“父母养育之恩,我未曾相报,已是不孝之人。” “他日王家若有劫难,希望元君施以援手,不令二老惨死。” “此大愿完成,我自当奉上身躯,无怨无悔。” 龙女颔首道:“我既承接你身躯,自当受你因果。” “世上无不孝之神仙,我必助你完此心愿,保二老安康。” 王婉宁大喜拜谢:“谢元君。” 她这一道魂魄,裹挟着功德之气,逐渐落入阴司冥府,转世投胎去了。 龙女松了口气,忽觉残魂飘忽,即将消散,连忙上前附身。 片刻之后,龙女抬起双手,只觉如臂使指,契合无比,竟无丝毫阻滞,不禁面露喜色。 “大功告成,从今往后,我敖鸾以人身行走世间,定要辅佐潜龙,一统天下,以求龙神之位。” “至于那崆峒派真人,毁我身躯之仇,且等着瞧吧,哼!” 敖鸾一挥纤纤玉手,一面水镜浮现在眼前。 她注视片刻,不禁皱眉:“我是龙女敖鸾,虽借她身躯,却不能忘记本我,二者不可混淆,以免迷失心智。” 她心念一动,镜中女子面貌改变,不再柔弱如西子,反而平添一股飒爽英气,颇有将门虎女的风采。 “这才是我敖鸾真面貌,我就是我,天下独一无二。” 她端详片刻,散去水镜,忽而陷入沉思。 “我已和那兰州高楷,气机相牵,理应前往金城,助他争霸天下。” “只是,若无一个清白身份,恐怕难以取信于他,平添猜忌,反倒不美。” “还需设法入他后宅,避过崆峒派真人眼目,趁这虚弱之时,和光同尘,与世间女子无异。” 想到这,她在渭河之中遨游,溯流而上,进入滔滔黄河,来至金城。 “听闻那高楷之母,乐善好施,心地良善,想必不会见死不救。” “若能托庇于她,也可顺势谋个身份,待站稳脚跟,再设法为高楷出一臂之力。” 她沉在水中,暗自打算起来。 而金城之中,转眼已至褚谅选定的吉日。 府中张灯结彩,彩带飘飞,一片欢声笑语。 如今大周朝廷衰微,帝室偏安江南,远在金陵,早已无力掌控这西北一隅之地。 王威这节度使,本该统管陇右道,震慑群雄,奈何他垂垂老矣,一心享乐,早无壮志,便任由诸州自立,只要不打他麾下鄯、廓、河三州的主意,他便一概不理,任由州外沸反盈天。 如此一来,助长各方草莽气焰,纷纷揭竿而起,不少自立为王,甚至称孤道寡者,群魔乱舞,不可一世。 高楷虽然自立为归德将军,却并未鲁莽行事。 他可深知朝廷法制尚在,不可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一番升官仪式,他请得褚谅亲自主持。 毕竟曾是朝廷黄门侍郎,熟知礼仪,一切遵照礼制施行,一丝不苟。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前院大堂之中,早已安置妥当。 上首摆放着一座尊位,描金绘彩,辉煌夺目,这是从薛矩府库中取来的玉塌,正好为他所用。 下首是一众文官武将的席位,裴季、沈不韦、吴弘基、周顺德、褚谅等人坐在左侧,梁三郎、狄长孙、褚登善三将坐在右侧。 皆按品级身着官服,上绣飞禽走兽,绯绿相间。 高楷头戴进贤冠,身穿一袭大红色、正威将军服制,腰悬一柄佩剑,登上石阶,端坐玉塌之上。 众人齐声顿首:“微臣\/末将拜见将军。” 虽人数不多,却整齐划一,声势惊人,落在高楷耳中,仿佛山呼海啸,令他一时失神。 片刻之后,他深呼一口气,沉声道:“起来吧。” “谢将军。”众人肃然起身,分列石阶两侧,屏息凝神。 高楷环顾四周,朗声道:“当今天下,帝室偏安江南,朝廷衰微,天灾人祸不断、黎民困苦。” “吾兰州刺史高楷,忝居一方大吏,自知才疏德薄,不敢为天下先。” “惟愿夙兴夜寐,以匡扶社稷、振兴大周。” “然,名不正则言不顺。” “今日,吾自立为正威将军,开衙建府,以统帅三军,治理兰、洮二州。” “望诸位贤才良将不弃,共襄大事!” 众人再次顿首:“伏惟将军之命,我等幸甚至哉。” 高楷微微一笑:“诸位请起,吾等君臣坐而论道。” 待众人谢恩端坐,他停顿片刻,再次开口道:“诸位贤才良将,为吾心腹肱骨,恪尽职守、辅佐有功,当加官进禄,昭示二州军民。” 这才是今天的重头戏,众人虽已知晓,却也难耐激动之心,个个翘首以盼。 高楷笑道:“裴季何在?” “微臣在。”裴季躬身出列。 “你尽忠职守,劳苦功高,今授你为洮州刺史,望你勤政为民,不负吾心。” 洮州刺史,这可是正四品官职,一方大吏,饶是以裴季多年养气功夫,也不禁喜形于色,哽咽道: “微臣才疏学浅,不堪大用。蒙主上不弃,方才忝居长史之位,不敢懈怠。” “如今主上大恩,授我高官厚禄,必粉身碎骨以报。” 第54章 加官进禄 随着裴季接受任命,他头顶青气涌动,迅速转变为红色,命格气运皆是大增。 高楷笑着勉励几句,转而看向一侧。 “梁三郎何在?” “末将在此。”梁三郎出列拜倒。 高楷清声道:“你冲锋陷阵,屡立战功,今擢升你为都尉,统领三千骁骑。” 按照大周兵制,都尉是五品武职,可佩铜印。 “谢郎君大恩!”梁三郎感激涕零,“末将行事鲁莽,幸逢郎君宽宏大量,不嫌我粗鄙,接连提拔,委以重任。” “末将愿肝脑涂地,誓死追随郎君。” 高楷笑着让他起身,只见他头顶青气同样升为红色,突破自身命格,光芒熠熠。 “梁三郎和原主一样,气运不过寻常,却因我而变,逆天改命。” “君主口含天宪,一言一行可决天下兴衰,果然如此。” 他不禁对这人道气运变化,生出一丝明悟。君臣一体,可聚贤才猛将,提升自己,也可封赏他人,助人改易命格气运。 这是相辅相成的事。 他看向头顶,只见原本深红之气,逐渐变浅,显然有所消耗。 不过有失必有得,随着二人受命,一道道红气从天而降,不断增长,如波涛一般涌动。 君臣相宜,不外如是。 思索片刻,高楷再次擢升众人官职。 沈不韦升为六品司马,吴弘基升为七品司户参军事、周顺德为七品司兵参军事。 褚谅德高望重,但初入麾下,暂且为八品录事参军。 另外,狄长孙因沉稳有度,屡立功劳,升为五品都尉,领三千精兵。 褚登善率三万兵马来投,暂且为六品昭武校尉,待日后立功再行封赏。 他金口玉言一出,众人皆是加官进禄,不禁人人欢喜,个个踊跃,齐齐拜倒谢恩。 高楷含笑应对,忽觉“轰隆”一声,耳边传来一道震响,头顶深红之气顷刻降为浅色。 他不由咯噔一下,此次大封文武是否太过仓促,气运消耗太甚,而底蕴尚浅,以至于难以支撑。 眼看红气不断稀薄,正忐忑不安之时,却见虚空之中,一道道青、红之气,不断涌来,弥补薄弱之处,逐渐回返深红。 高楷松了口气,蓦然,变故再生。 只见正中丝丝紫气受众人气运所激,缓缓转变为道道光华,璀璨夺目。 随着他任命文武、梳理军政,忽有一枚印章,凭空而生,在气运云海之中浮沉。 这印章通体红色,镌刻铭文,四四方方,缭绕点点紫光,恢宏大气,仿佛镇压四极,统领乾坤万物。 “赤印?”高楷喜不自胜,“这可是命格之显化,唯有立下根基,得万民仰望,方能成就。” “赤印一成,他的本命便立住了,不再如从前一般,漂泊不定,如无根浮萍。” “纵然战败一场,也不会立刻动摇根基。” 相当于,这争霸天下的大局,他已获得一张入场券,不再是一旁围观的闲人。 高楷喜悦许久,方才平复心情,君臣互相恭贺一番,他便下令众人散去。 直到夜深人静,他站在石阶之上,仰观天象,俯察地势,忽而面色微变。 随他目光所向,这世间万物,似乎皆有气运显化。 府中一花一草,一树一木,皆有气息流动,涌现勃勃生机。 而整座府邸,笼罩在一层层红光云气之中,与他气机相连,随他运势转化而变。 “原来如此,这望气术,随他命格气运大增,凝聚赤印,也有变化。” 之前,他只能观众人之气,现在,却可以品察万物。 若他有一统天下的一日,这望气术岂不是可以观天象,识世间兴衰? 甚至,整个天下,都如掌上观纹,在他眼中一一映现,再无隐秘。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这不是天子之位,这是人皇之尊。 所谓: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若能识人才、察地理、观天象,这世间何事不在掌控之中? 越思越深,高楷禁不住颤栗,满怀憧憬。 不过,如今他只是初入门庭,距离那九五至尊尚远,多思无益,还需脚踏实地。 想到这,他淡然一笑,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他等着看看这九霄之上的风景。 窗外,明月高悬,晚风习习,吹拂案上文书,现出一行字迹。 大周天佑十年。 这一年,高楷年方二十,风华正茂,立下“持三尺之剑,创立不世之功”的志向。 这一夜,众人皆是激动难眠。 …… 有缘千里来相会,三笑徒然当一痴。 且说龙女敖鸾溯流而上,来至金城,正巧赶上高楷大封文武,气运勃发。 她于暗中观望,见这万众一心、欣欣向荣的场景,不禁点头赞叹: “赤印初凝,便有这般兴旺气象,争霸之事,着实大有可为。” “可见,高楷不仅能治政统军,这笼络人心、知人善任的手段也不缺,实乃明君之兆。” 她正往细观高楷命格,却见一道法网将她视线遮蔽,若要强行探查,必遭天雷轰击。 敖鸾赞叹一声:“命格深藏,潜龙在渊,已承天命之兆,再不能随意窥探。” “纵然是法术神通,也无法应验,万法不沾身,明主之威,着实可怖。” 她不敢再看,心中思量如何进入后宅之中。 又见那高府一片红光吉气遮蔽,料想绝不能擅自闯入,否则必然惊动高楷,让她筹划成空。 回想起这几日打探到的消息,不禁眸光一亮。 “据闻高楷之母张氏,信重神佛,但凡有几分灵验,必然亲往上香,为高楷祈福。” “如今,我虽是人身,却要把这泥胎塑像派上用场了。” 敖鸾思绪一转,一点金光落入城中一座庙宇,光华大放。 她望一眼滔滔黄河,呢喃道:“父王,愿您在天之灵,保佑女儿此举功成。” “这世间争龙,怎能让道家佛门专美于前,我等神只,虽然衰弱,却也不会坐以待毙的。” “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便是九天之上的仙佛降世,也要臣服于人间帝王。” 第55章 梨花带雨 天佑十年,九月。 秋老虎的威力尚未过去,昼夜的寒意,已悄然降临。 这一日,天光正好,张氏正在房中礼佛。 她已年过四十,却依稀可见豆蔻之时的风采,如今虽然守寡,唯有几道细纹,诉说韶华易逝。 不过,人逢喜事精神爽,张氏嘴角含笑,只因高楷将她封为三品诰命夫人。 儿子出息又孝顺,做母亲的自然欣慰。 又有一众丫环道贺,大族主母往来奉承,越发添了几分喜气。 如今诸事顺遂,唯有一桩心愿,便是为高楷姻缘一事。 虽然多有相看,奈何无一适宜女儿,这金城还是太小了,比不上长安、洛阳、金陵这等名满天下的大城,大族如云,待嫁闺中的女子众多。 没奈何,只能日夜给月老奉上香火,希冀早牵姻缘。 正潜心祈福时,忽见兰桂迈步入内,笑道:“夫人,城中发生了一件奇事,您可得瞧瞧。” “哦?”张氏好奇道,“是何奇事?” “昨日夜里,那黄河边上,龙王庙中神像大放金光,照耀十里之地,端是稀奇。” “那积年的老人,皆说这是龙王爷显灵,为世人赐福呢。” “一大早,便有不少人前去上香,据说颇有灵验。更有那成就姻缘者,两家人化干戈为玉帛,和和气气的。” 张氏眼眸一亮,这可真是打瞌睡来了枕头,她正想着这事,却恰好龙王爷显灵,正应在她心上。 此时也顾不得龙王爷为何掌管起姻缘之事,一心想着去庙中上香,求个灵验。 兰桂素日里贴身侍奉,自然知晓张氏的心愿,笑道:“我已把黄纸香油准备妥当,就等夫人移步呢。” 张氏颔首一笑:“还是你贴心。” 稍作收拾一番,张氏便出了府门,乘着马车,赶往黄河边上龙王庙。 这庙宇本是香火平平,只有开春之时,众军民聚集一起,求个风调雨顺。 龙王也只是尊崇之称,并非四海龙王,实则是供奉这黄河河伯。 昨夜一场金光,引得城中众人纷至沓来,险些把门槛踏破。 迎来送往的庙祝笑得见牙不见眼,看着香花宝烛堆积如山,心花怒放。 众多军民除了烧香,自然要抽个签,求个心愿。这庙祝善于察言观色,对着大户人家,奉承不断。 寒门小户虽未鼻孔里看人,倒也平常以待。 正忙碌之时,忽见一个童子匆匆跑来,声音清脆:“大人,张夫人来了。” “张夫人?”庙祝纳闷道,“哪个张夫人?” 童子正要回言,却见他神情一震,“莫非是高将军之母?” 见童子点头,这庙祝一个激灵,急忙快走几步,出了庙门,至石阶下等候。 果然见一辆马车赶来,四周一众甲士跟随,个个持刀带棒,偶尔泄出一丝杀伐气,让人脖颈一凉。 这庙祝常在城中走动,颇有几分见识,知晓这张夫人喜静,不爱嘈杂场面。 便派一众知客,请走诸多闲人,清理出一条小道,亲自引领张氏上香求愿。 这神像本为泥胎木塑,因昨夜显灵,不少大户人家慷慨解囊,募到万贯钱财,正要塑造金身。 如今却还是朴实无华,唯有太阳照彻,显出一轮光晕,引得众人直呼“神仙显灵”。 张氏见了这场景,心中一动,不敢怠慢,认认真真奉上香火,拜了又拜,生怕龙王爷感受不到她的诚心。 又奉上香油黄纸,点起长明灯,求取姻缘签。 庙祝一张嘴,蜜里调油,专为哄人开心,一迭声的吉祥话,说得张氏眉开眼笑,说不得捐些银钱,做个善功。 待拜神已毕,张氏上了马车,沿着黄河边上一条大街,回返府邸。 行至半路,人烟稀少之处,忽闻车外一声惊呼: “夫人,河中有一具人身。” 张氏吃了一惊,掀开帘子,往那黄河之上看去,却正是一个人影,隐隐可见其衣着襦裙,想必是个女子。 这世道,多有人活不下去自尽的,张氏满以为这女子也是这般,不禁叹息一声,吩咐道: “可怜见的,虽已寻了短见,却也是一条人命。” “不妨把她捞起来,入土为安吧。” “哎!”兰桂答应一声,“夫人心善。” 几个水性好的甲士得了命令,跳入河中,把那女子尸身拉到岸边。 却不想,这女子嘤咛一声,竟悠悠转醒。 “她还活着呐。” 那些个甲士见了她容貌,顿时看呆了去。 兰桂略微皱眉,往前一观,却也忍不住惊叹一声,世间竟有这般美貌的女子,着实是她孤陋寡闻了。 便是这段时日,陪着夫人相看不少人家的妙龄女儿,也不曾见过这等绝色。 当真是钟灵毓秀,老天爷见了也要当成掌上明珠的人儿。 此时秀眉微蹙,似乎饱含无限痛楚,怎不叫人心生怜惜。 兰桂登时动了恻隐之心,快步向张氏回禀:“夫人,这女子尚有一口气,却是个貌美娘子,如今落了水,若是感染风寒,怕是小命不保。” 张氏自不会见死不救,又觉这女子合她眼缘,越瞧越是亲切,仿佛她女儿一般。 当即把这女子扶起,一同进了马车,这才细细看了她的面貌。 一时也是惊艳,忍不住问起这女子遭遇,因何落水。 这女子虽是虚弱,却也有一股韧性,将自身来历和盘托出。言语自己是鄯州一户人家,为避战乱,来金城谋生的。 奈何这世道不太平,一家老小,不幸遭遇水贼,家破人亡。 只剩她一人,不愿受辱,方才投入河中,一路漂流到此,好在上天眷顾,侥幸逃得一条小命。 只可惜,这天下之大,唯有她孤身一人了。 说到这,这女子不禁哀哀哭泣起来,却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莫说男子见了必然百般疼惜,便是张氏也红了眼眶,忍不住抱在怀中柔声安慰起来。 “好姑娘,莫哭了,你既失了家人,不如随我入府中,好歹是个归宿。” “家中虽不是富贵大族,却也供应得起你。今后你若能寻得亲戚,可自去,若无亲眷在世,便在府中安养。” “如何?” 第56章 功德之气 这女子闻言,自是感激不尽,轻声道:“承蒙夫人不弃,小女子愿为奴婢,结草衔环以报救命之恩。” 张氏看她通身气派,皆是绫罗绸缎,言行举止又有大家风范,便知她家世不凡,怎会让她为奴为婢。 “你莫多想,我却不需你服侍。” “可见你是个娇养的姑娘,天性纯良,我只觉十分投缘,不如与我做个侄女,也好立个身份,如何?” 张氏本想认她为干女儿,只是话到嘴边,不知不觉又咽了下去,脱口而出的,却是认为侄女。 她也未深思,侄女也无妨,正好与楷儿做个伴。 这女子沉思片刻,倒也并未推脱,脆声道:“侄女见过姑母!” “哎!”张氏笑着应道,她早年也是个直爽的性子,就喜这般爽利不扭捏之人。 见她应了,自然欢喜,连忙带了她回转后院,好生照顾,一应饮食起居,皆是上佳之物。 这女子正是敖鸾,为进高楷后宅,方才出此下策,却没想到,这般顺遂,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忍不住感叹道: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张夫人这般心善,必有厚福。” 不过,现在该叫她姑母了。 也不知她这表哥是何模样性情,命格气运又至何等程度? “不过,这府中倒是一片祥和,未有阴翳腌臜之气,想必这母子二人皆是宽仁待下,不曾苛待奴仆。” “唯有少许阴气徘徊,源头却是那祠堂,看来这高楷之父,眷恋母子二人,不愿轻易离去。” “只是,阴阳相隔,已是殊途,不能长久停留,以免冲撞阳气,惹来病痛。” 想到这,她唇角一勾,露出一个笑容。 “这便是我的用武之地了,相助高楷梳理阴阳、调和风水,潜移默化间令诸气畅通,可使家宅兴旺,于争霸大业也有助益。” 她在后宅筹谋,却不知前堂中,高楷已心生感应。 只见头顶红气成云,一枚赤印浮浮沉沉,点点紫光闪耀,堂皇正大。 忽有一道玄黄之气从天而降,径直落在赤印之上,大放光芒。 红气翻涌,如水波一般荡漾,紫光越发浓郁,凝结成云。 “这是……功德之气?”高楷大吃一惊。 功德之气世所罕见,唯有长年累月,积累天地之功者,方能得到一丝一缕。 道经云:欲求天仙者,当立一千三百善,欲求地仙者,当立三百善。 凡是拥有功德之气者,莫不是道佛神只,至于平头百姓,在六欲红尘中厮混一生,为了生存便耗尽全力,哪有余力日行善事。 或有世家大族,乐善好施,却也不过积些阴德,来日魂归地府,不会遭罪罢了。 这功德之气,来自何人,又为何相助于他? 高楷疑惑不解,观其气,带着善意,且十分亲近,仿佛就在府中不远处。 他连忙召来管事,前去打探一番。 “主上?”沈不韦见他失神许久,不禁关切道,“可是身子疲倦?” 高楷微微摇头:“我无事,不必担心。” 众文武齐聚一堂,正商议出兵攻取叠、岷二州之事。 这二州本在薛矩治下,自从他攻取洮州,薛家覆灭,二州刺史皆据城自立,还需出兵征讨。 吴弘基开口道:“兵法云,不可兴无名之师,以免落人口舌。” “这二州刺史虽聚众自立,却也并非顽固不化之人,或可派人前往说降,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不作无谓的杀戮,岂不更好?” 高楷点头道:“先礼后兵,就依此言行事。” “却不知这二州刺史是何人,性情如何?” 褚谅忽而说道:“主上,这叠州刺史名为孙士廉,老成持重,原是薛家旧将,与薛矩有姻亲关系。” “此人并无侵吞天下的野心,反而随遇而安,若不出老朽所料,他正观望主上如何行事。” 高楷微微颔首:“若能不动刀兵,少作伤亡,我可承诺,令他官居原职,仍为叠州刺史。” “只需献上户籍图册,前来府中拜见。” 褚谅拱手道:“主上宽宏,其人必定来投。” “老朽不才,愿出使叠州,效犬马之劳。” 高楷笑道:“褚公德高望重,有您出面,何愁大事不成。” “我只需在府中扫榻相迎、静候佳音即可。” 褚谅拜道:“主上谬赞,无功不受禄,老朽既受官职,怎能尸位素餐。” 高楷含笑点头,转而问起一事:“不知那岷州形势如何?” 褚登善拱手道:“自从主上攻取洮州,岷州羌人再次反叛,斩杀刺史,推举钟祁连为首领,占据岷州。” “钟祁连?”高楷好奇道,“此人是何出身来历?” 褚登善一五一十说道:“钟祁连出身羌人大族,世代为首领,桀骜不驯,降而复叛。” “薛仁果攻取岷州时,将钟氏一族斩杀殆尽,唯有钟昆仑、钟祁连二人逃得一命。” “这钟昆仑为兄长,趁薛仁果进犯安乐之时,聚众反叛,最终惨死薛仁果手中。” “钟祁连躲进岷山,却一心为兄长复仇,便聚集山民,趁薛家覆灭,杀了刺史,占据岷州对抗我等。” “此人骁勇善战,颇有武力,远超其兄长,便是那万人敌薛仁果,也有所不如。” 高楷陷入沉思,这么看来,这钟祁连是个硬茬,不是轻易可以降服的。 一场大战,怕是难以避免了。 只是,临潭之战结束不久,安定洮州尚且需要一段时日,短时间内,不能轻易出兵,以免动摇根基。 争霸天下,可不能盲目地扩大地盘,一旦民心不稳,先降后叛,定会出大乱子。 届时,光是平定内部隐患,便精疲力竭,遑论进取诸道了。 按照他的筹划,至少安稳三月,待民心归附,再动兵戈不迟。 当然,可先行拿下叠州,若能据有三州之地,他的气运必将更上一层楼,根基也越发雄厚。 “战端不可轻启,这平日训练,却不能懈怠。” “须知眼下群敌环伺,远不到马放南山之时。” “是。”三大武将齐声应和。 挥手让众人散去,高楷正闭目沉思,忽见管事入内禀报:“郎君,府中来了个表小姐,据说是夫人的远房侄女,特来投奔。” 第57章 自强不息 高楷面露诧异:“表小姐?” 按照原主记忆,他可从未见过什么表小姐,至于张氏的远房侄女,更是从未听闻。 这倒是奇了怪了。 况且,张氏若有远亲来投,怎会不提前与他说。 管事低声道:“这表小姐遭了大难,一家老小遭了水贼,都死了。” “只有她一人侥幸逃得一命,漂游到了城中龙王庙外,今日夫人前去求神,恰好将她救起。” “只是,过往之事,她一概都不记得了,连名字也没有印象。” 高楷眼眸一眯:“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一连串事,处处透着蹊跷。” “这失忆的表小姐,疑点重重,必定另有来历,若是居心叵测,那可不妙。” 他素来知晓张氏心善,自不会见死不救,却也不会这般轻易将一个远房亲戚的话,信以为真。 何况,这表小姐的身份,多半为假。 高楷忽然想起那功德之气,突如其来,隐隐便在不远之处,莫非来自于她? “有意思。”他嘴角一勾,“能有功德之气傍身,想必不是妖魔一流,且她心怀善意,倒像是冲着我来的。” 只是,他却想起来,两人何来的交集。 正思忖间,忽见张氏身边一个小丫鬟来请:“郎君,夫人请您一同用膳。” 高楷点头,转至后宅,张氏正忙着布置膳食,却有一女子,款款走来,盈盈下拜道:“见过表哥。” 高楷看她一眼,忍不住暗赞一声绝色佳人。 这女子容貌之美,为他生平仅见,两世为人也找不出可以媲美的。 “不必多礼,请起。”高楷还施一礼,凝神相看,不觉吃了一惊。 只见这“表妹”头顶紫气弥漫,凝结成云,时而化为龙形,时而变成凤体,贵不可言。 更有一道道玄黄之气氤氲,似天地眷顾,万法不沾身,凛然不可侵犯。 “这……紫气充盈,功德加身,实在不可思议。” 这位“表妹”的命格气运,是他入世以来,所见最高端的,简直闪瞎人眼,怕不是老天爷的私生女吧。 龙女敖鸾却是不知,对面这“表哥”将她命格气运看了个通透。 只觉高楷丰神俊朗,龙骧虎步,一举一动颇有威仪,不禁暗赞好风采。 “虽说人不可貌相,但这乱世争霸,君择臣,臣亦择君,若是个相貌猥琐之人,恐怕贤才猛将皆敬而远之。” “这高楷却是一幅好相貌,令人心生亲近。” “只是,这面相着实奇特,本有早逝之兆,却又峰回路转,另有生机相续。” “如今看来,更是福运绵长之相。” 敖鸾修行千载,虽困于水中,却也见人无数,颇通相面之术。 一看之下,倒也暗暗点头,不愧是崆峒派真人口中变数,搅动陇右道大势。 便是那些个老古董,也颇为忌惮,不顾天道反噬,以门中法宝坏我身躯,将我一身龙气摄去,襄助渭州李昼。 只是,她看着高楷命格气运,不禁疑惑,这也太过寻常。 坐拥二州之地,自立为正威将军,本是一方枭雄。却只有一片红气,命格更是薄弱。 唯有一枚赤印,勉强可入她法眼。 “难不成,这高楷全靠自身之力,并无天命、地气、祖宗余荫相助?” 若是这般,气运系于他一人身上,任何法术神通,也不可驱散。 只是,经不起轮番大败,唯有屡战屡胜,方能滚雪球一般壮大。 并且,这般自身凝聚的气运,最是纯粹。若能一统天下,便根基最稳,可谓“得国之正。”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这高楷若能成开国皇帝,其威势将不可想象。甚至可号令鬼神,驱使星君。 一怒而诸神惧,安居则天下息。 敖鸾忍不住勾起红唇:“这才是我该辅佐的明主。” “那些倚仗天命、地气、法术神通、祖宗余荫的人,纵然是一方潜龙,也不入我眼中。” “伟力归于己身,岂可太阿倒持?” 这两人各自思绪翻滚,却又不动声色,佯装寻常人家的表兄妹一般,有礼有节。 张氏欣慰笑道:“我曾忧心你们二人素未谋面,定会生疏。” “如今我却是放心了,府中平添一人,岂不更加热闹。” 兰桂附和道:“夫人所言极是,阿郎与表小姐皆是人中龙凤,若传扬出去,不知惹来多少人羡煞呢。” 这话说得三人皆是一笑,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似乎悄然消散。 高楷见这“表妹”笑靥如花,性子爽朗,与张氏颇为投契,便也未刨根问底。 敖鸾悄然松了口气,看来这第一关,算是过去了,接下来,便要展现自身能耐,得高楷看重。 毕竟,她可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三人一同用过晚膳,便在房中叙些闲话。 张氏忽而说起一事:“侄女,你记忆散失,不知名字,却不可混叫。” “我为你取一个名儿,如何?” 敖鸾自无不可:“长者赐,不敢辞。” “但请姑母赐名,侄女不胜感激。” “好。”张氏一笑,看着她发间凤钗,说道,“便唤作鸾儿,如何?” 敖鸾展颜一笑,起身下拜:“谢姑母赐名。” “此名极好,我很喜欢。” 从此之后,这位表小姐,大名便为张鸾,府中下人皆称呼她为鸾姑娘。 暂且相安无事。 …… 且说高楷雨夜袭临潭,一战攻取洮州之事,传遍整个陇右道,引得人人赞叹。 其后又自立为正威将军,开衙建府,大封文武,可谓声势惊人。 一时间,不知多少人暗中效仿,整个陇右道越发混乱。 这消息传至河州——枹罕县,却是惹得刺史皇甫贯大发雷霆。 “朝廷尚在,这些叛臣,便如此嚣张。” “这高楷不过一黄口小儿,侥幸承袭兰州刺史之位,不思修身养性,以报陛下恩德。” “竟敢私自攻取洮州,拥兵自立,简直寡廉鲜耻,不忠不义,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这皇甫贯屡受先帝恩德,对大周忠心耿耿。 如今见朝廷衰微,无力顾及西北边陲之地,只能眼睁睁看着群雄混战,割据一方,视朝廷为无物,不禁怒火中烧。 本想出兵平叛,清剿一众反贼,奈何节度使王威严令,不许他轻举妄动,以免招来围攻,无法安心享乐。 第58章 腹背受敌 皇甫贯有心杀贼,却不能违抗节度使的命令,私自出兵——这与那些反贼何异? 他曾多次上书谏言,却被王威一一否决,眼看群雄并起,在大周江山上肆意驰骋,不禁越发愤懑。 听闻高楷占据二州,自立为将军,他再次上书,欲领兵征讨。 本以为石沉大海,却不料,这老迈昏聩的王节度使,竟然同意他出兵。 一时间又惊又喜,不知是何缘故。 只是,时不我待,若不趁这高楷羽翼未丰之时,将他剿灭,待他席卷整个陇右道,便为时已晚了。 皇甫贯当即下令,召集全部兵马,共计四万大军,攻向广武。 广武县令一面据城坚守,一面派人急报金城。待收到这十万火急的军情,高楷当即召集文武议事。 “这河州刺史皇甫贯,是何来历?” 沈不韦拱手道:“此人我略有耳闻,其出身关中大族,曾是先帝的千牛备身,屡受先帝提拔,曾官至辅国大将军,深受器重,对大周忠心耿耿。” “当今陛下继位后,因年幼,朝政由尚书令把持,其骄横跋扈、权倾朝野。” “皇甫贯上书弹劾,却遭贬黜,沦为河州刺史。” 高楷微微颔首,这倒是一个忠臣。 “诸位可有良策退敌?” 众人沉默片刻,褚登善开口道:“主上,皇甫贯久经战阵,兵马娴熟,非易与之辈。” “为今之计,唯有据城坚守,以待良机。” 高楷眉头微蹙,四万大军来势汹汹,又有老将统领,确实应该暂避锋芒。 只是,广武小城寡民,一味守御必然坚持不住,迟早被大军攻破。 还需另想退敌之法。 思忖片刻,高楷沉声道:“据城坚守非长久之计,三郎、长孙,你们二人各领一万兵马,前往广武迎战。” “遵令!”梁三郎与狄长孙齐声应下。 商议完此事,众人正要散去,忽见管事匆匆来报:“郎君,那岷州羌人钟祁连率领大军,威逼安乐。” 高楷面色一变:“有多少兵马?” “据探马回禀,足有三万。” “这……”众人皆是哗然,前有皇甫贯四万大军来势汹汹,后有这钟祁连三万兵马虎视眈眈,可谓腹背受敌,两面夹击。 稍有不慎,便可能兵败如山倒,身死族灭。 高楷环顾众人,沉声道:“如今已是危急存亡之时,诸位可有扭转乾坤之计?” 一时间,堂中落针可闻。 沉默半晌,褚登善拱手道:“主上,我愿领洮州兵马,对战钟祁连。” “可。”高楷毫不犹豫道,“洮州兵马皆由你节制,只需牵制他,待击退皇甫贯,再与他交战。” “是!”褚登善俯首听命,不禁感叹主上用人不疑。 毕竟,他可是降将,主上却把洮州兵马,交由他一人统领,不可谓不信重。 他心中暗下决心,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将钟祁连牢牢钳制在安乐城外,绝不让他更进半步。 ……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本以为前狼后虎已是棘手,却不料那叠州,也出了变故。 叠州拢共两个县:合川与常芳,只是一个下州。 然而,州中百姓对刺史孙士廉,多有赞誉,只因这人处事宽厚,救济民间疾苦。 褚谅一路走来,见合川城中,颇为安定,士农工商皆井然有序,不由称赞一声:士廉治理有方。 他与孙士廉是旧相识,早年曾同在朝廷为官,又一齐遭贬,背井离乡,故而更多一分惺惺相惜之感。 凭借这份交情,他才主动请缨出使叠州,说降孙士廉。 原以为此事,至少有八分把握,却不料刚一见面,便迎来当头一棒。 孙士廉对他客气相待,却对投靠一事,不置一词,只把他晾在城中,不闻不问。 这番变故,惹得褚谅百思不得其解,却又自觉无颜面对高楷,只得在城中逗留,想方设法求见,却如泥牛入海,毫无音信。 “士廉不是个野心勃勃之人,更不曾肖想拥兵自立,图谋天下。” “此番态度转变,怕是另有变故,却不知何人从中作梗。” 他多番打听,方才得知,孙士廉和一个道人来往甚密,颇为尊崇,视为座上宾,时常请到府中谈玄论道,秉烛夜游。 褚谅摇头一叹:“道士和尚,皆是毁家纾难之人,不宜亲近。” “虽有几分法术神通,却并非正道,不为朝廷所取。” “怎可荒废政事,追寻那虚无缥缈之逸闻。” 他对孙士廉笃信道士,极不赞同,殊不知,孙府之中另有一人,更是心焦。 这人一身青袍,温文尔雅,正是孙士廉外甥——杨烨。 自从父亲死后,他与妹妹杨皎,被赶出鄯州杨家,孤苦无依。 孙士廉将兄妹二人接到叠州,善加抚养,视为亲生骨肉。 杨烨天资异禀、勤奋好学、精通经史子集、腹有韬略。 孙士廉曾感叹:“我这外甥,有王佐之才。” 杨烨曾在薛矩麾下效力,授记室参军一职。 见薛家父子嗜杀成性,并非明主,便辞官而去,游学天下。高楷攻取洮州之后,方才回转叠州。 他见识广博,足智多谋,立志择一明主投靠,辅佐其一统江山,施展抱负。 原以为渭州李昼,有胸怀天下之志、拨乱反正之能,本想前去投效,却闻兰州高楷雨夜袭临潭、一战攻取洮州,允文允武,不禁起了好奇之心,回转叠州,观望天下形势。 正巧,褚谅受命前来说降,却屡吃闭门羹,舅父孙士廉本无自立之心,却一反常态,否决投靠,又与道士相交莫逆。 杨烨一时悬心,连忙前往正堂拜见舅父。 他刚至石阶下,却见一个头戴莲花冠、清气盎然的道人,从堂中迈出,径直向他走来,打了个稽首,道: “贫道崆峒山炼气士通玄,见过少郎君。” 杨烨虽不喜子虚乌有的成仙之说,却对这道人平添几分好感,不禁郑重回礼道: “道长有礼了,小子杨烨,见过道长。” 通玄道人来至叠州,一则为了阻挠孙士廉投向高楷,二则,为这杨烨而来。 他凝神一看,只见这杨烨头顶红气如云,凝而不散,正中更有紫光飞旋,似一柄玉圭。 不禁暗赞一声:“好一个王佐之才。” 第59章 王佐之才 此子有宰相之运,国公之气,着实不同凡响,便是尚未发迹,亦然卓尔不群。 那薛家父子有眼无珠,不识世间大才,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 却正好为李家潜龙所用,不令明珠蒙尘。若能得此子效力,平添三分气运,于争霸天下,更占一份先机。 想到此处,通玄道人面色越发和煦:“少郎君游学天下,见多识广,可有出仕之心?” 杨烨摇头道:“小子才疏学浅,不识天下英雄,暂无出仕之心。” 实则他心中正摇摆不定,依他看来,陇右道唯有高楷、李昼这二人,有明主之相,其余不过庸碌之人。 李昼出身世家大族,名望传扬天下,又文武双全,礼贤下士,广交豪杰,已然据有渭、秦、成三州之地,声势惊人。 而高楷唯有兰、洮二州,地狭民少,如今又遭逢钟祁连、皇甫贯二人进犯,腹背受敌,本是风雨飘摇之相。 然而,杨烨对他屡次以少胜多、反败为胜的事迹,颇为赞叹。 何况,高楷出身寒微,又群敌环伺,麾下少有大才,却能于逆境之中崛起,堪称英明神武,不可思议。 即便他一向果断,也不禁犹豫不决起来。 通玄道人不知他心中所想,只以为他自恃才华,不愿草率行事,以免遭人轻视。 便婉转劝道:“少郎君太过自谦了,你虽年少,却有满腹经纶、天纵之才,若要出仕,这天下群雄,必然个个扫榻相迎,倚仗为肱骨之臣。” “依贫道所见,这偌大的陇右道,唯有高楷与李昼二人,有成就大业之兆,余者皆是滥竽充数。” “少郎君以为然否?” 杨烨连连点头,这番话,和他所想如出一辙,不禁赞叹:“道长真知灼见,小子深以为然。” 通玄道人微微一笑,忽而话锋一转:“虽则二人皆有明主之相,这高楷,却是有所不如,且身死族灭之日不远。” 他将钟祁连、皇甫贯二人联袂进犯兰州之事,细细说了,其言明辨形势,切中要害,仿佛身临其境,让人不得不信服。 杨烨却莫名听出一丝异样,这通玄道人对此事了如指掌,鞭辟入里,似乎亲自谋划的一般,叫人疑惑。 通玄道人见他沉默不语,继续说道:“反观渭州李昼,已然坐拥三州,麾下文臣如云、武将如雨,戮力同心,共谋大业,诚为明君之相,堪比本朝太祖。” 他言语间对李昼极尽赞誉,颇多溢美之词,更与太祖昔年事迹相比,令人不得不信服。 杨烨却听出他话外之意:“这通玄道人,竟是来为李昼当说客的。” 他不禁想到舅父态度之转变,心中明悟:“必是此人游说,令舅父改了主意,怕是心向李昼了。” 只是,这等择明主而投的大事,必须慎之又慎,怎能听这道人一面之词,就轻易做决定。 杨烨拱手笑道:“道长慧眼识英雄,小子佩服。” “然这等大事,须得从长计议,还望道长宽宥则个。” 通玄道人并未气馁,他深知这等宰相之才,不是轻易可招揽的,必须徐徐图之,暂且留下一个好印象,等待日后再行拉拢。 “少郎君所言在理,此事可与你舅父商议一番,若愿投李家,我可代为引荐。” 杨烨躬身道:“谢道长。” 两人就此别过,杨烨停顿片刻,便前往拜见舅父。 孙士廉正端坐竹榻,见了他来,忙笑道:“烨儿来了,快坐。” 杨烨一番请安问好,开口道:“舅父对那高楷使臣避而不见,可是心向渭州李昼了?” “你都知晓了?”孙士廉直言不讳道,“我正有此意,正要寻你商议一番。” “高楷虽颇知军事,屡战屡胜,声势传遍陇右道,看似风光无限。” “然而,他终究出身寒微,底蕴浅薄,无有世家大族投效,又遭逢钟祁连、皇甫贯二人围攻,怕是凶多吉少、昙花一瞬了。” “至于李昼,你曾去渭州游历,对此子的能耐,想必心知肚明,无需我赘言。” “一方危如累卵,一方却是稳如泰山,该作何选择,烨儿你熟读史书,必然比我清楚。” 杨烨默然一叹:“舅父,那高楷使臣——褚公,曾是黄门侍郎,德高望重,素来为您知己。” “他却投向高楷,携老迈之躯,为其奔走,舍下面皮,难道以褚公德行能力,会为昏主效力么?” “何况,高楷许诺,您可官复原职,仍为叠州刺史,只需献上户籍图册,其余可自决。” “如此厚待,已是难得一见。眼下,他腹背受敌,却正是我等雪中送炭之时,方才赢得重用。” “至于渭州李昼,贤才猛将济济一堂,我等去了,也不过锦上添花,难免受人轻视。” “孰轻孰重,还望您三思。” 孙士廉面露迟疑之色,半晌才道:“你说得有几分道理,既如此,我等可暂且观望,若那高楷能击退二人,再行投靠也不迟。” “若不能,便非明主,可往渭州拜见李昼,以叠州献上。” 杨烨眉头一皱,如此行事,虽则稳妥,却显圆滑,看似两头皆不得罪,却是失了人心。 他本要继续劝说,却见孙士廉满脸倦怠,昏昏欲睡,只好先行告退。 “世间风起云涌,若要明哲保身,不过庸碌之人。” “还需早做决定,落子不悔。” 此间消息,终究传至金城,惹得一众文武不忿。 吴弘基蹙眉道:“这孙士廉避而不见,难不成意欲拥兵自立,窥探天下?” 沈不韦摇了摇头:“此人行事保守,多半是动了左右逢源、两方下注的心思。” 吴弘基面露疑惑:“何方人物,令他摇摆不定?” 沈不韦淡声道:“褚公书信中曾言,此人与崆峒派道人交好,来往甚密。” “而崆峒派相助渭州李昼之心,路人皆知。” “若我所料不错,孙士廉必是心向李昼,只是担忧我等出兵攻取叠州,方才作壁上观。” 周顺德冷哼一声:“此人首鼠两端,为人所不齿!” “崆峒派道人不在山中清修,却卷入陇右道争霸,莫非动了祸乱天下之心?” 第60章 乾纲独断 高楷淡然一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必是为了享开国之运,这才深入红尘。” 吴弘基拧眉:“修道之人已享长寿,岂可贪图国运,干涉人间争霸,唯恐天下不乱?” “若孙士廉听信谗言,向那李昼献城投降,引狼入室,令我等陷入三面夹击的境地,该如何是好?” 众人皆面色一变,眉头紧锁。 却见高楷轻笑一声:“诸位不必忧心,孙士廉庸人之姿,眼下摇摆不定,只是为了观望形势,在我等未败之前,他必不敢轻举妄动。” “当务之急,须得击败皇甫贯、钟祁连二人大军,携大胜之势,叠州不攻自破。” 众人闻言,皆是拜服:“主上真知灼见,如拨云见日。” 高楷笑了笑:“如今,前有狼、后有虎,腹背受敌,诸位可有良策战而胜之?” 沈不韦开口道:“主上,为今之计,不妨暂且据广武而守,先行击败钟祁连,再对阵皇甫贯。” 钟祁连三万兵马,皇甫贯却有四万大军,相差悬殊。 这是先易后难之策,可谓稳妥之计。 众人也无异议,皆是附和。 然而,高楷摇头道:“钟祁连不足为虑,皇甫贯才是我等大敌,当优先除去。” 众人皆是惊诧,钟祁连骁勇善战,又统领三万兵马,威逼安乐,大有进犯之心,因何不足为虑? 若先行对战皇甫贯,战事不利,岂不是陷入两难境地。 一时间,众人纷纷劝谏:“还请主上三思而后行。” 高楷并未听取,一锤定音道:“诸位臣工,不必再说,我心意已决。” “传我军令,褚登善据守安乐,不得擅自出击。” “整训兵马,筹备粮草,我欲前往广武亲征。” 众人正要再劝,却见高楷斩钉截铁道:“敢违我军令者,斩!” 一时间,众人无可奈何,只得听命行事。 待出了堂中,吴弘基叹息一声:“主上是否太过轻敌,那皇甫贯老而弥坚,可不是好相与的。” “反观钟祁连,一介羌人,空有一身武力,却无半点智谋,岂是我等大军对手?” 周顺德附和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主上一意孤行,我等还需再行劝谏才是。” 沈不韦默然许久,忽而笑道:“主上行事,如羚羊挂角,不留痕迹,却并非冲动鲁莽之人。” “如今乾纲独断,想必自有其道理,只是我等参悟不透,不能领会罢了。” “且按军令行事,是非成败,自有分晓的一日。” 吴、周二人闻言,似话中有话,只是不得要领,想要再问,却见沈不韦摆手一笑,施施然去了。 这番场景,高楷早有预料,却并未多作解释。 他端坐玉塌,屏息凝神,只见头顶一道黑气纠缠不休,缓缓吞噬周身红气。 细细一察,这黑气自广武而来,饱含杀意,一心致他于死地。 此气源头,必是皇甫贯无疑。 除此之外,叠、岷二州方向,却无半点煞气袭来。 尤其这岷州钟祁连,虽领三万兵马,威逼安乐,却并无决一死战之心。 倒像是作壁上观,不知图谋何事。 正是感应此景,高楷方才下令,迎战皇甫贯,这人才是心腹大患。 只需将他击败,叠、岷二州的困境,便可迎刃而解。 …… 高府后院。 敖鸾带着一个丫环,走到祠堂门口。 “你在此等候,我去给姑父上香。” “是。” 既是认了亲,自当前来上香禀告。 敖鸾迈入堂中,来至灵牌之下,拈香祷告,柔声道: “姑父,我是侄女鸾儿。” “既已逝去,阴阳相隔,何必眷恋不去?” “须知你这残魂一缕,不仅冲撞阳气,令姑母、表哥身子受损,也会对自身不利。” “长久下去,怕是魂飞魄散,再无转世投胎之机。” 话音刚落,一股阴风拂来,裹挟着阵阵寒意。 风中似有一人形摇曳,惊疑道:“你不是我侄女,你身携玄黄功德之气,当来历非凡。” “入我府中,欺瞒我妻儿,究竟意欲何为?” 这残魂化作的人形,正是高楷之父——高修远,虽去世三年之久,却放不下母子二人,于祠堂中徘徊不去。 敖鸾面色肃然:“姑父勿要忧虑,鸾儿绝无加害姑母与表哥之心。” “实则,表哥于我有救命之恩,当日我身躯被毁,残余一缕魂魄,受三昧真火灼烧,正要消散,幸得表哥一柱香火,方才依附神像,祛除真火,得以存世。” “我入府中,正要襄助表哥争霸天下。” 高修远拧眉道:“你这个身躯,可是夺舍来的?” 敖鸾摇头道:“并非夺舍而来。” “这具身体,原属鄯州王家长女婉宁,她遭遇水贼,不愿受辱投河自尽,我愿还她因果,这才将身体予我。” “她已入阴司冥府,转世去了。” 高修远叹息一声:“倒是个刚烈女子。” “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敖鸾郑重道:“正要请姑父还归冥府,勿令阴阳相冲,于表哥大业不利。” 高修远面带犹豫之色:“我儿正是危急存亡之时,做父亲的,怎可弃他而去?” 敖鸾微微摇头:“表哥气运自成,已凝结赤印,只要不大败亏输,根基尽失,便是一战不利,也有东山再起之时。” “姑父无需太过忧虑。” “反倒是您,强行以祖先威灵驻留阳世,已是耗尽余荫,若再不入冥府,恐怕惹来府君震怒,押入地狱遭受刑罚。” “那时,不仅您自身受苦,更会牵连姑母与表哥,阴德受损。” 高修远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我何尝不知,只是担忧他们孤儿寡母,在这乱世之中,艰难求存。” “前番我一时不慎,中了那崆峒派道人算计,险些令我高家世代受苦。” “好在楷儿识破那道人奸计,将他斩杀。又屡次击退强敌,振兴基业。” “我本有离去之心,又见楷儿险象环生,着实不忍。想着托梦于他,却难以施行,一时徘徊不定。” 敖鸾感叹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姑父一片相护之心,鸾儿感佩之至。” “只是,表哥已凝赤印,有潜龙之命,受人道所护,法术神通皆不能伤,更何况您这一道残魂,必然托梦不得。” “不如回返冥府,积蓄阴德。若表哥成就霸业,加封于您,那时,您或可为一方冥土之主。” 第61章 万无一失 高修远闻言不禁意动,他虽徘徊不定,却也不想害了楷儿,若能入冥府,为楷儿大业积福,倒也是一件幸事。 “也罢,我这便离去,还望鸾儿你护佑他们母子,不令鬼蜮伎俩侵身。” “我当于冥府,念诵你的恩德。” 敖鸾微微一笑:“姑父放心去吧,我已和表哥气运相连,自当竭尽全力。” “既是助他,也是助我自己。” 她一挥纤纤玉手,口中念念有词,忽有阵阵阴风吹拂,现出一道黑漆漆的关口,传来哭泣之声。 高修远点了点头,身形摇晃,化作一道暗影,飞入关口之中,不见踪影。 阴风倏然散去,关口消失,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敖鸾展颜一笑:“阴魂安息,德行自生。表哥这龙形之地,再无隐忧。” 她闭目端坐,默默体察气机变化,忽然睁开双眼: “这孙士廉、钟祁连二人,不过是疥癣之疾,不足为虑。” “倒是这皇甫贯,应全力应战,若能将其击败,眼下一切困境,都将迎刃而解。” “我得去向表哥建言一番,以免误了大事。” 她出了祠堂,正要往前堂而去,忽见那丫环来报:“姑娘,前院有传言,郎君力排众议,一心对战那皇甫贯呢。” 敖鸾吃了一惊:“此话当真?” 丫环眨了眨眼:“千真万确,姑娘,这可是郎君下的军令,谁敢胡言。” 敖鸾止住脚步,暗自思忖:“我这表哥竟一举切中要害,莫非当真是天纵之才,或者有天意相助?” 一时间,她不禁对巍巍天道心怀敬畏,更觉这高楷仿佛笼罩在云雾之中,颇有高深莫测之感。 …… 前堂之中,高楷正处置政事,忽然心血来潮,往头顶看去,只见红气成云,如海波一般涌动,愈发深邃。 周身仿佛祛除阴翳,一阵轻灵舒泰。 “这是何故?” 他远望上方,只见府邸之中,一片吉气笼罩,并无丝毫征兆。 探寻许久,却不得要领,只得暂且放下。 翌日,高楷率领两千精兵,赶往广武。 城外,一座座营寨连绵不绝,旌旗招展、人头攒动,将这小城围得水泄不通。 皇甫贯统兵四万,昼夜攻城,屡次有破城之危,所幸梁三郎与狄长孙二人,联袂来援,方才暂且阻滞其攻势。 那节度使王威见其久攻不下,特派一万兵马前来相助,领兵者,却是一个道人。 此时,中军大帐之中,皇甫贯高坐上首,面色不喜:“道长不在观中清修,何故沾染红尘是非,卷入这兵戈之中?” 这道人正是崆峒观李观主,皇甫贯上书征讨高楷之时,他劝说王威允准,又主动请缨,带着一万兵马前来助阵。 “此次通玄师兄谋划,对那高楷三面夹击,必能将其绞杀。” “再不能让这变数,干扰陇右道大势。” 李观主思绪翻滚,笑道:“我受节度使大人恩德,却是无以为报,惟愿以微末之技,襄助皇甫刺史,攻下广武,直取金城,将那叛贼高楷擒拿,枭首示众。” 皇甫贯神色稍缓:“道长有心了,只是战场之上,刀剑不长眼,若是一不小心伤了身体,怕是不妙。” 先帝宠信道士,召集天下得道高人,于金陵烧铅炼汞,想要炼出金丹,以长生不老。 只是,先帝一场急病,暴毙而亡,惹得他对修道之人颇为不喜。 更不要说,这等插手人间征战,居心不明之人。 若非这李观主是节度使王威委派,前来相助的,他早已将此人赶出大营。 李观主微微一笑:“贫道虽不才,却有几分法术,足以自保,皇甫刺史无需担忧。” “那便好。”皇甫贯不甚在意道,“道长世外之人,怕是不通战阵,不如在营中安坐,兵马交予我来排布,如何?” 他这是要夺去李观主统兵之权,以免令出多人,对战事不利。 李观主心中恼怒:“好你个皇甫贯,我好心前来相助,你竟这般不顾面皮,夺我兵权。” “却是休想!” “此番围攻高楷,为师门大计,务必万无一失,怎能任由你一人施为。” 他皮笑肉不笑道:“皇甫刺史此言差矣,贫道这一万兵马,为节度使大人亲兵,特命我一人统领,不得假借他人。” “您若想取兵权,不如向节度使大人上书,若他允准,贫道自无异议。” 一言既出,却是碰到一个软钉子,皇甫贯面色讪讪,转移话题道: “既是节度使大人之令,我自当遵从。” “只是,这广武城虽小,军民抵抗之心却甚坚,我困于城下多日,不得寸进,道长可有妙计破城?” 李观主嘴角掠过一丝诡笑:“贫道不才,却有一拙劣之计,请皇甫刺史斧正。” “哦?”皇甫贯本是出言为难,却不料这李观主似胸有成竹,不禁好奇道,“是何妙计?” 李观主好整以暇道:“贫道已然探知,那高楷率领两千兵马,正往广武而来。” “你我可各领兵一万,在其必经之路上设伏,一举将其斩杀。” “常言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那高楷一死,这偌大的兰州,自然不攻自破,不费吹灰之力,可清剿叛军,收复失地。” 皇甫贯略微点头:“此计尚可,只是这设伏之地,须得万无一失,让他插翅难逃才是。” 李观主深沉一笑,悄声道:“这是自然。” “你我当在……设伏,届时,贫道……必能一举将其铲除。” 皇甫贯仔细聆听,饶是他久经战阵,遭遇不少明枪暗箭,也不禁脊背发寒。 “这般毒计,着实可怖。” “这李观主,竟不怕因果劫数么?” 他却不知,李观主深受师命,已是押上百宝,想要毕其功于一役,斩杀高楷。 若能成功,即便有反噬,也可由李家潜龙气运相抵,无需忧虑。 若是失败,师门将以至宝相助,护他安危。 既无后顾之忧,他自然设下毒计,不惜一切,要将变数铲除。 还这陇右道一片朗朗晴空。 第62章 洞察世事 天佑十年。 高楷率领两千精兵,从金城出发,昼夜兼程,赶往广武。 这一日,斜阳西坠,余晖染透四野。 大军来至赤岸,此地两面环山,一面临河,呈现奇特的“几”字形,山凹处是一片草地,极为广阔。 一校尉建言道:“主上,此地水草丰美,视野开阔,当为安营扎寨的好地方。” “不如在此休憩一晚,待明日再行赶路。” 高楷停驻骏马,四下环顾,不觉点头道:“你所言不错,传令下去,安置行营,生火造饭,好生安歇一夜。” 校尉欣喜道:“遵令!” 这赤岸是金城往北至广武的必经之路,昔日太平时节,不少商贾往来,驼铃声络绎不绝,更有道士和尚奔走,途经此地,留下不少露宿的痕迹。 高楷走在营帐之间,交代一众巡夜兵卒,不可掉以轻心。 待暮色四合,玉兔东升,丝丝月华漏过稀薄云雾,在天地之间挥洒。 高楷来至大河边,远望两侧朦胧山川,星光点点,俯瞰脚下湍急河水,波光粼粼。 此情此景,可谓“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不知不觉,他竟沉醉于美景之中,思绪飘飞,再不想这千秋大业,直欲飞升成仙。 “不对劲!”高楷猛然一惊,“良辰美景,最易移人性情,更令人松懈,放下防备,一旦失去警觉,恐怕大祸将至。” 他摇了摇头,散去安逸之思,凝神往左右山林望去,却是大吃一惊。 只见那山林之中,一道道清光如水,伴随月华流动,影影绰绰,若不仔细探查,极易忽略。 清光之中,更有一丝一缕青、白之气涌动,隐隐汇聚成一团,居高临下,俯视这赤岸上连绵大营。 “这是……法术神通?”高楷面色一凛,山林之中必有修行之人窥视,施展法术遮蔽身形,不令他察觉。 至于这青、白之气,怕是敌军设伏,意欲在这必经之地上,给他雷霆一击。 这清凉月色,原本令人心旷神怡,此时在他眼中,却似有群狼环伺,欲择人而噬。 “传令,全军弃营帐,退避至河岸,静观其变。”高楷沉声喝道。 “小心行事,勿要闹出动静。” 校尉面露疑惑:“主上,这是为何?” 高楷低声道:“我料这赤岸两侧山林,有敌军埋伏,其等人多势众,留在此地,必然死路一条。” “唯有这大河,万不得已之时,可供我等逃生。” “你速去唤醒士卒,遵令行事。一应粮草辎重,暂且丢下,保存性命要紧。” 校尉悚然一惊,悄然环顾四周,只觉一股冷风迎面而来,激得全身一个颤抖,急忙道。 “是,卑职这就去。” 夜色越发深沉,不知何处飘来的乌云,将月亮遮蔽,唯有几颗星子,放出微弱的光芒。 旷野之上,风声越发急促,夹杂着数万之众的喘息,一点一滴,如雨水汇入江河,虽有万点波光,却寂然无声。 “好一个夜黑风高杀人夜。”高楷深沉一笑,“这般处心积虑,想要致我于死地。” “就让我看看,你是何方神圣。” 他领着一众兵卒,隐在河岸水草丛中,手中捏着一支长竿,预备大事不妙时,跳河逃生。 校尉额头渗出冷汗,忍不住道:“主上,这设伏之人行事如此隐秘,莫不是有高人相助?” 高楷看他一眼,颔首道:“正有高人,于暗中窥视,否则,这赤岸视野开阔,山林并不茂密,我等怎会毫无察觉。” 校尉恨声道:“这些修行之人,倚仗法术神通,胆大妄为,甚是可恶!” 高楷笑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伟力归于自身,若有何求,自然凭借手中之剑去取,人之常情。” 校尉感叹道:“主上洞察世事。” …… 此刻,山林之中,皇甫贯同样感叹:“道长这一手隐身之术,当真神鬼莫测,竟毫无烟火之气,不负名门大派风采。” “皇甫刺史谬赞。”李观主矜持一笑:“贫道这雕虫小技,不过障眼之法,遮人眼目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 皇甫贯摇头道:“道长太过谦逊。” 他心中暗自蹙眉,区区一个观主,便有这等高深法术。这背后的崆峒派,怕是卧虎藏龙,高人无数。 只是,这一道门大派,却隐隐扶持渭州李家,暗蓄异心,与朝廷作对。 “若能匡扶社稷,辅佐陛下扫平不臣,我必当上书,整肃修行门派,重归朝廷治下。”皇甫贯暗下决心。 李观主抚须沉思片刻,忽然开口道:“我观那高楷大营之中,兵马齐喑,万籁俱寂,想必已陷入熟睡,防备松懈。” “时机已至,皇甫刺史,可以施行下一计了。” 皇甫贯微微颔首:“传我军令,速速点燃薪柴,鼓动火势。” “遵令!” 一个个兵卒手持火把,引燃干柴枯枝。 李观主见状,双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一挥手,便有狂风舞动,径直吹向前方大营。 这时节,正是天干物燥,天雷勾动地火之时。 便是星星之火,也可燎原,何况这蓄意为之,风助火势,越发熊熊燃烧,席卷整片赤岸,逼近高楷大营。 皇甫贯忽然拧眉:“道长,这赤岸南麓,有一大河环绕,若这高楷率众跃入河中,我等掀起大火岂不是白费了?” 李观主仰天大笑:“皇甫刺史多虑了,贫道既然设下这火攻之计,怎会忽略此河?” “水可灭火,那是水盛火衰之故,我这火可非凡火,这河水奈何不得,便是跳入水中,也逃不脱大火烧身。” “哦?”皇甫贯好奇道,“这是何火,这般神妙?” 李观主得意一笑:“此火中蕴含一丝三昧真火,无物不焚,端是霸道,为贫道师门所赐。” “皇甫刺史稍安勿躁,坐看那高楷烧成灰烬便是。” 皇甫贯只觉不寒而栗,这等杀伐之物,竟可施加于人间征战,莫非天下竟无一人约束不成? 大周江山,已是风雨飘摇,再有这些能人异士,推波助澜,恐怕重整山河之日,遥遥无期了。 一时间,皇甫贯眼眸中掠过深深的忌惮,更有一丝丝杀意,潜藏在心底。 第63章 运筹帷幄 且说三昧真火一夕现世,火光燃透寰宇,遍照方圆百里之地。 一丝丝真火气息,如风卷残云,掠过整个赤岸,直往金城而去。 高府后院之中,龙女敖鸾本在榻上深眠,这火气传来,蓦然惊醒,诧异道。 “三昧真火?” “这世间争霸,全凭刀枪战阵,谁敢动用此火,偏帮一方?” 她一挥素手,仔细推算,忽然面色一变:“不好,表哥有难。” “这崆峒派道人,竟这般肆无忌惮,以三昧真火,干涉人间征战,更有火烧士卒之心。” “莫非不怕天雷轰击,魂飞魄散?” 想到这,她忍不住心中忧虑,悄然出了府邸,化作一缕微风,来至赤岸。 “好一个崆峒观主,你有三昧真火,我却无法术神通不成?” “正该熄你真火,破你法术,让你身死道消。” 眼前火势将至,她即刻飘入大营,顾不得暴露自己,也要向高楷示警,助他逃出生天。 然而,眼前这连绵大营,竟空无一人,全军将士皆不知所踪。 “这……莫非表哥早有防备?” 敖鸾四下环顾,忽见大河岸边,水草之中,隐隐有人影晃动,虽然藏得极深,却瞒不过她的眼目。 “表哥竟早已发觉敌军毒计,率军藏身河岸?” 敖鸾瞪大一双秀目,忍不住惊诧出声。 “崆峒派道人最是诡计多端,法术甚多,令人防不胜防。” “便是修行中人,一时不察,也要中计,吃个大亏。” “不曾想,表哥竟然识破奸计,早早避开这大火燎原。” “这……表哥莫非有天命眷顾?” 一时间,敖鸾陷入深深的震撼,以及不可思议之中。 “若非这道人不要面皮,施以真火助阵,表哥必能反戈一击。” “只是,这真火太过霸道,不是河水能熄,我须得助表哥一臂之力。” 她把手一招,一枚赤色龙鳞,悬浮在身前,绽放淡淡波光。 龙鳞之中,有一滴水珠,色泽银白,如皎洁月光。 “这太阴真水,还是昔年父王所赠,先前消耗太多只剩这一滴。” “不过,灭除这一丝三昧真火足矣。” 她将龙鳞倾倒,太阴真水如云似雾,飘入大河之中,悄然无息。 “有这真水相助,表哥此劫无虞,我可暂且离去,此时,并非和盘托出的良机。” 敖鸾轻移莲步,如来时一般,化作一缕微风飘散。 而另一头,高楷藏身河岸,望着那大火席卷而来,迅速吞没大营,直奔眼前。 所过之处,无物不烧,尽成一地灰烬,随风湮灭。 校尉心中一阵后怕,若非主上提早发觉,下令退至河岸,他们此时早就烧成焦炭了。 “主上料敌先机,运筹帷幄,实乃天命所归。” 高楷却是蹙眉:“这火有古怪,竟连那石头铜铁也燃成灰烬,怕是并非凡火。” “一旦沾身,后果不堪设想。” 眼看烟尘滚滚,火光扑面而来,他当即下令:“所有将士,跃入河中躲避。” “是!” 待众人齐至水中,高楷本以为河水足以阻挡火势,却不料火焰席卷,不仅未灭,反而烘烤水流,一道道雾气上涌,弥漫整个赤岸。 众人藏身水中,一时只觉滚烫异常,痛得人嘶吼出声。 高楷眉头大皱,连忙道:“速往上游躲避。” 这火果然有古怪,竟连河水也无法熄灭,绝非人力可敌。 赤岸上游河面宽广,水流幽深湍急,本不适宜藏身,以免卷入漩涡之中,丢了性命。 只是眼下火烧眉毛,不得不冒险一试。 众人依言,奋力游向前方,却不料这大火不依不饶,似有灵性一般,纠缠不休。 冰凉月色之下,众人皆烫得全身通红,意识模糊。 高楷一咬舌尖,强行唤回神智,他环顾四周,迅速思考起逃出之法。 只是,这大河两岸火光漫天,一旦靠近必然烧成灰烬。河水之中,固然痛苦,好歹可强撑一时。 无法可想,正焦急之时,忽见一道银白水流自西向东而来,席卷而过。 高楷只觉浑身燥热顷刻之间散去,唯有一片清凉惬意,仿佛一夜春风来,顿扫阴霾之气。 这水流涌过,熊熊烈火如烈日下的薄雪,当即瓦解消融,化为飞灰散去。 转瞬之间,危机即解。 众人皆又惊又喜,面面相觑,不知是何缘故。 唯有高楷感受着水流气息,颇有似曾相识之感。 校尉满脸敬畏道:“主上当有天助,这才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高楷笑了笑:“人必自助,而天助之。” “这火虽然散去,敌军仍在一旁窥视,勿要放松警惕。” “传令,全军将士溯流而上,绕开山林,回返大营之后。” “其等妄图火烧围攻,我们便来个将计就计。” “遵令!”众人轰然应诺。 朦胧月色之下,水声潺潺,遮蔽众人行动,不过片刻,便悄无影踪。 而那山林之中,李观主观望许久,见这三昧真火,席卷赤岸,烧了个干干净净,一览无余,不禁笑道。 “皇甫刺史,大功告成,那高楷必死无疑,我等可率军凯旋,突袭广武了。” 皇甫贯见这大火燎原,不仅高军营帐烧成灰烬,竟连河水也蒸发殆尽,一时冷汗涔涔,惊惧此火威力,暗道崆峒派道人果然狠辣。 不过,他却是个谨慎的性子,即便大火之中,必无人幸免,也要亲自察看一番,方才放心。 李观主不以为意,随他同行,两人各领一万兵马,往赤岸“大营”而去。 不过,这“大营”已是一片废墟,无论兵马牲畜、粮草辎重、刀枪剑戟,皆已烧成灰烬,辨不出本来面目。 皇甫贯翻身下马,仔细察看,忽然神色一凛。 “不对,这大火燎原之下,万物皆焚,怎么不见尸骸骨灰?” 李观主眉头一皱,环顾整座大营,面色大变: “这营中原无一人,早已离去,这……这是何故?” 皇甫贯惊骇失声:“莫非高楷早有防备,避入河中逃脱?” 李观主犹自不敢置信:“这怎可能,我这隐身之术,最是难以发觉,他不过一介肉骨凡胎,怎能提早预料?” 第64章 决胜千里 皇甫贯翻身上马,当即下令:“全军撤去,速速返回广武大营。” 李观主疑惑道:“皇甫刺史这是何意?” “即便高楷藏身河水之中,也逃不脱我这真火灼烧,想必其人尸体,正沉沦水中。” 皇甫贯满脸沉重:“我历经百战而未死,皆因谨慎之故。” “此地不宜久留,我料今日之事,必有变故,还是速速回转大营,从长计议。” 他不待多说,马鞭一甩,一骑绝尘而去,身后一众兵马紧紧相随。 李观主皱了皱眉,总觉得自己忽略何事,却又想不起来,心头不妙的预感越发强烈,急忙下令撤军。 然而,为时已晚。 “咚咚咚”一道道战鼓声,轰然震响,响彻四面八方。 皇甫贯悚然一惊,这茫茫夜色之中,难以分辨身形,察其声势,似有千军万马奔来,不禁骇然失色。 “杀!”喊杀声随之而来,伴随着骏马奔腾,掀起滚滚尘烟,越发令人恐惧。 高楷身先士卒,手持一柄长剑,几个起落间,便有数十人在剑下丧命。 趁着夜色掩映,他一马当先杀向大营所在,直取李观主人头。 这修道之人,法术神通诡异,防不胜防,留他在此,仿佛阴暗处的毒蛇,伺机而动,令人时时提心吊胆。 不如即刻斩杀,击溃其军,再追击皇甫贯不迟。 他策马长驱直入,所有兵卒皆非一击之敌,被他一一抹杀了账。 到了近处,他弯弓搭箭,猛然一松,这弓如霹雳弦惊,箭矢刺穿虚空,直指敌军主将。 李观主瞳孔一缩,借着朦胧月光,见高楷满脸淡然,完好无损,不觉惊骇失色。 “高楷?” “他竟然还活着?” 眼见这锋锐逼人的一箭袭来,他亡魂直冒,顾不得多想,慌忙滚鞍下马,方才躲过致命一击。 “这……他是如何逃脱真火灼烧的?” 李观主百思不得其解,却见箭如雨下,逼得他左冲右突,好不狼狈。 他修行的是道家炼气养神之法,身躯不过寻常,并非钢筋铁骨,也不通武艺,不擅搏杀,这一番生死较量之下,当即落在下风。 若非凭借几分灵觉,移形换影,数次避过杀机,早已成为高楷箭下亡魂。 几番狼狈逃窜,仍摆脱不了高楷追击,不禁恼羞成怒,狠厉道: “你既这般穷追不舍,一心杀我,我豁出这条性命,也要和你同归于尽。” 他心神一定,双手掐诀,施展驭风之术。只见一道道狂风席卷而来,径直轰向高楷,一路飞沙走石,卷起滚滚烟尘。 若被卷入其中,必然撕成粉碎。 只是,即便这狂风接天连地,摧枯拉朽,还未到高楷身前,竟顷刻之间消散一空。 月华如炼,仿佛一切皆是幻觉。 李观主见此大惊失色:“道法不侵,难不成你已承接天命?” 唯有天命在身的一方潜龙,方才不惧万法。修行人即便神通广大、妙法无边,也损伤不了其分毫。 此前他施展的法术,并非针对高楷一人,方才应验。 如今,直面一方潜龙,任由李观主使尽浑身解数,也毫无作用。 高楷见此一幕,淡笑道:“天命难求,不如自身筑之。” “你身为修道之人,不在山中纳福,为何趟人间这一滩浑水呢?” 李观主咬牙道:“自是为了光大师门,飞升成仙。” 高楷略一颔首:“难怪,追求道果之心,足以令人迷失心智,盲了眼睛。” 李观主黯然叹息一声:“天欲亡我。” “咎由自取,何必假借天意?”高楷嗤笑道。 他弯弓搭箭,竟一箭三发,锁死李观主退路,令其无路可逃。 “真人救我!”李观主慌忙叫道。 话音刚落,只见虚空之中一朵青莲遥遥飞来,顷刻间将他裹住,便要遁去。 三箭射中这青莲,竟似金铁相击,“铿铿”落下。 李观主逃得一命,不禁笑道:“纵然是潜龙又如何,究竟不能事事如意。” “是么?”高楷望一眼天色,淡声道。 “轰隆!”天雷震响,电光霹雳,银蛇狂舞,撼动九天十地。 “雷劫?”李观主脸色煞白,毫无血色。 天威浩荡,将其牢牢锁定,丝毫动摇不得。 “哧!”一道雷蛇从九霄之上降下,径直劈在他身上。 “真人救我!”李观主慌忙求救,可惜这天威之下,谁敢放肆。 顷刻间,电光游走,将他劈成飞灰,烟消云散。 虚空之中,隐隐传来一声叹息。青莲不敢滞留,慌忙飘去,不知所踪。 “雷劫之威,果然恐怖。”高楷蹙眉道,“幸好有天道约束,不然这些修行人,倚仗法术神通,纵横无敌,何谈争霸天下。” “方才那青莲,想必就是崆峒派的法宝,可凭虚御空,抵抗刀兵箭矢,倒是神奇。” “说不定还有其他妙用,只是难以知晓。” 他遥望远方,冷哼道:“崆峒派,躲在山门之中,便可避开因果劫数么?” “道长死了!” 李观主被天雷劈死,这惊人一幕,落在他麾下士卒眼中,只觉肝胆俱裂。 天威最是震慑人心,何况就在眼前上演,依照朴素想法,个个以为天老爷惩戒坏人,才降下雷霆。 那他们岂不是助纣为虐,若是天雷再临,尸骨无存,该是何其可怖! 一时间,这一万兵马士气大跌,再无应战之心,纷纷四散奔逃。 这一逃窜,牵一发而动全身,引得那皇甫贯大军惊骇,人心动荡。 “莫慌,整肃阵型,勿要自乱阵脚。” 皇甫贯不愧沙场老将,虽然同样惊骇于李观主惨死,却迅速回过神来,擂响战鼓,传讯全军,暂且镇定军心。 校尉策马而来,拱手道:“主上,可要追击?” 高楷淡声道:“再等等,现在还不是时候。” 校尉不知其意,却对他深为信服,便一齐勒马观望形势。 过不多时,忽有一道道狂风席卷而来,径直奔向皇甫贯大军。 猝不及防之下,人仰马翻,战马嘶鸣声与人惨叫声,交织在一起,更添混乱。 校尉瞪大双眼,喃喃自语道:“这……这是何故?” 第65章 赫赫之功 高楷淡笑一声:“天道反噬,方才有此一遭。” 李观主以法术神通,干涉人间征战,虽已被天雷劈死,却不可助长此风。 风水轮流转,曾经为逆境,眼下,便为顺境。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传令下去,即刻追击,将那皇甫贯斩于马下。” “遵令!” 高楷率领两千精兵,直击前方数万大军。 虽然兵力相差悬殊,但士气如洪,仿佛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掀起浩大声势。 皇甫贯本已整肃大军,正欲迎战,忽见狂风席卷,飞沙走石,人人目不能视,以至于发生哗变,引发大乱。 若非倚仗过往威严,震慑三军,他早已溃败。 只是,这狂风怒号,久久不息,不仅一众兵卒惧怕,便是他这个主帅也心生忐忑,不由长叹一声:“天数!” 与高楷交战已无可能,他当机立断,率领大军后撤,离开赤岸。 却不防号角声奏响,鼓声激昂,震动四方。 喊杀声四面八方而来,似无处不在,如利刃出鞘,狠狠扎向胸膛。 皇甫贯浑身一个激灵,急忙下令:“全军听令,速撤!” 只是,他的吼声淹没在狂风之中,无有一人听闻。麾下兵马本就惊惶,又逢敌军追击,杀气腾腾而来,顷刻间军心大乱,顾不得军令如山,一个个逃为上策。 高楷率领骁骑,从侧翼杀出,所向披靡,一路鲜血飞溅,人头滚滚。 肆意砍杀一番,扰乱敌军阵型,他奔向后侧,令一众弓弩手,弯弓引箭,随他一声令下,箭矢如雨。 皇甫大军慌乱之下,已是胆寒,本就去心中恐惧,遭逢这箭雨袭身,更是乱成一团。 一时间,竟有数千人死于互相推搡、踩踏之下。 皇甫贯于乱军之中连连喝骂,欲要重整军心,无奈士气一旦泄去,便如覆水难收,无力回天。 一番厮杀之下,唯有数百个亲兵护卫四周,其余多半身死,亡命奔逃。 他一时心灰意冷,哀叹一声:“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数万大军,竟不敌区区两千兵卒,兵败如山倒,我皇甫贯有何面目存活世间。” 他将手中长刀一横,便要自刎。众亲兵慌忙拦住,哭哭相劝:“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要保存下性命,还有卷土重来的一日。若是死了,便再不能报效朝廷,留那些叛臣贼子逍遥于世。” 皇甫贯凄然一笑:“我皇甫贯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只想为陛下尽忠。” “若能得青山之幸,埋我忠骨,便是无上光耀。” 高楷眼见乱象,下令擂起战鼓,一道道震天动地的鼓声,将敌军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击溃。 到了最后,这昔日辅国大将军,先帝的心腹之臣,身边竟只有寥寥数十人跟随。 余者皆散! 高楷暗道一声好机会,扬鞭策马,直取他项上人头。 皇甫贯咬了咬牙,却也不愿就此殒命,一众亲兵簇拥之下,逃往深山之中。 “不必追击,让他们去吧。” 高楷淡声道:“败兵之将,若是一心顽抗,怕是徒增伤亡。” “不如留下有用之身,攻取河州三县。” “是。” 他环顾赤岸,此处已是一片炼狱,鲜血淋漓,死伤无数,惨叫、哀嚎声不绝于耳。 李观主、皇甫贯二人麾下兵马大半败逃,战场上,死的死、伤的伤,最后投降者,唯有三千余人。 高楷叹道:“死伤者登记造册,好生抚恤,不得弄虚作假。” “将这些降卒整编入军,休憩三个时辰,待天明时分,即刻赶往广武。” “遵令!” 一番大战,足足打了大半夜,此时玉兔西坠,已是凌晨时分,众人疲惫至极,顾不得脏污,纷纷席地而睡。 高楷派人轮流巡视,以免发生变乱。 翌日一早,大军休整片刻,迅速赶至广武。 在此驻守的梁三郎、狄长孙二人,闻听高楷前来,连忙出营相接。 “你二人守御广武,不曾让皇甫贯更进一步,实为大功一件。” “待大军凯旋,必为你等论功行赏。” 梁三郎面带羞愧:“郎君谬赞,我等区区微薄之功,不足挂齿。” “却是郎君以两千兵马,大败皇甫贯、李道人数万大军,一死一逃,才是赫赫之功。” 狄长孙附和道:“主上用兵如神,我等钦佩之至。” 这二人在广武驻守,虽未失城,却毫无建树,本是惭愧。 蓦然听闻捷报传来,高楷以两千兵马,大败数万大军,不禁大为赞叹。 敢问这世间群雄,何人可与主上媲美? 高楷笑了笑:“此事已了,不必再说。” “皇甫贯逃入深山,不知所踪,正好趁此良机,攻取河州三县。” 河州是古九州之一,雍州的西陲,地势形胜,山川壮美。 陇右道节度使王威所辖三州,除了鄯、廓二州,便是这河州。 梁三郎冷笑道:“这王威老儿,屡次派兵进犯。前番兵临广武,此次又派一万大军来攻,甚是可恨!” 狄长孙微微蹙眉:“主上,我等大军深入河湟,若是那岷州羌人钟祁连,趁机进犯,岂不是功亏一篑?” 高楷摇头一笑:“不必忧心,此人我另有计较,眼下,只需攻取河州,勿要分心他顾。” “是。”见高楷胸有成竹,狄长孙不复多言,只觉主上越发深沉刚毅,难以揣测。 梁三郎当先拱手:“郎君,我愿为先锋,攻下枹罕。” 河州三县,枹罕、大夏与安乡。枹罕为州治,攻下此城,河州尽在掌握。 高楷思忖片刻,点头道:“你们二人,各自率领一万兵马,攻取枹罕、大夏二县。” 至于安乐,待这两县攻下,可传缴而定,无需大动干戈。 “遵令!”两人领命而去。 高楷端坐营帐,敛眉沉思片刻,忽然抬头一望。 只见那丝丝黑气,已然消散,周身一片安宁,再无煞气纠缠。 “看来,这皇甫贯已遭遇不测。” “叠、岷二州并无异动,可见并无对敌之心,只要攻取河州,携大胜之势,或可一举拿下这二州。” “届时,我将据有兰、洮、河、叠、岷,五州之地,足以气运大增。” 第66章 暗流涌动 只是,这五州历经数十年战乱,民生凋敝,十不存一。 尚且不及鄯、廓二州精华之地,也不如秦、渭诸州,靠近关中大地,人口众多,经济繁华。 并且,这五州位于陇右道正中,为四战之地,群敌环伺,以后少不了厮杀。 若要一统陇右道,须得攻取鄯、廓二州,据险而守;抑或向南,夺取秦、渭诸州,获得人口。 总之,无论如何行事,皆要和王威、李昼这二人厮杀。 “这乱世争霸,果然遍布艰难险阻,眼下虽大胜一场,还需再接再厉。” 皇甫贯征讨兰州之时,为保万无一失,将河州大军尽皆抽调,如今大败亏输,导致三县防御空虚。 梁三郎、狄长孙二人率领大军来攻,皆无力抵抗。且两县军民闻听高楷所向披靡,皇甫贯大败如丧家之犬,这等惊天噩耗。 一时间,更无一人顽抗,两县明府皆出城投降,不过一日,便改旗易帜。 至于那城小民寡的安乡,如高楷所言,一纸文书传至,便即刻换了主人。 区区三日时间,这偌大的河州,便纳入高楷麾下。从此,他据有兰、洮、河三州之地,声势大增。 而原本的河州刺史皇甫贯,在数十亲兵簇拥下,逃至鄯州,向节度使王威请罪,甘愿受罚。 王威又惊又怒,一气之下竟将其斩首,头颅高挂城门之上示众。 可怜一位久经沙场、忠心耿耿的老将,就此命丧黄泉,死后不得身后名,寂寂无闻。 朝廷衰微,陇右道群龙无首,王威这节度使本是封疆大吏,理应掌控整个道州,却因兵力不振,只能放任自流。 此前他不过据有三州,如今河州已失,唯有鄯、廓二州之地。 他却毫无称霸的雄心,也无出兵收回的壮志,斩杀皇甫贯,一为泄愤,二为止歇高楷怒火,掩耳盗铃,在府中安心享乐,当起缩头乌龟。 这番表现,不仅令世人耻笑,更引得麾下人心动荡。 这大争之世,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稍有不慎,便身死族灭,岂可陪这垂垂老朽,做一具冢中枯骨? 一时间,鄯、廓二州皆暗流涌动。 …… 金秋时节,崆峒山百花凋零,一派肃杀之气。 道宫之中,掌门真人玄元子,汇同二位师弟,玄诚子与玄光子,正盘膝而坐,一齐运转功法,推演天机。 只是,这王朝末年,群雄争霸,因果劫数纠缠,业力沉积,天地之间一片煞气,根本推演不得。 半晌之后,三人睁开双眼,尽皆面露失望。 掌门真人玄元子微叹一声:“天机混沌,难以揣测,强行推演,恐怕伤及气运功德,大损寿元。” 玄光子蹙眉道:“师兄,何不动用门中至宝——崆峒印,推算一番?” 玄元子摇了摇头:“崆峒印镇压本门气数,若非生死攸关之时,不得动用。” 玄光子失望道:“我等莫非只能困守山中,任由天下板荡么?” 玄元子掀唇一笑:“我虽算不出天下真龙,却可知这陇右道形势,即将分明。” “哦?”玄诚子沉默许久,忽然开口道,“师兄有何高见?” 玄元子抚须道:“陇右道为我派驻地,原本历代真人算定,渭州李昼当为这一支潜龙。” “除此之外,那节度使王威、洮州薛家父子,不过是潜龙之马前卒。” “却不料,这兰州高楷异军突起,屡次反败而胜,逃脱死劫。” “不仅斩杀薛家父子,攻取洮州,如今更是大败皇甫贯,想来那河州已是他囊中之物。” “其人兵锋甚锐,气运勃发,若我所料不错,这陇右道将是李昼、高楷、王威三分其州。” 玄诚子长叹一声:“天意难测,这变数起初微弱,不为我等发觉,然而,一旦趁势而起,却是一发不可收拾,任由我等如何施为,也毫无作用。” “如今,他已势大难制,轻易动摇不得,这陇右道潜龙之争,原本十拿九稳,如今却是扑朔迷离。” 玄光子年轻气盛,闻言不禁喝道:“二位师兄,何故这般颓丧?” “既然变数已生,干扰我等大势,不妨将其击破,回归正轨。” 玄元子摇头道:“我曾观望这高楷气运,红气成云,凝而不散,隐隐有紫光飞旋,仿佛华盖,想必孕生王者之气。” “更有一枚赤印凝结,根基已立,得人道注目,非法术神通可以干涉。” 玄诚子黯然道:“此前我那弟子施展法术,便遭了天劫,已然殒命。” “青莲虽未受天雷轰击,却也损耗元气,怕是要蛰伏一番,留待日后方能动用。” 玄光子面色一变:“难道我等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变数,席卷陇右道,甚至改易大势么?” 玄元子皱眉沉思许久,忽然开口道:“变数已成,我等无可奈何,却不能放任自流。” “高楷既已杀了薛家父子,承接运数,便是顶替其等,为潜龙之踏脚石。” “为今之计,须得襄助李家攻城略地,据有诸州,稳固根基。” “待大势一成,携浩荡之威,便可扫平群雄,一举登临王位。” “届时,陇右道天命已定,那高楷不过是蟒蛇之气,翻掌可灭。” “掌门师兄所言极是。”玄诚子心悦诚服道,“所幸,李昼已然攻取渭、秦、成、武,这四州之地。” “若能再取二州,便可坐拥陇右道半数之地,且皆为膏腴之乡,人口稠密。” “如此,便可呈压倒之势,王威、高楷只能为王前驱。” “哈哈哈!”玄光子仰头大笑,“二位师兄算无遗策,果然妙计。” “这岷州羌人肆虐太久,也该给其等一个教训了。以免那钟祁连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坐拥一州,便可待价而沽,甚至生出妄想,意欲逐鹿天下。” 玄元子漠然道:“此人不尊我派,嚣张跋扈,正该有此一劫。” “玄诚师弟,你可派遣弟子,助李昼攻取岷州,将钟祁连枭首示众,以震慑羌人,不得造次。” “是!” 玄诚子领了法旨,退出道宫,返回自家洞府。 未过多久,通玄道人前来求见,师徒二人密议一番,便见他飘然下山。 第67章 鞠躬尽瘁 金城,高府。 自高楷领兵出征以来,张氏便投身佛堂,吃斋念佛,为他祈福。 这一日,她诵经完毕,忽见鸾儿盈盈走来,轻声笑道。 “姑母,表哥此战必能大胜敌军,甚至夺取河州。” 张氏好奇道:“鸾儿你是如何得知?” 敖鸾展颜一笑,如百花盛开:“我曾随道门大师,修习卜算之术,略有心得,方才为表哥算了一卦,却是上好兆头。” “表哥安然无恙,不日即将凯旋,姑母放心便是。” 张氏欣喜:“托你吉言,若能如此,我便是日日吃斋念佛,也心甘情愿。” 敖鸾轻声道:“姑母,您福泽绵长,无需苦熬,表哥听闻必然不忍。” 她这话并非虚言,母以子贵,张氏原本不过一平凡妇人,气运稀薄。 如今,随着高楷节节攀升,她也随之气运大增。头顶青气如云,结成莲花璎珞,又有红光照耀,福、寿二星时时垂顾。 当真令人欣羡。 敖鸾暗自感叹,表哥不仅大败皇甫贯,甚至一举攻取河州,全据三州之地,这勃发之运,已是势不可挡。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这府邸之间,亦是一片欣欣向荣之气,往来一众丫环仆役,个个满面红光。 家宅兴盛,大业可期,恐怕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缺少一当家主母了。 想到这,敖鸾不禁抿唇一笑,也不知谁家女子,有这般好运,能识潜龙于渊海之中。 张氏欣慰一笑:“楷儿孝顺,又有本事,这打天下全靠他一人,我这为娘的,日夜悬心,偏偏帮不上忙,只能为他祈福,希望他平安顺遂。” 敖鸾颔首道:“姑母心意诚敬,必能上达天心,垂顾表哥。” 两人叙说一番闲话,忽见敖鸾神色一怔,面露喜色。 “表哥率军凯旋,已至城门之外了。” 张氏又惊又喜:“楷儿此番出征,时日长久,他又是个体恤兵卒的,怕是吃喝不合口味,我得给他备好素日爱吃的菜,好好补补。” …… 金城门外,正如敖鸾所料,高楷率军凯旋。 城中百姓听闻捷报,一片欢腾,个个踊跃来迎。 高楷笑了笑,招手回应,引来一片欢呼。 待回返府邸,一众文武汇聚一堂,齐声恭贺: “恭喜将军,一战攻取河州,全据三州之地。” 众人皆是喜不自胜,眼见主上前景越发广阔,一个个似有无穷动力,恨不得早日辅佐高楷一统天下,封侯拜相,位列公卿。 高楷一抬手,令众人起身:“此番大胜,皆仰赖诸位转运粮草、安稳民心,将士们浴血厮杀、奋不顾身。” “传令,凡有功之人,一律厚赏,不得有误。” 吴弘基躬身道:“遵令!” 高楷继续说道:“河州既定,也可腾出手来,招降叠、岷二州了。” “我此番出征,这二州刺史可有何异动?” 周顺德拱手道:“叠州刺史孙士廉,并无异动,据斥候探知,其人只在府中安坐,旁观天下风云。” “唯有这岷州羌人钟祁连,屯兵安乐,却未曾进犯,不知是何缘故。” 高楷微微颔首:“既如此,可先行招降叠州。” “褚公,有劳你再次出使一番,告知孙士廉,我既往承诺,仍旧不变。” “若他来投,可官居原职,仍为叠州刺史,只需献上户籍图册。” “若他不愿,你可直言,待大军一至,其等皆化为齑粉。” 此为先礼后兵,若孙士廉接受,自是最好,可少作杀戮。 若他冥顽不灵,强要顽抗,高楷也不吝于大动干戈。 褚谅点头应命:“老朽不才,必尽心竭力,完成主上所托。” 此事议定,高楷望向左侧,温声道:“河州初定,民心尚且不稳,急需贤才前往治理。” “不韦,你行事果断、颇有章法,今授你为河州刺史,镇抚一方。” “望你尽忠职守,安定民心。” 沈不韦满脸激动之色,顿首道:“微臣,微臣叩谢主上。” “主上知遇之恩,微臣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虽出身大族,却是没落旁支,自小颠沛流离,受尽冷眼。 为了生计,不得已沦为商贾,落得世人嘲笑。 所幸遇到高楷,不嫌他商贾出身,委以重任,屡受提拔。 前番大封群臣,更是授予他六品司马,为府中文官第一。 这才过去数月,便又将他擢升为河州刺史,这可是正四品的高官,一方大吏,可着绯袍,佩银鱼。 遥想当年,他不过是一介布衣,在这乱世之中挣扎求生,为了蝇头小利,奔走在江南、巴蜀、关中大地之间,不知多少次险些丧命,狼狈不堪。 如今,他已是一州刺史,数十万军民的父母官,大权在握,可谓一朝翻身、改天换命。 “起来吧。”高楷笑道:“你筹集粮草,转运辎重,虽无赫赫之战功,却是行军打仗重中之重,不可或缺。” “以你的才能与功劳,足以担任一州刺史,我自是量才适用,你好生处置河州事务便是。” “是!”沈不韦起身再拜。 众人皆是艳羡,这便是从龙之功,往往越级而封。若是太平时节,区区数月便连跨四个品级,绝无可能。 待商议完政事,众人散去,高楷回转后院,拜见张氏。 见他到来,一众丫环仆役皆是欢喜,齐声恭贺。 敖鸾莲步款款,行了个万福礼:“表哥一战取河州,声势震动四方,小妹钦佩之至。” 她悄然望去,只见高楷头顶红气翻滚,浩浩荡荡;正中一枚赤印越发古拙,似亘古传承,更有紫光飞旋,弥漫四极,亭亭如华盖。 华盖者,庇护万民之伞。 她这表哥不仅全据三州,更得民心归附,无有反叛之忧。此番气运大增,王者之气即将出现,当真是大喜之事。 一时间,她对这人道争龙,越发敬畏。 高楷淡笑一声:“表妹请起,不必多礼,此番大胜皆是众人戮力同心,非我一人之功。” 敖鸾暗自点头:“胜不骄,败不馁,方才是明主之相,表哥若能持之以恒,必能成就大业。” 第68章 死而后已 高楷拜过张氏,母子俩叙话片刻,忽见她提及一事。 “鸾儿擅长卜卦,算得极准,楷儿你此番凯旋,便在鸾儿预料之中。” “哦?”高楷惊奇道,“表妹竟有这等本领?” 卜卦可并非寻常之事,尤其在这乱世之中,天机混沌,更难推算。 若能准确得知结果,当真不凡。 只是,卜卦者,往往消耗自身福运寿元,作为窥探天机的反噬。 他看向敖鸾,只见她头顶金光闪耀,功德之气几乎凝成实质,却是大气运、大福德,丝毫未损,不禁感叹他这表妹根基深厚,如渊如海。 敖鸾轻笑一声:“微末之技,登不得大雅之堂,表哥见笑了。” 她既已投身高府,决定辅佐高楷,便需要展露本事。若是遮遮掩掩,一旦被发现,反倒不美。不如直言,大大方方展示自身才能,反倒少令人疑虑。 并且,今后若是有何变故,需要施展法术,也可有个预备,不至于太过震惊,将她当成妖女。 高楷纵然惊奇她善于卜卦,倒也没有一问到底。 这时节,礼教虽然严厉,却也并非不近人情。诸多大户人家的子女,皆可阅览四书五经,可修习百家经典,并未完全禁锢思想,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敖鸾一身技艺,自然是自修得来,如今托身人族,正巧拿来一用。 高楷笑道:“表妹过谦了。” “不知可否为我算上一卦,验证吉凶?” 敖鸾自无不可:“表哥可是推算叠、岷二州之事?” “正是,鸾儿果然冰雪聪慧!”高楷称赞一声,“此二州事关我等未来,不得不谨慎以待。” 毕竟,若能得这两州,他将势力大增。 敖鸾含笑道:“我已为表哥卜算,此二州刺史,皆不足为虑。” 高楷正要细问,却见她摇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卜算之术,只可知晓吉凶,却不能事无巨细,以免泄露天机,招致劫数。” 高楷颔首一笑:“知吉凶足矣,有劳表妹。” 争霸天下,仰赖人力,集万民之所望,岂可倚仗天命,坐享其成? …… 世间形势,往往环环相扣。 那叠州刺史孙士廉,受通玄道人游说,摇摆不定。正逢皇甫贯、钟祁连二人夹击兰州,便趁势观望,希冀左右逢源,冷待昔年老友褚谅。 却不料,事与愿违。府中管事回禀之事,令他一切算盘落空。 “这……这高楷当真大败皇甫贯,一战攻取河州么?” 此刻,他满脸难以置信,甚至怀疑自己老眼昏花,以至于犹在梦中而不自知。 “千真万确,郎君,高将军已授沈司马为河州刺史,即日上任。” 管事的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孙士廉心头,令他震撼难言。 许久,方才从惊惧之中抽离,忍不住追问道:“那皇甫贯呢?” “皇甫贯兵败逃回鄯州,已被王节度使斩首,悬在城门之上示众。” 孙士廉倒吸一口冷气:“这身经百战的大将军,竟大败亏输,一遭横死。” 随着管事将赤岸一战细细说来,孙士廉又惊又叹,满脸复杂之色。 “未料这高楷,这般用兵如神,区区两千兵马,竟一举击败数万大军,着实不可思议。” “我从前以为,此人屡次以少胜多、反败为胜,不过是夸大其词,为人杜撰。” “却不曾想,世间竟有这等天纵之才,当真是我久为井底之蛙,不识天下英雄。” 杨烨在旁倾听,同样惊叹不已:“用兵至此,已达化境。”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少有这等用兵如神、英明神武之君。” 而无一例外,这些人皆成为开国皇帝,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我杨烨孜孜以求者,不正是这等有为之军么?” 此刻,回想起高楷过往诸多胜绩,他不禁动了投效之心。 “明主已现,再不去辅佐,成就一番大业,施展抱负,更待何时?” 只是,他若贸然前往,无人引荐,怕是不得重视。 一时间,竟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管事见状,适时说道:“郎君,高刺史已委派使者,来我叠州。” “使者为何人?”孙士廉连忙问道。 “正是郎君故交,昔年黄门侍郎褚公。” 这话令他眼前一亮,笑道:“前番我行事不周,多有得罪之处。” “此次他再次前来,我必定好生招待。传令下去,待褚公来至,我将率府中文武出城相迎。” 他心中已有投靠之意,却有些顾虑,此番隔岸观火,是否惹恼了高楷,不由愁眉不展。 杨烨善于察言观色,一眼看出他心中所想,暗叹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不过,终究是抚养他长大的亲舅舅,他也不能苛责,只得安慰道。 “舅父不必多虑,我观这高楷,胸怀天下,知人善任,必不会轻易改弦易辙。” “他先前承诺,让舅父官居原职,仍为叠州刺史,我料必定不变。” 孙士廉这才舒展眉头,松了口气:“烨儿一向料事如神,有你这话,我心中就踏实了。” 杨烨忽而沉声道:“舅父不可轻忽,我等前倨后恭,便是高将军宽宏大量,不与计较。” “那褚公年老,几番来回,受了冷待,怕是心中不平,不可不察。” “这……”孙士廉羞愧道,“这却是我的疏忽了,不曾想,与褚公生了龃龉。” “这该如何是好?” 见其六神无主,杨烨皱了皱眉,索性直言道:“褚公德高望重,想必非气量狭小之辈,或可不计前嫌。” “只是,我等须得恭敬相待,引为座上宾,主动献上户籍图册,山川地理之貌,以示诚心。” “烨儿所言极是!”孙士廉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连声道,“就依你之言,务必好生招待,一应要求皆允。” “褚公可是我昔年同僚,想必交情尚在,可一续年华。” “他这人好茶,便把素来珍藏的好茶拿来,我亲自向他赔礼。” 杨烨点头道:“我等虽是投靠,却也不能卑躬屈膝,以免遭人小瞧。” “诸般行事,不卑不亢即可。” 第69章 早知今日 孙士廉自是言听计从,感慨道:“我家今后兴盛与否,皆仰赖烨儿你了。” 杨烨摇头道:“舅父过谦了,若无舅父谆谆教诲,岂有我长大成人一日。” 孙士廉满怀欣慰,待褚谅来至合川,当即出城十里相迎。 果然如杨烨所料,高楷承诺一如既往,并未多加苛责。 孙士廉这才放心,上表投靠。并与褚谅同榻而眠,秉烛夜谈。 一番笼络之下,顺理成章改换旗帜,成了高楷治下一州。 待褚谅回返金城复命,孙士廉送出城外十里,极为恭敬。 城楼上,他看一眼身侧,忽然开口道:“烨儿是否动了出仕之心?” 杨烨也不意外,坦然道:“我素日冷眼旁观,这高楷所作所为,实乃明主。” “大丈夫生在乱世,自当择一明主辅佐,以求封妻荫子,居庙堂之上。” 孙士廉颔首道:“主上天纵之才,当为明主无疑。” “烨儿你腹有韬略,足智多谋,又曾四处游历,见识已胜于我。” “明主能臣,若能善始善终,当为一段佳话,光耀千古。” “我所虑者,唯有那渭州李昼,其人出身显赫,文武双全,又知人善任,麾下贤才猛将无数,必是主上一大劲敌。” “不知烨儿有何应对之法?” 杨烨摇头一笑:“那李昼诚然势大,却偏重世家大族子弟,我这区区寒门,恐怕不入其眼。” “况且,宁为鸡头,不为凤尾。主上麾下正缺乏谋主,正是我施展才能之机,绝不可错过。” 孙士廉连连点头:“烨儿思虑深远,为何不与褚公同行,请他引荐一番?”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杨烨扬眉一笑,“我料这岷州必有战事,正该前去一观,伺机为高将军献上一城,作为晋升之机。” “这般方才为人重视,不至于虚度年华,案牍劳形。” 孙士廉也无异议,转而说起一事:“你若出仕,怕是瞒不过你兄长。” “若他从中作梗,倒是不美。” 杨烨眉宇间掠过一丝厌恶:“父亲病重之时,交代他厚待母亲,照顾我与小妹,他装作孝子,满口答应。” “然而,父亲一夕去逝,尚在孝期,他便将我们母子三人,赶出家门,流落街头。” “若非舅父将我们接来,我们已然冻饿而死。” “我不曾和他计较,他却对我出仕百般阻拦,坏我名声,居心不良。” “此等大恨,我必当回报。” 孙士廉见他满脸恨意,叹息一声,道:“你们终究是杨家子弟,血脉至亲,何至于此。” 杨烨讥笑道:“我视他为长兄,他却待我如仇敌,欲置我于死地。” “他虽得意,未必可横行一世。我虽困顿,未必没有扶摇直上之时。” “我已决定出仕,立一番事业,届时自有我的道理。” 孙士廉心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化为一句:“务必护佑自身周全。” “荣华富贵固然可求,性命却是第一要紧的。” “是。”杨烨长身玉立,一拜到底,“若有飞黄腾达之日,必当报答舅父抚养之恩。” 山河万里,迢迢大路,一素衣青年,策马奔向远方。 …… 且说高楷收到降表,自是欣喜万分。 这叠州是他起兵以来,第一个不费一兵一卒,全靠说降得来的。 府中一众文武皆是恭贺,如今他已坐拥四州之地,和那渭州李昼并驾齐驱。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宁有种耶。” 这陇右道诸州,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若能再得二州,便可自立为大将军,开府建衙。有此声势,必能吸引天下大才来投。 正当他欣喜之时,忽见管事来报:“郎君,据探马回禀,那渭州李昼,率领大军进犯岷州。” “哦,竟有此事?”高楷好奇道,“李昼有多少兵马?” “约莫三万之众。” 三万大军可不少了,陇右道本是贫瘠之地,历经战乱,更是十室九空。 往往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那钟祁连是何反应?” “此人领兵回返溢乐,不再于边境围困。” 岷州共有三县,溢乐、佑川、和政,溢乐为州治所在。 钟祁连行事诡异,前番围困安乐,却不发一兵,此次遭受进犯,方才领兵回返。 梁三郎冷笑道:“郎君,此人有勇无谋,绝非李昼对手,我等不妨趁机出兵,攻取岷州。” 狄长孙微微摇头:“主上,此人虽然行事鲁莽,却并非愚蠢之辈,贸然出兵,怕是不妥。” “不如暂且静观其变,以待良机。” 梁三郎急切道:“郎君,机不可失,若我等作壁上观,岂不是把岷州拱手让人?” “一旦被那李昼夺去,悔之晚矣!” 两人一时间争吵起来,一众文臣各执己见,亦然分为两派,谁也无法说服对方。 争执许久无果,只得看向上首:“是否出兵,请主上下令。” 高楷陷入思索,这钟祁连似乎对他并无敌意,即便围困安乐,也未曾出兵,不知是何用意。 他忽而想起敖鸾卜算所得,钟祁连并无威胁。 如今岷州遭受进犯,他若趁火打劫,怕是将其人推向李昼,反倒化友为敌。 想到这,他沉声道:“传令,静观其变,不得轻举妄动。” “是。” 梁三郎等人虽不甘心,却也信服高楷决策,未有置疑。 不过,若要将岷州收入麾下,绝不能隔岸观火,坐等天上掉馅饼。否则,即便得了城池,也得不到民心。 他当即下令,亲自率领三千骁骑,赶往安乐,以随机应变。 岷州是大禹划分的九州——雍州之一,州内多有羌人、汉人杂居,自古民风彪悍,好勇斗狠。 州治溢乐县,往南一里外,有“岷山”,往西二十里处,有“崆峒山”。 岷州有八景之美誉,山河壮丽,古人云:其西亘青海之塞,南临白马之氐,东连秦渭,北并洮叠。内则屏翰蜀门,外则控制边境,为陇右道重地。 得此地,往东可抗击渭州李昼,往西可抵御王威治下鄯、廓二州。 岷州归属何方,可谓牵动整个陇右道大势。 风云涌动,江河滔滔,又一场大战即将上演。 第70章 锦上添花 天佑十年,十一月。 乌云低垂,朔风凛冽,山河大地一片黯淡。 高楷率领三千骁骑,来至安乐城中,岷州遥遥在望。 这一日,天阴欲雪,忽有一斥候策马奔来,禀报道。 “将军,那李昼大军一路战无不胜,接连攻下溢乐、和政二城,兵锋直指佑川。” “钟祁连连番大败,现于城中坚守。” 听闻此言,梁三郎面露喜色:“郎君,此乃天赐良机,钟祁连大败亏输,就剩这最后一城。” “我等不如趁机出兵,待李昼攻城,前往突袭,必能一战而下,全据岷州。” 高楷摇头失笑:“李昼起兵以来,未曾一败,必然知军事,晓得腹背受敌之危机。” “他怎会不做防备,任由我等突袭?” “我料其人必定预设埋伏,于必经之地,就等我们中计,好一网打尽。” 狄长孙附和道:“主上英明,李昼狡诈,从前薛仁果便多次败在此人手下,损兵折将。” “我等不可不防!” 梁三郎拧眉道:“我等驻军在此,莫非只能坐观其变?” 高楷微微一笑:“三郎,稍安勿躁。” “这两虎相争,一定有人坐不住,会给我们通风报信的。” “这……这是为何?”梁三郎面露不解。 高楷并未解释,径直望向城外。果不其然,稍晚时分,便有斥候来报,言语城外有一羌人,携带书信前来求见。 高楷淡笑一声:“时机已至。” 他派人引进来,接了书信,仔细一观,嘴角不觉勾起一抹弧度。 “你可回转,告知你家族长,他若真心诚意,我必扫榻相迎。” “若能携手共击敌军,便是他之大功一件。” 这羌人仔细听了,未留片刻,便匆匆上马奔去。 徒留众人不解其意,摸不着头脑。 高楷远望天色,喃喃道:“这天寒地冻的时节,必须速战速决,以免徒增伤亡。” “待这一战结束,陇右道形势,必然分明了。” 这也是他进取天下的关键一战,是龙是虫,皆在此一举。 …… 佑川城三十里外,旌旗招展,人头攒动。 一面面旗帜,漆黑如墨,翻滚不休。 正中一面金色大旗,迎风飘扬,上书一个斗大的“李”字。 旗帜下,一个身着铠甲、手持长刀的青年将军,默默伫立,目光炯炯。 这人正是李昼,出身陇西李氏,据有渭、秦、成、武四州之地,声势传遍整个陇右道,无人不知。 他攥了攥手心,沉声道:“钟祁连据城坚守。诸位可有良策破城?” 左侧,一人作文士打扮,羽扇纶巾,却是刘文敬,闻言笑道。 “主上,佑川不过小城,钟祁连即便坚守,也抵抗不了多久,迟早被大军攻破。” “不妨暂且围困,待城中粮草耗尽,必生大乱。我等可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此城,擒拿钟祁连。” 右侧一武将,身材魁梧、手持重锤,闻言讥笑道。 “区区小城寡民,有何可惧。” “主上,我愿为先锋,率五千兵马,于今夜子时之前,攻下此城。” 两人意见不合,一时争辩不休,惹得李昼眉头紧锁,不由望向一个道人:“道长有何见地?” 这道人头戴莲花冠,清气盎然,正是通玄,他不假思索道。 “钟祁连有勇无谋,坚守不了多少时日。” “我等可速战速决,尽快拿下岷州,以防不测。” 刘文敬反对道:“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兵家大善,怎可强行攻城,徒增伤亡。” “若是每遇一座城池,便这般强攻,须得多少兵马,方可进取天下?” 通玄道人一时哑口无言,他长于修行,法术神通皆是不俗,却不通军事。 只一心谨记师门交代,除去钟祁连。 然而,李昼并不想赶尽杀绝,他沉思许久,方才开口道。 “我欲亲笔手书一封,招降这钟祁连。” “此人虽有勇无谋,却是一员悍将,若能收入麾下,当为一大臂助。” “诸位以为如何?” 刘文敬、杨猛自无异议,这临阵招降,本就是寻常之事,若能招降此人,顺势拿下岷州,他们也乐见其成。 唯有通玄道人面色一变,拱手道:“主上不可,钟祁连为羌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即便投降,也和其兄长钟昆仑一般,降而复叛,毫无礼义廉耻。” “此等粗鄙之人,不如杀之,以震慑羌族,使其等畏服。” 李昼略微蹙眉:“羌人不服王化,以严刑峻法管束便是,一味以杀戮震慑,必定不得人心。” “钟祁连虽是外族,却心向我汉人文化,早已不分彼此,无需以异族之心区别对待。” “况且,若要一统天下,须得以海纳百川、兼容并包的胸怀,对各族一视同仁,怎可厚此薄彼。” “我泱泱华夏,族类众多,若要杀尽外族,那冤冤相报、血海深仇,何时才能停歇?” 通玄道人一时哑口无言,他对钟祁连喊打喊杀,致他于死地,并非如他所说,为了震慑异族。 只因崆峒派位于岷州境内,羌人却倚仗勇武,对他师门毫无敬畏。 那钟家兄弟更是桀骜不驯,曾派兵围困崆峒山,以至于两方水火不容,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 师门真人交代,让他建言李昼斩杀钟祁连,一来去除心腹大患,二来羌人群龙无首,便可施以教化,令其等尊奉崆峒派。 只是,这等私心之言,他自不可能和盘托出,犹豫许久,方才开口道。 “主上,钟祁连虽然行事鲁莽,却颇有几分心机,粗中有细。” “若要派人招降,须得谨防他使诈,诓骗我等。” 杨猛早已不耐,叫嚷道:“你这道士,太过胆小,这区区一个羌人,大字不识几个,莫说使什么计谋,便是肚子里,也多是草垛,何须这般畏缩,堕了我等威名。” “依我看,他若不降,便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届时我愿为先锋,破了这城,将他的脑袋拧下来,做成夜壶,给主上使用。” 一番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唯有刘文敬眉头一皱:“这人太过粗鄙,毫无半点文雅之气,竟出身于弘农杨氏大族,当真是老天爷不长眼,令明珠蒙尘。” 第71章 雪中送炭 李昼微露笑意,环顾众人,视线落在左侧,一个仪态严肃的文士身上。 这人名为窦仪,是他母亲窦氏族人,文采斐然,机敏睿智,尤其一张绣口,口吐莲花,能把死人说活。 “窦仪,有劳你出使佑川城,说降钟祁连。” “若他愿降,我可令其独掌一军,为都尉,既往不咎。” “若他不愿,你可告知,我等兵锋一至,他必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番话,恩威并施,引得众人齐声附和:“主上宽宏大量。” “钟祁连若不愿降,我等仁至义尽,杀之也是堂堂正正,足以令羌人威服。” 李昼付之一笑,待窦仪领命而去,他忽然提起一事。 “据闻,那兰州高楷,率军来至安乐,却在城中不出,旁观我等我等攻城,不知是何居心?” 刘文敬嗤笑一声:“高楷此番举止,不过是希冀我等鹬蚌相争,他这个渔翁可从中得利。” 杨猛叫嚣道:“主上,此人居心险恶,不如分兵以功安乐,绝不让他如意。” “他想做渔翁,却要问过我手中刀俎锋不锋利,哼!” 李昼不置可否,转头道:“道长和那高楷,打过多次交道,不知有何教我?” 通玄道人面皮抖动了一下,颇有些无地自容,半晌方才低声道。 “叫主上见笑了,贫道多番设计,想要绞杀他这变数。” “却不料,此人阴险狡诈,屡次逃脱死劫,到如今势大难制的境地。” 他并未隐瞒,将从前屡次失败的经历和盘托出,倒是引得李昼高看他一眼。 “道长无需自责,这乱世之中,草莽多出枭雄,谁也不能一一算尽。” “事到如今,设法将他兴起之势遏制,大败其军,毁其根基便是。” 通玄道人感叹道:“主上远见卓识,非贫道所能及。” “高楷虽然趁运而起,但并无天命在身,其气虚浮,只需一场大败,便可令他气运大挫。” “届时再慢慢炮制,釜底抽薪,必能将其气势一一除去。” 兵法云: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 说得便是此等计策,为堂堂正正的阳谋,防不胜防。 李昼勾唇一笑:“道长所言有理,待说降钟祁连,我等可联军,一同攻取安乐,直趋金城。” “即便不能一举斩杀高楷,也可动摇其根基,军心士气一旦大挫,距离兵败身死,也不远了。” 众人闻言,皆是叹服:“主上英明睿智,我等远远不及。” 通玄道人更是感慨不已:“早知今日,我何必与高楷周旋。” “只需辅佐主上,兴堂堂正正之师,将他攻灭便是。” 他心中一时后悔不迭,以往便是以己之短,击敌之长,刚才落入下风。 “主上出身世家大族,文武双全,又承接天命,为门中真人钦点,陇右道潜龙非他莫属。” “届时,他兵锋一至,高楷怎是对手。大势不可改,这变数,也该剿灭了。” 想到此处,他不禁得意一笑。 又见李昼头顶,滚滚红气如云海蒸腾,浩浩荡荡。又有一道道紫光,接天连地。正中一尊大鼎,载浮载沉,吞吐灰、白、青、红等万民之气,涵涌天地生机。 这便是天命之鼎,陇右道潜龙之运铸就。 “若能全据陇右道,气运大增,或可化为蛟龙,腾飞九霄之上。” 到那时,这大周天下,将再添一个执棋人。 一时间,对这磅礴天命,通玄道人满是敬畏。 …… 且说窦仪策马扬鞭,来至佑川城下,声称自己奉李昼之命,求见钟祁连。 守城士卒不敢怠慢,即刻回禀。 钟祁连听闻消息,不禁纳罕,他与李昼素未谋面,因何派人求见。 沉思许久,方才有所猜测。 “这窦仪莫非前来说降的?” “钟刺史所言不错,这窦仪必定奉李昼之命,前来招降于你。” 身侧,一风度翩翩的文士,开口说道,“若我所料不错,这李昼必然先礼后兵,若是钟刺史不降,怕是顷刻发起大军攻城。” 这文士却是杨烨,他自离开叠州,便一路马不停蹄,赶到佑川,等候钟祁连败军前来。 城门下,他面对刀枪剑戟,却怡然不惧,一番话,直说得钟祁连惊为天人,拜为上宾。 “如此说来,我岂不是唯有出城投降,这一条生路可走?”钟祁连拧眉道。 杨烨微微摇头:“钟刺史不必忧虑,您的生路,绝非仅此一条。” “哦?”钟祁连惊奇道歉,“还有哪条生路?” 好死不如赖活着,若能保存性命与地位,他也不愿去死。 杨烨微微一笑:“这一条生路,便在于兰州高楷,高将军手上。” 钟祁连浓眉皱起:“这高楷率军来自安乐,对我岷州虎视眈眈,颇有坐收渔利之心,我怎能轻易相信?” 杨烨沉声道:“那高楷自起兵以来,从未滥杀降卒,于百姓秋毫无犯,素有仁德之名。” “此前,那叠州刺史投靠,便官居原职,并未明升暗降,或轻慢苛待。” “钟刺史可以放心。” 钟祁连仍有疑虑:“话虽如此,那李昼也并非嗜杀之人,何不顺势投降于他,保全身家性命。” 杨烨讽笑道:“李昼麾下文武,多为名门望族子弟,寻常寒门庶族出身,根本得不到重用。” “何况,钟刺史为羌人,若投靠李昼,必定遭人排挤,郁郁不得志。” “想必钟刺史也不愿碌碌无为,了此残生吧?” 一番话,说得钟祁连颇为意动:“即便我愿投靠高楷,这节骨眼上,怕是难以取信于他。” 杨烨胸有成竹道:“高楷志在天下,绝不会拘泥于这区区小节。” “何况,我早已为钟刺史安排妥当,您只需按计行事,必能保全性命,求取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 这四个字仿佛带有无穷的魔力,令世人孜孜以求,便是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钟祁连一个世俗之人,自然也不例外。 “好,就依杨郎君之言,事成之后,还望杨郎君多多美言几句。” 杨烨笑道:“这是当然,你我同在风浪中,自当同舟共济。” 第72章 杞人忧天 两人商议一定,钟祁连当即派人请窦仪进城。 果不其然,这窦仪正是奉命前来招降,所说与杨烨预料分毫不差。 惹得他越发赞叹,这杨郎君着实算无遗策,也不知是谁家骄子。 钟祁连依照商议,投靠李昼,对窦仪所说皆无异议,一概点头。 窦仪未料此番出使这般顺利,不禁欣喜,又是大功一件。 他丝毫未怀疑钟祁连使诈,毕竟,三万大军在城外蓄势待发,若这钟祁连说个不字,顷刻间城破人亡。 两人各怀鬼胎,一时间倒是皆大欢喜。 钟祁连当即下令,大开城门,迎接李昼大军进城。 拿下这最后一县,整个岷州便尽在掌握。 李昼勒马伫立,不由志得意满。 如今,他已据有渭、秦、成、武、岷,这五州,再取一州,便可拥有陇右道半数之地。 只待击败高楷,王威不足为虑,届时,全据整个陇右道,便指日可待,怎不让人欣喜。 一众文武皆不疑有他,进了县衙,纷纷向他恭贺。 唯有通玄道人隐隐有不安之感,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唯有一丝疑虑,闪过心头。 “这高楷,便这般毫无作为,任由主上攻取岷州?” “此人莫非暗中筹划阴谋诡计,只是我等茫然不知?” 越想越是不安,正忍不住想要提醒李昼,却看见他周身气势如虹,天命之鼎稳如泰山。 通玄道人不禁摇头苦笑:“我多次败在高楷手上,已生出心魔,杯弓蛇影,稍有疑惑,便胡思乱想。” “这可不妙!” “唯有击败高楷,亲眼见其身死,才能去除心魔。” “否则,必有劫数临身。” 他转念一想,忽而笑道:“我何必这般患得患失。” “主上为陇右道潜龙,天命所归,大鼎已立,根基深不可测。” “那高楷不过是草莽枭雄,气运命格皆是强行汇聚而来,正如风中之沙,怎能与主上相比。” “高楷绝非主上的对手,一遇潜龙,他一往无前的气势必然跌落,身死族灭之日不远。” 通玄道人深沉一笑,眼眸中满是自鸣得意。 而安乐城中,高楷自收到密信,便暗中委派斥候探查消息。 这一日,他正端坐府衙,处理政事,忽然神色一怔,抬头看去。 只见一道红气由远及近而来,汇入头顶气运之中,观其方向,竟是来自岷州佑川城。 “大事可期。”高楷微笑道,“世人都说,羌人不识天数,是蛮夷之辈,将他们排斥在华夏正统之外。” “如今看来,此言不实。这钟祁连便是一员骁将,不仅有勇力,更有一番细致心思。” “左右逢源倒也没什么错,只是一旦认定明主,是否可以从一而终?” 乱世之中,投奔何人为主,是一道艰难的选择题。 这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由不得人不谨慎。 “来人,传我军令,召集三千兵马,即刻向佑川城进发。” “遵令!” 此刻,佑川城已然易主,为李昼所掌控,城头之上,斗大的“李”字旌旗,高高飘扬。 刘文敬拱手道:“主上不费一兵一卒,便取得佑川,如今,岷州已然平定,更添一州之地,声势大增。” “这陇右道,再无人可与主上抗衡。” 一众文官武将齐声恭贺,引得李昼大笑数声。 “仰赖诸位贤才齐心协力,方才有今日之大胜。” “当同喜同贺!” 一时间,个个面露得意,一片欢声笑语。 蓦然,一员斥候匆匆奔来,滚鞍下马道。 “禀将军,城外有大军来袭,正在城门下叫骂。” 堂中热烈氛围稍稍停歇,李昼蹙眉道:“何方大军来此?” “禀将军,是那兰州高楷亲自领兵前来,观其兵马,有三千之数。” “哦?”李昼不惊反喜,“我以为这高楷,如此沉得住气,竟坐观我夺取岷州,未有丝毫反应。” “没想到,他竟打的这个主意,趁我等松懈之时,领兵来攻,怕是想让我等措手不及,他好做个渔翁。” “哈哈哈!”杨猛仰头大笑,“殊不知,这一切,皆在主上的算计之中,那高楷太过无谋,竟这般急不可耐,赶来佑川。” “只是,他究竟太嫩,以为区区小计,可以和主上媲美,着实可笑至极!” 一番话,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李昼待笑声停歇,方才开口道:“高楷既然这般乖顺,落入我手掌之中,我怎可不礼尚往来,一尽地主之谊?” “传令,披坚执锐,即刻出城应战。” “是!”众人轰然应诺。 “祁连,你便镇守城池,等候我等凯旋。” 钟祁连憨笑道:“一切听从主上吩咐。” 这满堂皆是踊跃,个个迫不及待出兵,想要擒拿高楷,唯有一人,坐在角落处,面色平淡。 通玄道人奇道:“杨司兵,为何一言不发,莫非有何异议?” 杨烨因说服钟祁连献城有功,被李昼封为七品司兵参军事,位在刘文敬这个五品长史之下。 本应春风得意,却毫无喜色。 只因那杨猛目光紧逼,饱含怒火,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杨烨忽而一笑:“道长多虑了,我不过微末之功,却受主上厚待,由一白身,直登七品官位,着实感激不尽。” “方才只是思虑那高楷,突至城下,不知有何诡计。” 他虽如此说,心中却是想着,敌众我寡,不得不兵行险招。 另外,杨猛将他们兄妹赶出家门,又阻拦他出仕,这番大仇,他必不敢忘。 这一番弄险,若能成功,不仅可作为晋升之阶,更可在李昼心头,撕开一道缝隙。 杨猛素来受到李昼信重,一旦出了这事,还能一如既往么? 杨烨玩味一笑。 通玄道人不以为然道:“杨司兵太过杞人忧天了。” “高楷纵然诡计多端,却只有这区区三千兵马,深入岷州腹地,置于我等眼皮子底下,怎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所谓利令智昏,高楷终究年少,一旦有些许成就,众人吹捧,便飘飘然不知天高地厚,小看天下英雄。” “这一战,便叫他有来无回。” 第73章 盛名之下 黎明时分,浓重的铅云,沉甸甸压在头顶,朔风呼啸而过,卷起枯黄百草,折断一身筋骨,唯有一团团飞雪,为他们铺上棺盖。 高楷身先士卒,勒马伫立,远望这佑川城,默然不语。 身后,三千兵马,身着甲胄,手持刀枪,个个面色肃然,目光炯炯。 梁三郎拨马上前,忍不住忧虑道:“郎君,这区区一封书信,便引我等率兵前来,是否太过轻信了?” 狄长孙附和道:“主上,钟祁连绝非易与之辈,这渭州李昼,更是高深莫测,倘若中了陷阱,怕是难有退路。” 两人虽未明说,却都以为高楷轻信于人,失去警惕。仅仅凭借一封不知真伪的密信,便领兵深入岷州境内。 要知道,他们这三千兵马皆是骁骑,身披重铠,朝夕训练,最是悍勇。 但这人吃马嚼,消耗甚大,此行却没有粮草供应,一旦遭遇不测,怕是生死难料。 “主上有些轻率了,若是中计,我等须得护他性命周全。”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此处。 高楷心知二人必有忧虑,然而此事不便明言,只得安抚道:“我等骑兵,来往速度颇快,无需多虑。” “钟祁连若要诓骗,何须等到此时。早在皇甫贯进犯广武之时,此人便可趁机攻取安乐。” “我料他必有投靠之心,只是时机未到。” 两人正要开口,忽见前方城门大开,一支大军策马奔来,旌旗招展,飘舞着一个个斗大的“李”字。 旗帜下方,一个气质英武的青年将军,审视对面为首之人,不禁嗤笑一声: “这高楷太过托大,竟以区区三千兵马,对阵我等三万大军,着实狂妄!” 杨猛附和道:“主上,这等无知小儿,无需您亲自动手。我愿为先锋,斩下高楷项上人头。” 李昼却摆手拒绝了,起兵至今,一路顺风顺水,难得遇上一个声名在外的敌手,不禁见猎心喜,想要一试武艺。 若是由麾下将士将其擒杀,不免有些胜之不武。 “不必了,我当身先士卒,你为侧翼,扰乱高军阵型便是。” 杨猛有些不乐意,却不敢违抗军令,只得闷声道:“是。” “咚咚咚!”旌旗狂舞,战鼓隆隆震响,传遍四面八方。 李昼一夹马腹,当先向前方冲去。只见他胯下战马,如同一道赤红的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击高楷军阵。 这战马颇为神骏,双目炯炯有神,鬃毛一根根竖立,迎风飘荡,如同流动的火焰,令人一见心惊。 这竟是一匹汗血宝马。 身后,一众李家兵卒,见自家将军这般神勇,一个个士气暴涨,纷纷叫嚣着冲向敌军。 顿时,这狂野之中,喊杀声震天动地,两道人流,如同决堤的河坝,疾速碰撞在一起。 “铿!”高楷一挥长剑,沉声道,“传令,全军突击。” 令旗舞动,鼓声隆隆,面对着千军万马,高楷怡然不惧。 他久经战阵,多少次从必死之境中,寻得一线生机,眼前这点阵势,着实算不上什么。 “即便你出身世家大族,文武兼备,又承接天命,铸就大鼎,也不能令我心生动摇。”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世间争霸,怎是出身便决定的,我偏不信这天命,偏要改天换命。” “人定胜天!” 高楷攥紧长剑,身后三千骁骑组成楔形阵,如同一柄尖刀,直插敌人心脏。 虽然兵力远远不及,却气势如虹,裹挟着滚滚杀气,狠狠撞向三万敌军。 李昼不觉瞳孔一缩,这等气势,着实令人震撼。 “难怪这高楷屡次以少胜多、反败为胜,有此等强军,此等不畏强敌的血气,虽千万人,又有何惧!” 从前他听闻高楷众多不可思议的胜绩,只觉夸大其词,皆是传言美化,如今亲眼所见,不禁叹服。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高楷果真是当世英雄,也是我的劲敌。” 隐隐之间,他心有明悟,这陇右道潜龙之争,便在他和高楷两人之中,决出胜负。 “高楷虽然勇武,我又岂是懦弱无能之辈,如此劲敌,正该成为我的磨刀石。” “若统一天下之路,所遇尽是薛家父子一般的庸才,又有何意趣?” “正该如曹操刘备,青梅煮酒论天下英雄,何等风采!” 这般想着,他越发来了斗志,双手持刀,狠狠向前挥去。 带起一片腥风血雨,哀嚎痛哭。 高楷一见此人,也有同感,当为他今生所遇一大劲敌,绝非薛家父子、宗重楼、王威、皇甫贯之流可比。 他抬手一挥,众人手持利刃,迅速合拢一处,刺向敌军阵型。 两股洪流碰撞在一起,爆发出一声轰鸣。血气飞溅,弥漫在半空,升腾起一片血雾,经久不散。 一个个身披甲胄的骑兵,如割麦子一般倒下,遭受万马踩踏而死。 双方军阵一个交错之间,便有千余人身亡,连惨叫一声也来不及发出。 苍白大地之上,唯有一地血红蔓延,洒落无数残肢断臂,更有不少破碎头颅,混入土浆,糜烂成泥。 仅是初次交锋,便惨烈至此。 高楷眉头大皱,他这三千骁骑,虽然个个悍勇,究竟人数不足,不能硬拼下去。 战场之上,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不是仅凭一腔热血,就可以创造奇迹的。 他勒马伫立,瞥了一眼佑川城,心道外援也该来了。 汗血宝马之上,李昼手持长刀,眼神中满是快意,这等纵横疆场、肆意杀伐的场景,才是他梦寐以求的。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也有大畅快。 “可惜,这等劲敌,太过托大,唯有这三千兵马,绝非我等对手。” “今夜过后,这陇右道当再无悬念。搅动天下风云之辈,又少一人。” 他攥紧长刀,盯住前方主将,眼神中满是跃跃欲试。 若能斩下高楷首级,这陇右道大势便尽归我一人了。 两人心照不宣,稍稍停顿片刻,便再次策马扬鞭,率领麾下骑兵,战至一处。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以命换命的打法,终于暴露出人少的隐患。 高楷三千兵马,只剩寥寥千余人,而李昼,足有两万多余。 胜利的天平,逐渐倒向李昼。 高楷,已是危如累卵。 第74章 其实难副 梁三郎、狄长孙二人牢牢护卫在高楷身侧,见此情形,不由心急如焚。 “郎君,敌众我寡,再不可硬拼下去,不如速速离去,整顿兵马再战不迟。” “不必了。”高楷望一眼天色,沉声道:“时机已至。” 两人皆面露疑惑,不知是何时机。 正要发问,忽闻鼓声隆隆,喊杀声震天而来,却并非来自李昼大军,而是佑川城中。 “援军?”两人又惊又喜。 只见那城门大开,一个队队兵卒,策马奔来,一面面“钟”字旌旗迎风狂舞,簇拥着正中一个身穿黑甲的羌人。 正是钟祁连。 随他一声令下,这一万兵马,如排山倒海一般,冲向李昼大军。 杨猛不禁骇然失色:“主上,钟祁连反叛了。” 李昼拧眉怒喝:“贼子,竟敢虚言诓骗于我,可恨!” 他环顾四周,只见自家大军,不知不觉竟沦落包围圈中,前有钟祁连一万羌人兵马,后有高楷一千骁骑,腹背受敌,两相夹击,陷入进退两难的险境。 “这……这该如何是好?”杨猛追随李昼起兵以来,一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顺风顺水,从未经历过这等困境,不由惊慌失措起来。 “镇定!”李昼沉声喝道,“事到如今,你越是慌乱,便越是中了高楷诡计。” “传令,三军重整阵型,合兵一处,不得随意出击,以免遭人各个击破。” “是!”令旗挥舞,传讯兵卒扯开嗓门大叫,军令一层层传递下去,暂且止住士气下挫。 杨猛心中稍稍安定,不由恨声道:“钟祁连言而无信,毫无廉耻之心,竟佯装投靠,将我等玩弄于股掌之中。” “若不杀此僚,我誓不为人!” 他紧紧盯着前方军阵,忽而瞥见一人,正紧随钟祁连身后,狂奔而来。 忍不住怒火中烧:“杨烨,竖子安敢辱我!” 这一瞬间,他已是想通了来龙去脉,钟祁连之所以降而复叛,陷他们于险境,分明是他这好弟弟杨烨所为。 “早知今日,我绝不该妇人之仁,留你一命。” 李昼同样瞧见前方那策马而来的俊秀青年,不由叹道: “如此大才,竟明珠暗投,可惜了。” “既然与我为敌,那便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他沉声下令,鼓声复又震响,裹挟着滚滚杀气,两万兵马不闪不避,迎着钟祁连大军,悍然厮杀。 高楷远望此景,赞叹道:“果然勇武过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狄长孙欣喜问道:“主上,您如何确认这钟祁连诈降李昼,心向我等?” 高楷笑了笑:“这是我直觉所为。” “或许,我斩杀薛家父子,也算为他兄长钟昆仑报仇雪恨,他这才心向于我吧。” 实际上,他情知钟祁连未有诓骗之心,否则,必有煞气纠缠。 只是,这是他最深的隐秘,不足为外人道。 这理由虽然牵强,却也不是毫无可能。 狄长孙心中感慨:“主上得授天意,真乃神人也!” 高楷微微摇头:“天意难测,不必妄自揣度。眼下,钟祁连助我等攻伐李昼,这大好时机,绝不能失去。” “你二人各自领兵数百,从侧翼突击敌军,伺机而动。” “我将助钟祁连中军,擒拿李昼。” “是!”两人肃然应下。 雪花纷乱而下,沸沸扬扬,朔风扑面,犹如刀割。 高楷攥紧长剑,驱动骏马,直奔中军而来。 他虽只有数百人,却势不可挡,长剑一挥,便有数人倒下,战马奔腾,一路不知踏过多少尸体。 这等赫赫威势,令左右敌军尽皆胆寒,不敢和他对视,更没有勇气和他对战。 这两万敌军之中,竟任由数百人纵横,硬生生趟出一条血路,与钟祁连汇合。 钟祁连与李昼几番厮杀,却不分胜负,心中不禁惊诧万分。 羌人素来悍勇,稍加训练,便是一员骁将。 更何况他出身羌人大族钟氏,自小舞刀弄棒,精研骑射,练出一身武力,可称“万人敌”。 然而,这李昼一个世家公子,年纪轻轻,竟和他不分上下,着实令他难以置信。 “李家潜龙,名震陇右道,岂是浪得虚名?” 他越战越是心惊,一个愣神,手中长戟竟被劈成两段。 长刀猛然挥来,裹挟浓浓煞气,狠狠劈向他的脖颈。 这一刀若是劈中,他必死无疑。 然而,他已是反应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刀逼近,一股深深的绝望,涌上心头。 “我命休矣!” 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忽有一柄长剑,如羚羊挂角,自天外而来,击向长刀。 只听“铿”然一声,刀剑交击,迸射出一连串火花,长刀停留在他脖颈之前,再不能寸进。 劫后余生,钟祁连来不及松一口气,忽闻一声厉喝: “战场之上,当全神贯注,不得分心!” 他循声望去,却见一个身披明光铠,面貌俊朗的将军,策马挡在他身前。 钟祁连浑身一个激灵,猛然惊醒,不禁又羞又愧,连忙拱手道。 “多谢高将军救命之恩!” 高楷沉声以对:“战场之上,正当奋勇杀敌,不必多礼。” “你速为我侧翼,联手迎击李昼。” “是!”钟祁连别无二话,当即率领一众亲兵,护卫高楷左侧。 成王败寇,你死我活,可没有不能围攻的迂腐说法。 高楷手持长剑,钟祁连挥舞大戟,两人虽是初次谋面,却颇有默契,一齐攻向李昼大军。 鼓声如雷,再次震响,令人热血沸腾。 高楷、钟祁连二人一左一右,大杀四方。那李昼一人抗衡,逐渐落在下风,险象环生。 所幸杨猛这员大将,人如其名,勇猛无匹,一手长刀挥舞得水泼不进,将二人的攻势挡住。 这佑川城外战场,已成了一座绞肉机,两方兵卒厮杀许久,几近疯魔。 嗜血的痛楚,越发激起骨子里的凶性,个个悍不畏死,便是兵器断了,也用嘴撕咬,拳打脚踢,恨不得对方即刻去死。 这一战,从黎明时分,直到夜幕降临,足足持续了一天。 白雪皑皑,狂风凛冽,狠狠拍打在众人脸上。 到最后,两方兵卒皆是筋疲力尽。 战场上,鲜血染红了大地,混合着洁白大雪,搅成一摊摊肉泥,早已分不清彼此,触目惊心。 第75章 不动如山 高楷一千骁骑,已战至最后数百人,其余皆长眠大地。 钟祁连一万兵马,亦然死伤过半。 当然,李昼大军同样伤亡惨重,只剩下万余人,仍在顽抗。 梁三郎拨马上前,气喘吁吁道:“郎……郎君,此战旷日持久,士卒皆是强弩之末,若再战下去,恐怕引发大败。” 人力终有尽时,不可能无休止地打下去,眼下,之所以没有倒下,只是一股心气强撑着。 但正如一根弹簧,承受的力量终究有极限,一旦超过临界点,便会崩断,到那时候,士卒哗变,便大事不妙了。 狄长孙附和道:“主上,梁都尉所言有理,不可再战下去了。” 高楷咬了咬牙,沉声:道:“再坚持半刻时间。” 两人皆是不解,为何高楷这般执拗。 不过,那李昼大军同样筋疲力竭,苦苦等待着分出一方胜负。 杨猛转头吐出一口血沫,只觉周身酸痛无比,不由建言道。 “主上,既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不如暂且撤军,待日后再战。” 李昼握紧长刀,摇头:道:“高楷兵卒已是强弩之末,只需坚持一时半刻,便能将其击败。” “若能擒拿高楷,这陇右道再无劲敌,可传缴而定。留待日后再战,徒增更多死伤。” 杨猛正要劝说,却见他满脸坚毅,心知动摇不了其心志,不由暗叹一声。 “久战不利,高楷以万余兵马,硬生生抗衡我等三万大军,足足顽抗一日,其志何等坚固。” “再等下去,恐怕也毫无建树,甚至,甚至不利于我等。” 他远望天色,只觉黑暗中似乎有猛兽蛰伏,直欲择人而噬。 一阵不安之感,逐渐在心头萦绕,随着时间推移,越发强烈。 半刻钟后,他实在按耐不住,策马上前道。 “主上,不可恋战,久拖下去,恐怕遭遇不测。” 李昼正要回言,忽然面色一变,转头看向身后。 夜色深沉,唯有沉积的白雪,映照出几分光亮。 影影绰绰之间,似有千军万马奔来,由远及近,声势迅速扩大,伴随着大地震动,传遍四面八方。 到了近处,方才现出一面面旌旗,上书一个个斗大的“褚”字。 “高楷有援军!”李昼瞳孔一缩,观其兵马,足有数万人,不禁面色煞白。 杨猛亦然惊骇失色,慌忙道:“主上,此地不宜久留,须得速速退去,否则,必然遭遇不测。” “对!”李昼骤然惊醒:“鸣金收兵,快!” 这支援军主将,正是褚登善,他率领一众洮州兵马,直击李昼残军。 梁三郎面露惊喜之色:“褚校尉,他何时来至?” 狄长孙思绪一转,又惊又叹道:“主上,莫非您提前安排褚校尉,前来增援?” “正是。”高楷淡笑一声:“我虽相信密信所言为真,却也不可能毫无防备,只带三千兵马,深入岷州。” “临行前,我已安排登善,统领洮州兵马,前来增援。” “若非路途遥远,他早已到达此地。” 梁三郎、狄长孙二人皆是叹服:“主上深谋远虑,算无遗策,我等钦佩之至。” 高楷笑了笑:“若能一举擒拿李昼,这陇右道其余诸州唾手可得。” 可惜,李昼不愧是天命所归之人,即便陷入这等险境,依然沉稳有度,当机立断,指挥残余兵卒,疾速撤离。 即便高楷领兵追出三十里,仍徒劳无功,未能将其擒拿。 “可惜了,放虎归山,迟早还有一战。”高楷满脸惋惜道。 褚登善面带羞愧之色:“卑职无能,请主上责罚。” “起来吧。”高楷摇头道:“李昼命不该绝,并非你的过错,不必自责。” 天命钦定为陇右道潜龙的人,怎会这么轻易就被擒拿。 李昼可是坐拥四州之地,兵多将广,根基未失,仍有卷土重来的时候。 只是,下一战,恐怕比这次惨烈得多。 高楷长舒一口气,朗声道:“传我军令,鸣金收兵。” 一旁士卒猛然敲响铜锣,清越的声音,穿透四方。 战场上,幸存的兵卒再也支撑不住,一个个瘫软在地,喘着粗气。 高楷四下环顾,吩咐道:“将士们作战辛苦,安排下去,这几日一律伙食翻倍。” 这番话,引来一众欢呼雀跃,感激下拜不迭。 乱世时节,没有比吃饱喝足更幸福的了。 “得得!”马蹄声蓦然响起,一员猛将策马奔来,翻身下马,顿首道。 “末将钟祁连,拜见将军。” 高楷看他一眼,笑道:“请起,钟刺史勇武过人,今日我可算见识了,果然名不虚传。” “将军谬赞,末将愧不敢当。”钟祁连满脸谦虚道。 高楷颇有些意外,羌人一向不拘小节,大大咧咧,崇尚武力,却少见和他一般,谦逊有礼的。 这钟祁连能混到一州刺史,果然有两把刷子,并非单纯依靠武力。 “如今你我为君臣,当戮力同心。岷州羌汉杂居,形势复杂,便由你继续为刺史,兼领大军,为一方都尉。” “希望你不要懈怠,须得尽忠职守。” “谢将军!”钟祁连大喜拜倒,“将军大恩,我必当报答,绝不敢忘将军教诲。” 他这番感激涕零,并非作假。毕竟,他这个刺史之位,是自封的,并无朝廷旨意。而高楷降下任命,等于给他正名,这偌大的岷州,便由他掌管军政。 更有都尉军职,这可是仅在高楷之下。 属实是厚待大恩。 高楷笑着让他起身,千金买马骨,他这番操作,并非单纯看重这钟祁连,更多的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树立一个个榜样,吸引天下英才来投,先将事业的基本盘做大,再来统筹管理。 效果如何,很快便得到了验证。 钟祁连身后,杨烨眼前一亮,心怀赞叹道:“与天下人分利,而非吃独食、大权独揽。” “这高楷高将军,果然有本朝太祖风范。” 仿佛心有灵犀,高楷将目光转向他,眼神中掠过一抹惊讶。 这人的命格气运,远远超过寻常人,如同黑夜中的一道火炬,想让人忽视都难。 第76章 恃才傲物 命格更是卓尔不群,紫光闪耀,这可是宰相之命,更有望成为国公。 在异姓王不世出的当朝,国公便是臣子最高爵位。 至于宰相,礼绝百僚、宰执天下,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高而权重,绝非普通人可以得封。 如此大气运高命格的人,高楷还是第一次见。 “若我所料不错,那封密信,是你写的吧?”高楷温声笑道。 杨烨面露惊愕之色,区区一面,便将他这“幕后主使”一眼看穿,这份识人之明,着实让他震撼。 连带着恃才自傲,睥睨天下的豪情,也不禁收敛几分,心悦诚服道。 “正是草民所书,区区雕虫小技、班门弄斧,不曾想落入高将军眼中,让您见笑了。” 高楷摆了摆手:“你有大才,何须妄自菲薄。” “仅凭三寸不烂之舌,便能说动一方大将来投,胜过千军万马。” “只是,我很好奇,你为何笃定我会相信密信所说,率军前来?” 毕竟,这封密信来路不明,有很多疑点,稍微小心谨慎的人,都不会轻易相信,更不会盲目依照信中所说行事。 杨烨拱手道:“欲求天下者,当有海纳百川的胸怀,更有当机立断的智谋。” “草民不曾笃定将军一定会来,却相信将军志在天下之心。” “这陇右道十二州,您已据有四州之地,那李昼与您势均力敌,同样四州。” “旗鼓相当之下,这岷州便是重中之重,谁能攻取岷州,便能占据上风,声势大震,裹挟大胜之势,席卷陇右道。” “虽然弄险,却不可不为。若连这点风险也不敢承担,那么遑论进取天下。” 他一番直言不讳的话,惹得众人又惊又叹。 梁三郎却是个耿直性子,闻言怒目而视:“你这人夸夸其谈,若是我家郎君一时不慎,落入陷阱,被那李昼得逞,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反误了身家性命?” “我料高将军必不会毫无防备,必定派人来增援。”杨烨面色淡然,“难不成梁都尉对将军的智谋,没有信心?” “你!”梁三郎噎得说不出话来。 高楷摇头失笑:“三郎,不得无礼。” “杨烨,你既然说服钟祁连投靠于我,当为大功一件,我素来有功必赏,你可愿出仕,辅佐我进取天下?” 杨烨拱手问道:“将军纵横诸州,未尝一败,声势惊动四方。” “草民深感佩服,唯有一虑,还望将军解惑。” 众人闻言皆是皱眉,这人着实骄矜,颇有些恃才傲物。 梁三郎正要出言,高楷摆手制止他,温声道:“杨烨你但说无妨。” 但凡身怀大才的人,往往都有一股傲气,不会轻易择人辅佐,必须多番考量,方才决定出仕,这很正常。 譬如诸葛亮,刘备三顾茅庐方才打动他出山。 杨烨不过一个疑问,有什么冒犯的。 “将军宽仁大度。”杨烨称赞一声,直抒胸臆道。 “方今大周江山,风雨飘摇,群雄割据,已有改朝换代之象。” “帝室偏安江南,天子年幼,主少国疑,政令出不了金陵。” “大周已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敢问将军有一统天下之心,还是只愿割据一方,称王称霸?” 高楷毫不犹豫道:“我志在天下,欲拨乱反正,绝不会窝在这一隅之地,作威作福。” 杨烨双眼中闪过一道异彩,当即下拜顿首:“既如此,草民不才,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只是草民不擅武艺,唯有做个刀笔吏,献上微末之功。” 高楷连忙翻身下马,亲手将他扶起,笑道:“你太过自谦了,杀鸡焉用牛刀,区区刀笔吏,怎配得上你这王佐之才。” “传令,今授你为将军府长史,参知军政之事,望你我君臣共勉。” 众人皆是惊诧,将军府长史,可是正五品官职,位高权重。 从前这个位置上坐着的是裴季,他可是数十年的老臣,辅佐过高修远、高楷父子两人,劳苦功高,方才封为长史,仅在高楷一人之下。 如今,这杨烨一介白身,仅仅因为说降钟祁连的功劳,便骤然登临高位,位于众人之上。 着实令众人又惊又羡。 梁三郎更是直冒酸气,嘟囔道:“郎君太过器重这些文人,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仅凭着一张嘴,便接连擢升。” “我等武将却要浴血厮杀,豁出命来去争,方有些许功劳。” 高楷瞥他一眼,肃然道:“乱世用重典,拔擢人才须得不拘一格。” “怎能论资排辈,按部就班?” “我一向量才适用,不以年纪资历论贤愚,无论文臣武将,皆一视同仁。” 梁三郎神色一震,连忙道:“郎君深谋远虑,是末将孟浪了。” 不过,这刚一出仕,便登临五品官位,还是实职,手握大权。 如此信重,不光众人惊诧艳羡,便是杨烨也颇为讶然,深感得遇明主,不由感激下拜。 “谢将军,此番知遇之恩,烨必当誓死相报。” 高楷笑道:“不必多礼,快起来。” “你我君臣议事,不必跪来跪去,只管畅所欲言。” “是。”杨烨顺势起身,拱手道,“主上志在天下,烨自当倾尽全力襄助,敢问主上,可有何谋划?” 高楷不假思索道:“我欲攻取整个陇右道,以此为根基,夺得河西道,全据陇西诸地,再谋天下。” 杨烨点头道:“此为堂皇正道,自古以来,大凡开国之君,必有一地作为根基,稳扎稳打,徐徐进取天下诸道。” “若能据有陇西诸地,便可攻取汉中,连通巴蜀,再一举夺得关中,攻下长安。” “此后,图谋河北、河南诸道,若能一统北方,那江南诸多州县,必不能抵抗,可传缴而定。” 这是以北统南之策,历朝历代开国之君大多采用,路线则与汉高祖相似。 陇右道不过是天下一隅,素来贫瘠,真正精华之地,在于巴蜀、中原、江南等地。 高楷笑道:“道阻且长,愿我等齐心协力,拨乱反正,再开新朝。” “主上有此雄心壮志,何愁大事不成。”众人齐声赞叹。 高楷笑了笑,眼见天色已晚,便下令进城,于佑川休憩一夜。 第77章 远在天边 金城,高府。 鹅毛大雪下了一个昼夜,到了辰时,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后院之中,唯有几株松柏挺立。 敖鸾早早起身,向张氏晨昏定省。 几个丫环清扫着道路上的积雪,见了她忙道:“鸾姑娘。” 敖鸾笑颜以对,惹得众人皆看呆了:“鸾姑娘可真俊!” “是啊,要我说,怕是那画上的神仙,也比不过。” 众人纷纷赞叹,落在敖鸾耳中,不过置之一笑。 张氏正在拜佛烧香,听闻她来,连忙让请。 不知为何,张氏对这侄女,越看越喜欢,简直一日也离不得,早晚用膳,若是不见她,饭菜也不觉香味了。 一番见礼,两人叙话片刻,敖鸾忽然笑道。 “恭喜姑母,表哥大败渭州李昼,不日就将回返城中了。” 张氏闻言喜不自胜:“菩萨保佑,我儿平安归来。” 敖鸾玉面上满是笑意,心中更是感慨。 “李昼承接天命,早立大鼎,为崆峒派真人算定的潜龙,必能一统陇右道。” “这等大势,蕴含煌煌天威,谁也不敢阻扰。” “谁曾想,表哥竟然大败其人,挫其兵锋。” 她转念一想,暗自笑道,“李昼天命所归,虽然根基深厚,却也禁不起轮番大败,若是表哥接下来数战,能再败其军,恐怕这天命将顺势改换。” 毕竟,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宁有种耶? 若是天命所归,便再无法更改,那又何必相争,尽管择出一人,大家齐心协力辅佐就是了。 然而,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陇右道潜龙之争,李昼虽暂且占据上风,却不可能一直稳如泰山。 只要高楷不行差踏错,而是高筑墙、广积粮,谨慎用兵,那么,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 且说崆峒山上,道宫之中。 门内三位真人齐齐端坐蒲团,坐观天下风云,指点江山,畅谈古今兴衰,好不逍遥自在。 便在这时,通玄道人急匆匆奔来,跪倒在地,满脸皆是惶恐。 “回禀三位真人,李昼于佑川城外大败,率领残余兵卒逃回渭州,偌大的岷州,已为高楷所取。” “什么?”修道年岁最短的玄光子勃然变色,一把站了起来,追问道,“这怎么可能?” 他们三位真人,联手施展神通,襄助李昼铸就大鼎,承接天命,稳固陇右道大势。 个个耗费百年修为,元气大损。 本以为李昼裹挟大势,此番出征,必能一举拿下岷州,斩杀高楷,铲除这个变数。 然而,通玄道人的话,如同一道道晴天霹雳,将他们的种种设想,全都劈成粉碎。 “高楷早有防备,和那钟祁连里应外合,唆使他诈降李昼,于两军交战之时,悍然反叛,陷李昼于腹背受敌的境地。” 玄诚子犹自不敢置信:“即便如此,李昼麾下足有三万大军,而那高楷与钟祁连联手,也不过万余人,怎会大败亏输?” “这都是高楷的诡计。”通玄道人咬牙切齿道,“他以三千兵马深入岷州,迷惑我等。” “暗自派那褚登善,率领洮州大军前来增援,于关键时刻,反戈一击。” “两方交战足足一日,早已筋疲力尽,无奈之下,李昼只得下令退兵。” “此战,不仅损兵折将,更丢了岷州,那钟祁连与杨烨,顺势被高楷拉拢,入他麾下效力。” 这一连串的噩耗,把三位真人打击得近乎麻木。即便三人个个修道数百年,也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走火入魔,陷入天魔编织的幻境。 抑或是时移世易,他们这数百年的见识,已然不合时宜,失去大用了。 毕竟,三位道门真人联手襄助,更有天命所归的潜龙领兵,竟斗不过一个肉眼凡胎的小小将军。 当真是闻所未闻,咄咄怪事! 掌门真人玄元子沉默许久,忽然叹息道:“事已至此,多思无益。” “为今之计,还是尽快设法为李昼挽回气运流失,绝不能再一次兵败。” “否则,不仅他将身死族灭,便是我等师门,也将遭受天谴,数百年修为化为梦幻泡影。” 玄光子、玄诚子两人神色一凛,他们可是深知,争龙失败的宗门弟子是何下场。 那可是天谴,不仅修为尽失,更会大损寿元,甚至伤及神魂,连转世投胎也做不到。 可谓凄惨至极! 只是,论修炼道法、打坐参玄,他们样样在行。偏偏这人间争霸,靠的是战场厮杀,便是通天修为,也抵抗不了天道铁律。 一旦贸然插手,以法术神通干涉,必然遭受天道反噬,形神俱灭。 沉思许久,三人尴尬地发现,除去一身道功修为,他们对行军打仗,着实一窍不通。 玄元子轻咳一声,掩饰不自然的神情,缓缓道。 “二位师弟,我等不通战阵,就不必惹人见笑了。” “依我看,若要度过眼下窘境,须得从我等擅长之处谋算。” 什么谋算? 两人皆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玄元子嘴角掠过一丝哂笑:“李昼此番损兵折将,气运大跌,我等设法,为他弥补回来便是。” 见二人仍是不解,他直言不讳道:“此前,我等为那李昼,求娶王家长女,却因王羡之急功近利,导致其女遭遇水贼,投河自尽。” “为今之计,不如再为李昼牵线搭桥,寻一个身有大气运、旺夫之女,两人结成姻缘,岂不是借她之运,弥补李昼气运之失?” 玄诚子二人恍然大悟,不由赞道:“师兄深谋远虑,此计若成,必能奏效。” “只是,姻缘之事,本为天定,我等若是强行干预,恐怕不美。” “何况,这节骨眼上,去何处寻找这适宜女子呢?” 玄元子成竹在胸道:“二位师弟,当是身在局中,而不自知了。” “岂不知那杨猛,正有一妹,昔年我等曾为其相面,她虽无凤气,却是大气运加身,命格非凡。” “更难得的是,她之命格与李昼相合,更添旺夫之运。” “这大好姻缘,何故全然忘却?” 玄诚子二人皆是羞愧,齐声道:“我等一眼障目,不见泰山了。” 这近在眼前的良人,竟抛在脑后,当真是煞气侵扰,迷失心智了。 第78章 近在眼前 “师兄,这杨猛之妹,虽是大气运,兼旺夫之人。却只得数年,其后不利家宅,恐怕有兄弟阋墙之祸。” 玄光子迟疑道,天下没有十全十美之人,有得必有失。 正如王家长女,身携凤气,有母仪天下之运,却一着不慎,葬身大河之中。 这杨猛之妹——杨嬛,虽携大气运,却也有缺陷,便是难以久持,一时旺夫,却会迎来反噬,得不偿失。 玄元子漠然一笑:“这只是权宜之计,我等不过利用她大气运,弥补李昼之失。” “一旦度过此劫,斩杀高楷,全据陇右道,便可让李昼将她休弃,断绝祸患。” “届时,李昼承接陇右道潜龙大运,何愁没有良配?” 玄诚子点头道:“师兄所言甚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这天下之人,于我等有用,便用;若无用处,随手抛了便是,有何可介怀。” 玄光子眉头微皱:“我等修道之人,当上体天心,下安黎庶,怎能视天下之人为器具?” 玄元子摇头失笑:“师弟你着相了。”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 “我等修道人,当坐观天下风云,不因一时一人而变,更不能陷入红尘迷瘴之中。否则,天魔必至,劫数难逃。” “是极!”玄诚子抚须颔首,“师弟你修行时日尚短,未能勘破红尘,跳脱生死,难免被因果纠缠,陷入知见障。” “待时光流逝,百年弹指而过,你当道心坚定,不再执着。” 玄光子神色挣扎片刻,终究点头道:“便依二位师兄行事,只是,待日后休弃杨嬛,万望留她一命。” “这是自然。”玄元子点头道,“仙道贵生,魔道好杀。” “我等修的是正道,行的是善事,自会留她一命。” “况且,她虽遭受休弃,却可凭借与李昼姻缘,载入史册,岂不是一大幸事。” 三言两语之间,崆峒派三位真人,便定下了一位凡尘女子一生之运,不可更改。 这大势煌煌,究竟是天道所为,还是人心私欲,假借天道之名,行苟且腌臜之事呢? 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这千秋功与过,只能留待后人评说了。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自从高楷佑川一战,大败李昼,这不可思议的胜绩传至叠州,那刺史孙士廉便坐不住了。 “烨儿曾对主上,多有溢美之词,我原以为是高估了,没想到,却是远远低估。” “这等运筹帷幄、统兵作战之能,着实是世所罕见,便是孙武在世,也不敢与主上媲美。” “郎君所言甚是。”身侧一管事附和道,“据说高将军不过三千兵马,却深入岷州,应战那李昼三万大军,竟然大胜,实在令人不敢置信。” “便是那城中说书人编的段子,也不敢这般妄想。” 孙士廉感慨道:“如此年轻有为的明主,所幸我等早早投靠,否则其兵锋一至,怕是生死难料。” 想到这,他不禁心生一丝后怕,越发庆幸当初听从杨烨的建言。 管事连连点头,笑道:“郎君慧眼识英雄,奴钦佩至极。” “听闻,少郎君说降那钟祁连有功,被高将军擢升为将军府长史,这可是正五品的高官,前途无量。” “再有郎君这四品刺史之位,甥舅二人同为大臣,当真是一段佳话。” “可见高将军何等看重,郎君您必有后福。” 孙士廉闻言心花怒放,一阵大笑,许久方才停歇,面上仍是得意。 “我年过半百,已绝了出将入相之心,惟愿守好这一方水土,不至于民生凋敝,便死而无憾。” “我家若能兴旺,必是落在烨儿身上,他可是王佐之才,一出仕便得主上重用,倚仗为肱骨,前程不可限量。” 说到此处,他忽而话锋一转,忧虑道。 “主上经历此番大胜,声势越发惊人,恐怕少不了贤才主动来投,届时,文臣如云,武将如雨,怕是分薄烨儿之功。” “我须得想个办法,为他巩固主上心中的信重。” 只是,苦思冥想许久,仍旧想不出两全之策。 管事见他愁眉不展,忽然眼珠一转,低声道。 “郎君,自古以来,唯有秦晋之好最是稳妥,只要国运绵延,便不缺荣华富贵。” “奴听闻高将军虽年少英才,却因守孝之故,至今没有娶妻。” “这可是大好机会,若能和他结成亲家,何愁他不予重用。” “此话有理。”孙士廉眼眸一亮,“自古以来,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枕头风一吹,威力堪比千军万马。” “只是,我家并无适龄女儿。”孙士廉转而苦恼道。 他膝下唯有一子,而族中之女,不是年龄太小,便是身份不合,不觉十分遗憾。 管事低笑一声:“郎君,可是忘了您外甥女,皎姑娘,年方十八,仍待嫁闺中呢。” “皎儿?”孙士廉先是一喜,后又一叹,“皎儿天生丽质,贤惠识大体,喜读文史,见解不凡,当为世间奇女子。” “只是,她命格殊异,不同于常人。” 管事同样心生叹息,皎姑娘为人良善,从不轻贱他们这些奴仆,反而关照有加。 只可惜,被声名连累,至今无人敢娶。 她的兄长正是杨烨,兄妹俩本是秦州杨氏子弟。 父亲为杨镇,原配崔氏,出身名门大族——清河崔。 崔氏生下一子一女,便因病去世。 长子为杨猛,长女为杨嬛。 杨镇后又续弦,娶了孙士廉之妹,同样生下一子一女,便是次子杨烨,次女杨皎。 自从杨镇撒手人寰,便由长子杨猛继承家主之位,他厌恶孙氏母子三人,将他们赶出家门。 这才被孙士廉接回家中抚养,那时,兄妹二人不过八九岁。 一晃十几年过去,两人皆已长大成人。杨皎更是出落得窈窕淑女,颇有名门闺秀之风范。 孙士廉视这个外甥女为掌上明珠,一心为她打算,到了及笄之年,便为她多番相看青年俊杰。 只是,杨皎忽然染上气疾,胸闷气短,每每咳嗽不止。 孙士廉忧心不已,为她遍寻名医,可惜,苦口良药不知喝了多少,仍无法根治。 第79章 天使来临 这病每日发作一个时辰,倒也没有威胁性命,只是折磨人。 然而,不知为何,传扬出去成了一则谣言,言语杨皎重病在身,结亲只是为了冲喜。 这下子,昔日媒人络绎不绝,门槛都快被踏破的孙府,转眼间门庭冷落鞍马稀。 谁愿意娶一个病秧子回家? 但凡是青年英才,自然不愿,何况世人讲究门当户对,若是嫁个小门小户,孙士廉怎能甘心。 他这外甥女秀外慧中,怎可嫁给匹夫草草一生。 就这般,杨皎的婚事耽搁了下来,直到如今年过十八,在世人眼中,已是接近老女。 孙士廉心急如焚,却又无法可想,只得四处求神拜佛,希冀哪路大神降下灵验。 忽有一日,或许他的诚心感动神只,府门外来了个和尚,徘徊不去,言语府中气象万千,红云缭绕不散,必出贵人。 红云,鸿运也! 孙士廉欢喜不已,连忙派人去请,却见这和尚丢下几句话,便自顾自离去了,一众家丁拍马也赶不上。 “遇坤之泰,内阳外阴,内健外顺,是天地之交。” “此府中当有女子,贵不可言。” “只是,其命格殊异,多有磨难。若能嫁与命格大变之人,或可遇难呈祥。” “否则,必是常伴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孙士廉口中念叨着,面色难看。 “皎儿本就命途多舛,这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便又卷入波折之中,前路难料。” “何为命格大变,莫非要死而复生不成?” 管事陪着叹气,忽然提起一事:“郎君,据闻高将军起兵之初,内忧外患不断,根本无人看好,屡经磨难。” “若非他自强不息,屡次反败为胜,恐怕早已身死族灭。” “如今,却否极泰来,坐拥五州之地,兵强马壮,连那声名赫赫的李昼,也不是对手。” “这岂非命格大变之人?” 孙士廉神色一震,循着他的思路,越想越觉有理,不由喜上眉梢。 “不错,主上屡经波折,从泥沼之中脱颖而出。” “薛仁跃、宗重楼、薛仁果、薛矩、皇甫贯、李昼,这些人哪个不是久经战阵,却都一一败在主上手下。” “堪为不世出的雄主,以此命格,必是皎儿良配。” 想到这,他迫不及待去了后院,与妹妹孙氏商议。 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杨皎父亲已逝,又被赶出家门,唯有母亲尚在,孙士廉这做舅舅的,虽可作决定,却要先知会孙氏。 孙氏听闻此事,自无异议,她同样揪心女儿终身大事。 就这般,孙士廉书信一封,上表高楷,委婉提及此事,附带一张画像。 结亲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而后院之中,待孙士廉兴冲冲离去,孙氏叫来杨皎,将此事说了。 这杨皎不愧天生丽质之名,长得温婉大气,明眸善睐,令人一见便觉可亲。 听闻母亲叙说,羞涩片刻,便大方说道:“舅父与阿娘做主便可,女儿无异议。” 孙氏忍不住感慨道:“我儿这般资质,便是配与公子王孙也足够,偏生得了这怪病,连累了大好姻缘。” 杨皎秀眉微蹙,咳嗽数声,方才回言。 “阿娘不必忧心,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女儿只愿与夫君琴瑟和鸣,共度一生,却无意高攀宫门王府。” 孙氏笑道:“我素来知晓你的气性,最是个执拗的。” “若是随意配人,乱点鸳鸯谱,怕是你宁愿绞了头发当姑子去,也不愿嫁。” “但你舅父为你挑的这门婚事,可不同寻常,必是你如意郎君。” “高将军么?”杨皎面露羞涩,她虽养在深闺,却也听府中下人提起过,这位高将军,可了不得。 出身稀松平常,又面临内忧外患,却屡次击败强敌,每每以少胜多,战绩彪炳,声名传遍整个陇右道。 便是她这样的深闺女子,也有耳闻,由此可见一斑。 更难得,这高将军年方二十,正是青春韶华的年纪,若非因为守孝,怕是早已成亲。 谁没有年少慕艾之时,对杨皎这般深闺女子而言,那传言中英明神武的高楷,便是时常倾慕的对象。 正如诗经所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女子又何尝不期盼如意郎君呢? “可惜,不知那高将军长相脾性如何?”杨皎不觉陷入沉思,白皙的脸颊上,飞过一抹红霞。 …… 高楷却是不知,有人正在惦记他的终身大事,更不知,忙碌的月老,终于想起他来,为他牵连红线。 此刻,他正在府中迎接天使。 这天使并非当今天子派遣,而是尚书令袁弘道假借皇帝旨意,前来传诏。 听闻天使前来,高楷颇为惊讶,毕竟,大周朝廷衰微,偏安江南一隅,距离陇右道这西北边陲之地,足有万里之遥。 许久不曾有朝廷诏旨来宣,即便是接受旨意的礼节,也生疏起来。 好在府中早有预备,大开中门,设置香案,高楷身着官服,仪容整肃。 张氏是诰命夫人,须得按品大妆,敖鸾这个表小姐,也换上一身华服,头戴珠翠。 至于府中一众丫环仆役,一齐跪下,面色肃穆。 这位天使面白无须,长相阴柔,是个宦官,见了府中三位主人,满脸带笑道。 “高将军,咱家奉袁相公之命,前来宣谕,这可是喜事临门呐!” 高楷这个正威将军,张氏的三品诰命,皆是他自封而来。 这宦官却视而不见,丝毫不以为意,可见这大周天下,已是何等紊乱。 朝廷之所以没有顷刻倒台,不过是天下群雄,无人敢冒大不韪,将其直接攻灭,方才守着这最后一张遮羞布。 “哦?”高楷好奇道,“有何喜事?” 白面宦官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缝:“袁相公下令,封您为怀化大将军,即日起,可往金陵赴任。” “这可是正三品的武官,满朝也找不出几个,像高将军您这样的青年才俊来呢。” 高楷微微一笑:“末将谢袁相公厚爱,只是府中事务繁忙,不便赴任。” 袁弘道官居正二品尚书令,按照大周官制,一品为虚衔,不轻易授予,多为死后追封。 因此,尚书令便是实际上的文臣之首,协理阴阳,礼绝百僚。 到如今,天下只知袁弘道袁相公,却不知大周皇帝。 不得不说,天倾之变,就在眼前。 第80章 怦然心动 至于这正三品的怀化大将军,不过是个散官,并无实权。 若不能掌握大军指挥调度之权,便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也不过是一个虚名。 中看不中用。 高楷自然不会贪图这点虚名,千里迢迢前往金陵赴任,这无异于羊入虎口,自寻死路。 白面宦官皮笑肉不笑:“高将军,您可想好了?” “这可是朝廷的旨意,袁相公钦点您为怀化大将军,满门荣耀,系于您一身。” “若是轻率拒绝,怕是惹得袁相公不喜,招来雷霆之怒。届时,若是大军压境,可就悔之晚矣!” 这一套说辞,恩威并施,夹带着赤裸裸的威胁,若是寻常人,早已惴惴不安。 不过,高楷又非大周忠臣,对这金陵朝廷,更是毫无认同感,又是个久经战阵的厮杀汉,自然对他的话无动于衷。 甚至,连个托词也懒得说。 唯有一丝疑惑,让他开口询问:“不知袁相公是如何知晓末将的?” 陇右道位于西北边陲,兰州更是普通小城,根本不闻一名。 他可不会认为,这位万人之上的宰相,会特意关注他这个小人物。 白面宦官娇笑一声:“高将军有所不知,您的大名早已传遍西北诸道,便是江南也有所耳闻。” “更要紧的是,那崆峒派掌门真人,对您赞不绝口,特意书信一封,向袁相公举荐。” 原来如此! 高楷恍然大悟,这崆峒派视他为头号大敌,不知设下多少阴谋诡计,想要置他于死地。 如今这一招,不过是想将他调离陇右,一旦去了朝廷,便是孤家寡人一个,只能任人宰割。 倒是打的一副好算盘。 高楷暗自嗤笑:“金陵我一定会去,只不过,绝不会是现在,去做什么大将军。” “府中事务繁忙,恕本将军不再奉陪了。”他不再多说,令管家送客,便径直回转前堂。 白面宦官气得跺脚,却拿他没办法,只能暗自生闷气,悻悻地去了。 张氏却是忧心:“楷儿,这般得罪了朝廷,若是大军来征,该如何是好?” 高楷淡笑一声,安抚道:“阿娘不必多虑,朝廷镇压江南群雄,尚且疲于奔命。” “遑论这山高路远的陇右道,便是有心也无力,必不可能发大军前来。” “那便好。”张氏放下心来。 敖鸾忽然笑道:“表哥当真对那怀化大将军之位,毫不动心么?” 毕竟,这可是正三品高官,可位列朝堂,参知军政。 高楷淡声道:“便是动心,何须他来封,我当自取。” 敖鸾玉容一震,眼眸中异彩涟涟。 这等霸气之语,着实令人既惊且佩。 此事既了,天高皇帝远,高楷对那袁弘道的怒火,怡然不惧。 大周人心已散,可不是东汉末年,需要披着朝廷这层虎皮,即便他挟天子以令诸侯,也无人真正在意。 白面宦官走后,高楷回到前堂,处理政事。 如今他坐拥兰、洮、河、叠、岷五州之地,诸事繁多,每日需要耗费大量精力治理。 “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难,古人诚不欺我。”高楷苦笑一声。 正埋头苦干时,忽见管事轻声前来,呈上一封文书。 “郎君,叠州刺史孙士廉,上表一封。” “哦?”高楷颇为好奇,这孙士廉自从投靠,便兢兢业业做他的刺史,倒也勤勉,不像其余属官,时常上表夸耀政绩,言语谄媚。 不知这孙士廉有何事上表。 高楷接过文书,仔细翻阅,不禁神色怔愣。 有意思,这孙士廉看着老成持重,竟也动了这个心思,上表别无它事,却是为了和他结亲。 文辞虽然委婉,声称他那外甥女杨皎,蒲柳之姿,倾慕高将军的威名,甘愿为一侍妾。 高楷哪里看不出,这老舅父孙士廉,分明想让杨皎为他正妻,更上一重姻亲。 这时节,封建礼数还没有后世那么禁锢,女方一旦相中如意郎君,也可主动登门提亲,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高楷并未反感,他对自身婚姻大事,也曾有所考量,早些成亲,诞下子嗣,可安麾下文武之心。 毕竟,他若长久无所出,后继无人,便是将来一统天下,这大好江山,又该让谁来继承。 高楷将思绪拉回,忽见这文书夹层,藏着一张小像,绘着一名女子。 他瞥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视线,只觉得怦然心动。 “奇怪,这女子我总觉得似曾相识,仿佛有一面之缘,却又想不起来,只觉得温婉可亲。”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这或许便是佳偶天成。 蓦然,高楷神色一动,抬头看去,只见紫光红气之中,赤印之上,隐隐有红鸾星动。 所谓夫妻一体,这乱世时节,娶妻须得慎重。 便是寻常人家,也要多番相看,测生辰八字,占卜祸福,唯有命格相合,方才是一段良缘。 否则,结成一对怨侣,少不得劳燕分飞,家宅不宁。 这杨皎长相温婉,雍容大气,十分投他眼缘。更要紧的是,和他命格相符,有相辅相成的气象。 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说不定,这位杨家娘子,便是他此世良配。 想到这里,高楷朗声道:“去请杨烨来堂中一叙。” “是。”管事匆匆去了,过不多时,便见杨烨缓步而来,从容施礼,道。 “微臣杨烨,拜见主上,不知主上有何事相召?” “喜事一桩,正要找你商议。”高楷笑道。 “你舅父孙士廉上表,将你妹妹杨皎,许配给我。” “此事你可知晓?” 杨皎是杨烨之妹,两人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情谊甚笃。如今孙士廉有意和高楷结亲,自然要知会他这个兄长一声。 杨烨早有腹稿,拱手道:“微臣已知晓此事,舍妹蒲柳之姿,愿侍奉主上,蒙您不弃,必当尽心竭力。” 这时节,臣子与主君结为姻亲之事,实属寻常。 他视高楷为明主,惟愿君臣相宜,共谋大业,若能为亲家,自无异议,反倒乐见其成。 只是,唯有一事,他却不得不提,以免结亲不成,反倒成了仇人。 第81章 佳偶天成 想了想,杨烨直言不讳道:“主上容禀,舍妹贤惠恬静,喜爱文史,颇有见地,便是微臣这个兄长也自愧不如。” “唯有一桩不足之处,说与主上,望主上三思而后定夺。” “有何不足之处?”高楷惊讶道。 杨烨略叹一声,一五一十道:“舍妹命途多舛,波折不断,将要婚配之时,莫名得了气疾,咳嗽不止。” 他将那云游和尚的话,一一说了,蹙眉道:“佛门中人,多有荒诞不经之辈,所说的话,云里雾里,让人捉摸不透。” “微臣必向主上明言,若您心有芥蒂,无需为此事烦忧。” 他虽如此说,神色中却满是希冀,正如孙士廉所想,他也将高楷视为改天换命之人,为不世出的明主。 若皎儿能常伴明主一生,不失为一件幸事。 高楷却不甚在意,当即应允这门婚事。 “你不必如此自谦,我既为主上,便有容人之雅量。” “君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你我君臣一心,何须为这等小事心生芥蒂。” “我意已决,将三媒六聘,迎娶杨皎为妻,天上地下,人神共证。” 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毫无犹豫。 杨烨听闻,一时心神震动,忍不住湿了眼眶,连忙下拜顿首。 “主上仁德,我虽不才,愿肝脑涂地以报。” 他心中发誓,得遇这等明主,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方能聊表心中敬意。 高楷将他扶起,郑重道:“我并非看在你和孙刺史的面上,方才同意结亲。” “舍妹杨皎与我命格相合,这是天赐良缘,无需忧虑,我必善待于她,琴瑟和鸣,共度此生。” 杨烨感激涕零,再次下拜:“谢主上!” 若皎儿能得主上爱重,他便一生无憾了。 高楷一把拦住他:“无需这般多礼。” 这兄妹二人的情分,他看在眼中,倒是颇为感慨。 姻缘一定,高楷当即告知张氏。 听闻这等喜讯,盼孙心切的她,自然欢喜得无可无不可。 母子两人商议一番六礼诸事,她便去向神佛还愿。 敖鸾在一旁见了,也觉此姻缘为天造地设。 暗中卜算一卦,正是大吉之兆,不禁连声恭喜。 一众丫环仆役也随着道贺,一时间,府中一片喜气洋洋。 高楷略坐一番,便回转前堂,请来吴弘基,令他前往叠州,向孙士廉正式提亲。 只待纳采、问名、纳吉、纳征之后,请过吉期,便可行婚礼,成就一段良缘。 吴弘基兴冲冲领受此命,快马加鞭赶往叠州去了。 府中文武听闻此事,皆是欢喜,连连道喜。便是远在洮州的刺史裴季,河州的刺史沈不韦,也纷纷派人上表恭贺。 主上成亲,后继有人,这可是了却他们一桩心事。 不至于奋勇拼搏半生,却如风中柳絮,漂泊无依。 诸事顺遂之下,四礼很快完成,接下来便是择一个良辰吉日。 高楷请来敖鸾卜算一卦,恰好算定来年来春,二月初二,便是大好时日。 二月二,龙抬头,万物复苏,生机盎然,宜嫁娶。 便是两世为人,高楷也不禁期待起,与这一世的枕边人,白首偕老。 …… 时光流转,昼夜不停。 转眼之间,已是天佑十一年,正月。 这一日,岷州崆峒山上,祥云万道,瑞霭千条,却是掌门玄元子与师弟二人,正联手施法,以门中至宝崆峒印,镇压门派气数。 道宫中央,有一方莲花池,清澈见底,波光荡漾。 一株青色莲花,亭亭玉立,花开十二瓣。每一瓣皆携带着红云紫气,气象万千,一望便知不凡。 这是崆峒派气运之显化,为了孕育这青莲,门中历代真人与诸位弟子,皆下山周济贫苦,积累善功。 历经千年光阴,方才花开十二品,达到鼎盛。 原本,按照上任掌门真人推算,陇右道潜龙李昼当有大兴之运,可混元天下。 崆峒派弟子早早下山辅佐,为的便是辅佐潜龙登基,得真龙天子赐封,享国运加持,使门中气运大增,诸位真人成仙有望。 便是各位弟子也有望炼就元神,登临真人之境。 如此,崆峒派这一支道脉将大兴于世,执天下道门牛耳,再不用偏安一隅之地,落寞无闻。 可惜,这大好谋算,因为出了高楷这个变数,屡屡干扰大势,让陇右道潜龙不稳,局势逐渐脱离他们的掌控。 玄元子一心想要振兴宗门,绝不愿历代真人苦心孤诣的筹划落空,因此绞尽脑汁,想要斩杀高楷。 让陇右道一切回归大势中来。 “青莲花开十二品,我崆峒派大兴有望。”玄光子喜出望外。 天下三十三支道脉,各有镇运至宝,崆峒派这朵青莲,相传为三皇五帝之时,开派祖师自昆仑山中寻来。 数千年来,世事浮沉,沧海桑田,不知多少次经历大起大落。 若非青莲镇压,一直护持门中气运,崆峒派早已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 到大周开国,历代弟子费尽千辛万苦,方才让门中气运达到鼎盛。 这偌大的陇右道,唯有他们一支道脉,其余皆被历代真人伐山破庙,一一摧毁了。 玄诚子感慨道:“我派传承千年,却一直困在这西北边陲之地,胡汉杂居,不得中原正统,被蔑称为旁门左道。” “如今,这大争之世,正该我等奋起,襄助李昼横扫群雄,黜落其他道脉,成为当世道门第一大派。” “大善!”掌门玄元子抚须而笑,面带得意之色,“天时、地利、人和,三才归一,三百余年苦苦等候,方才等到今日。” “惟愿我派道统延绵、千秋万代、永垂不朽!” 玄诚子、玄光子二人齐声喝道:“千秋万代,永垂不朽!” 话音刚落,三人运转玄功,调动全身法力,齐齐一指青莲。 只见风云涌动,天地变色,青莲大放光华,旋转不休,莲台之上,逐渐显现出一幕幕场景。 这正是借助十二品气运青莲,推演天机,坐观天下群雄。 第82章 国之将亡 起初,那一幕幕场景颇为模糊,仿佛镜花水月,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 玄元子见状,拂袖一挥,一股浩大清光扫过,只见迷雾缓缓散去,如拨云见日,逐渐现出清晰画面。 这画面之中,可遍览大周天下两都十六道,山河表里,纤毫毕现。 玄元子抬手一指,正色道:“二位师弟请看,这大周江山,已是一片劫云煞气纠缠,风雨飘摇。” 玄诚子二人循声看去,天下绝大部分疆土,皆是笼罩在滚滚黑气之中,望之触目惊心。 这黑气便是众生戾气、业力等一切负面之物显化。 每逢王朝末年,天灾人祸,民不聊生,老百姓活不下去,揭竿而起。 更有野心家,趁势搅动风云,战乱频繁,杀伐不断。 人心之中满是恶念,方才酝酿出这滔天孽力,化为黑气,侵蚀大周国运。 玄光子看向江南,神色中满是嘲讽:“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这大周气数将尽,正有各路牛鬼蛇神,兴风作浪。” “当今天子年幼,朝政大权,全都掌握在袁弘道手中,成了个傀儡皇帝。” “偏生这袁弘道野心勃勃,堪比王莽、曹操一流,大肆排除异己,独揽大权,其谋朝篡位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可笑的是,一众文臣武将,皆是乱臣贼子,无一人思虑匡扶社稷。” “大周亡国之日不远!” 画面中,金陵城所在,一根五彩天柱,拔地而起,上连九霄,下通九幽,接天连地,浩大壮观,让人一见便心生臣服,不敢造次。 只是,这五彩天柱颇为黯淡,摇摇欲坠。更有一道道孽力黑气纠缠不休,一刻不停地蚕食着。 天子之气,色成五彩,青、玄、赤、白、黄,汇聚天下万民之望,诸邪辟易,万法不侵。 若是王朝鼎盛之时,这区区孽力煞气,根本无法动摇丝毫。 只是眼下朝廷衰微,大周如同行将就木的老朽,自然挡不住群魔乱舞。 玄诚子满脸漠然之色:“大周国运,原本昌隆,却被这袁弘道窃取。” 只见这大周天柱一旁,正有一条玄色洪流,形如蛟龙,紧紧攀附,大肆侵吞国运,以壮大自身。 玄元子讽笑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此人出身微贱,百般谄媚逢迎先帝,方才步步高升,登临尚书令,又受先帝遗命,为辅政大臣,一朝得势,便尽显狼子野心。” “他虽窃取大周国运,以壮大自身,却与朝廷牵连太重,难以自立。” “若要改朝换代,须得重立根基,这等于壮士断腕,可不是谁都有这个魄力的。” 玄光子颔首道:“师兄所言甚是,我观这袁弘道外宽内忌,器量狭小,绝非开启新朝之主,迟早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 “如此短视之人,师兄为何向他上书,擢升那高楷为正三品怀化大将军,这岂不是助长其气焰?” 玄元子摇头一笑:“师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所谓龙游浅滩遭虾戏,这高楷一旦离开陇右道,前往金陵赴任,便是自断根基,成了水中浮萍,再也不足为虑。” 玄光子思忖片刻,方才恍然大悟:“师兄之意,是想调虎离山,去其爪牙?” “正是。”玄元子欣然一笑,“他若去了金陵,便失去兵权,即便登临大将军之位,也不过孤家寡人,翻掌可灭。” 玄光子心悦诚服道:“师兄妙计,足以除变数,安天下。” “可惜,高楷并未接旨。”玄元子叹息一声,“正三品的高官厚禄,也不能动摇其心志,当真是一大劲敌。” 玄诚子劝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师兄不必自责。” “即便他不去,这陇右道潜龙之位,也轮不到他来坐。” 玄元子微微颔首,忽然伸手一指,滚滚黑气顷刻淡去,现出万里山河。 只见苍茫大地之上,各有气运腾飞,大多数不过草莽,驳杂不堪,成不了气候。 唯有凝结金印大鼎、承接天命者,方有争霸天下的资格。 玄光子观望许久,忍不住惊叹道:“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搅动天下风云。” 玄诚子默然一观,附和道:“陇右道终究是边陲之地,非天下腹心。” “唯有这中原大地,方才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群雄争霸不休。” 玄元子颔首道:“河南道的李益、河北道的窦至德、洛阳的王玄肃、河东道的刘竞成。” “还有剑南道的张常逊,这些枭雄,必是李昼进取天下的大敌。” 玄诚子、玄光子皆是点头认同。 三人高谈阔论一番,视线转到陇右道这一隅之地。 只见这十二个州,已然三分。 西面为王威治下的鄯、廓二州,其人虽是节度使,却气运衰微,一幅日薄西山之相。 中部为高楷占据的兰、逃、河、叠、岷五州,其人红气翻滚,紫光飞旋,已凝结赤印。 东面则是李昼麾下的渭、秦、成、武四州,以及新近攻取的宕州,与高楷成犄角之势,分庭抗礼。 其人紫气冲霄,接天连地,正中有一尊大鼎,吞吐五州军民浩荡之气,气象万千,令人心生震撼。 玄光子大笑道:“李昼自从迎娶杨嬛,果然气运大增,一举攻下宕州,坐拥五州之地,和那高楷势均力敌。” “师弟此言差矣。”玄诚子抚须道,“高楷一身气运皆是搏杀得来,并无天助。” “李昼却有天命在身,麾下五个大州,皆是精华之地,分明是远远超出。” “师兄所言极是。”玄光子拱手一笑,“高楷虽据有五州,却无天命,也无地利,绝非李昼对手。” “我等坐观此人兵败身死便是。” 三人一齐放声大笑,许久方才停歇。 笑意稍敛,玄元子冷声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从前我等轻敌,几次三番让高楷逃过一劫,导致横生波折。” “如今,却要吸取教训,再不能放纵他这变数,继续干扰大势。” “我已派遣通玄,前去鄯州,说服王威,一齐攻伐高楷。” “李昼攻岷州,宕州刺史李元和攻叠州,王威攻河州,三面出击,倾尽全力,务必一举功成。” 第83章 永结同心 天佑十一年,二月初二。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金城高府之中,一片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正是正威将军高楷,与叠州刺史外甥女——杨皎的大喜之日。 高楷穿一身绯红宽袍,头戴金冠,腰悬玉佩,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杨皎则是一身青绿襦裙,环佩叮当,手持一柄青玉团扇,遮住脸庞,却可见身段玲珑,婀娜多姿。 两个新人先拜天神地只、列祖列宗,再拜张氏这个母亲。 张氏乐得眉开眼笑,一迭声道:“佳儿、佳妇,快起来。” 杨皎又拜众宾客,再与高楷夫妻交拜。 众人笑闹一番,便将夫妇两个迎入洞房,共饮合卺酒。 各自剪下一缕青丝,挽成“合髻”,放入香囊之中,由杨皎保管。 这是取“丝缕绾扣,永结同心”的好兆头。 最后,一人赞诵告天,方才礼成。 虽是乱世时节,一应礼节已然简化,却也相当繁琐。 这一日忙碌下来,两人皆是累得不轻。 待众人离去,房门关紧,看着安静坐在榻边的新娘子,高楷攥了攥手心,深吸一口气,方才拿起玉如意,挑起红盖头。 红烛微光掩映之下,逐渐露出一张花容月貌来,摄人心魄。 高楷屏住呼吸,半晌忍不住感叹道:“夫人丽质天成,堪比月宫仙子。”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杨皎微微勾唇,笑靥如花:“妾身蒲柳之姿,夫君谬赞了。” 这轻声细语,宛如黄鹂歌唱,婉转动听,气息更如空谷幽兰,令人魂牵梦绕。 高楷喉咙上下耸动,满眼都是她的倩影,两人对视许久,他才轻咳一声,温柔道。 “安置吧!” 杨皎轻点螓首,微不可见,唯有白皙面容之上,飞过一抹红云。 “呼!”红烛倏然熄灭,红浪翻滚,当真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一夜无眠! 翌日,杨皎这个新妇,拜过张氏,奉上清茶,聆听教诲之后,正式成为高府女主人。 “我老了,只想享点清福,盼望着日后含饴弄孙,便无遗憾。” “这管家理事、执掌中馈,还是交到你手中。有你这个贤内助,楷儿也可专心大事,不必为后宅之事烦忧。” 连着三日前来晨昏定省之后,张氏对这儿媳妇再满意不过,当即把后宅大权交给杨皎。 府中一众丫环仆役亦看在眼中,这位新妇,可谓知书达礼,一派大家风范。 不像寻常人家的新娘一般,羞头羞脚,反而落落大方,不卑不亢,温婉大气。 兰桂服侍张氏数十年,见过不知多少人家的新妇,也不禁赞叹。 “郎君好眼力,这杨家娘子实有大妇之风,温良恭俭,与郎君二人天造地设,堪为一对璧人。” “不仅模样品性上佳,更难得的是,为人处世样样周全,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这就难能可贵了。” 张氏点头一笑:“从我这儿媳妇进门,我就知晓,楷儿一颗心,便落在她身上了。” “他们夫妻俩琴瑟和鸣,同甘共苦,便是我的心愿。” “从今以后,府中诸事我再不必操心了。” 添了这么个能干的儿媳妇,偏生又得了郎君的心,若是寻常人家的婆婆,早就心态失衡,与儿媳妇闹起别扭来了。 张氏却心知: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并未有一丝不喜,反而心地宽和,将管家大权下放,全无半点不舍。 兰桂忍不住感叹:“老夫人,心底无私天地宽,您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只等夫人绵延子嗣,您就等着抱孙子,尽享天伦之乐吧!” 一番话,说得张氏笑容满面:“他们刚成婚呢,不必催着急着。” “倒是皎儿这孩子,有气疾之症,须得好生调养。” “兰桂,你吩咐小厨房,每日炖个雪梨甜汤来,送去他们院中,给皎儿润润嗓子。” “过些日子,也该请几个医者瞧瞧,这年纪轻轻的,千万不能落下病根来……” 张氏絮絮叨叨,嘱咐不断。 兰桂在旁细细听了,连连点头应下,心中不由再次感叹。 “这新夫人命可真好,遇到老夫人这么个菩萨似的婆婆,待她如同亲生女儿一般,无微不至。” …… 后院,清风堂中。 这里本是高楷一人所居,宽大敞亮,位在中轴线上,有假山水池、亭台楼阁。 堂中遍栽青松翠柏,一年四季,皆生机盎然。 杨皎过门之后,清风堂成了夫妻两人居所,布置得焕然一新。 这一日,斜阳西坠,高楷处理完前堂政事,回转后院。 迈入堂中,便见杨皎含笑迎上前来,为他脱去外袍,又吩咐丫环端来清水,为他洁面。 高楷笑道:“你不必这般辛劳,好生保养身体最要紧。” “管家理事若觉繁琐,便叫鸾儿一同分担,若有闲暇,便代我多陪陪阿娘。” 杨皎一一听了,颔首道:“妾身省得,夫君莫要担忧。” “说来也巧,妾身自进门之后,这气疾却是好了,连着三日未曾发作。” “这是好事。”高楷笑道,“不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还需好生调养,不要复发才是。” 杨皎点头应了,满脸皆是感动之色。 “为我这病,夫君日夜关怀,阿娘更吩咐人,每日送来雪梨甜汤,又请医者诊脉,费了不知多少功夫。” “若再不好,我却是无地自容了。” 高楷摇头道:“切莫如此想,你我夫妻本是一体,你身患疾病,我怎能不关心。” “况且,家中人丁单薄,阿娘只有我这一个儿子,没有女儿,你是高家媳妇,自然对你百般疼惜。” “日子还长,你我多多向阿娘尽孝就是了。” “好。”杨皎颔首一笑,转而问起一事,“我看方才进门之时,夫君似有忧愁之色,不知因何事烦闷?” 高楷面露诧异:“不想这点异色,竟被你瞧出来了。” “这是前堂的事,斥候来报,李昼攻下宕州,坐拥五州之地,声势震动四方。” “这陇右道诸多州县归属,已是分明了。” 第84章 大事不妙 杨皎喜爱文史,常闻窗外事,大致知晓这陇右道局势。 李昼打下宕州,便意味着他与王威、自家夫君,三分陇右道。 王威垂垂老矣,毫无雄心壮志,不足为虑。 倒是这李昼,声势惊人,是高楷的劲敌。 若无意外,这陇右道之主,便在两人之中择出了。 眼下,看似两人各有五州,势均力敌,实则李昼更胜一筹。 一来,李昼麾下五州,是陇右道精华之地,人口稠密,兵强马壮。 二来,高楷居中,为四战之地,少有险关可守。无论王威,还是李昼,都可以从四面来攻,天然处于弱势。 大敌当前,皆对他虎视眈眈,高楷自是感受到沉甸甸的压力。 毕竟,他既已成家,又背负众人之望,再不能像从前一般,屡屡弄险。 杨皎柔声劝慰道:“我虽不懂军阵杀伐,却知夫君麾下五州军民,皆人心所向,称赞您为仁德之主。” “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有民心之助,必能成大事,夫君不必太过忧心。” 这番见解,倒是令高楷颇为惊奇,未料他这夫人,竟知晓民心之重。 “夫人蕙质兰心,当为女中尧舜。” 杨皎轻笑道:“夫君谬赞了,我区区一个深闺妇人,怎敢与尧舜相比。” 夫妻俩喁喁私语,红袖添香,好一番耳鬓厮磨。 翌日,高楷去往前堂,留下杨皎一人,正百无聊赖之时,忽见丫环禀报,表小姐张鸾来了。 “快请她进来。”杨皎笑道。 说话间,两女互相见礼,分宾主落座,一番寒暄之后,杨皎询问道。 “鸾儿寻我可有何事?” 敖鸾微微一笑,如百花盛开:“听闻嫂嫂身子大好了,我特来瞧瞧。” “多谢你挂念。”杨皎同样一笑,如春风拂面,“本想去找你,正巧你来。” 两女说些闲话,打发时光。 敖鸾悄然看去,只见她这表嫂头顶,红气弥漫成云,紫光闪耀,隐隐凝成一枚玉玦。 不复她初见之时,黑气纠缠,侵吞气运。 “当真是好运道,原本是红颜薄命之相,如今却否极泰来,不仅沉疴尽去,更有蒸蒸日上之感。” “金玉良缘,这命格,倒是和表哥相辅相成,不愧是天作之合。” “难怪表哥对她一见倾心,满心满眼都放在她一人身上。” 敖鸾思绪翻涌,不由流露出一丝酸意,只是她并未察觉。 杨皎却是暗中惊叹:世上竟有这般美貌的女子,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她也是花容月貌,一向自信不输于人,如今见了敖鸾,方才知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不过,她并未生出嫉妒之心,只因她熟读文史,想要做个知书达礼、可为夫君解忧的贤内助,而非单纯以色侍人,却不通半点文墨的女子。 两女闲话片刻,敖鸾便起身告辞,待她走后,侍女巧慧担忧道。 “娘子,这表小姐也太过美貌了,若是她起了心思……” 杨皎淡然一笑,心知她想说什么,无外乎敖鸾仗着美貌,嫁给高楷,和她争宠。 “我只需持身以正,何须忧虑鸾儿威胁?” “况且,夫君也不是负心薄幸的人。” 这些时日,她暗中观察,夫君高楷是个一心大业的人,并不沉溺于美色。 否则,身边怎会没有一个侍妾,便是有个姿容绝世的表妹,也只是以礼相待。 婆婆张氏心地宽和,为人良善,待她极好,她不知多少次庆幸。 至于这表小姐张鸾,杨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她姿容绝世,却只是外相,内里仿佛笼罩着重重轻纱薄雾,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朦朦胧胧,让人捉摸不透。 “鸾儿身上,必有许多隐秘,只是不为人知罢了。” 杨皎思索片刻,并未深究。 她深信,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 前堂,高楷正处理军政,随着麾下地盘越来越大,这诸多事务,也更加繁杂了。 这还仅仅是一隅之地,倘若日后一统天下,岂不是要宵衣旰食,天天熬夜了。 高楷自嘲一笑:“两世为人,依旧是个劳碌命。” 正调侃时,忽见管事匆匆来报,脸色凝重如水。 “郎君,河州沈刺史上书,言语节度使王威,率领三万大军,进犯枹罕,扬言夺回失地。” 高楷蹙眉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昨日,裴刺史发现王威大军踪迹,便快马加鞭来报。” 高楷暗中思忖,王威素无大志,垂垂老矣,一心缩在鄯州享乐,如今怎么一反常态,召集大军来攻? 其中必有蹊跷! 他正思量之时,又见周顺德前来求见,亦是面沉如水,呈上一封文书,为叠州刺史孙士廉所写,言语宕州刺史李元和,率领士卒兵临合川城下。 “李元和是何来历?”高楷皱眉不解。 周顺德沉声道:“主上,这李元和为李昼叔父,颇知用兵之事,为李家族中大将。” “宕州便是此人率兵攻取,李昼论功行赏,封其为宕州刺史。” 高楷微微点头:“李元和有多少兵马?” “足有两万之多。”周顺德面色沉重,“孙刺史上书请求增援,合川城小民寡,恐怕并非李元和的对手。” 高楷沉思片刻,正要下令,忽见长史杨烨,大步而来,朗声道。 “主上,大事不妙,李昼贼心不死,亲自率领五万大军,进犯岷州,已至溢乐城外安营扎寨,伺机攻城。” 高楷吃了一惊,这可真是祸不单行,一日之间,竟有三方敌军来攻,拢共十万大军,简直骇人听闻。 他麾下五州之地,颇为贫瘠,兵马甚少,满打满算,不过五万之众。 如何与这十万大军抗衡? 一时间,众人皆心头沉重,皱眉沉思不已。 梁三郎面泛怒火:“这些人蛇鼠一窝,分明是私下串连,一齐来攻。郎君,绝不能任由其等猖狂,务必发兵一一攻灭。” “否则,莫不是以为我等软弱可欺?” 众人皆有此心,奈何十万大军,从三面攻来,实在让人震恐。 稍有不慎,便是倾天之祸。 高楷默然片刻,问道:“情势危急,诸位可有良策退敌?” 三方来攻,先打哪一个,后打哪一个,谁才是重中之重,这些皆让人疑虑。 一时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第1章 危在旦夕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本是一年之中的好光景。 然而,兰州高府一片缟素、哭声震天。 自从家主高修远起兵以来,屡战屡败。接连丢了安乐、狄道、广武三县,偌大的兰州,只剩下金城这一隅之地。 高修远抑郁成疾,留下一句遗言,就撒手人寰。 可怜孤儿寡母,勉强支撑门庭,料理丧事。 却不想屋漏偏逢连夜雨,高修远独子高楷,守孝期间感染风寒,一病不起。 母亲张氏不知延请多少名医,开方吃药,却都不见效。 眼看儿子气息一天天微弱下去,张氏心急如焚,四处求神拜佛,甘愿折寿,换取儿子一命。 所幸,不知哪位大神感应到她的诚心,降下灵验。这一日清晨,高楷悠悠转醒。 他睁开眼,环顾这古香古色的房间,忍不住轻呼一声。 “楷儿,你可醒了!” 高楷转头看去,却是一个面色憔悴的妇人,满眼关心地看着他。 他怔愣片刻,嗓音干涩道:“娘。” “哎!”张氏喜极而泣,连忙吩咐人熬煮稀粥,又一番嘘寒问暖。见儿子面色疲倦,便退出房门,让他静养。 她却不知,儿子已经换了一个灵魂。 “这简直是天崩开局。”高楷苦笑一声,“刚穿越过来,就死了爹,又在乱世中,分分钟家破人亡的节奏。” 高修远原本占据兰州这块地盘,算是个小军阀。可惜打仗能力太菜,一路被人碾压。 总共四个县,硬生生被夺走三个。要不是连日来天降暴雨,暂时阻挡了对方攻城,这最后一个县也保不住。 “但也撑不了多久。”高楷喃喃自语,“雨一停,就是城破的时候。” 起兵造反,就和上赌场一样,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等待他的,大概率是“咔嚓”一刀,人头落地。 既然来到这里,他可不想一日游。 他皱眉沉思着,忽见一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扑倒在地,慌乱道:“郎君,祸事了!” “外头传来急报,那贼军冒雨攻城,常校尉请您主持大局。” 这人是他的家将,梁三郎。 高楷面色一变:“立即召集府中甲士,随我去城门守御。” “是!”梁三郎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高楷撑起虚弱的身体,换好戎装,带着百余个甲士,赶去南面城门。 乌云密布,沉甸甸地压在头顶。 城下人头攒动,如潮水一般涌来。尽管大雨倾盆,仍然士气惊人,喊杀声震天。 明晃晃的刀枪闪烁寒光,刺人眼目。几座壕桥搭起,蜂拥着渡过护城河,杀向瓮城。 一旦瓮城失守,让他们攻进内城,就彻底完了! 高楷眉头一皱,喝道:“常兴仲何在?” 一个魁梧汉子越众而来,拱手道:“卑职在此。” 兰州军拢共三个校尉,各自统领一营,这人便是其中之一,是高修远留下的宿将。 至于另外两个,早已阵亡。 高楷看他一眼,沉声道:“薛军有多少人?” “禀都尉,据探马来报,薛军足有三万人!”常兴仲面沉如水。 高楷拧起眉毛:“我军呢?” “守城十日,如今不足两千之数。”常兴仲沉吟着说道。 高楷瞳孔一缩,一千多人对抗三万人的进攻,若不是守城,早就粉身碎骨了。 他急忙问道:“薛军如何分派?” “那薛仁跃亲率中军,左、右二将,各领一万,攻向我南、东、西三面城门。” 围三阙一,这是古代攻城的老套路了,但屡试不爽。 他敢肯定,北门外必有埋伏,就等着他们沉不住气突围,落入陷阱。 冰冷的阵雨狠狠地拍打在脸上,他沉思片刻,当即下令:“常兴仲、梁三郎,你二人各自领兵,分守东、西二门。” “南门由我镇守。” 常兴仲颇为意外,这素来懦弱无能的小郎君,今日处事竟这般果断,竟要亲自抵抗薛仁跃的中军。 不过,他并不赞同:“都尉,这可不是儿戏。薛仁跃久经沙场,骁勇善战,曾一日攻下三城,斩杀无数,万万不可大意。” “您初掌大军,恐怕并非他的敌手!” 梁三郎点头附和,劝解道:“郎君,常校尉所言在理。” “您大病初愈,怎可劳动身体,亲自上阵杀敌?” “不如与往常一般,在城楼安坐,稳定军心。” 高楷摇头苦笑,原主贪生怕死,一直龟缩在后,坐看将士搏杀。 以至于麾下将领都瞧不起他,离心离德,若非有外敌在侧,早已分崩离析。 “咚!”战鼓声震动天地,三人皆面色一变,这是敌军大举攻城的信号。 高楷沉声喝道:“眼下危在旦夕,不必多说。” “听我号令,速速前去守城,不得有误!” 倾覆之祸就在眼前,他这个主帅再临战退缩,那才是自取灭亡。 不管能否守住,起码鼓舞几分士气,说不定会迎来转机。 两人咬了咬牙,心知不能再拖延,只好拱手接令,各自守御去了。 高楷深呼吸一口气,看向城外。前方是一台冲车,径直撞向城门,几十架云梯高耸,探向城墙,更有一众投石车、重弩蓄势待发。 他握住剑柄,心跳如擂鼓。决一死战的时候,到了! 而城下三百步外,中军大营中,一个挺拔身影,看向城楼,正是薛仁跃。 他观望片刻,开口问道:“此城中形势如何?” 身侧一个文士拱手道:“禀将军,金城县守军不过两千,粮草更是稀少,断不能支撑三日。” “而且,那继任的刺史高楷,懦弱无能、行事畏缩,绝非您的对手。” “不出意料,此城今日必破无疑!” “大善!”薛仁跃仰头大笑,“传令下去,三军一齐出击,即刻拿下此城,砍下高楷项上人头者,赏万金。” 他丝毫未将高楷放在眼中,反而满心憧憬,凭借攻下兰州之大功,必能超越大哥的威望。 “遵令!”文士肃然应下,旌旗招展,号角声远远荡开,数万大军齐齐出动,摧枯拉朽一般撞向城墙。 “轰!”城墙裂开一道道裂缝,一个个黑甲兵卒狞笑着冲上城楼。 第2章 劫后余生 “哧!”高楷持剑在前,抹过一个黑甲兵的脖子,见他捂着喉咙倒下,鲜血溅了满脸。 他顾不得擦拭,反手一剑,挡住偷袭。 执戟者颇为意外,猛然蓄力,意图将他劈成两半。 这一击势大力沉,不可硬挡。 电光火石间,高楷一个翻滚,落在他的身后,剑柄一旋,刺向头顶。 “噗!”尖刃贯穿身体,那人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去,口吐鲜血,不甘心地倒下。 高楷坐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全身火烧火燎般剧痛,脑海中更是嗡鸣不已。 他已经记不清杀了多少人,受了多少伤,只是顺着身体的本能,挥舞长剑。 若非原主自幼习武,有几分底子,他一个和平年代的人,早就死了。 他抹了把脸,仗剑撑起身体,环顾四周。血流了满地,残肢断臂无数,早已分不清敌我。 哀嚎声、求饶声、夹杂着砍杀声,不绝于耳,他却已无力顾及。 “嘭!”巨大的石球投掷而来,如雨落下。几十个兵卒猝不及防,直接砸成一滩肉泥,连一声惨叫也来不及发出。 “杀高楷,赏万金!” 四周传来一声声呼喊,一众黑甲兵试探着冲上前来。 高楷闭了闭眼,颤抖着举起长剑,就要划过脖颈。 “轰隆!”电光闪烁,照彻乌云,一声声雷鸣连绵不断,震动天地。 “天公发怒了!” “退,快退!” 黑甲兵们一个个面色惊恐,如潮水般退去,仿佛稍晚一步,就会被雷霆劈成焦炭。 高楷面露惊讶,他却不知在这时节,雷霆一响,绝不能动刀兵。 人人视雷霆为天谴,以为天公在惩戒恶人,生怕遭受牵连。 他扯了扯嘴角,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意味。 没想到,古人对天地的敬畏,倒是救了他一命。 他四下环顾,忽然面色一变。只见一个个幸存的兵卒,头顶各自散发一丝丝黑气,中心更有一点隐隐灰光。 他没来由地明悟,那一点灰光,是他们的先天命格,而那黑气是后天气运。 黑气意味着不祥之兆,有身死之劫,灰光则是普通百姓的命格。 高楷抬头一望,忽见自己头顶同样一丝丝黑气,唯有中心处一点淡淡白光,如风中的烛火,随时会熄灭。 “我的命格竟这般微弱。”高楷皱眉沉思,“身死族灭的阴影,也徘徊不去。” “看来,这场围城战,便是我的劫数。过不去,只有死路一条;过去了,或许可以时来运转,改天换命。” 气运之道,在于集众人之望。 若能够得到大气运之人效力,便可襄助他度过这一劫。 然而,他环顾许久,并无任何发现,不禁自嘲一笑。 “大气运者,凤毛麟角,怎么可能轻易遇到。” “铿!”清脆的金鸣声传来,高楷面露喜色,这是退兵的信息。 四周兵卒如释重负,一个个瘫软在地,长舒一口气。 他眺望远方,不知不觉天色已经黑透,夜幕降临。这一场守城战,竟然打了整整一日。 “郎君!” 梁三郎匆匆而来,见到他松了一口气。 “嗯。”高楷不动声色地看向他头顶,却也是普通气运。 “传我军令,战死者一律登记在册,待日后抚恤,不得遗漏一人。” “有功者呈报名录,一应封赏,皆从府中支取。” “郎君仁德!”梁三郎赞叹一声。 高楷笑了笑:“待清点完毕,召集文武,前往堂中议事。” “是!”梁三郎连忙听令而去。 高楷回转府中,跨进后院,径直来到母亲张氏的院子。 一个年长的婆子站在门外,见了他连忙行礼:“阿郎。” 这是张氏的贴身婢女兰桂,他快走几步扶起:“兰姨,阿娘可在院中?” 兰桂点头道:“老夫人正在礼佛。” 自从高家起兵以来,张氏日夜悬心,一天中大半时间,都在佛前虔诚祈祷。 见他前来问安,这才出了佛堂,母子俩于厅堂叙话。 张氏注视他许久,忍不住落泪:“楷儿,你受苦了。” 高楷只觉眼睛酸涩,连忙道:“阿娘不必忧心,儿并未受苦。” 张氏叹息道:“你父亲尸骨未寒,这千钧重担压在你一人身上。” “楷儿,若事不可为,不如早做打算。为娘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平安喜乐。” 高楷心中苦笑,只能答应下来。忽见兰桂来报,府中文武已在堂中等候,便起身告辞。 张氏待他离去,轻声道:“东西准备好了吗?” 兰桂面露哀色:“已经准备妥当。” “那就好。”张氏忽而一笑,“我与夫君少年结发,他却舍我而去,若能于黄泉相见,想来也无遗憾了。” 兰桂忍不住劝道:“夫人,阿郎如今行事稳重,再不像从前一样轻佻。” “说不定能守住城池、击退敌军,您何必这么悲观。” 张氏微微叹息:“反败为胜岂是那么容易的,楷儿虽然比从前稳重,但少经历练,恐怕是不能了。” “一旦城破,我便自尽。没了我这个累赘,楷儿兴许可以逃得一命。” “兰桂,你这便遣散府中家仆,各自放还,以免遭受横祸。” “夫人…”兰桂一时泣不成声。 而在前堂,刺史府文官武将汇聚,高楷扫视一圈,却见人数少了大半,不禁皱眉:“六司参军呢?” 梁三郎气愤道:“郎君,这些人拖病不来,甚至府中人去楼空。” 六司参军协助他这个刺史,处理政务。如今大难临头,各奔前程,也无可厚非。 高楷略微点头,环顾堂中寥寥几人,正色道:“眼下危急存亡,诸位可有良策退敌?” 沉默良久,府中长史裴季拱手叹道:“守御多日,城中已是粮草断绝,实在无计可施。” “不如效仿蜀汉后主,开城投降。” 众人纷纷附和,唯有梁三郎气红了脸:“你们…” 开城投降,这些人可以效忠新主,只是他这个主帅,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高楷不置可否,向众人头顶一一看去,可惜,并无大气运之人。 他转头看向最后一人,忽然眼神一凝。 第3章 将计就计 那是校尉常兴仲,站在众人之后,一言不发。 他的头顶,一丝丝黑气缭绕,隐隐凝聚成狼形。 双眼中一点青光闪烁,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锐利。 高楷心中一惊,这是鹰视狼顾之相,恐怕常兴仲起了反叛之心。 思忖片刻,他长叹一声:“事关重大,待我思虑一番,你们先退下吧。” 常兴仲与众人一齐告退,并无任何异常的地方。 高楷眼神微眯,静坐一会,忽见梁三郎去而复返:“郎君有何事吩咐?” “我方才见常兴仲神色有异,你去探查一番他的举动。”高楷低声道,“切记,小心行事,不可打草惊蛇。” “是!”梁三郎神色一凛,匆匆去了。 不过半盏茶功夫,便见他返回堂中,赞叹道:“郎君料事如神,常校尉举动果然有异。” 高楷笑了笑:“你仔细说来。” “是。”梁三郎低声道,“常校尉暗中撤换南门守卫,由他亲自镇守,竟假称为郎君军令。” “并且,他安排亲兵,把控整座城楼,不许人靠近半步。” 金城将士,多半不服他这个继任的主帅。常兴仲假传军令,竟然不疑有他,没有一人前来禀报。 原主这是多么不得人心!高楷苦笑片刻,忽然神色一动,想到什么,他招来梁三郎,悄然耳语一番。 “遵令!”梁三郎神色激动,迫不及待按他的吩咐行事去了。 “是死是活,就看这一战了。”高楷喃喃自语。 …… 夜色深沉,南门内,常兴仲正率兵驻守。百余人静静伫立,只听见些许风雨之声。 片刻之后,一道火光闪动,他面露喜色,低喝道:“时机已至,速速打开城门!” “是!”一众亲兵听令,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却见门外一队人马正在等候。 为首者正是薛仁跃,他大笑一声:“那高楷太过无能,手下将士反叛也丝毫不知,恐怕正在府中睡大觉呢。” “白日里,虽然天公发怒暂停攻城,但他的死期已至,这是天意,不可逆转。” “传令,即刻进城,杀高楷,大掠三日。一应财货女色,任凭将士索取。” “将军仁德!”麾下兵卒尽皆欢呼,个个面露期待。 薛仁跃催动骏马,便要当先入城,那文士出言劝道:“将军,高楷不过冢中枯骨,不足为虑。” “您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还是谨慎为上。倘若中了诈降之计,反倒不美。” 薛仁跃不屑道:“那高楷岂有这般谋略,不过一个败家之犬罢了,无需多虑。” 他一马当先,进了城门,文士只得小心跟随。 那常兴仲看见来人,慌忙跪倒:“罪臣拜见明公。” 薛仁跃虽不耻他背叛旧主,却也和颜悦色道:“快快请起。” “如今你弃暗投明,便是我薛家良将,过往之事一概不究。待事成之后,我必重重有赏。” “谢将军!”常兴仲感激涕零,急忙侧开身子,在旁引路,正要进入内城。 忽见城门之上,一道道火光次第亮起,照彻夜空。火光中,一支支箭矢,冰冷锐利,蓄势待发。 “有埋伏!” “中计了!” 一众黑甲兵面色惊恐,乱作一团。 那文士急忙大叫一声:“保卫将军,速速退出城门!” 不过,为时已晚。“哐!”一声巨响,城门轰然紧闭。 进入城中的所有薛军,全部关在瓮城之中,插翅难逃。 薛仁跃怒气勃发:“常兴仲,你这贼子,竟敢设计诓骗于我,好大胆子!” 常兴仲骇然失色,慌忙道:“将军,这…并非卑职设计,我也不知为何…” “呵。”城楼上传来一声轻笑,“兴仲,你不愧是我父亲的肱骨,智勇双全。不过略施小计,便助我拿下薛仁跃。” “此番大功,你当为第一。” 常兴仲抬头一看,正是高楷,不禁面色煞白:“都尉,你是如何得知…” 高楷笑了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常兴仲恍然大悟,忽然狂笑不止:“好,好啊,终日打雁,反被雁啄。” “我竟不知你有这般智谋,比你那蠢货父亲不知强出多少倍。” 高楷轻笑一声:“兴仲,若无你谆谆教诲,我怎能有今日。” 常兴仲急忙转身,磕头不止:“将军,这都是高楷的诡计,万万不可听信,我对将军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薛仁跃早已怒不可遏,再不想听他辩解,猛然持刀砍下。 “嘭!”好大一颗头颅冲天而起,砸在地上,满脸都是不甘之色。 那文士阻拦不及,只得劝道:“将军,事已至此,还是速速突围要紧。” “若是陷在此地,恐怕遭遇不测之祸。” 薛仁跃却不理会,看向城头,咬牙道:“高楷,你休要得意。” “我坐拥万军,你不过百人,便是施展诡计,也绝非我之对手。” “是么?”高楷淡笑一声。 “杀了他们,为郎君报仇!”城下,常兴仲麾下兵卒见他被杀,个个义愤填膺,再也忍耐不住,纷纷杀向薛军。 这些都是常兴仲的亲兵,跟随多时,向来忠心耿耿。 薛仁跃怒喝一声:“放肆!” 他是个桀骜的性子,哪里能忍受叛军兵卒对他喊打喊杀。怒火一时吞噬了理智,挥舞长刀便大肆砍杀。 顷刻间,城下众人竟自相残杀起来。 那文士心急如焚,连连大叫,却劝不动薛仁跃丝毫。 没奈何,只得命人冲击城门,顾不得血肉之躯,全都当作器械一般驱使。 城楼上,梁三郎满脸钦佩:“郎君算无遗策,不仅发觉常兴仲阴谋反叛,更将计就计,将这薛仁跃引入城中。” “只是,卑职不解,郎君为何要夸赞那常兴仲?” 高楷笑道:“敌众我寡,我军毕竟人少,若一味硬拼,难保那常、薛二人齐心协力,强行突围出去,那便功亏一篑了。” “此番引导他二人反目,自相残杀,我等才能坐收渔翁之利。” 梁三郎连连点头,赞叹道:“郎君神机妙算,卑职佩服之至!” 第4章 拨乱反正 高楷笑了笑,看向城下,那薛仁跃虽是鲁莽,却颇有武力,而且气运不凡。 头顶一缕缕青气萦绕,中心处更有一点红光。 高楷不得不承认,若是一对一硬拼,以他现在的实力,绝非对手。 不过,他这一番设计,也削弱了薛仁跃的气运。 随着麾下兵卒一个个战死,一丝丝黑气不断汇聚,侵蚀着青气,逐渐落在中心处的红光之中。 高楷有所明悟,望气术果然玄妙,先天命格与后天气运,本是相辅相成。 命格强盛可助力气运大增,行事如有神助;反之,气运一旦衰败,也会牵连命格。 薛仁跃似有所感,一刀将两个兵卒劈成两半,望向城头,怒喝道:“高楷,你可敢与我一战!” 他头顶红光忽然大放,映衬得他气势惊人,一时竟然震慑一众兵卒,皆低下去头去,不敢上前半步。 “这是,回光返照?”高楷心中猜测,困兽犹斗,何况是人。 到最后一刻,自然会将所有的潜力爆发出来。 他微微摇头,自知几斤几两,当然不会去硬拼。 “弓箭手准备!” 四周一众兵卒听令,皆拉开弓弦,形如满月。 薛仁跃面色煞白,咬牙道:“高楷,你若杀了我,我父亲必然不会放过你,定将你碎尸万段。” 梁三郎忍不住担忧:“郎君,那薛矩坐拥十万大军,兵强马壮,若是大举来攻…” 高楷嗤笑一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事到如今,难道还能冰释前嫌?” 梁三郎面色羞愧:“卑职思虑不周。” 高楷微微摇头,放虎归山,那才是愚蠢。 他伸手一指,沉声道:“放箭!” 顷刻间,万箭齐发。 片刻之后,望着满地血腥,高楷淡声道,“将薛仁跃枭首示众,其余人等,一律埋葬了吧。” “是!”梁三郎依言而去。 城外留守的薛军,见了薛仁跃首级,顷刻乱作一团,再无斗志,争相逃散,倒是省了一番厮杀。 高楷走下城楼,一个个兵卒毕恭毕敬,再无从前一般轻视。 他微微一笑,回转高府。 而后院之中,张氏正在佛堂祈祷,忽见兰桂满脸喜色,急匆匆跑了进来,大呼道:“夫人,大喜!” 张氏满脸纳罕,素来守礼的兰桂竟这般举动,不由得问道:“喜从何来?” 兰桂将南门一战细细说了,忍不住激动道:“夫人,阿郎尽退敌军,更斩了薛仁跃,为郎君报仇。” “郎君九泉之下,想必也可瞑目了。”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张氏口中直念佛,终日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下,一时喜极而泣。 “夫君,楷儿终不负你的期望…” 府中几个未曾离开的忠仆,皆是喜气洋洋,一片欢声笑语。 随着喜讯传开,城中一众“病了”的文武,纷纷病愈,皆是不敢置信。 那裴季坐在胡床上,本写好了投靠新主的降书,乍闻此事,一时怀疑自己是否老眼昏花了。 待传讯之人几番重复,这才反应过来,不禁长叹一声:“刺史大人果然深藏不露,我等老朽,着实望尘莫及。” “快,随我入府,恭贺刺史大人此番大胜。” 身侧一管事低声道:“郎君,那这降书?” 裴季一把将那降书撕成粉碎,沉声喝道:“再不许提及此事,若走漏半点风声,仔细你们的皮!” “是!”一众家仆唯唯诺诺。 他匆匆赶往高府,却见六司参军齐聚,恭敬等在门外。 见高楷到来,一个个俯首帖耳,恭贺连连,吹捧不断,仿佛从前怠慢之事不复存在。 梁三郎忍不住鄙夷:“见风使舵,着实不知羞耻!” 高楷笑了笑,却不以为意,世态炎凉,本就如此。 他一一看过众人,却是摇头,并无一个气运上佳之人。 这也难怪高修远兵败如山倒,再无崛起之机了。 手底下,一个大才都没有,还指望争霸天下,尽早洗洗睡吧。 他挥手让众人散去,忽见自身气运一变。 原本一丝丝黑气逐渐消弭,转变为淡淡白气。而正中白光,生出一点青色。 道经云:气运分五色,白、青、红、紫、金,各有深、浅之别。 白气不过普通之人,青气为七品县令,唯有到达红气,才是与他四品刺史相匹配之运。 高楷不禁沉思,原主气运太差,又德不配位,这才横死。 他继承原主身体,度过这一劫,才时来运转,气运增长。 不过,只有收复其余三县,全据兰州,才能让气运增至红色,德位相配。 否则,一切都是徒劳,最终给他人做嫁衣。 思忖良久,他沉声道:“明日召集文武,前来正堂议事。” “是!”梁三郎点头应下。 …… 却说高府之外不远,一座道观之中,两个道人正相对而坐。 “通玄师兄,这高楷本是横死之相,原应死在薛仁跃手上。” “如今竟然反杀了他,观其气运,更有否极泰来之势,不知是何缘故?”右侧道人皱眉不解。 左侧,通玄道人头戴莲花冠,清气盎然,闻言微微摇头:“天机混沌,推算不得,我也不知究竟何故。” “通微师弟,你可曾细细看过高楷气运?” 通微道人点头道:“高修远亡故之时,我曾前往高府一观。” “那高楷黑气缠身,命格低下,有身死之劫,应是必死无疑。” 通玄道人沉吟道:“师弟望气之术,远胜于我,应该无错。” “如今这番情形,想必出了变数。” 通微道人心中一惊:“师兄,莫非那高楷修习望气之术?” “绝无可能!”通玄道人摇头道,“凡是争霸天下之人,皆是凡俗之身,不可修习道法,不得长生,这是天道铁律,无人可以违抗。” “我料想这变数,多半出自他身边,恐怕另有高人指点。” 通微道人眉头一皱:“依照我道门法会约定,陇右道这一支潜龙,本该由我们崆峒派辅佐。” “何方道人竟敢违反道门之约,不顾面皮?” 通玄道人抚须道:“散修、旁门左道,抑或是佛门插手,皆有可能。” “天下争霸,这是百年难遇之大变局。若能辅佐潜龙,一统天下,受到气运加持,可飞升成仙。” “此为终南捷径,无需深山苦修,天下何方修行人不曾动心?” 第5章 春秋书院 通微道人叹息道:“果然是大变局,原本师门算无遗策,偏偏生出这等变数。” “虽有变数,但大势不可改!”通玄道人沉声道,“真人推算,陇右道潜龙为渭州李氏。” “这高楷与薛矩一样,不过是为王前驱,虽然侥幸逃过一劫,终究是李氏的踏脚石。” 通微道人面露笑意:“师兄所言极是!薛矩只有两子,这次子薛仁跃死在高楷手上,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这两虎相争,必然两败俱伤,为潜龙做嫁衣。” “这是自然。”通玄道人抚须笑道,“便是有高人相助,也挡不住天道大势。” “这高楷不过将死之人,不必理会。倒是李氏那边,需要及早谋划,安排大气运之人前去辅佐。” “善!”两人相谈片刻,忽然如同云雾一般散去。 …… 次日,高府之中,麾下文武济济一堂。 高楷坐在上首,环顾众人,沉声道:“薛仁跃军虽然大败,但广武、狄道、安乐三县,曾改换薛家旗帜,失去控制。” “如今大患已除,也该收回来了。诸位有何良策,不妨畅所欲言。” 众人沉思片刻,争相说起自己的策略。一个个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仿佛金銮殿试,考状元一般。 只不过多是空谈,竟还有以德感召的言论,让人无语。 高楷微微摇头,时下之人,大多喜欢虚辞,夸夸其谈,却不重视俗务。 殊不知,打天下靠的是真刀真枪,而不是温良恭俭让。 “必须尽快寻找人才,组建自己的班底。”高楷心中思忖。 下首,裴季察言观色,拱手道:“刺史大人,此三县虽然为薛军掠取,但高公经营多年,必有人心向刺史大人。” “我愿前往传缴,安定三县,为刺史大人分忧。” 高楷有些意外,这个裴季倒是个做实事的。 “既然如此,有劳裴司马走一趟了。” “若能安定三县,当为裴司马计一大功。” 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自然最好。毕竟,他就这点家底,又刚经历一场围城大战,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实在经不起过多的损耗。 他当即修书一封,盖上官印,交予裴季。 裴季大喜拜道:“下官必当竭尽全力,不负刺史大人所托。” 众人见他得了重任,纷纷懊恼。等高楷命他们退下,一个个言不由衷地上前道喜,话语中满是酸溜溜的意味。 裴季满脸谦虚,心中却是冷哼,刺史大人不喜空谈,你等算是再无前途可言了。 一群腐朽老儒,满口道德文章,拿老一套对付新主,却不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可笑! 他握紧手中的文书,心中决定,刺史大人有争霸天下之望,我可得抓住机会,做个从龙之臣。 来日说不得封侯拜相、名垂青史。想到这,他加快脚步,匆匆前去办事。 高楷将他们的神情尽收眼底,不禁好笑,果然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不过,他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人身上。 “三郎,你派人去招募壮士,积蓄粮草,为出兵做准备。” 梁三郎心中一凛:“是。” “另外,在城中发布招贤榜。”高楷接着说道,“只要有一技之长,不管是文墨,还是武艺,或者经商、务农、工匠杰出者,都可以来府中自荐。” 他这是打算广撒网,撞一撞运气,没准野有遗贤,正好趁机招揽过来。 梁三郎思索片刻,低声道:“郎君若要招贤纳士,不妨去城中的春秋书院看看。” “那书院的山主——荀夫子,擅长教学,通四书五经,多位弟子官至宰相。” “传言,陛下听闻其名声,曾派人延请至长安,做太子老师。” “只是,荀夫子为人高洁,不慕富贵,也不求闻达于世,因此出言婉拒,只愿潜心教学着书。” “陛下称赞,其人有孔圣人之风范。便是高公也敬重有加,执弟子礼,多次登门请教。” 高楷一拍脑袋,怎么忘了这茬,这可是一个人才聚集地。 “三郎,马上去书院呈上名帖,我要登门拜访荀夫子。” “是。”梁三郎匆匆去了。 晚些时候,高楷骑马来至春秋书院门外。 这书院别有洞天,竟然建在水中央。更令人称奇的是,这三月时节,竟有莲花争相绽放。 此时微风习习,花香淡淡,又有朗朗书声传来,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高楷淡淡一笑,乘船来至院中。 早有迎客童子在外等候,见了他便拱手作揖道:“夫子在藏书阁中,恭迎刺史大人。” 高楷点了点头,随他走进书院,绕过九曲回廊,曲径通幽,来至一座三层殿阁外。 左侧有一座花圃,其中数十种名贵绿菊绽放。 高楷大略一观,只认出来“盘龙春晓”、“碧玉珊瑚”、“绿鹦鹉”、“麻姑献寿”、“风裳水佩”这几种。 梁三郎早已瞪大了眼:“绿色菊花?” 那迎客童子抬了抬下巴:“这些都是荀夫子栽培出来的,他老人家最爱绿菊,称赞其可与洛阳牡丹媲美。” 这么多名贵品种,必然花了不少心血,高楷也是啧啧称奇,赞叹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菊是花中隐逸者,见花如见人,荀夫子果然品性高洁。” 他心中却是思忖,能让菊花提前绽放,又如此生机勃勃,这位荀夫子必然不简单。 “高刺史谬赞了,老夫不过一个尘世俗人,如何与五柳先生相比。” 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高楷转头看去,一名老者站在花圃外,作农家翁打扮,戴着斗笠,扛着药锄。 正是荀夫子。 他连忙躬身行礼:“见过夫子。” 又让梁三郎拿来几个锦盒,双手递过:“冒昧来访,叨扰夫子清静了。” “区区薄礼,还望夫子笑纳。” 荀夫子略看一眼,便收下了,笑道:“贵客临门,请进寒舍一叙吧。” 高楷心中一喜,肯收礼,想必求才的事有戏。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藏书阁,分宾主落座。迎客童子奉上清茶,便退出门外。 寒暄片刻,高楷开门见山道:“夫子,我此次前来,却是有一事相求。” 第6章 福无双至 荀夫子抚须笑道:“高刺史但说无妨。” 高楷诚恳道:“夫子想必知晓,家父去世不久,我于仓促之间继任,威望不足,时常惶恐不安。” “前些时日,又遭逢薛家大军围困,费尽心思方才侥幸退敌。” “只是,府中人才凋零,以至于无人可用。夫子桃李满园,还请举荐几位贤才出仕,我必扫榻相迎,委以大任。” “他日若能成事,必不忘夫子恩德。” 他起身长揖到底。 “却要叫高刺史失望了。”荀夫子摇头道,“我院中弟子,一心只读圣贤书,不闻窗外事。” “且学艺不精、才德欠缺,贸然出仕,恐怕拖累高刺史大业。” 高楷心中一沉,这是明晃晃的拒绝,所谓的学艺不精、才德欠缺,不过是托词。 他不甘心地再三恳求,只是,任由他磨破嘴皮子,荀夫子仍然岿然不动。 高楷微微皱眉,悄然向他头顶看去,却是吃了一惊。 只见一丝丝青气结成庆云,正中心点点红光形如莲花;又有清光流转,如檐下滴水络绎不绝。 这气运显化,和他从前所见大为不同。隐隐有一股道韵滋生,合乎于天地。 这荀夫子虽身在尘世凡俗之中,却有一种“大隐隐于市”、飘然世外的独特气质。 高楷恍然大悟,这人竟是道门练气士、修行中人。 难怪气运与众不同,又能令百花逆反时节开放,必然是以法术催发生机所致。 只是,一个道门练气士,不在山中清修,反而深入红尘,广收弟子。观其言行,并不惧因果纠缠。 背后所图之事,一定不小。 高楷蓦然想起一则流传甚广的谶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叮!”杯盏相击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荀夫子正端着茶杯,轻轻叩击。 高楷心中明悟,这是送客之意。他没有纠缠,直接告辞离开。 修行之人,大多看重自身感应。一旦认定之事,轻易不会更改,否则有违自身道途。 这荀夫子拒绝向他举荐人才,说明并不看好他。纠缠下去,没有丝毫意义,反而令人生厌。 他走出院门,不禁苦笑,此番出师不利,只能失望而归了。 然而,坏消息总是接踵而至。 那出使三县的裴季,不仅游说失败,甚至被割了一只耳朵,狼狈不堪。 高楷勃然大怒:“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好心派人劝降,既往不咎。这三县不思感激,竟敢割耳羞辱我,狂妄自大。” “既然如此,那便战场上刀兵相见,一决生死!” “遵令!”梁三郎大声道,主辱臣死,主帅受辱,他这个家将更加气愤,恨不能即刻发兵。 “刺史大人慢来。”裴季期期艾艾道,“割我耳者并非三县明府,而是那陇山贼寇——宗重楼。” “此人率领数万贼军,攻破三县,大肆劫掠。我一时不慎落入其手中,这才遭受折辱。” “什么?”梁三郎惊骇失声,“竟是此人?” 高楷颇为疑惑。 梁三郎连忙说道:“郎君有所不知,这宗重楼自称陇山王,拥兵无数,纵横陇右、河西两道,来去如飞。” “就连坐拥十万大军的薛矩也奈何不得,只能任由其肆虐。如今他越发骄横,无人可制,便在陇山一带称王做主。” 裴季哀叹道:“不仅如此,此贼更是诡计多端。” “原先节度使大人曾率朝廷大军清剿,未料他隐入深山之中,来去无踪;后又裹挟百姓冲击军阵,以致大军惨败而归。” 高楷微微蹙眉,方今天下,共有两都十六道。节度使为一道之军政长官,妥妥的封疆大吏。 这宗重楼裹挟乱军,竟然打败正规军队,着实有两把刷子。 只是,他劫掠三县,又割下裴季一耳,摆明了针锋相对。 思索片刻,高楷问道:“宗重楼在何处活动?” 既然成了敌人,就要设法铲除。 裴季低声道:“此人夺取三县粮草财货,裹挟青壮,进了陇山,燕雀谷一带。” “他曾扬言,不日将带领大军踏平金城。” 梁三郎忧心忡忡:“郎君,这可如何是好?” 高楷皱眉沉思,他这区区一县之地,人口不过三万,尚且比不上宗重楼大军数量。 再来一次围城之战,不要说军心涣散,光是粮草也供应不起。 他可不想落得一个众叛亲离、身死族灭的下场。 必须主动出击,不能坐以待毙。 想到这,他眼神一定:“三郎,你去招募兵马,筹集粮草。” “一应花费,皆从府库支取。” 梁三郎面有难色:“郎君,前次遵照您吩咐,抚恤伤亡、封赏立功将士,已是耗费颇多。” “府库之中,着实捉襟见肘。若再支取,恐怕耽搁府中日常生计。” 高楷沉声道:“若能击败宗重楼,府中少些花销有什么要紧。” “若不能,就算金山银山,最终也是落入他人之手。” “不必顾忌我,你尽管取用。甲胄、弓箭、横刀,以及马匹,务必制备上好之戎具,不得以次充好。” “粮草也要准备充足,不可让将士们饿着肚子作战。” “郎君仁德!”梁三郎感叹一声。 高楷笑了笑,一个慷慨大方的主帅,才值得将士拼命。 他转而扶起裴季,温声道:“裴司马此番受苦了。” “传令,擢升裴季为兰州长史。另外,赐予一百匹绢帛。” 司马为六品,长史为五品,不仅官升一级,更仅次于他这个四品刺史。 而且这时代,绢帛是硬通货,可以当钱来花。他这个刺史也不过只有五百匹绢。 这封赏不可谓不厚,裴季感激不已,连忙下拜道:“谢刺史大人厚恩。” 士为知己者死,他暗下决心,誓与刺史共存亡。 三人商议一阵,待裴季与梁三郎告退,高楷默坐片刻,见天色将晚,便回转后院,向张氏问安。 见他来,张氏颇为欢喜,连忙安排饭菜。 这些时日,他忙着诸多事务,母子俩许久没有一起用晚膳。 张氏忙着给他夹菜添饭,看着一桌子他爱吃的菜,听着殷切关怀,高楷只觉得一种家的温馨,让他心中的不安逐渐消弭。 可惜,祸不单行,又一则坏消息,搅得他不得安宁。 第7章 祸不单行 次日,高府前堂。 梁三郎气愤不已:“郎君,不知何人散布谣言,言语宗重楼即将来攻,若负隅顽抗,一旦城破,便要屠尽满城百姓。” “闹得人心惶惶,不少大户人家,连夜带着家眷财产,逃出城去。更有青壮言语不想送死,不愿从军。” “更有那等势利商贾,趁机哄抬粮价。以往一斗米不过十钱,如今竟增涨至百钱,足足翻了十倍。” “着实可恨!” 裴季慌忙跪倒:“下官绝无泄露军机,刺史大人明鉴。” “起来吧。”高楷挥手道,“我自是用人不疑,信任于你,你不必惶恐。” “谢大人。”裴季放下心来。 高楷心中沉思,不过一夜之间,这谣言便传遍全城,闹得满城风雨、动荡不安。 这也太过快速,绝非一朝一夕可达。 “若我没料错,这背后必有人操控舆论,而且蓄谋已久,居心叵测。” 梁三郎面色难看:“卑职曾暗中查访这谣言的源头,却一无所获。” 高楷摇头道:“这幕后之人策划此事,必然百般遮掩,甚至料理好首尾,不会泄露一丝一毫。” “不必再查了,当务之急,必须尽快设法稳定粮价。” 民以食为天,粮食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是重中之重。 若是任由谣言发酵,粮价暴涨下去,城中升斗小民很快便会买不起粮食,忍饥挨饿,沦为灾民,甚至饿死。 到时候,卖儿卖女、易子而食的惨剧,便要在眼前上演。 不用宗重楼来攻打,说不定百姓反而喜迎王师。他这个刺史,在吃饱肚子面前,不值一提。 梁三郎狠狠道:“郎君,不如派衙役将这些黑心肝的商贾捉拿,投入大牢,吃吃苦头。” “量他们也不敢和刀子作对,必然乖乖平息粮价。” 高楷摇了摇头,心想资本家在暴利面前的贪婪行径,你绝对想象不到。 威胁恐吓没有半点用处。 裴季也是摇头:“此法不妥。” “商贾重利而轻义,在巨量的钱财面前,便是上刀山下油锅,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况且,即便捉拿他们,粮价也无法下降,说不得变本加厉。” “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高楷看他一眼,有些诧异,这裴季对商贾经济倒是有一番见解。 梁三郎不甘道:“难道就任由这些贼子肆意妄为,祸害军民,败坏郎君的名声么?” 裴季长叹一声:“如今之计,唯有去附近州县购粮,撑过这一关,那时再与这些奸商计较。” 梁三郎眉头紧皱:“府中钱财耗费大半,早已入不敷出,根本无力购买。” “况且,千里迢迢地运送过来,便是一路上的损耗也承担不起,更遑论发卖。必是一个天价,恐怕与城中一斗百钱也不相上下。”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两人面色惨淡,只得看向上首。 高楷思忖片刻,缓缓道:“千里迢迢购粮,自然是天价,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不如让粮食自己送上门来,我等只需等待。” 两人皆满脸茫然:“让粮食自己送上门来?” 若非眼前是高楷无疑,他们只以为是一个异想天开的疯子。 “没错。”高楷笑了笑,“三郎,你即刻张贴告示,宣布米价将再上涨一倍。务必让全城尽知,尤其是那些囤积的商贾。” “这…”梁三郎满脸难以置信,“郎君,这岂不是推波助澜,助长那些奸商的气焰?” 他甚至有些怀疑,高楷是否气得失去理智了。 高楷淡笑一声,却并未解释:“你尽管去办,我自有道理。” “是……”迟疑片刻,见高楷不像气昏头的样子,梁三郎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裴季沉思许久,仍旧百思不得其解。 待出了高府,回转家中,他的夫人杨氏迎上前来,见他皱眉不语,忍不住问道:“夫君何故愁眉不展?” 杨氏是他的贤内助,善于经营理财,助他挣下好大家业,夫妻二人情意甚笃。 当下,他将今日之事说了。 杨氏沉吟片刻,开口道:“我虽不知刺史大人何意,但有一事,却是明白。” “哦?”裴季好奇道,“何事?” 杨氏轻笑一声:“我若是附近州县的粮商,听到这好消息,必然将粮食运来城中贩卖。” “那可是一斗两百钱呢,便是除去一路成本、人吃马嚼的花费,也有不少赚头。” “原来如此,反其道而行之?”裴季恍然大悟,由衷赞叹道,“刺史大人果然是天纵之才,此计甚妙,妙不可言呐!” …… 却说那春秋书院,藏书阁中,荀夫子与三位弟子正端坐叙话。 这三人皆出身不凡,为兰州大族——吴氏、刘氏与周氏子弟。 唯有亲传弟子,才与授业恩师气运相连,受到重视。至于书院中其他人,不过是学生,如同记名弟子。 若是高楷在此,便可看到这三人气运惊人,个个头顶青气如云,正中更有点点红光。 左侧一位弟子,更有一缕紫光闪耀,这可是宰相之命! 这人便是大弟子刘文敬,其余两位一个名吴弘基、另一个为周顺德。 荀夫子抚须道:“为师之前吩咐,你们可都遵照而行了?” 三人齐声道:“不敢违师命,我等已劝言家族离开金城,前往渭州投靠李家。” “如此甚好。”荀夫子颔首笑道,“那高楷命不久矣,迟早是宗重楼刀下亡魂。” “留在城中,反倒危险。不如趁早离去,辅佐李家,争一份从龙之功,日后封侯拜相、光耀门楣。” 三人连忙躬身道:“谨遵恩师教诲。” 大弟子刘文敬忽然面露疑惑:“恩师,那高楷死期将至,本不足为虑,为何还要动摇粮价,这岂不是便宜了那些奸商?” 荀夫子笑道:“乱中方能取利,此法坏去那高楷名声,百姓必然唾弃。” “日后,我等出面平息粮价,以李家名义行善事,赈济灾民,必能得民心所向,何愁大事不成。” “至于高楷,不过是冢中枯骨,不必理会。” 刘文敬赞叹道:“恩师智谋无双,我等钦佩不已。” 第8章 大幕拉开 吴弘基犹豫片刻,忍不住问道:“恩师,高楷失去民心,金城不稳,若宗重楼来攻,岂不是为人作嫁?” 荀夫子摇头失笑:“宗重楼不过一时逞能,倚仗匹夫之勇,却鼠目寸光,毫无谋略,只是为真龙天子前驱,迟早败亡,如高楷一般下场。” “恩师高见!”刘文敬附和道:“宗重楼出身卑贱,不过一个泥腿子,大字不识,井底之蛙。” “便是那高楷也不过寒门小户出身,厚颜继任兰州刺史,已是邀天之幸。” “今日起高楼,明日必然楼塌了,我们等着瞧便是。” “是极!” “师弟所言甚是!” 三人一同大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荀夫子抚须微笑,心中思忖,只待高楷、宗重楼二人败亡,便可顺势占据兰州,献予李家。 携此大功,必为李家重视,我也可得气运加持,晋升修为。 甚至进入崆峒山福地清修,如通玄、通微二位师兄一般,忝列门墙,成仙有望! 想到这,他心中一阵期待,再不愿做凡夫俗子,遭受生老病死之苦。 “再过三日,金城必然大乱,你们三人出面平息,宣扬李家德行,夺取兰州民心,不得怠慢。” “是!”三位弟子连忙应下。 而金城县中,正如他们所想,已是一片大乱。 自从告示张贴以来,粮价暴涨,升斗小民早已承受不住,背后不知产生多少抱怨愤恨。 奈何天大地大,肚子最大,顾不得倾家荡产,争相抢购起来。 实在贫困者,只能节衣缩食,过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与之相反,一众粮商欣喜若狂,纷纷大肆囤积,建设粮仓。 更有几家大贾,攀比起来,斗得乌眼鸡一般,恨不得刀兵相见,只留自己一家好垄断这暴利生意。 临街一座酒楼上,高楷一身灰衣,正默默体察民情。 整个金城最大的粮商——孙家的铺子,占据长街一整条巷子,旗幌招展,宾客如云。 账房先生把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几乎冒出烟来。 迎来送往的小厮忙得脚不沾地,脸都笑僵了,恨不得把一个人劈成两半来使唤。 一个圆脸胖员外,看着这繁忙一幕,笑得合不拢嘴,正是孙掌柜。 又见门外诸多久候的客官不耐烦地嚷嚷,忙不迭地招呼伙计好生伺候。 只这一日光景,怕不是有十万贯进账。这孙掌柜恨不得供起高楷的牌位,祝祷他长命百岁。 “财神爷下凡呐!” 孙家铺子斜对面,一家大粮铺子同样生意兴隆,虽然规模比不上,但这“供不应求”的时节,一日赚个七八万贯钱轻轻松松。 “呸!”孙掌柜吐了一口唾沫,“丧门星,早晚命犯太岁!” 同行是冤家,更不要说就在大门口的同行。看着对面人流如织,孙掌柜气得直哆嗦,又心疼得滴血。 可惜,做这暴利生意的,哪个背后没有靠山。他也只能诅咒几句,生生闷气罢了。 “大老爷,行行好,施舍几粒米吧。” 一道乞求声传来,孙掌柜转头看去,却满脸厌恶。 十几个面黄肌瘦、饿得皮包骨的百姓,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嘴里不断哀求。 却惹得孙掌柜大怒:“滚开,敢拦着我做主意,小心你们的贱命!” 他当即使了个眼色,便有一伙孔武有力的家丁,持刀带棒,劈头盖脸地敲打下去。 登时见了血,十几人翻滚在地,哀嚎求饶声不绝。 “让他们滚!”孙掌柜冷喝一声,挥挥手如驱赶苍蝇。 这十几人方才逃得一命,相互搀扶着走远了。 惹得围观众人低声叹息,面有惧色:“这可是孙家铺子,城里大族——刘氏的连襟,靠山硬着呢!” 高楷眉头一皱:“刘氏?” 梁三郎气愤道:“郎君,这刘氏与吴氏、周氏一同,是县中大族。” “三家沆瀣一气,卑职奉命招募兵马时,便暗中作梗。又操控城中百家行当,从中渔利,但凡有利可图,皆巧取豪夺过去。” “偏偏自诩为书香世家,不屑于商贾铜臭,表里不一,着实可恨!” 高楷眼眸一眯,台前是大雅之堂,幕后做着垄断生意,官商结合,典型的利益集团。 这金城县的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深。 “郎君。”梁三郎忽然提起一事,“这三家各有嫡系子弟一人,为春秋书院荀夫子亲传弟子。个个才华横溢,世人称赞为陇右三杰。” “陇右三杰?”高楷玩味一笑,好大的名头。 之前他去书院拜访,求取贤才,荀夫子根本没有提及这三人。 若不是无心仕途,便是另有辅佐之君。 依照眼前这翻手为云的手段,高楷可以笃定三人为后者。 难怪对他这个刺史不屑一顾。 不过,世人世事,怎会尽如人愿。高楷思忖片刻,沉声道:“米棚搭好了吗?” “已经搭建妥当。”梁三郎忙道,“按照郎君吩咐,就在长街口,那里最是宽敞,又人来人往,易于通告全城。” “不错。”高楷点头一笑,“戏台子已经搭好,就等唱大戏的人来了。” “唱大戏?”梁三郎满脸不解。 高楷勾了勾嘴角,看向城外,等了三天,也该到了。 “你去城头看看,若有打着粮商旗号的队伍前来,查验一番,尽管迎进城中。” “是……”梁三郎一头雾水地去了。 不过半盏茶功夫,就见他匆匆回返,满脸不可思议:“郎君料事如神,果然有粮商前来。” “卑职打听一番,皆是从附近州县运粮而来。” 高楷微微点头:“将他们全部安排至街口米棚,一字排开。” “敲锣打鼓,闹得动静越大越好,务必让全城军民都知道,尤其是那些粮商。” “遵令!”梁三郎答应一声,便去办事。 高楷淡淡一笑:“大幕拉开,好戏就要开场。” “希望这把火烧得旺一些,各路牛鬼蛇神,吞吃的民脂民膏,也该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骑在人们头上作威作福的人,必须付出代价!” 楼下长街,和他预料得分毫不差,那些外地粮商阵势刚一排开,锣鼓喧天,顷刻间闹出轩然大波。 第9章 好戏开场 孙掌柜原本笑得弥勒佛一般,盘算着今天的进账,想着淌水一样的铜钱,满脸的褶子绽放开来,如同一朵菊花。 谁曾想,冷不丁的一阵喧闹,将这一切美梦撕得粉碎。 “快来,街头一家新开的米棚,削价让利,一斗米只要一百钱!” “什么?” “竟如此实惠?” 众人哗然,本着贪便宜不可错过的原则,争先恐后地跑了过去。 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不过间隔几秒钟。 孙掌柜怔愣在地,险些以为之前的繁盛场景,只是一个错觉。 “掌柜的,祸事了!” 一个伙计飞跑而来,急切道:“街头有人砸咱们饭碗。” “什么?”孙掌柜又惊又怒,“哪里来的?” “奴不知,看着颇为面生,不像本县人。”伙计额头直冒冷汗,“那处一斗米只要百钱,多购更有让利。” “不知何故,闹得满城皆知。得了消息,人越聚越多,一窝蜂地哄抢开来。” “王八羔子!”孙掌柜暴起青筋,“便是猛龙过江,也得拜会地头蛇。哪里来的愣头青,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在太岁爷爷头上动土。” “走,带上所有甲士,去给我砸了它。” “是!”一众家丁,个个穿着薄甲,持刀枪剑戟,随着孙掌柜杀了过去。 到了跟前,孙掌柜却是大吃一惊。 当真好大场面。 黑压压的一大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排米棚,人头攒动,热气腾腾。 “叮咚咣啷!”高台处,一众伙计衣着鲜亮,敲竹梆、摇拨浪鼓、击音叉,花样颇多,惹得人禁不住侧目。 更有大红、青绿、宝蓝等各色旗幌迎风招展,夺人眼球。 白花花的米面敞开着,瞧得人忍不住驻足。根本无需叫卖,但凡取来一袋,顷刻间贩卖一空。 这等场景,比他之前经历更盛一倍。 孙掌柜忍不住尖叫道:“砸,给我狠狠地砸!” 身后众多甲士一拥而上,挥舞刀枪棍棒,狞笑着便要逞凶。 “哧!”斜刺里突然冲出一队弓弩手。 一支支冰冷的箭矢,仿佛索命的黑白无常,冷漠地盯着他们。 这些甲士,平日里不过欺压一些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哪里见过这等杀人利器。 那骇人的煞气一冲,一个个身躯瘫软,亡魂直冒。若非主家在后头盯着,早就一哄而散了。 孙掌柜倏然一惊:“床弩?” 他曾走南闯北,倒是有些见识。这床弩是朝廷管制武器,若非一方巨擘,根本配备不起,更没那个胆子。 按照本朝律法,私蓄床弩,形同谋反,可是杀头的大罪。 眨眼间,孙掌柜冷汗涔涔,浸湿了后背。好半晌,方才挤出一丝笑容。 “且慢!老朽有眼无珠,无意冒犯,这便退去。” 他又是点头又是哈腰,一众弓弩手方才松开紧绷的弓弦。 米棚中,忽然摇出一个油头粉面的俊俏郎君,娇笑道:“这位兄台,有何事请教?” “不敢,不敢!”孙掌柜笑得比哭还难看,“老朽多有得罪,还望海涵则个。” 他躬身到底,姿态卑微至极。 粉面郎君摆了摆手,不甚在意道:“无妨,咱们和气生财,何须动刀动枪,岂不是伤了脸面。” 孙掌柜唯唯诺诺,不敢多留片刻,夹着尾巴,急匆匆回返自家铺子。 “没骨头的怂货!”粉面郎君嗤笑一声,引得一众弓弩手哈哈大笑,肆意嘲讽。 酒楼之上,高楷冷眼看着这一幕,忽然开口道:“三郎,散布讯息,就说孙家粮铺削价让利,一斗米只要五十钱,先到先得。” 好戏刚刚开始,可不能让孙掌柜这么快就偃旗息鼓,必须再烧一把火。 梁三郎已经明白过来,兴冲冲道:“是!” “这些蠹虫,早该有此一劫。” 高楷笑了笑:“去吧。” 那孙掌柜又怕又气,看着满仓的粮食,卖不出去只能烂在手中。若叫上头知晓,他一条小命难保,顿时如丧考妣。 忽见门外一窝蜂涌来众多县民,吵着要买五十钱一斗的米面。 他皱眉质问伙计,却也是一头雾水。眼见群情汹涌,只得一咬牙,吩咐开仓贱卖。 卖出去不过少赚一些,若是烂在手中,可就全完了。 至于那外来的强龙,一时也顾不得了,还是保住小命要紧。 这样一想,却是茅塞顿开,笑容重新爬上胖脸。 另一头,粉面郎君听闻这事,怒不可遏。眼看人流稀少,不得不跟着削价。大老远地运过来,可不能再运回去,那就亏大发了。 他当即下令,挂起牌子:大削价,一斗只要二十钱! 就这般,两方打起了价格战,你来我往,不肯让步半分。 到了最后,竟然跌至斗米一钱,跌无可跌。再降下去,不如免费送人,赚个吆喝。 孙掌柜心头滴血,眼看着蜂拥的人群变得稀稀拉拉,却仍有几座满溢的粮草,分毫未动,就要砸在手里。 毕竟这区区一县之地,市场太小,哄抢粮食的都是殷实人家,早已饱和。 那些底层贫民,自然是买不起的。 想到主家的责罚,孙掌柜一把跌坐在地,满脸灰败。 而粉面郎君看着千里迢迢运来的粮食,贩卖不出去,更是气得柳眉倒竖,暴跳如雷。 “随我走,去砸了那孙家粮铺。” “敢挡我的财路,活得不耐烦了!” “得令!”一众弓弩手令行禁止,快步来至巷尾,闯入铺子,不由分说一顿乱砸,见人就砍。 孙掌柜猝不及防,竟被劈成两半,血流满地。 “杀人啦!” “快,快报官!” 一众伙计哪里见过这个场面,吓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跑到衙门,上报官府。 高楷淡笑一声:“事到如今,也该我出面主持公道了。” “三郎,派人将这些杀人犯拿下,押入大牢,所有粮食以及赃款一律充公。” “至于孙家粮铺,私蓄甲士,有谋反之心,派人抄检,封存粮仓。” 刀枪剑戟与甲胄,可不是寻常人可以配备的,更不要说这时代地位最低的商贾。 依照律法,完全可以判一个抄家流放之刑。 第10章 一波未平 梁三郎笑着应下:“这些人蛇鼠一窝,也有自相残杀的时候,真是痛快!” 他不禁感叹,郎君自从病愈以来,杀伐决断、运筹帷幄,颇有明主之相。 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割据,说不得郎君有那一统江山之望。 他虽是一介家将,若尽心效力,未必没有封妻荫子的一天。 想到这,他心头火热,领着一班衙役,将那孙家铺子团团围住。 “我等奉命,捉拿一众杀人嫌犯,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粉面郎君面色一变,见一众衙役训练有素,当先一个军官更是面容冷硬。 自古民不与官斗,他眼珠一转,赔笑道: “这位军爷,我等冒失了,不知轻重,却是无意冒犯,还望通融通融。” 说话间,袖中滑出一个沉甸甸的锦袋,悄无声息塞到梁三郎怀里。 可惜,他这是抛媚眼给瞎子看,全是无用功。 梁三郎冷喝道:“休要放肆!” “你等当街杀人,证据确凿。奉劝你老实点,束手就擒。否则,大可一试我这手中的刀锋不锋利!” “铿!”利刃出鞘,雪亮的刀身反射出骇人的光芒。 粉面郎君瞳孔一缩,暗道碰上了硬茬,掂量片刻,只得喝令一众打手丢下兵器,随梁三郎进牢狱。 高楷望这一幕,颇为赞赏:“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粉面郎君胆大心细,是个经商发财的料子,稍后倒要会一会。 他回转高府,请来裴季,笑道:“裴长史,粮价暴涨一事已经平息,不法粮商也捉拿下狱。” “有劳你审问一番,幕后究竟何人指使。” 裴季恭敬拜道:“遵令!” 他忍不住赞叹道:“刺史大人明察秋毫,又洞悉人心,不过略施小计,便平息此事。” “老夫着实叹为观止!” 高楷笑了笑:“这些阴谋诡计,只是势弱之时不得已而为之。” “若要夺取天下,还需行堂皇正道。” “粮价一事虽平,城中百姓却遭受无妄之灾,民心动荡。” “此番查抄的粮食,你可安排下去,于街头米棚发放,救济贫苦之人。” 裴季发自肺腑道:“刺史大人仁德体恤,心怀百姓疾苦,实乃明主,何愁大事不成!” 高楷淡笑一声:“至于钱财,充入府库,以招募兵马,征讨宗重楼。” 他可没有忘记,这把悬在头顶的刀,随时可能落下。 “是!”裴季面色肃然。 晚些时候,城中一片欢腾。一众穷苦县民得了粮食,避免家破人亡,个个感激不尽,纷纷涌至高府门外,叩头拜谢。 “大老爷仁慈!” “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呐!” “郎君长命百岁!” 张氏听闻此事,连忙让人扶起。 兰桂满面红光道:“阿郎心善,不忘救济贫困孤寡,来日必有厚报。夫人,您的福气在后头呢!” 张氏笑容满面,直道:“借你吉言。” 高楷正在堂中处置军政,忽然神色一动。 只见四面八方一道道白气涌来,汇聚全身,头顶淡淡白气转为一丝丝青色,正中更有一点红光,若隐若现。 “这是,命格提升、气运大增?”他面露喜色,不禁感叹,难怪自古传言,得民心者得天下。 那九五至尊的皇帝,坐拥四海八方,集千万人之望,不知何等恢宏大气! 想到这,心中一点火苗,逐渐燃烧起来。 …… 却说春秋书院,藏书阁中。 荀夫子师徒四人正襟危坐,正侃侃而谈。 刘文敬朗声道:“孙家已经依照吩咐,囤积粮食、抬高粮价。想必过不多时,城中便会大乱。” “我等力挽狂澜的时机,就要到了。” 吴、周二师弟仰头大笑:“高楷无能,必然尽失民心,有何脸面再居刺史之位。” “这金城已是唾手可得。” 荀夫子抚须而笑,心中颇为自得。 高楷不过黄口小儿,纵然侥幸击退薛仁跃,也逃不出他的算计。 四人把酒言欢,畅谈天下大事。当真是“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就在这时,一个书童急匆匆跑了进来。 “禀夫子、三位师兄,城中粮价已平,孙掌柜被杀,所有钱粮收缴官府。” 荀夫子原先志在必得的表情,僵在脸上。满眼惊骇之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春秋书院,操控整座金城的各色行当。 孙家粮铺,更是占据米行,粮价是涨是降,不过一句话的事。 此番重重布置,一环扣一环,本以为足以致高楷于死地。没想到,竟然满盘皆输,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刘文敬三人惊得呆住,半晌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喝问道: “这怎么可能,谁杀了孙掌柜,粮价如何平息的?” 一连串的追问,彰显着三人惊涛骇浪的心情。 “确实无疑。孙掌柜是被一个外来的粮商杀的。” “官府日前张贴告示,任由粮价再涨一倍。谁知孙掌柜与那粮商起了争执,争相削价让利。” “一时刀兵相向,闹出人命,官府才派人捉拿粮商,收缴钱粮。” 三人悚然一惊、满脸不敢置信。 刘文敬更是羞愧难当,他一向自诩智计过人,堪比诸葛孔明。 原以为一个小小金城,不过手到擒来。却不想事与愿违,一切设想完全落空。 他不禁恼羞成怒:“好个高楷,诡计多端,竟将我等玩弄于股掌之中。” 荀夫子满脸尴尬,连忙咳嗽一声掩饰过去。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孙家已经落入高楷手中,还是想想如何脱身吧。” “高楷手段了得,若是他查出幕后主使,那便不好交待了。” 刘文敬狠狠道:“孙家不过是我刘氏的一条狗,怎敢背叛主人。” “高楷不过使些诡计,暂且让他得意一阵。这乱世争霸,不成就死,多的是人想要他的性命。” “不错。”荀夫子诡谲一笑,“近处有宗重楼,远处有薛矩,更有朝廷节度使,断不会放任高楷侵吞陇右道州县。” “恩师所言极是!”刘文敬恢复谦谦君子风范,淡然道,“宗重楼虽是贼寇,然坐拥三万兵卒,颇有勇力。” “他与高楷之间,必有一战。” 第11章 一波又起 荀夫子颔首道:“高楷不过区区一县之地,兵马至多三千,相差悬殊。” “待宗重楼兵锋一至,必然化为齑粉。” “是极!”刘文敬诡笑道,“若再暗中掣肘一番,料想他连三千兵马,也不可得。” 孙家虽然垮塌,但刘氏树大根深,还不至于伤筋动骨,仍有余力遥控金城县诸事。 三人窃窃私语,谋划着如何置高楷于死地。为免重蹈覆辙,已是决定倾尽全力,务必万无一失。 一旦失败……不,这并不在三人的设想之中。 荀夫子却是打算书信一封,向师门禀报,设法压制高楷崛起之势。 “万不能再生出变故,让他挡了李家的路。” 主意一定,他念诵口诀,招来一只青鸟。 过不多时,青鸟微点脑袋,携着书信振翅飞入云霄,杳然无踪。 …… 夜幕降临。 高楷走在阴森压抑的牢狱中,沉声道:“审出来了吗?” 身侧,裴季点头道:“下官已经审问清楚。” “那孙掌柜背后站着刘家,仗着大族撑腰,把持城中米行,胡作非为。另有吴家与周家,也牵涉其中,暗中和您作对。” 高楷微微颔首,不出他的预料,这三家以及春秋书院,果然与他为敌,另投明主。 “那外来粮商,可有问清来历?” 裴季颔首道:“下官已经打探清楚,那粮商姓沈名不韦,出身江南东道、吴兴沈氏,不过是一旁支。” “此人离经叛道,不喜儒家经典,反而热衷商贾之道,常年在江南、巴蜀、汉中一带经营,做些倒买倒卖的勾当。” “说起来倒是走南闯北,颇有一番见识。此前他在洮州逗留,听闻您增涨粮价,便不远千里,运粮而来。” 高楷玩味一笑,沈不韦,奇货可居? 有意思! “走,去看看这位商贾奇才。” 以他的见识,自然不会对经商存有偏见。民无商不富,国无商不兴,没有商业运转,整个国家只是一潭死水。 那沈不韦正坐在牢房之中,神态悠然,毫无沦为阶下囚的惶恐不安。 “咔嚓!”蓦然,门锁转动,牢门打开。走进来一位俊朗公子,面如冠玉,举止从容有度,萦绕着一丝肃杀之气。 他不禁站了起来,拂袖作揖道:“草民沈不韦,见过高刺史。” “哦?”高楷好奇道,“你怎知是我?” 沈不韦轻笑一声:“这偌大的兰州,能让长史大人毕恭毕敬、侍奉在侧的人,自然只有您——高刺史。” 高楷赞赏道:“察其言、观其行,你的识人功夫火候十足。” “刺史大人谬赞,草民不过一世俗粗鄙之人,担当不起。”沈不韦言辞谦逊。 “沈不韦,天日昭昭、乾坤朗朗,你当街杀人,证据确凿。”高楷话锋一转,冷声道,“按照本朝律法,当判斩首示众之刑。” “你可认罪?” 沈不韦神色从容,并无丝毫惧怕:“杀人之事,是草民所做,草民供认不讳。” 他轻佻一笑:“不过,刺史大人不会杀我。” “何以见得?”高楷面无表情道。 “刺史大人若要杀我,何必贵脚踏贱地,亲自来牢狱中见我。”沈不韦自信满满,“况且,草民可是帮助刺史大人,铲除了一支敌手。” 高楷面露欣赏,果然是大才,三言两语便可见不凡。 不过,沈不韦只说对了一半。他之所以来牢狱中招揽,是因为沈不韦自身气运,和能力一样杰出。 只见他头顶一缕缕青气凝结成云,正中更有一团红光氤氲。 这可是公侯卿相之命! 也是高楷至今所见,命格气运最杰出的人。 “沈不韦,你可愿做我肱骨之臣?”他直截了当道。 “且慢!”沈不韦没有即刻答应,反而要求道,“刺史大人必须先回答我一个疑问,不然,草民断然不应。” “放肆!”裴季怒喝道,“沈不韦,你不过一介阶下囚,理应斩首示众。” “如今刺史大人不计前嫌,招揽于你。你竟如此狂妄自大,不知感恩图报!” “无碍。”高楷笑了笑,不以为意道,“你但说无妨。” 自古才华出众者,往往目下无尘,不是轻易能招揽的。 好比刘备三顾茅庐,方才打动诸葛亮出山辅佐。 “刺史大人宽宏!”沈不韦称赞一声,认真道,“草民想问,您是如何做到增涨粮价,反而抑制粮价的?” “这其中的道理,草民绞尽脑汁,却百思不得其解。” “这并不难。”高楷淡笑道,“供不应求,粮价自然上涨;供大于求,粮价自然下跌。” “供求关系,是决定粮价涨跌的根本原因。” “不仅是粮食,其他一切交易品,皆逃不过这个定律。” “供求关系,供求关系……”沈不韦反复念叨着,忽然神情一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刺史大人简直是陶朱公在世,草民钦佩之至。” 高楷轻笑一声:“以你的聪明才智,迟早会发现。” “我不过比你早一些时间知道而已。” “达者为师。”沈不韦摇头道,“刺史大人过谦了。” 他郑重稽首:“草民沈不韦,拜见主上!” “不必多礼。”高楷双手扶起,“快请起。” “你我君臣,共举大事,不可无官无职。” “传令,授沈不韦七品司户、参军事,掌管户籍与财税。” “谢刺史大人!”沈不韦恭敬道。 随着他接受官职任命,一丝丝青气翻涌,汇聚在高楷头顶,原本青色气运越发浓郁。 “不愧是顶尖人才。”高楷忍不住感叹,“一旦加入麾下,立刻带动气运增长。” “难怪那荀夫子藏着掖着,不向我引荐三位弟子。” 沈不韦谢恩之后,忽然面色严肃:“主上,依下官看来,我兰州形势危急,已是在悬崖边上。” 高楷不假思索道:“你是说宗重楼?” “主上睿智!”沈不韦赞叹道,“下官曾翻越陇山一带,和他打过交道。” “此人虽有勇无谋,对待部下,却一向大方。每次劫掠财货,皆纵容兵卒自取。” “因此,他颇受兵卒拥戴,坐拥三万大军,士气正盛,又对金城虎视眈眈。” “以我金城一县之兵力,只可智取,绝不能硬拼,否则,必败无疑。” 第12章 翻手为云 高楷赞同道:“你所言在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这就派遣斥候,前去察看敌情。” “如今敌众我寡,若要以少胜多,必须采用奇兵制胜。” “主上洞若观火。”沈不韦拱手道。 高楷笑了笑:“我已经派人前去招募兵马,至于转运粮草,就辛苦你了。” “待诸事齐备,即刻发兵征讨宗重楼,先发制人。” “遵令!”沈不韦心中感激。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自古以来,行军打仗,粮草必是重中之重。 然而主上即刻让他承担如此重任,丝毫不疑。实在是豁然大度,不失为明主之风。 …… 昼夜轮转,匆匆七日过去。 沈不韦筹集粮草,安排转运,事无巨细皆井井有条,引得阖府上下交口称赞。 便是原先对他存有偏见的裴季,也不禁心悦诚服:“此人当为治世之名臣。” 只有六司参军事颇有微词,暗中抱怨,主上远离儒家圣贤之言,亲近商贾铜臭之道,有辱斯文。 高楷置之一笑,便不再理会。治大国如烹小鲜,靠的是实干,可不是嘴炮。 战争的阴影,逐渐笼罩整个金城,却不再像从前一样,人心惶惶,反而有不少贫苦子弟踊跃从军。 然而,城中富户大族相继离开,又大肆传言宗重楼大军来攻,必将屠城。 引得不少不明就里的殷实人家,选择观望,不敢轻易出仕从军。 高楷奔波许久,费尽口舌,也只得两千兵马。 梁三郎愤愤不平道:“这些大族着实可恨,郎君往日里多有安抚,又未计较他们暗中串联一事。” “如今不思收敛,反而横加阻挠。郎君,再不可宽仁放纵他们,须得施以惩戒,否则当真以为郎君可欺,蹬鼻子上脸!” 高楷淡声道:“大战在即,征讨宗重楼要紧,不要节外生枝。” 梁三郎满脸担忧:“郎君,眼下只得两千兵马,如何是宗重楼的对手?” “不如再等些时日,多招募一些兵马,从长计议。” “时间不等人。”高楷摇头道,“再等些时日,宗重楼兵锋更盛,我等击败他的机会越发渺茫。” 他看一眼头顶,一丝丝黑气,不断吞噬着他的气运。心知绝不能迟疑,必须当机立断。 梁三郎为难道:“郎君,青壮兵卒稀少,便是运送粮草的人手也不够,这……” 这倒是个难题,粮草是重中之重,不能轻忽大意。 沈不韦忽然开口道:“主上,既然青壮稀少,不如招募一些年长体衰者,运送粮草。” 高楷眼眸一亮,点头道:“可行,就这么办。” “三郎,你须交待清楚,他们无需冲锋陷阵,管好粮草即可。” “是。”梁三郎答应一声,便匆匆而去。 所幸,城中年长体衰者倒有不少,也不曾遇到阻碍,因此顺利招募千人。 待大军集结,分发甲胄、兵器、驮马等辎重,操练几日,高楷一声令下,大军即刻开拔。 临行前,高楷前往后院拜别张氏。 “阿娘,儿去了,您多保重,勿要太过忧心伤了身体。”他稽首拜道。 “哎,为娘省得。快起来,地上凉。”张氏连忙扶起他,眼眶泛红,“楷儿,战场上刀剑不长眼,千万小心,保存性命要紧!” “是,儿武艺娴熟,又有千军护佑,阿娘大可放心。”高楷安慰道,“儿必会率军凯旋。” “好,好。”张氏忍着眼泪,“为娘等你平安回来。” 高楷重重叩首,转身离去。 张氏一时泪如雨下:“楷儿虽不说,我也知道。” “三千兵马,如何抵抗三万大军,他这是拿命去搏啊。” 兰桂连忙宽慰道:“夫人,阿郎智勇双全,必能平安归来,您放心吧。” 张氏含泪点头,起身前往佛堂祈福。 而另一头,高楷率领三千兵马,一路直往陇山——燕雀谷而去。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他刚一起行,便有一支轻骑出了金城,抄小道日夜兼程,先一步进了燕雀谷,来至一座营帐外,呈上一封书信。 帐内,一个身材魁梧、面带刀疤的中年汉子,高坐上首,瞟了一眼书信上的内容,当即冷哼一声: “这些世家大族一向眼高于顶,我道为何好心助我,原来打着借刀杀人的算盘。” “不管是借我的刀,杀了那高楷;还是借高楷的刀,杀了我,对他们来说,都是有益而无害。” “最好是同归于尽,他们坐收渔翁之利,哼!” 这人正是肆虐陇右诸州、县的匪寇——宗重楼。 听闻这话,下首一众将领义愤填膺:“大王,这些世家子没一个好东西,嘴上说得天花乱坠,比唱得还好听,实则一肚子坏水,专干那诡计害人的勾当。” “您可千万不能上了他们的当。” “我自然知晓。”宗重楼摆摆手,“他们想做渔翁,也得看我答不答应。” “我最是厌恶这些大族子弟高高在上的嘴脸,必要把他们也拖下水,尝一尝为人鱼肉的滋味。” “大王英明,正该如此。”左右家将兴奋道,“不知大王预备如何行事?” 宗重楼哂笑道:“那高楷不过一个黄口小儿,区区三千兵马,也敢前来征讨我,不知天高地厚。” “既然他想来送死,我就成全他。” “你等率领大军,以逸待劳,高楷一至,即刻将其覆灭,取他项上人头。” “稍后,挟大胜之势,径直突袭金城。趁城中空虚,一举攻克。我倒要看看,这些个世家大族在刀斧面前,骨头硬不硬!” “大王英明神武,我等佩服!”一众家将吹捧不断。 “那高楷军中粮草辎重,你等自取便是。”宗重楼仰头大笑,“待攻下金城,儿郎们尽管掠取,能得多少财货,全看你们自家本事。” “谢大王!”一众家将感激不尽,个个面露期待,视那金城为泥胎木塑,一击就破,更不把高楷放在眼中。 “大王只需在营帐安坐,高楷不过土鸡瓦狗,轻易可杀。” “是极,不过一时三刻,我等必定献上高楷首级,为大王贺!” “好好好!”宗重楼大笑道,“斩高楷首级者,本王重重有赏。” “遵令!”众人轰然应诺。 第13章 覆手为雨 这一日晌午,高楷率领大军行至燕雀谷外。 他停住骏马,眺望远方。只见这燕雀谷三面环山,易守难攻。 唯有一条羊肠小道可供通行,两侧皆是悬崖峭壁,古木参天。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倒是个好地方,足以安身立命。”高楷不禁称赞,“宗重楼肆虐多年,屡次大败官军,想必多半依托这里的地利。” 沈不韦笑道:“大周衰弱不堪,江河日下。世间无强势天子镇压,以至于此人占山为王。” “不过,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宗重楼虽占据地利,却不得天时、人和,即便一时崛起,也只是昙花一瞬,为王前驱。”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千百年来,兴衰交替、治乱循环,皆是如此。”高楷忍不住感慨道。 “主上所言甚是!”沈不韦咂摸着这短短几句话,只觉得说尽了世事变迁的道理,眼中异彩连连。 “报——”蓦然,一个斥候打马飞奔而来,拱手道: “禀都尉,山道两侧并无埋伏痕迹,谷中也无车辙、脚印,不见旌旗与人声喧嚣。” “这倒是奇了。”梁三郎皱眉不解,“宗重楼莫非不知郎君前来征讨,竟这般托大?” “梁校尉一语中的。”沈不韦笑道,“宗重楼自恃武力,倚仗大军,必不把我等放在眼中。” “恐怕他此时正在帐中宴饮,至多派左右偏师,好整以暇,意欲横扫我军。” “狂妄!”梁三郎冷哼一声,主动请战道,“郎君,宗重楼目中无人,我愿为先锋,挫一挫他的傲气。” “稍安勿躁。”高楷摇头道,“此地易守难攻,敌众我寡,不能冲动行事。” “若要强攻,三千兵马断然不够,只是白白送死。” “那该如何是好?”梁三郎面有忧色。 高楷看向身旁:“不韦可有妙计?” 沈不韦沉吟片刻,摇头苦笑道:“下官长于商业,却不通这大军征伐之事。” 高楷并未失望,术业有专攻,人之常情。 他思索一番,沉声下令:“为今之计,只有智取。三郎,你率一支……” 梁三郎连连点头,迫不及待听令去了。 沈不韦忍不住赞叹:“主上真乃神人也!” 高楷笑了笑,望着前方深山幽谷,是胜是败,皆在此一举。 …… 且说宗重楼命左右二偏将,在谷中等候高楷兵马,以逸待劳。 这两人久经战阵,颇有勇力,又善于谄媚讨好,为宗重楼爱将。 只是两人素来不和,互相诋毁。 一个高胖,名为魏槊儿;一个矮瘦,名为甄刀儿。 眼看日头滑落,两人枯等多时,却迟迟不见敌军踪影,不由心烦气躁。 魏槊儿忍不住叫嚷道:“那高楷竟这般畏畏缩缩,莫不是吓破了胆子,不敢来了吧!” “依我看,不如直接出兵,早些砍了他的首级,好向大王邀功。” 甄刀儿却是沉稳几分:“大王严令,不得轻举妄动,再等等吧。” 魏槊儿嗤笑一声:“你莫不是怕了那高楷?” “休要胡说,我怎会怕他!”甄刀儿沉声喝道,“你若想惹得大王震怒,尽管擅自出击,我必不阻拦。” “你……”魏槊儿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即吵嚷起来,两人争执许久,忽见一员小卒匆匆来报。 “禀二位将军,发现敌军踪迹。” “在何处?”甄刀儿抢先一步问道。 “山道之中,正朝着谷内大营而来。” 魏槊儿不甘示弱:“有多少兵马?” “约莫一千之数,且多是老弱病残,行军缓慢。” 听了小卒的话,两人皆是嗤笑不已,嘲讽高楷无能。这般羸弱兵马,也敢前来讨伐他们,当真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天降大功,正该我魏槊儿相取。”魏槊儿早已按耐不住,一马当先,领着左军直往山道而去。 甄刀儿见此,生怕他抢了功劳,哪敢怠慢,急忙率领右军疾驰。 两人各自领兵一万,浩浩荡荡,掀起滚滚烟尘,一时间地动山摇,声势惊人。 行不多时,果然瞧见前方山道上,一支兵马缓缓而来,正护送着什么,个个年老体衰,气喘吁吁。 魏槊儿定眼一看,忽而仰头大笑:“天助我也,肥肉自个送上门来了。” 不怪他大喜,这支羸弱兵马,竟是运粮队伍,护送着一车车粮草辎重,皆是满载,车辙深深陷入泥地。 他是个抢掠的老手,一眼就看出这些东西货真价实,皆是上好之物。 一旦得手,除去上缴一些孝敬大王,剩余部分也可让他大赚一笔。 偏偏又无强军守护,正如小儿闹市持金,怎能不引来觊觎。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魏槊儿哪里忍受得住这般诱惑,顾不得多想,吆喝一声,便策马冲上前去。 甄刀儿倒是颇为谨慎,先是驻足观望,见两侧山林中,并无鸟雀动静;又派斥候前去探寻,直到回禀并无异动,这才放心同往。 他却不知,正有一双双眼睛,居高临下,俯瞰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领头者正是高楷。 沈不韦环顾一圈,颇为好奇:“主上如何得知这处隐蔽洞穴?” 高楷笑了笑:“我曾派遣斥候,扮作山民猎户,潜入山中,探察地形地貌。” “这燕雀谷虽然易守难攻,却并非毫无破绽。两侧悬崖峭壁看着惊险,却各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藏身之地。” “我已安排三郎潜伏在另一侧,只待时机一至,便可发动雷霆一击。” “竟是这般。”沈不韦感叹道,“主上深谋远虑,我等远远不及。” 高楷淡笑一声,忽见山下敌军不过万数,为首者只是两个偏将,却不见正主宗重楼。 看来,他远在燕雀谷内,观望此间形势。必须速战速决,毕其功于一役,以免纠缠过久,迟则生变。 想到这,他沉声道:“传令,投石手准备。” 三三两两兵卒迅速垒起巨石,听候他的军令。 山下,运粮队伍依照他之前吩咐,抛下粮草辎重后撤。 魏、甄二偏将不疑有他,领着麾下兵卒哄抢起来。 甚至因为分赃不均,一言不合,竟殴打成一团。两人见了也不在意,反而听之任之。 第14章 鹬蚌相争 高楷暗道好机会,当即下令:“投石!” 转瞬之间,数不清的巨大石块,从山顶滚滚而下,裹挟着排山倒海一般的气势,落在乱军之中。 “嘭!”人如蝼蚁顷刻砸成粉碎,血肉飞溅,惨叫声不绝于耳。 “快跑,有埋伏!” “跑啊!” 一时间,乱军吓破了胆,四散奔逃,你推我搡,不知多少人惨死在脚下。 恐慌的情绪迅速蔓延,兵败如山倒,纷纷逃向深谷之中。 甄刀儿悚然一惊,慌忙策马扬鞭,便要逃走。可惜,一团巨石从天而降,将他砸倒在地,喘息片刻便再无声息。 右军没了将领指挥,越发混乱,惊恐之下,众人只顾逃命,虽人多势众,却丝毫提不起反击的勇气。 魏槊儿倒是运气不错,险之又险避过了一轮“石头雨”,满脸肉疼地抛下粮草辎重,领着左军向燕雀谷内撤去。 机会来了! 高楷眼眸一眯,沉声道:“传令,随我下山追击敌军。” “是!”众人轰然应诺,随他冲下山崖,如同一支利箭射向靶心,摧枯拉朽一般,将敌军最后一丝阵势碾碎。 高楷身先士卒,手中长刀挥舞,一连击破十几个敌军兵卒,直如阎王爷索命来了。 一时间,溃不成军,慌忙向右侧跑去,避开他的锋芒。 “轰!”却不想,另一侧同样奔来一支奇兵,领头者意气风发,正是梁三郎。 两人颇有默契,左右夹击,如驱赶羊群一般,将这群丧失胆气的乱军,逼向谷中大营。 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由强至弱,不过眨眼之间。 高楷看一眼前方奔逃的敌将,沉声喝道:“传我军令,斩杀魏槊儿者,连升三级!” 传讯官挥舞旌旗,大声呐喊,军令一声声传递开来。 麾下兵卒个个眼前一亮,你追我赶,想将那敌将首级斩落马下,获此重赏。 魏槊儿回头一看,骇得面无人色,急匆匆如丧家之犬,疯狂抽打马腹,奔向大营。 他这唯一幸存的将领,带头逃跑,麾下的兵卒自然毫无士气,一窝蜂地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高楷眺望远处,一座座营帐连绵不绝,拒马桩散乱地堆放一旁,毫无戒备。 他淡笑一声:“传我军令,随魏槊儿冲击敌营,可不要浪费了这大好时机。” 梁三郎满脸兴奋:“遵令!” 他一马当先,率领一支轻骑,闯入营帐之中。 沈不韦眼神一亮:“主上是想借这乱军之势,一鼓作气剿灭宗重楼?” “不错。”高楷颔首道,“我等兵卒太少,若正面相抗必败无疑,绝不能让宗重楼摆好阵势。” “趁着乱军冲击,一举击溃营中秩序,人人惶恐之下,将再无斗志。” “如此一来,宗重楼不过是刀俎上的鱼肉,可轻易宰割。” 沈不韦感叹不已:“主上运筹帷幄,而决胜于千里之外,下官不胜钦佩。” 得遇如此明主,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幸甚至哉! 高楷笑了笑,催动骏马,径直奔向中军大帐。 擒贼先擒王,若能斩杀宗重楼,此战不攻自破。 外间这般大乱,自然惊动了中军大营。 “报——”一员传讯兵滚鞍下马,跌跌撞撞跑进帐内,惊恐道: “禀大王,前军大败,甄将军惨死,魏将军领着残军溃逃而回,正往大营而来。” “什么?”宗重楼骇然失色,“怎会如此?” “两位将军擅自出兵,争抢敌军粮草辎重,以至于中了奸计…” 随着传讯兵话音落下,大帐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这骇人听闻的消息,如同一把重锤,狠狠地击打宗重楼的内心。让他面色苍白,嘴唇哆嗦,一度怀疑自己是否在噩梦之中。 魏槊儿与甄刀儿,两人勇武过人,随他驰骋沙场,战无不胜。 转眼之间,一个惨死,一个惨败,着实难以置信。 更不要说前军足有两万多人,对付区区三千兵马,绰绰有余。 谁能想到,原本万无一失的一战,竟然地崩山摧、兵败如山倒。 众人齐齐陷入惊惧之中,久久无法自拔。 “杀!”一道道震天的喊杀声响起,宗重楼猛然惊醒,匆匆奔出营帐,却见手下爱将魏槊儿亡命奔逃,慌不择路,径直向他冲来。 不知多少兵卒,死在内乱与踩踏之下。 “这个蠢货!”宗重楼咬牙切齿,不禁痛恨自己瞎了眼,把这样一个胆小如鼠的废物,视为将星。 不过,眼下不是内讧的时候,敌军追击不断,再不赶快逃走,恐怕遭受牵累死于非命。 想到这,他急忙飞身上马,带领残存的几个家将,匆匆向深山之中逃去。 只要钻入山林,凭借他往日经验,必能甩脱追兵,重整旗鼓。 到时候,他必定率领大军,踏破金城,杀了那高楷全族,洗刷今日奇耻大辱。 他却不知,这番动静,早已引起高楷关注。 “这宗重楼的命格气运,倒是颇为不凡。” 高楷远望前方,见那为首之人头顶青气凝结,如同海波一般翻滚,正中心更有浓郁红光,鲜红似血,一点紫色若隐若现。 正所谓:居移气、养移体。 宗重楼自封陇山王,虽然不入正统,却也得了一丝王气,孕育出这等命格。 若让他占据兰州,好生治理诸县,使民心归附,未必不能得天命、争霸天下。 可惜,他只知杀戮劫掠,却不懂施恩安抚,以至于王气迟迟不能大成,落得现在这个下场。 高楷看着自身头顶黑气,如附骨之疽,仍旧纠缠着他,不肯消散。 看来,今日必杀宗重楼不可,不然后患无穷,甚至被他逆风翻盘。 他皱眉沉思片刻,忽见那魏槊儿头顶黑气滚滚,血光弥漫,为大凶之兆。更有一只枭鸟显化,目光阴鸷,死死盯着前方。 枭鸟不祥,为世人厌恶。更关键的是,其有弑主之心。 高楷眉头一挑,叫来梁三郎,耳语一番。 只见大军迅速聚集,不再追击宗重楼,反而一股劲纠缠魏槊儿,大有不顾一切将他斩杀的气势。 魏槊儿恐慌不已,急忙呼喊大王相救。 可惜,宗重楼因无人追击,一溜烟跑得没影,根本不作理会,显然已是将他抛弃。 第15章 渔翁得利 魏槊儿绝望之下,恶向胆边生,恨声道:“既然你这般无情,休怪我不义。” “你我再不是君臣,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不管不顾,手中长槊挥舞得水泼不进、密不透风,竟然硬生生杀出一条生路,摆脱追兵,径直冲向前方。 “不必追击。”高楷抬手制止,“让他去吧,也该轮到我们做一回渔翁了。” 沈不韦眼神一亮:“主上妙计,此人鹰视狼顾,颇有反叛之心。” “一旦遭遇背弃,必然心怀恨意,只需稍稍引导,便会爆发出来。” “正是如此。”高楷笑道,“物不平则鸣,人心向来是世上,最难捉摸的东西。” “我们等着瞧便是。” 果然和他预料的一样,魏槊儿已经失去理智,满心想要报复,狠狠鞭打胯下骏马。 马儿吃痛,鼓起全身劲力,竟然一把追上宗重楼余兵。 他挥动长槊,满脸狞笑,不过几个来回,便将昔日同僚斩杀殆尽,只剩一人亡命奔逃。 宗重楼回望一眼,目眦欲裂:“魏槊儿,你疯了不成,竟敢弑主,行这不忠不义之举,莫非你想身败名裂?” 这时代,世人推崇忠孝,弑主之人,必然遭受唾弃,谁也不敢重用。 然而,魏槊儿恨意难消,哪管名声如何,一心只想杀了他,出了这口恶气。 “宗重楼,我尊你为王,多少次把你从死人堆里救出来,你却弃我如敝屣,不顾我的死活。” “分明是你无情,却要叫我有义,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便是身败名裂又如何,我魏槊儿一生只求念头通达,潇洒快活,绝不憋屈自己。” “宗重楼,拿命来!” 他催动战马,长槊猛然横扫。 电光火石之间,一颗斗大头颅冲天而起,又轰然坠地,滚落在污泥之中,脸上仍然残留着浓浓的惊愕之色。 横行整个陇右道,诸多州县的大寇——宗重楼,就此毙命。 讽刺的是,他并非死在敌军之手,反而被麾下爱将所杀。 只能说时也命也,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是非成败,转瞬成空! “哈哈哈,痛快!”魏槊儿狂笑数声,声震四野。不待追兵赶至,一扯缰绳,顷刻间奔进山林,不知去向。 数息之后,高楷领兵到来,看一眼地上头颅,淡声道: “宗重楼已死,将其首级示众,投降者不杀,暂且看管起来,留待日后收编成军。” “遵令!”梁三郎肃然道,“郎君,魏槊儿逃进山林,是否派人追击?” “不必了。”高楷摇头道,“穷寇莫追,整编败军、收复三县要紧,勿要本末倒置。” “是。”梁三郎答应一声,便按吩咐行事。 高楷悄然舒了口气,那阴魂不散的黑气终于消弭。气运恢复,仿佛移开一块沉甸甸的巨石,浑身说不出的轻松惬意。 只待他收复三县,好生治理,若能让整个兰州民心所向,他的命格气运必定更上一层楼。 想到这,以他一贯沉稳的性子,也不禁露出一抹期待之色。 不多时,梁三郎策马飞奔而来,神色中满是兴奋。 “郎君,宗重楼兵卒多半投降,已整编两万余人,皆是青壮,且久在战场磨练,颇为勇武。” “我等不过三千兵马,又多是年长体衰者,竟一举剿灭宗重楼,尽获其军。如此大胜,皆仰赖郎君英明神武、用兵如神!” 高楷淡然一笑,转而问起一事:“我军伤亡如何?” “伤者不过六百,战死者仅四百余人。”梁三郎一五一十道。 高楷默然叹息一声,郑重道:“所有死者务必登记在册,名录呈报于我。” “一应抚恤翻倍,转赠父母家人,若有不足,由府库中支取,不得短少,更不能遗漏一人。” “至于伤者,尽全力医治,一律厚赏,按照战功提拔。功绩皆登记造册,与各人名讳一起,交予我看。” “此事劳累你去盯着,不得有误!” “遵令!”梁三郎肃然道,“郎君一片仁德体恤之心,卑职必定倾尽全力,效犬马之劳。” 高楷面色欣慰:“你是我的家将,随我连番征战,劳苦功高。” “有功必赏,方能长久。传令,晋升梁三郎为六品振威校尉,赐钱一万,宅院一座。” 梁三郎连忙下拜,满脸激动之色:“谢郎君厚恩!” “快起来。”高楷笑道,“眼下你只有六品,我却期待封你为一品大将军的那一天,相信不会很远。” “卑职何德何能,得郎君如此看重。”梁三郎激动得难以自抑,叩头不止。 “愿粉身碎骨,以报郎君恩德。” “起来吧,不必如此拘礼。”高楷温声道,转而看向右侧。 “不韦,你此番筹集粮草,又随我出征,出谋划策,亦有功劳。” “便赐你织锦绢帛一百匹,钱一万贯。” “谢主上厚赐。”沈不韦面露羞愧,“下官不过微末之劳,全赖主上运筹帷幄、杀伐决断,实在不敢厚颜居功。” 高楷摆手道:“不韦何须过谦,你当之无愧。” 至于官职,不能晋升太快,以免封无可封。况且,他这个刺史也才四品。 “禀都尉,谷内发现一处宝库,堆满锦缎、金银财宝,以及书帖字画等珍品。”一员队正兴奋来报。 “哦?”高楷面露喜色,连忙上前一观。 这宗重楼大帐之内,竟有机关暗道,通往一处密室,便是那宝库所在。 他环顾一圈,忍不住惊叹:“竟有如此多奇珍异宝。” 只见金银闪耀、珠玉生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更有众多锦缎流光溢彩,恐怕不下千匹之数。 至于书帖字画、名贵摆件,皆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无法估量。 最为惊人的是,眼前这些,只不过是其中一个隔间所藏。类似这般的藏宝室,足足有七八个。 另有数不尽的粮草,堆积成山。 这宗重楼不愧是劫掠甚广的大寇,所过之处,刮地三尺,简直如同蝗虫过境、飓风席卷,方才累积如此巨富。 沈不韦见了这般奢遮场景,饶是他出身大族、见识不凡,也忍不住咋舌。 “素闻宗重楼搜刮民脂民膏的功夫了得,今日一见,着实叹为观止。” 第16章 欢欣鼓舞 高楷淡笑一声:“既然取之于民,那便用之于民。” “广武、狄道、安乐三县百姓深受匪寇所害,衣食困苦。传令,将这些粮食运回去,开仓放粮,赈济饥民。” “金银带回,用以抚恤伤残兵卒、救济孤寡老弱。” “至于珍宝赏玩,充入府库之中,留待日后取用。” “不韦,你来处置此事。” “是,下官听令。”沈不韦连忙应下。 待一切事毕,高楷走出中军大营,四下环顾,沉声道: “传我军令,将降兵打散安置,不要汇聚在一处,以免发生哗变。” 他本部兵卒不足两千,收编的降兵却超过两万,若不小心谨慎,万一生出变故,那可就阴沟里翻船了。 “得令。”传讯兵匆忙奔走呼告,过不多久,便见全军服饰混杂,交错排列。 “不错。”高楷点头道,“即刻起行,返回金城。” 以他为中心,军令一层层地传递开来。不一会儿,鸣金声响彻山谷,大军缓缓前进。 而金城之中,收到大军凯旋的消息,已是一片欢腾。 “佛祖保佑!”张氏更是喜不自胜,忍不住落下泪来。 兰桂跟着念佛,与有荣焉:“恭喜夫人,您可算是苦尽甘来了。阿郎这般英明神武,又事事孝顺,您享福的日子还长着呢!” 张氏破涕为笑:“承你吉言,同喜!” 兰桂忽而说起一事:“夫人,阿郎已经双十年华,本是娶妻生子的年纪。为着守孝,才耽搁了婚姻大事。” “如今孝期将满,也该打算起来了。” “虽不能即刻成婚,却可先行相看,挑选适宜人家的小娘子,若能得夫人与阿郎满意,也可定下婚约。” 张氏连连点头,大为赞同:“阿弥陀佛,多亏你提起。我这两年,沉浸在丧夫之痛中,险些忘了这一件大事。” “你说的在理,是该相看起来了。我就楷儿一个独子,早些让他成婚,绵延子嗣,才是最要紧的。” “你可暗中留意着,城中哪些人家的小娘子,不管她根基富贵,只要品格与模样周正的,都来告诉我。” “等楷儿回来了,我再和他商议一番,总要他自己满意才好。” “是。”兰桂笑道,“自古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夫人倒是先考虑阿郎的心意。” 张氏摇头一笑:“楷儿是我从小养大的,我怎能不知他的性情,最是个有主见的。” “我若自作主张,讨了个他不喜欢的媳妇上门,夫妻俩感情不睦,岂不是我的罪过。” “我只相看一番,他的媳妇,还是留待他自己拿主意吧。” 兰桂笑着附和几句,便出了后院,去办夫人交待的事宜。 府中一众丫环仆役见了她,一个个笑脸以对,格外地讨好笼络,丝毫不敢怠慢。 更有外头前来拜见夫人的,少不了奉上一二礼物,指望她在夫人面前说几句好话,搭上阿郎的青眼,谋个前程。 她都一一含笑对待,却不轻易答应。 托赖阿郎连战连捷,眼看着蒸蒸日上,不知多少从前怠慢的人家,后悔不已,巴望着弥补过错。 连带着她,也越发地体面起来。 她心中万分庆幸,当初危难之时,选择留下侍奉夫人,这才换来现在的好日子。 唯愿阿郎平安顺遂、节节高升。 兰桂脚步轻快,出了高府,辗转打听各户人家,适龄待嫁女儿的情形。 这消息很快流传开来,在城中迅速蔓延,不少人家上门拜访,迎来送往,一时间暗流涌动。 远在城外的高楷却丝毫不知,城中各大族为了和他联姻,几乎掀起一场暗战。 他正听着探马回禀军情,眉头紧锁。 “这么说,那洮州刺史薛矩,不仅兼并了叠州,又派长子薛仁果,攻占岷州,已经据有三州之地。” 自从战败薛仁跃,他一直派人盯着洮州军情,以防不测。 恰在这时,探马搜集到重要情报,忙不迭地前来报信。 “禀都尉,安乐县附近出现兵马调动的痕迹,属下曾见到薛家旗帜汇聚。” 高楷心中一沉,安乐县与洮州接壤,薛家兵马前来,多半是进犯之意。 果然是大争之世,时不我待,丝毫也不能松懈。 “多派一些人手,探明薛军领兵之人是谁,有多少兵马,若有发现,即刻向我禀报。” “是。”探马低声应下,悄无声息去了。 沈不韦蹙眉沉思,片刻后开口道:“主上,这薛家父子,我曾打过交道,有几分浅见。” “哦?”高楷眼眸一亮,“快快说来。” “是。”沈不韦连忙回言,“薛家出身并不显贵,祖上只是八品宣节校尉。” “薛矩从军远征辽东,累积战功,承袭父亲官职。” “正逢天下大乱,盗匪四起,原洮州刺史命他招募兵马,清剿匪寇。” “他却趁机劫持刺史,聚众占据洮州、叠州。又派长子薛仁果掠取岷州,次子薛仁跃进犯兰州,所幸为主上所灭。” 高楷闻言若有所思:“薛家父子性情、才能如何?” 沈不韦低声道:“薛矩行事果决,精于骑射,颇有谋略,不过已年逾五十。” “薛仁果骁勇善战,只是性情暴虐。每逢战阵,都会把投降兵卒杀死,而且手段残忍,大多断舌割鼻、活埋坑杀。” “以杀止杀?”高楷眉头一皱。 沈不韦厌恶道:“这薛仁果杀戮成性,不得民心,只是以残暴手段,震慑百姓。” “虽一时兴盛,不过是空中楼阁,迟早败亡。” 高楷笑了笑,乱世用重典,杀戮或许解决不了问题,却可以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不过,薛军兵马众多,不可不防。他历尽艰辛收复的三县,本就根基薄弱,更经不起连番的摧残。 民心一旦流失,距离兵败身死也不远了。 想到这,他眼神一定:“三郎,你领兵一万,前往安乐坐镇,听候军令。” “切记,不得擅自开启战端,只需固守。探查清楚薛军情形,及时禀报于我。” “遵令。”梁三郎肃然应下,领着一众兵马,往南去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高楷远眺天色,喃喃自语。 第17章 婚姻大事 却说兰、洮二州交界处,安乐县外,正有一支兵马缓缓前行,旌旗招展,一个个“薛”字迎风飘扬。 领头之人穿着黑甲,身材壮硕,正是薛仁果。 他冷眼盯着前方小城,忽然嗤笑一声。 “我那好弟弟,实属废物,区区小城寡民,兵马不过千数,竟然在金城损兵折将,更是丢了性命。” “如此愚蠢,死便死了有何可惜。偏偏父亲咽不下这口气,一心想给他报仇,压着我领头来攻。” “岂不知:杀鸡焉用牛刀?” 身侧一年轻将领低声道:“少将军,不可大意。” “兰州高楷颇有智谋,不仅反败二公子,更剿灭大寇宗重楼,尽得其财货、兵马,如今少说有两万之众,实力大增。” “那又如何?”薛仁果嗤之以鼻,“他不过是一个阴沟里的鼠辈,只会使些阴谋诡计,却不敢堂堂正正应战。” “即便他拥兵两万,我只率三千轻骑,必可战而胜之。” “传令下去,疾速行军,一鼓作气攻下安乐,直奔金城,斩杀高楷。” 那年轻将领名为狄长孙,奉命辅助薛仁果,闻言忍不住劝道:“少将军,此举太过鲁莽。” “我军日夜赶路,将士们疲惫已极,安乐虽小,若要强攻,平白增添伤亡。” “不若稍作歇息,生火造饭,待体力恢复些许,再下令攻城也不迟。” “聒噪!”薛仁果怒喝一声,“我军足有五万,便是强攻又如何。这些个泥腿子不过是路边的杂草,满地都是,有什么可顾虑的。” “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传令下去,一个时辰内,给我攻下安乐。” “否则,休怪我无情。” 狄长孙咬了咬牙,不得不应道:“是。” 他素来知晓薛仁果心性手段,最是桀骜不驯、言出必行,便是薛矩也难以压制。 他若敢说一个“不”字,必然人头落地。 无奈,他只能从命,正要率领一支偏军,前去攻城。 “得得!”蓦然,马蹄声响起,一员小校飞奔而来,滚鞍下马。 “禀少将军,岷州羌人钟昆仑反叛,杀了您委任的州县官吏,啸聚山野,波及大半个岷州,情势危急。” “大胆!”薛仁果怒不可遏,“我已是厚待羌人,这钟昆仑却不思感激,降而复叛。” “不杀此僚,我誓不为人。” 狄长孙连忙劝道:“少将军,岷州穷山恶水之地,民风剽悍,羌人皆是悍不畏死。” “少将军须得怀柔安抚,不可一味杀伐,以免反叛之事愈演愈烈。” “够了,休要再说。”薛仁果满脸不耐烦,挥手道,“羌人畏威而不怀德,唯有多杀些人,才可以震慑宵小之辈。” “往日是我太过宽纵,杀得不够,这才让他们蹬鼻子上脸,以为我软弱可欺,爬到我头上作威作福。” “我领中军回去镇杀,你率兵攻城,倘若败阵,便拿头颅来见我!” 他不待多说,拨马转身,马鞭猛然一甩,一骑绝尘而去,身后一众兵马急忙跟随。 狄长孙阻止不及,忍不住叹息一声:“少将军嗜杀成性,又听不进劝谏,恐怕大祸将至。” 他没有遵令立刻攻城,反而下令休憩,生火造饭。 常年混迹军伍,他深知不能逼迫兵卒太甚。若是人人腹中饥饿,肚子空空,不仅战力堪忧,还会产生怨气。 一旦军心哗变,不要说攻城,甚至不攻自溃。 他远望安乐县城,暗自忧虑自身处境。 在薛仁果麾下效力多时,他已看出此人并非明主。 薛矩虽有武力谋略,却是垂垂老矣,时常卧病在床。 他已有离去之心,却不想落个忘恩负义的骂名,只能暗中等待时机。 依他近日来查看的军情,兰州高楷英武雄略,又正当年轻,想必是个明主。 只是分处敌我,平日里毫无交集,无法亲眼所见,他也不愿贸然去投,以免受人轻视。 眼下,薛仁果回返岷州,他为先锋驻守此地,倒是一个大好机会。 只是不知,高楷是否领兵前来。 一时间,狄长孙陷入思虑,神色恍惚起来。 头顶一团团青气涌动,凝结成云,正中心缕缕红光氤氲,阳光下越发耀眼。 ……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远在金城的高楷,心有所感。 他抬头一望,虚空中青气涌动,不断汇聚而来,催动他的气运越发深厚。 “这是,将有大才来投?” “却不知是文是武。” 高楷面露喜色,这还是第一个主动来投的人才,可惜不知是谁。 只能留待日后揭晓了。 他回转府中,向张氏问安,两人一番叙话,正要起身告退,忽见张氏轻笑一声,开口道: “楷儿你已双十年华,也该成家了。” 高楷有些意外,以古人对孝道的重视,他必须为父守孝三年,期间不能娶妻纳妾,否则视为不孝,名声就坏了。 而他的孝期还有三个月,为时尚早,为何这时谈及成家? 张氏看出他的疑惑,笑道:“你未出孝期,自然不能成婚。” “如今不过预备着,若有哪家小娘子云英未嫁,堪为良配,可以先定下婚约。” “待孝期结束,再三媒六聘娶进门来。” “为娘只有你一个独子,只希望你早些成亲,绵延子嗣,才是最紧要的。” 高楷颇为理解,他这一脉单传的独苗苗,在这寿命短暂的时代,是该早些娶妻生子。 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张氏想抱孙子,人之常情,这也是家业传承的必然。 况且,他若无后,麾下追随他的文臣武将,也会心生不安,引起动荡。 于情于理,都该趁早打算起来了。 高楷自然无异议,他也不会天真地,在这封建社会寻求自由恋爱。 须知,谈婚论嫁,一向讲究个门当户对,即便是后世,也逃不脱这个理念的影响。 他点头道:“儿已知晓,母亲做主便是。” 他的婚姻大事,不仅牵涉人丁单薄的高家,更影响他争霸天下的前景。 以张氏的见识,自然不会一意孤行。 果然,她置之一笑:“你的枕边人,总要你自己满意才好。” “为娘不过替你掌掌眼,打听打听品性德行。你若有中意的,我也可派人去府上瞧瞧。” 第18章 晴天霹雳 高楷颇为感动:“有劳阿娘操心。” 张氏嗔怪道:“你我母子至亲,这是为娘应该做的。” “我已经让兰桂前去打听,待问询妥当,你再来过目吧。” “是。”高楷自无不可,待出了后院,看着明月高悬,晚风习习,已是夏夜时分,不禁感叹时光易逝。 他对自己的婚姻大事,却也颇为期待。 若能得一个知心人,相伴一生,自然最好。若不能,惟愿夫妻和睦,携手共度几十载春秋,此生无憾。 他在这憧憬未来,却有人怀疑人生。 春秋书院,荀夫子师徒四人,原本正在阁楼上赏月揽怀,指点江山,评论天下英雄。 好不快活! 刘文敬更是妙语连珠,如黄河之水一般,滔滔不绝。引得荀夫子连连称赞,吴弘基、周顺德二位师弟满脸佩服。 说到尽情之处,刘文敬语调越发激昂,大有酣畅淋漓之感。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 此情此景,堪比诸葛孔明,隐于隆中,足不出户,却知天下事。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便在这时,一个童子急匆匆闯了上来。 “禀夫子、三位师兄,宗重楼被高楷斩杀,部众大半投降,钱财珍宝皆被收入囊中。” “如今高楷已拥兵数万,钱粮不缺,全据兰州四县。” 这一连串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劈得师徒四人外焦里嫩。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刘文敬勃然色变,一把拽住童子,脸上的表情仿佛想吃人。 童子吓得直哆嗦,战战兢兢地重复说了几遍,刘文敬这才确认自己的耳朵没有欺骗自己。 可是,这怎么可能? 宗重楼纵横陇右道,所向披靡,劫掠无数,就连朝廷大军清剿,也大败而回。 况且,他麾下武将如云,拥兵三万之多,更有燕雀谷这个风水宝地,易守难攻。 而高楷不过三千兵马,更有三分之一为老弱病残,毫无战力。 他怎么可能逆转必死之局、反杀宗重楼? 这匪夷所思的消息,不仅他一人感到震恐,荀夫子更是满脸不敢置信。 随着童子将燕雀谷一战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他只觉一张老脸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们师徒俩人运筹帷幄,百般设计,原以为十拿九稳、必致高楷于死地。 没想到,高楷只是略施小计,便轻而易举地击破了他们的设想。 而他们浑然不知,自以为胜券在握,还在这大言不惭地指点天下人物。 简直可笑! 这高楷已经三番四次打破他的认知,屡次以少胜多、反败为胜。 难道,这人才是陇右道潜龙,有统一天下之望? 此时此刻,荀夫子禁不住陷入深深的怀疑之中。 吴弘基与周顺德二人同样惊骇失色,除了惊叹高楷不可思议的胜绩,更有一丝丝钦佩之感,不可遏制地冒出来。 如此知人善任、兼备文韬武略之人,不正是他们孜孜以求的明主吗? 他们虽是兰州大族出身,却远没有刘氏那么显赫,不然也不会屈居刘文敬之下。 事到如今,必须为自己和家族考虑了。从前是师门不许他们出仕,他们也不看好高楷,这才选择冷眼旁观。 而现在,高楷崛起已是势不可挡,若再不识时务,恐怕错过了投效良机。 须知,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想到这,两人皆是暗下决心,不约而同地起身告辞。 荀夫子面色难看,本想开口挽留,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天地君亲师,亲终究在师前,大家子弟,不可能只尊师命,却不顾家族前程。 若强行挽留,恐怕伤了多年来的师徒情分。 待二人离开,荀夫子黯然伤神。 刘文敬却是固执己见:“高楷虽然侥幸大胜,然出身终究不堪,远不如渭州李氏,世代簪缨。” “我这就动身,前往渭州辅佐李家,誓要一雪前耻。” 他拱手拜别恩师,头也不回地去了。 荀夫子叹息道:“文敬心高气傲,虽有才华,争强好胜之心更甚。却不懂得变通,往往一条道走到黑。” “争霸天下,又岂能全看出身。这一去,也不知是福是祸。” 眼看昔日书声琅琅的楼阁,转眼间门庭冷落。 荀夫子只觉得兴衰交替太快,快到猝不及防,一时竟有些心灰意冷。 他书信一封,将燕雀谷一战详细写了,叮嘱师门小心高楷。 尽了心意,便再无眷恋,安排童子遣散学生、关闭院门,就此封山。 花圃之中,绿菊仿佛感应到主人心境,纷纷枯萎、零落成泥。 书山学海,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 世间风云变幻,这里繁花落尽,城中高府却是一片欣欣向荣。 前来求见送礼的人络绎不绝,几乎把门槛踏破。迎来送往的小厮嘴都说干了,喉咙直冒烟。 高楷穿着一身常服,正在亭台中品茶赏景,裴季、沈不韦二人相陪,一派悠然自得。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临近酷暑时分,在这水榭花池旁纳凉,最是惬意。 三人清谈片刻,高楷笑道:“不韦,你走南闯北,见识不凡,何不说说这天下形势?” 沈不韦也不推脱,大方道:“下官献丑了。” “当今天下,大周朝廷衰微,偏安于金陵。先帝穷兵黩武、滥用民力;又多有天灾人祸,以至于民不聊生,藩镇割据。” “如今,天子不过一个八岁孩童,少不经事。” “朝政大权掌握在尚书令手中,然而宦官干政,把持内庭,与其针锋相对。” “朝堂之上,一片乌烟瘴气。” 高楷微微点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皇帝年幼无法亲政,由宰相掌权。 稍有野心者,必然打压异己、大权独揽,譬如曹操、司马昭,挟持天子号令天下。 若非宦官集团势力强悍,暂且与尚书令分庭抗礼,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大周早已改朝换代了。 朝廷内斗不休,没有精力遏制藩镇。 又到了王朝末年,天灾人祸不断,老百姓活不下去,自然揭竿而起,导致天下群雄逐鹿。 这大周江山,已是风雨飘摇。 想了想,高楷询问道:“不韦,你可知天下有哪些枭雄?” 第19章 天下形势 沈不韦沉思许久,方才回答:“天下群雄大多出自草莽,未发迹时,只是寻常,难以寻觅。” “不过,据下官所知,河南道的李益、河北道的窦至德、洛阳的王玄肃、河东道的刘竞成、剑南道的张常逊。” “这几人各自割据一方,声势颇大,当为主上争霸天下的劲敌。” 高楷暗自思忖,天下两都十六道,潜藏的枭雄,必然不止这些。 只不过,他们大多不为人知。或者和他一样,只据有区区一州之地,不过天下三百分之一。 至于这几个声名广传天下者,必然有不凡之处,须得留意。 两人一番交谈,如同拨云见日。高楷对这陌生朝代的疑惑,陡然散去许多。 沉默片刻,他转而看向右侧:“裴季,你多次出使,可知陇右道形势如何?” “下官略知一二。”裴季稍稍措辞,有条不紊道:“陇右道一共十二州,由多方势力占据。” “兰州以西,有陇右道节度使王威,驻守鄯州,兼领河、廓二州。” “以南,分属两家。薛矩占据洮、叠、岷三州,李昼攻取渭、秦二州。” “以北是河西道,以东为关内道。另有宕、武、成三州无主,混战不休。” 高楷微微颔首,偌大的陇右道,同样群雄割据,你方唱罢我登场。 天下局势瞬息万变,这是一个你死我活的乱世。一旦参与争霸,便是赌上身家性命,不成即死。 “如此说来,我方劲敌,当为王、薛、李这三家。” “薛家我略有耳闻,不知王、李二家是何情况?” 裴季娓娓道来:“王威是朝廷委派的节度使,此人老迈昏聩,贪婪无度。” “只知搜刮民脂民膏,毫无治理军政之才能,迟早身死族灭,不足为虑。” “至于李昼,主上须得警惕。” “哦?”高楷好奇道,“这是为何?” “李昼出身陇西李氏,钟鸣鼎食之家,世代显赫。祖父是大周上柱国大将军,父亲为国公。” “他英武果敢,颇有智谋,曾击退突厥,解救先帝,先帝称赞其为麒麟儿。” “此人素怀平天下之大志,深藏不露;又礼贤下士,广交豪杰,为世人仰慕。” “必为主上一大劲敌。” 高楷心中思忖,这李昼纯属家里有矿,自己又有能力,可以说是天之骄子。 正如三国演义中的袁绍,四世三公,名望值拉满,士人不请自来。 众人拾柴火焰高。 加上他自身能力优秀,更是如虎添翼。 高楷隐隐有一种预感,若没有他,这李昼必当夺取整个陇右道。 三人相谈许久,见天色将晚,便各自散去。 高楷漫步回到前院,忽见一个管事匆匆来报。 “郎君,春秋书院封山了,学子都被遣散,听闻荀夫子一心隐居,不再过问世事。” “哦?竟有此事。”高楷有些诧异,这春秋书院多次和他作对,他本想设法反击一二。 没想到,还没等他出手,这书院竟然封闭,掌门人都隐藏起来。 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他转念一想,淡声道:“你去看看城中刘、吴、周这三家,有什么异动。” 老师藏起来,总不至于徒弟们也一起吧,他们可是正年轻、想要建功立业之时。 “是。”管事连忙前去打探。 不过,不必管事回禀,他很快便知道这三家动静。只因吴弘基、周顺德二人前来拜见。 这二人声称仰慕他的威名,特来投奔,愿效犬马之劳。 高楷自是欢喜,化干戈为玉帛,当即下令封二人为八品录事参军,参赞军政之事。 他暗中打量,只见两人头顶皆是青气成云,中心红光氤氲,命格、气运皆是上佳。 难道,这便是他之前预感到的大才来投? 他隐约觉得,这事没有这么简单,恐怕另有玄机。 吴弘基与周顺德二人更是惊喜,没想到高楷不计前嫌,当即录用。 虽只是八品小官,却代表着进入核心层,相当于创始成员。 既然有了一席之地,确立君臣名分,一些隐秘之事,自然也对他和盘托出。 “刘文敬携刘家人,前往渭州投奔李昼了?” 高楷眉头一挑,举家外迁,又如此迫不及待,分明是对外表明看不上他,打他的脸。 吴、周二人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轻声问道:“主上,是否派人追回?” “不必了。”高楷摇头道,“如此匆忙离去,显然是去意已决,心志坚定。何须去追回,让他去吧。” 他可不想看到,麾下的人“身在曹营心在汉”。 君臣一心,才是最重要的。 “主上仁义!”两人真心诚意赞叹道。 宽以待人,用人不疑,果然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明主。 两人面露喜色,真心归附。 顿时,一缕缕青气流转,落在高楷头顶,推动着他的气运越发强盛,隐隐有一丝红气沉浮。 高楷心中一喜,若能将气运完全转变红色,他便有望获得紫光命格,这可是王公宰相之命。 当然,仅靠兰州一地是不成的。若想得王爵,至少要全据陇右道。 眼下,薛家大军屯驻安乐城外,虎视眈眈。若能战而胜之,顺势攻下洮、叠、岷三州,他的气运命格将大为增涨。 反之,他若兵败,必然气运大跌、命格衰弱,甚至身死族灭,为薛家的踏脚石。 争霸天下,最是残酷,容不得丝毫轻忽。往往一场大败,便就此沉沦,再无崛起之机。 一飞冲天,还是湮没无闻,就看与薛家的一战了。 想到这,他暗中传令,派遣探马潜入薛家三州,搜集情报,为今后的大战做准备。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岷州崆峒山,一座高台之上,两个羽衣星冠的道人,相对而坐,俯瞰天下风云。 正是通玄与通微二人。 崆峒山雄视三关,控扼五原。是丝绸之路西出关中的要塞,有“西来第一山”、“山色天下秀”的美誉。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两人居高临下,打坐修行。时而谈一会玄,时而讲一下道,飘飘然如羽化登仙。 蓦然,一只青鸟扇动羽翼,拨开云雾飞来,眨眼间到了两人身前。 通玄睁开双眼,抬手一招。 青鸟翩然落下,轻轻一啄,便有一封书信滑出,落在他的掌心。 第20章 云中锦书 通玄道人细细翻阅一遍,原本淡然自若的神情,再也维持不住,惊诧出声。 “高楷斩杀宗重楼,收复三县,全据兰州,气运已是大增。” “这,这怎么可能?” 他的语气中满是怀疑,若非这是师门青鸟带来的书信,字迹也是荀师弟的无疑,他几乎以为,这是别派修行人施展的障眼法。 故意混淆视听。 “什么?”通微道人和他的表情如出一辙,一样的难以置信,忍不住拿过书信,一个字一个字地翻看起来。 半晌之后,他已是反复看了三遍,方才确认自己不是修行出了岔子,而是确凿无误的事实。 只是,他同样惊疑,这怎么可能? 高楷当初反杀薛仁跃,躲过必死之劫,两人满以为不过是侥幸,一旦遇到宗重楼这样的强敌,终究逃不过一死。 谁能想到,高楷竟然硬生生地再一次逆天改命。 不过三千兵马,竟然击败三万大军,更斩杀宗重楼,收其部众,全据兰州。 实在是咄咄怪事! “师兄,这会不会是荀师弟夸大其词,为了引起师门重视?”通微道人忍不住质疑。 通玄道人微微摇头:“不会,荀师弟的为人我是知道的,他深受儒家那一套熏陶,断然不会这么做。” “如此说来,这高楷屡屡反败为胜,气运勃发,长此以往,必然一飞冲天,岂不是成了我师门大患?”通微道人眉头紧锁。 通玄道人同样皱眉:“我料这高楷身边,必有修行之人辅佐,指点气运消涨之玄妙。” “不能再放任下去,必须在他成长为大患之前,提前除去,以免坏了大事。” “何方妖道,不识天数,竟敢与我崆峒派为敌!”通微道人满脸愠怒,“便是胆子再大,莫非不怕天谴降临,一身苦修化为流水?” 要知道,修行人不能直接插手人间征战,这是天道铁律。 强行干预者,必然引来天罚,粉身碎骨。 况且,天下争霸,潜龙四起,皆受到人道庇护。修行人的法术,皆不能伤其分毫。 即便入世辅佐,也只是出谋划策,或者对阵敌方的修行人。 就像封神之中,纣王有国运庇护,在气数耗尽之前,女娲也不能直接下手杀他。 通玄道人同样不解,皱眉思索许久,方才冷声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不如设法破去他腾飞之势。” “一州刺史之气运,不过青红,只要一场大败,便会一蹶不振,再慢慢炮制,总有绞杀这变数的一天。” “万不能让他生出紫气,种下根基,得了人道认可,那便不好办了。” “师兄所言极是!”通微道人连连颔首,“我观那岷州羌人钟昆仑,聚众反叛。薛仁果正领兵镇压,却不想节节败退,损兵折将。” “不如设法襄助他一番,暂且压制钟昆仑。届时,薛仁果必然赶往安乐,与高楷对阵。” “此为驱虎吞狼之计,若能两败俱伤,便是最好。” 通玄道人点头笑道:“此计甚妙!” “宗重楼虽则武力过人,终究出身低微,见识狭隘。远不如薛仁果,随父征战多年,所向披靡,只是稍为残暴。” “以薛家三州之力,十万大军,那高楷必定大败,跌落尘埃。” “正是!”通微道人得意一笑,“只是可惜,那钟昆仑气运不凡,又骁勇善战,可为一员猛将,原本安排给李家效力,如今只能折损了。” 通玄道人不以为然:“乱世争霸,多有星君下凡为猛将,辅佐潜龙征战,争一份人道气运。” “神州广袤,猛将何其之多,无需在意这区区一人。” “更何况,他为羌人,地位卑贱,不是我华夏正统。损了便损了,有何可惜。” “师兄真知灼见!”通微道人满脸受教,“不过,那高楷身边的修行人,终究是个隐患,不如尽早除去,以免再生出许多波折来。” “师弟所言有理。”通玄道人赞同道,“这人违抗天数,与我派作对,是该除去,以震慑宵小。否则天下各派,皆以为我等软弱可欺。” 通微道人主动请命:“师弟不才,愿去金城走一趟,除去此人。” “善。”通玄道人点头同意,“为兄便去压制钟昆仑,襄助薛仁果,你我齐头并进,必能铲除高楷,抹杀变数。” 两人商议一番,忽见云雾翻滚,席卷山巅,高台之上再无一人踪影。 而远在千里之外,金城之中,高楷只觉一瞬间心血来潮,似乎大难临头。 不等他仔细探查,这感应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他皱眉思忖一番,却不得要领,只好暂时搁置,留待日后细究。 “楷儿,可是身子不适?”张氏见他一时怔愣,面色难看,连忙关心道。 “儿无碍。”高楷笑了笑,“不知娘有何事吩咐?” “无碍便好。”张氏放下心来,面露笑意,“我儿可是忘了,你的终身大事?” 原来是为了这事,高楷好奇道:“娘可是有了中意的人选?” 张氏点头道:“为娘原先想与城中吴氏、周氏结亲,可惜这两家没有合适女儿,不是年岁太小,便是差了辈分。” “不免有些遗憾。” “恰巧前日,吴家老夫人说起,鄯州大族王氏,正有一长女,年方十六,端庄识礼,可为我儿良配。” 她转而吩咐兰桂取来一张小画像,笑道:“王家小娘子家世人品皆是上佳,模样也不错,你瞧瞧是否中意。” 高楷端详片刻,只见画像上的女子温柔婉约,眉眼间有一股大气从容之意,显然出身名门,为大家闺秀。 着实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而且,这王家他曾有所耳闻,是名传天下的“五姓七望”之一,太原王氏一个分支,可谓累世名门,能人辈出。 自古有云:没有千年的王朝,只有千年的世家。 太原王氏便是如此,任由一代代王朝更替,兴衰循环,唯有他家屹立不倒,且越发显赫。 若能与王氏联姻,夫妻和睦,他自无不可。 就是年纪太小,才十六岁。不过在这时候,已是及笄之年,到了合适婚龄,他也不得不入世随俗。 第21章 横生波折 高楷点头道:“孩儿自然中意,劳累娘操心安排了。” “你这孩子。”张氏嗔怪道:“这可是我儿媳妇,儿子娶妻,哪有做娘的不操心的。” “你自己中意便是最好,再过几日,你出了孝期,若一切顺遂,行过四礼,儿媳妇进门,我心里也就踏实了。” 高楷听着连连颔首。 古时男女成婚,按照传统礼仪,本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不过,如今天下战乱频繁,动荡不安,六礼着实太过繁琐。因此省去问名和请期,仅行四礼。 这第一步,便是纳采,由他高家请媒人,前去王家提亲。 “可惜,家中人丁单薄,你又没有一个叔伯长辈。”张氏愁眉不展,“只能聘请媒人了。” 若有长辈出面,自然最好。既可展示诚心,又能多一分交流,彼此知根知底,对两家都有益处。 然而媒人做惯了这一行,满口天花乱坠,着实令人不好分辨,更增添了一分疑虑。 高楷思忖片刻,开口道:“娘不必忧心,儿虽无叔伯长辈,却也无需另外聘请媒人。” “或可请得府中文士前去,一来可显诚意,二来,他们锦心绣口,更能说动人心。” 况且,这乱世之中,世家大族择人联姻,必然慎之又慎。 难免会担忧,若是一朝踏错,结亲之人身死覆灭,那不就带累家族、遭受牵连了么。 而派府中文士前去,更能展示实力,打消许多顾忌。 “我儿思虑深远。”张氏点头赞同,“可有想好,派谁人前去?” 高楷不假思索道:“府中长史裴季,出仕多年,素为父亲看重,辅佐诸事。” “而且善于外交,谈吐不错,为人机敏知变通。我欲派他前往。” 张氏笑道:“我儿做主便是。” “为娘只盼着你早些成亲,绵延子嗣。他日九泉之下,我也可向你父亲交待了。” 高楷颔首道:“娘放心便是,儿省得。” 母子俩叙话片刻,再商议一番细节,便议定此事。 高楷回转前院,请来裴季,将提亲之事说了。 裴季自然喜不自胜,愿担下重任。稍作收拾一番,便带着车马礼物,匆匆赶往鄯州去了。 …… 另一厢,通微道人下了崆峒山,施展法术,裹挟一阵清风,飘然而去。 未过许久,便来到金城县。 他在城外停住身形,撤去清光,化作一个普通道士,穿一身灰扑扑的道衣,毫不起眼。 检验度牒后,他随着人群来至城中,只见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四周所见,皆井然有序。来往的百姓,虽不是个个富足,却也透露一丝红光,不见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黯淡景象。 城中长街处,之前搭建的米棚尚在,依然按照高楷吩咐,接济贫苦百姓,不曾断绝。 “谢大老爷慈悲。” “大人仁德。” 诸多感恩戴德之语,至今不绝于耳。民心归附,这是大治之兆。 通微道人眉头一皱:“从前此处民生凋敝,路有冻死骨,如今却大为好转,观城中气象,颇有蒸蒸日上之感。” “高楷此子,若只是擅长领军作战,也就罢了,不过一武将之资。” “未料这治理民生、调理阴阳,也有几分火候。倘若长久下去,必是李家一大敌。” 想到这,他越发迫切地来到高府门外,一抬头,见那府邸上空红气成云,凝结不散。 更有一道道白气自虚空而来,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青气,纵横交织,融入红气之中,缓缓壮大。 通微道人面露惊色:“这才短短三个月,便气运大增,不仅脱去死劫,更初步种下根基,民心所向。” “实在不可思议!” “观其气运,深藏而不露,厚积而薄发,几乎与李家潜龙无异,只是缺少一份天命。” “然而,人道之争,在于集众。若能得百万之人,便可依仗众人之势,自行凝结天命。” “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也,便是这个道理。” 他一时心神摇动,忍不住施展法术,想要窥探那气运深处,究竟有何玄机。 一圈圈清光如水一般,在他双眼之间转动,一股玄之又玄的意味,逐渐散发开来。 那上空红气如抽丝剥茧,呈现在他眼前,正要一探究竟。 “轰!”忽然,头顶晴天一道闷雷震响,响彻神魂。 他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双眼清光转瞬之间散去。呆立许久,方才回过神来,却是面色惨淡。 “到底是我托大了,修为尚浅,竟敢贸然窥探一州刺史的气运。受此天雷警告,也是应有之事。” “若非我及时收手,怕不是有天谴加身,修为大损。” 通微道人慌忙低头,再不敢去看,心中却是异常苦涩。 “草莽之中,也有龙蛇起陆,隐隐受人道庇护,绝非法术所能撼动。” “更不要说这高楷,气运深藏,再不能等闲视之。” “若要坏去他的气运,只能暗中出手,潜移默化,断其根源,使其成为无源之水,届时自会消亡。” 他转念一想,忽然计上心来,嘴角含笑道:“任你气运如何鼎盛,也经受不起至亲的煞气蚕食。” 一甩袍袖,他施施然走进一座道观,盘膝而坐,双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 待夜幕降临,家家关门闭户,陷入酣睡。 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散发开来,隔着重重虚空,飘进高府,落在后院一间祠堂之中。 这祠堂原为供奉高家历代先祖所建,里面有一座座牌位。高楷之父——高修远的灵牌便在其中。 就在此时,这灵牌忽然大放明光,一个人形虚影若隐若现。其穿透门窗,飘进张氏房间,投入她脑海之中。 高楼上,通微道人微微一笑:“既然你恋恋不舍,不愿转生而去,我便助你一助。” “让你一家三口团聚,黄泉路上也好做伴。” “不要怨我,这是天意,不可违逆。谁让你儿子不肯屈从,挡了李家潜龙的路,我只好出此下策。” 他唇角一掀,眉眼间满是深沉算计。 夜空中,一轮圆月似狐狸的眼睛,冷漠而戏谑地注视着世间百态。 第22章 弄巧成拙 时间如流水,潺潺而过。 次日,晨光熹微,高楷早早起身,锻炼身形。 忽见兰桂匆匆来请,焦急道:“阿郎,夫人神思恍惚,似乎中了梦魇,还请您去瞧瞧。” “走!”高楷心中一惊,急忙去了张氏院子。 却见她半坐在床榻上,口中呓语不断,依稀听见“夫君”二字。 “娘。”高楷轻唤一声,却是唤回来张氏神志,只见她如梦初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急声道: “楷儿,我昨夜梦见你父亲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从高修远去世,张氏日思夜想,梦见他倒也不足为奇。 只是,这般神志不清,着实有些古怪。 “娘,父亲可有何事交待?” 张氏点头道:“你父亲身形萧索、形容狼狈,言语冥土中,阎王凶恶,小鬼难缠,不堪忍受其中苦楚。” “他托梦于我,要你设法相助,帮他逃脱苦海。” 高楷自无不可:“父亲可曾说如何相助?” “迁一座坟茔便可。”张氏急切道,“你父亲说,祖坟风水不佳,以至于毫无吉气滋养,魂魄虚弱,禁不住阴风摧残。” “若能选一处风水上佳之地迁坟,先祖威灵庇佑,可保高家诸事顺遂,福泽绵长。” “于你今后争夺天下,也有益处。” 高楷眉头微皱,古人云事死如事生,讲究厚葬。这坟墓的风水,更是慎之又慎。 但凡家境殷实一些的人家,必要请来这一行的大家,悉心寻找,仔细勘验,务必万无一失。 即便不是大富大贵之地,也得是顺风顺水,绝不能煞气汇聚,甚至大凶之穴。 否则,先祖英灵不稳,失去家族灵光庇佑,对后代子孙来说,绝非好事。甚至毁坏家族气运,家破人亡。 这迁坟可不是小事,必须慎重对待。 “娘,您先稍安勿躁,此事须得先行派人查看一番。” 张氏却是摇头,面色凄苦:“你父亲说了,他等不得三日,便要化作飞灰。” “我与你父亲少年结发,他却舍我而去,又遭受这等苦楚,我怎能忍心。” 高楷心中却掠过一丝疑虑,这事处处透着蹊跷。若要托梦,为何不托给他?偏偏挨到这最后三日,如此紧迫。 倒像是另有隐情。 他本想斟酌一番,却见张氏满脸泪痕,只好答应下来。 “娘不必忧心,儿即刻派人延请堪舆师,保父亲英灵无虞。” 张氏这才放下心来:“如此便好。” 高楷再是宽慰几句,便回转前院,叫来管家,仔细交代一番,就见他肃然应下,匆匆出了高府,来到一座道观外。 这道观香火鼎盛,访客如云,正中一块鎏金匾额,刻着“崆峒观”三个大字。 观中常有彩云缭绕,世人以为有神仙降临,颇为敬畏,因此前来上香求愿者,络绎不绝,又十分灵验,是整个金城一等一的大观。 管家持着名刺,顺利见到了观主,说明来意。 一听刺史相召,观主不敢怠慢,请来一位道士,羽衣星冠,正是通微道人。 “这是我师门高道,最是善于风水堪舆之术。却是正巧在观中,有他一行,必不负刺史所托。” 管家抬眼望去,见这通微道人气度不凡、颇有飘然世外之感,不由暗赞一声:好风采! 他自是喜出望外,连忙请了通微道人随他进府。 这道人也不推脱,闲庭信步一般走进府门,一路所见丫环仆役,皆井然有序。 府邸一应建筑陈设,不事奢华,以简朴为宜,不禁赞叹一声,高楷治家严谨。 行不多时,便来至前堂门外,管家自去禀报,留他一人平静伫立。 堂中,高楷正拧眉沉思,忽见管家来报,不由得诧异,竟如此顺畅。 往日里,那崆峒观门庭若市,观中道士皆是忙碌,三催四请,方才姗姗来迟。 如今一反常态,不知是何情形。 他眯了眯眼,道一声:“请大师进来。” 不过须臾,一个仙风道骨、衣袂飘然的道人,踏着方步上前,微一稽首,淡声道: “贫道崆峒观炼气士通微,见过高刺史。” 高楷微笑道:“大师不必多礼,请起吧。” 他抬头一观,不觉心中一震。 只见这通微道人周身清光流转,站在堂中,似乎遗世独立,不染丝毫凡尘浊气。 头顶更有一团团红气结成庆云,云中有金灯璎珞。中心处一道道紫光氤氲,形如莲花。 “竟是一个得道高人,观其气运命格,修为必然不低,不知是何境界。” 高楷暗自思忖:如此修行有成的道士,称一声大师也不过。只是一请即来,就在这节骨眼上,是否太过巧合了? 他这边正自惊疑,殊不知,通微道人同样心中震动。 “从前所见,这高楷乌云罩顶,劫气缠绕,必有身死之祸。观其面相,更是短命之兆,寿不过二十。” “如今一见,却是大为不同,面相更改,再无相似之处,反而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看不真切。” “气运更是节节上升,不仅逆转生死,更有绵绵不绝、上善若水之德。” “实在匪夷所思!” 想到这,他不禁叹息天机不可测度,对天道运转、人道争龙之事越发敬畏。 高楷沉吟片刻,低声道:“大师,府中可有阴祟之气?” 他仍有怀疑,这托梦迁坟一事,暗藏古怪。 通微道人心中一凛,未料这高楷如此敏锐,似乎对鬼神之事并无敬畏,反而生了警惕。 这可不妙! 门中真人耗费百年修为推演,方才探得一线天机。潜龙在李,而非高家。 如今举派入世,几乎与李家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倘若他人横刀夺去,潜龙改易。届时,不仅门中千年道业毁于一旦,甚至引得天谴降临,修为尽失,道统沉沦,就此烟消云散。 这怎么行! 虽不知这高楷如何改天换命,身边高人是谁,既然挡住师门之路,便休怪我手段狠厉了。 他心中一定,微笑道:“高刺史多虑了,府中一切井井有条,德行充沛,并无阴祟之气。” 高楷佯装松了口气:“那便好。” “不过。”通微道人话锋一转,沉声道,“府中先祖英灵飞散,令尊更是魂体飘忽,有顷刻覆灭之危,不可不察!” 第23章 胸有成竹 高楷作大惊失色:“大师果然是得道高人,一眼便知。” “这该如何是好,还请大师不吝赐教。” 通微道人胸有成竹道:“莫慌,此等异状,多半是坟茔发生变故,以至于吉气散失,不能奉养英灵。” “为今之计,必须即刻迁坟,以免遗祸家族,悔之晚矣!” 高楷心中哂笑,倒要看看这道人葫芦中卖的什么药。 “大师法眼无差,家父曾经托梦,正为迁坟一事。” “我等肉眼凡胎,却不知风水堪舆之事,只盼大师施展玄功,择一处上佳之地,助家父亡魂安宁,不再沉沦世间受苦。” “事成之后,我必有重谢!” 通微道人嘴角一勾,筹谋许久,等得便是这一句话。 假作沉吟一番,这才开口:“迁坟之事,事关重大,不可不慎重。” “贫道尚需前往贵族坟茔一观,待探明情形,再作商议。” 高楷自无不可:“大师老成持重,为肺腑之言。” “我不胜感激,烦请大师不辞辛苦,往城外走一遭了。” “此为理所应当。”通微道人当即应下。 事不宜迟,高楷召集一支骑兵,策马扬鞭,两人一同出了金城,往城北一座大山奔去。 这山中松柏成群,一年四季苍翠欲滴;另有桑梓蔓延,亭亭如盖。 属实是风景秀丽之地。 待至山脚,众人翻身下马,攀登山道。 正是草木葳蕤时节,鸟语花香,一片繁盛之貌。 高楷环顾四周,此山无名,坟茔所在,虽不是盘龙卧凤之格局,也是山清水秀,并无丝毫异兆。 不知何处出了问题。 通微道人心中却是一惊,此地风水上佳,观那桑梓,生机勃勃,更有“贵人出世”之兆。 与他设想之中,一片荒芜衰败之象,截然相反。 他不禁一凛,师门这些年来,太过执着于李家,却是疏忽了其他。 真人批示,必然不错,却也不能完全盲从大势。 若是小势趁机兴起,积少成多,聚沙成塔,迟早冲垮堤坝,取而代之。 千百年来,多少道门真人奔走天下,只为寻找潜龙,扶龙庭以求仙业。 可惜,成功之人凤毛麟角。便是因为这天机混沌,难以捉摸,今日大兴,难保明日大衰。 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心中反省,待此间事了,定要回返师门,上禀此事,以作警醒。 不过,眼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与高楷为敌,自然不能犹豫不决。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今日,少不得要兵行险招了。 想到此处,通微道人先是赞叹一声好风景,不等众人反应,忽而神色一变,取来一截枯枝,插在平地之上。 并指吹一口气,却见那枯枝迎风就长,顷刻之间,抽枝发芽,绿树成荫。 更有花蕊绽放,结成累累硕果,挂在枝头微微摇曳。 一众兵卒哪里见过这等枯木逢春的手段,纷纷惊呼“神仙!” 便是高楷,也觉得神奇。这世界的道士,果然有两把刷子,并非全然是招摇撞骗之徒。 不过,这点手段,尚且动摇不了他的心志。想来,通微道人此举,也不是为了展示此地生机浓郁。 果然,众兵卒惊呼之声尚未平息,便见这一树花果,刹那间凋零腐败,化作木屑飞散。 “这……这是何故?” 众人一片哗然,高楷也装作惊慌之色:“还请大师解惑。” 通微道人微微一笑:“不必惊慌,这是煞气外泄之故。” “煞气?”高楷面色一变,“何来的煞气?” “高刺史有所不知。”通微道人娓娓道来,“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此山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危机深藏。” “只因地气外泄,方才有枯木逢春之象。然而,无根之木,迟早衰亡。” “表面看来欣欣向荣,内里却是虚耗透了。地气耗尽,穷竭山川,所谓物极必反,自然酿成煞气,侵夺坟茔气机。” “必须即刻迁移,否则,由盛转衰,由衰而亡之劫,就在眼前不远。” 高楷眉头紧锁,连忙问道:“不知该迁往何处,还请大师指教。” “这也不难。”通微道人一派从容,“只需寻个背阴之处即可。” “须知,祸福相依,此地为祸,其背面必然是福运之地。” 山阴处? 高楷面露疑虑,这山虽然不高,却也连绵百里,如何去寻福运之地。 通微道人轻笑一声:“高刺史勿忧,待贫道施法,一观便知。” 他取出一枚外圆内方的铜钱,随手往山中一抛,不知落在何处。 “这是三百年前铸造的五帝钱,辗转尘世,沾染福气,可避开劫煞,自寻福运之地栖身。” “最是灵验。” 高楷微微点头,忽而拧眉:“这深山大川,何其广袤。小小一枚铜钱,如何寻找得到,岂非大海捞针?” 通微道人早有准备,再次取来一截枯枝,往上一抛,只见其直直升起,摇摆一瞬,便往一处缓缓飞去。 “这是我师门秘法,可凭此寻到铜钱下落,高刺史可随我来。” 他当先迈步,跟随枯枝而去。 一众兵卒皆啧啧称奇,便是高楷也心生动摇,莫非这道人真心相助于他? 是与不是,一看便知。 他不作犹豫,随着道人走进深山。 过不多时,枯枝停在半空,众人也来至一处山谷。 谷中花木扶苏,流水潺潺,北面是一座山包,令人惊奇的是,竟似一头大龟盘踞。 更有苍翠青藤缠绕,隐约可见一蛇形。 通微道人伸手一指,那枯枝径直落下,插进龟背之中,纹丝不动。 “高刺史请移步一观,吉穴便在此处。” 高楷微微点头,迈步上前,却是瞳孔一缩。 只见那龟背纹路之下,一个洞口之中,正有一枚外圆内方的铜钱。 而那方孔之中,正有一截枯枝,穿透而过,竟是分毫不差。 众兵卒惊呼不已,着实是神乎其技! 高楷也不得不叹服,这一手段浑然天成,不见斧凿痕迹。 通微道人淡笑一声,仿佛寻常之事,不值一提。 “此地风水上佳,为玄武控水之局,主水德,气运深藏绵绵不绝。” “只需迁到此地,受吉气滋养,坟茔煞气必将迎刃而解,高刺史先祖英灵也可安宁,庇佑子孙。” 第24章 一刀两断 高楷心中犹疑,总有一丝不对劲之感,徘徊不去。 他凝神往那“玄武”看去,却见一片黑气弥漫,一看便知不祥。 唯有铜钱枯枝所在之处,一丝丝青气缭绕,似乎遮掩这煞气,不致外泄。 他登时勃然大怒,却隐而不发,转向通微道人,满脸感激道: “大师寻找吉穴之恩,我没齿难忘。” “不知大师出自何方大派,我愿尊奉贵派祖师,邀为座上宾,执弟子礼。” “高刺史无需如此。”通微道人谦逊道:“贫道自幼在崆峒山修行,区区一山野小派,无有神通妙法,只得微末小技,实在不值一提。” 他心中暗忖,这大凶之穴,一旦葬入棺椁,必可泻去这高楷一身气运。 如覆水难收,一发不可收拾,再不可能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只是,此法太过阴鸷,牵累高家世世代代子孙,有伤天和,因果甚大,若非不得已,他也不愿如此施为。 “谁让你挡了李家潜龙的路呢,这天下争霸,非成即死。” “即便你侥幸躲过死劫,也不过是潜龙的踏脚石,他日战败身亡,牵连家族,岂不是同样悲惨。” “不如就此覆灭,好过刀斧加身,遭受一番苦楚。” “我可在你死后,为你收尸,寻个清静之地,就此安息吧。” 他思绪飘飞,自觉仁至义尽。至于天道反噬,只要辅佐潜龙上位,自然可由人道气运抵消。 届时,他仙业有成,顶多相助高楷残魂转生,还了因果便是。 想到这,他念头通达,冷眼看着高楷举动。 然而,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回应他的,是一片刀光,如轰雷掣电,瞬息之间袭来,划过他的脖颈。 电光火石之际,他只来得及稍稍侧身,却躲不开这致命一击。 刀光划过,激起一片血气。 只见一颗斗大头颅冲天而起,又轰然坠落,翻滚在草地之中。 那满是得意的笑脸,倏然凝滞,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惊骇。 “原来,并无高人指点,那变数是你自己!” “天道法网,人道森严,怎可能有这等事,怎可能……” 通微道人虽然修为不俗,终究是肉身凡胎,砍去头颅,自然一命呜呼。 唯有眼神之中,惊恐之色迟迟不散,脑海中意识却是陷入深沉的黑暗。 再无声息! 四周一众兵卒惊得呆住,纷纷不敢置信,不明白高楷为何暴起杀人。 “将那铜钱枯枝取下,一看便知。”高楷沉声道。 三两兵卒半信半疑,依言而去,只见少了铜钱枯枝镇压,这所谓“玄武”控水之吉穴,倏然破败。 形似大龟的山包轰然倒塌,缠绕的青蛇寸寸断裂。 谷中忽有一股股污水涌来,恶臭扑鼻,又有蚊蝇滋生,花草凋零。 “这……” 众兵卒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这仙风道骨,如神仙一般的道人,指点的吉穴,竟然是一处污秽之地。 其中暗藏之算计,令人毛骨悚然! 众人纷纷赞叹:“刺史大人慧眼识奸计,真乃神人。” 高楷笑了笑,环顾四周,淡声道:“把这污水埋了,以免浸染大好山川。” “是。”众兵卒齐声应下,待填埋山谷,便出了大山,回返府中。 临走之前,高楷定眼一观先祖坟茔,只见红气如云,丝丝地气上涌,凝成玉圭。 虽不是大地龙脉、贵不可言,倒也中规中矩,可为一族祖坟。 这通微道人设计“托梦迁坟”一事,意欲瞒天过海,败坏他的气运,世代遭受苦难,其心可诛! 不过,更让他警惕的是,隐藏在背后的崆峒山道派,是敌非友。 这乱世争霸,果然步步惊心,一路上不知多少明刀暗箭等着他。 就连道门弟子也牵涉进去,真是好大一盘棋局。那高山之上的得道真人,是否自诩为棋手,操控天下? 高楷深沉一笑,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且等着瞧吧! 待他回到前堂,张氏已然在堂中等候,正坐立难安,见他安然无恙,方才放下心来。 “这崆峒观观主,素来与家中交好。你父亲在时,便多次延请他来府中祈福,谈经论道。” “谁曾想,竟是这般狠毒,出此绝户之计,意欲让高家世代遭难。” “究竟有何等大仇?” 张氏已然听闻山中之事,满脸愠怒,又颇为后怕。 “好在楷儿你没有轻信于他,破去奸计。否则,你一旦出事,我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她泫然泪下,满脸自责。 高楷连忙宽慰:“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并非娘的过错。” “怪只怪人心不足,各有算计,今后小心提防便是。” “为娘省得。”张氏点头道:“我儿如此睿智果敢,你父亲九泉之下得知,也足以欣慰了。” “再有王家媳妇上门,为你良配,着实是佳儿佳妇。” 高楷淡然一笑,母子俩叙话片刻,他回到前院,凝神安坐片刻,忽见管家匆匆来报。 “郎君,那崆峒观人去楼空,观主与一众道童,皆消失不见,不知去了何处。” “哼。”高楷冷笑一声,“跑得倒快,传令,崆峒观里通外敌,罪不容诛。” “即日起封禁此观,一应钱财充入府库。” “遵令!”管家连忙应下。 既然成了敌人,就不能心慈手软。若非眼下实力尚弱,又有外敌环伺,不宜大动干戈,他定要张榜通缉。 不过,风水轮流转,怎知没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高楷嘴角微勾,翻看起梁三郎从安乐县传递来的军情。 烛光照耀下,他的脸色忽明忽暗。 …… 却说那崆峒观主带着几个道童,奔走在山野之间,马不停蹄,直到出了兰州境内,方才松了口气。 “这高楷如此杀伐决断,连通微师兄也死在他手上。” “我得速速禀报师门,为他报仇雪恨!” “可惜,不知山中详情,料想他身边高人修为可怖,竟连修成真法的通微师兄,也惨遭毒手。” 想到这里,他念诵法诀,招来一只青鸟,衔着书信飞往崆峒山。 “惟愿通玄师兄施法,绞杀这变数,不堕师门威严。” 眼看青鸟飞行绝迹,他扬起马鞭,匆匆赶往鄯州。 崆峒派盘踞整个陇右道,可不止金城一个道观。 第25章 将死之人 青鸟殷勤,一刻不歇飞至崆峒山高台之上,落在一个道人手中,其人头戴莲花冠、清气盎然,正是通玄。 他展开书信一观,面色大变:“通微师弟竟然身死,这怎么可能?” 通微道人修习风水术数,又善观面相,可趋吉避凶。 原以为那高楷身边高人,不过散修,修为低微,仗着几分左道法术逞凶。 一旦遇到我等名门大派,不过土鸡瓦狗,翻掌可灭。 谁曾料到,竟然一朝身死,甚至不知其人面目,更不知身份修为。 何其可怖! 这一刻,他的脸上满是浓郁的惊骇之色。这高楷几次三番逃过必死之劫,又有修为高深莫测的道人相助,着实难以对付。 甚至于,他对门中真人的推算,产生了一丝疑虑。 “不,真人功参造化,足不出户可算天下事。” 通玄道人连忙摇头,摒弃这个危险的念头:“虽有变数,却阻挡不了大势。在他成长起来之前,将其震灭就是了。” “我已压制钟昆仑,襄助薛仁果率军回返,前往安乐。” “凭借他五万大军,区区一座小城,不过旦夕可下。何况薛距老谋深算,即便薛仁果出师不利,他也会派兵增援。” “薛家可是坐拥十万大军,而那高楷不过两万,怎能抗衡。待大军一至,必定化为齑粉,为通微师弟报仇。” 想到这,他勾起嘴角,露出一抹讽笑:“天下潜龙,唯有世家大族可为,岂是寒门小户可以觊觎的。” “不管那高楷,还是薛家父子,皆出身寒微,能有如今的基业,已是极限。” “所谓盛极而衰,也该沉沦为土石,为李家潜龙铺平前路了。” 一想到通微师弟不明不白身死,他便满心悲愤。眼神闪烁不定,思量着再不能轻视高楷,定要汇聚各方之势,一举将其铲除。 方能解心头之恨! “陇右道节度使王威,虽然老朽,昏懦无能,也该有些气性,怎能坐视卧榻之侧,有人酣睡?” 他阴冷一笑,伸手招来青鸟,书信一封,目视其飞入云霄,消失不见。 “这两相夹击,兰州不过弹丸之地,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过此死劫。” 高台上,狂风凛冽,夹杂畅快的笑声,久久不息。 …… 且说陇右道鄯州,王府。 裴季已求见多次,仍不见王家家主回应。唯有门前管事,每每搪塞,言语府中郎君无暇相见,分明是推脱之词。 连续数日吃了闭门羹,裴季已然怒极,只是想到高楷所托,不得不强压怒火,再一次递上拜帖。 然而心中对于提亲一事,已然不抱希望,唯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世间高门女子,成千上万,又不是非你王家女不可。何来这般傲气,莫非想入宫为妃不成,哼!” 这一日,他在门外苦等数个时辰,眼看天色将晚,依然无人搭理,只得叹息一声,预备回转金城,向高楷复命。 蓦然,那朱红色镶嵌铆钉的侧门,悄然张开,走出一个衣着鲜亮的管事,皮笑肉不笑道: “我家郎君有请,随我进来吧。” 好生无礼!裴季眼神中掠过一丝怒气,强忍着才没有发作,随他进了王府。 府中倒是雕梁画栋,假山花池环绕,富丽堂皇,汇聚各色奇珍异兽,让人目不暇接。 不愧是千年世家,纵然只是一个分支,也这般豪富,不知那晋阳本家,又是何等奢华? 裴季自诩见多识广,也有叹为观止之感,犹如刘姥姥进大观园,方才知道世间竟有如此富贵。 兜兜转转,来到正堂之中,一人坐在上首,身披锦缎,头戴金冠,正是家主王羡之。 “贵使远道而来,着实辛劳,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裴季赔笑道:“冒昧来访,已是唐突,岂敢言语不周。” 王羡之淡淡道:“你此次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为我家主上提亲而来。”裴季开门见山道,“我家主上高楷,年方二十,为兰州刺史,英明神武,正是慕艾之龄。” “听闻令爱王婉宁知书达理,愿聘为正妻,举案齐眉,不负一生。” 王羡之摇头道:“有幸得高刺史抬爱,不胜感激。” “小女不过蒲柳之姿,登不得大雅之堂,请回吧。” 他端起茶杯,轻轻啜饮一口,却不再理会。 裴季攥紧双拳,只觉得满心屈辱,险些爆发出来。如此直截了当的拒绝,丝毫也不加掩饰,几乎将“看不上”三字,明晃晃写在脸上。 他心中冷哼:“不愧是千年世家,五姓七望之一,这般傲气。” “却不知如今正值乱世,草莽之中也有英雄辈出,怎知今日寒酸落魄,明日不能金玉满堂?” “即便你泼天富贵,若无武力震慑,以为可稳如泰山么,且走着瞧吧。” 他已知送客之意,却不甘心就此离开:“我家主上,乃是一等一的青年才俊,可为令爱良配。” “您或可考虑一番,若是大好姻缘白白错过,岂不可惜?” 王羡之不为所动:“高刺史诚然是一豪杰,小女却貌若无盐,不敢登堂献丑,以免贻误高刺史终身。” “啪!”他将茶杯按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裴季暗暗叹息一声,不好再滞留下去,以免结亲不成,反目成仇。 “既如此,我等也不强求,这些时日多有叨扰,还望勿要介怀。” 他谦辞一番,便告辞离去,唯有王羡之一人静静安坐。 未过多久,后堂屏风外,转出一个妇人,其满头珠翠,身披绫罗,皱眉道: “夫君也太生硬了些,即便不愿与那高楷结亲,只需避而不见就是了。” “既然见了,何须如此直言,倒平添一段仇怨,白白地与人交恶。” 王羡之摇头失笑:“这是你妇人之言。” “我多日避开,便是婉拒之意。若非顾虑到婉宁名声,不让其他才俊望而却步,我也不欲见他。” “况且,那高楷若是心怀不忿,我又何须怕他。” “他不过将死之人,我怎能让婉宁跳入火坑之中。” “这是何意?”妇人面色微变,“他不是一州刺史么,如何将死?” 第26章 虎视眈眈 王羡之冷然道:“他虽占据一州,却是四战之地。” “南有薛矩父子,坐拥十万大军,虎视眈眈;西有王威这个朝廷节度使,讨伐叛逆。” “一旦联手来攻,他如何抵抗,迟早身死族灭!” “更有渭州李家,千年名门,底蕴深厚,怎是这寒门高家可比。” 妇人沉思片刻,叹道:“如此岂非必败无疑,连累家族。” “正是。”王羡之点头道,“他绝非婉宁良配,倒是李家郎君李昼,可堪考虑。” “哦?”妇人好奇道,“那李昼不是已经娶妻了吗?” 王羡之笑道:“这正是婉宁姻缘将至,恰巧他那妻子亡故,便派人上门说和。” “我已是许了他,只待六礼完备,便可成就一段佳缘。” 妇人微微蹙眉:“这等若续弦,是否太委屈婉宁了?” 王羡之面色肃然:“续弦又如何,仍是正妻。” “况且,这段婚事门当户对,也不算辱没了婉宁。” “似高楷那般寒门小户,怎配得上我王氏之女。” “痴心妄想!” 妇人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了回去。 她这夫君一向固执,目下无尘,非世家大族者,轻易不愿往来,唯恐堕了门楣。 只是,这等婚姻大事,关乎女儿一生,却也无力自主,只得听天由命,着实令人无可奈何。 而另一头,高楷正皱眉沉思,连日来呈报的军情,颇为不妙。 安乐县外,薛军调动频繁。先前只是一偏将领军,驻扎城外,似乎不欲急攻。 这几日,却是旌旗招展,连绵不绝。 据斥候上报,少说有五万兵马,径直往安乐而来。 领军者,是薛矩长子,薛仁果。此人骁勇善战,虽然嗜杀,却也统军有方,少有败绩。 五万大军压境,已是令人震恐,又有薛矩本部兵马,在后方环伺。 可谓黑云压城,一场生死决战,就在眼前。 想到这,他召来府中文武,商议此事。 “薛仁果来势汹汹,大有一举将兰州覆灭之意,诸位可有良策退敌?” 沈不韦面容沉重:“薛仁果足有五万兵马,我军不过两万,相差悬殊。” “不可与其硬拼,只能智取。或可令梁校尉坚守不出,御敌于城门之外,挫败敌军锋芒,以待战机。” 高楷微微点头:“此言正合我意,传令梁三郎,就如此行事。” “得令!”一员小校接了军令,匆匆策马奔往安乐去了。 吴弘基思索许久,方才说道:“主上,薛仁果身后,尚有薛矩大军按兵未动,不可不防。” “不如多征发一些兵卒,以备不时之需。” 高楷摇头道:“如今正是农时,不可耽误粮食收割,以致民心动荡。” 民以食为天,百姓填不饱肚子,可是会出乱子的。 周顺德想了想,建言道:“主上,或可派狱中刑徒为兵,编入行伍,随大军征战。” “狱中刑徒?”高楷询问道,“有多少人?” “有五百之数。”周顺德道,“皆是轻犯,并非斩首大罪。” “以往大多派为徭役,修桥铺路,建设城墙。” “不如让其从军征战,将功补过。” 五百人虽少,但也是一份力量。无奈,兰州贫瘠,供养不起太多兵卒,只能出此下策。 高楷点头道,“那就编入大军,须得严明军纪,不得作奸犯科。” “我欲领兵出战,城中政事,便拜托吴录事你了。” 吴弘基当即拱手:“遵令。” 君臣四人商议一番出兵之事,待诸事分明,已是夜幕时分。 高楷正要下令各行其是,忽见管家来报,裴季回返,正在门外等候,连忙让请。 不知结亲之事如何,便是一向沉稳的他,也觉稍有忐忑。 然而,事与愿违。 裴季满脸羞愧之色:“主上,下官无用,未能说动王家。” 他将此番提亲之事,一一说了,惹得堂中一片气愤。 吴弘基忍耐不住道:“这王家竟如此傲慢,简直是有眼无珠。” 高楷虽觉失望,倒也不愿强求。他想结秦晋之好,可不是一对怨侣。 至于王家傲气,他也有所预料,却不能因此大动干戈。 沈不韦眉头紧皱:“这王羡之虽然自视甚高,但也不是无礼的人。” “如此明言拒绝,毫无回旋余地,不惧交恶。依下官看来,恐怕他已为长女另结姻缘。” “不无可能。”高楷点头道,“由他去吧,不必纠缠。此事暂且搁置,留待击退薛军再行商议。” “是。”四人仍是愤愤不平,却也知晓轻重,战事要紧,这可是危急存亡之时。 高楷当即下令,以裴季留守金城,沈不韦督运粮草,吴弘基与周顺德二人参赞军事。 他则率领大军,前往安乐。 一道道军令,从前堂发出,传遍各处衙门。整座金城皆是动员起来,为了这生死一战。 待预备完毕,高楷领兵拔营。早有一封密令,随着骁骑飞奔而去,传至安乐城中。 梁三郎驻守多时,每日厉兵秣马,只待与薛军一战。 听闻信使前来,本以为是令他出战,脸上喜悦还未散去,一观密信,却是脸色一僵。 下首一个队正见了,忍不住好奇道:“校尉大人,不知是何军令?” 梁三郎满是失落之色:“郎君不欲让我出城应战,交代我等坚守不出。” 这队正跟随他多时,知晓他立功心切,在这城中枯守已是按耐不住,便顺应他心意道: “校尉大人,主上这是担心您不能击退敌军,方才让您固守。” “如今主上不在,敌军耀武扬威,态势猖狂,轻视我等。” “不如趁机出兵,攻其不备,必能大败敌将。立一大功,主上必然欣喜。” “话虽如此。”梁三郎颇有意动,却不敢违反军令,“却与郎君之意相背,不好自作主张。” 队正劝道:“主上仁德,您若立下大功,他必然既往不咎,无需忧虑。”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校尉大人,您可得把握军机,以免稍纵即逝,后悔也来不及。” 梁三郎犹豫片刻,终究下定决心:“就依你之言,出南门列阵,务必大败薛军,生擒敌将,向郎君报喜。” “得令。”队正肃然应下,便前往营中召集兵马。 却无人见到,他的嘴角掀起一丝诡笑,一点乌光在眉心若隐若现。 第27章 戴罪立功 安乐城外三十里处,一座座营帐拔地而起,连绵不绝,一眼望去足有万数。 辕门处,竖着一面面“薛”字旗帜,随着狂风舞动。 正中一座大营,薛仁果高坐上首。下方文武分列,左侧是两位武将,一人为狄长孙,一人名庞裕。 右侧有一文士,须发花白,名为褚谅,受薛矩之命辅佐薛仁果。 “如今大军齐备,可堪一战,不知谁愿为先锋,攻下这安乐城?”薛仁果环顾四周,沉声问道。 庞裕争先出列,下拜道:“少将军,卑职愿为先锋。区区一座安乐小城,旦夕可下。” “少将军只需在营中安坐,不过晌午,卑职必将此城献上。” “若有逾期,请斩卑职项上人头。” “好!”薛仁果哈哈大笑,“庞都尉既有这般胆气,我自当允准。” “传我军令,以庞裕率领前军,攻占安乐。” “且慢!”褚谅阻拦道,“少将军不可操之过急,将士们由岷州赶来,行路太速,已然疲惫至极,怎可仓促攻城。” “不如暂且休憩一夜,待明日再行攻城也不迟。” 薛仁果摆手笑道:“你这老儿,太过胆小,不过一座小城,何须兴师动众。” “派个三千兵马,足以攻下。若无这点勇力,我薛家早已覆灭,谈何有今日之威风。” 薛仁果颇有武力,又精通骑射,号称“万人敌”,自然不把这区区小城放在眼中。 他瞥一眼下首,冷哼道:“狄长孙,你贻误军机,怠慢攻城之事。” “拖延如此之久,毫无建树,莫非心存异志,该当何罪!” 狄长孙面色一白,连忙跪下:“少将军容禀,安乐虽小,守将梁三郎却是谨慎,坚守不出,一心抵御。” “卑职虽有心攻城,奈何粮草不足,士气衰微。若强行为之,只怕损兵折将,白白损耗性命。” “卑职一片忠心,望少将军明鉴。” “哼!”薛仁果大喝道,“休要狡辩,你领军无功,毫无作为,便是一桩大罪。治你一个斩首之刑,也是理所应当。” “来人,将他拖出去,斩首示众!” “遵令。”左右兵卒轰然应下,便要上前索拿狄长孙。 狄长孙连连叩首请求饶命,那薛仁果却是不为所动。 眼见此景,褚谅暗暗叹息一声,开口求情道: “少将军暂息雷霆之怒,狄都尉领军无功,也是情有可原。” “若非粮草皆被运至岷州,镇压钟昆仑,想来狄都尉不至于毫无寸进。” “战前杀将,是不祥之兆,非智者所为,还望少将军三思。” 薛仁果犹自不解气,冷声道:“如此轻易放过了他,岂不是纵容将士懈怠,违抗军令?” “此风若是大涨,如何统御三军,慑服将士?” “若不严明军纪,纵有千军万马,与一盘散沙有何异?” 面对这连番喝问,褚谅一时哑口无言,顿了顿,方才劝道: “少将军言之有理,我等敬服。” “然而,方今大争之世,须得笼络人才。狄都尉素来尽忠职守,颇有才干,只因耽误一时便杀之,实在令人寒心。” “况且,大将军曾有交代,狄都尉有将帅之才,不可擅自杀伐。” “不如让他戴罪立功,若再有轻慢,斩首也不迟。” 薛仁果本要发作,听闻薛矩交代,不得不按耐下来,冷喝一声: “狄长孙,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贬你为兵卒,随庞裕出战。” “若有丝毫懈怠,我必斩不赦,哼!” “谢少将军不杀之恩。”狄长孙咬牙拜谢。 待两人领兵出营,褚谅轻声劝道:“少将军,若要混元天下,需以宽仁待人,少作杀戮。” “先前已是将钟昆仑凌迟处死,又残杀三千羌人俘虏,实在有伤天和,非明主所为。” “此番攻下安乐,且行善待,倘若杀戮过甚,引发民变,便难以收拾了。” 薛仁果不屑道:“钟昆仑先降后叛,完全不将我放在眼中。我岂能再三宽恕,成了妇人之仁。” “至于那些羌人,杀了便杀了,有何可惜。若不以杀戮震慑,怎能使其顺服?” 褚谅见他视人命为草芥,毫不在意,忍不住暗叹一声。 斩杀钟昆仑也就罢了,偏偏将其凌迟处死,血肉分给将士食用,何等残虐! 如此嗜杀之人,岂是明主? 一时间,褚谅眼神闪烁,晦暗不明。 另一头,庞裕率领三千兵马,前往攻城,原以为那梁三郎和从前一般,龟缩在城中不出。 谁曾想,此人弃了城墙,主动领军出城,于南门外列阵,一字排开,向他攻来。 庞裕大喜过望:“这黄口小儿,果然轻敌冒进,这般狂妄,胆敢舍弃坚城,与我作战。”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传令下去,全军出击直取他项上人头。” “遵令!”一众兵卒敲打战鼓,扬鞭策马。 虽只有三千骑,却个个悍勇,如排山倒海一般,冲向前方军阵。 狄长孙却是拉紧缰绳,仔细观察那军阵,不觉摇头: “如此排兵布阵,太过儿戏,轻易可以击溃。” “我如今戴罪之身,若不设法立功,恐怕身首异处。” “唯有相助庞裕,击败这梁三郎,方能苟活性命,到时再决议何去何从。” 他见那兵马成千上万,料定城中守军倾巢而出,内部必然空虚。 如此正可领一支轻骑,绕过军阵,直趋南门外。若那梁三郎不加防备,过不多久,便能攻下安乐。 他将此计和盘托出,庞裕自无不可,当即给他轻骑一千,神不知鬼不觉,向敌军后方袭去。 而梁三郎全然不知,见那薛军不过三千之数,忍不住火气上涌,自以为受了轻视,越发不管不顾,策马冲向薛军。 南门外,只有寥寥几十人镇守。 狄长孙暗道一声好机会,当即率领一千轻骑,攻下瓮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南门占据,直入城中,改换旗帜。 又命人擂起战鼓,响声震动天地,远远传播开来。 梁三郎原以为胜券在握,可全歼薛军,正奋勇杀敌之时,冷不丁听闻鼓声,慌忙转头望去。 这一看,直叫他肝胆俱裂! 那城头之上,已是换了主人,“薛”字旌旗高高飘扬,仿佛嘲讽着他的轻敌大意。 第28章 雪上加霜 梁三郎急忙调转马头,向南门奔去。 奈何仓促之间,大军乱作一团,见那城池已被攻下,士气大降,再无抵抗之心。 任由他如何怒吼,也无济于事。反倒引来庞裕骁骑追击,险象环生。 眼见大势已去,一名亲兵急忙劝道:“校尉大人,事已至此,不如速速退兵,以免身死。” 梁三郎满脸悔恨:“郎君信重于我,方才命我守城。” “如今我丢了城池,大败亏输,有何面目去见郎君。” 他扯住缰绳,横刀立马,便要抹过脖颈,向高楷谢罪。 “校尉!”亲兵慌忙阻拦,所幸不曾伤了性命,只是血流如注,满脸灰败。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胜与败不过转眼之间。 残余兵卒护送着梁三郎,匆匆逃跑。庞裕有心追击,奈何自身兵力不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去。 所幸已经攻下安乐,足以向少将军交代,更是大功一件。 想到这,他得意一笑,率领着剩余兵卒,往城中奔去,又派人上报大营。 薛仁果收到捷报,自是欢喜,不由得越发骄横,领着一众兵马,踏入城池,早把少作杀戮的告诫,抛到九霄云外。 城中军民,皆是遭受大劫。 褚谅连连劝说,却惹得薛仁果大为震怒,险些动了杀心,只好不再出言。 …… 且说高楷率领一万兵马,赶往安乐,这一日正来至狄道县外。 眼见天色将晚,便在城外驻扎,休整一夜,待明日起行。 夏日炎炎,虽是临近黄昏,余温仍旧炙热,没有一丝风,令人汗流浃背,喘不过气来。 营帐之中,更是如同火炉,片刻也滞留不得。 他只好出了大营,四处走动,交代众人注意防暑。 不知为何,总有一丝心惊肉跳之感,在他心头徘徊不去。 他远望天色,不禁疑惑,莫非有雷雨将至? 便在这时,一员斥候飞奔而来,翻身下马,颤抖道: “禀都尉,安乐失守,已被薛军攻下。梁校尉大败而逃,不知所踪。” “什么?”高楷面色一变,“怎么回事?” 斥候连忙将探知到的情报说了:“梁校尉出城迎敌,一时不防,中了圈套,以致大败丢城。” 高楷眉头紧皱,梁三郎一向稳重,并非轻敌大意的人,更不会自作主张,违抗军令。 正是看中他有大将之风,这才让他镇守安乐。 没想到,竟然生出这等变故。 安乐失守,唯有狄道一个屏障,若是守御不住,金城就危险了。 吴弘基连忙说道:“主上,事已至此,多思无益,速速作出应对之策,才是最要紧的。” 周顺德附和道:“此言在理,薛仁果攻下安乐,士气正盛,不可直面敌锋。” “须得据城固守,再思退敌之计。” 高楷点头道:“你们言之有理,如今已是危急存亡之时,不可不慎。” “我料那薛仁果必定按耐不住,乘胜来攻。届时,这一万兵马,绝非对手。” “传我军令,全军进城,在狄道固守,不得有违!” “遵令!” 是夜,乌云密布,不见丝毫光亮。 高楷统领兵马,分派四方城门镇守。他于南门,等候薛军前来。 果然,过不多时,黑暗中响起一阵阵脚步声,震动大地。 城门外,却是薛仁果亲自领军,披坚执锐,来至护城河边。 身旁兵卒举起火把,熊熊燃烧。 借助火光,依稀可见城墙之上,人影晃动,只是瞧不真切。 薛仁果马鞭直指城头,哂笑道:“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那梁三郎似缩头乌龟,只知坚守。这高楷亦然毫无胆量,不敢直面一战。” “着实令人耻笑!” 身后一众将士纷纷大笑,嘲讽不已。 庞裕赔笑道:“少将军万人敌的大名,广传陇右,谁人不知。” “这高楷心生畏惧,也属寻常,他怎是少将军的对手,不过一具冢中枯骨罢了!” 薛仁果仰头大笑,当即下令攻城。 褚谅连忙劝说道:“少将军,将士们连日作战,又远道而来,未作休憩,已是疲惫至极。” “况且,眼下天色漆黑,不利于作战,不如等到明日再攻也不迟。” “你太过多虑了。”薛仁果怫然不悦:“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过行军百里,有何疲惫。” “传我军令,即刻攻城,谁敢轻忽懈怠,一律军法处置,定斩不饶!” 褚谅心中无奈,如此不恤兵卒,一味以严刑峻法,震慑三军,实在太过苛刻。 顺境之时,尚可稳定军心,一旦遭遇困境,恐怕兵败如山倒。 可惜,忠言逆耳,不是薛仁果想听的。 趁着浓浓夜色,黑灯瞎火,薛军大举攻城。 高楷站在城头,指挥调度,以逸待劳之下,依仗坚城固守,得以击退薛军。 从午夜时分,一直持续到天光大放,薛军一个也不曾登上城楼。 瓮城之下,鲜血染红了护城河,残肢断臂堆积如山,浓浓的血腥味蔓延,令人作呕。 薛仁果虽然悍勇,眼见一夜攻城不利,却也知晓轻重,下令暂且退去,在城外清水原安营扎寨。 这是一片平原,唯有一条小清河蜿蜒而过,位在下游,源头则在狄道城中。 薛仁果向来自负,本以为一座小城,旦夕可下,却不料在此折戟沉沙,迟迟不能建功。 自觉失了威严,不顾一切催动兵马,连番攻城。 只是仓促之间,准备不足,投石车、云梯等器械尚未运来,只顾拿命去填,却引得一众兵卒心生怨气,士气回落。 而且孤军深入,粮草供应不足,从洮州运来,又损耗太大,眼见即将告罄,忧心引发哗变,急得褚谅口角生疮。 不得已将此事上报,薛仁果却是大发雷霆:“粮草既然不足,抢来便是。” “那安乐城中,颇多富户,供应些许粮草,有何困难?” 褚谅慌忙道:“少将军不可,此等富户,轻易招惹不得。” “万一私蓄反心,发生内乱,以致后方不稳,我军必然落得两面夹击之势,那便不可收拾了。” 薛仁果不屑一笑:“区区一些商贾,毫无武力,不过是拔了牙的老虎,有何可担忧。” “那岷州众多富户,经我手段炮制,不也乖顺得好似绵羊,予取予求。” “你这老朽,太过瞻前顾后,毫无锐气,也该歇歇了,无事少出帐门。” 第29章 玄之又玄 褚谅满脸苦涩,忠心劝谏,竟然招来软禁,一时颇为心灰意冷,稽首道:“老朽遵少将军之令。” 薛仁果冷哼一声,不作理会,唤来庞裕,吩咐道: “你去安乐,向那些富户索取粮食,胆敢说一个不字,一律酷刑处置。” 庞裕答应一声,兴冲冲去了。 狄长孙冷眼旁观,心中去意越发坚决。他可不想有朝一日,沦落到那些富户一般下场,被倒吊起来,往鼻子里灌醋。 只是时机未至,只能暗自等待。 而另一头,高楷望着城外连绵不绝的大营,蹙眉沉思。 只见那中军大帐上空,红气如云,紫光闪耀,更有一道道青白之气,源源不断地汇聚而来,蔚为壮观。 这薛仁果竟有王者之气,实在令人惊讶。 身后,吴弘基开口道:“主上,如今情形,是否出城应战?” 高楷摇头:“敌众我寡,必须暂避锋芒。何况他们裹挟大胜而来,士气正盛;我军丢失安乐,士气正衰,断不能直撄其锋。” “如今之计,唯有坚守城池,以待时机。” 吴弘基忧心忡忡:“主上,狄道只是小城,我等唯有一万兵马,薛仁果却可得其父增兵。” “长久下去,恐怕守御不住。” 高楷沉声道:“薛仁果大军远道而来,粮草供应必然困难,支撑不了太久。” “我料他定会选择速战速决,不欲在此旷日持久地消耗下去。” “一旦其攻城不利,士气不稳,露出疲态,便是我军反击的时候。” 吴弘基仍有疑虑:“主上,我军困在城中,便是斥候也出去不得,如何得知薛军士气变化?” 高楷微微一笑:“你无需忧虑,我等自有天助。” 吴弘基颇为不解,有心再问,却见高楷避而不谈,仿若云淡风轻。一时竟有一种高深莫测之感,令他心怀敬畏。 那城外薛仁果果然按耐不住,强取豪夺得来的粮草,一旦运至,立刻率领大军,前来攻城。 不仅设下围三阙一之计,又派人砍伐树木,打造云梯、投石车,更有嗓门洪亮着,日夜叫骂不休,言语污秽至极,令人难以忍受。 城中将领多次请战,高楷皆是不许,下令“敢有请战者,斩!”,这才熄了急躁之心。 如此,高、薛两军,竟在这小小狄道城,相持半月之久。 薛仁果虽然急切,想要速战速决,却碰上高楷这块硬石头,生生阻拦在此。 麾下一个将领建言暂且退兵,却惹得他大怒,下令斩首示众。 从此再无人敢劝,又不甘心无功而返,因此只得僵持,不知何时方能一决胜负。 此间情形,却是落在了一位旁观者眼中,这人头戴莲花冠,清气盎然,正是通玄道人。 自从两军相持,他便来到城北高山,观望形势,这时却是摇头嗤笑。 “这薛仁果着实有勇无谋,只知打打杀杀,却不知晓用计。” “自古以来,再坚固的城池,也挡不住内部的破坏。” “若能从高楷身边将领下手,一一收买,引发内讧,内外夹击之下,小小狄道城怎能抵抗如此之久。” 他有心再次施法,迷惑高楷麾下文武心智,却是惊觉,法术如同泥牛入海,毫无作用。 “奇也怪哉,这高楷身侧,莫非皆是大才不成?” “我这惑心之术,迷惑那梁三郎,无往不利,今日竟然毫不见效。” 他转念一想,不禁苦笑。 梁三郎气运命格普通,这才受法术所惑。 而自古大才者,皆是气运惊人,命格非凡,不是区区一道法术可以操控的。 “这样僵持下去,何时才能攻下狄道,绞杀高楷?” “迟则生变,不能再坐观下去,以免他如从前一般,逆风翻盘。” 想到这,他挥手招来青鸟,书信一封,飞往鄯州去了。 “王威这老朽,也该动弹一番,若能出兵征讨金城,便可让高楷腹背受敌,首尾难顾。” “如此一来,其必然无法幸免。至于这薛仁果,也不能让他坐收渔翁之利。” “等他斩杀高楷,便可搅乱岷州局势,羌人可没有真心顺服。” “到时候,又是一场恶战,消耗他薛家的底蕴,而那薛矩也离寿尽不远了。” “李家潜龙便可趁此良机,从容攻取陇右道诸州,成就天命!” 这一番筹谋,着实环环相扣,将整个陇右道诸多势力算计进去,可谓天地如棋盘,众生为棋子。 而他崆峒派,高卧九重云,笑看天下纷争,得道登仙。 着实是,玄之又玄,妙之又妙。想到深处,通玄道人不由得沉醉于东风之中。 …… 且说狄道城中,高楷正领着一众兵卒,巡视城防,查漏补缺。 忽见周顺德匆匆赶来,喜道:“主上,刑徒营发现一条水道,可暗中通往城外,不为人察觉。” “当真?”高楷有些诧异,“此水道在何处?” “便在城阙西北角,以往是一处乱葬岗,埋骨无数,县民多视为不祥之地,不愿靠近,以免沾染邪祟。” 周顺德低声道:“此水道虽已废驰,稍加整修足可一用。” “带我前去一观。”高楷迫不及待道。 周顺德不赞同道:“主上千金之躯,怎可踏临不祥之地?” 高楷摇头:“若有邪祟,我自有吉气相护;若是冤魂,我可设香案祭拜,以助其往生。” “这青天白日,乾坤朗朗,我自问心无愧,有何不可去?” 周顺德赞叹一声:“主上实乃坦荡君子。”便在前方引路。 高楷笑了笑,随他来至那西北角处,只见丛林掩映之间,白骨露于野,隐隐夹杂着恶臭。 一众兵卒皆面如土色,直欲作呕,高楷却淡然自若。 他绕开几具骷髅,走进丛林深处,拨开杂草,一条黝黑水道,呈现在眼前,径直往东流去,不知通往何处。 “派人探查一番,这水道深浅几分。” “是。”周顺德唤来几个兵卒,下水一观,好在这水深不足腰,可供人涉水而过。 高楷眼眸一亮,忽然心生一计,唤来周顺德耳语一番。 周顺德连连点头,赞道:“主上此为妙计,一旦成功,那薛仁果大军必然大乱。” 第30章 恩威并施 高楷淡笑一声:“虽则可致大乱,一场硬仗却是避免不了的。” “刑徒营此番建功,不可不赏。传我军令,一律厚赐钱财。” “与一般兵卒无异,再无戴罪之名。” 周顺德迟疑道:“主上,刑徒营不过是作奸犯科之人,即便从军,也如征徭役。” “如今区区薄功,就勾销罪名,厚赐钱财,是否太过宽仁了?” 高楷摇头一笑:“这些并非大罪大恶之人,不过因家贫不得已为之,从前已施惩处,就不要横加苛责了。” “况且,既为我麾下将士,便一视同仁,但凡立功,不问出身家世,一律有功必赏,有罪必罚。” “绝不可区别对待,让有功之人寒心。” 周顺德点头叹道:“主上宽宏大量,恩威并施,为我等之福。” 高楷略微一笑,派人传令下去,引得一众刑徒叩头拜谢不止,几如山呼海啸。 他挥手请起,蓦然神色一怔,只见一道道白气从天而来,推动着他的气运越发浓厚,如拨云见日顿扫阴霾。 “果然,这争霸天下,也需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 看着一众兵卒奋勇跳下水道,往城外而去,他不禁期待起,这番计策带来的成效。 说不定,扭转战局的一刻,便从现在开始。 他驻足思索片刻,便回转城头,望着城外连绵大营,等待气运变化。 而薛军大营之中,一员小卒打马而来,兴奋叫道:“禀少将军,庞都尉筹完粮草,正运来此地。” “好!”薛仁果大笑一声:“粮草既来,我军再无后顾之忧。” “传令下去,厉兵秣马,只待庞裕一至,即刻攻城,务必一战而下。” “城破之后,任由尔等劫掠,能得多少财货,便看你们自己的手段了。” “谢少将军!”一众将士轰然应喏,个个面露欣喜之色,恨不得庞裕顷刻就到。 然而,世事变化无常,谁也不知,百里之外,那庞裕正要面临一场伏击。 此刻,他策马当先,运送粮草直往狄道赶去。顾不得兵卒疲惫,连连催促,更挥鞭打死两个小校,只因天气酷热,二人擦了把汗。 由此人人畏惧,咬牙飞奔,却不想大多中了暑气,头晕眼花,更有走着走着倒毙在路旁,再无鼻息。 那庞裕却视若不见,一心想着赶至大营,向薛仁果邀功。 他却不知,一丝丝怨气在队伍中蔓延。而小道两旁的密林之间,更有一双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呸!这鬼天气,怕不是阎王爷索命来了。”庞裕望一眼头顶大日,只觉浑身火烧火燎,头晕目眩起来。 他最是惜命,心中一个咯噔,连忙下令众人赶路,他却寻个阴凉水潭,游个痛快。 那些个兵卒自然愤愤不平,见无人驱使,便也懈怠起来,更有人偷摸。着离开队伍,躲进树荫底下。 一时间有样学样,涣散如一盘散沙。 那密林之中,一个个屏气凝神的人,眼眸一亮。为首者,正是周顺德,他当即下令:“放箭!” 顷刻间,箭落如雨,刺穿空气,刺向一个个薛军兵卒。 猝不及防之下,只见血肉飞溅,夹杂着一声声惨叫。 “有伏击!” “速速躲避!” 三两个队正,慌忙大叫,想要聚集起一众兵卒抵抗。 可惜,为时已晚,不待他们反应,一道道喊杀声,从林间传来,伴随着一个个高军兵卒身影,冲向这溃不成军的运粮队。 不过几个冲击,便将这三千人打得抱头鼠窜,个个只求逃命,再无一丝奋战之心。 周顺德摇头道:“如此轻敌大意,毫不设防,大败亏输也实属寻常。” 他环顾四周,却不见庞裕身影,连忙下令寻找。 这庞裕倒也精乖,本在水中畅游,一听这喊杀声,便知不妙,遭了埋伏。 他却毫无抵抗之心,只想逃命,顾不得穿好衣衫,就这般光着身子,跑进深山密林,一溜烟没了影子。 仓促之间,找不到他丝毫踪迹。周顺德连忙制止:“穷寇勿追,截取粮草要紧。” 他奉高楷之命,由水道出了狄道城,在安乐通往薛军大营的必经之路上埋伏。 果不其然,正如高楷预测,这薛仁果派了将士,索取安乐粮草。 周顺德忍不住赞叹一声:“主上算无遗策,薛仁果绝非对手。” 他可以断定,失去这一批救急的粮草,薛军必然大乱。 届时,便是我军反攻的大好时机。 想到此处,他当即下令,将这些粮草运往城中。 很快,这一条小道,恢复平静,只有一众薛军尸体,横七竖八倒在一地。 过了许久,一支探马匆匆奔来,见了此景,面色大变,慌忙调转马头,奔向薛军大营。 “你说什么?”薛仁果勃然色变,“粮草被劫了?” 这探马战战兢兢道:“正…正是,属下已然探明,我军粮草悉数被劫,不知去向。” “这是何人所为?”薛仁果怒不可遏。 “那贼人早已离开,遁入山林,恐怕…恐怕是山中匪寇所为。” 薛仁果攥紧长刀,牙缝中挤出一道声音:“好大的胆子,放肆!” “庞裕呢,是死是活,怎不来见我?” 探马蜷缩着身体,尽力减小存在感:“庞…庞都尉不见踪迹,应是逃脱了。” “废物,蠢货!”薛仁果再也控制不住怒火,一刀挥过,“咔嚓”一声,一颗头颅飞旋出去,脸上仍旧残留着惊愕之色。 他犹不解气,挥舞长刀,将帐中桌案陈设,劈了个粉碎。 左右偏将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生怕遭受池鱼之殃,成了刀下冤魂。 发泄过后,薛仁果稍稍恢复理智,环顾一圈,视线落在角落之中,一个不起眼的人身上。 “狄长孙,你率兵前往洮州,督运粮草。” “若明日不能赶回,提头颅来见。” 此时天色将黯,临近傍晚,一夜之间从洮州千里迢迢运粮来,无疑是强人所难。 “是。”狄长孙却不敢露出半点不愿,深恐他盛怒之下,一刀劈来,尸首分离。 第31章 用人不疑 薛仁果见他顺从而去,怒气稍减,沉声道:“封锁消息,不得传出一丝一毫。否则,全都斩首示众。” 一众将士唯唯诺诺,形如鹌鹑,把嘴闭得紧紧的,生怕一时不慎,丢了小命。 然而,营中粮草本就耗尽,连日来,唯有一碗清汤,不见半点米粒。 自是难忍饥饿,只得吃尽野菜,嚼食树皮草根。长久下去,怨气不断滋生,只是碍于军法严酷,这才没有爆发出来。 然而,一段谣言不胫而走,传遍整个大营。 “粮草被劫了!” 这骇人听闻的消息,引得一众将士期望破灭。即便薛仁果施以严刑峻法,辣手杀了数个偏将,也无力稳定军心。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随着一连几日,不见运粮队伍返回,谣言成了事实,这下再也包不住火,士气大跌,连带着发生哗变。 起先不过三两个胆大的人,豁出命来逃跑,到了后来,更有偏将趁乱离开,一去不回。 如同雪崩,本就不稳的军心,彻底大乱。薛仁果大怒,仍旧以杀戮震慑兵卒,只是挡不住群情汹涌。 城外这一幕,自然被斥候探知,上报高楷。 周顺德笑道:“薛军失了粮草,果然军心大乱。主上,或可出城应战了。” “不急,再等等。”高楷淡声道:“薛仁果如此好杀,其麾下将士必然离心离德。” “我料必有人来投,届时,再出城列阵不迟。” 他远望城外大营,只见那中军大帐,已是风雨飘摇。往日里浓郁成云的红气,逐渐稀薄,一点紫光如风中的烛火,忽明忽暗。 一道道青白之气逸散,各奔东西,再不复从前鼎盛。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到了晚间,果然有城门吏禀报,薛军有一偏将来投,高楷自是大喜,下城迎接。 这降将正是狄长孙,他已料到,薛仁果对他生了杀心,派他前往征粮,不过是找个由头。 既无生路,索性另投明主。于是,他孤身一人来到狄道城外,求见高楷。 “罪将狄长孙,拜见高刺史。”狄长孙即刻拜倒,以头叩地。 高楷看他一眼,不觉眼眸一亮。这人头顶青气成团,中心点点红光闪耀,有大将之资。 “快请起,你弃暗投明,我得遇大将,这是一大幸事,无需多礼。” 高楷将他扶起,一番宽慰,以安抚其心。 “你既投奔于我,我自不会让明珠蒙尘。” “只是我唯有一州之地,不敢僭越官位。却是要委屈你为校尉一职,统领两千骑兵。” “不知你意下如何?” 狄长孙自是惊喜拜谢,须知高楷也不过五品都尉,这校尉一职为六品,仅在他之下。 况且,统领骑兵,非心腹之将不可任。 这是对他毫无保留地信任,并不因为他是降将,临阵叛逃,而有丝毫猜疑。 狄长孙心中万分感激,颇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 高楷笑道:“你且去城中休整一番,待明日再议大事。” “是!”狄长孙恭顺去了。 吴弘基旁观此事,忍不住疑虑道:“主上,这狄长孙临阵而降,本就可疑。” “如此快便任命他为校尉,是否太过急切?” 周顺德附和道:“主上,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若考察一番,验明诚心,再行任用,以免中了诡计。” 高楷笑了笑:“不必了,狄长孙有大将之资,统帅之能。” “这等大才,不可以寻常之法对待。若是我等心怀疑忌,反而不美。” “不如用人不疑,高官厚禄相待,收服其心,方能齐心协力,共举大事。” 吴弘基、周顺德二人心悦诚服:“主上宽厚仁德!” 高楷淡然一笑:“传令下去,所有将士伙食从厚,休整一夜,待明日一早,即刻出城列阵,败薛仁果。” “遵令!” 次日,破晓时分,淡淡金光普照大地。 南门外,吊桥轰然落下,一个个兵卒迈过护城河,来至城外清水原列阵。 一万余众令行禁止,屏息敛声,默默伫立在平原之上,清风拂过,一抹肃杀之气迅速蔓延。 狄长孙忍不住赞叹道:“主上治军严谨,如此强军,虽十万人有何惧。” 高楷淡笑一声:“上兵伐谋,其次伐兵。” “长孙,稍候交战,你护我侧翼,不必与薛仁果直面相击。” 狄长孙难掩感激之色:“谢主上宽仁!” 他这个降将,若是顷刻针对旧主,无疑是不忠不义之举,遭人鄙夷。 若仅为侧翼,只需保护高楷安危,不至于陷入两难境地。 他暗暗发誓:“主上如此宽仁待我,推心置腹,一片坦诚,甚至将生死交托。” “我虽不才,必粉身碎骨,以报知遇之恩。” 高楷眺望前方,见那薛军大营,气运散乱,持续衰败。心知反击的时机已至,当即下令开战。 “咚咚咚!”战鼓敲响,震动方圆百里。 薛仁果本是焦头烂额,一夜无眠,好容易制止住逃兵之势,正在卧榻之上小憩片刻。 忽闻鼓声大作,惊得跳了起来,慌乱道:“何方战鼓响?” 一员亲兵匆匆来报:“禀少将军,那高楷出城列阵,聚齐兵马,向我军大营冲将来了。” “什么?”薛仁果惊得魂飞魄散,喝骂道,“为何不早些来报?” 亲兵把头俯在地上,瑟缩道:“少将军休憩,吩咐我等不得打搅,故不曾上禀。” “蠢物!”薛仁果大骂一声,有心一刀将他砍了,又知眼下危急之时,不好发作。 只得一脚踹开,匆匆披了甲胄,走出大营。 那亲兵硬生生挨了一个窝心脚,忍不住闷哼一声,翻倒在地,面色煞白,却不敢滞留片刻,忍着剧痛追上去。 一出大营,只见前方烟尘滚滚,大地微微颤动,仿佛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薛仁果面色一变,连忙翻身上马,喝令据营而守。 他对自身“万人敌”的武力,尚有几分自信。 况且高楷兵马至多一万,他却有四万之多,即便不能大胜,料想也不会大败,性命无忧。 如此一想,平复心中焦躁,手握长刀,横眉冷对前方大军袭来。 第32章 神兵天降 成千上万的兵马,碰撞到一起,交织出一幅人间惨象。 刀剑相击而过,总有一人倒毙在地,或痛呼,或一命呜呼。 高楷策马在前,手中长剑猛然挥动,划过一人脖颈。 反手一贯,刺穿一人胸膛,血肉飞溅,哀嚎之声不绝。 狄长孙护卫在侧,手中长戟如臂使指,随意一个劈砍,便有数人丧命。 当真是: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高楷赞叹一声:“好戟法,好风采!” 狄长孙恭声道:“后学末进,不敢当主上夸赞。” “主上身先士卒,武力绝伦,方才是大好风采!” 高楷大笑一声:“你持戟,我持剑,你我相随,虽千万人,也无可畏惧。” 狄长孙折服道:“承蒙主上不弃,敢不效死从命!” “好!”高楷喝道,“你我君臣戮力同心,今日定要大败薛仁果,尽退敌军。” “得令!” “咚咚咚”战鼓声越发激昂,一个个鼓点,仿佛在人心头震动,糅合着某种韵律,令人血液沸腾。 “杀!”一道道怒吼声传遍四野,响彻八方,激得人戾气上涌,只顾拼杀,将生死置之度外。 “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 凭借这股悍勇之势,一万兵马攻来,竟似排山倒海一般,将四万余薛军冲击得溃不成军。 仓促之间,薛仁果只来得及召集一干亲兵,成犄角之势,抗击着滚滚而来的洪流。 奈何高楷身先士卒,鼓舞士气,只带着两千骑兵,一路所向披靡,如一柄利剑,直插中军大营。 薛仁果远见此景,也不禁勃然色变。连忙喝令传讯兵卒,竖起倒马桩抗衡,又令一众亲兵在前抵御,他则在后伺机而动。 高楷策马奔驰,一剑杀一人,势不可挡,滚滚杀气几乎凝结成实质。 一众薛军兵卒,皆是畏惧万分,如避死神一般分列开来。 “吁!”来至大营前,高楷拉住缰绳,细细探查。 中军大帐上空,红气飘渺如雾,一点紫光逐渐黯淡,却顽强地支撑着。 “薛军虽乱,但犹有勇力,且数倍于我军,不是轻易可击败的。” “薛仁果命格仍在,不曾跌落,若是作困兽之斗,激发了凶性,恐怕两败俱伤。” “须得想个办法,迂回而攻,削弱其士气,令其不攻自溃。” 兵法云: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因势利导,以最小的伤亡,获得最大的战果,才显统兵之能。 “狄长孙,你于阵前指挥,鼓动声势,吸引敌军视线。我设法绕至大营之后,从侧翼相攻。” “若能一举而下,便是最好,勿使兵卒死伤过大。” “遵令!”狄长孙肃然应命,心中感慨,主上爱惜将士性命,宁可自身涉险,也不愿平添伤亡,难怪兵卒一心,如臂使指。 而他旧主薛仁果,却是截然相反,视将士为敌寇,好杀戮,少施恩德。 依他看来,距离败亡之日也不远了。 高楷交代一声,便率领三千骁骑,隐入草木之间,藏身泥沼之中,小心翼翼地绕开大营正门。 所幸清水原上,一条小清河蜿蜒而过,水声潺潺,掩盖了行军动静,方才悄无声息地来至大营后侧。 三千人俯低身子,窥探着薛军大营动向。 高楷居中而望,这大营后侧果然防御松懈,只余寥寥百余人巡视,却也心不在焉,个个无精打采。 长久忍饥挨饿,本就满腹怨言,遇上如今危急时刻,自然无人愿为薛仁果死战。 之所以没有逃离,不过是惧怕军法严苛,连累家人。 高楷眼眸一亮,大好时机就在眼前,当即下令:“放箭!” 身后弓箭手得令,个个弯弓搭箭,整齐划一。 那后营巡视的百余人,毫无防备。只听得“咻咻咻!”一道道划空声,刺破空气而来,一时间箭落如雨,将一个个人射成了筛子。 转眼之间,后营再无一人,冲击之路已然铺平。 高楷沉声道:“全军出战,擒杀薛仁果!” “是!”众兵卒轰然应下,随他策马冲向大营,喊杀声震天动地。 中军大帐与后营相距不远,此番动静,竟一时无人察觉。 直到高楷领兵杀至,方才如梦初醒,一个个惊骇失色:“突袭!” “有埋伏!” “跑啊!” 面对着高楷如神兵天降地突袭,薛军竟毫无对战之心,一窝蜂地逃跑。 一时间,你推我搡,侮辱谩骂,恨不得即刻逃出生天,再不想停留片刻。 薛军已然彻底丧失了胆气,没有了作战御敌的血勇,即便有四万余兵马,也只是一盘散沙,轻易可破。 甚至,因为逃跑不及,不少人死于踩踏。营帐之中,不知何人掀翻炉火,飘落点点火星,落在木制大营之上,转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烈火燎原,趁着东风,迅速蔓延,不知多少人引火烧身,哭喊着翻滚,烧成焦炭。 这惨烈的一幕,越发激起薛军恐惧,再没有任何抵抗之心,只顾着逃得一条小命。 薛仁果惊骇失声:“这……敌军从何处而来?” 身侧一众亲兵皆是骇然,慌忙道:“后营已然失守,再不可久留在此,以免两相夹击,陷入险境。” “少将军,我等……我等还是速速逃离大营,以免遭遇不测之祸。” 薛仁果怒不可遏,丝毫听不进劝阻:“高楷已攻至门前,岂能如丧家之犬一般逃窜?” “传令,随我迎敌,胆敢临阵脱逃者,立斩无赦,连坐三族!” “是。”众亲兵无奈,知晓违拗不得,只能聚众顽抗。 后营火焰席卷,迅速蔓延至中军大帐,滚滚热浪令人汗流浃背,浓郁烟雾让人目不能视、呼吸困难。 这一日,恰是东风吹拂,薛军位于下风口,受这烟火雾气一激,个个难以忍受,便是战马也惊慌逃窜,乱成一团。 高楷远望此景,见这中军大帐,仍有余力相抗,便策马领兵驰来,手中长剑蓄势待发。 薛仁果随手砍杀两个兵卒,抹一把脸,吐出一口血沫,忽见后方一人杀来,其身披赤甲,英姿勃发,手持长剑如入无人之境,直取他项上人头。 第33章 一波三折 一股锋锐的剑气,直击眉心,薛仁果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忽而怒火中烧。 “竖子安敢如此!” “当我薛仁果软弱可欺么?” 他对亲兵的劝阻置若罔闻,双手持刀,竟不闪不避地迎上前去。 “铿!”刀剑相击,激发出一道尖锐的声音,两人擦身而过,竟是不相伯仲。 薛仁果震惊失色,他本以为自身武力超群,可比霸王项羽,谁曾想,区区一个高楷,籍籍无名,便与他平分秋色,叫他情何以堪! 他却不知,高楷同样震惊于他的武力:“万人敌的大名,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他只觉得虎口发麻,隐隐作痛,险些握不住手中长剑。 方才那一击,他位于上风,蓄势而发,可以说裹挟全身之力。 这薛仁果却不闪不避,硬生生相抵,着实惊人。 高楷拧眉暗道:“是我托大了,终究小看了这薛仁果。” 薛仁果却是恼羞成怒,难以接受,自己一向骄傲的武力,竟落在下乘。 这等若大庭广众之下,扇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气得他面色涨红。 “高楷,拿命来!” 此时此刻,唯有砍下高楷头颅,方能熄灭他心中怒火。 高楷淡然一笑,持剑和他战在一起,交手数十个来回,两人皆是势均力敌。 那薛仁果身后亲兵,却是按耐不住,见薛仁果迟迟拿不下高楷,便聚齐兵马,前来围攻。 这数千骑兵,皆是薛矩精挑细选,护卫薛仁果周全,个个悍勇,久经战阵。 此时一拥而上,和高楷带来的三千骁骑战至一处,血肉横飞,又是一场人间炼狱。 薛仁果眼见此事,自觉失了面子,心中发狠,鼓动全身劲力,一心想将高楷斩于马下。 高楷眉头一皱,格开这势大力沉的一击,侧身躲过长枪偷袭,一剑将其劈成两段。 “久战不利,须得速战速决!” 他暗自沉思,不防一点毫光乍现,刺穿马腹,登时鲜血四溢。 骏马一个哀鸣,轰然倒地,高楷面色一变,顺势一个翻滚,平稳落地。 却听“咻咻咻!”箭矢如雨而来,他连忙飞奔远去,左冲右突,方才避开这一波致命杀机。 等他站定身形,回首一望,那薛仁果迎风而立,手中长弓弯成满月,直直向他射来。 薛仁果可不止武力超群,骑射功夫一样出类拔萃。 他暗道一声可惜,收起弓箭,当即策马挥刀砍来。 高楷落在营地,陷入烟熏火燎之中,本就阻碍视线,更陷入围攻之中。 只能提起全身心神,小心应对。 “哧!”冷不丁一道破空声传来,刀光快如闪电,反射着森冷的光芒,径直往他头顶落下。 高楷连忙横剑抵挡,却不防铿然一声,长剑裂成两半。那刀光顺势挥来,仓促之间,他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光击落。 一旦击中,必然身死当场,绝无活命之机。 薛仁果嘴角掀开一抹冷笑,想到高楷身首分离的下场,便忍不住心中畅快。 “就让你的血,为我的龙袍积点颜色,也算你死得其所了,哼!” 然而,一个突如其来的身影,让他一切畅想尽皆落空。 只听砰地一声,一杆长戟如风驰电掣而来,裹挟万钧巨力,将那长刀碎成几段,掉落在地。 来人翻身下马,稽首道:“末将救援来迟,还请主上降罪!” 高楷抬眼一观,笑道:“你救我一命,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这人正是狄长孙,本在前营坐镇,却见中军大营战斗胶着,不放心之下,前来一探,却恰巧救下高楷。 然而,有人欢喜有人狂怒,薛仁果见了他,双眼仿佛喷出火来。 “狄长孙!” “我待你不薄,你竟敢叛逆,不忠不义,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狄长孙淡然拱手:“薛仁果,我已报答提拔之恩,问心无愧。” “如今我已转投明主,生死各安天命。” “哼!”薛仁果冷笑连连,“好一个各安天命,你既背叛旧主,与我为敌,那便去死来。” 他横刀立马,旋风一般冲来,正要掀起大战,忽见一道道喊杀声,震动天地。 “杀!” “杀薛仁果!” 大营之外,不知何时,又有一支兵马奔来,旌旗招展,一个个“高”字迎风飘扬,领头者却是一校尉,一马当先直冲中军大帐。 高楷却是一喜:“三郎?” 梁三郎丢了安乐县,便不知所踪,他曾派人找寻,也无收获。 没想到,今日来此相助,观其兵马,尚有五千之数。 薛仁果神色一变,环顾四周皆是久战疲惫之兵,已然士气大衰,不堪再战。 那身侧精兵亦然惊骇,顾不得尊卑,一把拽住他的缰绳,急切道。 “少将军,大势已去,须得速速躲避,以免深陷重围,身死于此!” 薛仁果攥紧双拳,沉声喝道:“撤!” 他虽有勇无谋,却不是愚蠢之人,眼见事不可为,自然不愿丢了性命。 当即策马在前,领着一众亲兵奔向远方。 “铿!”金铁交击之声传遍大营,残余兵卒听闻此声,如闻天籁,慌忙循声逃去。 “罪将拜见郎君。”梁三郎翻身下马,满脸羞愧道。 高楷挥手打断道:“此事不必再提,追击薛仁果要紧。” “梁三郎、狄长孙,你们二人集齐兵马,随我前去。” “是!”二人听令,各自率领数千兵马,汇成一股洪流,奔向薛仁果残军。 那薛仁果经历大败,却是清醒几分,派人护好褚谅,一同来至安乐,意欲据城而守,阻挡追兵。 待众人进入城池,惶恐之心方才落下。连日大战,皆是疲惫不堪,倒地而睡。 薛仁果稍作休憩,却是饥饿难耐,奈何府中粮草皆已被劫,无米可炊。 连忙派人向这城中大户索取,却不想,这城中已是暗流涌动,一众大族家主串联起来,汇聚家丁,趁着浓浓夜色,瞒过昏睡兵卒,向县衙突袭而去。 薛仁果本在房中酣睡,忽闻一道道喊杀声响起,骤然惊醒,慌忙出了内院,却见一众亲兵匆匆赶来,个个面色煞白。 “少将军,城中富户聚众哗变,正把控城门,攻打县衙。” “什么?”月色冷漠,衬得薛仁果脸色如冰。 第34章 丧心病狂 高楷领兵追至安乐城外,却见城门紧闭,吊桥高耸,不禁叹息一声。 “终究迟来一步,未能擒拿薛仁果。” 身侧一众文武同样觉得可惜,若是再次陷入攻城之战中,拖延下去,等来薛矩援军,可就大事不妙了。 蓦然,梁三郎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开口道:“郎君无需忧虑,不出一个时辰,城中必定大乱。” 高楷好奇道:“这是为何?” 梁三郎将薛仁果苛待富户,劫掠粮草一事说了,冷笑道。 “薛仁果如此暴虐,那城中富户岂能善罢甘休。” “我曾留有探马在城中已然探知,他们有聚众反叛之心,郎君坐观其变即可。” 高楷看他一眼,却是诧异,从前那个憨直鲁莽的梁三郎,经历前番变故,似乎生出几分机智来了。 不过,吃一堑,长一智,这是好事,高楷自然乐见其成。 “好,就依你之言,全军听令,围困三门,谨慎相候。” “遵令!” 此刻,那安乐城中,果真如梁三郎所说,乱成一团。 一众家丁虽然未经战阵,却颇有勇力。不知多少薛军兵卒,于睡梦之中,被割了脑袋,即便惊醒,也是强弩之末,如同割麦一般倒下。 倏忽之间,所有残兵败将,都死于非命,仅剩千余亲兵。薛仁果见此,目眦欲裂。 “放肆,这些猪油蒙了心的富户,他们怎敢……怎敢如此!” 褚谅眼神一凝,急忙道:“少将军,当务之急,速速出城要紧。” “若是困在城中,必死无疑!” 薛仁果如梦初醒,忙不迭地道:“是,是,出城要紧,速速前往城门。” 千余人搏杀一阵,丢下一地尸体,匆匆奔向四方城门,慌不择路下,竟是各奔生路,这时却也无人辖制。 褚谅拧眉道:“少将军,不可如此散乱,这城中已操控于他人之手,若是与城外追兵,里应外合,我等顷刻间粉身碎骨。” “我料城外必是围三阙一,设精兵埋伏。若是分头逃散,必然无一人可幸免。” “那该如何是好?”薛仁果已是六神无主。 褚谅沉声道:“依老朽之见,须得聚兵一处,择一门强行突围,或可出城,逃出生天。” “好好好,就如此行事。”薛仁果忙不迭地道。 如此,千余人合力冲击南门,一个个激发了死志,竟硬生生击退了城门吏,打开城门。 不等他们松一口气,却又是一道道喊杀声响起。 “杀!” “杀薛仁果!” 薛仁果已是惊弓之鸟,空有一身武力,却胆气尽失,形如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吓得面色煞白,只顾将求助的目光望向褚谅。 褚谅暗暗叹息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兵败身死就在眼前,他也无力苛责,思忖片刻,说道。 “为今之计,若要安然出城,须得倚仗百姓,可抓些县民,充当前阵。” 薛仁果皱眉道:“此法真能阻挡高楷追击么,若他浑不在意,那该如何是好?” 褚谅微微摇头:“我观那高楷英武睿智,又体恤将士,心怀仁德,必然不会对百姓下手。” 他心中无奈,若非无法可想,他也不愿出此毒计,毕竟,驱使无辜县民去死,着实有伤天和。 而且,此举寄希望于高楷是个爱民之主,可谓君子欺之以方,以此兵行险招。 薛仁果咬牙道:“去抓些泥腿子来,务必是老弱妇孺。” “是。”身侧亲兵匆匆去了。 伴随一道道哭喊声,薛仁果驱使县民在前,过了吊桥,向城外奔来。 这方动静,早已惊动高楷,他抬眼望去,立知何意,不禁面色一变。 梁三郎气愤道:“如此丧心病狂之人,有何面目居于万人之上。” 狄长孙叹道:“自从他成为少将军,无人辖制,便越发不择手段了。” 梁三郎蹙眉:“郎君,是否要追击?” 高楷摇头道:“任他们去,百姓无辜,勿要伤了他们性命。” 梁三郎不甘心道:“如此放任薛仁果逃去,岂不是助长他的气焰?” 高楷看他一眼,淡声道:“稍安勿躁。” “这些百姓,皆是老弱妇孺,行路缓慢。薛仁果归心似箭,必然不会长久驱使,一待远离,定会抛弃他们而去。” “那时再领兵追击不迟。” 梁三郎忧虑道:“若是薛仁果逃回临潭,岂非前功尽弃?” 狄长孙忽然开口道:“梁校尉无需忧虑,依我看来,薛仁果必定先行赶至美相城。” “此城为南下临潭的必经之地,又是洮州关隘,粮草充足,兵多将广,可堪为驻留之所。” 高楷笑道:“既如此,三郎,你率本部三千兵马,绕开薛仁果,快马加鞭,先一步到达美相,来个守株待兔。” “我等在其后驱策,两相夹击之下,薛仁果插翅难逃,或可攻取美相城,剑指临潭。” 梁三郎眼神一亮,连忙道:“郎君妙策,末将即刻动身!” 高楷看着他远去身影,忽而询问:“我观这薛仁果行事虽乱,却颇有急智,不似寻常一般莽撞。” “他身边,是否有贤才辅佐?” 狄长孙点头道:“主上所料无差,那贤才名为褚谅,原为朝廷三品大员——黄门侍郎,只因犯颜直谏,触怒先帝,被贬为临潭县主簿。” “当时,薛矩为县中校尉,二人由此结识。” “薛矩自立大将军时,拜他为将军府长史,素来看重,派遣为薛仁果谋臣,辅佐他攻打兰州。” “此人足智多谋,洞察诸事,只是性格刚烈,屡次直谏,惹得薛仁果不喜,软禁在帐中。” “此番败逃时,方才救出,这一路行事,必是其人出谋划策。” 高楷微微颔首,心中暗忖,有如此贤才辅佐,难怪薛仁果尚有余运,不至于当场败亡。 只是,逆境时倚仗为肱骨,言听计从;到了顺境之时,能否再听进逆耳忠言呢? 高楷玩味一笑。 南门外,薛仁果以老弱妇孺为挡箭牌,徐徐出城,见得对岸不敢妄动,他不由得嗤笑一声。 “如此妇人之仁,岂可成大事?” 第35章 斩首示众 褚谅却是心中暗赞,如此体恤爱民,方才是明主之相。 他不禁疑惑,以往观来,这高楷不过平庸之资,不足为薛家敌手,早该覆灭。 却不知为何,屡次反败为胜,尽得民心。所作所为,皆是稳固根基,不曾急功近利,更未暴虐嗜杀。 岂不比薛仁果更值得辅佐? 想到这,他一时心生动摇,自觉看走了眼,在助纣为虐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这与他的初衷——辅佐明主、开国立业,完全背道而驰。 “唉,时也命也,老朽有眼无珠,我家兴旺之机,或许要落在我儿身上了。” 那薛仁果却不知他心中所想,驱赶着一众老弱妇孺,远行五十里,自觉摆脱追兵,这才松了口气。 一时间,心中嗜杀之气翻涌,当即下令:“来人,将这些个泥腿子统统杀了!” “饶命啊!” “大人饶命!” 众人哭嚎求饶不止,却激得薛仁果越发暴虐,怒喝道:“聒噪!” 他手持长刀,正要大开杀戒,却见褚谅劝道:“少将军不可多造杀戮。” “此地虽是远离安乐,却也不过五十里,追兵顷刻可至。” “若不速速离开,恐怕遭遇险境。” 薛仁果额头青筋跳动,强忍着心中不悦,冷哼道:“算你们好运,滚吧!” 一众老弱妇孺如蒙大赦,慌忙四散奔逃。 褚谅见他收敛杀性,赞道:“少将军仁义。” “如今我等尚且脱离险境,须得速速回返临潭,迟则生变。” 薛仁果却是摇头:“临潭甚远,我军兵卒连日大战,已是疲惫至极,再撑不起长久奔袭。” “传令,我等前往美相,在此驻扎,此地艰险,那高楷必然无功而返。” 从前出征之时,他可是信誓旦旦,一心夺取兰州,父亲也是多番支持。 谁曾想,如今大败而回,自觉毫无颜面去见薛矩,哪里愿意回到临潭。 褚谅还待劝说,却见他策马扬鞭,疾驰而去,只得叹息一声:“天命如此,无可奈何。” 薛仁果领着千余残兵,奔至美相城外,自觉甩脱追兵,再不需亡命奔逃,不禁心神松懈。 只是,他刚一来至护城河外,正要派人通报,放下吊桥。 忽见一阵阵喊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骇得他面无人色,险些跌落马下。 他回首望去,不知何时,一支支“高”字旌旗飘扬,裹挟着千军万马,向他冲来。 “伏兵?” 薛仁果面色大变,慌忙叫嚷:“我乃少将军,速速放下吊桥,打开城门,容我进城!” 那城头守将却是犹豫,他虽认出薛仁果的面貌,却见追兵突至,已达城门之外,紧紧缀在其后。 若是放下吊桥,打开城门,那追兵必然涌入城中,届时,恐怕酿成大乱。 在这犹豫的片刻,梁三郎已率领三千兵马,追至薛仁果身后,砍杀声再次传来。 薛仁果骇得魂不附体,又见守将犹豫不决,一时间又气又怕,发狠道。 “再不打开城门,诛你三族,鸡犬不留!” 那守将听闻,浑身一个激灵,他可是知晓薛仁果的霹雳手段,向来言出必行。 若为这一时犹豫,害了一家老小,怕是死也不能瞑目。 没奈何,只能依言下令。 “哐!”吊桥轰然落下,城门缓缓开启。 薛仁果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迫不及待地奔向城中。 褚谅原想劝阻,见他如此急切,只得咽下到嘴边的话。 梁三郎一番砍杀,紧追不舍,一路追至内城。 薛仁果本就只有千余残兵,经此一战,仅剩寥寥百人相随。 而且个个吓破了胆,只顾逃命,再无拼杀的勇气。 那守将见追兵进城,正要下令迎战。 却不想薛仁果余怒未消,严令他于县衙相见。不待他辩解,竟然一刀将其斩首。 褚谅几番劝阻,薛仁果却是置若罔闻,自觉城中安稳,便征发守城兵卒,前去抵抗追兵。 “欲要灭亡,必先疯狂。” 如此倒行逆施,终于引发哗变,一众兵卒尽皆丢下武器,跪地投降。 梁三郎眼见此景,大为欣喜,下令投降者不杀,一律从宽相待。 此令一下,城中军民再无抵抗之心,竟无一人愿为薛仁果效忠。 梁三郎率领骑兵围住县衙,冷哼道:“自作孽,不可活。” 往日里暴虐嗜杀,终究迎来反噬。 褚谅哀叹一声:“大势已去。”便也跪地投降。 所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薛仁果当初起家之时,攻掠美相城,便多行杀戮。城中百姓,皆受劫掠,自是恨之入骨。 如今见他大败,拍手称庆尚且来不及,又怎会为他拼命。 他一见这临阵倒戈一幕,气得直哆嗦,又如坠冰窖,遍体生寒。 几次想要自刎,偏偏持刀的手颤抖不止,终究狠不下心来。 “咣当!”一声,长刀掉落,薛仁果瘫软在地,满脸灰败。 梁三郎颇觉解气,下令将其五花大绑,听候高楷发落。 又分派兵卒,把守城门,安抚百姓,一面遣人去往安乐禀报。 高楷听闻消息,自然大喜,笑道:“三郎生擒薛仁果,夺取美相城,可谓一雪前耻,从此名传四方。” 吴弘基附和道:“梁校尉果是一员骁将。” 高楷含笑点头,率领兵马,来至美相,高坐县衙。 薛仁果双手捆缚,跪在下首,披头散发,似乎羞于见人。 高楷淡声道:“薛仁果,你多行不义,如今遭此一劫,可有后悔之心?” “自古皆是成王败寇,有何可后悔?”薛仁果略微抬头,沉声道:“高楷,你休要得意,我父亲坐拥数万精兵,迟早将你碎尸万段,为我报仇。” “我只恨不能亲手杀了你,食你肉,寝你皮!” 他自知无法幸免,索性破口大骂,极尽侮辱污秽之词。 梁三郎眉头大皱:“郎君,此等丧心病狂之人,何必与他多说。不如将其斩首,以平民愤。” 高楷点头道:“传令,将薛仁果押至街口,斩首示众。” “遵令!” 城中百姓见他身死,皆是喜悦,一声声欢呼传递开来。 高楷蓦然一怔,只见虚空中,一道道白气从天而降,推动着他头顶红气越发鼎盛,似有一丝紫光逐渐清晰。 他不禁感叹:“民如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诚哉斯言! 第36章 虚与委蛇 此间事了,高楷看向下首一个老者,其人须发皆白,满身书卷气。 虽为阶下囚,却神态自若,并未丝毫求饶,也不谩骂求死,只是沉默不语。 高楷看他一眼,只见他头顶青气成云,点点红光氤氲,不觉心中一喜。 这可是高官厚禄之命格气运,若是招至麾下,可引为臂助。 他连忙将其扶起,解除枷锁,温声道:“小子高楷,见过褚公。” 褚谅面露惊诧,未料高楷这般礼贤下士,一时颇为动容。 “老朽褚谅,不敢当高刺史尊称。” 高楷微微摇头:“您是长者,犯颜直谏,不失为朝廷肱骨,理当受我礼遇。” 他诚恳说道:“薛仁果已死,我愿拜褚公为府中司马,不知褚公意下如何?” 司马为正六品官职,仅在长史之下。 褚谅虽然感动于他的厚待,却并未答应。 即便高楷再三相请,也闭口不言。 梁三郎蹙眉道:“你这老丈,好大的架子,我家郎君如此礼遇,你却冥顽不灵。” 高楷沉声喝道:“三郎,休要胡言!” 梁三郎悻悻住嘴,撇过头去。 高楷见其不言,心知必有苦衷,况且并未直言拒绝,仍有机会招揽,便下令好生对待。 接下来几日,高楷于美相城休整,待粮草筹备,兵马整编,正要一鼓作气,率领大军直取临潭。 却不想一员探马驰骋千里,匆匆来报。 “禀都尉,陇右道节度使王威领兵来攻,正在广武城外驻扎。” 高楷吃了一惊,他与王威一向秋毫无犯,怎会突然举兵来攻? “可知有多少兵马?” 探马面色肃然:“足有三万大军,由王威亲自领兵。” 高楷心中一沉,连忙说道:“传我军令,狄长孙镇守美相,其余人等,随我回返兰州。” 一众将士齐声应下,狄长孙感激道:“主上信重,我必不负主上恩德,誓死守卫美相。” 高楷郑重道:“你为我大将,不可轻言殒身,若守不住,不必强求,保全性命要紧。” 狄长孙稽首下拜,一时哽咽难言。 来不及多说,高楷领兵直奔广武。他心中急切,广武若失,金城就危险了。 只是,他心知欲速则不达,每赶一段路,便下令休憩,不让兵卒过度疲惫。 所幸,一众将士皆是兰州土生土长之人,听闻家乡遇袭,个个归心似箭,倒无一人出言抱怨。 就这般,不过三日,大军便来至广武。只见城外旌旗招展,一个个“王”字耀眼夺目。 幸好,广武城并未易主,高楷松了口气,下令原地休整,待养精蓄锐,再一举将敌军击溃。 …… 却说王军大营之中,陈设华丽,一人头戴高冠,身披紫服,虽然老迈,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威严。 这人正是陇右道节度使王威。 下首文武分列,个个衣着鲜亮,披金戴银。 更有一个鹤发童颜的道士,盘膝而坐,眼眉低垂,似正在吐纳炼气。 这人竟是金城崆峒观主,俗家姓李。 王威瞥他一眼,沉声道:“李观主,你极言高楷狡诈,善于用兵,屡次以少胜多。” “依我看来,也不过如此。” “我可是听闻,安乐已失,薛仁果进犯狄道,五万大军压下,恐怕高楷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哈哈哈,主上所言极是!”一众文武哄堂大笑,丝毫未将高楷放在眼中。 即便李观主将高楷的“战绩”一一道来,也以为是以讹传讹,根本不信。 李观主环顾四周,暗自摇头:“如此骄奢淫逸、高傲自大,离败亡之日不远了。” “若非借你之刀,绞杀高楷,谁愿与冢中枯骨为伍。” 心中虽如此想,面上却丝毫不露,恭维道:“王节度天兵一至,那高楷自然不堪一击。” “若已早死,您可不费吹灰之力,全据兰州。” 王威抚须大笑:“借你吉言,待拿下兰州,你当为首功。” “不敢、不敢。”李观主连连推辞,“这全是将士们奋勇杀敌之功,贫道不过微末之能,当不得王节度厚赏。” 两人虚与委蛇一番,王威正要下令攻城,忽见一员斥候匆匆奔来,闯入营帐,焦急道。 “禀节度使大人,高楷率军来攻,已至营外。” “什么?”王威悚然一惊,忍不住问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小的亲眼所见,敢用性命担保。” 斥候的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向王威,让他面色涨红,喘不过气来。 李观主同样惊骇失色,追问道:“你说高楷大军就在营外,这怎么可能?” 他受通玄道人的命令,鼓动王威进攻广武,图谋兰州。 本以为师兄算无遗策,施法令安乐丢失,襄助薛仁果攻取狄道,必能一举铲除高楷。 再让王威与薛仁果二人,在金城搏杀,必能两败俱伤,大损元气。 谁曾想,高楷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广武,令他们陷入腹背受敌之境。 斥候沉声道:“敌军已至,出营一看便知。” 然而,无需出营,一道道喊杀之声传来,足以证明他所言为实。 李观主霍然站起,往外走去,抬头一观,见烟尘滚滚,兵马如雷,仿佛有千军万马冲来,裹挟着摧枯拉朽之势。 他不由得面色一白,夹杂着浓浓的羞惭之色,不敢去看王威。 王威一见那旌旗上扬起的“高”字,便知再无侥幸之理,忙不迭地下令撤退。 李观主心有不甘:“王节度,我等三万大军,何不一战分胜负?” 王威翻身上马,大喝道:“我等已是中了高楷诡计,若是他与广武守将,里应外合,两面夹击,这该如何是好?” “若不速速离去,恐怕横遭不测。” 话未说完,他一马当先,匆忙奔逃去了。 那些个趾高气昂的文武,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跟随,生怕慢了一步,成为刀下亡魂。 李观主嗤笑道:“垂垂老朽,日薄西山,一丝胆气也无,竟连一战也不敢。” 然而,面对前方奔来的大军,他也不敢久留,施了个障眼法,混入逃兵之中,便消失不见。 第37章 从龙之功 高楷率领大军,冲击敌营,原以为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没想到,这王威竟然转头便逃,毫无应战之心。 梁三郎耻笑道:“这老翁,胆小如鼠,不闻一面便惊慌逃窜,有何颜面,高居节度使之位。” “郎君,我愿领三千兵马追击,必能大败其军。” “不必了。”高楷制止道,“王威不足为虑,让他去吧。” “我军连日赶路,已然疲惫,不宜深入鄯州腹地。” “是。” 当夜,高楷便在广武城中坐镇,以防王威去而复返,只是,一连等了几日,也不见王威动静。 斥候回禀,王威已逃回湟水城,一心享乐,再无出兵之心。 高楷摇头道:“封疆大吏尚且如此昏聩无能,这大周天下,怎能安稳。” 既然无事,他当即下令回返金城。 大军凯旋,金城之中一片欢腾。一项项不可思议的战绩,随着捷报频传,迅速在城中传扬开来,引得人人赞叹。 更有说书人,将这次大战编成话本子,在酒肆茶馆登台上演。 一时间,万人空巷,场场爆满。不仅市井百姓爱听,便是那些大族富户,也请到家中说书,惊叹不已。 说书人忙得脚不沾地,那些个酒肆茶馆的掌柜,赚的盆满钵满,个个喜笑颜开,恨不得把高楷当成财神爷供起来。 而前院中,兰州一众文武汇聚一堂,齐声下拜。 裴季满脸赞叹:“主上以一万兵卒,大败薛仁果五万大军,不仅擒而杀之,又攻下美相,剑指临潭。” “实在是英明神武,杀伐决断,我等钦佩之至。” 他不禁回想起,这一桩桩不可思议的战绩传来时,他是何等惊奇,又是何等振奋! “主上,真乃明主。” 他心中越发坚定,辅佐如此明主开创不世之基业,封侯拜相,名留青史。 沈不韦同样振奋,心悦诚服道:“主上携大胜薛仁果之机,一举迫退王威,使他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狼狈奔逃,实在大壮我军声威。” “从今往后,这陇右道再无人敢和从前那般,轻视我等。” 他心中思量,主上下马能治政,上马能统军,文武双全,知人善任,颇有一统天下之望。 他可得鞠躬尽瘁,尽心辅佐,谋个从龙之功。 这两人坚定心志,誓要追随高楷建功立业,堂中其他文武又何尝不是。 吴弘基、周顺德二人更是庆幸,当初弃暗投明。否则错失明主,蹉跎岁月,岂不是抱憾终生。 高楷见众人夸耀不止,个个忠心可谏,不禁笑道: “此番大胜,皆仰赖将士们奋勇拼杀,诸位英才筹措粮草、稳定民心,非我一人之功。” “君择臣,臣亦择君,我有诸位英才辅佐,何愁大事不成!” 一众文武皆是欣喜,齐声道:“主上谬赞。” 君臣相宜,自是其乐融融。 畅谈一番,高楷话锋一转,叮嘱道:“将士们奋勇厮杀,不可不封赏。” “死者,抚恤其家人;伤者,尽全力医治。有功者,一律厚赏。” “此事不得怠慢,勿让将士寒心。若有恩赏不到位者,我必严惩不怠!” 枪杆子里出政权,军队可是重中之重。 兵卒们浴血厮杀,为的自然是功名利禄,绝不能让人心寒。否则,纵然是百万大军,也不过是一盘散沙。 “是!”一众文武肃然应下,清楚此事的重要性,不敢怠慢。 待商议完诸事,见天色不早,高楷转向后院,拜见张氏。 此时,兰桂正领着一众丫环仆役,躬身道贺:“恭喜夫人。” 张氏笑容满面,叫众人起身:“同喜,同喜!” “经此一战,阿郎可是威名远扬。”兰桂笑道,“城中都传遍了,阿郎大败敌军的故事。” “夫人,您可真是好福气呢。” 她虽是一个深宅侍女,却也知晓,高楷此番大胜, 张氏笑着摇头:“大胜凯旋自然欢欣,这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同样让人心焦呐。” “也不知楷儿受了多少苦累,方才换来如今的大胜。” 想着想着,她的神情不禁黯然:“这千钧重担,压在楷儿一人身上,我这为娘的,却是无能为力” “便是前番向王家提亲,不仅不成,反倒损了楷儿颜面。” “唉……” 兰桂见她自责,连忙劝慰道:“夫人无需如此,阿郎孝顺,必不忍见您伤心。” “况且,阿郎天日之资,不知多少小娘子倾慕,是那王家有眼无珠。” “便是不成,您再为阿郎相看就是了,何愁没有好人家的女儿,做您佳媳?” 张氏转愁为笑:“是了,我一时迷心,倒是自怨自艾起来,多亏你时时开导。” 兰桂微笑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夫人也是爱子心切,为人之常情。” 张氏点头一笑,正巧高楷前来请安,母子俩叙话许久,又一同用膳,其乐融融。 而另一头,鄯州王家,家主王羡之正宴请宾客,庆祝长女喜结良缘。 王府中张灯结彩,尽显奢华。一众宾客皆是身披绫罗,腰缠玉带,个个大族出身。 王羡之高居上首,含笑应对众人庆贺,环顾府中繁盛景象,不禁自鸣得意。 “婉宁与李昼婚约一成,足可保我王家百年富贵。” “而且,陇西李氏系出名门,也不堕我王家门楣,这一桩婚事,实在是天作之合。” “如今我这乘龙快婿,虽只是一介刺史,他日未必不能全据陇右道,甚至一统天下,开国立业!” 想到这,他不禁回忆起一桩往事。 长女婉宁降生之时,府中百花盛开,百鸟来朝,引得人人震撼,一时广为传扬。 更有崆峒山道士前来相面,惊叹他这长女,命格非凡,身有凤气,定然嫁给一国之君,母仪天下。 王羡之又惊又喜,下令噤声,不许传扬此事,以免招来横祸。 随着王婉宁长至十六,出落得雍容大气,他想起道士所言,暗中留意天下英才,想为女儿谋得良配。 只是,陇右道诸多青年才俊,他一概瞧不上。 王威老朽,自不必说;薛仁果暴虐嗜杀,仇视大族,又出身寒微,自不入他法眼。 高楷虽有几分计谋,却身在四战之地,难以保全自身,遑论图谋天下。 如今,更是面临薛仁果与王威联手夹击,必然兵败身死,绝无幸免之理。 第38章 乘龙快婿 几番遣人相看,唯有那李昼,出身世家,又文武双全,有明主之相。 更难得的是,正是双十年华,年纪堪配。 唯有一处美中不足,便是婉宁只能为续弦。 不过,续弦同样是正妻,又非妾室。来日,李昼若能称帝,婉宁便是皇后。 想到此处,王羡之越发得意。天赐良缘,这门婚事便是他这一脉分支,成为太原王氏主脉的阶梯。 这世道,毕竟是武人当国。 堂中一众宾客,仿佛知他所想,一个个推杯换盏,赞叹好姻缘,更是轮番敬酒,口中天花乱坠。 直把李昼夸耀得天上有、地上无,神仙一般人物。 对高楷,却是百般嘲讽,更有讽刺他者,言语他心比天高、不自量力。 “区区一介寒门,泥腿子出身,竟敢妄想王公爱女,简直可笑至极!” “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 “薛仁果与王威两相夹击,我看呐,这高楷必死无疑。一介死人,我等不必理会。” “是极,是极,这高楷怎配与渭州李家相较,一个冢中枯骨,一个可是潜龙在渊,” “哈哈哈!”一众宾客仰天大笑,肆意嘲讽谩骂。 王羡之虽未言语,却也深以为然。 虎女焉能配犬子? 他这天之骄女,只有李昼,这真龙天子可堪相配。 众人流觞曲水,指点江山,好不快活惬意。 觥筹交错间,一片欢声笑语,真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王羡之不知不觉间,逐渐痴了。 正在这时,一名管事匆匆而来,顾不得场合,一把跪下,惊惶叫道: “郎君,大事不妙!” “那兰州高楷,大败薛仁果大军,不仅将其斩杀,更攻下美相城。” “什么?” 这短短一句话,却如同一阵飓风,席卷每个人的心头。方才热火朝天的气氛,瞬间跌至谷底,整个大堂,仿佛有冰雪蔓延。 王羡之脸上得意的神情,倏然凝固,忍不住喝道: “这怎么可能,定是你危言耸听!” “来人,拖下去打五十杖!” 这管事骇得面无人色,磕头如捣蒜:“郎君饶命,饶命啊!” “奴绝不敢虚言诓骗,句句为实。” 众宾客中,一个宽袍大袖的文士勃然色变,追问道:“你所言可有事实佐证?” 这人是王羡之的心腹,一向倚重。便是他撮合王、李两家婚约,并亲往渭州相看,对李昼赞不绝口,极力鼓动王羡之应下这门婚事。 并且,他极言高楷此战必败,必然身死族灭,绝无活命之机。 谁曾想到,从管事听到这等荒谬事,着实让他难以置信。 慌乱之下,他顾不得主次之分,口出质问。 “有…有。”管事忙不迭地叩头:“王节度使兵败而回,正在城外。” “若是郎君与诸位大人不信,尽可前去一观。” 这时,已不必他佐证,各家府邸自有仆役前来禀报。 一个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在堂中传扬,不亚于晴天霹雳,震得那文士面如土灰,瘫坐在地。 王羡之更是脸色涨红,看着一众宾客震骇的神情,只觉得好似一个个巴掌,拍在他脸上。 火辣辣地疼! 就在刚才,他还对那高楷百般不屑,任由众人嘲讽谩骂。 谁曾想,一转眼的功夫,竟然乾坤倒转。 原以为高楷必死无疑,如今竟然大败薛仁果,侵入洮州,更击退王威大军。 这一系列胜绩,着实令人震惊。 过了许久,众人方从噩梦中抽离思绪,面面相觑,皆是难以掩饰心中尴尬。 王羡之犹然不信,直到亲眼目睹王威狼狈逃回,方才不得不接受事实。 只是,这一连串的战绩,实在匪夷所思。 区区一万兵马,不仅大败五万大军,更斩杀主将,一路兵临城下。 须知,高楷麾下将士,丢失安乐在前,又有王威趁火打劫,威逼广武。 可谓前有狼后有虎,群敌环伺,若依常理,必败无疑。 只是,这世间总有非凡之人,逆转必死之局,绝地逢生,如有神助。 正如真龙困于浅滩,虽然遭虾戏,一旦遇风云变幻,便是困龙升天,一发不可收拾。 王羡之悚然一惊,他熟读经史,自然通晓历代开国之帝。 高楷之经历,与那些个草莽出身的帝王,何其相似。 未发迹前,不过凡俗之人,与旁人无异。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难道,我的乘龙快婿,并非李昼,而是这高楷?” 一时间,王羡之心神震动,禁不住怀疑起自身抉择,是否大错。 那文士眼见他神情变幻,心道不妙。 他可是知晓这王公,素来优柔寡断,听风便是雨。 正如那墙头之草,摇摆不定。 如今听闻高楷大胜,恐怕又心生犹豫。 若是坏了这门婚事,他的把柄捏在李家手中,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眼珠一转,他高声道:“王公无需忧虑,依我看来,这却是一件好事。” “哦?”王羡之奇道,“有何好处?” 那文士侃侃而谈:“高楷虽然反败为胜,却斩杀了薛仁果,那薛矩唯剩这一子,岂能善罢甘休?” “依我看,薛矩必然征发大军,与那高楷决一死战。” “届时,我等在其后推波助澜,襄助王节度使,再次兵围广武,进窥兰州。” “更可联络李家,由渭州出兵,攻取金城。” “如此多方攻势,量那高楷再不可能全身而退。” “你所言不错!”王羡之眼前一亮,笑道,“李家经略渭州多年,又据有秦州,攻取成、宕二州。” “怎是高楷区区一州之地可比。” “是极!”文士诡谲一笑,“李家更有崆峒山道长辅佐,说不定,这正是欲擒故纵之计。” 王羡之连连点头,心中不再摇摆,反而心生迫切,想着尽快将长女送嫁,以免夜长梦多。 那文士一口应下,自愿出使渭州,与李家相谈。 却无人察觉,一只青鸟,震动双翅,正向岷州飞去。 这青鸟却是来自崆峒观李观主,他随王威败逃而回,却是满心羞愧,于是修书一封,向师门问计。 眼看王威贪图享乐,无心恋战,他忍不住摇头:“国之蠹虫,庸碌无能,迟早化为齑粉。” “只是这高楷,三番两次打破师门筹划,不知是何缘故。” 他悠悠叹息一声:“天意难料,世事多艰。” 第39章 滚滚洪流 青鸟一路高飞,过不多时,便飞至崆峒山巅,落在一个道人手中。 这道人头戴莲花冠,周身清气盎然,正是通玄。 他展开书信一看,却是勃然变色,藏不住深深的惊疑。 “这怎么可能?” 为了绞杀高楷这变数,他多方奔走。 不仅襄助薛仁果摆脱羌人反叛,全力攻取兰州,更暗中施法,迷惑梁三郎,以致安乐失守。 甚至,派遣李师弟前往王威麾下,说服他进犯广武,合力斩杀高楷。 原以为此等筹划,必然万无一失,他可高坐山巅,笑看高楷败亡,铲除变数,还归大势。 谁能想到,如此精心谋算,竟然大败亏输。 高楷不仅斩杀薛仁果,更攻下美相,直奔临潭。 若非王威围困广武,高楷不得不回返相援,他或可一举拿下临潭,全据洮州。 到那时,高楷占有两州之地,几十万军民,必然气运勃发,根基深厚。 就不是如今这般好对付的了。 通玄道人如坐针毡,连忙起身走上高台,盘膝而坐,运转玄功,推算高楷命格。 “轰隆!”蓦然,一道惊雷从天而降,震天动地,响彻整座高山。 通玄道人闷哼一声,张口吐出一道血沫,面如金纸,骇然道: “天道反噬?” “不好,我已入世太深,牵连太重。因果纠缠之下,已是身不由己,沦为棋盘上芸芸众生一员。” 想到这,他苦笑一声:“未料,这高楷已有潜龙之资,人道之争,绝不可能以术法直接干扰。” “更不必说,推算潜龙命格,这可是会引来天谴的,届时,一身苦修化为流水,顷刻身死。” 一步错,步步错,直到如今,已是势大难制。 高楷虽只是一介刺史,却身携几十万军民之望,浩浩荡荡,如滚滚洪流,岂是他一个尚未羽化脱蜕的道人所能撼动的。 “唉!”通玄道人叹息道,“这人道争龙,大势皆汇聚在一个个潜龙身上,自有天命庇佑。” “我等炼气士,若想扶龙庭,得享气运,以求飞升成仙,只能因势利导,辅助一支潜龙,争霸天下。” “却不能倒行逆施,否则,天谴必至。” 须知,此方天地,炼气士修行缓慢,唯有背靠潜龙的气运加持,方能助长修为。 否则,修到老死,也不过耳清目明。至于那些法术神通,在大气运之人面前,根本无法沾身。 这是天道铁律,无人可以违逆。正如人间潜龙,不得修持神通,也不得长生,只是一具肉眼凡胎,难逃生老病死。 当然,潜龙一旦统一天下,登基称帝,便万法不侵,可号令鬼神,敕封神灵。 一道诏书,可令高高在上的神君跌落凡尘,也可令渺如尘埃的孤魂,登临九霄。 凡事有利就有弊,难以万全,世人世事,皆是如此。 通玄道人沉思许久,却是下定决心,道:“这高楷屡次反败为胜,命格大升,如今已不是我能左右。” “须得禀报师门真人,再作定夺。” “至于那王家长女,身具凤凰之气,可为李昼一大良配,倒是可顺势建言二人尽快完婚,以使气运相协,助潜龙一臂之力。” 想到这,他书信一封,令青鸟飞回。继而整肃衣冠,行至崆峒山主峰,一座高耸道宫外,求见门中真人。 须臾之间,飘渺空灵的云光一转,不见其人踪影。 而另一头,金城之中,高楷正召集文官武将,在前堂议事。 “此次大战,死伤将士们的抚恤封赏,落实得如何了?” 吴弘基躬身道:“主上,此事已处置妥当,一律按您吩咐厚赏,不曾遗漏一人。” “这是文书,还请您过目。”他双手递上一叠厚厚的纸页。 高楷接过,仔细翻阅起来,直到最后一页阅完,方才开口笑道。 “不错,若要将士们奋勇厮杀,这抚恤封赏,绝不能偷工减料,否则,人心不稳,距离败亡之日不远了。” “是。”一众文武齐声道。 高楷转而问起一事:“不知那薛矩是何情形?” 沈不韦起身道:“主上,我曾于洮州一带经商,略有耳闻。” “这薛矩年过五十,老迈不堪,又逢旧疾发作,缠绵病榻,已是起不来身了。” “府中一切事务,皆由其人耳提面命,交派下属去办。” “依我看来,此人离死也不远了。” 高楷微微点头:“生老病死,谁也逃脱不得。” 梁三郎面色振奋:“郎君,这是天赐良机,正可趁薛矩病笃之时,攻取临潭,全据洮州。” 诸多文武纷纷附和,赞同此言。 高楷思忖片刻,看向沈不韦:“府中粮草如何?” 沈不韦不假思索道:“旧粮已是耗尽,只等今年新粮收割,便可填充府库。” 高楷点了点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怎么重视也不为过。 “如今正是新粮收割之时,不宜擅自开启战端。” “待粮草筹备充足,再议出兵之事也不迟。” “是。”梁三郎自然知晓粮草的重要性,没有坚持出兵之意。 裴季忽然提起一事:“主上,据闻那鄯州王家,派遣兵卒,护送长女至渭州,与那李昼成亲。” “哦?”高楷诧异道,“为何如此之快?” 古人讲究三媒六聘,又有六礼要行,这区区半个月的时间,便要成婚,着实太过仓促,令人生疑。 裴季低声道:“王羡之颇为看好那李昼,曾大摆宴席,庆贺佳缘。” “又直呼李昼为乘龙快婿,甚至不顾礼仪,一心想早些完婚,以成秦晋之好。” 高楷淡笑一声:“随他去吧,不必理会。” 既然没有缘分,他也不愿强求,造成一双怨侣。 周顺德眉头一皱,开口道:“主上,此事蹊跷,不可不察。” “王氏簪缨世家,本应最重礼仪,怎能这般儿戏,仓促成婚,不怕惹来世人笑话么?” “依我看来,此中必定有何谋算,不为人知。” 裴季点头道:“周参军所言不错,那王家为了尽快到达渭州,不走陆路,改行水道。” “乘船一路沿渭河而行,向东至渭州腹地。” 第40章 洪水泛滥 高楷微微蹙眉,渭河为黄河最大支流,流经多个大州。 虽然行水路更快,但渭河流经之地,可不安稳。不仅有众多割据势力,更有水贼盘踞,危机四伏。 况且,河水涨退难测,密布暗流,一旦触及漩涡礁石,必定船毁人亡。 这王家不顾诸多危险,一意孤行,沿着水路而走,恐怕另有图谋,并非让两人早日完婚这般简单。 高楷沉声道:“你可暗中关注此事,若有何异动,速来禀报。” 周顺德忙道:“是!” 待诸事商议完毕,已是夜幕降临,高楷正要令众人退去。 “轰隆!”蓦然,一道道惊雷响彻八方,震动四极,堂中众人皆是心中一惊。 高楷来至檐下,望着浓浓夜色中,电闪雷鸣,雷蛇狂舞,皱眉道: “暴雨将至,必然耽误新粮收割。” 狂风席卷,刮得府中树木花草东倒西歪。 仿佛应和他的话,转眼之间,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不一会便浸润大地,汇聚成水流。 高楷伸手接住一捧水,眸光一凝:“这雨颇不寻常。” 他凝神往云层深处看去,忽见点点金光闪耀,隐隐汇聚成龙形。 “昂!”蓦然,一道龙吟声响彻天地,似乎饱含痛苦。 龙形倏然从九霄坠落,砸在人间山河大地。狂风呼啸,云海动荡,却不见其踪影。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渺渺高远之处,身侧文武并无所觉,唯有他亲眼目睹。 “龙气?” 高楷心中惊奇,看到那闪耀金光一瞬,一股难以遏制的渴望,密布心头。如炎炎沙漠中,遇到天降甘霖。 他没来由地明悟,龙气难得一遇,若能得龙气相助,可气运大增,命格升阶。 只是,这龙气何来,又为何发出痛苦之声? 高楷皱眉沉思,心中萌生不祥的预感,仿佛暗中有一股风暴,正在酝酿,针对他而来。 “这乱世争霸,果然防不胜防,不知多少明刀暗箭,暗中窥视。” “更何况,这世界有道门炼气士,可修道法成仙飞升,说不定,另有妖魔鬼怪,为祸人间。” “这滩水,越发浑浊了。也不知何时,才能重理阴阳,分辨清浊,复还朗朗乾坤。” 摇摇头,将发散的思绪收回,高楷沉声道: “传令,督促农人尽快收割粮食。另外,分派军中兵卒,轮流回返家中,帮忙收割。” “务必在大雨漫灌之前,将粮食收回。” “遵令!”一众文武心中不解,为何如此急迫。有心询问,却见他面色肃然,只得听令而去。 高楷远望茫茫雨雾,心情沉重:这雨可不寻常,恐怕连绵不绝,一时难以停歇。 若不趁早收割,一旦暴雨不绝引发洪水,淹没粮食,那就是大灾了。 正如他的预料,这场大雨一连下了半月不止,浩浩荡荡的雨水,冲垮河堤,吞没农田。 所幸,一应粮食已经收割,避免一场大灾。只是,洪水泛滥,冲击城池。不少人家房屋垮塌,没了安身之处,只能露宿街头。 “屋漏偏逢连夜雨。”高楷摇头叹息,吩咐道,“派人搭建棚屋,安排百姓暂住。” “切记不可汇聚一处,以免发生疫病。” 大灾之后,往往有大疫,不可不防。 “是!”裴季连忙应下,赞叹道,“主上爱民如子,百姓之福也。” 高楷淡笑一声:“另外派人疏通河渠,将洪水泻去,不得一味堵塞。” 梁三郎郑重道:“遵令。” 高楷拱手一礼,诚恳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烦难之时,还望诸位齐心协力,共度难关。” 一众文武慌忙下拜:“使不得,主上,我等既然为臣属,为主上分忧解劳,实为分内之事,不敢懈怠。” 高楷点头笑道:“惟愿万众一心,安然度过这场洪灾,不令百姓无辜受难,以告慰在天之灵。” 众人皆肃然应是。 高楷趟着洪水,查验一处处棚屋,又往城外河堤,参与泄洪之事。 一番劳苦之下,总算齐心协力,度过危难。 到了月底,连绵大雨终于停歇,黑压压的天空,也褪去颜色,露出鱼肚白,一丝丝阳光,穿透云层,落在大地之上。 “雨停了!” “天公放晴了!” 城中一众百姓皆是大喜,奔走相告。 高楷松了口气,看着众人欢呼,面露笑容。 “郎君,合计出来了。”梁三郎匆匆来报,“此次洪灾,未有众多身亡者。” “只有数位老丈,禁不住寒气侵袭而亡,余者皆无大碍。” 高楷点头道:“从府库中取些钱财布帛,赠予这些老丈家眷,以慰其心。” “是。” 高楷望一眼太阳,心中却无多少喜悦。 那祸事将临的预感,仍旧在心头缠绕,挥之不去。似乎有一双幕后的手,操控这一切。 “法术神通?”高楷深沉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自持身以正,即便阴谋暗算,我又有何惧?” 翌日,高楷在府中议事,一众文武汇聚一堂。 他环顾四周,沉声道:“我欲起兵,攻取临潭,全据洮州。” “诸位可有异议?” 裴季迟疑道:“不兴无名之师,为治兵之首。” “主上欲攻取临潭,不知师出何名?” 梁三郎当仁不让道:“自然是复仇。” “那薛矩派遣二子,屡屡侵犯我兰州城池,岂能纵然其人猖狂。” “如今,征发大军讨伐,为堂堂正正之名。” 一众文武尽皆附和,裴季也无异议。 高楷笑问:“不韦,粮草可已筹备妥当?” 沈不韦躬身道:“主上,我已安置齐全,只等大军整肃,即可随军发运。” “好。”高楷点头道,“薛矩虽是卧病在榻,却不能轻视。” “兰州遭逢大灾,民力疲弊,我欲速战速决,不令战事拖延,以防遭遇不测。” “诸位可有良策击败薛矩?” 众人沉默许久,狄长孙忽然开口:“主上,临潭为薛家起兵之地,城高池深,粮草齐备,百姓众多。” “若要强攻,非久战不可下,或许耗费数月之时。” 高楷摇头道:“一味强攻,徒增将士身亡,不是智者所为。” “且旷日持久,粮草供应必然匮乏,迟则生变。” “此番攻城,还需智取。” 第41章 乌云密布 狄长孙沉思片刻,忽而提起一事。 高楷听闻,眼眸一亮,笑道:“若果真如长孙所料,这临潭城旦夕可下。” 众人皆是振奋,一旦攻取临潭,全据洮州,主上便坐拥两州之地,正可晋升官职。 他们这些文官武将,自然水涨船高,他日封侯拜相有望。 起兵征伐,自然不是一蹴而就。 高楷严令兵卒整训,肃清军纪,等待粮草筹集完备,甲胄、弓箭、马具安置妥当,方才下令大军开拔。 所幸连日放晴,地面硬实,不曾陷入泥坑,一路行军倒也畅通。 三日后,大军来至美相城,在城外安营扎寨,暂且休整一夜。 中军大营中,火光明亮,高楷站在一幅图册前,仔细察看。 一众文武皆肃穆相待,未久,一支斥候匆匆来报。 “主上,石头栅、张寨二地各有薛军驻守,防范我等突袭。” 大军在半路之时,高楷便派出斥候查探敌情。 这石头栅与张寨,挡在临潭城前头,犹如两只羽翼,护卫着后方的城池。 不把这两个地方拔除,休想抵达临潭。 此时听了斥候回禀,他询问道:“两处各有多少守军?” 斥候回言:“各有千人,皆是披坚执锐,昼夜不休,向城中示警。” 高楷微微颔首,这两处不过小村寨,各自驻守千人,已是极限。 由此可见,薛矩此人多半小心谨慎,比两个儿子老练得多。 他四下环顾,沉声道:“临潭城防守严密,若要突袭,必先拔除石头栅、张寨二地。” “诸位可有妙计教我?” 众人陷入沉思,狄长孙拱手道:“为今之计,唯有趁夜行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二地,方可不惊动临潭。” “不妥。”吴弘基摇头道,“入夜行军,为兵家大忌。” “何况大军初来此地,不知情形,怎能贸然行事?” 周顺德附和道:“若要拔除二地,须得同一时刻,否则一地错失,必然牵连大军暴露,功亏一篑。” 狄长孙眉头紧皱:“若不趁夜行军,谈何突袭?” “主上,我熟知地形,愿为先锋,拔除张寨。” 高楷注视地图,片刻后才道:“长孙所言在理,兵贵神速,勿要瞻前顾后,以免错失良机。” “传我军令,全军三分,以三千骁骑为左军,由狄长孙统领,拔除张寨。” “三千精兵为右军,由梁三郎统领,拔除石头栅。” “待大功告成,皆于临潭城外七十里,龙王庙外汇合。” 至于他自己,则统领中军三千人,直趋临潭。 “遵令!”狄长孙、梁三郎二人轰然应喏。 “三军听令,稍作休整,待入夜之时,即刻行军,不得有误。”高楷沉声道。 “是!” 这一夜,乌云密布,不见丝毫光亮。 借助夜色掩示,三军悄然开拔。径直往东行六十里,一路安然无事。 在此,左、右二军分道扬镳,各自突袭张寨、石头栅。 这两军皆是精兵骁骑,配备最精良的甲胄兵械,朝夕训练,令行禁止,是他特意整编出来的突将。 借助天时地利,二军长驱直入,顺利拔除两地,斩杀驻守兵卒,拆毁烽火台。 如此一来,这临潭城前头便再无示警,为突袭之战开了个好兆头。 高楷率领中军,悄然行至龙王庙外,下令暂作休整。 过不多时,狄长孙、梁三郎各自统领一军,前来汇合。 三军汇聚一处,食用干粮,整理兵器、马具,稍作休憩。 一座石台上,高楷仰观天象,蹙眉道:“天阴欲雨,不祥之兆越发浓郁。” “此次大军征伐,是否太过仓促了?” 来不及深思,狄长孙开口道:“主上,临潭城守御森严,除却石头栅、张寨二地,另有两处村寨,为城中侧翼,不可不防。” “哦?”高楷回头道,“哪两处?” “房山与回曲。”狄长孙低声道,“房山位于城北,登上山巅,可俯瞰整个临潭城,地势险要。” “回曲位于城南,有渭河蜿蜒而过,注入护城河中,河面宽广无垠,唯有一座桥梁,可通往瓮城。” “若要入城,须得防备这两处守军,从侧翼增援,令我等陷入两面夹击之势。” 高楷面色肃然,这可是两个爆雷,若没有狄长孙告知,一旦仓促攻城,必然遭遇不测。 “这两处各有多少兵马?” 狄长孙思忖片刻,道:“据我所知,这两处颇为隐蔽,兵马不多,唯有千余人,以掩人耳目。” 高楷颔首道:“既如此,传令,各派五百人,切断房山援兵,摧毁回曲桥梁。” “是!”狄长孙肃然应下。 “啪嗒!”蓦然,一场大雨降临。雨点打在石台,溅起一片片水花,转眼间浸湿甲胄。 高楷面色一变:“这雨突如其来,总觉得蹊跷。” 狄长孙急忙道:“主上,这雨来得太急,不妨在庙中暂避。” 高楷点头,领着一众文武,迈入龙王庙。 …… 且说岷州崆峒山,道宫之中,两个道人正盘膝而坐。 上首一人须发皆白,却面如童子,身披紫色道袍,威严肃穆。 若是高楷在此,定要大吃一惊。 这道人头顶,一道道红气结成庆云,凝而不散,更有缕缕紫光,形如莲花,花开九瓣,隐隐有馨香扑鼻。 正是崆峒派真人,玄诚子。 下首一人却是通玄,远望浓浓夜色,大雨瓢泼,忍不住赞叹道。 “师尊妙法,不仅斩了那龙女身形,更取其龙气,滋养李家气运。” “只需过些时候,李昼必然勇猛精进,命格大升,有席卷天下之望。” 玄诚子抚须道:“法术虽有妙用,却不过锦上添花。” “这争霸天下,终究靠的是战场杀伐。我等修行之人,牵涉进去,便是身不由己。” “李昼若有称帝之日,气运反哺,我等自然无忧,反可晋升修为。” “一旦兵败身死,我等逃不脱干系,天谴必至,一身苦修,付之流水。” 通玄道人神色一凛:“师尊所言甚是,弟子受教。” “不过,高楷这变数,着实令人捉摸不透。” “自从他度过必死之劫,屡屡反败为胜,更斩杀薛仁果,击退王威,声势惊人。” “若不早些下手,恐怕势大难制,一旦养出天命,我等唯有退避三舍,再不能干预分毫。” 第42章 波云诡谲 玄诚子微微颔首:“陇右道潜龙为李昼,这是掌门真人,连同诸位高功,耗费百年修为,联手推算所得,必不会出错。” “如今高楷逆天改命,牵动陇右道大势,已有危及潜龙之兆,为师不得不出手。” “那渭河龙女,为一方河神,潜心修行,未曾作恶,积累得一身善功。” “原本,掌门真人预备潜龙危急之时,方才击破她的龙形,以一身龙气,激发气运。” “如今,这般行事,却是为时尚早,与师门谋划出现偏差。” “为师忧虑,这一朝改易,势必搅乱大局,今后这群雄征战,我等再难以揣测天机。” “只能坐观天下风云,轻易插手不得。” 通玄道人面色羞惭:“弟子无能,险些坏了师门大计,不仅通微师弟身死,更连累师尊施法,牵涉红尘,以致因果缠身。” 玄诚子摇头道:“你我师徒,早已气运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掌门真人既然派你下山,便是择中为师一脉弟子,若能辅佐潜龙混元天下,便可受气运加持,成仙有望。” “凡事有因必有果,若想摘取道果,必要深入红尘,这是免不了的承负,没有高坐山巅、不劳而获的道理。” 通玄道人感慨道:“师尊教诲,弟子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只是,那渭河龙女,龙形虽破,却有一缕魂魄逃出,不知所踪。” “若她附身凡俗,蛊惑世人,该如何是好?” 玄诚子笑道:“不必忧虑,我以三昧真火灼烧龙形,炼化龙气。” “龙女虽然逃出一缕魂魄,却有真火附着,时刻相缠,不出意料,她活不过今夜午时。” 通玄道人放下心来:“师尊算无遗策,弟子钦佩。” “那高楷行军,欲要攻取临潭,师尊既然施法降雨,为何不直接水淹其军,若他突入城门,岂不是功亏一篑?” 玄诚子抚须叹道:“通玄,你深入红尘太久,已然蒙蔽慧眼,失去灵感。” “天道高渺难测,我等修行人上体天心,下观人事,却不得随意插手人间征战,更不能施法杀害一方蛟龙。” “否则,天谴一至,我等必然形神俱灭,再无转世之机。” “如今,为师施法降雨,阻拦其军攻城,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再不可僭越道心,肆意妄为。” 通玄道人神情一震,下拜道:“弟子无状,出言不逊,还望师尊降罪。” 玄诚子叹息一声:“起来吧,你自下山以来,东奔西走,为潜龙扫清各方障碍,着实劳苦功高。” “为师一脉气运,全都落在你身上,自不会眼睁睁看着你道心蒙尘。” 他伸手一指,头顶庆云之上,一朵紫莲滴溜溜一转,落下三瓣莲花。 通玄道人惊愕道:“师尊,这是您苦修百年得来的本命之气,怎能轻易分割?” “痴儿!”玄诚子笑道,“我于山中苦修,失去这三分本命气,仍可复还回来,不必忧虑。” “倒是你,因凡尘俗事相扰,耽搁了自身修行,数年来,仍旧困顿于道基之境,不得寸进。” “这三瓣本命莲,可助你凝结内丹,踏入炼师境界,甲子不衰。” 玄诚子一挥手,不等通玄反应,那三瓣莲花,瞬间落在他头顶,融入头顶庆云之中。 只见他原本青色庆云,顷刻转为红色,更有一朵本命莲花,染上丝丝紫光。 这一步之功,竟然省去数十年苦修,让他修为大增。 丹田中,真气运行大周天,灵气喷涌,逐渐凝成一枚金丹,沉浮不定。 通玄道人忍不住闭目运转玄功,感受着周身气息时时刻刻增涨,与天地之间,更如擦去尘埃,越发通透。 不禁感激涕零,叩头道:“弟子拜谢师尊。” 玄诚子一拂袖,绵绵法力扶起他来,嘱咐道:“你如今修为大增,须得静坐洞府,好生修持一段时日,稳固功行,不可轻易出关,以免心境不稳,被心魔所趁。” “至于那高楷,你不必费心关注,为师此次施法,已断其生路,再无脱劫的可能。” “这变数牵扯各方,动摇门中大计,也该于今夜消亡,重回大势了。” “是,弟子谨遵师命。”通玄道人俯首听从。 山巅处,波云诡谲,正如这天下形势,令人无所适从。 崆峒派数百年谋划,环环相扣,虽不时有变数横生,却一一落入股掌之中,绞杀殆尽。 高楷也不例外。 玄诚子一甩拂尘,淡笑道:“小势可变,大势不可改。” “我派苦心孤诣,于本朝开国之初,便行筹谋,更有历代真人倾尽全力,推演天机,方才推动这滚滚大潮,岂是你这一介小小变数所能左右的。” 他闭目静坐,运转玄功,神游天外去了。 …… 却说临潭城外龙王庙中,高楷一行人正在避雨。 这庙宇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屋檐上长满杂草,香炉旁皆是瓦砾。 唯有四周角落,尚可遮蔽身形。 高楷环顾一眼,却见庙内有一座泥胎塑像,曲线玲珑,隐约可以分辨出,是一位元君。 只是,这神像遍布裂痕,仿佛顷刻间就要四分五裂。面目遭受风雨侵蚀,更是模糊不清。 下方一张香案上,铜炉中一小撮香火,早已燃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烟灰。 凡人供奉神只,自是为了灵验。 这龙王庙坐落在渭河一侧,规模颇大,虽不知因何废弃,却也可看出当年香火鼎盛之时,何等喧嚣。 既是供奉龙王,所求多半与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有关。 高楷打量一眼,本不欲理会,却不经意瞥见一幕,不禁神色一凝。 只见这神像上方,一丝丝玄黄之气环绕,飘渺如云,给人堂皇正大之感。 “这是……功德之气?” 高楷面露惊讶,功德之气,色泽玄黄。只有对天地众生立下功德之人,才能获赐。 本质上,是天道对于有功之人的奖励。 当然,不拘于人,城隍土地、山川神只,但凡行善事,积善功,皆能获得。 如此看来,这位元君必然立身持正,为一方正神,虽不知为何香火凋零,却不可不敬。 第43章 渭河龙女 想到这里,高楷整肃衣冠,手持香火,在神像前躬身拜道: “兰州高楷,行军至此,借宝地避雨,多有叨扰之处,还望元君勿怪。” 他神色恭敬,将线香插入铜炉,又将庙宇收拾一番,吩咐众人不得无礼。 梁三郎颇为诧异:“郎君向来不信这些香火神只,今日怎么一反常态,这般虔敬?” 高楷肃然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既见一方正神,自当尊敬。” “我不求神佛庇佑,但求问心无愧。” 众人见他此举,一一效仿,为这元君奉上一缕香火。 这神像隐隐有光辉转动,密布的裂痕,似乎光滑许多。只是众人商议战事,不曾留意。 高楷望一眼庙外,沉声道:“雨势颇大,大军困在此地,不是长久之计。” “若被城中探马发觉,不仅此次突袭功亏一篑,更有士气大跌之忧。” “诸位可有良策?” 庙中一片沉寂,一众文武皆是拧眉思索,却无人出言献策。 高楷略微失望,他这麾下班底,虽不乏大才,却长于治政,缺少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谋士。 不过,这等谋士,并非轻易可见,也非常人可得。正如刘备三顾茅庐,方才请来诸葛亮出山辅佐。 沉默半晌,周顺德低声道:“主上,这大雨连绵不绝,恐怕并非一时停止。” “大军行至此处,并未深入腹地,尚可抽身离去。” “待大雨停歇,再择一良机来攻,也为时不晚。” 众人多有附和,劝他撤兵,唯有狄长孙欲言又止。 梁三郎急切道:“郎君,不可,机不可失,大军已至城外,怎能轻易撤去,无功而返?” 吴弘基摇头道:“梁校尉,遭逢此等大雨,天时不利,若是停滞在此,恐怕变生不测。” 梁三郎不依不饶,与他争辩起来。 高楷眉头微皱,看向另一侧,问道:“长孙,观你神情,似乎有话想说?” 狄长孙迟疑片刻,终究开口:“主上,我知晓一条山道,通往城门外,可避开探马巡视,少行百里。” “只是,这山路崎岖,又逢大雨,怕是行路艰难,恐有伤亡。” 他这一言,犹如一块巨石砸进湖水,激起千层浪。 众人皆是出言反对,便是梁三郎也面带犹豫。 毕竟,这雨夜行军已是艰难,更不要说攀爬山道,更是难上加难。 万一遇上山体滑坡,这万余大军,岂不是要葬身山腹。 狄长孙并未与众人争辩,只把目光投向上首,听从高楷决策。 高楷陷入沉思,这个决策可不好做,一旦失败,便是万劫不复。 他暗暗攥紧手心,循着呼吸,平息心烦意乱,犹如入静。 忽而心血来潮,莫名生出一点感应。 若不趁此机会,一举攻下临潭,其后必有重劫。 相反,若能一战功成,可斩落枷锁,一飞冲天,再无这般困顿之时。 想到这,他心中一定:“富贵险中求。” “些许艰难险阻,便把我困在这里,踌躇不前,谈何争霸天下。” “是成是败,是龙是虫,便在此一举了。” 高楷当即下令:“传我军令,三军即刻开拔,攀登山道,突袭城门。” “长孙,你率领三千精兵,作为前军开道,我领中军相随。” “三郎,你领后军护持。” “是!”两人肃然应下。 狄长孙心中涌起一阵激流,主上将生死托付,如此信重,他自觉无以为报,唯有粉身碎骨,襄助主上攻取临潭。 军令既下,众人虽有异议,却不再争辩,各自遵令行事。 龙王庙外,瓢泼大雨连绵不断,声势惊人,犹如共工怒触不周山,以致天塌地陷,人间一片泽国。 高楷一声令下,三军将士奔赴山间小道。 这山道本就崎岖不平,更在陡峭悬崖之侧,平时行路尚且艰难,更不要说这大雨之夜,越发湿滑,稍有不慎,便跌入深谷,死于非命。 高楷眉头紧锁,令人以麻绳缠绕一众兵卒,连成一线,首尾相望,方才避免粉身碎骨。 行路虽难,却有高楷身先士卒,攀登山道。冰冷的暴雨狠狠拍打在脸上,全身湿透,寒气侵袭,他却不曾迟疑半步。 一众兵卒见此,士气大涨,跟随主帅,翻越深山,向临潭城门而去。 这雨夜之中,风声呼啸,掩盖诸多隐秘。 谁也不知,自大军离去,那方庙宇之中,元君神像蓦然绽放金光,其中一抹龙形若隐若现,传来一道曼妙女声。 “崆峒派真人果然狠辣,我数千年苦修,方才凝炼龙气,竟被他一朝夺去,更以法宝击破我身躯,我费尽千辛万苦,方才逃脱一缕魂魄。” “可恨!” 这龙女咬牙切齿,又见一道火焰穷追不舍,如附骨之疽,不断灼烧她魂形。 若非她积累千年功德,有玄黄之气庇佑,她早已被这三昧真火烧得灰飞烟灭。 只是,她只剩这一缕魂魄,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根本无力反抗。 随着功德之气耗尽,火焰焚身,她正痛楚绝望之时,忽有一道香火气扶摇直上,直入她魂魄,助她抵御真火灼烧。 这香火气颇为不凡,似乎汇聚万民之望,极为纯粹,不曾掺杂丝毫妄念,可与真火抗衡。 龙女颇为惊诧:“这是何人奉上香火?” 她静心聆听,方才知晓兰州高楷所为,不禁越发诧异。 “这高楷,本该身陨必死之劫。父王曾言,此人无才无德,并非明主,不过为王前驱。” “却不想,不仅逃脱死劫,更是屡战屡胜,杀薛仁果,击退王威,如今更是进军临潭,有全据洮州之兆。” “观其心,行的是堂皇正道,不曾苛求妄想,只求问心无愧。” “这……这与父王所料,似乎截然相反。” 一时间,龙女陷入迷思,虽则附身神像,却不曾显灵,只在众人争辩之时,指点高楷由山道行军。 “这些牛鼻子,颇为可恶。嘴上说着不插手人间征战,却一个个仗着法术神通,肆意妄为。” “虽没有直接降下洪水淹没大军,却在大路上设置阻碍,一旦步入陷阱,必然无一生还,这般便可推脱,言语高楷咎由自取。” “将自身干系,撇得干干净净,端是好一个得道高人。” 第44章 机关算尽 龙女冷笑连连,对那些高坐山巅,视众生为棋子的真人嗤之以鼻。 “父王曾说,我有陨身之劫,便是应在此处。” “不过,我虽失去身躯,却可趁机摆脱妖类束缚,转世为人。” “这第一个祭祀我的人,便是我该辅佐的明主。只是这高楷,命格气运不过青红,稀松平常,不知有何殊异之处?”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归于天意难测。 “他助我抗衡真火,因果纠缠之下,我与他气机相牵,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只是这等泥胎塑像,却不可长久依附,须得寻找一具人身,借尸还魂。” 龙女神念一动,渭河情形便如掌上观纹,一一映现。 “若能寻得一具躯体,恰好落水而亡,便是与我契合之人。” 她搜寻许久,忽而眼眸一亮:“王家女儿,国色天香,竟然身携凤气,着实贵不可言。” 运转神力推算片刻,笑道:“这凤气为火属,本该委身于赤气潜龙,不知为何,竟于渭河行路。” “水火不容,却是与我命格相冲,这女子有身死之劫。” 龙女望向夜雨,冷笑道:“这大雨连绵,正是助长劫数。” “任你机关算尽,却不知过犹不及,暗害高楷便罢,这王家女也当遭受牵连,殒命之日不远,哼!” 她一面祛除真火,一面好整以暇,等待附身还魂之时。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高楷率领三军,循着山间小道,冒着大雨,行路数个时辰,终在凌晨时分,翻越深山,来至临潭城南门之外。 天色茫茫,虽有几分光亮,却瞧不真切。 高楷暗道好时机,当即下令,全军稍作休整,披甲执兵。一时间甲叶铿锵,声势惊人。 若是在天朗气清之时,早已被守城兵卒发觉,如今正好借助这瓢泼大雨,遮掩声响。 “天无绝人之路。”高楷微微一笑,“自当留有一线生机。” 一众文武齐声赞叹:“主上英明睿智,我等钦佩之至。” 梁三郎主动请缨:“郎君,我愿为先锋,为您攻下此城。” 狄长孙不甘示弱:“主上,我亦请命攻城。” “军心可用。”高楷笑道,“你二人各领一千精兵,尽快打开城门。” “遵令!” 这二人身披重铠,手执刀盾,争相攀登城墙。 临潭虽然城坚池深,守门兵卒却是松懈,只因太久没有敌军来攻,倚仗坚城,足以令人望而生畏。 因此,一个个避开大雨,躲在箭楼、城门洞打瞌睡。 梁三郎、狄长孙二人顺利登上城楼,却无一人发觉,等到两千精兵齐齐攀援,方才如梦初醒。 可惜睡眼惺忪之际,哪是二将对手,一番砍杀之下,顷刻肃清外城。 “快,打开城门。”梁三郎迫不及待下令。 伴随着“轰隆”声响,坚实厚重的外城门,缓缓打开。 高楷沉声道:“众将听令,分列方阵而行,不得大声喧哗,勿要推搡。” “遵令!” 三军将士整齐有素,一队一队进入外城,迅速掌控城门、了望台、箭楼等各处要害。 狄长孙拱手来报:“主上,除却顽抗者,大多守兵已然投降。” 高楷点头道:“投降者不杀,勿要多作杀戮。” “是!”狄长孙自无异议。 高楷望向城楼,思忖片刻,吩咐道:“派人看守打更人,让他按时辰敲响梆子,一如往常,以免惊动内城驻军。” “留下一千兵卒看守外城,其余人等随我攻取内城。” 梁三郎俯首听命而去。 这临潭城规模颇大,不仅有外城,另有内城,牙城。 高楷率领八千甲士,如法炮制。到了内城之下,攀登城墙、斩杀守卒、打开城门,与先前一般,迅速控制内城。 这时已是破晓时分,鸡鸣阵阵,黎明前的黑暗越发浓郁,满城军民正在熟睡,全然不知所觉。 高楷仍旧以一千兵马镇守内城门,率领七千精兵,将牙城团团围住。 洮、岷、叠三州刺史,大将军薛矩,正在牙城内府中酣睡。 内城既破,薛军守将方才发觉,眼见兵临城下,一个个惊慌失措,急忙冲进大将军府,禀报敌情。 “禀大将军,那兰州高楷率领大军来攻,已夺取内、外二城,如今正围困牙城。” “什么?”薛矩满脸难以置信:“你等可是胡言乱语?” “千真万确!”众将士冷汗直流,“那高楷就在城外,我等并无半分胡言。” 薛矩骇然失色,这些将士皆是他的心腹,绝不敢以此玩笑,高楷兵围牙城,必然是真的。 只是,这怎么可能? 他一连痛失两子,尽皆死在高楷手中,自然恨之入骨,本想即刻起兵,将高楷挫骨扬灰。 奈何身虚体弱,无力亲征,又遭逢连日大雨,不便行军,这才暂且作罢。 却无时无刻不想为爱子报仇雪恨。 此时听闻这等骇人军情,震惊过后,反而涌起一股愤恨。 “来得好,高楷小儿,你杀我二子,此仇不共戴天,我誓要食你肉,寝你皮。” “我老迈不堪战阵,原以为无法手刃仇敌,没想到你送上门来,却是天意助我杀你。” “来人,为我披甲,拿兵器来。” 他撑起身子,从榻上站起,忽而一阵头晕目眩,险些跌倒在地。 “大将军!”众将士纷纷惊呼,将他扶起。 薛矩一把推开,缓了缓神,咬牙道:“不必顾虑我,今日,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无有退缩之理。” 众人素知他的性情,最是刚愎,劝谏无用,反而惹来杀身之祸,便任由他施为,只在身侧护卫。 待薛矩披甲执兵,登上城头,牙城外高楷大军早已来攻,喊杀声震动四方。 “杀!” “杀薛矩!” 薛矩面色煞白,观敌军声势,足有万人,皆是精兵强将,悍勇无匹。 他猛然一拍城墙,恨声道:“苍天不公,令我虚度年华,如今老迈之躯,不堪大用。” “若是我韶华之时,怎能纵然黄口小儿,这般狂妄。” 他一时想到城中守军,竟无一人提前来报,显然皆是懈怠,任由高楷攻取内外二城,不禁怒火中烧。 “虎落平阳被犬欺,看我老了,便不将我放在眼中,若能斩杀高楷,定要大肆清洗一番,以泄我心头之恨。” 第45章 得道多助 只是,他虽坐拥五万大军,却尽皆分布在城外,尤以回曲最多,而城中甚少。 回曲有渭河环绕,流经整座城池,若大势已去,可从这条水道,逃出生天。 回曲的兵马,平日里作为侧翼,拱卫临潭;万一临潭失守,只要逃到会曲,便可凭借留存大军,东山再起。 而且那掌军大将褚登善,英武果敢,是薛矩心腹爱将,向来受他信重,必然万无一失。 这一番谋划,不可谓不周密。 可惜,谁曾想到,高楷竟然神不知鬼不觉,来至城外,更接连攻下内外二城,让他陷入被动,几乎满盘皆输。 薛矩攥紧手掌,面沉如水:“天意既不在我,我亦无可奈何。” “只是这高楷,杀我二子,侵我洮州,欲亡我性命,夺我基业,着实欺人太甚。” “今日我便是身死,也绝不让你好过。” 想到这,他满脸狠厉,看着城下敌军,一声令下:“全军听令,拒城坚守,胆敢有投降者,定斩不饶!” “是!”众将士心中一凛,不敢露出丝毫异色,以免刀斧临头。 城下,高楷远望一眼,勾了勾嘴角。 只见这大将军薛矩,垂垂老矣,头顶丝丝青气稀薄如雾,点点红光似风中残烛,仿佛随时会熄灭。 更有一道道黑气环绕,不断侵蚀着周身气运,让他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 薛矩年少时魁梧雄壮,精于骑射,骁勇善战,又生性豪爽,家资巨万,喜好结交豪杰,仗义疏财,这才打下洮州,立下基业。 其后更是趁势兴起,接连攻取叠、岷二州,自立为大将军,连战连捷,无一败绩。 可惜,英雄迟暮,天不假年,他已年过五十,数十年征战沙场,沉积的暗伤终于爆发,令他缠绵病榻,再无法亲征。 唯有派出二子征伐,却败在高楷手下,接连身死。 据闻,曾有江湖术士为薛矩相面,言语其有紫气,贵不可言,为王者之命。 不过,命格气运在于集众,自从薛家二子接连兵败身死,气运大跌,薛矩也遭受牵连,紫气衰微,如今亲临城头,不过是回光返照。 诚可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想到这,高楷沉声下令:“全军出击,今日务必攻下此城。” “是!”众将士轰然应诺。 高楷身先士卒,率领亲兵攻向牙城。 他手持长刀,策马上前,一挥手将两个薛军守卒劈成两半,又一侧身,避开城头射下的箭矢。 反手一击,划过突袭者的脖颈,鲜血飞溅,他淡扫一眼,沉声道:“撞城门!” 八个孔武有力的精兵,推着攻城锤,中间一根巨木裹挟万钧之力,狠狠撞向牙城城门。 “吱嘎”一道令人牙酸的声音,刺人耳膜,城门洞开一道缝隙。 “再撞!” 八个精兵稍作休整,鼓起全身劲力,再次冲击城门。 仗着士气正盛,马不停蹄接连碰撞,终于,“轰隆”一声,厚重坚实的城门应声大开。 “门开了!” 众人纷纷大喜,手持刀盾冲入牙城。 外门既已摧毁,眼看着潮水一般涌来的敌军,薛军兵卒士气大跌,除去寥寥几人负隅顽抗,大多跪地投降,不愿再战。 高楷策马进城,环顾四周,道:“三军听令,不得扰民,不得屠戮降卒。” “敢有烧杀抢掠,肆意杀降者,立斩无赦!” “遵令!”一众将士皆肃然应下,不敢违抗军令。 此令一下,城中军民皆是大喜,虽未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却也暗自称颂,民心初定。 至于那些顽抗者,见他不杀降卒,纷纷丢下刀枪,跪地乞降。 如此,高楷率领大军,顺利攻取兵甲库,直往内门而去。 城头,薛矩眼见此景,不禁目眦欲裂:“天欲亡我!” 他心存死志,冷喝道:“敢有劝降者,一律杀无赦。” 一众亲兵皆不敢言语,随他登上内门,令弓箭手万箭齐发,阻止高军攻城。 这内门重达千斤,比外门坚固百倍。 一时撞击不下。 高楷眉头一皱,下令众将攀登城墙。 奈何,薛矩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不顾一切催动守卒,投下滚油热汤。 他手执双刀,立在中门,虽则年老,却激发出全身勇力,数个登上城头的兵卒,被他一刀枭首。 高楷微微蹙眉:“这薛矩萌生死志,困兽犹斗,不是一时可攻下的。” “僵持下去,只会徒增伤亡,还得另想办法。” 梁三郎建言道:“郎君,这内门如此坚固,怕是久攻不下。” “不如纵火焚烧,总有烧毁的时候。” 眼下,火攻是消耗最少的手段。 高楷看一眼天色,见大雨初歇,乌云虽在,一时半刻倒也不会再降,便颔首同意。 早有兵卒取来干柴,在内门下纵火,泼洒滚油,一时间火焰熊熊。 那薛矩见此,自不会眼睁睁看他施为,便泼下大水,熄灭火焰。 高楷连忙令众人高举盾牌,连成一片,挡住水流箭矢。 只是,连日大雨,携带的干柴不足,不过烧了半个时辰,便用完了。 高楷远望天色,大雨顷刻将至,这时再去筹集干柴,已然来不及。 正无法可想,忽闻城中一阵喧哗。 他转眼望去,却见众多百姓抱着薪柴前来相助,个个踊跃,似乎深恨薛矩,不禁面露诧异。 狄长孙叹道:“薛家父子起兵之时,尚且开仓放粮,赈济灾民,抚恤孤寡,善待贫弱。” “然而,自立大将军以来,便失去本心,一味享乐,每逢攻破城池,皆以杀人为乐,如此嗜杀成性之人,自然引得众人厌恨,人心向背。” 高楷听闻,沉默片刻,感叹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狄长孙钦佩道:“正是主上约束三军,不杀降卒,与民秋毫无犯,这才引来百姓抱薪相助。”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主上仁德,自然有万民景从。” 高楷笑了笑:“为民谋福祉,方才为仁德明主。” “传令下去,继续焚烧,一旦内门坏去,即刻进城。” “遵令!”众将士轰然应诺。 得了百姓薪火相助,这熊熊烈火,再次燃起。内门虽坚,却经不住火炼,到了午后时分,轰然一声爆鸣,顷刻间四分五裂碎成一地渣滓。 “内门破了!” 众人皆是欢呼雀跃,士气越发鼎盛。 第46章 失道寡助 高楷面露喜色,当即下令攻入牙城。 城头之上,薛矩眼见此景,不禁满脸灰败:“大势已去。” 守城一日,他已是强弩之末,全靠一股死志撑着,这时见内门破,高军进城,顷刻摔倒在地。 “大将军!”众将士纷纷惊呼,七手八脚把他扶起。 薛矩粗喘几口气,远望苍天,不禁老泪纵横。 “争霸天下,不成即死,果然无丝毫虚言。” “我薛家一介寒门,能席卷三州,已是邀天之幸。” “今日败亡,全因天命不眷,时不我待,可恨,可恨啊!” 他大呼数声,长刀猛然划过脖颈,鲜血飞溅,头一歪,身躯滑落,倒在血泊之中。 挣扎片刻,便陷入沉沉黑暗,再无声息。 “大将军!”数十个亲兵目眦欲裂,纷纷自尽追随他而去。 一代枭雄,就此落幕。 主帅身死,众守卒再无斗志,纷纷抛下兵器,跪地投降。 高楷大步登上城头,看一眼尸首,淡声道:“把薛矩葬了。” “这些亲兵忠心可鉴,便一起埋葬。” “是。” 未过多时,些许负隅顽抗者,尽皆殒命。牙城既破,整座临潭城便在掌握之中。 高楷四下环顾,城中皆是鲜血淋漓,残肢断臂无数,不知多少人哀嚎痛哭,死伤惨重。 他不禁叹息一声:“一将功成万骨枯!” “传令,所有尸首,皆入土为安。” “清点战场,我军伤亡者,登记造册,待日后抚恤赏赐,不得有误。” “是!”吴弘基连忙应下。 高楷转身走下城楼,迈入薛府。 这府邸为薛矩扩建,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珍奇赏玩无数,更有诸多逾制犯禁之处,彰显其勃勃野心。 此时,一众丫环仆役争相逃散,见了持刀拿枪的精兵闯入,当即面色煞白,跪地求饶。 高楷未作理会,径直来到前堂,召集众文武议事。 梁三郎面色振奋:“郎君,城中已然平定,再无人顽抗。” 高楷颔首道:“既如此,约束三军,不得扰民,否则,一律军法处置。” “是。” 狄长孙匆匆来报:“主上,薛府一众将官,皆束手就擒,在门外等候召见。” 高楷思忖片刻,开口道:“此番破城,只诛首恶,余者一概不究。” “薛矩已死,就不必牵连他人了。” “传令,府中官吏、厨厩、甲士,一律释放,让他们各复其职。” “只是,须得安分守己,不得四处走动。” 周顺德赞叹道:“主上宽宏大量,不予追究,如此仁德之举,实乃城中军民之福。” 高楷淡笑一声:“临潭虽下,城外仍有房山、回曲两个残部,还需劝降。” 狄长孙拱手道:“主上,房山偏僻荒凉,驻守兵卒不过千人,不足为虑,只需传缴而定。” “唯一可虑者,便是回曲,此地有兵马三万,由大将褚登善统领。” “此人是薛矩心腹爱将,精于骑射,骁勇善战,需予以重视。” 高楷点了点头,回曲三万兵马,远胜于他,又有大将统领,一旦听令来攻,必然棘手。 所幸当初以五百兵马,摧毁桥梁,暂且阻止增援。 到了这时,自当设法招降:“此人性情如何?” 狄长孙回言道:“褚登善素来忠心,却并非不知变通之人。” “主上只需派一至亲之人,前去说降,必能将他收至麾下。” “哦?”高楷好奇道,“哪个至亲之人?” 狄长孙笑道:“此人早已在您麾下,只是性子顽固,不愿效力。” 高楷怔愣片刻,想起一人,不禁面露笑意:“他虽顽固,我却好吃好喝供着,如今也该派上用场了。” “正是。”狄长孙拱手道,“我愿和此人一同前往回曲,说服褚登善来投。” 高楷颔首:“有劳长孙走一趟了。” 待狄长孙领命而去,高楷思索片刻,询问道:“房山守将是何人?” 房山虽不足为虑,却也不能放任自流,自当派人慑服。 梁三郎面色古怪,拱手道:“郎君,此人曾与我等相识,有一面之缘。” “正是那魏槊儿,原为大寇宗重楼之爱将。” 高楷颇为惊诧:“竟然是他,他怎会为薛矩效力?” 梁三郎冷笑道:“这魏槊儿背主而逃,投入薛矩麾下,因出身微贱,不受重用,委派至房山守御。” “郎君,我愿领兵,前去征讨,献上他项上人头。” 高楷摇头道:“你可领兵前往,他若愿降,不必杀他。” “是。” 然而,这魏槊儿是个不安稳的人,当初其主宗重楼败亡在高楷手中,他便逃入陇山深处,过起山民生活。 时日一久,便耐不住性子,下山劫掠,却不巧碰上薛军征讨,打得落花流水。 只好投了薛矩,做了个校尉,却因桀骜不驯,遭受排挤,沦落到房山,坐冷板凳。 他心中不忿,诸事不管,关起门来吃喝享乐,便是薛矩相召,也托词不理。 所幸房山苦寒,无人在意,一时倒是逍遥。 这一日,魏槊儿本在营中赏玩歌舞,饮酒作乐,忽见一员小卒慌忙来报。 “禀校尉,祸事了!” “临潭遭人攻陷,大将军自刎而死。” “什么?”众人皆是惊骇失色,“这怎可能?” 待小卒将攻城之战,细细说了,众人面色煞白,议论纷纷。 “这兰州高楷,竟这般足智多谋,雨夜袭临潭,一战而下,简直可怖。” “是啊,莫非他得天之助不成?” “只是,大将军竟然败亡了,这可如何是好?” 魏槊儿听闻消息,亦是勃然变色,些许酒意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恐。 “高楷,莫非是我命中克星?” “宗重楼被他斩杀,这才过了多久,这薛矩,竟也死在他手上。” “难不成,我要和那吕布一般,做个三姓家奴?” “不!”魏槊儿猛然摇头,“我多番和他作对,他岂能饶我一命,即便我投降,恐怕也免不了一刀枭首。” “此地不宜久留,我须得尽快遁走,以免身死。” 想到这,他抛下众人,只领着数十个袍泽,匆匆奔出大营,上了船只,沿着渭河漂流,不知何处去了。 第47章 一叶障目 房山一众守卒,见校尉逃走,纷纷作鸟兽散。 不过半日,整座大营空无一人。 待梁三郎来时,只见一片萧索,空空荡荡,不禁面色一垮。 “这魏槊儿太过愚蠢,不识明主,竟把珍珠当鱼目,可笑。” 他嘲讽片刻,留下千余人镇守,便回转临潭,向高楷复命去了。 而另一头,回曲大营之中,都尉褚登善面色焦急,徘徊不定,忍不住再次催问。 “大桥还未修好么?” 帐中将士互视一眼,无奈道:“禀都尉,这方才一日,桥梁尚在整修,无有这般迅速。” “还请都尉稍安勿躁。” 褚登善浓眉一皱:“非我急迫,实在心中不安。” “那兰州高楷来势汹汹,欲攻取临潭,不知城中情形如何了。” 众将士笑道:“都尉无需忧虑,临潭城坚池深,有数道城门抵御,易守难攻。” “那高楷纵然领十万大军前来,也绝不可能一日攻下。” “况且,大将军坐镇府中,运筹帷幄。那高楷不过黄口小儿,怎是大将军的对手。” “恐怕,那高楷已被大将军打得屁滚尿流,狼狈逃窜,哈哈哈!” 众人皆是仰头大笑,丝毫未将高楷放在眼中。 褚登善暗自摇头:“骄兵悍将,这般高傲自满。” “那高楷屡次反败为胜,以少胜多,接连斩杀大将军二子,岂是易与之辈。” “如此轻视于他,恐怕有大祸将至。” 这三万大军,皆是薛矩起兵时招募,随他南征北战,未尝一败,故而滋生傲气,视高楷为黄口小儿。 褚登善虽是骁勇善战,为薛矩心腹爱将,委任为三军主帅。 只是,毕竟年轻,方才双十年华,镇不住这一众悍将。 他未做争辩,心头却有一股不祥的预感萦绕,恨不得即刻奔回临潭,探查军情。 只可惜,大桥已断,虽然立刻整修,却不是一朝一夕可修好。 只得暗自焦灼。 一直到傍晚时分,才等来喜讯。 褚登善已是迫不及待,正要下令大军开拔,却见一员传讯兵卒匆忙奔来,跪倒在地。 “禀都尉,营外来了一支兵马,为首者言语,您父亲来至。” “此话当真?”褚登善又惊又喜,“果真是我父亲么?” 自从他父亲被高楷俘虏,他日夜悬心,担忧老父安危。 只是大任在身,须得尽忠职守,无法远离前去救父。 如今听闻父亲归来,怎能不感到惊喜。 “属下看得真切,确是都尉父亲。” “而且,那为首者是昔日偏将——狄长孙。” 褚登善喜色稍平,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凝实,连忙让人请进大营一叙。 狄长孙将城中战事说了,这一番预感成真,引得褚登善满脸惊骇:“这……大将军自刎,这如何使得?” 他不禁疑惑,狄长孙是否谎言诓骗,然而,他父亲褚谅随之同行,叹息道:“登善,大将军已然身死,确凿无误。” “我虽不忍,却也无力相助,唉!” 毕竟是亲自拔擢他,信任有加,倚重为心腹的主上,即便不喜薛矩嗜好杀人,却也感激他知遇之恩。 此番听闻噩耗,登时放声大哭,连连叩头。 褚谅任他发泄一通,待情绪稍复,方才劝慰道。 “登善,事已至此,悲伤无益。我褚家何去何从,还得仔细思量。” 褚登善抹去眼泪,沉声道:“那高楷派父亲前来,想必是让你劝降于我。” “正是。”褚谅直言不讳,“方今天下,群雄逐鹿,我等既投身其中,必然要为家族前途考虑,择一明主辅佐,以期望光耀门楣。” 褚登善并非顽固不化之人:“父亲言之有理。” “只是,父亲这般笃定,那高楷为明主么?” 褚谅低声道:“我儿,你我同在薛家麾下效力,自然知晓薛家父子刚愎自用,嗜杀成性,非明主之相。” “为父早有后悔之意,奈何一日为君,不可轻于去就,以免遭受世人耻笑。” “如今,薛家父子尽皆败亡在高楷手中,其人坐拥兰州,又攻取洮州,已有立足之地。” “何况,为父自从为俘虏以来,冷眼旁观,颇有心得。这高楷英明神武,知人善任,善军事又能治政,实在是明主之资。” “更难得的是,其人礼贤下士,不曾因为父不愿效力而苛待,反而礼遇有加。” “又宽宏仁德,治军严谨,善待百姓,使民心归附,志在天下。” “这般人物,为我平生仅见,便是那渭州李昼,也多有不如。” 褚登善颇为诧异:“父亲您不是一直对那李昼赞不绝口,直言其有王者风范么?” 褚登善笑道:“李昼可为大王,割据一方,若要进取天下,却是渺茫。” “而这高楷,却有帝王之相,为父熟读史书,只觉其人可与本朝开国太祖媲美。” 褚登善悚然一惊,未料褚谅对那高楷如此看好,竟拿他和太祖相比,不禁拧眉。 “父亲是否言过其实了,太祖皇帝为不世出的雄主,以一介草莽之身,统一天下。” “这高楷从前平庸,虽然接连大败薛家,占据洮州,怎知不是贤才辅佐之功?” “若不能长久,岂不是昙花一现?” 褚谅笑道:“从龙之功,岂是如此轻易可得。” “若不趁他羽翼未丰之时,雪中送炭,待来日,他兵强马壮,猛将贤才济济一堂,再去投靠,岂不是锦上添花,寥寥无功。” “这乱世争霸,没有安安稳稳的道理。” 褚登善沉思许久,感慨道:“父亲思虑深远,儿却困于眼前,一叶障目了。” “也罢,我愿投明主,只望高楷善待我军将士。” 狄长孙本在帐外等候,听闻此言,不禁笑道:“登善不必顾虑,主上一向宽仁,严明军纪,不杀降卒,违者一律军法处置。” “如此甚好。”褚登善赞道。 决心一下,他当即召来军中将士,宣布噩耗,并言明投靠之意。 一众骄兵悍将难以置信,甚至不顾尊卑质问于他。 待斥候返回,将临潭一战仔细说了,众人才不得不信。 主上既死,群龙无首,除去少数人不愿为新主效力,大多数兵卒,随褚登善献上降表。 离去之人,褚登善也未作阻拦。 第48章 不见泰山 狄长孙见招降成功,喜不自胜,收下降表,便带着褚家父子,及一众将领,回返临潭,向高楷复命。 此时,梁三郎先他一步到来,将魏槊儿逃走一事说了。 “郎君,这魏槊儿不识天数,不如派人将其捉拿。” 高楷笑了笑:“由他去吧,不必强求。” 魏槊儿三心二意,并非从一而终的人,便是强行捉拿回来,稍不如意,也会离他而去。 何必费心费力。 “是。”梁三郎颇为郁闷。 过不多时,狄长孙带领众人前来拜见,高楷连忙出府迎接。 他一番好言劝慰,下令官复原职,不生变动,众人惴惴不安之心,方才放下。 高楷凝神看去,却见众人命格气运多半平庸,不禁略微失望。 待他视线落在最后一人身上,却是眼神一亮。 “这褚登善竟有大将之命,着实难得。须得委以重任,以收其心。” 想到此处,高楷当机立断:“传我军令,仍以褚登善为都尉,统领一军。” 褚登善感激下拜:“主上如此信重,我何德何能,唯有粉身碎骨以报厚恩。” 高楷连忙扶起:“你我既为君臣,我自当量才适用,用人不疑。” “以你的才能,统领一军却是正当,不必谦虚。” 褚登善心中感叹,父亲所言不虚,如此明主,方才值得他誓死追随。 高楷看向一侧,笑道:“褚公教子有方,可喜可贺。” 褚谅谦逊道:“高刺史谬赞,犬子顽劣,不堪大用,幸得看重,必然誓死相报。” 高楷摇头道:“此言太过谦虚。” “令郎既为我麾下都尉,褚公何故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如一同效力,父子为同僚,不失为一段佳话。” 褚谅未再推脱,当即下拜:“老朽拜见主上。” “快快请起。”高楷连忙双手搀扶,“褚公德高望重,得您之助,实为我一大幸事。” 他望向自身气运,只见随着父子二人投靠,头顶红气越发鼎盛,缕缕紫光闪耀,却是命格气运大增。 “果然,这打天下,贤才猛将至关重要,要是再招揽几个,说不定我可以称王了。” 当然,眼下为时尚早,若要称王,须得先称侯、公,不可一蹴而就,以免德不配位。 高楷在临潭坐镇数日,安抚人心,待诸事安定,便率领大军回返金城。 来至城外龙王庙,高楷心有所感,此次攻取临潭,多半有这庙中神只相助。 虽不知何方神圣,却不可不感恩。 于是,他停驻大军,亲往庙中上香,下令修葺庙宇,由府库中支取钱财,为神像重塑金身。 并赐下匾额,改名为龙女庙。 众将士虽不知他的用意,却也敬畏神只,一齐上香。 从此,一则奇闻在洮州广为流传,言语这庙中龙女托梦高楷,襄助他夜袭临潭,一战攻城,立不世之功。 众多百姓信以为真,纷纷前来上香许愿,天长日久之下,这龙女庙不仅香火大盛,更成为高楷麾下唯一承认的正神,逐渐与他气运相连。 高楷离去后,神像大放金光,一道曼妙身影若隐若现。 “经此一战,他据有兰、洮二州,更招揽贤才,稳定民心,气运由此大增。” “若能攻取叠、岷二州,说不得可立天命,成一方潜龙,和那渭州李昼分庭抗礼。” “他有蒸蒸日上之势,我却不能耽搁下去,须得尽早投靠,辅助他进取天下。” 龙女思绪飘飞,忽而心生感应,勾起红唇:“这入世之机,近在眼前了。” 她转头望去,却见茫茫渭河之上,正有一支船队漂游,向东往渭州而去。 中间一艘大船,颇为华丽,隐隐传来一阵脂粉香气。 轻纱薄雾笼罩之下,一个女子正倚窗而坐,秀眉微蹙。 她正是王家长女——王婉宁。 王羡之急切将她送嫁,若走陆路,这千里迢迢,耗时太久。 便改走水路,由渭河顺流而下,如今经过临潭,水势平稳,不禁松了口气。 王婉宁别离父母,孤身去往渭州成婚,这思乡情绪喷涌出来,惹得她形容憔悴。 然而,即便愁容满面,依旧难掩她绝世姿容。便是一向自诩天生丽质的龙女,也自愧不如。 当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再加上一身凤气相随,颇有凛然不可侵犯之感。 只可惜,一丝丝黑气纠缠不休,吞噬着肩头三把阳火。 大劫将至! 正当王婉宁多愁善感之时,船只猛然一个晃动,众人东倒西歪,不由惊呼起来。 “出什么事了?”一个仪表堂堂的男人沉声喝问,他是王婉宁二叔,王术之。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明所以。片刻之后,一管事匆忙赶来,颤声道:“郎君,此地有水贼伏击。” “慌什么!”王术之喝道,“区区水贼,有何可惧。” 王羡之为了送女成婚,可谓煞费苦心,不仅置办丰厚嫁妆,更派遣府中五百甲士,作为护卫。 这些甲士披坚执锐,朝夕训练,皆是以一当十的练家子,便是有数千水贼,也可一战。 由此,王术之怡然不惧,照常行船,并不将区区水贼放在眼中。 然而,这暗中袭击船队者,可并非寻常人物,为首者身材魁梧,满脸横肉,正是逃出房山的魏槊儿。 这人遁入茫茫渭河,干起了老本行,四处打家劫舍,好不逍遥快活。 他虽是个散漫性子,却也深知官军不好惹,劫掠的皆是落单的富户,因此屡屡得手,金银财帛堆积如山。 这一日,他在渭河游荡,等待“大鱼”上钩,没成想一无所获,正百无聊赖之时,却见一支船队,顺流而来,闯入他的地盘。 魏槊儿眼神一亮,暗中窥视,见那一艘艘船沉甸甸压入水面,便知皆是满载,多半是金银财货,不禁大喜。 连忙吩咐一众袍泽,藏在岸边芦苇荡中,伺机而动。 他倒也谨慎,先操弄一番床弩,试探这船队深浅,没成想,这为首大船硬生生受了一击,却毫无动静,不由怒火中烧。 “哪来的过江龙,这般狂妄!” “这可不是你翻江倒海之地,若要从此过,必须我点头,少不得扒下一层皮来。” 当即下令,晃起几十艘大船,径直往河中央撞去,治一治那过江龙。 第49章 斩尽杀绝 王术之本在船头吟风弄月,好一番诗情画意。 蓦然,河水激荡,狂风席卷,震得船身摇摆不定,若非他眼疾手快,扯住一杆柱子,早已抛进河水。 他站定身形,止住头晕目眩,不禁大怒:“怎么回事?” 管事连滚带爬,上了船头,带着哭腔道:“郎君,祸事了。” “水贼突袭,怕不是有数千之人。” 王术之怒不可遏:“何方水贼,这般狂妄,竟敢袭击我王家,不要命了不成。” “传令下去,摆开阵势,将那水贼一网打尽。” “是……”管事虽是迟疑,却不敢在他盛怒之时多说半句,以免遭受鞭笞。 船中五百甲士倒也镇定,虽少经战阵,却也多加操练,一时摆开阵势,和那水贼打得有来有回。 “遭了!”另一头,魏槊儿乘着大船,观望形势,见那船队不慌不忙,与他针锋相对,心中不禁一个咯噔。 “难不成,这一回碰上了硬茬?” 他这些袍泽不过三百人,皆是他在乡里招揽的地痞流氓,欺负个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倒是心狠手黑。 若要碰到官军,被那军阵煞气一冲,恐怕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魏槊儿见久攻不下,心中起了退意,奈何之前说了大话,抹不开脸面,在袍泽面前露出怂样。 只得打肿脸充胖子,硬着头皮与那船队缠斗起来。 双方你来我往,船只相撞,旌旗挥舞,喊杀声震天,倒也声势浩大。 这时间一久,魏槊儿却是咂摸出几分底细来,不禁掀了掀浓眉。 “我道是多有能耐,却是一群旱鸭子,若在船上挥舞干戈,倒也像个样子。” “若入水中,这点平地上的花拳绣腿,可不够看。” 他却是看出来这数百甲士,久履平地,不识水性。而他这一众袍泽,自幼在水里飘荡,水中畅游如鱼儿一般。 “儿郎们,把那铁疙瘩按上,开足劲力,给那些船凿沉了,咱们在水底下见真功夫。” “是!”一众地痞轰然应诺,按他吩咐,将一艘艘船装备得如同刺猬,狞笑着横冲直撞。 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如离弦之箭,将王家船队撞开一个个大窟窿,顷刻间大水漫灌,逐渐沉没。 众甲士惊慌失措,眼见得要跌入水中,不禁面色煞白。 正如魏槊儿所料,他们久在平地操练,却不曾熟悉水战。 见这湍急河水就要淹没自己,尽皆没了斗志,乱作一团。 王术之眼见此景,急得冷汗直流,翩翩公子之风早已抛到九霄云外,连忙扯开嗓子大吼大叫。 “一群朽木,还不快卸下甲胄,堵住窟窿。” “干等着沉到水底淹死么?” 众人方才捡回理智,慌忙照做。只是这一个拖延,却是耽误了时机,魏槊儿久经战阵,岂能给他们这个机会挽救。 当即一声令下,又是一番冲撞,一艘艘船再也不堪重负,顷刻间四分五裂,哀鸣着沉入河水。 这危急之时,众甲士也顾不得恐惧,争抢着抓住小舢板,求个活命之机。 外围护卫船只既沉,那中央大船现出形状,倒是颇为华丽,装饰一新,飘着大红丝带。 船上唯有王家叔侄女,以及一众丫环仆役,此时正如小儿闹市持金,毫不设防,任由人窥视索取。 魏槊儿暗道一声好机会,当即领着一众袍泽,将那大船团团围住,任它左冲右突也逃不开。 “儿郎们,上船。”魏槊儿扯开嗓子一声大吼,“能得多少金银财货,全凭自己本事。” 那些个地痞早已按耐不住,听了这话,如闻天籁,一个个争先恐后登上大船,狞笑着大肆抢掠。 王术之向来养尊处优,何曾见过这等刀兵相向、血肉横飞场景,不由吓得瘫软在地,若非几个管事忠心,将他护佑在后,早已成了刀下亡魂。 只是,这些人哪里是魏槊儿麾下对手,几番砍杀,便一个个骇得跪地求饶。 所幸,地痞们见了金银财货,纷纷哄抢开来。王术之见此,急忙钻入船舱,暂时逃过一劫。 这番动静,自然惊动王婉宁,她本是不耐行船,正卧床休养,冷不丁听闻丫环来报,水贼攻上船来,不禁花容失色。 “怎会如此,二叔呢?” 丫环脸色惨白:“郎君逃命去了,娘子,我等如何是好?” 王婉宁一介大家闺秀,何曾见过这等浴血厮杀,又闻二叔独自逃命,把她撇下,不禁六神无主。 “这……这该如何是好?” 这一个耽搁,顷刻惹来杀身之祸,众地痞虽是见钱眼开,魏槊儿却颇有眼界,见这大船华丽,便知主家非富即贵,不是他惹得起的。 只是,如今既已结仇,索性来个杀人灭口,抢了金银财货,便遁入深山老林,等风头过去再出山逍遥。 想到这,他当即下令,大肆搜索,过不多时,便将底层瑟瑟发抖的王术之捉拿,五花大绑。 王术之何曾遭受这等屈辱,不禁又羞又气,怒喝道:“你是何方水贼,敢犯我太原王氏?” “还不快将我释放,否则任你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过我王氏怒火。” 魏槊儿自然知晓太原王氏大名,心中沉思:“这些世家大族,皆是仗势欺人的主。” “不曾得罪也就罢了,如今既已闹到这个份上,怎能放了他去,岂不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么。”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杀了,一了百了,这天大地大,何处不可去得,难道他王家还能一手遮天不成?” 想到这,心中一定,手持长刀,冷笑着上前。 王术之见那刀光森冷、鲜血淋漓,不禁一个激灵,吓得肝胆俱裂,连连叩头。 “这位好汉,饶命!我不识天下英雄,多有得罪,这船上诸多财货,你可尽取。” “我有一侄女,花容月貌,正在船舱休憩,便赠予你做个侍妾,如何?” 为了活命,这王术之已是不顾一切,便是血脉亲人也可抛弃,让她委身水贼。 然而,这番卑躬屈膝,换来的,只是魏槊儿一声冷哼。 “杀了你,我可自取,留你作甚。” 刀光一闪,一颗斗大头颅冲天而起,血气四溅,骇得几个仆役晕死过去,皆被一一枭首。 第50章 清风明月 “将尸首抛入河中喂鱼。”魏槊儿森冷一笑,“死无对证,纵然是太原王氏,能奈我何?” “是。”众袍泽俯首听命。 魏槊儿任由众人搜取钱财,想到那王术之口中,花容月貌的侄女,不禁起了好奇之心,迈入船舱之中,搜寻起来。 那王婉宁颇有几分见识,心知大事不好,若是落在水贼手中,必然遭受玷污,坏了名节,再无脸面苟活于世。 她当机立断,出了船舱,悄然走上甲板,望着湍急河水,便要一跃而下。 那丫环慌忙阻拦:“娘子,这水流深沉,您不识水性,怕是凶多吉少。” 王婉宁摇头苦笑:“一切尽归天命,即便身死,我也断然不愿受辱。” 正说话间,忽闻一声大喝:“且慢!” 丫环转头望去,却见一个满脸横肉、魁梧凶悍的水贼大步上前,正是魏槊儿。 他搜寻王婉宁未果,便来至船头,正如他所料,这女子刚烈,欲投河自尽。 此时见了王婉宁容貌,不禁惊为天人,喃喃自语道:“这女子,莫非天仙下凡?” 正逢王婉宁身子不适,秀眉微蹙,梨花带雨,却另有万种风情,堪比西子捧心。 魏槊儿哪里见过这般绝色,一时间色授魂与,半边身子酥软了去,心中叫嚣着将这女子占为己有,也算不虚此生了。 他一面柔声安抚,一面悄然上前,正要作势一扑,将这绝色佳人揽在怀中。 却见王婉宁面露厌恶,毫不犹豫跳入水中,河水湍急,顷刻间不见踪影。 魏槊儿扑了个空,眼睁睁看着到嘴的天鹅飞走,不禁恼羞成怒。 转眼见那丫环也有几分姿色,不由动了春心,想着聊胜于无,便要抓来享用。 却不料,这丫环也是个有气性的,见王婉宁投河,大叫一声:“娘子,别丢下我!” 便也一齐跳入水中,丢了卿卿性命。 魏槊儿怒不可遏,猛然将长刀掷入河水,激起一片水花,却是徒劳。 咬牙伫立片刻,他回转船舱,将一众钱财掠取一空,凿沉大船,便带着一众地痞,遁入芦苇丛深处,不见踪影。 连日来大雨瓢泼,这渭河水位暴涨,河水狂涌,王家一众落水之人,尽皆毙命,无一幸存。 江河滔滔,将这一场水战痕迹,迅速掩盖,唯有岸边的清风,与山间的明月,默然无闻。 …… 兰州金城县,高府。 自从高楷率领大军凯旋,城中便一片欢腾。与之前有所不同,此番征战,他攻取洮州,坐拥二州之地,可谓扩大地盘,有蒸蒸日上之气象。 不仅黔首奔走相告,那些富户大族也是喜不自胜,庆幸得遇明主,说不定这金城可为龙兴之地。 连日来,登门求见者络绎不绝,几乎把门槛踏破,迎来送往的管事,累到虚脱。 不过,身体虽然疲惫,这精神气却是十足,与从前门可罗雀相比,实在扬眉吐气。 兰桂走在后院回廊,一路所遇丫环仆役,皆是笑颜如花,忙不迭地行礼,尊称一声兰姑! 她不禁心生感慨,这世道,母以子贵,阿郎争气,打下洮州,眼见高家有兴旺崛起之象,自然少不了百般巴结夫人的人。 连带她这个奴婢,也越发得脸,不仅府中人人礼遇,更有外头那些大族主母,讨好笼络。 实在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想到此处,她加紧脚步,来至后院,服侍夫人起居理事。 要说府中前程,自然繁花似锦,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阿郎未能成亲,夫人反复念叨着,却也急切不来。 此时,夫人已不对那王家抱有念想,倒是一门心思打听起来良家女子,便是小门小户,只要人品好、模样周正,其余的倒不甚在意。 只是,阿郎怕是另有主意,眼见夫人整日张罗,操碎了心,兰桂不禁笑道: “夫人何须这般匆忙相看,阿郎得了洮州,声势愈盛,自有大族中意,想着结个良缘。” “说不定您这佳媳,正在路上呢。” 张氏闻言一笑:“是了,楷儿婚事一波三折,我这心里总是悬着,若能有个良家女子前来,我倒是好为他们张罗。” “早些成亲,也可绵延子嗣,为高家续香火。” 兰桂心知她抱孙心切,便也挑了些相干的事说了,惹得张氏越发期盼。 只是,她素来尊重儿子,并不愿轻易做主。 “楷儿这孩子,我这为娘的,知晓他的心性,最有主见,怕是唯有自个心动的,方能入他的眼。” “我虽在相看,这拿主意的,还得是他自己。” 兰桂笑着附和道:“阿郎孝顺,必定娶个孝顺您的佳儿媳妇。” “夫人您呐,就等着抱大胖孙子吧。” 一席话,引得主仆两人皆笑。 正叙话间,忽闻小丫鬟轻声来报:“夫人,郎君回府了,正在前堂议事,稍后便来请安。” 张氏喜笑颜开:“好,大事要紧,不必急着来请安。” “这征战许久,必定吃得不香,想是瘦了。” “兰桂,你嘱咐厨房,将楷儿素日爱吃的菜做好,等他来用膳。” “是。”兰桂笑着应了。 前堂中,高楷正召集文官武将,商议军政。 裴季连连恭贺:“主上天纵之才,一战攻取洮州,我等钦佩之至。” 沈不韦附和道:“这雨夜袭临潭一战,着实令人五体投地。” “主上英武果敢,文武双全,经此一战,必定名震四方。” 他心中越发感慨,这一战,如履薄冰、勇猛精进,即便他从捷报上得知,仍然觉得惊心动魄,不禁越发庆幸自己得遇明主。 高楷笑道:“此战功成,皆仰赖将士们奋勇厮杀,你等转运粮草,安稳民心。” “你我君臣齐心协力,方才有如今兴盛气象。” 众人齐声应和,一时间君臣相宜,气运大增。 待表功完毕,高楷沉声道:“兰州军民久经战事,流血牺牲颇多,短时间内,不能再动干戈,须得休养生息,以免民心动乱。” 吴弘基称赞道:“主上仁德。” 唯有体恤百姓、爱惜民力,方能得民心所向。 这道理高楷心知肚明,议过此事,又让裴季登记造册,抚恤伤亡将士。 他转而提起一事:“洮州新降,须得委派一老成持重之人坐镇,抚慰人心,兼理军政。” 第51章 一人得道 一众文武皆无异议:“请主上下令。” 高楷沉思片刻,开口道:“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我欲委派一州刺史,却是无有资格。” 毕竟,他自身只是一介刺史,不可越级而封,这有违礼仪,更扰乱上下尊卑之序。 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齐声下拜:“主上坐拥兰、洮二州,功勋卓着,怎能屈居刺史之位。” “正该趁势自立,宣告世人,以明心志。” 高楷勾唇一笑:“既是自立,不知该立何官职?” 裴季躬身道:“以主上赫赫之功,该当立为冠军大将军,才堪配位。” 高楷默然不语,冠军大将军为正三品武官,而他如今是正四品刺史,这一步迈得稍大,他正有迟疑之心。 是否太过急切了。 须知,这争霸天下,并非一蹴而就。高官显位固然令人心动,却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便如三国袁术,僭越称帝,引来天下群雄围攻,身死族灭。 然而也不可过晚自立,以免天下人耻笑,毫无统一天下的气量。 这其中分寸,难以把握,须得好生忖度。 梁三郎迫不及待道:“以郎君之才德,这区区冠军大将军,太过低微。” “依末将看来,不如自立为王,以震慑天下,收服人心。” 高楷摇头否决:“王爵之位,非可轻受,我才疏德薄,岂敢僭越为王。” 他此时紫气尚且薄弱,命格并未高升,仍需等候时日,根基未稳,绝不能操之过急,否则,必然惹来天下人群起而攻之。 见他一连否决两人提议,众文武各抒己见,有的说自立为侯,有的建议自立为国公,只是都不被他许可。 高楷心中一个念头越发明晰,便是朱升进献给明太祖的九字方针。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称王称公,为时尚早,他只不过坐拥区区二州之地,怎能这般急迫。 唯有稳固根基,将打下来的地盘消化掉,建立一个坚实的根据地,才能持续进取。 不然,飞得越快越高,摔得越惨。 他环顾众人,忽见褚谅沉默不语,不禁问道:“褚公为何一言不发?” 褚谅拱手道:“此事唯有主上自决,我等俯首听命即可。” 他人老成精,自然看出高楷自有打算。况且,他也想借此事,观察高楷是否得意忘形,急着称王封公。 若是这般,他便要出言劝谏了。 不过,他的担忧并未成真。 高楷面色严肃,沉声道:“古人云: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我不过据有区区二州之地,怎可逾越官职,视朝廷法制为无物。” “传令,择一良辰吉时,我欲自立为正威将军,以便统帅军民,治理兰、洮二州。” 正威将军为从三品武职,只晋一位,并不贪求高官厚爵。 褚谅赞叹道:“主上英明。” 他心中不禁欣慰,主上虽一战攻取洮州,威名远扬,却并未得意忘形,反而居安思危,保持清醒。 这才是明主之相! 众人皆是心悦诚服,更令他们欣喜的是,高楷准备为众人升官。 “自金城一战以来,诸位宵衣旰食,辅佐有功,我自不会忽视。” “我将于晋位之日,为诸位加官赏赐,以酬诸位功劳。” 众人喜不自胜,纷纷感激下拜:“谢主上恩德。”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世间诸人,忙于功名利禄,实在是人之常情。 高楷笑道:“有劳褚公,为我等择一吉日,也好同庆。” 褚谅自无不可:“愿为主上分忧。” 一番商议下来,君臣皆喜,待夜幕降临,高楷方才下令散去。 而后院中,听闻晋位之事,个个欢喜。 主家地位显赫,他们这些仆役自然与有荣焉。况且,郎君与夫人皆是宽仁之人,多有善待,众人皆是感激,不知多少外人听闻,挤破头皮,想要入府。 兰桂笑容满面:“夫人,阿郎自立为正威将军,您可领受诰命。” “今后呐,奴得称呼您为诰命夫人了。” 一众丫环皆笑,惹得张氏嗔怪道:“你呀,就知道哄我开心。” “还不快去看看小厨房,膳食预备好了没有。” “您放心,时刻不敢忘呐。” 兰桂笑着去了,却见高楷大步而来,连忙屈膝行礼:“阿郎。” 高楷点了点头:“不必多礼。” 早有丫环掀开珠帘,迎他进去,张氏正在房中端坐。 “儿拜见阿娘。” “快起来。”张氏连忙扶起,仔细打量他一番,眼眶酸涩道,“瘦了,也黑了。” 高楷笑道:“阿娘不必忧心,这行军打仗,儿与众人同食,并未如何艰苦。” 张氏暗叹一声:“还得好生保养身子,好好补回来。” 高楷答应下来,将前堂商议之事说了,郑重道: “待儿自立,必封阿娘为诰命夫人。” “您也可着凤冠霞帔,受府中文武参拜。” “好!”张氏欣慰道,“为娘等着这一天。” 她想起从前那凄风苦雨,不禁喜极而泣。 高楷一番劝慰,母子俩说些闲话,又一同用膳。 …… 世间百态,不一而足。 这里欢欣鼓舞,另一头,却是愁云惨雾。 崆峒山道宫之中,玄诚子、通玄,这师徒二人,正盘膝而坐,静修玄法。 忽见一只青鸟飞来,盘旋片刻,落在肩膀处。 通玄道人睁开双眼,只觉功行更进一步,浑身清气越发盎然,不禁欣喜万分。 秉着喜悦心情,他取来书信,略微一观,满脸喜色骤然僵在脸上,仿佛一幅凝固的人物画。 “这……这怎可能?” 自与高楷为敌以来,他已经数不清多少次说过这话。 如今,面对这薄薄一张纸,仍旧忍不住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何事如此惊诧?”玄诚子收束神游,淡然相问。 通玄道人迟疑片刻,低声道:“师尊,那高楷一战攻取临潭,全据洮州。” “什么?”玄诚子眼神一凝,“他如何过了这洪灾之劫?” 通玄道人叹息道:“他不知何方高人指点,高楷未往正路行军,反而趁雨夜,攀登山道,突至临潭城门之外。” “那城中守军猝不及防,接连丢失内外二城。” “便是那薛矩带病守御,也不敌他,被他火烧城门,一举攻破牙城。” “薛矩自刎而死,薛家已是彻底覆灭了。” 第52章 鸡犬升天 玄诚子面色一变,只觉一个闷雷在心头震响。 “薛矩竟然败亡了,高楷攻取洮州,坐拥二州之地,必然气运勃发。” “此消彼长之下,潜龙气运必然削弱,这陇右道争霸一事,已是扑朔迷离。” “只是,何方高人,这般深藏不露,竟能破我法术,指点高楷避开大劫?” 通玄道人同样百思不得其解,忽而浮现一道骇人的念头。 “师尊,莫非这高楷才是陇右道潜龙,我等身在局中,被那李昼迷惑了?” 玄诚子摇头道:“绝无可能!” “陇右道潜龙,为师门历代真人联手推算所得,绝不会出错。” “纵有变数,也在大势之中,干扰不得。” 通玄道人拧眉道:“这高楷屡屡出人意料,究竟是何缘故?” “师尊,若放任此人膨胀下去,必是心腹大患。” 玄诚子默然叹息:“为师亦然知晓,只是他已据有二州,可自立为大将军,甚至王公侯爵。” “至这等显贵,已不是我等法术可以相扰的。” “眼下,打压此人气运已不可能,只能全力辅助李昼,尽快攻取陇右道其余诸州了。” “若能先他一步,占据陇右道大半州县,气运高涨,便可压其一头。” “到那时,或可徐徐图之,设法令他大败,泄去勃发之势。这陇右道,仍是李家天命所归之地。” 通玄道人振奋道:“若能如此,便是高楷眼下气运鼎盛,也不过为王前驱。” “只是不知他自立为何,若得意忘形,称王封公,更能暗中削去他的气运。” 玄诚子笑道:“我等静观其变即可,其人年少,便立下这等战功,恐怕迫不及待高官厚爵,亦是人之常情。” “正是!”通玄道人颔首道。 师徒两人正谋划着如何毁去高楷气运,忽见云中锦书飞来,落在通玄手中。 他打开一看,却是惊骇失声:“这……王家船队覆灭,长女婉宁……投河自尽?” 玄诚子悚然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这王婉宁身具凤凰之气,有母仪天下之运,门中真人早早定下,为李昼续弦。 便是要以凤命,助长其气运大增。 本待王婉宁至渭州与李昼成亲,此事便大功告成。 谁曾想,在这半路上,竟然船毁人亡,诸般谋划付之流水。 通玄道人恨声道:“此事为水贼所为,见王家船队所携钱财,便大肆抢掠。如今已遁入茫茫渭河,不知所踪。” “可知这水贼头领为何人?”玄诚子沉声道。 “不知。”通玄道人叹道,“其人行事老辣,毁尸灭迹,想必是个惯犯。” “哼。”玄诚子冷哼一声,“胆大妄为,当我崆峒派无人不成?” 真人一怒,风云变色,磅礴的威压,扫过整座高山,一应飞禽走兽,尽皆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他运转玄功,默默推算,半晌却是一无所获,不禁面色难看: “此贼气运飘渺,若有若无,我只算出他与薛家有所牵连,却不知源头。” “如今天机混淆,难以溯本归源,怕是只能任他逍遥了。” 通玄道人叹息一声:“此事该如何向李家交代,当初可是我等牵线搭桥,方才令他休妻再娶。” 玄诚子皱眉道:“王婉宁已死,凤气不必指望。但求一旺夫运之人,作为李昼良配。” “至于此事,推脱至水贼身上便罢。至于王家,如此急迫行水路,不听人言,纯属咎由自取。” 通玄道人思忖片刻,忽道:“若说旺夫之人,那杨家次女倒是不凡,为多子多福,福寿绵长之相。” “哦?”玄诚子笑道,“莫非是那叠州杨氏?” “正是。”通玄道人颔首道,“我曾于陇右道诸州游历,曾为这杨家次女相面,方有所得。” “不过,这杨家次女有一长姐,气运模糊不清,着实令人费解。” “天道难测。”玄诚子叹道,“我等只需维稳,无需弄险,便为李昼求娶杨家次女,多子多福,才是家族兴旺之兆。” “是。”通玄道人点头应下。 师徒两人商议一番,各自散去。 而远在鄯州,王府之中,王羡之听闻噩耗,一时不敢置信: “水贼劫掠,船毁人亡,二弟与婉宁皆身死了?” 这短短一句话,似晴天霹雳,让他深深震恐。 人财两失,这该如何向李家交代? 想到这,他不禁瘫软在地。 忽见管事欲言又止,不禁大喝道:“有何事不可说?” 管事一个激灵,连忙回禀:“郎君,那兰州高楷攻下洮州,已据有二州之地。” “什么?”王羡之骇然失色,“这必死之局,他是如何逃脱的?” 管事将临潭一战,事无巨细说了,便是各为其主,他也心中赞叹: “这高楷不愧是年少英才,声势惊人,若能与他结亲,怎会有如今这般噩耗。” 不光他一人如此想法,便是王羡之同样心生动摇。 女儿已死,与李家联姻之事自然泡汤,今后,面临王威这个老匹夫的贪婪无度,已失去震慑。 一旦其失去耐心,不再虚与委蛇,恐怕他王家凶多吉少。 若是当初,那裴季上门提亲之时,他便答应下来,是否不会有今日丧女之痛? 他不禁深思起来,半晌长叹一声,似乎一瞬间苍老十岁。 “事已至此,悔之晚矣,还是为我王家谋个生路,这偌大家财,怎能落在王威老匹夫手中。” 他暗暗策动密谋,又一时悲从心来,令府中披麻戴孝。 那王婉宁之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已是昏死过去。 一时间,整个王府愁云惨淡,笼罩在一层阴霾之中。 至于那投河自尽的王婉宁,尸身落在河中,却未曾浮起,反而沉入河底。 更为甚者,一丝丝赤气环绕,震慑一众鱼虾,不敢靠近,更未曾腐烂,肌肤光泽,如同生前一般。 蓦然,一道玄黄之气飘来,隐隐汇聚成一道曼妙身影。 “可惜了,如此绝色佳人,竟这般惨死。若非我只余一缕魂魄,无力干涉人间祸事,或可救你一命。” 龙女虽看中其身,却也并非丧心病狂之人,不至于推波助澜,以强占其身,不然,必有天谴,让她魂飞魄散。 第53章 正威将军 “如今,这具身躯因果全消,唯有凤气萦绕,却与我颇为有缘。” 龙女名为敖鸾,敖为龙属,鸾为凤裔,老龙王在时,为其取名,便留下一言:小女身兼龙凤之气,必承大位,未来不可限量。 只是,但凡命格气运远超常人者,易遭天妒,故此命途多舛,劫数不断。 龙女才有这身陨之祸,却又碰见这凤气身躯,不得不说天意难测。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一。这一线生机,她可得抓牢。 龙女眼神一定,施法将周身玄黄之气,降在王婉宁身上,只见一道飘渺魂魄浮现出来,面露茫然,却正是王婉宁。 受这玄黄之气加持,她脸上茫然之色,如冰雪消融,明白自身处境,未作挣扎,平静开口道: “我德薄无福,不能承接凤命,当有此一劫。” “唯有一心愿未了,还望元君成全。” 龙女点头道:“你但说无妨。” 这借尸还魂,虽比夺舍他人身躯容易,却也有因果缠身,若是王婉宁自愿离身,便可消除因果,再无后患。 她原本便打算以功德之气,相助王婉宁魂魄转世投胎,来世可生在富贵之家,福泽绵长。 此刻见王婉宁有未了之心愿,自然愿尽力帮其完成。 王婉宁黯然道:“父母养育之恩,我未曾相报,已是不孝之人。” “他日王家若有劫难,希望元君施以援手,不令二老惨死。” “此大愿完成,我自当奉上身躯,无怨无悔。” 龙女颔首道:“我既承接你身躯,自当受你因果。” “世上无不孝之神仙,我必助你完此心愿,保二老安康。” 王婉宁大喜拜谢:“谢元君。” 她这一道魂魄,裹挟着功德之气,逐渐落入阴司冥府,转世投胎去了。 龙女松了口气,忽觉残魂飘忽,即将消散,连忙上前附身。 片刻之后,龙女抬起双手,只觉如臂使指,契合无比,竟无丝毫阻滞,不禁面露喜色。 “大功告成,从今往后,我敖鸾以人身行走世间,定要辅佐潜龙,一统天下,以求龙神之位。” “至于那崆峒派真人,毁我身躯之仇,且等着瞧吧,哼!” 敖鸾一挥纤纤玉手,一面水镜浮现在眼前。 她注视片刻,不禁皱眉:“我是龙女敖鸾,虽借她身躯,却不能忘记本我,二者不可混淆,以免迷失心智。” 她心念一动,镜中女子面貌改变,不再柔弱如西子,反而平添一股飒爽英气,颇有将门虎女的风采。 “这才是我敖鸾真面貌,我就是我,天下独一无二。” 她端详片刻,散去水镜,忽而陷入沉思。 “我已和那兰州高楷,气机相牵,理应前往金城,助他争霸天下。” “只是,若无一个清白身份,恐怕难以取信于他,平添猜忌,反倒不美。” “还需设法入他后宅,避过崆峒派真人眼目,趁这虚弱之时,和光同尘,与世间女子无异。” 想到这,她在渭河之中遨游,溯流而上,进入滔滔黄河,来至金城。 “听闻那高楷之母,乐善好施,心地良善,想必不会见死不救。” “若能托庇于她,也可顺势谋个身份,待站稳脚跟,再设法为高楷出一臂之力。” 她沉在水中,暗自打算起来。 而金城之中,转眼已至褚谅选定的吉日。 府中张灯结彩,彩带飘飞,一片欢声笑语。 如今大周朝廷衰微,帝室偏安江南,远在金陵,早已无力掌控这西北一隅之地。 王威这节度使,本该统管陇右道,震慑群雄,奈何他垂垂老矣,一心享乐,早无壮志,便任由诸州自立,只要不打他麾下鄯、廓、河三州的主意,他便一概不理,任由州外沸反盈天。 如此一来,助长各方草莽气焰,纷纷揭竿而起,不少自立为王,甚至称孤道寡者,群魔乱舞,不可一世。 高楷虽然自立为归德将军,却并未鲁莽行事。 他可深知朝廷法制尚在,不可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一番升官仪式,他请得褚谅亲自主持。 毕竟曾是朝廷黄门侍郎,熟知礼仪,一切遵照礼制施行,一丝不苟。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前院大堂之中,早已安置妥当。 上首摆放着一座尊位,描金绘彩,辉煌夺目,这是从薛矩府库中取来的玉塌,正好为他所用。 下首是一众文官武将的席位,裴季、沈不韦、吴弘基、周顺德、褚谅等人坐在左侧,梁三郎、狄长孙、褚登善三将坐在右侧。 皆按品级身着官服,上绣飞禽走兽,绯绿相间。 高楷头戴进贤冠,身穿一袭大红色、正威将军服制,腰悬一柄佩剑,登上石阶,端坐玉塌之上。 众人齐声顿首:“微臣\/末将拜见将军。” 虽人数不多,却整齐划一,声势惊人,落在高楷耳中,仿佛山呼海啸,令他一时失神。 片刻之后,他深呼一口气,沉声道:“起来吧。” “谢将军。”众人肃然起身,分列石阶两侧,屏息凝神。 高楷环顾四周,朗声道:“当今天下,帝室偏安江南,朝廷衰微,天灾人祸不断、黎民困苦。” “吾兰州刺史高楷,忝居一方大吏,自知才疏德薄,不敢为天下先。” “惟愿夙兴夜寐,以匡扶社稷、振兴大周。” “然,名不正则言不顺。” “今日,吾自立为正威将军,开衙建府,以统帅三军,治理兰、洮二州。” “望诸位贤才良将不弃,共襄大事!” 众人再次顿首:“伏惟将军之命,我等幸甚至哉。” 高楷微微一笑:“诸位请起,吾等君臣坐而论道。” 待众人谢恩端坐,他停顿片刻,再次开口道:“诸位贤才良将,为吾心腹肱骨,恪尽职守、辅佐有功,当加官进禄,昭示二州军民。” 这才是今天的重头戏,众人虽已知晓,却也难耐激动之心,个个翘首以盼。 高楷笑道:“裴季何在?” “微臣在。”裴季躬身出列。 “你尽忠职守,劳苦功高,今授你为洮州刺史,望你勤政为民,不负吾心。” 洮州刺史,这可是正四品官职,一方大吏,饶是以裴季多年养气功夫,也不禁喜形于色,哽咽道: “微臣才疏学浅,不堪大用。蒙主上不弃,方才忝居长史之位,不敢懈怠。” “如今主上大恩,授我高官厚禄,必粉身碎骨以报。” 第54章 加官进禄 随着裴季接受任命,他头顶青气涌动,迅速转变为红色,命格气运皆是大增。 高楷笑着勉励几句,转而看向一侧。 “梁三郎何在?” “末将在此。”梁三郎出列拜倒。 高楷清声道:“你冲锋陷阵,屡立战功,今擢升你为都尉,统领三千骁骑。” 按照大周兵制,都尉是五品武职,可佩铜印。 “谢郎君大恩!”梁三郎感激涕零,“末将行事鲁莽,幸逢郎君宽宏大量,不嫌我粗鄙,接连提拔,委以重任。” “末将愿肝脑涂地,誓死追随郎君。” 高楷笑着让他起身,只见他头顶青气同样升为红色,突破自身命格,光芒熠熠。 “梁三郎和原主一样,气运不过寻常,却因我而变,逆天改命。” “君主口含天宪,一言一行可决天下兴衰,果然如此。” 他不禁对这人道气运变化,生出一丝明悟。君臣一体,可聚贤才猛将,提升自己,也可封赏他人,助人改易命格气运。 这是相辅相成的事。 他看向头顶,只见原本深红之气,逐渐变浅,显然有所消耗。 不过有失必有得,随着二人受命,一道道红气从天而降,不断增长,如波涛一般涌动。 君臣相宜,不外如是。 思索片刻,高楷再次擢升众人官职。 沈不韦升为六品司马,吴弘基升为七品司户参军事、周顺德为七品司兵参军事。 褚谅德高望重,但初入麾下,暂且为八品录事参军。 另外,狄长孙因沉稳有度,屡立功劳,升为五品都尉,领三千精兵。 褚登善率三万兵马来投,暂且为六品昭武校尉,待日后立功再行封赏。 他金口玉言一出,众人皆是加官进禄,不禁人人欢喜,个个踊跃,齐齐拜倒谢恩。 高楷含笑应对,忽觉“轰隆”一声,耳边传来一道震响,头顶深红之气顷刻降为浅色。 他不由咯噔一下,此次大封文武是否太过仓促,气运消耗太甚,而底蕴尚浅,以至于难以支撑。 眼看红气不断稀薄,正忐忑不安之时,却见虚空之中,一道道青、红之气,不断涌来,弥补薄弱之处,逐渐回返深红。 高楷松了口气,蓦然,变故再生。 只见正中丝丝紫气受众人气运所激,缓缓转变为道道光华,璀璨夺目。 随着他任命文武、梳理军政,忽有一枚印章,凭空而生,在气运云海之中浮沉。 这印章通体红色,镌刻铭文,四四方方,缭绕点点紫光,恢宏大气,仿佛镇压四极,统领乾坤万物。 “赤印?”高楷喜不自胜,“这可是命格之显化,唯有立下根基,得万民仰望,方能成就。” “赤印一成,他的本命便立住了,不再如从前一般,漂泊不定,如无根浮萍。” “纵然战败一场,也不会立刻动摇根基。” 相当于,这争霸天下的大局,他已获得一张入场券,不再是一旁围观的闲人。 高楷喜悦许久,方才平复心情,君臣互相恭贺一番,他便下令众人散去。 直到夜深人静,他站在石阶之上,仰观天象,俯察地势,忽而面色微变。 随他目光所向,这世间万物,似乎皆有气运显化。 府中一花一草,一树一木,皆有气息流动,涌现勃勃生机。 而整座府邸,笼罩在一层层红光云气之中,与他气机相连,随他运势转化而变。 “原来如此,这望气术,随他命格气运大增,凝聚赤印,也有变化。” 之前,他只能观众人之气,现在,却可以品察万物。 若他有一统天下的一日,这望气术岂不是可以观天象,识世间兴衰? 甚至,整个天下,都如掌上观纹,在他眼中一一映现,再无隐秘。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这不是天子之位,这是人皇之尊。 所谓: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若能识人才、察地理、观天象,这世间何事不在掌控之中? 越思越深,高楷禁不住颤栗,满怀憧憬。 不过,如今他只是初入门庭,距离那九五至尊尚远,多思无益,还需脚踏实地。 想到这,他淡然一笑,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他等着看看这九霄之上的风景。 窗外,明月高悬,晚风习习,吹拂案上文书,现出一行字迹。 大周天佑十年。 这一年,高楷年方二十,风华正茂,立下“持三尺之剑,创立不世之功”的志向。 这一夜,众人皆是激动难眠。 …… 有缘千里来相会,三笑徒然当一痴。 且说龙女敖鸾溯流而上,来至金城,正巧赶上高楷大封文武,气运勃发。 她于暗中观望,见这万众一心、欣欣向荣的场景,不禁点头赞叹: “赤印初凝,便有这般兴旺气象,争霸之事,着实大有可为。” “可见,高楷不仅能治政统军,这笼络人心、知人善任的手段也不缺,实乃明君之兆。” 她正往细观高楷命格,却见一道法网将她视线遮蔽,若要强行探查,必遭天雷轰击。 敖鸾赞叹一声:“命格深藏,潜龙在渊,已承天命之兆,再不能随意窥探。” “纵然是法术神通,也无法应验,万法不沾身,明主之威,着实可怖。” 她不敢再看,心中思量如何进入后宅之中。 又见那高府一片红光吉气遮蔽,料想绝不能擅自闯入,否则必然惊动高楷,让她筹划成空。 回想起这几日打探到的消息,不禁眸光一亮。 “据闻高楷之母张氏,信重神佛,但凡有几分灵验,必然亲往上香,为高楷祈福。” “如今,我虽是人身,却要把这泥胎塑像派上用场了。” 敖鸾思绪一转,一点金光落入城中一座庙宇,光华大放。 她望一眼滔滔黄河,呢喃道:“父王,愿您在天之灵,保佑女儿此举功成。” “这世间争龙,怎能让道家佛门专美于前,我等神只,虽然衰弱,却也不会坐以待毙的。” “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便是九天之上的仙佛降世,也要臣服于人间帝王。” 第55章 梨花带雨 天佑十年,九月。 秋老虎的威力尚未过去,昼夜的寒意,已悄然降临。 这一日,天光正好,张氏正在房中礼佛。 她已年过四十,却依稀可见豆蔻之时的风采,如今虽然守寡,唯有几道细纹,诉说韶华易逝。 不过,人逢喜事精神爽,张氏嘴角含笑,只因高楷将她封为三品诰命夫人。 儿子出息又孝顺,做母亲的自然欣慰。 又有一众丫环道贺,大族主母往来奉承,越发添了几分喜气。 如今诸事顺遂,唯有一桩心愿,便是为高楷姻缘一事。 虽然多有相看,奈何无一适宜女儿,这金城还是太小了,比不上长安、洛阳、金陵这等名满天下的大城,大族如云,待嫁闺中的女子众多。 没奈何,只能日夜给月老奉上香火,希冀早牵姻缘。 正潜心祈福时,忽见兰桂迈步入内,笑道:“夫人,城中发生了一件奇事,您可得瞧瞧。” “哦?”张氏好奇道,“是何奇事?” “昨日夜里,那黄河边上,龙王庙中神像大放金光,照耀十里之地,端是稀奇。” “那积年的老人,皆说这是龙王爷显灵,为世人赐福呢。” “一大早,便有不少人前去上香,据说颇有灵验。更有那成就姻缘者,两家人化干戈为玉帛,和和气气的。” 张氏眼眸一亮,这可真是打瞌睡来了枕头,她正想着这事,却恰好龙王爷显灵,正应在她心上。 此时也顾不得龙王爷为何掌管起姻缘之事,一心想着去庙中上香,求个灵验。 兰桂素日里贴身侍奉,自然知晓张氏的心愿,笑道:“我已把黄纸香油准备妥当,就等夫人移步呢。” 张氏颔首一笑:“还是你贴心。” 稍作收拾一番,张氏便出了府门,乘着马车,赶往黄河边上龙王庙。 这庙宇本是香火平平,只有开春之时,众军民聚集一起,求个风调雨顺。 龙王也只是尊崇之称,并非四海龙王,实则是供奉这黄河河伯。 昨夜一场金光,引得城中众人纷至沓来,险些把门槛踏破。 迎来送往的庙祝笑得见牙不见眼,看着香花宝烛堆积如山,心花怒放。 众多军民除了烧香,自然要抽个签,求个心愿。这庙祝善于察言观色,对着大户人家,奉承不断。 寒门小户虽未鼻孔里看人,倒也平常以待。 正忙碌之时,忽见一个童子匆匆跑来,声音清脆:“大人,张夫人来了。” “张夫人?”庙祝纳闷道,“哪个张夫人?” 童子正要回言,却见他神情一震,“莫非是高将军之母?” 见童子点头,这庙祝一个激灵,急忙快走几步,出了庙门,至石阶下等候。 果然见一辆马车赶来,四周一众甲士跟随,个个持刀带棒,偶尔泄出一丝杀伐气,让人脖颈一凉。 这庙祝常在城中走动,颇有几分见识,知晓这张夫人喜静,不爱嘈杂场面。 便派一众知客,请走诸多闲人,清理出一条小道,亲自引领张氏上香求愿。 这神像本为泥胎木塑,因昨夜显灵,不少大户人家慷慨解囊,募到万贯钱财,正要塑造金身。 如今却还是朴实无华,唯有太阳照彻,显出一轮光晕,引得众人直呼“神仙显灵”。 张氏见了这场景,心中一动,不敢怠慢,认认真真奉上香火,拜了又拜,生怕龙王爷感受不到她的诚心。 又奉上香油黄纸,点起长明灯,求取姻缘签。 庙祝一张嘴,蜜里调油,专为哄人开心,一迭声的吉祥话,说得张氏眉开眼笑,说不得捐些银钱,做个善功。 待拜神已毕,张氏上了马车,沿着黄河边上一条大街,回返府邸。 行至半路,人烟稀少之处,忽闻车外一声惊呼: “夫人,河中有一具人身。” 张氏吃了一惊,掀开帘子,往那黄河之上看去,却正是一个人影,隐隐可见其衣着襦裙,想必是个女子。 这世道,多有人活不下去自尽的,张氏满以为这女子也是这般,不禁叹息一声,吩咐道: “可怜见的,虽已寻了短见,却也是一条人命。” “不妨把她捞起来,入土为安吧。” “哎!”兰桂答应一声,“夫人心善。” 几个水性好的甲士得了命令,跳入河中,把那女子尸身拉到岸边。 却不想,这女子嘤咛一声,竟悠悠转醒。 “她还活着呐。” 那些个甲士见了她容貌,顿时看呆了去。 兰桂略微皱眉,往前一观,却也忍不住惊叹一声,世间竟有这般美貌的女子,着实是她孤陋寡闻了。 便是这段时日,陪着夫人相看不少人家的妙龄女儿,也不曾见过这等绝色。 当真是钟灵毓秀,老天爷见了也要当成掌上明珠的人儿。 此时秀眉微蹙,似乎饱含无限痛楚,怎不叫人心生怜惜。 兰桂登时动了恻隐之心,快步向张氏回禀:“夫人,这女子尚有一口气,却是个貌美娘子,如今落了水,若是感染风寒,怕是小命不保。” 张氏自不会见死不救,又觉这女子合她眼缘,越瞧越是亲切,仿佛她女儿一般。 当即把这女子扶起,一同进了马车,这才细细看了她的面貌。 一时也是惊艳,忍不住问起这女子遭遇,因何落水。 这女子虽是虚弱,却也有一股韧性,将自身来历和盘托出。言语自己是鄯州一户人家,为避战乱,来金城谋生的。 奈何这世道不太平,一家老小,不幸遭遇水贼,家破人亡。 只剩她一人,不愿受辱,方才投入河中,一路漂流到此,好在上天眷顾,侥幸逃得一条小命。 只可惜,这天下之大,唯有她孤身一人了。 说到这,这女子不禁哀哀哭泣起来,却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莫说男子见了必然百般疼惜,便是张氏也红了眼眶,忍不住抱在怀中柔声安慰起来。 “好姑娘,莫哭了,你既失了家人,不如随我入府中,好歹是个归宿。” “家中虽不是富贵大族,却也供应得起你。今后你若能寻得亲戚,可自去,若无亲眷在世,便在府中安养。” “如何?” 第56章 功德之气 这女子闻言,自是感激不尽,轻声道:“承蒙夫人不弃,小女子愿为奴婢,结草衔环以报救命之恩。” 张氏看她通身气派,皆是绫罗绸缎,言行举止又有大家风范,便知她家世不凡,怎会让她为奴为婢。 “你莫多想,我却不需你服侍。” “可见你是个娇养的姑娘,天性纯良,我只觉十分投缘,不如与我做个侄女,也好立个身份,如何?” 张氏本想认她为干女儿,只是话到嘴边,不知不觉又咽了下去,脱口而出的,却是认为侄女。 她也未深思,侄女也无妨,正好与楷儿做个伴。 这女子沉思片刻,倒也并未推脱,脆声道:“侄女见过姑母!” “哎!”张氏笑着应道,她早年也是个直爽的性子,就喜这般爽利不扭捏之人。 见她应了,自然欢喜,连忙带了她回转后院,好生照顾,一应饮食起居,皆是上佳之物。 这女子正是敖鸾,为进高楷后宅,方才出此下策,却没想到,这般顺遂,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忍不住感叹道: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张夫人这般心善,必有厚福。” 不过,现在该叫她姑母了。 也不知她这表哥是何模样性情,命格气运又至何等程度? “不过,这府中倒是一片祥和,未有阴翳腌臜之气,想必这母子二人皆是宽仁待下,不曾苛待奴仆。” “唯有少许阴气徘徊,源头却是那祠堂,看来这高楷之父,眷恋母子二人,不愿轻易离去。” “只是,阴阳相隔,已是殊途,不能长久停留,以免冲撞阳气,惹来病痛。” 想到这,她唇角一勾,露出一个笑容。 “这便是我的用武之地了,相助高楷梳理阴阳、调和风水,潜移默化间令诸气畅通,可使家宅兴旺,于争霸大业也有助益。” 她在后宅筹谋,却不知前堂中,高楷已心生感应。 只见头顶红气成云,一枚赤印浮浮沉沉,点点紫光闪耀,堂皇正大。 忽有一道玄黄之气从天而降,径直落在赤印之上,大放光芒。 红气翻涌,如水波一般荡漾,紫光越发浓郁,凝结成云。 “这是……功德之气?”高楷大吃一惊。 功德之气世所罕见,唯有长年累月,积累天地之功者,方能得到一丝一缕。 道经云:欲求天仙者,当立一千三百善,欲求地仙者,当立三百善。 凡是拥有功德之气者,莫不是道佛神只,至于平头百姓,在六欲红尘中厮混一生,为了生存便耗尽全力,哪有余力日行善事。 或有世家大族,乐善好施,却也不过积些阴德,来日魂归地府,不会遭罪罢了。 这功德之气,来自何人,又为何相助于他? 高楷疑惑不解,观其气,带着善意,且十分亲近,仿佛就在府中不远处。 他连忙召来管事,前去打探一番。 “主上?”沈不韦见他失神许久,不禁关切道,“可是身子疲倦?” 高楷微微摇头:“我无事,不必担心。” 众文武齐聚一堂,正商议出兵攻取叠、岷二州之事。 这二州本在薛矩治下,自从他攻取洮州,薛家覆灭,二州刺史皆据城自立,还需出兵征讨。 吴弘基开口道:“兵法云,不可兴无名之师,以免落人口舌。” “这二州刺史虽聚众自立,却也并非顽固不化之人,或可派人前往说降,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不作无谓的杀戮,岂不更好?” 高楷点头道:“先礼后兵,就依此言行事。” “却不知这二州刺史是何人,性情如何?” 褚谅忽而说道:“主上,这叠州刺史名为孙士廉,老成持重,原是薛家旧将,与薛矩有姻亲关系。” “此人并无侵吞天下的野心,反而随遇而安,若不出老朽所料,他正观望主上如何行事。” 高楷微微颔首:“若能不动刀兵,少作伤亡,我可承诺,令他官居原职,仍为叠州刺史。” “只需献上户籍图册,前来府中拜见。” 褚谅拱手道:“主上宽宏,其人必定来投。” “老朽不才,愿出使叠州,效犬马之劳。” 高楷笑道:“褚公德高望重,有您出面,何愁大事不成。” “我只需在府中扫榻相迎、静候佳音即可。” 褚谅拜道:“主上谬赞,无功不受禄,老朽既受官职,怎能尸位素餐。” 高楷含笑点头,转而问起一事:“不知那岷州形势如何?” 褚登善拱手道:“自从主上攻取洮州,岷州羌人再次反叛,斩杀刺史,推举钟祁连为首领,占据岷州。” “钟祁连?”高楷好奇道,“此人是何出身来历?” 褚登善一五一十说道:“钟祁连出身羌人大族,世代为首领,桀骜不驯,降而复叛。” “薛仁果攻取岷州时,将钟氏一族斩杀殆尽,唯有钟昆仑、钟祁连二人逃得一命。” “这钟昆仑为兄长,趁薛仁果进犯安乐之时,聚众反叛,最终惨死薛仁果手中。” “钟祁连躲进岷山,却一心为兄长复仇,便聚集山民,趁薛家覆灭,杀了刺史,占据岷州对抗我等。” “此人骁勇善战,颇有武力,远超其兄长,便是那万人敌薛仁果,也有所不如。” 高楷陷入沉思,这么看来,这钟祁连是个硬茬,不是轻易可以降服的。 一场大战,怕是难以避免了。 只是,临潭之战结束不久,安定洮州尚且需要一段时日,短时间内,不能轻易出兵,以免动摇根基。 争霸天下,可不能盲目地扩大地盘,一旦民心不稳,先降后叛,定会出大乱子。 届时,光是平定内部隐患,便精疲力竭,遑论进取诸道了。 按照他的筹划,至少安稳三月,待民心归附,再动兵戈不迟。 当然,可先行拿下叠州,若能据有三州之地,他的气运必将更上一层楼,根基也越发雄厚。 “战端不可轻启,这平日训练,却不能懈怠。” “须知眼下群敌环伺,远不到马放南山之时。” “是。”三大武将齐声应和。 挥手让众人散去,高楷正闭目沉思,忽见管事入内禀报:“郎君,府中来了个表小姐,据说是夫人的远房侄女,特来投奔。” 第57章 自强不息 高楷面露诧异:“表小姐?” 按照原主记忆,他可从未见过什么表小姐,至于张氏的远房侄女,更是从未听闻。 这倒是奇了怪了。 况且,张氏若有远亲来投,怎会不提前与他说。 管事低声道:“这表小姐遭了大难,一家老小遭了水贼,都死了。” “只有她一人侥幸逃得一命,漂游到了城中龙王庙外,今日夫人前去求神,恰好将她救起。” “只是,过往之事,她一概都不记得了,连名字也没有印象。” 高楷眼眸一眯:“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一连串事,处处透着蹊跷。” “这失忆的表小姐,疑点重重,必定另有来历,若是居心叵测,那可不妙。” 他素来知晓张氏心善,自不会见死不救,却也不会这般轻易将一个远房亲戚的话,信以为真。 何况,这表小姐的身份,多半为假。 高楷忽然想起那功德之气,突如其来,隐隐便在不远之处,莫非来自于她? “有意思。”他嘴角一勾,“能有功德之气傍身,想必不是妖魔一流,且她心怀善意,倒像是冲着我来的。” 只是,他却想起来,两人何来的交集。 正思忖间,忽见张氏身边一个小丫鬟来请:“郎君,夫人请您一同用膳。” 高楷点头,转至后宅,张氏正忙着布置膳食,却有一女子,款款走来,盈盈下拜道:“见过表哥。” 高楷看她一眼,忍不住暗赞一声绝色佳人。 这女子容貌之美,为他生平仅见,两世为人也找不出可以媲美的。 “不必多礼,请起。”高楷还施一礼,凝神相看,不觉吃了一惊。 只见这“表妹”头顶紫气弥漫,凝结成云,时而化为龙形,时而变成凤体,贵不可言。 更有一道道玄黄之气氤氲,似天地眷顾,万法不沾身,凛然不可侵犯。 “这……紫气充盈,功德加身,实在不可思议。” 这位“表妹”的命格气运,是他入世以来,所见最高端的,简直闪瞎人眼,怕不是老天爷的私生女吧。 龙女敖鸾却是不知,对面这“表哥”将她命格气运看了个通透。 只觉高楷丰神俊朗,龙骧虎步,一举一动颇有威仪,不禁暗赞好风采。 “虽说人不可貌相,但这乱世争霸,君择臣,臣亦择君,若是个相貌猥琐之人,恐怕贤才猛将皆敬而远之。” “这高楷却是一幅好相貌,令人心生亲近。” “只是,这面相着实奇特,本有早逝之兆,却又峰回路转,另有生机相续。” “如今看来,更是福运绵长之相。” 敖鸾修行千载,虽困于水中,却也见人无数,颇通相面之术。 一看之下,倒也暗暗点头,不愧是崆峒派真人口中变数,搅动陇右道大势。 便是那些个老古董,也颇为忌惮,不顾天道反噬,以门中法宝坏我身躯,将我一身龙气摄去,襄助渭州李昼。 只是,她看着高楷命格气运,不禁疑惑,这也太过寻常。 坐拥二州之地,自立为正威将军,本是一方枭雄。却只有一片红气,命格更是薄弱。 唯有一枚赤印,勉强可入她法眼。 “难不成,这高楷全靠自身之力,并无天命、地气、祖宗余荫相助?” 若是这般,气运系于他一人身上,任何法术神通,也不可驱散。 只是,经不起轮番大败,唯有屡战屡胜,方能滚雪球一般壮大。 并且,这般自身凝聚的气运,最是纯粹。若能一统天下,便根基最稳,可谓“得国之正。”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这高楷若能成开国皇帝,其威势将不可想象。甚至可号令鬼神,驱使星君。 一怒而诸神惧,安居则天下息。 敖鸾忍不住勾起红唇:“这才是我该辅佐的明主。” “那些倚仗天命、地气、法术神通、祖宗余荫的人,纵然是一方潜龙,也不入我眼中。” “伟力归于己身,岂可太阿倒持?” 这两人各自思绪翻滚,却又不动声色,佯装寻常人家的表兄妹一般,有礼有节。 张氏欣慰笑道:“我曾忧心你们二人素未谋面,定会生疏。” “如今我却是放心了,府中平添一人,岂不更加热闹。” 兰桂附和道:“夫人所言极是,阿郎与表小姐皆是人中龙凤,若传扬出去,不知惹来多少人羡煞呢。” 这话说得三人皆是一笑,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似乎悄然消散。 高楷见这“表妹”笑靥如花,性子爽朗,与张氏颇为投契,便也未刨根问底。 敖鸾悄然松了口气,看来这第一关,算是过去了,接下来,便要展现自身能耐,得高楷看重。 毕竟,她可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三人一同用过晚膳,便在房中叙些闲话。 张氏忽而说起一事:“侄女,你记忆散失,不知名字,却不可混叫。” “我为你取一个名儿,如何?” 敖鸾自无不可:“长者赐,不敢辞。” “但请姑母赐名,侄女不胜感激。” “好。”张氏一笑,看着她发间凤钗,说道,“便唤作鸾儿,如何?” 敖鸾展颜一笑,起身下拜:“谢姑母赐名。” “此名极好,我很喜欢。” 从此之后,这位表小姐,大名便为张鸾,府中下人皆称呼她为鸾姑娘。 暂且相安无事。 …… 且说高楷雨夜袭临潭,一战攻取洮州之事,传遍整个陇右道,引得人人赞叹。 其后又自立为正威将军,开衙建府,大封文武,可谓声势惊人。 一时间,不知多少人暗中效仿,整个陇右道越发混乱。 这消息传至河州——枹罕县,却是惹得刺史皇甫贯大发雷霆。 “朝廷尚在,这些叛臣,便如此嚣张。” “这高楷不过一黄口小儿,侥幸承袭兰州刺史之位,不思修身养性,以报陛下恩德。” “竟敢私自攻取洮州,拥兵自立,简直寡廉鲜耻,不忠不义,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这皇甫贯屡受先帝恩德,对大周忠心耿耿。 如今见朝廷衰微,无力顾及西北边陲之地,只能眼睁睁看着群雄混战,割据一方,视朝廷为无物,不禁怒火中烧。 本想出兵平叛,清剿一众反贼,奈何节度使王威严令,不许他轻举妄动,以免招来围攻,无法安心享乐。 第58章 腹背受敌 皇甫贯有心杀贼,却不能违抗节度使的命令,私自出兵——这与那些反贼何异? 他曾多次上书谏言,却被王威一一否决,眼看群雄并起,在大周江山上肆意驰骋,不禁越发愤懑。 听闻高楷占据二州,自立为将军,他再次上书,欲领兵征讨。 本以为石沉大海,却不料,这老迈昏聩的王节度使,竟然同意他出兵。 一时间又惊又喜,不知是何缘故。 只是,时不我待,若不趁这高楷羽翼未丰之时,将他剿灭,待他席卷整个陇右道,便为时已晚了。 皇甫贯当即下令,召集全部兵马,共计四万大军,攻向广武。 广武县令一面据城坚守,一面派人急报金城。待收到这十万火急的军情,高楷当即召集文武议事。 “这河州刺史皇甫贯,是何来历?” 沈不韦拱手道:“此人我略有耳闻,其出身关中大族,曾是先帝的千牛备身,屡受先帝提拔,曾官至辅国大将军,深受器重,对大周忠心耿耿。” “当今陛下继位后,因年幼,朝政由尚书令把持,其骄横跋扈、权倾朝野。” “皇甫贯上书弹劾,却遭贬黜,沦为河州刺史。” 高楷微微颔首,这倒是一个忠臣。 “诸位可有良策退敌?” 众人沉默片刻,褚登善开口道:“主上,皇甫贯久经战阵,兵马娴熟,非易与之辈。” “为今之计,唯有据城坚守,以待良机。” 高楷眉头微蹙,四万大军来势汹汹,又有老将统领,确实应该暂避锋芒。 只是,广武小城寡民,一味守御必然坚持不住,迟早被大军攻破。 还需另想退敌之法。 思忖片刻,高楷沉声道:“据城坚守非长久之计,三郎、长孙,你们二人各领一万兵马,前往广武迎战。” “遵令!”梁三郎与狄长孙齐声应下。 商议完此事,众人正要散去,忽见管事匆匆来报:“郎君,那岷州羌人钟祁连率领大军,威逼安乐。” 高楷面色一变:“有多少兵马?” “据探马回禀,足有三万。” “这……”众人皆是哗然,前有皇甫贯四万大军来势汹汹,后有这钟祁连三万兵马虎视眈眈,可谓腹背受敌,两面夹击。 稍有不慎,便可能兵败如山倒,身死族灭。 高楷环顾众人,沉声道:“如今已是危急存亡之时,诸位可有扭转乾坤之计?” 一时间,堂中落针可闻。 沉默半晌,褚登善拱手道:“主上,我愿领洮州兵马,对战钟祁连。” “可。”高楷毫不犹豫道,“洮州兵马皆由你节制,只需牵制他,待击退皇甫贯,再与他交战。” “是!”褚登善俯首听命,不禁感叹主上用人不疑。 毕竟,他可是降将,主上却把洮州兵马,交由他一人统领,不可谓不信重。 他心中暗下决心,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将钟祁连牢牢钳制在安乐城外,绝不让他更进半步。 ……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本以为前狼后虎已是棘手,却不料那叠州,也出了变故。 叠州拢共两个县:合川与常芳,只是一个下州。 然而,州中百姓对刺史孙士廉,多有赞誉,只因这人处事宽厚,救济民间疾苦。 褚谅一路走来,见合川城中,颇为安定,士农工商皆井然有序,不由称赞一声:士廉治理有方。 他与孙士廉是旧相识,早年曾同在朝廷为官,又一齐遭贬,背井离乡,故而更多一分惺惺相惜之感。 凭借这份交情,他才主动请缨出使叠州,说降孙士廉。 原以为此事,至少有八分把握,却不料刚一见面,便迎来当头一棒。 孙士廉对他客气相待,却对投靠一事,不置一词,只把他晾在城中,不闻不问。 这番变故,惹得褚谅百思不得其解,却又自觉无颜面对高楷,只得在城中逗留,想方设法求见,却如泥牛入海,毫无音信。 “士廉不是个野心勃勃之人,更不曾肖想拥兵自立,图谋天下。” “此番态度转变,怕是另有变故,却不知何人从中作梗。” 他多番打听,方才得知,孙士廉和一个道人来往甚密,颇为尊崇,视为座上宾,时常请到府中谈玄论道,秉烛夜游。 褚谅摇头一叹:“道士和尚,皆是毁家纾难之人,不宜亲近。” “虽有几分法术神通,却并非正道,不为朝廷所取。” “怎可荒废政事,追寻那虚无缥缈之逸闻。” 他对孙士廉笃信道士,极不赞同,殊不知,孙府之中另有一人,更是心焦。 这人一身青袍,温文尔雅,正是孙士廉外甥——杨烨。 自从父亲死后,他与妹妹杨皎,被赶出鄯州杨家,孤苦无依。 孙士廉将兄妹二人接到叠州,善加抚养,视为亲生骨肉。 杨烨天资异禀、勤奋好学、精通经史子集、腹有韬略。 孙士廉曾感叹:“我这外甥,有王佐之才。” 杨烨曾在薛矩麾下效力,授记室参军一职。 见薛家父子嗜杀成性,并非明主,便辞官而去,游学天下。高楷攻取洮州之后,方才回转叠州。 他见识广博,足智多谋,立志择一明主投靠,辅佐其一统江山,施展抱负。 原以为渭州李昼,有胸怀天下之志、拨乱反正之能,本想前去投效,却闻兰州高楷雨夜袭临潭、一战攻取洮州,允文允武,不禁起了好奇之心,回转叠州,观望天下形势。 正巧,褚谅受命前来说降,却屡吃闭门羹,舅父孙士廉本无自立之心,却一反常态,否决投靠,又与道士相交莫逆。 杨烨一时悬心,连忙前往正堂拜见舅父。 他刚至石阶下,却见一个头戴莲花冠、清气盎然的道人,从堂中迈出,径直向他走来,打了个稽首,道: “贫道崆峒山炼气士通玄,见过少郎君。” 杨烨虽不喜子虚乌有的成仙之说,却对这道人平添几分好感,不禁郑重回礼道: “道长有礼了,小子杨烨,见过道长。” 通玄道人来至叠州,一则为了阻挠孙士廉投向高楷,二则,为这杨烨而来。 他凝神一看,只见这杨烨头顶红气如云,凝而不散,正中更有紫光飞旋,似一柄玉圭。 不禁暗赞一声:“好一个王佐之才。” 第59章 王佐之才 此子有宰相之运,国公之气,着实不同凡响,便是尚未发迹,亦然卓尔不群。 那薛家父子有眼无珠,不识世间大才,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 却正好为李家潜龙所用,不令明珠蒙尘。若能得此子效力,平添三分气运,于争霸天下,更占一份先机。 想到此处,通玄道人面色越发和煦:“少郎君游学天下,见多识广,可有出仕之心?” 杨烨摇头道:“小子才疏学浅,不识天下英雄,暂无出仕之心。” 实则他心中正摇摆不定,依他看来,陇右道唯有高楷、李昼这二人,有明主之相,其余不过庸碌之人。 李昼出身世家大族,名望传扬天下,又文武双全,礼贤下士,广交豪杰,已然据有渭、秦、成三州之地,声势惊人。 而高楷唯有兰、洮二州,地狭民少,如今又遭逢钟祁连、皇甫贯二人进犯,腹背受敌,本是风雨飘摇之相。 然而,杨烨对他屡次以少胜多、反败为胜的事迹,颇为赞叹。 何况,高楷出身寒微,又群敌环伺,麾下少有大才,却能于逆境之中崛起,堪称英明神武,不可思议。 即便他一向果断,也不禁犹豫不决起来。 通玄道人不知他心中所想,只以为他自恃才华,不愿草率行事,以免遭人轻视。 便婉转劝道:“少郎君太过自谦了,你虽年少,却有满腹经纶、天纵之才,若要出仕,这天下群雄,必然个个扫榻相迎,倚仗为肱骨之臣。” “依贫道所见,这偌大的陇右道,唯有高楷与李昼二人,有成就大业之兆,余者皆是滥竽充数。” “少郎君以为然否?” 杨烨连连点头,这番话,和他所想如出一辙,不禁赞叹:“道长真知灼见,小子深以为然。” 通玄道人微微一笑,忽而话锋一转:“虽则二人皆有明主之相,这高楷,却是有所不如,且身死族灭之日不远。” 他将钟祁连、皇甫贯二人联袂进犯兰州之事,细细说了,其言明辨形势,切中要害,仿佛身临其境,让人不得不信服。 杨烨却莫名听出一丝异样,这通玄道人对此事了如指掌,鞭辟入里,似乎亲自谋划的一般,叫人疑惑。 通玄道人见他沉默不语,继续说道:“反观渭州李昼,已然坐拥三州,麾下文臣如云、武将如雨,戮力同心,共谋大业,诚为明君之相,堪比本朝太祖。” 他言语间对李昼极尽赞誉,颇多溢美之词,更与太祖昔年事迹相比,令人不得不信服。 杨烨却听出他话外之意:“这通玄道人,竟是来为李昼当说客的。” 他不禁想到舅父态度之转变,心中明悟:“必是此人游说,令舅父改了主意,怕是心向李昼了。” 只是,这等择明主而投的大事,必须慎之又慎,怎能听这道人一面之词,就轻易做决定。 杨烨拱手笑道:“道长慧眼识英雄,小子佩服。” “然这等大事,须得从长计议,还望道长宽宥则个。” 通玄道人并未气馁,他深知这等宰相之才,不是轻易可招揽的,必须徐徐图之,暂且留下一个好印象,等待日后再行拉拢。 “少郎君所言在理,此事可与你舅父商议一番,若愿投李家,我可代为引荐。” 杨烨躬身道:“谢道长。” 两人就此别过,杨烨停顿片刻,便前往拜见舅父。 孙士廉正端坐竹榻,见了他来,忙笑道:“烨儿来了,快坐。” 杨烨一番请安问好,开口道:“舅父对那高楷使臣避而不见,可是心向渭州李昼了?” “你都知晓了?”孙士廉直言不讳道,“我正有此意,正要寻你商议一番。” “高楷虽颇知军事,屡战屡胜,声势传遍陇右道,看似风光无限。” “然而,他终究出身寒微,底蕴浅薄,无有世家大族投效,又遭逢钟祁连、皇甫贯二人围攻,怕是凶多吉少、昙花一瞬了。” “至于李昼,你曾去渭州游历,对此子的能耐,想必心知肚明,无需我赘言。” “一方危如累卵,一方却是稳如泰山,该作何选择,烨儿你熟读史书,必然比我清楚。” 杨烨默然一叹:“舅父,那高楷使臣——褚公,曾是黄门侍郎,德高望重,素来为您知己。” “他却投向高楷,携老迈之躯,为其奔走,舍下面皮,难道以褚公德行能力,会为昏主效力么?” “何况,高楷许诺,您可官复原职,仍为叠州刺史,只需献上户籍图册,其余可自决。” “如此厚待,已是难得一见。眼下,他腹背受敌,却正是我等雪中送炭之时,方才赢得重用。” “至于渭州李昼,贤才猛将济济一堂,我等去了,也不过锦上添花,难免受人轻视。” “孰轻孰重,还望您三思。” 孙士廉面露迟疑之色,半晌才道:“你说得有几分道理,既如此,我等可暂且观望,若那高楷能击退二人,再行投靠也不迟。” “若不能,便非明主,可往渭州拜见李昼,以叠州献上。” 杨烨眉头一皱,如此行事,虽则稳妥,却显圆滑,看似两头皆不得罪,却是失了人心。 他本要继续劝说,却见孙士廉满脸倦怠,昏昏欲睡,只好先行告退。 “世间风起云涌,若要明哲保身,不过庸碌之人。” “还需早做决定,落子不悔。” 此间消息,终究传至金城,惹得一众文武不忿。 吴弘基蹙眉道:“这孙士廉避而不见,难不成意欲拥兵自立,窥探天下?” 沈不韦摇了摇头:“此人行事保守,多半是动了左右逢源、两方下注的心思。” 吴弘基面露疑惑:“何方人物,令他摇摆不定?” 沈不韦淡声道:“褚公书信中曾言,此人与崆峒派道人交好,来往甚密。” “而崆峒派相助渭州李昼之心,路人皆知。” “若我所料不错,孙士廉必是心向李昼,只是担忧我等出兵攻取叠州,方才作壁上观。” 周顺德冷哼一声:“此人首鼠两端,为人所不齿!” “崆峒派道人不在山中清修,却卷入陇右道争霸,莫非动了祸乱天下之心?” 第60章 乾纲独断 高楷淡然一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必是为了享开国之运,这才深入红尘。” 吴弘基拧眉:“修道之人已享长寿,岂可贪图国运,干涉人间争霸,唯恐天下不乱?” “若孙士廉听信谗言,向那李昼献城投降,引狼入室,令我等陷入三面夹击的境地,该如何是好?” 众人皆面色一变,眉头紧锁。 却见高楷轻笑一声:“诸位不必忧心,孙士廉庸人之姿,眼下摇摆不定,只是为了观望形势,在我等未败之前,他必不敢轻举妄动。” “当务之急,须得击败皇甫贯、钟祁连二人大军,携大胜之势,叠州不攻自破。” 众人闻言,皆是拜服:“主上真知灼见,如拨云见日。” 高楷笑了笑:“如今,前有狼、后有虎,腹背受敌,诸位可有良策战而胜之?” 沈不韦开口道:“主上,为今之计,不妨暂且据广武而守,先行击败钟祁连,再对阵皇甫贯。” 钟祁连三万兵马,皇甫贯却有四万大军,相差悬殊。 这是先易后难之策,可谓稳妥之计。 众人也无异议,皆是附和。 然而,高楷摇头道:“钟祁连不足为虑,皇甫贯才是我等大敌,当优先除去。” 众人皆是惊诧,钟祁连骁勇善战,又统领三万兵马,威逼安乐,大有进犯之心,因何不足为虑? 若先行对战皇甫贯,战事不利,岂不是陷入两难境地。 一时间,众人纷纷劝谏:“还请主上三思而后行。” 高楷并未听取,一锤定音道:“诸位臣工,不必再说,我心意已决。” “传我军令,褚登善据守安乐,不得擅自出击。” “整训兵马,筹备粮草,我欲前往广武亲征。” 众人正要再劝,却见高楷斩钉截铁道:“敢违我军令者,斩!” 一时间,众人无可奈何,只得听命行事。 待出了堂中,吴弘基叹息一声:“主上是否太过轻敌,那皇甫贯老而弥坚,可不是好相与的。” “反观钟祁连,一介羌人,空有一身武力,却无半点智谋,岂是我等大军对手?” 周顺德附和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主上一意孤行,我等还需再行劝谏才是。” 沈不韦默然许久,忽而笑道:“主上行事,如羚羊挂角,不留痕迹,却并非冲动鲁莽之人。” “如今乾纲独断,想必自有其道理,只是我等参悟不透,不能领会罢了。” “且按军令行事,是非成败,自有分晓的一日。” 吴、周二人闻言,似话中有话,只是不得要领,想要再问,却见沈不韦摆手一笑,施施然去了。 这番场景,高楷早有预料,却并未多作解释。 他端坐玉塌,屏息凝神,只见头顶一道黑气纠缠不休,缓缓吞噬周身红气。 细细一察,这黑气自广武而来,饱含杀意,一心致他于死地。 此气源头,必是皇甫贯无疑。 除此之外,叠、岷二州方向,却无半点煞气袭来。 尤其这岷州钟祁连,虽领三万兵马,威逼安乐,却并无决一死战之心。 倒像是作壁上观,不知图谋何事。 正是感应此景,高楷方才下令,迎战皇甫贯,这人才是心腹大患。 只需将他击败,叠、岷二州的困境,便可迎刃而解。 …… 高府后院。 敖鸾带着一个丫环,走到祠堂门口。 “你在此等候,我去给姑父上香。” “是。” 既是认了亲,自当前来上香禀告。 敖鸾迈入堂中,来至灵牌之下,拈香祷告,柔声道: “姑父,我是侄女鸾儿。” “既已逝去,阴阳相隔,何必眷恋不去?” “须知你这残魂一缕,不仅冲撞阳气,令姑母、表哥身子受损,也会对自身不利。” “长久下去,怕是魂飞魄散,再无转世投胎之机。” 话音刚落,一股阴风拂来,裹挟着阵阵寒意。 风中似有一人形摇曳,惊疑道:“你不是我侄女,你身携玄黄功德之气,当来历非凡。” “入我府中,欺瞒我妻儿,究竟意欲何为?” 这残魂化作的人形,正是高楷之父——高修远,虽去世三年之久,却放不下母子二人,于祠堂中徘徊不去。 敖鸾面色肃然:“姑父勿要忧虑,鸾儿绝无加害姑母与表哥之心。” “实则,表哥于我有救命之恩,当日我身躯被毁,残余一缕魂魄,受三昧真火灼烧,正要消散,幸得表哥一柱香火,方才依附神像,祛除真火,得以存世。” “我入府中,正要襄助表哥争霸天下。” 高修远拧眉道:“你这个身躯,可是夺舍来的?” 敖鸾摇头道:“并非夺舍而来。” “这具身体,原属鄯州王家长女婉宁,她遭遇水贼,不愿受辱投河自尽,我愿还她因果,这才将身体予我。” “她已入阴司冥府,转世去了。” 高修远叹息一声:“倒是个刚烈女子。” “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敖鸾郑重道:“正要请姑父还归冥府,勿令阴阳相冲,于表哥大业不利。” 高修远面带犹豫之色:“我儿正是危急存亡之时,做父亲的,怎可弃他而去?” 敖鸾微微摇头:“表哥气运自成,已凝结赤印,只要不大败亏输,根基尽失,便是一战不利,也有东山再起之时。” “姑父无需太过忧虑。” “反倒是您,强行以祖先威灵驻留阳世,已是耗尽余荫,若再不入冥府,恐怕惹来府君震怒,押入地狱遭受刑罚。” “那时,不仅您自身受苦,更会牵连姑母与表哥,阴德受损。” 高修远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我何尝不知,只是担忧他们孤儿寡母,在这乱世之中,艰难求存。” “前番我一时不慎,中了那崆峒派道人算计,险些令我高家世代受苦。” “好在楷儿识破那道人奸计,将他斩杀。又屡次击退强敌,振兴基业。” “我本有离去之心,又见楷儿险象环生,着实不忍。想着托梦于他,却难以施行,一时徘徊不定。” 敖鸾感叹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姑父一片相护之心,鸾儿感佩之至。” “只是,表哥已凝赤印,有潜龙之命,受人道所护,法术神通皆不能伤,更何况您这一道残魂,必然托梦不得。” “不如回返冥府,积蓄阴德。若表哥成就霸业,加封于您,那时,您或可为一方冥土之主。” 第61章 万无一失 高修远闻言不禁意动,他虽徘徊不定,却也不想害了楷儿,若能入冥府,为楷儿大业积福,倒也是一件幸事。 “也罢,我这便离去,还望鸾儿你护佑他们母子,不令鬼蜮伎俩侵身。” “我当于冥府,念诵你的恩德。” 敖鸾微微一笑:“姑父放心去吧,我已和表哥气运相连,自当竭尽全力。” “既是助他,也是助我自己。” 她一挥纤纤玉手,口中念念有词,忽有阵阵阴风吹拂,现出一道黑漆漆的关口,传来哭泣之声。 高修远点了点头,身形摇晃,化作一道暗影,飞入关口之中,不见踪影。 阴风倏然散去,关口消失,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敖鸾展颜一笑:“阴魂安息,德行自生。表哥这龙形之地,再无隐忧。” 她闭目端坐,默默体察气机变化,忽然睁开双眼: “这孙士廉、钟祁连二人,不过是疥癣之疾,不足为虑。” “倒是这皇甫贯,应全力应战,若能将其击败,眼下一切困境,都将迎刃而解。” “我得去向表哥建言一番,以免误了大事。” 她出了祠堂,正要往前堂而去,忽见那丫环来报:“姑娘,前院有传言,郎君力排众议,一心对战那皇甫贯呢。” 敖鸾吃了一惊:“此话当真?” 丫环眨了眨眼:“千真万确,姑娘,这可是郎君下的军令,谁敢胡言。” 敖鸾止住脚步,暗自思忖:“我这表哥竟一举切中要害,莫非当真是天纵之才,或者有天意相助?” 一时间,她不禁对巍巍天道心怀敬畏,更觉这高楷仿佛笼罩在云雾之中,颇有高深莫测之感。 …… 前堂之中,高楷正处置政事,忽然心血来潮,往头顶看去,只见红气成云,如海波一般涌动,愈发深邃。 周身仿佛祛除阴翳,一阵轻灵舒泰。 “这是何故?” 他远望上方,只见府邸之中,一片吉气笼罩,并无丝毫征兆。 探寻许久,却不得要领,只得暂且放下。 翌日,高楷率领两千精兵,赶往广武。 城外,一座座营寨连绵不绝,旌旗招展、人头攒动,将这小城围得水泄不通。 皇甫贯统兵四万,昼夜攻城,屡次有破城之危,所幸梁三郎与狄长孙二人,联袂来援,方才暂且阻滞其攻势。 那节度使王威见其久攻不下,特派一万兵马前来相助,领兵者,却是一个道人。 此时,中军大帐之中,皇甫贯高坐上首,面色不喜:“道长不在观中清修,何故沾染红尘是非,卷入这兵戈之中?” 这道人正是崆峒观李观主,皇甫贯上书征讨高楷之时,他劝说王威允准,又主动请缨,带着一万兵马前来助阵。 “此次通玄师兄谋划,对那高楷三面夹击,必能将其绞杀。” “再不能让这变数,干扰陇右道大势。” 李观主思绪翻滚,笑道:“我受节度使大人恩德,却是无以为报,惟愿以微末之技,襄助皇甫刺史,攻下广武,直取金城,将那叛贼高楷擒拿,枭首示众。” 皇甫贯神色稍缓:“道长有心了,只是战场之上,刀剑不长眼,若是一不小心伤了身体,怕是不妙。” 先帝宠信道士,召集天下得道高人,于金陵烧铅炼汞,想要炼出金丹,以长生不老。 只是,先帝一场急病,暴毙而亡,惹得他对修道之人颇为不喜。 更不要说,这等插手人间征战,居心不明之人。 若非这李观主是节度使王威委派,前来相助的,他早已将此人赶出大营。 李观主微微一笑:“贫道虽不才,却有几分法术,足以自保,皇甫刺史无需担忧。” “那便好。”皇甫贯不甚在意道,“道长世外之人,怕是不通战阵,不如在营中安坐,兵马交予我来排布,如何?” 他这是要夺去李观主统兵之权,以免令出多人,对战事不利。 李观主心中恼怒:“好你个皇甫贯,我好心前来相助,你竟这般不顾面皮,夺我兵权。” “却是休想!” “此番围攻高楷,为师门大计,务必万无一失,怎能任由你一人施为。” 他皮笑肉不笑道:“皇甫刺史此言差矣,贫道这一万兵马,为节度使大人亲兵,特命我一人统领,不得假借他人。” “您若想取兵权,不如向节度使大人上书,若他允准,贫道自无异议。” 一言既出,却是碰到一个软钉子,皇甫贯面色讪讪,转移话题道: “既是节度使大人之令,我自当遵从。” “只是,这广武城虽小,军民抵抗之心却甚坚,我困于城下多日,不得寸进,道长可有妙计破城?” 李观主嘴角掠过一丝诡笑:“贫道不才,却有一拙劣之计,请皇甫刺史斧正。” “哦?”皇甫贯本是出言为难,却不料这李观主似胸有成竹,不禁好奇道,“是何妙计?” 李观主好整以暇道:“贫道已然探知,那高楷率领两千兵马,正往广武而来。” “你我可各领兵一万,在其必经之路上设伏,一举将其斩杀。” “常言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那高楷一死,这偌大的兰州,自然不攻自破,不费吹灰之力,可清剿叛军,收复失地。” 皇甫贯略微点头:“此计尚可,只是这设伏之地,须得万无一失,让他插翅难逃才是。” 李观主深沉一笑,悄声道:“这是自然。” “你我当在……设伏,届时,贫道……必能一举将其铲除。” 皇甫贯仔细聆听,饶是他久经战阵,遭遇不少明枪暗箭,也不禁脊背发寒。 “这般毒计,着实可怖。” “这李观主,竟不怕因果劫数么?” 他却不知,李观主深受师命,已是押上百宝,想要毕其功于一役,斩杀高楷。 若能成功,即便有反噬,也可由李家潜龙气运相抵,无需忧虑。 若是失败,师门将以至宝相助,护他安危。 既无后顾之忧,他自然设下毒计,不惜一切,要将变数铲除。 还这陇右道一片朗朗晴空。 第62章 洞察世事 天佑十年。 高楷率领两千精兵,从金城出发,昼夜兼程,赶往广武。 这一日,斜阳西坠,余晖染透四野。 大军来至赤岸,此地两面环山,一面临河,呈现奇特的“几”字形,山凹处是一片草地,极为广阔。 一校尉建言道:“主上,此地水草丰美,视野开阔,当为安营扎寨的好地方。” “不如在此休憩一晚,待明日再行赶路。” 高楷停驻骏马,四下环顾,不觉点头道:“你所言不错,传令下去,安置行营,生火造饭,好生安歇一夜。” 校尉欣喜道:“遵令!” 这赤岸是金城往北至广武的必经之路,昔日太平时节,不少商贾往来,驼铃声络绎不绝,更有道士和尚奔走,途经此地,留下不少露宿的痕迹。 高楷走在营帐之间,交代一众巡夜兵卒,不可掉以轻心。 待暮色四合,玉兔东升,丝丝月华漏过稀薄云雾,在天地之间挥洒。 高楷来至大河边,远望两侧朦胧山川,星光点点,俯瞰脚下湍急河水,波光粼粼。 此情此景,可谓“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不知不觉,他竟沉醉于美景之中,思绪飘飞,再不想这千秋大业,直欲飞升成仙。 “不对劲!”高楷猛然一惊,“良辰美景,最易移人性情,更令人松懈,放下防备,一旦失去警觉,恐怕大祸将至。” 他摇了摇头,散去安逸之思,凝神往左右山林望去,却是大吃一惊。 只见那山林之中,一道道清光如水,伴随月华流动,影影绰绰,若不仔细探查,极易忽略。 清光之中,更有一丝一缕青、白之气涌动,隐隐汇聚成一团,居高临下,俯视这赤岸上连绵大营。 “这是……法术神通?”高楷面色一凛,山林之中必有修行之人窥视,施展法术遮蔽身形,不令他察觉。 至于这青、白之气,怕是敌军设伏,意欲在这必经之地上,给他雷霆一击。 这清凉月色,原本令人心旷神怡,此时在他眼中,却似有群狼环伺,欲择人而噬。 “传令,全军弃营帐,退避至河岸,静观其变。”高楷沉声喝道。 “小心行事,勿要闹出动静。” 校尉面露疑惑:“主上,这是为何?” 高楷低声道:“我料这赤岸两侧山林,有敌军埋伏,其等人多势众,留在此地,必然死路一条。” “唯有这大河,万不得已之时,可供我等逃生。” “你速去唤醒士卒,遵令行事。一应粮草辎重,暂且丢下,保存性命要紧。” 校尉悚然一惊,悄然环顾四周,只觉一股冷风迎面而来,激得全身一个颤抖,急忙道。 “是,卑职这就去。” 夜色越发深沉,不知何处飘来的乌云,将月亮遮蔽,唯有几颗星子,放出微弱的光芒。 旷野之上,风声越发急促,夹杂着数万之众的喘息,一点一滴,如雨水汇入江河,虽有万点波光,却寂然无声。 “好一个夜黑风高杀人夜。”高楷深沉一笑,“这般处心积虑,想要致我于死地。” “就让我看看,你是何方神圣。” 他领着一众兵卒,隐在河岸水草丛中,手中捏着一支长竿,预备大事不妙时,跳河逃生。 校尉额头渗出冷汗,忍不住道:“主上,这设伏之人行事如此隐秘,莫不是有高人相助?” 高楷看他一眼,颔首道:“正有高人,于暗中窥视,否则,这赤岸视野开阔,山林并不茂密,我等怎会毫无察觉。” 校尉恨声道:“这些修行之人,倚仗法术神通,胆大妄为,甚是可恶!” 高楷笑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伟力归于自身,若有何求,自然凭借手中之剑去取,人之常情。” 校尉感叹道:“主上洞察世事。” …… 此刻,山林之中,皇甫贯同样感叹:“道长这一手隐身之术,当真神鬼莫测,竟毫无烟火之气,不负名门大派风采。” “皇甫刺史谬赞。”李观主矜持一笑:“贫道这雕虫小技,不过障眼之法,遮人眼目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 皇甫贯摇头道:“道长太过谦逊。” 他心中暗自蹙眉,区区一个观主,便有这等高深法术。这背后的崆峒派,怕是卧虎藏龙,高人无数。 只是,这一道门大派,却隐隐扶持渭州李家,暗蓄异心,与朝廷作对。 “若能匡扶社稷,辅佐陛下扫平不臣,我必当上书,整肃修行门派,重归朝廷治下。”皇甫贯暗下决心。 李观主抚须沉思片刻,忽然开口道:“我观那高楷大营之中,兵马齐喑,万籁俱寂,想必已陷入熟睡,防备松懈。” “时机已至,皇甫刺史,可以施行下一计了。” 皇甫贯微微颔首:“传我军令,速速点燃薪柴,鼓动火势。” “遵令!” 一个个兵卒手持火把,引燃干柴枯枝。 李观主见状,双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一挥手,便有狂风舞动,径直吹向前方大营。 这时节,正是天干物燥,天雷勾动地火之时。 便是星星之火,也可燎原,何况这蓄意为之,风助火势,越发熊熊燃烧,席卷整片赤岸,逼近高楷大营。 皇甫贯忽然拧眉:“道长,这赤岸南麓,有一大河环绕,若这高楷率众跃入河中,我等掀起大火岂不是白费了?” 李观主仰天大笑:“皇甫刺史多虑了,贫道既然设下这火攻之计,怎会忽略此河?” “水可灭火,那是水盛火衰之故,我这火可非凡火,这河水奈何不得,便是跳入水中,也逃不脱大火烧身。” “哦?”皇甫贯好奇道,“这是何火,这般神妙?” 李观主得意一笑:“此火中蕴含一丝三昧真火,无物不焚,端是霸道,为贫道师门所赐。” “皇甫刺史稍安勿躁,坐看那高楷烧成灰烬便是。” 皇甫贯只觉不寒而栗,这等杀伐之物,竟可施加于人间征战,莫非天下竟无一人约束不成? 大周江山,已是风雨飘摇,再有这些能人异士,推波助澜,恐怕重整山河之日,遥遥无期了。 一时间,皇甫贯眼眸中掠过深深的忌惮,更有一丝丝杀意,潜藏在心底。 第63章 运筹帷幄 且说三昧真火一夕现世,火光燃透寰宇,遍照方圆百里之地。 一丝丝真火气息,如风卷残云,掠过整个赤岸,直往金城而去。 高府后院之中,龙女敖鸾本在榻上深眠,这火气传来,蓦然惊醒,诧异道。 “三昧真火?” “这世间争霸,全凭刀枪战阵,谁敢动用此火,偏帮一方?” 她一挥素手,仔细推算,忽然面色一变:“不好,表哥有难。” “这崆峒派道人,竟这般肆无忌惮,以三昧真火,干涉人间征战,更有火烧士卒之心。” “莫非不怕天雷轰击,魂飞魄散?” 想到这,她忍不住心中忧虑,悄然出了府邸,化作一缕微风,来至赤岸。 “好一个崆峒观主,你有三昧真火,我却无法术神通不成?” “正该熄你真火,破你法术,让你身死道消。” 眼前火势将至,她即刻飘入大营,顾不得暴露自己,也要向高楷示警,助他逃出生天。 然而,眼前这连绵大营,竟空无一人,全军将士皆不知所踪。 “这……莫非表哥早有防备?” 敖鸾四下环顾,忽见大河岸边,水草之中,隐隐有人影晃动,虽然藏得极深,却瞒不过她的眼目。 “表哥竟早已发觉敌军毒计,率军藏身河岸?” 敖鸾瞪大一双秀目,忍不住惊诧出声。 “崆峒派道人最是诡计多端,法术甚多,令人防不胜防。” “便是修行中人,一时不察,也要中计,吃个大亏。” “不曾想,表哥竟然识破奸计,早早避开这大火燎原。” “这……表哥莫非有天命眷顾?” 一时间,敖鸾陷入深深的震撼,以及不可思议之中。 “若非这道人不要面皮,施以真火助阵,表哥必能反戈一击。” “只是,这真火太过霸道,不是河水能熄,我须得助表哥一臂之力。” 她把手一招,一枚赤色龙鳞,悬浮在身前,绽放淡淡波光。 龙鳞之中,有一滴水珠,色泽银白,如皎洁月光。 “这太阴真水,还是昔年父王所赠,先前消耗太多只剩这一滴。” “不过,灭除这一丝三昧真火足矣。” 她将龙鳞倾倒,太阴真水如云似雾,飘入大河之中,悄然无息。 “有这真水相助,表哥此劫无虞,我可暂且离去,此时,并非和盘托出的良机。” 敖鸾轻移莲步,如来时一般,化作一缕微风飘散。 而另一头,高楷藏身河岸,望着那大火席卷而来,迅速吞没大营,直奔眼前。 所过之处,无物不烧,尽成一地灰烬,随风湮灭。 校尉心中一阵后怕,若非主上提早发觉,下令退至河岸,他们此时早就烧成焦炭了。 “主上料敌先机,运筹帷幄,实乃天命所归。” 高楷却是蹙眉:“这火有古怪,竟连那石头铜铁也燃成灰烬,怕是并非凡火。” “一旦沾身,后果不堪设想。” 眼看烟尘滚滚,火光扑面而来,他当即下令:“所有将士,跃入河中躲避。” “是!” 待众人齐至水中,高楷本以为河水足以阻挡火势,却不料火焰席卷,不仅未灭,反而烘烤水流,一道道雾气上涌,弥漫整个赤岸。 众人藏身水中,一时只觉滚烫异常,痛得人嘶吼出声。 高楷眉头大皱,连忙道:“速往上游躲避。” 这火果然有古怪,竟连河水也无法熄灭,绝非人力可敌。 赤岸上游河面宽广,水流幽深湍急,本不适宜藏身,以免卷入漩涡之中,丢了性命。 只是眼下火烧眉毛,不得不冒险一试。 众人依言,奋力游向前方,却不料这大火不依不饶,似有灵性一般,纠缠不休。 冰凉月色之下,众人皆烫得全身通红,意识模糊。 高楷一咬舌尖,强行唤回神智,他环顾四周,迅速思考起逃出之法。 只是,这大河两岸火光漫天,一旦靠近必然烧成灰烬。河水之中,固然痛苦,好歹可强撑一时。 无法可想,正焦急之时,忽见一道银白水流自西向东而来,席卷而过。 高楷只觉浑身燥热顷刻之间散去,唯有一片清凉惬意,仿佛一夜春风来,顿扫阴霾之气。 这水流涌过,熊熊烈火如烈日下的薄雪,当即瓦解消融,化为飞灰散去。 转瞬之间,危机即解。 众人皆又惊又喜,面面相觑,不知是何缘故。 唯有高楷感受着水流气息,颇有似曾相识之感。 校尉满脸敬畏道:“主上当有天助,这才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高楷笑了笑:“人必自助,而天助之。” “这火虽然散去,敌军仍在一旁窥视,勿要放松警惕。” “传令,全军将士溯流而上,绕开山林,回返大营之后。” “其等妄图火烧围攻,我们便来个将计就计。” “遵令!”众人轰然应诺。 朦胧月色之下,水声潺潺,遮蔽众人行动,不过片刻,便悄无影踪。 而那山林之中,李观主观望许久,见这三昧真火,席卷赤岸,烧了个干干净净,一览无余,不禁笑道。 “皇甫刺史,大功告成,那高楷必死无疑,我等可率军凯旋,突袭广武了。” 皇甫贯见这大火燎原,不仅高军营帐烧成灰烬,竟连河水也蒸发殆尽,一时冷汗涔涔,惊惧此火威力,暗道崆峒派道人果然狠辣。 不过,他却是个谨慎的性子,即便大火之中,必无人幸免,也要亲自察看一番,方才放心。 李观主不以为意,随他同行,两人各领一万兵马,往赤岸“大营”而去。 不过,这“大营”已是一片废墟,无论兵马牲畜、粮草辎重、刀枪剑戟,皆已烧成灰烬,辨不出本来面目。 皇甫贯翻身下马,仔细察看,忽然神色一凛。 “不对,这大火燎原之下,万物皆焚,怎么不见尸骸骨灰?” 李观主眉头一皱,环顾整座大营,面色大变: “这营中原无一人,早已离去,这……这是何故?” 皇甫贯惊骇失声:“莫非高楷早有防备,避入河中逃脱?” 李观主犹自不敢置信:“这怎可能,我这隐身之术,最是难以发觉,他不过一介肉骨凡胎,怎能提早预料?” 第64章 决胜千里 皇甫贯翻身上马,当即下令:“全军撤去,速速返回广武大营。” 李观主疑惑道:“皇甫刺史这是何意?” “即便高楷藏身河水之中,也逃不脱我这真火灼烧,想必其人尸体,正沉沦水中。” 皇甫贯满脸沉重:“我历经百战而未死,皆因谨慎之故。” “此地不宜久留,我料今日之事,必有变故,还是速速回转大营,从长计议。” 他不待多说,马鞭一甩,一骑绝尘而去,身后一众兵马紧紧相随。 李观主皱了皱眉,总觉得自己忽略何事,却又想不起来,心头不妙的预感越发强烈,急忙下令撤军。 然而,为时已晚。 “咚咚咚”一道道战鼓声,轰然震响,响彻四面八方。 皇甫贯悚然一惊,这茫茫夜色之中,难以分辨身形,察其声势,似有千军万马奔来,不禁骇然失色。 “杀!”喊杀声随之而来,伴随着骏马奔腾,掀起滚滚尘烟,越发令人恐惧。 高楷身先士卒,手持一柄长剑,几个起落间,便有数十人在剑下丧命。 趁着夜色掩映,他一马当先杀向大营所在,直取李观主人头。 这修道之人,法术神通诡异,防不胜防,留他在此,仿佛阴暗处的毒蛇,伺机而动,令人时时提心吊胆。 不如即刻斩杀,击溃其军,再追击皇甫贯不迟。 他策马长驱直入,所有兵卒皆非一击之敌,被他一一抹杀了账。 到了近处,他弯弓搭箭,猛然一松,这弓如霹雳弦惊,箭矢刺穿虚空,直指敌军主将。 李观主瞳孔一缩,借着朦胧月光,见高楷满脸淡然,完好无损,不觉惊骇失色。 “高楷?” “他竟然还活着?” 眼见这锋锐逼人的一箭袭来,他亡魂直冒,顾不得多想,慌忙滚鞍下马,方才躲过致命一击。 “这……他是如何逃脱真火灼烧的?” 李观主百思不得其解,却见箭如雨下,逼得他左冲右突,好不狼狈。 他修行的是道家炼气养神之法,身躯不过寻常,并非钢筋铁骨,也不通武艺,不擅搏杀,这一番生死较量之下,当即落在下风。 若非凭借几分灵觉,移形换影,数次避过杀机,早已成为高楷箭下亡魂。 几番狼狈逃窜,仍摆脱不了高楷追击,不禁恼羞成怒,狠厉道: “你既这般穷追不舍,一心杀我,我豁出这条性命,也要和你同归于尽。” 他心神一定,双手掐诀,施展驭风之术。只见一道道狂风席卷而来,径直轰向高楷,一路飞沙走石,卷起滚滚烟尘。 若被卷入其中,必然撕成粉碎。 只是,即便这狂风接天连地,摧枯拉朽,还未到高楷身前,竟顷刻之间消散一空。 月华如炼,仿佛一切皆是幻觉。 李观主见此大惊失色:“道法不侵,难不成你已承接天命?” 唯有天命在身的一方潜龙,方才不惧万法。修行人即便神通广大、妙法无边,也损伤不了其分毫。 此前他施展的法术,并非针对高楷一人,方才应验。 如今,直面一方潜龙,任由李观主使尽浑身解数,也毫无作用。 高楷见此一幕,淡笑道:“天命难求,不如自身筑之。” “你身为修道之人,不在山中纳福,为何趟人间这一滩浑水呢?” 李观主咬牙道:“自是为了光大师门,飞升成仙。” 高楷略一颔首:“难怪,追求道果之心,足以令人迷失心智,盲了眼睛。” 李观主黯然叹息一声:“天欲亡我。” “咎由自取,何必假借天意?”高楷嗤笑道。 他弯弓搭箭,竟一箭三发,锁死李观主退路,令其无路可逃。 “真人救我!”李观主慌忙叫道。 话音刚落,只见虚空之中一朵青莲遥遥飞来,顷刻间将他裹住,便要遁去。 三箭射中这青莲,竟似金铁相击,“铿铿”落下。 李观主逃得一命,不禁笑道:“纵然是潜龙又如何,究竟不能事事如意。” “是么?”高楷望一眼天色,淡声道。 “轰隆!”天雷震响,电光霹雳,银蛇狂舞,撼动九天十地。 “雷劫?”李观主脸色煞白,毫无血色。 天威浩荡,将其牢牢锁定,丝毫动摇不得。 “哧!”一道雷蛇从九霄之上降下,径直劈在他身上。 “真人救我!”李观主慌忙求救,可惜这天威之下,谁敢放肆。 顷刻间,电光游走,将他劈成飞灰,烟消云散。 虚空之中,隐隐传来一声叹息。青莲不敢滞留,慌忙飘去,不知所踪。 “雷劫之威,果然恐怖。”高楷蹙眉道,“幸好有天道约束,不然这些修行人,倚仗法术神通,纵横无敌,何谈争霸天下。” “方才那青莲,想必就是崆峒派的法宝,可凭虚御空,抵抗刀兵箭矢,倒是神奇。” “说不定还有其他妙用,只是难以知晓。” 他遥望远方,冷哼道:“崆峒派,躲在山门之中,便可避开因果劫数么?” “道长死了!” 李观主被天雷劈死,这惊人一幕,落在他麾下士卒眼中,只觉肝胆俱裂。 天威最是震慑人心,何况就在眼前上演,依照朴素想法,个个以为天老爷惩戒坏人,才降下雷霆。 那他们岂不是助纣为虐,若是天雷再临,尸骨无存,该是何其可怖! 一时间,这一万兵马士气大跌,再无应战之心,纷纷四散奔逃。 这一逃窜,牵一发而动全身,引得那皇甫贯大军惊骇,人心动荡。 “莫慌,整肃阵型,勿要自乱阵脚。” 皇甫贯不愧沙场老将,虽然同样惊骇于李观主惨死,却迅速回过神来,擂响战鼓,传讯全军,暂且镇定军心。 校尉策马而来,拱手道:“主上,可要追击?” 高楷淡声道:“再等等,现在还不是时候。” 校尉不知其意,却对他深为信服,便一齐勒马观望形势。 过不多时,忽有一道道狂风席卷而来,径直奔向皇甫贯大军。 猝不及防之下,人仰马翻,战马嘶鸣声与人惨叫声,交织在一起,更添混乱。 校尉瞪大双眼,喃喃自语道:“这……这是何故?” 第65章 赫赫之功 高楷淡笑一声:“天道反噬,方才有此一遭。” 李观主以法术神通,干涉人间征战,虽已被天雷劈死,却不可助长此风。 风水轮流转,曾经为逆境,眼下,便为顺境。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传令下去,即刻追击,将那皇甫贯斩于马下。” “遵令!” 高楷率领两千精兵,直击前方数万大军。 虽然兵力相差悬殊,但士气如洪,仿佛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掀起浩大声势。 皇甫贯本已整肃大军,正欲迎战,忽见狂风席卷,飞沙走石,人人目不能视,以至于发生哗变,引发大乱。 若非倚仗过往威严,震慑三军,他早已溃败。 只是,这狂风怒号,久久不息,不仅一众兵卒惧怕,便是他这个主帅也心生忐忑,不由长叹一声:“天数!” 与高楷交战已无可能,他当机立断,率领大军后撤,离开赤岸。 却不防号角声奏响,鼓声激昂,震动四方。 喊杀声四面八方而来,似无处不在,如利刃出鞘,狠狠扎向胸膛。 皇甫贯浑身一个激灵,急忙下令:“全军听令,速撤!” 只是,他的吼声淹没在狂风之中,无有一人听闻。麾下兵马本就惊惶,又逢敌军追击,杀气腾腾而来,顷刻间军心大乱,顾不得军令如山,一个个逃为上策。 高楷率领骁骑,从侧翼杀出,所向披靡,一路鲜血飞溅,人头滚滚。 肆意砍杀一番,扰乱敌军阵型,他奔向后侧,令一众弓弩手,弯弓引箭,随他一声令下,箭矢如雨。 皇甫大军慌乱之下,已是胆寒,本就去心中恐惧,遭逢这箭雨袭身,更是乱成一团。 一时间,竟有数千人死于互相推搡、踩踏之下。 皇甫贯于乱军之中连连喝骂,欲要重整军心,无奈士气一旦泄去,便如覆水难收,无力回天。 一番厮杀之下,唯有数百个亲兵护卫四周,其余多半身死,亡命奔逃。 他一时心灰意冷,哀叹一声:“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数万大军,竟不敌区区两千兵卒,兵败如山倒,我皇甫贯有何面目存活世间。” 他将手中长刀一横,便要自刎。众亲兵慌忙拦住,哭哭相劝:“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要保存下性命,还有卷土重来的一日。若是死了,便再不能报效朝廷,留那些叛臣贼子逍遥于世。” 皇甫贯凄然一笑:“我皇甫贯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只想为陛下尽忠。” “若能得青山之幸,埋我忠骨,便是无上光耀。” 高楷眼见乱象,下令擂起战鼓,一道道震天动地的鼓声,将敌军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击溃。 到了最后,这昔日辅国大将军,先帝的心腹之臣,身边竟只有寥寥数十人跟随。 余者皆散! 高楷暗道一声好机会,扬鞭策马,直取他项上人头。 皇甫贯咬了咬牙,却也不愿就此殒命,一众亲兵簇拥之下,逃往深山之中。 “不必追击,让他们去吧。” 高楷淡声道:“败兵之将,若是一心顽抗,怕是徒增伤亡。” “不如留下有用之身,攻取河州三县。” “是。” 他环顾赤岸,此处已是一片炼狱,鲜血淋漓,死伤无数,惨叫、哀嚎声不绝于耳。 李观主、皇甫贯二人麾下兵马大半败逃,战场上,死的死、伤的伤,最后投降者,唯有三千余人。 高楷叹道:“死伤者登记造册,好生抚恤,不得弄虚作假。” “将这些降卒整编入军,休憩三个时辰,待天明时分,即刻赶往广武。” “遵令!” 一番大战,足足打了大半夜,此时玉兔西坠,已是凌晨时分,众人疲惫至极,顾不得脏污,纷纷席地而睡。 高楷派人轮流巡视,以免发生变乱。 翌日一早,大军休整片刻,迅速赶至广武。 在此驻守的梁三郎、狄长孙二人,闻听高楷前来,连忙出营相接。 “你二人守御广武,不曾让皇甫贯更进一步,实为大功一件。” “待大军凯旋,必为你等论功行赏。” 梁三郎面带羞愧:“郎君谬赞,我等区区微薄之功,不足挂齿。” “却是郎君以两千兵马,大败皇甫贯、李道人数万大军,一死一逃,才是赫赫之功。” 狄长孙附和道:“主上用兵如神,我等钦佩之至。” 这二人在广武驻守,虽未失城,却毫无建树,本是惭愧。 蓦然听闻捷报传来,高楷以两千兵马,大败数万大军,不禁大为赞叹。 敢问这世间群雄,何人可与主上媲美? 高楷笑了笑:“此事已了,不必再说。” “皇甫贯逃入深山,不知所踪,正好趁此良机,攻取河州三县。” 河州是古九州之一,雍州的西陲,地势形胜,山川壮美。 陇右道节度使王威所辖三州,除了鄯、廓二州,便是这河州。 梁三郎冷笑道:“这王威老儿,屡次派兵进犯。前番兵临广武,此次又派一万大军来攻,甚是可恨!” 狄长孙微微蹙眉:“主上,我等大军深入河湟,若是那岷州羌人钟祁连,趁机进犯,岂不是功亏一篑?” 高楷摇头一笑:“不必忧心,此人我另有计较,眼下,只需攻取河州,勿要分心他顾。” “是。”见高楷胸有成竹,狄长孙不复多言,只觉主上越发深沉刚毅,难以揣测。 梁三郎当先拱手:“郎君,我愿为先锋,攻下枹罕。” 河州三县,枹罕、大夏与安乡。枹罕为州治,攻下此城,河州尽在掌握。 高楷思忖片刻,点头道:“你们二人,各自率领一万兵马,攻取枹罕、大夏二县。” 至于安乐,待这两县攻下,可传缴而定,无需大动干戈。 “遵令!”两人领命而去。 高楷端坐营帐,敛眉沉思片刻,忽然抬头一望。 只见那丝丝黑气,已然消散,周身一片安宁,再无煞气纠缠。 “看来,这皇甫贯已遭遇不测。” “叠、岷二州并无异动,可见并无对敌之心,只要攻取河州,携大胜之势,或可一举拿下这二州。” “届时,我将据有兰、洮、河、叠、岷,五州之地,足以气运大增。” 第66章 暗流涌动 只是,这五州历经数十年战乱,民生凋敝,十不存一。 尚且不及鄯、廓二州精华之地,也不如秦、渭诸州,靠近关中大地,人口众多,经济繁华。 并且,这五州位于陇右道正中,为四战之地,群敌环伺,以后少不了厮杀。 若要一统陇右道,须得攻取鄯、廓二州,据险而守;抑或向南,夺取秦、渭诸州,获得人口。 总之,无论如何行事,皆要和王威、李昼这二人厮杀。 “这乱世争霸,果然遍布艰难险阻,眼下虽大胜一场,还需再接再厉。” 皇甫贯征讨兰州之时,为保万无一失,将河州大军尽皆抽调,如今大败亏输,导致三县防御空虚。 梁三郎、狄长孙二人率领大军来攻,皆无力抵抗。且两县军民闻听高楷所向披靡,皇甫贯大败如丧家之犬,这等惊天噩耗。 一时间,更无一人顽抗,两县明府皆出城投降,不过一日,便改旗易帜。 至于那城小民寡的安乡,如高楷所言,一纸文书传至,便即刻换了主人。 区区三日时间,这偌大的河州,便纳入高楷麾下。从此,他据有兰、洮、河三州之地,声势大增。 而原本的河州刺史皇甫贯,在数十亲兵簇拥下,逃至鄯州,向节度使王威请罪,甘愿受罚。 王威又惊又怒,一气之下竟将其斩首,头颅高挂城门之上示众。 可怜一位久经沙场、忠心耿耿的老将,就此命丧黄泉,死后不得身后名,寂寂无闻。 朝廷衰微,陇右道群龙无首,王威这节度使本是封疆大吏,理应掌控整个道州,却因兵力不振,只能放任自流。 此前他不过据有三州,如今河州已失,唯有鄯、廓二州之地。 他却毫无称霸的雄心,也无出兵收回的壮志,斩杀皇甫贯,一为泄愤,二为止歇高楷怒火,掩耳盗铃,在府中安心享乐,当起缩头乌龟。 这番表现,不仅令世人耻笑,更引得麾下人心动荡。 这大争之世,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稍有不慎,便身死族灭,岂可陪这垂垂老朽,做一具冢中枯骨? 一时间,鄯、廓二州皆暗流涌动。 …… 金秋时节,崆峒山百花凋零,一派肃杀之气。 道宫之中,掌门真人玄元子,汇同二位师弟,玄诚子与玄光子,正盘膝而坐,一齐运转功法,推演天机。 只是,这王朝末年,群雄争霸,因果劫数纠缠,业力沉积,天地之间一片煞气,根本推演不得。 半晌之后,三人睁开双眼,尽皆面露失望。 掌门真人玄元子微叹一声:“天机混沌,难以揣测,强行推演,恐怕伤及气运功德,大损寿元。” 玄光子蹙眉道:“师兄,何不动用门中至宝——崆峒印,推算一番?” 玄元子摇了摇头:“崆峒印镇压本门气数,若非生死攸关之时,不得动用。” 玄光子失望道:“我等莫非只能困守山中,任由天下板荡么?” 玄元子掀唇一笑:“我虽算不出天下真龙,却可知这陇右道形势,即将分明。” “哦?”玄诚子沉默许久,忽然开口道,“师兄有何高见?” 玄元子抚须道:“陇右道为我派驻地,原本历代真人算定,渭州李昼当为这一支潜龙。” “除此之外,那节度使王威、洮州薛家父子,不过是潜龙之马前卒。” “却不料,这兰州高楷异军突起,屡次反败而胜,逃脱死劫。” “不仅斩杀薛家父子,攻取洮州,如今更是大败皇甫贯,想来那河州已是他囊中之物。” “其人兵锋甚锐,气运勃发,若我所料不错,这陇右道将是李昼、高楷、王威三分其州。” 玄诚子长叹一声:“天意难测,这变数起初微弱,不为我等发觉,然而,一旦趁势而起,却是一发不可收拾,任由我等如何施为,也毫无作用。” “如今,他已势大难制,轻易动摇不得,这陇右道潜龙之争,原本十拿九稳,如今却是扑朔迷离。” 玄光子年轻气盛,闻言不禁喝道:“二位师兄,何故这般颓丧?” “既然变数已生,干扰我等大势,不妨将其击破,回归正轨。” 玄元子摇头道:“我曾观望这高楷气运,红气成云,凝而不散,隐隐有紫光飞旋,仿佛华盖,想必孕生王者之气。” “更有一枚赤印凝结,根基已立,得人道注目,非法术神通可以干涉。” 玄诚子黯然道:“此前我那弟子施展法术,便遭了天劫,已然殒命。” “青莲虽未受天雷轰击,却也损耗元气,怕是要蛰伏一番,留待日后方能动用。” 玄光子面色一变:“难道我等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变数,席卷陇右道,甚至改易大势么?” 玄元子皱眉沉思许久,忽然开口道:“变数已成,我等无可奈何,却不能放任自流。” “高楷既已杀了薛家父子,承接运数,便是顶替其等,为潜龙之踏脚石。” “为今之计,须得襄助李家攻城略地,据有诸州,稳固根基。” “待大势一成,携浩荡之威,便可扫平群雄,一举登临王位。” “届时,陇右道天命已定,那高楷不过是蟒蛇之气,翻掌可灭。” “掌门师兄所言极是。”玄诚子心悦诚服道,“所幸,李昼已然攻取渭、秦、成、武,这四州之地。” “若能再取二州,便可坐拥陇右道半数之地,且皆为膏腴之乡,人口稠密。” “如此,便可呈压倒之势,王威、高楷只能为王前驱。” “哈哈哈!”玄光子仰头大笑,“二位师兄算无遗策,果然妙计。” “这岷州羌人肆虐太久,也该给其等一个教训了。以免那钟祁连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坐拥一州,便可待价而沽,甚至生出妄想,意欲逐鹿天下。” 玄元子漠然道:“此人不尊我派,嚣张跋扈,正该有此一劫。” “玄诚师弟,你可派遣弟子,助李昼攻取岷州,将钟祁连枭首示众,以震慑羌人,不得造次。” “是!” 玄诚子领了法旨,退出道宫,返回自家洞府。 未过多久,通玄道人前来求见,师徒二人密议一番,便见他飘然下山。 第67章 鞠躬尽瘁 金城,高府。 自高楷领兵出征以来,张氏便投身佛堂,吃斋念佛,为他祈福。 这一日,她诵经完毕,忽见鸾儿盈盈走来,轻声笑道。 “姑母,表哥此战必能大胜敌军,甚至夺取河州。” 张氏好奇道:“鸾儿你是如何得知?” 敖鸾展颜一笑,如百花盛开:“我曾随道门大师,修习卜算之术,略有心得,方才为表哥算了一卦,却是上好兆头。” “表哥安然无恙,不日即将凯旋,姑母放心便是。” 张氏欣喜:“托你吉言,若能如此,我便是日日吃斋念佛,也心甘情愿。” 敖鸾轻声道:“姑母,您福泽绵长,无需苦熬,表哥听闻必然不忍。” 她这话并非虚言,母以子贵,张氏原本不过一平凡妇人,气运稀薄。 如今,随着高楷节节攀升,她也随之气运大增。头顶青气如云,结成莲花璎珞,又有红光照耀,福、寿二星时时垂顾。 当真令人欣羡。 敖鸾暗自感叹,表哥不仅大败皇甫贯,甚至一举攻取河州,全据三州之地,这勃发之运,已是势不可挡。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这府邸之间,亦是一片欣欣向荣之气,往来一众丫环仆役,个个满面红光。 家宅兴盛,大业可期,恐怕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缺少一当家主母了。 想到这,敖鸾不禁抿唇一笑,也不知谁家女子,有这般好运,能识潜龙于渊海之中。 张氏欣慰一笑:“楷儿孝顺,又有本事,这打天下全靠他一人,我这为娘的,日夜悬心,偏偏帮不上忙,只能为他祈福,希望他平安顺遂。” 敖鸾颔首道:“姑母心意诚敬,必能上达天心,垂顾表哥。” 两人叙说一番闲话,忽见敖鸾神色一怔,面露喜色。 “表哥率军凯旋,已至城门之外了。” 张氏又惊又喜:“楷儿此番出征,时日长久,他又是个体恤兵卒的,怕是吃喝不合口味,我得给他备好素日爱吃的菜,好好补补。” …… 金城门外,正如敖鸾所料,高楷率军凯旋。 城中百姓听闻捷报,一片欢腾,个个踊跃来迎。 高楷笑了笑,招手回应,引来一片欢呼。 待回返府邸,一众文武汇聚一堂,齐声恭贺: “恭喜将军,一战攻取河州,全据三州之地。” 众人皆是喜不自胜,眼见主上前景越发广阔,一个个似有无穷动力,恨不得早日辅佐高楷一统天下,封侯拜相,位列公卿。 高楷一抬手,令众人起身:“此番大胜,皆仰赖诸位转运粮草、安稳民心,将士们浴血厮杀、奋不顾身。” “传令,凡有功之人,一律厚赏,不得有误。” 吴弘基躬身道:“遵令!” 高楷继续说道:“河州既定,也可腾出手来,招降叠、岷二州了。” “我此番出征,这二州刺史可有何异动?” 周顺德拱手道:“叠州刺史孙士廉,并无异动,据斥候探知,其人只在府中安坐,旁观天下风云。” “唯有这岷州羌人钟祁连,屯兵安乐,却未曾进犯,不知是何缘故。” 高楷微微颔首:“既如此,可先行招降叠州。” “褚公,有劳你再次出使一番,告知孙士廉,我既往承诺,仍旧不变。” “若他来投,可官居原职,仍为叠州刺史,只需献上户籍图册。” “若他不愿,你可直言,待大军一至,其等皆化为齑粉。” 此为先礼后兵,若孙士廉接受,自是最好,可少作杀戮。 若他冥顽不灵,强要顽抗,高楷也不吝于大动干戈。 褚谅点头应命:“老朽不才,必尽心竭力,完成主上所托。” 此事议定,高楷望向左侧,温声道:“河州初定,民心尚且不稳,急需贤才前往治理。” “不韦,你行事果断、颇有章法,今授你为河州刺史,镇抚一方。” “望你尽忠职守,安定民心。” 沈不韦满脸激动之色,顿首道:“微臣,微臣叩谢主上。” “主上知遇之恩,微臣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虽出身大族,却是没落旁支,自小颠沛流离,受尽冷眼。 为了生计,不得已沦为商贾,落得世人嘲笑。 所幸遇到高楷,不嫌他商贾出身,委以重任,屡受提拔。 前番大封群臣,更是授予他六品司马,为府中文官第一。 这才过去数月,便又将他擢升为河州刺史,这可是正四品的高官,一方大吏,可着绯袍,佩银鱼。 遥想当年,他不过是一介布衣,在这乱世之中挣扎求生,为了蝇头小利,奔走在江南、巴蜀、关中大地之间,不知多少次险些丧命,狼狈不堪。 如今,他已是一州刺史,数十万军民的父母官,大权在握,可谓一朝翻身、改天换命。 “起来吧。”高楷笑道:“你筹集粮草,转运辎重,虽无赫赫之战功,却是行军打仗重中之重,不可或缺。” “以你的才能与功劳,足以担任一州刺史,我自是量才适用,你好生处置河州事务便是。” “是!”沈不韦起身再拜。 众人皆是艳羡,这便是从龙之功,往往越级而封。若是太平时节,区区数月便连跨四个品级,绝无可能。 待商议完政事,众人散去,高楷回转后院,拜见张氏。 见他到来,一众丫环仆役皆是欢喜,齐声恭贺。 敖鸾莲步款款,行了个万福礼:“表哥一战取河州,声势震动四方,小妹钦佩之至。” 她悄然望去,只见高楷头顶红气翻滚,浩浩荡荡;正中一枚赤印越发古拙,似亘古传承,更有紫光飞旋,弥漫四极,亭亭如华盖。 华盖者,庇护万民之伞。 她这表哥不仅全据三州,更得民心归附,无有反叛之忧。此番气运大增,王者之气即将出现,当真是大喜之事。 一时间,她对这人道争龙,越发敬畏。 高楷淡笑一声:“表妹请起,不必多礼,此番大胜皆是众人戮力同心,非我一人之功。” 敖鸾暗自点头:“胜不骄,败不馁,方才是明主之相,表哥若能持之以恒,必能成就大业。” 第68章 死而后已 高楷拜过张氏,母子俩叙话片刻,忽见她提及一事。 “鸾儿擅长卜卦,算得极准,楷儿你此番凯旋,便在鸾儿预料之中。” “哦?”高楷惊奇道,“表妹竟有这等本领?” 卜卦可并非寻常之事,尤其在这乱世之中,天机混沌,更难推算。 若能准确得知结果,当真不凡。 只是,卜卦者,往往消耗自身福运寿元,作为窥探天机的反噬。 他看向敖鸾,只见她头顶金光闪耀,功德之气几乎凝成实质,却是大气运、大福德,丝毫未损,不禁感叹他这表妹根基深厚,如渊如海。 敖鸾轻笑一声:“微末之技,登不得大雅之堂,表哥见笑了。” 她既已投身高府,决定辅佐高楷,便需要展露本事。若是遮遮掩掩,一旦被发现,反倒不美。不如直言,大大方方展示自身才能,反倒少令人疑虑。 并且,今后若是有何变故,需要施展法术,也可有个预备,不至于太过震惊,将她当成妖女。 高楷纵然惊奇她善于卜卦,倒也没有一问到底。 这时节,礼教虽然严厉,却也并非不近人情。诸多大户人家的子女,皆可阅览四书五经,可修习百家经典,并未完全禁锢思想,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敖鸾一身技艺,自然是自修得来,如今托身人族,正巧拿来一用。 高楷笑道:“表妹过谦了。” “不知可否为我算上一卦,验证吉凶?” 敖鸾自无不可:“表哥可是推算叠、岷二州之事?” “正是,鸾儿果然冰雪聪慧!”高楷称赞一声,“此二州事关我等未来,不得不谨慎以待。” 毕竟,若能得这两州,他将势力大增。 敖鸾含笑道:“我已为表哥卜算,此二州刺史,皆不足为虑。” 高楷正要细问,却见她摇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卜算之术,只可知晓吉凶,却不能事无巨细,以免泄露天机,招致劫数。” 高楷颔首一笑:“知吉凶足矣,有劳表妹。” 争霸天下,仰赖人力,集万民之所望,岂可倚仗天命,坐享其成? …… 世间形势,往往环环相扣。 那叠州刺史孙士廉,受通玄道人游说,摇摆不定。正逢皇甫贯、钟祁连二人夹击兰州,便趁势观望,希冀左右逢源,冷待昔年老友褚谅。 却不料,事与愿违。府中管事回禀之事,令他一切算盘落空。 “这……这高楷当真大败皇甫贯,一战攻取河州么?” 此刻,他满脸难以置信,甚至怀疑自己老眼昏花,以至于犹在梦中而不自知。 “千真万确,郎君,高将军已授沈司马为河州刺史,即日上任。” 管事的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孙士廉心头,令他震撼难言。 许久,方才从惊惧之中抽离,忍不住追问道:“那皇甫贯呢?” “皇甫贯兵败逃回鄯州,已被王节度使斩首,悬在城门之上示众。” 孙士廉倒吸一口冷气:“这身经百战的大将军,竟大败亏输,一遭横死。” 随着管事将赤岸一战细细说来,孙士廉又惊又叹,满脸复杂之色。 “未料这高楷,这般用兵如神,区区两千兵马,竟一举击败数万大军,着实不可思议。” “我从前以为,此人屡次以少胜多、反败为胜,不过是夸大其词,为人杜撰。” “却不曾想,世间竟有这等天纵之才,当真是我久为井底之蛙,不识天下英雄。” 杨烨在旁倾听,同样惊叹不已:“用兵至此,已达化境。”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少有这等用兵如神、英明神武之君。” 而无一例外,这些人皆成为开国皇帝,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我杨烨孜孜以求者,不正是这等有为之军么?” 此刻,回想起高楷过往诸多胜绩,他不禁动了投效之心。 “明主已现,再不去辅佐,成就一番大业,施展抱负,更待何时?” 只是,他若贸然前往,无人引荐,怕是不得重视。 一时间,竟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管事见状,适时说道:“郎君,高刺史已委派使者,来我叠州。” “使者为何人?”孙士廉连忙问道。 “正是郎君故交,昔年黄门侍郎褚公。” 这话令他眼前一亮,笑道:“前番我行事不周,多有得罪之处。” “此次他再次前来,我必定好生招待。传令下去,待褚公来至,我将率府中文武出城相迎。” 他心中已有投靠之意,却有些顾虑,此番隔岸观火,是否惹恼了高楷,不由愁眉不展。 杨烨善于察言观色,一眼看出他心中所想,暗叹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不过,终究是抚养他长大的亲舅舅,他也不能苛责,只得安慰道。 “舅父不必多虑,我观这高楷,胸怀天下,知人善任,必不会轻易改弦易辙。” “他先前承诺,让舅父官居原职,仍为叠州刺史,我料必定不变。” 孙士廉这才舒展眉头,松了口气:“烨儿一向料事如神,有你这话,我心中就踏实了。” 杨烨忽而沉声道:“舅父不可轻忽,我等前倨后恭,便是高将军宽宏大量,不与计较。” “那褚公年老,几番来回,受了冷待,怕是心中不平,不可不察。” “这……”孙士廉羞愧道,“这却是我的疏忽了,不曾想,与褚公生了龃龉。” “这该如何是好?” 见其六神无主,杨烨皱了皱眉,索性直言道:“褚公德高望重,想必非气量狭小之辈,或可不计前嫌。” “只是,我等须得恭敬相待,引为座上宾,主动献上户籍图册,山川地理之貌,以示诚心。” “烨儿所言极是!”孙士廉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连声道,“就依你之言,务必好生招待,一应要求皆允。” “褚公可是我昔年同僚,想必交情尚在,可一续年华。” “他这人好茶,便把素来珍藏的好茶拿来,我亲自向他赔礼。” 杨烨点头道:“我等虽是投靠,却也不能卑躬屈膝,以免遭人小瞧。” “诸般行事,不卑不亢即可。” 第69章 早知今日 孙士廉自是言听计从,感慨道:“我家今后兴盛与否,皆仰赖烨儿你了。” 杨烨摇头道:“舅父过谦了,若无舅父谆谆教诲,岂有我长大成人一日。” 孙士廉满怀欣慰,待褚谅来至合川,当即出城十里相迎。 果然如杨烨所料,高楷承诺一如既往,并未多加苛责。 孙士廉这才放心,上表投靠。并与褚谅同榻而眠,秉烛夜谈。 一番笼络之下,顺理成章改换旗帜,成了高楷治下一州。 待褚谅回返金城复命,孙士廉送出城外十里,极为恭敬。 城楼上,他看一眼身侧,忽然开口道:“烨儿是否动了出仕之心?” 杨烨也不意外,坦然道:“我素日冷眼旁观,这高楷所作所为,实乃明主。” “大丈夫生在乱世,自当择一明主辅佐,以求封妻荫子,居庙堂之上。” 孙士廉颔首道:“主上天纵之才,当为明主无疑。” “烨儿你腹有韬略,足智多谋,又曾四处游历,见识已胜于我。” “明主能臣,若能善始善终,当为一段佳话,光耀千古。” “我所虑者,唯有那渭州李昼,其人出身显赫,文武双全,又知人善任,麾下贤才猛将无数,必是主上一大劲敌。” “不知烨儿有何应对之法?” 杨烨摇头一笑:“那李昼诚然势大,却偏重世家大族子弟,我这区区寒门,恐怕不入其眼。” “况且,宁为鸡头,不为凤尾。主上麾下正缺乏谋主,正是我施展才能之机,绝不可错过。” 孙士廉连连点头:“烨儿思虑深远,为何不与褚公同行,请他引荐一番?”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杨烨扬眉一笑,“我料这岷州必有战事,正该前去一观,伺机为高将军献上一城,作为晋升之机。” “这般方才为人重视,不至于虚度年华,案牍劳形。” 孙士廉也无异议,转而说起一事:“你若出仕,怕是瞒不过你兄长。” “若他从中作梗,倒是不美。” 杨烨眉宇间掠过一丝厌恶:“父亲病重之时,交代他厚待母亲,照顾我与小妹,他装作孝子,满口答应。” “然而,父亲一夕去逝,尚在孝期,他便将我们母子三人,赶出家门,流落街头。” “若非舅父将我们接来,我们已然冻饿而死。” “我不曾和他计较,他却对我出仕百般阻拦,坏我名声,居心不良。” “此等大恨,我必当回报。” 孙士廉见他满脸恨意,叹息一声,道:“你们终究是杨家子弟,血脉至亲,何至于此。” 杨烨讥笑道:“我视他为长兄,他却待我如仇敌,欲置我于死地。” “他虽得意,未必可横行一世。我虽困顿,未必没有扶摇直上之时。” “我已决定出仕,立一番事业,届时自有我的道理。” 孙士廉心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化为一句:“务必护佑自身周全。” “荣华富贵固然可求,性命却是第一要紧的。” “是。”杨烨长身玉立,一拜到底,“若有飞黄腾达之日,必当报答舅父抚养之恩。” 山河万里,迢迢大路,一素衣青年,策马奔向远方。 …… 且说高楷收到降表,自是欣喜万分。 这叠州是他起兵以来,第一个不费一兵一卒,全靠说降得来的。 府中一众文武皆是恭贺,如今他已坐拥四州之地,和那渭州李昼并驾齐驱。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宁有种耶。” 这陇右道诸州,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若能再得二州,便可自立为大将军,开府建衙。有此声势,必能吸引天下大才来投。 正当他欣喜之时,忽见管事来报:“郎君,据探马回禀,那渭州李昼,率领大军进犯岷州。” “哦,竟有此事?”高楷好奇道,“李昼有多少兵马?” “约莫三万之众。” 三万大军可不少了,陇右道本是贫瘠之地,历经战乱,更是十室九空。 往往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那钟祁连是何反应?” “此人领兵回返溢乐,不再于边境围困。” 岷州共有三县,溢乐、佑川、和政,溢乐为州治所在。 钟祁连行事诡异,前番围困安乐,却不发一兵,此次遭受进犯,方才领兵回返。 梁三郎冷笑道:“郎君,此人有勇无谋,绝非李昼对手,我等不妨趁机出兵,攻取岷州。” 狄长孙微微摇头:“主上,此人虽然行事鲁莽,却并非愚蠢之辈,贸然出兵,怕是不妥。” “不如暂且静观其变,以待良机。” 梁三郎急切道:“郎君,机不可失,若我等作壁上观,岂不是把岷州拱手让人?” “一旦被那李昼夺去,悔之晚矣!” 两人一时间争吵起来,一众文臣各执己见,亦然分为两派,谁也无法说服对方。 争执许久无果,只得看向上首:“是否出兵,请主上下令。” 高楷陷入思索,这钟祁连似乎对他并无敌意,即便围困安乐,也未曾出兵,不知是何用意。 他忽而想起敖鸾卜算所得,钟祁连并无威胁。 如今岷州遭受进犯,他若趁火打劫,怕是将其人推向李昼,反倒化友为敌。 想到这,他沉声道:“传令,静观其变,不得轻举妄动。” “是。” 梁三郎等人虽不甘心,却也信服高楷决策,未有置疑。 不过,若要将岷州收入麾下,绝不能隔岸观火,坐等天上掉馅饼。否则,即便得了城池,也得不到民心。 他当即下令,亲自率领三千骁骑,赶往安乐,以随机应变。 岷州是大禹划分的九州——雍州之一,州内多有羌人、汉人杂居,自古民风彪悍,好勇斗狠。 州治溢乐县,往南一里外,有“岷山”,往西二十里处,有“崆峒山”。 岷州有八景之美誉,山河壮丽,古人云:其西亘青海之塞,南临白马之氐,东连秦渭,北并洮叠。内则屏翰蜀门,外则控制边境,为陇右道重地。 得此地,往东可抗击渭州李昼,往西可抵御王威治下鄯、廓二州。 岷州归属何方,可谓牵动整个陇右道大势。 风云涌动,江河滔滔,又一场大战即将上演。 第70章 锦上添花 天佑十年,十一月。 乌云低垂,朔风凛冽,山河大地一片黯淡。 高楷率领三千骁骑,来至安乐城中,岷州遥遥在望。 这一日,天阴欲雪,忽有一斥候策马奔来,禀报道。 “将军,那李昼大军一路战无不胜,接连攻下溢乐、和政二城,兵锋直指佑川。” “钟祁连连番大败,现于城中坚守。” 听闻此言,梁三郎面露喜色:“郎君,此乃天赐良机,钟祁连大败亏输,就剩这最后一城。” “我等不如趁机出兵,待李昼攻城,前往突袭,必能一战而下,全据岷州。” 高楷摇头失笑:“李昼起兵以来,未曾一败,必然知军事,晓得腹背受敌之危机。” “他怎会不做防备,任由我等突袭?” “我料其人必定预设埋伏,于必经之地,就等我们中计,好一网打尽。” 狄长孙附和道:“主上英明,李昼狡诈,从前薛仁果便多次败在此人手下,损兵折将。” “我等不可不防!” 梁三郎拧眉道:“我等驻军在此,莫非只能坐观其变?” 高楷微微一笑:“三郎,稍安勿躁。” “这两虎相争,一定有人坐不住,会给我们通风报信的。” “这……这是为何?”梁三郎面露不解。 高楷并未解释,径直望向城外。果不其然,稍晚时分,便有斥候来报,言语城外有一羌人,携带书信前来求见。 高楷淡笑一声:“时机已至。” 他派人引进来,接了书信,仔细一观,嘴角不觉勾起一抹弧度。 “你可回转,告知你家族长,他若真心诚意,我必扫榻相迎。” “若能携手共击敌军,便是他之大功一件。” 这羌人仔细听了,未留片刻,便匆匆上马奔去。 徒留众人不解其意,摸不着头脑。 高楷远望天色,喃喃道:“这天寒地冻的时节,必须速战速决,以免徒增伤亡。” “待这一战结束,陇右道形势,必然分明了。” 这也是他进取天下的关键一战,是龙是虫,皆在此一举。 …… 佑川城三十里外,旌旗招展,人头攒动。 一面面旗帜,漆黑如墨,翻滚不休。 正中一面金色大旗,迎风飘扬,上书一个斗大的“李”字。 旗帜下,一个身着铠甲、手持长刀的青年将军,默默伫立,目光炯炯。 这人正是李昼,出身陇西李氏,据有渭、秦、成、武四州之地,声势传遍整个陇右道,无人不知。 他攥了攥手心,沉声道:“钟祁连据城坚守。诸位可有良策破城?” 左侧,一人作文士打扮,羽扇纶巾,却是刘文敬,闻言笑道。 “主上,佑川不过小城,钟祁连即便坚守,也抵抗不了多久,迟早被大军攻破。” “不妨暂且围困,待城中粮草耗尽,必生大乱。我等可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此城,擒拿钟祁连。” 右侧一武将,身材魁梧、手持重锤,闻言讥笑道。 “区区小城寡民,有何可惧。” “主上,我愿为先锋,率五千兵马,于今夜子时之前,攻下此城。” 两人意见不合,一时争辩不休,惹得李昼眉头紧锁,不由望向一个道人:“道长有何见地?” 这道人头戴莲花冠,清气盎然,正是通玄,他不假思索道。 “钟祁连有勇无谋,坚守不了多少时日。” “我等可速战速决,尽快拿下岷州,以防不测。” 刘文敬反对道:“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兵家大善,怎可强行攻城,徒增伤亡。” “若是每遇一座城池,便这般强攻,须得多少兵马,方可进取天下?” 通玄道人一时哑口无言,他长于修行,法术神通皆是不俗,却不通军事。 只一心谨记师门交代,除去钟祁连。 然而,李昼并不想赶尽杀绝,他沉思许久,方才开口道。 “我欲亲笔手书一封,招降这钟祁连。” “此人虽有勇无谋,却是一员悍将,若能收入麾下,当为一大臂助。” “诸位以为如何?” 刘文敬、杨猛自无异议,这临阵招降,本就是寻常之事,若能招降此人,顺势拿下岷州,他们也乐见其成。 唯有通玄道人面色一变,拱手道:“主上不可,钟祁连为羌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即便投降,也和其兄长钟昆仑一般,降而复叛,毫无礼义廉耻。” “此等粗鄙之人,不如杀之,以震慑羌族,使其等畏服。” 李昼略微蹙眉:“羌人不服王化,以严刑峻法管束便是,一味以杀戮震慑,必定不得人心。” “钟祁连虽是外族,却心向我汉人文化,早已不分彼此,无需以异族之心区别对待。” “况且,若要一统天下,须得以海纳百川、兼容并包的胸怀,对各族一视同仁,怎可厚此薄彼。” “我泱泱华夏,族类众多,若要杀尽外族,那冤冤相报、血海深仇,何时才能停歇?” 通玄道人一时哑口无言,他对钟祁连喊打喊杀,致他于死地,并非如他所说,为了震慑异族。 只因崆峒派位于岷州境内,羌人却倚仗勇武,对他师门毫无敬畏。 那钟家兄弟更是桀骜不驯,曾派兵围困崆峒山,以至于两方水火不容,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 师门真人交代,让他建言李昼斩杀钟祁连,一来去除心腹大患,二来羌人群龙无首,便可施以教化,令其等尊奉崆峒派。 只是,这等私心之言,他自不可能和盘托出,犹豫许久,方才开口道。 “主上,钟祁连虽然行事鲁莽,却颇有几分心机,粗中有细。” “若要派人招降,须得谨防他使诈,诓骗我等。” 杨猛早已不耐,叫嚷道:“你这道士,太过胆小,这区区一个羌人,大字不识几个,莫说使什么计谋,便是肚子里,也多是草垛,何须这般畏缩,堕了我等威名。” “依我看,他若不降,便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届时我愿为先锋,破了这城,将他的脑袋拧下来,做成夜壶,给主上使用。” 一番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唯有刘文敬眉头一皱:“这人太过粗鄙,毫无半点文雅之气,竟出身于弘农杨氏大族,当真是老天爷不长眼,令明珠蒙尘。” 第71章 雪中送炭 李昼微露笑意,环顾众人,视线落在左侧,一个仪态严肃的文士身上。 这人名为窦仪,是他母亲窦氏族人,文采斐然,机敏睿智,尤其一张绣口,口吐莲花,能把死人说活。 “窦仪,有劳你出使佑川城,说降钟祁连。” “若他愿降,我可令其独掌一军,为都尉,既往不咎。” “若他不愿,你可告知,我等兵锋一至,他必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番话,恩威并施,引得众人齐声附和:“主上宽宏大量。” “钟祁连若不愿降,我等仁至义尽,杀之也是堂堂正正,足以令羌人威服。” 李昼付之一笑,待窦仪领命而去,他忽然提起一事。 “据闻,那兰州高楷,率军来至安乐,却在城中不出,旁观我等我等攻城,不知是何居心?” 刘文敬嗤笑一声:“高楷此番举止,不过是希冀我等鹬蚌相争,他这个渔翁可从中得利。” 杨猛叫嚣道:“主上,此人居心险恶,不如分兵以功安乐,绝不让他如意。” “他想做渔翁,却要问过我手中刀俎锋不锋利,哼!” 李昼不置可否,转头道:“道长和那高楷,打过多次交道,不知有何教我?” 通玄道人面皮抖动了一下,颇有些无地自容,半晌方才低声道。 “叫主上见笑了,贫道多番设计,想要绞杀他这变数。” “却不料,此人阴险狡诈,屡次逃脱死劫,到如今势大难制的境地。” 他并未隐瞒,将从前屡次失败的经历和盘托出,倒是引得李昼高看他一眼。 “道长无需自责,这乱世之中,草莽多出枭雄,谁也不能一一算尽。” “事到如今,设法将他兴起之势遏制,大败其军,毁其根基便是。” 通玄道人感叹道:“主上远见卓识,非贫道所能及。” “高楷虽然趁运而起,但并无天命在身,其气虚浮,只需一场大败,便可令他气运大挫。” “届时再慢慢炮制,釜底抽薪,必能将其气势一一除去。” 兵法云: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 说得便是此等计策,为堂堂正正的阳谋,防不胜防。 李昼勾唇一笑:“道长所言有理,待说降钟祁连,我等可联军,一同攻取安乐,直趋金城。” “即便不能一举斩杀高楷,也可动摇其根基,军心士气一旦大挫,距离兵败身死,也不远了。” 众人闻言,皆是叹服:“主上英明睿智,我等远远不及。” 通玄道人更是感慨不已:“早知今日,我何必与高楷周旋。” “只需辅佐主上,兴堂堂正正之师,将他攻灭便是。” 他心中一时后悔不迭,以往便是以己之短,击敌之长,刚才落入下风。 “主上出身世家大族,文武双全,又承接天命,为门中真人钦点,陇右道潜龙非他莫属。” “届时,他兵锋一至,高楷怎是对手。大势不可改,这变数,也该剿灭了。” 想到此处,他不禁得意一笑。 又见李昼头顶,滚滚红气如云海蒸腾,浩浩荡荡。又有一道道紫光,接天连地。正中一尊大鼎,载浮载沉,吞吐灰、白、青、红等万民之气,涵涌天地生机。 这便是天命之鼎,陇右道潜龙之运铸就。 “若能全据陇右道,气运大增,或可化为蛟龙,腾飞九霄之上。” 到那时,这大周天下,将再添一个执棋人。 一时间,对这磅礴天命,通玄道人满是敬畏。 …… 且说窦仪策马扬鞭,来至佑川城下,声称自己奉李昼之命,求见钟祁连。 守城士卒不敢怠慢,即刻回禀。 钟祁连听闻消息,不禁纳罕,他与李昼素未谋面,因何派人求见。 沉思许久,方才有所猜测。 “这窦仪莫非前来说降的?” “钟刺史所言不错,这窦仪必定奉李昼之命,前来招降于你。” 身侧,一风度翩翩的文士,开口说道,“若我所料不错,这李昼必然先礼后兵,若是钟刺史不降,怕是顷刻发起大军攻城。” 这文士却是杨烨,他自离开叠州,便一路马不停蹄,赶到佑川,等候钟祁连败军前来。 城门下,他面对刀枪剑戟,却怡然不惧,一番话,直说得钟祁连惊为天人,拜为上宾。 “如此说来,我岂不是唯有出城投降,这一条生路可走?”钟祁连拧眉道。 杨烨微微摇头:“钟刺史不必忧虑,您的生路,绝非仅此一条。” “哦?”钟祁连惊奇道歉,“还有哪条生路?” 好死不如赖活着,若能保存性命与地位,他也不愿去死。 杨烨微微一笑:“这一条生路,便在于兰州高楷,高将军手上。” 钟祁连浓眉皱起:“这高楷率军来自安乐,对我岷州虎视眈眈,颇有坐收渔利之心,我怎能轻易相信?” 杨烨沉声道:“那高楷自起兵以来,从未滥杀降卒,于百姓秋毫无犯,素有仁德之名。” “此前,那叠州刺史投靠,便官居原职,并未明升暗降,或轻慢苛待。” “钟刺史可以放心。” 钟祁连仍有疑虑:“话虽如此,那李昼也并非嗜杀之人,何不顺势投降于他,保全身家性命。” 杨烨讽笑道:“李昼麾下文武,多为名门望族子弟,寻常寒门庶族出身,根本得不到重用。” “何况,钟刺史为羌人,若投靠李昼,必定遭人排挤,郁郁不得志。” “想必钟刺史也不愿碌碌无为,了此残生吧?” 一番话,说得钟祁连颇为意动:“即便我愿投靠高楷,这节骨眼上,怕是难以取信于他。” 杨烨胸有成竹道:“高楷志在天下,绝不会拘泥于这区区小节。” “何况,我早已为钟刺史安排妥当,您只需按计行事,必能保全性命,求取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 这四个字仿佛带有无穷的魔力,令世人孜孜以求,便是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钟祁连一个世俗之人,自然也不例外。 “好,就依杨郎君之言,事成之后,还望杨郎君多多美言几句。” 杨烨笑道:“这是当然,你我同在风浪中,自当同舟共济。” 第72章 杞人忧天 两人商议一定,钟祁连当即派人请窦仪进城。 果不其然,这窦仪正是奉命前来招降,所说与杨烨预料分毫不差。 惹得他越发赞叹,这杨郎君着实算无遗策,也不知是谁家骄子。 钟祁连依照商议,投靠李昼,对窦仪所说皆无异议,一概点头。 窦仪未料此番出使这般顺利,不禁欣喜,又是大功一件。 他丝毫未怀疑钟祁连使诈,毕竟,三万大军在城外蓄势待发,若这钟祁连说个不字,顷刻间城破人亡。 两人各怀鬼胎,一时间倒是皆大欢喜。 钟祁连当即下令,大开城门,迎接李昼大军进城。 拿下这最后一县,整个岷州便尽在掌握。 李昼勒马伫立,不由志得意满。 如今,他已据有渭、秦、成、武、岷,这五州,再取一州,便可拥有陇右道半数之地。 只待击败高楷,王威不足为虑,届时,全据整个陇右道,便指日可待,怎不让人欣喜。 一众文武皆不疑有他,进了县衙,纷纷向他恭贺。 唯有通玄道人隐隐有不安之感,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唯有一丝疑虑,闪过心头。 “这高楷,便这般毫无作为,任由主上攻取岷州?” “此人莫非暗中筹划阴谋诡计,只是我等茫然不知?” 越想越是不安,正忍不住想要提醒李昼,却看见他周身气势如虹,天命之鼎稳如泰山。 通玄道人不禁摇头苦笑:“我多次败在高楷手上,已生出心魔,杯弓蛇影,稍有疑惑,便胡思乱想。” “这可不妙!” “唯有击败高楷,亲眼见其身死,才能去除心魔。” “否则,必有劫数临身。” 他转念一想,忽而笑道:“我何必这般患得患失。” “主上为陇右道潜龙,天命所归,大鼎已立,根基深不可测。” “那高楷不过是草莽枭雄,气运命格皆是强行汇聚而来,正如风中之沙,怎能与主上相比。” “高楷绝非主上的对手,一遇潜龙,他一往无前的气势必然跌落,身死族灭之日不远。” 通玄道人深沉一笑,眼眸中满是自鸣得意。 而安乐城中,高楷自收到密信,便暗中委派斥候探查消息。 这一日,他正端坐府衙,处理政事,忽然神色一怔,抬头看去。 只见一道红气由远及近而来,汇入头顶气运之中,观其方向,竟是来自岷州佑川城。 “大事可期。”高楷微笑道,“世人都说,羌人不识天数,是蛮夷之辈,将他们排斥在华夏正统之外。” “如今看来,此言不实。这钟祁连便是一员骁将,不仅有勇力,更有一番细致心思。” “左右逢源倒也没什么错,只是一旦认定明主,是否可以从一而终?” 乱世之中,投奔何人为主,是一道艰难的选择题。 这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由不得人不谨慎。 “来人,传我军令,召集三千兵马,即刻向佑川城进发。” “遵令!” 此刻,佑川城已然易主,为李昼所掌控,城头之上,斗大的“李”字旌旗,高高飘扬。 刘文敬拱手道:“主上不费一兵一卒,便取得佑川,如今,岷州已然平定,更添一州之地,声势大增。” “这陇右道,再无人可与主上抗衡。” 一众文官武将齐声恭贺,引得李昼大笑数声。 “仰赖诸位贤才齐心协力,方才有今日之大胜。” “当同喜同贺!” 一时间,个个面露得意,一片欢声笑语。 蓦然,一员斥候匆匆奔来,滚鞍下马道。 “禀将军,城外有大军来袭,正在城门下叫骂。” 堂中热烈氛围稍稍停歇,李昼蹙眉道:“何方大军来此?” “禀将军,是那兰州高楷亲自领兵前来,观其兵马,有三千之数。” “哦?”李昼不惊反喜,“我以为这高楷,如此沉得住气,竟坐观我夺取岷州,未有丝毫反应。” “没想到,他竟打的这个主意,趁我等松懈之时,领兵来攻,怕是想让我等措手不及,他好做个渔翁。” “哈哈哈!”杨猛仰头大笑,“殊不知,这一切,皆在主上的算计之中,那高楷太过无谋,竟这般急不可耐,赶来佑川。” “只是,他究竟太嫩,以为区区小计,可以和主上媲美,着实可笑至极!” 一番话,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李昼待笑声停歇,方才开口道:“高楷既然这般乖顺,落入我手掌之中,我怎可不礼尚往来,一尽地主之谊?” “传令,披坚执锐,即刻出城应战。” “是!”众人轰然应诺。 “祁连,你便镇守城池,等候我等凯旋。” 钟祁连憨笑道:“一切听从主上吩咐。” 这满堂皆是踊跃,个个迫不及待出兵,想要擒拿高楷,唯有一人,坐在角落处,面色平淡。 通玄道人奇道:“杨司兵,为何一言不发,莫非有何异议?” 杨烨因说服钟祁连献城有功,被李昼封为七品司兵参军事,位在刘文敬这个五品长史之下。 本应春风得意,却毫无喜色。 只因那杨猛目光紧逼,饱含怒火,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杨烨忽而一笑:“道长多虑了,我不过微末之功,却受主上厚待,由一白身,直登七品官位,着实感激不尽。” “方才只是思虑那高楷,突至城下,不知有何诡计。” 他虽如此说,心中却是想着,敌众我寡,不得不兵行险招。 另外,杨猛将他们兄妹赶出家门,又阻拦他出仕,这番大仇,他必不敢忘。 这一番弄险,若能成功,不仅可作为晋升之阶,更可在李昼心头,撕开一道缝隙。 杨猛素来受到李昼信重,一旦出了这事,还能一如既往么? 杨烨玩味一笑。 通玄道人不以为然道:“杨司兵太过杞人忧天了。” “高楷纵然诡计多端,却只有这区区三千兵马,深入岷州腹地,置于我等眼皮子底下,怎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所谓利令智昏,高楷终究年少,一旦有些许成就,众人吹捧,便飘飘然不知天高地厚,小看天下英雄。” “这一战,便叫他有来无回。” 第73章 盛名之下 黎明时分,浓重的铅云,沉甸甸压在头顶,朔风呼啸而过,卷起枯黄百草,折断一身筋骨,唯有一团团飞雪,为他们铺上棺盖。 高楷身先士卒,勒马伫立,远望这佑川城,默然不语。 身后,三千兵马,身着甲胄,手持刀枪,个个面色肃然,目光炯炯。 梁三郎拨马上前,忍不住忧虑道:“郎君,这区区一封书信,便引我等率兵前来,是否太过轻信了?” 狄长孙附和道:“主上,钟祁连绝非易与之辈,这渭州李昼,更是高深莫测,倘若中了陷阱,怕是难有退路。” 两人虽未明说,却都以为高楷轻信于人,失去警惕。仅仅凭借一封不知真伪的密信,便领兵深入岷州境内。 要知道,他们这三千兵马皆是骁骑,身披重铠,朝夕训练,最是悍勇。 但这人吃马嚼,消耗甚大,此行却没有粮草供应,一旦遭遇不测,怕是生死难料。 “主上有些轻率了,若是中计,我等须得护他性命周全。”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此处。 高楷心知二人必有忧虑,然而此事不便明言,只得安抚道:“我等骑兵,来往速度颇快,无需多虑。” “钟祁连若要诓骗,何须等到此时。早在皇甫贯进犯广武之时,此人便可趁机攻取安乐。” “我料他必有投靠之心,只是时机未到。” 两人正要开口,忽见前方城门大开,一支大军策马奔来,旌旗招展,飘舞着一个个斗大的“李”字。 旗帜下方,一个气质英武的青年将军,审视对面为首之人,不禁嗤笑一声: “这高楷太过托大,竟以区区三千兵马,对阵我等三万大军,着实狂妄!” 杨猛附和道:“主上,这等无知小儿,无需您亲自动手。我愿为先锋,斩下高楷项上人头。” 李昼却摆手拒绝了,起兵至今,一路顺风顺水,难得遇上一个声名在外的敌手,不禁见猎心喜,想要一试武艺。 若是由麾下将士将其擒杀,不免有些胜之不武。 “不必了,我当身先士卒,你为侧翼,扰乱高军阵型便是。” 杨猛有些不乐意,却不敢违抗军令,只得闷声道:“是。” “咚咚咚!”旌旗狂舞,战鼓隆隆震响,传遍四面八方。 李昼一夹马腹,当先向前方冲去。只见他胯下战马,如同一道赤红的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击高楷军阵。 这战马颇为神骏,双目炯炯有神,鬃毛一根根竖立,迎风飘荡,如同流动的火焰,令人一见心惊。 这竟是一匹汗血宝马。 身后,一众李家兵卒,见自家将军这般神勇,一个个士气暴涨,纷纷叫嚣着冲向敌军。 顿时,这狂野之中,喊杀声震天动地,两道人流,如同决堤的河坝,疾速碰撞在一起。 “铿!”高楷一挥长剑,沉声道,“传令,全军突击。” 令旗舞动,鼓声隆隆,面对着千军万马,高楷怡然不惧。 他久经战阵,多少次从必死之境中,寻得一线生机,眼前这点阵势,着实算不上什么。 “即便你出身世家大族,文武兼备,又承接天命,铸就大鼎,也不能令我心生动摇。”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世间争霸,怎是出身便决定的,我偏不信这天命,偏要改天换命。” “人定胜天!” 高楷攥紧长剑,身后三千骁骑组成楔形阵,如同一柄尖刀,直插敌人心脏。 虽然兵力远远不及,却气势如虹,裹挟着滚滚杀气,狠狠撞向三万敌军。 李昼不觉瞳孔一缩,这等气势,着实令人震撼。 “难怪这高楷屡次以少胜多、反败为胜,有此等强军,此等不畏强敌的血气,虽千万人,又有何惧!” 从前他听闻高楷众多不可思议的胜绩,只觉夸大其词,皆是传言美化,如今亲眼所见,不禁叹服。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高楷果真是当世英雄,也是我的劲敌。” 隐隐之间,他心有明悟,这陇右道潜龙之争,便在他和高楷两人之中,决出胜负。 “高楷虽然勇武,我又岂是懦弱无能之辈,如此劲敌,正该成为我的磨刀石。” “若统一天下之路,所遇尽是薛家父子一般的庸才,又有何意趣?” “正该如曹操刘备,青梅煮酒论天下英雄,何等风采!” 这般想着,他越发来了斗志,双手持刀,狠狠向前挥去。 带起一片腥风血雨,哀嚎痛哭。 高楷一见此人,也有同感,当为他今生所遇一大劲敌,绝非薛家父子、宗重楼、王威、皇甫贯之流可比。 他抬手一挥,众人手持利刃,迅速合拢一处,刺向敌军阵型。 两股洪流碰撞在一起,爆发出一声轰鸣。血气飞溅,弥漫在半空,升腾起一片血雾,经久不散。 一个个身披甲胄的骑兵,如割麦子一般倒下,遭受万马踩踏而死。 双方军阵一个交错之间,便有千余人身亡,连惨叫一声也来不及发出。 苍白大地之上,唯有一地血红蔓延,洒落无数残肢断臂,更有不少破碎头颅,混入土浆,糜烂成泥。 仅是初次交锋,便惨烈至此。 高楷眉头大皱,他这三千骁骑,虽然个个悍勇,究竟人数不足,不能硬拼下去。 战场之上,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不是仅凭一腔热血,就可以创造奇迹的。 他勒马伫立,瞥了一眼佑川城,心道外援也该来了。 汗血宝马之上,李昼手持长刀,眼神中满是快意,这等纵横疆场、肆意杀伐的场景,才是他梦寐以求的。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也有大畅快。 “可惜,这等劲敌,太过托大,唯有这三千兵马,绝非我等对手。” “今夜过后,这陇右道当再无悬念。搅动天下风云之辈,又少一人。” 他攥紧长刀,盯住前方主将,眼神中满是跃跃欲试。 若能斩下高楷首级,这陇右道大势便尽归我一人了。 两人心照不宣,稍稍停顿片刻,便再次策马扬鞭,率领麾下骑兵,战至一处。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以命换命的打法,终于暴露出人少的隐患。 高楷三千兵马,只剩寥寥千余人,而李昼,足有两万多余。 胜利的天平,逐渐倒向李昼。 高楷,已是危如累卵。 第74章 其实难副 梁三郎、狄长孙二人牢牢护卫在高楷身侧,见此情形,不由心急如焚。 “郎君,敌众我寡,再不可硬拼下去,不如速速离去,整顿兵马再战不迟。” “不必了。”高楷望一眼天色,沉声道:“时机已至。” 两人皆面露疑惑,不知是何时机。 正要发问,忽闻鼓声隆隆,喊杀声震天而来,却并非来自李昼大军,而是佑川城中。 “援军?”两人又惊又喜。 只见那城门大开,一个队队兵卒,策马奔来,一面面“钟”字旌旗迎风狂舞,簇拥着正中一个身穿黑甲的羌人。 正是钟祁连。 随他一声令下,这一万兵马,如排山倒海一般,冲向李昼大军。 杨猛不禁骇然失色:“主上,钟祁连反叛了。” 李昼拧眉怒喝:“贼子,竟敢虚言诓骗于我,可恨!” 他环顾四周,只见自家大军,不知不觉竟沦落包围圈中,前有钟祁连一万羌人兵马,后有高楷一千骁骑,腹背受敌,两相夹击,陷入进退两难的险境。 “这……这该如何是好?”杨猛追随李昼起兵以来,一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顺风顺水,从未经历过这等困境,不由惊慌失措起来。 “镇定!”李昼沉声喝道,“事到如今,你越是慌乱,便越是中了高楷诡计。” “传令,三军重整阵型,合兵一处,不得随意出击,以免遭人各个击破。” “是!”令旗挥舞,传讯兵卒扯开嗓门大叫,军令一层层传递下去,暂且止住士气下挫。 杨猛心中稍稍安定,不由恨声道:“钟祁连言而无信,毫无廉耻之心,竟佯装投靠,将我等玩弄于股掌之中。” “若不杀此僚,我誓不为人!” 他紧紧盯着前方军阵,忽而瞥见一人,正紧随钟祁连身后,狂奔而来。 忍不住怒火中烧:“杨烨,竖子安敢辱我!” 这一瞬间,他已是想通了来龙去脉,钟祁连之所以降而复叛,陷他们于险境,分明是他这好弟弟杨烨所为。 “早知今日,我绝不该妇人之仁,留你一命。” 李昼同样瞧见前方那策马而来的俊秀青年,不由叹道: “如此大才,竟明珠暗投,可惜了。” “既然与我为敌,那便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他沉声下令,鼓声复又震响,裹挟着滚滚杀气,两万兵马不闪不避,迎着钟祁连大军,悍然厮杀。 高楷远望此景,赞叹道:“果然勇武过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狄长孙欣喜问道:“主上,您如何确认这钟祁连诈降李昼,心向我等?” 高楷笑了笑:“这是我直觉所为。” “或许,我斩杀薛家父子,也算为他兄长钟昆仑报仇雪恨,他这才心向于我吧。” 实际上,他情知钟祁连未有诓骗之心,否则,必有煞气纠缠。 只是,这是他最深的隐秘,不足为外人道。 这理由虽然牵强,却也不是毫无可能。 狄长孙心中感慨:“主上得授天意,真乃神人也!” 高楷微微摇头:“天意难测,不必妄自揣度。眼下,钟祁连助我等攻伐李昼,这大好时机,绝不能失去。” “你二人各自领兵数百,从侧翼突击敌军,伺机而动。” “我将助钟祁连中军,擒拿李昼。” “是!”两人肃然应下。 雪花纷乱而下,沸沸扬扬,朔风扑面,犹如刀割。 高楷攥紧长剑,驱动骏马,直奔中军而来。 他虽只有数百人,却势不可挡,长剑一挥,便有数人倒下,战马奔腾,一路不知踏过多少尸体。 这等赫赫威势,令左右敌军尽皆胆寒,不敢和他对视,更没有勇气和他对战。 这两万敌军之中,竟任由数百人纵横,硬生生趟出一条血路,与钟祁连汇合。 钟祁连与李昼几番厮杀,却不分胜负,心中不禁惊诧万分。 羌人素来悍勇,稍加训练,便是一员骁将。 更何况他出身羌人大族钟氏,自小舞刀弄棒,精研骑射,练出一身武力,可称“万人敌”。 然而,这李昼一个世家公子,年纪轻轻,竟和他不分上下,着实令他难以置信。 “李家潜龙,名震陇右道,岂是浪得虚名?” 他越战越是心惊,一个愣神,手中长戟竟被劈成两段。 长刀猛然挥来,裹挟浓浓煞气,狠狠劈向他的脖颈。 这一刀若是劈中,他必死无疑。 然而,他已是反应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刀逼近,一股深深的绝望,涌上心头。 “我命休矣!” 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忽有一柄长剑,如羚羊挂角,自天外而来,击向长刀。 只听“铿”然一声,刀剑交击,迸射出一连串火花,长刀停留在他脖颈之前,再不能寸进。 劫后余生,钟祁连来不及松一口气,忽闻一声厉喝: “战场之上,当全神贯注,不得分心!” 他循声望去,却见一个身披明光铠,面貌俊朗的将军,策马挡在他身前。 钟祁连浑身一个激灵,猛然惊醒,不禁又羞又愧,连忙拱手道。 “多谢高将军救命之恩!” 高楷沉声以对:“战场之上,正当奋勇杀敌,不必多礼。” “你速为我侧翼,联手迎击李昼。” “是!”钟祁连别无二话,当即率领一众亲兵,护卫高楷左侧。 成王败寇,你死我活,可没有不能围攻的迂腐说法。 高楷手持长剑,钟祁连挥舞大戟,两人虽是初次谋面,却颇有默契,一齐攻向李昼大军。 鼓声如雷,再次震响,令人热血沸腾。 高楷、钟祁连二人一左一右,大杀四方。那李昼一人抗衡,逐渐落在下风,险象环生。 所幸杨猛这员大将,人如其名,勇猛无匹,一手长刀挥舞得水泼不进,将二人的攻势挡住。 这佑川城外战场,已成了一座绞肉机,两方兵卒厮杀许久,几近疯魔。 嗜血的痛楚,越发激起骨子里的凶性,个个悍不畏死,便是兵器断了,也用嘴撕咬,拳打脚踢,恨不得对方即刻去死。 这一战,从黎明时分,直到夜幕降临,足足持续了一天。 白雪皑皑,狂风凛冽,狠狠拍打在众人脸上。 到最后,两方兵卒皆是筋疲力尽。 战场上,鲜血染红了大地,混合着洁白大雪,搅成一摊摊肉泥,早已分不清彼此,触目惊心。 第75章 不动如山 高楷一千骁骑,已战至最后数百人,其余皆长眠大地。 钟祁连一万兵马,亦然死伤过半。 当然,李昼大军同样伤亡惨重,只剩下万余人,仍在顽抗。 梁三郎拨马上前,气喘吁吁道:“郎……郎君,此战旷日持久,士卒皆是强弩之末,若再战下去,恐怕引发大败。” 人力终有尽时,不可能无休止地打下去,眼下,之所以没有倒下,只是一股心气强撑着。 但正如一根弹簧,承受的力量终究有极限,一旦超过临界点,便会崩断,到那时候,士卒哗变,便大事不妙了。 狄长孙附和道:“主上,梁都尉所言有理,不可再战下去了。” 高楷咬了咬牙,沉声:道:“再坚持半刻时间。” 两人皆是不解,为何高楷这般执拗。 不过,那李昼大军同样筋疲力竭,苦苦等待着分出一方胜负。 杨猛转头吐出一口血沫,只觉周身酸痛无比,不由建言道。 “主上,既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不如暂且撤军,待日后再战。” 李昼握紧长刀,摇头:道:“高楷兵卒已是强弩之末,只需坚持一时半刻,便能将其击败。” “若能擒拿高楷,这陇右道再无劲敌,可传缴而定。留待日后再战,徒增更多死伤。” 杨猛正要劝说,却见他满脸坚毅,心知动摇不了其心志,不由暗叹一声。 “久战不利,高楷以万余兵马,硬生生抗衡我等三万大军,足足顽抗一日,其志何等坚固。” “再等下去,恐怕也毫无建树,甚至,甚至不利于我等。” 他远望天色,只觉黑暗中似乎有猛兽蛰伏,直欲择人而噬。 一阵不安之感,逐渐在心头萦绕,随着时间推移,越发强烈。 半刻钟后,他实在按耐不住,策马上前道。 “主上,不可恋战,久拖下去,恐怕遭遇不测。” 李昼正要回言,忽然面色一变,转头看向身后。 夜色深沉,唯有沉积的白雪,映照出几分光亮。 影影绰绰之间,似有千军万马奔来,由远及近,声势迅速扩大,伴随着大地震动,传遍四面八方。 到了近处,方才现出一面面旌旗,上书一个个斗大的“褚”字。 “高楷有援军!”李昼瞳孔一缩,观其兵马,足有数万人,不禁面色煞白。 杨猛亦然惊骇失色,慌忙道:“主上,此地不宜久留,须得速速退去,否则,必然遭遇不测。” “对!”李昼骤然惊醒:“鸣金收兵,快!” 这支援军主将,正是褚登善,他率领一众洮州兵马,直击李昼残军。 梁三郎面露惊喜之色:“褚校尉,他何时来至?” 狄长孙思绪一转,又惊又叹道:“主上,莫非您提前安排褚校尉,前来增援?” “正是。”高楷淡笑一声:“我虽相信密信所言为真,却也不可能毫无防备,只带三千兵马,深入岷州。” “临行前,我已安排登善,统领洮州兵马,前来增援。” “若非路途遥远,他早已到达此地。” 梁三郎、狄长孙二人皆是叹服:“主上深谋远虑,算无遗策,我等钦佩之至。” 高楷笑了笑:“若能一举擒拿李昼,这陇右道其余诸州唾手可得。” 可惜,李昼不愧是天命所归之人,即便陷入这等险境,依然沉稳有度,当机立断,指挥残余兵卒,疾速撤离。 即便高楷领兵追出三十里,仍徒劳无功,未能将其擒拿。 “可惜了,放虎归山,迟早还有一战。”高楷满脸惋惜道。 褚登善面带羞愧之色:“卑职无能,请主上责罚。” “起来吧。”高楷摇头道:“李昼命不该绝,并非你的过错,不必自责。” 天命钦定为陇右道潜龙的人,怎会这么轻易就被擒拿。 李昼可是坐拥四州之地,兵多将广,根基未失,仍有卷土重来的时候。 只是,下一战,恐怕比这次惨烈得多。 高楷长舒一口气,朗声道:“传我军令,鸣金收兵。” 一旁士卒猛然敲响铜锣,清越的声音,穿透四方。 战场上,幸存的兵卒再也支撑不住,一个个瘫软在地,喘着粗气。 高楷四下环顾,吩咐道:“将士们作战辛苦,安排下去,这几日一律伙食翻倍。” 这番话,引来一众欢呼雀跃,感激下拜不迭。 乱世时节,没有比吃饱喝足更幸福的了。 “得得!”马蹄声蓦然响起,一员猛将策马奔来,翻身下马,顿首道。 “末将钟祁连,拜见将军。” 高楷看他一眼,笑道:“请起,钟刺史勇武过人,今日我可算见识了,果然名不虚传。” “将军谬赞,末将愧不敢当。”钟祁连满脸谦虚道。 高楷颇有些意外,羌人一向不拘小节,大大咧咧,崇尚武力,却少见和他一般,谦逊有礼的。 这钟祁连能混到一州刺史,果然有两把刷子,并非单纯依靠武力。 “如今你我为君臣,当戮力同心。岷州羌汉杂居,形势复杂,便由你继续为刺史,兼领大军,为一方都尉。” “希望你不要懈怠,须得尽忠职守。” “谢将军!”钟祁连大喜拜倒,“将军大恩,我必当报答,绝不敢忘将军教诲。” 他这番感激涕零,并非作假。毕竟,他这个刺史之位,是自封的,并无朝廷旨意。而高楷降下任命,等于给他正名,这偌大的岷州,便由他掌管军政。 更有都尉军职,这可是仅在高楷之下。 属实是厚待大恩。 高楷笑着让他起身,千金买马骨,他这番操作,并非单纯看重这钟祁连,更多的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树立一个个榜样,吸引天下英才来投,先将事业的基本盘做大,再来统筹管理。 效果如何,很快便得到了验证。 钟祁连身后,杨烨眼前一亮,心怀赞叹道:“与天下人分利,而非吃独食、大权独揽。” “这高楷高将军,果然有本朝太祖风范。” 仿佛心有灵犀,高楷将目光转向他,眼神中掠过一抹惊讶。 这人的命格气运,远远超过寻常人,如同黑夜中的一道火炬,想让人忽视都难。 第76章 恃才傲物 命格更是卓尔不群,紫光闪耀,这可是宰相之命,更有望成为国公。 在异姓王不世出的当朝,国公便是臣子最高爵位。 至于宰相,礼绝百僚、宰执天下,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高而权重,绝非普通人可以得封。 如此大气运高命格的人,高楷还是第一次见。 “若我所料不错,那封密信,是你写的吧?”高楷温声笑道。 杨烨面露惊愕之色,区区一面,便将他这“幕后主使”一眼看穿,这份识人之明,着实让他震撼。 连带着恃才自傲,睥睨天下的豪情,也不禁收敛几分,心悦诚服道。 “正是草民所书,区区雕虫小技、班门弄斧,不曾想落入高将军眼中,让您见笑了。” 高楷摆了摆手:“你有大才,何须妄自菲薄。” “仅凭三寸不烂之舌,便能说动一方大将来投,胜过千军万马。” “只是,我很好奇,你为何笃定我会相信密信所说,率军前来?” 毕竟,这封密信来路不明,有很多疑点,稍微小心谨慎的人,都不会轻易相信,更不会盲目依照信中所说行事。 杨烨拱手道:“欲求天下者,当有海纳百川的胸怀,更有当机立断的智谋。” “草民不曾笃定将军一定会来,却相信将军志在天下之心。” “这陇右道十二州,您已据有四州之地,那李昼与您势均力敌,同样四州。” “旗鼓相当之下,这岷州便是重中之重,谁能攻取岷州,便能占据上风,声势大震,裹挟大胜之势,席卷陇右道。” “虽然弄险,却不可不为。若连这点风险也不敢承担,那么遑论进取天下。” 他一番直言不讳的话,惹得众人又惊又叹。 梁三郎却是个耿直性子,闻言怒目而视:“你这人夸夸其谈,若是我家郎君一时不慎,落入陷阱,被那李昼得逞,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反误了身家性命?” “我料高将军必不会毫无防备,必定派人来增援。”杨烨面色淡然,“难不成梁都尉对将军的智谋,没有信心?” “你!”梁三郎噎得说不出话来。 高楷摇头失笑:“三郎,不得无礼。” “杨烨,你既然说服钟祁连投靠于我,当为大功一件,我素来有功必赏,你可愿出仕,辅佐我进取天下?” 杨烨拱手问道:“将军纵横诸州,未尝一败,声势惊动四方。” “草民深感佩服,唯有一虑,还望将军解惑。” 众人闻言皆是皱眉,这人着实骄矜,颇有些恃才傲物。 梁三郎正要出言,高楷摆手制止他,温声道:“杨烨你但说无妨。” 但凡身怀大才的人,往往都有一股傲气,不会轻易择人辅佐,必须多番考量,方才决定出仕,这很正常。 譬如诸葛亮,刘备三顾茅庐方才打动他出山。 杨烨不过一个疑问,有什么冒犯的。 “将军宽仁大度。”杨烨称赞一声,直抒胸臆道。 “方今大周江山,风雨飘摇,群雄割据,已有改朝换代之象。” “帝室偏安江南,天子年幼,主少国疑,政令出不了金陵。” “大周已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敢问将军有一统天下之心,还是只愿割据一方,称王称霸?” 高楷毫不犹豫道:“我志在天下,欲拨乱反正,绝不会窝在这一隅之地,作威作福。” 杨烨双眼中闪过一道异彩,当即下拜顿首:“既如此,草民不才,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只是草民不擅武艺,唯有做个刀笔吏,献上微末之功。” 高楷连忙翻身下马,亲手将他扶起,笑道:“你太过自谦了,杀鸡焉用牛刀,区区刀笔吏,怎配得上你这王佐之才。” “传令,今授你为将军府长史,参知军政之事,望你我君臣共勉。” 众人皆是惊诧,将军府长史,可是正五品官职,位高权重。 从前这个位置上坐着的是裴季,他可是数十年的老臣,辅佐过高修远、高楷父子两人,劳苦功高,方才封为长史,仅在高楷一人之下。 如今,这杨烨一介白身,仅仅因为说降钟祁连的功劳,便骤然登临高位,位于众人之上。 着实令众人又惊又羡。 梁三郎更是直冒酸气,嘟囔道:“郎君太过器重这些文人,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仅凭着一张嘴,便接连擢升。” “我等武将却要浴血厮杀,豁出命来去争,方有些许功劳。” 高楷瞥他一眼,肃然道:“乱世用重典,拔擢人才须得不拘一格。” “怎能论资排辈,按部就班?” “我一向量才适用,不以年纪资历论贤愚,无论文臣武将,皆一视同仁。” 梁三郎神色一震,连忙道:“郎君深谋远虑,是末将孟浪了。” 不过,这刚一出仕,便登临五品官位,还是实职,手握大权。 如此信重,不光众人惊诧艳羡,便是杨烨也颇为讶然,深感得遇明主,不由感激下拜。 “谢将军,此番知遇之恩,烨必当誓死相报。” 高楷笑道:“不必多礼,快起来。” “你我君臣议事,不必跪来跪去,只管畅所欲言。” “是。”杨烨顺势起身,拱手道,“主上志在天下,烨自当倾尽全力襄助,敢问主上,可有何谋划?” 高楷不假思索道:“我欲攻取整个陇右道,以此为根基,夺得河西道,全据陇西诸地,再谋天下。” 杨烨点头道:“此为堂皇正道,自古以来,大凡开国之君,必有一地作为根基,稳扎稳打,徐徐进取天下诸道。” “若能据有陇西诸地,便可攻取汉中,连通巴蜀,再一举夺得关中,攻下长安。” “此后,图谋河北、河南诸道,若能一统北方,那江南诸多州县,必不能抵抗,可传缴而定。” 这是以北统南之策,历朝历代开国之君大多采用,路线则与汉高祖相似。 陇右道不过是天下一隅,素来贫瘠,真正精华之地,在于巴蜀、中原、江南等地。 高楷笑道:“道阻且长,愿我等齐心协力,拨乱反正,再开新朝。” “主上有此雄心壮志,何愁大事不成。”众人齐声赞叹。 高楷笑了笑,眼见天色已晚,便下令进城,于佑川休憩一夜。 第77章 远在天边 金城,高府。 鹅毛大雪下了一个昼夜,到了辰时,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后院之中,唯有几株松柏挺立。 敖鸾早早起身,向张氏晨昏定省。 几个丫环清扫着道路上的积雪,见了她忙道:“鸾姑娘。” 敖鸾笑颜以对,惹得众人皆看呆了:“鸾姑娘可真俊!” “是啊,要我说,怕是那画上的神仙,也比不过。” 众人纷纷赞叹,落在敖鸾耳中,不过置之一笑。 张氏正在拜佛烧香,听闻她来,连忙让请。 不知为何,张氏对这侄女,越看越喜欢,简直一日也离不得,早晚用膳,若是不见她,饭菜也不觉香味了。 一番见礼,两人叙话片刻,敖鸾忽然笑道。 “恭喜姑母,表哥大败渭州李昼,不日就将回返城中了。” 张氏闻言喜不自胜:“菩萨保佑,我儿平安归来。” 敖鸾玉面上满是笑意,心中更是感慨。 “李昼承接天命,早立大鼎,为崆峒派真人算定的潜龙,必能一统陇右道。” “这等大势,蕴含煌煌天威,谁也不敢阻扰。” “谁曾想,表哥竟然大败其人,挫其兵锋。” 她转念一想,暗自笑道,“李昼天命所归,虽然根基深厚,却也禁不起轮番大败,若是表哥接下来数战,能再败其军,恐怕这天命将顺势改换。” 毕竟,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宁有种耶? 若是天命所归,便再无法更改,那又何必相争,尽管择出一人,大家齐心协力辅佐就是了。 然而,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陇右道潜龙之争,李昼虽暂且占据上风,却不可能一直稳如泰山。 只要高楷不行差踏错,而是高筑墙、广积粮,谨慎用兵,那么,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 且说崆峒山上,道宫之中。 门内三位真人齐齐端坐蒲团,坐观天下风云,指点江山,畅谈古今兴衰,好不逍遥自在。 便在这时,通玄道人急匆匆奔来,跪倒在地,满脸皆是惶恐。 “回禀三位真人,李昼于佑川城外大败,率领残余兵卒逃回渭州,偌大的岷州,已为高楷所取。” “什么?”修道年岁最短的玄光子勃然变色,一把站了起来,追问道,“这怎么可能?” 他们三位真人,联手施展神通,襄助李昼铸就大鼎,承接天命,稳固陇右道大势。 个个耗费百年修为,元气大损。 本以为李昼裹挟大势,此番出征,必能一举拿下岷州,斩杀高楷,铲除这个变数。 然而,通玄道人的话,如同一道道晴天霹雳,将他们的种种设想,全都劈成粉碎。 “高楷早有防备,和那钟祁连里应外合,唆使他诈降李昼,于两军交战之时,悍然反叛,陷李昼于腹背受敌的境地。” 玄诚子犹自不敢置信:“即便如此,李昼麾下足有三万大军,而那高楷与钟祁连联手,也不过万余人,怎会大败亏输?” “这都是高楷的诡计。”通玄道人咬牙切齿道,“他以三千兵马深入岷州,迷惑我等。” “暗自派那褚登善,率领洮州大军前来增援,于关键时刻,反戈一击。” “两方交战足足一日,早已筋疲力尽,无奈之下,李昼只得下令退兵。” “此战,不仅损兵折将,更丢了岷州,那钟祁连与杨烨,顺势被高楷拉拢,入他麾下效力。” 这一连串的噩耗,把三位真人打击得近乎麻木。即便三人个个修道数百年,也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走火入魔,陷入天魔编织的幻境。 抑或是时移世易,他们这数百年的见识,已然不合时宜,失去大用了。 毕竟,三位道门真人联手襄助,更有天命所归的潜龙领兵,竟斗不过一个肉眼凡胎的小小将军。 当真是闻所未闻,咄咄怪事! 掌门真人玄元子沉默许久,忽然叹息道:“事已至此,多思无益。” “为今之计,还是尽快设法为李昼挽回气运流失,绝不能再一次兵败。” “否则,不仅他将身死族灭,便是我等师门,也将遭受天谴,数百年修为化为梦幻泡影。” 玄光子、玄诚子两人神色一凛,他们可是深知,争龙失败的宗门弟子是何下场。 那可是天谴,不仅修为尽失,更会大损寿元,甚至伤及神魂,连转世投胎也做不到。 可谓凄惨至极! 只是,论修炼道法、打坐参玄,他们样样在行。偏偏这人间争霸,靠的是战场厮杀,便是通天修为,也抵抗不了天道铁律。 一旦贸然插手,以法术神通干涉,必然遭受天道反噬,形神俱灭。 沉思许久,三人尴尬地发现,除去一身道功修为,他们对行军打仗,着实一窍不通。 玄元子轻咳一声,掩饰不自然的神情,缓缓道。 “二位师弟,我等不通战阵,就不必惹人见笑了。” “依我看,若要度过眼下窘境,须得从我等擅长之处谋算。” 什么谋算? 两人皆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玄元子嘴角掠过一丝哂笑:“李昼此番损兵折将,气运大跌,我等设法,为他弥补回来便是。” 见二人仍是不解,他直言不讳道:“此前,我等为那李昼,求娶王家长女,却因王羡之急功近利,导致其女遭遇水贼,投河自尽。” “为今之计,不如再为李昼牵线搭桥,寻一个身有大气运、旺夫之女,两人结成姻缘,岂不是借她之运,弥补李昼气运之失?” 玄诚子二人恍然大悟,不由赞道:“师兄深谋远虑,此计若成,必能奏效。” “只是,姻缘之事,本为天定,我等若是强行干预,恐怕不美。” “何况,这节骨眼上,去何处寻找这适宜女子呢?” 玄元子成竹在胸道:“二位师弟,当是身在局中,而不自知了。” “岂不知那杨猛,正有一妹,昔年我等曾为其相面,她虽无凤气,却是大气运加身,命格非凡。” “更难得的是,她之命格与李昼相合,更添旺夫之运。” “这大好姻缘,何故全然忘却?” 玄诚子二人皆是羞愧,齐声道:“我等一眼障目,不见泰山了。” 这近在眼前的良人,竟抛在脑后,当真是煞气侵扰,迷失心智了。 第78章 近在眼前 “师兄,这杨猛之妹,虽是大气运,兼旺夫之人。却只得数年,其后不利家宅,恐怕有兄弟阋墙之祸。” 玄光子迟疑道,天下没有十全十美之人,有得必有失。 正如王家长女,身携凤气,有母仪天下之运,却一着不慎,葬身大河之中。 这杨猛之妹——杨嬛,虽携大气运,却也有缺陷,便是难以久持,一时旺夫,却会迎来反噬,得不偿失。 玄元子漠然一笑:“这只是权宜之计,我等不过利用她大气运,弥补李昼之失。” “一旦度过此劫,斩杀高楷,全据陇右道,便可让李昼将她休弃,断绝祸患。” “届时,李昼承接陇右道潜龙大运,何愁没有良配?” 玄诚子点头道:“师兄所言甚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这天下之人,于我等有用,便用;若无用处,随手抛了便是,有何可介怀。” 玄光子眉头微皱:“我等修道之人,当上体天心,下安黎庶,怎能视天下之人为器具?” 玄元子摇头失笑:“师弟你着相了。”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 “我等修道人,当坐观天下风云,不因一时一人而变,更不能陷入红尘迷瘴之中。否则,天魔必至,劫数难逃。” “是极!”玄诚子抚须颔首,“师弟你修行时日尚短,未能勘破红尘,跳脱生死,难免被因果纠缠,陷入知见障。” “待时光流逝,百年弹指而过,你当道心坚定,不再执着。” 玄光子神色挣扎片刻,终究点头道:“便依二位师兄行事,只是,待日后休弃杨嬛,万望留她一命。” “这是自然。”玄元子点头道,“仙道贵生,魔道好杀。” “我等修的是正道,行的是善事,自会留她一命。” “况且,她虽遭受休弃,却可凭借与李昼姻缘,载入史册,岂不是一大幸事。” 三言两语之间,崆峒派三位真人,便定下了一位凡尘女子一生之运,不可更改。 这大势煌煌,究竟是天道所为,还是人心私欲,假借天道之名,行苟且腌臜之事呢? 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这千秋功与过,只能留待后人评说了。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自从高楷佑川一战,大败李昼,这不可思议的胜绩传至叠州,那刺史孙士廉便坐不住了。 “烨儿曾对主上,多有溢美之词,我原以为是高估了,没想到,却是远远低估。” “这等运筹帷幄、统兵作战之能,着实是世所罕见,便是孙武在世,也不敢与主上媲美。” “郎君所言甚是。”身侧一管事附和道,“据说高将军不过三千兵马,却深入岷州,应战那李昼三万大军,竟然大胜,实在令人不敢置信。” “便是那城中说书人编的段子,也不敢这般妄想。” 孙士廉感慨道:“如此年轻有为的明主,所幸我等早早投靠,否则其兵锋一至,怕是生死难料。” 想到这,他不禁心生一丝后怕,越发庆幸当初听从杨烨的建言。 管事连连点头,笑道:“郎君慧眼识英雄,奴钦佩至极。” “听闻,少郎君说降那钟祁连有功,被高将军擢升为将军府长史,这可是正五品的高官,前途无量。” “再有郎君这四品刺史之位,甥舅二人同为大臣,当真是一段佳话。” “可见高将军何等看重,郎君您必有后福。” 孙士廉闻言心花怒放,一阵大笑,许久方才停歇,面上仍是得意。 “我年过半百,已绝了出将入相之心,惟愿守好这一方水土,不至于民生凋敝,便死而无憾。” “我家若能兴旺,必是落在烨儿身上,他可是王佐之才,一出仕便得主上重用,倚仗为肱骨,前程不可限量。” 说到此处,他忽而话锋一转,忧虑道。 “主上经历此番大胜,声势越发惊人,恐怕少不了贤才主动来投,届时,文臣如云,武将如雨,怕是分薄烨儿之功。” “我须得想个办法,为他巩固主上心中的信重。” 只是,苦思冥想许久,仍旧想不出两全之策。 管事见他愁眉不展,忽然眼珠一转,低声道。 “郎君,自古以来,唯有秦晋之好最是稳妥,只要国运绵延,便不缺荣华富贵。” “奴听闻高将军虽年少英才,却因守孝之故,至今没有娶妻。” “这可是大好机会,若能和他结成亲家,何愁他不予重用。” “此话有理。”孙士廉眼眸一亮,“自古以来,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枕头风一吹,威力堪比千军万马。” “只是,我家并无适龄女儿。”孙士廉转而苦恼道。 他膝下唯有一子,而族中之女,不是年龄太小,便是身份不合,不觉十分遗憾。 管事低笑一声:“郎君,可是忘了您外甥女,皎姑娘,年方十八,仍待嫁闺中呢。” “皎儿?”孙士廉先是一喜,后又一叹,“皎儿天生丽质,贤惠识大体,喜读文史,见解不凡,当为世间奇女子。” “只是,她命格殊异,不同于常人。” 管事同样心生叹息,皎姑娘为人良善,从不轻贱他们这些奴仆,反而关照有加。 只可惜,被声名连累,至今无人敢娶。 她的兄长正是杨烨,兄妹俩本是秦州杨氏子弟。 父亲为杨镇,原配崔氏,出身名门大族——清河崔。 崔氏生下一子一女,便因病去世。 长子为杨猛,长女为杨嬛。 杨镇后又续弦,娶了孙士廉之妹,同样生下一子一女,便是次子杨烨,次女杨皎。 自从杨镇撒手人寰,便由长子杨猛继承家主之位,他厌恶孙氏母子三人,将他们赶出家门。 这才被孙士廉接回家中抚养,那时,兄妹二人不过八九岁。 一晃十几年过去,两人皆已长大成人。杨皎更是出落得窈窕淑女,颇有名门闺秀之风范。 孙士廉视这个外甥女为掌上明珠,一心为她打算,到了及笄之年,便为她多番相看青年俊杰。 只是,杨皎忽然染上气疾,胸闷气短,每每咳嗽不止。 孙士廉忧心不已,为她遍寻名医,可惜,苦口良药不知喝了多少,仍无法根治。 第79章 天使来临 这病每日发作一个时辰,倒也没有威胁性命,只是折磨人。 然而,不知为何,传扬出去成了一则谣言,言语杨皎重病在身,结亲只是为了冲喜。 这下子,昔日媒人络绎不绝,门槛都快被踏破的孙府,转眼间门庭冷落鞍马稀。 谁愿意娶一个病秧子回家? 但凡是青年英才,自然不愿,何况世人讲究门当户对,若是嫁个小门小户,孙士廉怎能甘心。 他这外甥女秀外慧中,怎可嫁给匹夫草草一生。 就这般,杨皎的婚事耽搁了下来,直到如今年过十八,在世人眼中,已是接近老女。 孙士廉心急如焚,却又无法可想,只得四处求神拜佛,希冀哪路大神降下灵验。 忽有一日,或许他的诚心感动神只,府门外来了个和尚,徘徊不去,言语府中气象万千,红云缭绕不散,必出贵人。 红云,鸿运也! 孙士廉欢喜不已,连忙派人去请,却见这和尚丢下几句话,便自顾自离去了,一众家丁拍马也赶不上。 “遇坤之泰,内阳外阴,内健外顺,是天地之交。” “此府中当有女子,贵不可言。” “只是,其命格殊异,多有磨难。若能嫁与命格大变之人,或可遇难呈祥。” “否则,必是常伴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孙士廉口中念叨着,面色难看。 “皎儿本就命途多舛,这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便又卷入波折之中,前路难料。” “何为命格大变,莫非要死而复生不成?” 管事陪着叹气,忽然提起一事:“郎君,据闻高将军起兵之初,内忧外患不断,根本无人看好,屡经磨难。” “若非他自强不息,屡次反败为胜,恐怕早已身死族灭。” “如今,却否极泰来,坐拥五州之地,兵强马壮,连那声名赫赫的李昼,也不是对手。” “这岂非命格大变之人?” 孙士廉神色一震,循着他的思路,越想越觉有理,不由喜上眉梢。 “不错,主上屡经波折,从泥沼之中脱颖而出。” “薛仁跃、宗重楼、薛仁果、薛矩、皇甫贯、李昼,这些人哪个不是久经战阵,却都一一败在主上手下。” “堪为不世出的雄主,以此命格,必是皎儿良配。” 想到这,他迫不及待去了后院,与妹妹孙氏商议。 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杨皎父亲已逝,又被赶出家门,唯有母亲尚在,孙士廉这做舅舅的,虽可作决定,却要先知会孙氏。 孙氏听闻此事,自无异议,她同样揪心女儿终身大事。 就这般,孙士廉书信一封,上表高楷,委婉提及此事,附带一张画像。 结亲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而后院之中,待孙士廉兴冲冲离去,孙氏叫来杨皎,将此事说了。 这杨皎不愧天生丽质之名,长得温婉大气,明眸善睐,令人一见便觉可亲。 听闻母亲叙说,羞涩片刻,便大方说道:“舅父与阿娘做主便可,女儿无异议。” 孙氏忍不住感慨道:“我儿这般资质,便是配与公子王孙也足够,偏生得了这怪病,连累了大好姻缘。” 杨皎秀眉微蹙,咳嗽数声,方才回言。 “阿娘不必忧心,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女儿只愿与夫君琴瑟和鸣,共度一生,却无意高攀宫门王府。” 孙氏笑道:“我素来知晓你的气性,最是个执拗的。” “若是随意配人,乱点鸳鸯谱,怕是你宁愿绞了头发当姑子去,也不愿嫁。” “但你舅父为你挑的这门婚事,可不同寻常,必是你如意郎君。” “高将军么?”杨皎面露羞涩,她虽养在深闺,却也听府中下人提起过,这位高将军,可了不得。 出身稀松平常,又面临内忧外患,却屡次击败强敌,每每以少胜多,战绩彪炳,声名传遍整个陇右道。 便是她这样的深闺女子,也有耳闻,由此可见一斑。 更难得,这高将军年方二十,正是青春韶华的年纪,若非因为守孝,怕是早已成亲。 谁没有年少慕艾之时,对杨皎这般深闺女子而言,那传言中英明神武的高楷,便是时常倾慕的对象。 正如诗经所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女子又何尝不期盼如意郎君呢? “可惜,不知那高将军长相脾性如何?”杨皎不觉陷入沉思,白皙的脸颊上,飞过一抹红霞。 …… 高楷却是不知,有人正在惦记他的终身大事,更不知,忙碌的月老,终于想起他来,为他牵连红线。 此刻,他正在府中迎接天使。 这天使并非当今天子派遣,而是尚书令袁弘道假借皇帝旨意,前来传诏。 听闻天使前来,高楷颇为惊讶,毕竟,大周朝廷衰微,偏安江南一隅,距离陇右道这西北边陲之地,足有万里之遥。 许久不曾有朝廷诏旨来宣,即便是接受旨意的礼节,也生疏起来。 好在府中早有预备,大开中门,设置香案,高楷身着官服,仪容整肃。 张氏是诰命夫人,须得按品大妆,敖鸾这个表小姐,也换上一身华服,头戴珠翠。 至于府中一众丫环仆役,一齐跪下,面色肃穆。 这位天使面白无须,长相阴柔,是个宦官,见了府中三位主人,满脸带笑道。 “高将军,咱家奉袁相公之命,前来宣谕,这可是喜事临门呐!” 高楷这个正威将军,张氏的三品诰命,皆是他自封而来。 这宦官却视而不见,丝毫不以为意,可见这大周天下,已是何等紊乱。 朝廷之所以没有顷刻倒台,不过是天下群雄,无人敢冒大不韪,将其直接攻灭,方才守着这最后一张遮羞布。 “哦?”高楷好奇道,“有何喜事?” 白面宦官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缝:“袁相公下令,封您为怀化大将军,即日起,可往金陵赴任。” “这可是正三品的武官,满朝也找不出几个,像高将军您这样的青年才俊来呢。” 高楷微微一笑:“末将谢袁相公厚爱,只是府中事务繁忙,不便赴任。” 袁弘道官居正二品尚书令,按照大周官制,一品为虚衔,不轻易授予,多为死后追封。 因此,尚书令便是实际上的文臣之首,协理阴阳,礼绝百僚。 到如今,天下只知袁弘道袁相公,却不知大周皇帝。 不得不说,天倾之变,就在眼前。 第80章 怦然心动 至于这正三品的怀化大将军,不过是个散官,并无实权。 若不能掌握大军指挥调度之权,便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也不过是一个虚名。 中看不中用。 高楷自然不会贪图这点虚名,千里迢迢前往金陵赴任,这无异于羊入虎口,自寻死路。 白面宦官皮笑肉不笑:“高将军,您可想好了?” “这可是朝廷的旨意,袁相公钦点您为怀化大将军,满门荣耀,系于您一身。” “若是轻率拒绝,怕是惹得袁相公不喜,招来雷霆之怒。届时,若是大军压境,可就悔之晚矣!” 这一套说辞,恩威并施,夹带着赤裸裸的威胁,若是寻常人,早已惴惴不安。 不过,高楷又非大周忠臣,对这金陵朝廷,更是毫无认同感,又是个久经战阵的厮杀汉,自然对他的话无动于衷。 甚至,连个托词也懒得说。 唯有一丝疑惑,让他开口询问:“不知袁相公是如何知晓末将的?” 陇右道位于西北边陲,兰州更是普通小城,根本不闻一名。 他可不会认为,这位万人之上的宰相,会特意关注他这个小人物。 白面宦官娇笑一声:“高将军有所不知,您的大名早已传遍西北诸道,便是江南也有所耳闻。” “更要紧的是,那崆峒派掌门真人,对您赞不绝口,特意书信一封,向袁相公举荐。” 原来如此! 高楷恍然大悟,这崆峒派视他为头号大敌,不知设下多少阴谋诡计,想要置他于死地。 如今这一招,不过是想将他调离陇右,一旦去了朝廷,便是孤家寡人一个,只能任人宰割。 倒是打的一副好算盘。 高楷暗自嗤笑:“金陵我一定会去,只不过,绝不会是现在,去做什么大将军。” “府中事务繁忙,恕本将军不再奉陪了。”他不再多说,令管家送客,便径直回转前堂。 白面宦官气得跺脚,却拿他没办法,只能暗自生闷气,悻悻地去了。 张氏却是忧心:“楷儿,这般得罪了朝廷,若是大军来征,该如何是好?” 高楷淡笑一声,安抚道:“阿娘不必多虑,朝廷镇压江南群雄,尚且疲于奔命。” “遑论这山高路远的陇右道,便是有心也无力,必不可能发大军前来。” “那便好。”张氏放下心来。 敖鸾忽然笑道:“表哥当真对那怀化大将军之位,毫不动心么?” 毕竟,这可是正三品高官,可位列朝堂,参知军政。 高楷淡声道:“便是动心,何须他来封,我当自取。” 敖鸾玉容一震,眼眸中异彩涟涟。 这等霸气之语,着实令人既惊且佩。 此事既了,天高皇帝远,高楷对那袁弘道的怒火,怡然不惧。 大周人心已散,可不是东汉末年,需要披着朝廷这层虎皮,即便他挟天子以令诸侯,也无人真正在意。 白面宦官走后,高楷回到前堂,处理政事。 如今他坐拥兰、洮、河、叠、岷五州之地,诸事繁多,每日需要耗费大量精力治理。 “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难,古人诚不欺我。”高楷苦笑一声。 正埋头苦干时,忽见管事轻声前来,呈上一封文书。 “郎君,叠州刺史孙士廉,上表一封。” “哦?”高楷颇为好奇,这孙士廉自从投靠,便兢兢业业做他的刺史,倒也勤勉,不像其余属官,时常上表夸耀政绩,言语谄媚。 不知这孙士廉有何事上表。 高楷接过文书,仔细翻阅,不禁神色怔愣。 有意思,这孙士廉看着老成持重,竟也动了这个心思,上表别无它事,却是为了和他结亲。 文辞虽然委婉,声称他那外甥女杨皎,蒲柳之姿,倾慕高将军的威名,甘愿为一侍妾。 高楷哪里看不出,这老舅父孙士廉,分明想让杨皎为他正妻,更上一重姻亲。 这时节,封建礼数还没有后世那么禁锢,女方一旦相中如意郎君,也可主动登门提亲,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高楷并未反感,他对自身婚姻大事,也曾有所考量,早些成亲,诞下子嗣,可安麾下文武之心。 毕竟,他若长久无所出,后继无人,便是将来一统天下,这大好江山,又该让谁来继承。 高楷将思绪拉回,忽见这文书夹层,藏着一张小像,绘着一名女子。 他瞥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视线,只觉得怦然心动。 “奇怪,这女子我总觉得似曾相识,仿佛有一面之缘,却又想不起来,只觉得温婉可亲。”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这或许便是佳偶天成。 蓦然,高楷神色一动,抬头看去,只见紫光红气之中,赤印之上,隐隐有红鸾星动。 所谓夫妻一体,这乱世时节,娶妻须得慎重。 便是寻常人家,也要多番相看,测生辰八字,占卜祸福,唯有命格相合,方才是一段良缘。 否则,结成一对怨侣,少不得劳燕分飞,家宅不宁。 这杨皎长相温婉,雍容大气,十分投他眼缘。更要紧的是,和他命格相符,有相辅相成的气象。 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说不定,这位杨家娘子,便是他此世良配。 想到这里,高楷朗声道:“去请杨烨来堂中一叙。” “是。”管事匆匆去了,过不多时,便见杨烨缓步而来,从容施礼,道。 “微臣杨烨,拜见主上,不知主上有何事相召?” “喜事一桩,正要找你商议。”高楷笑道。 “你舅父孙士廉上表,将你妹妹杨皎,许配给我。” “此事你可知晓?” 杨皎是杨烨之妹,两人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情谊甚笃。如今孙士廉有意和高楷结亲,自然要知会他这个兄长一声。 杨烨早有腹稿,拱手道:“微臣已知晓此事,舍妹蒲柳之姿,愿侍奉主上,蒙您不弃,必当尽心竭力。” 这时节,臣子与主君结为姻亲之事,实属寻常。 他视高楷为明主,惟愿君臣相宜,共谋大业,若能为亲家,自无异议,反倒乐见其成。 只是,唯有一事,他却不得不提,以免结亲不成,反倒成了仇人。 第81章 佳偶天成 想了想,杨烨直言不讳道:“主上容禀,舍妹贤惠恬静,喜爱文史,颇有见地,便是微臣这个兄长也自愧不如。” “唯有一桩不足之处,说与主上,望主上三思而后定夺。” “有何不足之处?”高楷惊讶道。 杨烨略叹一声,一五一十道:“舍妹命途多舛,波折不断,将要婚配之时,莫名得了气疾,咳嗽不止。” 他将那云游和尚的话,一一说了,蹙眉道:“佛门中人,多有荒诞不经之辈,所说的话,云里雾里,让人捉摸不透。” “微臣必向主上明言,若您心有芥蒂,无需为此事烦忧。” 他虽如此说,神色中却满是希冀,正如孙士廉所想,他也将高楷视为改天换命之人,为不世出的明主。 若皎儿能常伴明主一生,不失为一件幸事。 高楷却不甚在意,当即应允这门婚事。 “你不必如此自谦,我既为主上,便有容人之雅量。” “君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你我君臣一心,何须为这等小事心生芥蒂。” “我意已决,将三媒六聘,迎娶杨皎为妻,天上地下,人神共证。” 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毫无犹豫。 杨烨听闻,一时心神震动,忍不住湿了眼眶,连忙下拜顿首。 “主上仁德,我虽不才,愿肝脑涂地以报。” 他心中发誓,得遇这等明主,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方能聊表心中敬意。 高楷将他扶起,郑重道:“我并非看在你和孙刺史的面上,方才同意结亲。” “舍妹杨皎与我命格相合,这是天赐良缘,无需忧虑,我必善待于她,琴瑟和鸣,共度此生。” 杨烨感激涕零,再次下拜:“谢主上!” 若皎儿能得主上爱重,他便一生无憾了。 高楷一把拦住他:“无需这般多礼。” 这兄妹二人的情分,他看在眼中,倒是颇为感慨。 姻缘一定,高楷当即告知张氏。 听闻这等喜讯,盼孙心切的她,自然欢喜得无可无不可。 母子两人商议一番六礼诸事,她便去向神佛还愿。 敖鸾在一旁见了,也觉此姻缘为天造地设。 暗中卜算一卦,正是大吉之兆,不禁连声恭喜。 一众丫环仆役也随着道贺,一时间,府中一片喜气洋洋。 高楷略坐一番,便回转前堂,请来吴弘基,令他前往叠州,向孙士廉正式提亲。 只待纳采、问名、纳吉、纳征之后,请过吉期,便可行婚礼,成就一段良缘。 吴弘基兴冲冲领受此命,快马加鞭赶往叠州去了。 府中文武听闻此事,皆是欢喜,连连道喜。便是远在洮州的刺史裴季,河州的刺史沈不韦,也纷纷派人上表恭贺。 主上成亲,后继有人,这可是了却他们一桩心事。 不至于奋勇拼搏半生,却如风中柳絮,漂泊无依。 诸事顺遂之下,四礼很快完成,接下来便是择一个良辰吉日。 高楷请来敖鸾卜算一卦,恰好算定来年来春,二月初二,便是大好时日。 二月二,龙抬头,万物复苏,生机盎然,宜嫁娶。 便是两世为人,高楷也不禁期待起,与这一世的枕边人,白首偕老。 …… 时光流转,昼夜不停。 转眼之间,已是天佑十一年,正月。 这一日,岷州崆峒山上,祥云万道,瑞霭千条,却是掌门玄元子与师弟二人,正联手施法,以门中至宝崆峒印,镇压门派气数。 道宫中央,有一方莲花池,清澈见底,波光荡漾。 一株青色莲花,亭亭玉立,花开十二瓣。每一瓣皆携带着红云紫气,气象万千,一望便知不凡。 这是崆峒派气运之显化,为了孕育这青莲,门中历代真人与诸位弟子,皆下山周济贫苦,积累善功。 历经千年光阴,方才花开十二品,达到鼎盛。 原本,按照上任掌门真人推算,陇右道潜龙李昼当有大兴之运,可混元天下。 崆峒派弟子早早下山辅佐,为的便是辅佐潜龙登基,得真龙天子赐封,享国运加持,使门中气运大增,诸位真人成仙有望。 便是各位弟子也有望炼就元神,登临真人之境。 如此,崆峒派这一支道脉将大兴于世,执天下道门牛耳,再不用偏安一隅之地,落寞无闻。 可惜,这大好谋算,因为出了高楷这个变数,屡屡干扰大势,让陇右道潜龙不稳,局势逐渐脱离他们的掌控。 玄元子一心想要振兴宗门,绝不愿历代真人苦心孤诣的筹划落空,因此绞尽脑汁,想要斩杀高楷。 让陇右道一切回归大势中来。 “青莲花开十二品,我崆峒派大兴有望。”玄光子喜出望外。 天下三十三支道脉,各有镇运至宝,崆峒派这朵青莲,相传为三皇五帝之时,开派祖师自昆仑山中寻来。 数千年来,世事浮沉,沧海桑田,不知多少次经历大起大落。 若非青莲镇压,一直护持门中气运,崆峒派早已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 到大周开国,历代弟子费尽千辛万苦,方才让门中气运达到鼎盛。 这偌大的陇右道,唯有他们一支道脉,其余皆被历代真人伐山破庙,一一摧毁了。 玄诚子感慨道:“我派传承千年,却一直困在这西北边陲之地,胡汉杂居,不得中原正统,被蔑称为旁门左道。” “如今,这大争之世,正该我等奋起,襄助李昼横扫群雄,黜落其他道脉,成为当世道门第一大派。” “大善!”掌门玄元子抚须而笑,面带得意之色,“天时、地利、人和,三才归一,三百余年苦苦等候,方才等到今日。” “惟愿我派道统延绵、千秋万代、永垂不朽!” 玄诚子、玄光子二人齐声喝道:“千秋万代,永垂不朽!” 话音刚落,三人运转玄功,调动全身法力,齐齐一指青莲。 只见风云涌动,天地变色,青莲大放光华,旋转不休,莲台之上,逐渐显现出一幕幕场景。 这正是借助十二品气运青莲,推演天机,坐观天下群雄。 第82章 国之将亡 起初,那一幕幕场景颇为模糊,仿佛镜花水月,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 玄元子见状,拂袖一挥,一股浩大清光扫过,只见迷雾缓缓散去,如拨云见日,逐渐现出清晰画面。 这画面之中,可遍览大周天下两都十六道,山河表里,纤毫毕现。 玄元子抬手一指,正色道:“二位师弟请看,这大周江山,已是一片劫云煞气纠缠,风雨飘摇。” 玄诚子二人循声看去,天下绝大部分疆土,皆是笼罩在滚滚黑气之中,望之触目惊心。 这黑气便是众生戾气、业力等一切负面之物显化。 每逢王朝末年,天灾人祸,民不聊生,老百姓活不下去,揭竿而起。 更有野心家,趁势搅动风云,战乱频繁,杀伐不断。 人心之中满是恶念,方才酝酿出这滔天孽力,化为黑气,侵蚀大周国运。 玄光子看向江南,神色中满是嘲讽:“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这大周气数将尽,正有各路牛鬼蛇神,兴风作浪。” “当今天子年幼,朝政大权,全都掌握在袁弘道手中,成了个傀儡皇帝。” “偏生这袁弘道野心勃勃,堪比王莽、曹操一流,大肆排除异己,独揽大权,其谋朝篡位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可笑的是,一众文臣武将,皆是乱臣贼子,无一人思虑匡扶社稷。” “大周亡国之日不远!” 画面中,金陵城所在,一根五彩天柱,拔地而起,上连九霄,下通九幽,接天连地,浩大壮观,让人一见便心生臣服,不敢造次。 只是,这五彩天柱颇为黯淡,摇摇欲坠。更有一道道孽力黑气纠缠不休,一刻不停地蚕食着。 天子之气,色成五彩,青、玄、赤、白、黄,汇聚天下万民之望,诸邪辟易,万法不侵。 若是王朝鼎盛之时,这区区孽力煞气,根本无法动摇丝毫。 只是眼下朝廷衰微,大周如同行将就木的老朽,自然挡不住群魔乱舞。 玄诚子满脸漠然之色:“大周国运,原本昌隆,却被这袁弘道窃取。” 只见这大周天柱一旁,正有一条玄色洪流,形如蛟龙,紧紧攀附,大肆侵吞国运,以壮大自身。 玄元子讽笑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此人出身微贱,百般谄媚逢迎先帝,方才步步高升,登临尚书令,又受先帝遗命,为辅政大臣,一朝得势,便尽显狼子野心。” “他虽窃取大周国运,以壮大自身,却与朝廷牵连太重,难以自立。” “若要改朝换代,须得重立根基,这等于壮士断腕,可不是谁都有这个魄力的。” 玄光子颔首道:“师兄所言甚是,我观这袁弘道外宽内忌,器量狭小,绝非开启新朝之主,迟早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 “如此短视之人,师兄为何向他上书,擢升那高楷为正三品怀化大将军,这岂不是助长其气焰?” 玄元子摇头一笑:“师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所谓龙游浅滩遭虾戏,这高楷一旦离开陇右道,前往金陵赴任,便是自断根基,成了水中浮萍,再也不足为虑。” 玄光子思忖片刻,方才恍然大悟:“师兄之意,是想调虎离山,去其爪牙?” “正是。”玄元子欣然一笑,“他若去了金陵,便失去兵权,即便登临大将军之位,也不过孤家寡人,翻掌可灭。” 玄光子心悦诚服道:“师兄妙计,足以除变数,安天下。” “可惜,高楷并未接旨。”玄元子叹息一声,“正三品的高官厚禄,也不能动摇其心志,当真是一大劲敌。” 玄诚子劝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师兄不必自责。” “即便他不去,这陇右道潜龙之位,也轮不到他来坐。” 玄元子微微颔首,忽然伸手一指,滚滚黑气顷刻淡去,现出万里山河。 只见苍茫大地之上,各有气运腾飞,大多数不过草莽,驳杂不堪,成不了气候。 唯有凝结金印大鼎、承接天命者,方有争霸天下的资格。 玄光子观望许久,忍不住惊叹道:“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搅动天下风云。” 玄诚子默然一观,附和道:“陇右道终究是边陲之地,非天下腹心。” “唯有这中原大地,方才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群雄争霸不休。” 玄元子颔首道:“河南道的李益、河北道的窦至德、洛阳的王玄肃、河东道的刘竞成。” “还有剑南道的张常逊,这些枭雄,必是李昼进取天下的大敌。” 玄诚子、玄光子皆是点头认同。 三人高谈阔论一番,视线转到陇右道这一隅之地。 只见这十二个州,已然三分。 西面为王威治下的鄯、廓二州,其人虽是节度使,却气运衰微,一幅日薄西山之相。 中部为高楷占据的兰、逃、河、叠、岷五州,其人红气翻滚,紫光飞旋,已凝结赤印。 东面则是李昼麾下的渭、秦、成、武四州,以及新近攻取的宕州,与高楷成犄角之势,分庭抗礼。 其人紫气冲霄,接天连地,正中有一尊大鼎,吞吐五州军民浩荡之气,气象万千,令人心生震撼。 玄光子大笑道:“李昼自从迎娶杨嬛,果然气运大增,一举攻下宕州,坐拥五州之地,和那高楷势均力敌。” “师弟此言差矣。”玄诚子抚须道,“高楷一身气运皆是搏杀得来,并无天助。” “李昼却有天命在身,麾下五个大州,皆是精华之地,分明是远远超出。” “师兄所言极是。”玄光子拱手一笑,“高楷虽据有五州,却无天命,也无地利,绝非李昼对手。” “我等坐观此人兵败身死便是。” 三人一齐放声大笑,许久方才停歇。 笑意稍敛,玄元子冷声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从前我等轻敌,几次三番让高楷逃过一劫,导致横生波折。” “如今,却要吸取教训,再不能放纵他这变数,继续干扰大势。” “我已派遣通玄,前去鄯州,说服王威,一齐攻伐高楷。” “李昼攻岷州,宕州刺史李元和攻叠州,王威攻河州,三面出击,倾尽全力,务必一举功成。” 第83章 永结同心 天佑十一年,二月初二。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金城高府之中,一片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正是正威将军高楷,与叠州刺史外甥女——杨皎的大喜之日。 高楷穿一身绯红宽袍,头戴金冠,腰悬玉佩,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杨皎则是一身青绿襦裙,环佩叮当,手持一柄青玉团扇,遮住脸庞,却可见身段玲珑,婀娜多姿。 两个新人先拜天神地只、列祖列宗,再拜张氏这个母亲。 张氏乐得眉开眼笑,一迭声道:“佳儿、佳妇,快起来。” 杨皎又拜众宾客,再与高楷夫妻交拜。 众人笑闹一番,便将夫妇两个迎入洞房,共饮合卺酒。 各自剪下一缕青丝,挽成“合髻”,放入香囊之中,由杨皎保管。 这是取“丝缕绾扣,永结同心”的好兆头。 最后,一人赞诵告天,方才礼成。 虽是乱世时节,一应礼节已然简化,却也相当繁琐。 这一日忙碌下来,两人皆是累得不轻。 待众人离去,房门关紧,看着安静坐在榻边的新娘子,高楷攥了攥手心,深吸一口气,方才拿起玉如意,挑起红盖头。 红烛微光掩映之下,逐渐露出一张花容月貌来,摄人心魄。 高楷屏住呼吸,半晌忍不住感叹道:“夫人丽质天成,堪比月宫仙子。”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杨皎微微勾唇,笑靥如花:“妾身蒲柳之姿,夫君谬赞了。” 这轻声细语,宛如黄鹂歌唱,婉转动听,气息更如空谷幽兰,令人魂牵梦绕。 高楷喉咙上下耸动,满眼都是她的倩影,两人对视许久,他才轻咳一声,温柔道。 “安置吧!” 杨皎轻点螓首,微不可见,唯有白皙面容之上,飞过一抹红云。 “呼!”红烛倏然熄灭,红浪翻滚,当真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一夜无眠! 翌日,杨皎这个新妇,拜过张氏,奉上清茶,聆听教诲之后,正式成为高府女主人。 “我老了,只想享点清福,盼望着日后含饴弄孙,便无遗憾。” “这管家理事、执掌中馈,还是交到你手中。有你这个贤内助,楷儿也可专心大事,不必为后宅之事烦忧。” 连着三日前来晨昏定省之后,张氏对这儿媳妇再满意不过,当即把后宅大权交给杨皎。 府中一众丫环仆役亦看在眼中,这位新妇,可谓知书达礼,一派大家风范。 不像寻常人家的新娘一般,羞头羞脚,反而落落大方,不卑不亢,温婉大气。 兰桂服侍张氏数十年,见过不知多少人家的新妇,也不禁赞叹。 “郎君好眼力,这杨家娘子实有大妇之风,温良恭俭,与郎君二人天造地设,堪为一对璧人。” “不仅模样品性上佳,更难得的是,为人处世样样周全,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这就难能可贵了。” 张氏点头一笑:“从我这儿媳妇进门,我就知晓,楷儿一颗心,便落在她身上了。” “他们夫妻俩琴瑟和鸣,同甘共苦,便是我的心愿。” “从今以后,府中诸事我再不必操心了。” 添了这么个能干的儿媳妇,偏生又得了郎君的心,若是寻常人家的婆婆,早就心态失衡,与儿媳妇闹起别扭来了。 张氏却心知: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并未有一丝不喜,反而心地宽和,将管家大权下放,全无半点不舍。 兰桂忍不住感叹:“老夫人,心底无私天地宽,您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只等夫人绵延子嗣,您就等着抱孙子,尽享天伦之乐吧!” 一番话,说得张氏笑容满面:“他们刚成婚呢,不必催着急着。” “倒是皎儿这孩子,有气疾之症,须得好生调养。” “兰桂,你吩咐小厨房,每日炖个雪梨甜汤来,送去他们院中,给皎儿润润嗓子。” “过些日子,也该请几个医者瞧瞧,这年纪轻轻的,千万不能落下病根来……” 张氏絮絮叨叨,嘱咐不断。 兰桂在旁细细听了,连连点头应下,心中不由再次感叹。 “这新夫人命可真好,遇到老夫人这么个菩萨似的婆婆,待她如同亲生女儿一般,无微不至。” …… 后院,清风堂中。 这里本是高楷一人所居,宽大敞亮,位在中轴线上,有假山水池、亭台楼阁。 堂中遍栽青松翠柏,一年四季,皆生机盎然。 杨皎过门之后,清风堂成了夫妻两人居所,布置得焕然一新。 这一日,斜阳西坠,高楷处理完前堂政事,回转后院。 迈入堂中,便见杨皎含笑迎上前来,为他脱去外袍,又吩咐丫环端来清水,为他洁面。 高楷笑道:“你不必这般辛劳,好生保养身体最要紧。” “管家理事若觉繁琐,便叫鸾儿一同分担,若有闲暇,便代我多陪陪阿娘。” 杨皎一一听了,颔首道:“妾身省得,夫君莫要担忧。” “说来也巧,妾身自进门之后,这气疾却是好了,连着三日未曾发作。” “这是好事。”高楷笑道,“不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还需好生调养,不要复发才是。” 杨皎点头应了,满脸皆是感动之色。 “为我这病,夫君日夜关怀,阿娘更吩咐人,每日送来雪梨甜汤,又请医者诊脉,费了不知多少功夫。” “若再不好,我却是无地自容了。” 高楷摇头道:“切莫如此想,你我夫妻本是一体,你身患疾病,我怎能不关心。” “况且,家中人丁单薄,阿娘只有我这一个儿子,没有女儿,你是高家媳妇,自然对你百般疼惜。” “日子还长,你我多多向阿娘尽孝就是了。” “好。”杨皎颔首一笑,转而问起一事,“我看方才进门之时,夫君似有忧愁之色,不知因何事烦闷?” 高楷面露诧异:“不想这点异色,竟被你瞧出来了。” “这是前堂的事,斥候来报,李昼攻下宕州,坐拥五州之地,声势震动四方。” “这陇右道诸多州县归属,已是分明了。” 第84章 大事不妙 杨皎喜爱文史,常闻窗外事,大致知晓这陇右道局势。 李昼打下宕州,便意味着他与王威、自家夫君,三分陇右道。 王威垂垂老矣,毫无雄心壮志,不足为虑。 倒是这李昼,声势惊人,是高楷的劲敌。 若无意外,这陇右道之主,便在两人之中择出了。 眼下,看似两人各有五州,势均力敌,实则李昼更胜一筹。 一来,李昼麾下五州,是陇右道精华之地,人口稠密,兵强马壮。 二来,高楷居中,为四战之地,少有险关可守。无论王威,还是李昼,都可以从四面来攻,天然处于弱势。 大敌当前,皆对他虎视眈眈,高楷自是感受到沉甸甸的压力。 毕竟,他既已成家,又背负众人之望,再不能像从前一般,屡屡弄险。 杨皎柔声劝慰道:“我虽不懂军阵杀伐,却知夫君麾下五州军民,皆人心所向,称赞您为仁德之主。” “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有民心之助,必能成大事,夫君不必太过忧心。” 这番见解,倒是令高楷颇为惊奇,未料他这夫人,竟知晓民心之重。 “夫人蕙质兰心,当为女中尧舜。” 杨皎轻笑道:“夫君谬赞了,我区区一个深闺妇人,怎敢与尧舜相比。” 夫妻俩喁喁私语,红袖添香,好一番耳鬓厮磨。 翌日,高楷去往前堂,留下杨皎一人,正百无聊赖之时,忽见丫环禀报,表小姐张鸾来了。 “快请她进来。”杨皎笑道。 说话间,两女互相见礼,分宾主落座,一番寒暄之后,杨皎询问道。 “鸾儿寻我可有何事?” 敖鸾微微一笑,如百花盛开:“听闻嫂嫂身子大好了,我特来瞧瞧。” “多谢你挂念。”杨皎同样一笑,如春风拂面,“本想去找你,正巧你来。” 两女说些闲话,打发时光。 敖鸾悄然看去,只见她这表嫂头顶,红气弥漫成云,紫光闪耀,隐隐凝成一枚玉玦。 不复她初见之时,黑气纠缠,侵吞气运。 “当真是好运道,原本是红颜薄命之相,如今却否极泰来,不仅沉疴尽去,更有蒸蒸日上之感。” “金玉良缘,这命格,倒是和表哥相辅相成,不愧是天作之合。” “难怪表哥对她一见倾心,满心满眼都放在她一人身上。” 敖鸾思绪翻涌,不由流露出一丝酸意,只是她并未察觉。 杨皎却是暗中惊叹:世上竟有这般美貌的女子,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她也是花容月貌,一向自信不输于人,如今见了敖鸾,方才知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不过,她并未生出嫉妒之心,只因她熟读文史,想要做个知书达礼、可为夫君解忧的贤内助,而非单纯以色侍人,却不通半点文墨的女子。 两女闲话片刻,敖鸾便起身告辞,待她走后,侍女巧慧担忧道。 “娘子,这表小姐也太过美貌了,若是她起了心思……” 杨皎淡然一笑,心知她想说什么,无外乎敖鸾仗着美貌,嫁给高楷,和她争宠。 “我只需持身以正,何须忧虑鸾儿威胁?” “况且,夫君也不是负心薄幸的人。” 这些时日,她暗中观察,夫君高楷是个一心大业的人,并不沉溺于美色。 否则,身边怎会没有一个侍妾,便是有个姿容绝世的表妹,也只是以礼相待。 婆婆张氏心地宽和,为人良善,待她极好,她不知多少次庆幸。 至于这表小姐张鸾,杨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她姿容绝世,却只是外相,内里仿佛笼罩着重重轻纱薄雾,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朦朦胧胧,让人捉摸不透。 “鸾儿身上,必有许多隐秘,只是不为人知罢了。” 杨皎思索片刻,并未深究。 她深信,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 前堂,高楷正处理军政,随着麾下地盘越来越大,这诸多事务,也更加繁杂了。 这还仅仅是一隅之地,倘若日后一统天下,岂不是要宵衣旰食,天天熬夜了。 高楷自嘲一笑:“两世为人,依旧是个劳碌命。” 正调侃时,忽见管事匆匆来报,脸色凝重如水。 “郎君,河州沈刺史上书,言语节度使王威,率领三万大军,进犯枹罕,扬言夺回失地。” 高楷蹙眉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昨日,裴刺史发现王威大军踪迹,便快马加鞭来报。” 高楷暗中思忖,王威素无大志,垂垂老矣,一心缩在鄯州享乐,如今怎么一反常态,召集大军来攻? 其中必有蹊跷! 他正思量之时,又见周顺德前来求见,亦是面沉如水,呈上一封文书,为叠州刺史孙士廉所写,言语宕州刺史李元和,率领士卒兵临合川城下。 “李元和是何来历?”高楷皱眉不解。 周顺德沉声道:“主上,这李元和为李昼叔父,颇知用兵之事,为李家族中大将。” “宕州便是此人率兵攻取,李昼论功行赏,封其为宕州刺史。” 高楷微微点头:“李元和有多少兵马?” “足有两万之多。”周顺德面色沉重,“孙刺史上书请求增援,合川城小民寡,恐怕并非李元和的对手。” 高楷沉思片刻,正要下令,忽见长史杨烨,大步而来,朗声道。 “主上,大事不妙,李昼贼心不死,亲自率领五万大军,进犯岷州,已至溢乐城外安营扎寨,伺机攻城。” 高楷吃了一惊,这可真是祸不单行,一日之间,竟有三方敌军来攻,拢共十万大军,简直骇人听闻。 他麾下五州之地,颇为贫瘠,兵马甚少,满打满算,不过五万之众。 如何与这十万大军抗衡? 一时间,众人皆心头沉重,皱眉沉思不已。 梁三郎面泛怒火:“这些人蛇鼠一窝,分明是私下串连,一齐来攻。郎君,绝不能任由其等猖狂,务必发兵一一攻灭。” “否则,莫不是以为我等软弱可欺?” 众人皆有此心,奈何十万大军,从三面攻来,实在让人震恐。 稍有不慎,便是倾天之祸。 高楷默然片刻,问道:“情势危急,诸位可有良策退敌?” 三方来攻,先打哪一个,后打哪一个,谁才是重中之重,这些皆让人疑虑。 一时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第85章 轻重缓急 譬如吴弘基,建言先派遣兵马击败王威,再击退李元和,最后与李昼决战。 这是先易后难之计,一一攻灭,不必分心他顾,以免被人各个击破。 狄长孙却是反对,认为此计耗时太久,将士们疲于奔命,必然有大败之忧。 况且那李昼颇知用兵,怎会眼看着他们从容应对。必定会趁着大军抗击王威之时,突袭兰州。 此计破绽太多,不为高楷所取。 周顺德却是建言,合兵一处,专心迎战李昼,放任王威与李元和大军进犯,便是河、叠二州丢了,只要能击败李昼,都可再收复回来。 褚登善当即摇头,言语此计太过弄险,将希望都寄托在岷州一处,若能击败李昼,倒也无可厚非。 只是,万一与李昼在岷州僵持不下,进退两难。那王威、李元和趁机大举进犯,岂不是陷入绝境? 各文臣武将争辩不休,难以说服对方,只得把目光望向上首,由高楷决策。 高楷环顾众人,目光转向下首左侧一人:“杨烨,你可有良策?” 杨烨拱手道:“主上,事分轻重缓急,依微臣来看,只需区分出来,便可一一击破。” “哦?”高楷含笑道,“谁轻谁重,谁缓谁急,这该如何区分?” 杨烨从容不迫道:“王威虽有三万大军,却胸无大志,唯有偏安享乐之心,又已年老体衰,不通战阵,无需多虑。” “此人为轻,可从缓,只需让沈刺史据城坚守。” “李元和为李家大将,沉稳有度,麾下两万大军虽少,却不可小觑。” “其人攻叠州,便是牵制我等兵力,令我军首尾难顾,陷入两相夹击的险境。” “此人为重,须予以重视,派遣兵马前去增援,襄助孙刺史守御叠州。” “只要叠州一方,令李元和不得寸进,便可从容应对李昼大军。” “岷州地势险要,多深山大川,李昼领五万大军来攻,一旦让他得逞,攻下岷州,便可直击兰、洮二州腹地,届时金城危急。” “此人为急,首当其冲,我军须得倾尽全力,将其击败。” “李昼若败逃阵亡,便大局已定。王威、李元和二人,可从容应战,携大胜之势,将其一一击败。” “届时,整个陇右道将再无敌手,尽归主上掌握!” 一席话,掷地有声,将三路大军分析得清晰透彻。众人听在耳中,仿佛拨开云雾,见朗朗青天,不觉赞叹。 吴弘基感慨道:“杨长史满腹韬略,虽居于金城一地,却知天下事,着实明见千里。” “庙算至此,已臻至境,弘基佩服之至!” 当初,高楷对杨烨另眼相待,破格提拔,顷刻高升至将军府长史,为文臣之首,位在他之上。 他虽对高楷识人之明,深为赞叹,却忍不住有所不服。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士相轻,若不能让他心服,断然不忿杨烨骤然登临高位。 如今,听闻杨烨这一番论断,可谓鞭辟入里、算无遗策,一时间,不禁自惭形秽起来。 众人皆有同感,称赞杨烨大才之余,便是感叹高楷慧眼识英才,不拘一格任用。 高楷淡然一笑,朗声道:“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一齐摇头,面对这万全之策,皆是自愧不如,哪里还有什么异议。 “既如此,传我军令,授予沈不韦临机专断之权,指挥河州兵马,据城坚守,不得擅自出击。” “褚登善领两万大军,奔赴叠州,襄助孙士廉抵御李元和,务必将他挡在合川城外。” “至于岷州,须得倾尽全力,领三万兵马,赶往溢乐,伺机击败李昼。” “金城便由吴弘基、褚谅你们二人镇守。” “其余人等,皆随我出征。这一战,事关重大,我等若赢了,陇右道唾手可得。” “一旦大败,便大厦将倾,狂澜既倒,沦落身死族灭的下场。” “望诸位戮力同心,御敌于城门之外,有朝一日,反攻渭、秦等州县,覆灭李家。” “遵令!”众人皆面色严肃,轰然应诺。 军令既下,一支支斥候飞奔出城,赶往三州前线,探听情报。 府中各吏员僚佐,皆来回奔忙,筹备粮草辎重,甲胄兵器。 这场大战,事关生死大局,便是高楷一向沉稳,也不禁患得患失。 沉吟着一路走到后院,不觉抬头,却是望月轩,敖鸾所居之地。 早有丫环前去通禀,过不多时,便见敖鸾款款而来,将他迎入堂中。 “我观表哥神色凝重,可有什么大事?”敖鸾轻声道。 高楷微微颔首,将李昼联合三路大军来攻的事说了:“此番情势危急,非比寻常,怕是一战可定陇右道大局。” “我虽排兵布阵,各自派遣兵马大将应对,却仍心有不安,仿佛遗漏何事,至今未曾察觉。” “还请鸾儿你卜算一卦,以占验吉凶。” 他总有一丝心境蒙尘之感,徘徊不去,似乎有迷雾笼罩,看不清楚前路。 敖鸾听闻此事,神色微凝,轻点螓首,道:“表哥稍安勿躁,待我一算便知。” 她即刻步入内室,取来一枚龟甲。 这龟甲黝黑深邃,浑然一体,一丝裂纹也无,当是上好占卜之物。 龟背上镌刻五行八卦,按照天干地支、四时循环的规律排列,严谨有序,散发出淡淡玄妙之气。 玄龟负河图,龙马驮洛书,襄助伏羲衍生八卦。 自上古以来,人们便以龟壳占卜,来预测吉凶。 敖鸾双手托着龟甲,引赤火灼烧,过不多时,忽见龟壳之上,隐现纹路,排列成一幅玄奥莫测的图案。 高楷看了一眼,只觉晦涩难懂,不知其意。 敖鸾垂首凝视许久,方才开口道:“乾,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西方有薄雾飘飞,却遮掩不住烈日光华,不足为虑。” “东方有两道浓云,各自弥散,欲侵吞四极,令烈日滑落,不可不慎。” 高楷眸光一闪:“如此说来,当务之急,便是击败这李家二人大军。” “只是,二人各有威胁,不知谁前谁后?” 第86章 移花接木 李昼、李元和两路大军,来势汹汹,须得着重应对,这占卜结果,倒是和杨烨分析得一致。 只是,谁前谁后,却有所不同。 敖鸾肃然道:“李元和为李家大将,久经战阵,老成持重,表哥不可轻视于他。” “须得先行解决此人,再迎战李昼。否则,有倾覆灭亡之危!” “这大争之世,天机混沌不明。表哥之所以疑虑重重,怕是有人从中作梗,施法干扰战事。” 高楷神色一惊,转瞬说道:“崆峒派?” “正是。”敖鸾沉声道,“崆峒派真人算定李昼为陇右道潜龙,派遣门人弟子下山辅佐,历经数十年,早已气运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能扶持李昼进取天下,便可享气运加持,道统大兴,成仙得道。” “如今,表哥和李昼势均力敌,亦有潜龙之望,这崆峒派方才不惜一切,催动大势,设法利用这一战,决出胜负。” 高楷默然颔首,崆峒派几次三番想要置他于死地,只是没有得逞。 听闻是崆峒派真人施法作祟,他并不意外,只有一点疑惑,让他颇为不解。 “这乱世争霸,修行中人,这么肆意妄为,施展法术神通横加干涉,难道不怕天道反噬么?” 倘若修行人个个倚仗法力,干扰人间征战,那还争什么天下,各方势力,岂不是成了修行门派的傀儡。 敖鸾微微冷笑:“天道虽有反噬,却是可以规避的。” “只要这李昼赢了,占据陇右道,成就天命,那这业力天劫,便可由李昼气运代为抵消。” “这些修道之人,便可坐享气运高升,大兴门派。” 一时间,高楷只觉不寒而栗,这分明是移花接木,转移代价的毒计。 当然,这也相当于一场豪赌,若是扶持的人兵败身死,那这天劫将避无可避,后果将由自身去扛。 若是名门大派,气运鼎盛,或可逃得一命,只是损伤修为。 然而,若是小门小派,或者旁门左道之徒,那便劫数难逃,修为尽失,甚至削去寿元,顷刻老死,魂归阴司冥府。 因此,大凡参与人间争霸者,不成就死,代价深重,更何况到了这紧要关头,由不得崆峒派不倾尽全力。 高楷眼眸微眯,自古成王败寇,既然上了牌桌,有几个能全身而退? 便是他拥有望气术,也数不清多少次陷入危急之境。 “若非表妹卜算,我已落入崆峒派的陷阱,如坠梦中,浑浑噩噩,怕是必死无疑。” “此番相助之情,当受我一拜。” 高楷躬身一礼,神情真诚。 敖鸾连忙侧身避开,万福还礼:“表哥言重了,鸾儿愧不敢领受。” 高楷摇头笑道:“你受之无愧,只是不知表妹是何来历,竟通晓如此多秘闻?” 敖鸾早知有此疑问,神色坦然道:“我曾随父亲游历天下,见识诸道风景,又学得几分法术,方才略知一二。” 她这话并未作假,老龙王唯有她这一女,爱若珍宝,常带她游历各处,和众多修行门派打过交道。 这一来二去,自然知晓许多不为人知的事。 至于她原为渭河龙女之魂,又附身王婉宁身躯之事,是她最深隐秘,却不打算轻易说出。 高楷心知她另有隐情,见她闭口不提,并不强求。 虽然知晓李元和为首要之敌,高楷却并未改弦更张。兵法云虚虚实实,令人捉摸不透,方才为上计。 此间事了,高楷回转清风堂,与杨皎辞别。 “我这一去,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 “府中诸事,皆由你处置,若有不决,便去找阿娘商议。” “勿要听信流言蜚语,我若大胜,必亲书捷报,告知于你。” “倘若心中忧虑,可寻鸾儿,她会为你解惑。” 高楷放心不下,一一叮嘱道。 杨皎连连点头,她素来有见识,心知这一战的凶险之处。 非胜即死! 强忍着眼眶酸涩,微微笑道:“夫君你但去无妨,府中的事,我会打理好的。” “万望夫君珍重,务必保全身体,我等着捷报传来、夫君凯旋的一日。” 高楷心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述说,到了嘴边唯有一句:“你放心!” 杨皎险些落下泪来,慌忙偏过头去,轻声道:“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高楷郑重颔首:“好生保重自己,我一定会平安归来。” 军情似火,已燃烧至眉毛,没有多余时间,给两人依依惜别。 高楷一把将她拥入怀中,默然片刻,深吸一口气,转身大踏步离去。 “嘀嗒!”杨皎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落在宣纸上,一滴又一滴,晕染出一圈圈忧思。 巧慧从屏风外转出,担忧道:“夫人……” “我无事。”杨皎拿帕子遮了遮脸,掩盖泪痕。 心中却是决定,若夫君遭遇不幸,我必不独活。 …… 天佑十一年,三月。 王威率三万兵马,进犯河州,所幸为刺史沈不韦挡在城外,暂且无虞。 李元和闻讯,领宕州两万士卒,兵围叠州合川城下,兵锋甚锐。 一条条军情,如雪花一般飞来,落在高楷手中。 此刻,他正率领三万大军,奔赴岷州,解溢乐之围。 岷州军民屡次遭受战火荼毒,已是十室九空,一路上尸骨无数,随意抛之野外,令人叹息。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待大军深入岷州腹地,遥遥可见溢乐城,高楷勒马伫立,沉声道:“停军休整片刻!” “是。” 他环顾四周,皆是深山幽谷,古木参天。 岷州多山,既有崆峒山这等名胜古迹,也有岷山这样的横跨千里山脉。 山地之间往来不易,大多封闭堵塞,不与山外通人烟。又是贫瘠之地,物产不丰,穷山恶水,方才塑造出羌人悍勇的血性。 高楷审视片刻,忽然下令道:“长孙,你领两万兵马,前去支援钟祁连,抵抗李昼大军。” “若事不可为,无需硬战,尽量保存士卒性命,不要计较一城一地之失。” 这番军令,和府中商议的截然不同,狄长孙不禁诧异道。 “主上,这……” 高楷摆手道:“听我军令行事,不必多言。” “是……”虽然疑惑不解,但高楷用兵之能,已是深入人心,狄长孙也不再多问,只当主上有何妙计,不便泄露。 第87章 环环相扣 过不多时,狄长孙领着两万大军,穿过重重深山幽谷,往溢乐而去。 高楷观望片刻,当即率领余下一万兵马,穿过羊肠小道,直往叠州方向行军。 杨烨策马在后,忍不住问道:“主上,狄都尉不过两万兵马,如何能抵抗李昼五万大军?” “若是放任李昼攻伐岷州,万一羌人倒戈,危及安乐,岂不是令兰州置于险境?” 高楷早知他有此一问,不禁笑道:“岷州多为山地,城小民寡,又是羌人、汉人杂居之地,民风剽悍,便是攻取下来,也大耗兵力。” “你可曾想过,李昼为何不直取兰州,反而舍近求远,攻伐这艰险之地?” “这……”杨烨一时哑口无言,羞愧道,“微臣疏忽了。” 高楷淡笑一声:“李昼联合三方大军来攻,声势浩大,惊动四方,自然令人震恐,实为人之常情。” “你的谋算,并无大错,只是,兵法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必须时时调整,随机应变。” “李昼这番布局,不合常理,必有狡诈之处。” “我料他这五万大军,绝非全部攻向岷州,必然是个诡计,迷惑我等罢了。” “他既出招,我便接招,派长孙前去溢乐,自然也是为了迷惑他的耳目。”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就看他如何应对了。” 杨烨拱手叹服道:“主上明察秋毫,洞见千里,真乃神人也!” 高楷摇头一笑,轻声道:“久病成良医,在战场上待久了也是一样,或多或少咂摸出些许经验来。” “他这三路大军,必有一方为实,不可能全部为假。” “王威胸无大志,只想偏安一隅享乐,便是围攻河州,也不会倾尽全力。” “只需让沈不韦坚守枹罕,便可将他挡在城下。” “唯有这李元和,是我等心腹大患,一旦他攻破叠州,便可联合王威一同掠取河州。” “面对五万大军围攻,沈不韦纵然有孔明之才,也久守不住。” “一旦河州失守,便可直取广武,兵临金城,全据兰州,兰州一失,我等军心必然大乱,不击自溃。” “更何况,还有那李昼虎视眈眈,必然趁机突袭。届时,我等兵败如山倒,再也无可挽回。” “嘶!”杨烨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额头冷汗直流。 这等诡计,着实令人防不胜防,稍有不慎,便被牵着鼻子走,落入陷阱之中,却不自知。 高楷笑了笑,远望叠州合川城,黑气滚滚,径直纠缠而来,意欲侵吞他的气运。 而河州、岷州方向,不过寥寥几道、变幻不定。 显然,唯有叠州城外,李元和大军,方才是首要大敌。 其他两处,不过是障眼法。 “全军听令,遮掩行踪,清除马蹄痕迹,全速赶往合川城。”高楷沉声下令。 “是!” …… 且说数百里外,合川城下,一面面漆黑旗帜迎风翻滚,甲叶铿锵,刀枪凛冽。 正中一卷赤金大旗,上书一个斗大的“李”字。 大旗下,一员国字脸、不怒自威的虎将,看着前方城池,目光冰冷。 这人便是李元和,李昼的叔父。 “报!”一支斥候打马飞奔而来,拱手道,“禀将军,合川城中,唯有孙士廉三千守卒,并无其他兵马。” “再探!”李元和神色波澜不惊。 “是!” 待斥候匆匆而去,他眸光一闪,嘴角悄然勾起一抹弧度。 “昼儿所料不错,高楷果然中计,全力防守岷州去了。” “合川不过三千守卒,孙士廉又是个平庸之辈,此城旦夕可下。” “取了合川,叠州尽在掌控,届时,再与王威联手,攻河州。” 这一桩桩一件件,为李昼所设计,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 “昼儿便在岷州之外,伺机而动,一旦取得河州,三面出击,这兰州唾手可得。” 想到此处,李元和不由哂笑:“陇右道盛传,那高楷用兵如神,屡次以少胜多、反败为胜。” “却不知昼儿智谋远胜于他,以往只不过处事谦逊,不似高楷这般张扬罢了。” “这次大战,定要斩杀高楷,顺势铲除王威,全据陇右道!” “李家大兴有望。” 他沉声喝道:“传我军令,即刻攻城。” “遵令!”李元和麾下,足有三万兵马,此前展露出两万,只不过是诈敌之计。 此刻齐声应和,震动四面八方。 合川城小民寡,唯有三千守卒,城头之上,刺史孙士廉听闻这等声势,面色泛白,忧心忡忡道。 “未料李元和这般狡诈,主上若是全军深入岷州,怕是危在旦夕。” 他一面指挥守卒抵抗李军攻城,一面心急如焚,想要呈上文书,禀告高楷。 只是,李元和行事老辣,以围三阙一之计,故布疑阵,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为今之计,只有希冀主上得天庇佑,逢凶化吉了。”孙士廉长叹一声。 叠州地域狭小,兵力不足,这三千守卒,已然抽调一空,全力防守四方城门。 奈何孙士廉才智平庸,不擅军阵杀伐,偏生遇到李元和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自是不出意外,败下阵来。 不过半日,这合川外城门便被攻下,李元和当即下令,进犯内城,一旦内城失守,这合川也就丢了。 孙士廉使尽浑身解数,却仍然一败再败,唯有退守牙城,以剩余不到两千兵卒,固守城门。 城下,喊杀声震天动地,战鼓隆隆作响,旌旗狂舞,落在孙士廉眼中,却似阎王爷的催命符,他不禁哀叹一声。 “有心坚守,无力回天,主上,我已尽了全力,奈何天不助我。” “烨儿与皎儿,唯愿你们好自为之了。” 内城门已摇摇欲坠,破城就在眼前。 李元和不由面露喜色,朗声道:“城破之后,可劫掠三日,能得多少财货,便看你们自己手段了。” “谢将军!”众兵卒听闻,个个大喜,奋不顾身地冲击城门,攀登城墙。 攻城锤猛然震响,云梯高高架起,摧枯拉朽一般,击向内城。 不过片刻,只听轰然一声爆响,城门四分五裂,碎成一地渣滓。 “城门破了!” 第88章 围魏救赵 欢呼声传遍四方,李元和见状,仰头大笑数声,策动骏马,直往城中奔去。 “大势已去!” 孙士廉站在城头,眼见此景,满脸皆是灰败,提起手中长剑,便要自刎。 便在此时,忽见城下一番动乱,敌军冲势皆戛然而止,他不禁放下长剑,凝神看去。 “报!”城下数员斥候策马疾驰而来,惊惶叫道,“禀将军,高楷麾下都尉褚登善,领兵进犯宕州,已兵临怀道城下。” “什么?”李元和仿佛听到天方夜谭,不敢置信道,“你再说一遍?” 斥候战战兢兢重复了数遍,李元和方才相信自己并非在噩梦之中。 只是,这怎么可能? 高楷兵马不是全都投入岷州,对抗昼儿去了么? 这褚登善怎会莫名其妙突袭宕州,围攻怀道城? 这骇人听闻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震得众人头晕目眩,一时间进退两难,只得僵在原地,听候他下令。 方才气势如虹,转眼间便偃旗息鼓,恐慌焦急之心,在众人之中,疾速蔓延。 须知,李元和这支兵马,全都来自宕州,土生土长的怀道、良恭二县军民。 此刻听闻宕州危急,褚登善大军围困怀道,家人有性命之忧,一个个皆是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回家中。 若非李元和军纪严明,麾下这两万兵卒,早已作鸟兽散了。 只是,这等情形之下,众人哪里还有攻城之心,便是这合川唾手可得,也挡不住归心似箭。 李元和一时间犹豫不决,有心下令众人继续攻城,又担忧这道军令,导致军心大乱。 “好机会!” 城头之上,孙士廉见了这般景象,连忙命令残余守卒,把守牙城城门。 又发动城中百姓,男女老幼齐上阵,意欲严防死守。 谁让这李元和得意忘形,下令破城之后,纵兵劫掠三日。 城中百姓,皆饱受战火侵扰,自然不愿遭受兵燹之灾,丢了身家性命。 一个个踊跃登上城墙,鼓动声势,襄助孙士廉据城坚守。 这一番动静,惹得李军兵卒愈发躁动不安。 李元和四下环顾,陡然叹息一声:“天意如此,我亦无可奈何。” “传令,鸣金收兵,回返怀道,抗击褚登善大军。” “是!”众兵卒轰然应诺,和来时一般,匆匆退去。 孙士廉松了口气,转而想起一事,既惊且佩道。 “主上料敌先机,竟然看破了李家诡计,趁势反击。” 三日前,他接到军令,褚登善将领两万兵马,前来增援,他正欣喜,却迟迟不见大军踪迹,还以为遭遇不测。 没想到,褚登善已悄然前往宕州,围攻怀道,便是他也蒙在鼓里。 不消说,这必然是高楷安排,变相为他解围,逼得李元和不得不撤兵回返。 这一番将计就计,当真是神来一笔,恰到好处。 “主上用兵之能,当真是炉火纯青。” 孙士廉感慨不已,忽而大笑道:“这李元和匆匆退去,疲于奔命,怎知这一路上没有意外之喜,哈哈哈!” 然而,合川城外,李元和率军飞奔,早已无暇他顾。 宕州新降不久,本就民心不稳,若迟来一步,被那褚登善攻破怀道,取得良恭,便是泼天大祸。 只因宕州虽小,却直通渭州腹地,那可是李家起兵之地,世代所居,一旦失守,将引发军心动荡,此番三路大战,必然瓦解冰消。 甚至大败亏输,丢失祖宗基业。届时,他便是万死,也无颜去九泉之下,面对列祖列宗。 想到这,他心急如焚,连连抽打马腹,恨不得顷刻到达怀道。 他却丝毫不知,远在十几里外,通往怀道城的必经之路上,正有一支兵马,埋伏在一处高坡上。 为首者,正是褚登善。 “主上果然神机妙算,敌军一举一动,皆在掌握之中。” 他满脸惊叹之色,只因他率领两万兵马,增援合川之时,突然收到高楷密令,让他转向,悄然前往宕州,派一支兵马,假意攻打怀道。 主力军却在此埋伏,以逸待劳,截击李元和的大军。 “好一招围魏救赵之计。” 褚登善敬佩不已,即便他出身世家,曾在朝廷之中见识诸多名将风采,也不禁为高楷的用兵之能折服。 他转而想起高楷交代,在旭日东升之时,于交叉路口,东面高坡之上埋伏,且要身披赤色甲胄,磨得锃亮。 起初,他不解其意,直到观察此路地势,方才明白高楷是何用意。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难怪主上每逢战阵,必要先行委派众多斥候,打探情报,以及山川地理形势。” “每攻下一座城池,必要收取户籍图册,山川地理之貌。” “原来便是为了利用天时地利人和,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 褚登善已是钦佩得无以复加,伏在草木之中,静静等候李元和大军赶来。 过不多时,正如高楷预料,果然见前方尘土飞扬,一面面“李”字旗飘摇而来,战马声颤动大地。 褚登善定眼一看,正是李元和率大军回返,连忙一声令下。 “全军听我号令,冲击敌军!” 战鼓声隆隆如雷,震动九霄之云。 褚登善一马当先,手持长刀,径直冲下高坡,直取李元和项上人头。 见主将这般勇猛,身后士卒一个个热血沸腾,嗷嗷叫着随他冲锋而去。 小路之上,李元和正策马扬鞭,冷不丁听到这雷霆震响,一时间浑身一个激灵,面露茫然之色。 “有埋伏!” 一道道惊慌失措的呐喊,在他耳边响起。 李元和蓦然惊醒,向前一望,却面色煞白,骇得魂不附体。 只见高坡之上,千军万马直冲下来,一面面“褚”字旌旗疯狂飞舞,裹挟着排山倒海般的气势,狠狠撞来。 为首一个将领,浑身赤红甲胄,鲜艳如火,让他不敢直视。 “褚登善?” 李元和大惊失色,心底猛然一沉,“中计了!” 他久经战阵,哪里还不明白,自己已是中了敌军诡计。 斥候所报,褚登善围攻怀道的消息,不过是虚言,只是为了诓骗他,回返宕州驰援。 而敌军真正的布置,正是在这必经之路上设伏,意图将他一网打尽。 第89章 声东击西 “好一个声东击西的诡计。”李元和咬牙切齿道,“好个褚登善,竟敢这般戏弄我。” 他满以为这一桩桩一件件,皆是褚登善的诡计,不禁怒不可遏,恨不得将前方敌军杀个片甲不留,以泄心头之恨。 只是,他究竟老成持重,愤恨片刻,见情势不利,当即沉声下令,众兵卒排开阵势防守。 这两万多兵马,皆是他亲自训练,严明军纪,此刻见他这个主将临危不乱,镇定指挥,便也稍稍平复恐惧慌乱之心。 一个个高举盾牌,手持长枪,兵锋直指敌军。更有弓弩手,弯弓搭箭,只待他一声令下,即刻万箭齐发。 这一番应对,冷静从容,不可谓不正确。 便是冲锋而来的褚登善见了,也心生佩服。 “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见多识广,这等劣势,也动摇不了他的心志。” “不过,我等伏击的杀手锏,可不止如此。” 他嘴角扬起一抹谑笑,当即令众人一字排开,高举甲叶,密不透风,不留一丝缝隙。 顷刻间,山坡下李军众人,只觉万道金光齐齐射来,浩浩荡荡,仿佛直视烈日。 这等冲击,谁堪忍受? 顿时,一个个惨叫出声,泪流不止,慌忙偏过头去,再不敢看,脑海中更是一片空白。 目不能视,唯有喊杀声不绝于耳,一时间人人惊恐,阵势大乱。 褚登善大笑一声,率领着一众骑兵,冲入乱阵之中,一阵拼杀,所过之处,无一击之敌。 “遭了!” 李元和同样目不能视,被那强光激得眼泪直流,这才明白,褚登善为何在东面高坡之上埋伏。 分明是借助这浩荡金光,阻碍视野,干扰心神,让他们军心大乱。 “这褚登善,竟如此阴险狡诈!” 李元和恨得咬牙切齿,瞪着通红双眼,怒喝道,“全军后撤,避开此地。” 这甲胄反射的金光,必有界限,只要避开,便可重整阵型,再行应战。 不过,褚登善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转眼之间,他便策马持刀,直冲李元和天灵攻来。 这扑面而来的杀气,让他寒毛直竖,仓促之间,只来得及侧过身子,险之又险地躲过致命一击。 只是,左边侧脸划过一道深深的刀痕,登时鲜血直流,痛得他呲牙咧嘴。 不待他反应,又是猛然一刀,直击他脖颈,若是击中,他必死无疑。 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李元和急忙翻身下马,连连翻滚,侥幸未被乱蹄踩踏而死。 却也灰头土脸,发髻散乱,血迹斑斑,如同杀人厉鬼。 数击不中,褚登善眉头一皱,下令弓箭手弯弓引箭,待他一声令下,顷刻间万箭齐发。 那李军兵卒,骤然遭受伏击,本就惊恐万状,又受强光激射,慌乱不已。 如今更有千军万马冲锋,血腥厮杀,一时间骇得魂飞魄散,在迎面而来的箭雨中,四散奔逃。 “杀!” 喊杀声震天动地,褚军越战越勇,士气大盛。 此消彼长之下,李军士卒军心大乱,顾不得军纪森严,一个个狼狈逃窜,只求活命。 李元和使尽浑身解数,方才逃过一劫,却也狼狈不堪。 他环顾一圈,只见麾下兵卒四散奔逃,阵型已乱,溃不成军,急忙下令撤退,奔往岷州方向。 打算率领残兵,投奔李昼大军。 纵然大败,靠着他过往威信,李元和仍然徐徐收拢麾下万余兵卒,急促奔逃。 褚登善见此情景,眼神中忽然掠过一丝戏谑。 “全军听令,追赶敌军,勿要让他们离开视线。” “是!” 褚军追在李元和身后,不紧不慢,仿佛逗弄猫儿一般,将他往岷州方向驱赶。 一路疾驰,来至岷、宕二州交界处,李元和不禁心生不妙。 观此情形,似乎他投奔李昼,正中褚登善下怀,仿佛故意率军,驱赶他奔往岷州。 “不好,中计了!” 李元和陡然醒悟,匆忙下令大军后撤,然而为时已晚。 只见山林之中,喊杀声骤然震响,一面面“高”字大旗狂舞,裹挟着数万兵马,如神兵天降,直冲溃军而来。 “有伏兵!” 李元和一颗惴惴不安的心,顷刻跌到谷底,面色惨白如纸,毫无一丝血色。 伏兵之中,一面赤色大旗之下,正有一个面貌英武,丰神俊朗的武将,从容指挥众人冲击。 “高楷?” 对这个李家的劲敌,李元和耳濡目染,不知听过他多少不可思议的战绩,以往只以为是夸大其词,厚颜无耻的吹捧。 谁曾想,正是这个他瞧不上的黄口小儿,不仅破了李昼的筹谋,更设下重重陷阱,让他自投罗网,落得眼下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境地。 “既有昼儿,何生高楷?” 他不禁长叹一声,此时此刻的心态,正如周瑜一般,感叹世道不公。 “也罢,今日既然难以幸免,索性豁出这条性命,杀他个尽兴。” “多杀一个兵卒,便为昼儿减轻一份威胁,大善!” 李元和咧嘴一笑,手持大刀,悍然策马冲锋。 这老将虽已年过半百,临危之际,鼓动起全身气势,却也颇为震撼,仿若一击足以劈死一头牛。 然而,这等大好情形之下,高楷自不会和他消耗兵力。 只在高坡之上伫立,下令弓箭手万箭齐发,巨石滚滚而下,以远程攻击,击溃李军气势。 起初,李军兵卒尚能抵抗,然而面临前方无休无止的箭雨巨石,又有褚登善大军在后夹击,这登天无门、下地无路的绝境,终究令士气沦丧,军心溃败。 一个个再无厮杀之心,反而四散奔逃,争先恐后奔往深山老林之中。 任由李元和再三喝止,也阻拦不住众人逃命之心。 高楷见状,沉声道:“下令,投降者不杀!” “是。” 数十个嗓门洪亮者,鼓起腮帮子,大肆传扬。 听闻这等“好消息”,李军兵卒再无抵抗之心,一个个丢了兵器,跪地乞降。 倏忽之间,李元和四周只剩下数百亲兵,负隅顽抗。 这一幕幕落入他眼中,不禁哀叹一声:“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老夫数十年戎马倥偬,未曾想竟有一日,也落得个马革裹尸的下场。” 这些亲兵都是他渭州子弟,随他征战多年,忠心耿耿,此时为了护卫他,一个个中箭倒下。 第90章 避实击虚 李元和目眦欲裂,心头滴血,急忙沉声喝道:“大势已去,这是老夫轻敌冒进之过,和你等无关。” “老夫先去一步,你等不必顽抗,可投降高楷,保住性命!” 不待众亲兵反应,他手持长刀猛然一横,刀锋划过,血气喷涌,李元和轰然坠地,挣扎片刻,便奄奄一息。 “将军!” “郎君!” 众亲兵眼见此景,慌忙下马挽救,只是为时已晚,这沙场老将已然气绝身亡。 一时间,仅存的百余亲兵,个个痛哭失声,叩头不止。 “投降者不杀!” 招降声回荡在山林之中,却是高楷见这些亲兵忠心耿耿,起了爱惜之心。 然而,这百余人听闻此言,一个个横刀自刎,顷刻间躺尸一地。 高楷默然叹息一声:“老骥伏枥,麾下皆是忠贞之人,将他们好生埋葬了吧。” “是。” 褚登善策马奔来,拱手道:“主上料事如神,不过略施小计,便除去这李元和,断李昼一臂。” “末将钦佩之至!” 之前三路大军一齐来攻,声势惊人,即便沉稳如他,也不禁忧心忡忡,不知前路在何方。 如今,高楷一战斩杀李元和,去除一大威胁,接下来,只需专心应对李昼即可,至于王威,暂且不足为虑。 褚登善只觉卸下千钧重担,不由大松一口气,同时感慨不已,若无高楷这般料敌先机,出奇制胜,这偌大的陇右道,恐怕早已尽归李昼。 “伤人十指,不如断其一指。”高楷淡笑道,“李元和虽死,却不可小觑李昼。” “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能掉以轻心,有丝毫松懈。” “是!”褚登善躬身道,“末将受教了。” 他转而想起一事,拧眉问道:“主上,李昼大军行踪隐秘,不知藏在何处,我等该如何应对?” 李昼这番排兵布阵,虚虚实实,真假难辨,令人难以捉摸。 他虽熟读兵法,久经战阵,然而绞尽脑汁,也参不透其中的关窍。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高楷淡声道,“他故布疑阵,无外乎迷惑我等,令我等疲于奔命,他好在暗处以逸待劳,从容出击。” “既如此,我等只需避实击虚,令他按耐不住,自会露出狐狸尾巴。” “如何避实击虚?”褚登善疑惑不解。 高楷从容不迫道:“李昼要灭亡我等,独霸陇右道,最要紧的,便是攻取兰州,这是实。” “如今,他却率领大军在岷州游弋不定,又让李元和进犯叠州,这是虚。” “为的就是牵制我等兵马,分散注意力,他正好趁机派遣大军,突袭安乐,窥视兰州。” 褚登善大惊失色:“这……这李昼竟如此狡诈!” “兵不厌诈。”高楷淡笑道,“战场之上,你死我活,自是无所不用其极。” “何况这一战,关乎陇右道归属,谁敢不倾尽全力?” 褚登善默然点头,攥紧马鞭道:“主上,万不能让他得逞!” “我等即刻回返安乐,护佑兰州不失。” “不。”高楷望一眼天色,摇头道,“若我等回援,必定落入李昼的陷阱,以他的用兵之能,岂会不在途中设伏?” 褚登善豁然醒悟,满脸羞愧之色:“末将心浮气躁,竟忘了此事,请主上责罚。” “身在局中,为局势所迷,这是人之常情。”高楷摇头失笑,“只需戒骄戒躁即可,有何可责罚的。” 褚登善心中赞叹:“李昼用兵之能,我已是自愧不如。主上却对他百般算计,洞若观火,尽在掌握之中,实在令人无法望其项背。” 他感慨良久,又见高楷一派云淡风轻,不由询问道。 “主上,既然不能回援,我等该如何行事?” 高楷笑道:“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李昼想要我等首尾难顾、疲于奔命,我倒不妨将计就计,让他也尝一尝后宅失火的滋味。” “传令钟祁连,不必坚守佑川,可领城中五千兵马,进军渭州,围攻襄武。” 渭州有4县,襄武为州治,其余是渭源、陇西、鄣县。 “另外,你可率领一万兵卒,经怀道、良恭二城,直击成州。” “务必大张旗鼓、纵起声势,最好让成州军民皆知。” 褚登善初时不解其意,思忖良久,方才回过味来,不禁满脸赞叹。 “好一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末将佩服。” “只是,倘若那李昼不管不顾,一心攻取兰州,那该如何是好?” 高楷深沉一笑:“我岂会毫无打算,临行之前,三郎已率领三万兵马,驻守安乐。” 褚登善恍然大悟,难怪未见梁三郎,他可是好战之人,怎愿缺席这等大战。 原来另有任命。 “此行,若能攻取上禄,自是最好,若不能,也无需强求。”高楷交代道。 “是!”褚登善拱手听令,他已领会高楷之意,自然不会擅作主张。 事不宜迟,他当即率领大军,奔赴成州。 待他走后,高楷眺望四方,沉声道:“传令,安营扎寨,暂且在怀道城外驻守。” “是!” 战机稍纵即逝,高楷计划留守前线,以静观其变。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兰州安乐。 城头之上正有一文一武,俯瞰前方连绵大营。 这二人正是杨烨与梁三郎。 “果然不出主上意料,李昼诡计多端,进犯岷州不过是虚晃一枪,实则剑指安乐,意欲攻取兰州。”梁三郎嗤笑道。 “不过,纵然他野心勃勃,也逃不过主上慧眼。” 杨烨点头附和:“李昼此番用心,不可谓不深。” “三路大军一齐出击,这等声势,着实令人震恐。” “所幸主上从容应对,一一化解,让李昼诸多算计落空。想必我等很快,便能收到叠州的捷报。” 梁三郎正要回言,忽见一骑兵纵马奔来,拱手叫道。 “禀都尉,孙刺史传来文书,将军已解合川之围,并大败李元和,将其斩杀。” “宕州,已是唾手可得。” 杨烨、梁三郎二人对视一眼,皆是面露大喜之色。 “主上雄武大略,着实令人五体投地。”杨烨忍不住赞叹道。 梁三郎却是习以为常:“纵然是天下名将,也敌不过郎君用兵之能。” “那李元和突袭叠州,只是班门弄斧,怎是郎君对手。” 第91章 报仇雪恨 这番军情,同样传至城外李军大营。只是与两人大喜截然相反,李昼乍闻此事,几乎以为身在噩梦之中。 “一派胡言,叔父久经战阵,老成持重,怎会大败身亡?” “你莫不是虚言诓骗于我,或是中了高楷诡计?” 李昼勃然大怒,额头暴起青筋,一把抽出佩剑,就要将这危言耸听的斥候,砍成两段。 “主上且慢!”刘文敬连忙劝阻,“主上惊痛之心,我等亦然感同身受。” “只是杀卒不祥,万不可自毁英名。” 可惜,往日里虚怀若谷、从谏如流的李昼,此刻已然出离愤怒,不顾劝阻,一刀将那斥候枭首。 “咚!”斗大头颅滚落在地,鲜血飞溅,溅了李昼满脸。 受这血腥气一激,他方才如梦初醒,手一松,“铿”然一声,长剑跌落在地,惊得帐中众人面色煞白。 不待他们回神,李昼却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嚎啕大哭起来。 “叔父!” 李昼自幼丧父,由李元和这个叔父抚养长大,教导为人处世之道,两人情同父子。 李元和也是李家之中,除他之外,另一个擎天之柱,知军事,通治政,文武兼备。 此刻,骤然听闻李元和兵败自杀,怎不让他悲痛欲绝? “主上节哀,万望保重身体,不可悲伤过甚,以免军心大乱。”刘文敬低声劝说。 李昼却充耳不闻,仍然伏地大哭。 杨猛眉头一皱:“主上,老将军惨死,我等为他报仇雪恨便是,何故哭泣不止,作妇人之态?” 李昼听闻此言,哭声稍减,哽咽道:“我亲缘微薄,自小仰仗者唯有叔父一人,如今他竟然舍我而去,我怎能不痛心疾首?” 对他而言,李元和不仅如父亲一般,给予他谆谆教诲。更是他的后盾,给他保驾护航,这才让他心无旁骛,创下偌大基业。 李元和一朝身死,便是这基业,坍塌了东南一角,顷刻有覆灭之危。 窦仪默然许久,忽然开口道:“主上,杨将军言之有理,当务之急,并非悲伤哭泣,而是重整旗鼓,为老将军报仇雪恨。” “若此事遭受高楷利用,进犯我等州县,岂不是倾天之祸?” 李昼陡然一惊,面上悲痛之色即刻掩去,缓缓点头道。 “你所言有理,叔父死于高楷诡计之下,本是我轻敌大意、小瞧高楷的过失。” 想到这,他又是一阵悲从中来,不得不强行忍住,继续说道。 “此前,我安排叔父围攻叠州,笼络王威进犯河州,便是为了声东击西,诱使高楷分兵三处,首尾难顾,以掩护我等攻取兰州。” “却不曾想,那高楷早有预料,竟识破这一番算计,更将计就计,导致叔父遭遇不测……” “为今之计,再不可小看此人用兵之能,唯有大败其主力,擒而杀之,才能一泄我心头之恨!” 这一番话,直言自身之过,毫不掩饰推诿,又迅速恢复理智,思考起反击之策,当真是英明之主。 通玄道人看在眼中,也觉欣然,不禁感叹师门真人慧眼如炬。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李昼自起兵以来,未尝一败,前番却败在高楷手上。” “原以为他必然颓丧一时,不曾想顷刻振作,策划此次突袭之战。” “如今又能收敛悲色,以大事为先,不失为果断。” “若能长此以往,这陇右道有谁堪为敌手?” 只是,他悄然一望,不觉大吃一惊,只见李昼头顶紫气正在散去,正中大鼎更是虚浮不定,摇摇晃晃,仿佛天塌地陷一般。 “这……这怎么可能?” 通玄道人悚然一惊:“天命本是属意李昼,为这陇右道潜龙,如今竟然动摇,有消散之兆。” “莫非,有他人横刀夺去?” 他顷刻想到一人:“高楷?” 天命不定,若是散去,必定落在高楷身上。除去此人,他着实想不到第二个可堪为潜龙的主。 只是,高楷究竟如何看破李昼这番谋划,又如何布局,竟能让天命动摇?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忽见刘文敬面色一变,匆忙道。 “主上,宕州兵马,皆由老将军统领,如今一旦大败,城中空虚,我料那高楷必然趁机攻取怀道、良恭二城,全据宕州。“ “宕州一失,高楷便可领军,长驱直入,成、武二州危在旦夕!” 李昼神色一震,不得不承认,刘文敬预料的极有可能成真,甚至,若他是高楷,必然也会如此行事,令高楷后方失火。 众人听闻,皆是惴惴不安,毕竟,身后家族直面敌军兵锋,有覆灭之危,又怎能无动于衷。 通玄道人见状,正要出言安抚,却见一员骁骑策马奔来,满脸皆是惊惶之色。 “大将军,成州刺史传来加急文书,言语高楷部下,褚登善率军攻克同谷,正围攻上禄!” “情势危急,请大将军定夺。” “什么?” “这怎么可能?” 营帐之中,众人一片哗然,皆不敢置信,如此之快,这高楷部下便已肆虐成州。 须知,成州唯有三县,上禄、同谷、长道。 上禄为州治,一旦被褚登善攻克,长道旦夕可下,届时,成州一失,便可直趋渭、秦二州。 这可是李家麾下的精华之地,更是家族袍泽所在,一众文武皆出身这二州。 一旦有失,那便大势已去了。 窦仪急忙劝道:“主上,褚登善兵锋正盛,不可不防,若纵容他肆意驰骋,一旦渭、秦二州有变,我等便孤悬在外,成了无根浮萍,迟早兵败身死。” “不如即刻率兵回援,保住二州不失,日后必有东山再起之日。” “窦司马所言有理。”刘文敬附和道,“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主上,万不能坐视褚登善肆虐,倘若流转出去,军心必然大乱!” “只要我等回援,那褚登善孤军深入,必然无法长久逗留,我等或可将其歼灭,断高楷一臂。” 只是,他们此行便是为了突袭安乐,攻取兰州,若就这般无功而返,岂能甘心? 更何况,一旦仓促撤兵,万一梁三郎率大军前来追击,怕是陷入溃败的险境。 第92章 进退两难 一时间,李昼陷入左右为难的处境,不禁犹豫不决起来。 众人皆心急如焚,忍不住轮番劝说,令他面色阴晴不定。 通玄道人眼见此景,不由眉头大皱。 “这些文臣武将,虽然都是大才,却太过顺风顺水,不曾遭遇逆境,如今稍有挫折,便坐不住了。” “而且个个皆是世家大族出身,将家族放在第一位,一旦有难,必定率先考虑家族安危,却置李昼这个主上于不顾。” 他环视四周,只见原本一片红光瑞气的营帐,顷刻间笼罩着一重重黑气,一看便知不祥。 “人心思变,怕是不好收拾了。” 通玄道人满脸忧虑,李昼起兵之初,借助各大族之力,不过半年时间,便席卷渭、秦、成、武四州之地,声势震动天下。 然而,气运之道,在于集众,众志成城。 人心所向,顺风顺水,自然无往而不利。一旦遭受困境,却容易人心向背,树倒猢狲散。 “成也世家,败也世家。”他不禁苦笑一声。 李昼听闻众人连连劝说,心中摇摆不定。 他费尽心思筹划这一场大战,想要一举攻灭高楷,全据陇右道。如今稍遇挫折,便就此退去,岂不是颜面大失,威信全无? 更何况,叔父死在高楷手中,他还未报仇,倘若匆匆回返,有何面目见家中父老子弟? 一时间,帐中众人皆是三心二意起来。 然而,这世上少有双喜临门,多是祸不单行。 过不多时,忽有一员斥候打马而来,急匆匆闯入营帐,一把跪倒在地,仓惶道。 “大将军,渭州传来急报,钟祁连进犯襄武,已兵临城下。” “什么?” “这怎么可能?” 众人听闻噩耗,个个骇然失色。 若说那褚登善进犯成州,对于渭、秦二州只是一大威胁,并无切肤之痛。 然而,这钟祁连围困襄武,却是正好打在他们的“七寸”上,怎不惊慌失措。 便是李昼也勃然色变,渭州是他起兵之地,家族世代所居,一旦有失,恐怕他也唯有自刎而亡这一个下场了。 “传令,即刻拔营起兵,回返渭州。” 李昼当即下令,众人闻言,皆是如释重负,出了营帐各自传唤亲兵去了。 通玄道人暗自推算许久,忽而低声道。 “主上,万不可心浮气躁,中了高楷算计。” “贫道以师门秘法推算得知,褚登善与钟祁连这二人,所率兵卒,不过万人,怎能连战连捷,肆虐渭、秦二州?” “依贫道看来,这不过是高楷的诡计,令我等无功而返,疲于奔命,解兰州之围。” “不若在此地等候几日,以观形势如何,再作决定。” 李昼苦笑一声:“道长神机妙算,一语中的。实则,我早已有此猜想。” 他自幼熟读兵法,腹有韬略,虽然一时急躁,但并非昏聩之人,冷静片刻,便想通这其中计策,必是高楷所为。 只是,他却不得不附和众人之意行事。 通玄道人皱眉不解:“主上既已心知肚明,为何不出言阻止?” “此为高楷阳谋。”李昼叹息道,“我麾下文官武将,及一众兵卒,皆是渭、秦二州之人,听闻家乡遇袭,亲人性命不保,怎能不归心似箭?” “倘若我强留他们在此,反而伤了君臣情分,落到众叛亲离的下场。” 阳谋更胜于阴谋,只因无论如何抉择,皆是于己进退两难,于对方有利。 通玄道人下山多年,颇知兵事,自然知晓李昼所言非虚,一旦军心动荡,士气大跌,便是千军万马,也不过一盘散沙。 只是,他仍心有不甘,就这般仓惶退去,此消彼长之下,岂不是助长高楷气运升腾? “主上,世间争霸,成王败寇,倘若匆匆回返,我等必然声势大跌,高楷却趁势而起,这陇右道民心,必将向他倾斜。” “寻常军民,倒也无需理会,贫道只虑,一众世家大族,恐怕心生动摇,和高楷暗通款曲。” 李昼面色一变,这番道理,他并非不知,只是不愿细想。 如今被通玄道人一言挑破,不得不正视。 李家也是世家大族,他比通玄道人更加明白,这些大族左右逢源、两头下注的本事。 毕竟,哪一个流传千百年的大族,不施行分篮之计? 前有诸葛家族三人各出仕一国,后有王谢等人衣冠南渡,南北分宗。 这便是为了保全家族一枝不灭,即便其余分支皆败亡,只要一枝崛起,便可再度繁衍兴盛,延续家族辉煌。 想到这,李昼攥紧手心,沉声道:“我必不会让我李家,落入这等下场。” “我虽下令回返,但另有谋算,道长且看便是。” 通玄道人见他成竹在胸,不觉颔首笑道。 “主上天纵之才,只需稍稍点拨,便自有决断,贫道钦佩。” “我等虽然撤军,却不可不防那城中守将,尤其是那杨烨,其人有王佐之才,若能设计擒拿,必是主上一大臂助。” 李昼颔首道:“杨烨大才,我早已有所耳闻,本欲招揽,却被杨猛阻止,言语此人恃才傲物,最不喜世家大族之主,不愿出仕。” 通玄道人暗叹一声,这又是一桩大族之中的腌臜事。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兄弟阋墙,这杨家恐有倾覆之祸。 过不多时,李军兵马徐徐起行,离开安乐,去往渭州。 城头之上,梁三郎看着这一幕,满腹狐疑。 “这李昼又闹什么幺蛾子,怎么撤兵了?” 他们尚且不知,高楷密令钟祁连攻取渭州之事,便是杨烨,也不觉诧异。 成州虽遭受褚登善围攻,但这般果断退兵,倒像是另有隐情。 他陷入沉思,忽而想起什么,不禁付之一笑。 梁三郎却是按耐不住,见李昼撤兵,岂有不追之理? “杨长史,你在城中守御,我当率一万骁骑追击。” “若能擒拿李昼,必是大功一件,你我可一同向郎君请功。” 杨烨却是摇头:“梁都尉,主上命令我等坚守不出,怎可擅自出击。” “莫非眼睁睁看着,大好机会白白溜走不成?”梁三郎不满道,“我只追至兰、渭州交界之处,不深入敌境便是,你不必忧心,这般胆小怕事。” 第93章 前败后胜 “非我胆小怕事。”杨烨摇头失笑:“梁都尉,你此去必败无疑。” 梁三郎却起了争强好胜之心,他一向看不惯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一个个未立寸功,便居于高位。 这让他追随郎君身经百战,所立下的功劳,仿佛成了笑话,令人情何以堪? “这些个文士,皆是畏畏缩缩,瞻前顾后之辈,不足与谋。” “我必要擒拿李昼,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以免一个个蹬鼻子上脸,目中无人!” 想到此处,他将杨烨劝阻抛之脑后,点齐一万兵卒,当即出城追击而去。 “这梁都尉,立功心切,却太过急躁,虽有几分勇力,但绝非敌军对手。” 杨烨劝阻不及,见他奔走出城,连忙派遣一支骁骑,前往策应。 “他是主上爱将,却不能让他就此殒命,还需救他一救。” 而城门之外,梁三郎一马当先,追向李军,不过一刻,便与李昼后军狭路相逢。 这后军负责运送粮草辎重,行路颇为缓慢,这才被梁三郎赶上。 “先将这些运粮兵卒击败,夺取粮草辎重,再前往追击李昼。” 梁三郎久在高楷身边,耳濡目染之下,自然知晓粮草辎重的重要性,可谓是大军的命脉。 便想着夺取回去,补益城中,也算一桩功劳。 他身先士卒,扬鞭策马,径直向这后军冲去。 “杀!” 战鼓擂起,轰隆作响,一众兵卒随他冲锋,喊杀声震天动地。 那运粮队伍一见敌军追来,骇得魂不附体,一个个丢下手中物什撒腿便跑,粮草辎重丢了一地。 “如此军纪散乱,怎是我家郎君对手。”梁三郎不屑道。 须知,高楷一向军纪严明,训练有素,便是不敌,也不可一击不发,四散奔逃。 “将这些东西带回去。”梁三郎大手一挥,吩咐两千兵卒,带走一众缴获之物。 他则率领八千骁骑,继续追击李昼。 然而,刚出了兰州境内,踏入渭州,便见得一支大军以逸待劳,正等候于他。 “杀!” 战鼓声再次震响,却换了个方向,一个个李军兵卒策马砍杀而来。 旌旗飞舞,斗大的“李”字大旗下,是一员面貌英武的青年将军,正策马冲来。 “李昼?” 梁三郎悚然一惊:“不好,中计了,全军速退!” 观李昼大军形势,分明在此埋伏已久,就等着他上钩,而之前那些粮草辎重,不过是一些诱饵,引他孤军深入。 梁三郎见势不好,便果断退兵,倒也不失为急智。 只是,李昼棋高一着,并非他能媲美。 “杀!”喊杀声骤然响起,却是来自后方,那些运粮队伍,一个个重整阵势,策马杀来。 梁三郎心中一沉,顾不得那些物资,匆忙率军逃奔。 “可惜了,不曾留下这人性命。”李昼一路追至安乐城下,本打算斩杀梁三郎,断高楷一臂,却见城中奔出一支骁骑,将他救回。 “这梁三郎鲁莽有余,智谋不足,断然想不出这等策应之计,必是那杨烨之功。” 李昼一向求贤若渴,见杨烨猜出他的打算,不禁越发赞叹其才,只是如今战事吃紧,不得不率先回返,留待日后说降。 梁三郎得骁骑策应,方才捡回一条小命,不由满脸羞愧,躬身拜道。 “谢杨长史救命之恩,我必定报答。” 他这一行,不仅损兵折将,无功而返,还把到手的粮草辎重丢了,可谓颜面尽失。 杨烨却不曾有半分奚落,连忙双手扶起:“梁都尉,快快请起。” “你我同为主上麾下臣子,自当守望相助,齐心协力。” “我怎会坐视你身陷险境,而无动于衷?” 梁三郎忍不住赞叹,难怪郎君如此看重这杨烨,其才华器量,着实有宰相之资。 两人拱手一笑,冰释前嫌。 相谈片刻,杨烨忽然开口道:“梁都尉,你可率兵前去追击,此行必能大胜。” “这是为何?”梁三郎大惑不解。 杨烨笑了笑,并未解释:“你自去便是,必能立一大功。” 历经方才一事,梁三郎对他智谋极为钦佩,虽然稍有疑虑,却也不妨信他一回。 当即率领兵马,出了安乐,到达渭州交界不远,那运粮队伍仍在,却不见李昼身影。 他迟疑片刻,领军一番冲杀,将粮草辎重重新夺取回来。 又下令众人谨慎相候,过不多时,果然见得一支兵卒前来,那领头者身侧一面“杨”字大旗,身材魁梧雄壮。 “杨猛?” 高、李两家敌对,双方将领倒也相识一面,一眼便认出来人。 “怎不见李昼?” 他正疑惑,却不知杨猛同样惊诧。 “未料这梁三郎竟然去而复返,难不成他有这般智谋?” “不,他不过匹夫之勇,行事鲁莽。”杨猛暗自摇头,忽而想起一人。 “莫非是他?” 梁三郎观望片刻,见那杨猛麾下士卒不过三千,便学着高楷以往所为,排兵布阵,委派两支骁骑为侧翼,袭扰其军。 自己悄然绕到杨猛身后,一举杀出,将这三千兵马杀得大败,狼狈奔逃。 杨猛虽有几分武力,奈何兵力悬殊,他又不通计谋,一时兵败如山倒,只得丢盔弃甲,匆匆逃回渭州。 这一战,梁三郎虽未阵斩敌方一将,却也夺取千余车粮草辎重,满载而归,出了一口恶气。 “哼,弘农杨氏,好大的名头,我以为有多厉害,却是个银样镴枪头。” 梁三郎大胜回返,瞧不上杨猛,却不敢对杨烨有丝毫骄矜之色,反而恭声道。 “仰赖杨长史智谋,我方才夺取物资,大败敌将。” “他日面见郎君,我必定为杨长史请功。” 他虽鲁莽,却是一个心胸坦荡之人,懂得知恩图报,并不独占功劳。 杨烨笑道:“梁都尉言重了,此胜为你之大功,我不过一句建言,谈何功劳。” 梁三郎大摇其头:“若无杨长史智计,我怎能获此大胜。” “只是,恕我愚钝,为何我前次追击李军时,杨长史言我必败。” “待我败逃回来,又建言我前去追击,笃定必胜。” “这一前一后,究竟是何道理?” “还请杨长史赐教!” 第94章 珠联璧合 杨烨淡笑一声:“李昼大军离去,是为撤兵,而非溃逃。” “既为撤兵,他为保军心不乱,必然在出兰州之前,亲自领兵断后,防备我等突袭。” “故此,我才劝阻梁都尉前去追击,言称必败,只因此人用兵之能,唯有主上可比。” “而待你兵败而回,李军亦回返渭州,李昼归心似箭,必然亲率中军,派他人殿后。” “而那李昼麾下诸将,唯有一腔勇力,却少智谋。” “正是因此,我才建言梁都尉你去追击,必能大胜。” 这一番话,听在梁三郎耳中,如同黄钟大吕,让他振聋发聩。 “杨长史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末将远远不及!” 他对杨烨的本领,已是心悦诚服,不禁更加佩服高楷,这番识人之明,区区一面便委以重任,用人不疑。 果然是王佐之才! “郎君慧眼识英才,麾下贤才猛将只会越来越多,我再不能鲁莽行事,小瞧天下英雄。” “否则,得遇明主,却止步于州县,岂不是一大憾事。” 正思量间,杨烨忽然开口道:“这千余车粮草辎重,便派人运往宕州,交予主上。” “我料岷、宕二州,必有战事。” 梁三郎面露疑惑:“杨长史何以见得?” 杨烨笑道:“这二州为我方与李昼交界,地势险要,可决定陇右道归属。” “我等据岷州,可攻渭、秦二州,反之,李昼可攻我兰、河二州。” “若据宕州,可攻成、武二州,反之,李昼可攻我洮、叠二州。” “若我所料不错,此番大战,必然在这二州之中一决胜负。” 梁三郎恍然大悟,忽然想起一事:“李昼匆匆回返渭州,莫非便是后宅失火?” “正是。”杨烨轻笑一声,“依我看来,必是主上派人突袭襄武,以至于他不得不班师回返。” 话音刚落,忽见一员探马匆匆奔来,拱手道。 “禀杨长史、梁都尉,岷州钟刺史率领兵马,攻取襄武,战事胶着,请我等派兵增援。” 听闻此言,梁三郎既惊且叹:“郎君算无遗策,杨长史料事如神,君臣二人,可谓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杨烨当即说道:“梁都尉,你可率领一万兵卒,前去襄武,伺机为钟刺史解围。” “切记,不可深入渭州腹地,以免遭受不测之祸。” “若襄武难攻,不必强求,可回转岷州,伺机策应主上大军。” “是!”梁三郎躬身应下,言听计从。 待他率军走后,杨烨望一眼天色,喃喃自语。 “岷、宕二州,当是此战终结之地,胜者可定陇右道大势。” “只是,究竟是哪一州呢?” 纵观陇右道局势,已是扑朔迷离,便是他这个王佐之才,也只能看出冰山一角,却看不清全貌。 “风云际会,唯有主上与李昼,可决这一道兴衰。” …… 同一片天空下,看到的风景,却并不相同。 在高楷眼中,这陇右道潜龙之争,究其根本,是天、人两道之争。 李昼是天命所归,早早铸就大鼎,命格、气运皆是当世一流,为命定的陇右道潜龙。 因此,起兵之时,有世家大族倾尽家财相助、贤才猛将慕名来投。 一路顺风顺水,天地皆同力,让他区区半年便占据四州之地,且为东南精华险要之所,进可攻、退可守。 而高楷没有天命,也无地利,唯有死中求活,靠着一次次反败为胜,积聚人望,方才占据四州,凝结赤印。 然而这四州为陇右道正中之地,不知多少次遭遇两面夹击,腹背受敌。 “古今成大事者,必有坚韧不拔之志。” 高楷面色淡然:“不经百战磨砺,怎可慑服天下骄兵悍将?” 他在一处高岗伫立,观望天下形势,忽见宕州以东,有一道黑气纠缠而来。 此气裹挟杀戮、满怀愤恨,一遇他周身气运,便如同沸水泼入滚油之中,轰然炸开,直欲将他命格吞噬殆尽。 “那处,是渭州方向?”高楷略观一眼,笑道,“看来,李昼坐不住了,他是一个枭雄人物,知军事,通大局,必然不会让战火,在自家州县燃烧。” “这岷州他势在必得,据此地,可进取我兰、河二州。” “至于这宕州,曾是他囊中之物,怎舍得轻易让给我,必然派兵来攻。” “兵分两路,齐头并进?” “虚虚实实,又是这一套,看来,李昼铁了心,占据岷、宕两州,让我不得不和他决战。” 高楷思索片刻,便将李昼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只是,李昼怎么知晓我在宕州的?” 他转念一想,拍了拍额头:“差点忘了崆峒派,这一门的真人和弟子,都恨不得我马上去死。” “不过,我怎会让你们如愿以偿。” “报!”正沉思间,忽有一员精骑飞奔而来,上报道。 “禀将军,佑川城已被李昼大军攻克,岷州失守。” 高楷微微点头,他已派钟祁连前往渭州,攻取襄武。岷州空虚,丢了也实属正常。 他正要询问安乐城近况,又见一支探马从东面奔来,高声道。 “禀将军,良恭城外,发现杨猛部下踪迹,正往怀道而来。” 高楷早有预料,淡声问道:“杨猛有多少兵马?” “观其声势,足有两万之余。” 周顺德面色陡变,自从主上派遣褚登善,率一万兵马深入成州,本部只剩下一万士卒,相差悬殊。 他不禁忧虑道:“主上,杨猛来势汹汹,我等兵力不足,不如暂避锋芒。” 高楷从谏如流:“派人召回褚登善,不必在成州逗留。” “另外,让钟祁连率兵马回返,去往安乐,受杨烨调遣。” “我等即刻退守常芳,随机应变。” 周顺德面露疑惑:“主上,杨猛虽然人多势众,然我等据城坚守,未必不能将其击退。” “为何要回返叠州,将这宕州拱手让人?” 高楷淡笑一声:“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我等若不将这宕州拱手让人,怎能吸引李昼大军前来?” 周顺德越发不解:“主上,若是接连丢失岷、宕二州,李昼便可进窥兰、洮等诸多州县,我等岂不是陷入险境?” 第95章 孤注一掷 高楷不答反问:“顺德,你可知岷、宕二州地势如何?” 周顺德不假思索道:“这二州地势崎岖不平,大多为山地丘壑,少有平原。” 岷州有龙马山、岷山、崆峒山,宕州有良恭山、斫花山、愿虏山。 “正是。”高楷笑了笑,“如此崎岖不平之地,却要率领数万大军进驻,这安营扎寨、运送粮草辎重,必然困难重重。” “即便一时让与李昼又如何,只要一战得胜,歼灭他的主力兵马,便可一举夺回来,且再无后患之忧。” 周顺德有所明悟,主上这是打算毕其功于一役,只是,这决战之地,莫非要在常芳,这可是叠州腹地,李昼岂会率大军擅入? 他将心中疑问和盘托出,却见高楷淡然一笑。 “他会来的,比起我,他更不想无功而返。” “否则,他威信大失,怎能压制住麾下骄兵悍将,又如何弥补这一战的损失?” 光是李元和一人,便让李家失去一大支撑,又损兵折将数万。 况且,渭、秦二州的世家大族,岂是好相与的。他们最是识时务,懂得明哲保身,绝不会为李家霸业,拼尽身家性命。 “但愿能一战而决,不再拖在这个烂泥潭中。” 毕竟,为了应战,他也是倾尽全力,多方布置,辗转腾挪,几乎将自身底蕴全押上了。 他若败了,下场不会比李元和更好。 这便是天下争霸,没有风花雪月,唯有血淋淋的战争,不成就死,最是残酷。 正如他所料,他前一脚率领兵马,退居常芳,那杨猛后一脚便夺回怀道,全据宕州。 如此一来,岷、宕二州,皆被李昼所取,坐拥六州之地,陇右道半壁山河。 一时间,李昼声势震动四方,便是那连日攻打枹罕的王威,听闻这等“喜讯”,也不禁惊骇失色,暂停攻势,决心观望形势。 他虽被李昼说服,联手攻打高楷,却也不想为人作嫁衣。 …… 岷州,崆峒山。 道宫之中,三位真人端坐蒲团,各自运转玄功,神游天外。 身前,一株青莲亭亭玉立,花开十二瓣,大放清光。 莲台之上,一枚印章载浮载沉,金光四射,仿佛烈日腾空,令人不敢仰视。 时间缓缓流逝,不知过去多久,掌门玄元子率先睁开双眼,室内如划过一道闪电,一刹那间,竟盖过金光。 “气机升腾,如日中天,这是大兴之兆。” “看来,李昼与高楷之决战,就在这两日之间了。” 玄诚子微微颔首:“李昼承接天命,底蕴深藏,如今全据岷、宕二州,声势无两,实为厚积薄发。” “高楷唯有人望,麾下诸州皆是以力攻取,根基薄弱,一旦大败,便再无东山再起之日。” 玄光子眉头微皱:“高楷一举一动,皆暗合人道大势,集众人之所望,根基虽然尚浅,却是自身铸就,我等难以施法毁坏。” 玄元子淡笑一声:“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这天人之争,各有优劣之处,有得必有失,绝无一人占尽所有好处的道理。” “我等虽无法施法毁坏,却可以十二品青莲,助李昼气运大增。” “此消彼长之下,必能一举大败高楷。” 玄诚子面带疑虑:“师兄,我等已多次助长李昼气运,因果越发纠缠,一旦事有不谐,怕是天劫深重,举派难逃。” 玄元子叹道:“师弟所虑,我岂能不知。” “只是,我等早已和李昼气运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即便此刻收手,也断不了因果相缠。不如再加一把火,让这腾飞之势更上一层云霄,以保万无一失。” 这是打算将门中千年底蕴,尽数押在李昼身上。李昼此战大胜,便可顺势气运升腾;一旦大败,却是道统沉沦。 正如悬崖边上,不愿勒马停驻,反而蓄势一跃,希冀跃过万丈深渊,抵达千里沃野。 玄光子面色一变:“师兄,这是否太过弄险?” “就没有其他办法,护佑门中气运不失么?”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玄元子缓缓摇头,“二位师弟无需忧虑,李昼既承天命,又受我等气运相辅,已是飞龙在天,断无大败之理。” “我等坐看高楷败亡便是。” 玄光子一向深信掌门师兄,见他这般胸有成竹,便也放下忧虑,专心致志催动法力,加持青莲气运。 唯有玄诚子心生不安,所谓月满则亏,凡事过犹不及,怎能一味大增气运,全不考虑跌落之时? 他有心劝诫,却见玄元子催动崆峒印,金光四射,清气如水,齐齐落入岷州大地,不觉暗叹一声。 “师兄已然孤注一掷,怕是听不进谏言。居安思危,一旦大厦将倾,我须得早做打算,为师门留下几缕传承,不至于千年道统一朝覆灭殆尽。” …… 李昼得了气运加持,果然如有天助,不仅慑服一众羌人,更与杨猛合军,一路攻城掠地,势如破竹,最终来至常芳城下。 此城位于岷、宕、叠三州交界之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高楷虽只有一万兵马,驻守此城,却也绰绰有余。 任凭李昼五万大军,昼夜不休地攻城,也徒劳无功。 就这般,两方大军,竟在这弹丸之地,僵持了一月有余,仍然胜负未分。 城头上,周顺德望着前方连绵大营,蹙眉道。 “主上,此战旷日持久,不仅士卒疲惫,粮草辎重更是消耗巨大,再不能久拖下去了。” 高楷自然心知肚明:“我何尝不想速战速决,只是敌众我寡,声势远超我等,必须避其锋芒,静待良机。” “倘若仓促应战,必然落入下风,大败亏输。” 周顺德面露疑惑:“主上所言良机,不知是何时候?” 他掌管军中物资供应,眼见粮草如水一般淌出去,却不知大战何时结束,自是心急如焚。 若非杨烨派人运来千余车粮草辎重,解了燃眉之急,以常芳城偏僻贫瘠之地,早已不堪重负。 高楷远望李军大营,沉声道:“战机稍纵即逝,我料必在三日之后,可见分晓。” 第96章 火烧连营 周顺德颇为惊诧,不禁相询:“主上,三日之后,不知有何殊异?” 高楷淡笑一声,却并未解释:“传令梁三郎、狄长孙、褚登善三将,依照计划行事,不得有误!” 李昼这一月以来,气运骤然大增,声势惊人,他自然要暂避锋芒。 然而,月满则盈,不可久持,其势必然盛极而衰。三日之后,便是跌落谷底之时。 也是一决胜负之日! “是……”周顺德拱手听令,此前高楷曾派斥候百里加急,密令三将,他虽不知其意,却也猜测,这是高楷排兵布阵之策。 见这危急存亡之时,高楷仍然从容不迫,他不禁越发赞叹。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黄河决于口,而心不惊慌。” “主上实有太祖之风。” 而另一头,李昼于帐前观望,也觉察出几分异动。 他早承天命,又得崆峒派气运加持,虽不能修道法,不知法术神通,却也隐约感知到,天有不测风云。 “传我军令,即日起,一众精兵强将,轮番攻城,昼夜不停,务必在三日之内,拿下常芳,擒杀高楷!” “遵令!”众人轰然应诺,战意勃发。 “军心可用。”李昼暗自点头:“这一座小城,相持这许久,也该沦陷了。” 窦仪微微蹙眉,只觉主上太过激进,稍显急躁,不如从前一般沉稳。 转而想起这一月以来,主上排兵布阵,皆行事仓促,毫无章法,便忍不住劝道。 “主上,岷、宕二州,大半为山地丘壑,行军不易,您在此二州之中,安营扎寨,连营三百里,以护送粮草辎重,是否欠妥?” “何况,这山地之间运粮,着实消耗甚大,得不偿失。” 李昼不以为意道:“我岂能不知,这二州山地颇多,行军运粮皆不易。” “只是,这是最近之路,若要地势平坦,便要绕过二州,平添数倍路途,靡费越重。” “我已派遣刘文敬,驻守岷州,杨猛,驻守宕州,各领重兵,连绵相望,定能保粮道不失。” “你无需多虑。” 窦仪默然颔首,复又疑惑:“主上,既然山地难行,为何不经水路?” 渭河便是一大通途。 李昼叹气道:“你有所不知,渭河虽可通行,流经岷、宕二州这一段,却水势汹涌,遍布暗礁,稍有不慎便船毁人亡。” “不堪为运粮水道。” 窦仪一时无话可说,只能默然叹息。 岷、宕二州素来贫瘠,地小民寡,又多为羌人,民风剽悍,不事生产,以抢掠为生,无有粮草积余,唯有经远路,从渭、成等州县运来。 水道难行,只能途经山地,实是迫不得已。 通玄道人见此场景,忽而笑道:“主上,窦司马,不必多虑。” “岷州为我崆峒派驻地,千年以来,多有道观信众,我已派人,将观中历年积累的粮草送来,助一臂之力。” 李昼大喜道:“道长此举,可谓大德,当受我一拜。” 他拱手弯腰,长揖到底,惹得通玄道人慌忙拦住。 “使不得,主上不可行此大礼,折煞贫道了。” 李昼摇头道:“道长当受此礼,若无粮草,军心必乱,无需高楷来攻,我等自行溃败。” 窦仪不禁侧目,崆峒派此举,可谓是倾尽全力,便是门中积蓄,也毫不吝惜。 怕是所图甚大。 得了粮草补充,了却一桩心病,李昼再无顾忌,当即下令,麾下五万大军,轮番攻城。 他身先士卒,手持双刀,率兵冲击外城。 士气大盛之下,竟一日而下,外城失守。 见状,高楷下令坚守内城,以抗衡敌军。 望着城下潮水一般涌来的兵卒,周顺德面沉如水。 “主上,常芳城小民寡,绝不能坚守太久,为今之计,不如暂且撤去,以待时机。” 高楷摇头道:“李昼是兵法大家,怎不知围三阙一之策?” “我等一旦出城,必定落入埋伏,顷刻有覆灭之祸。” 周顺德眉头紧锁:“主上为何一意坚守常芳这等小城,若据合川,必不至于如此窘迫。” “若不以身为诱饵,怎能吸引敌军主力在此?”高楷笑了笑。 “良机将至,你且稍安勿躁。” 周顺德欲言又止,忽见城下鼓声隆隆,喊杀声再次传来,只好退居一侧。 煞气升腾,杀机弥漫,李、高两方,无论普通兵卒,还是文臣武将,皆有万分紧迫之感。 谁胜谁负,就看常芳城这一战了。 两日之后,天色阴沉,李昼再一次率军攻城,屡次攻上城头,却都被高楷击退。 护城河早已一片猩红,血腥气令人作呕,残肢断臂无数,分不清敌我。 李昼正要一鼓作气再攻,忽见窦仪一把扯住马鞍,苦苦相劝。 “主上,连日不眠不休攻城,士卒皆已筋疲力尽,再不能强撑下去。” “何况营中粮草靡费颇多,已然耗尽,怎可强行驱使饥饿之人?” “不如暂且退去,稍作休整,再行攻城。以免军心哗变,祸事临头!” 李昼胡乱抹了一把脸上血污,环顾四周,众人皆气喘如牛,将近强弩之末。 他望一眼城头旌旗,不甘心道:“内城门即将攻破,怎可轻言退兵?” 不顾劝阻,李昼下令擂鼓起兵,攻城锤再次撞向城门、云梯高耸,弓弩手蓄势待发。 正要大举进攻,忽见一员斥候策马飞奔而来,一把跪倒在地,惶急道。 “禀大将军,我军粮草被截,刘长史、杨将军二人皆飞书告急。” “什么?”李昼陡然色变,“为何被截?” “敌将梁三郎、狄长孙、褚登善三人纵火,焚烧我军三百里连营。” “刘长史、杨将军阻止不及,见火势凶猛,连绵不绝,只得下令撤退。” “敌将趁机追击,截取粮草辎重。如今粮道已毁,形势危急,请大将军示下。” 李昼闻言,只觉眼前一黑,晃了晃身子,便一头栽落马下。 “主上!”窦仪面色煞白,慌忙扶起李昼,唤来医者,一番手忙脚乱之下,方才将李昼唤醒。 “我……我无事,传令,即刻退兵。”喘了几口粗气,李昼当机立断道。 再不退兵,等城中高楷收到情报,必然派兵出战。倘若梁、狄、褚三将追来,里应外合之下,必定遭遇不测。 第97章 了如指掌 “是……”窦仪松了一口气,连忙搀扶李昼上马,令人敲响铜锣,鸣金收兵。 城头之上,高楷连日守城,亦然精疲力竭。粮草同样耗尽,这一日已是水米未进,只觉全身酸软无力。 见李昼重整旗鼓来攻,他不禁咬了咬牙,暗叹一声,莫非天命所归,就这般强横,即便他多番应对,仍然不能挽回劣势。 正要豁出性命,博一把生死,忽见城下李军,如退潮一般散去,不禁眼前一亮。 “敌军退兵了!” 欢呼声传遍四方城门,不光士卒欣喜,便是素来沉稳的高楷,也开怀大笑。 李昼既然退兵,说明他此前计策,必定奏效。 眼下,便是反击的时候了。 周顺德面露大喜之色:“恭贺主上,此战我等必胜!” 高楷笑了笑:“此话为时尚早,勿要放松警惕。” “传令,稍作休整,再出城追击。” “是!”周顺德感慨不已,胜不骄,败不馁,主上正有名将之风。 过不多时,高楷点齐五千骁骑,出了常芳城,径直追击李昼大军。 一连追出三百里,迫使李军丢盔弃甲,亡命奔逃。 到了怀道城外,高楷忽然下令停驻。 周顺德不解道:“主上,李昼溃败在即,为何不一鼓作气,将他擒拿,反而在此逗留?” “困兽犹斗,何况是人。”高楷淡声道,“不可追击太紧,以免李军陷入绝境,反而士气增涨,破釜沉舟,与我等亡命厮杀。” 人在将死之前,爆发出来的求生意志,他可不敢小视。 何况,他这区区五千兵马,一旦摆开战阵,怎是李昼数万大军的对手。 不如一紧一松,让李军兵卒以为逃出生天,泄了心头斗志,便难以重整。 周顺德满脸赞叹:“主上洞察人心之能,微臣远远不及。” “只是,若那李昼趁机逃入深山,潜回渭州,那该如何是好?” “你可是忘了三郎、长孙、登善三人?”高楷笑道,“这大好机会,怎能白白溜走?” “他们已在途中设伏,阻扰李昼退路。” “原来如此!”周顺德恍然大悟,“主上用兵如神,微臣钦佩。” 高楷淡然道:“传令,不必追击李昼,我等即刻赶往和政,守株待兔。” 周顺德思绪一转,便知何意,连忙拱手道:“遵令!” 战马奔腾,五千骁骑悄然隐入尘烟,不知所踪。 …… 且说李昼率领残兵败将,匆匆回返宕州,来至怀道城外,见高楷并未追击,方才暂且放心。 这连日攻城,本就大耗精力,又亡命奔逃,更是筋疲力竭,若非顾及颜面,他早已瘫软在地。 此刻,见后无追兵,前路安稳,不禁松懈下来,暂且休整片刻。 窦仪见状,却满腹狐疑:“主上,高楷为何停驻兵马,不予追击?” 这等擒王的大好时机,倘若他是敌军主帅,必然不会放过。 “高楷用兵之能,为我生平仅见,绝不下于我。”李昼沉声道。 “这般行事,无外乎一张一弛,如猫戏老鼠一般,令我等疲于奔命,却不与他正面交战。” “这等居心,何其险恶!”窦仪蹙眉怒骂。 “哈哈哈!”李昼忽然大笑不止,惹得他满脸疑惑。 “主上为何发笑?” “我笑这高楷太过轻敌大意,以为我陷入绝境,便胜券在握。” “我若是他,必在途中设伏,怎能放虎归山?”李昼满脸讥讽。 窦仪不觉露出笑意:“主上饱读兵法,用兵如神,那高楷不过出身寒门,怎能和主上相比?” 两人笑音未落,忽见战马齐鸣,一阵阵喊杀声由远及近,裹挟着滚滚烟尘。 “杀!” “擒拿李昼,赏万金!” 李昼面色陡变,抬头望去,只见前方旌旗招展,一个个斗大的“褚”字迎风飘扬。 领头一杆赤色大旗,正有一个神采飞扬的儒将,一马当先冲锋而来。 “褚登善?” 窦仪骇然失声,想起方才所言,登时满脸涨红。 不是高楷少谋无断,而是他们君臣两个井底之蛙,小看天下英雄。 李昼亦觉双颊发烫,然而形势危急,顾不得挽尊,连忙号令众人,逃入深山老林。 褚登善率军一番砍杀,见麾下士卒紧追不舍,便抬手制止。 “山高林密,不利于我等作战,不必再追了。” 一员队正不甘心道:“校尉大人,怎能任由李昼逃跑?” 褚登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他可逃不出主上的手掌心。” 队正不解,只能遵令行事。 宕州山地众多,古木参天,李昼残军逃入,暂且摆脱追兵,不禁松一口气。 窦仪皱眉道:“这宕州皆是深山老林,荒无人烟,何时才能回返渭州?” 李昼凝神沉思。 通玄道人见状,忽然开口:“主上,不如遁去岷州安身。” “贫道师门在岷州经营千年,必能保主上无恙。” 他心中暗叹一声,此战大败亏输,恐怕劫数必至,只能尽全力,保住李昼性命,以图日后东山再起。 可惜,法术神通,在这人间征战之中,毫无效用,不然,他早已施展遁光,带众人回返。 李昼眼前一亮:“就依道长之言。” 循着通玄道人指引,一行残兵,跋山涉水,昼行夜伏,终于来到溢乐。 费尽千辛万苦,方才逃出生天,众人皆是庆幸,不由心神松懈。 李昼环顾四周,忽然大笑一声,以掌捶地。 窦仪不解其意:“主上,何故发笑?”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李昼笑道,“我笑那高楷棋差一招,竟未派人在此设伏。” 窦仪面露苦涩:“主上,您怎知……” 话未说完,忽见尘土漫天,一支兵马匆匆来袭,为首者正是狄长孙。 “李昼,拿命来!” “这……这怎么可能?”李昼惊骇失色,他几番大笑,不过为了鼓舞士气,提振众人低落之心。 却未曾想到,高楷竟在他逃亡路上,一一设伏,仿佛对他行踪了如指掌。 当真可畏可怖! “莫非,军中有细作?”他忍不住猜疑。 窦仪骇得魂不附体,慌忙劝道:“主上,敌军势大,速速撤去要紧。” 李昼如梦初醒,连忙扬鞭策马,率领众人奔逃。 第98章 山穷水尽 狄长孙一番砍杀,如褚登善一般,并未穷追不舍,反而望着前方狼狈身影,戏谑一笑。 “主上算无遗策,李昼即便插上双翅,也难以逃出岷州。” 通玄道人跟随李昼,直奔和政,忍不住建言道。 “主上,我等行踪,必然落入高楷手中,方才屡屡遭受伏击。” “依贫道愚见,军中恐怕有细作,主上不得不察。” “不如先将此人揪出,再行撤离不迟。” 这番话,和李昼所想如出一辙,只是,他并未同意。 “道长所言有理,若是寻常之时,我必不能容忍细作猖狂。” “奈何眼下人心惶惶,士气大跌,若非我领着他们返回渭州,早已溃不成军。” “正是危急关头,怎能大动干戈,万一引发哗变,离兵败身死也不远了。” 通玄道人这才明白他心中顾虑,不由颔首道。 “主上用心良苦,贫道孟浪了。” 他远望前方,忽然蹙眉道:“主上,和政是通往渭州的必经之地,以高楷算计之深,必然在此设伏。” “不如绕开此地,从他处回返。” 李昼摇头道:“正因必经之地,我等才别无选择。” “若是遁入茫茫深山,迟早冻饿而死。” “倒不如整顿兵马,于和政城,和高楷一决高下,或有一线生机。” 通玄道人默然一叹,事到如今,已别无他法,唯有拼死一搏,希冀绝处逢生。 他不觉深思:“主上天命在身,又有师门气运加持,本该大胜。” “为何竟兵败如山倒,落得山穷水尽的下场?” 饶是他厮混尘世数十年,看惯兴衰盛亡,也参不透其中的原委。 只能叹一句:天意难测。 一行人,忍饥挨饿,昼夜行军,于晨曦微露之时,终于赶到和政。 正如李昼所料,高楷早已安营扎寨,好整以暇等候他到来。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李昼叹息一声,“此番大败,非将士之过,全因我这主帅无能。” 他翻身下马,拜伏在地:“我有负家乡父老,无颜面见,诸位袍泽,愿携我尸身回返,向先祖谢罪。” 手中长刀一横,便要自刎。 窦仪慌忙拦住,刀刃刺入手掌,鲜血直流,他却毫无所觉。 “主上不可妄自菲薄,轻言放弃。” “胜负乃兵家常事,岂可因一时失利,就此沉沦。” “岂不知先主刘备,不知多少次大败亏输,一生颠沛流离,却百折不挠,终究创立一方霸业。” “我等虽无能,愿以性命,护佑主上突围,回返襄武,卷土重来。” 身后,一众残兵败将,皆轰然应诺。 “愿为大将军拼死一搏!” 李昼不觉眼眶湿润,拱手再拜:“臣不弃君,君岂敢弃臣,我等袍泽兄弟,今日死战,何惜此身。” “死战!”众人吼声震动四方。 李昼当即翻身上马,马鞭遥指前方:“诸位将士,随我冲锋!” 原本五万大军,经历连番大败,只剩下万余人,然而,此刻众志成城,齐齐策马飞奔,声势却如鼎盛之时。 令人不敢轻视。 高楷眼见此景,忍不住赞叹一声:“李昼不失为明主,败,则反省自身,不推诿他人;胜,则奖赏有功之士,毫不吝惜。” 他算是明白李昼为何承接天命,为陇右道潜龙。 这等英武雄略,岂无贤才猛将、世家大族辅佐。 只可惜,天无二日,地无二主。 他与李昼之间,唯有一人可以存身。 梁三郎拱手道:“主上,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依末将看来,主上历经千辛万苦,多少次险象环生,方才取得如今基业。” “比那李昼,强得多了!” 高楷摇头失笑:“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我不过有感而发。” “你可为先锋,领两万兵马,前去追击。” “是!”梁三郎迫不及待去了。 李昼虽然重振士气,率领残兵败将冲锋,终究抵不过梁三郎以逸待劳,士气正盛。 一番拼杀下来,逐渐落入下风,若非一众亲兵以命相救,早已身首异处。 窦仪咬牙道:“主上,您先走,微臣断后。” “不可。”李昼断然摇头,“你身无武力,怎是梁三郎对手。” 通玄道人攥紧手掌,忽然作法掐诀,意欲施展法术,可惜任凭他如何催动真气,也毫无反应。 正要动用法器之时,轰然一道闷雷,凭空震响,让他气血一阵翻涌,面如金纸,险些真气逆转,筋脉尽断而死。 所幸危急关头,袖中一瓣青莲放出微光,将他紊乱气息镇定,平复心绪。 “煌煌天威在上,岂敢僭越雷池一步。”通玄道人苦笑一声。 “难不成,师门历代筹谋,耗尽无数心血,就要付之流水了么?” 正绝望时,忽见前方烟尘弥漫,一支兵马匆匆来援。 他定眼一看,却是大喜,为首者正是杨猛。 “主上命不该绝,必有将星来救。” 他心下一松,转而欣喜:“一旦脱去此劫,说不得可否极泰来,重整旗鼓,再行征战。” “这陇右道潜龙,仍是主上所属。” 高军大营之中,杨烨远望此景,蹙眉道。 “主上,不可让他救走李昼,以免放虎归山。” 高楷微微颔首:“我早有预料。” 他之所以驻留大营,便是防备敌军来援。 李昼麾下文臣武将,个个皆是大才,他可不会小看。 “传令,五千骁骑,随我出战。” “是。” 黑云压顶,天气闷热,没有一丝风。 高楷率领众人,直奔杨猛大军,手中长剑接连挥舞,挑起一片又一片鲜血。 杨猛见此勃然色变:“未料这高楷,竟颇有武力。” 他不敢迟疑,急忙率领亲兵殿后,掩护李昼奔逃。 “主上,敌军势大,当速速离去。” 李昼勒马摇头:“你是我心腹之将,我怎能弃你而去。” 正要拨马回返,却见窦仪一把扯住缰绳,竭力制止。 “主上,杨将军一片忠义之心,您若回返,岂不是让他功亏一篑。” “倘若您身陷险境,一时不慎,伤了性命,那该如何是好?” 通玄道人附和道:“窦司马言之有理,您为主帅,万金之躯,不可鲁莽行事。” 众人连番劝慰,方才劝得李昼转身撤去。 第99章 背道而驰 梁三郎见状,连忙策马奔来,与杨猛战至一处。 高楷一夹马腹,如离弦之箭,直追李昼。 正要踏出岷州边界,深入渭州,忽见一支兵马,从斜刺里杀出,领头者正是刘文敬。 一番阻拦,终究让李昼趁机逃往襄武。 高楷眉头一皱,夹紧马腹,手中长剑猛然一挥,“铿”然一声,将刘文敬手中兵器断为两截,跌落在地。 刘文敬虽习练武艺,却不过强身健体,少经战场搏杀。 眼下手无寸铁,正怔愣之时,忽见一道刀锋划过,寒气逼人。 “噗”鲜血飞溅,钻心的痛楚令他回过神来,方才捂住喉咙,栽落马下。 “我命休矣!” 不过片刻,他便气绝身亡,眼神中,仍残留着不甘之色。 另一头,杨猛见李昼逃出生天,便也不再恋战,虚晃一枪,领着一众亲兵直奔渭州。 梁三郎岂能甘心,见状弯弓引箭,倏然一松,直取杨猛胸腹。 “咻!”利箭划过空气,发出一声爆鸣,杨猛寒毛直竖,仓促之间,只来得及一个侧身,避过这致命一击。 然而,又是一箭,趁他不备,刺穿他臂膀,痛得他嘶声大吼。 只是,终究将星下凡,勇力远超常人,即便身受重伤,仍然策马逃回襄武。 梁三郎正要再追,却见高楷伸手拦住。 “穷寇莫追,由他去吧。” “主上,怎可让李昼逃得一命,岂不是前功尽弃?”梁三郎拧眉道。 高楷摇头道:“他有天命在身,却是命不该绝。” “即便追击,也只是徒劳无功。” 梁三郎仍然不甘:“如此轻易让他跑了,岂不是太便宜了他。” “何况,李昼不死,此战有何意义?” 高楷摇头失笑:“他虽逃得一命,麾下兵马却伤亡殆尽。” “岷、宕二州防守空虚,皆由我等掌控,怎是毫无意义?” “况且,此战过后,他元气大伤,我又岂能容忍他,一而再、再而三率兵来犯。” “我必起兵,征伐渭、秦诸州,擒杀李昼。” 梁三郎眼神一亮:“末将愿为先锋,为主上攻城略地。” “你且稍安勿躁,眼下大业初始,还愁没有立功机会么?”高楷淡声道。 “谨遵主上之令!”梁三郎这才按耐心思。 高楷勒马伫立,远望襄武。依他方才所见,李昼经此大败,气运衰微,紫气稀薄,大鼎也摇摇欲坠。 全无此前昂扬勃发之势。 “观李昼气运,兴盛时,如日中天,仿佛有外来之助;衰败时,又如洪水决堤,不可挽回。” “来得快,去得也快。” “莫非有修行中人从中作法?” 他遥望岷州以南,隐约可见一高耸入云的大山,横亘在天地之间。 “崆峒派么?” 高楷玩味一笑:“卷入人间征战,又下尽血本,如今李昼大败,不知你等如何收场?” 他转而吩咐道:“钟祁连,你为岷州刺史,务必守好和政,若有异变,即刻上报金城。” “是。”钟祁连拱手应下。 高楷环顾四周,朗声道:“所有伤亡兵卒,一律登记造册,按功劳厚赏,伤者尽全力医治,死者抚恤家眷。” “此事我必亲自过问,尔等不得怠慢。” “是!”众人齐声应和。 待诸事已毕,高楷当即下令班师,回返金城。 …… 且说崆峒山上,道宫之中。 掌门玄元子与二位师弟,正借助门中至宝,观望天下大势。 忽见一只青鸟振翅飞来,在大殿之中盘旋。 玄光子笑道:“青鸟殷勤,必是携带捷报而来。” 玄诚子附和道:“此战李昼必胜,我料那高楷已死,这变数一除,我崆峒派便可稳如泰山。” 玄元子颔首一笑,虽未言语,却也颇为赞同。 他抬手一招,青鸟落在他手心,一封书信凝结出来,落在三人眼中。 “什么?” 玄元子原本勾起的嘴角,倏然凝固,满脸皆是震骇。 “李昼竟然大败亏输,刘文敬身死,杨猛受了重伤。” “这……这怎么可能?” 饶是他数百载养气功夫,在这骇人听闻的消息面前,也不禁荡然无存。 玄诚子瞪视着书信,脸上惊骇的表情,和他如出一辙。 “五万大军覆灭殆尽,岷、宕二州守军空虚,已然易主,落入高楷手中。” 他口中喃喃自语,却犹如身在噩梦之中,几乎以为自己走火入魔了。 “如此天衣无缝之策,怎会这般结局?” “高楷怎能屡次反败为胜?” 一时间,玄诚子陷入无穷惊疑之中,无法自拔。 玄光子面上血色褪去,惊骇万分:“高楷已然全据兰、洮、河、叠、岷、宕六州之地。” “陇右道半壁山河,尽在他掌握之中。” 虽然高居山巅,却终年四季如春的道宫之中,似乎刮起一股玄冥冰风,几乎将三人冻结。 整座大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崆峒派历代真人,费尽千辛万苦,方才算出李昼为陇右道潜龙,早早安排门人弟子下山辅佐,希望谋取从龙之功,以振兴道统,飞仙得道。 他们师兄弟三人,更是不惜耗损修为,动用镇派之宝——崆峒印,为李昼加持气运。 本以为此战,李昼必能大胜,一举斩杀高楷这个变数,让陇右道大势回归正轨。 没想到,他们自以为稳操胜券,等来的,却是这等噩耗。 这和他们此前预想,完全背道而驰。 难不成,高楷才是陇右道真正潜龙,而这李昼不过是为王前驱,所谓天命,只是为了迷惑他们的? 一时间,三人皆陷入重重质疑之中,甚至怀疑心魔作祟,让他们产生错觉,以此动摇他们的心志。 许久之后,玄元子方才从无穷震恐之中,抽回思绪,斩去杂念,强作镇定道。 “二位师弟无需忧虑,李昼性命仍在,我等还有东山再起之日。” 玄诚子脸上仍然残留惊骇之色,闻言稍稍安定。 “师兄所言不错,李昼未死,便是大幸。” “是极!”玄光子咬牙道,“只要他不死,我崆峒派仍有大兴之机。” 三人自我安慰一番,正要施法,探看此战详情。 忽见山顶乌云汇聚,漆黑如墨,隐约有电光闪烁,令人心惊肉跳。 “天劫?” 三人面上再无一丝血色。 第100章 赤霄神雷 “不好,二位师弟,速速为我护法,保住崆峒印。”玄元子焦急万分。 天劫之下,一视同仁,不管你是人身,还是法宝,只要与崆峒派气运相牵,皆会受到连累,遭天雷劈打。 “是!”玄诚子二人慌忙应和。 三人联手运转玄功,催动全身法力,只见一道道清光,如水波一般荡开,将崆峒印与气运青莲,护在正中。 修行之人,上体天心,绝不能肆意插手人间征战,一旦以法术神通,抑或法宝干涉,必然遭受天劫惩罚。 若是李昼大胜,可不必受天劫,自有他的天命相抵。 只是,眼下李昼大败亏输,高楷反而趁势兴起,此消彼长之下,天劫自然找上门来,惩罚他们擅自动用崆峒印,将门中气运加持在李昼身上,肆意妄为。 崆峒印是镇派之宝,传承千年道统,一旦遭受天劫,受了损伤,必然导致崆峒派沉沦,甚至就此消亡。 三人便是拼了自身性命,也绝不会让崆峒印受一丝一毫的天雷。 九霄之上,狂风席卷,乌云呼啸,重重叠叠,仿佛天塌地陷一般,沉沉压下。 云层之中,银蛇狂舞,大放赤光,正在酝酿惊世一击。 玄元子满脸苦涩:“一步错,步步错。” “终究是我等轻敌大意,不曾在变数弱小之时,将其掐灭,以致有今日之劫。” 玄诚子二人皆面色黯淡,心中惴惴不安。 话音刚落,忽见一道赤色雷霆,径直劈下,打在三人阵法之上。 电光四射,雷蛇游走,眨眼之间,就将阵法破去,轰在天位——玄元子身上。 金光大炽,轰然一声爆响,令人耳不能听,目不能视,心中诸般妄念一扫而空,唯有一片空白。 天雷之威,只是一击,便强盛至此。 许久之后,玄诚子二人方才收拢思绪,平复震怖的心情。 抬头看去,却不约而同惊呼出声。 “师兄?” 只见玄元子满头青丝,顷刻间转为雪白。原本光滑细腻、如婴儿一般的面皮,此刻已皱纹横生,松弛下垂,犹如耄耋老翁一般。 莹润如一泓清水的双眼,也浑浊不堪,仿佛饱经风霜、行将就木。 这一瞬间,便让玄元子面容大变。 “天威难测。”玄元子嘶声道,“可叹,我百年苦修,都化为流水,寿元大减,没几日可活了。” “什么?” 玄诚子二人皆大惊失色:“师兄,怎会如此?” 玄元子长叹一口气:“我为崆峒派掌门,自当领受天劫,虽死不悔。” “我只忧虑,一旦李昼兵败身死,以我等因果纠缠,必然有天劫再临,届时,可不止这一道赤霄神雷了。” 玄诚子面色哀戚:“师兄为保门中弟子及崆峒印,不惜己身,师弟心怀感佩。” “为今之计,恐怕唯有两条路可走,一则壮士断腕,及时抽身离去,或可保道统不失。” “二则倾尽门中底蕴,全力襄助李昼,只要大败高楷,必有时来运转的一日。” “不过,一旦失败,必然道统沉沦,不知何时方能大兴。” 玄光子眉头大皱:“师兄,我等入世太深,恐怕抽身不得。” “纵然壮士断腕,也免不了伤筋动骨,唯有封山避世,方能度过天劫。” “只是,一旦错过此次争霸,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将来仰他人鼻息度日。” “与其如此,不如放手一搏,只要能襄助李昼,度过眼下这危难之时,以其天命所归,必能重整旗鼓,和那高楷一较高下。” “未必没有否极泰来的一日。” 玄元子沉思许久,黯然道:“我已老朽,寿数无多,不堪为崆峒派掌门。” “传我法旨,即日起,掌门之位,由玄诚子接任。” 玄诚子陡然一惊:“师兄,你这是何苦……” 须知,一派掌门,可享门中气运加持,修为精进,寿元绵长。 一旦卸去掌门之位,玄元子只会死得更快。 “我意已决,师弟不必多言。”玄元子挥手打断道,“我若在位一日,只会白白消耗气运,不如趁机闭死关,若能增进道行,或可延寿几载。” “若不能,便是天数,不必强求。” 玄诚子二人皆是不忍,死关便如鬼门关,可不是轻易能过的,纵观崆峒派千年历史,成功过死关者,仅为凤毛麟角。 玄光子忍不住劝说:“师兄何必这般决然,若以青莲相助,重塑身躯,或可再活一世。” 玄元子陡然喝道:“师弟不可妄言!” “青莲为我派气运显化,非一人之物,绝不能据为己有,否则,我派道统必将覆灭。” 玄光子讪讪道:“是,谨遵师兄教诲。” 玄元子面色稍霁:“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已卸去掌门,就不再干涉派中事务了。” “如何抉择、何去何从,皆由你们二人商议决定。” 他意兴阑珊,佝偻着身子,缓缓走出道宫,回转洞府去了。 玄诚子二人连忙起身,长揖到底。 “师兄,如何行事,您该拿个主意,早日定夺。”玄光子低声道。 玄诚子缓缓点头,忽见十二品青莲,悄然削去了三品,只剩九品,不禁悲从中来。 “门中气数,已然削去三成,若再行差踏错半步,恐怕这最后九品也保不住。” “千钧重担,皆系于我一身,又该如何担得?” 玄光子见他犹豫不决,不由建言道:“师兄,眼下危急存亡之时,不妨动用崆峒印,以推演吉凶,决定前路。” 崆峒印作为镇派之宝,妙用无穷,不仅可以镇压气运,还可推衍天机、施展神通,更是护山大阵的阵眼。 玄诚子思忖片刻,缓缓颔首,他运转玄功,催动真气,一道宏大清气,落在崆峒印上。 蓦然,其大放金光,五色轮转,映照出神州山河,忽然滴溜溜一转,现出一个“李”字。 玄光子悄然松了口气,笑道:“崆峒印不愧门中至宝,指引之路,定然不错。” “眼下,我派唯有全力以赴,扶持李昼,才能得大兴之机。” 玄诚子微微蹙眉,只觉略有不谐之处,却又捉摸不透,只好照此行事。 “既如此,我便以一身修为,全力催动崆峒印,助李昼一改颓势。” “师弟,你可为我护法。” “是!”玄光子面色肃然,“师弟必以掌门师兄马首是瞻。” 第101章 喜鹊登枝 天佑十一年,五月。 兰州高府,后院之中。 天刚放晓,杨皎便来至春晖堂,向张氏问安。 恰巧敖鸾同在,两人一番见礼,各自落座。 闲谈片刻,张氏忍不住忧心道:“楷儿此去一月有余,不知形势如何了?” 杨皎亦然担忧,却强作笑颜,宽慰道:“阿娘不必太过忧虑,以免伤了身子。” “夫君用兵如神,必能平安无恙,率军凯旋。” “但愿如此。”张氏叹息一声,“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艰难困苦,我只求楷儿平安顺遂。” 默然片刻,敖鸾忽然笑道:“姑母、嫂嫂,无需忧心,表哥此行无恙,即将携大胜归来。” “这陇右道大半州县,已落在表哥掌握之中。” “此话当真?”婆媳二人皆是又惊又喜。 “千真万确。”敖鸾笑颜如花,“今日一大早,喜鹊登枝,我已为表哥卜算一卦,为大吉之兆。” “表哥不日必将回返,姑母、嫂嫂大可放心。” 婆媳二人皆松了一口气,面露喜色。 “鸾儿神机妙算,必然无错。”张氏笑道,“有了鸾儿,我这心里踏实多了。” 杨皎附和道:“鸾儿实为家中福星。” 敖鸾展颜一笑,悄然向二人看去,只见张氏头顶红气成云,凝结成绶带璎珞;杨皎周身祥云瑞气萦绕,隐约有雏凤展翅高飞。 “所谓母以子贵、妻以夫贵,表哥此次大胜,气运大增,必然惠及姑母与嫂嫂。” “姑母原本不过普通妇人,甚至有中年丧夫丧子之相,如今却否极泰来,福寿绵长,更可享天伦之乐。” “而嫂嫂杨皎,命格多舛,有红颜薄命之兆,却因嫁与表哥,夫妻一体,不仅摆脱厄运,更凝聚凤命,有母仪天下之望。” “当真是时来运转,皆因表哥力挽狂澜、建功立业之故。” 敖鸾暗自赞叹,抬头一望,见高府上空吉气凝成华盖,聚而不散,更有一道道五彩之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推动府中气运越发深厚,隐隐有丝丝赤气凝结。 “表哥全据陇右道六州之地,半壁山河,治下数十万军民,人心所向。” “只要施行仁政、稍加安抚,便可大增底蕴。” “此消彼长之下,那渭州李昼必然气运大跌,纵然有崆峒派襄助,也不是一时半会挽回得了。” “乾坤倒转,这偌大的陇右道,当属表哥声势第一。” 敖鸾面露欣喜之色,转而看向自身,只见一道道赤气飞来,汇入玄黄之气中,不断滋养着她的魂魄。 一旦凝炼出元神,便可出窍神游,摆脱身躯束缚。 有望登临神位。 “这人道争龙,果然是大机缘,即便我这后宅女子,也受益匪浅。” “难怪诸多道家真人、佛门罗汉,眼馋心热,个个派遣门人弟子,下山辅佐潜龙。” 敖鸾暗自感慨一声,忽然心中一动,往府外看去。 “表哥回来了!” 张氏、杨皎皆是大喜,正要开口,便见兰桂掀了帘子,一路带风而来,满脸皆是笑意。 “老夫人、夫人、鸾姑娘,郎君率军凯旋,已至城门之外。” 一时间,府中喜气洋洋,一众丫环仆役忙不迭地道贺。 高楷这一番大胜,即便他们这些下人,也知晓不得了,个个与有荣焉。 兰桂眼见此景,止不住感慨,从前寥落惨淡之时,何曾想到今日大好光景呢? 这一切,皆是仰赖郎君争气、有能耐。 过不多时,高楷回转府中,先在前堂召见文武,商议诸事。 一众文臣武将,个个欣喜,连连向他道贺。 他们见识不凡,自然更加清楚,这陇右道多半要落在自家主上手中了。 届时,以主上赏罚分明,必然封赏有功之臣。 最要紧的,还是主上全据陇右道的前景,这可是大周两都十六道之一,为一方潜龙,足以进取天下。 一想到日后封侯拜相、名留青史有望,个个心中火热,恨不得即刻发兵,将李昼、王威二人覆灭。 高楷笑了笑,朗声道:“诸位辛苦了,此番战事延绵数月,不仅将士们浴血厮杀,尔等更是尽心竭力、劳苦功高。” “有功必赏,待攻灭王威、李昼二人,我必为诸位加官进禄。” 众人皆是欣喜下拜:“谢主上!” 高楷一挥手,令众人起身,他抬头望去,只见堂中文臣武将,青光红云升腾,紫气飘飞,一派兴盛之景。 转而看向自身,原本红气已然转变为紫色,正中一枚赤印,更逐渐化为金色。 “金印?” 高楷神色一喜,这可是掌管一道,数百万军民,方才有望凝结。 只待他全据陇右道,便可拥有金印,镇压气运,不惧鬼神侵扰,法术神通皆不沾身。 这天下争霸,方才真正占据一席之地。 前堂事了,高楷默坐片刻,当即前往后院。 春晖堂中,张氏、杨皎、敖鸾皆在,见了他,个个欣喜。 “儿拜见阿娘。”高楷一挥袍袖,顿首道,“阿娘身子可还安康?” “为娘一切安好。”张氏喜极而泣,“快起来,地上凉,仔细伤了身子。” “是。”高楷顺势起身,看向杨皎,夫妻二人对视片刻,不禁颔首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张氏笑道:“你出征这些日子,皎儿可是日思夜想,茶饭不思,盼你早日回来呢。” 杨皎羞涩一笑,双眼落在高楷身上,再也不愿移开。 高楷握了握她的手,两人默默感受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表哥,可是忘了鸾儿了?”蓦然,一道娇嗔响起,却是敖鸾佯装不满之色。 高楷转头看去,一眼撞进一双含情目中,不禁轻咳一声。 “鸾儿可还安好?” 敖鸾玉面之上,微微薄怒如冰雪消融,顷刻间笑靥如花。 “鸾儿自是安好,倒是表哥,清减了不少。” 这番宜喜宜嗔、明眸善睐,便是高楷也不禁失神片刻,笑道。 “不碍事,我为主帅,须得以身作则,怎可肆意享受。” 杨皎略微蹙眉,轻声道:“夫君,这些时日,我与阿娘担忧于你,全凭鸾儿占卜吉凶,方才宽慰不少。” “鸾儿费神费力,倒也消瘦许多。” “有劳鸾儿费心。”高楷点了点头,温声道。 敖鸾垂眸一笑,忽觉自己颇为反常,似有一股酸意萦绕,见了表哥与嫂嫂二人恩爱一幕,便十分扎眼,不禁暗自纳罕。 “我这是怎么了?” 第102章 王侯将相 且说河州、枹罕城。 刺史沈不韦伫立城头,远望下方,不禁哂笑一声。 “这王威,果然胸无大志,只知享乐,全无半点节度使之威严。” 王威此前率领三万大军,进犯枹罕,昼夜不停地攻城,想要夺回河州。 可惜,沈不韦坚守城池,守御有方,即便他使尽浑身解数,也攻不破外城,遑论内城了。 连日来战事失利,士气大跌,王威便也偃旗息鼓,只作出一幅围城的样子,给“盟友”李昼相看。 本就毫无恒心毅力,又有斥候传来“噩耗”,李昼大败亏输,全军覆没,仓惶逃回渭州。 而那高楷一战大胜,夺取岷、宕二州,足足占据六州之地,声势反超李昼,为陇右道第一。 王威骇得魂不附体,慌忙下令撤兵,回返鄯州湟水城。 这一战,他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不像是前来征战,倒像是“率兵示威”。 如此胆小如鼠,毫无大志,自然惹得众人耻笑。 沈不韦身侧,一个佐官冷笑道。 “主上大败李昼,这王威老儿,自然惊惧万分,连夜奔逃。” “他虽有朝廷任命,为一方封疆大吏,却昏聩无能,鼠目寸光。” “迟早身死族灭,为天下笑。” 沈不韦嘴角一勾:“正因大周天下,有这等尸位素餐、昏聩无能之人,主上才要起兵,匡扶社稷,重振朝纲。” “刺史大人所言极是!”众人纷纷附和。 眼下,大周朝廷尚在,仍需扯虎皮、拉大旗,谋个大义的名分。 一旦朝廷这座破屋子倒了,就是天下群雄称王称帝之时。 沈不韦神色振奋:“想不到,我也有封侯拜相之望。” 他虽出身吴兴沈氏这等世家大族,却是个偏支,早已家道中落,沦落到经商糊口。 这时节,士农工商,阶层森严,商贾最为低贱。 素来遭受沈氏子弟白眼,更有瞧不起他的,建言族长将他革去宗籍。 虽然没有得逞,却也让他声名扫地,江南一带大族子弟,皆对他百般嘲讽排挤。 无奈之下,他只能远走他乡,奔走在巴蜀、汉中,最终来到陇右。 所幸,因一场粮价之争,受高楷赏识,接连擢升,从一个不闻一名的白身,到如今的四品刺史,一方大吏。 可谓扬眉吐气,步步高升。 “富贵不归乡,如衣锦夜行。” “有朝一日,我定要风风光光回返吴兴,让那些嘲讽、排挤、瞧不起我的人,好好看看。” “商贾又如何,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我才是沈氏麒麟子!” 身侧众佐官面带艳羡:“听闻,主上承诺,攻灭王威、李昼二人,全据陇右道之后,便要论功行赏,给文臣武将加官进禄。”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刺史大人,您早早从龙,不过一年便登临四品高位,着实深得主上信重,还望您多多提携。” 众人点头哈腰,对他这个河州刺史言语奉承,讨好不已。 沈不韦既是喜悦,又是感慨:“我这一身权势富贵,皆因主上重用,不嫌我商贾之身。” 他久在尘世厮混,通晓人情世故,最是目光敏锐。 即便这些个佐官掩饰得很好,他也察觉到一丝轻视,无外乎不屑他商贾出身。 “主上英明睿智,不以出身论英雄,不拘一格简拔人才,如此胸襟气魄,岂是你们能测度的?” 沈不韦暗自冷哼一声:“主上信重,我必誓死镇守河州,不让王威老儿越过雷池半步。” “得逢明主辅佐,时移世易,谁知他日,我没有宰执天下之时?” 朔风呼啸、荡起天下风云,携着他的豪情壮志,扶摇直上九万里。 …… 夏去秋来,又是一年丰收季。 高府之中,吴弘基满脸欣喜,禀报道。 “主上,今年风调雨顺,无大灾大旱,可谓天降大喜。渭河尤其平稳,不似往年一般泛滥。” “此番收割粮食,府库之中仓廪殷实,堆积成山,足以支撑城中军民,三年之用。” “如此甚好。”高楷笑道:“既然是个丰收年,便要与民同庆。百姓耕种不易,辛劳大半年,也该过上好日子了。” “传令,六州军民,皆免除徭役,废弃苛捐杂税,粮食只征一成。” 吴弘基赞叹一声:“主上一片仁德之心,麾下军民必定感激不尽。” 周顺德微微蹙眉:“主上,此行是否太过宽仁,只征一成粮,府库之中,怕是入不敷出。” 高楷摇头道:“自天下动荡以来,天灾人祸不断,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百姓早已不堪重负,卖儿卖女、易子而食、沦为盗贼匪寇。” “人心思定,渴望太平盛世,我为六州父母官,怎能罔顾民心、坐视这等惨剧不断上演。” 褚登善慨然一叹:“主上心怀黎庶,必为拨乱反正、济世安民之君。” 高楷置之一笑:“以我所作所为,尚且差得远。” “若要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必先一统山河,再创乾坤。” “我欲起兵,征讨李昼,攻取渭、秦、成、武四州。” 众人自无异议。 梁三郎神色振奋:“主上,我愿为先锋,为您攻下襄武,擒拿李昼。” 狄长孙、褚登善不甘其后,纷纷请战。 吴弘基、周顺德等一干文臣,皆出谋划策。 唯有杨烨这个将军府长史闭目养神,似乎魂游天外。 高楷不由诧异:“杨烨,为何一言不发?” “主上,我等得遇明主,胸有韬略,无需我等献丑,只需查漏补缺即可。” 高楷忍俊不禁:“你一向稳重的人,如今竟也学得几分油滑了。” “我欲兵分两路,一路由安乐出发,过大来谷,攻克渭源,直抵襄武城下。” “另一路,从宕州出兵,过仇池、仙陵,攻取成、武二州。” 杨烨拱手道:“主上用兵之能,我等毫无异议。” “不知主上欲派何人为将,统帅两路大军?” 高楷胸有成竹:“安乐这一支兵马,由三郎为先锋,我亲率三万中军,势必攻下渭州。” “宕州两万士卒,便由登善你来统领,攻取成州。” “顺德、褚公,你二人镇守兰州,不得有失。” “遵令!”众人轰然应诺。 第103章 暗度陈仓 高楷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弘基,你自出仕以来,夙兴夜寐,劳苦功高。” “正所谓有功必赏,今授你为宕州刺史,望你恪尽职守,不负宕州军民所望。” “是!”吴弘基闻言,饶是他一向稳重,也不禁感激涕零,连忙大礼参拜。 “微臣才疏学浅,所幸得遇主上不弃,一路擢升,以微末之功,左迁高位,实在愧不敢领受,诚惶诚恐。” “快起来。”高楷摇头一笑,“你一身才华,满腹经纶,又任劳任怨、事必躬亲,虽没有斩将夺城,那般耀眼的功绩,却不容抹杀。” “这宕州刺史之位,你受之无愧。” 吴弘基再三拜谢,满脸感激之色。 心中更是庆幸,早早投靠高楷,尽心辅佐,方才有如今高官厚禄。 “主上知人善任、体察细微之功,不愧明主之资。” “我定要尽心竭力,辅佐主上开创大业,光耀门楣,青史留名。” 待商议完诸事,众人告退,皆向他道贺。 吴弘基一一回礼,掩不住满心欢喜,颇有金榜题名时,“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畅快之感。 三日之后,高楷点齐三万大军,徐徐向大来谷进发。 渭州与兰、岷二州接壤,拢共有四县,襄武为州治。 由岷州进发,可由龙马山,直取鄣县、再攻襄武。 而由兰州安乐城起兵,便可从大来谷,先取渭源。 这是李家大兴之地,世代经营之下,威势渗透进每一座城池村寨,宛如铁桶一般,少有破绽。 这一日,大军过了大来谷,来至渭源城外。 高楷勒马伫立,只见前方一座雄城,城墙坚固,耸立于大地之上,北面群山环抱,南边泾河蜿蜒,如左辅右弼,拱卫着紫微帝君。 东面通往襄武,有重兵把守,唯有这西面,有一条小道通行。 “此城坐拥地利,易守难攻,只需千余兵卒,便可抵抗数万大军。” 高楷忍不住感叹:“若要强攻,不知牺牲多少将士性命。” 杨烨点头附和:“李家为陇西望族,世代簪缨,本朝封侯拜相者,足有数十人。” “当初李昼起兵之时,诸县皆望风而降,不费吹灰之力,便尽得渭州。” “即便秦、成、武三州,也多是传缴而定,少有顽抗之心。” “渭源是渭州门户,地势险要,只要攻下此城,便可直取襄武。” “襄武一下,便可从容平定陇西、鄣县二地,全据渭州。” 高楷微微叹息:“如此看来,一场恶战难以避免了。” 他一向爱惜民力,不愿大举征兵,以免耽误百姓生计。 况且,他虽有六州,却大多是贫瘠之地,供养不起太多兵卒。 梁三郎主动请缨道:“郎君,我愿率领五千精兵,前去攻城。” “让这乌龟壳中的小子们,领教一番我兰州健儿的威风。” 高楷思忖片刻,点头道:“你可先行试探一番,看看城中虚实,守将为何人。” “是!”梁三郎点齐兵马,迫不及待去了。 这一场攻城战,从黎明时分,持续至傍晚,五千精兵折损两千有余,却徒劳无功,丝毫未能撼动这一座坚城。 梁三郎兴冲冲出兵,却灰头土脸地回返,不由面皮发烫,低眉垂首道。 “末将无能,未能建功,请郎君降罪。” 高楷闻言并不意外,倘若一战便可攻下,又谈何渭州门户。 “尽力即可,无需太过自责。” “你可探明城中守将为何人,有多少士卒?” 梁三郎沉声道:“守城之将,正是那杨猛,麾下足有万余人。” 高楷心中一沉,杨猛颇有勇力,又有几分计谋,并非好相与的。 由他指挥万人,镇守渭源,可谓固若金汤。 绝非一朝一夕可下,甚至旷日持久,演变成一场消耗战,比拼双方底蕴。 这可不是他想要的。 沉思片刻,高楷低声道:“暂且安营扎寨,待明日再攻。” “是。” 而另一头,城楼之上,杨猛望着下方敌军败退,不禁嗤笑一声。 “渭源城坚池深,仅次于襄武,岂是轻易可攻取的?” “即便你有十万大军,我也定让你碰得头破血流,无功而返。” 他转而想起李昼交代,让他拒城坚守,绝不能出城应战,不由颔首。 “我必倾尽全力,将高楷大军牢牢牵制在城下,不得寸进。” 他对自身守御之能,渭源城池之坚,信心十足,甚至因毫无用武之地,而颇为可惜。 “只要挺过这一番艰难困苦,主上必能重整旗鼓,杀回兰州,擒拿高楷。” 此前一战,李昼几乎倾巢而出,却一朝覆灭殆尽,着实伤筋动骨。 一个百战老兵,可抵十个新卒,一支战无不胜的强军,不是轻易可以组建的。 即便高楷麾下,也是屡经战阵,全力救治伤患,方才积累出三万精兵。 李昼用兵之能,非同一般,自然不愿硬拼,而是据城坚守,以待良机。 这番盘算,可谓昭然若揭,高楷自是心知肚明。 不过,他可不想损兵折将之后,无功而返。 “渭源城坚池深,难以攻破,诸位可有良策?” 高楷环顾帐中众人,缓缓问道。 沉默许久,杨烨开口道:“主上,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渭源易守难攻,那便另想他法,绕过此地,暗度陈仓。” “哦?”高楷好奇道,“如何暗度陈仓?” 杨烨淡笑一声,娓娓道来:“微臣于草莽之时,曾游历陇右道诸州,对渭、秦二州山川地理,略有一番见识。” “渭州四县,襄武为重中之重,若要夺取渭州,必先攻下此城。” “其余则是渭源,此城坚固已不必再言。”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另有一条险道,可直通襄武。” 高楷面露惊喜:“是何险道?” 杨烨微微一笑:“鄣水。” “我等可先渡鄣水,抢占积粟山,居高临下,直插襄武城。” “出其不意之下,必能一举攻破,继而扫平渭源、陇西诸县。” 高楷大喜过望,赞叹道:“得杨烨一人,胜过千军万马。” 若非熟知山川地理之人,谁能知晓有一条水道,可通往这至关重要之地。 这真是一言可决一道兴衰,不愧是王佐之才。 第104章 积粟之山 杨烨淡然拱手:“主上谬赞了,微臣愧不敢当。” 高楷摆摆手,当机立断:“就依你之言,我等绕开渭源,由鄣水,至积粟山,直取襄武。” “三郎,你派遣兵马,探访鄣水概况,砍伐树木,营造舟筏。” “是。”梁三郎领命去了。 高楷思忖片刻,沉声道:“我等大军突袭积粟山,却不可贸然行事。” “长孙,你便领五千兵马,在此安营,每日张扬声势,挥动旌旗,前去攻城,务必大张旗鼓,骗过杨猛耳目。” “遵令。”狄长孙肃然应下。 杨烨见他不过片刻,便将诸事安排得井井有条,又以虚张声势之计,不让杨猛察觉,以便“暗度陈仓”,不禁大为佩服。 “主上雄武大略,能谋善断,又用兵如神,当真是不世出的英主。” “我杨烨辅佐主上,必能建功立业、开创新朝。” 事不宜迟,众人休憩一夜,待晨光微熹之时,留下狄长孙守营。 其余两万余兵卒,当即乘着舟筏,顺流而下,来至一处峡口,悄然渡过鄣水,深入渭州腹地。 待大军顺利渡河,已天光大亮。 杨烨伸手遥遥一指,朗声道:“主上请看,前方便是积粟山。” 高楷抬头一望,只见一座雄俊大山,矗立于大地之上,山脉蜿蜒起伏,不知纵横几千里。 最为奇特的是,这积粟山顶,于阳光照耀之下,竟呈现出白、赤、黄、黑、紫五彩之色。 云海蒸腾,蔚为壮观。 他忍不住惊叹:“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此山虽不闻于世,却如古时隐士,深藏功与名,一遇风云,便可一鸣惊人,名动天下。” 他心中暗自揣测:“天子之气,色呈五彩,积粟山正有这般景象。” “不知其中可有什么关联?” 杨烨不知他心中所想,唯有淡笑一声。 “主上慧眼如炬,此山往东,一马平川,有千里沃野,遍植粟米。” “粟为五谷之一,稃壳呈五彩之色,此山正有五色映照,因此得名为积粟山。” “据闻,曾有一无名道人,路过此山,算得一卦,言语此山有天子龙气,可为帝王之基。” 梁三郎忽然冷哼一声:“道士和尚卑贱,破门出家,皆是不忠不孝之人。” “此等牵强附会之言,不过是无稽之谈,惹人发笑罢了。” 杨烨颇为惊异:“未料梁都尉有这番真知灼见,烨佩服。” “诚如斯言,道人之语,居心叵测,多半唯恐天下不乱。” “殊不知,他这轻言一句,不知惹出多少人间征战,血腥杀戮之事。” 高楷微微诧异,心中暗道:“这一世的修行中人,似乎不得人心,不论文官武将,都颇为蔑视。” “难不成,此世人道为主,统御天道,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玩味一笑,继而下令:“三郎,你派一支斥候,打探积粟山四周情形。” “大军暂且蛰伏山林之中,隐匿行踪,勿要暴露。” “是!” 诸事安排已毕,高楷令众人用干粮,填饱肚子,稍作休憩,以静观其变。 过不多时,便见斥候悄然回返,低声道。 “禀将军,积粟山东面,有一支兵马驻扎。” 高楷眉头一挑:“有多少人,主将是谁?” 斥候一五一十道:“卑职为免打草惊蛇,只敢远远观望,粗略可知,不过三四千人。” “且军纪散乱,营帐大开,不设拒马、壕沟,诸多兵卒四处游走。” “不知主将何人,只见辕门中,旌旗之上皆是李字。” “李”字? 高楷询问道:“杨烨,你可知李家还有谁人为将?” 杨烨略微思索,低声道:“主上,若我所料不错,此人应是李元和之子——李秉。” “李秉心高气傲,却志大才疏,只因其父威望,方才委任为一方主将。” “此人行事荒唐,耽于享乐,常在军中嬉戏,观赏美人歌舞。” 高楷摇头一笑:“可见李家无人,李昼竟派遣如此不堪之人,镇守积粟山。” 杨烨点头附和:“这正是天赐良机,主上,我等可趁其不备,发动夜袭,一举将李秉覆灭,夺取积粟山。” 高楷颔首道:“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三郎,你可为先锋,率领五千精兵,趁夜突袭。” “务必将此人擒拿。” “遵令!”梁三郎神色振奋,匆匆领命而去。 …… 东面山脚下,李军大营之中,正是一派轻歌曼舞之景,丝毫不知危机将近。 帐中上首,一年轻将领,斜坐玉榻,正是李昼堂弟——李秉。 其人身形消瘦,面色乌青,一副被酒色掏空身子的模样。 这中军大帐,陈设华丽,所用皆是奇珍异宝,世间难得一见。更有西域名贵香料,燃起袅袅青烟,令人迷醉。 脚下,波斯地毯花纹绚丽,充满异域风情。 地毯正中,一位妙龄女子翩翩起舞,眼波流转间,勾魂摄魄。 她脚踩一方红毡,单脚旋转,形如陀螺,却是跳起了胡旋舞。 一时间,彩带飘飞,环佩叮当,令人目眩神迷。 令人惊讶的是,她每旋转一圈,便有一件薄纱落下,露出白皙如凝脂一般的肌肤,玲珑曲线,更是若隐若现。 跳到最后,她身上已一丝不挂,这番火辣场面,惹得群情汹涌,大声叫好。 李秉却只沉迷一瞬,便觉索然无味。 往日里让他热血沸腾的脱衣胡旋舞,此刻竟抵不过心头一道倩影。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未曾想,我竟对她一见倾心,日思夜想。” “她虽不施粉黛,衣着整肃,却犹如九天仙女,又似勾人花魁,当真是倾城佳人。” 想入非非许久,李秉骤然醒悟,长长叹息一声。 “只可惜,她已嫁作人妇,并非闺中女子。” 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儿,有这等让他倾心的姿色,他早已经抢了过来,何必在此叹息求而不得。 “老天无眼,为何让你先一步成了堂哥之妻。” 一想到堂兄铁面无私、杀伐果断的一面,李秉不禁一个哆嗦,不敢深思。 奈何,不过一面之缘,他便如同着了魔一般,对她念念不忘,茶饭不思。 “若没有堂兄,那该多好?” 李秉幽幽叹息一声,神情晦暗莫测。 第105章 仙师救我 下首一个偏将,见他神思不属,心中一个咯噔,连忙喝退舞姬,赔笑道。 “将军,这等庸脂俗粉,想必入不了您的法眼,正巧,末将得了个波斯女子,容貌与汉家小娘子迥然不同。” “生得一双碧眼,肌肤如羊奶一般顺滑,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末将愿将她献上,博您一乐。” “哦?”李秉来了兴致,“呈上来吧。” “是。” 这女子果然与众不同,高鼻深目,一头卷曲棕发,眼眸碧绿,宛如翡翠。 更难得的是,身形高挑修长,一身肌肤白如雪,此刻正一脸冷漠,凛然不可侵犯,仿若玄女临凡。 李秉将心头倩影压下,正要召这胡女上前侍候,忽见一员小卒亡命奔来,满头是血,大喊道。 “将军,祸事了,营外有敌军来袭。” “什么?”李秉倏然一惊,“何处来的敌军?” 众偏将面面相觑,尽显茫然之色。 “敌军皆身穿赤色甲胄,似乎……似乎从鄣水上游来的。”小卒迟疑道。 “一派胡言。”李秉厉声呵斥,“鄣水湍急,流经深山密林,河道蜿蜒曲折,难辨方位,怎会有敌军从鄣水而来?” 无怪他不信,沿鄣水可通往积粟山,这等隐秘,鲜为人知。 且这条水道隐在群山之间,遍布礁石险滩,若非熟知地形之人,根本找寻不到正途。 积粟山承平日久,百余年不曾有敌军,从鄣水杀来,一时尽皆松懈。 即便是李昼,也并未重视,只委派李秉这个纨绔子弟,领区区三千兵马驻守。 谁曾想到,今日竟有敌军来袭。 “杀!” 众人正将信将疑,忽闻营帐外,喊杀声震天,个个浑身一颤,面色煞白,只把目光望向上首。 他们这些偏将,皆是渭州大族中不成器的子弟,到这积粟山驻守,不过是求个清闲,混些军功,好为面上镀金罢了。 何曾遭遇过战场杀伐。 此刻,尽皆惊慌失措,更有甚者,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李秉虽然纨绔,却曾随父亲李元和上过战场,习练出几分武艺。 眼见此景,急忙叫道:“还不速速穿戴甲胄,执拿兵器,随我厮杀。” “留在此处等死不成?” 一声暴喝,惊得众人如梦初醒,纷纷叫嚷着家丁仆役,拿来甲胄兵器。 却不想,平日里疏于防范,兵甲早不知堆在何处吃灰,一时间你推我搡,乱作一团。 “废物!”李秉沉声喝道。 他顾不得理会众人,急匆匆出了营帐,只见泼墨似的夜色中,无数赤色火光飘来,如神兵天降,各执刀枪剑戟,向他杀来。 李秉瞳孔一缩,骇得魂不附体,方才鼓舞起的几分血气,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顷刻间消散一空。 他略有些见识,一眼便知,这突袭的敌军,皆是精兵悍将,且人数远超于他,观其阵势,分明早有预谋。 朔风呼啸,一阵阵烟尘,夹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李秉浑身一个激灵,陡然看见一将,策马疾驰而来,手中长刀高高扬起,直取他项上人头。 “梁三郎?” 这可是高楷麾下三大将之一,李秉自然识得,一时间如坠冰窖。 “梁三郎既然来此,高楷恐怕在后窥视。” 冷冽的刀光,倒映出他惨白的脸色。 “高楷竟然领军突袭积粟山,一旦让其得逞,襄武城危在旦夕!” 然而,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他竟怔愣在场,毫无反应。 所幸身后一众亲兵奋不顾身,拦住梁三郎刀锋,方才救他一命。 “将军,速速离去!” “噗!”滚烫的鲜血,溅在李秉脸上,他咬了咬牙,策马扬鞭,直奔襄武而去。 “我定要将此事禀报堂兄,让他早做防备。” 梁三郎一刀挥过,两个兵卒惨叫着倒飞出去,顷刻没了声息。 他转头一望,拧眉喝道:“哪里逃!” “咻!”一支离弦之箭,刺破月色微风,直击李秉胸腹。 李秉汗毛直竖,危急之时,只来得及稍稍侧身,躲过这致命一击。 却不防一箭再来,电光火石之间,逼近他脖颈。 “仙师救我!” 他急忙大呼一声,忽见一瓣青莲,冉冉升起,大放清光,将这一箭挡住。 “呼!”死里逃生,李秉大松一口气,马鞭狂甩,眨眼间逃得无影无踪。 “呸!”梁三郎吐了口唾沫,不屑道,“拔了牙的恶犬,只顾逃命,毫无血勇之气。” 他拨马转头,赞叹道:“郎君箭无虚发,若非李秉有外力相助,必然死在郎君箭下。” 高楷收起弯弓,淡笑道:“外力虽可救人一时,却救不了一世。” “他虽逃过此劫,仍免不了兵败身死。” 方才,他已看得分明,这李秉头顶紫气飘荡,当有公侯之运,只是周身黑气纠缠,隐隐凝结成“彪”形。 常言道:虎生三子,必有一彪。彪最犷恶,能食虎子也。 “兄弟阋墙?” 高楷玩味一笑:“最坚固的城池,往往都会从内部破坏。” “李秉从我箭下逃走,说不定,可助我一臂之力。” “郎君,可要追击?”梁三郎问道。 “不必了。”高楷摇头道,“你可整顿兵马,在此安营扎寨。” “我将登上积粟山,观望襄武城情形。” 梁三郎面露疑惑:“郎君,何不携大胜之势,兵围襄武,攻其不备,或可一战而下。” “若在此驻留,让李昼有了防备,岂不是平添波折?” 高楷淡笑一声:“襄武为渭州州治,城坚池深,只会比渭源更甚。” “即便攻其不备,也破不了内城。” “不如静观其变,以待良机。” “良机?”梁三郎大惑不解,有心再问,却见高楷摇头一笑,并未解释。 他不由暗叹,郎君越发高深莫测了。 …… 入夜,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高楷登上积粟山,远眺东面一座雄城。 夜色掩映之下,宛如铜墙铁壁,屹立在山河大地上。 杨烨忍不住感叹:“襄武历经李家百年修葺,高城深池,恐怕可与湟水城媲美。” 湟水城为鄯州州治,更是整个陇右道的核心,历任节度使皆在湟水驻守。 王威在湟水贪图享乐,自觉稳如泰山,颇有乐不思蜀之感。 第106章 惊弓之鸟 高楷淡笑道:“如此坚城,断不能强攻,否则,只会让士卒白白牺牲。” “还需智取,待敌军不击自溃,再趁乱攻城,必能一战而下。” 杨烨颇为诧异:“主上为何如此笃定,李家将会大乱?” “虽不中,亦不远也。”高楷微微一笑,“我观那李秉,鹰视狼顾、心比天高,不是久居臣下之人。” “我等若即刻率军围城,李家兄弟二人,必然一致对外,齐心协力抵抗来兵。” “国无外患,必生内乱。” “若无外敌进犯,城内一时松懈,必然人心思变,李秉岂能俯首听命,定与李昼斗得你死我活。” “不出三日,襄武必有大乱,那时,便是我等破城良机。” 这一番话,可谓对人心之变,把握得炉火纯青,令人不得不拜服。 杨烨感慨万分:“主上明察秋毫、洞若观火,微臣钦佩之至。” 高楷笑了笑:“传令下去,派遣斥候探查城中情形。” “厉兵秣马,待时机一至,即刻起兵攻城,不得有误!” “得令!” …… 却说那李秉狼狈不堪,携着十几个亲兵,匆匆逃回襄武。 守城士卒见了他,不敢怠慢,急忙开了城门。 李秉策马扬鞭,一口气跑进牙城,至李府门外,硬生生闯进前堂,将李昼惊醒。 任凭是谁,深更半夜被人打搅好梦,也不禁发怒。 李昼眼眸眯起,正欲发作,便见李秉浑身是血,伏地叩首道。 “大兄,高楷大军突袭积粟山,我一时不慎,被其得逞,三千兵马覆灭。” “什么?”饶是李昼早有不好预感,听闻此事,也不由勃然色变。 “怎会如此?” “高楷如何来至积粟山?” 李秉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道:“高楷奸诈,竟由鄣水顺流而下,从峡口强渡,突袭积粟山。” 李昼心中惊骇,鄣水蜿蜒曲折,峡口隐秘难见,高楷竟一举强渡,突至积粟山,仿佛神兵天降。 此中,定有熟知渭州山川地理之人相助,否则,断不能发现这条捷径。 思绪电转,李昼沉声问道:“高楷大军有多少人?” “臣弟粗略一观,足有三万余人。”李秉眼珠一转,言之凿凿道。 他素来知晓堂兄赏罚严明,倘若将高楷兵马说少了,怕是撇不清干系,一个阵前失察、兵败溃逃的罪责,必定扣在他身上。 李昼眉头紧锁,自从上次大败,数万兵马全军覆没,城中士卒大降,一时招募不足,唯有两万余人。 这点人马,防守襄武,已是捉襟见肘。却不得不分派万人至渭源守御,这可是渭州门户,万万不能有失。 只是如此一来,襄武防守空虚,唯有万余人。 本以为积粟山定然无恙,仅仅派出三千兵马,谁知这一招不慎,竟酿成弥天大祸。 高楷三万大军倾巢出动,襄武这七千守卒,怎是对手? 更让他忧虑的是,高楷突袭积粟山,杨猛于渭源守御,竟丝毫没有察觉,必定中了声东击西之计。 倘若让他回援,又恐有敌将趁机攻城,渭源若失,于襄武而言,便是大势已去。 以高楷用兵之能,李昼不得不百般考量。 沉默良久,李秉忍不住开口:“大兄,如今之计,该如何是好?” “你先回府,好生休整一番。”李昼看他一眼,沉声道。 “是……”李秉攥了攥手心,低声退下。 待他离去,李昼沉声喝道:“召殷世师、窦仪、通玄道长,前来堂中议事。” “是。”管事匆匆去了。 过不多时,众人齐聚前堂,李昼环顾四下,将高楷突袭积粟山一事说了。 一时间,满堂皆惊。 殷世师不敢置信道:“何人出谋划策,竟助高楷神兵突至?” 此人是李府长史,文官第一,每逢李昼出征,必留他镇守襄武,素来信重。 只是,乍闻此事,忍不住心中惊骇。 通玄道人轻叹一声:“此计怕是那杨烨所出,他曾游历各处,探访渭、秦诸州县风物,必然熟知山川地理形势。” 他不由暗道可惜,如此大才,竟然投靠高楷。 早知如此,当初便是绑了来,也不能任其去留。 李昼亦然惋惜:“此人有王佐之才,却不能为我所用,当真一大憾事。” 窦仪默然片刻,忽然开口道:“敢问主上,高楷大军可趁机来攻?” “未曾。”李昼微微蹙眉,“据探马禀报,高楷占据积粟山,竟在此安营扎寨,全无半点动静,仿若视襄武为无人之地。” 这倒是奇了,依照常理而言,夺取积粟山这等险关之后,正该趁机攻城,方才是上策。 高楷竟然一反常态,驻留山脚岿然不动,不知是何道理。 众人当然不会以为高楷失智,一时苦思冥想,究竟有何阴谋诡计,等他们上钩。 沉默半晌,殷世师忽然说道:“主上,无论高楷有何等诡计,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等只需坚守不出,保襄武不失即可。” 窦仪颔首道:“殷长史老成谋国,仪佩服。” “高楷虽突袭而来,但孤军深入,这三万兵马,每日耗费粮草,便是一大疑难。” “我料他必定速战速决,否则,久拖下去,只会对其不利。” 众人尽皆点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这劳师远征,粮草供应便是重中之重。 谁也不敢轻忽。 通玄道人建言道:“主上,这危急之时,不妨令杨将军回返,以辅助守城。” “不可。”殷世师断然摇头,“渭源为渭州门户,万不能轻忽。” “即便高楷于渭源城下虚张声势,我等也不能轻举妄动。” “一旦渭源失守,便是天倾之祸。” 这番论断,和李昼所想如出一辙。 通玄道人面色讪讪,他在高楷面前,屡战屡败,一听他率军前来,便如惊弓之鸟。 唯有杨猛这等将星下凡之人,才能让他稍稍安心。 李昼颔首道:“世师所言极是,渭源断不能失。” “我欲召秦州刺史丁开山,前来襄武守城。” “诸位意下如何?” 丁开山,这是李昼麾下一员老将,年过四十,老成持重,曾在李昼父亲帐下效力。 此前一直领命镇守李家重镇——秦州,为人沉稳有度,又久经战阵。 第107章 刚正不阿 众人皆无异议,甚至悄然松了口气。 殷世师面露笑意:“丁刺史久经沙场,行事稳重,有他辅佐守城,主上可安然无忧。” 窦仪、通玄道人皆点头附和。 李昼略微叹道:“只可惜秦州路远,待丁老将军前来,至少也需三日。” “倘若高楷趁机来攻,我等必须经历一番恶战了。” 窦仪沉声道:“襄武城高池深,百年来屡加修葺,便是五万大军,三日也攻克不下。” “主上无需忧虑。” “我等只需坚壁不出,高楷久战不利,必然退却。” “届时,丁刺史率兵前来,我等可与他里应外合,夹击高楷兵马,定能一举将其大败。” “好!”李昼神色振奋,“诸位戮力同心,必能尽诛来犯之敌。” “是!” 此事商议完毕,李昼正要下令退去,忽见窦仪开口道。 “主上,积粟山失守,虽是高楷诡计所致,然而,李将军失察之罪,不可不究。” 他为人刚正不阿,最看不惯违反军纪之人,尤其是李秉,玩世不恭,时常于军中赏玩歌舞,饮酒作乐,甚至观裸妇嬉戏,何其荒唐。 因此屡次上书,要求严惩李秉,以正视听,严明军纪。 只是,李昼皆一概不论,屡屡宽纵,惹得李秉越发肆无忌惮,终究酿成今日之祸。 把柄在手,窦仪怎能无动于衷,连忙趁机谏言,再不能让李秉荒唐下去。 李昼闻言,颇有些无奈,沉默良久,方才道:“李秉年幼无知,贪玩嬉乐,也是人之常情。” “待我严加管教,定会约束于他,再不犯今日之错。” “恩师暂且饶过他这一回,让他改过自新,如何?” 这一番话,几乎是软语相求,更称呼窦仪为恩师,只因窦仪曾为他与李秉二人授业解惑。 李昼一向敬重有加,若非为了李秉,断不会不听劝谏。 只是,窦仪不依不饶,李秉为他弟子,却这般纨绔,视军纪为无物,更毫无大家风范,这已然让他颜面扫地。 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放纵? “主上,李将军年过二十,怎是年幼无知之人?” “若是纵容他这般罔顾军纪,肆意妄为,长此以往,必然铸成滔天大祸。”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主上一向赏罚分明,为我等表率。” “如今却是非不分,莫非因李将军为您兄弟,便可网开一面,视军纪为儿戏?” 一番话,掷地有声,步步紧逼,令人避无可避。 李昼亦然无话可说,思量片刻,终究开口。 “恩师所言有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李秉既然犯错,不得不罚。” “传我军令,以李秉失察之过,罚半年俸禄,让他归家自省。” “府中诸事繁忙,尔等可自行退去。” 话音刚落,他便匆匆出了前堂,回转后宅去了。 观其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主上?”窦仪追之不及,只得止步,长叹一声。 “李秉目无军纪,又一时失察,以至于兵败溃逃,丢失积粟山,此等大罪,怎能这般轻罚。” “传扬出去,岂不是惹得人心浮动,暗生怨怼?” 罚俸半年,闭门思过,这不过是一个幌子,做给外人看的。 究其根本,李昼仍然百般纵容这个堂弟。 “世师,你明知他行事荒唐,为何听之任之,不发一言?”窦仪忍不住埋怨。 殷世师苦笑一声:“主上为何宽纵李将军,你岂能不知。” “此事我不便开口,倘若与你一同谏言,只会引得主上左右为难。” “为人臣子,岂能倒逼主君?” 窦仪冷哼道:“李老将军抚养主上长大,此番恩情,主上自当感怀。” “他不幸身死,主上悲恸至极,却不可太过放纵李秉,以免其胆大妄为。” “长兄如父,主上正应严加管教。” “我为臣子,怎能坐观主君过失,却视而不见?” 他转而满脸愠怒:“世师你明哲保身,却不可忘了先主知遇之恩。” “先主创业未半、却中道崩殂,托付你我二人辅佐主上。” “如今他行事偏颇,一味感情用事,我等正该直言劝谏,怎能无动于衷?” “倘若他日兄弟阋墙,大业倾颓,九泉之下,你有何颜面去见先主?” 他口中的先主,正是李昼父亲——李元辰,当年,窦仪、殷世师二人因家道中落,世事纷乱,而避祸于陇西。 恰逢李元辰为县令,慧眼识英才,延请二人出仕,备受礼遇、屡加提拔,倚仗为心腹肱骨。 可惜天妒英雄,李元辰英年早逝,临终前,令二人为托孤之臣。 窦仪自觉知遇之恩,必当誓死相报,因此屡屡劝谏李昼,匡正他的过失。 殷世师却善于察言观色,绝不轻易谏言。 窦仪一拂袍袖,不待他应答,便大步离去。 殷世师面色讪讪,感慨道:“这个窦仪,老而弥坚,性子越发顽固了。” “这大业是他李家的,我等臣子不过尽襄助之力,前堂之事,直言劝谏也就罢了,怎能将手伸到主上后院之中。” 他只认为,李秉是李昼堂弟,两人一同长大,兄弟情深。 李昼一心偏袒,也是人之常情。 为人臣子,却需守好本分,不能随意忤逆。 “若非主上虚心纳谏,你这顽固不化之人,早已遭受贬黜了。” 殷世师摇头叹道:“何况,那李秉心胸狭窄,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相向,即便你是他授业恩师,又怎能多嘴多言?” 他一生颠沛流离,历经大起大落,见过之人不知凡几,自觉有几分心得。 那李秉,分明是个睚眦必报之人,发起疯来百无禁忌,从前李元和在世,尚可约束于他。 如今失了桎梏,便如脱缰野马,除却李昼,谁能阻拦? 殷世师望着浓浓夜色,不禁摇头:“多事之秋!” 正如他所料,李秉回转府邸,召来美姬享用一番,方才泄去心中忐忑。 连日来又饮酒作乐,不知天地为何物。一转眼,忽见管事快步跑来,满脸慌乱。 “郎君,祸事了。” “主上下令,罚您俸禄半年,且闭门思过。” “什么?”李秉不敢置信道,“这怎么可能?” 堂兄一向待他甚好,不曾疾言厉色半句,遑论下令责罚他。 如今竟一反常态,不知是何缘故,莫非有人进谗言? 第108章 兴师问罪 眼珠一转,李秉猜测道:“是否窦司马谏言,才让堂兄罚我之过?” 管事低眉敛目,嗫嚅道:“正是……” “老匹夫!”李秉勃然大怒,“不过在他门下一年,便仗着恩师之尊,屡次与我过不去。” “我几番退让,不和他计较,他竟然蹬鼻子上脸,越发得意。” “难不成,他想置我于死地?” 一番怒喝,惹得堂中众人噤若寒蝉,个个垂首,生怕遭受池鱼之殃。 咆哮数声,李秉喘着粗气,喝道:“不杀此僚,我誓不为人!” 他一把抽出佩剑,狂砍一通,闹得筋疲力尽,方才一屁股委顿在地。 阴恻恻道:“除窦仪之外,还有谁谏言罚我?” 管事冷汗直流,浸湿了后背,却不得不回言。 “回郎君,唯有窦司马一人谏言。” “好。”李秉咬牙切齿,“好一个清正刚直的窦司马,踩着我的脸面,成就他的威名,打得好算盘。” “哼,我岂能让你如意?” 思绪一转,他忽而怨怼起来:“堂兄常言你我为手足,绝不让人轻侮。” “如今,却坐视窦仪对我咄咄相逼,罚我俸禄,勒令闭门思过。” “哼,惺惺作态,莫非忘了父亲养育之恩?” 李元和将李昼视为亲子,耗尽心血教养,却对李秉疏于管教。 李秉早有不满之心。 偏生李昼长大,继承将军之位后,英明果敢、礼贤下士,广受称赞,誉为李家麒麟子。 而李秉不学无术,只知玩乐,受人嘲讽,言语龙兄犬弟,为天下笑。 李秉听在耳中,怎能不怒? 随着李昼攻城掠地,威名远扬,他不禁越发嫉恨,却无人可诉说,只能借酒消愁。 “咕嘟!”李秉痛饮数升,打了个酒嗝,醉眼朦胧,忽然想起一道倩影,不觉心中火热。 “杨嬛,嬛儿。” “若你是我的,该有多好!” 可惜,一转眼想起她是李昼之妻,犹如冰风席卷,一时满腔倾慕,化作浓浓不甘。 “郎君,唐将军求见。”蓦然,管事小声禀报道。 “让他进来吧。”李秉摆了摆手。 片刻之后,一个身披锦衣的年轻将领,大步入内,拱手道:“唐检,见过李将军。” “你……有何事?”李秉一杯接一杯痛饮,含糊不清道。 唐检正是他的偏将,此前随他镇守积粟山,两人志趣相投,一起寻花问柳。 那西域舞姬,正是他献上的。 “将军,您可得为我做主啊!”唐检涕泪连连道。 李秉眉头大皱:“究竟何事?” 唐检咬牙道:“窦司马以我失察、不能规劝将军之过,将我贬为城门小吏,看守牙城城门。” “放肆!”李秉怒不可遏,“他岂敢……岂敢这般欺我?” 窦仪行使司马之权,将唐检问罪,由五品偏将,贬为九品城门小吏。 李昼理亏,不便说什么,只好默许。 落在李秉耳中,只觉窦仪处处针对他,直欲除他而后快。 “老匹夫,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屡屡加害。”李秉拔剑就砍,“我誓杀你。” 唐检吓了一跳,慌乱道,“将军,事到如今,该如何是好?” 李秉满脸阴沉:“自是杀上门去,砍了他的首级。” “我怎可一再受辱,任人欺凌?” 唐检大惊失色:“将军,不可鲁莽。” “窦仪为司马,掌管城中兵事,便是主上出征,也需他随行。” “怎能一怒杀之,主上岂能轻饶?” “李昼!”这番规劝的话,落在李秉耳中,却让他越发愠怒,连带着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让他失去理智。 “唐检,点齐兵马,攻占牙城,我等即刻去向窦仪,兴师问罪!” 唐检浑身一个激灵,骇得魂不附体,正欲劝阻,却见李秉阴恻恻道。 “你为我偏将,我如何行事,你都逃不了干系。” “你若助我,事成之后,我必擢升你为大将军,享权势富贵。” “你若不应,休怪我无情了。” 他手执长剑,上下掂量一番,满是威胁之意。 唐检面色煞白,不敢迟疑,当即拱手道。 “我便豁出这条性命,随将军搏一把。” “望将军不忘今日之诺。” “哈哈哈!”李秉仰头大笑,“你放心便是,我誓与你同富贵,若有违背,叫我众叛亲离而亡。” 眼见如此毒誓,唐检再不犹豫,当即随他召集兵马,趁着夜色,悄然向牙城攻去。 说来正巧,唐检为牙城小吏,掌管城门开闭,谎称为巡逻兵卒,竟让他瞒天过海,顺利开启城门,溜向窦府。 然而,李秉伸手拦住,嗤笑道:“窦仪老匹夫,不足为虑。” “擒贼先擒王,我等先捉拿李昼,再来杀他不迟。” 唐检闻言,想起昔日不受重用之事,一时恶向胆边生,狠狠道。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我愿追随将军,成渭州之主,共谋大业。” “好!”李秉大喝一声,“诸将听令,随我冲锋!” “是!” 夜如泼墨,唯有几点星子闪烁,却照不亮世间污浊。 李秉策马狂奔,狞笑着冲向李昼府邸。 脑海中,忽然想起数年前,一个道士曾为他相面。 “将军,您身携紫气,有王侯之运。” “只是横生波折,有手足拦路,若要进取大位,须得狠下心来。” 李秉心中火热:“我自幼学文习武,怎会不如李昼?” “定是他鸠占鹊巢,今日,我誓要夺回来。” “哧!”手中长刀狂舞,将一个仆役劈成两半,鲜血四溅,越发让他杀意凛然。 “杀李昼!” “杀!”数百亲兵,披坚执锐,杀向李府后宅。 …… 城外,积粟山上。 高楷率领大军,已在此地驻守三日,却迟迟未下令攻城。 梁三郎早已按耐不住,叫道:“郎君,三日已过,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便是杨烨,也忍不住建言:“主上,我等孤军深入,粮草运送困难,倘若久拖下去,于士气不利。” 高楷摇头一笑:“再等等。” “若我所料不错,今夜良机必至。” 两人转头望去,却只见夜色深沉,城中一片寂静,与此前一样,并无任何变动。 不禁面面相觑。 第109章 兄弟阋墙 此时此刻,襄武城中,一场倾天之变,正拉开序幕。 李秉率领一众亲兵,横冲直撞,见人就杀,一路直趋后宅。 这一番动静,赫然惊动李昼,他翻身坐起,喝道。 “怎么回事?” 忽见管事仓惶奔来,满脸皆是惊骇之色。 “郎君,大事不好。” “李将军发动兵变,攻下牙城城门,正往后宅杀来。” “什么?”李昼勃然色变,“你可看清楚了?” “老奴瞧得清清楚楚,绝无半句虚言。” 管事自幼看着兄弟二人长大,必不会认错。 李昼闻言,一颗心坠落谷底,又惊又怒。 “二郎、李秉,他怎敢如此?” 回忆起这些年来点点滴滴,他自觉对这个堂弟,百般宽容、视为肱骨。 虽然明知他性子鲁莽、不堪大用,仍然委以重任,擢升为将军。 不仅为了这一份手足情分,更是对叔父李元和的抚养之恩,心怀愧疚,以此补偿李秉。 窦仪数次谏言,皆被他压下,不予严惩,心想待日后严加管教便可。 谁曾想,这一番用心良苦,竟一朝酿成兄弟阋墙之祸。 李秉竟对他心生恨意,发动兵变,欲置他于死地。 “砰!”李昼攥紧拳头,狠狠砸向床头,一时渗出血来。 “杀李昼!” 院外,喊杀声震响,李昼倏然惊醒,眼下可不是气愤之时。 “召集府中精兵,挡住李秉。” “是。” 他一面穿戴甲胄,一面下令,执起长刀,大步出了院子。 得益于府中甲士,日夜巡逻,不曾懈怠。 李昼迅速纠集众人,向李秉杀去。 到底是久经战阵之人,临危不乱,统兵之能,远非李秉可比。 一番沉着应对,很快将李秉麾下亲兵斩杀大半。 “将军,形势不利,速速退去才是。”唐检眼见此景,慌乱道。 李秉充耳不闻:“不杀李昼,便是退到天涯海角,又有何用?” “趁他未曾召集大军,你速速前去府库,燃起大火。” “兴许,我等可趁乱杀出,取他性命,再控制襄武。” “是。”唐检不敢迟疑半分,匆匆去了。 李昼来至人前,定眼一看,正是他情同手足之弟——李秉。 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覆灭,不由大怒。 “李秉,我待你不薄,你怎敢带兵反叛?” “莫非你忘了叔父教诲?”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李元和在时,曾让兄弟二人,诵读《诗经》,以周公旦辅佐武王之子、成就大业的故事,勉励二人齐心协力,外御其辱。 谁曾料到,李元和身死不久,两人便刀兵相向。 李秉听闻父亲名字,不禁一阵瑟缩,却见李昼满脸大义凛然,似乎他所作所为,皆是无理取闹。 不禁勃然大怒,吼道:“李昼,你休要再提他。” “明明我才是他亲儿,他却偏偏看重你,费尽心血教你读书习武,帮你攻城略地,笼络人心。” “对我则不闻不问,视若敝履,却对你赞不绝口,让我以你为表率。” “我自知才能不及你,只能居于臣下。” “你却不依不饶,纵容窦仪这等佞臣污蔑我,将我治罪。” “明明是你不仁,休要怪我无义。” 李昼满眼惊痛:“我时刻不忘叔父恩德,将你提拔至高位,尽管遭受非议,仍然坚信你终将悔改。” “数年来,你行事荒唐,屡屡触犯军纪,若非我袒护,你早已下狱问斩。” “你何时变得这般颠倒黑白、恩将仇报?” “颠倒黑白、恩将仇报?”李秉仰头大笑,“谁黑谁白,什么是恩,什么是仇?” “我忍你多时,早已忍无可忍,不必多说,今日你我二人,唯有一人可活!” 他自幼习武,倒也有几分底子,凭着满腔愤恨,竟把一柄长刀挥得水泼不进,冲入甲士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大杀四方。 一时间,众人皆是惊惧。 李昼狠狠咬牙,攥紧刀柄,和他一番拼杀。 只是,贪图享乐、荒废武艺之人,怎能和久经战阵者抗衡。 不过半刻,李秉便觉体力不支,疾速败下阵来。 李昼几次可取他性命,却又顾念他是叔父唯一骨血,不愿下杀手,只想将他生擒。 “铿!”瞅准一个破绽,李昼一刀将其兵器砍成两段,跌落在地。 李秉浑身瘫软,忽觉天旋地转,一柄冰冷长刀,横在他脖颈之间。 只需稍稍一划,便可让他一命归西。 “哈哈哈!”李秉却浑然不顾,仰头大笑起来,“我虽武力不及你,也不懂兵法战阵。” “却也知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道理。” “我既发动兵变,岂会毫无准备?” 李昼倏然一惊,正要询问,忽见府外火光熊熊,燃透半边天穹。 “府库,你竟烧了府库?” 李昼面色大变,府库之中,存放着李家历代以来的积蓄,更有粮草辎重、甲胄兵械。 他之所以仅用区区半年,便席卷渭、秦、成、武四州,便是仗着仓廪充实,底蕴深厚。 虽然前番与高楷大战,靡费大半,却仍有可观之数。 如今,竟被李秉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你疯了!”李昼陡然怒喝,“烧了府库,对你有什么益处?” “没有金银财帛、粮草辎重,你拿什么抵抗敌军、进取天下?” “你这是自寻死路!” 世家大族的底蕴,不仅在于人,更在于一代代积累的钱财。 一旦覆灭,绝对是沉重一击。 原本他倚仗府库,有望东山再起,和高楷再决胜负。 可惜,这一切都被李秉毁去,更可笑的是,毁掉李家的人,不是外敌,正是李家子弟。 一时之间,李昼哀极反笑,忽然想起叔父教诲:“似我等世家大族,若有外敌来攻,只需齐心协力,必不至于一朝覆灭。” “唯有从家族内部,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果不其然,便在今日,兄弟阋墙,一把大火,将李家底蕴,毁得一干二净。 顺带着,将他的雄心壮志,一齐葬送。 趁他失神,李秉一个翻滚,避过刀锋,带着数十个亲兵,一路疾奔,不知去向何处。 “郎君,是否追击?”管事低声问道。 “不必了,府库要紧,速速前去灭火。”李昼冷喝一声。 “是。” 第110章 困兽犹斗 积粟山上,高楷长身玉立,远观城中景象。 在他眼中,整座城池笼罩着红光紫气,时而汇聚成云,时而飘散似雾。 变幻不休。 更有一道黑气,凝成“彪”形,一道紫气,化为麒麟,二者缠斗在一起,难解难分。 片刻之后,麒麟一爪,将黑彪扇飞,坐拥上风。 黑彪虽然不甘,却并非敌手,只能仓惶逃窜。 他摇头一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纵然要兵变,也不该如此匆忙,毫无筹划,更未能掌控三军,节制文武。” “李秉必败无疑。” 他转头笑道:“良机已至,我等驻守这么久,也该决一胜负了。” 梁三郎大惑不解:“主上,恕末将眼拙,这襄武城中,似并无异动,何来良机?” 杨烨凝神望去,却也只见一片寂静,一如往常,不禁蹙眉。 “主上,这……” 话音未落,忽见一道道火光冲天而起,刺破黑夜,映照出半座城池。 虽然相隔甚远,却依稀可见,城中正一片兵荒马乱。 “这……襄武竟然自乱了?”梁三郎喃喃自语,不敢置信。 “与主上所料,竟分毫不差。”杨烨满心惊诧,见高楷一脸云淡风轻,不由心中一凛。 “主上越发料事如神,虽远在城外,却对城中诸事洞若观火、了如指掌。” “当真可敬可畏。” 面对二人震惊神色,高楷淡声道:“豺狼虎豹,岂能久居人下。” “李秉也不例外。” “何况,千百年来,史书工笔已然写尽人间之事。” “并无新鲜之处。” 二人闻言,一时钦佩得无以复加。 正感叹时,忽见高楷沉声喝道。 “诸将听令!” “即刻起兵,攻伐襄武。” “破城者,赏赐万金,活捉李昼者,连升三级。” “得令!”众人轰然应诺。 “长史杨烨?” “臣在。” “诸将功劳详加记录,不得有误。” “是!” 大军当即起行,奔向外城。 高楷身先士卒,策马扬鞭,直至护城河外,令麾下兵卒架起飞桥,只听“轰”然一声,天堑变通途。 “杀!” 高楷一声令下,众人悍然杀向外城门。 云梯高高架起、勾连城墙,冲撞车猛然冲击,携万钧之力,狠狠轰向城门。 此刻,城头之上,唯有千余守卒,其余人等,正奉命前去灭火。 这大好时机,高楷怎能错过。 他一马当先,率领一众精兵,攀上城楼,趁其不备,一举将南门守卒,斩杀殆尽。 “速速打开城门。” “是。” 百余个城门小吏,惊慌失措,不过几个来回,便溃不成军,杀得人头滚滚。 片刻之后,众精兵当即把控外城门,迎大军入城。 高楷环顾四周,沉声道:“传令,留下两千兵卒守卫外城,其余人等,随我攻内城。” “切记,不得扰民,不得烧杀抢掠。” “敢有违抗者,斩!” “遵令!” 大军一路进发,所过之处,无一合之敌。 不过片刻,便来至内城。 高楷远望一眼,赞道:“襄武高城深池,果然不假。” 眼前这内城城墙,高达数十丈,巍峨耸立,蔓延数十里,连绵不绝。 无愧于渭州第一重镇。 杨烨点头附和:“若非主上料敌先机,我等怎能直趋城内。” 高楷淡笑一声:“传令,即刻攻城,不得有误。” “是。” 外城既已失守,城中自是察觉,只是李昼忙于府库之灾,无力他顾,只得派窦仪来守。 然而,不待窦仪前来,内城便已易主。 “竖起大盾!”高楷沉声喝道。 话音刚落,只见城头箭如雨下,“咻咻咻”刺破虚空,令人震骇。 所幸高楷提醒及时,一支支箭矢击落,恰好击在盾上,不曾伤得一人。 梁三郎定眼一看,骇然道:“弩箭?” 这可比寻常箭矢厉害多了,须得数个兵卒合力,方能射出一支。 且箭刃如同刀斧,射程足有五百步,穿金裂石不过等闲,血肉之躯更是纸糊得一般,一击就破。 “小心戒备!” 避过这一波箭雨,趁着弓弩手轮换的空当,高楷命梁三郎为先锋,登上城楼。 又令攻城锤,时刻不停冲击城门。 内城守卒不过三千,怎是数万大军对手。 费了一些周章,终究成功拿下。 待窦仪匆匆赶来,所见便是城门大开的景象。 一面面“高”字旌旗狂舞,战鼓“隆隆”震响,大军大踏步攻向牙城。 牙城一破,李昼便插翅难逃了。 见形势不利,窦仪只得回返,坚守牙城。 城门虽曾遭受李秉冲击,却并无大碍,这也是襄武最深厚的城门,足有万斤之重。 若非有唐检相助,李秉这区区数百亲兵,断然攻之不下。 窦仪一咬牙,不顾老迈孱弱之躯,亲自登上城头守御。 众兵卒见此,士气稍稍提振。 只可惜,迟迟不见大将军李昼前来应战。 杨烨远见此景,蹙眉道:“主上,这牙城太过坚固,恐怕并非一时可攻克。” 高楷微微点头:“传令,不必强攻,暂且试探,以待城中动静。” 梁三郎眼前一亮:“主上,莫非李昼、李秉二人相争,仍未分出胜负?” “正是。”高楷笑道,“倘若李昼掌控局势,岂能不亲来牙城守御。” 杨烨颇为意外:“未曾想,这李秉倒有几分智谋,竟能与李昼纠缠至今。” “困兽犹斗,何况于人?”高楷淡声道,“且静观其变。” “是。” 正如他所料,牙城之内,李昼一面派人灭火,一面寻找李秉下落。 然而,任由他将城中翻遍,也不见其踪影。 殊不知,李秉早已趁乱逃出襄武,径直去往陇西。 此地为李家世代所居之地,数百年经营下来,威望卓着。 他已打好算盘,只需宣扬李昼死在高楷手中,便可顺势成为李家之主,率领陇西兵卒,与高楷抗衡。 晨光微熹,小道之上,依稀可见数百亲兵,护卫一辆马车,跟随李秉策马疾行。 身侧一将,正是唐检。 他回头一望,忧心忡忡道:“将军,我等并无实据,佐证李昼已死,怕是无法取信于陇西军民。” 李秉却信心十足:“你无需忧虑,李昼必死无疑。” 第111章 别来无恙 唐检诧异道:“将军何出此言?” 李秉嘴角扬起一抹诡笑:“我已派人将地道图册,赠予高楷。” “他定会助我斩杀李昼。” 唐检悚然一惊,襄武牙城有一地道,极为隐秘,唯有李家族人方才知晓。 李秉竟然泄露给高楷,只为杀了李昼。 这等狠辣心思,不禁让他不寒而栗。 只是,既然上了贼船,便再难以脱身,唯有一条道走到黑。 他转头看一眼马车,暗叹一声:“当真是红颜祸水,一个女子便引得陇西李氏,这等世家大族,兄弟反目,刀兵相向。” “甚至有覆灭之危。” 望着浓浓雾气,唐检思绪飘远,道阻且长,不知前路在何方。 而另一头,李昼久寻李秉不得,正皱眉时,忽见管事匆忙奔来,满脸惊恐之色。 “郎君,祸事了。” “夫人竟不知所踪,我等找寻许久,仍不见踪迹。” “什么?”李昼陡然一惊,“怎会如此?” 夫人杨嬛,出身弘农杨氏大族,迁居秦州,生得花容月貌,为人恪守礼节,为他珍爱。 两人自成亲以来,相敬如宾,倒也是一双璧人。 如今竟不知所踪,怎不叫人忧心。 “回府。”李昼拨马回返府邸,直奔后院,却见杨嬛侍女满脸惨白,泣不成声。 “夫人去了何处?”李昼沉声喝道。 这侍女浑身一颤,跪伏在地,却不敢言语。 “还不快说。”李昼怒喝一声,“莫非你想受刑?” “还是不要家人性命了?” 侍女面色一变,嗫嚅道:“回……回郎君,夫人……夫人她,被李将军掳走了。” “什么?”李昼倏然一惊,“李秉?” 他思绪一转,蓦然一声怒喝:“放肆!” 手中长刀一挥,这侍女来不及惨叫,便身首异处。 “此事绝不能泄露半分。”李昼寒声道,“否则,我唯你是问。” “是……”管事骤然一颤,忙不迭地道,“郎君尽管放心。” 牙城外,一众兵卒接连攻城,云梯、攻城锤、冲车,连番登场。 只是,持续两个时辰,仍旧毫无建树。 高楷微微蹙眉:“却是低估了牙城之坚固,倘若强攻下去,不知花费多少时日。” 迟则生变,他可不想在此耗着。 抬头一望,只见城中紫气如云,凝成麒麟之状,隐约可见一尊大鼎沉浮。 却不见黑气化为“彪”形。 他蓦然一怔:“李秉逃出城外了?” 一时有些遗憾,鹬蚌不再相争,他这个渔翁唯有自食其力了。 他凝神观察城头气运,忽见一丝丝黑煞气,缠住麒麟,大肆侵吞,大鼎也摇摇欲坠,似乎有倾倒之势。 “李昼气运将尽?”高楷颇为不解,“倚仗这等坚城,何来劫数突至?” 杨烨眼见将士们奋力厮杀、流血漂橹,却迟迟登不上城头,士气逐渐跌落,不免有些焦躁。 “主上,牙城如此坚固,恐怕并非一时可破,不如暂且退去,从长计议。” 高楷摇头道:“再坚持半刻,我料必有转机。” “转机?”杨烨眼前一亮,主上洞察入微,似能见众人所略,如此笃定,必然应验。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忽有一员骁骑,策马奔来,拱手道。 “禀将军,东城门发现一册绢帛,似是描绘一处密道。” “哦?”高楷神色一动,接过绢帛,仔细翻阅片刻,蓦然一声大笑。 “此城今日必破。” 杨烨好奇一观,既惊且叹道:“天助主上,合该全据渭州。”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高楷一挥手,沉声下令,“三郎,你即刻率领一万精兵,由密道入城,务必擒拿李昼。” “是!”梁三郎兴冲冲去了。 高楷远望天色,不觉感慨,世间没有破不了的城池,唯有人心难辨。 这兄弟二人,究竟有何等大仇,竟让李秉不顾一切,不惜相助他这个外敌,也要置李昼于死地? …… 牙城中,李昼处置完后宅之事,当即登上城头,披挂铠甲,亲自督战。 窦仪伫立一侧,陡然叹道:“臣原以为他不过是淘气顽劣,只需严加管教,便可知书识礼。” “不曾想,他竟这般凶戾,妄图以兵变弑杀兄长,更火烧府库,自断根基。” “这一切,皆是臣教导无方,方才铸成大错。” 他一时老泪纵横,自觉无颜面对先主英灵。 李昼沉声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李秉性子极端,早有不臣之心。” “恩师不必自责。” 窦仪恨铁不成钢道:“他兵变不成,私自逃走,却是心比天高,自觉龙游大海。” “殊不知,他才疏学浅,怎能驾驭骄兵悍将,又如何是天下群雄的对手。” “只因一念之差,不仅断送声名,更引得高楷趁乱来攻,襄武危在旦夕。” “何其不智!” 李昼叹一口气:“事已至此,多思无益。” “还是坚守牙城,击退高楷大军要紧。” 窦仪一番发泄之后,冷静下来,望一眼城下兵马,笃定道。 “主上无需忧虑,牙城坚固非常,绝非一朝一夕可下。” “高楷孤军深入,粮草必不能久持,若久攻不下,必然退去。” “我等只需据城坚守,以待转机即可。” 李昼微微点头,却难免叹息:“前番,高楷攻占积粟山,却按兵不动。” “我原以为他心高气傲,未将襄武放在眼中,本想利用其轻敌大意之心,反戈一击。” “不曾想,他竟早有谋划,存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 “何其可畏可怖!” 窦仪闻言,也不由惊骇:“主上天命在身,本该是陇右道之主。” “却为何有此人搅动风云,屡屡料敌先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细细一想,自高楷起兵以来,一路反败为胜、以少胜多,未尝有丝毫败绩。 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此时此刻,君臣二人不约而同冒出一念:“天意弄人,莫非这就是潜龙之劫数?” 正思量间,忽见一员守将神色慌乱、连滚带爬来报。 “禀大将军,敌将梁三郎已入牙城中,东门失守。” “什么?”李昼骇然失色,“他是如何入城的?” 牙城如此坚固,由他统御,更是固若金汤,本该万无一失,怎可能这般迅速,便有敌将攻入城中? 第112章 天上人间 “禀大将军,敌将是由……是由地道入城的,我等措手不及,丢了东城门,请您责罚。” 守将的话,仿佛一柄千斤重锤,狠狠砸在李昼心头,让他一时呼吸停滞,脑海中一片空白。 “地道?” 这可是襄武隐秘,唯有李家嫡系族人才能知晓。 梁三郎是如何得知的? “莫非……李秉?” 思绪电转,李昼陡然一声怒喝、一拳砸向城墙:“竖子!” 窦仪眼明心亮,顷刻间想到一处,不由羞愤难当:“老夫一生行事,无愧于心。” “不成想晚节不保,教出这么一个孽徒来。” “我有何面目,存身于世?” 他捶胸顿足,一时涕泪交加。 李昼深吸一口气,当机立断道:“东门已失,责罚也无意义。” “你速去传我军令,召集诸将,趁高楷尚未合兵一处,即刻突围出城。” “是!”守将匆匆去了。 窦仪见他临危不乱,沉着应对,不禁颇感欣慰。 “主上速速出城,老臣为您殿后,万望保存性命,留待日后。” 李昼断然摇头:“我怎能抛下恩师,一人逃走,岂非忘恩负义之徒?” “此危急存亡之时,主上断不可妇人之仁,我一区区老朽,行将就木,自当为主上死战。” 窦仪整顿甲胄,不待他反应,当即率领数百亲兵,前往抵抗潮水一般涌来的高军士卒。 “恩师?” 李昼目眦欲裂,本想前去阻拦,却被殷世师一把扯住。 “主上,窦仪已去,万不能让他前功尽弃。” “待他日卷土重来,为其报仇雪恨便是。” 李昼狠狠咬牙,停驻良久,方才猛然转身,喝道:“走!” 麾下三千亲兵,随他冲出南门,过了吊桥,便要逃出生天。 “活捉李昼!” 然而,事与愿违,不待李昼策马疾驰,忽见一支兵马从斜刺里突袭而来,喊杀声震天动地。 他勒马伫立,心中一沉:“高楷?” 这支伏兵,为首者正是高楷,他身穿赤甲,手持长剑,胯下骏马膘肥体壮,早已等候多时。 “李昼,别来无恙?” “惺惺作态!”李昼冷哼一声,“要战便战,要杀便杀,何必多此一言?” 高楷淡笑道:“你是个枭雄人物,文武兼备,腹有韬略,为我平生劲敌。” “唯有一处疏忽,便是治家不严,以至于今日之败。” 李昼冷声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李秉是我手足兄弟,我虽痛心他兵变反叛,却不曾忘了叔父教诲,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高楷微微颔首:“此话有理。” “只是,你忘了,这是乱世,人心浮动。” “这世间之人,稍有些文才武力,便多半自命不凡,妄图谋取霸业。” “李秉的野心,可没有你想象的这么小。” 李昼拧眉道:“此话何意?” 高楷淡淡道:“俗语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实则,他早有谋划,更有修道之人的蛊惑,让他一步步生出反心。” 李昼眼眸一凝:“修道之人?” “正是。”高楷点头道,“若我所料不错,这人必是崆峒派一位真人。” “胡言乱语!”李昼尚未开口,通玄道人却忍不住怒喝出声,“贫道师门真人,一心辅佐主上,怎会有人扶持李秉?” “高楷,你莫要妖言惑众,动摇我等军心。” 李昼微微蹙眉,并未言语。 高楷笑了笑:“通玄道长何必急于否认,我既说此话,自当有据佐证。” 通玄道人满脸狐疑:“你有何证?” 高楷一挥手,一员小卒呈上一支箭矢。 “我曾以此箭,射击李秉,正要取他性命,却有一瓣青莲现世,助他逃过一劫。” “道长修行玄功,必能看出,这箭矢之上,有贵派清气遗留。” 须知,天下三十三支道脉,每一支皆有自身独特传承,玄功各不相同,以此修炼出的清气,犹如泾渭分明。 本派修行之人,一看便知。 通玄道人细细一察,果是师门玄功清气,不禁面色一变,急忙拱手。 “掌门真人倾尽全力,襄助主上成就大业,断不会心怀二意,扶持李秉。” “望主上明鉴!” 李昼神色缓和,轻声道:“道长不必忧虑,我自是信重玄诚子真人。” “谢主上。”通玄道人稍稍放心,转而怒视高楷,“贫道师门一片忠心,天地可鉴。” “高楷,你休要在此虚言,挑拨离间。” 高楷玩味一笑:“贵派掌门,或许忠心耿耿。” “然而,据我所知,贵派之中,可不止一位真人。” “你……”通玄道人一时语塞,忽而想起师尊玄诚子曾经交代,令他早作准备,收一弟子传承玄功,以防师门彻底覆灭。 言语中,似乎怀疑门中有人反叛。 而前任掌门玄元子,因擅自插手人间征战,遭受天劫,修为全失,已然寿尽而亡。 师尊玄诚子领法旨,继任掌门之位。 门中除了他,便唯有玄光子,这一位真人了。 “莫非,这是玄光子师叔所为?” 通玄道人悚然一惊,本该否认,只是铁证如山,那支箭矢上萦绕的清气,分明是他师门玄功所炼。 更何况,青莲为门中气运显化,唯有真人才可掌御,以法术催动对敌。 想通此节,通玄道人面色煞白,不敢迎视李昼的目光,低眉垂首道。 “主上,我……” 李昼蓦然抬手打断道:“不必说了,我自是信任道长,从未怀疑。” 通玄道人数年来追随他,南征北战、出谋划策,立下诸多功劳,他看在眼中,感怀在心,时刻不忘。 眼下他大势已去,即便崆峒派真人生出异心,另投他主,他也不会苛责。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他环顾四周,高楷数万大军重重围困,便是插翅也难逃。 心知必死,李昼反而一笑:“忆往昔门庭若市,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何等畅快!” “如今,我死期将至,仍有贤才猛将在侧,三千袍泽追随,虽死亦无憾。” “叔父,九泉之下,愿与您把酒言欢!” 倏忽之间,他大笑一声,转而拔刀自刎,鲜血淋漓,“轰然”一声身躯坠地,片刻之后,便再无声息。 一代枭雄,天命之主,陇右道命定潜龙,就此殒命。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第113章 金无足赤 “主上!” “大将军!” 众人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李昼身死,个个痛哭失声。 通玄道人目眦欲裂:“主上?” 他早早下山,辅佐李昼,数年来朝夕相处,出则连骑、入同卧起。 早已被李昼胸襟气魄折服,甘愿受他驱使,助他成就大业。 然而,一朝兵败,主上死在眼前,他却无能为力,不由愤恨欲狂,策马持剑,径直向高楷杀来。 高楷眼见此景,面不改色,淡声道:“放箭。” 顷刻间,万箭齐发。 通玄道人纵然有些法术神通,却也绝非万人敌,更何况,他肆意插手人间征战,已是因果相缠,劫数深重。 任凭他如何催动法力,皆毫无反应,不禁惨笑一声。 “变数,果然是变数。” “这偌大的陇右道,竟被你这一变数,改易大势,窃取天命。” “何其可笑!” 万箭穿心而来,他不闪不避,惟愿以身殉主。 “天欲亡我,徒呼奈何。” “主上,你我君臣情谊,唯有来世再续了。” 他身中数十箭,倒在血泊之中,呢喃片刻,登时气绝身亡。 高楷瞥他一眼,朗声道:“传令,降者不杀。” 传讯兵卒得令,连忙扯开嗓门大吼。 三千亲兵,多半誓死不降,顽抗至死。唯有千余人跪地求饶。 高楷感慨道:“李昼,无愧枭雄之名,麾下多有忠贞之士追随。” “传令,一起埋葬。” “是。” 此间事了,高楷正欲离去,忽见一员小校,策马奔来,躬身道。 “将军,我等擒拿一个文士,其人自称城中长史,名唤殷世师,愿投效将军。” “哦?”高楷好奇道,“尔等在何处寻得此人?” 小校颇有不屑:“禀将军,此人以血渍污秽脸面,改换小卒服饰,钻进尸堆,妄想骗过我等耳目。” 装死? 高楷颇有些好笑:“这人倒是有趣。” 倘若他对城下尸身置之不理,这殷世师倒有可能瞒天过海,逃得一命。 不过,随他一声令下,埋葬李军尸身,这人自然暴露,无处可藏。 逼不得已,殷世师只能禀明身份,希冀活命。 “把他带上来。” “是。” 过不多时,一个灰头土脸、满头血污、身穿破衣烂衫的老者,被押送前来。 期期艾艾地跪下磕头,道:“老朽殷世师,忝居李昼麾下长史,却不识明主,顽抗天军,还望将军降罪。” 老滑头! 高楷闻言便知,这人多半为人圆滑,处事精明。 不过,眼下正是用人之时,千人千面,不能一概而论。 长史可是将军府文官第一,李昼如此重用,这殷世师必有才能,倒也不必杀了。 高楷思绪一转,哂笑道:“殷长史,我麾下不留无用之人,你有何才能,能让我网开一面?” 殷世师自觉生机就在眼前,连忙道:“老朽忝居长史数十年,掌管城中户籍图册、律文诏令,熟知渭、秦、成、武四州山川地理形势、风土人情。” 高楷眼眸一亮,这倒是是人才。 俗话说,武以定天下,文以治天下。 武力可震慑人心,却不是长久之计,治天下,终究要靠文德。 而文德,便隐藏在这些户籍图册、律文诏令、山川地理、风土人情之中。 看似不起眼,却可从中看出天下的关塞险要、户口多寡、各处长官、民众疾苦等至关重要的军情。 对他日后攻取四州,因地制宜,治理数十万军民,稳定人心,皆大有帮助。 想到这,高楷连忙下马,亲手将他扶起:“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何况长者。” “得您襄助,必是我一大幸事。” 高楷言语诚恳,态度恭敬,与之前傲气之相,截然相反。 殷世师既惊且叹,心中暗道:“此人攻无不胜、战无不克,我原以为只是用兵之能。” “却不想这般礼贤下士,厚待降臣,难怪如今大败李家,有全据陇右道之望。” 他面泛羞愧:“将军谬赞了,老朽愧不敢当。” 高楷当即笑道:“殷长史既投效于我,不可无官无职,便暂且为我麾下别驾。” “不知殷长史意下如何?” 别驾为六品,虽低于长史,却也是一方高位。 殷世师自无不可,他本是降臣,原本想着为一录事参军,便是邀天之幸。 如今,竟高居六品别驾,仅次于杨烨,当真是意外之喜。 “老朽谢主上隆恩。”他躬身一拜,当即投靠。 高楷看他一眼,见他头顶青气成云,正中红光闪耀,倒是一方封疆大吏之运。 不觉点头:“倒是一个人才。” 大军稍作休整,高楷策马踏入牙城,转至李府门外。 一路行来,麾下数万士卒,皆令行禁止,与民秋毫无犯。 殷世师看在眼中,不觉啧啧称奇:“此等军纪,颇有王师气象。” 却是暗下决定,必要尽心辅佐,以成大业。 高楷踏入府中,丫环仆役早已四散奔逃,空无一人,唯有甲士驻守。 “郎君,末将擒拿一人,为李昼肱骨大臣。”蓦然,梁三郎兴冲冲来报。 “哦?”高楷惊讶道,“何人?” “正是城中司马窦仪。”梁三郎大笑一声,忽又郁闷道,“只是此人顽固,不愿投降,任我百般说辞,竟是一言不发。” 高楷略微颔首:“好生看守,不得苛待于他。” 窦仪,这人他有所耳闻,脾性直率,刚正不阿,不是轻易可说降的。 “殷别驾,还要劳烦你走一趟,若能说服窦仪相投,我必计你一功。” 殷世师自无异议,拱手道:“老臣愿往,定不负主上所托。” 待他走远,梁三郎皱眉道:“主上,此人毫无气节,李昼刚死不久,便转投于您,怎可这般重用?” 他素来敬重忠臣,对殷世师这等朝秦暮楚之人,最是厌恶。 高楷淡声道:“乱世之中,尽是挣扎求生之人,有人忠贞殉主,有人另寻他路,皆是人之常情,何必太过苛责。” “况且,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此人虽德行有亏,却身怀大才,可为一方封疆大吏,治理民生,稳定人心。” “眼下正是用人之时,怎可将他拒之门外?” “这话不许再说了。” “是。”梁三郎虽有几分轻视,却不会违逆高楷之意,心中想着日后盯紧此人便是。 第114章 稳扎稳打 且说殷世师受高楷相托,前去说降窦仪,却碰了一鼻子灰。 “好个殷长史、殷别驾,主上尸骨未寒,你便迫不及待转投新主,当真令我这老朽大开眼界。” 窦仪满脸愠怒,破口大骂。 “枉你身为主上心腹,深受器重,一路擢升至长史高位,居文臣之首。” “你有何面目,去见先主、主上英灵?” 殷世师满脸羞惭,几乎抬不起头来,嗫嚅道。 “我知你与先主、主上情谊深厚,深感知遇之恩,重用之德。” “然,主上已亡,李家濒临覆灭,我若不降,如何保全这一城军民性命?” “倘若高将军一怒之下,纵兵劫掠,甚至屠杀无辜百姓,那又如何是好?” “我所作所为,皆是不得已而为之。” “呸!”窦仪怒火越盛,猛然啐他一口,喝道。 “殷世师,休要巧言令色,佛口蛇心。” “这不过是你的托词,说什么为满城军民着想,不得已而为之。” “你分明贪慕权势、眷恋富贵,毫无人臣气节!” 他喘了几口粗气,复又骂道:“我与你同僚数十年,竟不知你如此寡颜鲜耻。” “滚,我羞与你为伍。” 他转过身去,不愿相对。 殷世师自觉忍辱负重,却不料受他恶语相向,一时怒气上涌。 “窦仪,你穷困潦倒,行乞偷生之时,是谁接济你,让你活下来。” “你莫非忘了?” “当年你发誓必报一饭之恩,到如今,却这般顽固,不听人言。” “莫非要等刀斧临头,身首异处,你方才醒悟?” 窦仪冷笑道:“先主、主上皆已身死,我绝不苟活。” “只待亲眼看到李秉下场,我必一头碰死,不劳你费心。” 他性子刚烈,若非这唯一念想牵绊着,早已殉主而去。 殷世师知晓他性情,心知说降不得,只能叹息一声。 “你不要自己的命,也不顾妻儿了么?”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窦仪斩钉截铁道,“此生是我亏欠他们,唯有来世再还。” 他闭目敛声,再不开口。 殷世师咬了咬牙,却无法可想,只能回返复命。 高楷闻言,称赞道:“倒是一个忠诚之士。” “既不愿降,便由他去吧,待日后再说。” 他实则不抱希望,只因窦仪周身缠绕血光,黑气萦绕,已心生死志。 “是。”殷世师说降不利,不禁惭愧。 高楷宽慰道:“你不必自责,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殷世师颔首应是。 此战已然结束,襄武城尽在掌控之中。 高楷当即召来文武,商议大事。 “襄武既下,偌大渭州,唯有陇西、鄣县、渭源三城。” “诸位可有良策攻取?” 杨烨拱手道:“主上,鄣县城小民寡,守卒不过千人。” “如今李昼已死,可传缴而定。” “渭源却是坚城,又有杨猛驻守,须得派遣大军,前去攻克。” 高楷颔首道:“你所言有理,便书写一篇檄文,招降鄣县。” “三郎,你率一万大军,前往渭源,与长孙齐心协力,攻克渭源。” “是!”杨烨、梁三郎二人俯首听命。 高楷环顾四周,询问道:“渭州四县,不知这陇西是何情形?” 殷世师不假思索道:“主上,陇西为李氏兴起之地,数百年经营,已如铁桶一般,并非轻易可攻取。” 高楷微微颔首:“殷别驾可有良策,不战而屈人之兵?” 殷世师拱手道:“主上,李昼已死,李家群龙无首,正人心惶惶,我等正可利用一人,令陇西不攻自溃。” 高楷略微一思,缓缓道:“你是说,李秉?” “正是。”殷世师赞叹道,“主上英明。” “李秉趁乱逃往陇西,宣称李昼死于主上之手,欲召集兵马,为兄长报仇。” “然而,此人志大才疏,鼠目寸光,绝非主上对手。” “只需略施小计,便可攻取陇西。” 高楷点头一笑:“待渭源、鄣县二城平定,我等即刻发兵。” “是。” 沉默片刻,殷世师忽然提起一事。 “主上,除却陇西李秉,还有一人,不可不防。” “哦?”高楷好奇道,“何人?” “正是秦州刺史丁开山。”殷世师沉声道,“此人久经沙场,弓马娴熟,又对李家忠心耿耿。” “此前李昼曾令他率兵来援,只是其兵马未至,主上便攻克襄武,方才退去。” 高楷面色肃然,秦州是陇右要隘,长安以西第一个重镇。 占据秦州,便可俯视关中,进窥长安。 且秦州地理位置优越,横跨长江、黄河两大流域,气候温和、人口众多、物产丰富,为丝绸之路要道。 秦州辖有六县:成纪、上邽、伏羌、陇城、清水,为陇右道第一,也是整个陇右道最繁华富庶之地。 诗圣曾寓居秦州,留下“莽莽万重山,孤城山谷间”、“降奴兼千帐,居人有万家”的诗篇。 可见秦州之重,正该由老将驻守。 高楷沉思良久,开口道:“秦州重镇,并非轻易可取,须从长计议。” “我欲先行攻占渭、成、武三州,再召集大军,拿下秦州。” “诸位可有异议?” 杨烨拱手赞道:“主上英明,此为稳妥之计。” “待全据三州,便可携大胜之势,数万兵马,围攻秦州。” “丁开山虽是老将,却也无力以一隅之地,抗衡我等九州数百万军民。” 殷世师附和道:“杨长史所言甚是,大势在于我等手中,只需稳扎稳打即可。” 高楷微微一笑,时移世易,从前弱小之时,敌众我寡,腹背受敌,自然需要弄险、出奇制胜。 如今大势在身,便可从容去攻,以浩浩荡荡之气,堂堂正正之师,全据陇右道十州之地。 当然,这是日后大计。 眼下,还需先行攻克渭源、说降鄣县,再夺取陇西。 众人再行商议一番,查漏补缺,便各自退去。 翌日,梁三郎率领一万兵马,当即赶赴渭源。 随着李昼死讯传开,城内守卒皆无斗志,士气沉沦。 众多兵卒趁机逃散,不愿死守。 即便杨猛以酷刑惩处逃兵,仍然止不住溃败之势。 梁三郎趁此良机,从东面率军攻城,汇同西面的狄长孙,两人戮力同心,苦战数日,终于攻破渭源。 第115章 来煎人寿 眼见大势已去,杨猛率军突围,逃出渭源,奔赴陇西投靠李秉去了。 虽未斩杀主将,有些可惜,但能攻取渭源,亦是大功一件。 梁三郎连忙派人上禀捷报,高楷听闻,自是大喜,下令重赏二将,厚赐士卒。 渭源一破,鄣县军民震恐不已,收到缴文之后,当即上表投降。 如此一来,渭州三县皆改旗易帜,成为高楷麾下城池。 偌大的渭州,只有陇西一地坚守。 高楷笑道:“今日可谓双喜临门,实为人生一大快事。” 众人皆面露喜色,齐声恭贺。 杨烨拱手笑道:“主上,今日可不止双喜,却是三喜临门。” “哦?”高楷颇为诧异,思索片刻,当即起身问道,“可是登善传来捷报?” “主上料事如神。”杨烨赞叹一声。 他兼管南面战事,一收到喜讯,当即前来禀报,却恰好撞在一处。 “褚校尉率领大军,已然攻克成州,派人传来捷报。” “好!”高楷大笑道,“登善不愧大将之资,不过半月,便尽取成州诸县。” “传令,升褚登善为五品都尉,接管成州军政,另外,休整一番,再行攻克武州。” “是。” 高楷转而笑道:“登善可是先我等一步,全据一州,诸位可有紧迫之感?” 众人皆笑,个个踊跃建言献策,谋取陇西。 殷世师眼见此景,不禁暗赞一声:“主上连番大胜,万众一心,可谓蒸蒸日上。” “麾下更是英才济济,如此之快,便攻取成州,进逼武州。而这陇西,不过旦夕可下,渭州在望。” “届时,主上坐拥九州之地,必然声势大盛,我为降臣,须得尽心竭力辅佐,谋个从龙之功,封侯拜相。” 想到此处,他只觉迫不及待,恨不得即刻发兵,攻灭李秉。 “诸将听令。”高楷环顾众人,沉声喝道。 “三日之后,召集大军,进取陇西,务必一战而下。” “是!”众人轰然应诺。 …… 兰州,高府。 金秋时节,落叶满金城。 自从高楷领兵出征,已然一月有余,张氏一如往常,向神佛祈福,早晚奉上香火,一日也不曾间断。 这一日黄昏时分,杨皎与敖鸾,联袂来至春晖堂,向张氏问安。 “今日怎么心有灵犀,一起来了?”张氏打趣道。 往日里,杨皎主持中馈,管家理事,颇为忙碌。 而敖鸾性喜清静,常在院中修行,推衍天机,也不得空。 难得见到两女一齐出动。 杨皎轻笑一声:“阿娘,今日是中秋佳节,我和鸾妹妹,一起做了些月饼,请阿娘尝尝。” 早有丫环端上一叠玉盘,正中垒着五个焦黄喷香的圆饼,形态各异,皆是吉祥如意的好兆头。 “好精巧的心思。”张氏笑道:“难为你们两个,想着这些吃食。” 她心中感慨,自从高楷出征,两人生怕她忧思过度,不仅每日前来晨昏定省,陪她说话解闷。 更变着花样,呈上各色吃食、新鲜玩意,博她一乐。 当真比亲生女儿还要贴心。 敖鸾展颜一笑:“姑母,这些皆是嫂嫂亲手做的,我不过打个下手,借花献佛罢了。” 她是渭河龙女,少沾人间烟火,一向不饮不食。 张氏温声道:“皎儿有心了。” 她这儿媳妇,不仅管家理事井井有条,更难得,知书达礼、为人孝顺。 兰桂时常赞叹:“可见老夫人命好,生来便是享福的。” “不仅郎君孝顺有出息,夫人也温和有礼,事事周全。” 张氏听了这话,心中自是熨帖。 “正巧你们来,我刚酿了桂花酒,刚开的绸布,温了一壶,可饮一些,去去寒气。” 话音刚落,兰桂掀了帘子,端着酒壶来了,笑道:“夫人、鸾姑娘,这桂花酒,可是老夫人亲手酿的,最是甘醇可口。” 杨皎温和一笑:“今日我们可有口福了,得阿娘佳酿一品。” 敖鸾笑着附和:“我不过跟着嫂嫂走一趟,偏生赚了一壶好酒,当真好运道。” “你啊!”张氏伸手虚指,面上含笑,“你可得多饮几杯,去去这油嘴滑舌。” 一时众人皆笑。 待吃过月饼,饮完桂花酒,三人一齐来至揽月亭。 早有丫环点起花灯,挂在四檐壁钉上,于皎洁月色中,恰如花千树、星如雨,极为炫目。 三人观赏一番,说笑片刻,张氏望着明月高悬,忽然叹息一声。 “我们在此赏玩宴饮,也不知楷儿如何了?” 默然片刻,杨皎温声道:“夫君必然安然无恙,阿娘不必太过忧心。” 她心中何尝不牵挂,每逢夜深人静,思念涌上心头,最是难熬,不知多少次泪湿了枕头,唯有灯知道罢了。 敖鸾敛起笑意,望一眼皓月当空,止不住陷入迷思。 高楷丰神俊朗的面貌,宛如着魔一般,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此时此刻,三人皆是牵肠挂肚,惦念着千里之外的高楷。 揽月亭中,微风习习,月凉如水。 寂然许久,敖鸾忽然笑靥如花:“姑母、嫂嫂,不必担忧,表哥平安无恙。” 她悄然望去,只见二人周身皆是赤气成云,凝而不散,更有璎珞福纹、雏凤啼鸣。 这可是大富大贵之兆。 源头自是表哥,唯有他屡战屡胜、声势大增,麾下州县越发广阔,方才有如此大兴之相。 张氏、杨皎皆是大喜:“果真么?” “千真万确。”敖鸾笑道,“表哥不仅无恙,更连战连捷,所向披靡。” “李昼已亡,这偌大的陇右道,非表哥莫属。” 她心中止不住感慨,天命之主,潜龙之属,在表哥手下,竟也一败涂地、身死族灭。 表哥当真是用兵如神,经天纬地。 张氏忍不住念佛:“菩萨保佑,楷儿平安顺遂。” 杨皎面泛喜色,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不期一阵疲倦,如潮水一般涌来。 这些时日,她常感困乏,精神颇为不济,又分外嗜睡,也不知是怎么了。 张氏见状,关心道:“皎儿,可是身子不适?” “我无碍,劳阿娘关怀了。”杨皎温声笑道。 “无碍便好。”张氏颔首道,“夜深了,亭中寒气袭人,不能久坐,咱们回去吧。” “是。” 第116章 重蹈覆辙 崆峒山,道宫之中。 掌门玄诚子、师弟玄光子二人,盘坐蒲团,正推衍天机。 正中九品青莲随风摇曳,绽放淡淡清光。 莲台之上,崆峒印载浮载沉,金光四射。 半晌之后,玄光子睁开双目,朗声笑道:“师兄,青莲盛放,我派大兴有望。” 玄诚子抚须道:“师弟高义,不惜以百年修为,助长青莲。” “大师兄泉下有知,必然欣慰。” 玄光子笑意稍敛:“只要我派道统万年,长盛不衰。师弟即便奉上这一身修为,又有何妨。” 玄诚子赞叹一声:“师弟一片拳拳之心,我远远不及。” “师兄谬赞了。”玄光子笑道,“此次我等大耗青莲气运,相助李昼,定能扫去阴霾之气,大败高楷。” “再不会轻敌大意、重蹈覆辙。” “师弟所言极是。”玄诚子连连颔首,“高楷不过一时之兴,犹如昙花一现。” “我等只需耗些底蕴,便能将其镇杀,还归陇右道大势。” 玄光子点头附和,正要开口,忽见一只青鸟振翅飞来,转眼间悬在二人身前,抖落一封锦书。 “定是渭州传来捷报。”玄诚子笑道,施施然打开一观,却面色大变,“怎会如此?” “李昼兵败身死,高楷攻取襄武、渭源、鄣县三城,谋夺陇西;麾下都尉褚登善占据成州,窥视武州。” “通玄中箭身亡。” “李昼兵败身死、通玄中箭身亡?”玄诚子重复数遍,犹然不敢置信,“这怎么可能?” 须知,他继任掌门之后,全力催动崆峒印,举全派之力,以九品青莲加持李昼,助其镇定大鼎、稳固天命。 师弟玄光子,更不惜耗费百年修为,出手相助。 本以为万无一失,必能大败高楷,铲除变数,让陇右道大势重归正轨,回到崆峒派掌控之中。 谁曾料到,事实与他们所料截然相反。 李昼不仅未能大胜,甚至兵败身死。崆峒派数百年苦心筹谋,也随之一朝丧尽,付之流水。 是非成败,转头皆空! 玄诚子怔愣良久,蓦然仰天大笑,忽又泪如雨下。 “可怜、可叹、可恨!” “我崆峒派为振兴道统,数百年来,一代代真人苦心孤诣,忍辱负重。” “甚至不惜派门人弟子深入红尘,因果缠身,更荒废修为,沦为凡俗一同浴血厮杀。” “到头来,竟是一场大败,一场空。” “天道,何其不公!” 玄光子瞥一眼锦书,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倏然泣道。 “悠悠苍天,何薄于崆峒派?” “师兄,事已至此,忧思无益,应付天劫要紧。” “李昼一死,其人争战杀伐,造下的一切业力,皆与我等因果相牵,必有天雷降世。” “倘若应对不当,不仅你我身死道消,更将牵累崆峒印,致我派道统覆灭。” 玄诚子闻言,骤然一惊,急忙敛去哀容,颔首道。 “师弟所言甚是,我沉湎噩耗之中,竟忘了此事。” “天劫将临,还需师弟与我齐心协力,共渡难关,即便你我身死,也绝不能让崆峒印,遭受一丝一毫损伤。” “这是自然。”玄光子郑重道,“为我派道统长存,虽九死吾犹未悔。” “善!”玄诚子面露欣慰,运转玄功,催动全身法力。 一道道清光,如水波一般荡开,充塞在道宫之中,层峦叠嶂,将崆峒印牢牢护在身前。 玄光子在旁护法,同样竭尽全力,面容肃穆。 骤然,整座道宫风起云涌,狂放恣肆,甚至轻微摇晃起来。 “不好。”玄诚子面色大变,“此次天劫,绝不止一道赤霄神雷,恐怕有三雷齐发。” “师弟,你我当拼尽全力,万不可大意。” “是。”玄光子沉声应和。 话音刚落,九霄之上,乌云弥盖八荒四极,电光游走,雷蛇舞动,声势震天动地。 蓦然,极动之后,又是一静,动静之间,仿佛宙光真水倒流,时空停滞,万事万物定格一瞬。 “轰!” 劫云之中,一道天雷倏然降落,色呈赤红,径直劈在玄光子头顶。 “师弟小心!”玄诚子急忙喝道。 “赤霄神雷?”玄光子眸光一凛,不敢怠慢,鼓动全身法力,应对此劫。 “噗!”神雷转瞬即逝,虽然只是一击,却让他法力尽失、清气逆转。 丹田之中犹如火烧火燎,痛楚万分,不由张口吐出一道血沫。 “师弟?”玄诚子面色哀戚,这一瞬,昔日俊朗青年,便转生华发,青丝成雪,如同未老先衰。 “我无事,师兄不必忧心。”玄光子嘶声道。 玄诚子正要开口,忽见劫云再聚,又一道天雷蓄势待发。 他心中一凛,连忙盘膝静坐,抱元守一,全身心应对。 “轰!” 雷霆震响,光芒万丈,却并非赤红,而是碧绿之色。 “青霄神雷?”玄诚子面沉如水,神色震怖。 九霄神雷分属四象五行,各有攻击之力,譬如赤霄神雷,凝聚火势,劈在头顶,犹如烈焰焚身。 而这青霄神雷,看似温和,蕴含勃勃生机,却是物极必反,盛极必衰。 抗不住,便身死道消。 他屏息凝神,周身清气飘然上升,结成庆云。 庆云之中,有一黄袍道人端坐,眉眼与他一模一样,正是他的元神。 青雷劈落,黄袍道人不闪不避,竟是硬抗此劫。 “唔!”玄诚子一声闷哼,气血翻涌,面色涨红,忍不住哀叹道,“终究是我托大了,数百年苦修之元神,也不是天雷一击之敌。” 话音未落,只见黄袍道人陡然消散,化为一道清气,飘入他眉心紫府之中。 这一道青霄神雷,虽未让他身死道消,却将他修为打落,跌至炼气之境。 天劫之威,何其可怖! 玄光子苦笑一声:“天道不公,我等修道人何等艰难,历经千辛万苦,修成元神,终究挡不住天雷一击。” 玄诚子长叹一口气,神情萧索。 然而,不待二人运功疗伤,九霄之上,劫云再次汇聚,金光弥漫,震慑人心。 玄光子骇然失色:“黅霄神雷?” 此雷专破法宝,无论先天后天,皆在一击之中。 第117章 三心二意 玄诚子慌忙道:“师弟,速速运转宗门大阵,聚崆峒山之力,以抗此劫。” “是。”玄光子丝毫不敢怠慢,挥手拿出一个阵盘,调动法力,往山顶一抛。 只见阵盘之上,一道道符箓铭文闪动,次第亮起,绽放出璀璨光华,依五行八卦、四象七星轮转,映照四方,覆盖整座崆峒山。 这是崆峒派千年以来,屡代加固的护山大阵,为门中底蕴,唯有面临灭门之危时,方可催动。 而崆峒印便是门中根基,一旦有损,轻则门人弟子皆亡,重则道统覆灭。 “轰!” 黅霄神雷落下,径直劈在崆峒印上,即便玄诚子二人鼓动全身法力,仍然撼动不了分毫,不由目眦欲裂。 “师弟?”玄诚子一声大喝。 玄光子会意,伸手一指,阵盘大放光华,急促汇聚,形如庆云,将崆峒印护在正中。 然而,天雷击落,所向披靡,这护山大阵结成的庆云,如同纸糊的一般,轻易被破。 “哧!”雷光稍纵即逝,不过片刻,便消失无踪。 劫云散去,狂风止歇,现出朗朗乾坤,一派秋高气爽。 玄诚子二人却如坠冰窖,跌入玄冥地狱。 只见,原本浑然天成的崆峒印,赫然裂开一道道缝隙,金光由此溢散,疾速黯淡下去。 “天倾了!” 玄诚子脸色惨白,呢喃道。 “砰!”崆峒印跌落在地,仿佛凡物,再无一丝灵光。 此番天劫,遭受赤霄、青霄、黅霄三道神雷,两人虽未身死,却也与死无异。 更可叹的是,镇派之宝崆峒印也遭了劫数,失去其镇压,门中气运必然大跌,沦落成泥。 “师兄?”玄光子骤然低喝一声,满是惊恐。 玄诚子循声看去,只见九品青莲,转瞬衰败,七枚花瓣枯萎凋零,只剩下三品尚在,却也黯淡无光。 玄诚子惨笑一声:“入世扶龙庭,不成就死,果不其然。” “我崆峒派,经此大劫,已是气运丧尽,道统沉沦,距离彻底覆灭,也不远了。” 玄光子狠狠咬牙,低喝道:“师兄何必如此悲观,我等只需再寻一人辅佐,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玄诚子摇头叹道:“我派根基,尽在陇右道。” “李昼已死,天命转移,再无人是高楷对手,潜龙之位已然易主。” “又有何人可力挽狂澜,逆转大势?” 玄光子面色阴晴不定,思虑良久,方才开口道。 “师兄,依我看来,李昼堂弟——李秉,身携紫气,有王侯之运,又文武兼备,可为蛟龙之属。” “即便不能大败高楷,夺取天命,也可割据一方,图谋其他道州。” “有朝一日,未必不能大兴,助我派扫去颓势,重返鼎盛之时。” 玄诚子陡然一惊:“师弟何出此言?” “李秉此人志大才疏,有勇无谋。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 “纵然有一时之气运,不过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逃不过兵败身死之劫。” “倘若辅佐于他,岂不是重蹈覆辙,令我派万劫不复?” 玄光子沉声道:“师兄,我派已然濒临覆灭,不妨放手一搏。” “成了,便是鱼跃龙门;败了,也不过再经一劫,我等沦落至此,退无可退,又有何惧?” “我宁愿轰轰烈烈而亡,也不愿苟延残喘、忍辱偷生。” 玄诚子断然摇头:“师弟不必再说,我为崆峒派掌门,凡事必以道统传承为重,绝不会以此弄险,将全派弟子性命,寄托在李秉身上。” 玄光子叹息一声:“师兄既然如此决绝,休怪我无情了。” 他抬手一招,只见三品青莲,如同雏雁还巢,迫不及待飞到他怀中,清光一闪,便飘入其丹田。 “师弟,你疯了!”玄诚子悚然一惊,喝道,“青莲为我派气运显化,怎是你一人之物?” “还不快放还本来,否则,气运反噬,必让你身死道消。” 玄光子淡然一笑:“师兄你多虑了,我欲炼化青莲,怎会毫无准备,鲁莽行事?” 他盘坐蒲团,运转玄功,只见青莲一转,化为一道道清气,由丹田至奇经八脉,运转大周天,推动他修为一路攀升。 眨眼之间,他满头华发,转为青丝;皱纹尽去,如枯木逢春,回到俊秀青年之时。 “你竟可炼化青莲,却无气运反噬?”玄诚子大惊失色,“这……这是为何?” 玄光子仰头大笑:“师兄,你修道数百年,还未勘破六欲红尘,当真可笑。” 玄诚子思绪一转,陡然醒悟,骇然道:“你……你竟早已扶持李秉,借他人道之运,炼化青莲之气?” “正是。”玄光子淡笑一声,“此为分篮之计。” 玄诚子怒火攻心:“师弟,你已入魔!” “天下争龙,每一支道脉,皆只能择一位明主辅佐,绝不可三心二意。” “此为天道铁律,便是得道仙真,也违逆不得。” “你竟与李秉暗通款曲,三心二意,莫非想让崆峒派万劫不复,再无兴起之机?” 玄光子面如古井无波:“师兄,你着相了。” “凡俗之中,亦有家族三人,分仕三国之事,我等修行人,有何不可?” “你修道太久,已然全无血气,只想偏安一隅,屈居在这小小的陇右道。” “可谓井底之蛙。” “我正要扶持李秉,进取其他道州,以混元天下,享国运加身,成仙得道。” 玄诚子怒不可遏:“自私自利,小人行径。” “为一己私欲,竟罔顾门派,置门人弟子于不顾,独为一人成仙。” “哼,痴心妄想!” 他伸手一招,正要摄来崆峒印,施展杀伐之术。 可惜,他元神已散,徒留炼气之境,根本无力动用至宝。 玄光子满脸冷漠:“师兄,你为崆峒派操劳多年,也该歇歇了。” “即日起,我才是崆峒派掌门,所有弟子,皆听从我的号令。” 他拂袖一挥,一道清气化为锁链,将玄诚子卷起,押进道宫深处。 “师兄,我不杀你,我要你亲眼见证,我将携崆峒派大兴,执天下道门之牛耳。” 玄光子大笑一声,携着崆峒印,飘然下山去了。 第118章 醉生梦死 且说鄯州,湟水城。 王威自从溃逃回府,便再无斗志,一心赏玩歌舞,醉生梦死。 即便李昼派遣使者,轮番劝说,也激不起半分雄心。 他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半截身子入土,对皇图霸业,早已不在乎。 只想尽兴而活,趁耳清目明、大权在握时,大肆享受。 他曾下令,在府中建造五十座金屋,每一屋,皆藏有一名美貌女子,号称金屋藏娇。 兴致来时,便乘着羊车,在金屋前巡视。 羊车停在何处,他便宠幸哪一屋的女子,昼夜不休。 如此荒唐行径,自然惹来众人非议。 只是,但凡上书劝谏、抑或冷嘲热讽者,皆被他辣手斩杀。 长此以往,再无一人谏言,满堂文武,皆是阿谀奉承、谄媚讨好之辈。 这一日,王威心血来潮,下令在凤凰台上宴饮,召令文臣武将齐聚,不得缺席。 这凤凰台飞檐斗拱,装饰豪奢,高达数十丈,立于城中,形如凤凰展翅,飞入云霄。 登临台上,远眺四方,湟水城街道坊市、亭台楼阁、假山水池诸景,皆一览无遗。 此刻,龟兹乐手持芦管、琵琶、箜篌、笙、箫等各色乐器,奏响名曲《春莺啭》。 西域胡姬衣不蔽体,于大庭广众之下,跳起胡旋舞,衣袂飘飞,异香袭人。眼波流转间,令人浑身酥软。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王羡之听着靡靡之音,看着不堪的一幕幕,愤恨道。 身侧,一个肥头大耳的异族人,笑呵呵道:“王司马,众人独醉你独醒,小心曲高和寡,不容于世啊。” 王羡之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未料这粟特族人,倒有几分见识,学得我我汉家文化。 这胖胖的粟特族人,有个汉名,唤作安兴仁,出身河西道、凉州,是个商贾。 常年乘着骆驼,往来西域、关陇各地,贩卖珠宝玉石、皮毛香料,积累起庞大家财,称一句腰缠十万贯,也不为过。 前些时日,来至鄯州经商,本欲前往渭、秦二州繁华之地,却因正在征战,而止步不前,于湟水城暂作停留。 恰巧王威听闻他的名声,请来做客,一同饮酒作乐。 这些龟兹乐手,正是安兴仁家仆,个个身怀绝技,曲艺精湛。 王羡之虽不喜靡乱之景,却对这曲子颇为赞赏。 “这乐曲婉转动听,起承转合之间,不似我中原音律,倒是别出心裁。” 安兴仁笑道:“王司马闻弦歌而知雅意,果然大才。” “此曲由龟兹大乐师——乌明达所创,他曾至长安,为先帝演奏,获封乐正一职,其作《万岁乐》、《泛龙舟》、《神仙留客》,皆风靡西域,广传天下。” 王羡之曾有耳闻,不由微微颔首:“安支使谬赞了,老夫耳濡目染之下,方才有感而发。” “乌明达乐正,通晓音律,擅长歌舞,可与李延年媲美。” 安兴仁因慷慨解囊,赠予王威十箱珠宝,被他封为府中支使,掌管钱财。 “高山流水遇知音,当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安兴仁大笑一声,“王司马若有闲暇,可登门作客,我可令他们独为王司马演奏妙曲。” 他一向喜爱音律,颇为痴迷,自以为“曲有误、周郎顾”,只可惜无人同赏,颇有“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感慨。 如今一见王羡之五音娴熟,当即引为知己,盛情相邀。 王羡之见他意态诚恳,却不过颜面,只好答应下来。 两人一时相谈甚欢,忽见王府管事匆匆而来,满脸慌乱。 “郎君,大事不妙。” “李昼大败而亡,高楷已取成州,占据渭州大部,正进窥秦、武二州。” “什么?”众人闻言一片哗然,交头接耳,尽皆不敢置信。 一时间,乐曲停滞,胡姬艳舞戛然而止。 王羡之神色一震,惊叹道:“李昼文武双全,南征北战未曾一败。” “原以为他必是陇右道之主,有望进取天下。” “没想到,高楷竟屡次三番,大败于他,尽夺其州县,声势大盛。” “如今李昼一死,再无人是高楷对手,这偌大的陇右道,迟早是他囊中之物。” 想到此处,他止不住后悔之心,早知今日,他定然将婉宁许配给高楷,结成良缘,有此贤婿,何愁王家不兴? 只可惜,婉宁遭遇水贼,投河自尽,令他扼腕叹息、不胜悲痛。 身侧,安兴仁听闻此等“捷报”,顿生好奇之心,询问道。 “王司马,这高楷是何人,竟如此骁勇善战?” 这时节,交通不便,消息闭塞,高楷虽在陇右道声势大盛,却甚少流传至河西道。 王羡之不以为意,将高楷起兵至今,诸多战绩一一道来,惹得安兴仁大为咋舌。 “阿弥陀佛,这高楷竟这般用兵如神,屡次反败为胜,又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当真是天下第一等英雄,可惜我缘悭一面。” 他心中暗思:我安家富贵已极,此生享用不尽,然而,汉人常说,居安思危。 倘若无一方藩镇为靠山,即便坐拥万贯家财,也如小儿闹市持金,遭人觊觎,迟早有飞来横祸。 虽有兄长在河西为官,却并不受重用,且张节度不似明主,我须得另谋出路。 这正威将军高楷,英明神武,礼贤下士,正有明主之相,我可趁早投靠,谋个从龙之功。 想到这,他眼珠一转,暗下决心,派人打听高楷行为处事,以投其所好。 众人心思各异,王威斜倚金玉胡床,却置若罔闻,举杯大笑道。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诸位,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莫待白头空叹息。” “任他金戈铁马、攻城略地,我等不必理会,来人,接着奏乐、接着舞,不必停。” 龟兹乐手续上乐曲,靡靡之音再次响起。 西域胡姬翩翩起舞,玉足轻点,旋转如陀螺,将一地雄心壮志、宏图伟业,尽皆踩在脚下。 王羡之眼见此景,不由暗叹一声:“冢中枯骨,行将就木,却自欺欺人,只管享乐怡情。” “可叹他年少之时,也曾胸怀天下,欲扫平藩镇,匡扶大周社稷。” “如今,却判若两人。” “唉,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第119章 歪打正着 正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高楷远在千里之外,却仿佛从秋风之中,听到来自兰州的思念。 他温和一笑,开口道:“传令,全军停步,在此安营扎寨。” “是。” 此刻,他率领三万大军,正来至陇西城外。 勒马伫立,只见前方一座坚城,横亘在天地之间,一眼望不到尽头。 虽比襄武、渭源二城略不如,却也是高城深池,易守难攻。 高楷远望片刻,朗声道:“诸位可有良策拿下此城?” 强行攻城,耗时费力,为下策,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自是最好。 杨烨拱手道:“主上,城中兵卒不过数千,我等可围三阙一,静观其变。” “待城中守卒疲惫、粮草耗尽,李秉必然出城奔逃,届时,我等可以逸待劳,一战而下。” 这是中正平和之策,众人皆颔首附和。 唯有殷世师摇头:“主上,陇西为李氏世代经营之地,军民忠心耿耿,李秉振臂一呼,必定死战。” “况且,城中早已修筑粮仓,备足粮草,足够数万军民一年之用。” “围城之计,旷日持久,绝非上佳之策。” 梁三郎冷声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是说说,有何上策?” “三郎,不得无礼!”高楷低喝一声,转而拱手道。 “殷别驾有何教我?” “使不得。”殷世师慌忙说道,“老臣献丑了,不过区区小计。” 他低声道:“据李府管事交代,夫人杨氏,被李秉掳至陇西,欲轻薄于她。” “而杨氏兄长杨猛,丢失渭源之后,便逃至城中,投靠李秉。” “老臣愿书信一封,将此事告知杨猛。” “此人自诩出身世家大族,最看重礼义廉耻,必然不会坐视李秉侮辱其妹。” “待这二人相争,我等可趁乱攻取陇西。” 这一番“上策”,可谓毒计,驱虎吞狼,令杨猛、李秉二人内斗。 高楷沉思片刻,颔首道:“就依此策。” “有劳殷别驾施为,事成之后,必计一大功。” “不敢。”殷世师笑道:“谢主上。” 事不宜迟,他当即展开帛书,铺在马背上,拿起毛笔一挥而就,顷刻间写成一封密信,交由探马,秘密潜入城中。 高楷忽然思绪发散:“倘若建一个密探机构,专门搜寻情报,传递消息,倒是省事许多,无需交予探马,大费周章,又极易泄密。” 探马揣着密信,乔装打扮一番,潜入城中,偷偷靠近杨府,略施小计,将此信送至书房。 …… 且说杨猛白日里,受李秉之邀,饮酒作乐,直到月上中天,方才回转前堂。 他一踏入房中,蓦然眼神一凝,喝道。 “何方宵小?” 声音回荡在房中,良久之后,却无丝毫动静。 杨猛拧起浓眉,一把抓起密信,展开一观,却面色大怒。 “李秉?” “竖子,安敢如此欺我?” 他一向心高气傲,以名门大家自居,容不得他人蔑视。 如今,李秉却强占杨氏,罔顾人伦,又将他蒙在鼓里,诓骗于他。 这无疑触犯了他的逆鳞,当即冲出房门,怒喝一声。 “管事何在?” 一个中年管事匆匆跑来,躬身道:“奴在,郎君有何吩咐?” “传令,召集府中甲士,与一众骁骑,穿戴甲胄,执起刀斧,随我杀向李府。”杨猛狠狠道。 管事面色一变,迟疑道:“郎君,不知出了何事,竟与主上刀兵相向?” 家丑不可外扬,杨猛自不会如实相告,眼珠一转,想了个借口。 “李秉有谋害先主的嫌疑,我欲发动兵谏,讨个说法。” 这一番话,却是歪打正着。 “是。”管事素来知晓他的性子,最是说一不二,不容下人忤逆,连忙领命去了。 过不多时,杨猛披坚执锐,率领千余精兵,径直冲入李府,不管男女老幼,见人就杀,一时间血流成河。 此刻正是子时,夜色深沉,不见半点星光。 一众丫环仆役,手无寸铁,何曾见过战场杀伐,一个个如割麦子一般倒下。 更有士卒纵火,烧杀劫掠,为所欲为。 火光冲天,哭喊、求饶、哀嚎声响彻夜空。 而后院之中,李秉搂着美貌姬妾,正陷入酣睡,听闻异动,猛然惊醒。 慌忙披上绫罗,赤脚跑出房门,怒喝道:“何事如此喧哗,想死不成?” 杨嬛性子刚烈,断然不从,他数次威逼利诱,仍然严词拒绝,甚至以死相逼。 没奈何,李秉只好将其软禁在后院。 唯有梦中,可一亲芳泽。 正要促成好事,却骤然被打搅,惹得他怒气更甚。 “郎君,祸事了。”管事连滚带爬而来,满脸惊恐。 “杨将军率兵反叛,正在府中厮杀。” “什么?”李秉又惊又怒,“杨猛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我宽宏大量,不以他丢失渭源治罪,好生安抚,他竟恩将仇报,率兵反叛。” “速去召集甲士兵卒,我要杀了他,砍下他头颅做成蹴鞠,以泄心头之恨!” “是。”管事浑身一个激灵,匆忙去了。 然而,不等大军汇聚,杨猛已杀至后院。 “杀!” 喊杀声震天动地,于深夜中越发嘹亮,伴随着哭泣求饶之声,越发激得人嗜血。 杨猛已是杀红了眼,仿佛杀猪宰羊,所过之处,人头滚滚。 他一辨方向,直奔后宅,手持长刀直取李秉项上人头。 李秉猝不及防,眼看就要身首异处,慌忙扯住一个姬妾,挡在身前。 却被杨猛一刀劈成两段,血流如注。 “杨猛,你疯了,竟敢弑主?”李秉躲在石壁之后,怒吼连连。 “你谋害先主,我为臣子,自当为他报仇雪恨。”杨猛冷哼一声,“李秉,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李秉瞳孔一缩,直以为自己襄武兵变一事暴露。 只是,观杨猛口气,却无十分笃定,他眼珠一转,心知眼下绝不能承认,否则人人唾弃。 “一派胡言。”他急忙矢口否认,又倒打一耙,“杨猛,你率兵反叛,欲要弑主,犯下这等滔天大罪,却还编造谎言,毁我声名。” “此仇此恨,我与你不共戴天!” 第120章 颠倒黑白 杨猛哂笑一声:“暗害兄长、又颠倒黑白,李秉,你死有余辜。” 他不再多说,挥舞长刀,一击将石壁劈成粉碎。 仍去势不减,直刺李秉脖颈。 李秉虽有几分武艺,却常年沉湎酒色,荒废多时,怎是杨猛的对手。 眼见刀锋袭来,锐利逼人,已是躲闪不及,他慌忙一声大叫。 “仙师救我!” 蓦然,一道道清气拂来,凝结成一株青色莲花,挡在李秉身前。 长刀虽利,一触这青莲花瓣,却似撞上铜墙铁壁,任凭杨猛鼓足全身劲力,也不得寸进。 “何方宵小,藏头露尾,莫非见不得人?”杨猛沉声喝道。 “杨将军这嘴,锋利更赛刀剑。”蓦然,清光一转,现出一个绯袍道人,其面容古拙,眉宇间有一股漠然之气。 杨猛浓眉一皱:“你是哪一派的道士,竟敢倚仗法术,助纣为虐?” “贫道崆峒派炼气士,玄光子,见过杨将军。”玄光子打个稽首,笑道,“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贫道此行,正欲化干戈为玉帛,做个和事佬。” “和事佬?”杨猛冷哼一声,嘲讽道,“先主对崆峒派深信不疑,屡加重用,凡事言听计从。” “到头来,却落得个兵败横死的下场!” “如今,他尸骨未寒,你便另投新主,更阻拦我擒拿真凶,何等厚颜无耻?” “杨将军何必动怒。”玄光子轻笑一声,“你言之凿凿,声称李大将军,曾谋害先主。” “不知可有真凭实据?” 李昼生前,为免杨嬛被掳一事泄露,曾严令不得传扬半句,连带着李秉兵变之事,也鲜有人知。 杨猛领兵在外,自然不知详情,所谓擒拿真凶,只是一个借口,为了师出有名罢了。 如今被玄光子一语道破,却不想落人话柄,只得强辩道。 “先主于我有知遇之恩,我铭感五内,他一朝枉死,我必为他报仇雪恨。” “李秉,假使你不曾谋害先主,可敢发下毒誓,若有半句虚言,必将死无全尸、无后而终?” “我……”李秉一时语塞,目光躲闪,全然不敢应承。 毕竟,做下亏心事,怎能不怕鬼敲门? 玄光子见状,眉宇一凝,暗中使了个传音之术。 “大将军,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为了千秋大业,区区一道毒誓,算得了什么?” “只要你混元天下,自有天子龙气庇佑,即便是千夫所指,也伤不了你分毫。” “无需畏惧。” 李秉嘴唇翕动,声音低不可闻:“仙师,非我不愿,实在是家中人丁单薄,血脉稀少。” “我怎可心存万一,以致绝后?”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他年过二十,却无子嗣,已是不孝。倘若立誓,万一应验,岂不是落个断子绝孙的下场? 玄光子拧眉道:“大将军不必瞻前顾后,贫道可施法遮掩天机,不令此誓泄露。” 然而,任他如何劝说,李秉皆不为所动,反问道。 “仙师为何执着此事?” “我为君上,杨猛不过是臣下,岂有君向臣立誓的道理?” 玄光子摇头道:“大将军,非贫道一意孤行,实是杨猛命格不凡,为当世猛将。” “倘若收服此人,可助大将军一臂之力,气运大增。” “有朝一日,大将军一统山河,高居九五之尊,口含天宪,他不过一介臣子,任你如何炮制,也无人敢有异议。” 此番话,可谓忠言,然而,落在李秉耳中,只觉刺耳。 “仙师莫要忘了,杨猛屡次三番败在高楷手下,丢城失地,不过平庸之质,何谈猛将?” “何况,他以兵谏杀我,是为桀骜不驯,生有反骨;即便投效于我,也不过背主之人,朝秦暮楚,岂能轻信?” 玄光子见他振振有词,猝然一噎,不由暗叹。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李秉心有成见,堪比王屋太行,难以移除。” “我择他为明主,恐怕是祸非福。” 正叹息时,李秉挥动长刀,径直向杨猛杀去。 “宁我负人,勿让人负我。” 他可不会容忍兵谏谋反,即便他才是始作俑者。 杨猛见此,双目一瞪,喝道:“班门弄斧,活得不耐烦了?” 论武力,他睥睨群雄,怎会把李秉这个银样镴枪头,放在眼中? 正要抡起大锤,来个脑浆崩裂,却不想,青莲一转,大放光华,将他兜头罩住。 一时间,如陷天罗地网,身子僵硬,丝毫动弹不得,不由咬牙切齿。 “妖道!” 李秉见状,怎能错过这大好机会,当即手起刀落,快意恩仇。 “咚!”大好头颅轰然坠地,鲜血喷涌,虎目圆瞪,却是死不瞑目。 玄光子漠然一叹:“可悲,本该征战沙场,立不世之功,却横死于此,籍籍无名。” 李秉不屑一笑:“仙师何必惋惜,天下大将之才,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不过尚在草莽罢了。” “以我陇西李氏声名,只需振臂一呼,自有贤才猛将来投。” 玄光子略微颔首,揭过此事,正要开口,忽然面色一变。 “天发杀机,煞气升腾,李秉有殒身之劫。” 他转头一望,急忙道:“大将军,高楷率军攻城,恰逢其时,此地不宜久留,我等当速速离去。” 李秉拧眉不解:“仙师,陇西城高池深,只需拒城坚守,必稳如泰山。即便高楷有十万大军,又有何惧?” 玄光子冷笑一声:“杨猛这厮狡诈,欲取大将军首级,向高楷献媚,顺势入其帐下效力。” “他于府中兵谏,却令人大开城门,引高楷大军入城。” “什么?”李秉又惊又怒,“好个贼子,正该千刀万剐。” 玄光子蹙眉道:“大将军,莫要耽搁,速速召集兵马,由东门出城,可安然无恙。” 李秉一咬牙,道:“仙师稍等,待我请来夫人,一同前行。” 玄光子低喝一声:“大将军,这危急之时,怎能为一介妇人涉险逗留?” “稍迟半步,必有不测之祸。” 他一望后宅,心中冷哂,这李昼之妻,气运已失,命格大降,沦落为凡俗之人。 空有一副好皮囊,却于大业无用,不过红粉骷髅。 第121章 问心无愧 李秉面色挣扎,正要回转,忽闻喊杀声骤然传来,响彻四方,不禁一个哆嗦,再不敢迟疑片刻,急忙召来一众甲士,随玄光子奔去东门。 临行前,一声严令,命唐检殿后,纵火焚城。 熊熊火光之中,倒映出他满脸狠厉。 “我陇西李氏巨万家资,纵然毁去,也断不能便宜高楷。” “唐检,你暂且留下,掀动火势,绝不能遗落一粒粟米。” “是……”唐检虽不情愿,却又不敢违逆,只得闷声应下。 待李秉、玄光子二人逃出城外,他忍不住咬牙切齿。 “好个李秉,骤登高位,便翻脸不认人,令我殿后,深陷绝境。” 城外大军主帅,可是正威将军高楷,一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即便先主李昼,也在他手下兵败身死。 他这一介纨绔子弟,怎是对手? “咚!”战鼓声隆隆如雷,落在他耳中,却仿佛催命符一般,不禁两股战战。 急忙催促府中管事,纵起大火,直到整座牙城陷入火海,方才策马扬鞭,匆匆如丧家之犬,奔出东门不知去向。 而另一头,高楷身先士卒,由南门入城,一路所向披靡,直奔城中府衙。 却见火光冲天,热浪侵人,不由面色微变。 “传令,速速灭火,绝不能牵动火势,伤及无辜。” 牙城之中,可不止李氏一家,更有数万军民,一旦火势蔓延,必然酿成惨剧。 “是!”一众兵卒领命而去。 梁三郎冷哼道:“这李秉,竟如此心狠手辣,烧了襄武城府库还不够,又要毁去他李氏府邸。” “哼,奸佞小人,无耻之尤。” 高楷环顾四周,忽然望向东面,只见一片清光如大河滔滔,正中有青莲虚影沉浮,不觉眼眸一凝。 “崆峒山道人?” 观其气息,正是此前救下李秉之人,来去无踪,颇为神秘。 暗思片刻,高楷开口道:“陇西以东,是何处地界?” 殷世师拱手答道:“主上,正是秦州,刺史丁开山,为李家宿将,年逾不惑,老成持重,向来忠心不二。” 秦州素为重镇,一直以来,皆由丁开山驻守,可见李昼信重,必是大将之才。 高楷不禁动了爱才之心,询问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丁开山当为我之廉颇。” “诸位可愿前往说降?” 殷世师叹息一声:“主上,实不相瞒,丁将军气性颇大,为人执拗,并非轻易可说服。” “即便先主也曾数次延请,以礼相待,用之不疑,方才使他入帐效力。” 高楷颔首一笑:“我一向量才适用,便是奇人异士,贩夫走卒,只要于国有用,于民有利,又怎会吝惜高官厚禄?” 殷世师赞叹一声:“主上礼贤下士、知人善任,老臣佩服。” “丁将军与窦仪有旧,早年受其举荐,方才闻达于世。” “若能请动窦仪前去说降,必能成功。” 梁三郎轻哼一声:“这些个老臣老将,一个赛一个的顽固,食古不化。” “主上纡尊降贵,屡次三番前去说降窦仪,他却一言不发,视主上于无物,着实可恨!” “如今,你却要让他去说降丁开山,岂非异想天开?” “三郎,谨言慎行!”高楷轻喝一声,“窦仪为长者,久经仕海沉浮,屡有真知灼见,我素来敬佩。” “他不愿降,是我才疏德薄,再不许说这话。” “是……”梁三郎不情不愿道。 “此事需从长计议,眼下,还是先行收取陇西,平定渭州要紧。”高楷朗声道。 凡事欲速则不达,如今优势在他,自不能急躁行事,须得缓缓图之。 “是。”众人皆颔首赞同。 “火势已熄!”蓦然,阵阵欢呼声响起,高楷循声望去,只见大火已灭,唯有一缕缕轻烟飘散。 只可惜,这偌大的李府,千年世家门庭,毁于一旦,化为残垣断壁。 杨烨叹道:“李家仓廪殷实、府库充盈,不知多少先辈呕心沥血所得,如今竟全数付之一炬。”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众人默然点头,忽见一员士卒奔来,躬身道。 “秉将军,我等于后院古井中,发现一名妇人,疑似李家夫人杨氏,仍有鼻息。” “哦?”高楷好奇道,“请她前来一见。” “是。” 过不多时,一名身穿素服,头戴银簪,不施半点粉黛的妇人,上前万福一礼,低声道。 “民妇杨氏,见过将军。” “不必多礼,快请起。”高楷虚扶一把,感慨道,“论理,我该称呼李夫人一声长姐。” 这李夫人正是杨嬛,为杨猛之妹,也是杨烨、杨皎二人之长姐。 世事当真奇妙,他与李昼二人,实为姻亲。 “民妇微贱,不敢承将军厚礼。”杨嬛不卑不亢道。 “先夫已死,民妇一介阶下囚,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高楷摇头失笑:“天下征战,生死存亡,为我等须眉之事,与你深宅妇人无关。” “李昼已亡,百业俱消,我岂会滥杀无辜。” “你可回返原籍,任意去留。” 杨嬛骤然抬头,惊讶失声:“将军竟不杀我?” 她满脸不敢置信,毕竟,她是李昼之妻,丈夫屡次与高楷军阵杀伐,不死不休。 如今落入高楷手中,只以为他会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谁曾想,高楷竟一笑泯恩仇。 他竟有这般胸襟? 杨嬛蹙眉道:“你放我离去,就不怕我日后报复?” 毕竟,她出身秦州杨氏,累世名门,声势并不弱于李家。 只需稍加挑拨,便可横生波折。 然而,高楷置之一笑:“我自信治政安民,不下于李昼。倘若随意一言,便可挑起反叛,拨乱民心,应是我德薄所致。” “你如何行事,我皆坦然以对,不求举世称颂,只愿问心无愧。” 一番话,坦坦荡荡,光明磊落,落在杨嬛耳中,不啻于一道惊雷。 “世间竟有这等男儿。”杨嬛禁不住喃喃自语,“我竟从未见过。” “备齐车马,金银,让李夫人自便。”高楷吩咐一声,不再多言,当即率领众人去往府衙。 杨嬛立于废墟之中,四下无人,忽然泪如雨下,轻抚小腹,低声细语道。 “孩儿,为娘拼尽全力,方才躲过李秉侮辱。” “原以为,这世间男子,皆如他一般不堪。” “却不想这高楷,行事竟如此正大光明,便是你父亲,也难以媲美。” 第122章 金印大成 正思量时,忽见假山之后,转出一个少年道士,左顾右盼,见了她急忙嚷道。 “夫人,你怎么在此,叫我好找!” 杨嬛叹道:“我本想一死了之,追随夫君而去,却不想落入李秉手中,险些遭受玷污。” “他纵火烧城,已是癫狂,我跳入古井,妄想躲过兵燹,却仍被发觉。” “若非高楷不究,我与腹中孩儿,今日恐怕要共赴黄泉了。” 这少年道士惊怔片刻,难以置信道:“夫人您可是说笑,高楷竟任你离去?” 杨嬛摇头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我从前以为,天下藩镇,皆杀人如麻,声名可止小儿夜啼。” “没想到,他竟这般宽宏大量。” 这少年道士,道号纯阳,为通玄道人所收弟子,年不过十八。 听从师父遗命,护卫杨嬛,保住这唯一骨血。 只可惜,玄光子在旁窥伺,若非倚仗秘术遮掩,他早已暴露行踪。 “高楷竟如此大度,果然当世英雄。”纯阳道士喃喃自语,转而想起师父生前,数次提及高楷,虽为劲敌,却难掩称赞之意。 又留下遗书,交代他不必复仇,只须专心修行,以延续崆峒派道统。 “纯阳道长,夫君已死,我不过一介妇人,你不必再护我,我欲回返杨家,保养身子,为夫君诞下子嗣。” 杨嬛揉了揉小腹,眉眼间尽显温柔之色。 纯阳道士摇头道,“师父遗命,让我务必护卫夫人安危,直至小郎君诞生。” “我岂可罔顾师命,一走了之。” 杨嬛见他满脸坚定,心中不由感动。 “可惜,先主一死,夫人气运尽失,本有一道天命,落在小郎君身上,如今,却也消散了。” 纯阳道士悄然观望,片刻之后,神色黯然。 只见杨嬛腹中胎儿,一道紫光缓缓淡去,再无丝毫大贵命格,唯有丝丝青气萦绕,这不过是李氏先祖余荫庇佑。 “高楷不杀夫人,小郎君得以幸免,可平安降世。”纯阳道士欣喜片刻,复又暗叹一口气。 “只是,这最后一道天命,也随之离去。小郎君日后,命格气运不过寻常,再无法和高楷相争。” 他不禁满脸复杂,高楷善念一起,竟引得天命转移,难不成,他将是天下之主? 只是,这一切恩怨厮杀、潜龙之争,皆与他们无关了。 杨嬛登上马车,纯阳道士一挥长鞭,两人径直往东而去。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 且说府衙之中,众人刚刚落座,梁三郎便沉声劝道。 “郎君,岂可轻易放那李夫人离去,万一她心怀敌意,与郎君作对,于我等攻取秦州时,从中作梗,该如何是好?” “不如将其软禁,待平定秦州,再任她去留也不迟。” 众人虽未明言,却也暗自点头。 高楷淡笑道:“倘若我将她扣留,必然引得物议如沸,言语我行事不端。” “即便攻下秦州,也只得城池瓦砾,不得人心敬服。” 他心中暗想,放了杨嬛,也可让夫人不必左右为难,毕竟,她们同出一父,血脉牵连,这是不争的事实。 “杨烨,杨猛已死,过往之事,诸多恩怨,便让其逝去吧。” “杨嬛一个无辜妇人,何须介怀。” 高楷曾听闻杨烨、杨皎二人幼年遭遇,有心劝慰。 杨烨连忙拱手:“主上宽仁,微臣绝无异议。” 他虽深恨杨猛,却并未迁怒杨嬛。正如高楷所说,往事如烟,随人一死倏然逝去。 “主上体谅,多半有皎儿之故,可见用情之深,我可无忧。”杨烨暗自感叹。 众人闻言,齐声赞道:“主上仁德!” 高楷笑了笑,正要开口,忽然神情一怔。 只见一道紫光从天而降,飘入他头顶赤气之中,荡开一圈圈涟漪。 赤气涌动,大放光华,正中紫光飞旋,凝成华盖。 一枚红中带金的赤印,载浮载沉,得这一道紫光相助,顷刻间化为金印,色泽纯粹,毫无瑕疵。 金印之上,风云变幻,现出兰、洮、河、叠、岷、宕、成、渭,这八州之地的山川地理之貌,万家峥嵘之景。 “金印已成?” 高楷面露喜色,有这金印镇压气运,可助他调理阴阳,防患于未然,止风暴于微末,稳定民心。 另外,得八州之地百万军民气运所向,他将命格大升,可封侯称公,甚至生出王爵之气。 “只需攻下秦、武二州,我便坐拥十州之地,可晋升为大将军。” “若能一鼓作气,拿下鄯、廓二州,则可为陇右道节度使、封侯爵。” 届时,不光他气运大增,声势更上一层楼,麾下文官武将,母亲与夫人、鸾儿,也可步步高升。 欣喜片刻,高楷忽然疑惑:“这一道紫光,仿佛天地生成,蕴含莫大威势,转眼便助我金印大成。” “究竟是何方神物?” 他心中思忖,隐约浮现出一个猜测,只是无法证实。 “无论如何,这紫光有益无害,非为窃取,而是天降。” “天意助我,我乐见其成,天意不眷,我也不会妄自菲薄。” “我生于天地之间,俯仰无愧于心,只求平定乱世,开创新朝,使黎民百姓安居乐业。” 此言一出,天道有感,冥冥之中垂下一缕微光,看似纯白,实则白、青、玄、赤、黄五色轮转,蕴含堂皇正大之威。 这微光落在高楷头顶,无声无息,仿佛毫无变化,又似改天换地。 高楷只觉周身轻灵舒泰,一呼一吸绵长通透。此前与天地之间,一层无形的隔膜,悄然消散。 他抬头望去,忽觉九霄越发高渺,山川越发壮丽。 “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 高楷忍不住吟诵出声,转而笑道:“我是我,我不是我,我还是我。” 众人皆面面相觑,不解其意,只觉主上越发高深莫测,仿佛云遮雾罩,难以揣度;又似烈日当空,令人不敢直视。 好在,不过一瞬,高楷便收敛异状,恢复平平无奇之态。 只是,静水深流,水流而心止,又是谁明镜台上,招惹尘埃? 第123章 仗义执言 陇西县衙,一座不起眼的小院中。 高楷头戴乌纱帽,身穿紫色襕衫,腰缠玉带,缓步走来,淡声道。 “窦公依然一言不发么?” 殷世师点头叹道:“他性子执拗,认定之事,八匹骏马也拽不回头。” 高楷略微颔首:“你二人在此等候,我欲与窦公一叙。” 梁三郎拧眉道:“郎君,防人之心不可无,您怎可一人前去,倘若那窦仪居心叵测,我等万死也难赎罪!” “梁都尉所言有理。”殷世师点头附和:“主上,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深系万民之望,怎可轻易涉险?” 高楷摇头失笑:“窦公为文士,且已年老,我自幼习武,又久经厮杀,怎会平添不测?” “不必多言。” 留下二人在外,他施施然踏入堂中,正见一老者伏案阅读,目不斜视。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高楷笑叹道,“窦公好兴致!” 然而,窦仪充耳不闻,面色沉寂如古井无波。 高楷浑不在意,自顾自坐在一侧,环顾四周,皆是经史子集。 默然片刻,他开口说道:“窦公,李秉逃至秦州,将丁老将军收入麾下,坐拥数万兵马,声势大增。” “又有崆峒派道人下山相助,可谓如虎添翼,恐怕不久,就要卷土重来。” “这渭、秦二州战事再起,即将生灵涂炭,我不愿血流成河,徒耗士卒性命。” “还望窦公教我!” 他语态诚恳,拱手作揖。 窦仪却仍无动于衷,一言不发。 良久之后,高楷面露黯然之色,正要起身回转,忽闻窦仪嗓音干涩道。 “我不过一垂垂老朽,孤陋寡闻,没什么可教将军的。” “请回吧,不必再来。” 高楷淡然一笑,并未气馁:“窦公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李秉是您弟子,他性情如何,您一定知晓。” “他虚言诓骗丁老将军,言语李昼临危授命,令他继任渭州刺史,兼大将军之位。” “欲召集大军,攻伐陇西,为李昼报仇雪恨。” 窦仪闻言,忍不住青筋直跳:“李秉,哼!”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早知有如今之祸,我必谏言主上,将其贬黜在府。” “以免他玷污主上声名,窃居高位,胡作非为。” 他对李昼兵败身死之事,一直耿耿于怀,甚至自责于己,不曾坚持重罚李秉。 以至于兄弟阋墙,终究酿成大祸。 毕竟,若非李秉骤然兵变,李昼也不至于一败涂地。 高楷颔首道:“窦公既然心知肚明,何不出手,拨乱反正?” 窦仪哂笑一声:“老夫为何要助你?” 他虽痛恨李秉,却也不愿为高楷效力。 “只因窦公心怀天下,绝非坐视生灵涂炭之人。”高楷朗声道。 “李秉为人凶戾,屡次纵火烧城,不恤军民。” “倘若他据有天下,绝非百姓之福,窦公又怎能忍心?” 窦仪避而不答,断然道:“你不必激将,老夫绝不会受你招降,为你臣子,奔波劳碌。” “一臣不事二主,将军趁早死了这份心。” 高楷不以为意,笑道:“窦公矢志不渝,小子佩服。” “此行并非说降,而是请窦公看在这二州,数十万军民的面上,仗义执言,向丁老将军澄清事实,勿要明珠暗投。” 窦仪神色一震,深深看他一眼,心中暗叹:“以天下百姓为己任,体恤士卒,善待军民。” “这高楷,竟有上古贤君圣王之风范。” 他熟读经史子集,自然知晓,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 高楷一言一行,皆以百姓为先,可谓大德。 这一刻,他幡然醒悟,为何主上出身世家大族,底蕴深厚,又文武双全,区区半年便攻取四州之地,坐拥这等煊赫声势,竟屡次三番败在高楷手下,最终死于非命。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高楷,有望得天下!” 不过,他为人固执惯了,此前铁骨铮铮,任由高楷磨破嘴皮子,仍无动于衷。 如今,怎能因他三言两语,便改弦易辙。 一时间,他沉默无声,不发一语。 高楷面露失望,拱手道:“窦公安坐,小子去了。” 他转身迈步,正要踏出房门,忽闻身后一声轻咳:“拿纸笔来。” “好。”高楷转头一笑,“窦公高义!” …… 秦州,成纪府衙。 李秉设宴款待,好一番花言巧语,笼络丁开山,为他心腹悍将。 然而,丁开山不为所动,直言道:“老夫答应为将军效力,并非认您为主。” “只待踏平陇西,斩杀高楷,为主上报仇,我自当卸甲归田,不问世事纷乱。” 当初,他为李昼诚意打动,方才出山辅佐,助他攻取秦州。数年来,尽忠职守,以报重用之恩。 却不想李昼大业未半,便中道身死,令人扼腕叹息。 他素来瞧不上李秉,认为他志大才疏,不配与李昼相提并论。 只不过为了李昼遗命,方才听从李秉调遣。 话音未落,他不待李秉挽留,当即大步流星而去。 “老匹夫,敬酒不吃吃罚酒,当我好欺不成?”李秉气得直哆嗦,恨声道,“迟早让你跪地求饶,再不敢目中无人。” 玄光子好言安抚:“大将军不必动怒,但凡身具大才者,定有几分傲气,便是眼高于顶,也不过稀松平常。” 他悄然望去,只见丁开山头顶青气成云,正中红光萦绕,命格气运皆为不凡。 这可是一员骁将,可独领一军、镇守一方。若能收服,必是一大臂助。 李秉怒火难消:“仙师,此人顽固不化,即便我折节下交,仍然不为所动。” “哼!不过仗着几分功劳,便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藐视于我。” 他虽无谋,却并非愚蠢,丁开山那不屑一顾的意态,几乎不加掩饰,让他这个主上情何以堪? 玄光子微叹一声:“大将军,小不忍则乱大谋。” “如今大业未成,仍需贤才辅佐、猛将厮杀,再不可一言不合便大开杀戒。” “否则,诸将离心离德,必然大败亏输,那薛家父子便是前车之鉴,不可不慎。” 李秉咬了咬牙,心不甘情不愿道:“仙师所言有理。” 心中却是发狠,有朝一日,定要杀了这老匹夫。 第124章 不忠不义 且说丁开山回转府邸,唤来管事,沉声问道:“事情探查得如何?” 管事躬身道:“回郎君,并无确切消息。” “先主身死当夜,事发突然,知晓详情者,多半死于纵火焚城之中。” “唯有城门吏察觉,李将军曾趁乱逃出襄武,直奔陇西。” 丁开山眉头微皱,他一直对李秉奉遗命之事,心存疑虑。 先主李昼,用兵之能一向为他所敬,只需拒城坚守,即便高楷率领十万大军来攻,也绝非一朝一夕可下。 怎会在区区三日之内,便兵败身亡。 “此事蹊跷,我料多半与李秉脱不了干系。”丁开山沉声道,“你可暗中打探一番夫人的下落。” 李昼死后,杨氏亦不知所踪,其中着实疑点重重,令人费解。 “是。”管事俯首听命去了。 然而,不过片刻,他便匆匆回转,呈上一封密信。 “郎君,有细作潜入府中,送来此信。” 丁开山眸光一闪,接过密信,仔细翻阅。 半晌之后,他攥紧手掌,怒喝一声。 “李秉,狼子野心,乱臣贼子!” 管事吓了一跳,慌忙道:“郎君,出了何事?” 他服侍丁开山数十年,少见他如此大动肝火。 “李秉发动兵变,欲弑杀先主,事泄之后,纵火焚烧府库,逃出襄武。” “什么?”管事骇然失色,“怎会如此?” 白日里,他随丁开山入府衙,曾亲眼所见,李秉痛哭流涕、声泪俱下,言语李昼惨死高楷刀下,他奉遗命继任大将军,必为李昼报仇雪恨。 好一番手足情深,众人一见,亦忍不住落泪。 殊不知,竟是瞒天过海之计,蓄意诓骗。 管事暗自咬牙:“其心可诛!” 转而问道:“郎君,我等该如何行事?” 丁开山毫不犹豫道:“以臣弑君,大逆不道,是为不忠。” “手足相残,毫无友悌之心,是为不义。” “如此不忠不义之徒,竟身居高位,恬不知耻,我岂能容忍?” “先主厚恩,我自当报答,必手刃奸佞,以告慰先主在天之灵。” 一番话,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管事闻言点头:“郎君忠义,只是李秉狡诈,又有崆峒山真人相助,怕是不易得手。” 丁开山冷哼一声:“李秉,声色犬马之辈,贪图享乐,众所周知。” “你去递上拜帖,请他明日过府一叙,我当设烧尾之宴,拜谢他提拔之恩。” “哼!他不是许我高官厚禄么,恰好以此为饵,赚他性命。” “至于那崆峒山道人,清高自许,目下无尘,且已辟谷之境,不沾酒肉荤腥,必不会拨冗一见。” “郎君心思缜密,智计百出。”管事赞叹一声,当即领命而去。 丁开山望一眼深沉夜色,思绪翻飞。 “窦仪,你素来心高气傲,自诩大才,竟也折服于高楷么?” 他与窦仪是少时好友,数十年至交,自然一眼看出他的字迹,方才深信不疑。 只是,这密信中字里行间,对那高楷颇为推崇,赞为明主。 “英明神武,礼贤下士,更兼用兵如神,善待百姓?” 丁开山颇为惊诧,窦仪识人无数,轻易不予赞赏,即便对先主李昼,也甚少夸耀。 如今,却对这高楷颇多溢美之词,言语间,仿若心悦诚服。 若非他心中坎坷难过,恐怕已然投靠新主了。 丁开山既惊又奇,忍不住自语:“这高楷,究竟是何等人物?” …… 翌日,不出所料,李秉欣然赴会。 玄光子却心有疑虑:“大将军,丁开山前倨后恭,着实蹊跷,不如多带些甲士相随,以免变生不测。” 李秉浑不在意道:“仙师多虑了,我为主上,他为臣下,岂敢僭越雷池?” “何况,我有仙师相助,纵然千般诡计,万种阴谋,又有何惧?” 玄光子矜持一笑:“大将军谬赞了,贫道早已不食人间五谷,不沾酒肉荤腥,便在府中等候,不与大将军同行了。” “万望谨慎行事,不可一怒杀人。” 李秉摆了摆手,道一声是,便急奔丁府,满脸皆是狠色。 “老匹夫,骨头再硬,还能比过刀斧?” “此次宴饮,我定要好生教训你一番,以免你目无尊上,骄横自大。” 一想到丁开山卑躬屈膝,饱受折辱,却又不得不咬牙忍耐,甚至叩头谢恩的神情,李秉便觉浑身舒爽,远胜春宵一刻。 当即领着十几个亲卫,趾高气昂踏入李府,大马金刀坐上高位。 一番颐指气使,倒是出了一口恶气。 让他惊讶的是,这丁开山,今日竟一改顽固不化,反而曲意逢迎,极尽谄媚,仿佛佞幸之臣,堪比费仲、尤浑之流。 他心中不觉嗤笑:“我以为你这般铁骨铮铮,面对高官厚禄,也毫不动心。” “没想到,却也是个沽名钓誉之辈,此前种种,不过是装模作样,欲拒还迎,令人作呕!” 他自觉看透丁开山所作所为,了如指掌,一时越发得意,设下百般刁难,以观丁开山丑态,出一口恶气。 殊不知,丁开山年逾不惑,将近知天命,又久在俗世宦海沉浮,见人见物不知凡几,早已成了人精。 对李秉这点小心思,洞若观火,几乎一目了然。 尽管遭受折辱,却不以为意,暗自摇头。 “喜怒形于色,心思昭然若揭,当真是庸才。这李秉,实在相差先主远矣!” 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秉大吃大嚼,狂饮数升,已然醉眼惺忪,却仍觉不尽兴,喝道。 “丁开山,你这烧尾宴太过无趣,竟无丝竹管弦之乐,也无美姬轻歌曼舞,叫我如何忍受?” “还不快置办齐全,博我一乐,我一时龙颜大悦,必当赏你个万户侯。” “金银财帛、娇妻美妾,皆享用不尽,岂不快活赛神仙?” 听闻这番大话,左右卫士无不变色,倘若泄露出去,可是杀头的大罪。 然而,丁开山面不改色,举杯笑道:“大将军既有此等雅兴,老臣自当奉陪。” “来人,速速召来乐手舞姬,让大将军尽兴而归。” “是。”管事心领神会,悄然去了。 过不多时,只见数个高鼻深目的龟兹乐手上前,展开一帘轻纱,挂在壁角曲钉上,一一坐定,隔着朦胧纱幔,奏起一支楼兰名曲。 第125章 冤家路窄 其后,一个波斯舞姬,款款而来。玉足轻点,于花纹圆毯上翩然旋转。 其舞姿飘逸,清新脱俗,更有一丝丝铿锵之气,萦绕不散,平添万种风情,端的是勾魂摄魄,令人耳热心动,难以自持。 “好!”李秉大喝一声,“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这是何方美人,竟有如此倾城之姿?” 丁开山抚须笑道:“大将军,这是昔年太极宫中舞姬,曾为先帝起舞,一舞动天下。” “更有一项绝技,名为凌波飞燕,配上三尺宝剑,可演绎出刀光剑影,战场杀伐,浑然天成,堪比兰陵王破阵之舞。” 李秉眼眸一亮,迫不及待道:“那还等什么,速速为本将军起舞。” “是。”丁开山嘴角掀起一抹弧度。 拍了拍手,便有一人呈上剑匣,取出一柄宝剑。 此剑大巧不工,平平无奇,却有丝丝清光萦绕,湛若秋水,令人一见忘俗。 波斯舞姬持剑在手,纤纤玉指轻抚剑刃,眸中情意绵绵,似含无限叹惋。 李秉见状,一把丢了酒爵,倾身上前,催促道:“美人为何迟疑,不妨尽兴一舞,令我开开眼界。” 话音刚落,这舞姬眸光一凝,轻旋剑柄,挽了个剑花,惹来齐声喝彩。 轻揉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美人持剑,剑意森森,又似弹奏琵琶,既有凛冽之刚气,飒沓如流星;又含无限柔情,好似郁孤台下清江水,流不尽,许多愁。 李秉只觉神魂颠倒,恍惚间,回到与杨嬛初见一日,草薰风暖,杨柳依依。 她一回眸,恰似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李秉陷入思绪,难以自拔,殊不知,这波斯舞姬眼眸陡然一凛,剑光如电,径直向他刺来。 一点微芒,跃入李秉眼帘,他蓦然惊醒,慌忙侧身避过。 然而,这舞姬持剑一个翻转,恍如紫电青霜,倏忽而去,刺入他的胸膛。 李秉双眼瞪大,低头看去,只见剑刃入体,穿刺而过,在他背后钻出一截尖锐。 他犹然不敢置信,嘶声道:“你……” 话音未落,撕心裂肺的痛楚,席卷而来,令他面色惨白,张口呕出一团污血。 他颤抖着抬手指去,却陡然垂落,瘫软在地,头颅一歪,登时气绝身亡。 这舞姬漠然一笑,似广寒孤月,拔剑一挥,甩去点点血迹,而后转身一礼。 “将军,幸不辱命!” 丁开山颔首道:“有劳姑娘,恩情已报,你可自由来去。” 先帝驾崩之后,太后遣散宫中舞姬,这波斯女子流浪红尘,不幸落难,被丁开山所救,如今正好还了救命之恩。 “将军保重。”她轻点螓首,径直离去,衣袂飘然,不知所踪。 至于那十几个甲士,自有刀斧手一番砍杀,尽皆殒命。 丁开山看一眼堂中尸首,忽然向襄武方位,下拜叩头。 “主上,老臣已为您除此贼人,望您九泉之下安息。” 半晌之后,他起身环顾,冷声道:“拖去乱葬岗埋了。” “是。” 而另一头,府衙之中,玄光子正盘膝静坐,运转玄功,周身一道道清光如水。 蓦然,他睁开双眼,骇然失色:“李秉死了?” 他与李秉气运相牵,一举一动皆有感应,如今李秉一死,他自觉察异状。 抬头望去,只见头顶庆云之上,紫光黯淡,金灯熄灭,一幅萧索阑珊之相。 玄光子转念一想,猛然怒喝出声:“丁开山,竟敢弑主?”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不明白,他们君臣二人,皆被丁开山虚言诓骗,落入陷阱。 李秉自是身死,他却一直瞒在鼓里,事先未有丝毫察觉。 “煞气所迷?”玄光子面色一变,只见一丝丝黑气陡然飘来,纠缠不休。 若非李秉死了,他尚且懵然不知。 “红尘纷扰,因果缠身,竟将我灵台蒙蔽。枉我自诩修成元神,位列真人,却小瞧了这人间征伐,有此一劫。” 玄光子苦笑道:“此番覆手难收,前功尽弃,唯有游历天下,另寻明主了。” 他长叹一声,正要离去,忽闻一阵阵喊杀声传来,震动四方。 略微一察,不禁勃然大怒:“这老匹夫,着实欺人太甚。” 他本欲离去,不想节外生枝,没想到,这丁开山竟不依不饶,派遣兵卒来杀他,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即迈出前堂,一步跨越数丈之远,眨眼间来至府门外。 众兵卒只觉眼前一花,便有一个道人现身,不觉骇然失色。 玄光子面露冷笑,拂袖一挥,一股浩大清光拂过,众人皆东倒西歪,动弹不得。 “妖道,休要放肆!”蓦然,一声怒喝响彻四方,伴随利箭袭来,直刺玄光子。 “雕虫小技,不过凡俗之力,能奈我何?”玄光子哂笑一声,一挥手,箭矢顷刻倒飞而回。 丁开山手执弓矢,大步上前,喝道:“你是崆峒派道人,为何辅佐李秉,助纣为虐?” 玄光子漠然摇头:“夏虫不可语冰。” 他催动法力,正要一击杀了这老匹夫,忽然面色一变,抬头望去。 只见黑云压顶,狂风呼啸,掀起浩荡声势,一道煌煌天威,蓦然将他锁定。 “天劫?”玄光子大惊失色,顾不得逞凶,当即往西而去,转眼不见踪影。 “郎君,这……”管事面露惧色。 丁开山哂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咱们且等着瞧吧。” “是。” 玄光子纵起遁光,往崆峒山疾驰,心急如焚。 “却是忘了天劫,可恨,李秉一死,诸多业力,皆寻上门来,我修为尚不及二位师兄,若无山门大阵相护,必然身死道消。” 他一刻不停,转眼来至陇西城外,忽见一支兵马正在行路,为首者身穿赤甲,面貌似曾相识。 “高楷?”玄光子冷笑一声,这个覆灭崆峒派道统的罪魁祸首,便是化成灰,他也认得。 他停驻遁光,仔细一观,只见高楷麾下兵马不过千余,当即动了杀心。 “冤家路窄,往日里,你有千军万马相护,我奈何不得。今日你却送上门来,自寻死路。” 他拂袖一挥,顷刻间迷雾四起,笼罩八方,令城外众人陷入无穷幻境。 第126章 人心易变 且说高楷率领千余骁骑,赶往成纪观望军情,刚至陇西城外三十里,却见平地起薄雾,顷刻笼罩众人。 置身雾气之中,一个个目不能视、耳不能听,顷刻间恐慌蔓延。 高楷吃了一惊,凝神细思片刻,陡然醒悟:“这是……法术神通?” 毕竟,寻常的雾气,可不会遮蔽听觉,甚至令人五感全消。 他环顾四周,淡声道:“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高将军好胆量!”蓦然,迷雾之中,响起一声谑笑。 高楷循声望去,却见一个绯袍道人,其面目寻常,眉宇间有一股漠然之气。 “你是崆峒派道人?” “高将军慧眼如炬。”玄光子面露惊讶,转而叹道,“可惜,你命不好,碰见贫道,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高楷笑了笑:“我竟不知,崆峒派道士,干起了追魂索命的活计。” “莫非冥府阎罗诸事繁忙,委派你顶替黑白无常?” 玄光子哂笑道:“死到临头,何必嘴硬,待你下了冥府,切记莫喝孟婆汤,以免忘记谁杀了你。” “大言不惭。”高楷摇头失笑,“你身为修道之人,当上体天心,行善积德。” “何故施法干涉,肆意插手人间征战,莫非不怕天谴临身?” 玄光子笑意敛去,沉声道:“拜你所赐,崆峒派已然道统沉沦,二位师兄作古,弟子凋零。” 高楷淡声道:“好个颠倒黑白。” “我与崆峒派素无恩怨,尔等却一再相逼,想方设法,置我于死地。” “薛家父子、王威、皇甫贯、李昼、李秉,我等沙场征战,背后少不了尔等推波助澜,谋取私利。” “分明是咎由自取,如今却倒打一耙,何其可笑。” 玄光子面皮一抖,怒喝道:“若非你这个变数,屡屡干扰大势,我派怎会大败亏输,落得如此下场?” “大势?”高楷嗤笑道,“何来的大势,谁定的大势?” “乾坤未定之前,天下皆是变数,何谈大势,岂非颠倒因果,强词夺理?” 玄光子冷哼一声:“我派历代真人,费尽千辛万苦,推算所得,李昼当为陇右道潜龙,这便是大势。” “大势已定,便容不得变数。” “你扰乱大势,天道难容,今日便是你的死劫。” “天道难容?”高楷摇头失笑,“我原以为崆峒派不过是谋取国运,只要立身以正,手段光明,倒也无可厚非。” “没想到,竟这般不要面皮。” “你口口声声,言语我扰乱大势,天道难容,倘若你所言为真,我早已遭受天劫,死于非命,怎会存身至今?” “孰是孰非,你心知肚明,何必顾左右而言他,振振有词?” “你……”玄光子一时语塞,恼羞成怒道,“巧言令色,阴险狡诈,难怪李昼死在你手中。” 高楷颇觉好笑,说不过别人,就要人身攻击。 这所谓的道门真人,与世间凡俗有什么区别? 不也是步步为营,执着于蝇头小利么? 他转而想起一事,开口道:“李昼虽然败亡,却文武兼备,知人善任,不失为一方明主。” “崆峒派辅佐他争霸天下,倒也眼光卓着。” “只是,你为何要扶持李秉?” “他为人如何,你不会不知,何故认庸才为君上?” 这一点,他着实费解。 毕竟,道门真人,一个个修行数百年,怎会这点见识都没有? “你还太年轻,怎知人心易变。”玄光子摇头哂笑,“李昼固然是明主,只是,但凡明主,必会刚愎自用,难以掌控。” “李秉虽是庸才,却对我言听计从,视我为仙师。” “若能辅佐他混元天下,便是让他封我为国师,享举国之运加持,又有何难?” 高楷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正因李秉平庸愚钝,却好掌控,在玄光子看来,他不过是傀儡。 有朝一日统一天下,千万军民人心所向,这泼天气运,皆由他一人享用,岂不畅快? 高楷笑了笑,忽然说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你既知人心易变,又怎能笃定,李秉成就大业之时,不会翻脸不认人?” 人皆会改变,或早或晚,或多或少。经历得多了,也就吃一堑、长一智了。 玄光子喝道:“你已死到临头,休要花言巧语,乱我道心。” 他运转玄功,催动法力,只见一道道水波涌动,骤然凝聚成箭,足有千数,随他伸手一指,蓄势待发。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高楷怡然不惧,反倒颔首一笑。 “确实是死到临头,不过是你非我。” “一派胡言。”玄光子喝道,“难不成你修习法术神通,远胜于我?” “我未曾修习。”高楷淡声道,“不过,自有法术神通从天而降。” “你且抬头,一看便知。” 玄光子依言望去,猛然面色大变:“天劫?” 他一时想起初衷,正要回返崆峒山,以山门大阵相助,抵抗天劫。 只是,他怎会在此逗留良久,忽视这煌煌天威? 高楷看穿他心中所想,摇头道:“只因你深入红尘,因果缠身,被这业力煞气所迷,道心蒙尘,失了警惕。” 玄光子眉头紧蹙:“以我推算,我本可回返崆峒山应对天劫,时机正好。” “你与我说这么多,莫非……”他骤然一惊,“莫非蓄意拖延时机,等候天劫降临?” 高楷置之一笑,并未开口。 若非看出这玄光子劫数临头,煞气缠身,即将遭受天雷击落。 他不会多说半句。 “好个阴险狡诈之人。”玄光子怒不可遏,伸手一指,正要令万箭齐发,杀了高楷。 然而,任由他如何催动,周身法力皆毫无动静,仿佛冻结。 失去法力,一支支水箭顷刻四分五裂,连同那笼罩四方的迷雾,消散一空。 千余骁骑如获新生,皆向高楷聚拢。 “大势已去。”玄光子面色惨白,喃喃自语。 九霄之上,乌云涌动,狂风凛冽,掀起浩荡威势。 蓦然,电光游走,雷蛇舞动,天劫蓄势待发。 高楷见状,拱手道:“天日昭昭,乾坤朗朗,岂容修行之人肆意妄为。” “请天道诛邪!” 话音刚落,一道赤霄神雷、一道青霄神雷、一道黅霄神雷,轰然落下。 第127章 口含天宪 许久之后,烟消云散,现出一轮烈日,洒落万道金光,普照世间。 一众骁骑怔怔望着玄光子尸身,尽皆震惊难言。 在他们眼中,正是高楷一拜,唤来天雷降世,一举诛杀妖道。 着实是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这等煌煌威严,怎不让人又敬又畏。 梁三郎怔愣良久,方才低声道:“郎君,您莫非是神仙降世?” 依他看来,一言可号令天雷,实在是神仙手段,纵然这世间道门真人、佛门罗汉,也没有这等威势。 高楷笑了笑:“神仙降世,怎会无有天命?” “不必多想,这道人倚仗法术神通,肆意妄为,方才有此一劫。” 梁三郎将信将疑,心中对他越发敬畏,只觉郎君一举一动,莫不蕴含威严,仿佛龙行虎步,睥睨天下。 高楷看一眼地上尸首,淡声道:“将他埋葬了吧。” 梁三郎拧眉道:“郎君,此人居心叵测,欲以邪法害您性命,正该让他曝尸荒野,以儆效尤。” 高楷摇头道:“人死如灯灭,万事皆消,何必迁怒一具尸身。” “是。”梁三郎领命而去。 高楷远望天色,心中沉思,这崆峒派真人,神色匆匆,似是前往岷州。 如今他受天劫而亡,莫非李秉已遭不测? 倘若如此,自是去一大敌,不必浴血厮杀,徒耗性命。更可顺势拿下秦州,坐拥九州之地,距离一统陇右道,更进一步。 想到这,他沉声道:“传令,全军进发,前往成纪。” “是。” 待众人策马离去,山林中现出一辆马车。 马车之上,一少年道士执鞭,一妇人掀帘观望。 正是纯阳道士、杨嬛二人。 “高楷莫非有天助,潜龙在渊,只是不为人知?”纯阳道士喃喃自语,满脸震撼。 杨嬛亦然惊叹:“他有如此威势,夫君怎是对手?” 两人驻留在此,恰好将天雷降世、劈死玄光子一幕,尽收眼底。 纯阳道士感叹道:“师叔一意孤行,擅自扶持李秉,造下诸多杀业。又倚仗法术,困住人间兵卒,欲杀高楷。” “如今功败垂成,死于非命,当是劫数所致。” 他迈步来至玄光子墓旁,躬身一拜。 “入土为安,不折辱尸身,这高楷不愧仁德之主。” 他正要转身离去,蓦然神色一怔,却见一枚印章,遍布裂纹,躺在草木之间。 “崆峒印?”他面露喜色,捡起一观,却叹息道。 “天劫之威,何其浩荡。” “崆峒印已失去灵验,化为凡物,唯有耗费数百年时光蕴养,方能返还本来。” 他将崆峒印收入怀中,骤然面色一变:“门中气运流失殆尽,诸位师长,怕也再无修为,沦为凡俗。” 若非师父通玄道人,曾予他一瓣青莲,保他气运不失,他早已沦落一样的下场。 “唉,这天下争龙,果然凶险万分,成了固然欣喜、气运大增,不成,却是千年底蕴丧尽,道统覆灭。” “何等残酷!” 纯阳道士性子恬淡,只想深山苦修,以期得道飞仙。 哪怕山中清冷孤寂,修行缓慢,也并无入世争龙,求取终南捷径的想法。 通玄道人正是看中这点,录他为关门弟子。 杨嬛缓步走来,感激道:“还要多谢道长劝我,并未即刻前往秦州,否则,我必落入李秉手中,重蹈覆辙。” “关心则乱,夫人也是为了腹中孩儿着想,不必自责。”纯阳道士笑道。 “如今,李秉已死,我等正可出发,前往成纪。” 杨嬛神色一怔:“李秉已死?” “正是。”纯阳道士颔首道,“若非他已身死,我这师叔何以受天劫而亡。” 杨嬛乍闻此事,满脸复杂,悠悠叹息一声,抚了抚小腹,柔声道。 “孩儿,为娘不求你富贵显赫,只愿你一世平安,无灾无难。” “不要卷入这世间征伐,身不由己,死于非命。” …… 且说高楷率领千余骁骑,来至成纪城外,下令安营扎寨。 他策马扬鞭,远望前方,不由赞叹:“这成纪池深城坚,可与襄武、渭源媲美。” 梁三郎蹙眉道:“郎君,坐拥此等坚城,倘若那丁开山一意固守不出,以我等区区千余兵卒,怎是对手?” 高楷笑道:“若要强攻,自是异想天开。” “我另有打算,你且稍安勿躁,整训兵卒,听候军令。” “是……”梁三郎满腹狐疑去了。 高楷远眺成纪上方,不觉一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在他眼中,城中各色交织,彼此牵连。正中更有一道青气成云,红光闪耀,想来便是守将丁开山。 “这倒是一员大将,年逾四十,正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时,岂可马放南山,宝剑入鞘?” 高楷淡然一笑,下令在此驻守,不围不攻,只是静静等候。 如此,昼夜交替,已历七轮日升月落。 大军驻扎在此,仍不见高楷有攻城之令。 梁三郎忍不住问道:“郎君,我等千余人,于城外守候七日,既不围城,也不进攻,毫无建树。长此以往,怕是士气大跌,军心紊乱。” 高楷放下手中书卷,抬头一笑:“时机已至。” “三郎,大开帐门,迎城中使者来见我。” 梁三郎面露诧异,着实摸不着头脑,却见他一脸笃定,只得出了营帐,四下环顾,却不见什么使者,不由摇头一叹。 “郎君素来算无遗策,此次却是托大了。” “我须得好言安抚一番,保全他颜面不失。” 正思量间,忽闻马蹄声由远及近,他连忙抬头望去,只见一人策马奔来,到了辕门外,翻身下马,拱手道。 “我为丁刺史使者,携书信一封,求见高将军。” “还望通禀一声,不胜感激。” 梁三郎面露惊叹:“郎君料事如神,果真有使者前来,分毫不差。” “只是,郎君是如何得知?” 他为家将,日夜守卫郎君安危,却并未见郎君派人联络城中。 如今,却有使者奉命而来,求见郎君,着实古怪。 “我家郎君等候多日了,随我来吧。”梁三郎沉声一喝,转而在前引路。 这使者闻言,神色一震,敛去傲气,不敢言语,随他步入中军大帐。 第128章 一意孤行 帐内,高楷正端坐木榻,手不释卷。 使者见此,拱手道:“秦州刺史丁开山,令卑职为使者,携亲笔书信一封,前来拜见将军。” 高楷笑道:“不必多礼,使者安坐。” “不敢。”这使者躬身道,“卑职奉命而来,呈上书信,即刻回返城中。” 高楷微微颔首,接过书信详细一观,开口道。 “我已知晓丁刺史之意,你可回去复命。”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我必赴丁刺史之约。” 使者惊怔片刻,方才回过神来,拱手告退。 梁三郎忍不住问道:“郎君,这丁开山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任由他绞尽脑汁,也猜不透丁开山派使者前来,所为何事。 毕竟,若要战,便战,何必扭捏作态。若要降,为何遮遮掩掩,多此一举。 高楷淡笑道:“丁刺史设下赌约,以秦州为筹码,让我孤身一人入城,不得携带一兵一卒。” “倘若我照此行事,他将奉上秦州六县之地,若我不从,他势必顽抗到底,直至最后一人。” “狂妄!”梁三郎忍不住怒喝一声,“这老朽失心疯了,竟敢让郎君一人身涉险境,图谋不轨。” “郎君,万不可从他之意,中了他的诡计。” 依他看来,这丁开山分明是虚言诓骗,将高楷赚入城中,居心不良。 杨烨闻言,亦然蹙眉:“主上,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您身系百万军民之望,大业未竞,怎可轻涉陷阱,落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地。” “况且,丁开山此举,实为儿戏,将秦州六县之地,玩弄于股掌之间,更未将我等放在眼中。” “以微臣愚见,赌约为假,请君入瓮之计为真,主上万不可轻信此事。” 二人皆言辞激烈,劝说高楷莫要中计。 然而,高楷摇头一笑:“一统陇右道,刻不容缓。” “丁开山既有这等豪情,我又怎能扫了兴致,叨陪末座?” 梁三郎急忙再劝:“郎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岂非失智之举?” 杨烨亦然言语恳切:“主上,秦州虽然险要,却不过一隅之地,我等可另想他法,集思广益,必能将其攻取,何须如此弄险?” “您洞察世事,万望三思而后行!” 高楷淡声道:“此事我自有主张,势在必行,尔等不必多言。” 他一身常服,并未穿戴甲胄,更未执剑,径直出了营帐,吩咐道。 “传令,整肃兵马,于此驻守,未有消息之前,不得妄动!” 战场之上,军令如山,二人不得不遵从:“得令。” 高楷飞身上马,一甩长鞭,单人独骑,直往成纪奔去。 梁三郎心急如焚:“郎君此番,太过轻敌大意,怎可中丁开山激将之法,一意孤行。” “倘若遭遇不测,我等身在城外,鞭长莫及,岂非倾天大祸?” 杨烨眉头紧皱,沉声道:“梁都尉,事已至此,我等须得整顿兵马,随时准备攻城,救主上于水火之中。” 他远望前方,心中大惑不解。 从他入仕以来,所见所闻,主上皆沉稳有度,博采众长,绝非刚愎自用之人。 虽然偶有弄险,也不过权宜之计。 此次却不听劝阻,固执己见,究竟是何道理? 只是,任由他挖空心思,也参不透其中的原委。 “惟愿主上得天之助,一如此前,一言镇杀妖道。”杨烨慨然长叹,心中忧虑难消。 …… 却说高楷策马扬鞭,过不多时,便来至城下,过了吊桥,城门近在眼前。 他勒马伫立,静待片刻,便见城门大开,其内甲士林立,兵马肃穆。 灿烂骄阳之下,刀光森冷,剑气凛然。 虚空中,莫名有一道道杀气涌动,令人坐立难安。 高楷面色平淡,一夹马腹,施施然进了城门,踏入瓮城之中。 一路行来,守城士卒皆对他怒目而视,毫不遮掩心中杀意。 甲叶铿锵似雷鸣,弓如霹雳弦惊。 高楷怡然不惧,抬头一望。 只见一员老将,披坚执锐,正居高临下,俯视瓮城之景。 高楷朗声笑道:“丁刺史,我已如愿赴约,你信中所言,是否算数?” 置于千军万马之中,直面刀枪剑戟,杀机弥漫,他却一派从容,未有丝毫惧意。 更谈笑自若,如入无人之境。 一众士卒见此,个个神色震动,惊叹不已。 即便是丁开山这等见惯生死,宠辱不惊的老将,也不禁被他气势所摄,一时惊怔难言。 见他沉默,高楷摇头失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丁刺史莫非要失信于世人,惹天下耻笑?” 丁开山骤然开口:“老夫行事,向来无愧于心,岂是言而无信之人?” “来人,请高将军入府一叙。” “是。” 不过片刻,便有数个披坚执锐的兵卒,大步而来,喝道:“请!” 高楷置之一笑,翻身下马,随他迈入府衙,来至前堂。 这重重围困之中,他却闲庭信步,似乎往日里寻幽访胜,一派云淡风轻。 丁开山见此,忍不住暗赞一声:“好胆魄,好风采,不愧当世英雄!” 高楷端坐木榻,笑道:“丁刺史盛情相邀,不知有何见教?” 丁开山不答反问:“高将军依言赴约,老夫佩服。” “只是,高将军何以不疑信中有诈,如此从容不迫?” “莫非不惧我设计诓骗,诱您入城中万箭齐发?” 高楷淡声道:“我一向敬重忠心之人,丁刺史何以自贬?” “若你心怀杀机,断然不会设下如此浅显之计。你非愚钝之人,我也并非失智,一切皆因信重丁刺史品行。” “更何况,一统天下,靠的是堂皇正道,而非阴谋诡计。” 一番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丁开山禁不住汗颜,拱手道:“老夫惭愧,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心中感慨不已:“我与他为敌,本该无所不用其极。他却视我为忠臣,百般信重。”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高楷淡笑一声,郑重道:“丁刺史,君子之交淡如水,依我看来,你不仅是忠臣,更是一员良将。” “如今天下动荡,民不聊生,你可愿弃暗投明,助我拨乱反正,解黎民于倒悬?” 第129章 瞠目结舌 丁开山当即俯首拜道:“蒙高将军不弃,老夫岂敢骄矜,愿以残躯,效犬马之劳。” “快起来。”高楷连忙双手扶起,正色道,“老将军久经战阵,壮心不已,不必如此自谦。” “如今,你我既为君臣,我自用人不疑。仍以老将军为秦州刺史,掌管军政之事。” “望你我君臣戮力同心,成就一段佳话。” 丁开山喜不自胜,躬身道:“伏惟主上信重,老臣必粉身碎骨,以报恩德。” 君臣名分既定,丁开山当即下令,大开城门,迎骁骑入城。 梁三郎、杨烨二人等候多时,却不知高楷安危,已然焦急万分。 正要召集兵马,悍然攻城,忽见城门大开,此前那使者去而复返,拱手道:“奉主上之命,请二位入城。” 梁三郎将信将疑,拧眉道:“我家郎君如何了?” 使者笑道:“主上正与丁刺史君臣相宜,共商大事。” 梁三郎不敢置信道:“郎君竟已收降丁开山,取成纪,何其之速?” 不过区区半日,便拿下成纪,得一良将,更不费一兵一卒,尽取秦州六县之地,数十万军民。 如此轻描淡写、易如反掌,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杨烨忍不住赞叹道:“主上识人之能,睥睨天下之胆魄,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乍闻此事,他亦然心神震动。 完全未料到,高楷孤身一人,身无甲胄、手无兵械,仅凭一腔豪气,竟慑服城中千军万马,令骄兵俯首,老将低眉。 实在不可思议! 两人惊叹良久,方才随使者入城,一路行来,却见数万兵卒个个恭敬,全无半分傲气。 待迈入府衙,见高楷端坐上首,一将须发微白,正随侍在侧,不由拱手拜道。 “见过郎君\/主上。” “起来吧。”高楷颔首一笑,“今日喜鹊登枝,不仅得一良将,更得一大州,当浮一大白。” 二人忙不迭地恭贺:“仰赖郎君\/主上运筹帷幄,算无遗策之功,为郎君\/主上贺!” 君臣三人叙话片刻,丁开山又将秦州六县,数十万军民之户籍图册、山川地理之貌,悉数奉上,毫无隐瞒。 杨烨感慨不尽:“主上,诚为不世出之雄主,必能扫平天下。” 待丁开山告退,梁三郎按耐不住心中疑惑,询问道。 “恕末将愚钝,郎君因何笃定,这丁开山并无狡诈设伏之心?” 杨烨亦然满脸好奇,期待主上解惑。 高楷微微一笑:“岂不闻心有灵犀?” “心有灵犀?”两人疑惑更深,却见高楷拿起图册仔细翻阅,并无阐释之意,只好缄口不言。 心中却皆是惊叹,主上一言一行愈发难测了。 高楷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忽有一道红光飞来,落在金印之上,推动他气运越发深厚,不禁一笑。 “秦州既下,得数十万军民,不费吹灰之力。武州必不能守,可传檄而定。” “如此,十州之地在望,征伐王威、一统陇右道,已是指日可待。” …… 且说丁开山回转府邸,正在堂中端坐,忽见屏风之后,转出一个少年道人,其人头戴莲花冠,面如冠玉,周身清气飘然。 正是纯阳道士。 “丁刺史投靠明主,又深得信重,当真可喜可贺。”他打个稽首,满脸笑意。 丁开山连忙拱手:“道长慧眼如炬,识天下英雄,老朽佩服。” 纯阳道士摇头道:“丁刺史谬赞了,小道孤陋寡闻,见识浅薄,何来慧眼。” “倒是这高将军,直面千军万马,刀枪剑戟,仍怡然不惧。又对丁刺史委以重任,深信不疑,方才是慧眼识英才、胆魄过人。” 丁开山不觉颔首,转而问起一事:“道长师出崆峒派,本为主上之敌,为何尽释前嫌,劝我投靠主上?” 纯阳道士叹息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如今我派道统沉沦,弟子凋零,仅余小道一人,虽有前因,却不可不顾后果。” “惟愿此番暗中相助,可消解几分煞气,令我派传承不灭。” 丁开山点头道:“既如此,道长何不出山辅佐主上?” “以主上胸怀,必不会计较从前之事。” 纯阳道士摇头一笑:“我不喜凡尘俗事,只想寄身清风明月,逍遥山水之间,做个闲人隐士。” “待夫人诞下子嗣,我自当飘然远去,不问世事。” “朝游碧海、暮苍梧,睹青天、而攀白日,俗事不萦于心,物我两忘。”丁开山赞叹道,“道长志存高远,老朽佩服。” 纯阳道士置之一笑,打个稽首,倏然不见踪影。 唯有茶香袅袅,留丁开山一人临窗深思。 …… 天佑十一年,十月。 高楷率领三万大军,携大胜之势,与褚登善兵马汇合,兵临武州,覆津城下。 武州刺史震恐,城中军民尽皆畏惧。 自从高楷不战而屈人之兵,拿下秦州重镇,其间诸多事迹广为流传,引得世人一片惊叹。 “陇西城外,高楷口含天宪,一言诛杀妖道;成纪城中,高楷单人独骑,笑对千军万马而面不改色,不费一兵一卒,全据秦州六县,当真神人也!” 城楼之上,望着数万高军将士,纷至沓来,武州刺史又敬又畏,忍不住感叹道。 “生逢乱世,岂能明珠暗投,顽抗天军以致身死族灭?” “传令,开城投降,我当上表,保城中军民性命无忧。” “遵令!”身侧,一众守卒闻言,皆大松一口气,个个面露喜色,匆匆前往迎接大军入城。 武州刺史苦笑一声:“得民心者得天下,果然如此。” 得益于高楷此前严明军纪,绝不杀降卒,更与百姓秋毫无犯,因而声名远扬,城中军民并无丝毫抵抗,反而箪食壶浆,喜迎王师。 覆津既下,武州其余二县,将利与盘堤,尽皆望风而降,区区一日之间,便改旗易帜,投身新主。 一时间,捷报频传,喜讯不断。 陇右道十二州,高楷已然坐拥兰、洮、河、叠、岷、宕、渭、成、秦、武十州之地,数百万军民,麾下文臣如云,武将如雨。 声势震动四方,传遍邻近诸道,更有众多隐士贤才来投,一时威名赫赫,广为传颂。 高楷求贤若渴,自是乐见其成,当即策马入覆津城,停留数日。 第130章 家徒四壁 “传令,命武州诸县令、文臣武将、六曹参军事,皆前来覆津,共商政事,我将扫榻相迎。” 刚至府衙,高楷便下令召见一众臣属。 毕竟,治天下,靠的是官员,刷新吏治,永无停歇的一日。 “是。”武州刺史躬身应下。 过不多时,便有一个个传讯兵卒,前往四方,通达政令。 且说盘提城中,天色将晚,一员小吏出了县衙,踽踽独行,往街巷走去。 这时辰,家家户户皆在烧火造饭,锅碗碰撞,炊烟袅袅升起,隔着长街,飘来诱人的香气。 这小吏深吸一口,神情陶醉,涎水直流。 “咕!”蓦然,一道响声突兀鼓起,令他面色一红。 他按了按肚腹,苦笑道:“今日贡品欠缺,五脏庙不得香火,怕是要造反了。” 这小吏是城中九品胄曹——宇文凯,负责看守兵甲仗器、库府锁匙,官职低微,却有诸事繁琐,忙得脚不沾地。 平日里倒也十分勤勉,料理得井井有条,然而,这到手的俸禄,却截然相反,凌乱稀薄。 宇文凯将一方袖袋,紧紧扣在胸前,生怕来个扒手,偷了这活命钱。 他曾仔细掂量,这袋中除三百文钱,唯有一张薄纸,轻飘飘好似蝉翼,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捅破。 这薄纸为县衙下发,持之可去粮库,领三十石粟米。 “这点俸禄,着实杯水车薪,何时方能用一顿饱膳?” 宇文凯长叹一声,拢了拢窄袖胡服,缓步回返家中。 途经一处肉铺,他瞥了一眼,便再也迈不动步子。 桌案上一颗硕大猪首,肥头大耳;一扇扇猪肉,肥瘦相间,更有心肝脾肺,排骨连筋。 桌案之后,旗幌招展,一个壮硕屠夫操持生意,大声吆喝。 “家中许久不见荤腥,芸娘与荣儿,皆骨瘦如柴,也该添些肉食,补补身子。” 这般一想,他嗫嚅着问起肉价,心中却是忐忑。 屠夫瞟他一眼,鼻孔里哼出两道白气,粗声道。 “嚯,宇文大人今日发了大财,竟想着买肉食,倒是稀奇。” “依我看呐,那些个机关器具,不过玩物,何以填饱肚皮?” 他又讽又笑,将诸般肉价一一道来,戏谑道:“宇文大人何不购这猪首,添添喜气?” 宇文凯听闻价钱,当即心中一沉,仿若巨石砸入枯井,又见他嬉笑不已,引得一众看客调侃不断。 只把一张薄脸涨得通红,一时间木讷难言,硬着头皮匆匆掩面而走。 “哼,低贱匠人,竟妄想高登明堂,可笑!” “是极,他还惦念那些机关器具,好大家财,到如今散尽一空,可怜了芸娘,随他过这苦日子。” “唉,败家子啊!” 身后,一声声冷嘲热讽,仿佛一根根长针,扎入心头,令他面色灰白,急忙加快脚步,躲到寂静无人处,方才松一口气。 迟疑良久,他于街巷中七拐八绕,好半晌,方才回转自家宅院。 只是,这宅院小得可怜,可称蚁居,更家徒四壁,八面漏风,屋顶茅草稀疏,挡不住风吹雨打,若非一排木栓子扯住,早已四分五裂。 他徘徊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踱入房中。 灶台后,宇文凯之妻芸娘,正熬煮稀粥,偌大的陶壶中,唯有寥寥几粒粟米,钻出辛酸的薄雾。 听闻声响,芸娘抬头望去,撑起笑容,低声道:“夫君,你可下值了。” 她面色蜡黄,眼窝深陷,露出皮包骨头,一身襦裙,更补丁摞着补丁,浆洗得发白,不见本来颜色。 “嗯。”宇文凯略一点头,只觉眼眶酸涩,险些落下泪来,慌忙环顾四下,掩饰过去,疑惑道,“荣儿呢?” “荣儿玩累了,在席上躺着呢。” 宇文凯转头进了小屋,一个黑黢黢、面黄肌瘦,却肚皮胀大的小孩儿,正躺在薄席上。 若非肚皮鼓动,稍有动弹,只怕和死无异。 这便是宇文凯独子——荣儿。 见他回来,荣儿眨巴双眼,嘶哑道:“阿耶!” “哎!”宇文凯答应一声,轻声问道,“今日怎不出门玩耍?” 荣儿摇了摇小脑袋,低声道:“玩耍不过一会,小肚子就叫嚷不停。” “阿娘说了,躺着不动弹,粥食化得慢,不容易饥饿。” 一番话,轻如鸿毛,落在宇文凯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让这个瘦削汉子,当即红了眼眶,淌下泪来,慌忙偏过头去。 “阿耶,你怎么哭了?”荣儿面露疑惑。 “阿耶没哭,阿耶是风沙进了眼睛。” 宇文凯连忙摇头,扯开一抹笑容,丢下一句话,便落荒而逃。 “我去瞧瞧你阿娘。” 独留荣儿满脸不解:“屋里哪有风沙?” 宇文凯胡乱抹了一把脸,回返灶台,将怀中袖袋一层一层解开,小心翼翼放在案上,轻声道。 “芸娘,俸禄已发,这三百文钱,你且收着,赶明日,我再去粮库,把粟米挑回来。” “你切莫再苦着了,多少添些肉食,好生补养身子,以免落下病根。” “再扯一块布,给你和荣儿裁两件衣裳。数年未添新衣,也该换换了。” 芸娘略看一眼,叹道:“夫君,你也许久未尝荤腥,更要补补,我妇道人家,平日里省俭些尽够用了,无需添置衣裳。” “倒是荣儿虽小,也已七岁了,正是进学的年纪。” “倘若送去私塾,须得送夫子束修,少不得一扇肉,时下蔬果。” 她语声低微,满是落寞。 父母之爱儿,必为之计深远。 家中虽贫寒,为了独子前程,她宁肯不吃不喝,也得让荣儿读书识字,日后学得一桩本事,在这乱世混一口饭吃,扎下根来。 宇文凯面露苦涩,嘶声道:“芸娘,嫁予我,苦了你了,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芸娘摇头道:“夫君切莫说这话,我从未后悔嫁予你,你我夫妻一心,日子定会好转。” 宇文凯重重点头,沉声道:“芸娘,你放心,荣儿进学之事,我必定想法子置办妥当。” “我虽低微无用,却不能看着你和荣儿再苦下去。” 两人相视一笑,用过野菜稀粥,趁着淡淡月色,商议起三百文钱,如何精打细算,撑过这一个月的花销。 第131章 虎落平阳 夜已深沉,凉风习习。 芸娘与荣儿,裹着芦苇席缓缓睡去。 宇文凯悄声出了房门,来至东北角一处隔间。 这里原本是柴火房,只是许久不添薪材,早已废置,经他一番妙手,改造成一间工坊。 借着屋顶漏下的稀疏月光,环顾四周,皆堆满了一架架机关器具,更有一张张纸图纸,贴在四方墙面。 宇文凯来至中心石台前坐下,拿起半张白纸仔细勾画,测量着诸多长短厚薄之数。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沉浸在测画之中,面露笑意,白日里诸多疲惫、饥饿与心酸,似乎全然忘却,一心一意,专注于自身小天地。 他出身寒微,靠着父辈余荫做了个皂吏,汲汲于俗务,一直蹉跎岁月,年过而立,方才升了个九品小官。 家中原本尚算殷实,可惜他酷爱捣鼓兵械,钱财皆用来购置纸张铁器。 天长日久之下,入不敷出,家业逐渐败落,落到如今为五斗米而折腰的境地。 他并非愚钝,也曾设法向县令自荐,献上钻研出的机械器具,谋个钱财赏赐。 奈何,覆津县令饱读诗书,是个十足的文士,满口之乎者也,最不喜工匠商贾,见了他便满脸鄙夷,声称有辱斯文。 他一腔奇思妙想,一身独具匠心,皆成了无用功。流传开来,人人视他玩物丧志,不务正业,成了满城的笑柄。 宇文凯心怀大志,一心重现匠人的风采,奉鲁班为祖师,诸葛丞相为楷模,日夜钻研技艺,从未舍弃。 芸娘虽焦心于荣儿前程,却未有一丝怨言,只当他喜爱不同常人,不曾苛责半句。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宇文凯时常感叹,心中更隐隐盼望,有朝一日,自己这一身技艺,能得明主赏识。 让芸娘与荣儿,过上吃饱喝足的好日子。 月上中天,倾泻森森寒意。 他拢了拢薄衣,缩着身子,继续描绘。 不知过去多久,忽闻一道声响,令他一个激灵,轻呼道:“谁?” 半晌无人应答,他迟疑良久,起身出了工坊,往小院踱去。 探头窥看片刻,猛然神色一凝,一声“贼子”脱口而出。 只见茅草屋下,水井之旁,一人披头散发,瘫软在地。 隐约可见,他双手嵌入一枚枚细小的木签,更有两个不知形状的器具,夹住双腿,让他动弹不得。 宇文凯正欲叫喊引来巡卒,忽闻那贼子低声道。 “莫嚷,我非贼子,只是一个过客。” 宇文凯将信将疑:“你姓甚名谁,从何而来?” 这时节,道路不畅,出了城池,便是荒郊野外。寻常之人,一生所经,不过方圆几十里地。 若要去外城探亲访友,须得路引,验明身份,方可入城。 这半夜三更夜闯民宅者,多半是匪徒流寇,一旦遇上,须得扭动官府,以免遭受连坐之刑。 宇文凯不敢掉以轻心,悄然摸索出一根长棍,又按住一道机关,预备稍有不测,便和他拼命,绝不能让芸娘和荣儿陷入险境。 “我名为唐检,自渭州而来。这位大匠,可否撤去机关,饶我一命?” 这贼子嗓音干涩:“我绝无加害之心,只盼放我离去,我不胜感激,若有来日,必结草衔环以报恩德。” “渭州?”宇文凯大吃一惊,他所在武州盘提县,距离渭州,足有数百里之遥。且其中隔着成州,山迢水远。 这人竟横跨两州来此,究竟是何方人物? 他正揣测,殊不知唐检亦然满怀郁闷。 昔日陇西一战,李秉让他殿后,纵火烧城,却弃他而去。 他不愿追随李秉,毅然率领百余袍泽,遁入山野,暂且栖身。 本待渭州平定,便回返襄武,谁知行踪暴露,遭官军清剿,不得不亡命天涯,越过成州,一路逃至武州。 其间,袍泽四散,徒留他一人来到覆津。 本以为武州无恙,可避高楷大军征讨,谁曾想,高楷不战而屈人之兵,一举拿下秦州六县,又率兵马前来,震慑四方。 武州一日便降,为免暴露,他一路行乞,来至盘提,欲往山南西道,隐姓埋名,苟且偷生。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本想找户人家,休憩一夜,待明日起行,却不慎遭遇机关陷阱,落得如今下场。 “这人究竟何方来历,莫非墨家弟子?” 唐检拧眉不解,他刚一进院门,便触动机关,引来雨点一般的木签,将他掣住。 不待反应,又有铁钳锁住他双腿,丝毫动弹不得,稍一挣扎,便有钻心之痛,令他忍不住惨叫出声。 他出身大族,一向威风八面,受人奉承讨好,何曾这般憋屈? 当真是虎落平阳,龙游浅滩。 一时间,悲从中来,又羞又气,险些落下眼泪。 见这疑似墨家弟子之人沉吟不语,唐检生怕他一朝报官,自身沦为盗贼下狱,慌忙说道。 “这位大匠,万望大发慈悲,莫要惊动县衙。” “我虽潦倒,昔日家境殷实,倒有些许金银钱财传下,你若放了我,我可转赠于你,如何?” 宇文凯眼神一亮,脱口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唐检见他意动,连忙赌咒发誓,“若有半句虚言,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宇文凯微微颔首,轻按机关,只听“咔嚓”一响,木签撤去,铁钳散开。 钻心之痛,逐渐平息,唐检松一口气,踉跄着起身,拱手道:“多谢大匠,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宇文凯摆手道:“区区贱名,不敢称尊。” “我名宇文凯,不过城中一胄曹,当不得大匠之名。” 唐检四下环顾,见这宅院虽然破落窄小,倒也收拾得齐齐整整。 更有一处处不知何用的机械器具,支撑起房梁屋舍,齿轮转动,轴承圆融,个个精妙绝伦,巧夺天工,不觉吃了一惊。 “这宇文凯,竟有这般大才,怕不是鲁班转世,诸葛再生?” 以他眼力,自能看出这一个个机械器具的妙用,倘若李昼尚在,遇见此人,必然引为座上宾,委以重任。 须知,这乱世时节,少不了攻城略地,若能得这些机械器具相助,不知省却多少人力物力,甚至逆转败局,底定胜势。 如此大才,竟屈居一介小小胄曹,这盘提县令,当真有眼无珠。 第132章 梁上君子 “可惜,先主已亡,我沦为无根浮萍,身不由己。” 唐检转念一想,意志消沉下去。 “即便遇见大才,也无举荐之处,只能如我一般,埋没于俗世之中,一生籍籍无名。” 宇文凯见状,好奇道:“未知唐兄欲往何处去?” 他虽年过三十,却未曾踏出盘提半步,所见所闻皆是书卷上来,对于天下之广大,唯有道听途说,却难掩心中渴求。 唐检笑道:“不瞒宇文兄,我欲往南,前去山南西道,投奔远亲。” “宇文兄请随我来,我将金银财帛,置于申明亭外,可取来予你,聊表心意。” 所谓狡兔三窟,他自不会将钱财随身携带,以免泄露,遭受盘问拷打。 宇文凯颇有些羞愧,叹道:“家中贫寒,不得不出此下策,让唐兄见笑了。” 唐检摇头,郑重道:“莫要说此话,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正该相互扶持。” “何况,大丈夫能屈能伸,你有这等大才,怎知他日,没有扶摇直上九万里之时。” 他由锦衣玉食、鲜衣怒马的大族子弟,一路颠沛流离,沦落到如今境地,早已磨平棱角,懂得人间疾苦。 这世间,既有朱门酒肉臭,也路有冻死骨。 宇文凯默然拱手,叹道:“唐兄,当为我知己。”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不知经历多少风雨,才有崭露头角之时。 两人略微感叹一番,出了街巷,径直去往申明亭。 这亭子位于县衙以南,素日里张贴一些告示,此刻倒无人影,唯有柱子上一张新纸,泛着墨香。 宇文凯四下环顾,惊奇道:“堂兄好胆量,竟将钱财,放在此处。” 毕竟,这申明亭距县衙不远,倘若巡卒仔细探查一番,必会暴露。 届时,他们绝不介意发一笔横财,也无人敢去追讨。 那是自寻死路。 唐检嘿然一笑:“俗话说,最危险之地,往往最安全。” “在这县衙眼皮子底下,谁能偷了去?” 他来至亭子以北,往地基之下摸索一番,不知怎地掏出一个包袱,方方正正,打开一观。 只见金银闪耀、暖玉生光,只把宇文凯瞧得目瞪口呆,喃喃自语道。 “唐兄,竟有如此巨富?” 以他贫瘠见识,恐怕那盘提县令,数年搜刮民脂民膏下来,也未有如此珍宝。 唐检淡笑一声,家族鼎盛之时,这些不过边边角角,根本瞧不上眼。 如今,倒成了救命之物,不得不让人感叹。 他毫不吝惜,分出一半,当即赠予宇文凯。 “相逢便是有缘,我与宇文兄十分投契,这些便算是我微末心意,祝宇文兄日后飞黄腾达。” 宇文凯连忙推拒:“唐兄,使不得,自古无功不受禄,我未有半分恩德,怎能窃据如此多珍宝。” 两人推让一番,唐检见他执意不肯收下,只得说道。 “既如此,宇文兄择几件中意的也可。” 宇文凯颔首,择了一两碎银,却是其中最不起眼之物。 唐检赞叹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宇文兄身具如此才德,必能名动天下。” 宇文凯面露羞愧:“唐兄谬赞了,我愧不敢当。” 两人相谈片刻,唐检拱手:“宇文兄,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就此别过。” 宇文凯郑重道:“望君一路顺遂,如愿以偿。” 唐检略微颔首,背起行囊,正欲远去。 便在这时,一声大喝陡然传来。 “何方贼子?” 唐检悚然一惊,正要脚底抹油,忽见四面八方,皆有巡卒围困,一个个手持刀斧,虎视眈眈。 “怎会如此,莫非我已暴露?”唐检拧眉沉思,却不得其解。 他自诩一路行来,皆隐姓埋名,谨小慎微,必不会遭人发觉。 如今竟然一朝被困,插翅难逃,不禁心中一沉,思量起脱身之法。 亭中,宇文凯亦然吃了一惊,慌忙道:“我乃城中胄曹,宇文凯,望诸位明鉴。” 他久在县衙案牍劳形,与县尉主簿、皂班衙役皆打过交道,深知盘提衙门之蛮横,一旦认定为贼,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 便是地痞流氓,身无分文者,横竖定要刮下些许油水,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他亦不敢矫饰半句,唯愿禀明身份,希冀逃过一场盘剥。 可惜,他祈求无用,这些巡卒毫无动容,反而嗤笑不已。 “胄曹宇文凯,榆木脑袋一个,今日竟也开窍,做起了梁上君子。” “好言劝你一句,勿要反抗,乖乖随我等下牢狱,少受些皮肉之苦。” 宇文凯咬了咬牙,只得束手就擒,他可深知衙役之狠厉,不知多少屈打成招、挨不住严刑峻法之人,成了狱中冤魂。 只是,他着实不解,往日里,这深更半夜之时,巡卒早已懈怠,沉醉于温柔乡中,怎会来这申明亭中埋伏。 一个皂吏取来行枷镣铐,将他与唐检二人牢牢锁住,仿佛看穿他心中所想,嗤笑道。 “你遭了瘟神,怨不得旁人。” “前日,高将军下令,召见明府,及诸位县尉主簿,乃至六曹。” “明府大喜过望,已在申明亭张贴榜文,捉拿流民贼寇,以向高将军献功。” 宇文凯大惊失色:“我竟全然不知此事。” 他转念想起芸娘与荣儿,不由哀求:“我并未行窃,也非流民,实属冤枉,望诸位明察秋毫。” 一旦成了阶下囚,不仅他性命难保,甚至牵连妻儿,一同沦为官奴,受尽苦楚。 他未让妻儿过上一天好日子,已是愧疚万分,又怎能让他们为奴为婢,受人驱使? 然而,皂吏一声冷哼,断绝了他的念想。 “你若冤枉,怎会收受贼寇钱财?” “你可知,他为逆贼李秉麾下大将,唐检,久为秦州丁刺史通缉。” “如今落入我等手中,正该押送至覆津,听候高将军发落。” 宇文凯大惊失色:“逆贼李秉麾下大将,唐检?” “怎会如此?” 他转头望去,却见唐检黯然叹息一声。 “宇文兄,是我连累了你。” 轻飘飘一句话,仿佛一个晴天霹雳,令宇文凯惊愕万分。 他拽紧袖中碎银,不禁痛恨自己,竟为一时贪欲,害了妻儿。 第133章 豺狼飞鱼 宇文凯面色灰败,踉跄着赶往牢狱,正绝望时,忽然瞥见亭中告示,不禁眼前一亮。 “高将军英明神武,屡破强敌,又得天命所助,必能明察秋毫,还我清白。” “哈哈哈!”一众衙役皆仰头大笑,嘲讽道,“好个榆木疙瘩,这般异想天开。” “高将军何等神人,岂会搭理你这无名之辈?” “依我看呐,你必定身首异处,以明正典刑,让那些个泥腿子、屋瓦匠、浑身铜臭的商贾,不敢造次。” “是极!区区一介匠人,竟敢肖想高将军青眼,当真是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 众人又笑又讽,污言秽语不断,肆意推搡,一顿拳打脚踢。 宇文凯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翻滚成一团,苦苦忍受折磨。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陷入绝境,他双眼空洞,仿佛行尸走肉。 身侧,唐检亦然满心苦涩,不曾想,费尽千辛万苦,仍旧逃不过身死族灭的下场。 众衙役押送两人,来至县衙,正见县令高坐大堂,喜不自胜,笑道。 “我正愁无功,无颜面见高将军,谁知这功劳天降,竟让我抓住通缉之犯,着实可喜可贺。” 众人忙不迭地吹捧奉承,一番花言巧语,哄得明府眉开眼笑,当即许诺。 “待我见过高将军,得了封赏,必为尔等表功。” “另外,今年税赋额外再加一筹,尔等可自取。” “谢明府!”众人一齐下拜叩头,侍奉得越发殷勤。 唐检见此一幕,不由慨然长叹,“苛政猛于虎,贪官污吏,比豺狼虎豹,更加可恨!” 县令又称百里侯,这时节,为数万军民之父母官,威严甚重。 随意一句话,看似轻如一粒沙,落在百姓肩头,却堪比泰山之重。 苛捐杂税,徭役刑罚,每一项皆可令家破人亡。 唐检暗自发誓,若有来日,必要斩尽贪官污吏,扫平世间不公。 …… 覆津,县衙之中。 高楷端坐上首,正处理政事,蓦然叹息一声:“知易行难,我原以为行军打仗,便是疾苦,谁曾想,与理政安民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无怪他有如此想法,这些时日,他在覆津召见武州一众文臣武将。 数番相谈,不知察觉多少冤假错案,更有贪污渎职,欺压百姓、作威作福者,当真触目惊心,令人不寒而栗。 更有甚者,诸多知法犯法,毫无认错之心者,冠冕堂皇,只知空谈诗文,却不知半点实务。 竟连麾下多少户口,多少田亩,也懵然不知。 着实令人气愤。 杨烨拱手道:“主上息怒,气大伤身。” “贪官污吏、附庸风雅之人,自古皆有,不独我朝。” “依微臣愚见,不过因势利导,加以刑法震慑,以儆效尤。” “乱世用重典,无规矩不成方圆。” 高楷微微颔首:“治大国,若烹小鲜。即便我这区区十州之地,也须得把握火候,掌控分寸。” “今后,民生与吏治,齐头并进,绝不能丝毫松懈,以免民怨沸腾,我等仍一无所知。” “是。”杨烨俯首听命。 两人正商议时,忽见梁三郎迈步而来,拱手道。 “郎君,盘提县令到了,正在堂外等候。” 这个盘提县令,不知为何自作主张,姗姗来迟。 高楷微微蹙眉:“让他进来。” 忽见梁三郎神色有异,不由问道:“有何稀奇之事?” “禀郎君,这盘提县令押了两个囚犯来此邀功,言语一人为唐检,另一人为县中胄曹,两人图谋不轨。” “哦?”高楷好奇道,“唐检怎会在盘提?” 自陇西一战,这人便消失无踪,丁开山曾下令通缉,许久仍一无所获。 竟在武州藏身么? 不过片刻,盘提县令携着两个囚犯,来至堂中,大礼参拜。 “臣盘提县令夏节,见过主上。” 高楷看他一眼,不禁皱眉。 只见他头顶血光弥漫,黑气滚滚,萦绕不散,隐隐凝成一“豺”形。 豺,生性狡诈凶残,自古以来,皆被视为恶兽。 这盘提县令不知造下多少杀孽,冤死多少无辜之人,方有如今之恶相。 高楷眸光一闪,和颜悦色道:“夏明府远道而来,辛苦了,可于驿馆休憩一夜,待明日相谈。” 夏节欣喜拜道:“谢主上。” “这二人皆为叛贼,请主上发落。” 高楷微微点头,待他退去,转而看向下首,蓦然神色一怔。 左侧一人,正是唐检,其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然而,头顶却青气成云,红光熠熠,凝成一条“蟒形飞鱼”,龙首二角,鱼鳍无翼。 这般奇特命格,引得高楷颇为瞩目,心中暗自思忖。 “这唐检气运稀松平常,却有飞鱼之相,怕是一员怪才。” “用得好了,必有奇效。” 想到这,他面色肃然:“唐检,一别月余,可有悔改之心?” 唐检抬头望去,颇为意外:“罪人安好,劳高将军挂念。” “如今身陷囹圄,谈何悔改之心,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已心存死志,并不认为高楷会放过他,毕竟,他曾是逆贼李秉麾下大将。 “放肆!”梁三郎怒喝一声:“郎君好言安抚,你竟无丝毫悔意,莫非刀斧加身,酷刑伺候,方才幡然醒悟?” 唐检并未理会,径直俯低身子,三缄其口。 惹得梁三郎越发气愤,正要发作,忽见高楷摆手制止。 “三郎,勿要多言。” “唐检,过去种种,我可既往不咎。” “你可愿为我麾下肱骨?” 他这是动了爱才之心,即便是怪才,也有其发光发热之处,何况,术业有专攻,许多位置,唯有擅长之人才能胜任。 唐检骤然抬头,惊诧道:“你竟不杀我?” “你罪不至死。”高楷淡笑道,“若你愿投效,可多行善事,将功补过。” “李秉已死,首恶已除,我自不会横加株连。” 唐检怔愣片刻,确认他所言为真,急忙拜道:“罪人愿效犬马之劳。” 能活着,又有几人愿意去死。 有改过自新的机会,他自然要好好把握。 何况,能辅佐高楷这等明主,建功立业,也不枉费这一生了。 第134章 木牛流马 高楷颔首笑道:“既如此,你可除去枷锁,前往驿馆梳洗一番,稍后再来拜见,我另有任用。” “是。”唐检俯首听命。 “铿!”梁三郎依言,手起刀落,将他行枷镣铐一一砍断。 待唐检退下,高楷看向右侧“囚犯”,不觉玩味一笑。 今日怪才临门,不仅一个,竟“好事”成双。 只见这人头顶,白气稀薄,灰光黯淡,一幅普通百姓之相,毫无特殊之处。 然而,正中竟凝成一头“木牛”,方腹曲头,一脚四足,头人领中,舌着于腹。 “这倒是稀奇。”高楷心中暗忖,“观其气运,不过凡俗。命格却截然不同,为我平生仅见。” “只是,这木牛,究竟是何意?” 高楷陷入沉思,许久仍不得其解,忽然瞥见头顶房梁,榫卯结构组成的飞檐斗拱,不觉恍然大悟。 “木牛流马,竟是木牛流马?” 这可是诸葛丞相的一大发明,可承载一岁粮,特行数十里,群行三十里,在崎岖山坳之间,也能如履平地。 实在奇思妙想,巧夺天工。 这人竟有“木牛流马”之相,莫非是个大匠之才? 想到这,高楷沉声道:“三郎,去其枷锁。” “是……”梁三郎略有迟疑,却不敢违拗,依然如故,挥刀砍断行枷镣铐。 没了桎梏,宇文凯怔愣片刻,慌忙下拜:“罪囚谢高将军大恩。” “不必多礼,坐吧。”高楷笑道,“你姓甚名谁,何方来历,可一一道来。” “是。”宇文凯忙不迭地将自身情形,事无巨细一一说了。 高楷颇为感叹:“沧海遗珠,险些错过大才。” 在他眼中,自不会对工匠有什么偏见。 相反,他比谁都清楚,一位大匠的重要性。 “宇文凯,你可愿为我效力?”高楷直截了当道。 宇文凯乍闻此言,一时难以置信,半晌方才回神,又惊又喜道。 “卑职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能为高楷效力,他自是求之不得。 高楷笑道:“既如此,今授你为七品司工、参军事,专为府中研制兵械甲胄、百工技艺,如何?” 这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么? 宇文凯闻言,大喜过望,他素来喜爱机械器具,如今既能升官,又能从事自己擅长之事,当真两全其美。 连忙下拜叩首:“谢主上隆恩。” 高楷挥手让他起来:“我不日即将回返金城,你可随我同往。” 宇文凯迟疑道:“主上,可否宽限几日?” “大胆!”梁三郎怒喝出声,“你这小吏,主上提拔重用之恩,你不思感激,竟敢得寸进尺,该当何罪!” “三郎,无需疾言厉色。”高楷不以为意,转而好奇道,“你有何难言之隐,但说无妨。” 若是常人,听闻可随侍主上,必然欣喜若狂,半刻也不敢延误。 这宇文凯竟不顾前程,大胆出言,观其神色,高楷料想其必有苦衷。 果然,宇文凯慌忙叩首:“主上容禀,非微臣不愿随军,实则家中尚有贫贱妻儿,实在放心不下。” “望主上施恩,容微臣接回妻儿,愿粉身碎骨以报。” 他重重磕了数个响头,面色惴惴,却又满是坚决。 “快请起。”高楷抬手制止,“糟糠之妻不下堂,你顾念妻儿,品行上佳,我又怎能夺情。” “你且去吧,我予你十贯钱,好生安置,可携妻儿同往金城。” “谢主上,谢主上大恩。”宇文凯忙不迭地跪倒,心中感激不尽。 须知,十贯钱便是一万文,堪比他数年俸禄。 对他而言,更是救命之财,解他后顾之忧。 宇文凯忍不住感慨:“主上果然如传闻中一般,英明睿智,善待军民,体恤民间疾苦。” “又知人善任,不以出身论英才。” “我虽卑微,愿为主上赴死。” 待他退下,梁三郎面露疑惑:“郎君,这宇文凯不过一匠人,不通文墨,又非治政安民之才,何以如此拔擢,骤登高位?” 须知,宇文凯不过九品胄曹,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七品司工参军事,连升数级,可谓一步登天。 即便是他,也不禁有些吃味。 更令人惊诧的是,这宇文凯未立寸功,又资质平平,不知为何得郎君青睐? 高楷淡笑道:“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这些名垂青史的大才,皆出身贫贱,受尽冷落,所幸得遇伯乐,一展抱负。” “宇文凯虽非宰辅之才,却另有大用,怎可令明珠蒙尘?” 梁三郎诧异道:“主上对这宇文凯,是否太过夸大?” 毕竟,这五人,皆是古之圣贤,岂是宇文凯所能媲美? 高楷淡声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宇文凯生于忧患,却不忘贫贱妻儿,又一心钻研技艺,必有大放异彩之日,你可拭目以待。” “是……”梁三郎将信将疑。 过不多时,唐检梳洗一番,前来拜见。 高楷直言不讳道:“唐检,今授你六品千牛备身之位,为我随侍,不知你意下如何?” 唐检大喜参拜:“主上大恩,卑职敢不拼死效力!” 这可是高楷随侍,常伴左右,虽有伴君如伴虎之忧,却不失青云之梯,不知多少人求之不得。 他自然喜不自胜。 “善!”高楷笑了笑,转而面色肃然,“除此之外,另有一事,须得你去筹备。” 唐检躬身道:“请主上降命。” “你可从军中抽调睿智果敢之士,组建一营,专门探听军情,监察不法。” 高楷沉声道:“此营便叫奉宸司,暂且由你管辖,听命于我,无需与内外臣属交接。” 唐检大吃一惊,这可是单领一军,形同主上亲卫,又不与百官混淆,可谓临机专断。 莫非主上想借此,铲除奸细,清剿不臣? “遵令!”他不敢深思,连忙俯首听命。 高楷微微颔首,他早有打算,组建一个刺探军情、监察不法的机构,作为他的耳目,以正视听。 可惜一直以来,寻不到适宜的人选,这才耽搁。 如今,这唐检心思缜密、明察善断,当为奉宸司首任指挥使。 第135章 贪赃枉法 “唐检,你第一个任务,便是探查盘提县令,并县尉主簿、六曹,一切贪赃枉法之事。” 高楷沉声道:“切记,你只需探查,搜集罪证,不得打草惊蛇。” 他想把这夏节明正典刑,所有不法之事,一律昭告,为民除害,并杀鸡儆猴,震慑武州一众文官武将。 时移世易,他可容不得残害军民,搜刮民脂民膏,肆意妄为之人,在他麾下高坐明堂。 唐检郑重俯首:“是!” “你且退下吧。” 目送唐检离去,梁三郎拧眉道:“郎君,此人不过纨绔子弟,又心思不定,怎能常伴君侧,委以大任?” 这岂非置身于险境之中? 高楷淡声道:“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历经水火淬炼,他不再锋芒毕露,反而藏拙于内,假以时日,必能成为我手中,最锋利之剑。” “横扫群雄。” 梁三郎神色一凛,不敢多言。 高楷玩味一笑,有朝一日,这些籍籍无名的英才,必能名动天下。 …… 且说宇文凯领受告身、敕牒之后,携着十贯钱,匆匆回返盘提,自家宅院。 便在这时,一众衙役,手持行枷镣铐,将芸娘与荣儿锁了,驱往长街。 “这榆木疙瘩,不知哪一世修来的福分,竟有这般俊俏娘子。” 瞧这芸娘颇有几分姿色,一众衙役嬉笑着动手轻薄。 芸娘紧咬牙关,忍受着诸多屈辱,若非顾念荣儿,她早已一头撞死。 荣儿见此心中骇惧,不由大哭。 “聒噪!”衙役当即一掌扇去。 荣儿横飞倒地,黝黑小脸上,顷刻浮现一个鲜红的掌印,气息奄奄。 “儿啊!”芸娘惨叫一声,扑在荣儿身上,涕泪不止。 街巷两侧,有一妇人心中不忍:“芸娘这命,也太苦了。” “嫁了个不成器的榆木,没过一天好日子,如今又受他连累,沦为官奴,成了贱籍。” “唉,是啊!” 众人皆可怜芸娘母子,唯有那肉铺屠夫,吐了一口唾沫,嗤笑道。 “痛快,你当年瞎了眼,不与我成亲,反倒委身那榆木脑袋。” “正该落得这般下场。” 街坊之中,有同情母子二人者,却见衙役手持刀斧,面色凶戾,只得敢怒不敢言。 “荣儿!”芸娘一遍遍喊着儿子,撕心裂肺。众衙役却充耳不闻,嬉笑着推搡二人拖往牢狱。 “住手!”蓦然,一声怒喝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却正是宇文凯,他一时目眦欲裂,冲向妻儿,一把将两人揽入怀中。 “夫君!”芸娘泣不成声。 众衙役尽皆大怒:“宇文凯,你身为阶下囚,竟敢潜逃,该当何罪!” 他们尚且不知宇文凯擢升高位,只以为捉拿罪囚,可立大功,个个喜不自胜,狞笑着持拿行枷、镣铐索来。 然而,出乎意料,这宇文凯一反常态,不复此前胆小畏缩,反而凛然喝道。 “我受高将军提拔,已是七品司工参军事,尔等怎敢无礼?” 众衙役神色一震,又仰头大笑:“这榆木疙瘩失心疯了,竟妄想一步登天,成高将军麾下大官。” 无怪他们嘲讽,须知,盘提县令夏节也不过七品,宇文凯竟一朝和他平起平坐,岂非天方夜谭? 便是一众街坊也尽皆不信,神情之中,满是嗤笑。 “还以为这榆木脑袋开窍了,没想到,竟是做下好梦!” “是极!” 宇文凯见状,倏然取出告身、敕牒,明示众人眼前。 有那识字者,瞥了一眼,当即惊骇失声:“竟是七品告身,敕牒下印,并非作假。” “什么?”众衙役、街坊尽皆哗然,难以置信。 宇文凯竟然升为七品官,和县老爷不分上下,又为高将军亲口下令,当真骇人听闻。 宇文凯壮着胆子喝道:“既见本官,为何不跪?” 众街坊闻言,慌忙下拜。那屠夫见状,咬了咬牙,不得不躬身跪下。 宇文凯环视一眼,急忙令人砍断枷锁,然而,那些个衙役却不依不饶。 “此令为夏明府所下,我等不得违抗。” 宇文凯纵然成了七品官,也不过和夏节并驾齐驱,却无驱使衙役之权。 正僵持间,忽见一队传讯兵卒,策马奔来,喝道。 “我等奉高将军之命,前来宣令,尔等谨闻。” 众人慌忙再跪,便是衙役也不敢造次。 “告盘提军民,县令夏节,不思勤政爱民以报恩德,反而贪赃枉法,作恶多端。” “今黜落其职,贬为庶民,交由府中监察使审问,待供认罪状,秋后问斩。” “一应家财,悉数充入府库。” “城中诸县尉主簿、六曹衙役,凡有罪者,一律绳之以法,绝不姑息。” “布告诸县,咸使闻之。” “遵令!”众人屏息凝神,面面相觑,皆不敢置信。 这纵横盘提,只手遮天的夏明府,竟一朝落得斩首的下场。 至于一众衙役,个个面色惨白,靠山一倒,等待他们的,必然是牢狱之灾、严刑峻法。 城中军民听闻,只觉痛快,更有常受欺压者,当即跪倒在地,连连叩首。 “高将军,青天大老爷啊!” 待传讯兵卒离去,宇文凯连忙解开母子二人枷锁,请来医者为荣儿诊治,所幸他并无大碍,过不多时便悠悠转醒。 “阿耶、阿娘!” “荣儿!” 一家三口相拥而泣,好半晌方才止住哭声。 宇文凯小心翼翼打开袖袋,取出十贯铜钱,托在身前。 芸娘见此,吃了一惊:“夫君何处得来这么多钱?” 宇文凯笑着一一道来:“这些皆是主上恩德,予我贴补家用。” 芸娘忙不迭地拜道:“高将军大恩大德!” 夫妻两个感怀良久,宇文凯柔声道:“芸娘,我必为你请来名医,治好身子。” 芸娘摇头道:“荣儿进学之事要紧,我身子无碍,无需破费。” 宇文凯笑道:“芸娘,你不必忧心,主上命我随他同往金城,随侍左右。” “有主上提携,何愁荣儿进学之事?” “我必设法送他入书院,读书明理。” 芸娘喜极而泣:“夫君一身才华,终于得了重用,苦尽甘来了。” 宇文凯微微摇头:“芸娘,若无你不离不弃,我怎能有今日。” 夫妻俩相视一笑,只觉数年来的辛酸苦辣,皆随风而去,往后,唯愿长久相随,一同到老。 第136章 掩耳盗钟 金城,高府。 清风堂中,小轩窗旁,杨皎正在梳妆。 侍女巧惠将一支凤凰衔珠步摇,插入她云鬓之中,对镜一笑:“夫人天生丽质,稍一妆饰,便美若仙子。” 杨皎淡淡一笑,却将这步摇取下,收入妆奁之中,拿起一支素玉簪子,浅浅插入鬓发。 巧惠嘟囔道:“夫人,这可是郎君予您的步摇,怎不妆饰起来,放在匣中岂不可惜?” 杨皎浅笑一声:“阿娘不喜奢华,一应穿戴起居之物,皆尚简朴。” “我也不爱这煊赫之物,沉甸甸压着,岂不无趣?” 更何况,女为悦己者容,高楷不在府中,她也无心打扮。 巧惠跺脚道:“夫人,您整日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岂不被鸾姑娘比了下去?” 杨皎看她一眼,轻声道:“我为嫂嫂,岂能这点容人雅量也无么?” “夫人,您……”巧惠正要劝说,忽见杨皎起身往堂外走去,慌忙道。 “夫人,您身怀六甲,可不能行大步。” 她匆匆上前,小心翼翼扶着杨皎,仿佛捧着一尊易碎的瓷器。 “巧惠,无需如此小心。”杨皎无奈道。 自她有孕以来,府中所有人,皆视她为弱不禁风之妇人,稍一磕碰,也不敢让她领受。 巧惠不赞同道:“夫人,您肚子里,可是小郎君,如何小心也不为过。” 杨皎见她执拗,只好随她去了,主仆两个花了一刻钟,方才来至春晖堂,向张氏问安。 张氏正于佛堂上香,一见她来,连忙说道。 “你身子不便,不必行这些虚礼。” “好生保养身子要紧,何苦来回走动。” 兰桂见状,连忙迎上前来,将杨皎请至榻前坐下,又奉上羊乳、新鲜瓜果与清甜糕点。 杨皎一见便知,皆是她素日喜好,不禁温婉一笑。 “阿娘体恤,我自当心领。只是久在房中静坐,稍觉烦闷,便想着寻阿娘说说话。” 张氏颔首道:“你且宽心,鸾儿已为楷儿卜卦,并无凶兆,想来楷儿不久便要回返。” “说起来,他还不知喜讯,不晓得要当阿耶了呢。”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了。 兰桂凑趣道:“这正是老夫人、夫人的福气呢,郎君刚刚平定秦州,夫人便诊出喜脉,当真好事成双,双喜临门。” 张氏上了年纪之人,最爱这话,一迭声道:“托你的口福,同喜。” 此前杨皎有孕,她喜得无可无不可,当即往宗祠祭拜,告慰高家先祖在天之灵。 又在高修远牌位之前,絮叨许久,欣喜高家有后,心中一块巨石落下。 再看这儿媳妇,当真是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念叨起来,孕中一切琐事。 杨皎嘴角含笑一一应了。 婆媳二人正叙话时,忽见敖鸾盈盈而来,笑靥如花。 “鸾儿见过姑母、嫂嫂,大喜临门,表哥三日后便将凯旋回府。” 张氏喜不自胜,忙不迭地念佛。 杨皎眸光一亮,嘴角不期然勾起一抹弧度,揉了揉小腹,神色温和。 敖鸾见此,不禁心中泛酸,又见她头顶气运升腾,比之以往,更胜一筹。 更有一道道金黄吉气从天而降,凝成“麒麟”之状。 “麒麟儿?”敖鸾倏然一惊,“还未出生,便有这等大贵命格,当真不同凡响。” “莫非,神霄天上,有哪一位星君降世,助表哥铸就天命?” 麟之趾,振振公子。杨皎这一胎,必为小郎君无疑。 身携如此大运,绝非普通星君,怕是九曜、南北斗、五德星君之一,也未可知。 敖鸾心中感慨:“表哥一统陇右道在即,有望铸就大鼎,进取天下。” “即便诸位星君高居神霄天,也忍不住下凡一世,分一杯羹,添一成香火气运。” 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这漫天神佛,又有哪一个,能对这滔天气运无动于衷? 敖鸾淡笑一声:“表哥成就一方潜龙,争霸天下,有望登临九五之尊。” “有朝一日,我也可位列神只,享四时香火,受众生祭祀。” 想到这,她满心欢喜,与婆媳二人谈论些许趣事,其乐融融。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鄯州湟水城,王府之中。 王威正于凤凰台上饮酒作乐,赏玩歌舞。 乍闻探马来报,高楷已然攻取渭、秦、成、武四州,全据十州之地,不由惊愕万分。 “怎会如此之快?” 依他看来,这李家兄弟,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定能将高楷缠住,争战不休,陷入泥潭之中,旷日持久,大耗底蕴。 如此一来,他便可坐收渔翁之利,高枕无忧。 谁曾料到,不过区区数月,这李家兄弟二人,便兵败身死,将偌大四州拱手让人,成就高楷威名。 席间众人闻言,亦然震骇,高楷已占十州,坐拥数百万军民,仅凭鄯、廓二州,弹丸之地,怎是一合之敌? 一时间,人心各异、暗流涌动。 “禀主上,高楷口含天宪、言出法随,曾一言召来天雷,诛杀崆峒派真人。” “更孤身一人,前往成纪,直面千军万马,不费一兵一卒,便尽取秦州六县,收服丁开山。” “其后,武州刺史望风而降,献上户籍图册,俯首称臣。” 探马娓娓道来,将高楷胜绩一一说了,惹得众人一片哗然,交头接耳,个个不敢置信。 这一桩桩、一件件,着实不可思议。 然而,王威闻言,怒不可遏,当即下令。 “来人,将这胡言乱语之人叉出去,重打五十大棍。” 他虽昏聩无能,却也知晓,不能任由其人,夸耀高楷功绩,动摇人心。 “这不过市井妇人、贩夫走卒之辈,无稽之谈,我等怎能轻信?” “倘若高楷有此能耐,为何无有天命,反而任由李昼独占潜龙之运?” “这定是高楷编排,夸大其词,以愚弄我等,混淆视听。” “不可不慎!” 听闻此言,众人收起异色,纷纷拱手道。 “主上英明睿智,我等拜服。” “主上饶命!”堂外,一声声惨叫传来,落在众人耳中,不啻于杀鸡儆猴。 下首,王羡之暗自摇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大乱方起之时,不思平定,待愈演愈烈、不可收拾,又以此拙劣手段,掩耳盗钟。” “何其可笑。” 第137章 借刀杀人 王羡之出身太原王氏,见识广博,岂不知这王威,已是大厦将倾、危如累卵。 高楷已据十州,裹挟浩荡之势,民心所向,岂是王威这无能之辈可挡? 若要顽抗,不过身死族灭,为天下笑。 若要和,却又惩处探马,自欺欺人。 如此首鼠两端,着实令人不耻。 身侧,安兴仁听闻此事,既喜又忧。 他早已有投靠之心,搏一场权势富贵,如今,眼见高楷声势愈盛,不禁急切起来。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这番简单道理,他可心知肚明。 高楷一路大胜,必有贤才猛将来投,济济一堂,届时,岂有他容身之处? 若不在他尚未一统陇右道之前投靠,怕是为时已晚,被人捷足先登。 想到这,他心思一定。 待王威下令散去,他与王羡之同行,悄声道。 “王公以为高楷如何?” 王羡之不假思索道:“英武果敢、用兵如神、又礼贤下士,当为世间明主。” 他转念一想,问道:“兴仁,你可是动了投靠之心?” “正是。”安兴仁直言不讳道,“不瞒王公,我早有此意,奈何王节度不允,只得在湟水盘桓。” “然而,机不可失,倘若等到高将军兵临城下,岂不是悔之晚矣?” “我欲即刻前往兰州,投奔高将军。纵然与王节度交恶,也在所不惜。” 王羡之感叹道:“王威大势已去,欲弃暗投明者,何止兴仁你一人?” “这满城之中,哪个不想辅佐明主,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兴仁此去,正当其时,必能得以重用。” 安兴仁见他赞同,不禁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我与王公当为知己。” “王公出身世家,文采斐然,又善于理政安民,何不随我同去?” 他正想拉上这位好友,共举大事。 然而,王羡之摇头道:“我阖家老小、田庄铺子,皆在鄯州,怎能轻易舍去?” “有负兴仁美意,便不与同行了。” 他为一族之长,自负颜面,不愿送上门去,让人轻视。 即便要投靠,也需献上一大功,彰显能耐,谋得重用。否则,宁愿在府中安坐。 以他太原王氏威名,谁敢不以礼相待? 安兴仁见他心意甚坚,知晓劝说无用,只得颔首。 “我若得高将军看重,必为王公美言。” 王羡之拱手道:“兴仁好意,我便却之不恭了。” 他心中感慨,原以为粟特族人大多粗鄙,不服王化。 谁曾想,这安兴仁身为一介商贾,却知书识礼,见多识广,又待人真诚,竟胜过诸多汉家文士。 即便他自诩才华出众,也不得不佩服。 礼尚往来之下,二人早已倾心结交。 “兴仁,王威强留你在此,怕是盯上你家巨富,欲巧取豪夺。” 王羡之肃然道:“事不宜迟,你当速速离去,以免遭遇不测。” 安兴仁亦有同感,颔首道:“王公所言甚是,我已将钱财安置妥当,只需乔装打扮一番,出了城门,便可顺势脱身。” 王羡之笑道:“如此甚好,预祝兴仁早日投靠明主,得偿所愿。” 安兴仁躬身一礼:“托王公吉言。” 且说王威扫了兴致,待众人退去,独自一人安坐,面沉如水。 “阿耶!”蓦然,屏风之外转出一个年轻公子,面貌俊秀,文质彬彬,正是王威独子王腾。 “腾儿来了,坐吧!”王威面露笑意,“今日可得了好诗?” 他年过四十,方才得一子,向来爱若珍宝,捧在手心,延请大家教导。 王腾也不负所望,文采飞扬、满腹经纶,常得大贤夸赞,称其文曲星下凡。 王威一向引以为傲,视为麒麟儿。 “叫阿耶失望了,今日未曾作诗。”王腾摇头道,“儿听闻府中传言,高楷已占据十州,声势大盛。” “阿耶可有何对策?” 王威眉宇间掠过一丝阴霾,转而笑道。 “腾儿你专心学业即可,无需为这等琐事烦心。” 王腾见他缄口不言,心中无奈,只得拱手告辞。 待他离去,王威面色阴沉:“将府中嚼舌根子之人,尽数杖毙。” “再有人敢于腾儿面前聒噪,我唯你是问。” “是!”管事闻言一个哆嗦,慌忙应下。 王威沉思良久,骤然挥笔写下一封书信,嘱咐道:“将此信送至凉州姑臧,务必交予河西道节度使张雍。” “是。”一员传讯兵卒领命而去。 “远水解不了近渴,朝廷越发衰微,指望不上。” 王威喃喃自语:“为今之计,若要遏制高楷,唯有交好张雍,引他西凉铁骑攻取兰州。” “这陇右道,必能重归掌控。” “可恨李家二人,这般不堪,区区数月便尽数败亡,让我诸多谋划,付之流水。” 世人皆道王威老迈昏聩,实则他心知肚明,自己不通兵事,又已年老,无力镇守这偌大的陇右道。 唯有偏安一隅,审时度势,远交近攻,不令一家独大,方能存身至今。 如今,高楷全据十州,声势骇人,凭他一人之力,难以制衡,唯有引张雍入室,借刀杀人,他才可坐山观虎斗。 只待二人两败俱伤,他便可从容收拾残局,坐收渔翁之利。 想到妙处,王威仰头大笑,一张老脸,满是得意。 …… 天佑十一年,十一月。 高楷率领大军,回返金城。 此番他连战连胜,声名远扬,城中军民皆与有荣焉,夹道欢迎,可谓万人空巷。 至前堂,高楷召集府中文武,商议军政。 众人齐声拜道:“恭贺主上,一战功成,全据十州之地。” 高楷淡淡一笑,挥手道:“不必多礼,此次出征,仰赖诸位夙兴夜寐,处置政事,安抚民心,督运粮草辎重。” 若无一个稳定的大后方,他也无法在前线连战连捷,此为相辅相成、齐心协力的结果。 众人拱手再拜,高楷肃然道:“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赏罚分明,方才是长久之道。” “周顺德?” “臣在。” “今授你为渭州刺史,望你不负军民,尽忠职守。” 周顺德连忙下拜顿首:“谢主上。” 他一时喜不自胜,一介白衣书生,出仕不过区区一年,便高居四品大官,着实令人惊叹。 第138章 论功行赏 “殷世师,成州新降,民生凋敝,有劳你为成州刺史,安定人心。”高楷转而看向一人,郑重道。 “谢主上恩典,老臣遵令。”殷世师肃然应下,老怀宽慰,这布政一方,亦是他心中所愿。 高楷笑了笑,朗声道:“褚公坐镇兰州,劳苦功高,今擢升为正六品别驾。” “窦公深明大义,劝说丁开山有功,授予府中从六品司马一职。” 褚谅、窦仪二位长者一齐拱手:“谢主上。” 褚谅曾为朝廷黄门侍郎,协理政事,如今这别驾之位,实至名归。 至于窦仪,一封书信,说动丁开山,虽然经历一番波折,却助高楷不费一兵一卒,拿下秦州,不失为一大功。 这司马之职,亦当之无愧。 众人见此,均无异议。 高楷转向右侧,沉声道。 “梁三郎?” “狄长孙?” “褚登善?” 三人闻言,齐声拜道:“末将在!” 高楷郑重道:“尔等三人,勇毅果敢、屡立战功,不可不赏。” “今擢升梁三郎为从四品羽林郎将、狄长孙为从四品虎贲郎将、褚登善为从四品鹰扬郎将,各掌一军。” “望尔等戮力同心、善始善终。” “谢主上大恩!”三人皆大喜过望,一齐叩首。 至于杨烨,已是长史之位,文官第一,封无可封,唯有赐下金银财帛,暂且记功,待他一统陇右道,再行晋升。 杨烨自无不可,躬身拜道:“谢主上。” 一时间,所有文官武将皆有封赏,相互恭贺,一片喜气洋洋。 高楷微微一笑,抬头望去,只见堂中红气升腾、紫光氤氲,云蒸霞蔚,好不壮观。 可谓满堂朱紫,皆有公卿之相。 高楷有所明悟:“命格为天定,不可抉择。气运却可随封赏而擢升,进而抬高命格。” “我这些文官武将,命格气运,大多稀松平常,少有紫气携身。” “如今,却随我封赏,而气运大增,命格逐渐改易,有朝一日,有封侯拜相之望。” 这正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思忖片刻,高楷朗声道:“此战一众有功士卒,皆登记造册,论功行赏。” “伤者,全力医治,死者,抚恤家人,尽皆厚赐,不得有误。” “是!”杨烨肃然应下。 此间事了,高楷挥手令众人退去,当即前往后宅。 春晖堂中,张氏翘首以盼,早已等候多时。 高楷心中一暖,连忙跪下,膝行拜道:“阿娘,孩儿不孝,未能侍奉在侧,又劳您牵肠挂肚。” “快起来。”张氏连忙将他扶起,喜极而泣,“你平安便好,为娘安坐后院,有鸾儿和皎儿悉心侍奉,再顺心不过。” “大事要紧,我儿无需自责。” 高楷重重叩首,心中感慨,若非有张氏在府中坐镇,为他安定民心,他怎能安心攻城略地。 母子二人叙话片刻,高楷四下环顾,却不见杨皎与敖鸾,不禁疑惑。 “阿娘,夫人与鸾儿何在?” 以往他回府之时,两人必在春晖堂一同等候,此次却不见踪影。 张氏笑容满面:“她们在你院中,你快去瞧瞧,你媳妇正有喜事与你说。” “喜事?”高楷一时怔愣,有些不明所以。 正要询问,却见张氏笑而不答,只好顶着一头雾水,来至清风堂。 一路上,众丫环仆役皆含笑行礼,个个面有喜色。 高楷满腹狐疑,迈入堂中,却不见二人,正纳闷时,忽见巧惠迎上前来,笑道。 “郎君,夫人卧榻,鸾姑娘正与她叙话解闷呢。” 什么?杨皎竟然卧榻,莫非得了疾病? 高楷一时急切,顾不得深思,大步跨入房门,正见杨皎倚在榻上,面色苍白,未饰珠翠,盖着一层薄衾。 敖鸾在旁侍奉汤药,听闻动静,回眸一望,当即笑靥如花。 “表哥回来了。” 高楷却无暇顾及,几步迈至榻前,拧眉道:“夫人,可是身体有恙?” 执起玉手,只觉冰凉,不禁越发忧心,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杨皎。 这一刻,他早已将什么喜讯抛到九霄云外,只想杨皎身体康健。 见他紧张模样,杨皎连忙笑道:“夫君不必忧虑,我并未患病。” “既未患病,那为何?”话未说完,薄衾滑落,高楷一眼看去,便再也挪不开眼。 只见杨皎小腹隆起,已然身怀六甲。 高楷一时怔住,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又惊又喜:“夫人、夫人有孕了?” “正是。”敖鸾笑道:“嫂嫂已怀胎三月有余。” 高楷喜不自胜,一迭声道:“夫人、皎儿有孕,我、我要做阿耶了?” 两世为人,却头一次当爹,当真惊喜莫名,直以为身在梦中。 杨皎轻点螓首,只觉心中暖意融融,恨不得时光停滞在这一瞬,便是世间最好。 “算算日子,产期将在来年六月,届时气候温暖,夫人不必受天寒地冻。” 高楷满脸笑意,转而想起一事:“如此喜讯,正该昭告全城。” 他已有后,这不仅关乎高家传承,更有政治意义。 府中文官武将必然欣喜,毕竟,主上后继有人,他们尽心辅佐,得来的高官厚禄,也有了保障,不至于漂泊如浮萍。 “传令,于城中粥棚,分发粟米,一众贫苦军民,皆可来取。” 高楷仍觉不足:“另外,渭、秦、成、武,这新降四州,皆免除赋税一年。” 若非他只是一介三品官,他必要昭告天下,普天同庆。 杨皎微微摇头:“夫君,此举是否太过兴师动众?” “只怕福分过大,孩儿承受不住。” 这时节,新生儿夭折太多,为了好养活,往往取个贱名,甚至送到道观寺庙,借神佛之力,祛除邪祟。 就怕福气太大,小儿镇压不住,惹来脏东西。 高楷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放粮免税,皆是与民为善的功德之举。” “我等行善事,只为这孩子积一份善功,让他平安降生、健康长大,有何不可?” 高楷已瞧得分明,他这孩子气运不凡,还在腹中,便有金光携身,绝不至于中途夭折。 只是,天降大运,落在胎儿身上,须得警惕,有人从中作祟。 杨皎闻言,不再多说,心中却是熨帖。 夫妻二人执手相看,叙说悄悄话。 敖鸾见状,连忙出了房门,走在假山花池之中,不知为何,一股酸意难以抑制。 冠盖满金城,斯人独憔悴,这阖府上下,皆其乐融融,唯有她心绪复杂。 第139章 僭越称帝 正如高楷所料,文官武将听闻消息,果然大喜,个个踊跃来府中恭贺。 一众外放刺史,亦忙不迭地上表,向高楷道喜。 至于金城贫苦百姓、渭、秦、成、武四州军民,自是大喜过望,叩头拜谢不止。 一时间,民心所向,气运升腾。 翌日,前堂之中。 “鸾儿,你见多识广、通晓天机,可知我这孩儿,有何殊异之处?”高楷沉声问道。 敖鸾轻摇螓首:“表哥无需忧虑,这孩儿秉承天命,有大贵之相,并无魑魅魍魉作祟。” 停顿片刻,她复又开口:“唯一可虑者,便是神霄天上,有星君意欲下凡,为您子嗣。” 高楷眸光一凝:“这岂非夺舍?” 倘若星君下凡,导致他孩儿灵魂不存,他断然不许。 敖鸾摇头道:“表哥勿忧,此举绝非夺舍。” “星君下凡,不过一缕神念,且有胎中之谜,不到寿终正寝之时,不得醒悟。” “此为天道所限,无人可违逆。” 高楷微微点头:“星君下凡,不知有何图谋?” 敖鸾笑道:“诸位星君观天之道,执天之行,一切所为皆顺应天意。” “所求者,不过助您一臂之力,希冀得享国运,以增香火灵验。” 高楷轻轻颔首,倘若如此,他也乐见其成,毕竟,这是相辅相成之事。 敖鸾见状,不禁感叹,父母之爱儿,必为之计深远。 这孩儿尚未降世,便引得高楷百般警惕,为他操心,排除一切威胁。 敖鸾不禁想起父王,视她为掌上明珠,疼爱有加。可惜,老龙王于劫数之中身陨,徒留她一人。 …… 十州新定,诸事繁忙,高楷于府中处置军政,闲暇时与杨皎相伴。 时光荏苒,匆匆半月过去。 这一日,他正端坐前堂,批阅文书,蓦然心绪不宁,似有祸事临头。 正蹙眉时,忽见千牛备身唐检大步而来,拱手道。 “主上,大事不妙。” “伪凉皇帝张雍,派左武卫将军——赵元谦,率领五万铁骑,进犯兰州。” “其先锋士卒,已兵临广武城外。” 高楷陡然一惊,问道:“何人为将,有多少兵马?” 唐检肃然道:“由归德将军刘耀统领,拢共五千骁骑。” 高楷心中一沉,这先锋军虽只有五千,却是西凉铁骑,个个骁勇善战,可以一当十。 广武不过小城,守卒唯有千余,绝非敌手。 “速速召集府中文武,来前堂议事。” “是。” 过不多时,麾下文臣武将汇聚一堂,听闻消息,个个面色凛然。 河西道节度使张雍,于天佑十一年,十一月初,悍然登基称帝,取国号为“凉”,建元安乐。 其人略知书,有智辩。世为凉州豪族,以家财万贯雄于边疆。 先帝时,为凉州刺史。 待天下大乱,聚众起兵,攻取河西道,自立节度使,又趁机建国称帝。 麾下十三万西凉铁骑,纵横驰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过之处,皆无一合之敌。 高楷早已派人提防,却不想张雍称帝之后,便剑指兰州,令人措手不及。 “赵元谦来势汹汹,刘耀已兵临广武,诸位可有良策退敌?” 众人沉默半晌,杨烨拱手道:“主上,为今之计,唯有派兵增援。” “广武断不容有失!” 高楷微微颔首,广武为兰州门户,一旦失守,敌军便可长驱直入,围攻金城。 他当机立断:“三郎,你领一万轻骑,速往广武,协助守城,切记,不可擅自出击。” “是!”梁三郎领命去了。 高楷环顾四下,沉声道:“敌军势大,久守必失。” “须得想个两全之策,抵御赵元谦数万铁骑。” 刘耀这五千士卒,不过是前哨,真正威胁在于其后。 褚谅拱手道:“主上,赵元谦虎视眈眈,威逼陇右,我等或可联络王威,一齐对敌。” 毕竟,唇亡而齿寒,依他看来,赵元谦一旦攻下兰州,必然顺势掠取鄯州。 届时,陇右道唾手可得。王威岂能坐观此事,而无动于衷? “此策不妥。”然而,窦仪出言反对,“王威胸无大志,妄图左右逢源、坐收渔翁之利,不足与谋。” “臣可断言,纵然派人联络,也无用处。其人必定虚与委蛇,坐山观虎斗。” 他为李昼麾下之臣时,曾出使鄯州,与王威有数面之缘。 一眼看出,此人首鼠两端,不过守户之犬,毫无锐气。 与他联络,徒做无用功,甚至落入算计之中,也未可知。 高楷颔首道:“窦司马言之有理,不必指望此人。” 他心中哂笑,只见金城以北、以西,各有一道黑气袭来,蚕食金印。 以北为凉州,自不必提。 以西却是鄯州,既有此兆,王威必然动了谋害之心。 恐怕,赵元谦大军突如其来,与他脱不了干系。 又何必与虎谋皮。 狄长孙忽然面露疑惑:“主上,张雍僭越称帝,如此胆大妄为,竟不怕朝廷大军征讨?” 高楷笑了笑:“朝廷偏安江南,自顾不暇,怎会千里迢迢,派遣大军来征?” “何况,这张雍能征善战,一旦天军败北,岂非大损朝廷威严,得不偿失?” “主上睿智。”杨烨颔首道,“朝廷衰微,早已无力顾及西北,只能任由边陲之地,群雄割据,称王称帝。” 褚登善眼眸一亮:“既如此,主上何不顺应天意,早立霸业,登临九五之尊?” 一时间,诸将皆蠢蠢欲动。 毕竟,这可是从龙劝进之功,又是开创新朝,一旦高楷称帝,必大封群臣,届时,公侯有望,谁人不动心? 然而,高楷大摇其头:“此事为时尚早,尔等不必多言。” 张雍僭越称帝,冒天下之大不韪,必然承受千夫所指。 正如三国时期,袁术贸然登临九五,惹来群起而攻之,兵败身死。 绝非智者所为。 杨烨闻言赞道:“主上远见卓识,微臣佩服。” 他不由欣喜,高楷未被一时大胜冲昏头脑,盲从张雍,这等短视之人。 窦仪亦然感慨:“敢为天下先,岂是轻易可消受的?” “眼下,朝廷尚在,天子仍高居庙堂,大义不失。” “张雍僭居九五,必然引来群敌环伺,沦为乱臣贼子,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假以时日,其人必败无疑。” 第140章 西凉铁骑 诸将闻言,只得偃旗息鼓。 高楷微微点头,所谓枪打出头鸟,大周皇帝尚在,张雍就迫不及待称帝,岂非成了活靶子,引来口诛笔伐,群起而攻。 此时,绝非称帝的时机。 众人商议一番,高楷当即下令,亲率中军,统领三万步骑,赶往广武,应对赵元谦。 杨烨、褚登善二人随行,褚谅、窦仪两位老臣,则坐镇金城。 并令狄长孙领兵一万,奔赴河州,防备王威趁火打劫。 诸事计议已定,三日之后,大军即刻起行。 …… 却说梁三郎领一万轻骑,策马扬鞭,不过一个昼夜,便来至广武。 所幸,高楷应对及时,刘耀兵马尚在城外安营扎寨,并未立即攻城。 梁三郎趁此良机,由南门突入广武,分派士卒,驻守四方城门。 得了这一万援兵相助,城中军民士气大增,个个踊跃,协助御敌。 这一番动静,须臾之间,传至北门外刘军大帐。 帐中,一员大将,身材魁梧,大马金刀坐于上首,正是赵元谦先锋,刘耀。 此刻,听闻斥候来报,他不禁面露诧异。 “金城援军,竟如此之快,便抵达广武。” “看来,这兰州高楷,并非浪得虚名之辈。” 刘耀为张雍心腹爱将,助他攻城掠地,立下赫赫战功。 他曾耳闻高楷诸多胜绩,却不以为然,以为道听途说,不过夸大其词。 如今,见援兵突至,不得不感叹,高楷应对得当。 只是,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绝非坐于幕后,便能尽在掌控之中。 “这梁三郎,是何来历?” 身侧,记室参军邓骁拱手道:“此人为高楷家将,随其攻掠陇右道诸州,屡立战功,擢升为羽林郎将。” 刘耀嗤笑一声:“我道是何方英雄,却不过一介家奴。” 邓骁肃然道:“此人颇有勇力,又久经战阵,将军不可大意。” 刘耀摆了摆手:“区区一介家奴,何须小题大做。” “我大凉健儿,哪个不是尸山血海之中,杀出来的?” “即刻前去叫阵,引他出城应战,我必将其枭首,攻取广武。” “是。” 见他如此施为,邓骁并未多言。 实则,他亦未将梁三郎放在眼中,毕竟,大凉铁骑横扫西域,灭国无数,未尝丝毫败绩。 这区区兰州,岂是对手。 过不多时,便有数十个嗓门洪亮者,于北门外叫骂,极尽侮辱之词,令人难以忍受。 起初,梁三郎尚能充耳不闻,只令弓箭手于城头射击。 却不料,这西凉贼子,辱骂他为一介家奴,奴颜媚膝,毫无骨气。 这番话,着实戳中他的痛处。 自高楷起兵以来,他虽屡立战功,登临郎将之位,却不喜人提及家将出身。自觉一身傲骨,容不得丝毫污蔑。 此刻,听闻敌军百般嘲讽,称他为“阿谀奉承、谄媚逢迎”之辈,登时火冒三丈。 “来人,点齐兵马,我欲出城与刘耀决一死战。” 广武县令连忙劝阻:“梁郎将,这是敌军的激将之法,切不可中计。” 梁三郎何尝不知,只不过,他一心立威,不令世人小瞧,又欲擒杀刘耀,立一大功,当即挥手道。 “不必多言,我定取刘耀项上人头,向郎君请功。” 不待多说,他下了城楼,率领一万轻骑,径直奔向刘军大营。 县令阻止不及,只得命人谨守城门,随时准备接应。 梁三郎马不停蹄,直到十里之外,方才止步:“传我军令,列阵!” “是!” 令旗摇动,铜鼓敲响,军令一层层传递下去。 过不多时,便见一万兵马,列成楔形战阵,以待敌军。 梁三郎虽然行事冲动,却并非愚钝之人,自不会冲入刘耀大营,以免落入陷阱。 他勒马伫立,目视前方,心中却是发狠:此战定要全歼敌军,杀了刘耀,以正威名。 另一头,刘耀于辕门之内,远见此景,不由仰头大笑。 “梁三郎,果然鲁莽之辈,区区三言两语,便沉不住气,出城来战。” 邓骁附和道:“此人有勇无谋,绝非将军对手。待大败其军,阵斩其人,广武唾手可得。” 刘耀大笑一声:“儿郎们,随我冲锋,让这些兰州懦夫,见识见识我大凉健儿风采!” “是!”众将士轰然应诺。 朔风呼啸,战鼓隆隆如雷,一面面旌旗之下,万马奔腾,掀起滚滚烟尘。 西凉铁骑皆着黑甲,此刻一齐冲击,如同无边无际的黑暗洪流,席卷四方。 一柄柄刀枪,反射寒光,一支支剑戟,直指苍穹,声势震动九天十地。 大地颤抖,尘土漫天,锋锐逼人的煞气,扑面而来。 眼见此景,梁三郎面色一变:“西凉铁骑,纵横天下,从无败绩,果然名不虚传。” 左右将士面对这排山倒海而来的阵势,一个个呼吸粗重,身体紧绷,不自觉握紧手中兵器。 梁三郎环顾四周,心道不妙,竟有众多士卒,面色煞白,冷汗直流,身躯颤抖不止。 未战先怯,这可是败军之兆。 想到这,他急忙大喝一声,鼓舞士气。 “将士们,我等追随郎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名震四方。” “纵然敌军势盛,又有何惧?” 他满脸皆是豪情壮志,丝毫未将西凉铁骑放在眼中。 众人闻言,躁动不安之心,顷刻平稳。 毕竟,高楷可是众将士心目中的军神,有他威名在,纵然千军万马,又有何可惧。 梁三郎暗自点头,军心可用,即便西凉铁骑勇猛无匹,我等兰州儿郎,又岂是软弱无能之辈? 更何况,他坐拥一万兵马,为刘耀双倍,以众击寡之下,必能大胜。 想到此处,他信心十足,待敌军逼近两百步以内,当即大喝一声。 “弓弩手,放箭!” 令旗摇动,传讯兵卒来回奔走,不过片刻,五百个弓弩手蓄势待发,随他一声令下,猛然松手。 须臾之间,一支支弩箭,刺破虚空,直击前方军阵。 弩箭杀伤力,远胜于寻常箭矢,且射程更远,是抗衡骑兵冲锋的利器。 可惜,弓弩制作不易,工艺复杂,军中配置不足。梁三郎麾下的弓弩手,也不过五百而已。 第141章 螳臂当车 五百支弩箭,在这偌大的战场上,打击范围着实有限。 不出意料,弩箭十之八九落空,唯有百余支射中。 然而,西凉铁骑不愧威名赫赫,个个骑术高超,即便纵马驰骋,也不过稍一侧身,便避过这一波射击。 两轮攒射之后,唯有寥寥数十骑坠马,余者阵势不变,径直策马飞奔。 霎时,突至百步之内。 梁三郎面色一变,急忙令弓手放箭。 千余支羽箭腾空飞去,划过一道道弧线,落在敌军之中。 箭矢如雨,为首两百骑当即倒下,然而,这点微末折损,丝毫挡不住西凉铁骑冲锋之势。 “大事不妙!”梁三郎心中一沉,原以为弓弩箭雨,可阻挡敌军冲势,再从容出击。 没想到,这西凉铁骑如此剽悍,既反应敏锐,又骑艺娴熟,比他从前所遇敌手,不知胜过凡几。 敌军转瞬即至,再不设法阻遏,一旦冲入寨中,必然引发溃败。 想到这,梁三郎当即下令:“弓弩手伺机射击,枪盾守御。” “是。” 数排兵卒,迅速列出一面面大盾,层层叠叠,挡在大军之前,以作防御。又有千余人手持长枪,寻着盾间缝隙,刺出利刃。 眨眼之间,西凉铁骑突至身前,短兵相接。 然而,面对这刺猬阵,敌军并未强攻,反而分列两支兵马,各由一将率领,绕开大寨,直往后翼飞奔。 如此首尾相连,竟将一万梁军围困在内。 “毁鹿角、避弩箭、压制枪盾、斩杀梁三郎!”刘耀驭马飞奔,一面沉声喝道。 “得令!” 五千凉军排布有序,迅速分化。 只见,一支兵马疾驰如风,围绕梁军弯弓引箭,箭如雨下,将寨中长枪手压制得抬不起头来。 前方列盾者,只觉一股又一股冲击力,磅礴而来,一时间臂膀尽折、气血翻涌,露出一个个破绽。 “咻咻咻!” 趁此良机,凉军再度策马放箭。 一支又一支箭矢,裹挟千鸟振翅之音,呼啸而过,射入寨中。 霎时,百余弓弩手一命呜呼。 与此同时,趁着铁骑掩护,一支精兵,手持刀斧,狂砍鹿角,摧毁梁军防线。 如此配合默契之下,三重鹿角,眨眼间便毁去两重,唯有最后一重苦苦支撑,却也是岌岌可危。 眼见此景,刘耀大笑一声,喝道:“诸将听令,冲击敌寨,斩杀梁三郎者,重重有赏!” “是!”凉军将士轰然应诺。 旌旗狂舞、战鼓轰然震响,刘耀一马当先冲入寨中,挥舞长槊,大肆砍杀,如入无人之境。 身后,一众西凉铁骑,策马冲锋,硬生生踏碎最后一重鹿角,狠狠撞在大盾之上。 人力终有穷尽,怎能抵挡这等冲击,须臾之间,一个个盾手惨叫着倒下,被踏成肉泥。 刺猬阵顷刻大乱,藏身其后的弓箭手暴露无遗,猝不及防之下,一个个被刺于马下。 寨中,梁三郎目眦欲裂,怒喝一声:“贼子,安敢逞凶!” 他手持长刀,一夹马腹,径直冲向敌将。 “来得好!”刘耀眼眸一亮,大笑道,“正该一较高下。” 他不闪不避,策马飞奔上前,手中长槊一挥,重重击下,直取梁三郎天灵盖。 这一击,势大力沉,足有千钧之重。 梁三郎瞳孔一缩,急忙侧身避过,正惊魂未定时,又是一槊袭来,直欲将他腰斩。 他一咬牙,心知避无可避,当即夹紧马腹,稳住下盘,双手持刀叉在身前。 “铿!” 金铁交击,爆发出一阵刺耳的锐鸣,夹杂着火花四射。 梁三郎登时面色涨红,只觉虎口撕裂,臂膀剧痛,长刀险些脱手而去。 “这贼子,竟有这般巨力!”他忍不住面露骇然,如此骁勇之将,着实为他生平仅见。 槊刃逼近天灵,他若稍有不支,即刻脑浆崩裂。 梁三郎咬紧牙关,鼓足全身劲力,抗住这致命一击。 身下,骏马受不住巨力,陡然嘶鸣起来。 刘耀见状,反手又是一槊,电光火石之间,直取梁三郎脖颈。 梁三郎慌忙架起双刀,护在身前。 然而,刀刃“咔嚓”一声蓦然断裂,碎成两截。 这大好时机,刘耀怎会错过,当即一声大喝,携槊再劈。 杀气凛然,直扑面门而来,梁三郎面色陡变,急忙滚鞍下马,翻倒在地。 所幸,数个亲兵将其救起,退入阵中。 “哧!” 长槊去势不绝,划过骏马脖颈,只见其一声哀鸣,轰然倒地。 刘耀见此,计上心来,大喝道:“梁三郎已死,尔等还不投降?” 传讯兵卒随声附和,一齐大吼,顷刻间,声震九霄,传遍四方。 梁军士卒听闻,惊骇失色,左冲右突,却不见主将身影,霎时心慌意乱,士气大跌。 梁三郎见状,心急如焚,连忙扯开嗓门大喝,可惜,这乱军之中,战鼓声、厮杀声不绝于耳,将他嘶吼完全掩盖。 主将已死,麾下士卒怎有斗志? 转眼之间,军心涣散,斗志全无,一个个亡命奔逃,四散求生。 “大势已去。”梁三郎躲于枪盾之后,登时面色煞白,顾不得亲兵劝阻,当即翻身上马,欲与刘耀再战。 他素来傲气,又于高楷麾下连战连捷,不堪忍受败军耻辱,连累郎君声名。 刘耀大笑道:“兰州尽是懦弱无能之辈,你这犬将,倒有几分胆魄。” “可惜,虚有其表,毫无勇力,不过银样镴枪头,不堪一击。” 他持槊再挥,大喝一声,直取梁三郎项上人头。 “我宁可一死,也不堕郎君威名!”梁三郎心存死志,横刀立马,与其斗至一处。 可惜,终究并非对手,不过数个回合,便尽显颓势,招架不住,败下阵来。 “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刘耀冷哼一声,策马疾驰,手中长槊猛然一劈,如长虹贯日,横扫千军。 梁三郎心神震恐,来不及反应,竟连人带马,被劈成两段,鲜血四溅。 “郎君,三郎九泉之下,再为您杀敌。” 他呢喃片刻,当即气绝身亡。 刘耀大笑一声:“敌将已死,儿郎们,随我攻下广武,劫掠三日。” “是!”众将士轰然应诺。 至于梁军士卒,一个个或逃或降,风流云散。 徒留梁三郎尸身,曝于荒野,无人理会。 晴空之上,万里无云,忽有一道星光坠落,湮灭无闻。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黄河滔滔,流不尽无限叹惋。 第142章 将星陨落 且说高楷点齐兵马,昼夜不停,赶至广武城外五十里处。 正策马狂奔时,忽觉心头一痛,似缺了一角,不由大惊失色。 “心血来潮,这番感应,必有祸事降临。” “莫非,前方战事不利,广武失守?” 他正惊疑不定,忽见星光坠落,划过万里晴空,跌入沉沉大地。 “将星陨落?” 高楷面色一变,抬头望去,却见头顶赤气动荡,紫光飘散,正中一枚金印陡然黯淡。 “这……陨落之将,竟与我气运相连。”他转念一想,当即惊怒失声,“三郎?” 他麾下诸将,唯有梁三郎为先锋,领兵在外,直面敌锋。 这将星陨落之兆,必然应在他身上。 一时间,他勒马伫立,怔怔落下泪来。 梁三郎为他家将,自他醒来,便护卫在侧,鞍前马后,数次救他性命。 每逢战阵,他必然当仁不让,敢为先锋,悍不畏死,立下诸多功劳。 两人之间,虽是君臣,更是生死之交,可托付性命。 在他麾下诸将中,梁三郎气运普通,命格平凡,性子更显莽撞,然而,却最是忠心耿耿。 如今,梁三郎竟然一朝身死,离他而去,怎不让他悲痛。 身侧,杨烨惊问道:“主上何故哭泣?” 高楷长叹一声:“三郎他……恐怕已遭不测。” “梁郎将身死?”杨烨又惊又疑,“主上您如何得知?” 他与高楷一同行军至此,却未曾听闻此讯,不禁怀疑,主上是否忧思太重。 然而,不待回言,忽有一员斥候纵马奔来,踉跄道。 “秉将军,先锋兵马大败,梁郎将战亡。” “广武城,已然失守!” 杨烨勃然色变:“怎会如此?” 高楷已有预料,沉声道:“如何一回事,细细道来。” “是。”斥候一五一十道,“凉军主将刘耀,派人于城下骂战,百般侮辱。” “梁郎将不堪忍受,率一万兵卒,出城应战。却遭刘耀毒手,大军溃败。” “敌军趁势攻城,广武县令守御不住,城破人亡。” “如今,刘耀屯兵城中,纵容劫掠,已有一日。” 杨烨面露惊骇:“西凉铁骑,竟如此凶猛?” 区区五千兵马,竟大败梁三郎一万大军,更阵斩主将,掠取广武。 简直匪夷所思! 褚登善亦然大惊:“西凉铁骑,横扫天下纵横无敌,果然名不虚传。” “仅仅一先锋,便大败我军,那右武卫将军赵元谦,又该是何等人物?” 一时间,众人皆面露惧色。 杨烨见状,连忙建言道:“主上,广武已失,敌军可直趋金城。” “不如暂且退去,据城而守,暂避敌军锋芒,再缓缓图之。” 褚登善点头附和:“杨长史所言甚是,主上,小不忍,则乱大谋。” 高楷沉思片刻,摇头道:“不可!” “广武既下,兰州门户大开,倘若我等退去,敌军便可四处出击、肆意驰骋。” “届时,不仅金城岌岌可危,便是狄道、安乐二城,亦有倾覆之祸。” “甚至,敌军更可长驱直入,进犯河州,席卷洮、岷诸地。” “何况,王威亦然虎视眈眈,见此良机,岂能不落井下石?” 杨烨、褚登善二人面色陡变,羞愧道:“我等惊慌失措,险些酿成大祸。” 高楷摆手道:“趋利避害,为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传令,全军进发,奔赴广武,御敌于金城之外。” “得令!” 令旗摇动,传讯兵卒来回奔走,片刻之后,三万兵马重新起行。 高楷策马疾行,面沉如水:“三郎,我必为你报仇。”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河西道,凉州,昌松城外。 大营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尽头。中军大帐外,一面旌旗狂舞,上书一个斗大的“赵”字,金纹为底,笔走龙蛇。 帐中,一员大将大马金刀,坐于上首,其人虎背熊腰、须发贲张,正是大凉右武卫将军——赵元谦。 “算算时日,刘耀应至广武,不知胜败如何?”赵元谦沉声相问。 下首,一名顶戴幞头、身披紫袍,腰缠金带的文士,拱手说道。 “大将军无需忧虑,此战,刘将军必胜无疑。” “哦?”赵元谦虎目一亮,“何以见得?” 这文士为他幕僚,名为关璟,颇有谋略,一向倚为心腹,言听计从。 关璟侃侃而谈:“据探马回禀,那兰州高楷,派麾下郎将——梁三郎,前往广武应战。” “此人有勇无谋,行事冲动,必受不住刘将军激将之法,出城列阵。” “我等大凉健儿,最不惧正面交战,纵然他兵马为我等双倍,也断然不是刘将军对手。” “依我看来,梁三郎已是将死之人,不足为虑。而广武城小民寡,不过千余守卒,刘将军必能一战而下。” “大将军只需安坐,静候捷报即可!” “哈哈哈!”赵元谦仰头大笑,“关璟所料,必然无差,我当向陛下请功。” 帐中诸将齐声附和,先前每逢战阵,关璟必能料敌先机,所言毫无差错,皆一语中的。 想来,此次必能一如既往。 关璟面露得意,轻摇羽扇,笑道:“大将军谬赞了,微臣区区小计,怎能入陛下尊耳。” 话虽如此,心中却忍不住期待上达天听,加官进爵。 果然不出意料,片刻之后,便有一员探马,匆匆进帐,大喜道。 “禀大将军,前方传来军报,刘将军大败敌军,斩杀梁三郎,攻下广武。” “待您军令一下,即刻掠取金城。” 听闻此言,赵元谦大笑数声:“关璟,果然料事如神,堪比诸葛孔明。” 诸将皆是惊叹,不愧是大凉诸葛,名不虚传。 关璟抚须一笑:“微臣区区薄名,怎敢与卧龙相比。” 赵元谦一挥手,豪气万千:“传令刘耀,即刻进取金城,早日拿下兰州,擒杀高楷,向陛下报喜。” “是。”探马拱手听命,正要离去,忽见关璟羽扇一挥,开口道。 “且慢。” “大将军,广武既下,兰州无险可守,我料高楷必然据城不出。” “我等无需与其死磕,可分兵四处,攻取兰州诸县。” “更可深入河州,直取渭、秦等繁华富庶之地。” 第143章 夏侯敬德 “关璟此言有理。”赵元谦连连颔首,“就依此言,告知刘耀,分派一支兵马,佯攻金城。” “他可率军掠取狄道、安乐等地,待我等大军挥师南下,一齐驰骋陇右道诸州。” “是!”探马匆匆去了。 赵元谦环顾四下,喝道:“诸将听令。” “即刻拔营起兵,奔赴兰州。” “不杀高楷,师必不还。” “敢有怯战者,斩!” “得令!”诸将轰然应诺。 待众人鱼跃而出,赵元谦正欲起行,忽闻帐外一声怒喝。 “大将军,末将先前斩将夺旗,攻克西州五县,却毫无封赏,这是何道理?” 赵元谦面露愠色:“竖子,越发无礼,竟敢直闯中军大帐,藐视于我,可恨!” 话音刚落,一员猛将甩开帷布,撞入帐中。 其人身高八尺,形如铁塔,脸似黑炭,双眼鲜红仿佛喷火。 帐中数个亲兵上前阻拦,他横眉怒目,稍一挥手,便见众人倒飞回去,摔了个倒栽葱。 “夏侯敬德,这是大将军营帐,军纪严明,你怎敢无礼?”关璟怒喝出声。 夏侯敬德虎目一瞪,声如洪钟大吕:“我寻大将军讨功,与你有什么相干?” “你个爬灰的幸臣,有何颜面安坐此处?” “你……”关璟登时面色涨红,气得浑身哆嗦。 夏侯敬德冷哼一声,拱手道:“大将军,并非我无礼,此行只为讨个说法。” “我与弟兄们浴血厮杀,个个身披数十创,血流了数斛,方才攻下西州。” “却不曾想,我等徒劳无功,毫无封赏,死去的袍泽,也无半文钱抚恤。” “还请大将军解惑。” 赵元谦面皮抖动,强压心中怒火,冷声道。 “敬德,非我不愿为你请功,实则朝廷财政艰难。” “你也知晓,陛下登基称帝,营造宫室、大飨士卒,加封文武百官,耗费甚大,国库之中,已是入不敷出。” “何况,眼下这青黄不接之时,不便兴师动众,劫掠诸地。” 夏侯敬德冷哼一声:“大将军休要诓我,即便无有金银财帛,莫非连官职,也不便加封么?” “我等袍泽,死伤无数,却无丝毫晋升。那刘耀,忝为主将,却于后方坐享其成,步步高升。” “怎不让人心寒?” 赵元谦恼羞成怒:“竖子,我为朝中三品右武卫将军,与你好言相劝,你竟敢忤逆?” “如此不分尊卑,以下犯上,你想谋反不成?” 他这一怒,杀气腾腾,众人皆骇然失色,心中惴惴。 然而,夏侯敬德怡然不惧,喝道:“所谓物不平则鸣,人不公则怨。大将军,你如此言而无信,有何颜面忝居高位?” “若非刘耀为你姻亲,怎能寸功未立,便晋为归德将军?” “而我等奋勇杀敌数载,却仍然屈居队正,屡次无封,岂有此理?” 面对这一迭声的诘问,众人皆面露异色。 这夏侯敬德本为昌松一铁匠,却武力绝伦、骁勇善战,堪为军中第一。 可惜,他出身寒微,大字不识一个,又言辞粗鲁,行事莽撞,时常受人鄙夷,纵然屡立战功,仍无封赏。 而那刘耀,出身凉州大族,为赵元谦妹夫,虽有几分勇力,却瞧不起泥腿子。 常与夏侯敬德为难,暗中克扣他的战功,赵元谦亦熟视无睹。 只是,这夏侯敬德是一块暴炭,屡屡冲撞鸣不平,不知挨了多少棍棒,愣是丝毫不改,更不会奉承半句。 众人皆幸灾乐祸,此番他口无遮拦,与大将军撕破脸皮,必然有好戏看了。 果不其然,赵元谦勃然大怒,喝道。 “放肆,竖子安敢辱我!” “来人,将这竖子叉出去,重打三百大棍,以儆效尤。” 然而,众亲兵面露惧色,推搡良久却无一人胆敢上前。 赵元谦怒不可遏:“还愣着做甚,莫非尔等也想尝一尝军棍滋味?” 众人浑身一抖,慌忙接令,这军中大棍重达数十斤,遍布铁刺,一棍下去,必然皮开肉绽。 行刑时,更沾染盐水,令人痛不欲生。莫说三百军棍,便是三十,也承受不起。 夏侯敬德眼见此景,怒哼一声:“不劳大将军费心,我自会离去。” 他一把扯下腰牌,猛然一掷,竟硬生生插入桌案之中。 不待众人反应,他转头便走,毫无留恋。 实则,他早有去意,只不过愧对袍泽,想为他们争一争功。 然而,赵元谦坐拥数万大军,刚愎自用。他虽武力超群,却也双拳难敌四手,留在此处,迟早断送小命。 不如遁入深山,自在度日,好过在此受辱。 众人面面相觑,有心阻拦,却对那巍巍如铁塔一般的身形,望而却步。 赵元谦心知这刺头颇有武力,并非好相与的,只得冷哼一声:“竖子,不足与谋!” 过不多时,便见大营之中,数十骑扬鞭策马,直奔城外琵琶山去了。 为首者,正是夏侯敬德。 …… 且说这琵琶山,位于昌松东南,距离广武城一百五十里,横跨兰、凉二州。 据《寰宇记》记载,其山峻崄曲折,有似琵琶首,故此得名。 这时节,正值寒冬腊月,山顶白雪皑皑,倦鸟飞绝,人踪湮灭。 便在此刻,忽有一道倩影,凭虚御空而来。 其人一袭青绿道袍,银簪束发,手持一柄清光湛湛的法剑,剑柄处垂下三千银丝,随风摇曳。 却是一个女冠。 她飘落山顶,踏雪无痕。行走间,一道道青光弥漫,积雪寸寸消融,化为水流,汇入山坳间,凝成一面水镜。 水镜四周,忽有一朵朵雪莲花悄然绽放,花气袭人。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间,又一轮乱世争霸了。” 这女冠,正是昆仑山玉虚派掌门——妙一真人。 她轻抬素手,点在水镜之上,漾开一圈圈涟漪。 蓦然,清光一转,现出一幅画面,正是广武城,内有刘耀,外有高楷,两者之间,隐约有一道煞气盘旋。 “大凉如旭日东升,势不可挡,想必不日即将攻灭兰州。” “而这高楷折损一员大将,气运衰减,正如日薄西山,离死不远了。” 她素手一挥,画面蓦然散去,忽而远眺西北,淡声道:“道德分宗,你我之间,正该有此一战。” 话音未落,这妙一真人,缓缓飘散如烟。 雪莲花转瞬凋零,水镜四溢,化为片片飞雪,这琵琶山顶,复返原貌,毫无一丝痕迹。 第144章 微末小技 天佑十一年,十二月。 天近傍晚,广武城外三十里处,高楷策马扬鞭,急声道:“加速行军,务必在天黑之前,赶至广武。” 杨烨面露忧色,劝谏道:“主上,您昼夜疾驰,不眠不休,又不思饮食,恐怕大损身体。” “不如暂且休憩一夜,待明日起行也不迟。” “不可。”高楷断然摇头,“三郎身死,广武失守,兰州诸地已然人心惶惶。” “若不早日击溃刘耀,夺回广武,恐怕天倾之祸不远。” “须知,那赵元谦麾下五万铁骑,正虎视眈眈,不可不防。” 杨烨眉头紧皱,见高楷形容憔悴,双眼密布血丝,不禁忧虑更甚。 主上因梁郎将身死,心中自责,悲痛不已,欲为其报仇。 又逢广武失守,敌将窥视,更心急如焚,失了往日里的冷静从容。 然而,古往今来,一怒而兴兵、焦躁冒进者,大多兵败身死。 绝不可让主上冲动行事! 想到这,杨烨眼神一凝,正欲再行劝谏,忽见一员斥候狂奔而来,滚鞍下马,急切道。 “禀将军,前方探知,敌将赵元谦,正率军翻越琵琶山,前来广武。” 诸将闻言,皆相顾骇然。 刘耀掠取广武,已是如鲠在喉,却又有赵元谦咄咄逼人,眼下局势,诚可谓雪上加霜。 高楷亦吃了一惊,西凉铁骑,行军竟如此之快,远超他所料。 他勒马伫立,受寒气一激,陡然冷静下来,沉默片刻,当机立断道。 “传令,停止行军,在此驻扎一夜。” 麾下将士皆大松一口气,这天寒地冻的时节,昼夜疾驰,实在不堪忍受,个个皆已强弩之末。 若非高楷身先士卒,不眠不休,恐怕早已怨言四起,军心涣散了。 杨烨见状赞道:“主上英明。” 入夜,更深露重,寒气侵人。 中军大帐中,悬挂一面堪舆图,另有沙盘陈设。 高楷手持烛火,于图前审视,徘徊不定。 兰州四战之地,无险可守,唯一门户广武,又遭敌将占据,更有数万铁骑西来,欲置他于死地。 着实危如累卵。 稍有不慎,便是身死族灭的下场。 连日来,他不仅悲痛三郎阵亡,更时刻思索退敌之策,奈何,敌众我寡,仓促之间,着实无法可想。 一时间,忧心忡忡。 杨烨眼见此景,拱手道:“主上,敌军势大,足有五万铁骑,个个骁勇善战,攻无不克。” “我等唯有三万兵马,着实相形见绌,难以制衡。” “依微臣愚见,不妨抽调渭、秦、成、武四州兵卒,前来应战,解燃眉之急。” “不妥。”高楷摇头道,“四州新降,百姓稍安,不可扰乱民心。” “何况,这四州兵卒,尚需防御关内道、山南西道来犯,不可擅动。” 天下争霸,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放松戒备,令强敌有机可乘。 杨烨面露惭愧:“微臣思虑不周。” 高楷不以为意:“无碍,关心则乱,我亦忧心此战,夜不能寐。” 君臣二人围绕沙盘图册,多番推演,却迟迟想不出良策。 夜已深沉,高楷长叹一声,正欲开口,忽见帐帘一掀,唐检匆匆奔来,躬身道。 “主上,宇文司工,督运辎重车马,已来至营外,欲向您禀报喜讯。” “哦?”高楷面露喜色,忙道,“快让他进来。” “是。” 临行前,他曾密令宇文凯研制兵械,以此对阵西凉铁骑。 然而,数日来未闻消息,原以为此事难成,没想到,今夜宇文凯突至。 不知是何喜讯? 高楷按耐不住,来至辕门外等候。 过不多时,果见宇文凯率领一支车马,快步而来,见了他急忙拜倒。 “微臣见过主上。” “不必多礼。”高楷一挥手,笑道,“宇文凯,是何喜讯,须得寅夜来报?” 宇文凯拱手道:“主上一看便知。” 早有兵卒掀开帘布,将车内之物一一呈现。 高楷连忙上前一观,仔细垂询,半晌之后,笑容满面道。 “此战若胜,宇文凯当居首功!” 杨烨亦然赞叹:“宇文司工,果有大才,堪比鲁班、孔明。” “主上、杨长史谬赞了,微臣愧不敢当。”宇文凯羞赧道。 “微臣微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惟愿略报主上拔擢之恩。” 高楷摇头失笑:“宇文凯,你不必自谦。” “须知,你这微末小技,胜过千军万马。” 杨烨笑道:“主上,宇文司工雪中送炭,我等倘若不胜,岂非辜负他一番苦心?” “此言有理。”高楷玩味一笑,“正要物尽其用,令刘耀大军措手不及。” 杨烨拱手道:“愿闻主上妙计。” 高楷笑了笑,手持烛火,回转帐中,淡声道。 “刘耀占据广武,正如一枚钉子,戳在咽喉,令我等进退两难。” “欲要抗衡赵元谦五万铁骑,必先除去刘耀这支兵马。” 杨烨略有疑虑,建言道:“主上,敌众我寡,必以出奇方能制胜。” “不如派遣一军,围住广武,令刘耀不得妄动。” “我等趁机突袭琵琶山,对阵赵元谦铁骑,凭借宇文司工奇器之助,出其不意之下,或可一举大胜,全歼其军。” “届时,刘耀孤军坐守,怎能长久,可一战而下。” “兰州之危,即刻迎刃而解。” 此计不可谓不高明,只需困住刘耀,奇袭赵元谦大军顺利,便能毕其功于一役。 唐检、宇文凯二人闻言,皆面露惊叹:“杨长史奇谋妙计。” 然而,高楷思忖片刻,缓缓摇头:“此计虽好,却太过弄险。” “何况,我等唯有三万兵马,倘若分心他顾,必然遭受刘耀、赵元谦二人夹击,各个击破。” “届时,悔之晚矣。” 此计若要成功,须得寄希望于敌军二将坐以待毙,这绝无可能。 杨烨深思良久,掩面叹道:“微臣孟浪了,竟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高楷摆手道:“无妨,世事怎能尽如人意,但求全力而为。” “刘耀这枚钉子,绝不能放任,否则,我等必遭掣肘,首尾难顾。” “待攻灭其人,夺回广武,可坐拥地利。进,可以逸待劳,迎战赵元谦;退,可据城坚守,伺机而动。” “进退自如,方可从容出击,不必弄险,以致变生不测。” 帐中三人闻言,慨然长叹:“主上深谋远虑。” 第145章 克敌制胜 高楷笑了笑,朗声道:“传我军令,明日一早,我当领三千轻骑,直趋广武。” “其余兵卒,由登善率领,暂且于此地驻守,听候调令。” 唐检疑惑不解:“主上只领三千轻骑,如何夺回广武?” 毕竟,刘耀坐拥城池,又有五千西凉铁骑。 这三千兵马,怎是对手? 高楷淡然一笑:“若不以三千兵马,如何诱使刘耀出城?” 杨烨眼眸一亮:“主上莫非以刘耀骄横之心,引其出城,设计将其擒杀?” “正是。”高楷微微颔首。 唐检蹙眉道:“倘若刘耀坚守不出,该如何是好?” 高楷深沉一笑:“他以五千兵马,大败我等一万大军,攻城掠地,岂无得意之心?” “即便他据城不出,我亦可设激将之法,赚他出城。” “此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宇文凯叹服道:“主上洞察人心。” 高楷面色淡然,远眺夜空,只见两道黑气袭来,蚕食金印。 以北一道飘忽不定,左右摇摆,以西一道却深沉厚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 “刘耀不过疥癣之疾,赵元谦方才是心腹大患。” “此战若胜,斩杀赵元谦,可断凉帝张雍爪牙,暂熄其野心;若败,恐怕引得十万铁骑来攻,身死族灭。” 想到这,高楷眼神一凝,沉声道:“宇文凯,将奇兵装配全军,不得有误。” “是!”宇文凯俯首听命。 过不多时,玉兔西坠,金乌东升,赤光遍照山河。 高楷点齐三千轻骑,并百余车辎重,奔赴广武城外三里处。 随他一声令下,即刻安营扎寨,设下拒马枪、壕沟、了望台,以作防御。 另有百余兵卒,依照计策,临阵以待。 片刻之后,宇文凯匆匆回禀:“主上,一切皆已安置妥当。” “好。”高楷颔首一笑,“唐检,派一队兵卒,前去叫阵。” “是。” 须臾之间,便有数十人策马扬鞭,奔至护城河旁,大声叫骂,诱使刘耀出城。 然而,此计并未奏效,城中毫无反应,亦不见刘耀身影。 听闻斥候回禀,高楷眉头微挑,淡声道:“他既龟缩城中,不愿动弹,我正可效仿诸葛丞相,试一试他胸襟气魄。” “唐检,依计行事。” “是。”唐检拱手应下,率领百余亲兵,个个高举一物,来至城外,嬉笑怒骂。 此刻,城头之上,正有千余守卒,眼见此景,登时大怒。 “杀人不过头点地,如此羞辱,欺人太甚。” “速去禀报刘将军,听候军令。” “是!”一员小校,匆匆下了城楼,来至县衙。 刘耀正于堂中宴饮,邓骁作陪,乍闻此事,二人皆火冒三丈。 当即奔上城楼,放眼望去,果不其然,城下百余骑一字排开,各自高举一物,却是青衣襦裙,披帛首饰,浑然为女子装扮。 更有叫嚷声响彻云霄:“刘耀,黄口小儿,胆小如鼠,龟缩城中,作妇人之态,何其可笑!” 刘耀闻言,只觉颜面尽失,怒喝一声:“贼子,安敢辱我?” 取来弓矢,当即弯弓搭箭,直往城下射去。 可惜,所隔甚远,并无一箭射中。 刘耀自幼威风,众星捧月,何曾受过这等耻辱,一时间满脸涨红,气得浑身哆嗦,大喝道。 “传令,点齐兵马,随我出城,一举踏平敌营。” “若不将高楷碎尸万段,岂能泄我心头之恨?” “是!”众守卒轰然应诺。 唯有邓骁稍显迟疑:“将军,此乃激将之法,万不可趁其心意。” 刘耀浑然不顾,恨声道:“高楷胆敢如此羞辱我,我若听之任之,岂非受世人耻笑?” “何况,他不过三千兵马,有何可惧?” 不待多言,他一马当先,率领五千铁骑,径直冲向敌营。 邓骁阻止不及,只得策马相随。 城外大营,杨烨远见此景,不由笑道:“怒而兴师,愠而致战,正如主上所料,刘耀果然中计。” 高楷淡笑道:“天之骄子,自是眼高于顶,怎能容忍丝毫不顺。” “传令,严阵以待。” “是!” 西凉铁骑个个骁勇,精于骑射,虽只有五千之数,却似泄洪之水,裹挟万钧之力,摧枯拉朽而来。 尘土漫天,声震四方,左右兵卒无不变色、气息沉重。 高楷赞叹一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西凉铁骑,果然非同一般。” 杨烨点头附和:“张雍坐拥此等强军,无怪于席卷河西,纵横无敌。” 宇文凯、唐检二人亦然惊骇,若非高楷领兵在此,早已亡命奔逃。 甚至忍不住忧虑,些许奇兵,能否抗衡这等骁骑。 正忐忑时,却见刘耀身先士卒,眨眼之间,便奔至营前三百步内。 高楷眼眸一凝:“投石车,放!” 令旗摇动,传讯兵卒齐声呐喊。 不过片刻,便有百余人,操控数十架投石车,列于阵前,蓄势待发。 随他一声令下,当即扯开绳索,齐齐发射。 只是,抛出的并非石弹,而是一枚枚漆黑之器。 杨烨虽已知晓何物,仍忍不住疑虑:“主上,此物如此小巧,落地不见,如何阻拦敌军攻势?” 高楷微微一笑:“正因小巧,方可隐蔽,令刘耀轻忽大意。” “何况,你可不要小瞧此物,其必能一举建功。” 杨烨蹙眉问道:“主上,此物虽有大用,却不过暂时阻敌,怎能一决胜负?” 高楷勾起嘴角:“此为其一,另有其二,你且拭目以待。” 杨烨将信将疑,这数十架投石车,本为攻城之用,如今却用来抗衡骑兵,岂非形同虚设? 一时间,他颇为疑虑,主上是否太过心急,竟将胜机,寄托在奇技淫巧之上。 身后一众士卒亦有同感,他们未见此物,原以为以石弹阻遏敌军,谁曾想,这投石车,竟抛出一枚枚微小铁器,密密麻麻散落各方。 眼见此景,众人只觉难以置信,将军克敌制胜的法宝,竟是这小如巴掌之物。 难不成,希冀这玩物一般的东西,砸死敌军? 一时间,众人面色各异。 将军向来用兵如神,屡战屡胜,此次莫非要折戟沉沙? 第146章 过刚易折 大营之前,刘耀见状,满脸不屑之色。 “这高楷如此托大,竟妄想以区区玩物,阻拦我等攻势,着实异想天开。” 邓骁策马在旁,亦然讥笑道:“凉州盛传,其人攻无不胜,战无不克,屡屡以少胜多,未尝丝毫败绩。” “如今看来,不过徒有虚名,夸大其词。” “临阵之前,竟以投石车对抗我等大凉铁骑,实在愚不可及。” “哈哈哈!”刘耀仰头大笑,声震九霄,“如此正好,待取他首级,向陛下请功,必能扬我威名。” “天下又有何人,胆敢小瞧我大凉健儿?” “将军所言极是!”邓骁抚须大笑。 身侧一众将士闻言,亦然满脸嘲讽,放声大笑。 投石车一刻不停,抛出漆黑铁器,如雨而落。 西凉铁骑冲锋之势,毫无阻碍,一个个挥舞刀枪剑戟,满脸狞笑,欲要大杀四方。 甚至不闪不避,任由铁器落下,毕竟,这又非石弹,仅是些破铜烂铁,有何可惧? 转眼之间,刘耀已然率军,突至营前百步之外。 大营之中,一众将士尽皆大惑不解,不知高楷何意。 更有甚者,见敌军声势骇人,两股战战,冷汗直流,若非军纪严明,早已拔腿奔逃。 杨烨面色一变,焦急道:“主上,此物未能奏效,须得速速撤去,以免落入险境。” 然而,高楷气定神闲,勒马伫立,从容道:“稍安勿躁,让子弹飞……咳,让它预备片刻,必能奏效。” 杨烨满腹狐疑,有心再劝,却闻左右士卒齐声惊呼。 “快看!” 他抬眼望去,前方一幕,让他嘴边之语,硬生生吞了回去,满脸皆是惊愕。 “此物,竟有如此神效?” 他先前未能细观,只以为伏击之器,却不曾想,这小小玩物,竟胜过万箭齐发。 只见,拒马枪之前,百步之外。 汹涌而来的西凉铁骑,一个个轰然倒下,骏马嘶鸣,人皆惨叫,顷刻间乱作一团。 起初,唯有前排数百骑倾倒,仿佛个个中箭。 紧随其后,千余骑、两千骑前赴后继,一齐翻滚在地,人仰马翻,尘土飞扬,尽皆狼狈不堪、更有踩踏而亡,造成一幕幕惨剧。 这匪夷所思的场景,即便杨烨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仍然忍不住震惊。 不光是他,麾下三千士卒,一个个皆是目瞪口呆,便是投石手,也不敢置信,这玩物一般的东西,竟有这般奇效。 唐检语无伦次道:“主……主上,怎会如此,这铁器究竟为何物?” 宇文凯督运辎重而来,他只以为此物,为绊马之用,却不想有如此神效。 一时间惊愕万分,怀疑自己识物不明。 高楷笑了笑:“宇文凯,此物为你铸造,便由你介绍一番。” “是。”宇文凯矜持一笑,取来一枚铁器,侃侃而谈。 “此物名为铁蒺藜?,又名绊马钉,专为克制骑兵冲击,置于前路,可得奇效。” 杨烨面露疑惑:“绊马钉我亦识得,可刺穿马蹄,阻遏骑兵。” “然而其形单一,须得提前布设,埋伏于路,且质地清脆,极易折损,用途并不广泛。” “此物有何奇特之处?” 宇文凯置之一笑,令十余人,各将一枚铁蒺藜?抛出,落在地面。 众人顺势看去,蓦然齐声惊呼。 只见这铁蒺藜?无论如何落地,必有一根尖刺朝上。 宇文凯又以刀斧横劈,这尖刺毫发无损,刀刃之上,反而戳出一点裂纹。 “原来如此。”杨烨恍然大悟,“铁蒺藜?为四棱,必有一尖刺朝上,且为铁器,愈加坚锐,并非青铜材质,过刚易折。” “不错。”高楷颔首一笑,“这是宇文凯改良之功。” 他心中不由感慨,这世界兵械发展,竟如此滞后。更有诸多先进技艺,于战乱之中失传。 铁蒺藜?本在三国时,诸葛孔明手中,便已大放异彩。 谁曾想,竟失落于朝代变迁之中,难寻踪迹。难怪杨烨、唐检二人见而不识,只以为阻敌小器。 众人听闻,尽皆惊叹,钦佩于宇文凯大才,竟能创此神器。 宇文凯羞赧道:“仰赖主上信重,不惜本钱,助我钻研技艺,我方能铸成此物。” “此战你为首功,不必过谦。”高楷笑了笑,转而望向前方。 说话之间,西凉铁骑已混乱不堪。 策马冲锋本就疾速,难以急停,前排两千骑轰然倒地,当即成了障碍。 后续三千骑不知底细,本欲勒马停滞,却刹不住冲势,一时间撞在一处,彼此倾轧。 如此前俯后仰、东倒西歪,五千西凉铁骑,转瞬间,乱成一锅粥。 眼见此景,唐检大笑道:“主上,胜负已定,刘耀无力回天。” 高楷淡然一笑:“如此大好时机,怎能放过。” “弓箭手,放!” “是!”众人轰然应诺。 顷刻间,万箭齐发。 西凉铁骑乱成一团,失去策马冲锋之势,当即成了一个个活靶子。任凭箭矢如雨,却毫无反抗之力。 刘耀一马当先,亦第一个倒下,摔了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所幸,他颇有几分急智,一个翻滚,卸去惯性,顺势起身,数个亲兵慌忙来救,列出大盾抵抗箭雨。 只可惜,五千铁骑却无这般好运,不是手脚遭铁蒺藜?刺穿,哀嚎不已,便是中箭而亡,更有踩踏致死者,不计其数。 一时间惨不忍睹,一幅人间炼狱之景。 刘耀见状,咬碎一口黄牙:“贼子,安敢如此欺我?” 他翻身上马,手持长槊,正欲冲入敌营,斩杀高楷。 却见邓骁拦在身前,苦苦相劝:“将军,事已至此,无可奈何,还是速速撤兵要紧。” “倘若高楷挥师来攻,我等必化为齑粉,和那梁三郎一般,死无葬身之地。” 刘耀陡然一惊,急忙拨马转头:“你所言有理,我为刘家虎子,陛下亲封归德将军,怎能殒命在此,为天下笑?” 他当即策马扬鞭,率领千余残兵败将,逃往城中。 “待我回转广武,必坚守不出,等候大将军率兵前来,里应外合,将高楷斩于马下,洗刷今日之耻!” 刘耀心中发狠,狂奔而去。 杨烨见状,连忙说道:“主上,切不可让刘耀逃回广武,前功尽弃。” 第147章 扯带弃袍 高楷冷声道:“怎能让他如愿?” 他一夹马腹,率领三千轻骑,径直追击而去。 然而,西凉铁骑个个骑术娴熟,即便败军之将,仍然疾驰如风,任凭高楷快马加鞭,仍然追之不及。 只能落在马后吃灰,眼睁睁看着刘耀趋近城池。 唐检满脸不甘之色:“可恨,竟让这厮跑了。” 杨烨、宇文凯亦然叹息,敌军虽败,仍有千余残兵,可据城守御,抵抗一时。 一旦赵元谦趁机赶来,便功亏一篑,陷入两难之境。 高楷深沉一笑:“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我岂会毫无准备?” 杨烨思绪一转,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唐检、宇文凯二人不明所以,正欲询问,忽见广武城下,战鼓隆隆如雷,一面面旌旗飘飞,上书一个个斗大的“褚”字。 “褚郎将?”二人既惊又喜,恍然大悟,“原来主上早有预料,已令褚郎将于城下设伏,截击刘耀残军。” “当真料事如神,我等钦佩之至。” 高楷笑了笑,沉声喝道:“传令,竭力追击,务必擒杀刘耀。” 刘耀若死,千余残兵必然不击自溃,正可收复广武,从容应对赵元谦大军。 “是!”众人齐声应和。 前方,刘耀策马疾驰,不过一刻,便趋近护城河,城门在望,不禁面露喜色。 “高楷虽然设下诡计,令我败退,这驭马之术,却绝非我大凉健儿对手。” “只需回返广武,坚守不出,待大将军前来,再一齐出击,必报今日之仇!” 想到这,他策马愈急,转眼间,护城河近在眼前,吊桥缓缓垂落。 “贼将休走,你已中我家将军之计。” 蓦然,一声暴喝响彻四方,震耳欲聋。 刘耀大吃一惊,转头看去,登时骇得魂飞魄散。 只见斜刺里烟尘滚滚,杀气腾腾,正有千军万马冲锋而来。 为首者身披赤甲,手执长戟,策马扬鞭,不过几个呼吸便至百步之内。 “褚登善?” 邓骁惊骇失声:“怎会如此,我等竟中了埋伏?” 刘耀猛一咬牙,拨马转头,欲逃往琵琶山,遁入山野。 “杀刘耀!” 然而,茫茫旷野之中,又有一支兵马冲来,喊杀声震天动地。 邓骁面无血色:“将军,这……这该如何是好?” 前有伏兵,后有追军,天大地大,竟无路可逃。 绝境之下,刘耀反倒激起几分血性,沉声道。 “我大凉健儿,只能死于战场,马革裹尸,绝不缠绵卧榻,窝囊而亡。” “儿郎们,随我决一死战,宁可身死,也不堕陛下威名。” “死战!”众将士轰然应诺。 唯有邓骁面露异色,不知想些什么。 话音刚落,数道洪流猛然撞到一起,金铁交击,爆发出一阵轰鸣。 褚登善长戟一挥,不过几个起落,便杀尽身前之敌。 他定眼一观,刘耀一身玄甲绯袍,于残兵之中颇为惹眼,不禁一笑,手中长戟高高扬起,一路横冲直撞,直取刘耀项上人头。 刘耀正浴血厮杀,忽觉一道杀气袭来,锋锐逼人,不觉悚然一惊,转头一望,却正是褚登善。 登时毫不迟疑,拨马便逃,留下一众残兵败将,阻遏敌军。 “临阵脱逃,毫无主将风范。”褚登善嗤笑一声,策马紧追不舍。 “传令,斩杀绯袍之将,即为刘耀。” “是。”传讯兵卒鼓动嗓音,声震四方。 刘耀闻言,浑身一个激灵,慌忙甩落绯袍,驭马狂奔。 “腰缠金带者,为刘耀。”褚登善不依不饶。 令旗摇动,众人再追,刘耀骇得魂不附体,急忙故技重施,扯下金带,亡命奔逃。 褚登善眉头一皱,这一众败军,皆身着玄甲,此刻混乱不堪,一时分辨不清。 高楷策马在后,眼见此景,不由冷哼一声:“扯带弃袍?” “可惜,你怎有孟德之运。” 杨烨蹙眉道:“主上,万不可令他逃脱。” 高楷淡笑一声,当即弯弓搭箭,瞄准前方。 “铿!”霹雳弦惊,登时三箭齐发。 刘耀扬鞭策马,远见琵琶山麓,莽莽森林在望,不由大喜。 “留下有用之身,方能图谋大事。” “高楷,今日之辱,我必当百倍奉还!” 然而,箭矢突如其来,直击脖颈,他瞳孔一缩,慌忙侧身避过。 “咻!”尾羽插肩而过,刺出一片锐气,割破面皮,渗出丝丝血迹。 “呼!”躲过这一劫,刘耀大松一口气,正庆幸时,又有一箭,倏然而来,正中战马前蹄。 “希律律!” 战马一声哀鸣,止不住冲势,轰然前倾。 刘耀悚然一惊,急忙一跃而下,落地翻滚一圈,卸去冲力,顺势起身飞奔,欲窜入山林。 蓦然,一支羽箭,百步穿杨,电光火石之间,刺入他后背,正中腹心。 “这箭术,竟如此了得?” 刘耀双眼一凸,垂首看去,一截箭尖透体而出,滴落点点鲜血。 “我命休矣!” 刘耀喃喃自语片刻,痛楚袭身,当即轰然倒地,一命呜呼。 褚登善策马奔来,拱手赞道:“主上箭无虚发,堪比飞将军。” 杨烨亦然惊叹:“主上如何于乱军之中,识出此人?” 高楷笑了笑:“或有三郎英灵指引。” 在他眼中,这刘耀头顶血光弥漫,青气成团,最是显眼不过。 即便他弃绯袍、扯金带,也遮不住气运之形。 “禀将军,我等生擒一文士。”忽有一员小校匆匆来报。 “哦?”高楷好奇道,“带上前来。” “是。” 不过片刻,一灰头土脸的文士,踉跄跪倒。 “罪臣邓骁,拜见高将军。” 高楷看他一眼,不由挑眉,这人气运稀松平常,不过青红二色,却凝成“犬”形,毛发雪白。 “白犬,谛听?”他玩味一笑,“带下去,暂时看押。” “是。” 刘耀一死,广武守御空虚,数百西凉乱军作鸟兽散,临去之前,却将府库洗劫一空。 褚登善恨声道:“西凉贼子,形如禽兽!” 众人皆怒,只因凉军不仅夺取府库,更烧杀抢掠,肆意横行。 一时间,城中哀鸿遍野,家家户户挂起白布,哭嚎声惊动云霄。 第148章 请君入瓮 高楷面沉如水,叹道:“兵过如篦,匪过如梳,这乱世之中,民生多艰。” “传令,免除广武百姓徭役、赋税,赈济灾民,安定人心。” 众人皆赞:“主上仁德。” 此间事了,高楷来至县衙,正与麾下文武商议善后之事,忽见一员斥候匆匆来报。 “禀将军,敌将赵元谦率军前来,已至琵琶山。” 杨烨不由庆幸:“若非主上运筹帷幄,先一步斩杀刘耀,收复广武,待赵元谦大军一至,我等必然进退两难,疲于奔命。” “是极!”众人齐声附和。 高楷摆了摆手:“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刘耀仅为先锋,便如此骁勇,那赵元谦高居一方大将,更不可小视。” “我等还需谨慎、凡事三思而后行。” 众人神情一凛,慨然应诺。 高楷转而问道:“赵元谦主力兵马,经何处行军?” 琵琶山横贯兰、凉二州,为天然交界。拢共三条山道,可供通行。 自西向东,分别为武安戍、白亭戍、明威戍。 武安戍最是崎岖艰险,堪比蜀道之难,白亭戍次之,稍有险途,而明威戍一片坦荡,极易通行。 不知赵元谦作何抉择? 斥候拱手道:“禀将军,三戍皆有敌军踪迹,少则万余,多则三万兵马。” “我等竭力探查,却不知赵元谦所在何处。” “故布疑阵?”高楷眸光微眯,“没想到,这赵元谦行事如此谨慎。” 三路齐出,各有兵马,令人难辨虚实。 唐检开口道:“主上,赵元谦三路大军齐发,不可不防。” “不如各派兵一万驻守,以免措手不及。” “不可。”杨烨断然摇头,“赵元谦为人狡诈,欲以此计,诓骗我等入毂,万不可趁其心意。” “主上,不妨另辟蹊径,引他前来广武,以逸待劳。” “哦?”高楷好奇道,“你有何妙计?” 杨烨娓娓道来:“记室参军邓骁新降,不妨让他书信一封,传达捷报,隐瞒刘耀死讯,赚赵元谦入城。” “我等可隐于城中,暗设刀斧手将其擒杀。” 摧其坚,夺其魁,以解其体。此为请君入瓮、擒贼先擒王之计。 一旦成功,西凉兵马必然大乱,可从容击溃。 宇文凯赞叹道:“杨长史足智多谋。” “此计甚妙。”高楷颔首一笑:“杨烨,有劳你说动邓骁,促成此事。” “是!”杨烨胸有成竹,“主上坐观成效即可。” 这记室参军邓骁,一朝沦为阶下囚,已有自知之明,为免遭受皮肉之苦,忙不迭地应下。 过不多时,城门大开,三员铁骑各携一封书信,直奔琵琶山三戍。 高楷不由赞道:“此计或可一石二鸟,助我等探知赵元谦主力所在。” “即便他识破,也无妨,我等可另想他法,御敌于兰州之外。” 杨烨矜持一笑:“微臣班门弄斧,让主上见笑了。” 高楷淡笑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你有子房之才,何须自谦。” …… 且说琵琶山中,白亭戍,一支西凉铁骑正沿着山道,缓缓行军,为首者虎背熊腰、须发贲张,骑一匹汗血宝马。 正是大凉右武卫将军——赵元谦。 身侧,一人头戴幞头、身披紫袍,腰缠金带,却是麾下幕僚——关璟。 “大将军英明,如此兵分三路,各领士卒,足以迷惑高楷,令其难辨虚实。”关璟赞不绝口。 赵元谦抚须一笑:“区区小计,何足挂齿。” “待刘耀捷报一至,正可尽出奇兵,里应外合,一举攻灭高楷,横扫陇右道。” 关璟既赞且佩:“大将军庙算无双,登峰造极。” 赵元谦面露得意之色,正欲开口,忽见一员斥候打马而来,下拜顿首。 “禀大将军,邓参军传来一封文书,请您亲启。” “哦?”赵元谦眼眸一亮,“呈上来。” “是。” 不过片刻,便有一员铁骑翻身下马,高举一封书信。 赵元谦不疑有他,接过书信仔细翻阅,须臾之后,仰头大笑。 “果然不出我所料,刘耀已大败高楷,特传捷报,请我率军入城。” 关璟大喜过望,忙不迭地拱手:“仰赖大将军算无遗策,料敌先机之功,我等方能攻无不胜,一路顺畅。” 身后主将齐声附和,个个与有荣焉,喜不自胜。 赵元谦笑意不减:“连战连捷,皆为刘耀之功。” “传令,加速行军,早日赶至广武。” “遵令!”诸将轰然应诺。 赵元谦正欲策马疾驰,忽闻一道醇和声音,于耳畔响起。 “赵将军,前路不明,小心有诈。” “衍一真人?”赵元谦陡然一惊,“有何诈计?” 此为千里传音之术,来自昆仑山玉虚派掌门——衍一真人,其人远在姑臧城一座道观之中。 “贫道推演天机,发觉广武城一片血光,有将星陨落,刘耀恐怕已遭不测。” “赵将军须得谨慎,那兰州高楷逆转大势,反夺天命,为当世枭雄,不可轻视。” 赵元谦惊愕万分:“刘耀已遭不测?” 这……这如何可能? 敌将梁三郎已死,一万兵马溃败,刘耀据广武城而守,以逸待劳,足以大败高楷,何处飞来横祸? 他转念一想,脱口而出:“真人,此信莫非为高楷诡计?” “正是。”衍一真人叹息一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小小一座广武城,竟接连陨落两个将星,何其可怖。” “若不出贫道所料,广武已成龙潭虎穴,一旦轻敌冒进,必然中计。” 赵元谦面色大变,一时六神无主,拱手道。 “真人,敢问我该如何行事?” “你可将计就计……”衍一真人娓娓道来。 赵元谦连连颔首,待其语毕,躬身拜道:“谢真人指点迷津。” 衍一真人温和一笑:“赵将军无需多礼,贫道去也。” 赵元谦躬身再拜,仪态谦逊。 这衍一真人,法力高深,神通广大,被凉帝张雍封为护国法师,倚仗为心腹,言听计从。 赵元谦纵然骄横,却也不敢不敬。 众人见他如此,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关璟眼珠一转,惊诧道:“大将军,莫非衍一真人传音而来?” “正是。”赵元谦直言不讳,“真人已然算定,城中有诈,令我等小心行事。” 第149章 康庄大道 关璟悚然一惊:“高楷竟如此诡计多端,只是,刘将军攻取广武,本应坚守不出,以待大军齐至,怎会横遭不测?” 赵元谦面皮抖动,咬牙道:“定是他轻敌大意,贸然出城,以致兵败身死。” 关璟自知失言,连忙避而不谈:“不知衍一真人如何吩咐?” 赵元谦和盘托出,冷笑道:“高楷阴险狡诈,却也逃不出真人手掌心。” “你我只需按计行事,必能万无一失。” “是。”关璟拱手一笑,转而想起一事。 “真人算无遗策,必然不假,只是,此封书信从何而来?” 赵元谦冷哼一声:“字迹为真,必是邓骁亲笔所书。” “他已投降高楷,与我等为敌。” 关璟既叹又恨:“邓骁颇有见识,怎会行此不忠不义之举,令世人唾弃?” “他既已投新主,我必取他首级,告慰刘耀在天之灵!”赵元谦恨声道。 两人计议一定,当即分头行事。 …… 且说广武城中,高楷驻足远眺,忽见唐检匆匆奔来,拱手道。 “主上,斥候已然探知,赵元谦主力尽在白亭戍,武安、明威二地不过疑兵,掩人耳目罢了。” 高楷微微颔首:“中立不倚,执两用中,没想到这沙场悍将,竟也奉行中庸之道。” 武安戍最为艰险,明威戍一片坦途,唯有白亭戍不偏不倚,居于正中。 杨烨亦然感叹:“世人皆道西凉悍将空有武力,今日一见赵元谦行事,方知其言为虚。” 唐检笑道:“他虽有几分谋略,却棋差一招,逃不过杨长史妙计。” 话音刚落,只见城下旌旗招展,尘土漫天,一支西凉铁骑呼啸而来,为首一面玄旗,上书斗大“赵”字,猎猎飞舞,蔚为壮观。 宇文凯赞叹道:“果然不出杨长史所料,鱼肉已上砧板,刀俎持于手中,可以无忧。” 唐检点头附和:“杨长史妙计安天下。” 杨烨嘴角微勾:“二位谬赞了,烨愧不敢当。” 三人正欣喜时,忽见高楷面色一变,喝道:“赵元谦不在军中,领兵者另有其人。” “什么?” 三人皆惊愕失色,往赵军望去,只可惜,影影绰绰之间,瞧不分明。 “主上如何得知?”三人不约而同面露疑惑。 “是与不是,请人一看便知。”高楷沉声道,“带邓骁上来。” “是。” 过不多时,便见邓骁匆匆登上城楼,正欲下拜,高楷挥手道。 “你仔细一观,军中为首者何人?” 邓骁忙不迭地望去,不由瞪大双眼:“关郎中?” 领军者正是关璟,为大凉吏部考功郎中,奉张雍之命随同出征。 只是,为何由他领军,赵元谦去了何处? 唐检只觉如坠冰窖,颤声道:“赵元谦,竟识破了杨长史妙计?” 宇文凯喃喃自语:“这如何可能?” 杨烨一时羞愧难当,躬身下拜:“主上,微臣无能,竟……” 高楷将他扶起,摇头道:“世事纷繁,岂能尽如人意,你无需自责。” “此计不成,另想他法便是。” 杨烨感激道:“谢主上宽宏。” 唐检急切道:“主上,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赵元谦不知所踪,必图谋他处,他们却丝毫未觉,并无防备。 简直可怖! 高楷思索片刻,当机立断道:“关璟此行,必为围攻广武,令我等困守城中,不得调动。” “我料赵元谦必率中军,直取河州,迂回而攻金城,令我首尾难顾。” “此为将计就计之策,一旦其人得逞,兰州必失无疑。” 杨烨面露震骇:“赵元谦竟有如此智谋,实在不可思议。” “主上,我等该如何行事?” 迎着众人期待目光,高楷缓缓说道:“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我等绝不可陷入被动,疲于奔命。” “传我军令,命沈不韦、狄长孙二人,务必据枹罕坚守,阻遏赵元谦攻势,绝不可擅自出击。” “如今,敌众我寡、唯有出奇,方能取胜。” “我等即刻出兵,由武安、明威二戍,前往凉州,断绝赵元谦粮道。” “粮草一绝,西凉铁骑必然不击自溃。” 唐检既惊且叹:“主上睿智果敢,我等钦佩之至。” 杨烨亦然赞叹,询问道:“主上欲以何人领兵?” 褚登善跃跃欲试,正欲开口,却见高楷直截了当道。 “此行非同小可,我欲亲自领兵前往。” 三人听闻,急忙劝谏:“主上不可,您千金之躯,怎可轻涉险境?” “倘若稍有不慎,大业倾颓,我等有何面目存身于世?” 高楷挥手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唐检、褚登善,你二人驻守广武,不得有失!” 一番话,斩钉截铁,不容置喙,众人只得俯首听命。 “杨烨,你随我同往,带上邓骁。”高楷转而说道。 “是。”杨烨连忙应下。 事不宜迟,高楷当即点齐三千轻骑,趁关璟尚且不及围城,悄然出了南门,一路疾驰,奔赴莽莽森林,来至琵琶山中。 过不多时,众人临近明威戍,抬头望去,只见两侧皆为草地,正中一片坦途,可谓康庄大道。 高楷远眺片刻,蓦然勒马伫立,断然道:“此处不祥,必有伏兵,不可通行。” 杨烨又惊又疑:“主上如何得知?” 众人亦一脸不解,这明威戍视野开阔,一览无遗,区区草地,怎能设伏? 然而,这康庄大道落在高楷眼中,却是火光一片,黑气萦绕,纠缠不休,欲取他性命。 “赵元谦智计百出,怎会毫无防备,任由我等通过此地?” “无需设置伏兵,这天干物燥之时,只需一点星火,就可燎原,令我等葬身火海。” 众人皆是惊骇,杨烨拧眉道:“主上,若不经此地,便唯有武安一戍可行。” 武安戍崎岖难行,必然耗时良久,这危急之时,一旦拖延在此,必生变乱。 高楷一时默然,忽见邓骁开口道:“将军,武安戍虽然崎岖,但天无绝人之路,微臣知晓一条捷径,可绕过险隘,经和戎谷,直达昌松城。” 高楷面露喜色,当机立断:“你可在前带路,此战若胜,必为你一大功。” 邓骁忙不迭地道:“谢将军。” 第150章 志得意满 邓骁一马当先,于前方引路,众人正欲随行,杨烨悄然谏言:“主上,此人新降,怎可轻信他一面之词?” 高楷淡笑一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既投效于我,我自视他为肱骨。” 何况,谛听可非恶兽。 杨烨赞道:“主上心如明镜。” 前方,邓骁放慢脚步,悄然观察。却见高楷策马跟随,毫不迟疑,不禁暗赞一声:“高将军,颇有容人之雅量。” 他虽无奈投降,却并非心向高楷,之所以献策,不过希冀于回返凉州,见机行事。 如今,见高楷丝毫不疑,对他信任有加,不禁心生惭愧。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我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不该。” 一时间,他心中摇摆不定,连日来所见所闻,这高楷颇有英主之相,纵然与陛下相比,也毫不逊色。 “陛下与高楷,究竟谁堪为天下之主?” …… 且说赵元谦率领三万铁骑,直奔河州,来至枹罕城下,抬头一观,城高池深,不愧一座坚城。 “此城易守难攻,倒要耗费一番功夫了。”赵元谦拧起浓眉。 左右郎将笑道:“大将军何出此言,我等大凉健儿纵横天下,攻无不克,西域不知多少雄城,皆被我等踏破。” “这区区小城,不闻一名,又有何惧?” 赵元谦摇头失笑:“我年过不惑,却是老了,雄心不再,竟出此迟暮之言。” “尔等所言不错,我大凉铁骑,怎是陇右黄口小儿可比。” 左侧郎将拱手道:“大将军骁勇睿智,壮心不已,谁敢言老?” “待攻破枹罕,踏平兰州,擒杀高楷,凭此大功必能封侯拜相,高居庙堂。” 赵元谦抚须一笑:“借你吉言。” 右侧郎将赞叹道:“大将军料事如神,高楷果然居心叵测,于广武设伏,诱使我等深入。” “然而,他断然不知,大将军技高一筹,兵分两路,一面派关郎中前往围城。” “又率中军绕开广武,直取枹罕,待拿下河州,金城不过囊中之物。” “届时,高楷纵然有三头六臂,也无力回天。” 赵元谦难掩得意之色:“世人皆道我大凉健儿有勇无谋,实则我等铁骑纵横无敌,用不上阴谋诡计。” “大将军光明磊落,实为我等楷模。”左侧郎将感叹一声,忽又想起一事,拧眉道。 “大将军,倘若高楷派人越过琵琶山,突袭凉州,断绝粮道,那该如何是好?” 赵元谦微微冷笑:“我怎会毫无防备?” “白亭戍有重兵把守,明威戍已设埋伏,至于武安戍,虽然艰险,亦有一支暗卫,伺机而动。” 左右郎将齐声惊叹:“三路齐备,粮草必然万无一失,高楷若铤而走险,定落入股掌之中,插翅难逃。” “大将军算无遗策,我等钦佩。” 赵元谦摆了摆手:“有备无患,方能解后顾之忧,一往无前。” “传令,即刻攻城,早日拿下枹罕,奔赴金城。” “是!” 令旗摇动,战鼓擂响,三万西凉铁骑齐齐驭马冲锋,声势震天动地。 枹罕守卒见状,不由面色发白,口干舌燥。 城头之上,沈不韦面沉如水:“敌军势大,锋芒毕露,我等不可硬拼,须得坚壁清野,御敌于城门之外,保河州不失。” 身侧,狄长孙颔首附和:“主上正是此意,令我等务必坚守,绝不可擅自出击。” 沈不韦郑重道:“主上之令,纵然粉身碎骨,我亦当严从。” “只是,主上深入凉州,着实太过弄险,祸福难料。” 狄长孙正色道:“吉人自有天相,主上身负十州之地、百万军民之望,必能转危为安,一举功成。” 两人商议片刻,各自镇守城门,严阵以待。 …… 凉州,姑臧城,皇宫之中。 大凉皇帝张雍,头戴通天冠,高坐金玉床,威严难测。 其人龙骧虎步,目生重瞳,额有奇骨。 年少之时,曾有道士偶遇,为其相面,却惊叹不已:“龙章凤姿,紫气凝成华盖,有朝一日,必为天下之主。” 此话一出,天地失色,风云变幻,一道晴天霹雳震响,这道士倏然兵解归天。 左右众人无不敬畏,传言张雍,当据天下。 张雍不负所望,及至弱冠之年,熟知书籍,颇有智辩。 更以万贯之财,称雄于凉州,喜好周济贫苦,结交豪侠。 正逢天下大乱,便于天佑十年,聚众起兵,攻占姑臧,斩杀刺史,席卷凉州各地。 其后,攻城略地,仅仅一年,便尽取河西道七州,战无不胜,势不可挡。 自觉功高过望,拒受朝廷册封,不愿屈居节度使,于天佑十一年,择良辰吉日,建宫立庙,祭祀先祖,昭告天下,悍然登基称帝。 可谓一代雄主。 “法师,元谦此去兰州,不知可有差池?”张雍沉声问道。 衍一真人拱手回言:“启禀陛下,赵将军久经沙场,老成持重,并无差池。” “唯有刘耀轻敌大意,断送了性命。” 张雍微微蹙眉:“刘家骄子,年轻气盛,终究欠缺历练。” “那高楷倒也名不虚传,颇知用兵之事。” “陛下慧眼如炬。”衍一真人称赞一声,转而说道。 “高楷虽有几分谋略,却不过萤火之光,怎能与皓月争辉。” “赵将军已然兵分两路,围攻广武,突袭枹罕,金城不过一战可下,高楷亦命不久矣,陛下只需静候捷报即可。” “如此甚好!”张雍大笑一声,“得法师之助,朕可高枕无忧也。” “陛下谬赞了,贫道愧不敢当。”衍一真人满脸谦逊。 张雍稍敛笑意,转而郑重道:“元谦孤军在外,粮道当为重中之重,不容有失。” “须得警惕高楷暗中袭扰,以致功败垂成。” 衍一真人笑道:“陛下无需忧虑,赵将军早有防备。” “高楷纵然来袭,贫道亦可让他葬身凉州。” 张雍志得意满:“待元谦攻取兰州,斩杀高楷,王威这冢中枯骨,不过翻掌可灭。” “届时,我必率军亲征,全据陇右道十二州,挥师南下,进取关中诸道,夺得长安,号令天下。” 第151章 万籁俱寂 衍一真人拱手赞道:“陛下雄武大略,经天纬地,必能扫平群雄,覆灭大周,开创盛世,名垂青史。” 张雍淡然一笑:“大周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朕生于此世,自当效仿太祖,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望你我君臣戮力同心,共举大业。” “此为贫道无上荣幸。”衍一真人面色肃然,“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君臣二人秉烛夜谈,直至三更时分。 见张雍面带倦容,衍一真人拱手告退,回返城中道观。 刚一坐定,蓦然神色一变,喃喃道:“大凉国运正如旭日东升,蒸蒸日上,不知为何,却有流失之感。” 他屏息凝神,抬头望去,只见青气如云,红光熠熠,自河西七州浩荡而来,如云蒸霞蔚、银河垂挂,齐聚姑臧,令人心神震动。 城北皇宫之上,更有一道天柱直入九霄,接天连地,蔚为壮观。 这便是张雍的天命,已然自立根基,虽然稍显薄弱,无法与大周国运媲美,却也底蕴深厚,颇有欣欣向荣之势。 然而,本是昌盛之景,落在衍一真人眼中,却总觉不协,似忽略何处。 他盘坐蒲团,运转玄功,一道道金光汇聚双眼,遍察天命之柱。 半晌之后,他倏然一惊:“东南一角,有气运缺失,似有将星离去,以致天柱黯淡一时。” “此人是谁,竟有这般大气运?” 须知,张雍天命,乃是汇聚河西道七州、百万军民所凝,囊括芸芸众生,不独一人。 此人却凭一己之力,动摇天柱,当真可怖。 “莫非,这将星有国公之命,宰相之气?” 想到这,他眉头一皱:“如此大将,断不能放任在外,须得为陛下招揽,共谋大事。” 他重新坐定,抱元守一,念诵三遍《清静经》,排除杂念,待心平心和,蓦然施展秘法,推演天机。 良久之后,他睁开双眼,叹息一声:“天发杀机,斗转星移。如今正逢乱世,天机混沌,难以推算此人面貌来历。” “竭尽全力,也只得三字:琵琶山。” “看来,这将星正在琵琶山中,须得派人前往探访。” 想到此处,他唤来道童,交代一番。 是夜,便见一支探马悄然出城,奔赴昌松,直入琵琶山去了。 …… 且说武安戍中,一条羊肠小道上,高楷率领三千兵马,正蜿蜒前行。 这小道两侧,皆是悬崖峭壁,深不见底,稍望一眼,便让人遍体生寒。 众人行走半夜,直至东方既白,方才出了小道,来至一处峡口。 这峡口好似葫芦嘴,内中有一大一小两个山谷,皆名和戎,唯以大小区分。 此刻晨光微熹,洒落一束束金光,照彻四方。 众人缓步行走,只觉万籁俱寂,幽邃安宁,仿佛隐世仙乡,不沾丝毫烟火之气。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杨烨轻声赞道,“此地气候温润,水草丰美,堪比塞上江南。” 邓骁出言附和:“杨长史所言不错,此地原本有一村寨,世代隐居,宛如五柳先生笔下桃花源,遗世独立。” “然而,昌松县令为屯田种粮,将村民尽数迁走,此地也就复返自然了。” 众人皆赞一声好风水,正欲拔足深入,忽闻高楷沉声喝道:“且慢!” 杨烨不明所以:“主上,何故驻足不前?”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高楷蹙眉道,“这和戎谷如此冷寂,不光毫无走兽,竟连一声鸟叫也无,太过蹊跷。” 杨烨面色一变,仔细观望,骇然道:“为何如此僻静?” “若不出我所料,必有奇兵埋伏。”高楷冷声回言。 杨烨倏然一惊:“竟有伏兵,莫非是赵元谦所派?” 邓骁急忙拱手:“将军,我不知……” 高楷挥手打断:“此事与你无关,不必自澄。” 他环顾四下,只见山林深处,一道道灰气腾空,虽然隐蔽非常,却逃不过他法眼。 “山匪?”高楷眼眸微眯,“观其气,影影绰绰,不过数百之人,却似有军中煞气,莫非曾为兵卒?” 这乱世之中,多有逃兵,混迹山林,倒也不足为奇。 只是,这数百人颇不寻常,煞气之重,竟可震慑飞禽走兽。 看来,为首者必是奇人。 杨烨面色凝重:“主上,我等该如何行事?” 高楷思索片刻,开口道:“我料山匪必在大和戎谷,可设法诱其现身。” “传令,兵分三路,各领千人,我亲率中军,深入小和戎。” “你与邓骁,各自领兵埋伏两侧山林,以鸣金为号,当即发兵,不得有误!” 此为反其道而行之。 “是!”杨烨、邓骁二人齐声应下,领命去了。 过不多时,两千兵卒潜伏以待,悄然无声。 高楷轻夹马腹,领千余兵卒,缓步前行,迈入小和戎,只见此处四野开阔,唯有北侧一条通道,极为狭窄,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万籁俱寂,飞禽走兽皆无。”高楷淡笑一声,“究竟是何奇人,有这般煞气?” 话音刚落,忽见前方灰气翻涌。 大地陡然震动,飞沙走石,尘土漫天,仿佛千军万马冲锋而来。 莽莽林木倒伏下去,低眉折腰,不敢动弹。狂风刮面,一丝丝血腥气若隐若现。 高楷定眼一观,却见数百骑兵扬鞭策马,如同风驰电掣,几个呼吸便奔至百步之内。 “杀!” 喊杀之声骤然震响,遍传四方。 左右士卒无不色变:“将军,这……” 高楷望一眼为首之人,猛然一惊,沉声道:“速速鸣金。” “是!” 铜锣“铿铿”敲响,众人疾速变幻阵容,拨马转头,往峡口撤去。 身后,数百山匪满脸讥笑:“陇右小儿,竟这般畏缩,一箭不发,便狼狈奔逃,当真无用。” 为首者一马当先,冷哼道:“送上门来的肥肉,可不能让他们跑了,儿郎们,随我追击,杀个片甲不留。” “是。” 众人轰然应诺,个个挥舞长鞭,疾驰如风,眼看便要追上陇西小儿,却不防,变故陡生。 第152章 放虎归山 小和戎谷两侧山林,各有一支兵马骤然狂奔,掀起滚滚烟尘。 草木倒伏,朔风呼啸,直把众人势在必得之心,击得粉碎。 “怎会这样?”一员轻骑惊呼出声。 他们这数百袍泽,于大和戎谷埋伏已久,自觉万无一失,并未泄露丝毫踪迹。 谁曾想,转眼之间,竟落入伏击之中。 为首之人环顾四下,浓眉大皱:“好算计,竟以鸣金为出兵之号,迷惑我等,暗设伏兵,赚我等入毂中。” “形势不利,儿郎们,速速退去。” “是。”众人慌忙调转马头,奔向关隘,欲回返大和戎谷。 可惜,遥遥可见,已有一支兵马挡在关前。 高楷勒马伫立,笑道:“这位壮士,姓甚名谁,何方来历,为何暗设伏兵,阻我去路?” 他定眼一观,不由闪过一道异彩。 这为首之人身高八尺,形如铁塔,脸似黑炭,双眼鲜红仿佛喷火。 不光面貌奇特,气运更非比寻常:红气成云,紫光弥漫,凝成“虎”形,张牙舞爪,一派悍勇之相。 高楷神色一震:“这人竟有上将之气,国公之命。” 登时起了爱才之心。 这人直言不讳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复姓夏侯,名为敬德,凉州昌松人士。” “只因你擅自闯入我之营地,居心叵测,我正欲一较高下。” “谁知尔等陇西小儿,空有谋略,却无勇力,只知诡计害人。” “夏侯敬德?”高楷眼眸一亮,“果真是一员猛将,堪比虎痴恶来。” 杨烨见此人如此桀骜,不由蹙眉:“我等只为行路,并无打搅之意,你何故喊打喊杀,又倒打一耙?” 夏侯敬德冷哼一声:“尔等官兵,向来横行霸道,肆虐乡里,谁知有何居心?” “更何况,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我等袍泽又非三岁小儿,岂能毫不设防,坐以待毙?” “你……”杨烨一向能言善辩,此刻竟一时噎住。 高楷笑了笑:“壮士,你在此啸聚山林,不过虚度年华,埋没一身勇力,不妨投效于我,共谋大业,如何?” 夏侯敬德不屑道:“这世间之主,大多识人不明,唯以出身论英雄,尽是些目光短浅之辈。” “我一山野闲人,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愿快活度日,逍遥一生。” 高楷摇头失笑,听出他言不由衷,不禁诚恳道。 “我名为高楷,可与你坦言,绝不以出身论英雄。” “我不过寒门小户,却也薄有一方基业,为陇右道十州之主。” “若你愿投我麾下,我可授你为都尉,如何?” 众人皆面露惊讶,都尉为五品实职,可独掌一军,可谓位高权重。 这刚一招揽,便许以如此高位,实在令人艳羡。 杨烨亦然心惊:“这夏侯敬德有何能耐,竟得主上如此看重?” 夏侯敬德闻言,面色变幻不定。 此前,他于赵元谦麾下厮杀三载,仍然屈居一介队正,毫无品级。 如今,高楷甫一见面,便许诺五品都尉,如此信重,怎不令人心动? 何况,兰州高楷,自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未尝丝毫败绩,威名远扬,即便河西道诸州也有传颂,他亦有所耳闻,颇为神往。 如今,大好机遇在前,他不禁踌躇不定。 然而,他转念想起赵元谦百般鄙夷,任人唯亲,独以刘耀为英才,赏罚不明,不由拧眉怒喝。 “口说无凭,任你舌绽莲花,我亦不信半字。” “要战便战,要杀便杀,尽管放马一决胜负。” 夏侯敬德手执长槊,扬眉怒目,蓄势待发。 杨烨不禁恼怒:“你这蛮汉,太过无礼。” “我家主上诚心招揽,许以高位,你不思感激便罢了,竟刀兵相向,欲自绝于人,何其愚钝!” 夏侯敬德仰头大笑:“乱世之中,谁不愿投明主,便是闺中待嫁的娘子,也思慕情投意合的郎君。” “若你为女子,难道不论谁人求亲,皆满口答应么?” “你……”杨烨面色涨红,气愤道,“粗俗之辈!” 高楷摇头失笑,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不外如是。 想了想,他正色道:“夏侯敬德,我可放你离去,只是,若你再次落我手中,便投效于我,如何?” 既然相遇,他自不愿错失虎将。 何况,这夏侯敬德不失为性情中人,一旦得遇明主,倾心相待,必然尽忠以报。 夏侯敬德一时怔愣:“你竟不杀我?” 这三千兵卒,只需弯弓引箭,纵然他力大无穷,也难敌四手,必然身死。 他既拒绝招揽,便决心死战,却不想高楷并未恼怒,也无杀意,反而任他离去。 一旦回返山林,他可不会重蹈覆辙,轻易中计。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高楷朗声笑道,“放下弓矢,让开通道,任由夏侯敬德离去,不得阻拦。” “是……”众人虽然迟疑,但军令如山,只得依言行事。 夏侯敬德将信将疑,悄然使个眼色,左右轻骑会意,拨马转头,驰骋而去。 留下他一人殿后,攥紧长槊,以作防备。 不过,任凭他们过了通道,迈入大和戎谷,仍不见高楷有任何动静。 夏侯敬德转头一望,浓眉拧起,却并未多言,随一众袍泽,窜进莽莽山林,不见踪影。 杨烨眼见此景,皱眉不解:“主上,任由此人离去,岂非放虎归山?” “倘若他前来袭扰,阻遏我等行军,该如何是好?” “无妨,我自有打算。”高楷笑了笑,转而看向一人,“邓骁,你可知这夏侯敬德有何经历?” 他识人颇多,已然看出夏侯敬德有心动之意,却又严词拒绝,不知有何顾虑。 邓骁拱手道:“我略有耳闻,愿为将军解惑。” “此人出身寒微,为昌松城中一铁匠,只因勇力超群,投身军中,入赵元谦帐下效力。” “浴血厮杀三载,只得队正一职,不得晋升。” “且他曾领一众袍泽,攻下西州五县,战功卓着,本该封赏,赵元谦却瞒报此功,转而给予刘耀。” “他颇为不忿,屡次寻赵元谦说理,奈何不得看重,屡次招致军棍惩处。” “微臣料想,他必与赵元谦决裂,一怒率众脱逃,藏身此处。” 高楷微微颔首:“赵元谦无识人之明,空有大将在手,却视而不见,何其愚蠢。”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我必要招揽于他,为我大将,有朝一日,夏侯敬德必然名满天下。” 第153章 风无常势 杨烨赞道:“主上知人善任,微臣佩服。” “只是,这夏侯敬德桀骜不驯,又存心结,恐怕一时难以招揽。” “我亦知晓。”高楷点头道,“不过,夏侯敬德这等大将之才,若能收服,纵然耗些时日,又有何妨。” 他策马徐行,来至前方通道,极目远眺。 只见林中灰气点点,唯有一道紫光闪耀,不由淡笑一声:“这夏侯敬德,倒有几分急智。” 他并未走远,依然栖身于大和戎谷中,想必打着出其不意的算盘。 高楷四下环顾,这时节正值寒冬,草木凋零,枯枝遍地,又有北风呼啸,呜呜咽咽,一片萧瑟之景。 一条妙计油然而生,可惜,少了天时之助,难以施为。 他勒马伫立,蓦然转头一望,忽见朔风席卷,色成淡青。观其方向,却是正巧,直往谷中而去,不由面露笑意。 杨烨见他神色,好奇道:“主上有何妙计?” 高楷微微一笑:“稍晚便知。” 他唤来百余兵卒,耳语一番,便见其等领命而去。 杨烨、邓骁二人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 且说谷中深处,有一座村寨,掩映在群山怀抱之中,曲径通幽,别有洞天。 若非熟知地形之人,难以发觉。 绕过良田美池、桑竹梧桐,阡陌交通之处,忽见一间颇大屋舍,俨然伫立,收拾得齐整利落。 屋内,夏侯敬德坐于上首,拧眉不语。 一名袍泽犹豫片刻,忍不住开口:“敬德,我等何去何从,你该拿个主意。” 他们这数百人皆为昌松同乡,自幼相识,颇为投契,只因夏侯敬德好打抱不平,常仗义执言,又勇力超群,方才以他为主,言听计从。 夏侯敬德环顾众人,掠过一道道希冀目光,皱起眉头。 “尔等莫非动了心思,欲投高楷?” 一众袍泽面色讪讪,不知如何开口,默然片刻,一短小精悍之人粗声道: “敬德,我等随你亡命天涯,并无悔意,只是,这山中清苦,并非长久存身之地。” “何况,家中老小,皆盼着我等出人头地,谋个一官半职,不叫乡人小瞧。” “如今,我观那高楷颇有诚心,虽然设下计谋,却并未伤我等一人。” “又许你高位,毫不鄙夷我等寒微,岂非说书人口中,拨乱反正的明主?” 一番话,触动众人心坎,个个不再迟疑,齐声附和。 “是极!” “我瞧这高楷倒是实在,并不整些虚头巴脑的手段,哄骗我等。” “是啊,既遇明主,怎能白白错过?” 夏侯敬德面色变幻,良久之后,缓缓开口:“我知晓你们心思,他所言不假,在这山中,不过虚度年华,纵然绝世英雄,也有迟暮老朽之日。” “身逢乱世,我亦有投靠明主,搏一场荣华富贵,光宗耀祖之心,奈何人心隔肚皮,真伪难辨,不得不谨慎以待。” “倘若高楷与赵元谦一般,口中说得天花乱坠,却又言而无信,赏罚不明,我等应诺,岂非重蹈覆辙?” “这……”众袍泽一时迟疑,低声道,“高楷声名在外,乃是陇右道英雄人物,不至于如此罢?” “哼,人心易变,岂可轻信。”夏侯敬德冷笑一声,“这世间群雄,哪个不是两面三刀,叫人抛头颅、洒热血,不惜己身,待事成之后,却又翻脸不认人的?” 那短小精悍之人闻言,拧眉道:“敬德,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我等虽遭受赵元谦诓骗,却已然离去,只需吸取教训便是,何必耿耿于怀?” “何况,世间奸人虽多,却不乏英雄好汉,怎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是极!” “瘦猴说得不错!” 众人七嘴八舌,一齐附和。 夏侯敬德闻言,沉思许久,长叹一声:“你所言有理,却是我患得患失、作妇人之状了。” “也罢,高楷若能让我心服,我便拜他为主,又有何妨。” 众人皆面露喜色,迫不及待。 那“瘦猴”开口问道:“敬德,我等该如何行事?” 夏侯敬德嘴角掠过一抹笑意,低声道:“高楷若有诚心,必然再来,不管他如何施为,我等将计就计便是。” 他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惹得众人齐声大赞:“敬德,不愧昌松之虎。” 夏侯敬德面露得意,一双虎目滴溜溜一转,不知谋算着什么。 …… 入夜,明月高悬,朔风凛冽。 高楷长身玉立,远眺山谷,静静等候时机。 杨烨疑惑不解:“主上,连日来北风呼啸,丝毫不改,我等位于下风之处,怎可施展火攻?” 邓骁亦然蹙眉:“将军,这天干物燥,一旦火势蔓延,我等恐怕难以幸免。” “何况,夏侯敬德位于上风口,纵然熊熊之火,也可从容撤去,这火攻之计,岂非徒劳无功,反害己身?” 自古火攻得胜,皆离不开天时地利。这寒冬时节,北风席卷,不改方向,而夏侯敬德占据上风,却于高军兵卒不利。 倘若一意火攻,须得绕开和戎谷,潜行至村寨前方,只是,如此一来,必然惊动夏侯敬德,功亏一篑。 高楷淡笑一声:“风无常势,需顺其自然,我岂会倒行逆施?” “若不出我所料,今夜二更时分,必有转机。” 杨烨面露惊讶:“主上如何得知?” 高楷笑了笑,并未解惑:“尔等拭目以待便是。” 众人皆满腹狐疑,欲要劝阻,却见他但笑不语,只得按耐心思,静观其变。 玉兔缓缓西坠,时光飞驰,不知不觉,已是二更一刻。 众人伫立已久,却迟迟不见“转机”,不禁心焦气躁。 朔风呼啸而过,径直往北,毫无留恋之意。 杨烨实在忍耐不住,拱手道:“主上,这……” “转机已至。”高楷蓦然挥手,沉声喝道,“速速引火,点燃四方。” “是。”众人当即依言行事。 不过片刻,便见月色之中,星星点点,红光闪耀,跳跃升腾,乘着北风张牙舞爪。 然而,却并未转向夏侯敬德一方,反而直趋高军兵马,席卷而来。 杨烨面色一白:“主上,天时难料,怕是转机已逝,火势凶猛,我等速速避开要紧。” 第154章 一朝逆转 邓骁附和道:“杨长史所言甚是,将军,此计不成,另想他法便是,不可迟疑免遭不测。” 高楷直面火光熊熊,热浪袭身,从容不迫道:“谁言转机已逝,不过酝酿之中而已。” “尔等且看便是。” 杨烨、邓骁二人拧眉望去,忽见火蛇狂舞,倏忽调转方向,弃了他们,直往谷中村寨而去。 “这……”眼见此等变故,二人皆惊愕万分,脱口而出,“北风转,南风至,这是何缘故?” 不光风向骤然逆转,更与高楷所料二更时分,不相上下,着实不可思议。 高楷微微一笑:“南风知我意,吹梦到和戎,当真一大快事,足以慰藉平生。” 二人见他一派淡然自若,丝毫不以为异,不禁心中一凛,又敬又畏。 而另一头,谷中村寨。 夏侯敬德与数百袍泽,安坐堂中,忽见大火漫天,照彻一方寰宇,却不惊反喜。 那“瘦猴”面上难掩赞叹之色:“果然如敬德所料,高楷必施火攻之计,令我等溃逃。” 众人齐声称赞:“敬德料事如神,高楷也非对手。” 忽有一人止不住心中好奇,问道:“敬德,你如何料中高楷计谋?” 夏侯敬德仰头一笑:“这深冬时节,天干物燥,谷中皆是茅草枯枝,最易燃烧。” “而我等劈柴砍木,以备冬日取暖,堆积一处,稍有火星,便可燎原。” “这正是火攻绝佳之境,高楷诡计多端,怎会不知。” “瘦猴”恍然大悟,忽又想起一事:“敬德,这大火漫天,万一牵连村寨,那该如何是好?” “这断无可能。”夏侯敬德摆了摆手,“如今正是北风时节,我等位于上风口,无需忧虑。” “况且,我已提前施为,断去牵连之处,必能安然无恙。” 众人忙不迭地赞叹,夸耀不已。 夏侯敬德洋洋得意,挥手道:“走,我等前去瞧瞧,高楷狼狈逃窜的下场。” “哈哈哈!”众人放声大笑,一齐出了村寨,来至谷口。 大火燎原,直趋高军而去,隐约可见前方人影,尽皆惊慌失措。 众人越发得意,嘲讽道:“高楷不过如此,怕是徒有虚名,并非明主。” “是极!” 夏侯敬德不由摇头,聪明反被聪明误,高楷太过托大,以致有此一败。 正得意时,忽见一人惊骇大叫:“敬德,风向逆转,朝我等而来了。” 什么? 夏侯敬德陡然一惊,抬头望去,不由骇然失色:“怎会如此?” 只见火势倏忽转向,避开高楷,直趋村寨而来。 只是,这怎么可能? 这寒冬时节,朔风往北,数月不改,他久在山中栖身,早已料定此事。 谁曾想,如今竟然一朝逆转,由上风,跌入下风,直面火舌弑杀。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惜,任由他绞尽脑汁,仍然想不明白。 “瘦猴”急切叫嚷:“敬德,大事不妙,须得速速退去。” “若再停留片刻,必葬身火海,死于非命。” 夏侯敬德浑身一个激灵,骤然惊醒,忙不迭地道:“退,我等速退!” 众人如梦初醒,顾不得整理家当,慌忙翻身上马,逃往深谷之中。 “咻咻咻!” 蓦然,弓如霹雳弦惊,一支支箭矢如雨点一般,覆盖前路,众人急忙勒马,险之又险避开箭雨。 “瘦猴”已然六神无主:“敬德,前路已断,我等该退向何方?” 夏侯敬德环顾四周,大火已呈包围之势,将他们困在其中,极速逼近。 再不设法逃出,必遭烈焰焚身而死。 一想到这等酷刑,众人皆面色煞白,冷汗直流,恨不得拔刀自刎,尚且痛快些许。 夏侯敬德攥紧马鞭,沉声喝道:“事到如今,唯有择火势最弱之处,迅速突围,或有一线生机。” 此话一出,众人皆点头附和,谁也不愿坐以待毙。 观望片刻,“瘦猴”眼明心亮,陡然发现一处破绽,大喜道:“敬德,此处可供我等退去。” 夏侯敬德定眼一观,却正是一处峡口,中有一条小道若隐若现,不知通向何方。 心中没来由掠过一丝疑影,本想细思片刻,奈何大火无情,容不得丝毫犹豫,当即一咬牙,喝道:“速退!” 他一马当先,奔赴峡口,倏忽一跃,甩开火蛇,落在小道之上,不禁大松一口气。 众袍泽见他无恙,争先恐后跳过峡口,汇合一处,转瞬之间,不知去向何方。 片刻之后,马蹄声响起,高楷昂首伫立,笑道:“这夏侯敬德倒是有情有义,是一条好汉。” 杨烨颔首附和,忽又疑惑道:“主上,何不趁机将他擒拿,反而放任他离去?” 先前箭如雨下,本可将这数百袍泽覆灭,却避开人群,并未射杀一个。 又于火海之中,故意留出一条生路,引其等退走,如此行事,着实令人费解。 高楷好整以暇道:“我料这夏侯敬德,铁骨铮铮,绝非轻易心服之人。” “倘若以袍泽性命相逼,他纵然一时屈服,也必有怨怼,恐生后患。” “既如此,何必趁人之危,不妨放他们离去。” 邓骁拧眉道:“将军,倘若他一去不返,遁入茫茫深山,不知所踪,岂非前功尽弃?” 高楷摇头一笑:“大丈夫生于乱世,正壮年之时,又有一身武力,岂愿埋没山野终老一世,籍籍无名?” “夏侯敬德必有建功立业之心,并非愚钝之人,必能察觉我意。” “何去何从,便看他如何抉择了。” 邓骁闻言感叹:“主上洞察人心。” 杨烨默然良久,忽然开口:“主上,我等大事未成,时间紧迫,不可在此长久盘桓。” 他们这一行,是为了深入凉州,断绝赵元谦粮道,让其自乱阵脚。 如今,却在这琵琶山中,与夏侯敬德纠缠不休,一旦误了大事,以致赵元谦攻破枹罕,兰州便危在旦夕。 邓骁神色一凛,附和道:“杨长史所言极是。” “夏侯敬德纵然有大将之才,却不可因他一人,耽搁大事。” 高楷沉思片刻,颔首道:“此话有理。” “我已在前路设伏,尽最后一力,倘若夏侯敬德不愿,便不与他周旋,径直去往昌松,以完大事。” 第155章 大费周章 杨烨、邓骁二人齐齐皱眉。 为了这夏侯敬德,主上竟不惜迁延大事,屡次三番擒而不杀,可谓青睐有加。 二人忍不住疑虑,这夏侯敬德究竟有何能耐,值得主上如此大费周章,厚待至极? 高楷心知肚明,正色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夏侯敬德堪为虎将,得他一人,胜过千军万马。” “我欲进取天下,正该礼贤下士,招揽大才,如今虎将近在眼前,怎能错过?” “即便为他耽搁些许时日,亦然值得。” 见他意态坚决,二人只得默然。 高楷转而笑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若无推心置腹,真诚相待,怎能得贤才猛将来投、倾力相助?” “主上深谋远虑。”二人慨然长叹。 …… 且说夏侯敬德逃出火海,踏上小道,一连疾驰三十里,见后无追兵,方才松了口气,下令休憩片刻。 “瘦猴”忍不住惊叹道:“未曾想,这高楷竟可算定天时,知风向之变,莫非他是神仙下凡?” 众人闻言,又敬又畏,更有甚者,惴惴不安,生怕冲撞高楷,招致杀身之祸。 夏侯敬德肃然道:“休要胡言乱语,他若是神仙,我等岂能逃得一命?” “瘦猴”撇嘴道:“敬德,我瞧得分明,若非他网开一面,未下杀手,我等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齐声附和:“瘦猴所言不错。” 他们虽出身寒微,却并非不知好歹,皆已看出高楷手下留情,放他们一条生路。 否则,怎会不伤一人? 众目睽睽之下,夏侯敬德又怎能不知,只不过他性子执拗,不愿轻易服输。 “瘦猴”见状,直言不讳道:“敬德,他既如此看重,你又何必置气,不如顺势投靠于他,挣一份前程。” 众人一齐劝说,夏侯敬德见状,沉声道:“如此轻言投靠,必遭人看轻,不得重用。” “瘦猴”蹙眉道:“你意欲何为?” 夏侯敬德掀眉笑道:“正要一展武艺,于千军万马之中,将他擒住,如此大显身手,必不让他轻视。” “瘦猴”大惊失色,忙不迭地劝阻:“怎可如此孟浪,万一恶了他,岂非弄巧成拙?” 夏侯敬德嗤笑一声:“若连这点容人之量也无,谈何明主,又何必投靠?” “这……”瘦猴一时哑然,嗫嚅道,“敬德,切不可伤人。” “我自有分寸。”夏侯敬德朗声一笑,蓦然耳语一番,只见“瘦猴”连连点头,领命去了。 而另一头,高楷勒马伫立,正远眺天色,忽见斥候匆匆来报:“禀将军,那夏侯敬德遣使前来。” “哦?”高楷笑了笑,“带他过来。” “是。” 过不多时,便见一人小跑而来,俯身拜道:“草民见过高将军。” “起来吧。”高楷望他一眼,只见其人身形瘦削,短小精悍,长相可喜,不由一笑。 “夏侯敬德派你前来,所为何事?” “瘦猴”恭恭敬敬道:“敬德与我等数百袍泽,愿投靠高将军,效犬马之劳。” 高楷笑意不减:“如此甚好,你可告知他,我将于梧桐树下,静候佳音。” “是。”瘦猴未作迟疑,回返复命去了。 杨烨眼见此景,笑道:“恭喜主上,得一虎将。” 邓骁亦然拱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主上一片爱才之心,终究打动夏侯敬德来投。” 二人皆喜不自胜,主上这一番煞费苦心,终于等来喜讯。 高楷玩味一笑:“尔等在此等候,我欲与夏侯敬德单独一会。” “是。”二人不疑有他。 高楷一人策马,来至小道上一株梧桐树下,默默等待。 过不多时,果见夏侯敬德率领数百人,策马奔来。 远侧,邓骁笑道:“这粗俗蛮汉,终究免不了封妻荫子之心。” 杨烨微微颔首,正欲开口,忽见夏侯敬德去势不减,裹挟众人悍然冲锋,直奔高楷所在。 “主上!”他不觉震骇失色。 邓骁亦面色煞白:“这蛮汉,竟如此桀骜,以此诈降?” 杨烨顾不得回言,匆忙策马去救。 然而,为时已晚,只得眼睁睁看着高楷身陷险境,不由怒喝出声:“贼子!” 夏侯敬德充耳不闻,手执长槊,直趋梧桐树。 却见高楷一人,于树下伫立,面对数百铁骑冲锋,却毫无动弹,仿佛吓傻了一般。 “哼,自作聪明,反倒误了性命。”夏侯敬德冷笑道,“怎配为我主上?” 他一甩长鞭,胯下骏马撒开蹄子狂奔不止,眨眼之间,便趋近五十步内。 手中长槊高高扬起,正欲趁势一击,给高楷一点颜色瞧瞧,以消心头恶气。 然而,离得近了,却见高楷毫无惧色,淡然自若,仿佛一切皆在掌控之中。 夏侯敬德心中一个咯噔,扬起不祥的预感,正欲勒马停驻,然而仓促之间,怎能止住冲锋之势。 “轰!” 脚下大地猛然塌陷,数百轻骑猝不及防,连人带马一齐坠落坑洞,顷刻间乱作一团。 骏马嘶鸣,众人惊呼,落在夏侯敬德耳中,只觉天旋地转,满脸难以置信。 “高楷竟看破我诈降之计,提前于此地设伏?” “这……怎么可能?” 此时此刻,不光他一人,数百袍泽个个面如土色,震骇不已。 “如此算无遗策,料事如神,我等岂能顽抗?” 一时间,众人皆又敬又畏,再无骄矜轻视之心。 “瘦猴”长叹一声:“敬德,我等怕是猪油糊了心,不识明主,反而自以为是,关公门前舞刀弄棒。” “所谓事不过三,再不可固执己见,以免错失良机,追悔莫及。” 夏侯敬德颓然道:“我屡次三番挑衅,必然恶了高将军,若他起了杀心,恐怕我等祸事临头。” 众人闻言,皆面色惨白,如今他们身陷囹圄,插翅难逃,只需一轮箭雨,便可尽数诛杀,惨死洞中。 想到这,个个叩头求饶。 正慌乱时,忽见一架绳梯坠下,落在众人眼中,不由面面相觑。 默然片刻,“瘦猴”又惊又喜:“高将军宽宏大量,饶过我等性命。” “高将军仁德!” 众人尽皆感激涕零,老老实实顺着绳梯,出了陷坑。 忽见高楷长身玉立,一个个忙不迭地叩首,心悦诚服。 第156章 犬马之劳 眼见此景,夏侯敬德咬牙拜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皆我所为,高将军要杀要剐,尽管冲我一人来,勿要害我袍泽性命。” 杨烨怒气未消:“哼,死到临头,方才悔悟。” “倘若主上并未防备,岂非遭你毒手?” 夏侯敬德连忙说道:“高将军容禀,我绝无杀心,只不过心中不服,欲一逞武力,以免受人轻视。” 高楷摇头失笑:“夏侯敬德,你武力绝伦,为人忠义,何须百般顾虑,自轻自贱?” “若我看轻于你,大可一走了之,甚至痛下杀手,何必多此一举,在此蹉跎时间?” 夏侯敬德面露羞愧,一时只觉无地自容,低眉垂首,说不出话来。 忽有一双乌皮六合靴映入眼帘,他不由抬头看去,却见高楷面上含笑,伸手扶住他臂膀,朗声道: “起来吧,我此前许诺不变,你若愿入我麾下,可任五品都尉,独掌一军。” “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意态诚恳,满脸郑重,落在夏侯敬德眼中,不禁虎目含泪,重重叩首。 “草民有眼无珠,不识天下英雄,蒙高将军不弃,屡屡宽容,擒而不杀,此等大恩,愿为高将军粉身碎骨,效犬马之劳。” 高楷将他扶起,正色道:“愿你我君臣一心,共谋大业。” 夏侯敬德重重颔首:“主上若不弃,我绝不离,必誓死追随。” “好!”高楷朗声笑道,“得夏侯敬德一人,胜过千军万马。” “你我君臣,必能成就一段大业。” 杨烨、邓骁二人齐声道贺:“恭喜主上,又得一员虎将。” 高楷颔首一笑,转而说道:“敬德,你这些袍泽兄弟,若愿从军,可在你手下听用。” “若不愿,我可赐钱放还。” 听闻此言,数百铁骑毫不迟疑,一齐下拜:“愿为将军效力。” “好!”高楷大笑一声,“快起来。” “入我麾下,须得严守军纪,不得肆意妄为。” “倘若建功,我必有封赏,绝无二话。” “是!”数百铁骑轰然应诺,“谨遵将军之令。” “谢主上!”夏侯敬德满脸感激。 若非高楷爱才,屡次擒而不杀,他们这数百袍泽,早已一命呜呼。 高楷笑了笑,朗声道:“事不宜迟,传我军令,即刻奔赴昌松,断赵元谦粮道。” “得令!”众人轰然应诺。 …… 且说张雍称帝之后,便以姑臧为都城,凉州为京畿,下辖神乌,昌松,嘉麟,番禾四县,皆设以重兵把守。 昌松南靠琵琶山,邻近兰州;东有“金关银锁”之称的古浪峡,地势险要,山石突兀。 所谓“驿路通三辅,峡门控五凉”,自古以来,皆是兵家必争之地。 高楷勒马伫立,遥遥相望,只见一座雄城,屹立在崇山大河之间,连绵数十里,首尾难见,不由赞叹一声。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窥一斑而知全豹,这昌松城如此险要,难怪赵元谦以此为大本营,转运粮草,放心大胆深入兰州腹地,而无后顾之忧。” 邓骁点头附和:“此城易守难攻,数百年来不曾陷落。只需千余守卒,便可挡十万大军。” 杨烨拧眉叹道:“我等兵马,不过三千之数,如何攻下此城?” 众人皆无法可想,正默然时,忽见夏侯敬德拱手道:“主上,我曾为昌松城门小吏,驻守数年,知晓一处破绽,愿为先锋,攻下此城。” “好!”高楷大笑一声,“若能得胜,敬德当居首功。” “谢主上!”话不多说,夏侯敬德当即率领五百精兵,借助山林掩映,悄然渡过护城河,来至瓮城之外。 而这一切,昌松守将张敦懵然不知,正于府衙之中高谈阔论。 “听闻赵将军兵分两路,一路兵围广武,一路攻掠枹罕,一旦得胜,便可直趋金城,两面夹击,置高楷于死地。” “着实用兵如神,纵然孙武在世,也不过如此。” 下首,一郎将拱手附和:“有大将军坐镇前方,攻城掠地,大王可高枕无忧,于城中静候捷报即可。” 张敦为凉帝张雍族弟,深受信重,获封武威郡王,镇守昌松,督运粮草辎重,襄助赵元谦攻克兰州。 闻言,他大笑一声,正色道:“如此甚好,赵将军为我大凉奋勇厮杀,开疆扩土,我等坐镇昌松,却不可懈怠。” “一应粮草辎重,务必料理周全,按时运达,不得有误!” “是!”郎君肃然应下,“末将时刻不敢或忘,必定万无一失,大王尽管放心。” 张敦微微颔首,转而提起一事:“数日前,衍一真人千里传音,言语有一支敌军,翻越琵琶山,欲突袭昌松,断白亭戍粮道。” “你连日来巡视四方,可有察觉敌军踪迹?” “末将未曾察觉蛛丝马迹。”郎将摇了摇头,疑惑道,“衍一真人是否推算有误?” 张敦断然摇头:“衍一真人法力广大,神机妙算,必然无错。” 郎将颔首笑道:“大将军早有防备,琵琶山三戍,皆有伏兵,等候敌军自投罗网。” “依末将看来,纵然敌军涉险深入,也过不了琵琶山,遑论攻下昌松。” “或许,其等已然暴露,遭伏兵镇杀,甚至葬身豺狼虎豹之口,坠落万丈悬崖之下,也未可知。” 张敦点头一笑,忽而郑重道:“纵然敌军不至,也不可放松戒备,以免阴沟中翻船。” “是!”郎将躬身应和,心中却是摇头。 大王也太过胆怯,昌松城屹立数百年,从未陷落,纵然十万敌军突袭,也不过损兵折将,徒劳无功。 只需派遣千余人把守,便可安然无恙,何须兴师动众,谨小慎微。 然而,他心中所想,却与口中所言截然相反。 “大王深谋远虑,实为我大凉之福。” “末将必以大王马首是瞻。” 张敦大笑道:“如此甚好,待斩杀高楷,拿下兰州,这偌大的陇右道,不过探囊取物,尽归我大凉麾下。” “届时,我大凉铁骑可纵横关内道,直取长安,扫除群雄,大业可期!” 郎将与有荣焉,躬身笑道:“天助我大凉,必能覆灭大周,统一天下。” 一番话,惹来满堂喝彩,众人皆出言附和,个个锦心绣口,夸耀不断。 张敦自是志得意满,忙令美姬献上乐舞,又让管事呈上大鱼大肉,美酒佳肴,与众人一道推杯换盏,大吃大嚼。 第157章 九牛二虎 却说夏侯敬德领着五百精兵,来至瓮城之下,环顾片刻,当即转到西北角,寻得一处隐蔽之地。 令人惊奇的是,这一行人,东奔西走,左顾右盼,本已暴露踪迹。 然而,竟无一个守卒察觉,仿若无人之境。 夏侯敬德看出众人疑惑,冷哼道:“昌松郎将素来眼高于顶,自以为坐镇坚城,易守难攻,必能万无一失,便行事松懈。” “这一座城池,不过千余守卒,敷衍了事。余者皆已抽调,奔赴兰州,谋取战功。” 众人闻言皆喜,如此一来,可谓地利人和,只需一分运道,必能潜入城中。 不过片刻,夏侯敬德率众辗转,来至拐角处一排栅栏外,忽闻一阵喧闹,又有一股恶臭扑鼻,令人作呕。 “速速穿戴甲胄,执拿兵器,随我潜行。”夏侯敬德沉声下令。 一队正迟疑道:“都尉,一旦披坚执锐,甲叶铿锵,动静太大,必为守卒察觉,怕会坏了大事。” 夏侯敬德一抬下颌,笑道:“你且上前一观。” 这队正满腹狐疑,踱步至栅栏前望去,蓦然神色一怔:“鹅鸭池?” 只见护城河水蜿蜒而过,一片池塘映入眼帘,其中鹅鸭嬉戏,不计其数。岸边棚舍延绵,屎尿横流,颇为脏乱。 队正恍然大悟,先前所觉喧闹与恶臭,竟来至此处。 夏侯敬德沉声道:“这鹅鸭池,为供应城中膳食而建,皆是上好家禽,由姑臧运来。” “武威郡王张敦,最喜美馔,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昌松郎将自是百般讨好。” “我等可鼓噪鹅鸭,借其喧腾之声,掩盖甲叶动静。” 队正忍不住拱手赞叹:“都尉妙策,卑职佩服!” 夏侯敬德朗声一笑,当即命人跨越栅栏,连呼带喝,惊起一池鹅鸭,奔走跳跃,嘈杂喧腾之声,弥盖四方。 “走!”夏侯敬德低喝一声,钻入棚舍之中,左拐右绕,不知何处寻得一个洞口,极为狭窄,仅可供一人通行。 他身先士卒,俯身过了洞口,众人见状,连忙跟随。 片刻之后,五百人皆来至瓮城之中,悄然探向城门。 “何方贼子!” 蓦然,城头传来一声怒喝,须臾之间,便有铜钟敲动,响彻四方。 “速开城门!”夏侯敬德连忙大喝一声。 “是。” 五百精兵个个悍勇,训练有素,挥舞手中刀枪剑戟,一路冲杀,直奔城门。 昌松守卒本在檐下打盹,好不惬意。乍见敌军来袭,个个惊骇万分,慌忙穿甲执兵。 若非城头了望手发觉敌军踪迹,他们仍蒙在鼓中。 可惜,待一众守卒置备齐全,为时已晚。 五百精兵大杀四方,不过一刻,便肃清守门小吏,竭力推开城门。 “快!”夏侯敬德沉声大喝,催促道。 铜钟震响,已然惊动府衙,一众守卒自四面八方赶来,时间紧迫,容不得丝毫耽搁。 只是,城门足有千钧之重,一时唯有一道缝隙洞开,尚且无法通行。 眼见守卒齐齐窜来,弯弓引箭,如雨点一般射来。 夏侯敬德孤身一人,拦在前头,将一杆长槊挥舞得针扎不入、水泼不进,竟凭一己之力,硬生生挡住万箭齐发。 众守卒皆骇然失色,有那眼尖之人,蓦然惊叫出声:“夏侯敬德?” 一时间,众人哗然,尽皆震恐。 夏侯敬德力大无穷,勇冠三军之大名,在这昌松城,可谓无人不知。 据闻,乡里曾有一头耕牛发疯,见人便撞,数百个昂藏大汉也擒拿不住。 夏侯敬德见此,一人拖拽牛尾,竟凭一腔蛮力,将这耕牛倒拖数百步。 一时间,乡人震怖,称他有“九牛二虎之力”,名声传遍昌松,落在赵元谦耳中,方才亲自招揽入军。 见他在此,虽只有一人一槊,却令一众守卒畏缩不前,踌躇良久,竟无一人胆敢阻拦。 “轰!” 城门猛然大开,一支骁骑如神兵天降,疾速奔来。 不过片刻,便将城门置于掌控之中。 高楷一马当先,称赞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敬德,不愧虎痴恶来之名,恐怕楚霸王也不过如此。” 杨烨、邓骁二人亦然惊叹:“如此猛将,着实天下无双。” 二人心中越发钦佩高楷,虽然大费周章,却收得如此一员猛将,当真慧眼如炬。 高楷笑了笑,朗声道:“速速攻取府衙,擒拿守将。” “是!” 而另一头,张府之中,众人宴饮正酣。 兴致来时,却行起了酒令,吆五喝六,大口灌酒,个个酩酊大醉。 便在这时,一员管事连滚带爬撞了进来,面色惨白道:“大王,祸事了。” “敌军突袭,已然夺取城门,正往府衙攻来。” “什么?”张敦悚然一惊,“这如何可能?” 昌松郎将又惊又怒:“一派胡言,怎会有敌军来袭!” “此事千真万确,奴岂敢胡言?”管事急切道,“大王出府一看便知。” 张敦心中一个咯噔,踉跄着迈出前堂,登上府中一座高台,放眼望去,不觉如坠冰窖,酒意顷刻消融,面上血色尽数退去。 “怎会如此?” 只见府衙之外,数千精兵正在强攻,个个身着甲胄,手执刀枪剑戟,喊打喊杀。 若非数百甲士拼死护卫,早已攻入府邸。 郎将定眼一观,不由面色大变:“高楷?” “他怎会在此?” 赵元谦曾传来捷报,高楷身在广武,遭关璟大军围攻,插翅难逃。 谁曾料想,他竟潜入凉州,攻取昌松。 “只是,昌松易守难攻,数百年未曾陷落,他是如何进城的?” 可惜,任由他绞尽脑汁,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郎将陡然想起一事,难以置信道:“他竟不顾安危,以身涉险,翻越琵琶山,深入我大凉腹地。” “如此胆大,不要命了不成?” 毕竟,昌松位于大凉京畿,距离都城姑臧不过百里,策马奔驰,一个昼夜便可赶至。 一旦高楷暴露行踪,面对十万铁骑,顷刻化为齑粉,断无幸免之理。 张敦亦想通此节,不由震恐万分:“赵将军用兵如神,本以为将高楷玩弄于股掌之中。” “却不想,他竟神不知鬼不觉,突袭昌松。” “恐怕,这一切皆在他算计之中,一旦昌松易主,粮道断绝,赵将军危在旦夕,此战必然大败。” 第158章 将星下凡 “杀!” 府门外,喊杀声震天动地,煞气凛然。 张敦养尊处优多年,不通武力,少作杀伐,眼见此景,不由浑身一颤,哆嗦道: “这……这该如何是好?” 郎将一咬牙,拱手道:“大王稍安勿躁,我愿领兵前去镇杀,不让敌军猖狂。” “好!”张敦忙不迭地道,“你且速去,务必斩尽敌军,勿让昌松有失。” “是!”郎将匆匆去了。 此刻,府门外,高楷正率军杀来,与数百甲士短兵相接。 他手持长刀,一步杀一人,所向披靡,众甲士尽皆骇然。 夏侯敬德暗赞一声:主上好刀法。 却不甘其后,手持长槊,横贯八方,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眨眼之间,数百甲士躺尸一地,再无顽抗之人。 高楷大笑一声:“速速撞开大门。” 众人正欲抬上冲车,忽见夏侯敬德一声大喝:“区区府门,何须大动干戈,我一人之力即可建功。” 他身披锁子甲,猛然蓄力,径直撞向大门。 “嘭!” 只听一声震响,这重达百斤的大门,竟一瞬间四分五裂,碎屑飘飞。 门内数十个豪奴措手不及,受此一击,当即惨叫一声,倒飞出去。 夏侯敬德沉声大喝:“谁敢决一死战?” 声震四方,响彻全城,却无一人敢应。 一众丫环仆役,尖叫声戛然而止,大气不敢喘,个个瑟瑟发抖,形如鹌鹑。 高楷眼中异彩连连:“得敬德效力,胜过千军万马。” 昌松郎将姗姗来迟,眼见此景,不由两股战战,颤声道:“这……这莫非神霄天上,将星下凡?” 正欲拔腿逃窜,然而,这危急之时,双腿竟不听使唤,一时间僵硬在地。 夏侯敬德嗤笑一声:“如此不堪之人,竟忝居昌松守将,着实可笑!” 长槊轻轻一挥,便见一颗斗大头颅坠地,满脸皆是震骇之色。 此情此景,落入高台上,张敦眼中,只觉恐惧万分。 管事见状,慌忙叫道:“大王,贼军势大,不可久留于此,当速速离去,回返姑臧,禀报陛下,再作定夺。” 张敦如梦初醒,一迭声道:“你所言极是,快,由角门出城。” “是。”管事答应一声,唤来百余个豪奴,簇拥张敦,直奔角门而去。 然而,正有一人好整以暇,静候多时。 其人丰神俊朗,身披赤甲,手持长剑,胯下骏马威风凛凛。 “高楷?”张敦骇得魂不附体。 高楷笑了笑,当即弯弓引箭,骤然霹雳弦惊,一箭刺破虚空,直取他咽喉。 张敦瞳孔一缩,慌忙扯过管事身躯,挡在身前。 “哧!”管事满脸惊愕,倏然中箭而亡。 张敦趁机转身奔逃,可惜,斜刺里,一员猛将陡然杀出,手起槊落,将他劈成两段。 “夏侯敬德?” 百余豪奴见此,慌忙跪地叩头,求饶不止。 夏侯敬德拱手道:“主上,可要一齐斩杀?” 高楷摇头道:“首恶已死,不必牵连从者,不得骚扰百姓。” “敢有烧杀抢掠者,斩!” “传令,速速把守全城,不得有误。” “是!”夏侯敬德领命去了。 昌松既下,城中诸多粮草辎重,尽归高楷所有。 他当即派遣一支兵马,肃清白亭戍,断绝凉军粮道。 …… 河州,枹罕城下。 旌旗飞舞,战鼓如雷,赵元谦率领三万铁骑,悍然攻城,历经十个昼夜,终于攻破外城,直取内城门。 左右郎将拱手笑道:“大将军用兵如神,城破在望,攻下枹罕,河州尽在掌控。” “金城岂能久守,高楷必然身死族灭。” “大将军凭此大功,必能加官进爵,位列朝堂之上。” 赵元谦抚须一笑:“借尔等吉言,若能如愿,我必向陛下举荐尔等。” 左右郎将皆大喜过望:“谢大将军,提携之恩,我等必不敢忘!” 赵元谦笑了笑,挥手道:“诸将听令,全力攻城,日落之前,务必拿下枹罕。” “得令!” 令旗摇动,鼓声再度震响,传遍四方。 城头之上,沈不韦面沉如水:“外城已失,只余内城,怕是难以守御,倾覆之祸不远。” 狄长孙一把抹去面上血迹,沉声道:“沈刺史,我等如何行事,你当速速决断。” 沈不韦面色凝重,若一味坚守,必然城破人亡;若弃城而逃,也不过散兵游勇,难以抵抗西凉铁骑追击。 纵然逃出生天,也无颜面去见主上。 思忖片刻,沈不韦攥紧手中长刀,沉声道:“我意已决,誓与枹罕军民共存亡。”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必不负主上相托。” “好!”狄长孙朗声笑道,“沈刺史如此高义,我又何惜此身。” “愿与沈刺史并肩应战,生死与共,以报主上信重之恩。” 两人相视一笑,下定决心。 城下,赵元谦指挥攻城锤,悍然冲击城门。 “咔嚓!” 城门难以久持,蓦然裂开一道道缝隙。 左右郎将喜不自胜:“枹罕,不过囊中之物。” 赵元谦骄矜一笑,正欲下令冲锋,忽见一员斥候匆匆奔来,满脸惶急。 “禀大将军,后头传来急报,昌松已失,大王与守城郎将,皆已身死。” “什么?”赵元谦满脸笑意倏然凝固,“昌松已失,大王身死?” 这骇人听闻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震得他头晕目眩,眼前一黑,险些坠落马下。 左右郎将笑声戛然而止,惊骇失色:“这怎么可能,你莫非假传军情?” 斥候面色一白,慌忙叩首:“此事千真万确,小的岂敢欺瞒!” “那高楷率军翻越琵琶山,不过一日,便攻取昌松,斩杀大王、郎将。” “高楷?”左右郎将勃然变色,“他不是困于广武城中么,怎会突袭昌松?” 斥候蜷缩身子,嗫嚅道:“高楷于关郎中围城之前,便悄然出城,潜入琵琶山,不知从何处,突至昌松。” “武安、明威、白亭三戍,皆未察觉。” “废物!”左右郎将尽皆怒喝,恨不得拔刀将这斥候砍了。 赵元谦面色阴沉可怖,挥手道:“退下!” “谢大将军。”斥候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告退。 左右郎将仍大惑不解:“区区一日之间,高楷怎能攻下昌松?” 赵元谦亦觉匪夷所思,默然片刻,沉声道:“传我军令,鸣金收兵,即刻回返凉州。” “另派人召回关璟部下,于白亭戍汇合。” 第159章 将功赎罪 左右郎将皆不甘心:“大将军,枹罕唾手可得,此刻退兵,岂非前功尽弃?” 赵元谦叹息一声:“事已至此,即便枹罕在手,也无大用。” “昌松已失,大王身死,此等噩耗,传至陛下耳中,必然雷霆震怒。” “况且,倘若高楷突袭姑臧,惊动都城,危及陛下,我等万死也难赎罪。” 左右郎将面色惊变,无不颓然。 诚如大将军所言,纵然拿下枹罕,开疆拓土,却也难熄龙颜大怒。 甚至有抄家问斩之祸。 “多思无益。”赵元谦冷声道,“如今唯有回返昌松,与高楷决一死战。” “若能取他首级,或可将功赎罪,希冀陛下开恩,饶恕我等一命。” “愿随大将军死战!”左右郎将眼神一凝,拱手应诺。 “铿!”铜锣震响,西凉铁骑如潮水一般退去,一个个策马扬鞭,转瞬出了枹罕,奔往凉州。 沈不韦、褚登善二人本想拼死一搏,忽见此景,不由面露惊讶。 便在这时,一员小校飞奔上前,满脸喜色:“禀刺史、褚郎将,将军已然攻克昌松,斩杀守将,断绝凉军粮道。” 二人皆是大喜,褚登善笑道:“主上用兵如神,一招围魏救赵,既解枹罕、广武之危,又剑指凉州腹地,引得赵元谦疲于奔命、徒劳无功。” 沈不韦亦笑容满脸:“主上既已建功,我等岂能怠慢。” “褚郎将,你可率城中兵马,前往昌松,助主上一臂之力。” “若能斩杀赵元谦,必能震慑西凉,再不敢肆意来犯。” “我这便起兵。”褚登善点了点头,匆匆去了。 而另一头,广武城外,关璟收到军令,不敢迟疑,当即撤兵。 狄长孙见状,亦点齐三万士卒,奔赴白亭戍。 …… 凉州,昌松城。 高楷伫立城头,远眺城外崇山大河,面色淡然。 邓骁止不住心中疑惑:“将军,您为何笃定赵元谦必然班师回返?” “倘若他不管不顾,一意攻克河州,掠取金城,岂非危在旦夕?” 高楷笑了笑:“为人臣子,最大的功劳,莫过于擎天保驾。” “昌松已然易主,赵元谦不知虚实,怎会不惧我等进犯姑臧,惹得张雍震怒,将他治罪?” “相反,他若即刻引兵回援,与我等决战,尚可解眼前困局,将功折罪,说不定张雍网开一面,既往不咎。” 邓骁赞叹一声:“将军洞悉人心!” 高楷置之一笑,忽然眸光微眯:“赵元谦已至。” 诸将循声望去,只见城外尘土遮天,声势震地,一面面“赵”字旌旗,迎风飞舞,正是赵元谦大军兵临城下。 观其兵马,足有数万之多。 杨烨面色微变:“主上,敌众我寡,我等唯有三千守卒,如何与赵元谦抗衡?” “稍安勿躁。”高楷淡声道,“我已派人传令,命长孙、登善二人领兵来援。” “眼下只需坚守,挫赵元谦兵锋,待援兵一至,即可出城应战。” 杨烨拱手赞道:“主上料敌先机。” 城外,赵元谦面沉如水:“传令,即刻攻城。” 关璟闻言劝道:“大将军,昌松易守难攻,我等即便坐拥四万铁骑,一时也难以攻克。” “况且,我等昼夜行军,远道而来,士卒皆疲惫不堪,不如暂作休憩,再行攻城。” 赵元谦摇头道:“昌松失守,陛下必然得讯。” “若不早日夺回,如何应对天使兴师问罪?” 关璟暗叹一声,只得俯首听命。 可惜,昌松城坚池深,凉军强攻三日,仍毫无建树,不由军心涣散。 赵元谦正心急如焚,忽见南门大开,一支兵马出城列阵,隔着古浪河,与他针锋相对。 “高楷,骄横自大之辈。”赵元谦大笑一声,“他若坚守不出,我一时半刻,倒也奈何他不得。” “没想到,他竟如此狂妄,区区三千兵马,也敢与我大凉铁骑列阵交战。” “哼,自寻死路!” 关璟颔首笑道:“高楷年轻气盛,目中无人,今日,必有身死之祸。” “正是此理。”赵元谦大喝一声,“传令,整军列阵,天黑之前,务必收复昌松,取高楷首级。” “是!”诸将轰然应诺,士气大增。 不过片刻,西凉铁骑便在古浪桥南,排兵布阵。 只见,左、右郎将为先锋,各领一千弓弩手,蓄势待发。关璟领一万五千余步骑,镇守中军。 赵元则率两万兵马,在后接应。一时间,令旗狂舞,战鼓隆隆如雷,声势震动古浪河两岸。 这番声势,落在桥北、高军眼中,不由相顾骇然。 邓骁急切劝道:“将军,西凉铁骑最擅野战,无往不利,纵横河西未尝一败。” “我等区区三千兵马,怎是对手?” “倘若一时不慎,兵败如山倒,悔之晚矣!” 杨烨亦面色凝重:“主上,邓参军所言极是。” “狄长孙、褚登善二位郎将尚且未至,怎可仓促出城列阵?” 这二人皆大惑不解,高楷日前曾言据城坚守,以待援军,却不想,援军未至,便改弦更张,一意出城迎敌。 着实令人心焦气躁。 “此战不可久拖,迟则生变。”高楷肃然道,“张雍已派大军前来,距此不远。” “再不出城应战,一旦其等与赵元谦合流,两面夹击,我等必将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杨烨面露疑惑:“主上如何得知凉军突至?” 高楷淡笑一声,抬头望去,只见一道黑气,自北而来,纠缠不休,不断侵蚀金印。 “战事要紧,不必多言。” “遮箭牌与帅旗,准备好了么?” 夏侯敬德瓮声道:“禀主上,已然准备妥当。” “好!”高楷颔首一笑,“敬德,你可依计行事。” “是!”夏侯敬德重重点头,蓦然扛起一面大旗,竖在桥头。 这旗通体赤红,正中以金线绣出一个斗大的“帅”字,迎风招展,鲜艳夺目。 邓骁愈发不解:“将军,此举何意?” 如此“亮眼”的旗帜,竖立在前,岂不成了活靶子,任人攻打? 高楷微微一笑:“你且静观其变。” 他一马当先,立在桥头,头顶帅旗飘扬,惹人注目。 身侧,夏侯敬德统领两千兵卒,伏低身子,掩映在一块块铁牌之后,悄无声息。 第160章 土鸡瓦狗 且说关璟立于桥南、中军之前,环顾四野,忽见正对面,一杆赤金帅旗高高飘扬,晃人眼目。 帅旗之下,一员大将身穿赤甲,手执长剑,胯下骏马威风凛凛。 正是高楷。 眼见此景,关璟喜不自胜:“天助我也,合该我立此大功。” 当即策马扬鞭,率领一千铁骑,过了古浪桥,挥舞长刀,直取高楷天灵。 一时间,刀光冷冽,煞气侵人。 高楷见状,慌忙拨马转头,四周亲兵,也个个抱头鼠窜,亡命奔逃。 关璟哂笑一声:“世人皆道高楷用兵如神,临危不乱,今日一见,方知大谬。” “临战怯敌,毫无血勇之气,怎配为我大凉敌手?” 想到这,他一夹马腹,手中长刀舞得虎虎生风,径直领兵追击,来至一道斜坡。 却见高楷跃马而上,不再逃窜,反而转身一笑。 “不好!”关璟倏然一惊,“中计了!” 正欲拨马回返,却见斜坡两侧,一面面铁牌竖立,其后影影绰绰,各有一千弓弩手,蓄势待发。 “遮箭牌?” 关璟心中一沉,如坠冰窖。 遮箭牌散乱无章,于战场之上,并不起眼,驭马冲锋时,极易忽略。 却可设伏兵,疾速拼凑,竖立对敌。不仅可挡箭矢,亦可遮掩弓弩手身形。 “撤!”眼见此景,关璟骇得魂不附体,慌忙一声大喝,便要回转桥南。 不过,高楷岂会给他这个机会。 “放箭!” 顷刻间,万箭齐发。 关璟与一千铁骑,尽皆殒命。 夏侯敬德策马奔来,赞道:“主上略施小计,便除去敌军一臂,当真神机妙算。” 高楷笑了笑:“关璟虽死,不过断其一指。” “赵元谦麾下诸将,却不是好相与的。” “土鸡瓦狗之辈,怎堪我一击。”夏侯敬德冷笑一声,拱手道,“愿为主上先锋,斩将夺旗,直取赵元谦项上人头。” 高楷微微摇头:“长孙、登善未至,不可冲动行事。” “是……”夏侯敬德闷声应道。 高楷策马扬鞭,回返桥头帅旗之下,以身为饵。 桥南,赵元谦阻止不及,眨眼间便失去一将,不由心惊。 “世人皆道高楷用兵如神,果然不假。” “他虽只有三千兵马,却不知有多少伏兵,暗施诡计。我须得谨慎行事,以免横遭不测。” 想到这,他当即下令,按兵不动,以待良机。 左右郎将却按耐不住:“大将军,怎可任由高楷逞凶,灭我等大凉健儿威风?” “我二人虽不才,愿为先锋,斩高楷于马下。” 赵元谦思忖片刻,点头道:“张恭,你可领五百铁骑,前去掠阵,一探敌军虚实。” “遵令!”右郎将张恭面露喜色,当即领命而去。 桥北,高楷勒马伫立,忽见一员大将奔来,其身穿玄甲,雄壮魁梧,气势惊人,不由赞道:“这是何方壮士?” 邓骁拱手道:“此人名为张恭,为赵元谦麾下猛将,武艺高强、勇冠三军。” 夏侯敬德冷哼一声:“不过匹夫之勇,我可一战而擒。” 话音刚落,一甩长鞭,当即迎上前去,手中长槊高高扬起,直击张恭咽喉。 “夏侯敬德?”张恭吃了一惊,登时大怒,“背主之徒,怎敢在此放肆?” “拿命来!” 夏侯敬德冷笑一声:“奸佞小人,若非你屡次向赵元谦进谗言,我与一众袍泽,岂会功劳尽失?” 张恭闻言,恼羞成怒,咆哮一声,挺起弯刀来战。 夏侯敬德面露不屑,轻催骏马,长槊倒拖在地,待至近前,纵马一挥。 这一击势大力沉,足有千钧之重,张恭一见,骇得筋骨酥软,慌忙横刀来挡。 可惜,这百炼钢刀受了长槊一击,竟似纸扎的一般,碎成两段。 眼见此景,张恭瞳孔骤缩,慌忙叫道:“敬德,饶我一……” 夏侯敬德充耳不闻,长槊去势不减,径直将他劈成两段,冷哼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五百西凉铁骑见状,个个骇然失色,竟一箭不发便四散奔逃。 “不堪一击!”夏侯敬德哂笑一声,拨马转头,来至帅旗之下,拱手道:“主上,末将幸不辱命,已斩张恭。” “好!”高楷大笑一声,“古有关公温酒斩华雄,今有敬德一槊杀张恭,不愧当世猛将。” “有敬德相助,纵然千军万马,又有何惧?” “主上谬赞了。”夏侯敬德矜持一笑。 身侧,众人尽皆惊叹,这名震河西的大将,竟连一个回合也扛不住,便被夏侯敬德斩于马下。 难怪高楷屡屡夸赞,着实不愧虎痴恶来之名。 桥南,凉军诸将见此,个个惊骇失声:“这,怎会如此?” 武艺高强,勇冠三军的张郎将,竟抵不过夏侯敬德一击。 何其可怖! 赵元谦亦满脸震骇,他只以为夏侯敬德力大无穷,却不过一介莽汉。 谁曾想,他竟有这般武艺。 一时间,不禁心生无限悔意。 左郎将李岩见此,浓眉一拧,叫道:“大将军,张恭一时疏忽大意,方才有此一劫。” “末将愿为先锋,斩杀此僚,不堕我大凉威名。” “不可!”赵元谦断然摇头,“张恭已死,我军士气大跌,倘若你一时不慎,再遭毒手,岂非雪上加霜?” 他麾下唯有张恭、李岩两个猛将,如今已然折断一臂,怎愿再有损失? 李岩却愤恨难平,他与张恭情谊甚笃,结为异姓兄弟,如今见他一朝横死,只想为他报仇雪耻。 只是,任由他百般劝说,赵元谦仍不为所动。 他眼珠一转,忽而低声道:“大将军,夏侯敬德如此勇武,传扬出去,恐怕对您名声不利。” 毕竟,夏侯敬德曾为赵元谦麾下队正,却遭受屈辱,不得不离去,遁入深山。 如今,他投靠新主,却这般骁勇,连战大将。 世人得知,必然嘲讽赵元谦有眼无珠,不识天下英雄。 届时,他定会名声扫地。 见赵元谦面色一变,李岩继续说道:“大将军,我可立下军令状,不斩夏侯敬德,提头来见。” “他一死,世人便无话可说,只会传言他背弃旧主,死有余辜,却与大将军名声无碍。” 第161章 左膀右臂 赵元谦不由意动,沉声道:“你可前去一战,务必小心行事。” “是!”李岩略一拱手,迫不及待策马扬鞭,直奔桥北而去。 高楷听闻动静,远眺一观,只见一员骁将,猿臂蜂腰,相貌堂堂,不由眼前一亮:“这是何人?” 邓骁面露惊色:“此人名为李岩,同为赵元谦麾下猛将,与张恭合称左膀右臂,武力尚在他之上。” “不过一丘之貉。”夏侯敬德哂笑一声,“右臂既去,左膀怎能独存。” “主上,待我将他斩了,提首级来贺。” 高楷颔首一笑:“你且去,我当为你擂鼓。” “谢主上!”夏侯敬德拱手一礼,纵马提槊去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李岩见他奔来,当即怒喝出声:“贼子,怎敢害我手足性命?” 夏侯敬德不屑道:“只怪他武艺不精,却强要出头,我自当送他下黄泉,了却一桩心事。” 李岩勃然大怒:“贼子,安敢辱我兄弟?” 当即策马疾驰,手中长戟高高扬起,径直来攻。 夏侯敬德冷哼一声:“你二人蛇鼠一窝,正是共赴黄泉的吉日。” 话音未落,一夹马腹,倒拖长槊,如电光神行,倏忽之间,两人错身而过。 “铿!”金铁交击,迸发出一声声锐鸣,刺人耳膜,令人牙酸。 “哧!”槊、戟相抗,火花四溅,耀人眼目,恍惚间,分不清两人行踪影迹。 眼见此景,大桥两岸观者,无不色变。 “好武艺!”高楷大笑一声,手持鼓槌,猛然一击。 “咚!”大鼓轰然震响,声传四方。 夏侯敬德眼神一凝,陡然矮身一旋,卖个破绽,悄然蓄力。 李岩见状,暗道一声好机会,连忙挺戟一击,直刺夏侯敬德心窝。 夏侯敬德微微冷笑,却不闪不避,骤然提槊一挥,电光火石之间,划过李岩脖颈。 猝不及防下,李岩只来得及稍稍侧身,希冀避过这致命一击。 然而,夏侯敬德怎会给他这个机会,长槊轻旋,杀了个回马枪,势不可挡,劈过李岩脖颈。 “嘭!”斗大头颅冲天而起,鲜血四溅,忽又猛然坠地,滚了三滚,现出满脸不甘之色。 一鼓未歇,高楷正要蓄力再捶,忽见胜负已分,不由大喜过望。 “斩张恭诛李岩,夏侯敬德,必然威震四方。” 杨烨亦然惊叹:“未曾料想,夏侯都尉竟有如此武艺,不过一个回合,便将李岩斩于马下,烨钦佩之至。” “夏侯都尉,真猛将也!”众人皆称赞不已。 然而,桥南凉军,个个瞠目结舌,如堕噩梦之中。 李郎将,大将军麾下第一猛将,武力更胜张恭,即便在整个大凉,亦数一数二,声名赫赫。 如今,竟撑不过一个回合,便被夏侯敬德斩了首级,一命呜呼。 何其可怖! 赵元谦惊得怔住,好半晌方才回神,愕然道:“李岩,竟不堪夏侯敬德一击?” 这惊骇绝伦的一幕,仿若一柄千钧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头,叫他肝胆俱裂,身躯蓦然一晃,一头跌落马下,摔了个倒栽葱。 “大将军!”身侧一众亲兵慌忙扶起。 “我无碍。”赵元谦喘了几口粗气,心中悔恨交加。 既悔看走了眼,误把鱼目当珍宝,以至于错失猛将。 又恨自己优柔寡断,不与高楷出兵交战,反而派张恭、李岩二人掠阵,落得如今大将皆亡,军心重挫的下场。 想到这,他顾不得颜面尽失,陡然喝道,“传令,全军出击,斩下高楷首级者,赏万金,封万户侯!” 为今之计,只愿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鼓舞几分士气,一举擒杀高楷,将功补过。 “得令!”诸将闻言,个个振奋,连忙策马冲锋,直奔桥北杀去。 一时间,尘土漫天,鼓声如雷。 高楷见此,眸光一眯:“敌众我寡,不可硬拼。” “传我军令,且战且退,示敌以弱,以待援军前来。” “是!”众人皆无异议。 话音刚落,数万西凉铁骑倏然渡过古浪河,提刀执枪,漫山遍野而来。 高楷勒马伫立,待凉军奔至百步之内,方才“惊骇”逃离,身后三千兵马紧紧相随。 凉军诸将见此,放声大笑:“高楷,当真懦夫,一箭不发,一刀未击,便抱头鼠窜。” “如此胆怯之主,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 众人齐声附和,猛然一刀挥过,将那赤金“帅”旗劈成两段,零落在地。 万马奔腾,踩踏“帅”旗而过,将其碾压成泥。 一时间,西凉铁骑士气大振,个个悍不畏死,直往高楷兵卒追击而去。 赵元谦策马在后,大笑道:“军心可用,我大凉所向无敌。” “高楷,你杀我二将,辱我颜面,我誓要食你之肉,寝你之皮,挫骨扬灰,以泄我心头之恨!” “传令,全军追击,不得放跑敌军一兵一卒,统统剿杀,不留活口!” “是!”诸将轰然应诺。 令旗摇动,战鼓震响,声势传遍四面八方。 西凉铁骑扬鞭策马,如虎入羊群,直欲大杀四方。 嗜血杀机,直冲云霄。 高军兵卒见此,尽皆震恐。 高楷远望此景,不由拧眉:“长孙、登善未至,须得拖延时刻,不致军心涣散,亡命奔逃。” 他环顾四野,朗声道:“杨烨、邓骁,你二人领兵在前。” “敬德,你与我殿后,保大军不失。” 杨烨眉头大皱:“主上,您千金之躯,怎可身陷险境,我虽不才,愿与夏侯都尉殿后。” 邓骁亦然拱手:“将军,我愿与杨长史共存亡。” 夏侯敬德主动请缨:“主上,末将一人殿后足矣。” “纵然粉身碎骨,绝不让主上有恙!” 高楷断然摇头:“危急之时,容不得瞻前顾后。” “尔等不必再言,听候军令行事。” 不待三人再劝,他策马在后,手持长剑杀向来犯之敌。 夏侯敬德见此,急忙紧随其后。 杨烨、邓骁见状,只得奔向前军,镇定士气。 两军交战,恍若山崩地裂,声震九霄。 高楷持剑,缀至末尾,待凉军袭来,当即拨马转头,反手一击,便有一员铁骑应声落地。 忽又斜身一侧,避过三支羽箭,稍稍立稳,倏然长剑一横,划过一将脖颈。 鲜血四溅,脉搏贲张,残肢断臂无数,这一战,由天明至黄昏,转战千里,席卷整个白亭戍。 第162章 长孙登善 天色将晚,朔风凛冽,仿若千千万万刀锋刮面而过。 “铿!”高楷长剑一竖,刺中一将心窝,猛然抽离,一甩血迹,掠过尸横遍野。 忽然眼神一凝,百炼宝剑扛不住血肉之躯,已然密布裂纹,缺口斑斑,禁不住一击便要四分五裂。 他微微蹙眉,将长剑抛了,手执弓矢,弯弓引箭,一箭既出,便有一人应声倒下,毫无迟滞,箭无虚发。 夏侯敬德提槊在侧,随手劈死一将,转头赞道:“主上好箭术!” 高楷笑了笑,环顾四方,三千兵马已然折损半数,个个气喘如牛,精疲力竭。 反观西凉铁骑,仍有两万之余,尽皆身穿玄甲,铺天盖地,仿若滚滚洪流。 若非他且战且退,屡次击破敌将,这点残军,早已陷入重围,横遭不测。 远望东南方向,却迟迟未见长孙、登善二人引兵来援,不由拧眉:“出了什么变故,竟让二人耽搁行程。” 若按常理,二人本该早至白亭戍,与他汇合,共击凉军。 如今却不见踪影,必然有人横生阻碍。 正思忖时,忽见西凉铁骑再行冲锋,只得按耐心思,前往迎敌。 只是,迟迟不见援军,这千余兵马如何硬抗两万敌军,一时间,止不住露出颓势。 赵元谦眼见此景,不由仰头大笑:“有真人相助,高楷,你休想一兵一卒来援!” “高楷何其不智,若在昌松城中坚守,我尚且奈何不得。” “却这般狂妄自大,出城与我大凉铁骑交战,他若不败,天理难容!” 话不多说,当即一声令下,排兵布阵,四面合围,将高楷残军困在其中,插翅难逃。 高楷见状,心中一沉,连忙喝令众人组成楔形阵,首尾相顾,以免遭人各个击破。 他环顾左右,朗声道:“敬德,今日恐怕难以幸免,可愿随我决一死战?” 夏侯敬德重重颔首,斩钉截铁道:“末将不才,愿随主上死战,何惜此身!” “好!”高楷大笑一声,“我执弓矢,你持长槊,你我齐心协力,纵然千军万马,又有何惧?” “主上豪迈!”夏侯敬德大赞,“末将惟愿粉身碎骨,不堕主上威名。” 两人齐头并进,径直迎向凉军,杀入阵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一时间,西凉铁骑冲锋之势受阻,人人胆寒。 赵元谦咬了咬牙,怒喝道:“弓弩手,还不放箭,更待何时!” 千余弓弩手如梦初醒,急忙依言攒射,箭矢如雨。 高楷见状,弃了弓矢,双手持刀,将袭来之箭一一击落。 却不防一箭突至,射中胯下骏马,马儿一声哀鸣,陡然倒地。 高楷措手不及,连忙顺势一个翻跃,以长刀拄地,正欲起身,忽见一轮箭雨突至,恍若天降流星。 这一刻,他避无可避,不由暗叹一声:“此劫难过。” “主上!”夏侯敬德见此,急忙拨马来救。 手中长槊一横,扫去一波箭雨,翻身下马,径直挡在高楷身前,巍巍如铁塔。 “主上,您策马速退,末将誓死殿后。” “不可!”高楷断然摇头,“你若深陷重围,必无法幸免。” “今日我死劫突至,人力已尽,不必强求。” “你且速去,保全自身,择一明主……” 夏侯敬德毅然打断:“主上切勿多言,末将心意已决,虽死无悔。” “咻咻咻!” 正说话间,忽有数支箭矢刺中身躯,鲜血淋漓,他不觉闷哼一声,却不闪不避,径直挥舞长槊,截断箭雨。 “敬德!”高楷面色一变,急忙攥紧长刀,与他一同对敌。 赵元谦眼见此景,摇头嗤笑:“好一对贤君忠臣!” “可惜,今日就要共赴黄泉,至冥府之中,再续情谊。” 他沉声喝令:“送他们上路!” “是!” 一众西凉铁骑披坚执锐,狞笑着冲上前来,扬起刀枪剑戟,正要将君臣二人剁成肉泥。 “杀赵元谦!” “救主上!” 蓦然,一道道喊杀声震动四方,如飓风席卷,刮遍大桥两岸。 赵元谦循声望去,面色陡变:“狄长孙、褚登善?” 只见东南方向,旌旗飞舞,战马奔腾,卷起滚滚烟尘。 古浪河蓦然枯竭,河水断流,数万援军如履平地,裹挟着排山倒海之势,径直撞向凉军。 “怎会如此?”赵元谦震骇失声,“这二人,竟能破除真人神通?” 衍一真人曾千里传音,言语施法将这二人困住,不得来援。 令他一心剿杀高楷,毕其功于一役。 谁曾料想,这二人竟率军来此,毫发无损。 “这如何可能?” 赵元谦大惑不解,纵然绞尽脑汁,也参不透其中的原委。 正愣神间,数万高军大杀四方。 狄长孙率领精兵在前,冲破凉军包围。 褚登善顺势由斜刺里杀出,一番砍杀,将一千弓弩手杀了个七零八落,径直奔向高楷,翻身下马,叩头道: “主上,末将救援来迟,请您降罪!” 高楷以刀拄地,笑道:“你来得正好,救我一命,此为大功,何罪之有。” “快起来!” 他双手扶起褚登善,感慨道:“若无将士们浴血厮杀,我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夏侯敬德见状,大松一口气,笑道:“主上无恙,末将死而无憾。” 他身形一晃,只觉天旋地转,轰然坠地。 “敬德!”高楷急呼一声,双手托住身躯,却见他身中数十箭,血流如注,一身铠甲已然变色。 “快,寻医者来!” “速去!” “是!”邓骁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高楷探看一番,蓦然扯下衣袍,撕成布条,为夏侯敬德止血。 褚登善赞一声好汉,拱手道:“主上,敌军未退,请您示下。” 高楷环顾一圈,沉声道:“你与长孙、杨烨,三人各领一军,前往迎战。” “若能阵斩赵元谦,自是最好。若不能,任他溃逃,不必追击。” 褚登善拧眉不解:“主上,赵元谦败局已定,何不以剩勇追穷寇,以免放虎归山,贻害无穷?” 高楷微微摇头:“姑臧援军将至,我料必有修行人从中作梗,一旦追击,深入西凉腹地,必有不测之祸。” “待击退赵元谦,我等即刻进城,据昌松坚守。” “是!”褚登善心中一凛,连忙领命去了。 第163章 玉虚至宝 狄长孙、褚登善、杨烨三人依言行事,各自率领一万士卒,从东、南、北三方冲杀,成犄角之势,席卷四方。 一时间,西凉铁骑尽皆震恐,士气涣散,顾不得军令如山,各自奔逃。 赵元谦怅然一叹:“大势已去!” 眼见兵败如山倒,无法挽回,他当机立断:“传令,鸣金收兵,回返姑臧。” “是!”万余残兵败将,尽皆松了口气,随他逃往都城。 高楷见状,下令聚拢兵卒,清理战场。 过不多时,医者匆匆前来,为夏侯敬德诊治一番。 “夏侯都尉并无大碍,周身皆为皮肉伤,只因失血过多,又精疲力竭,方才昏迷不醒。” “所幸,不曾伤及五脏六腑,只需按方吃药,静养一段时日,便可痊愈。” 高楷松了口气,笑道:“谢医者,有劳您开方抓药,时时问诊。” “无论何等药材,皆可尽取,务必上佳之物。” “待敬德痊愈,我必重赏。” “是!”医者依言而去。 高楷远眺天色,见斜阳西坠,暮色四合,正欲下令全军进城,蓦然神色一变。 只见昌松以西,柔和苍茫的夜色之中,一道宏大清光席卷而来,其中玄气四溢,弥漫八方。 似黄河之水倒流,四海海眼喷薄,裹挟无穷水气,遮天蔽日。 “且慢!”高楷沉声喝道,“勿要进城,速速往北,登上琵琶山。” 众人皆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杨烨拱手道:“主上,敢问有何不妥之处?” “不必多言。”高楷面色肃然,“传我军令,即刻起行,不得有误!” “是……”见他神色凝重,众人不敢怠慢,当即起兵,奔赴城北。 高楷策马疾驰片刻,骤然停驻,沉声道:“长孙、登善听令!” “你二人各领一千轻骑,奔赴昌松,传诵四方,言语洪水将至,若想活命,速出城门,登上琵琶山,不得迟疑!” “得令!”狄长孙、褚登善二人心中一凛,即刻领命去了。 杨烨面露疑惑:“主上,这寒冬时节,已然月余无雨,何来洪水?” 众人亦百思不解。 高楷冷声道:“此水非天时所致,而是人为。” “人为?”杨烨倏然一惊,脱口而出,“莫非是……修行中人,施展法术神通?” 高楷默然颔首,叹道:“尽人事、听天命,但愿多救一些百姓,不致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 且说赵元谦率领残军,直奔姑臧,行不过五十里,忽见一支兵马逶迤而来。 为首者头戴金冠,身披蟒袍,胯下骏马鬃毛凌然,膘肥体壮。 “末将拜见大王!”赵元谦慌忙下马参拜。 这人正是凉帝张雍第三子,张仲琰,受封晋王。 “起来吧。”张仲琰微微颔首,“此战情形如何?” 赵元谦又羞又愧:“末将有负圣恩,未能攻取兰州,斩杀高楷。” “反倒损兵折将,丢了昌松,狼狈而回。” “请大王降罪!” 张仲琰蹙起眉头:“这高楷,竟如此诡计多端?” 须知,赵元谦引兵回返之时,衍一真人便已察觉,施法困住狄长孙、褚登善二人援军。 父皇又命他率领三万铁骑,前来助战,务必夺回昌松,剿灭高楷。 谁曾想,如此天衣无缝之局,竟功亏一篑。 赵元谦慨然长叹:“大王,高楷用兵之能,着实厉害,竟以区区三千兵马,硬抗末将数万铁骑。” “麾下更有谋士如云、猛将如雨,实在不好对付。” 张仲琰闻言,嘴角掠过一抹冷笑:“既如此,正可以玉虚神通,将其等一网打尽。” 赵元谦既惊且疑:“大王,不知是何神通?” 张仲琰笑而不语,忽然拱手一拜:“请至宝现身!” 虚空之中,忽有一道道清光扰动,荡开一圈圈涟漪,现出一柄玉如意。 这玉如意洁白无瑕,浑然天成,上嵌玄、赤、青三颗明珠,下悬一根紫色丝绦,五色光华一一闪耀,照彻寰宇。 赵元谦又惊又喜:“竟是玉虚派至宝?” 他随侍张雍之时,曾有幸见闻此宝。 衍一真人以法力催动,轻轻一晃,一座城池眨眼间化为齑粉。 当真可怖! “正是。”张仲琰笑道,“至宝在手,高楷必死无疑。” 赵元谦好奇道:“大王欲施展何等神通?” “水火无情,正要高楷领教一番水淹全城的滋味。”张仲琰淡然一笑。 赵元谦思绪电转,猛然想起此前所见,不由脱口而出:“古浪河断流,莫非是此宝神通所为?” 张仲琰微微颔首:“若无此宝,怎能截断古浪河,掀起洪流?” 赵元谦面露敬畏,默然无言,心中却是感叹,高楷坚守昌松,怕是连人带城,一齐葬送了。 事不宜迟,张仲琰默念口诀,拱手道:“请至宝显灵!” 话音刚落,玉如意大放玄光,弥盖四野。 忽有一股股磅礴水流,自崇山峻岭之间席卷而来,一路摧枯拉朽,无物可挡,所过之处,尽成泽国。 惊起鸟雀高飞,走兽奔逃,稍慢一步,便卷入水中,化为一滩脓血。 这洪流迎面而来,声势震动九天十地,众人无不色变。 待至近前,忽又分为两部,绕开大军,于前方汇合,径直撞向昌松。 赵元谦惊魂未定,叹道:“此水一去,昌松数千军民,必无一人幸免。” 张仲琰淡声道:“行大事者,不拘小节。” “若能以区区数千人之命,换取高楷身死,岂非大赚?” 赵元谦点头附和,心中却是不忍。 毕竟,城中军民,皆是大凉百姓,此神通一展,必然滥杀无辜,惨绝人寰。 何况,一旦传扬出去,怕是千夫所指,万众唾弃,无穷业力袭身,不得安宁。 张仲琰看穿他心中所想,摇头一笑:“不必多虑。” “今日之后,世上再无昌松,也无高楷,又有谁,敢将此事谣传。” “莫非,不怕我大凉铁骑兵临城下么?” “是。”赵元谦唯唯诺诺。 张仲琰瞥他一眼,暗中摇头:“这赵元谦经此一败,竟似抽掉脊梁骨,毫无血勇之气,只知妇人之仁,不足谋大事。” 他勒马伫立,远眺昌松,嘴角掀开一抹弧度。 “虽不知狄长孙、褚登善二人,如何逃过真人法术,助你反败为胜。” “却有这玄水洪流,送你入冥府,再不敢与我大凉作对。” 第164章 长命百岁 昌松城外,琵琶山。 高楷远望崇山峻岭,眉头紧锁。 “不知何方修行人,竟敢如此肆意妄为。” 在他眼中,整座昌松城,笼罩在重重黑气之中,一望便知不祥,更有血光弥漫,煞气凛然,令人心惊胆颤。 正思忖间,忽见狄长孙、褚登善二人联袂赶来:“主上,我等倾尽全力,引得城中数千军民前来。” 高楷颔首一笑:“有劳你二人,一路辛苦,可稍作休憩。” “是。” 他环顾四周,数千军民拖家带口,衣衫褴褛,却目光坚定,随他上山。 高楷不由心中一暖,所幸他突袭昌松之时,未大作杀戮,更严明军纪,秋毫无犯,不曾惊扰百姓。 故此,这数千军民对他之令深信不疑。 邓骁不由惊叹:“得民心者得天下,将军,必能拨乱反正。” 高楷笑了笑,正要开口,蓦然眼神一凝,沉声道:“洪水已至。” 众人循声望去,个个骇然失色。 只见一股玄色洪流,犹如蛟龙探海,裹挟万钧之力,由崇山之间猛然倾泻,狠狠撞向昌松城。 转瞬之间,城墙崩散,四方城门,如纸糊一般,顷刻四分五裂。 洪流去势不减,一路横冲直撞,所过之处,如秋风扫落叶,一众房舍府邸,尽皆夷为平地,毫发无存。 更令人震怖的是,所有家禽牲畜,落入玄水之中,仿若烈日下的薄雪,寸寸消融,徒留一具具尸骨,随波逐流。 待洪流逝去,整座昌松仅存断壁残垣,碎石瓦砾,其余皆化为齑粉,消散一空。 “这……这是何方妖法,竟如此可怖!”邓骁面色煞白。 众人皆心有余悸,杨烨恨声道:“这必是西凉修行中人所施法术,倘若我等回返城中,必然尸骨无存。” 狄长孙咬牙道:“如此狠毒之术,竟敢施加于数千军民之上,莫非不怕因果报应?” 高楷微微叹息:“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西凉若能一统天下,纵然滥杀无辜,也有太史一笔勾销,甚至移花接木,转至我等身上,背负千古罪名。” “可恨,无耻之尤!”褚登善怒不可遏,“主上,我愿为先锋,突袭姑臧,杀个片甲不留!” 一时间,诸将纷纷请缨。 高楷抬手制止:“姑臧为西凉都城,必然固若金汤,绝非一时一刻可下,须得从长计议。” “是……”众人虽心有不甘,却也知晓轻重,不再请战。 杨烨蓦然开口:“主上,赵元谦虽败,却有姑臧援军虎视眈眈,不可不防。” “如今昌松已毁,不如回返兰州,再图大事。” “你所言有理。”高楷颔首道,“此地不宜久留,传我军令,即刻起兵,不得有误。” “是!”众人齐声应和。 正要进发,忽见昌松军民齐齐跪拜:“谢高将军救命之恩。” “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青天大老爷!” 一时间,赞颂声不绝于耳,高楷听闻,急忙拱手:“诸位快快请起,不必这般大礼。”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丈,颤巍巍道:“仰赖将军不弃,助我等脱离死难,方才活得一命。” “如今,昌松已毁,我等无家可去,还望将军收留。” “我等愿结草衔环,以报将军大恩大德。” 话音刚落,这老丈伏地叩首,引得数万人相随,齐声哀求。 “求将军大发慈悲,收留我等。” “使不得!”高楷连忙扶起老丈,温声道,“阿翁快请起,如此大礼,岂非折煞小子。” 他又虚扶一把,令众人起身。 环顾四周,一张张或饱经风霜、或质朴纯真的脸上,皆满怀希冀,又忐忑不安。 高楷思索片刻,当即应诺:“诸位若不嫌弃,可随我回返兰州,于广武城安顿。” “我可令人修建房屋,分发田亩,供诸位存身立命。” 此前,刘耀攻克广武,纵兵劫掠,城中百姓死伤惨重,诸多房屋良田荒废,无人居住耕种。 如今,正好给予昌松军民,也可充实人口,安定民心。 那老丈闻言大喜,拜道:“谢将军大恩!” “若能得一栖身之地,纵然荒山僻野,我等也无异议。” “愿为将军供奉长生牌位,祝将军长命百岁,福泽绵长。” 众人齐声拜谢,感激涕零。 高楷禁不住感叹,天下大乱已久,人心思定,渴望太平盛世。 实则,底层百姓所求微薄,不过吃饱穿暖,有一屋遮风避雨,有一亩三分地,供家人糊口而已。 可惜,乱世之中,即便这点心愿,也如风中残烛,朝不保夕。 邓骁见此,由衷赞叹:“将军,着实仁德之主。” 毕竟,姑臧大军随时突袭,这数千军民,手无寸铁,若要携带起行,必然成为累赘,甚至陷入险境。 高楷却毫不迟疑,给予众人活命之机。 事不宜迟,众人当即起行,以杨烨、邓骁为前军,数千百姓居中,高楷亲自殿后。 待大部过了古浪河,途经白亭戍,抵达兰州境内。张仲琰率三万铁骑,缓步而来。 赵元谦远望废墟一片,不由暗叹:“昌松屹立凉州数百年,未曾陷落,谁曾想,转眼毁于一旦。” “道家法术神通,何其可怖!” 众人皆面露敬畏,张仲琰淡笑一声:“昌松军民助纣为虐,合该有此一劫。” “既然城池已毁,再造一座坚城,迁诸县百姓前来填补便是。” 赵元谦颔首称是。 张仲琰驻留片刻,正要班师回朝,忽见一员斥候飞奔而来,满脸惶恐:“禀大王,昌松城中并无一具尸骨,似乎满城军民……早已离去。” “什么?”张仲琰勃然色变,“你可看仔细了?” 斥候浑身一颤,忙不迭地道:“小的搜遍全城,绝无半点错漏。” “大王明察!” 众人闻言,尽皆哗然,这玄水洪流的威力,有目共睹。 昌松军民不过凡俗之人,怎能提前预知,即刻撤离? 赵元谦满脸惊诧,蓦然想起一事,骇然道:“大王,莫非……莫非高楷早有预料,率领城中军民奔逃?” 张仲琰面色阴沉:“速去探查高楷下落,若无所获,提头来见!” “是!”斥候冷汗直流,慌忙听命去了。 迎着众人目光,张仲琰只觉颜面尽失,方才信誓旦旦,此刻竟成了笑话。 本欲发怒,却不得不按耐。一时间,一张俊脸狰狞可怖。 第165章 雷霆之怒 且说斥候快马加鞭,不过一刻便匆匆回转,滚鞍下马,叩首道: “回禀大王,高楷裹挟数千军民,过了白亭戍,直往兰州去了。” “竖子,安敢辱我!”张仲琰再也忍耐不住,拔剑便砍,可怜斥候躲闪不及,须臾之间,身首分离。 众人皆噤若寒蝉,生怕遭受迁怒。 赵元谦默然良久,拱手道:“大王,事已至此,不如回返姑臧,回禀陛下,再作计议。” “勿要多言。”张仲琰猛然喝道,“高楷不死,难泄我心头之恨!” 赵元谦喟然一叹,不敢多说半字。 张仲琰面色肃然,拱手道:“请至宝显灵。” 玉如意大放异彩,五色毫光一一轮转,正要掀起洪流,蓦然一道晴天霹雳,将其法力震散。 顷刻之间,玉如意毫光俱消,黯淡无华,仿佛成了凡物。 其哀鸣一声,当即冲霄而起,飞往姑臧去了。 张仲琰面色一白:“神通不及天数。” “高楷竟如此命大,便是玉虚至宝,也奈何不得?” 赵元谦心中暗叹,争霸天下,怎能依赖道法神通? 莫非视天道为无物? 张仲琰咬了咬牙,正要下令追击,忽闻一道醇和之声传来: “大王,高楷已立天命,并非一战可擒。” “事不可为,且班师回朝,从长计议。” “是……”张仲琰虽不甘心,却不敢违逆衍一真人,只得下令撤兵。 “高楷,若不杀你,我誓不为人。”他攥紧双拳,满脸愤恨。 …… 凉州,姑臧城,皇宫之中。 凉帝张雍满脸不敢置信:“法师,高楷怎能避过玉虚神通,逃出生天?” 依照君臣二人设想,以玄水洪流之威,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必能一举镇杀高楷,尽夺兰州。 谁曾料想,高楷竟如有神助,不仅避开神通,更裹挟昌松军民,一同逃过死劫。 着实匪夷所思! 衍一真人亦大惑不解。 须知,玉如意为镇派之宝,妙用无穷。不光镇压门中气运,施展法术神通,更可遮掩天机。 若非道行高深之人,绝无可能提早察觉、及时规避。 此前,他以法力催动,遥攻西、伊诸州,皆无往而不利,一击建功,绝无错漏。 眼下如法炮制,镇杀高楷,本以为手到擒来,万无一失,却没想到,竟然毫无建树,功败垂成。 他不由拧眉:“莫非,高楷天命强盛,得天意示警?” “抑或有道门高人辅佐,破除我玉虚神通?” 正心绪不宁之时,忽见玉如意凌空而来,落在他掌中。 他定眼一观,却见玉如意宝光全无,灵气尽失,不由惊骇失色:“天谴?” “怎会有天谴?” 须知,衍一真人之所以胆敢动用道法神通,滥杀昌松数万军民,便是倚仗大凉国运遮蔽,不至于天劫临身。 否则,这业力如海,因果纠缠,他早已形神俱灭。 然而,玉如意不仅未能建功,更大损元气,非十年蕴养,不得动用。 衍一真人心中惊疑不定:“大凉国运蒸蒸日上,怎会有天谴降临?” 他悄然运转玄功,往上首望去,却陡然一震。 只见张雍头顶,紫气散溢,天柱虚晃,竟有摇摇欲坠之感。 “这……这如何可能?” 张雍一统河西道,根基已立,底蕴深厚,为天下潜龙之一,有气吞万里之势。 此战一败,竟大损国运,动摇天柱。 何其可怖! 衍一真人沉吟许久,蹙眉道:“莫非,此事与昌松军民有关?” 毕竟,气运之道,在于集众,若能治千万之民,有望混元天下。 “只是,凡人命如草芥,如同蜉蝣,朝生暮死。” “纵然数千军民身亡,也无大碍,从诸州补益即可,如今,怎会元气大伤?” 衍一真人百般思量,可惜仍不得其解。 不由暗叹一声:“天下争龙,果然不易。我虽修成元神,却也参不透天机,悟不得人心。” 想到此处,他面带羞愧,拱手道:“陛下,微臣道法浅薄,谋划不周,以致如今大败。” “高楷坐拥陇右道十州之地,恐怕得天意相助,命不该绝,又有道门高人辅佐,方能躲过此劫,死中求活。” 张雍攥了攥手掌,压抑怒火,沉声道:“事已至此,多思无益。” “诸位卿家,可有良策一雪前耻?” 他派遣右武卫将军赵元谦,领五万大凉铁骑,攻取兰州,本以为探囊取物,轻而易举。 谁曾想,竟一朝大败亏输,五万铁骑覆灭,损兵折将,又遭高楷突袭,丢失昌松。 已然颜面扫地。 本想擒贼先擒王,不惜借助玉虚至宝,滥杀数万军民,也要剿灭高楷。 却有谁料到,满腹筹谋,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传扬出去,必遭世人耻笑! 他有何颜面,高居庙堂之上,统文驭武? 众人一时默然,良久之后,太子张伯玉起身拱手,温声道:“父皇暂熄雷霆之怒。” “高楷虽以诡计,逃脱死劫,却绝非我大凉敌手。” “陇右道并未一统,父皇可下诏,令王威出兵,攻掠兰州,擒杀高楷。” “待二人两败俱伤,我大凉可坐收渔翁之利,全据陇右道。” “此为鹬蚌相争之计。” “此计甚妙!”张雍大笑一声,“就依此计行事。” 中书令韦师政忽然开口:“太子殿下此计虽妙,然而,那王威垂垂老朽,胸无大志,恐怕并无胆量进犯兰州,与高楷厮杀。” “此言差矣!”尚书左仆射曹贞拱手道,“王威既已投靠大凉,陛下诏令,他岂敢不从?” 韦师政摇头道:“只怕此人阳奉阴违,即便出兵,也不过装模作样,围而不攻。” 曹贞冷笑一声:“他若抗旨不遵,我等正可师出有名,征发大军,攻取鄯、廓二州,将他擒拿问罪。” 韦师政微微蹙眉:“倘若威逼之下,他与高楷握手言和,沆瀣一气,我等岂非腹背受敌?” 曹贞面露哂笑:“一山不容二虎,只需稍加挑拨,王威必不甘心屈居臣下。” “更何况,他背弃大周,投我大凉,又怎敢反复无常,岂非受天下耻笑,再无容身之处。” 韦师政哑口无言。 张雍见状,笑道:“二位卿家,皆为朕之肱骨,莫要伤了和气。” 二人皆俯首称是。 第166章 最得朕心 张雍转而下令:“传诏,命王威即日出兵,攻克兰州,不得有误!” “遵旨!” 此事议定,曹贞突然开口:“陛下,此战大败,皆因赵元谦轻敌冒进,统兵不力。” “按律,应当革去官职,贬为庶民。” 韦师政拱手道:“陛下,赵元谦身经百战,老成持重,堪为良将。” “此番兵败,并非他一人之过,望陛下网开一面,令他将功赎罪。” 曹贞冷哼一声:“依你之言,莫非是武威郡王之过?” 武威郡王张敦,守御昌松不力,死于夏侯敬德之手。 然而,张雍并未追究,反而下诏厚葬,以其子承袭爵位。 韦师政慌忙下拜:“陛下,微臣绝无此意。” 又对曹贞怒目而视:“曹贞,你为何曲解我意,莫非欲排除异己,大权独揽?” 大凉朝廷之中,并无尚书令,曹贞这个从二品尚书左仆射,便是百官之首。 韦师政一向恃才自傲,自觉远胜曹贞,却只能屈居正三品中书令,位于曹贞之下。 二人早有不和,素来针锋相对。 曹贞闻言,连忙顿首:“陛下明鉴,微臣绝无此心。” “韦师政信口雌黄,污蔑宰臣,望陛下严惩,以儆效尤!” 张雍对如何处置赵元谦,本是犹豫不决,此刻见二人当庭作对,不由大动肝火。 “够了!你二人皆为宰相,怎可互相攀咬,形如市井小民,成何体统?” 曹贞、韦师政二人慌忙叩首:“微臣知罪,请陛下责罚!” 太子张伯玉见此,温声道:“父皇,曹尚书、韦中书皆公忠体国,一心为我大凉,望父皇恕二位相公之罪。” 张雍怒气稍减,挥手道:“起来吧,若再敢有下次,朕必严惩不贷。” “谢陛下!”二人连忙叩首。 “梁爱卿,此事你意下如何?”张雍望向下首一人。 吏部尚书梁烁,位高权重,为人机智,颇有谋略,张雍起兵之前,便以他为谋主,凡事言听计从。 “陛下,以微臣愚见,此番兵败,赵元谦罪责难逃,不可不罚。”梁烁起身拱手。 张雍微微颔首:“依爱卿之意,是否将其削职为民?” 然而,梁烁断然摇头:“陛下,如今正值用人之时,赵元谦久经沙场,颇知军事,不可因其一败,便弃之不用。” “陛下可降职罚俸,略作惩戒。让其戴罪立功,以示恩典。” “如此一来,赵元谦必然感恩戴德,拼死效力。” 张雍颔首一笑,以手指胸,朗声道:“梁爱卿,最得朕心!” “传诏,贬赵元谦为云麾将军,罚一年俸禄,令其闭门思过。” 此事定下,他以梁烁辅政有功为名,赏赐黄金一万两,锦缎五千匹,又荫其一子为千牛备身。 一时间,殿中众臣皆面露艳羡,恭贺不断。 徒留曹贞、韦师政二人灰头土脸,面色阴晴不定。 衍一真人见状,微微蹙眉:“陛下优待梁烁过甚,却有失平衡,恐怕招致群臣嫉妒,暗中生事。” 想到这,他有心劝谏,却见张雍回转后宫,不理政事,只得暂且按下不提,留待良机。 百官告退之后,曹贞悄然去往东宫,拜见太子张伯玉。 而韦师政转向晋王府,与张仲琰相谈甚欢。 衍一真人看在眼中,不由暗叹一声:“天下尚未一统,大凉便有夺嫡之争。” “唉,世人正如饕餮,贪心不足,永无宁日。” …… 且说兰州,广武城。 高楷安顿好数万军民,嘱咐道: “长孙,你率一万兵马在此镇守,保境安民,不可大意。” 广武邻近凉州,如今又新增数千百姓,不容有失。 “是!”狄长孙肃然应下。 此间事了,高楷以将军之礼,厚葬梁三郎。 驻留三日后,当即下令回返金城。 起行之时,高楷正要扬鞭策马,忽见数千军民齐出,夹道下拜,叩首道: “谢将军大恩大德!” 高楷吃了一惊,连忙下马,拱手道:“快起来,不必多礼。” 众人却执意三拜,齐声大呼。一时间声震九霄,响彻八方。 高楷躬身一礼,令众人回转,操持家业。 正欲翻身上马,蓦然神色一震,只见无数灰、白、青气从天而降,形如银河落九天,投入头顶赤气之中。 一时间,赤气升腾,紫光飞旋,凝成华盖,正中一枚金印载浮载沉,大放光华。 华盖之下,忽有一丝一缕玄黄之气,凭空而现,犹如檐前滴水,络绎不绝。 “这是……人道功德?”高楷面露惊讶。 《礼记·王制》有云:“有功德于民者,加地进律。” 简而简之,便是行善积德,造福百姓,方有功德之气加身,万法不沾,鬼神难侵。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高楷笑了笑,“得功德之气,想必可避开诸多邪祟。” …… 却说金城,高府之中。 正逢二月时节,草长莺飞,春雷阵阵。 蒙蒙细雨方歇,庭院中弥漫着薄雾,后宅之内,桃李绽放,花气袭人。 敖鸾一袭淡紫襦裙,臂绕披帛,漫步在假山花池之间。 她淡扫蛾眉,不施粉黛,却让一众丫环仆役看呆了去。 “鸾姑娘,当真人比花娇!” “是啊,怕是嫦娥仙子下凡,也不过如此。” 敖鸾微露笑意,款款来至撷芳亭,正见杨皎端坐,赏花看景,面如盈盈春水,唇角弧度不减。 她不由上前见礼:“嫂嫂今日容光焕发,不知有何喜事?” “鸾儿来了。”杨皎闻言转头,眉眼弯弯,“清晨起身时,忽觉孩儿踢腹,故而心中欢喜。” 敖鸾轻点螓首,展颜一笑:“原来如此,我这侄儿,倒是个顽皮性子。” “还在腹中,便迫不及待叫唤阿娘了。” 杨皎神色一怔:“鸾儿怎知是侄儿?” 敖鸾笑靥如花:“嫂嫂可是忘了,我家学渊源,会些医术,见嫂嫂肚腹隆起之状,便知是侄儿。” “原来如此。”杨皎一时欣喜,只觉枝头花蜜,也不及心中之甜。 她深爱高楷,自然想为他延续子嗣,大业后继有人,安定人心。 第167章 春和景明 敖鸾见状,颇有些歆羡,顿了顿,忽然开口:“嫂嫂今日喜气盈门,却不知,我亦有一桩喜事。” “哦?”杨皎面露好奇,转念一想,脱口道:“可是夫君安好?” “嫂嫂与表哥,当真心有灵犀。”敖鸾赞叹一声,“表哥此战大胜,即将率军凯旋。” “果真么?”杨皎眼眸一亮。 “千真万确!”敖鸾笑道,“不出三日,表哥必将平安归来。” “太好了!”杨皎喜不自胜,忙道,“鸾儿,你我可去春晖堂报喜,阿娘日夜牵挂,听闻此讯,必然开怀。” “固所愿也!”敖鸾颔首一笑,悄然抬头望去。 只见她这嫂嫂头顶红气如云,紫光闪耀,更有一道金黄吉气,凝成“麒麟”之形,奔走跳跃,十分活泼。 “我这侄儿,当真贵不可言。连带嫂嫂也气运升腾,命格大增。” 敖鸾心中赞叹,忽而望向府邸上空,却见一片赤气笼罩,白、青、红、紫各色气运交织,隐隐凝成赤罗盖伞,护佑府中众人。 “表哥此战,击退西凉五万铁骑,大胜而归,正该气运大增,家宅兴旺,诸事顺遂。” 正沉吟间,忽见一丝一缕玄黄之气飞来,落在赤罗盖伞之上,萦绕不去。 敖鸾倏然一惊:“人道功德?” “这是从何而来?” 她忙推算一番,片刻之后,不由惊叹:“昌松数千百姓,本有身死之劫,却因表哥一时善念,得以活命。” “又赐田亩、置宅院,派遣兵马镇守,使数千百姓皆安身立命。” “可谓再造之恩,无怪功德之气降临。” 想到此处,敖鸾感慨不已:“我随父王游历天下百年,所见诸侯,皆只顾宏图大业,却不在意小民生计,视同草芥。” “表哥却不惧险境,护持众人从凉州远道而来,又安置妥当,事无巨细。” “当真仁德之主!” 正感叹时,已然移步春晖堂,张氏听闻喜讯,自是欣慰,连忙烧香拜佛,又取府中粟米,于长街分派,周济贫苦。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敖鸾展颜笑道,“姑母必有后福。” 说不定,有朝一日,可为太后之尊呢! 张氏笑得开怀:“借你吉言。” 又转向杨皎,嗔怪道:“我早与你说了,你如今身子不便,晨昏定省,尽可免了,保养身子要紧。” “你呀,就是不听。” 杨皎温和一笑:“早晚问安,是儿媳的本分,怎能因有孕在身,便怠慢。” “何况,儿媳在院中,不是坐着,便是躺着,倒也怪闷的。” “不如寻阿娘、鸾儿说说话,心绪尚且畅快,医者也曾言,多多走动,于胎儿有益。” “如此也好。”张氏笑道,“只有一处,行路小心,多让人陪着。” “若逢雨天路滑,便不必过来了。” “是,儿媳省得。”杨皎颔首应和。 敖鸾见此,打趣道:“姑母可是有了孙儿,便忘了鸾儿了?” 张氏伸手一点,佯怒道:“你这猴儿,怕是比我这孙儿还顽皮!” “日后,我这春晖堂,岂不被你们姑侄二人闹翻天了?” 一时间,众人皆笑,欢声不断。 忽忽三个昼夜轮转,又是一日春和景明。 一大清早,众丫环仆役便起身洒扫门庭,修剪花枝,个个喜笑颜开。 只因府中主君高楷率军凯旋,正在前堂议事。 “此战得胜,仰赖诸位尽忠职守,戮力同心。” 高楷郑重拱手:“褚公、窦公,你二人督运粮草,处置政事,安定人心,着实劳苦功高,当受我一拜。” “使不得!”褚谅、窦仪二人连忙侧身避过,躬身道,“臣等略尽绵薄之力,不敢当主上大礼。” “二公何须自谦。”高楷摇头一笑,赐予二人宅院田舍,金银财帛,以示恩赏。 蓦然转向下首,肃然道,“夏侯敬德?” “末将在!”夏侯敬德连忙拱手。 高楷郑重道:“攻取昌松,斩张恭,诛李岩,又屡次救我于危难。” “此战大胜,你当居首功。” “末将愧不敢当。”夏侯敬德下拜顿首,虎目酸涩,“蒙主上不弃,末将方才略有薄功,怎能居于首位?” “请主上收回此言。” 高楷摇头道:“此战首功,你实至名归,不必自谦。” “夏侯敬德听令!” “今授你为从四品宣武郎将,统领一军,望你恪尽职守,善始善终。” “谢主上!”夏侯敬德大喜下拜,连连叩首。 心中不由感叹,此前为赵元谦厮杀数年,仍然屈居队正,无有品级,不得寸进。 如今,转投主上,不过月余,便接连擢升,由五品都尉,至从四品宣武郎将。 当真赏罚分明,信重有加。 “主上厚恩,我必肝脑涂地以报。” 众人见此,面露惊叹,这夏侯敬德,先前郁郁不得志,只能落草为寇,啸聚山林。 如今,却得主上重用,接连立下大功,一跃攀升至狄长孙、褚登善二将同位。 当真令人羡慕。 不过,众人并未不满。 只因夏侯敬德浴血厮杀,身披数十创,至今未能痊愈。 可谓从尸山血海中,救得高楷一命。 如此封赏,着实当之无愧。 高楷双手扶起夏侯敬德,温声道:“你伤势未愈,不必跪了,且安坐。” “是!”夏侯敬德重重颔首。 高楷转而看向一人,笑道:“邓骁,此番你随军出征,屡次建言有功。” “今授你为司兵、参军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邓骁忙不迭地下拜:“主上不弃,卑职愿效犬马之劳。” 这些时日,他耳濡目染,深觉高楷方为明主,早有投靠之心。 如今,高楷封赏既下,他自无异议,反倒迫不及待。 高楷笑了笑,正色道:“诸位贤才猛将,各有功劳,我必不会忘却。” “士卒奋勇厮杀,抛头颅、洒热血,绝不可忽视。” “传令,有功者重赏,伤者全力医治,死者抚恤家人,不得有误!” “遵令!”众人轰然应诺。 一时间,各有封赏,人人欣喜,互相道贺不断。 高楷笑了笑,抬头望去,只见满堂华彩,气运如日方升。 不由眼眸一亮:“大业可期!” 第168章 吉祥三宝 正欣喜时,忽见狄长孙、褚登善一齐拱手:“主上,臣等举荐一人,为主上效力。” “哦?”高楷面露好奇,“何方贤才?” 狄长孙回言:“此人名为安兴仁,出身凉州姑臧,粟特族,家财巨万,乐善好施,颇有智计。” 高楷蓦然想起一事,笑道:“此前你二人领军,困于琵琶山麓,莫非得此人相助,方才赶至昌松?” “主上洞察世事,正是此人。”褚登善赞叹一声,一五一十道,“此前,我与狄郎将行军,困于迷阵之中,不辨方位,不知时辰。” “正慌乱时,恰逢安兄携带族人,途经白亭戍。” “见我等困顿,便令族中大师施法,助我等逃脱。” 高楷越发好奇,忙道:“此人身在何处?” 狄长孙笑道:“正在金城驿馆之中。” “安兄倾慕主上声名,早有投靠之心,相助我等不过恰逢其会。” 高楷微微颔首,郑重道:“助你二人,便是助我。” “来人,持礼节,请他进府一叙。” “是。”管事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过不多时,便见一人小步而来,拱手弯腰:“小民安兴仁,见过高将军。” 高楷定眼一观,只见其人高鼻深目,身宽体胖,戴一顶白色毡帽,上穿圆领窄袖锦袍,下着小口裤,脚踏长靴。 一派异域风情。 “不必多礼,快请起。”高楷眼眸一亮,笑道,“你助长孙、登善二人脱困,于我有恩,当受我一礼。” 毕竟,若非二人及时赶至昌松,他必死无疑。 高楷起身弯腰,长揖到底。 “不敢,不敢!”安兴仁急忙下拜,“小民尺寸之功,怎能受将军如此大礼。” 高楷将他扶起,郑重道:“你救我一命,理当封赏。” “今授你为府中司户,参军事,掌管钱粮,不知你意下如何?” 安兴仁大喜过望,叩首道:“谢主上厚恩!” 他心中感慨,高将军果然如传闻之中一般,礼贤下士,不以出身论英才。 纵然他出身异族,又是一介商贾,亦然获封高位,毫无轻视之心。 高楷笑了笑,与他执手相谈,悄然望去。 只见这安兴仁头顶青气成团,红光弥漫,凝结成“宝相花”、“摇钱树”、“聚宝盆”三种异状。 他不由吃了一惊:“吉祥三宝?” 这可是大富大贵之兆,盛行于世。不仅雕刻于金银铜器之上,更点缀于丝织刺绣之中,寓意福禄绵长、财源滚滚。 高楷玩味一笑:“莫非,财神爷下凡了?” 他忍不住心中好奇,询问西域诸多奇闻异事。 让他惊讶的是,这安兴仁不光对答如流,毫无滞碍。 更熟知西域各国风土人情,山川地理,又精通音律,深谙理财之道,熟读汉家文史,颇有一番见地。 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竟至黄昏,落日余晖。 待安兴仁告退,高楷忍不住赞叹:“兴仁见多识广,博闻强识,当真一大英才。” 杨烨微微蹙眉:“主上,此人出身粟特一族,祖上居于安息国,连年动乱,不可不防。” 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防人之心不可无。 高楷摇头失笑:“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我麾下已有羌人效力,再添一个粟特族人,又有何妨。” “况且,我汉家文化博大精深,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有礼仪之大谓之夏。” “他熟读文史,必知忠义。我只需诚心相待,定能感怀于他,为我重用。” “怎能心怀疑忌,暗作提防,岂不让天下英才望而却步?” 杨烨心悦诚服:“主上宽宏,知人善任!” 邓骁默然片刻,开口道:“主上,安司户来自姑臧,恐怕与西凉有所牵连。” “不如先行探查一番,以免混入细作,反倒不美。” “不可!”高楷断然摇头,“兴仁雪中送炭,救我于危难之间,怎能暗中窥探,陡生嫌隙?” 邓骁感慨道:“主上用人不疑。” 此间事了,高楷前往春晖堂,向母亲问安。 张氏喜不自胜,一番嘘寒问暖,高楷只报喜不报忧,惹得她颇为嗔怪。 高楷一笑,环顾左右,见杨皎与敖鸾皆在,不由温声道:“夫人可还安好?” 杨皎怀胎五月,身子稍显沉重,正要起身万福,高楷连忙扶住。 “你我夫妻,何须多礼。” 杨皎顺势坐下,轻声细语道:“妾身无恙,夫君不必忧心。” “倒是夫君征战辛苦,清减许多。” 高楷摇头道:“我无碍,仰赖将士们奋勇杀敌,我可高枕无忧。” 他望着杨皎肚腹,笑道:“已有五月了吧?” “嗯!”杨皎轻点螓首,抚了抚小腹,眉眼间一派温柔,“前阵子,孩儿好一番闹腾呢!” “哦?”高楷颇为惊奇,“这小儿竟如此顽皮?” 他一望即知,杨皎所怀“麒麟儿”。 “金黄吉气,命格如此大贵,我这孩子当真不凡。” 敖鸾倏然一笑:“表哥,天降大运,是福非祸,只需好生养育,不必忧心。” 高楷微微颔首:“希冀如此。” 敖鸾悄然望去,只见高楷头顶紫光红气升腾,凝成华盖,金印沉浮,萦绕玄黄之气。 不由惊叹:“表哥经此一劫,否极泰来,气运蒸蒸日上,势不可挡。” “恐怕过不多时,便能覆灭王威,全据陇右道,更进一步。” 敖鸾感应一番沸腾之运,止不住笑道:“表哥,必有潜龙之望。” …… 却说鄯州,湟水城,王威听闻大凉天使前来,连忙率领府中文武,出城三十里跪迎。 接旨之后,礼送天使至馆驿休憩,便领众人回转府衙,商议大事。 “陛下降诏,令我攻伐兰州,擒杀高楷。”王威忧心忡忡,“却不给一兵一卒,一斛粮草,不知何意?” 节度副使郝源冷笑一声:“此不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计。” “待我等与高楷两败俱亡,凉帝正可从中牟利,窃取陇右道。” 王威面露惊愕:“我已上表归附,俯首称臣,他怎能肆意驱使,害我性命?” 行军司马李安远叹息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亡。” “倘若我等不从,恐怕大凉铁骑旦夕必至,踏平湟水。” 第169章 投鼠忌器 王威惶恐不安:“这该如何是好?” 高楷坐拥十州之地,数百万军民,兵精粮广,又用兵如神,智计百出。 他麾下唯有鄯、廓二州,兵马不过一万,怎能与高楷抗衡? 张雍却下旨让他攻克兰州,斩杀高楷,岂非自取灭亡? 郝源默然片刻,建言道:“廓州刺史欧阳炅,文武双全,颇有谋略。不妨召他前来,商议两全之策。” 王威仿若抓住救命稻草,忙不迭地道:“你所言极是,来人,快去请欧阳炅!” “是。”一员家将领命去了。 王威稍减忧色,忽见王羡之欲言又止,不由喝道: “事到如今,有何不可明言,还需遮遮掩掩?” 王羡之咬了咬牙,拱手道:“主上,凉帝咄咄逼人,分明欲置我等于死地,绝不可与虎谋皮。” “不如顺应时势,投靠高楷,或可保全身家性命。” 王威豁然起身,怒不可遏:“王羡之,你食我俸禄,不思报答便罢,如今,竟吃里扒外,让我背弃大凉,不忠不义。” “你想谋反么?” 王羡之急忙叩首:“主上,卑职绝无此心。” “凉帝虽然势大,却僭越雷池,沦为反贼,天下共诛之。” “眼下,更强逼我等厮杀,毫无容人之雅量。” “相反,高楷善待降臣,礼贤下士,仁德之名传遍四方。” “主上何不趁此良机,弃暗投明?” 李安远面露异色,却并未言语。 郝源陡然怒斥:“王羡之,主上待你不薄,屡屡加封,你竟恩将仇报,为高楷说客,意欲何为?” “莫非早有不臣之心,与高楷暗通款曲?” 王羡之再三叩首:“主上,卑职一片忠心,天地可鉴。” “凉帝好猜忌,优柔寡断,无明主之相,与他为伍,迟早化为齑粉。” “主上不可不慎!” 然而,这一番忠言,却令王威勃然大怒,杀机凛冽。 “来人,剥去王羡之官服,将他推到市井斩首,悬于城门,以儆效尤!” “是!”甲士轰然应下,正欲动手,忽见李安远谏言道:“且慢!” “主上,王羡之死不足惜,然而,太原王氏声名,不可不顾。” “倘若杀他一人,引来天下物议如沸,岂非得不偿失?” “太原王氏,哼!”王威思虑片刻,咬牙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来人,将王羡之打入牢狱,非我手书不得释放。” “是!”甲士连忙上前缉拿。 王羡之喟然长叹,拜道:“谢主上不杀之恩。” 他未作辩解,由甲士押送入狱去了。 “老匹夫!”王威余怒未消,恨声道,“我誓杀你!” 郝源建言道:“主上,王羡之早蓄异心,虽不可杀,却可革去官职,查抄府邸,以震慑满城军民。” 王威点了点头,蓦然想起一事,寒声道:“将王羡之、安兴仁二人府邸,一同查抄,并革去官职,永不叙用。” “是!”郝源俯首听命,嘴角掀起一抹弧度。 李安远看在眼中,不由暗叹一声:“这危如累卵之时,却仍公报私仇,何其可笑。” “王威亲小人,远贤臣,绝非明主。” “我须早做打算,以免一朝倾覆,与他偕亡。” …… 且说信使快马加鞭,不过一日,便赶至廓州、达化城。 刺史欧阳炅接过书信,仔细一观,下令好生款待,当即回转前堂,召来府中文武。 “王节度修书一封,欲请我过府一叙,商议征讨兰州之事。” “诸位有何教我?” 长史司马德堪嗤笑道:“王威垂垂老矣,毫无斗志,只盼安享荣华,沉浸富贵温柔乡。” “此番相请,必让主上为先锋,与高楷厮杀,他可端坐钓鱼台,左右逢源。” “倘若主上得胜,他亦有举荐之功;一旦兵败,则可推卸罪责,令主上一人领受。” 欧阳炅蹙眉道:“这老匹夫,竟存了如此毒辣心思。” 都尉韩须虎瓮声道:“主上,这老儿甚是可恨,我愿为先锋,领一万兵马,攻破湟水,取他项上人头,向您献功。” “不可!”司马德堪摇头道,“你空有勇力,却无谋略,并非王威对手。” “何况,王威投靠西凉,倘若杀他,便得罪张雍,万一率大军来攻,悔之晚矣。” 韩须虎冷哼一声:“那你说,该如何是好?” 司马德堪稍作思索,诡笑道:“主上素有大志,不妨修书一封,呈予高楷,相约两家齐攻鄯州,平分诸地。” “高楷野心勃勃,欲侵吞天下,见此良机,必然起兵。” 欧阳炅微微蹙眉:“高楷兵强马壮,远胜于我,若按此计行事,岂非为他人作嫁衣?” “不然!”司马德堪摇头道,“主上可密派细作,改旗易帜,假扮高楷兵卒,分三路佯攻鄯州。” “王威胆小如鼠,必然请主上为将,以兵权托付,抗衡高楷。” “届时,我等反戈一击,可不费吹灰之力,尽取湟水,全据鄯州。” 韩须虎冷笑一声:“此计虽妙,却有致命之缺陷。” 欧阳炅颇为惊诧:“有何致命缺陷?” 韩须虎沉声回言:“高楷坐拥十州之地,兵多将广,前番又大败西凉,声势正盛。” “即便我等攻取鄯州,也不过区区二州之地,如何是高楷对手?” 欧阳炅面色难看,却无言以对。 他早有大志,欲进取陇右道,却遭王威掣肘,困居廓州这一隅之地,不得施展。 好不容易等到王威丢失河州,损兵折将,威望尽失,本以为天赐良机,正可起兵争霸。 却不料,高楷趁势大兴,席卷十州,占据大半个陇右道。 无奈,他只得龟缩达化,静观其变,本想伺机攻灭王威,夺取鄯州。 谁曾想,这老匹夫竟投靠西凉,让他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一时间,不上不下,进退两难,仿佛温水煮青蛙,只能坐以待毙。 正无法可想,却恰逢此事,可谓时来运转。 只可惜,高楷如同王屋太行,横亘在大业之前,让他如鲠在喉。 司马德堪闻言,哂笑一声:“高楷虽然势盛,却也并非一手遮天。” “天下群雄何其之多,我等不妨远交近攻,暂且寻一座靠山,以分庭抗礼。” 第170章 顺水推舟 欧阳炅又惊又喜:“不知何方靠山,可抗衡高楷?” 司马德堪轻摇羽扇,缓缓开口:“吐谷浑!” 欧阳炅悚然一惊:“吐谷浑?” “正是。”司马德堪郑重道,“唯有交好吐谷浑,方可在这夹缝之中存身,不至于一朝覆灭。” 吐谷浑为鲜卑族慕容氏一支,自数百年前,迁居河湟谷地以来,纵横驰骋,坐拥数十万兵马,声势浩大。 其辖地东起陇右道南部、剑南道西北,南抵青海以南,西至吐蕃、且末,北隔祁连山与河西道相接。 东西长四千里,南北达两千里,可谓地大物博,兵多将广。 以吐谷浑为靠山,足以抗衡高楷。 只是,欧阳炅面有惧色:“吐谷浑皆为异族,不服王化,纵然骁勇善战,却难以制约。” “倘若其等贪心不足,欲强取鄯、廓二州,岂非引狼入室?” 司马德堪摇头笑道:“主上不必忧心。” “吐谷浑嗜好游牧,逐水草丰美之地而居,不喜高墙坚城,断不会强攻鄯廓。” “主上可修书一封,以示结好之意,必能引得吐谷浑臂助。” 韩须虎微微冷笑:“吐谷浑纵然不喜攻城,却爱掳掠人口,劫夺财货。” “你空口无凭,怎能打动其等?” 司马德堪诡谲一笑:“我曾听闻,吐谷浑王喜爱美色、财宝。” “待主上拿下湟水,可将王威金屋之中,一众娇妻美妾、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送予吐谷浑王,必能得他欢心。” 欧阳炅目光一亮:“此计甚妙,就以此行事。” “德堪大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当为吾之子房!” “主上谬赞了。”司马德堪拱手一笑,面露得意。 欧阳炅当即修书一封,命人潜入金城,又派遣三路兵卒,扬起“高”字旌旗,袭扰鄯州。 果不其然,王威震恐,一日连发三封加急书信,请他至湟水城商议大事。 “德堪料事如神!”欧阳炅赞叹一声,当即率领一万兵马,奔赴湟水。 …… 且说王威听闻斥候禀报,言语高楷率三路大军来攻,骇得魂飞魄散,一迭声催促信使请来欧阳炅。 所幸,鄯廓二州相距不远,策马疾驰不过一日即至。 待欧阳炅抵达,王威连忙请进府邸,拱手道:“请欧阳刺史救我!” 欧阳炅急忙避开,下拜道:“当不得王公大礼。” 王威摇头道:“眼下危急存亡之时,我愿将城中两万兵马相托,由欧阳刺史决断杀伐之事。” “万望戮力同心,共度难关,不负往日情谊。” 欧阳炅心中窃喜,面上却大惊失色,拜道:“炅何德何能,竟敢窃居兵权?” “还望王公收回成命。” 王威郑重道:“欧阳刺史允文允武,颇知军事,必能抵御高楷。” “老朽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又不通战阵,实在无法可想。” “还望欧阳刺史不辞劳苦,统领大军。” “老朽不胜感激!” 欧阳炅执意不肯,却经不住王威再三劝说,府中文武纷纷谏言,只得“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此为权宜之计,若能击退高楷,我必还归大权,回返廓州,为王公羽翼!” 王威喜出望外:“欧阳刺史高义,待大败高楷,攻取兰州,我必上书向陛下请功。” 欧阳炅满脸谦逊:“不过分内之事,岂敢以此邀功?” 当夜,王威擢升欧阳炅为定远将军,鄯廓二州三万兵马,皆由他指挥调度。 待欧阳炅告退,王威止不住笑道:“有欧阳炅,我可高枕无忧。” 郝源称赞道:“主上英明睿智。” 李安远暗自摇头。 牢狱之中,王羡之听闻此事,不由慨然长叹:“王威,离死不远。” 欧阳炅回到馆驿,拱手道:“德堪神机妙算,这老匹夫果然以大军相托,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司马德堪含笑道:“天赐良机,正该主上所得。” “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待今夜反戈一击,必能在高楷反应之前,拿下湟水,占据鄯州,青云直上。” “借德堪吉言。”欧阳炅笑容满面,“若能取胜,德堪功不可没。” 两人相视大笑,唯有韩须虎望向兰州,心中疑虑难消。 …… 天佑十二年,二月。 金城,高府。 高楷正于前堂处置政事,忽见唐检匆匆而来,呈上一封文书。 “主上,廓州刺史欧阳炅派遣使者,送来此书。” “哦?”高楷面露惊讶,“欧阳炅?” 他与此人素无往来,今日却有文书送至,不禁心生好奇。 接书一观,蓦然玩味一笑:“齐攻鄯州,平分诸地?” 如何齐攻,如何平分,信中只字未提。 褚谅拱手道:“此为天赐良机,我等可与欧阳炅里应外合,一举拿下鄯州。” 窦仪摇头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欧阳炅野心昭然若揭,其中必定有诈。” 高楷微微颔首:“不知他投靠何方,竟这般有恃无恐。” 仅凭廓州一隅,竟不惧他十州之地,数百万军民。 杨烨倏然一笑:“鄯廓二州所邻,除却西凉,便是吐谷浑。” “王威已归顺西凉,这欧阳炅身为臣下,却欲征伐主君,想必与西凉不睦。” “若不出微臣所料,他必定投靠吐谷浑,以此抗衡我等。” 褚谅拧眉道:“吐谷浑兵锋正盛,纵横西北诸地,烧杀掳掠,不可一世。” “欧阳炅兵不过万,怎敢与虎谋皮?” 杨烨笑道:“此人正与王威一般,意欲左右逢源,坐观我等与吐谷浑相争,他可伺机渔利。” 窦仪冷哼一声:“不过一丘之貉,却以五十步笑百步,何其荒谬!” “主上,万不可中了欧阳炅诡计。” 高楷笑了笑:“他欲引两虎相争,作壁上观。我等何不顺水推舟,将这一滩水搅浑,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窦仪面露疑惑:“如何顺水推舟?” 高楷朗声道:“我欲兵分两路,一路以长孙为先锋,领一万士卒,进攻湟水。” “另一路,由登善为将,率两万兵马,从河州进发,围困达化。” 杨烨揣摩片刻,不由赞叹:“好一个将计就计!” “欧阳炅欲谋取鄯州,主上正好顺其心意,齐攻湟水。” “又围困达化,让他首尾难顾,疲于奔命。” 窦仪、褚谅想通此节,已然称赞:“主上妙计!” 高楷淡笑一声:“何去何从,便看欧阳炅如何抉择了。” 第171章 满堂华彩 杨烨忽然开口:“主上,欧阳炅不足为虑,唯有这吐谷浑,不可不防。” “倘若两者沆瀣一气,占据鄯廓二州,袭扰边境,我等将永无宁日。” 高楷正色道:“你所言有理。” “我欲亲率中军,奔赴湟水,若能早日拿下鄯廓二州,便可御敌于陇右道之外。” 众人自无异议,待商议一番起兵之事,便各自散去。 高楷默坐片刻,正欲起身,忽见管事来报:“郎君,鸾姑娘求见。” “哦?”高楷面露惊讶,“请她进来。” “是。” 不过片刻,敖鸾款款走来,万福道:“鸾儿见过表哥。” “不必多礼。”高楷笑道,“鸾儿可有何事相求?” “表哥慧眼如炬。”敖鸾赞叹一声,郑重道,“我欲请表哥相救一人。” 高楷好奇道:“你但说无妨。” “此人正是鄯州王氏家主,王羡之。”敖鸾直言不讳,“昔年,我与王家曾是故交,颇有渊源。” “如今,他见罪于王威,身陷囹圄,恐有杀身之祸。” “望表哥攻取湟水之时,救他一命,鸾儿不胜感激!” 高楷看她一眼,并未深究:“若他弃暗投明,我自会救他性命。” “谢表哥!”敖鸾展颜一笑。 高楷微微失神,待她离去,不禁思忖,鸾儿究竟何方神圣? …… 且说鄯州,湟水城。 二更时分,夜如泼墨,唯有几点星子,隐于幕后,冷眼看世间。 “德堪,郝源、李安远二人可曾中计?”欧阳炅嗓音低沉。 司马德堪拱手道:“主上无忧,我已将二人请入馆驿捆住手脚,必然万无一失。” 欧阳炅微微颔首,目光转向一人:“须虎,刀斧手预备如何了?” 韩须虎瓮声回言:“末将已然安置妥当,四方城门亦在掌控之中。” “好!”欧阳炅深沉一笑,“即刻依计行事,不得有误。” “是!”司马德堪、韩须虎二人肃然应下。 不过一刻,便有一支兵马,身穿轻甲,手持刀斧,借助夜色掩映,悄然潜入王府,手起刀落之间,府中一众甲士仆役尽皆殒命。 转眼,欧阳炅来至后宅,眼见金屋藏娇,笙歌不断,不由冷笑一声。 “老匹夫,死到临头,仍不忘美色温柔乡。” 韩须虎微微蹙眉:“如此多房舍,王威究竟栖身何处?” 司马德堪哂笑道:“羊车所在,便是老匹夫落脚之处。” 韩须虎啐了一口:“不知羞耻!” 欧阳炅沉声道:“速去杀了老匹夫,以免变生不测。” “是。” 刀斧手悄然潜行,绕过九曲回廊,找到羊车所在。 数头高大健羊陡然受惊,正要叫唤,却不防众人刀斧一挥,顷刻毙命。 羊车之前,正是一座明堂,其间雕梁画栋,镶珠嵌玉,又有龙涎香随风飘溢,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此间乐,不思蜀?”欧阳炅嗤笑不已,“下冥府享乐去吧!” 这一路行来,竟无一个甲士,唯有花香袭人,脂粉之气萦绕不散。 一栋栋金屋之中,不知多少美人,独守空房,顾影自怜。 欧阳炅舔了舔嘴唇,只觉口干舌燥,血气上涌,低喝道:“小心行事,不得伤了美人。” “是……”韩须虎拧起浓眉。 他手持三尖刀,径直闯入金屋,但凡见到仆役,一概一刀挥过,毫不迟疑。 “杀人啊!”三两个衣衫不整的舞姬见状,齐声尖叫。 “聒噪!”韩须虎把刀一横,猛然一拍,便见舞姬瘫软在地。 屋内奇珍异宝遍地,金碧辉煌。又有七彩流光之锦悬挂,丝绸缎带飘舞,数不尽的风流妩媚。 韩须虎眉头一皱,持刀一挥,撕锦裂帛,满堂华彩铺盖一地。 然而,他凝目四望,却不见王威踪迹。 欧阳炅顷刻赶至,拧眉道:“这老匹夫,去了何处藏身?” 司马德堪面色肃然:“堂内必有机关暗道。” “搜!”欧阳炅沉声一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众人连忙翻箱倒柜,四散寻找。 这一番动静,早已惊动王威。 他虽贪图享乐,却也惧怕刀斧加身,死于非命。故此,每一座金屋之中,皆有密道,通往城外。 恰逢他今夜心绪不宁,未有兴致寻欢作乐,只在堂中欣赏歌舞。 听闻动静,即知大事不妙。忙不迭地翻到榻下,沿密道来至前堂,唤来独子王腾,两人同骑一马,趁乱逃出城外去了。 “悔不听羡之忠言!”王威老泪纵横,“欧阳炅,果然豺狼,弑主之徒。” 王腾面色煞白,哭泣道:“阿耶,事到如今,我等该往何处去?” 王威沉吟片刻,喟然长叹:“为今之计,只能投奔西凉,希冀陛下收留。” 王腾默然垂泪,只觉前路不祥,却又无法可想,不由惴惴难安。 王威转头一望,不由咬牙切齿:“可恨我万贯家财,美人金帛,尽落入佞臣之手。” “此行若能活命,我必奏请陛下派遣大军,剿杀欧阳炅!” 父子俩又怒又恨,却不敢耽搁,匆匆策马直奔凉州去了。 欧阳炅将整座王府掀了个底朝天,却仍然不见王威,不由怒火中烧:“老匹夫!” 正要派人追杀,司马德堪出言劝阻:“主上,王威老朽,失了大军,如无牙之虎,无翼之鸟,不足为虑。” “当务之急,须得尽快掌控湟水,平定鄯城、龙支二县,全据鄯州,以免夜长梦多。” 欧阳炅如梦初醒,一迭声道:“德堪所言甚是,险些为这老匹夫,误了大事!” 话不多说,连忙派遣兵马,前往招降二县军民。 待此间事了,主臣三人回返前堂,正沉浸于喜悦之中,忽见一员探马匆匆奔来,满脸惶急。 “主上,祸事了!” “高楷麾下郎将狄长孙,率领大军,兵临城下。” “什么?”欧阳炅陡然一惊,满脸喜色迅速消融,“怎会如此?” 依他设想,高楷必不会轻信文书,必定暂作观望,他正可趁机拿下鄯州。 谁曾料到,高楷竟如此之快,便出兵来攻,着实让人措手不及。 司马德堪笑意凝固,追问道:“狄长孙有多少兵马?” 探马战战兢兢道:“足有万人。” 欧阳炅、韩须虎皆大惊失色。 第172章 狼子野心 然而,司马德堪仰头大笑,乐不可支。 欧阳炅大惑不解:“德堪,何故发笑?” “我笑高楷无谋。”司马德堪嘲讽道,“我等坐拥两万兵马,足以据城坚守。狄长孙不过万余人,有何可惧?” 欧阳炅茅塞顿开:“德堪所言甚是。” “我等坚壁清野,纵然高楷引大军来攻,也可御敌于城门之外。” “何况,有吐谷浑为靠山,伺机而动,高楷岂敢兴师动众。” “正是此理!”司马德堪颔首一笑,“届时,我可略施小计,令他无功而返。” 欧阳炅慨然一叹:“若无德堪辅佐,我大业无望。” “主上谬赞!”司马德堪面露得意。 欧阳炅当即下令,分派兵卒,守御四方城门。 正心安时,忽有一员家将急急奔来,滚鞍下马,跪拜道:“郎君,大事不好!” “那褚登善领两万兵卒,围攻达化,请您主持大局。” “什么?”欧阳炅悚然一惊,“褚登善围攻达化?” 家将点头如捣蒜:“正是,化城、米川二县抵挡不住,已然失陷。” “达化城危在旦夕。” 乍闻此事,欧阳炅如遭雷击,一时头晕目眩,委顿在地。 “主上?”司马德堪、韩须虎慌忙扶起。 欧阳炅喘息片刻,嗓音嘶哑道:“腹背受敌,这该如何是好?” 此次他前来湟水,已将廓州兵马抽调一空,化城、米川城小民寡,方才一朝失守。 只是,达化唯有千余守卒,怎能与褚登善两万兵马抗衡? 一旦被破,他便如无源之水,飘零在外。 司马德堪见此,只觉羞愧难当,原以为高楷无谋,妄自尊大,却不料,竟是他小看天下英雄。 一时间,讷讷无言。 韩须虎咬了咬牙,瓮声道:“主上,事已至此,不如即刻出城,投奔吐谷浑,或可求一处存身之地。” 欧阳炅满脸不甘:“如此一来,岂非婴儿悬于掌上,仰人鼻息,任人宰割?” 司马德堪思绪电转,沉声道:“为今之计,唯有派遣使者,向吐谷浑王投诚,请他率军来援。” 欧阳炅叹息一声:“远水解不了近渴,高楷咄咄相逼,只怕不待他来,达化已失,我等俱化为齑粉。” 韩须虎默然无语。 司马德堪沉吟许久,蓦然开口:“既如此,不妨另施一计。” “何方妙计,快快说来!”欧阳炅迫不及待。 司马德堪诡笑道:“王威麾下节度副使郝源、行军司马李安远,皆为我等俘虏。” “不如让二人联袂上书,呈予高楷。” “言语:欧阳刺史狼子野心,鸠占鹊巢,惹得民怨沸腾。眼下,正领兵出城追击王威,徒留韩须虎一将守城,高将军可趁机来攻,我等皆为内应。” “高楷若依言入城,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亦插翅难逃。” 欧阳炅又惊又喜:“果然妙计!” 连忙派人密谕郝源、李安远二人,以阖家老小相逼,修书一封,派遣细作出城去了。 …… 且说高楷率领中军,马不停蹄赶至湟水,这一日,正于城外安营扎寨,忽见唐检入帐禀报。 “主上,城中传来密信,似王威麾下郝源、李安远二人所书。” “哦?”高楷颇感惊讶,这二人有何话说? 他接信一观,着实出乎意料,竟是一封投诚信。 将此信予众人传阅,片刻之后,夏侯敬德欣喜道:“主上,此乃天降良机。” “这二人于内接应,我等于外突袭,必能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湟水。” 杨烨沉思片刻,亦然笑道:“主上,夏侯郎将所言极是。”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我等正可趁此良机,一举平定鄯州。” “届时,天地虽大,欧阳炅亦无处安身。” 高楷笑了笑,不置可否,起身出了营帐,远眺湟水城。 “此城不愧为陇右道首府,高垒深池,易守难攻。” 夏侯敬德点头附和:“天佑主上,正有义士来投,此城纵然坚固,里应外合之下,怎能久持,必为主上囊中之物。” 高楷淡笑一声,骤然开口:“诸将听令!” “全军划分三队,我亲领三千,居前;夏侯敬德领七千,居中;狄长孙领一万,居后。” “待我入城,你二人在外接应,听我号令行事,不得轻举妄动。” “得令!”这是稳妥之法,诸将皆无异议。 唯有杨烨面色一变:“主上,可是怀疑城中有诈?” 高楷淡声道:“是与不是,一看便知。” 待黄昏时分,他策马扬鞭,率领大军,直奔护城河外。 抬头一望,只见城头遍竖旌旗,赤色描金,正中皆为“欧阳”二字,唯有北门角落,一杆白旗飘扬,上书斗大“义”字。 夏侯敬德面露喜色:“郝源、李安远二人,果真义士。” 高楷笑了笑:“且静观其变。” 城头之上,欧阳炅扮作小卒,眼见高楷裹足不前,不由拧眉。 “未曾想,高楷竟这般多疑,我等诱敌深入之计,恐怕难以施展。” 司马德堪摇了摇羽扇,淡笑道:“高楷窃据十州之地,手下败将不知凡几,怎是轻敌冒进之人。” “我等须得再施一计,令他放下戒备。” 欧阳炅眼神一亮:“计将安出?” 司马德堪胸有成竹:“可令韩都尉出城列阵,无需死战,诈败而走。” “高楷探知城中守御空虚,必不会错失良机。” “此为示敌以弱之计!” 欧阳炅抚掌赞叹:“德堪足智多谋,堪比诸葛孔明。” “主上谬赞!”司马德堪笑道,“我不过雕虫小技,岂敢与武侯比肩。” 事不宜迟,欧阳炅当即下令,以韩须虎为将,率领三千兵马,出南门列阵。 高楷见状,玩味一笑:“敬德,你可领中军七千,前去应战。” “倘若敌将败走,不必追击,任他回返。” “是……”夏侯敬德稍显疑惑,领命去了。 过不多时,南门外鼓声如雷,喊杀声震天动地。 半个时辰之后,便见夏侯敬德领兵回转,拱手道:“主上料事如神,那韩须虎厮杀不久,便匆匆败退,末将追赶不及。” 高楷微微颔首:“由他去,不必理会。” 第173章 成王败寇 他勒马伫立,安静等候,不过一刻,便见一员小卒乘乱出城,混入军中,见了他连忙下拜。 “小的是李司马使者,见过高将军。” 高楷看他一眼,笑道:“起来吧,李司马有何见教?” 这小卒点头哈腰:“小的不敢多嘴,一切尽在此信中。” 他袖中滑出一封文书,双手高举。 高楷接过一观,只见信中言语:今夜一更时分,鸣螺为号,君可起兵,我二人必当献门。 他眼眸一眯,正色道:“我已知晓李司马心意。” “你可回言:卿不负我,我必不负卿。” “是!”小卒重重点头,借助夜色掩映,溜回城中去了。 夏侯敬德大喜道:“郝源、李安远如此高义,湟水城今夜必破!” 杨烨亦然开怀:“欧阳炅领兵在外,城中守御空虚,料想这二人早有投靠之心,不当为假。” 高楷笑了笑:“此前计议不变,务必依计行事,不得有误!” “是……”夏侯敬德、杨烨二人颇为不解,心道主上是否疑虑过重,谨慎有余。 高楷看在眼中,并未解释,待一更时分,月光凄迷,当即率领三千兵马起行。 杨烨拱手道:“主上万金之躯,坐不垂堂,且在门外稍待,容微臣先行入城,与二位义士交接。” 高楷摇头道:“我不入城,谁敢轻举妄动?” 众人等候片刻,忽闻北门之上,螺壳吹响,呐喊声不绝于耳。又有火把燎乱,照彻夜空。 “轰!”蓦然,城门大开,吊桥放落,天堑变通途。 高楷一甩长鞭,策马徐行,刚进城门,忽然一声令下:“留大部在此,把控城门,另派五百兵卒,前往府衙探看军情。” 杨烨不明所以:“主上何故迟疑?” “倘若引得敌将警觉,岂非功亏一篑?” “你且稍安勿躁。”高楷淡声道,“是忠是奸,即刻分明。” 杨烨满腹狐疑,片刻之后,忽见一员斥候飞马来报。 “禀将军,我等由城门直至府衙,不见一兵一卒,毫无动静。” 杨烨悚然一惊,脱口道:“中计了!” “主上,速速退兵,以免横遭不测。” 高楷淡笑一声:“既然来了,怎能无功而返?” “传令,列阵以待。” “是!”众兵卒齐声应和。 “砰!”话音刚落,忽闻府衙之中一声震响,仿若雷霆一击。 四方城门烈焰熊熊,轰天而起,又有锣鼓齐鸣,喊杀声如江海沸腾。 东巷内转出一人,正是欧阳炅,他一声大喝,策马提刀杀来。 与此同时,西巷内撞出一将,却是韩须虎,手中三尖刀高举,直取高楷天灵。 杨烨豁然色变,心急如焚:“主上,敌军势大,不可直撄其锋。” “不如暂且退去,从长计议。” 高楷从容不迫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唐检,你率五百精兵,潜入牢狱,救出王羡之,伺机而动。” “是!”唐检领命而去。 眼见欧阳炅、韩须虎二人率兵冲杀,直至百步之内,高楷淡声道:“鸣金。” “铿!”金鼓敲响,其声清越,传遍四方城门。 他拨马转头,佯装撤兵。 欧阳炅见状,大笑道:“高楷休走,你已中计,今夜必死无疑。” 韩须虎亦神色振奋,紧追不舍,直至瓮城之外。 高楷兵马近在眼前,二人正欲大开杀戒,却见他转头一笑:“是么?” 欧阳炅心中咯噔,正惊疑时,忽闻战鼓隆隆如雷,旌旗狂舞,一彪兵马从斜刺里杀出,如潮水翻涌,悍然撞至一处。 “有伏兵?”欧阳炅骇然失色。 “轰!”蓦然,城门紧闭,吊桥升起。 韩须虎放眼望去,只见四面八方皆有兵马合围,将他二人,困在瓮城之下。 为首一将,他曾与之对敌:“夏侯敬德?” “正是!”夏侯敬德大笑一声,“我主早已识破尔等奸计,还不快束手就擒?” 韩须虎咬了咬牙,喝道:“痴心妄想!” 夏侯敬德冷哼一声,手持长槊,与他斗在一处。 另一头,欧阳炅面色煞白,不敢置信道:“德堪智计无双,怎会被高楷识破,反将一军?” 司马德堪面色羞惭,喟然长叹:“我不如高楷远矣!” 眼见千军万马冲锋而来,欧阳炅攥紧长刀,喝道:“今夜既然难以幸免,不妨杀他个痛快。” 凭借一腔血勇之气,他竟连斩数十人,策马直取高楷首级。 “困兽犹斗。”高楷笑了笑,“许久没有切磋武艺,也该动动筋骨了。” 杨烨拧眉劝道:“主上身负万民之望,怎可上阵厮杀?” “不如令狄郎将,与欧阳炅一战。” 高楷朗声笑道:“我为马上主君,可非文弱书生。” “与他一战,又有何妨?” 话不多言,他策马持剑,上前迎击。 “来得好!”欧阳炅大喝一声,“成王败寇,便在今夜分晓。” 他一夹马腹,手中长刀高高扬起,裹挟全身劲力,猛然劈落。 高楷面容平淡,持剑一横,挡住刀锋,骤然反手一击,直取欧阳炅面门。 欧阳炅瞳孔一缩,慌忙侧身避过,心中惊骇不已:“未曾想,高楷竟有这般武力。” 须知,他自幼习武,弓马娴熟,武艺精通,曾随朝廷骠骑大将军,征讨高句丽,于万军之中直取敌将首级。 不光大将军赞誉可与飞将军媲美,便是敌军主帅,亦闻风丧胆。 此刻,与高楷交战,竟虎口撕裂,周身气血翻涌,颇有力不从心之感。 “怎会如此?”越战越是心惊,不由心生退意,一个晃神间,当即落入下风。 高楷摇头失笑:“生死较量之时,竟敢心猿意马。” 蓄力片刻,陡然一挥长剑。 “铿!”金铁交击,其声刺人耳膜,火花四射。 欧阳炅手中百炼钢刀,竟断为两截,砰然坠地。 “什么?”欧阳炅大惊失色,慌忙拨马转头,欲逃得一命。 可惜,刀锋一闪,杀气纵横,电光火石之间,刺穿他胸腹,缓缓渗出血来。 “我命休矣!”欧阳炅轰然坠地,登时气绝。 主将一死,残余兵卒再无斗志,纷纷跪地乞降。 韩须虎见此,震骇失色,不由一个恍惚。 夏侯敬德眼眸一亮,长槊一横,骤然将他拍落马下。 早有兵卒围上来,将他五花大绑。 第174章 畅所欲言 夏侯敬德策马上前,拱手道:“主上,末将已生擒韩须虎。” 高楷笑道:“有劳敬德,将他带下去,暂且看押。” “是!”夏侯敬德依言而去,若非主上密令,他早已击杀韩须虎。 高楷四下环顾,见大事已定,不由一笑。 杨烨蹙眉道:“主上,欧阳炅麾下长史司马德堪,趁乱逃出,不知所踪。” “此人足智多谋,不可放任离去。”高楷眼神一凝,交代道,“唐检,你率奉宸司,搜寻此人下落。” “可往吐谷浑一行,必有收获。” “是!”唐检匆匆去了。 杨烨面露疑惑:“主上如何得知,此人欲前往吐谷浑?” 高楷淡声道:“鄯州所邻,除却西凉,便是吐谷浑。” “欧阳炅与张雍不睦,司马德堪岂敢投效。倒是这吐谷浑,兵多将广,却少文士,是个好去处。” 杨烨称赞一声:“主上真知灼见。” 高楷笑了笑,率军进城,来至府衙端坐。 忽见唐检大步来报:“主上,末将已救出王羡之,正在堂外相候。” “哦?”高楷想起先前纠葛,笑道,“请他进来。” “是!” 须臾之后,便见一儒雅文士缓步而来,拱手道:“罪臣王羡之,拜见高将军。” 高楷挥手道:“不必多礼,王公请坐。” 王羡之道谢一声,正襟危坐,慨然道:“将军洞悉人心,遍察世事,不过数日之间,尽取鄯、廓二州,全据陇右道。” 他不由暗叹,王威枉费心机,欲驱虎吞狼,坐收渔翁之利。 谁曾想,引来欧阳炅这头恶虎,不光基业尽失,更生死难料。 高楷淡笑一声:“王公为长者,满腹经纶,通晓政事,可愿为我效力?” 王羡之面露惊诧:“罪臣此前有眼无珠,多有冒犯,将军竟不治罪?” 高楷曾派裴季为媒人,愿娶他长女婉宁为妻,结秦晋之好。 只可惜,他不识英雄,错把李昼当明主,将婉宁许配。 落得女儿身亡,又得罪高楷的下场,着实后悔。 原以为高楷必定心怀愤恨,趁机降罪。 却不料,他竟不计前嫌,反而出言招揽。 高楷淡笑道:“婚姻大事,本是你情我愿,倘若无缘,岂可强求?” “何况,往事如烟尘,何必耿耿于怀。若连这点容人雅量也无,算什么明主?” 王羡之闻言,推金山倒玉柱,大礼参拜:“老夫不才,愿为将军效微末之劳。” 高楷双手扶起,诚恳道:“我心如明月,王公不必以沟渠自居。” 他抬头一望,见这王羡之头顶青气成云,红光点点,不由点头,倒是一员封疆大吏。 “老臣惭愧!”王羡之面露悔意,心中不胜感慨:“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高将军,必有一统宇内之望。” 二人深谈一番,狄长孙入内禀报:“主上,末将巡视全城,于驿馆之内,发现王威麾下司马——李安远,听候主上发落。” “哦?”高楷略有好奇,“带他上来。” “是。” 片刻之后,李安远上前跪道:“罪人见过高将军。” 高楷看他一眼,似笑非笑:“李安远,你可知罪?” 李安远慌忙叩首:“罪人不识天数,助纣为虐,请将军责罚。” “起来吧。”高楷面容平淡,“你可知王威去了何处?” 李安远不假思索道:“依罪人愚见,他必前往西凉,投奔张雍。” 高楷微微颔首,蓦然想起一人:“节度副使郝源怎么不在?” 狄长孙拱手道:“主上,此人听闻欧阳炅已死,大哭一场便撞柱而亡,末将阻止不及。” 高楷叹道:“倒是一员忠臣,传令,将他厚葬。” “是!” “李安远,你既弃暗投明,我自不弃,可为我军中都尉,如何?”高楷直截了当道。 “谢主上!”李安远大喜参拜。 高楷一挥手,让他退下,却见夏侯敬德拧眉道:“主上,此人为虎作伥,设下诡计,怎可委以重任?” 高楷笑道:“他不过欧阳炅手中一枚棋子,听凭摆布,身不由己。如今,既有投靠之心,何必苛责?” “况且,我只诛首恶,不究从者。” 夏侯敬德赞叹一声:“千金买马骨,主上宽宏!” 高楷置之一笑。 杨烨思忖良久,陡然开口道:“主上,鄯廓二州邻近吐谷浑,置于铁蹄之下,恐怕难得安稳。” 王羡之亦然蹙眉:“杨长史所言甚是。” “欧阳炅曾与吐谷浑暗通款曲,一旦其等领兵来攻,怕是难以抵挡。” 夏侯敬德冷哼一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吐谷浑固然强横,若敢进犯,我等何惧一战!” “主上,我愿为先锋,领一万兵马,直取其都城伏俟。” 杨烨摇头道:“夏侯郎将不可冲动行事,吐谷浑坐拥数十万大军,绝非好相与的。” “一旦轻启战端,必然伤筋动骨。更何况,我等身侧,还有西凉虎视眈眈。” 夏侯敬德踌躇片刻,却无言以对。 若只有吐谷浑这一头凶狼倒也罢了,却又有西凉这头恶虎窥视,一着不慎,必有天倾之祸。 一时间,众人皆面容凝重。 即便是高楷,也不禁蹙眉。 正无法可想时,忽闻堂中响起一阵笑音:“主上勿忧,吐谷浑必不会兴兵来犯。”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胖胖的粟特族人,起身拱手,正是安兴仁。 夏侯敬德哂笑道:“吐谷浑与我等远隔千里,嗜杀成性,你怎知晓,其无进犯之心?” 众人皆是拧眉,直以为这安兴仁空口白话。 高楷却不以为意,温声道:“兴仁既如此说,必有高见,不妨畅所欲言。” “谢主上!”安兴仁面露感激,侃侃而谈,“微臣曾去伏俟城贩卖财货,对城中诸事略有耳闻。” “吐谷浑王慕容照年过五十,老迈不堪,常年缠绵病榻,已然时日无多。” “其膝下三子争夺王位,正斗得不可开交,绝无余力进犯陇右。” 高楷目光一亮,笑道:“兴仁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令我受益匪浅。” “若无兴仁,我必杞人忧天,夜不能寐。” “主上谬赞!”安兴仁谦虚道,一张胖脸笑成弥勒佛。 第175章 不违农时 杨烨拱手道:“主上,吐谷浑虽无暇来攻,我等却不可懈怠,须得派人探查军情,以防不测。” 高楷微微颔首,当即派遣斥候潜入伏俟,刺探敌情。 …… 且说凉州,姑臧城,谦光殿中,凉帝张雍正召集满朝文武议事。 自从昌松一战大败,他便视高楷为心腹大患,直欲除之而后快。 不光派遣细作潜入金城,寻衅滋事,伺机刺杀高楷。 又厉兵秣马,于白亭戍驻扎,意欲趁王威、高楷二人鏖战之时,一网打尽。 只是,王威这老匹夫虽然接旨,却按兵不动,不知是何情形。 “曹爱卿,王威还未起兵么?”张雍已控制不住怒火。 曹贞手持象牙笏,躬身道:“回禀陛下,据探马上报,王威正整军备战,更请来欧阳炅为主将,想必不日必将兵临兰州。” 张雍怒气稍减,冷哼道:“这老匹夫,若再不起兵,朕必将他和高楷,一同擒拿,斩首示众。” 太子张伯玉温声道:“父皇息怒,王威懦弱无能之辈,必不敢抗旨,我等只需坐山观虎斗即可。” 曹贞附和道:“欧阳炅武力超群,曾征伐高句丽,身经百战,由他为主将,高楷怎是对手?” “陛下可高枕无忧,静候捷报。” 张雍面露笑意:“如此最好。” 便在这时,一名小黄门匆匆入殿,伏地拜道:“陛下,王威携子来投,鄯廓二州皆已易主,入高楷手中。” “什么?”张雍勃然色变,“怎会如此?” 小黄毛战战兢兢道:“回禀陛下,欧阳炅兵变,欲谋夺鄯州,王威猝不及防,逃遁出城。” “高楷趁机兵分两路,斩杀欧阳炅,拿下达化、湟水,全取二州。” 乍闻此事,殿中群臣神色凝固,如坠冰窖,尽皆不敢置信。 太子张伯玉忍不住怒喝出声:“一派胡言!” “欧阳炅怎会骤然反叛?” 小黄门浑身哆嗦,叩首道:“太子殿下,此事千真万确,奴婢岂敢有半句虚言。” “王威已至鸿胪寺外典客署,听候召见,太子殿下一问便知。” 张伯玉恼羞成怒,若非身在殿中,早已一剑砍了这小黄门,以泄怒火。 曹贞亦满脸惊骇,如堕噩梦之中。 此番“鹬蚌相争”之计,正是他献予张伯玉,欲博取张雍圣眷,稳固太子之位。 谁曾料想,王威不光未能与高楷两败俱伤,更丢城失地,狼狈逃窜。 而这欧阳炅狼子野心,竟也一朝败在高楷手下,身死族灭,以致鄯廓二州沦落敌手,让他的如意算盘,完全落空。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一时间,曹贞只觉无地自容。 韦师政见此良机,连忙落井下石:“陛下,曹尚书信誓旦旦,妄图一箭双雕,除去王威、高楷二人。” “如今却事与愿违,损我大凉威严,让陛下颜面扫地。” “如此大罪,还请陛下重罚,以正视听。” 张雍面无表情:“曹爱卿宵衣旰食,劳苦功高,想必精力不济,可于府中休养些许时日。” “朝中诸事,便由韦爱卿多多尽责。” 曹贞面色一白,慌忙下拜:“谢陛下体恤。” 群臣皆神色凛然,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张雍轻飘飘一句话,便尽夺曹贞之权,从今往后,百官皆以韦师政为首。 晋王张仲琰嘴角微勾。 张雍居高临下,俯视众人,沉声道:“事已至此,覆水难收,诸位爱卿可有良策擒杀高楷?” 韦师政忙不迭地道:“陛下,鄯廓二州新降,民心必定不稳,我等正可趁此良机,举大军收复。” “待高楷来援,可兵分两路,夹攻兰、河二州,令他首尾难顾,必能一举建功。” 张雍似有意动,正欲开口,忽见梁烁拱手道:“陛下,岂不闻亚圣曾言: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 “如今正值春耕,倘若大举兴兵,必然耽搁农事,以致秋收之时粮草匮乏,百姓饥馁,饿殍遍野,动摇我大凉根基。” “何况,一怒而兴兵,非明君所为。陛下可待春耕之后,再行攻伐之事。” 张雍沉思片刻,颔首道:“梁爱卿所言有理,那便暂缓兴兵,留待天时。” 群臣齐声赞颂:“陛下英明!” 韦师政面露不忿,却不敢多言。 待诸事已毕,张雍正欲令左右内侍宣告退朝,却见一员宦官小步而来,躬身道:“陛下,吐谷浑派遣使者来朝,言语有要事相商。” “吐谷浑?”张雍稍觉诧异,“宣使者进殿。” “遵令。” 过不多时,便见一人亦步亦趋而来,下拜道:“外臣伏运,拜见大凉陛下。” 张雍挥手请起,询问道:“慕容照有何事与朕相商?” 伏运恭声道:“我王愿与大凉结秦晋之好,为二王子承瑞求娶公主殿下。” 张雍颇感惊讶,两家联姻,互为友盟,在这乱世之中,并不稀奇。 只是,据他所知,吐谷浑王慕容照一共三子,长子承平、次子承瑞、三子承泰皆未婚配。 若要结亲,也应先行考虑长子,怎能舍长为幼,岂非取乱之道? 想到这,张雍沉声问道:“贵使可是谬言,应为慕容承平罢?” 伏运面色平淡:“禀大凉陛下,大王子谋反,已然伏诛。” “我王已立二王子为太子,统御军政大事。” 张雍倏然一惊,未料吐谷浑竟遭此变故。 慕容照行将就木,膝下三子夺嫡,如今,这慕容承瑞得胜,想必即将继承王位。 若能以他为婿,交好吐谷浑,倒也不失一桩喜事。 不过,两国联姻,须得慎重,再三斟酌一番。 “贵使远道而来,奔波劳碌,可于典客署休憩一夜,明日朕将予你答复。” 伏运躬身道:“谢大凉陛下。” 待他告退,张雍环顾群臣,开口道:“此事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韦师政拱手笑道:“陛下,此为天赐良缘。” “吐谷浑兵强马壮,若能与其联姻,必是一大幸事。” 张雍不置可否,看向梁烁:“梁爱卿以为如何?” 梁烁沉声回言:“陛下,此事可行,有三则利处。” 张雍好奇道:“三利?” “正是。”梁烁娓娓道来,“其一,联姻吐谷浑,我大凉西南诸州可免边患。” “其二,可借吐谷浑之助,抗衡突厥。” “其三,高楷一统陇右道,声势大震。我等可与吐谷浑一同出兵,夹攻陇右。” 第176章 隔墙有耳 张雍闻言,仰头大笑:“既如此,朕便下旨,下嫁公主,联姻吐谷浑。” 梁烁拱手道:“陛下,此事为吐谷浑相求,不可轻易应允,以免其等骄横自大。” “陛下可与其约定,不得袭扰大凉边境,共抗突厥、夹攻高楷。” 张雍言听计从,笑道:“梁爱卿,朕之肱骨也!” 当即赏赐梁烁数车金银财帛,并良田宅院、美婢宝马。 又晋升他为许国公,食邑两千户,为百官之首,可谓青睐有加。 群臣见状无不艳羡。 韦师政面有愠色,蓦然提起一事:“陛下,王威父子正于典客署等候,可要召见?” 张雍淡声道:“此等无用之人,何必相见。” 韦师政正欲开口,却见张仲琰使个眼色,只得缄默不言。 散朝之后,他悄然来至晋王府,一番见礼,忍不住心中疑惑:“大王为何阻我引见王威?” 张仲琰冷哂一声:“王威已是丧家之犬,百无一用。” “何况,父皇最不喜庸碌无能之辈,即便引见,也不过徒劳。” “倘若惹得父皇不悦,岂非弄巧成拙?” 韦师政蹙眉道:“只恐太子殿下施恩拉拢,博取贤名,声势愈盛。” 张仲琰面露嘲讽:“贤名如剑,陡开双刃,绝非愈盛愈好。” “一旦引得父皇忌惮,便是取祸之道。” 韦师政叹服道:“大王明见万里。” 他不由暗叹,晋王智勇双全,远胜太子,奈何非嫡非长,只得屈居臣下。 张仲琰置之一笑,转而提起一事:“梁烁多谋善断,父皇尚在潜邸之时,便拜他为谋主,登基之后,更引为心腹肱骨,言听计从。” “我须得设法笼络,若能得他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韦师政眉头一皱,低声道:“大王,此人虽简在帝心,却为孤臣,即便太子殿下屡次示好,也不为所动。” “我等恐怕难以笼络。” 张仲琰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世人皆有软肋,许之以利,必能打动,梁烁岂能例外?” “此刻他摇摆不定,不过是待价而沽。” 韦师政拧眉:“他已位极人臣,爵至国公,礼绝百僚,何等厚利方能打动?” “裂土封王,尊为太师,名垂青史,如何?”张仲琰深沉一笑。 韦师政神色一震,既惊又妒:“梁烁何德何能,竟得大王如此看重?” 张仲琰淡声道:“若不这样,如何与大哥相争?” 韦师政一时无言以对。 而另一头,东宫之中。 张伯玉大惑不解:“曹尚书,父皇令你休养,以韦师政处置诸事,却又升梁烁为国公,位在群臣之上,究竟有何深意?” “此为制衡之术。”曹贞慨然一叹,“韦师政善于理政,却器量狭小;梁烁足智多谋,却太过孤僻。” “陛下此举,正是用二人之才,相互牵制,不令一家独大。” 张伯玉眉头紧锁:“这二人锋芒毕露,必然互生龃龉,正需曹尚书居中调和,父皇怎能弃贤才不用?” “殿下,隔墙有耳,慎言!”曹贞面色一变,低声道,“陛下深谋远虑,不可妄自揣测,更不能心生怨怼。” 张伯玉叹息一声:“曹尚书劳苦功高,绝不下于韦师政、梁烁二人。” “眼下,竟只因一计不成,便遭禁足之罚,着实令孤百思不解。” 曹贞眸光一闪,沉声道:“殿下,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戾太子刘据的下场,须得引以为戒!” 张伯玉面色微变:“依曹尚书之意,父皇竟对孤心生忌惮,迁怒于你?” 曹贞默然颔首。 张伯玉心中惴惴:“孤一向谨守本分,绝无窥视之心,父皇为何?” “殿下,天之道,不争而善胜。”曹贞语重心长道,“您为储君,无需争强好胜,只要无大错,便难以动摇。” 张伯玉皱眉道:“我亦知中庸之道,只是,三弟咄咄相逼,我怎能一味退让?” 曹贞叹道:“殿下,为君上者,需有容人之雅量;为长兄者,须得友爱幼弟。” “您若与晋王争锋相对,陛下必然不喜。” 张伯玉喟然长叹:“圣心难测!” “梁烁深得信重,孤是否应去笼络,倚为肱骨,为孤出谋划策?” “殿下万万不可!”曹贞面色陡变,急呼道,“梁烁已位极人臣,殿下只需礼遇,绝不能擅加笼络。” “否则,陛下必然雷霆大怒。” 张伯玉面色讪讪:“孤失言了。” 曹贞暗叹一声,太子殿下仁孝有余,谋略不足,恐非晋王对手。 …… 且说高楷坐镇湟水,平定鄯、廓二州,又驻留一月,见西凉、吐谷浑皆无动静,便班师回返金城。 一路行来,麾下各州刺史劝进之书,如雪片一般飞至。 如今,他已全据陇右道十二州,治下数百万军民,文武兼备,足以封侯称公。 夏侯敬德拱手道:“主上文治武功,堪为当世英主,正可登基称帝,不让西凉张雍专美于前。” 诸将尽皆附和:“请主上登基称帝!” 高楷摇头不许:“大周尚存,天下忠臣义士居多,并未人心向背,眼下,绝非称帝良机。” 杨烨拱手道:“既不能称帝,不如称王,早立霸业,旗帜鲜明,引世间英才来投,共举大事。”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高楷亦然不允,“我不过据有陇右一道,边陲荒凉之地,撑不起王者霸业。” 褚谅称赞道:“主上高瞻远瞩。”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若要称王,须得攻取汉中、巴蜀、关中,据有长安,方才威服海内,震慑四方。” 窦仪颔首道:“褚别驾所言有理。” “名爵加于身,便如泰山之重。不可过早登临高位,否则,必受千夫所指、群起而攻。” “亦不可过晚称尊,以免错失良机,受世间英才耻笑。” 高楷微微点头,如今天下板荡,恰似大火燎原。 若要成就大业,须得把握分寸、掌控火候,稳扎稳打,不可急功近利。 想到这,他温声问道:“褚公、窦公皆为长者,德高望重,世事洞明,不知有何教我?” 第177章 筹备大典 褚谅恭声道:“主上平定陇右道十二州,解黎民于倒悬,功勋卓着,不可不封。” “依老臣愚见,宜自立为陇右道节度使、并冠军大将军,以示匡扶社稷之心。” 高楷微微颔首,这两个官衔皆为正三品,比他如今从三品正威将军,只晋一级,不逾礼制,顺理成章。 窦仪拱手道:“夫名冠天下,当受天下重赏。” “主上有经天纬地之才,勤政爱民之德,宜加殊荣,以彰威名。” “可建制封侯,设宗庙、置官属,以示吞吐天地之志。” 正所谓:唯名与器,不可假于人。 若有爵位加身,便可名正言顺,统御陇右道十二州,数百万军民。 更可大封群臣,封妻荫子,承继天命,引贤才猛将来投。 高楷笑道:“依二公高见,若要封侯,应以何为名?” 褚谅、窦仪不约而同道:“主上于金城起兵,当以金城为名。” 金城侯? 高楷微微一笑,朗声道:“天将降大任,岂可固辞不受?” “传令,就以金城为名,择吉日建制封侯,昭示天下。” 众人闻言,喜不自胜,尽皆俯首下拜:“遵令!” 高楷复又开口:“封侯大典,需按礼制筹备,不可操之过急。” “眼下,我欲先行加封陇右道节度使、冠军大将军,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齐声赞道:“主上深谋远虑!” 高楷笑了笑:“鄯、廓二州新降,民心未定,需以英才镇守。” “褚公,今授你为鄯州刺史;长孙,你为廓州刺史。” “望你二人恪尽职守,劝课农桑,使百姓安定、民无饥馑。” 褚谅、狄长孙二人面色激动,叩首道:“谢主上!” “我等必不忘主上教诲。” “起来吧。”高楷微微颔首,转而望向一侧,“李安远、韩须虎,你二人便为军中都尉。” “王羡之,你为府中录事、参军事。” “望尔等尽职尽责,不负相托。” 李安远、王羡之大喜参拜:“谢主上大恩!” 至于韩须虎,亦下拜叩首,不胜感激,心道:蒙主上不弃,重用我等降将,我必誓死相报。 高楷挥手请起,笑道:“窦公饱读经史、礼乐娴熟,烦请筹备大典。” “杨烨,你将群臣功劳记录在册,不得有误,待封侯之日,我必一一重赏。” “是!”窦仪、杨烨俯首听命。 一时间,众人皆大喜过望。 主上建制封侯,他们也可加官进禄,与有荣焉。 有朝一日,或可封妻荫子,光耀门楣,这大好前程,怎不让人振奋? 高楷尽收眼底,不由一笑,蓦然神色微动,抬头望去。 只见虚空之中,灰、白、青、红、紫,五色洪流汇聚,从天而降,恍如银河落九天。 头顶赤气升腾,眨眼间,便有九成转为紫色。 华彩熠熠,星光点点,凝成祥云瑞霭,托举一枚金印,载浮载沉,吞吐天地生机。 更有一丝一缕玄黄之气,萦绕不散,蕴含无上天威。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高楷面露喜色,“气运之道,在于集众。” “如今,我麾下已有十二州、数百万军民,贤才猛将不胜枚举。” “只需好生治理,使民心归附,文武协力,待封侯之日,便可德位相配,不虞灾殃。” 正欣喜时,杨烨拱手问道:“主上,古人云:非壮丽无以重威,若要举行封侯大典,是否新建宫殿,扩修城郭?” 须知,金城并无行宫,城郭也不甚宽大,往日里作为兰州州治,倒也寻常。 只是,高楷一统陇右道之后,仍然坐镇金城,并未迁往湟水。 作为一道之中心,以金城现状,着实格局太小。 高楷沉吟片刻,摇头道:“陇右道刚平定不久,军民饱受战乱,生计艰难,府库须得应对不时之需,不可靡费太多。” “不必新建宫殿,只将府邸修饰一番即可。” “省下钱财,我欲建一座英烈祠,自我高家起兵以来,一应战死沙场者,皆可入祠,受香火供奉。” “是!”杨烨感慨道,“主上仁德。” 高楷笑了笑,继续说道:“至于城郭,也不必大肆扩建,可稍作清理,整洁一番,以免劳民伤财。” “宇文凯,此事便由你负责。” “是!”宇文凯连忙领命。 待诸事议定,群臣齐声告退,高楷默坐片刻,便回转后宅。 …… 昼夜轮转,忽忽一月过去。 正是春和景明的好时节,这一日,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中洋溢着花草香,与些许泥腥味。 五更时分,公鸡啼叫,金城南部一家旅舍中,一名年方弱冠的郎君缓缓醒来。 他走下胡床,卷起流苏帐,来至小几旁,往香炉中,添了一把苏合香。 不过片刻,这产自天竺,由丝绸之路运来的名香,燃起袅袅青烟。 他浅吸一口,稍作梳洗,便打开窗子,远眺四方城郭。 天光熹微,薄雾淡淡,临街两旁,正有数十个贩夫走卒忙活着出摊。 “咚!”蓦然,一道鼓声震响。 这郎君循声望去,依稀可见北门城楼之上,军士持捶而立,正敲响大鼓。 仿佛听到号令,东、西、南三座城楼,依次跟进。 “报晓鼓?”这郎君笑了笑,环顾四下,忽见伴随鼓声一波波荡开,金城四条主街、十二座里坊坊门缓缓开启。 “咣!”便在这时,城中四座伽蓝寺庙,倏然撞响晨钟。 鼓声足有三百下,激昂贲张;钟声亦有一百,深沉悠远,两者交织在一处,将整座金城唤醒。 这郎君眼眸微眯,沉浸在宏大之音中,待钟鼓声停歇,方才回过神来。 此刻,朝阳已从东方天际喷薄而出,倾泻全城。 他打开房门,便有数个亲卫,身穿窄袖胡服,拱手低声道:“三王子!” 这郎君正是吐谷浑王第三子——慕容承泰。 慕容承泰微微点头:“派人走访一番,小心行事,勿要暴露。” “是!” 他走出旅舍,踏入长街,来至一处里坊,坊门里吆喝叫卖声不断、香气袭人。 此刻已是辰时,各色朝食小店依次开张。灶下柴火跳跃,高昌庖厨打着烧饼,蒸笼里白气直冒。 一屉芝麻胡饼新鲜出炉,金黄酥脆,十几个食客顾不得烫,张口一咬满嘴流油。 一碗碗软面片馎饦呈在案上,酸汤汁水泛着热气,香味传扬,勾得人馋虫大动、涎水直流。 第178章 一屋不扫 慕容承泰只觉腹中擂鼓,便在这坊内饱餐一顿。 许久之后,他满脸餮足,感叹道:“若论珍馐美馔,我不知吃过多少,早已腻歪。” “没想到,这市井小食,倒别有一番滋味。” 他环顾四下,见这晨起时分,人流如织,喧喧嚷嚷,不禁疑惑:“这金城,何时这般热闹了?” 一名亲卫低声回言:“禀三王子,自从那高楷占据陇右道,这金城便成了道治,南来北往的商贾士子、西域胡人齐聚,方才有如此景象。” 慕容承泰微微颔首,跨出坊门,穿过小巷,不多时,来至南部一条主街。 他放眼望去,不由面露惊讶。 只见这长街宽达十米,笔直延伸,至尽头一座宅院。 路面黄土压实,平平整整,两侧遍栽榆木、槐树,青翠欲滴。道旁可见排水沟渠,嵌入地底。 沟外一排排坊墙,墙内则是深宅大院,寺庙道观,远远眺望,可见飞檐斗拱,亭台楼阁。 “不曾想,这金城面貌竟焕然一新,与从前大不一样。” 慕容承泰颇为感叹,他最喜游历,遍观陇右、河西风土人情,大城小城游览无数,却不曾有一座清新雅致,干净整洁,可与金城媲美。 即便是吐谷浑都城伏俟,除却贵人所居,大多也污水横流,屎尿遍地。 亲卫回言:“郎君有所不知,月余之前,这城中司工奉命整肃金城,依照图册,拆除诸多旁逸斜出的宅院,好一番折腾,方才有如今模样。” 慕容承泰笑了笑:“居移气、养移体。金城为陇右道治,堪比人之面容,自然须得整洁,不可蓬头垢面。” 他施施然踏过长街,辗转四条主街,所见一切皆整肃有序,令人赏心悦目,不由暗赞一声。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金城虽不如伏俟宽广宏大,却井然有序,有条不紊,可见这高楷,必然胸有沟壑,志在天下。” 沿南北二街行走,可见一座座“回”字形宅邸,在坊墙上开了朱漆大门,门口布设两排戟架,两侧各有甲士豪奴看守。 “这些想必便是高楷麾下文臣武将宅院了,倒是简朴,不事奢华。” 他悄然望了一眼,便转入东西两条长街,走至三坊之地,忽闻人声鼎沸。 “坊市?”慕容承泰临近一观,不由恍然,“难怪这四街皆无一间铺子,竟一齐安排至此处。” 亲卫点头道:“郎君所见正是这金城坊市,原先杂乱排布,有碍观瞻。” “那宇文司工一声令下,尽数迁移,至东西二坊之中,单列两处场院,以作交易。” 慕容承泰颔首一笑:“倒是与长安东、西二市,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一时好奇之心大起,迈入东面坊市之中,放眼望去,人群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大多衣袍整洁,面容红润,倒无菜色,也无一个乞儿游荡。 这坊市一字排开,延伸至远处,两侧绸缎肆、珠宝行、脂粉铺应有尽有。 头戴幞头,身穿圆领襕衫的郎君们三五成群,直奔骡马行、鞍辔库、刀枪铺子。 宽袍大袖的文士们手持蒲扇,一齐前往坟典书肆,谈论诗词歌赋。 慕容承泰走走停停,眼见农人挑着担子,售卖蔬果米麦,匠人肩扛手提,吆喝铁锄陶碗,商贾揣着钱票前往柜坊,取来一串串铜钱。 不觉面露惊叹:“士农工商,齐聚一处,竟无违和之感,着实奇妙。” “那高楷竟不觉,这商贾铜臭,泥腿子、屋瓦匠,在内城大肆行走,有辱斯文么?” 须知,在伏俟城,这些皆为寒微小民,只许在外城搭个棚舍蜗居,甚至露天席地。 亲卫忍不住笑道:“郎君,您有所不知。据闻此事为高楷下令,不分贵贱,任由交易。” “不过,无论何人,皆不得违反规制,否则,武侯铺的巡卒便会前来惩处。” “倒是新鲜事!”慕容承泰颇为诧异。 所谓南贱北贫、东富西贵,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高楷此行究竟何意? 亲卫赔笑道:“郎君不知,那西面坊市更是热闹。” “有杂耍乐班、道士算卦,和尚诵经,酒楼、果子铺、肉店、药行、邸舍,以及棺材铺。” “三教九流,各行各业,无所不包!” “哦?”慕容承泰笑了笑,“倒是要去见识一番。” 他随手走进一家衣帽肆,四下浏览。 掌柜的见了,目光一亮,笑着迎上前来,躬身道:“这位郎君,本肆衣裳鞋帽,皆上好丝织之物,您可尽瞧瞧。” 慕容承泰左顾右盼,赫然发现,这小小一间衣帽肆,竟有蜀锦,这可是豪奢之物,产自剑南道,号称“寸锦寸金”,不光有莲花、对禽纹,更有赤狮凤纹,琳琅满目。 另有源于金陵的云锦,华美灿烂,犹如天上云彩。 饶是慕容承泰出身贵胄,也不觉惊讶。只因这二锦,一匹便价值数十万钱,绝非寻常人家消受得起,更非一般人有胆量售卖。 他不由问道:“这是谁家铺子?” 掌柜的笑道:“东家正是安司户,高节度眼前红人,常年往来西域龟兹、焉耆、疏勒诸国,以及中原、江南诸道。” 慕容承泰面露惊讶,竟是个熟人,这安兴仁曾至伏俟城经商,因家财巨万,出手阔绰,闹出好大名头,便是他父王也有所耳闻。 没想到,一转眼,竟投靠高楷,为其效力。 正说话间,忽见坊市长街之中,数辆马车经过,留下深深辙印。 慕容承泰定眼一观,便觉蹊跷:“竟是紫檀、红木,如此名贵木材,不知作何用处?” 掌柜的面有得色:“郎君不知,这些皆是我东家车马,为高节度办事,运往府中,以建设宗庙。” “宗庙?”慕容承泰面色微变。 这可是建制封爵方能动用,寻常百姓之家若敢置办,便是僭越,夷三族的重罪。 “看来,这高楷早有违逆之心,却不知称王,还是称公。” 正思索时,长街上,忽有数名巡卒佩刀而来,环顾四方,不知盘问什么。 慕容承泰心中一个咯噔,连忙装作若无其事,悄然出了衣帽肆,回返主街巷子。 “此次潜入金城探访,着实托大了。竟逢高楷封爵之时,守御必然严谨,稍有不慎,便会暴露。” 他不由心生悔意,匆匆回到旅舍,掩紧房门窗子,亲卫面色肃然,在外守候。 第179章 天无二日 过不多时,忽见数个面目普通之人,随一名道士悄然前来。 “郎君,恒通道长求见。”亲卫轻叩门扉。 “请道长进来一叙。” “是!” 这恒通道人迈入房间,打个稽首:“见过二王子。” 慕容承泰虚扶一把:“道长不必多礼。” “此行可有收获?” 恒通道人点了点头,低声道:“贫道前往北部高府一观,虽未瞥见高楷真容,却已觉出几分异常。” “哦?”慕容承泰好奇道,“有何异常之处?” 恒通道人娓娓道来:“这高府内外甲士林立,个个持刀拿戟,守卫森严。” “贫道驻足远观,曾见紫气如云,凝成华盖,这是大贵之相,可为王公侯爵之属。” 慕容承泰若有所思:“如今滔天气运,高楷究竟称王,还是称公?” “皆不是。”恒通道人摇头道,“高楷建设宗庙,只供奉三位先人。” “三庙?”慕容承泰颇为诧异,“他竟不称王公,只称侯爵?” “不错!”恒通道人感叹道,“这正是高楷过人之处。” 慕容承泰百思不解:“此言何意?” 恒通道人侃侃而谈:“自古潜龙应命,建制封爵,不可过早,也不可过晚,须得把握火候。” “高楷虽据有陇右道十二州,却并非天命所定,一身气运命格,皆为征战得胜而来,根基稍显薄弱。” “倘若他称王称公,气运不足以支撑,必然招来灾祸。” “然而,他却只称侯爵,并未好高骛远。以他如今之运,足以承受。” 慕容承泰微微蹙眉:“高楷起兵之初,既无天时、也无地利,更无人和,却屡战屡胜,不知多少英雄死在他手下。” “如今,全据陇右道十二州,治下数百万军民,着实一飞冲天之格局。” “正是如此。”恒通道人叹息一声,“此人一举一动,无不暗合天道,如有神助。” “昔日,偌大的崆峒派风流云散,便是那玉虚派衍一真人,也棋差一招。” “真不知何等神人!” 慕容承泰沉吟片刻,询问道:“高楷必是我族劲敌,若不趁此时动手,恐怕悔之晚矣。” “道长可有神通,破去他一身气运?” 恒通道人叹道:“贫道惭愧,却是无能为力。” “那高府之中,四面八方皆有气运降下,恢宏煊赫,此为集众之大道,合万民之望,非神通可破。” 慕容承泰不甘心道:“莫非就毫无办法,压制此人气焰?” 恒通道人面色变幻,低声道:“若要破他气运,唯有征战杀伐之时,致其大败,损兵折将。” “再一步步蚕食他麾下十二州,若无这数百万军民,他不过一介凡夫俗子,翻掌可灭。” 慕容承泰点了点头:“此前凉帝张雍曾派使节来伏俟,愿结为友盟,共击高楷,兄长却犹豫不决。” “如今,我正可将此间情形告知,必能让他下定决心。” 恒通道人笑道:“若能得西凉相助,自是最好。” “只可惜,西凉有夺嫡之争,怕是互相掣肘,难以一致对外。” 慕容承泰面有异色:“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九五之尊,谁愿拱手相让?” “何况,历朝历代,为争皇位,手足相残,父杀子、子弑父之事还少么?” 恒通道人喟然长叹:“西凉必生内乱,不足以进取天下。” “惟愿我吐谷浑大事顺遂,无有内忧。” 慕容承泰嘴角微勾:“道长一片忠心,承泰钦佩。” 恒通道人正要开口,蓦然神色一变:“封侯大典在即,城中巡视严密,不宜久留,二王子可随我早些回返伏俟。” 慕容承泰颔首道:“全凭道长施为。” 这恒通道人本为剑南道炼气士,只因道脉衰微,避祸于吐谷浑,被他父王奉为座上宾,颇为礼遇。 此行若非恒通道人相护,他可不敢轻涉险境,微服探访这龙潭虎穴。 恒通道人点了点头,取出一张符箓,口中念念有词,便见这符箓无风自燃,化为一圈微光,笼罩众人。 旅舍外,巡卒大步追来,却不见众人踪影。 …… 一个时辰之后,高府前堂。 高楷端坐木榻,淡声道:“可有发现?” 唐检摇头道,“那旅舍之中,早已人去楼空,我等浑然不觉。” “主上,可需派遣奉宸司前去追查?” “罢了。”高楷挥手道,“能凭空消失,毫无踪迹,必然有修行中人护佑,怎会轻易露出马脚。” “奉宸司去了,也是枉然。” 唐检拧眉:“主上,这些吐谷浑人胆大包天,竟敢潜入金城,意图对主上不利。” “若不还以颜色,恐怕他们越发肆无忌惮。” 高楷沉吟片刻:“你所言有理。” “既如此,你可派人留意伏俟城动静,尤其这世子与三王子之间,是否有嫌隙。” 唐检心中一动:“主上莫非怀疑,这兄弟二人不睦?” 高楷笑了笑:“吐谷浑奉行强者为尊,不论长幼、嫡庶,只要杀尽其他兄弟,就可登上王位。” “此事攸关性命,那慕容承泰怎会毫无异心?” 唐检心领神会:“微臣即刻派人前去。” 高楷微微颔首,待他离去,不由陷入沉思。 吐谷浑临近陇右,兵强马壮,着实是心腹大患。 倘若其等与张雍联袂来攻,绝非轻易可退。 须得早做打算! 想到此处,他转而望去一侧,笑道:“兴仁,此番多亏你店中掌柜机灵,将慕容承泰行踪上禀,否则,敌人已在卧榻之侧,我却懵然不知。” 安兴仁拱手道:“不敢当主上夸赞,此为微臣分内之责。” 高楷笑了笑,诚恳道:“此前我势单力薄,城少民寡,无力供养暗卫。” “如今,却要借兴仁商道一用,以完善奉宸司。” 安兴仁常年行商,走南闯北,生意遍布四方,不光河西、陇右两道,更有吐谷浑,西域诸国,以及中原、江南诸道,甚至突厥。 市井之中,贩夫走卒最易探听消息,这连通天下的商道,便是奉宸司最好的掩护。 安兴仁嘿嘿笑道:“能为主上效力,是微臣无上荣幸。” 两人相谈一番,忽见窦仪、宇文凯联袂来见。 “主上,大典礼仪已然完备、府邸城郭也已修缮完毕。” “可以举行封侯大典了。” 高楷颇为欣喜:“既如此,那便择吉日,正式封侯。” “是!”三人齐声应和。 第180章 建制称侯 天佑十二年,三月十五日。 金城高府。 朝阳初升,万丈金光,流淌在亭台楼阁之间。 高楷已斋戒沐浴三日,至四更时分,他便起身更衣。 依照大周礼制,侯爵可戴冕冠,为五旒,可穿冕服,有五章纹:织藻、粉米、黼、黻。 上为玄衣,下为纁裳,中束白罗大带、佩黄蔽膝。 又有彩色大绶,玉钩、玉佩,及赤色袜,六合靴。 高楷摇头失笑,这一整套冕服,光是穿戴便耗费一个时辰,实在繁琐。 又足有数十斤重,稍走几步就得气喘吁吁,难怪古代皇帝画像中,需要左右两个内侍搀扶。 至于穿戴观感,倒是颇为华美,几个侍女皆眼眸闪亮。 “主上,吉时将至,该启程了。”杨烨拱手道。 高楷微微点头,挪动步子,出了庭院,费了一番功夫,方才登上车舆,正襟危坐。 车夫一甩长鞭,四匹同色骏马迈开蹄子,缓缓启程。 前方两排侍女并列而行,手捧如意、金灯等吉祥之器。后有甲士持戟,撑起赤色盖伞,仪仗齐整。 过不多时,便来至北部主街。这四通八达的街道上,黄土垫道,净水泼洒,宽敞整洁,庄严肃穆。 道旁一众街坊张灯结彩,家家户户男女老幼,跪在香案之后,齐声参拜。 沿长街东行,过了一刻,便来至社稷坛。 此刻,府中文官武将,皆着朝服,侍立两侧。 高楷下了车舆,缓步登上数丈高台,放眼望去,整座金城尽收眼底。 高台上,设三牲祭祀,香火燎燎,高楷拈来三支线香,躬身一拜。 此礼为敬告天地,以示顺天应命。 待赞颂者高声宣布礼成,高楷走下高台,马不停蹄回转府中前堂。 前堂已焕然一新,重新粉刷装饰,黛瓦朱墙,飞檐斗拱,屋脊之上,有玄龟、獬豸、麒麟三神兽镇守,以示家宅安宁。 堂中青砖扑面,光滑如镜。高楷一步步走在红绸之上,迈向上座。 待他坐上金玉床,俯首看去,只觉满心复杂,既有登临高位之喜,又有高处不胜寒的感慨。 所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这一方宝座,不光有表面的煊赫,更是万钧重担,沉甸甸压在肩头。 “铿!”蓦然,黄钟大吕依次敲响,乐师跪于帘后,奏响笙、箫、箜篌,又有军士持金锤,敲打编钟铜罄。 庄严恢宏之声,响彻整座大堂,远远传扬开来。 置身其中,人人面色肃然,不敢造次。 待乐声完毕,一名侍者托举一方铜盘,俯首上前。 窦仪出列,从铜盘之上,托起一卷金册,缓缓铺开,一丝不苟。 顿了顿,他神色肃然,沉声说道: “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 今天下板荡,民不聊生,思慕明主拨乱反正。 正威将军高楷,起兵于金城,亲率劲旅,披坚执锐,平定陇右道,疆土复安。 其功勋卓着,宜承天奉运,立为金城侯。望抚恤百姓,劝课农桑,使仓廪丰盈,民无饥馑。 今授玉辂朱轮,玄牡二驷,衮冕赤舄,彤弓矢百,斧钺鸾旗。许建宗庙,置官属,以开天下太平。” 洪亮之声,回荡在大堂之中,待他说完,满堂文武一齐下拜,叩首道:“臣等拜见金城侯。” “起身吧!”高楷一手虚抬,朗声道。 “谢君侯!”群臣再拜,方才起身肃立。 便在这时,一道道赤气洪流,仿若瀑布,从天而降。 头顶红气消散,尽数化为紫光,空灵纯粹。 紫光飞旋,凝成华盖,一道道玄黄之气,如檐下滴水,络绎不绝。 华盖之下,一枚金印载浮载沉,蓦然大放金光,崩散为一片碎屑。 高楷神色一凝,只觉心中空荡,仿佛无根之木,漂泊无依。 好在,这虚浮之感,不过持续片刻。那金色碎屑倏然汇聚,铸成一方大鼎。浑然天成。 鼎身之上,镌刻陇右道十二州山川地理,风土人情。 这鼎刚一现世,便有风云涌动,祥光瑞气弥漫。 赤气不断降下,弥盖四方,九幽之下,忽有一道玄气上升,与赤气相合,仿佛阴阳轮转,顷刻结成庆云。 大鼎轰然一震,落在庆云之上,鼎口开合,吞吐无量生机。 片刻之后,鼎中气运喷薄,倏然直入九霄,荡开万里层云。 云光之中,现出一幅幅画面: 文士临窗苦读,农人日下锄禾,工匠捶打铁器,商贾南来北往。 芸芸众生,千姿百态,皆在画面之中涌现。 高楷笑了笑:“大鼎已铸,根基定下,从今往后,再非轻易可以动摇。” 默然片刻,窦仪又拿起一册文书,沉声道: “吾膺天命,统御陇右道,宵衣旰食,夙夜忧勤,惟赖文武臣工同心戮力,共襄大业。 今有忠勇之士,劳苦功高,宜加殊荣……” 这份文书,便是封赏群臣,待他念完,满堂文武尽皆大喜,齐声参拜。 一个时辰之后,窦仪复又托起一卷竹简,宣布建制法度。 两名赞颂者告天,至此礼成。 不过,高楷今日行程还未完。 左右侍卫簇拥下,他迈出前堂,乘上车舆,来至宗庙。 庙宇之中,供奉着三代先人,父亲高修远、祖父、曾祖父。 他大礼参拜,告慰先祖在天之灵。 身侧,窦仪托举玉册,沉声念诵,却是追封三代先人为侯。 譬如高修远,便为威宁侯。 其后,他来至城南英烈祠,亲自祭拜一众英灵。 此间事了,高楷回转前堂,召集满堂文武议事。 至于后宅之中,杨皎顺理成章,成为侯夫人,张氏为太夫人。 入夜,高楷下令在府中宴饮,与群臣言笑晏晏。 杨烨文采斐然,当庭赋诗一首,惹来满堂称颂。 夏侯敬德不甘人后,赤膊上阵,表演了一轮剑舞。 高楷兴致大开,命人拿来凤颈琵琶,亲自拨弦,奏响一曲破阵乐。 觥筹交错之间,众人皆醺,倒也其乐融融。 后院,春晖堂中,张氏亦然开席,与杨皎、敖鸾二女,并兰桂、巧惠等丫环齐聚,欢声笑语不断。 高楷看在眼中,不由笑容满面,这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正是他气运蒸蒸日上的好兆头。 “砰!”蓦然,烟火升空,绽放华彩,照彻晴朗夜空。 一时间,他只觉得心驰神往。 第181章 道德分宗 却说凉州、姑臧城、玉虚观中,衍一真人正端坐蒲团,运转玄功,一道道清光荡开涟漪,托着一柄玉如意。 这玉如意此前遭受天谴,灵气尽失,本需十年蕴养,方能恢复。 然而,这大争之世,倘若耽搁这么久,恐怕大凉霸业已成昨日黄花。 衍一真人暗下决心,以一甲子法力,为玉如意重赋灵性。 良久之后,他停驻玄功,睁开双眼,只见玉如意宝光盈盈,随他心意而动,如臂使指。 不由一笑:“耗费这么久,终于抚平天谴损伤,复还本来。” 为这玉如意,他已闭关数月,不问世事。 此刻,大功告成,方才松一口气。 “可惜,强行以法力修复,终究不美,必然损耗底蕴。” “若大凉霸业扶摇直上,也就罢了。一旦遇到波折,必有后患。” 衍一真人黯然叹息一声,正欲起身,蓦然神色一震。 他抬头望去,只见九霄之上,一道赤气凝而不散,如层峦叠嶂,郁郁葱葱,尽显勃勃生机。 “这是……高楷已立天命?” 他运转秘法推算片刻,不由面色一变。 “赤气如火,紫光结成华盖,大鼎已铸,承接天命。” “高楷,竟已全据陇右道,建制称侯?” “不好!”衍一真人面沉如水,“陛下竟未趁他攻取鄯廓二州之时,出兵干涉,以至于如今难以制约。” “一步错,步步错,长久下去,此消彼长,我大凉国运必有衰退之危。” 想到此处,他再也坐不住,一个迈步,出了道观,纵起一道金光,直奔金城。 “高楷如此之快,便能成就此等大业,必有修行中人辅佐。” “贫道倒要看看,何方高人,敢与我玉虚派为敌。” “哼!” 金光飞驰,眨眼之间,便来至琵琶山,正要进入兰州境内,忽有一道灰光弥漫,阻碍前路。 衍一真人停驻遁光,落在山顶,四下环顾,只见灰光蔓延,缓缓笼罩整座山峰。 光芒经过之处,山川草木、花鸟鱼虫、飞禽走兽,尽皆黯然失色,成了一幅黑白二色“山水画”。 画中万物沉寂,仿佛冻结,不见丝毫动静,也不闻半点声响。 即便璀璨烈日,也失了颜色,如乌云罩顶。 “阴阳割昏晓?”衍一真人眼神一凝,沉声道,“既然来了,请现身一见。” “呼!”蓦然,清风微拂,带来丝丝凉意。 一个女冠莲步轻移,款款走来,其花容月貌,身披青绿道袍,银簪束发,手持一柄清光湛湛的法剑。 衍一真人冷声道:“许久不见,妙一师妹。” 这女冠正是玉虚派掌门之一,妙一真人。 “十年之约已至。”妙一真人面如霜雪,“你也该退位让贤了。” 衍一真人拧眉道:“师妹谬言,距离十年之约,尚有三月之久。” “有区别么?”妙一真人淡声道,“你混迹红尘,贪图国运,为张雍奔波劳碌,又有多少时间用来修行?” 衍一真人面无表情:“我辈修道之人,上体天心,须得顺势而为。” “这大争之世,若不下山扶龙庭,反而枯坐深山,待来日新朝鼎立,他派执道门牛耳,号令天下,你又该如何应对?” 妙一真人冷笑道:“六欲红尘之中,因果纠缠,迟早死于劫数。” “你能击败我师兄清一,当不至于如此程度,竟连这点蝇头小利,也汲汲以求。” 衍一真人目光一沉:“既如此,我便以本门枯木逢春之法,与师妹论道一番。” 他骈指在前,口中念诵法诀,转瞬之间,便有一道道清光现出,以他为中心,迅速席卷整个山头。 遮天灰气迅速消散一空,金光洒落,重返朗朗乾坤。 “道宗弟子,都如你一般虚伪么?”妙一真人冷哼一声,蓦然运转玄功,催动周身法力。 手中法剑大放光华,悬在身前,挥洒锋锐剑气。 这琵琶山中,飞禽畏缩,走兽乖顺,皆瑟瑟发抖,不敢动弹。 衍一真人寒声道:“道法自然,天人合一,我道宗弟子,唯求道心顺遂。” 他抬手一挥,玉如意宝光盈盈,三枚明珠大放异彩,虚空中忽有三色莲花绽开,挡住剑气。 妙一真人十指翻飞,如穿花蝴蝶,令人头晕目眩。一排排青色篆文凭空而现,悬于半空,八角垂芒,似蕴含无穷至理。 仔细一观,却是一卷《道德经》。 衍一真人见状,不甘示弱,骈指一挥,法力涌动,一列列金色篆文,蓦然出现,个个龙章凤尾,熠熠生辉,似含涌天地生机。 观其字眼,亦是一卷《道德经》。 两人各自挥手,以法剑、玉如意为引,比拼起道行高低来。 “轰!”两卷《道德经》倏然碰撞,金光溢散,青气四射,凝成一幅太极图。 一时间,草木折断,树叶飘零,飞禽走兽尽皆奔逃。 待尘埃散去,衍一真人倒退一步,而妙一真人身形安然,毫无变动。 “你真正实力,便是如此么?”妙一真人淡淡道。 衍一真人冷声回言:“我修的是道,求的是逍遥自在,而非法力高深。” 妙一真人哂笑道:“你修道多年,却看不破红尘因果,妄谈逍遥自在,可笑!” “当年,你胜过我师兄清一,不过是仰仗至宝之力。” “即便你投靠张雍,为他百般谋划,到头来,祸福难料。” “枯坐深山,苦等机缘不至,只能寿尽而亡。”衍一真人喝道,“若不入世争龙,怎能摘取道果?” 妙一真人不屑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你所作所为,皆急功近利,难逃劫数。” “夏虫不可语冰。”衍一真人面泛怒火,“你根骨上佳,资质惊人,不过十年便修成元神。” “你自可在山中清修,无灾无劫,有朝一日可取道果。” “而我根骨低下,资质寻常,苦修百年,方才有如今道行。若不入世一搏,只能在山中活活老死。” “怎能不争,为何不争?” “若不争,莫非奢望天降机缘?” 妙一真人面色平淡:“三百年前,玉虚派道德分宗,各立掌门,便是因为理念不同。” “这十年约定,正是互相印证,以决胜负。” “你有玉如意在手,凭借门中气运,只需清修,未必没有得道登仙之日。” 第182章 人鬼殊途 衍一真人嗤笑道:“你正青春韶华,自然不惧衰老。怎知我苦修百年,寿元将尽,却毫无寸进的痛苦?” “这十年之约,正是历代掌门,给予我等资质低微之人,一个机缘。” “若能趁大乱之世,扶持真龙混元天下,必能得享国运,令我玉虚派大兴,执掌道门权柄。” 妙一真人摇头一叹:“你已身在劫中,却不自知。” 衍一真人冷笑道:“世上之人,谁无劫数?” “若能成功渡劫,自能否极泰来。” “若不能,便身死道消,与寿尽而终相比,不过早晚而已。” 妙一真人淡声回言:“奉劝你一句,莫要仰仗法力,肆意插手人间征战。” “否则,崆峒派三人的下场,便是你前车之鉴。” “不劳师妹费心,我自有分寸。”衍一真人面容冷漠。 妙一真人挥手摄来法剑,倏忽化作一片青光,消失无踪。 唯有一道余音缭绕:“三月之后,昆仑山上,你我一决胜负。” 衍一真人眼眸一眯,并未言语。 他转首望去,蓦然一声闷哼,面色泛白:“妙一修为越发深厚,我已不是对手。” “须得催促陛下,即刻起兵,攻伐陇右道,斩杀高楷。” “届时,大凉气运大增,我亦可修为精进,击败妙一,整合玉虚派,不再各行其是。” 他沉思片刻,望一眼金城方向,不由暗叹:“本想除去高楷麾下修行人,断其一臂。” “不曾想,与妙一一战,竟法力大损,气血震荡,不得不即刻回返,运功疗伤。” 虽不甘心,他却不敢贸然行事,以免遭遇不测。 片刻之后,纵地金光调转,直往姑臧去了。 …… 且说高楷称侯之后,便在府中处置军政,安定民心。 忽一日夜晚,睡梦之中,似有一人呼唤,其面目模糊,言语急切,却听不分明。 正要追问,这梦倏然消散,他睁开双眼,不由纳闷:“这梦中之人,似与我颇为亲切,语气之中,也十分关心。” “其面貌虽模糊不清,影影绰绰之间,仿佛似曾相识。” 他不觉陷入沉思,良久之后,恍然想起一事。 “这人竟与原身之父,有七分相似。” 若非此前封侯大典,他建宗庙,置先人牌位,悬挂画像,亲眼目睹,恐怕想不起来。 只是,这高修远早已去世,不知为何却来托梦? 而且,其言语急切,似乎有灾祸将至。 可惜,他没有神通,也不能去冥府一见,不然,倒可以细问一番。 正叹息时,忽然想起一人,不由笑道:“她气运深厚,命格殊异,似有神通在身,或能前往冥府。” 待晨起之后,他辗转来至明月堂,正见敖鸾出门来迎。 “表哥一大早来寻我,可有何要事?” “正有一桩要紧事,非你不可。”高楷笑道。 “哦?”敖鸾眸光一亮,“鸾儿洗耳恭听。” 高楷将夜间之梦说了,沉声道:“我虽无法确认,却有八成把握,为父亲所托。” “奈何阴阳相隔,不得相见。唯有请鸾儿你走一趟,问个清楚。” 敖鸾面色肃然,颔首道:“必不负表哥相托。” 她心中暗道,表哥自封侯之后,承接天命,已铸大鼎,鬼神难侵。 若非高修远是他父亲,绝无法托梦,甚至靠近不得。 如今,高修远如此急切,恐怕有燃眉之事,不得不出此下策。 事不宜迟,敖鸾告别高楷,当即出了府门,乘坐马车,来至城北一座庙宇中。 这庙宇香火鼎盛,游人如织,信众络绎不绝,正是龙女庙。 那庙祝本在解签,见了她,连忙迎上前来,躬身道:“见过表小姐。” 敖鸾微微点头:“择僻静处,安排一座厢房,我有急用。” “是!”庙祝不敢怠慢,亲自去了。 过不多时,敖鸾转至后院,迈入厢房,令庙祝退下,便于榻上端坐。 如今,她为人身,虽气运不失,法力却比不得从前,只能来到庙中,借香火神力,沟通幽冥,打开鬼门关。 须知,冥府之中,只许神魂前往,不得以身躯擅入,否则,必然骨肉消融。 在这庙宇中,有神力相护,才可去冥府,而且,至多停留一柱香。 昼夜轮转,又是一个夜晚,月色昏沉,黯淡无光。 敖鸾端坐木榻,静心凝神,呼吸若有似无。 待月上中天,一道金光飘然升起,俯瞰塌上身躯。 金光之中,正是敖鸾神魂。 她轻挥素手,衣袂翻飞之间,引动一缕缕红气,不断汇聚。 这红气颇为驳杂,似蕴含千言万语,窸窸窣窣,令人头昏脑胀。 正是香火神力。 她伸手一指,神力涌动,缓缓旋转,沉入地下,消失无踪。 片刻之后,一道漆黑关门悄然洞开,阴风吹拂,夹杂着似有若无的哭声。 敖鸾暗叹一声:“冥府紊乱,竟连鬼门关守御,也越发松懈了。” 须知,此前她去往冥府,必有牛头马面镇守鬼门关,不让生者误入,修行者擅入。 如今,却毫无阻拦,也不见二者身影。 “人间、冥府本为一体两面。眼下人间大乱,冥府也难以自保。”敖鸾喃喃自语,“唯有等真龙天子一统天下,重整山河,方能令冥府井然有序。” 思虑片刻,她缓缓飘入关门,来至一条羊肠小道,正是黄泉路。 行不多时,忽见一座城池,高达数十丈,方圆足有百里,一望无垠。 城中白光点点,黑气翻涌,哭喊声、求饶声、大笑声不绝于耳。 “枉死城无人镇守,难得安宁。” 敖鸾瞥了一眼,并未理会,径直飞过此城,往南疾驰。 约莫一刻钟,她来至一处无边广大的冥土,抬头望去,并无太阴悬挂,唯有九幽神风刮过,永不停歇。 她默立片刻,忽见一架马车飞奔而来。 拉车骏马高大强健,浑身黝黑,两眼中,却是一团绿火。 车夫一身素服,面容冷漠,面上黑白二线交织,如经纬密布。 厢门悄然开启,他却毫无言语,敖鸾心领神会,上了马车端坐。 车夫一甩长鞭,骏马奔走,过不多时,来至一座府邸之外。 第183章 冥府大乱 敖鸾抬头一望,只见这府邸与阳间高府一模一样,唯有屋檐之下,悬挂一盏盏白灯笼,光芒黯淡。 此刻中门大开,忽有一人迎上前来,拱手道:“见过表小姐。” “不必多礼。”敖鸾笑道,“梁郎将,威宁侯可在府中?” 这人正是梁三郎,自战死沙场,下了黄泉,却不愿投入轮回,便来至此处,护卫高修远。 “君侯正在前堂等候。”梁三郎颔首道,“不知郎君可好?” 敖鸾轻点螓首:“表哥一切安好,你不必担忧。” “那便好。”梁三郎一笑,忽而黯然,“可惜,我不能再为郎君效力,只能为他祈福。” 敖鸾看他一眼,不禁感叹,昔日鲁莽冲动之人,如今也颇有几分沉稳了。 可惜,人鬼殊途,高楷无法一见。 “我欲拜见君侯,还望梁郎将引路。” “是!” 两人进了府邸,来至前堂,梁三郎叉手侍立,敖鸾上前万福一礼:“见过君侯。” 上首,高修远端坐玉榻,头戴冕冠,身穿冕服,与高楷规制一般无二。 “鸾儿来了,不必多礼。”高修远笑道,“坐吧。” “谢君侯。”敖鸾端坐一方圆毡,直言道,“不知君侯有何事相托?” 高修远面色肃然,沉声道:“楷儿封侯之日,我这个做父亲的,沾他的光,获封侯爵,于冥土之中安身立命。” “不知为何,冥冥之中,忽生一方感应,陇右道将有大旱,延绵甚广,似牵连河西道、吐谷浑。” “这感应徘徊不去,一日强过一日,我实在忧心,只好托梦给楷儿,让他早做打算。” “却不想,阴阳相隔,纵然我竭尽全力,也难以传达。” 敖鸾面色微变:“大旱?” “正是。”高修远面沉如水,“此次旱灾非比寻常,恐怕有赤地千里,波及西北诸州。” “源头似在河西道,却不知具体位置,也不知何时牵连陇右。” 敖鸾轻点螓首,此等大灾,关乎天机,难以预测,唯有早作准备,避免饿殍遍野、卖儿卖女、易子而食。 “鸾儿定会告知表哥,早做防备,及时赈济。” “如此便好。”高修远稍减忧虑,叹道,“西北边陲之地,本就荒僻,物产不丰,又连年战乱,民不聊生。” “如今,又有天灾降临,席卷无数州县,唉,民生多艰呐!” 梁三郎、敖鸾皆心有戚戚。 默然片刻,见时辰不早,敖鸾起身告退。 高修远颔首:“鸾儿此去,代我问候夫人、楷儿、儿媳。” 敖鸾点头一笑:“姑母、表哥、嫂嫂身体安康,君侯不必忧心。” “不过三月,君侯便要做祖父了呢!” 高修远目光一亮,笑容满面:“祖宗保佑,我高家后继有人。” “待我这小孙儿出世,还请鸾儿捎来小像,让我这个做祖父的瞧瞧。” “固所愿也!”敖鸾点头应下,万福一礼,便告退出府。 一抬头,忽见一座祠堂矗立,红光弥漫,一个个人影闪动。 “这是英烈祠。”梁三郎笑道,“仰赖郎君仁德,我等战死者,在这冥土有一处存身之地,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 “还可得香火供奉,转世为人,不坠幽冥地狱。” 敖鸾颔首一笑:“如此甚好。” 正欲踏上马车,忽见一道道哭嚎、求饶声传来,不由循声望去。 却见两名黑白鬼神,押着百余个衣不蔽体的孤魂,走进冥府深处。 偶有稍慢一步者,当即招来一顿鞭打,一时惨叫不断,魂体黯淡下去。 梁三郎拧眉道:“泰山府君不知所踪,冥府大乱。” “这些个鬼差尽皆胡作非为,但凡捉到孤魂,少不了一番殴打,更会投入阿鼻地狱,受酷刑折磨,直至魂飞魄散。” “所幸,我等有郎君气运庇佑,鬼神皆不敢侵扰,方才相安无事。” 这百余个孤魂,经过英烈祠与高府,皆面露艳羡。 恨不得窜入其中,享香火供奉,只可惜,他们来至陇右道之外,不敢造次。 却忍不住祈求:“若高君侯早些平定天下便好了。” “啪!”两名鬼差颇不耐烦,又是一顿抽打,一众孤魂惨叫着飘远。 “神君饶命!” 敖鸾见此,叹息一声:“惟愿人间早日恢复太平。” 梁三郎蓦然开口:“表小姐,时辰不早,该启程回返阳间了。” 敖鸾点了点头,上了马车,回到鬼门关,往前一跃,倏忽之间,改天换地,重返人间。 此刻,太阴高悬,洒落道道光华,夜凉如水,仿若刚才所见,只是一场幻梦。 敖鸾沉默片刻,盘膝而坐,缓缓进入修行之中。 一转眼,玉兔西坠,金乌东升。 她回转高府,向高楷禀报。 高楷微微蹙眉:“如此大旱,若不提早准备,恐怕必有大祸。” “不知可有办法消弭,防患于未然?” “此为天定,难以改易。”敖鸾轻摇螓首,“表哥唯有早做打算,赈济灾民。” 高楷郑重点头:“鸾儿此行辛劳,可先去休憩一番。” “是。” 待敖鸾告退,高楷沉吟片刻,唤来唐检、宇文凯二人。 “唐检,你派奉宸司人手,时刻探查河西道、吐谷浑是否有旱情,不得有误!” “是!”唐检领命而去。 “宇文凯,你负责研制水车,灌溉器物,务必简便省力。” “遵令。” 待宇文凯离去,高楷犹觉不足,当即修书一封,命陇右道各州县,安排军民挖沟渠,造溪井、建蓄水仓。 一应钱粮所耗,皆由府库支取。 又下令各州刺史,关注旱情,若有异状,即刻来报。 想了想,又让麾下百姓,若有余力,多养鸭鹅。所谓久旱必蝗,鸭鹅可治蝗虫。 “终究力有未逮,只能防患,却无法避免灾祸。”高楷叹息一声。 “旱灾之时,赈济灾民所耗粮食甚多,以府库之中贮存,决然不够。” “须得提前去其他道州购粮,且不能由府衙出面,以免惊动四方。” 想了想,他唤来安兴仁交代一番。 “主上尽管放心,此事微臣一定办妥。”安兴仁满口应和。 高楷笑道:“得兴仁之助,我之大幸!” 诸事议定,他稍稍松一口气,却不知为何,总有一丝阴影,挥之不去。 第184章 颐指气使 天佑十二年,四月。 天气酷热,已一月有余没有半滴雨下。 禾苗本是需水之时,所幸高楷提早安排,不至于焦渴枯死。 然而,一旦旷日持久无雨,这些准备也不过杯水车薪。 高楷望一眼烈日,心中忧虑越发浓重。 “这时节,生产力低下难以抵抗天灾。一旦大旱,牵连数州,必会引起大乱。” 正愁眉不展时,忽见唐检大步走来,拱手道: “主上,探马来报,西凉大军进犯。” 高楷眼神一凝:“何人为将,有多少兵马?” 唐检回言:“西凉此次兵分两路,一路由云麾将军赵元谦为主,率两万士卒兵临鄯城。” “另一路,由左骁卫大将军李正则统领,却在琵琶山一带徘徊,行踪不定,不知多少兵马。” 高楷思量片刻,沉声道:“速速召集府中文武,来前堂议事。” “是!”唐检匆匆去了。 过不多时,便见群臣汇聚,分列两侧,叙礼毕,高楷直截了当道: “西凉兵锋又至,来势汹汹,诸位可有良策退敌?” 杨烨拱手道:“西凉大军远道而来,粮草辎重必然供应困难,所求者不过速战速决,以免无功而返。” “我等以逸待劳,可采取守势,暂且避开敌军兵锋,挫其锐气,再缓缓图之。” 高楷称赞道:“此为上策。” “却不知这李正则何方来历?” 邓骁回言:“主上,李正则出身显赫,为赵郡李氏一支,曾随先帝征伐高句丽,因兵败被贬,至甘州边陲之地为一方郎将。” “张雍起兵之时,他献城投降,深受信重,屡次攻城掠地,封赏不断。” “如今,已是张雍麾下武将第一人。” 高楷微微颔首:“兵法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此人家学渊源,行事颇有章法,令人捉摸不透,不可轻视。” 窦仪点头道:“主上所言极是。” “以老臣愚见,这李正则屯兵琵琶山,不外乎伺机而动。” “倘若赵元谦攻取鄯城,席卷鄯州诸县,李正则必然引兵进犯广武,令我等首尾难顾。” 高楷赞道:“窦公老成谋国。” “广武军民甚多,位置险要,不容有失,须得派遣大将领兵镇守,防范敌军偷袭。” 杨烨建言道:“主上,可派褚郎将为主将,李都尉为副将,率领两万兵卒守御。” 高楷点头同意:“登善、安远,便由尔等坚守广武,谨慎行事,不可擅自出击。” “遵令!”褚登善、李安远连忙应诺。 窦仪拱手道:“主上,鄯城为鄯州重中之重,绝不可失守,须得着重应对。” 高楷颇为赞同:“我欲领兵亲征,率两万士卒击退赵元谦。” “敬德、须虎,你二人随行。” “是!”夏侯敬德、韩须虎俯首听命。 杨烨思索片刻,开口道:“主上,我等倾力而出,却不可不防近邻来犯。” 高楷思绪电转:“你是说,吐谷浑?” “正是。”杨烨面色肃然,“吐谷浑兵多将广,野心勃勃,时常有窥视之心,不可忽视。” “主上领兵在外,须得提防其等趁机来犯。” 高楷郑重道:“此话有理。” “传令廓、河、洮诸州刺史,小心行事,谨守城池,严防吐谷浑进犯。” “另派一万士卒,奔赴达化,听从长孙调度,以防吐谷浑与西凉夹攻鄯廓二州。” “遵令!”杨烨躬身听命。 待调兵遣将完毕,高楷朗声道:“此番出兵,便由窦公你镇守金城,处置政事,筹备粮草辎重、安定民心。” “是!”窦仪肃然应下。 三日之后,高楷誓师完毕,拜别张氏,当即下令大军起行。 其后,数百辆车马,运送两万石粮草,紧紧跟随。 …… 却说鄯州,鄯城之外,赵元谦率领大军,于北门外五里处,安营扎寨,设置拒马枪,连绵数里。 中军大帐内,他高坐上首,沉声问道:“郭郎中,湟水城才是鄯州州治,为何不直取湟水,反而绕道至鄯城?” 下首一人宽袍大袖,面貌儒雅,闻言笑道:“赵将军有所不知,湟水城虽为州治,却偏于东南。只因王威一己私欲,方才居于首位。” “这鄯城却位于鄯州正中,一旦拿下,向南可取廓州,向东可由湟水,直趋兰州,进退自如。” 这人正是司勋郎中郭道宜,为军中监军。 赵元谦面色淡淡:“郭郎中慧眼如炬。” “只是,鄯城虽居正中,却并非小城,恐怕易守难攻。” “不知郭郎中有何妙计攻城?” 郭道宜胸有成竹:“将军稍安毋躁,待我去城下一观,必能寻得破绽,一举拿下此城。” 赵元谦浅笑一声:“那便有劳郭郎中了。” 郭道宜略微拱手,话不多说,当即出了营帐。 赵元谦望着他的背影,面上掠过一丝阴霾。 左侧一亲卫愤恨道:“将军才是主帅,这郭道宜不过一个郎中,竟敢蹬鼻子上脸,不把将军放在眼中,实在太过无礼!” 右侧亲卫点头附和:“此人出身微贱,不过一泥腿子,若非陛下看重,怎能官居郎中。” “如今一朝得势,忝居监军之位,竟敢这般狂妄,着实可恨!” 赵元谦低喝一声:“慎言!” 亲卫连忙闭嘴,不敢多说。 赵元谦攥了攥手掌,正如这二人所言,他心中对陛下此次任命,颇为不满。 毕竟,这郭道宜名为监军,实则掣肘于他,让他不得自行发号施令。 如此一来,岂不憋屈? 无奈,此前他领军征伐高楷,却损兵折将,大败而归,若非梁尚书求情,已然削职为民。 如今,他被降为云麾将军,又失了陛下圣心,即便领兵出战,仍然派人监视,让他如鲠在喉。 “哼!我倒要看看,这郭道宜有几分本领。”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若他无谋,我可不会宽纵。” 赵元谦心思翻滚,面色阴晴不定。 这一切,郭道宜懵然不知,他出了营寨,带着数十个亲兵,径直奔至鄯城之下。 他于护城河外,策马绕城远观三日之久,却一言不发,似无计可施。 待他回返,赵元谦按耐不住,直言道:“郭郎中若无良策,但请直说,我可下令围攻,不致徒耗光阴。” 他心中冷哼,这郭道宜太过托大,仗着陛下恩宠,便颐指气使,着实可恨! 正要找个由头,让他颜面尽失,顺势拔去这眼中钉。 第185章 明争暗斗 左右亲卫皆面露不屑,等着看笑话。 然而,郭道宜从容不迫,笑道:“将军勿要急躁。” “我已有妙计,必能破城。” 赵元谦眸光一闪:“不知郭郎中有何妙计?” 郭道宜娓娓道来:“鄯城池深城坚,城壕足有数米之宽,颇为广阔,难以强攻。” “那护城河更是水流湍急,深达数丈,轻易靠近不得。” “我本以为……” 他正要侃侃而谈,却见赵元谦猛然挥手,不耐烦道: “你只需直言如何行事,不必多费口舌。” 郭道宜眉头一皱,沉声道:“我观此城西北一角,砖土颜色青灰不一,有新有旧,鹿角大多毁坏。必然年久失修,为一大破绽。” “将军可令士卒,在东南角运土,填满壕沟,堆积柴草,设置云梯观望城中情形,以作佯攻之状。” “今夜三更时分,将军可带兵从西门一角登城,趁其不备,一举攻克此城。” 赵元谦听闻此言,面露惊色,心中暗道:“我原以为这郭道宜是个幸进之臣,不曾想,竟颇有几分谋略。” “这声东击西之计,可谓出其不意,那鄯城守将若无防范,必然中计,我等说不定正可一战而下。” “只是,如此一来,他的计策奏效,必然威望大增,于我统军不利。” “这,该如何是好?” 沉吟良久,赵元谦终究以大事为重,颔首道:“就依此计行事。” 郭道宜面露笑意:“将军睿智。” “探马昨日来报,高楷已然领兵前来,此人阴险狡诈,将军须得早做防备。” “可派遣一支兵马,前往必经之地设伏,阻碍他行军,我等正可趁夜攻城。” 赵元谦眉头大皱,他才是主将,却不知此事。 探马察知军情,竟只向郭道宜禀报,未对他吐露只言片语。 长久下去,他将形同傀儡,人人轻视,无有丝毫威严,何以调兵遣将? 想到此处,他不禁暗恨,摆了摆手:“郭郎中不必多虑,我自会见机行事。” 郭道宜正欲再说,却见他径直起身,出了营帐,不由蹙眉: “这赵元谦太过桀骜,前番大败,若非梁尚书求情,早已剥夺官职,贬为庶民。” “如今,陛下不计前嫌,令他领兵出征,他不思感激便罢了,竟不听良言,意态敷衍。” “待此战得胜,我必要向陛下参他一本。” 赵元谦连发军令,命麾下兵卒运土填壕,架设云梯,在东南一角大起声势。 “此番攻城,不得不听从他的计策,然而,我岂能纵容他指手画脚,踩在我头顶作威作福?” 他冷哼一声,将伏击高楷之事抛之脑后。 “若事事听从郭道宜所说,岂非助长他的气焰,让他越发得意,我将置于何地?” “且他这监军一职,为李正则举荐,分明沆瀣一气,欲与我为难,我怎能让尔等如愿!” 当下,只顾围城,全然不听郭道宜谏言,又召来探马鞭笞一番,方才稍稍解恨。 郭道宜看在眼中,不由愈发恼怒:“无知莽汉,两军对垒之时,竟敢内讧,与我作对。” “如此蛮横无礼,我岂能忍气吞声?” 两人明争暗斗,若非顾忌攻城不利,早已互相攻讦。 …… 且说高楷率领两万兵马,及数百车粮草,缓缓起行。 至鄯城地界,为免敌将派人来袭,他亲自殿后,以保粮草不失。 却没想到,一路顺风顺水,并无半分敌军踪影,就这般,踏过一片坦途,于南门悄然入城。 韩须虎颇为疑惑:“主上,这赵元谦何故如此托大,竟无半分阻拦,任由我等长驱直入?” 夏侯敬德冷哼一声:“赵元谦倚仗名门大家,自视甚高,不将天下英雄放在眼中。” “在凉州时,他便与李正则针锋相对。自以为用兵如神,不弱于人,却屈居下位,怎能不心生嫉恨。” “此番定是其等蛇鼠一窝,内斗正酣,无暇顾及我等。” 高楷笑了笑,问道:“赵元谦此次领兵,由何人为谋主?” 唐检回言:“司勋郎中郭道宜,此人似与李正则有旧,与赵元谦不和。” 邓骁颔首道:“郭道宜耕读传家,本在偏僻之地困守,虽薄有才名,却无人赏识。” “李正则听闻此人,招入麾下参赞军事,又向张雍举荐,擢升为司勋郎中。” “而赵元谦与李正则颇有龃龉,针锋相对。如今,郭道宜为监军,怎能不内讧?” 杨烨倏然一笑:“天助主上,敌将不和,正可各个击破。” 高楷颔首道:“用兵之道,以攻心为上。” “若在顺境,其等尚可勉力扶持,一旦遭遇逆境,必然分崩离析,各行其是。” 杨烨赞道:“主上洞若观火。” “却不知如何挫败敌锋?” 高楷思忖片刻,唤来鄯城县令,询问道:“这三日间,城外敌营可有异动?” 县令思忖片刻,回言道:“凉军日夜垒土,填充壕沟,又架设云梯,以作窥望。” 高楷微微蹙眉,此为攻城之要,并无异常之处。 “除此之外,那赵元谦、郭道宜二人有何举动?” 县令沉吟良久,蓦然提起一事:“这三日间,那郭道宜曾领数十亲兵,绕城而走,从早至晚,时刻不停,不知观望何事。” “又有敌军士卒,堵塞四方城门深池,垒起土袋,堆积柴草,以作梯凳之用。” 高楷眸光一闪:“敌军于城郭四角垒土,可有先后之分?” “有!”县令不假思索道,“初时,只以东南角为先,其后,四方城门皆照此施为,不知意欲何为。” 高楷神色一凛:“去城郭四角一观。” “是!” 众人随他绕着四角一一观察,半个时辰之后,方才回返城楼。 杨烨拱手笑道:“主上无忧,我已知晓郭道宜意欲何为。” 高楷面露笑意:“你可一一说来。” “是!”杨烨侃侃而谈,“郭道宜绕城而走三日,又设云梯窥探,分明已然察觉城郭情形。” “鄯城为王威废置,年久失修,东南角尤其严重,砖土色泽各异,鹿角毁坏,堪为一大破绽。” “他欲从此处攻城,却派人前去西门角垒土、堆积柴草,必是掩人耳目,以作佯攻。” “此为声东击西之计!” 第186章 自相残杀 高楷笑道:“你既已看破此计,可有良策应对?” 杨烨成竹在胸:“此事易如反掌。” “待来日,可派遣军中健壮兵卒,身穿薄甲,饱食之后,在西门房屋内潜藏,伺机而动。” “另外以瘦弱士卒披坚执锐,鼓动声势,在东南角假作防守。” “任由赵元谦大军趁夜攀登西门城墙,只需等他们进入瓮城,可以敲锣为号,尽起伏兵大战。” “如此一来,凉军必然大败。” 高楷大笑一声:“好一个将计就计。” 众人闻言,既惊且佩,齐声赞道:“杨长史足智多谋。” 杨烨矜持一笑:“主上、各位同僚谬赞了,烨愧不敢当。” 夏侯敬德蓦然开口:“此计甚妙,却不知赵元谦何时前来突袭?” 杨烨断然道:“凉军千里迢迢而来,必然希冀速战,久拖不利。” “我料其等三日之内,定会攻城。” 高楷倏然一笑:“并无三日之久,凉军夜袭之日,就在今晚。” 众人皆是疑惑:“主上何以如此笃定?” 高楷笑了笑:“依杨烨之计行事便可,不必多言。” “是……”众人虽然不解,却见他并未解释,只得俯首听命。 …… 且说城外,凉军大营,一员斥候飞奔来报:“禀将军,那鄯城县令将城中守卒,尽皆排布在东南一角,西门处唯有数十人,颇为空虚。” 郭道宜面露得意:“无名之辈,果然中我妙计。” 赵元谦淡声道:“既如此,传我军令,即刻依计行事。” 然而,帐中诸将尽皆望向郭道宜,待他点头,方才接令:“是!” 赵元谦见状,咬牙切齿,心中恨意勃发:“幸进之人,安敢如此辱我!” 可惜,这节骨眼上,他却不能和郭道宜撕破脸皮,只能强行忍耐。 “待有来日,必报今日之辱!” 郭道宜不知他心中所想,施施然迈出营帐,令麾下亲兵养精蓄锐。 见此,赵元谦不甘人后,当即命一万步卒,备齐铁钩、绳梯等登城器械。 白日里仍然率军攻打东南角,声威赫赫,做足了样子。 待入夜,三更时分,月色昏暗,薄雾冥冥,两人当即引五千精兵,来至西门角,由土袋梯凳登上城头,砍断鹿角,一齐涌入瓮城之中。 数十个守卒已回房舍休憩,此刻,街巷寂静,空无一人。 郭道宜喜不自胜:“果然不出我所料,这鄯城县令实乃无能之辈,高楷亦然识人不明。” 赵元谦有心反驳,却又无话可说,只能悻悻道:“休要多言,待拿下此城,再庆功也不迟。” 话音未落,他身先士卒,直奔内城北部杀去。 郭道宜哂笑一声:“此为我之大功,怎能让你夺去?” 当即率领千余人杀向城南。 两人分头行军,皆存了占据首功的心思,正神色匆匆,趋近县衙。 蓦然,“铿”一声锣鼓震响,响彻八方,在这黑夜之中尤其刺耳。 “杀赵元谦!” “杀郭道宜!” 喊杀声从南、北两条街巷传来,落在二人耳中,不啻于一道惊雷。 “怎会如此?”郭道宜望着敌军潮水一般涌来,骇然失色,“我竟反中奸计?” 赵元谦亦惊愕万分:“这鄯城县令,竟如此狡诈?” 两人正惊魂未定,忽见北街方向,一支精兵排开阵势,披坚执锐而来,为首一人身穿赤甲,龙骧虎步,丰神俊朗。 左右两侧,各有大将伫立,威风凛凛,如众星捧月。 赵元谦瞳孔一缩:“高楷?” 自从先前大败,他日夜悔恨,不知多少次幻想擒杀高楷,一泄心头之恨。 这张面容,镌刻在脑海中,即便化为尘埃,他也不会认错。 郭道宜神色一震:“竟是高楷?” 此时此刻,他哪里还不明白,正是眼前之人识破他的妙计,反将一军。 高楷淡然一笑:“放箭!” “是!”四方房屋之中,千余弓箭手蓄势待发,当即弯弓搭箭,如雨而下。 “速退!”赵元谦怒吼一声,慌忙率领麾下精兵撤去。 郭道宜如梦初醒,急忙尾随其后,奔向西门。 高楷朗声笑道:“敬德、须虎,此刻不追,更待何时?” “遵令!”夏侯敬德、韩须虎大笑一声,各自率领三千步兵,杀向两人。 赵元谦回望一眼,见夏侯敬德径直追击而来,手中长槊一个起落,便有一人倒下,不由骇得魂不附体:“竟是这煞星,我可不能死在他手下。” 他眼珠一转,当即领着千余精兵,窜入郭道宜亲卒之中,来了个祸水东引。 郭道宜暗骂一声,狠狠道:“你既如此不仁,休怪我无义。” 他一声令下,反而领着亲卒与赵元谦厮杀起来。 赵元谦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不由怒喝出声:“郭道宜,你竟敢屠杀袍泽,想谋反不成?” 郭道宜呵呵冷笑:“不仁不义之徒,有何颜面活在世间?” “我正要替陛下,杀了你这恩将仇报之辈。” 夏侯敬德见此,嗤笑一声:“如此危急之时,不思齐心协力,竟然自相残杀,何其可笑!” 这大好机会,他怎能错过,当即倒提长槊,拔足狂奔,杀入败军之中。 所过之处,尸横遍野,无一合之敌。 西凉残军见此,骇得魂飞魄散,慌忙四散奔逃。 “拿命来!”夏侯敬德怒喝一声,挥动长槊,直取郭道宜项上人头。 赵元谦见状,心中窃喜,连忙趁此机会,舍下郭道宜,掉头狂奔。 然而,还未跑出十步,一股劲风陡然撞来,裹挟森冷锋芒,令他寒毛直竖。 “不好!”心中警铃大作,他双目一瞪,正欲侧身避开,可惜,身后之人更快一步。 手起槊落之间,将他拦腰劈成两段。 五脏六腑横流,噬骨的剧痛让他惨叫连连,哀嚎良久,方才断气。 夏侯敬德冷哼一声,跨过尸首,提槊直取郭道宜。 却不想,这郭道宜急智颇多,竟趁这一瞬之间,领着百余残军,逃出城外。 夏侯敬德追之不及,只得悻悻而归。 高楷淡笑道:“不必气馁。” “郭道宜虽然逃走,敌军主将赵元谦却已死,军心必然涣散。” “我等正可领兵追击,将城外一万多凉军剿灭。” “是!”众人轰然应诺。 第187章 韬光养晦 郭道宜逃回城外大营,来不及多说,沉声喝道:“诸将听令,即刻拔营起行,回返凉州。” 众郎将不明所以,迟疑道:“郭郎中何出此言?” 郭道宜急切道:“赵将军大意轻敌,以致兵败身亡,我受遗命,率领大军撤退。” “尔等速速听命行事,胆敢违背者,斩!” “什么?”众郎将惊骇失声,“将军兵败身亡,怎会如此?” “军令如山,岂能儿戏?”郭道宜面如寒冰,“高楷即刻追来,若再驻留片刻,我等必然化为齑粉。” 听闻高楷名号,诸将神色一凛,片刻不敢迟疑,慌忙召集本部兵马,听候郭道宜军令。 “高楷声名,竟有如此威势?” 竟比他军令更加慑人! 眼见此景,郭道宜满心复杂,喟然长叹:“终究是我太过小瞧天下英雄。” 事不宜迟,待兵马齐聚,他当即下令,放一把大火,烧毁粮草辎重,随后领兵撤回凉州。 待凉军离去不过半刻,高楷率军来至,沉声道:“敬德,你领五千轻骑,前去追击,务必小心行事,以免中计。” “遵令!”夏侯敬德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其余人等,即刻灭火。”高楷环顾四下,喝道。 “是!” 所幸,这大火燃起不久,并未波及太广,诸多粮草辎重只烧毁三成,其余皆完好。 “大灾在即,一粒米也不能遗漏。”高楷面色肃然,“全数运回城内封存,留待日后赈灾之用。” 待运粮队伍领命而去,大军稍作休整,即刻起行。 …… 且说凉州,琵琶山麓,一支大军驻扎在此,营寨连绵数里,足有三万余人。 辕门外,旌旗猎猎飞舞,上书一个个斗大的“李”字。 大营北面一座高坡之上,一员大将负手伫立,遥望西北方向。 其人气度沉稳,举手投足间一派大家风范,不似武将,倒像是翩翩文士,却正是西凉左骁卫大将军——李正则。 “鄯城可有消息传来?”他远望天边,沉声相询。 身后一名郎将拱手回言:“未有消息,怕是路上耽搁了。” 李正则略微颔首:“金城有何动静?” 郎将回答道:“高楷亲率两万兵马,援救鄯城。” “除此之外,广武、达化二城,亦有兵马调动。” 李正则眸光微眯:“倒是一员劲敌。” 高楷如此排兵布阵,显然防备他与吐谷浑两面夹击,不曾有丝毫大意。 想了想,他再度问道:“慕容承瑞如何回话,可愿起兵?” 郎将摇头道:“吐谷浑王行将就木,慕容承瑞不敢远离,以免陡生变故。” “即便派遣使者百般劝说,他也不为所动。” “鼠目寸光!”李正则冷哼一声,“竟连唇亡齿寒的道理也不懂,果然蛮夷之辈,不足与谋。” 郎将附和道:“大将军所言极是。” “慕容承瑞不愿出兵,倒是他那庶弟——慕容承泰,有意领军攻取达化。” “可惜,此人为女奴所生,人微言轻,不得老汗王所喜,慕容承瑞也极为蔑视。” “他竟有这般见识?”李正则颇为惊诧,感叹道,“慕容承瑞恐怕绝非他的对手,假以时日,此人必然登临王位。” 郎将十分不解:“大将军,慕容承泰既无显赫母家,又不得老汗王所喜,更无群臣扶持,麾下无兵,怎是慕容承瑞的对手?” 李正则笑道:“此人不过韬光养晦而已。” “此前慕容承瑞一举铲除长兄,坐上世子之位,清洗一众党羽,即便数十个族中子弟,也尽数诛杀,毫不姑息。” “这慕容承泰为汗王之子,却安然无恙,丝毫不受忌惮,岂是易与之辈?” “这吐谷浑,有好戏看了。” 他转而问起一事:“这慕容承瑞有勇无谋,竟能铲除长兄,是否有英才辅佐?” “大将军料事如神!”郎将赞叹一声,“据细作探知,他得一文士投靠,为我等汉人。” “此人诡计多端,诬告慕容承平秽乱内庭,惹得老汗王震怒,召他进宫质问。” “又建言慕容承瑞于宫门设伏,一举将长兄射杀,尽诛党羽。” “老汗王唯有三子,慕容承泰身份低微,只得立慕容承瑞为世子。” “哦?”李正则颇为好奇,“此人姓甚名谁,何方来历?” 郎将回言:“此人名为司马德堪,据闻出身廓州,曾为欧阳炅麾下长史。” “欧阳炅死于高楷之手,此人趁乱逃出,投奔吐谷浑,不知为何,搭上了慕容承瑞,成为他的谋主,为他出谋划策,屡建奇功。” 李正则称赞道:“审时度势,当机立断,足智多谋,此人堪比贾文和。” 郎将点头附和,忽又疑惑道:“大将军,我等于此地驻留多时,何不即刻起兵,围攻广武?” 李正则摇头道:“鄯城捷报未至,不可轻举妄动。” 郎将不解:“郭郎中神机妙算,不下于这司马德堪,必能在高楷大军赶到之前,拿下鄯城。” “大将军何必忧虑?” 李正则笑道:“我并非担忧道宜。” “只盼他能占据首功,不让赵元谦有东山再起之日。” 郎将同仇敌忾:“这赵元谦屡次三番和您作对,前番大败,若非梁尚书求情,早已沦为庶民。” “却仍眼高于顶,拒绝您拉拢,不愿一同为太子殿下效力,着实可恨!” 李正则淡声道:“他早已投靠他人,方才有恃无恐。” “恕末将愚钝,不知大将军所言何人?”郎将大惑不解。 “除却晋王,陛下膝下诸位皇子,谁能与太子殿下相争?”李正则嗤笑一声。 “晋王?”郎将陡然一惊,“他竟有夺嫡之心?” 李正则笑道:“他虽装作孝子,温良恭俭让,却掩饰不了觊觎东宫之心。” “不光在朝中笼络人心,以韦师政为辅,更暗中邀买人心,拉拢军中诸将。” 郎将骇然失色:“晋王竟如此胆大妄为,莫非不怕陛下雷霆震怒?” 李正则眉宇间掠过一丝阴霾:“陛下视而不见,恐怕已对太子殿下有不满之心,难保他日不行废立之事。” 郎将心神震恐,一时嗫嚅难言。 第188章 百密一疏 李正则心中暗叹,大凉内部,正如吐谷浑一般,陷入夺嫡之争,牵连整个朝堂。 一旦处置不当,恐怕有倾天之祸。 他心中不由怨怼:“陛下年事已高,早不复英明神武之资,如今行事越发昏聩,竟坐视晋王结交党羽,与太子作对。” “殊不知,东宫不稳,诸子相争,必为取乱之道。历朝历代屡见不鲜,当为前车之鉴。” 可惜,他虽为一方大将军,却长年领兵在外,朝中无人,难以插手此事。 只能提醒太子早做提防。 “唉,倘若太子能与晋王一般,多谋善断,睿智果敢便好了。” …… 却说郭道宜率领一万多败军,昼夜疾驰,回返凉州。 这一日,终于来至嘉麟县外十里处,一座山林之中,众人皆大松一口气,如释重负。 城池遥遥在望,众人正欲策马入城,忽见郭道宜一声大喝:“且慢!” 众郎将面露疑惑:“郭郎中为何裹足不前?” 郭道宜沉声道:“我等大败而归,陛下听闻,必然降罪,祸及一家老小。” “何不将功赎罪,求得陛下宽宥?” 众人忙不迭地问道:“如何将功赎罪?” 须知,张雍起兵之时,屡战屡胜,未尝丝毫败绩。因此严令部下,但凡出兵,必要得胜。 一旦大败,必遭惩处,毫不姑息! 众人皆惴惴难安,生怕害了家人性命,此刻听闻有将功赎罪的机会,便如久旱逢甘霖,个个迫不及待。 郭道宜嘴角掠过一丝诡笑:“此事轻而易举。” “此处为通往嘉麟的必经之地,道路险峻,山林茂密,土质松软,可于两旁挖开密道,供我等埋伏。” “待高楷领兵来至,以敲锣为号,万箭齐发,必能剿杀高楷兵马。” 众人齐声赞叹:“郭郎中妙计!” 郭道宜矜持一笑,当即下令,大军兵分三路,两路各五千人,潜藏在密道之中,各由一名郎将统领。 他则率领千余兵卒,佯装残兵败将,在道上行走,以自身为饵,诱使高楷来攻。 一亲卫疑惑道:“郎君何不埋伏一侧,倘若高楷追击太速,我等兵马稀少,恐怕有身死之忧。” 郭道宜笑道:“高楷阴险狡诈,来至这处山林,见其险峻,道旁空无一人,岂会不忧虑伏兵窥视?” “我等千余残军,在这路上前行,佯作士气涣散尽皆奔逃,方能打消其顾虑,放心来追。” “何况,我若不身陷险境,怎能令将士听命,令高楷不疑?” 亲卫心服口服:“郎君算无遗策!” 郭道宜置之一笑,低声道:“派一人,持我官印,前往嘉麟城中,命县令尽出城中士卒,于东门外驻守,以接应我等。” 亲卫不解:“郎君此行何意?” 郭道宜冷哼一声:“兵法云: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故可百战不殆。” “高楷诡计多端,我怎能毫无防备。倘若他反其道而行之,绕过此处,我等岂不功亏一篑?” “正要让城中士卒尽出,若他潜入东门外,正可以逸待劳,将其击溃。” “此为两全其美之计。” 亲卫赞叹不迭:“郎君真乃神人也!” 郭道宜得意一笑,策马徐行,心中不由发狠:“此前有赵元谦掣肘,方才令我妙计落空,以致大败。” “此等奇耻大辱,我怎能容忍,必要两处设伏,擒杀高楷,一雪前耻。” 想到这,他不禁自鸣得意起来。 过不多时,山林外响起一阵阵马蹄声,旌旗招展,尘土漫天。 为首者身穿赤甲,簪红缨,束金带,丰神俊朗,胯下骏马鬃毛凌然,威风凛凛。 正是高楷领兵追来。 他环顾四下,蓦然扯住缰绳,勒马伫立,沉声道:“传令,大军停驻。” 令旗摇动,传讯兵卒奔走相告,一刻钟后,两万兵马齐齐止步。 夏侯敬德面露诧异:“主上何故裹足不前?” 高楷笑了笑:“此处山高林密,道路崎岖,为通往嘉麟城西门的必经之地。” “那郭道宜颇有计谋,怎会不在途中设伏?” 夏侯敬德赞道:“主上高瞻远瞩。” 高楷淡笑一声,当即下令三千弓箭手,弯弓搭箭,齐往山林之内射击。 “咻咻咻!”顷刻间,万箭齐发,惊起无数飞禽走兽。 然而,半晌之后,却不见伏兵踪影。 诸将一时默然,面面相觑,心道主上是否思虑过甚。 夏侯敬德迟疑道:“主上,这……” 高楷面色不改,转头笑道:“杨烨,你如何看待?” 杨烨远眺片刻,又翻身下马,仔细观察,良久之后,方才拱手回言。 “主上所料不错,此地必有伏兵。” 夏侯敬德纳罕道:“杨长史何以见得?” 杨烨笑道:“此处为上佳伏击之地,不光山高林密,更土质松软,极易挖掘。” “那郭道宜诡计多端,并未在山林之间埋伏,反倒挖开地道,以供士卒藏身。” “地道?”夏侯敬德惊讶失声。 “正是。”杨烨侃侃而谈,“那郭道宜百密一疏,纵然以地道藏身,却未处理好首尾,却是露出破绽。” 诸将环顾许久,却不见有何痕迹,尽皆疑惑:“破绽在何处?” 杨烨淡笑一声:“诸位一观这小道上脚印便知。” 诸将俯身观察,片刻之后,皆面露恍然。 只见这松软泥地之上,脚印稀疏,何曾有万人之数。 一时间,众人尽皆佩服:“杨长史体察入微。” 高楷亦然赞叹,蓦然开口道:“派一斥候,由此小道经过,查探敌军详情。” 夏侯敬德蹙眉道:“主上此行何意?” “那郭道宜埋伏地道之中,何必让斥候潜入虎穴?” 高楷淡声道:“不必多言,且静观其变。” “是……”众人皆百思不解,唯有杨烨思索片刻,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过不多时,忽见斥候飞奔而来,回禀道:“大将军,这山道尽头,距离嘉麟城五里处,有一支残军正在行路。” 高楷微微颔首:“为首者可是郭道宜?” 斥候面露惊诧:“正是!” 夏侯敬德大惑不解:“主上如何得知?” 高楷笑了笑:“这郭道宜足智多谋,即便设下伏兵,仍不忘以身为饵,诱使我等追击。” 第189章 烟熏火燎 杨烨目光一闪:“此人如此狡诈,未必只此一计。” 夏侯敬德迟疑道:“既如此,我等不妨绕过此处,由东面攻取嘉麟。” “不可!”高楷断然摇头,“且不说绕开此处,须得多行百里,大耗粮草精力。” “那郭道宜又怎能毫无设计?” “狡兔三窟!”杨烨颇为惊叹,“这郭道宜竟如此心机深沉。” 夏侯敬德拧起浓眉:“进退两难,这该如何是好?” 一时间,众人皆愁眉不展。 高楷环顾四周,倏然笑道:“伏兵既然藏身地道,我等设法让其现身便是。” 杨烨问道:“主上有何妙计?” “敬德、须虎,你二人各自领兵一千,砍伐树木,堆积在山道口,听我号令,一齐燃起大火。”高楷朗声道。 夏侯敬德颇为疑惑:“主上,这时节,树木生长,汁水颇足,怕是不易燃烧。” 韩须虎亦然不解:“主上若以火攻之计,何必砍伐林木,堆积一处,岂非徒劳?” 高楷笑道:“此非火攻之计。” “正需湿木,燃起滚滚浓烟,飘入地道之中。” “伏兵必然忍耐不住,尽皆现身。” 杨烨赞叹一声:“当真妙计!” “只是,这地道隐蔽,何处寻找通风口?” 高楷放眼一望,这山林虽然寂静无人,但在他眼中,一道道灰白之气若隐若现,虽然飘忽,却可见源头。 他辨别片刻,当即伸手一指:“敬德、须虎,你二人领兵,在此二地挖开一道洞口即可。” “是!”夏侯敬德、韩须虎领命而去。 过不多时,地道口已开,冷风忽起,二将喜不自胜,当即砍伐林木,堆在两侧,放起大火。 须臾之间,浓烟滚滚,铺天盖地。 高楷又命众人扇动风势,将浓烟“驱赶”入地道之中。 夏侯敬德、韩须虎二人各领一千弓弩手,蓄势待发。 一刻钟后,忽闻甲叶铿锵,伴随阵阵咳嗽之声,其音嘈杂,掀动三里地道。 “咳咳咳!”山林两侧,各有一处通道猛然开启,窜出来万余凉军,个个涕泪横流,捂着鼻子咳嗽不止。 杨烨目光一亮:“此计果然奏效。” 邓骁感慨道:“若我等毫无察觉,由此路经过,必然引得其等伏击,横遭不测。” “主上当真料事如神,却不知如何发觉这通风口?” 高楷但笑不语,众人见此越发敬畏。 那万余残军埋伏地道已久,却迟迟不见高楷大军前行,本已心焦气燥,直以为郭道宜计策不成。 谁曾想,高楷不仅停滞不前,更令人于通道口堆积林木,烟熏火燎。 这地道本就仓促挖成,十分狭窄,又遭浓烟扑进,密不透风,着实难以忍受。 憋不过半刻,一众凉军皆不顾一切窜出地道,个个气喘吁吁,却毫无斗志了。 这大好时机,高楷怎能放过,当即喝道:“弓弩手,放箭……” “且慢!”蓦然,凉军之中,二位郎将扯开嗓音大呼,“君侯莫要放箭,我等愿降!” 高楷面露惊讶:“竟毫无抵抗之心么?” 两千弓弩手见此,暂且放下弓矢,听候军令。 夏侯敬德蹙眉道:“主上,小心有诈!” 杨烨点头附和:“不发一箭,不动一刀,便言语投降,太过轻易,恐怕为郭道宜诡计。” 高楷持鞭在手,一一掠过两侧凉军,倏然一笑:“其等既然愿降,何故不纳?” “我素来不杀降卒,只诛首恶,尔等若真心投靠,可证诚意。” 邓骁皱眉道:“主上,西凉精兵尽皆桀骜不驯,恐怕不听良言……” 然而,他话音未落,忽见万余残军全数丢下兵器,卸去甲胄,一齐跪地叩首。 “我等真心投靠,还望君侯收留。” 呼喊声震彻四方,传遍山林,众文武见此皆不敢置信。 这素来骁勇的西凉精兵,万余大军。竟毫无抵抗,齐心投降,着实令人惊诧。 高楷笑了笑,肃然道:“既投靠于我,我必一视同仁,绝不厚此薄彼。” “传我军令,这一万精兵,皆划入中军,我将亲自统领。” 一万凉军尽皆大喜,叩首道:“谢大将军!” 高楷挥手请起,又挑选五百精壮悍勇之卒,为他亲兵,贴身侍卫。 杨烨低声道:“主上,防人之心不可无,凉军新降,怎可贸然编入中军,又让其等贴身侍卫?” 夏侯敬德亦然拧眉:“主上,杨长史所言在理。” “倘若其等生了异心,蓄意反叛,那该如何是好?” 一时众人皆劝谏。 高楷笑道:“我意已决,尔等不必多言。” “郭道宜逃窜在前,须得即刻追击,以免其进入嘉麟,坚守不出。” 杨烨面色肃然:“主上所言极是。” “我等深入凉州,粮草供应不便,靡费甚多,若能攻取嘉麟,可于城中就食,解粮草之忧。” 高楷颔首道:“此话有理。” 他正要下令起行,忽见凉军一郎将拱手道: “大将军,末将有一言,愿助一臂之力。” “哦?”高楷好奇道,“你但说无妨。” “是!”这郎将直言道,“郭道宜密令嘉麟县令,尽出城中守卒,于东门接应。” “此刻,城中空虚,若能先一步入城,必能一举拿下嘉麟。” 高楷目光一亮:“竟有此事?” “正是!”郎将沉声道,“郭道宜自以为监军,颐指气使,令我等设伏,身陷险境,却又让城中士卒护持己身,全不顾我等安危。” “如此自私自利之人,我等岂能容忍!” “何况,他虽颇有计谋,却少在军中驻守,轻视我等。” “殊不知,其一举一动,我等皆看在眼中,着实心寒,若非如此,怎甘心轻易投降。” 实则,他亦感激高楷信重,不因降卒而轻视,反倒收为中军,倚为亲卫,方才有此一言。 高楷看他一眼,不觉惊讶,此人倒是坦诚,并未隐瞒。 他远眺天色,见斜阳西坠,临近黄昏,当机立断道:“须虎,你率千余轻骑,鼓动声势,奔向东门,务必让郭道宜发觉。” “只是,不可近前,也不得擅自出击,只需稍作牵制便可。” “遵令!”韩须虎俯首听命。 待他离去,高楷再度下令:“其余将士,皆束草负薪,人衔枚,马勒口,即刻往西门进发。” 杨烨陡然一笑:“此为声东击西之计。” 高楷颔首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就看这郭道宜如何应对了。” 第190章 事与愿违 却说郭道宜率领一千亲兵,策马徐行,临近东门,见天近傍晚,便于三里外安营扎寨。 入夜,星光漫天,他登上一处高坡,仰观天象。 正沉吟时,忽见一员斥候匆匆奔来,跪道:“禀郎中,营外十里,有一支高军士卒,正往大营奔来。” “好!”郭道宜大喜,“有多少兵马?” 斥候回言:“观其等旌旗,漫天遍野,延绵数里之长,足有万余人。” 郭道宜仰头大笑:“高楷失智,果然中我计策。” 亲卫疑惑道:“郎君,我等伏兵莫非失败?” 郭道宜冷哼一声:“这些骄兵悍将,目无尊卑,欺我为文士,不通战阵,不将我放在眼中,我岂能毫无察觉?” “正要借高楷之手,给其等一个教训,以免势大难制。” 亲卫面色一变:“郎君,倘若其等心怀怨愤,投靠高楷,一齐来攻,那该如何是好?” 郭道宜嗤笑一声:“我大凉声势如日中天,这些厮杀汉岂敢轻易背叛?” “即便其等变节,待擒杀高楷,我亦可兴师问罪。” “届时,我必上禀陛下,治一个诛三族之罪,待其等求饶,我再上书说情,从轻发落。” “如此一来,谁敢不畏服?” 亲卫连连点头:“郎君恩威并施,这些厮杀汉必定感恩戴德,为您所用。” 郭道宜大笑一声,肃然道:“传令,以嘉麟守卒为前军,抵抗高楷兵锋。” “我亲领后军,以防不测。” “敢有临阵脱逃者,立斩不饶!” “是!”诸将神色一凛,不敢怠慢。 令旗摇动,三千嘉麟守卒列阵在前,设下拒马枪,又有弓箭手蓄势待发,迎接高军兵锋。 其后,郭道宜领一千亲卫督军。 “久闻高楷屡次以少胜多,反败为胜,声名传遍陇右,世人皆道其用兵如神。” 他心中颇为不屑,“如今一见,便知大谬,着实夸大其词。” “我不过略施小计,高楷便入毂中,谈何英主?” 过不多时,果然见得一支兵马奔来,旌旗招展,飞沙走石,掀起偌大声势。 亲卫心中惴惴:“郎君,高楷足有万人,我等不过四千之数,如何与他抗衡?” 郭道宜笑道:“兵贵精,而不贵多,我等以逸待劳,必能大败其军。” “何况,我岂能毫无准备?” “你且上前,一看便知。” 亲卫闻言,凝神注视良久,蓦然大喜:“竟是此物?” 只见百步之外,草地之间,一条条铁丝横亘,细长如针,淬着寒光,若不仔细观察,难以察觉。 “绊马索?” “正是。”郭道宜面露得意,“这绊马索由陛下赐予,集合姑臧一众能工巧匠所制,最是坚韧锐利,不管马蹄还是人骨,一触即断。” “出其不意之下,必能大败高楷,取他首级,向陛下请功。” 亲卫喜不自胜:“郎君算无遗策,我等佩服。” 郭道宜置之一笑,远望前方兵马突至,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高楷,你百战百胜的战绩,正当于我手中终结。” “借你性命,扬我威名,你也算死得其所了!” 话音刚落,高军已然奔至百步之外。 众人正期待其等人仰马翻、哀嚎惨叫。 然而,事与愿违! 高军主将一声令下,竟齐齐勒马停驻,毫无寸进。 “这……”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郭道宜心中一个咯噔,凝神望去,不由惊骇失声:“怎会如此?” 这一支高军兵马,不过千数,何曾有万人? 况且,这为首之将,虽然身穿赤甲,腰缠金带,却绝非高楷面貌。 分明是麾下将领。 一时间,众人皆惊愕万分。 “不好!”郭道宜如梦初醒,“中计了!” “传令,全军速撤,退往城中!” “是……”众人慌忙拨马转头,扬鞭飞奔。 高军将士见状,问道:“韩都尉,是否追击?” 韩须虎断然摇头:“主上严令我等不得近前,也不可擅自出击。” “军令如山,岂可违背?” 众将士虽想建功,却不敢违反军纪,只得勒马伫立。 便在这时,一员斥候飞奔而来,拱手道:“都尉,凉军营前发现绊马索,锋利无匹。” “哦?”韩须虎眼神一凝,连忙上前一观,果然见得不远处,一丝丝光芒如针,隐在草地之间。 他倒吸一口冷气:“绊马索?” 众人不由庆幸,听从大将军所言,并未擅自追击。 否则,必然死于非命。 韩须虎心中感叹:“主上洞察千里。” 前方,郭道宜策马疾驰,转眼之间,来至护城河外,急忙大喝:“速速放下吊桥,容我进城!” 然而,城头之上毫无动静。 他心中一沉,正欲开口,忽见凉军黑旗轰然断裂,一杆杆赤旗耸立城头。 旗面上,一个个“高”字迎风飘扬。 片刻之后,一人龙骧虎步而来,其身穿赤甲,簪红缨,腰缠金带,正是高楷。 “郭道宜,你已大败亏输,何不顺势投降?” “痴心妄想!”郭道宜沉声喝道,“我食大凉俸禄,效忠陛下,矢志不渝。” “断不会朝秦暮楚,落得不忠不义的恶名。” 高楷听闻,笑道:“倒是一员忠臣。” 既不愿降,只能刀兵相见了。 他一挥手,城头忽有千余弓弩手,一齐出击。 “咻咻咻!”恍如千鸟振翅,刺穿虚空,径直落在凉军之中。 “大势已去!”郭道宜狠狠咬牙,急忙喝道,“事不可为,速退,回返番禾!” “是。”众人忙不迭地随他奔逃。 城楼之上,夏侯敬德拱手道:“主上,我愿领兵追击,取他首级。” 高楷摇头道:“困兽犹斗,何况此人智计百出,不可轻视。” “让他去吧,迟早有相逢之日。” “是。” “主上,嘉麟县令负隅顽抗,自刎于县衙之中。”杨烨匆匆来报。 高楷称赞一声:“此人不失忠义,将他厚葬。” “府中家眷暂且软禁,勿要加害。” “主上仁德!”杨烨赞道。 高楷笑了笑,郭道宜将城中兵卒尽数调出,以致防守空虚,不过三刻,嘉麟便已易主。 杨烨拱手道:“主上,府库之中,粮草殷实,足够我等三万大军,数月之用。” “好!”高楷大笑一声,“粮草在手,不必千里迢迢运来,当真大喜。” 众人皆面露笑意,毕竟,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如何重视也不为过。 第191章 抄家灭族 邓骁拱手道:“主上,我等有军有粮,又连番得胜,士气大增,正可趁机攻下凉州其余二县,兵临姑臧。” 高楷微微颔首,凉州本有五县:姑臧,神乌、番禾、嘉麟与昌松。 昌松已然覆灭,至今未复,故此,凉州唯有四县之地。 嘉麟已是囊中之物,只需拿下神乌与番禾,便可席卷凉州。 届时,姑臧不过一座孤城,可分兵合围,或能一举擒拿张雍,覆灭西凉朝廷。 想到这,众人皆神色振奋,恨不得即刻发兵,毕其功于一役。 杨烨蓦然开口:“邓司兵,神乌与番禾二县,不知是何情形?” 邓骁娓娓道来:“神乌距离姑臧不过百里,有重兵把守,又有粮仓,为姑臧屏障,至关重要。” “此城易守难攻,我等暂不可直撄其锋。” “番禾东邻嘉麟,西近删丹,为凉、甘二州交界,地势险要。” “若攻下此城,待来日兵围姑臧,便可断甘州援兵。” 杨烨微微蹙眉:“番禾既如此险要,必有重兵把守,怎是轻易可取?” 邓骁笑道:“杨长史有所不知,突厥与西凉不和,屡次来犯,张雍已将番禾城中兵卒调拨,以保卫姑臧。” “眼下,此城守御空虚,至多两千士卒。” 杨烨面露喜色:“此为天助,主上,机不可失,我等须得速取。” 高楷颔首笑道:“就依邓骁所言,全军休憩一夜,待明日一早即刻进发。” “是!”众人轰然应诺。 …… 且说琵琶山麓,李正则率军驻扎已久,却迟迟不见鄯城传来捷报,不由心生不安。 这一日,他正于帐中徘徊,忽见一员斥候匆匆奔来,满脸惊惶。 “禀大将军,赵将军未能攻取鄯城,已然兵败身亡。” “郭郎中中计,率领万余残军逃奔嘉麟。” “什么?”李正则勃然色变,“怎会如此?” 斥候战战兢兢道:“郭郎中设下声东击西之计,欲诱使高楷入城,擒而杀之。” “奈何,高楷识破计策,又将计就计,导致我军大败。” “废物!”李正则怒气勃发,猛然一拍桌案,喝道,“大好机会,一朝断送,何其愚蠢!” 帐中一众郎将听闻,尽皆骇然失色,不敢置信道:“高楷竟如此狡诈!” 须知,郭道宜智计百出,堪比诸葛,声名广传整个大凉,即便陛下也多有赞赏,接连擢升高位。 谁能想到,区区数日之间,便败于高楷手下。 不光如此,竟连昔日右武卫将军,如今的云麾将军——赵元谦,也兵败身死。 实在匪夷所思! 李正则发泄一通,却仍不解气,喝道:“传令,命郭道宜驻守嘉麟,倘若半点差池,立斩不赦!” “是……”传讯兵卒慌忙应命。 一名郎将嗫嚅道:“大将军,事已至此,我等该如何行事?” 李正则满脸阴霾:“先锋大军败逃,鄯城无恙,我料那高楷必定深入凉州,攻打诸县。” 诸将骇然失色:“既如此,我等速速撤去,以免姑臧有失,陛下震怒!” “不可!”李正则陡然喝道,“高楷劳师远征,粮草供应必然不继,难以久持。” “郭道宜只需坐镇嘉麟,坚守不出,高楷见势不妙,必定无功而返。” “趁此良机,我等正可率军攻取广武,直取金城,令他身陷绝境,疲于奔命。” “若天时在我,或可一举将他镇杀,以此大功,换取陛下宽宥。” 诸将听闻,尽皆俯首:“大将军妙计,我等拜服!” 李正则心中摇头,这算什么妙计,不过不得已而为之。 高楷颇知用兵之事,岂能不派重兵镇守广武? 此一去,他并不奢望即刻攻下广武,惟愿以此引来高楷,解凉州之危,与他决一死战。 “但愿陛下听闻,能从我意!”李正则幽幽叹息一声,当即下令,全军进发。 可惜,他一番筹谋,终究事与愿违。 姑臧皇宫之中,张雍亦然听闻探马禀报,不由勃然大怒。 “赵元谦,死不足惜!” “却连累我两万精兵折损,可恨!” “来人,将赵元谦三族押入大牢,择日处斩!” “喏!”殿外甲士闻言,急忙领命而去。 张雍犹觉怒火难消:“郭道宜,此前舌绽莲花,口若悬河,原以为诸葛再世,却不想是赵括复生。” “纸上谈兵,空无一用!” 见他盛怒,群臣噤若寒蝉,不敢言语半句。 良久之后,张雍冷哼一声:“高楷深入凉州,所在何处?” 小黄门胆战心惊:“禀陛下,探马来报,高楷疑似突袭嘉麟。” “郭郎中已先行一步抵达,麾下仍有万余兵马。” 张雍怒气稍减:“派人前去嘉麟,让郭道宜设法大败高楷,将其擒拿,若不能建功,便不必来见朕了!” “喏!”小黄门点头弯腰,连忙前去宣旨。 韦师政察言观色,拱手道:“陛下,赵元谦固然死不足惜,然而,一怒杀其三族,恐怕引得全军将士人人自危。” “还请陛下三思!” 毕竟,一朝出师不利,便尽诛三族,太过狠辣。 传扬开来,众将必然惴惴难安,人心思变。 张雍闻言,面露迟疑。 曹贞“休养”已毕,眼见此景,当即开口:“韦相此言差矣。” “赵元谦先前大败亏输,陛下仁慈,并未重罚,令他领兵出征,以戴罪立功。” “如此恩德,赵元谦不思报效便罢了,如今,竟一败再败,损兵折将,令我大凉威名扫地,更辜负陛下期望。” “此等大罪,若不诛其三族,如何震慑三军?” “倘若诸将战败之后毫无惩处,岂非人人效仿,届时,军纪何在,陛下颜面何存?” 韦师政哑口无言。 张雍怒哼一声:“曹爱卿所言在理,朕已网开一面,并未追究他前番之罪。” “然而,他统兵不力,大败亏输,实为咎由自取,非朕不愿宽宥。” “曹爱卿,此事由你负责,抄其家,诛其三族,以儆效尤!” “遵令!”曹贞躬身一拜,嘴角微勾。 晋王张仲琰正欲开口求情,却见韦师政微微摇头,只得咽下话音。 第192章 千里之堤 想了想,张仲琰转而提起一事:“父皇,高楷善使阴谋诡计,防不胜防,郭道宜恐怕并非他的对手。” “倘若嘉麟失守,他便可长驱直入,攻神乌、兵围姑臧。届时,京师震恐,百姓难安,我大凉社稷恐有动摇之危。” “不可不察!” 张雍神色一凛:“三郎所言有理。” “即刻派人召回李正则,命他驻守神乌,一旦嘉麟有失,务必发起大军,擒杀高楷,永绝后患。” “父皇英明!”张仲琰躬身一拜。 “不可!”蓦然,梁烁起身拱手,劝阻道,“陛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李正则久经战阵,颇知用兵之事,我料其得知消息,必定远攻广武,迫使高楷回援。” “届时,凉州之危,迎刃而解,更可暗设伏兵,与高楷一决胜负。” “倘若召他回返,高楷必然肆无忌惮,席卷凉州诸地,一旦三县皆失,姑臧沦为一座孤城,我大凉社稷危在旦夕。” “请陛下三思!” 张雍沉思片刻,颔首道:“梁爱卿此言不错。” 张仲琰微微蹙眉:“父皇,凉州为我京畿重地,断然不容有失。” “倘若任由高楷肆虐,而不即刻发兵征讨,我大凉人心必乱,何以统军治国?” “何况,高楷深入凉州,岂会毫无准备,广武必设重兵驻守,绝非旦夕可下。” 梁烁摇头道:“晋王多虑了,无需即刻攻下广武,可分兵三路,掠取鄯、河等州。” “更可大造声势,传扬流言,高楷深入大凉腹地,难以辨别,心神震恐之下,必然退去。” 张雍听闻,一时犹豫不决。 韦师政忽然开口:“陛下,突厥势大,屯兵边境,似有进犯之心,不可不防!” 张雍倏然一惊,不容置喙道:“就依三郎之意,即刻召回李正则,令他驻守神乌,防备突厥,剿杀高楷。” “遵令!”张仲琰拱手应下。 梁烁有心再劝,却见张雍惊魂未定,不由暗叹一声:“突厥兵强马壮,百倍于吐谷浑。” “其贪婪成性,连年进犯边境,烧杀抢掠,我大凉派兵对阵,却皆遭惨败,陛下已畏之如虎。” “若无李正则领兵驻守,难以安心。” “只是,突厥虽然势大,高楷也不可轻视,陛下召回李正则,必有大祸。” 他正欲谏言,忽见张雍神色疲惫,挥手让群臣退下,便回转后宫去了。 “陛下年事已高,精力不济,雄心壮志不再,只盼偏安一隅,割据一方。” 梁烁满脸忧虑:“然而,这大争之世,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甚至一朝大败,便身死族灭,怎可掉以轻心?” 他目光一定,连忙回返府邸,欲修书一封,令李正则提防高楷,不可轻敌大意。 张仲琰本想笼络一番,却见他行色匆匆,毫不理会,不由面色讪讪。 韦师政看在眼中,低声道:“大王,梁烁目无余子,只尊陛下一人,不把大王放在眼中,着实可恨。” 张仲琰微微拧眉:“我此番提议召回李正则,本想令他无功而返,以免助长太子声势。” “谁曾想,梁烁竟出言反对,好在父皇忌惮突厥,未让我筹谋落空。” 韦师政眼珠一转:“大王,梁烁与您针锋相对,恐怕已然投靠太子,为他出谋划策。” “否则,他何以百般反对,更当着群臣之面,不顾您挽留。” 张仲琰面色阴沉:“奈何父皇对他信重有加,难以动摇。” 韦师政笑道:“这有何难,微臣听闻,他与李正则为故交,两人时常书信往来。” “身为朝中重臣,却与边防大将暗通款曲,这可是大罪。” “微臣可设法将此事上禀,陛下必然龙颜大怒。” 张仲琰摇头道:“父皇纵然大怒,却未必会为此事,重责于他。” “不求重责,只求疑心!”韦师政压低声音,“大王岂不闻:疑心易生暗鬼,一次不成,我等可上禀多次。” “只要陛下生疑,必然疏远梁烁,届时,些许小事,便可将他贬黜。” “待他沦为庶民,无权无势,如何炮制,全凭大王心意。” 张仲琰眸光一闪,淡笑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果然妙计!” 他转而提起一事:“可惜,赵元谦兵败身死,三族尽诛,令我军中势力大损。” 韦师政不以为然:“大王,赵元谦无能之辈,不必为他费心。” “微臣举荐一人,骁勇善战,堪为良将,可为大王所用。” “哦?”张仲琰颇为好奇,“此为何人?” “此人名魏槊儿,虽然出身寒微,却有一身武力。依微臣看来,只在夏侯敬德之下。”韦师政回言。 张仲琰目光一亮:“如此大将,正该为我肱骨。” “这魏槊儿身在何处?” “正在军中效力。”韦师政笑道,“暂且为都尉一职。” 张仲琰大喜道:“还请韦相请来,与我一见。” “大王且慢!”韦师政摇头道,“恩威并施,方能拉拢此等大将。” “眼下,高楷肆虐凉州,意欲攻取诸县,不妨让他去一城驻守,若能击败高楷,必是大功一件。” “届时,再向陛下美言几句,助他加官进爵,他怎能不感恩戴德,为您所用?” 张仲琰连连颔首:“此话有理。” “却不知凉州诸县,何处有空缺之位?” 韦师政回言道:“嘉麟、神乌皆有守将,唯有番禾县令,因陛下拔擢,前往抵御突厥,以致空缺。” “微臣可设法,将魏槊儿调遣至昌禾为守将,伺机建功。” 张仲琰笑道:“如此甚好。”忽又疑虑,“这文武官吏的选拔任免,皆由梁烁掌管。” “倘若贸然提拔魏槊儿,他怎能不起疑心?” 韦师政低笑一声:“大王不必多虑,只需稍作筹划,命魏槊儿运送粮草至番禾,诈称高楷来袭。” “事急从权,为保番禾不失,只能由魏槊儿为守将,坐实此事,梁烁亦无话可说。” 张仲琰赞道:“此计甚妙。” “可惜,衍一真人闭关修行,不问世事,不然,可请他施法,寻得高楷行踪,趁机将他擒杀,一劳永逸。” 韦师政拧眉道:“大王,子不语怪力乱神。道士和尚倚仗法术,惑乱人心,不可亲近。” “治国理政,安定民心,还需我儒家门人。” 张仲琰淡笑一声:“韦相所言有理。” 两人相谈片刻,各自散去。 第193章 众口铄金 凉州、嘉麟城。 高楷在此驻扎三日,收取户籍图册,安抚民心。待诸事处置已毕,留下三千士卒守御,亲率两万多兵马奔向番禾。 这一日,大军越过黑河,来至城外十里处,高楷勒马伫立,远眺天边,沉声道:“传令,安营扎寨。” “是。” 众人依山傍水下寨,生火造饭,过不多时,忽见唐检策马而来,在辕门外停驻,直入中军大帐,拱手道: “主上,末将探知,番禾守将为新近调拨而来。” “哦?”高楷好奇道,“此人是谁?” 唐检回言:“此人名魏槊儿,据闻出身寒微,却有一身武力,投靠西凉之后,获封都尉。” “如今已为郎将,镇守番禾。” 高楷倏然一笑:“他乡遇故知,倒是一件喜事。” “他有多少兵卒?” 唐检说道:“拢共三千之数。” 夏侯敬德拱手道:“主上,我愿为先锋,领一万兵卒,前去攻城。” 邓骁摇头:“夏侯郎将不可大意,番禾城为两州交界,城池坚固,为西北重镇,又有猛将镇守,粮草充足,并非轻易可取,我等须得从长计议。” 高楷微微颔首:“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待我前去一观,再做决定。” “是。” 过不多时,高楷轻装简从,带着数十人,来至城外三里。 放眼望去,这番禾城不愧重镇,高垒深池,绵延数里,绝非旦夕可下。 众人皆愁眉不展。 高楷凝神远眺,忽见城池上方,一黑一赤两道气机纠缠,似水火不容,不由一笑。 “无需强攻,我等暂且按兵不动,以观其变。” 杨烨目光一亮:“主上可是发觉破绽?” 高楷浅笑道:“番禾虽坚,却抵不过人心易变。” 杨烨若有所思。 高楷拨马回转,毫不停留,众人一头雾水,只能紧随其后。 …… 与此同时,番禾城中,县衙内,一高胖武将大马金刀,坐在上首,正是魏槊儿。 下首一人宽袍大袖,面貌儒雅,却是郭道宜。 自从丢了嘉麟,狼狈逃窜,他自觉无颜面对张雍,又惧龙颜震怒,将他满门抄斩,只能来至番禾,希冀将功赎罪。 然而,他前脚方至,还未坐稳县衙,便见魏槊儿奉命,运送粮草而来,且反客为主,成为番禾守将。 以他智谋,自然一眼看出,这魏槊儿调动之事颇为蹊跷,因此旁敲侧击,不动声色间,将这莽汉底细一一掏出。 “没想到,竟是韦相暗中谋划,他辅佐晋王,觊觎太子之位,此等狼子野心,不可不防。” 思绪一转,当即计上心来:“魏郎将,你已大祸临头,还不自知么?” 魏槊儿闻言,大吃一惊:“郭郎中何出此言?” 郭道宜嘴角一勾:“魏郎将自入军中,便为都尉,统领一军,如此高官厚待,怎不让人嫉恨?” “何况,这区区数月,又高升为郎将,必得朝中大臣青睐,羡煞旁人。” “然而,羡煞旁人,便是祸乱之源,必有宵小之辈传扬流言蜚语,以作诬告。” “届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魏郎将该如何自处?” 魏槊儿拧起浓眉,不屑道:“姑臧军营之中,尽是大家子弟,官宦出身,却不过是些酒囊饭袋之辈,声色犬马之徒。” “其等只知赏玩歌舞美姬,沉湎于酒色之中,即便满腹牢骚,谗言中伤,我自有万夫不当之勇,有何可惧?” “况且,我已投靠晋王,有他作靠山,谁能奈我何?” 郭道宜心中惊诧,本以为这魏槊儿有勇无谋,只知打打杀杀,未曾想,竟颇有几分机智。 他不由将挑拨之言咽了回去,思忖片刻,开口道:“魏郎将所言不错,然而,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你虽有晋王作靠山,然而骤登高位,却无战功,难免遭人轻视,如何驾驭麾下骄兵悍将?” “长此以往,人皆不服,阳奉阴违,恐怕难以存身。” 魏槊儿听闻,蹙眉道:“仓促之间,何来战功?” 郭道宜目光一闪:“魏郎将莫非忘了,何故前来番禾坐镇?” “你是说,高楷?”魏槊儿恍然。 “正是。”郭道宜笑道,“此人阴险狡诈,夺取嘉麟,必不会止步于此,番禾、神乌,乃至于姑臧,皆在他兵锋之下。” “魏郎将何不趁此良机,前去围剿,攻其不备,将他擒杀,如此必是大功一件,足以稳坐高位,甚至上达天听。” “陛下听闻,必然大喜,届时,加官进爵,不过等闲之事。” 魏槊儿面露喜色:“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末将受教了!” “只是,高楷诡计多端,我自知并非敌手,倘若贸然去攻,恐遭不测。” 郭道宜抚须一笑:“这有何难。” “依我看来,高楷占据嘉麟,必然首攻番禾,次取神乌,以肃清凉州诸地,最终合围姑臧。” “届时,京师震恐,百官骇然,人心动摇,他正可徐徐图之。” 魏槊儿面色一变:“他竟如此狡诈?” 郭道宜颔首道:“正因此人狡诈,方才席卷陇右,屡次三番大败我军。” “我料此人必不会在嘉麟久待,或许已前来番禾,伺机而动。” “魏郎将正可率领大军,前往设伏,出其不意之下,必能大败高楷。” 魏槊儿微微蹙眉:“高楷行事谨慎,岂会毫无防备。” “何况我不过三千兵卒,如何抵抗他三万大军?” 郭道宜淡笑一声:“魏郎将不必忧虑,这一月以来,凉州未有滴雨,林木枯萎,最易燃烧,且城外黑河数截,已然干涸。” “这河堤之下,正可藏身。” “魏郎将可另派一支兵马,于树林间遍插旌旗,诱使高楷领军深入,再尽起伏兵,一面火攻,一面伏击,必能大败高楷。” 魏槊儿大喜:“果然妙计!” “末将若能建功,必不忘郭郎中献计之恩。荣华富贵,你我同享。” 郭道宜满脸谦逊:“我不过尺寸之功,不敢与郎将比肩。” 两人计议一番,郭道宜先行告退。 待出了县衙,他回望一眼,不由冷笑:“无谋蛮汉,中我妙计,必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你一死,便断去晋王一臂,我正可向太子殿下请功。” “得殿下赏识,即便陛下盛怒,我亦无性命之忧,来日,必能东山再起。” 想到这,他施施然回转馆舍,准备坐观好戏。 第194章 深藏不露 县衙内,魏槊儿沉声问道:“军情如何?” 身侧,一名校尉拱手道:“正如郭郎中所言,高楷已攻取嘉麟,正率数万大军,往番禾而来。” 魏槊儿若有所思:“如此说来,正可于途中设伏,一举擒拿高楷。” “这泼天大功,必是我魏槊儿一人独享。” 校尉低声道:“将军不可莽撞,高楷屡破强敌,即便郭郎中,也非对手,数次大败,以致避居番禾一隅。” “卑职探知一条秘闻,郭郎中于嘉麟城下,怂恿万余败军藏身地道,以伏击高楷,却令城中守卒尽出,护持他自身安危。” “如今,那万余败军,悉数投靠高楷,成为他麾下羽翼,声势大增。” “郭郎中智计百出,将军勿要轻信,以免成了刀下亡魂。” 魏槊儿呵呵冷笑:“他名为献计,实则挑拨激将之法,我岂能不知?” “我方才言语迎合,不过虚与委蛇,令他自以为得计。” 校尉低笑道:“将军深藏不露。” 魏槊儿嗤笑不已:“这些谋士,一个个仗着才学,自以为看了些经史子集,兵法韬略,便可无往不利。” “殊不知,时移世易,任何计谋,都需天时地利人和,并非轻易可为。” “更何况,这世间最难算的,便是人心,他以为我空有武力,毫无谋略,便设计诓我,让我自投罗网,与高楷刀兵相向。” “届时,无论借高楷的刀,杀了我,还是借我的刀,杀了高楷,甚至同归于尽,对他而言,皆百利而无一害。” 校尉只觉不寒而栗:“郭郎中好毒辣的心思!” “只是,卑职不解,将军并未得罪他,他为何设计加害?” 魏槊儿满脸嘲讽:“这大凉朝廷,皆是一丘之貉。” “大难临头,不思勠力同心,一致对外,反而内斗不休,自相残杀。” “你道郭道宜为何害我性命,只因我得了晋王青睐,而他投靠太子,便想置我于死地,好向太子邀功。” 校尉拧眉:“覆巢之下无完卵,有朝一日,大厦倾颓,他又有何好处?” 魏槊儿仰头大笑:“你少经世事,怎知人心险恶。” “如今正逢乱世,群雄争霸,正是用人之时,哪个枭雄不做出一幅礼贤下士的样子来?” “倘若大凉灭亡,似郭道宜这等文士,根本不愁下家,正可摇身一变,为他人座上宾。” 校尉只觉齿冷:“如此轻于去就,岂不遭人耻笑?” 魏槊儿哂笑一声:“成王败寇,他日辅佐之主夺取天下,史书工笔在握,还不任由描摹?” 校尉咬牙道:“郭郎中居心不良,将军预备如何行事?” 魏槊儿冷哼道:“他既不仁,我便不义。” “我魏槊儿生于世间,必要快意恩仇,人若犯我,我必十倍报之。” “他想让我去送死,我便先送他下黄泉,哼!” 校尉吃了一惊:“将军,还请三思,杀了他,岂非自绝于大凉,再无容身之处?” 魏槊儿不以为然:“天大地大,总有我魏槊儿一席之地。” “何必屈居这荒僻边陲之地,受他的鸟气?” “我将于府中设宴,聊表谢意,你可去馆舍请他前来一叙。他自负谋略,轻视于我,必然会来。” “此宴,便是他的断头饭。” “遵命!”校尉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馆舍之中,郭道宜听闻邀请,果然不疑,欣然赴会。 酒过三巡,魏槊儿陡然开口:“郭郎中智谋无双,末将佩服,明日一早,即刻出兵设伏。” “只是,末将苦思冥想,唯有一处不妥,需借郭郎中一物,以保万无一失。” 郭道宜不疑有他,笑道:“魏郎将所需何物,但说无妨,我必倾力相助。” “郭郎中高义!”魏槊儿大笑一声,“正要借你项上人头一用。” 郭道宜骇然失色:“魏郎将可是酒醉玩笑?” 魏槊儿冷哼一声,一挥手,忽见屏风之后,一队刀斧手猛然窜出,将郭道宜束手擒住。 郭道宜猝不及防,忍不住喝道:“魏槊儿,我出谋划策,助你建功,你竟恩将仇报,欲害我性命,是何道理?” 魏槊儿嗤笑不已:“无耻之尤,分明是你不仁,欲借刀杀我,却倒打一耙,颠倒是非,何其可笑!” 郭道宜怒喝出声:“一派胡言,魏槊儿,你休要含血喷人!” 魏槊儿摇头道:“死到临头,何须狡辩。” “你想杀了我,向太子邀功,倒是打得好算盘,我怎能让你如愿?” 郭道宜瞳孔一缩,慌乱道:“你……你是如何得知?” 魏槊儿不屑道:“只怪你命不好,碰上我魏槊儿,正该有此死劫。” “把他推出去斩了!” “是!”刀斧手齐声应和,个个凶神恶煞,将郭道宜拖出大堂。 “魏槊儿,你个卑贱小人,山匪野户,必不得好死……”远远传来郭道宜喝骂声,片刻之后,戛然而止。 刀斧手提来首级:“将军,已斩此人。” “好!”魏槊儿颔首一笑,“召集袍泽,我等即刻出城,还归山林。” 校尉建言道:“将军,高楷知人善任,颇有明主之相,我等何不投靠于他,谋个栖身之地,或可封妻荫子,好过漂泊无依,东躲西藏。” 魏槊儿断然摇头:“啸聚山野,来去自由,岂不痛快?” “何必再入他人麾下,仰人鼻息,任人驱使?” 话不多说,当即点齐数百袍泽,打开西门,消失无踪。 余下两千凉军,见主将奔逃,监军被斩,一个个作鸟兽散。 番禾城,顷刻大乱。 城外,高楷驻足远观,见赤气消亡,黑气飘走,不由笑道:“时机已至,即刻进城。” “是……”众人颇为诧异,却见他一脸笃定,只得拔营起行。 过不多时,来至西门一角,却见吊桥放下,城门大开,军民尽皆逃散,乱作一团。 夏侯敬德瞪大双眼,喃喃道:“主上,莫非神人?” 杨烨亦然惊叹:“主上洞察世事。” 高楷笑了笑:“速速进城,控制县衙,安抚百姓,不得侵扰一丝一毫。” “是!”众人齐声应下,不过三刻,番禾城尽在掌握。 第195章 归心似箭 番禾既下,高楷召集文武于县衙议事。 杨烨拱手笑道:“主上,城中粮草充裕,似新运而来,足够数月之用。” 高楷目光一亮:“仔细贮存,不容有失。” 所谓手里有粮,心中不慌,有了这批粮草,他孤军深入,便无后顾之忧。 杨烨颔首应是,忽又提起一事:“主上,军中士卒发现一具尸首,正是那郭道宜。” 高楷早有所料:“此人自负计谋,小看天下英雄,必然有此一劫。” 魏槊儿命格奇特,遇强则强,他亦不愿直撄其锋,以免遭遇变故。 郭道宜却将魏槊儿视为有勇无谋之人,自以为拿捏,却不想取死有道。 邓骁骤然开口:“主上,番禾已落入掌中,当务之急,须得速速攻取神乌,切断李正则援兵。” “如此一来,方可控遏姑臧,使其成为一座孤城,合兵围困。” 高楷微微颔首:“此话有理。” 杨烨面露忧色:“神乌有三万大军镇守,又是粮仓,为重中之重。” “恐怕一时半刻,难以攻取。” 唐检亦然拧眉:“主上,据探马来报,吐谷浑似有异动,世子慕容承瑞屯兵于廓州边境,窥视达化。” “倘若久攻不下,这慕容承瑞趁机来攻,我等只怕必遭不测。” 邓骁面色一变:“李正则为西凉大将,久经战阵,颇知用兵之事。” “若他来援,我等进退两难。” 高楷蹙眉道:“诸位可有良策攻取神乌?” 默然片刻,杨烨拱手道:“主上,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依微臣看来,须得设法探知神乌军情,再作计议。” 高楷点头道:“此为正理。” “唐检,你可派奉宸司潜入神乌探听军情,若有发现,即刻来报。” “是!”唐检领命去了。 杨烨再度开口:“主上,李正则既奉命回返,广武便无边患,可令一将率军前来相助。” 高楷从谏如流:“传令,命李安远率领一万兵马,前往神乌。” “务必小心行事,勿要追击李正则,以免中了算计。” “是!” …… 且说李正则听闻高楷攻下嘉麟,不欲回返,打算兵围广武,以围魏救赵,迫使高楷撤兵。 这一日,三军凉军出了白亭戍,正往广武而去,忽见一员亲卫匆匆来报: “郎君,天使来了。” 李正则倏然一惊,只以为陛下派人降罪,不由惴惴难安。 然而,天使来临,正如陛下当面,不容他君前失仪,急忙跪接旨意。 这天使白面无须,正是一个小黄门,其尖声道:“左骁卫大将军李正则接旨。” 李正则一撩袍袖,跪倒在地:“末将在。” 小黄门展开一卷金帛,缓缓念诵:“朕膺昊天之眷命,宵衣旰食……今有左骁卫大将军李正则,领兵在外,徒劳无功。” “命尔即刻班师,驻守神乌,伺机剿杀高楷,断绝后患,不得有误!” “遵旨……”李正则面色一变,陛下虽未降罪,却令他率军回返,这与他设想完全背道而驰。 他攥紧一枚玉珠,不经意间,滑入小黄门手中,赔笑道:“末将愚钝,敢问何人建言召我班师?” 小黄门暗自掂量片刻,低声道:“此事朝中尽知,告诉李将军也无妨。” “正是晋王进言,劝说陛下召你回返。” “竟然是晋王!”李正则心中一惊。 他略微思索,便知张仲琰用意,分明不想让他建功,召他回返,驻守神乌,若能击退高楷,为理所当然。 若不能,甚至大败,陛下必然大怒,届时,他的下场,不会好过赵元谦。 他不由咬牙:“晋王心机深沉,却只知争权夺利,置国家大事于不顾。” “如今,高楷这外敌窥视,肆虐凉州诸地,姑臧有旦夕之祸。晋王不思齐心应对大敌,反而掣肘于我,剑指太子之位。” “何其可笑!” 他暗叹一声,意态萧索,待送走小黄门,沉声道:“传我军令,即刻拔营,回返神乌。” 身侧,一郎将不甘心道:“大将军,广武在望,建功在即,怎能就此离去,岂不功亏一篑?” 李正则叹道:“陛下旨意已下,一言九鼎,若不奉命,莫非要抗旨不成?” 抗旨不遵,可是满门抄斩的重罪。 郎将狠狠咬牙,却不敢多说半句。 过不多时,大军起行,经过白亭戍,正要跨越琵琶山,抵达凉州。 忽有一员探马奔来,滚鞍下马,慌乱道:“大将军,大事不好!” “嘉麟已失,落入高楷掌中。” “什么?”李正则惊愕万分,“怎会如此?” “郭郎中设计伏击,奈何遭高楷看破,将计就计,夺取嘉麟。”探马一五一十道。 “不光如此,番禾也已失守,城中粮草、兵马悉数落入高楷手中,且郭郎中身首异处。” 这一连串的军情,仿若天雷阵阵,狠狠劈落。 众人皆惊骇失色:“嘉麟、番禾皆失,郭郎中身死,这如何可能?” 高楷怎能数日之间,便尽夺二城,势不可挡,莫非真乃神人降世? 李正则闻言,只觉头晕目眩,天地颠倒,险些坠落马下。 “大将军!”众人齐声惊呼。 李正则喘了口粗气,闭了闭眼,沉声道:“我无碍。” “传令,速速行军,昼夜不停。” “敢有懈怠者,斩!” “得令!”众人神色一凛,不敢怠慢,当即快马加鞭。 李正则面沉如水,眉头紧皱。 原以为高楷孤军深入,粮草不继,必无法久持。以郭道宜智谋,必能御敌于嘉麟城下,令他不得寸进。 谁曾料想,转眼之间,高楷竟接连攻取嘉麟、番禾二城,斩将夺旗,尽收粮草、兵马。 就连郭道宜也兵败身死。 简直匪夷所思。 “天倾之祸,便在眼前。”李正则咬牙沉思,“若不早日回返神乌,与高楷决一死战,不光陛下盛怒难熄,家乡父老亦有身死之患。” 想到这,他归心似箭。 当下,顾不得体恤将士,连连催促,甚至斩杀数个缀至末尾之人。 一时间,人人恐惧,不眠不休,生怕步入后尘。 诸将见此,皆神色凛然。 大将军素来从容不迫,爱兵如子,如今却面露惊惶,不顾士卒疲惫,一味催促。 简直判若两人。 第196章 以拳服人 凉州,神乌。 一家酒肆。 日暮时分,杜老头和妻子何氏,整理着一天的账簿。 世道越发不太平,买卖难做。寻常人家一日饱腹尚且困难,遑论花闲钱沽酒喝。 眼见着,酒肆里门可罗雀,积年累月的老酒不得开封,一律沉在地窖里难见天日。 杜老头叹一口气,这一日下来,满打满算不过一贯钱,聊作糊口。 昔年日进百贯的好光景,已是一去不复返了。 何氏擦了擦积满灰尘的算盘,低声道:“夫君,明日府里的税吏上门,该如何是好?” 杜老头满脸褶皱越发深刻:“窖里还有一坛新丰,便把它舍了,换个平安罢。” 何氏脸色变了变:“这可是留着大郎成亲所用,若失了,婚事怕难成。” “酒虽失了,好歹保住性命。”杜老头叹道,“莫要像吴郎那般,家财抄夺,一家老小没个全尸。” 何氏闭了闭眼,忍不住滑下泪来。 神乌县令好盘剥,但凡在城里做个买卖,都要刮下七层油水,剩下三层,一层打点税吏,一层孝敬地痞,这最后一层,才能留在手中。 有那不从者,被县令知晓了,先是让地痞一顿好打,以拳服人。 若硬扛着,便派税吏砸了铺子,随意按个罪名,发落牢狱,遭狱卒严刑拷打,不死也要脱层皮。 敢有顽抗到底,满门人财尽失,沦为乱葬岗之中几缕冤魂。 夫妻两个起早贪黑,操持这家酒肆,却入不敷出。 喂饱无数硕鼠之后,反倒赔尽积蓄,留下些许残羹冷炙,便连大郎婚事,请媒人也难。 每月税吏上门一回,动辄伤筋动骨,少不了破财消灾,在这乱世挣扎着活下去。 两人正愁闷时,忽见帘子微掀,走进一个郎君,面容俊秀,翩翩如玉,不由面露喜色。 “郎君可要沽酒?小店有上好的松醪,还有陈年的桂花酿。” 这郎君环顾四下,笑道:“都与我来一壶。” “好嘞,郎君稍待。”杜老头咧嘴一笑,忙唤何氏取酒去了。 这郎君正是唐检,奉高楷之命,前来神乌探查军情,见百业萧条,人皆面有菜色,便来这酒肆,打听一番底细。 趁这空当,唐检不动声色道:“老丈,我观城中人烟稀少,颇为寥落,不知是何情形?” 杜老头不胜唏嘘:“郎君有所不知,这神乌城原本繁华,不次于姑臧。” “奈何前些年遭了匪患,杀人无数。待官兵来了,好一番上供,本以为太平日子到了,却来了个许明府,唉!” “这月余以来,滴雨不下,城外禾苗多枯死,许明府却要多加一层税,言语敬献圣人,以庆贺寿诞。” “农人没了活路,逃的逃,跑的跑,十家空了九家。” “就这般,余下一成人,还要尽心供奉大将军,以免多加徭役,破家灭门。” 唐检听闻,眉头紧皱:“这许明府是何来历,竟如此狠厉?” 杜老头压低声音:“小老儿见识粗陋,只晓得许明府来自姑臧,是皇亲国戚。” “曾有人不忿,进京申冤,奈何一去不回,连具尸骨都找不着。” 唐检额头青筋一跳,转而问道:“这大将军是何人?” 杜老头面皮一抖,瞅了瞅四下,把门窗关紧了,方才低声道: “郎君是外来人吧?” 见唐检点头,他继续说道:“郎君可得小心,这大将军可了不得,手下兵丁个个凶狠,时常巡视各方,看不顺眼便拳打脚踢。” “便是当街打死,也无人敢多嘴半句。” 唐检攥了攥手掌:“如此蛮横,竟无人辖制么?” 杜老头叹息一声:“大将军麾下千军万马,哪个能辖制?” “纵然是许明府,也得退让三分。” 正说话间,忽闻窗外一声声惨叫,由远及近,杜老头面色一变,瑟缩成一团,不敢动弹。 唐检透过窗子缝隙,陡然见得三两兵卒,拖着一人,大摇大摆,走过长街,留下一条斑斑血迹。 观其人手脚尽断,头颅低垂,已然活不成了。 “作孽啊!”杜老头面色凄苦,“三日来,已是七条性命丢了。” 唐检面沉如水:“这是何人所为?” 杜老头回言:“大将军嗜酒如命,每日喝得大醉,醉了便要杀人。” “轻则鞭打,打得人血肉模糊,方才尽兴。” “重则千刀万剐,越是惨呼,越是兴致高,又叫人观摩,边饮酒边喝彩,足足闹腾一夜,直叫人血流干了。” “作孽啊!” 唐检深吸口气:“京畿重地,如此滥杀无辜,这大凉朝廷竟不闻不问?” 杜老头面露黯然:“大将军是圣人爱将,早年间,救得圣人一命,时常以此自傲。” “有圣人作靠山,谁敢招惹?” “何况,他打杀的人,只是府里奴仆,营中兵丁,低微如草芥一般,除却认命,又能如何?” 唐检只觉怒气填膺,正欲开口,忽见何氏提酒而来,便叫两个随从接了,奉上一个袖囊。 杜老头与何氏面露喜色:“谢郎君惠顾!” 唐检笑了笑,转身出了酒肆。 何氏蓦然叹一口气,满脸化不开的忧虑:“二郎被征去大将军府里使唤,也不知如何了?” 杜老头深深蹙眉:“但愿二郎吉人自有天相。” 两人收拾一番,打开袖囊,忽见十贯铜钱,整齐如新,不由面面相觑。 …… “你二人探查许府,可有收获?”城北一家馆舍中,唐检沉声问道。 左侧一名随从拱手道:“这许明府行事张扬,毫不遮掩,我等探查得知,他素爱金银财帛,又贪污受贿,损公肥私,其府中奢华,堪比王宫。” 唐检眉头一皱:“他背靠何人,如此放肆?” “据闻,许明府为凉帝一宠妃之弟。”随从回言。 唐检略一点头:“府中可有异动?” 随从一一道来:“神乌为姑臧屏障,有一万兵马驻扎,守卫粮仓,又为李正则供应粮草。” “一月以来无雨,城中军民逃荒,那许明府盘剥更甚,不光将姑臧运来的官粮私吞,更派遣衙役四处征税。” “他皆据为己有,谎称李正则劳师远征,耗费粮草甚多,上书姑臧,增派粮草,以供征伐之用。” “如今,正有一支运粮车马,自姑臧而来,这许明府正要派人接应。” 第197章 瞒天过海 唐检眸光一闪:“这运粮车马现在何处,有多少护卫?” “距神乌不足十里。”随从拱手,“不过千余人。” “城中大将军为何人?”唐检继续问道,“守备如何?” 随从一五一十道:“此人名为淳于滔,嗜酒如命,酷爱杀人。” “县令许纯与他不合,二人颇多争执。” “我等探知,北门守备松懈,为许纯家丁,他搜刮得来财货,时常从此门进入。” “便是官粮运来,也从此门经过,直趋许府,毫不停留。” 唐检闻言笑道:“天助主上,神乌旦夕可下。” “这二人贪婪无度,残暴不仁,正该死无葬身之地。” 思索片刻,他沉声下令:“我即刻回返番禾。” “你二人潜藏于此,继续探查军情,以接应主上大军。” “务必小心行事,不得暴露行踪!” “是!”二人连忙应下。 …… 凉州,番禾。 “如此说来,这许纯、淳于滔二人不合,正可利用一番。”高楷听闻禀报,不由面露笑意。 邓骁微微冷笑:“张雍已然年迈,越发昏聩,任人唯亲。” “屡屡纵容宠妃之弟与麾下大将,涂炭生灵,如此昏主,正该灭亡。” 唐检颔首道:“主上,姑臧远来运粮车马,正在路途,我等正可劫取,以免落入硕鼠口中。” 杨烨摇头一笑:“既如此,何须劫取?” “不如顺势而为,一举拿下神乌。” 高楷笑道:“你有何妙计?” 杨烨拱手道:“主上,我等可派遣兵卒,将这支车马擒下,李代桃僵,佯装凉军士卒,运粮草至神乌北门。” “出其不意之下,必能瞒天过海,进入内城,打开城门。” “我等率军突袭,里应外合之下,必能夺取神乌。” “果然妙计!”高楷赞道。 唐检面露疑虑:“杨长史,我等兵卒为陇右之人,难免面生。” “倘若神乌守卒识破,那该如何是好?” 杨烨微微一笑:“唐备身可是忘了,主上在嘉麟时,曾收服万余凉军?” 唐检恍然大悟,感慨道:“末将惭愧,竟忘了此事。” 高楷笑了笑,当即下令:“敬德,你率我中军五千余骑,将运粮车马擒下。” “改旗易帜,换上凉军衣着,混入神乌,不得有误!” “是!”夏侯敬德拱手接令,大步去了。 “邓骁,你率三千兵卒,驻守番禾,不得轻举妄动。”高楷继续说道,“我将亲率两万大军,星夜驰往神乌。” “杨烨,你随我同行。” “遵令!”邓骁、杨烨二人俯首听命。 是夜,玉兔隐匿,群星璀璨。 夏侯敬德率领五千轻骑,马不停蹄赶至官道,果然见得一支车马运粮而来,正在道旁休憩。 他一声令下,领着众人一顿冲锋,将车马冲散。 这些运粮兵卒正在酣睡,猝不及防下,来不及穿戴甲胄,执拿刀枪,只得叫嚷着逃命。 夏侯敬德一番冲杀,将顽抗者尽数斩除,残留数百投降者,一律严加看管,不令逃走一人,以免走漏风声。 待诸事已毕,当即改换衣着,扮作运粮兵卒,推动车舆,疾速起行。 半个时辰后,赶至神乌北门外,远远见得一座坚城,掩映在星光之中,绵延数里。 护城河潺潺流动,众人停驻于外,夏侯敬德沉声道:“前去叫门!” “是。”数名小卒答应一声,扯开嗓门大喝。 城头之上,几缕火光一闪,影影绰绰之间,似有百人伫立。 当下,远远传来一声询问:“城下何人,从何方前来?” 小卒依照吩咐,一一道来,几番校验之后,方才见得城头一声令下,吊桥放落,城门缓缓开启。 夏侯敬德目光一闪,缀在众人之后,推着粮车,过了吊桥,进入北门,往李府走去。 一路行来,家家户户紧闭门窗,不闻鸡鸣犬吠,唯有黑暗中,泄露些许警惕目光。 过不多时,来至许府,一名肥硕管事已然等候许久,颇不耐烦,随意挥了挥手,也不细观,径直喝道。 “速速运至府库,少一粒米,仔细你们的皮。” “是!”众人浑身“一颤”,左拐右绕,从两侧角门将数百车粮草运进。 到得庭院之间,夏侯敬德环顾四周,见甲士稀少,猛然一声大喝: “杀!” 众人听闻,穿戴薄甲,抽出粮车之中的刀兵,倏然杀向百余甲士。 那肥硕管事措手不及,大呼道:“造反啦……” “聒噪!”夏侯敬德手起刀落,将他砍成两段。 片刻之后,府中再无一个甲士,丫环仆役听闻动静,见此场景,个个骇然失色,叫嚷着乱作一团。 夏侯敬德喝道:“速速打开北门,迎主上入城!” “是!” 待众人走后,他提起长刀,直奔府邸后宅,欲杀了这许纯,以免节外生枝。 却不想,他搜寻数遍,却不见其人踪影。唯有一众老弱妇孺战战兢兢,却也不知其去向。 “硕鼠,跑得倒快!”夏侯敬德冷哼一声,未作纠缠,大步出了许府,直奔城南一座高门阔府。 正是神乌守将,淳于滔的府邸。 待他走后,却见花池之下,哗然一声,水波荡开,一人浮起大口喘息。 却正是许纯。 他上了池岸,左右观望片刻,恨声道:“何方来的蟊贼,竟敢窃取粮草,劫我府库?” 一时怒气上涌,本想召集家丁,尽杀贼寇,蓦然一阵凉风来袭,血腥气扑鼻,不由打了个寒颤,悻悻道: “暂且放过尔等,待我回转姑臧,向陛下禀报,定要犁清方圆百里之地。” 他虽贪婪,倒有几分机智,又惜命,知晓不可硬拼,须得请来天军,方能剿除贼兵。 眼珠一转,见火光分明,喊杀声震动四方,当即瞅准一方墙洞,如小犬一般,钻了出去。 他在街巷中奔走一刻,四下一望,忽见数十贼兵杀来,心中一个咯噔,左右观望片刻,慌忙窜进一家酒肆。 而另一头,夏侯敬德杀进淳于滔府邸,本想将他擒拿。 却不料府中亲卫警觉,护持淳于滔,直出角门而逃,直奔南门。 南门外,正驻扎着万人兵马。 第198章 何方宵小 夏侯敬德眼见此景,冷笑道:“怎能让你如愿?” 他提起长刀,大步追去,手起刀落之间,数十亲卫无一合之敌,尽皆身死。 到了最后,这淳于滔身侧竟唯有寥寥三人。 受这血腥煞气一激,原本酩酊大醉,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淳于滔,陡然惊醒。 “你是……夏侯敬德?” 他心中一沉,哪里还不明白,敌军已然杀上门来,他却懵然不知。 更可怖的是,夏侯敬德既然在此,高楷想必不远,神乌一旦陷落,以陛下性情,纵然他为爱将,也难逃满门抄斩。 想到此处,他陡然喝道:“拿刀来,决一死战。” 倘若能斩杀夏侯敬德,断高楷一臂,陛下大发慈悲,或许可将功赎罪。 身侧一亲卫提刀奉上,淳于滔正欲接手,忽见斜刺里杀出一人,一把夺过长刀,猛然一刺,将他刺了个透心凉。 “贱奴……好大的胆子!” 淳于滔大口吐血,倒地挣扎片刻,当即一命呜呼。 “郎君?”亲卫眼见此景,目眦欲裂,持匕首向那奴仆刺去,“杜二郎,你竟敢弑主?” 这杜二郎生得面红齿白,倒是一副好相貌。 然而,手腕青紫,遍布无数伤痕。 他见匕首刺来,不闪不避,惨笑道:“禽兽不如的东西,不配为我主!” “你不过一个脔宠,怎敢放肆!”亲卫怒不可遏,心中发狠,直欲将这杜二郎剁成肉泥。 却不防,刀锋一闪,将他劈成两半。 “铿!”匕首掉落在地。 杜二郎瘫软在地,呵呵笑道:“多谢恩公!” “救命之恩,唯有来世再报。” 他捡起匕首,便要刺入胸膛。 夏侯敬德浓眉拧起,刀尖一挑,将匕首击飞,喝道: “大好男儿,何故轻生?” 杜二郎泪如雨下,却不发一言。 夏侯敬德冷哼道:“你若一死了之,只会亲者痛,仇者快。” “让你父母家人如何自处?” 话音未落,他大步离去。 杜二郎闻言,浑身一震,咬了咬牙,擦去满脸泪痕,跌跌撞撞,直往城北一家酒肆奔去。 …… 北门之外,高楷率领两万大军,静静等候。 过不多时,忽见城楼之上,火把燃起,照彻四方,一面“高”字旗帜迎风飘扬。 吊桥轰然放下,城门迅速开启。 杨烨面露喜色:“夏侯郎将果然建功,这神乌城已是主上囊中之物。” 高楷笑了笑:“即刻进城,把守城门,控制县衙,不得侵扰百姓。” “敢有烧杀抢掠者,一律军法处置!” “是!”传讯兵卒来回呼喊,众人轰然应诺。 待进了内城,来至县衙之外,忽见夏侯敬德奔来,拱手道:“主上,末将幸不辱命。” 高楷大笑一声:“我有敬德,着实无忧。” 杨烨点头附和,蓦然问道:“不知许纯、淳于滔下落如何?” “淳于滔已死,许纯不知所踪。”夏侯敬德一一回禀。 高楷颔首道:“唐检,派奉宸司人手,于城中搜寻一番,我料这许纯仍在城中。” “敬德,你率领中军一万五千兵马,前往南门外突袭凉军,务必将其击溃,降者不杀!” “遵令!”唐检、夏侯敬德领命而去。 待二人走后,高楷来至县衙,命人保存户籍图册,查看县志,了解民生风俗。 默然片刻,他抬头一望,忽见一道黑气自南向北而来,不由笑道:“李正则?” 高楷转而吩咐:“杨烨,你派人催促安远,令他快马加鞭,早日前来神乌。” “是!”杨烨拱手应下。 待天光微熹,晨光洒落山河大地。 夏侯敬德大步来报:“主上,城外敌军已然溃败,斩杀三千,逃散两千,余下五千之众愿降。” 高楷微微颔首:“西凉兵卒大多悍勇,既然愿降,便好生安抚,不得苛待。” “末将省得。”夏侯敬德拱手应和。 “我观这城中军民生活困苦,苛捐杂税颇多,逃散者甚众,长久下去,岂非变成一座空城。”高楷蹙眉道。 “传我军令,将姑臧运来的粮食,运至神乌,正午时分,于城中放粮。” “所有贫苦百姓,皆可前来领取。” 杨烨、夏侯敬德齐声赞道:“主上仁德!” 高楷笑了笑,心中思忖,待神乌平定,民心归附,又有一场大战难以避免。 只盼早日夺取姑臧,覆灭西凉。 …… 且说杜二郎回返自家酒肆,本想与父母团聚,一述分离之苦。 却不想,刚一进门,便见二老横卧在地,头破血流,不省人事。 “阿耶,阿娘!” 杜二郎悲呼一声,扑向二老,探过鼻翼,所幸仍有一息尚存,并未殒命。 他大松口气,正欲将二老扶上床榻,蓦然听闻后院之中,传来窸窣声响。 “何方贼人?”杜二郎又惊又怒,咬了咬牙,将二老藏好,持着匕首,悄然摸向后院。 隔着帘子缝隙,却见一人翻箱倒柜,将二老积蓄洗劫一空,又换上粗布麻衣,嘴里骂骂咧咧。 “尽是酸臭味,果然猪猡一般的东西,贱民!” 杜二郎瞥见这人面容,倏然一惊:“许明府?” 他在淳于滔府中,曾见过这人,有数面之缘。 两人时常互相叫骂,不欢而散。 “硕鼠!”杜二郎恨声道,拜许明府所赐,家中原本殷实,却一朝散尽,他又身陷火坑,累得二老日夜悬心。 这一桩桩,一件件,令他怒火上涌,摸黑进了房门,猛然持匕首刺去。 许纯不防有此一击,径直刺入脏腑,一股绞痛传来,令他忍不住怒喝出声。 “何方宵小?” 一巴掌扇去,正打在杜三郎脸颊,登时浮现鲜红五指印来。 杜二郎脑袋一歪,只觉眼冒金星,耳中嗡鸣,一时委顿在地。 借助稀疏晨光,许纯环顾四下,陡然一声大喝:“我道是谁,竟是你这脔宠。” “胆敢害我性命,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他捂住腹部伤口,见鲜血如泉涌,慌忙拿粗布裹了。 又见杜二郎昏倒在地,毫无动静,不觉嗤笑一声,一手掐来,欲扭断他脖颈。 “哧!”却不防,一支短匕猛然划过,仿若流星飞逝。 “你……”许纯捂着脖颈倒下,口中嗬嗬作响,抽搐片刻,当即一命归西。 双眼瞪大,却是死不瞑目。 第199章 厉兵秣马 杜二郎只觉心跳如擂鼓,喘了一阵粗气,方才平复心绪。 见许明府躺尸在地,又面色一白,默然半晌,方才起身,将他拖出房门。 又把二老扶上床榻,好生照料一番,咬了咬牙,正欲出门报官。 “杜二郎可在?”蓦然,酒肆外传来一声询问。 杜二郎浑身一抖,本想装聋作哑,佯装不在,却不防门外喊声再起。 “我已闻到血腥气,你不必躲藏。” 杜二郎踌躇半晌,迟疑着打开大门,心中惴惴难安。 门外,却是一个锦衣郎君,身后跟随两个侍从,见了他温和一笑。 “高君侯麾下千牛备身——唐检,有礼了。” 杜二郎双眸中燃起光亮,连忙躬身还礼:“草民见过唐备身。” 唐检稍一观望,见地上尸首,笑道:“杜二郎,你立下大功,可随我前去面见君侯。” 杜二郎迟疑道:“非我不愿,实则家中父母昏迷未醒,不忍远离。” “只盼稍待一时,必不敢忘。” 唐检颔首道:“父母儿郎,为天伦之亲,此为正理。” “我当向君侯禀报,你大可放心。” 杜二郎面露喜色,长揖道:“谢唐备身!” 唐检笑了笑,指挥两名随从将许纯尸身带走。 杜二郎见他离去,松了口气,忍不住想道:“久闻淳于滔言语,高君侯用兵如神,杀伐无数,不知是何等人物?” 过不多时,杜老头与何氏悠悠转醒,见了二郎,又惊又喜。 一家三人相拥而泣,正叙话时,忽闻门外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三人好奇之下,开门一观,却见一众街坊邻居奔走相告,个个面露大喜之色。 “高君侯于城北开仓放粮,每户人家可领百斗米,大家伙儿速去。” 杜老头、何氏皆难以置信:“这高君侯是何人,竟如此大方?” 须知,这神乌城中,虽有不少人逃散,却仍有千余户人家,这一户一百斗米,便是十万斗。 如此多粮食,高君侯竟施舍于人,毫不吝惜。 这是何许人也? 杜二郎将所见所闻一一道来,惹得二老赞叹不已。 既有粮食发放,三人自然不能免俗,拿着器具便往城北而去。 果然见得一片米棚搭起,连绵不绝,占去一条街巷,人来人往,皆井然无序,按照先后各自领取粮食。 “谢高君侯!” “救苦救难的好人呐!” 感恩戴德之声不绝于耳,众多军民叩头不已。 过不多时,杜家三人领来粟米,将信将疑之心放下,不由齐声感叹。 “高君侯,莫非天尊降世?” 另一头,唐检匆匆回府复命:“主上,许纯已死。” “哦?”高楷好奇道,“他怎么死的?” 唐检回言:“此人趁乱逃出府邸,窜进一家酒肆,欲乔装打扮,混出城外。” “所幸,杜家二郎将他杀了。” 高楷笑了笑:“这杜二郎倒是一个奇人。” 谁能想到,神乌县令、守将,皆死于他一人之手,着实令人惊讶。 唐检建言道:“主上,杜二郎杀了这两人,可谓为民除害,是否封赏一番?” 高楷颔首道:“赠杜家一百贯钱,十匹锦缎。” “另外,杜二郎若有意出仕,可为神乌县丞。” “是!”唐检拱手应和。 高楷笑了笑,转而说道:“将这两人尸身带到菜市口示众。” 唐检领命而去,城中军民领了粮食,又见连年欺压他们的罪魁祸首死于非命,个个欣喜。 不过一日,神乌军民已定,人心归附。 高楷见此,下令厉兵秣马,等候李正则领军前来。 一决胜负。 …… 凉州,姑臧。 皇宫大殿之中,张雍正召集群臣议事。 “曹爱卿,李正则还未到神乌镇守么?”张雍沉声询问 曹贞拱手道:“回禀陛下,李正则昼夜行军,距离神乌不过五十里,想必不日即将抵达。” 张雍微微颔首:“再发一道敕令,叫他加快行程。” 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一丝疑影,徘徊不去,似有祸事临头。 曹贞忙不迭地应下:“遵令!” 太子张伯玉笑道:“父皇不必忧虑,李将军老成持重,久经沙场,必能先一步赶至神乌坐镇,不让高楷有可趁之机。” “但愿如此。”张雍微露笑意。 晋王张仲琰见此,微微蹙眉,正要开口,忽见一名小黄门脚步匆匆,跪倒在地,惊惶道。 “陛下,外头传来军情,嘉麟、番禾二城皆已失守,落入高楷掌控之中。” “什么?”张雍大惊失色,“怎会如此?” 小黄门战战兢兢道:“司勋郎中郭道宜于嘉麟城外设伏,本想擒杀高楷。却不想,高楷识破妙计,反戈一击,收降万余兵卒。” “郭郎中败走番禾,不知为何,竟与郎将魏槊儿起了龃龉。” “魏槊儿杀了郭郎中,逃出城外不知所踪。高楷趁乱拿下番禾,尽收财帛粮草。” 小黄门的话,仿佛一柄千钧重锤,砸在张雍心头,令他一时怔住,不知作何反应。 殿中群臣听闻,全然不敢置信。 韦师政勃然失色:“魏槊儿杀了郭道宜,逃之夭夭,这怎么可能?” “此事千真万确。”小黄门一五一十道,“探马得知,郭郎中设下激将法,诱使魏槊儿出城,伏击高楷。” “奈何,魏槊儿桀骜不驯,不光一怒杀人,更弃了官印,重归山野。” 韦师政心中一沉,满脸羞惭,不敢正视张仲琰目光。 原以为魏槊儿是一员猛将,可借助清剿高楷之功,收入晋王麾下,为一大臂助。 谁曾料想,他竟杀害朝中大臣,更悍然逃走,全不把大凉放在眼中。 此举,置陛下颜面于何地,朝廷威严何在? 果然,张雍勃然大怒:“好个魏槊儿,不识好歹,忤逆不尊。” “来人,派人前去捉拿,生死勿论,一律格杀!” “是……”小黄门心惊胆战去了。 曹贞目光一亮,连忙说道:“陛下,魏槊儿胆大妄为,目无朝廷,合该镇杀。” “然而,韦相识人不明,举荐此人为番禾郎将,居心叵测,亦有大过,不可不究!” 韦师政慌忙跪下:“陛下容禀,微臣一时不察,以致大祸。” “然则一片忠心,绝无叵测之意。” “还望陛下明鉴!” 张雍面沉如水。 第200章 一片忠心 张仲琰见状,连忙拱手:“父皇,韦相辅佐您多年,尽忠职守,劳苦功高,怎能因举荐一人之过,便大肆苛责。” 曹贞冷声道:“晋王为何避重就轻?” “只因魏槊儿一人之过,累得番禾失守,如今,我大凉都城,唯有神乌这一座屏障。” “倘若高楷攻下神乌,兵临姑臧城下,那该如何是好?” 张仲琰冷哼道:“曹相多虑了,神乌为大凉重镇,岂是轻易可取?” 韦师政眼珠一转,蓦然开口:“陛下,若要追究举荐之过,曹贞亦有大罪。” “郭道宜为曹贞举荐,方才立身朝堂。” “如今,他不光大败于鄯城之下,损兵折将,更丢失嘉麟,又因激将魏槊儿,居心不良,以致番禾失守。” “如此大罪,正该重罚。曹贞举荐此人,用心险恶,请陛下将他下狱严查,以正视听。” “你……”曹贞怒喝一声,“血口喷人!” “我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有何险恶之处?” 张雍面色阴晴不定,正欲开口,忽见梁烁起身,急切道: “陛下,事已至此,是否追究,可容后再议。” “眼下正是危如累卵之时,不可不慎!” 张雍面色一变:“梁爱卿此言何意?” “陛下,依微臣看来,不光嘉麟、番禾二县失守,即便神乌,也已易主。”梁烁沉声道。 “这如何可能?”张雍拧眉道,“神乌有粮仓,又有一万精兵驻守,足以据城坚守。” “怎可能如此之快,便落入高楷之手?” 群臣听闻,亦觉不信。 曹贞讽刺道:“梁尚书何故危言耸听,高楷纵有三头六臂,又岂能一日之间攻破神乌?” 韦师政阴恻恻道:“梁尚书莫非忘了,神乌守将淳于滔,可是陛下爱将,武力绝伦,为我大凉翘楚。” “有他镇守,神乌怎能有失?” “淳于滔久经战阵,必能御敌于城门之外。”张雍蹙眉道,“梁爱卿,勿要忧思过度,以免人心惶惶,生出动乱来。” 毕竟,神乌一旦失守,姑臧便成了一座孤城,传扬出去,岂不引发大乱? 梁烁沉声道:“陛下,淳于滔嗜酒如命,动辄杀人,虽有勇力,不过无谋匹夫。” “况且,神乌县令许纯为人不堪,搜刮民脂民膏,损公肥私,以致民怨四起,实为佞臣,理当斩首示众。” “这二人不合已久,迟早被高楷各个击破。” “陛下不可不察!” 张雍怫然不悦:“梁烁,你为吏部尚书,须持身以正,岂可诽谤他人?” 曹贞微微冷笑:“陛下,梁烁倚仗智谋,便目中无人。” “这天下,莫非唯有他一人慧眼如炬,莫非陛下便无识人之明么?” 韦师政点头附和:“曹相所言极是。” “许纯、淳于滔,二人才智出众,陛下素来倚重。” “梁烁,莫非你起了嫉恨之心,欲排除异己,除之而后快?” 梁烁陡然怒喝:“曹贞、韦师政,此等危急存亡之时,你二人不思齐心对敌,反而内斗。” “郭道宜,纸上谈兵之辈,魏槊儿,身有反骨,二人皆非良臣,却因你二人私心,引入朝堂,以致如今一败再败,丢城失地,使我大凉颜面全无,危在旦夕。” “你二人不思悔改,竟沆瀣一气,构陷朝臣,是何居心,莫非想要谋反篡位?” 一番话,说得曹贞、韦师政二人面皮涨红,怒火中烧,忍不住便要反驳。 忽闻张雍一声大喝:“够了,朝堂之中,肃穆之地,尔等吵吵闹闹,形如市井泼妇,成何体统?” 三人急忙跪下叩首:“臣等无状,请陛下息怒。” 张雍冷哼一声:“大郎,此事你如何看待?” 张伯玉沉思片刻,拱手道:“父皇,儿以为,梁尚书言过其实。” “许纯,淳于郎将,皆是父皇肱骨,怎会如此不济,一朝丢失神乌?” 张仲琰本想出言反对,忽见张雍面色舒缓,连忙将话头咽了回去。 许纯长姐——许贵妃深受父皇宠爱,淳于滔又救过父皇一命,二人在父皇心中地位,只怕难以动摇。 梁烁直言劝谏,却触犯了逆鳞,引来父皇雷霆之怒。 他若冥顽不灵,一再“忠言逆耳”,必然失去父皇信重。 届时,群起而攻,身陷囹圄之日不远。 “哼,既不愿为我所用,便去死吧。”张仲琰心中冷笑。 果不其然,梁烁不肯罢休,叩头道:“陛下,并非微臣危言耸听。” “实则高楷用兵之能,神鬼莫测,为当世枭雄。” “纵观其人过往,自起兵以来,屡战屡胜,从无败绩,又擅攻心,每每出其不意。” “多少雄城大邑,尽皆失守,落入他掌控之中。” “何况,自他深入凉州以来,攻城掠地,无往不利。我等却始终蒙在鼓里,后知后觉。” “细细想来,何其可怖!” “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论他是否攻下神乌,我等皆可派遣兵马前去,一探便知。” “若神乌失守,便汇合李正则一处,将他围困于城中,插翅难逃。” “倘若未失,也可趁机加强神乌守御,不致措手不及。” “微臣肺腑之言,还望陛下三思。” 咚咚咚,梁烁重重叩首,血染额头。 张雍本想发怒,却见此景,不由心软。 “梁爱卿,起身吧,容朕思虑一番。” 此前,赵元谦、李正则各自统领大军在外,以致姑臧城中,唯有一万五千兵卒。 倘若派去神乌,防范高楷,大凉都城岂非守御空虚? 一旦突厥趁机来攻,便是天倾之祸。 不可不防! 然而,倘若梁烁所言成真,神乌易主,姑臧便危在旦夕,亦不可不防。 一时间,张雍犹豫不决。 曹贞见此,建言道:“陛下,不如另行招募兵马,前去神乌驻守。” “不可。”梁烁断然道,“火烧眉毛之时,怎可轻忽大意?” 韦师政哂笑一声:“依梁尚书之意,需派多少兵马?” “莫非尽派姑臧守卒,置陛下安危于不顾?” 梁烁沉声道:“此为千钧一发之时,须得调派精兵。” “陛下可派监门卫一万精兵,助李正则围困高楷。” 第201章 前车之鉴 群臣相顾,皆骇然失色,险些以为梁烁失心疯了。 毕竟,这一万监门卫,皆是万里挑一的老兵,弓马娴熟,武艺精通。 只为守御姑臧,护皇宫不失。 与五千千牛卫,合为禁军,拱卫朝廷,保护张雍。 可谓重中之重。 如今,梁烁竟然建言,将一万监门卫尽数派出,只为围困高楷,且此事并未证实。 若非他为吏部尚书,国公,位高权重,群臣早已破口大骂。 若无这一万监门卫,姑臧城池形同虚设,一旦敌军来攻,可长驱直入。 届时,他们岂能幸免? 韦师政按耐不住,拱手道:“陛下,梁烁危言耸听,又建言调走监门卫,不顾陛下安危。” “如此居心不良之人,怎能立于庙堂之上,还请陛下重罚。” 曹贞附和道:“陛下,若无监门卫,姑臧旦夕可破。” “依微臣看来,梁烁实有谋逆之心,望陛下明察。” 梁烁正要开口辩白,却见张雍挥手打断:“此事休要再提。” “梁烁,你出言无状,即刻归家自省。” “胆敢再犯,朕必严惩不贷。” 梁烁咬了咬牙,开口道:“陛下既不欲派军,可将许纯、淳于滔二人调回,另派稳重之人前去镇守。” 然而,张雍起身回返后宫,毫不理会。 梁烁忍不住悲叹一声:“陛下如此惜身,必有大患。” “大凉危矣!” 曹贞、韦师政二人听闻,联袂上书,述说此事。 张雍怒不可遏,连发三道旨意,将梁烁降为吏部侍郎、郡公、又罚俸一年,勒令闭门思过。 群臣见此,除却寥寥几个亲信,竟无一人上书劝谏,反而幸灾乐祸,巴不得梁烁失去圣宠,跌落尘埃。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咱们呐,就等着瞧他身死族灭的一天。” “是极!” “谁叫他整日里标榜一介孤臣,赤胆忠心,呵!” “如此清高自许,莫非我等皆是结党营私、身怀异心之人?” “他早该有此下场,痛快!” 耳边隐隐传来冷嘲热讽,梁烁微微蹙眉,却并未理会。 心中哀叹:“陛下老迈了,雄心壮志不再。” “忆往昔,此等危急时刻,必能破釜沉舟,即便姑臧无一人防守又如何。” “只要将高楷围困在神乌,旷日持久,他必不能久持,迟早被大凉覆灭。” “届时,陇右道唾手可得,有这十二州、数百万军民于麾下,何惧突厥?” “可惜,陛下只想偏安一隅,贪图享乐。” “殊不知,王威便是前车之鉴,唉!” 梁烁意态萧索,回返府邸,振作精神,提笔修书一封,交予一人:“务必将此信,送至李将军手中,不得有误。” “是!”这人匆匆而去,待出了府邸,快马加鞭。 却不防这一幕,落在一人眼中,他眸光一闪,悄然跟随前去。 …… 且说神乌三十里外,一支大军急行而来,尘土遮天。 一面金色“李”字旌旗,迎风飞舞,旗下一员大将,神态严肃,正是李正则。 他远眺前方,连连甩动长鞭,催促大军疾驰,心中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 便在这时,一员斥候飞奔而来,滚鞍下马,满脸惶急:“禀大将军,前头传来急报,嘉麟、番禾皆已失守。” “便是神乌……神乌也易主了!” “这如何可能?”李正则大惊失色。 “大将军,此事千真万确。”斥候提心吊胆,拜道,“高楷设下诡计,夺取嘉麟,番禾,郭郎中死于非命,魏郎将畏罪潜逃。” “又趁许明府、淳于郎将二人不和,假扮运粮兵马,突袭神乌。” 李正则厉声道:“这二人如何了?” “许明府、淳于郎将,死在战乱之中,尸首置于菜市口,遭……遭城中军民唾骂。”斥候嗫嚅道。 李正则身子晃了晃,竟一头栽落马下。 “大将军!”诸将齐声惊呼,慌忙扶起。 李正则挥手推开诸将搀扶,嗓音嘶哑道:“传我军令,速速行军,赶至神乌,将高楷围在城中。” “敢有延误者,斩!” “得令!”诸将不敢怠慢,连忙派传讯兵卒奔走相告。 三万兵卒昼夜不休,本就筋疲力尽,此刻听闻军令,又要加速行军,不由怨声载道。 李正则听闻,寒声道:“将口出怨言者,一律斩首,以儆效尤!” 一时间,数百人被拉去行刑,哭喊声、求饶声、痛骂声震天。 一名都尉颇为不忍,劝谏道:“大将军,儿郎们日夜不停,已是强弩之末。” “如此严刑峻法,毫不留情,恐怕人心惶惶,难以治军。” 李正则沉声道:“我岂能不知,奈何,眼下危如累卵,若不即刻回返神乌,围困高楷。” “天倾之祸,转眼即至!” “大将军,何至于此?”都尉满脸疑惑,“高楷纵然诡计多端,终究劳师远征,粮草不继,必不能长久。” “何况,姑臧城为我大凉京师,城坚池深,守御严谨,纵有十万大军,也绝非轻易可下。” 李正则叹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姑臧纵然固若金汤,却有陛下与满朝文武,以及数万军民。” “倘若高楷兵临城下,岂非震动朝野,人心动荡,我大凉威势荡然无存。” “况且,突厥一向对我大凉虎视眈眈,倘若趁机来攻,与高楷两面夹击,大凉岂能久持?” “届时,不光陛下震怒,下旨问罪。你我袍泽父老乡亲,皆难以幸免。” “身死族灭之祸,近在眼前,怎能迟疑?” 都尉神色一震,惴惴难安:“大将军,虽如此说,儿郎们疲惫至极,恐怕有厮杀之心,却无厮杀之力。” 李正则斩钉截铁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我等深受陛下之恩,这危难之时,怎能不拼死以报?” “纵使拼尽最后一人,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将高楷围在神乌,不得寸进。” 都尉咬牙道:“大将军,倘若高楷已然起行,奔赴姑臧,那该……” 李正则猛然挥手:“断无可能!” “我观高楷行事,颇为稳重。每攻下一城,必要驻留数日,收取户籍图册,了解风俗人情,安抚民心。” “他虽一夜拿下神乌,但绝无可能顷刻前往姑臧,否则,后方不稳,他却孤军深入,必有兵败身死之祸。” “我料他必在城中,须得赶在他出兵之前,围住神乌,方可扶大厦于将倾。” 第202章 一决胜负 “大将军深谋远虑!”都尉赞叹一声。 诸将听闻,亦然拜服。 李正则翻身下马,扬鞭疾驰,实则心中忐忑。 高楷胸怀韬略,文武双全,足以媲美陛下。 区区十日,便尽取嘉麟、番禾、神乌三城,席卷大半个凉州,使姑臧沦为一座孤城。 其用兵之能,着实令人惊叹。 即便他纵横沙场半生,仍有自惭形秽之感。 更何况,他心中难掩忧虑,高楷行事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说不定已然率军突袭姑臧,让他一切盘算尽皆落空。 届时,姑臧被围,京师震恐,他虽万死难以赎罪。 想到这,他越发急切,恨不得即刻奔赴神乌,将高楷斩于马下。 这三十里路途,仿佛天堑,遥不可及,令人置身油锅一般煎熬。 …… 此刻,神乌城中。 县衙内,高楷召集众人议事。 杨烨拱手道:“主上,神乌城户籍图册、粮仓,辎重,皆已置于掌控。” “足以供给三万大军三月之用。” “好!”高楷笑道,“如此一来,我等孤身深入,再无粮草缺乏之忧。” 众人闻言皆喜。 夏侯敬德蓦然开口:“主上,神乌既下,何不即刻发兵,攻取姑臧?” 唐检附和道:“主上,夏侯郎将所言极是。” “兵贵神速,出其不意之下,或能一举拿下姑臧,擒拿张雍,吊民伐罪。” 高楷沉思片刻,转向下首一人:“杨烨,你如何看待?” 杨烨不答反问:“主上以为,我等三万大军,可能攻下姑臧?” 高楷缓缓摇头:“姑臧为西凉都城,必然坚固非常,绝非嘉麟、番禾、神乌可比。” “纵然三万大军强攻,昼夜不停,也绝无可能攻下。” 毕竟,姑臧城粮草充盈,有百战精兵守御,凉帝与满朝文武,也非愚钝之辈。 想要以三万大军,攻下姑臧,无异于痴心妄想。 杨烨欣然道:“主上睿智。” “姑臧易守难攻,须得从长计议。” “眼下,却有一支大军,远道而来,不可不防!” 高楷眸光一闪:“李正则?” “正是。”杨烨颔首道,“李正则麾下足有三万兵卒,倘若我等贸然去攻姑臧,他必率军来击。” “届时,我等攻城不利,又遭夹击,必败无疑。” 夏侯敬德拧起浓眉:“杨长史,若不起兵,反而枯坐城中,待李正则大军赶到,将我等围困,岂非进退两难?” 杨烨笑道:“夏侯郎将所言在理。” “李正则远道而来,士卒疲弊,我等以逸待劳,须得即刻出兵,将其击溃。” “此乃天降良机,断不可失!” 高楷闻言,当机立断:“就依杨烨之言。” “传令,尽出城中兵马,至南门外列阵,与李正则一决胜负。” “遵令!”诸将领命而去。 当下,以夏侯敬德为先锋,领五千骁骑,高楷亲率两万中军,排布阵型。 又以唐检为侧翼,领五千轻骑,伺机而动。 过不多时,神乌城外,平原之上,忽见飞沙走石,尘土漫天。 一面面“李”字旌旗,掩映在沙尘之中,人头攒动,飞奔而来。 高楷面色肃然:“敌军已至,敬德,你率先锋兵马,速速进击。” “遵令!”夏侯敬德答应一声,策马扬鞭而去。 高楷继续说道:“唐检,你为中军护翼,见机行事,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杨烨,诸将功劳详加记录,不得有误!” “是!”唐检、杨烨拱手应下。 高楷勒马伫立,遥观前方战况。 只见夏侯敬德率领五千骁骑,策马狂奔,仿若滚滚洪流,掀起浩大声势。 不过片刻,便奔赴凉军百步之内。 夏侯敬德沉声大喝:“弓箭手,放!” 一千弓箭手齐声应和,弯弓搭箭,弓如霹雳,箭如流星,划过湛湛蓝天,如雨落下。 前方,李正则身先士卒,本待赶至神乌,稍作休憩,却不料,敌军突至,不由惊骇失色。 “高楷,竟如此杀伐果断?” 原以为高楷必在城中驻守,以安民心,谁曾料想,如此之快,便出城应战,毫不迟疑。 当真雄武大略。 “咻咻咻!” 蓦然,箭矢如雨,刺破苍穹,李正则陡然惊醒,喝道:“兵分三路,各领万人,直插敌军腹心。” “敢有怯战溃逃者,斩!” “得令!”诸将咬牙应和。 然而,一个个面色发白,冷汗直冒。 箭矢落下,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奔行之中,不断有人惨叫着摔落马下,被践踏成肉泥。 李正则伏地身子,避开一轮箭雨,定眼一观,却见前方唯有夏侯敬德一将,领军来攻,不由心中一动。 “素闻夏侯敬德骁勇无匹,勇锐难当,眼下却不过数千骑,我正可将他斩杀,断高楷一臂。” 想到这,他一声令下,传讯兵卒摇动令旗,鼓声如雷,军令一层层传递下去。便见万余步兵聚拢,一字排开,将夏侯敬德困在包围圈中。 “土鸡瓦狗,虽有千万人,我有何惧!”夏侯敬德冷哼一声。 他倒提长槊,冲入敌阵之中,手起槊落,顷刻间人头滚滚,所过之处,无一合之敌。 他抹一把鲜血,杀意凛然,激起浑身血气,越发悍勇,麾下五千骁骑见状,士气大增,追随他左右冲杀,如虎入羊群,杀得凉军心惊胆寒。 李正则正策马冲锋,眼见此景,不由心头一震:“未料这夏侯敬德,竟如此骁勇,恐怕万人亦不可敌。” 他一咬牙,沉声喝道:“再派一万步骑,围住夏侯敬德,务必将他擒杀。” 都尉眉头大皱:“大将军,两万大军,只为擒杀一人,是否大材小用?” “何况,高楷未至,不知筹划何等诡计,不可不防!” 李正则断然道:“夏侯敬德武力绝伦,为当世猛将。” “高楷麾下不过这一名大将,即便耗损些兵马,只要将他杀了,足以令高军士气大跌。” “是!”都尉领命而去。 片刻之后,两万大军齐聚,将夏侯敬德围困其中。 然而,夏侯敬德浑不在意,率领麾下骁骑大杀四方,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第203章 浴血厮杀 后方,高楷眼见此景,赞道:“敬德,当世第一猛将也!” 身侧诸将尽皆叹服。 “传令,即刻起行,直取李正则项上人头!”高楷当即下令。 “得令!”诸将轰然应诺。 两万精兵,组成楔形阵,仿佛一柄尖刀,刺入凉军心脏。 高楷一马当先,手中长刀左挥右砍,鲜血淋漓,残肢断臂无数,哀嚎、惨叫、求饶之声不绝于耳。 鼓声轰然震响,喊杀声震天动地,置身于前,他只觉血气上涌,浑身劲力勃发,不由仰天长啸,杀个痛快。 身后士卒见此,一个个军心大盛,悍不畏死,随他冲入敌军之中,大肆砍杀。 一时间,好似天倾西北,地陷东南,九霄天河从天而降,滚滚而来,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李正则瞳孔一缩:“高楷,竟有如此胆魄?” 作为陇右道节度使,冠军大将军,金城侯,本不必上阵厮杀,只需坐镇城池,指挥调度即可。 没想到,高楷竟身先士卒,浴血厮杀,全然不顾性命。 李正则慨然长叹:“无怪于高楷屡战屡胜,毫无败绩。” “有如此主帅,厮杀在前,无一丝一毫胆怯之心,麾下士卒岂能不拼死效力?” 一众凉军见此,亦震骇失色,军心陡然大泄,如潮水退去,难以挽回。 李正则见状,面色一变:“若不亲临战阵,鼓舞士气,恐怕今日败局已定,三万袍泽皆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此处,他策马扬鞭,执起长枪,率领五千铁骑,直奔高楷所在。 这五千铁骑,个个百里挑一,魁梧雄壮,又朝夕训练,最为悍勇。 先前随他攻城掠地,纵横甘、肃、瓜、沙各州,所向披靡。 此刻一齐奔袭,个个持枪带戟,长刀银枪,直冲高楷中军,煞气滚滚而来,气势如虹。 高楷见此,不由赞叹:“西凉铁骑,果然悍勇。” “这李正则亦不愧沙场老将,指挥若素,弓马娴熟,当是我一员劲敌。” 夏侯敬德厮杀一番,撕开一道口子,来至中军之前,不服气道:“主上何必夸耀他人。” “李正则不过赵括之流,若论夸夸其谈,末将自愧不如。” “但这战场厮杀,绝非末将一合之敌。” 高楷笑道:“既如此,你我君臣二人,今日便杀个痛快。” “西凉铁骑固然悍勇,我陇右儿郎,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诸将听令,随我冲锋!” “得令!”众人齐声大喝,声势震动八方,直上九霄之云。 夏侯敬德大笑一声:“主上豪迈,末将自当奉陪。” “我有敬德,纵然十万大军,又有何惧!”高楷仰头大笑。 君臣二人身先士卒,一人持刀,一人提槊,悍然杀向西凉铁骑。 李正则见此,心中一凛:“高楷本就文武双全,又有夏侯敬德相助,当真如虎添翼。” “如此猛将,竟不知重用,反而苛待军功,以致转投高楷,令我大凉错失一大柱国。” “赵元谦,死不足惜!” 身侧,五千铁骑眼见此景,冲锋之势不禁一滞。 以往他们遭遇之敌,大多软弱,毫无血勇之气,如今见这陇右兵马,如此彪悍,不由大吃一惊。 眨眼之间,高、凉两军短兵相接,悍然撞在一处。 前排一千铁骑,受此冲势,仿若纸糊的一般,撕成粉碎,惨叫着倒在地上,遭受千军万马践踏。 高楷手持长刀,猛然一挥,划过一人脖颈,反手一击,将斜刺里突袭之人,斩于马下。 顾盼之间,忽有流矢袭来,直取他天灵。 他却不闪不避,径直冲杀。 “铿!”一杆长槊骤然划过,将流矢一齐击落。 仍去势不减,刺穿一人胸膛。 高楷笑道:“敬德,好槊法,已是当世大家!” 夏侯敬德一挥长槊,将一骑刀柄震碎,连人带马劈成两段,回首大笑:“主上谬赞!” 两人配合默契,杀入铁骑之中,直如割麦,只见四千凉军不断倒伏下去,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李正则心头滴血,这五千铁骑,是他费尽千辛万苦,方才整训出来,为他最大倚仗。 如今一个冲锋,竟死伤惨重,不过一刻,便仅剩千余人。 他环顾四下,只见这千余残军,个个喘气如牛,汗流浃背,面露惊惧之色。 “祸事了!”他心中一震,连忙喝令残军且退,又擂响战鼓,唤来一万步兵,迎击高楷兵锋。 又一轮厮杀,一触即发。 高楷随手劈死一人,远眺前方,不由眉头一蹙:“久拖不利,须得速战速决。” 夏侯敬德朗声道:“主上,正所谓擒贼先擒王,末将愿率轻骑,冲入西凉中军,直取李正则项上人头。” 高楷颔首道:“你尽管前去,我当为你侧翼。” “谢主上!”夏侯敬德当即率领三千轻骑,杀入敌方中军。 高楷亲率两万步骑,从旁策应。 一番厮杀,足足持续数个时辰,恍惚间,斜阳西坠,已是黄昏时分。 李正则纵然久经战阵,又指挥得当,然而,终究止不住兵败之势。 毕竟,西凉大军昼夜不休,从琵琶山赶来,已是筋疲力竭。 不待休憩,又上阵厮杀,着实强人所难。若非李正则军令严苛,西凉兵卒早已四散奔逃。 只是,人力有时尽,纵容军纪如刀,悬在头顶,也止不住士气沦丧,扛不住厮杀,各自溃逃。 起初,唯有数十人逃跑,余者见状,再无斗志,一齐抱头鼠窜。 败军之势一旦发生,便如雪崩,再也无可挽回。 一时间,争相逃窜,人仰马翻,踩踏致死者不计其数。 都尉见状,嘶声叫道:“大将军,事已至此,不如即刻退兵,再作计议。” 李正则满脸不甘:“我等纵然兵败,只要多杀高楷一兵一卒,便是大赚。” 都尉知晓他素来固执,只得拼死护在身前,连连喝止逃兵。 又见夏侯敬德率兵杀来,慌忙召集三千亲兵,组成合围之势,以作抵抗。 高楷看在眼中,微微蹙眉,当即放下长刀,弯弓引箭,瞄准前方猛然一松。 只见弓如满月,箭似流星,直取李正则天灵。 第204章 差之毫厘 李正则勒马伫立,正观望军情,忽闻锐利之声,刺穿虚空而来,他抬头一望,只见一点寒光乍现,转瞬间,扑面而至。 他陡然一惊,慌忙伏低身形。 险之又险,差之毫厘,避过这致命一击。 正侥幸时,却不防又一箭突至,将他头盔射落,登时发髻散乱。 “高楷竟有如此箭术?” 他正惊魂未定,却见一箭再来,急忙滚鞍下马,翻作一团。 “砰!”利箭射中帅旗,陡然断裂。 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高楷收起弓矢,颇为遗憾:“我这箭术,还需磨砺,竟然三箭落空。” 他抬头远眺,见李正则滚落马下,不见踪影,登时计上心来。 “速速传扬李正则已死,不得有误!” “是!”令旗摇动,数百嗓门洪亮者,大声呼喊,声震九霄。 西凉兵卒听闻,环目四望,果然不见李正则身影,又见帅旗折断,霎时间,个个震恐,再无一丝一毫抵抗之心,尽皆四散溃逃。 所谓兵败如山倒,不外如是。 李正则闻言,顾不得灰头土脸,披头散发,正要起身怒喝,忽见大军逃散,乱作一团,便是一众都尉,亦抱头鼠窜。 不由哀叹一声:“大势已去。” 正踌躇间,却见夏侯敬德、高楷一齐率兵杀来,慌忙翻身上马,聚拢三千残兵,鸣金撤退。 “杀李正则!” 蓦然,斜刺里杀出五千轻骑,为首一将,风度翩翩,正是唐检。 他于侧翼观望形势,见李正则逃跑,连忙率军追击。 “速退!”李正则倏然一惊,慌忙策马扬鞭,直奔姑臧而去。 唐检率军一番厮杀,斩首两千之数,仅剩下千余人,追随李正则逃往京师。 正欲再行追杀,忽闻铜锣震响,正是收兵之令。 虽不甘心,却只能率兵回返,来至中军,不解道:“主上,李正则唯有千余骑,何不趁机追杀?” 夏侯敬德亦然疑惑:“若能斩杀李正则,必能断张雍一臂。” 高楷笑了笑:“穷寇莫追,况且,他命不该绝。” 在他眼中,这李正则头顶青气成云,红光闪耀,虽有煞气侵蚀,却无血光之灾。 可见,并未到殒命之时。 “是……”夏侯敬德、唐检只好偃旗息鼓。 高楷环顾四下,沉声道:“此战我军亦伤亡甚多,且先清理战场,务必登记造册。战死者,好生安葬,名入英烈祠。” “受伤者,全力救治,一应抚恤、封赏皆翻倍。” “主上仁德!”众人齐声赞道。 高楷远眺天色,见夜幕降临,当即率兵回返。 又下令大开粮仓,生火造饭,让一众兵卒敞开肚皮吃喝,尽皆饱腹。 过不多时,便见杨烨匆匆来报:“主上,此战我军战死四千余人,伤者三千。” “获西凉降卒一万之数,并粮草、辎重、兵械、甲胄。” 高楷微微颔首,一将功成万骨枯,多少人马革裹尸。 “一应抚恤、封赏,详加记录,待回返金城,我必过问,不得怠慢。” “至于降卒,暂且看管起来,勿要苛待。” “是!”杨烨肃然应下。 夏侯敬德开口道:“主上,李正则大军溃败,何不趁此良机,突袭姑臧?” 唐检亦有此意:“姑臧虽然城坚池深,却也并非铜墙铁壁。” “主上,我等正可攻其不备,一举拿下姑臧,斩杀张雍,覆灭西凉。” 诸将见此,皆踊跃建言,欲为先锋,率领兵马攻克姑臧。 毕竟,这可是灭国之功,足以封侯。 “不可。”杨烨骤然开口,“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我等对姑臧情形一无所知,怎可轻敌大意,贸然突袭?” “主上,依微臣愚见,可先派遣细作,潜入城中,探查城中军情,再作定夺。” 高楷颔首一笑:“此为正理。” “唐检,你可委派奉宸司人马,前去一探究竟。” “是!”唐检领命而去。 夏侯敬德蹙眉道:“倘若不趁机围困姑臧,张雍必然召集援兵前来,我等岂非功亏一篑?” 高楷正要开口,忽见一员探马飞奔来报:“大将军,李都尉率领一万大军,已然来至城外,听候军令。” “哦?”高楷大喜道,“让他进来。” “是。” 过不多时,便见李安远大步而来,下拜道:“主上,末将来迟,请主上降罪。” 高楷不以为意:“你来得正好,何罪之有。” “敬德方才所言,不无道理。” “嘉麟、番禾、神乌,皆在我等掌控之中,姑臧已是一座孤城。” “然而,西凉仍有甘、肃、瓜、沙等州县,可调集援兵,不可不防。” “传令,让韩须虎谨守番禾,阻断诸州援兵,若不能抵御,即刻来报。” “是。”杨烨拱手。 高楷继续说道:“我军厮杀已久,疲惫至极,暂且休整一日,养精蓄锐。” 诸将自无异议。 待众人告退,高楷登上城头,远望姑臧方向,只见一根天柱直入九霄,五色光华旋转,摄人心魄。 又有一道道黑煞之气缠绕而来,不断侵蚀,如附骨之疽。 “这大凉天命,果然惊人,即便凉州只剩下一座孤城,仍然声势不减,可见底蕴深厚。” “倘若强行攻打姑臧,必然损兵折将,徒劳无功。” “还需智取!” 他沉思片刻,忽又望向北方,只见一道道玄气冲霄,云海翻涌,其中一条蛟龙遨游,若隐若现,蔚为壮观,忍不住咋舌。 “突厥果然兵强马壮,远胜于西凉,便是吐谷浑,也非敌手。” “若非突厥盘踞草原,窥视关中、河东、河北诸道,无暇分心他顾,这西凉边陲之地,早已被铁蹄踏破。” “只是,突厥势大,与日俱增,终究是一大劲敌,日后必有大战。” 高楷暗叹一声,转而看向西南,只见一青一赤两道光华争锋,青气正盛,却有衰颓之感。赤气稍弱,正如旭日东升,蕴藏无限生机。 “吐谷浑内乱将起,倒是一件幸事,陇右邻近诸州,可免受兵燹。” “只是,这把火烧得不够旺,我须得送一阵东风,添一些柴火,让他们兄弟二人斗得越激烈越好。” 他玩味一笑,召来奉宸司,耳语一番,便见其人听令而去。 “世事如棋局,天地为棋盘,众生作棋子,谁将是弈棋人?” 高楷仰观天象,陷入沉思之中。 第205章 针锋相对 凉州,姑臧城,谦光殿中,张雍一身常服,斜倚金狮子床,正欣赏歌舞。 阶下,两名美貌宫娥小心侍奉,一人捶肩捏腿,一人奉上鲜嫩瓜果。 谦光殿以金玉、珠玑为帘箔,处处悬挂明月珠,取“金陛玉阶,昼夜光明”之意。 殿外东、南、西、北各有一宫,合称“四时宫”,对应春、夏、秋、冬,每一宫装饰皆与季节一致。 每到一个季节,张雍便选择一宫居住,夏日乘凉,冬日取暖,各有宜人之景。 此时正值初夏,他便在朱阳赤殿之中纳凉。 清风送爽,花香袭人,又有美姬翩翩起舞,龟兹乐曲婉转动听。 不知不觉,张雍闭目酣睡。 两名宫娥叉手侍立,不敢动弹。 美姬舞姿轻柔,龟兹乐手缓缓吹奏,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正酣睡时,忽见一名小黄门匆匆而来,躬身道。 “陛下,前头有紧急军情来报。” 接连呼喊三声,张雍方才悠悠转醒,蹙眉不悦道:“有何紧急事,非要打搅朕清梦?” 小黄门慌忙跪下,磕头道:“陛下息怒。” “奴婢实在不得已,据闻,李大将军和那高楷于神乌城下交战,大败而逃。” “三万大军,全数覆没。” “什么?”张雍惊骇失色,惺忪睡意陡然消散得一干二净,顾不得失态,连连追问道,“李正则大败?” “全军覆没?” 乍闻此事,他只觉堕入噩梦之中,根本不敢置信。 小黄门浑身一颤,哆嗦道:“回……回陛下,正是如此。” “无能,废物!”张雍勃然大怒,抄起一方砚台陡然砸下。 小黄门躲避不及,被这砚台砸中额头,顷刻间头破血流,惨叫一声便昏死过去。 张雍犹觉不解气,猛然将桌案翻倒在地,墨汁四溅,果盘散落一地。 “李正则,无用之辈,枉费朕信重!” 殿中一众宫娥、舞姬、乐手齐齐跪下,瑟瑟发抖。 张雍喘了几口粗气,喝道:“传朝中文武,皆来宫中议事。” “喏!”内侍行首匆匆去了。 过不多时,群臣汇聚于谦光殿。 行礼毕,张雍将军情说了,引得群臣哗然,议论纷纷。 梁烁起身拱手,急切道:“敢问陛下,三万大军覆灭,李正则去向何方?” 张雍冷哼一声:“他统兵不力,大败亏输,却有脸回来。” 梁烁眉头紧皱。 群臣听闻此事,皆不敢置信。 本以为李正则率军回返,必能将高楷困在神乌城中,不得妄动。 却没想到,区区数日之间,李正则便兵败如山倒,全军覆没。 高楷用兵之能,竟如此可怖? 一时间,群臣皆惴惴难安。 须知,凉州大半已然落入高楷手中,只剩下姑臧这一座孤城,虽是京师,防守严密,然而,谁能保证高楷不会顷刻攻城? 一旦姑臧失守,他们这些高官显贵,只怕难以幸免,个个沦为丧家之犬,刀下亡魂。 曹贞忙不迭地道:“陛下,姑臧难以久持,不妨迁都,前往甘州,巡狩张掖,以避高楷兵锋。” 韦师政点头附和:“姑臧虽有粮草,却少守卒,久守必失。” “不如巡幸张掖,召集甘、肃、瓜、沙诸州大军前来,擎天保驾。” 张雍一言不发,似有动摇之色。 梁烁心道不好,急忙劝谏:“陛下,所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姑臧为我大凉京师,岂可一箭不发,一刀不挥,便弃城而走?” “此举置大凉颜面于何地,又让数万军民如何自处?” 曹贞冷哼道:“若不迁都,倘若高楷来攻,围困姑臧,岂非进退两难?” 韦师政亦然哂笑:“梁侍郎是否忘了,突厥大军仍徘徊不去?” “一旦滞留姑臧,必有倾天之祸,不如前往甘州,从长计议。” 群臣闻言,皆齐声附和。 梁烁陡然怒喝:“一群贪生怕死之徒,一众寡廉鲜耻的佞幸之臣!” “若弃姑臧,便似丧家之犬,民心大散,诸州刺史、县令,皆心生动摇,另谋他路。” “届时,即便逃到天涯海角,又有何用?” 一番话,掷地有声,却惹得群臣怒目而视。 “陛下,臣弹劾梁侍郎言行无状,辱及陛下,请陛下严惩!”御史大夫当仁不让道。 余者景从。 曹贞、韦师政二人颇觉痛快。 张雍怒火上涌,正要发作,忽见梁烁以头抢地,大呼道: “陛下,姑臧为您起兵之地,宗庙所在,倘若一走了之,祖坟不安,基业不存,如何面对先帝在天之灵?” 张雍闻言,神色一震,叹道:“诸位爱卿不必多言,朕必坐镇姑臧,绝不轻离。” 群臣见此,只得按耐心思。 韦师政思绪一转,蓦然开口:“陛下,李正则征伐兰州,无功而返。” “此次领兵作战,又大败而逃,三万大军全数覆灭,如此大罪,须得重罚,以正视听。” 曹贞连忙拱手:“陛下,李正则虽有罪责,眼下却是用人之时,不妨让他戴罪立功。” “待击溃高楷,再行计议不迟。” 韦师政不依不饶:“曹相此言差矣。” “有罪不罚,一再宽宥,岂非人人效仿,置朝廷颜面于何在?” “曹贞,你如此维护,莫非与李正则暗中勾连,图谋不轨?” “你……”曹贞陡然大怒,“韦师政,休要信口雌黄……” 两人针锋相对,竟当众叫骂起来,言语粗俗不堪。 张雍猛然一拍桌案,喝道:“放肆!” 曹贞、韦师政二人慌忙下跪:“臣等孟浪,请陛下降罪。” 张雍一字一句道:“曹贞,排除异己,韦师政,蓄意中伤,朕一再宽宥,却不思悔改。” “即日起,降曹贞为尚书左丞,韦师政为中书侍郎,罚俸一年。” “若胆敢再犯,朕必严惩不贷。” 曹贞、韦师政二人面色大变,慌忙叩首:“陛下,臣等知罪。” “哼!”张雍冷哼一声,不容置喙道,“朕心已决,誓要坚守姑臧,尔等不必再劝。” “陛下英明!”梁烁赞叹一声,忽又建言,“吐谷浑世子慕容承瑞,是陛下之婿。” “不妨派遣使者,前去求援。” “若能派兵攻打鄯廓二州,必可引高楷回返,解姑臧之危。” 第206章 国之栋梁 张雍颔首道:“梁爱卿所言有理。” “即刻派人出使吐谷浑,请慕容承瑞出兵相助。” “遵旨!” 梁烁正要再说,却见张雍面露疲倦:“朕乏了,尔等跪安吧。” 群臣依言告退,梁烁只得出了谦光殿,回返府邸。 却难掩忧虑:“陛下年事已高,膝下诸子,唯有太子、晋王长成。” “奈何,太子优柔寡断,非开拓之主。晋王虽有智谋,却长于宫闱之斗,不思大局。” “二人明争暗斗,又有曹贞、韦师政这二人各为其主,争锋相对。” “我大凉日后,必有夺嫡之祸。” “可惜,陛下有意纵容,欲乾纲独断,却是祸端不远!” 想到此处,他满腹忧思,难以排遣,忽又想起一事。 “我此前多次派人送去书信,提醒李正则多加防备,勿要轻敌。” “却不料,李正则一战大败,竟似全无用处。” “这是何道理?” 烛光摇曳,照得他面色忽明忽暗。 …… 谦光殿中,张雍默坐片刻,陡然开口:“传朕口谕,召德智大师,入宫觐见。” “喏!”内侍监领命去了。 过不多时,便见一名大和尚缓步而来,双手合十,躬身道:“贫僧德智,拜见陛下。” “大师请坐。”张雍和颜悦色。 德智和尚道一声谢,盘膝而坐。 其人须发皆白,慈眉善目,身披灰色僧衣,隐约有出尘之气,为姑臧城中大云寺住持,佛法精深,德高望重,曾有传言,其师从敦煌万佛寺。 “朕请大师前来,正欲卜算一卦,以测国运。”张雍屏退内侍,缓缓开口。 实则,他本想请来衍一真人推演天机,奈何,衍一闭关多时,不问世事。 德智和尚低眉敛目:“陛下心意如何?” “欲求心静,欲求心动,抑或心有所决?” 张雍闻言,喟然长叹:“大师慧眼如炬。” “朕着实踌躇不定,高楷来势汹汹,姑臧危在旦夕。” “朝中群臣,却又互相攻讦,只为一己私利,少有为大凉鞠躬尽瘁之人。” “不知该何去何从?” “阿弥陀佛。”德智和尚宣一声佛号,淡声道,“陛下忧思过甚,大凉人才济济,便如梁侍郎,便公忠体国,堪为国之栋梁。” “虽如此,只此一人罢了。”张雍叹息一声。 德智和尚宽慰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群臣虽有私欲,却无背反之心。陛下只需赏功罚过,好生制衡便能无虞。” 张雍颔首道:“正因如此,朕才将曹贞、韦师政二人贬官数级。” 他转而问起一事:“大师,今日群臣商议,劝朕迁都,巡狩甘州。” “不知此行是吉是凶?” 德智和尚微笑道:“陛下已有决断,何须贫僧置喙?” “姑臧虽好,却成困龙之局;甘州虽远,却可龙游大海。” “陛下心如明镜。” 张雍面露喜色:“大师如此说,朕便心安了。” 两人密谈许久,直至三更时分,德智和尚方才告退出宫。 他望一眼天穹,见群星寥落,紫微黯淡,不由低笑一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 凉州,神乌城。 这一日,高楷正于县衙处置政事,忽见唐检大步来报。 “主上,末将已然探知姑臧情形。” “哦?”高楷笑道,“细细说来。” “是!”唐检娓娓道来,“凉帝张雍年过五十,不复雄心壮志,只求偏安一隅。” “太子张伯玉、晋王张仲琰,各自结交朝臣,明争暗斗。” “这些时日,街坊之中盛传,朝中有大臣建言迁都,却被张雍压下。” 高楷玩味一笑:“张雍是否派人向吐谷浑求援?” “主上料事如神。”唐检赞叹一声,“正有此事。” 高楷若有所思:“城中民心如何?” “民心惶恐不安,皆欲出城奔逃,只不过,张雍严令,逃者贬为贱籍,方才阻遏。”唐检回言。 “另外,末将探知,北方突厥似有异动,欲派兵来攻。” 高楷面色肃然:“增派人手,搜寻突厥军情。” “是!”唐检沉声应下,忽又提起一事,“城中玉虚观主衍一真人,闭关不出。” “张雍曾密召大云寺住持,德智和尚入宫觐见。” “末将搜寻蛛丝马迹,发觉城中千牛卫调动频繁,却不知为何。” 高楷目光一闪,难怪这些时日,不见张雍麾下修道之人作祟。 另外,这乱世时节,佛门弟子也不甘寂寞了么? 至于千牛卫,他眸光一眯,心道:“这可是皇帝贴身侍卫,掌执御刀、宿卫宫廷,可出入禁中,无所拘忌。” “除却张雍,绝无第二人可以调动。” “莫非,他已有动摇之心?” 想到这,他沉声道:“派遣奉宸司人手,于姑臧城中宣扬,突厥屯兵边境,欲大举来攻。” 既然心生动摇,不妨再添一把火。 唐检俯首听命,想了想,建言道:“主上,张雍请吐谷浑出兵相助,不可不防。” “是否分兵一万,回返鄯廓二州,以作防守?” “不必了。”高楷摇头一笑,“传令窦公、长孙二人,谨守城池即可,无需分心他顾。” 唐检不解:“主上,吐谷浑兵精将广,一旦兴兵来攻,恐怕……” 高楷挥手道:“吐谷浑内乱将起,一时半刻,绝不会率军来袭。” “你只需派人盯紧伏俟城,观望形势即可。” “是……”唐检惊疑不定,主上如何得知,吐谷浑将有内乱? 高楷沉思片刻,朗声道:“我等休憩三日,也该起兵了。” “传我军令,即刻进发,直奔姑臧城下。” “遵令!” 众人不敢怠慢,连忙召集兵马起行。 行军一日,姑臧城遥遥在望。至十里外,高楷一声令下,择依山傍水处,当即安营扎寨。 “这姑臧城,不愧天下雄城,可与长安、洛阳媲美。”高楷远眺前方,忍不住赞叹出声。 姑臧城南北长七里,东西宽三里,经过前朝历代凉王扩建,足有六座旧城,张雍称帝之后,新建一城,拢共七座城池。 每城各有千步,以宫殿、街衢相连,共二十二门,宏伟壮观,气象万千。 第207章 巡狩甘州 城内有临渊池、灵钧台、万秋阁、逍遥园等宫阁台榭,又有玉虚观,大云寺等道家佛门驻地。 更有泽水、横水、清涧水环绕,不似大漠干燥,反而凉爽宜人,因此别名为“卧龙城”。 据闻,玉虚派上任掌门经过姑臧,卜算一卦,称此城有“天子之气”。 不光如此,姑臧更是“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的兵家必争之地,以及“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的商埠重镇。 众人眺望四方,忍不住齐声赞叹:“果然雄城!” 只是,如此一座巍巍雄城,岂是轻易可以攻取的? 众人不禁愁眉不展。 沉思片刻,高楷朗声道:“敬德、安远,你二人各率一万兵卒,围东、南两面城门。” “我亲领中军两万,驻守北面,务必按兵不动,无需强攻。” 此为围三阙一之计。 夏侯敬德疑惑道:“主上,如此雄城,倘若围而不攻,何时方能拿下?” 高楷摇头一笑:“且静待时机,无需强攻,徒耗将士性命。” 诸将大惑不解,却只得领命而去。 杨烨沉吟片刻,开口道:“主上可是断定,城内必有变故?” 高楷不答反问:“雄心不再,希冀偏安一隅之主,岂会轻易决一死战?” “不如围而不攻,令其不击自溃。” 杨烨咂摸许久,方才笑道:“攻心为上,果然玄妙。” 接连七日,高楷领大军围住三面城门,却不攻打,反而操练士卒,特意呐喊,声震四方。 又让奉宸司潜入城中,四处宣扬突厥率大军来犯,危如累卵。 恰逢干旱数月,滴雨未下,城外禾苗早已枯死,不知多少农户意欲奔逃,逃去他方乞食。 姑臧令设下严刑峻法,一旦发现一家逃荒,即刻连坐,不光牵连三族,更罪及整座街坊,一律满门抄斩,如此酷刑,方才震慑人心。 可惜,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数日来,不知多少人家饿死,尸身丢入河中飘荡。 至第七日深夜,乌云滚滚,电闪雷鸣。 一场大雨蓄势待发。 谦光殿中,张雍倚靠胡床,沉声道:“吐谷浑还未出兵么?” 内侍监战战兢兢道:“回陛下,未曾见吐谷浑动静。” 张雍默然叹息,一瞬间苍老数年,满脸褶皱越发深重。 正沉凝时,忽闻小黄门匆匆来报:“陛下,衍一真人求见。” “快请他进来。”张雍大喜,连忙起身呼道。 “是。” 小黄门匆匆去了,片刻之后,便见衍一真人大袖飘飘,从容而来。 张雍降阶相迎,执手叹道:“真人可算出关了,叫朕苦等。” 衍一真人面露微笑:“劳陛下牵挂,着实贫道罪过。” 叙礼毕,张雍迫不及待道:“真人,高楷围困姑臧,又有突厥大军虎视眈眈,吐谷浑忘恩负义。” “如此情形,还望真人赐教。” 衍一真人轻声道:“陛下稍安勿躁。” “敢问陛下,意欲坚守姑臧,抑或巡狩甘州?” “不瞒真人,朕本愿坚守,以免祖宗受辱。”张雍低声叹道,“奈何,形势不由人,不得不巡狩他处,以避敌锋。” 他虽召见德智和尚,深谈许久,心中却摇摆不定,直至衍一真人出关,方才和盘托出。 衍一真人不假思索道:“既如此,陛下何必迟疑。” “趁此时,高楷尚未攻城,突厥未必来犯,即刻巡狩甘州,以免粮绝人亡,民心向背。” 张雍犹豫不决:“姑臧,宗庙社稷所在,此刻远离,恐怕遭受兵燹,毁于一旦。” 衍一真人心中暗叹,陛下早有离去之心,只不过担忧落得骂名,受天下耻笑。 他悄然望去,只见张雍头顶紫气稀疏,光华黯淡。 姑臧城上方,天柱摇摇欲坠,更有一道道黑气来袭,一丝丝血光萦绕不散。 “黑气,乃是兵祸,并不稀奇。然而,这血光,却颇不寻常,似有天灾将至。” 他环顾四望,忽见一缕缕戾气,从山河大地之上升起,直入云霄,弥盖四方,牵连整个凉州。 “这是,旱灾将至?” 衍一真人悚然一惊,此等天灾,非人力可以规避,唯有顺应天时,去往他处,另谋生路。 想到这,他斩钉截铁道:“陛下,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凉州已非久居之地,天灾人祸将临,届时,生灵涂炭,饿殍遍野,此为受罪于天,无可祷也。” “陛下须得速速离去,至张掖另辟京师,即便姑臧失守,待日后,亦可东山再起。” “倘若滞留此地,恐怕国祚衰微,皇子王孙,百官公卿皆化为齑粉。” 听闻此言,张雍心中一定:“就依真人所言。” “只是,高楷设下围三阙一之计,唯有西门无人围困,分明暗布伏兵。” “却不知,该从何处突围?” 衍一真人沉声道:“陛下无忧,仍从西门出城即可。” “贫道可以宗门至宝,设下迷障,护持陛下,可保平安至张掖。” 张雍大喜过望:“有真人相助,朕可高枕无忧。” 正要下令,命文武百官,后宫嫔妃,一齐收拾行囊。 “且慢!”衍一真人劝谏道,“此番巡狩甘州,不可兴师动众,以免引起高楷警觉,派兵追击,反倒不美。” “陛下只可携带皇子后妃,宰相大将,并监门、千牛二卫万人出行,否则,必生变乱。” “至于城中百姓,无需在意。” 张雍蹙眉片刻,当机立断:“一切全凭真人吩咐。” 一声令下,宫中内侍悄然前往传旨,一时间,整座姑臧城暗流涌动。 衍一真人于偏殿安坐,喟然长叹:“不曾想,我不过闭关月余,大凉国运便江河日下,有倾覆之危。” “这入世争龙,果然艰险,不容行差踏错半步。” 他心中颇为惊悚,只因红尘之中,煞气缠绕,五蕴皆迷,他既不能推演天机,又难以镇定大凉国运。 只得因势利导,遵循冥冥之中所感,寻找一线生机。 “我观高楷天命,不过寻常,全凭自身所凝,毫无天赐之相。” “没想到,他用兵之能竟如此高超,半月不过便席卷嘉麟、番禾、神乌三城,如今,更兵围姑臧,大有一举覆灭大凉之势。” “着实可怖!” 第208章 姑臧大乱 衍一沉思良久,蓦然想起一事,暗道:“所谓气运之道,在于集众。” “高楷如此气势磅礴,必有贤才猛将相助,齐心协力,方能百战百胜。” “或可建言陛下,派人离间,抑或赐金收买,为我大凉所用。” 他眸光闪烁,思虑计策,片刻之后忽然望向城南。 “德智,这老秃驴,居心叵测,竟敢推波助澜,逢迎陛下弃城之心,以致姑臧这帝王之基,迟早落入高楷掌控之中。” “来日,我定要和你一论道法。” 昼夜轮转,瓢泼大雨下了一夜,至第八日清晨,仍有蒙蒙细雨,薄雾冥冥。 玄武大街一片寂静,张雍带着后妃,太子张伯玉,晋王张仲琰,曹贞、韦师政、梁烁、李正则等文武大臣。 由内侍监侍奉,五千监门卫、五千千牛卫簇拥,悄然来至西面城门。 “还请真人施展神通。”张雍迫不及待道。 衍一真人颔首道:“贫道自当倾尽全力。” 他运转玄功,催动周身法力,只见清气弥漫,托举一柄玉如意,大放金光,笼罩众人。 张雍只觉天旋地转,眨眼之间,便来至城外,放眼望去,山川雄浑,大地苍茫,一回首,竟已远离姑臧十里之外。 不由惊叹出声:“真人神通广大,堪比陆地神仙。” 众人见此,亦赞叹不已。 “陛下谬赞了,贫道愧不敢当。”衍一真人微微摇头,一抬手,收回玉如意,却见其宝光黯淡,华彩不再。 心中暗叹:“此前耗费甲子修为,弥补天谴之伤,如今却又大损元气。” “一年之内,恐怕不得动用,否则,我玉虚派气运不稳,有道统沦丧之祸。” 太子张伯玉蓦然开口:“父皇,此番行程仓促,城中仍有数位皇弟、郡王公主,六部大臣,五千守卒,未能与我等同行。” 张雍面露不悦。 张仲琰见此,朗声道:“父皇万金之躯,为大凉社稷之本,只需安身立命,我等必当奉迎。” “其等不识天时,未能齐至,便留守姑臧,为我大凉尽忠,不负父皇恩德。” 张雍颔首一笑:“三郎,最得朕心。” 张伯玉面色一变,颇为懊悔。 衍一真人微微蹙眉,建言道:“陛下,事不宜迟,须得即刻起行,赶至张掖。” “迟则生变!” “真人所言有理。”张雍忙不迭地道,“传朕旨意,速速行军,命甘州刺史前来接驾。” “是!” …… 且说姑臧北面城门外,高楷长身玉立,远眺天色,蓦然开口:“传令韩须虎,让他率军出番禾,于焉支山南麓设伏,等候张雍到来。” 杨烨倏然一惊:“主上何出此言?” 张雍不是在姑臧坐镇么,怎会突至焉支山南麓? 众人亦大惑不解。 高楷笑了笑:“修道之人法术神通玄妙,已助张雍逃出姑臧,去往甘州。” “焉支山南麓为必经之地,在此设伏,或可擒拿张雍。” 杨烨拧眉道:“主上,既如此,何不派遣大军追击?” 高楷摇头道:“张雍既去,姑臧必然大乱,正可趁此良机,拿下此城。” “何况,他承继河西天命,底蕴尚在,并非一战可杀。” “须得徐徐图之。” “主上深谋远虑!”杨烨赞叹一声。 忽又疑惑道:“张雍逃往甘州,必有大军护持,王公大臣、皇亲国戚以及皇子公主,如此多人随行,为何城中毫无动静?” 高楷哂笑道:“逃命之时,哪里顾得了其他,这些人,张雍必然弃如敝履。” “又行踪隐秘,恐怕少有人知,我料西凉百官,数万军民,皆懵然不知,犹在睡梦之中。” 杨烨目光一亮:“如此一来,正是天意相助,姑臧今日必破。” 高楷置之一笑:“唐检,你可派奉宸司人手,宣扬张雍已然逃走,不顾满城军民。” “我承民意,以拨乱反正,愿开门投降者,一律既往不咎,有才德者,官居原职,至于数万百姓,破城之时,我必秋毫无犯。” “是!”唐检领命而去。 此刻,皇宫之中,谦光殿外,六部官吏照常上朝,至宫门之时,漏声敲响,清晰如昨。 天子仪仗,立于殿前,个个庄严肃穆。 百官于广场静候,宫门缓缓打开,然而,不见张雍銮驾,亦不见诸位相公身影。 唯有一众宫娥四散奔逃,如无头苍蝇,小黄门们抱头鼠窜,一个个神色惊恐,叫嚷着“陛下失踪”。 百官悚然一惊,个个难以置信,顾不得尊卑礼数,冲入谦光殿中,却见嫔妃皇子乱作一团,无人知晓张雍身在何处。 “祸事了!”一时间,文武百官皆如丧考妣。 “陛下早已逃往甘州,我等皆被抛弃!”蓦然,殿外传来一声声大吼,百官出宫一观,却见群情汹涌。 玄武大街分割姑臧南北,共有二十二处街坊,此刻人头攒动,个个惊慌失措。 人群之中,不时传来急呼:“陛下跑了,留下我等送死。” “一派胡言!”百官之中,尚有忠心为大凉者,气得浑身哆嗦,呵斥道,“陛下宗庙在此,怎会远离?” 然而,至此刻,众人哪里还不明白,张雍已然逃出姑臧,巡狩他方,却将他们抛弃,留守城中。 倘若高楷兵锋一指,趁机来攻,百官皆身死族灭。 想到这,众人作鸟兽散,有回返府邸观望形势者,有趁乱逃出城外者,更有烧杀抢掠者,登上城头远观军情者,不一而足。 一时间,乱象纷呈。 至于满城军民,低微如蝼蚁,或者一窝蜂奔逃出城,或者紧闭门窗,躲在家中瑟瑟发抖。 五千守卒早无斗志,各自逃命去了。姑臧纵有二十二门,此刻却形同虚设。 城外,高楷沉声下令:“即刻攻城,不得有误。” “是!” 令旗摇动,战鼓擂响,高楷北军,夏侯敬德东军,李安远南军,四万兵卒一齐攻城。 却不费吹灰之力,片刻之后,当即攻破城门,三方大军汇聚玄武大街。 城中逃窜之人见状,忙不迭地跪地求饶。 高楷环顾四下,见混乱不堪,不由喝道。 “夏侯敬德,你率军控制东城,李安远,你领兵控制西城,不得扰民,不得滥杀无辜,更不可杀降卒。” “凡有趁机作奸犯科,烧杀抢掠者,一律斩首示众。” “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一律看押。皇宫、宗庙、社稷坛不得毁坏。” “遵令!”两人凛然遵从。 高楷亲率中军,直奔玄武大街尽头,西凉皇宫所在。 第209章 诛杀国贼 且说张雍携带众人,一路急行,来至姑臧城外五十里处。 忽见一乡百姓箪食壶浆来迎,拦住众人前路。 为首者是一老丈,须发皆白,颤颤巍巍道:“老朽忝居里正,不知陛下欲往何处去?” 张雍策马在前,沉声道:“外敌汹汹,朕欲巡狩甘州,召集四方青壮,图谋大事。” 老丈恳切道:“姑臧是陛下的都城,陵寝是先帝的坟墓,宗庙在此,子民心向大凉,陛下欲往甘州,却置我等京畿军民于何地?” 张雍满脸羞惭,无言以对。 半晌之后,叹息一声,唤来张仲琰,吩咐道:“三郎,你暂且于此地安抚百姓,不可滥杀。” “是……”张仲琰微微蹙眉。 众人再度起行,这一乡百姓,不过数百人,怎敢强行阻拦,只得退往一旁。 老丈见此,正要开口,却见张仲琰厉声喝道:“无知老朽,胆敢阻拦天军,莫非想满门抄斩?” 老丈与一众百姓,慌忙跪地求饶。 张仲琰冷哼一声,使个眼色,便见百余骁骑弯弓搭箭。 顿时,惨叫、求饶声不绝于耳。 眨眼之间,再无一个活口。张仲琰看也未看,径直策马践踏而过。 徒留数百具尸体,横于遍野。 前方,张雍率众疾驰,来至焉支山南麓,众人精疲力竭,便就地安营,暂且休憩一晚。 二更时分,太子张伯玉正要安寝,忽见内侍来报,监门卫将军阴见素,千牛卫将军段治玄联袂来见。 “快请他们进来。”张伯玉不疑有他,反而颇为欣喜。 这两人掌控禁军,手握兵权,平日里想要笼络,却无机会,又怕张雍问罪。 眼下,竟一齐求见,莫非有心投靠? 片刻之后,阴见素、段治玄进入帐内,然而,事与愿违。 “殿下,我二人无意间发觉,军中怨气四起,欲诛杀国贼。” “诛杀国贼?”张伯玉悚然一惊,“何人?” 阴见素、段治玄低声道:“尚书左丞曹贞,中书侍郎韦师政,左武卫大将军李正则,以及御史大夫魏方静。” “什么?”张伯玉骇然失色,“这如何可能?” 这些可都是朝中重臣,禁军将士,竟要诛杀殆尽,大凉颜面何存,朝廷威严何在? “此事,谁是幕后主使?”张伯玉咬牙道。 阴见素、段治玄二人正要回言,忽闻帐外一阵喧哗,喊杀声震动四方。 三人顾不得多说,慌忙出了帐门,却见一支兵马奔来,冲入营帐之中,大肆砍杀。 “杀张雍!” 张伯玉惊恐万状:“有伏兵?” 段治玄定眼一观,急切道:“这是高楷麾下都尉,韩须虎率军设伏,殿下,速速与陛下合兵一处,逃往删丹。” “你说的是!”张伯玉如梦初醒,慌忙率领百余亲卫,奔至中军大帐。 张雍方才睡下,便被喊杀声惊醒,见此情形,哪里还不明白,有伏兵来攻。 登时率军奔逃,顾不得一众后妃,只带着几位大臣武将,与张伯玉汇合,如丧家之犬一般,窜向删丹。 “禀都尉,张雍跑了!”一员探马匆匆来报。 韩须虎闻言,冷哼一声:“马上皇帝,跑得倒是快。” 他放眼一望,忽见一人身披明黄蟒袍,腰缠金玉带,由数十精兵簇拥着逃窜,不禁问道: “此人是谁?” 探马拱手道:“张雍三子,晋王张仲琰。” “哦?”韩须虎目光一亮,“今日喜鹊登枝,合该由我建功。” 他弯弓搭箭,倏然一松,只见一箭如电,眨眼间射中张仲琰腹心。 张仲琰惨叫一声,坠马而死。 “都尉好箭术!”众人齐声喝彩。 韩须虎矜持一笑:“我不过雕虫小技,若论箭术,主上当为军中第一。” 众人皆点头附和。 “跑了一条大鱼,杀了这条小鱼,倒也不错。”韩须虎面露喜色。 探马询问道:“都尉,可要追击?” “不必了。”韩须虎摆手制止,“主上令我等设伏,不可深入甘州,以免遭遇不测。” “况且,我等不过三千兵卒,出其不意,方才杀败张雍。” “其等可有一万精兵,不可莽撞。” “是!” 韩须虎拨马转头,带上张仲琰首级,命人前去姑臧向高楷献功。 话分两头,张雍率众仓惶逃窜,一夜疾驰,直奔三百里路,来至甘州地界,一座馆驿。 众人皆是强弩之末,实在支撑不住,便在馆驿歇息。 至于禁军将士,死伤三千,唯有七千余人,个个精疲力竭,却腹中空空。 连忙四处搜刮,奈何,这馆驿早已人去楼空,不见丝毫吃食。 一时间,怨愤四起。 馆驿中,张雍席地而睡,不过一刻,忽然被喧闹声惊醒,不觉喝道:“又有何事?” 内侍监满脸惶恐:“陛下,晋王……晋王在焉支山中,殁了。” “三郎殁了?”乍闻噩耗,张雍两眼一翻,竟昏死过去。 “陛下?”内侍监慌忙大呼,“太医,太医!” 奈何,这大乱之中,太医早已不知生死。 只得请来衍一真人施法唤醒。 馆驿另一侧,阴见素、段治玄二人心急如焚:“殿下,禁军哗变在即,您该拿个主意。” 张伯玉六神无主:“这,这该如何是好?” 正说话间,忽闻门外喊杀声震天,三人慌忙前往一观。 却见数千禁军,叫嚷着“诛杀国贼”,冲入馆驿,见人便杀。 些许宫娥,内侍,惨叫着倒下,血流成河。 “祸事了!”张伯玉面色煞白,越发惊慌失措。 恰逢三两个吐蕃使者,围住李正则,讨要吃食。 李正则疲于应对,忽见一片刀光袭来,猝不及防下,将他劈成数段。 “李正则通敌叛国!”众禁军嘶声大喊,将吐蕃使者剁成肉泥。 七千禁军杀红了眼,挨个房舍砍杀,御史大夫魏方静措手不及,被削去半个脑袋。 韦师政遭拳打脚踢,头破血流,慌忙跳入茅厕,方才逃过一劫。 曹贞、梁烁二人随侍张雍,幸免于难。 衍一真人正在施法,忽闻喊杀声,勃然变色:“禁军士卒,皆是凉州人,此刻巡狩甘州,背井离乡,难免惴惴不安。” “此前在焉支山南麓,又遭韩须虎伏击,死伤惨重,又无吃食果腹,煞气相激,终究酿成大祸。” 第210章 力挽狂澜 曹贞急切道:“真人,眼下危急存亡之时,还请您速速施法,力挽狂澜,匡扶社稷。” 梁烁亦然开口:“陛下对真人素来信重,颇为礼遇,万望真人不吝相救。” 衍一真人暗叹一声,人间征战杀伐,岂能肆意插手。 此前他多番动用至宝干涉,已是因果累累,劫数深重,倘若一再沉陷,来日大凉覆灭,他必然形神俱灭,绝无幸免。 然而,这危急之时,怎容他踌躇不定。 梁烁厉声喝道:“真人,莫非忘了陛下隆恩,封你为护国法师?” “陛下一旦有难,大凉倾颓,真人能否置身事外,毫发无伤?” 衍一真人陡然一惊,如梦方醒,不觉叹道:“梁侍郎不必多言,贫道受陛下大恩,自当倾力报答。” 他盘膝而坐,运转玄功,一道道清气弥漫,将房舍隐匿。 任凭七千禁军如何寻觅,亦然不见踪影:“妖法!” 梁烁沉声道:“此不过权宜之计,若要保大凉社稷,须得护持陛下,抵达张掖,召集兵马救驾。” 衍一真人摇头道:“法术神通并非万能,人间征战之时,煞气弥漫,冲散法力清气,贫道难以全力施展。” 曹贞哆嗦道:“这该如何是好?” 衍一真人叹息一声:“为今之计,贫道便豁出这条性命,将一身修为,附于玉如意,尽数托付陛下,希冀大凉天命未衰,底蕴不失,可否极泰来。” 梁烁不解:“真人此言何意?” “贫道欲激发国运,召大凉忠臣良将,前来擎天保驾。”衍一真人郑重道。 “真人高义!”曹贞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迭声道,“还请真人速速施法。” 梁烁正要开口,却又咽了回去。 此时此刻,纵然他满腹经纶,也无计可施,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道法身上。 心中却不无忧虑:“大凉国运,岂可随意激发?” 衍一真人亦然忧心,奈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即运转功法,催动玉如意,冥冥之中,点点金光闪烁,飞往四方。 “但愿天命眷顾,有贤才猛将前来相助,逃脱此劫。” 馆驿外,数百亲卫护持张伯玉且战且退。 阴见素焦急道:“殿下,我等寡不敌众,迟早有殒身之祸,何去何从,还请当机立断。” “这……”张伯玉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段治玄咬牙道:“不如暂离陛下,奔赴删丹,请城中县令出兵来救。” 张伯玉目光一亮,忙不迭地道:“就依段将军所言。” 百余骑翻身上马,扬鞭飞奔。 还未奔出十里,却见一支兵马疾驰而来,掀起滚滚烟尘。 张伯玉宛如惊弓之鸟:“这是何方兵马?” 段治玄定眼一观,蓦然开怀大笑:“援兵已至,殿下无忧。” 张伯玉将信将疑,忽见兵马突至,为首者滚鞍下马,叩拜道:“微臣删丹县令——安修贵,拜见太子殿下。” “微臣救驾来迟,还望殿下恕罪!” 张伯玉大喜过望,当即下马扶起:“快快请起。” 只见其人高鼻深目,身材瘦削,头戴白色毡帽,穿一身圆领胡服,下着小口裤,脚踏长靴。 却是一个粟特族人,听闻张雍巡狩甘州,特率五千兵卒,前来接应。 叙礼毕,张伯玉当即领军回返,镇压禁军叛乱,救出张雍。 张雍已然醒转,听闻变故,不由老泪纵横。 众人劫后余生,亦又惊又喜。 半晌之后,张雍沉声道:“取回三郎尸身,好生安葬。” “禁军兵卒,虽然哗变,朕亦有过失,便既往不咎,万望诸位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残余文武尽皆拱手:“陛下大恩,臣等誓死以报。” 张雍转向一侧,温声道:“安修贵,你救驾有功,传朕旨意,晋为户部尚书,赐金鱼袋。” 安修贵大喜:“谢陛下。” 张雍又将金银财帛,赏赐于将士,以酬救驾之功。 稍作休憩,即刻来至删丹,驻留三日,便启程去往张掖。 却不防途中,忽见一支突厥兵马来袭,众人尽皆惊悚,慌乱不已。 衍一真人施法观望,笑道:“陛下勿忧。” “此突厥兵马并无敌意,反而前来保驾。” 众人听闻,只觉难以置信。 片刻之后,突厥兵马来至,为首一将身穿甲胄,翻身下马,拜道:“末将哥舒浩,拜见大凉陛下。” 张雍惊讶道:“你是始罗可汗之弟?” 大凉建国之初,曾与突厥交好,互通使者。那时,这哥舒浩代表始罗可汗,曾来姑臧祝贺。 “正是。”哥舒浩慨然一叹,“末将兄长已亡,诸子争夺汗王之位,我无处容身,特来大凉,还望陛下收留。” 张雍眸光微眯,心中恍然,难怪突厥屡次传闻来攻,却不见人影,原来已生内乱,无暇分心他顾。 这倒是一件幸事。 “快请起,你既来投效,便是大凉喜事。”张雍仰头大笑,“朕愿与你结为兄弟,封你为义兴郡王,任镇国大将军,如何?” 哥舒浩喜不自胜:“谢陛下大恩。” 当下,张雍收拢突厥六千兵马,率众赶往张掖。 梁烁看在眼中,却心有顾忌,连夜进宫劝谏:“陛下容禀,如今巡狩甘州,禁军大半伤亡,寥寥无几。” “军中大多为粟特族人、突厥人,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陛下不可不防。” 张雍颔首道:“梁爱卿所言有理。” “奈何,天子一言九鼎,我既已承诺,怎能反悔?” 梁烁低声道:“陛下可寻个由头,将安修贵、哥舒浩二人兵权削夺,只在张掖任闲职,却不许统兵。” “且拖延哥舒浩封王时日,假称国库不丰,容后再议。” “如此一来,手中无兵马,纵然有异心,也难以成事。” 张雍言听计从:“梁爱卿所言极是。” 当下,寻了个错处,将兵权收回手中,却将二人奉养起来。 却不防,内侍监面露异色,将此事暗中告知安修贵。 安修贵咬牙切齿:“好个梁烁,竟敢过河拆桥,暗中算计于我。” “只是,如今我手中无兵,难以抗衡朝廷,如何是好?” 内侍监低声道:“安尚书不妨将此事告知哥舒浩,与他商议一番,再行应对。” 第211章 金碧辉煌 安修贵面露喜色:“若非你提醒,我已忘了此事。” 内侍监笑道:“还望安尚书对奴婢家人稍加照料,大恩大德,铭感五内。” 安修贵郑重道:“你是我同乡同族之亲,此番又对我有恩,我必当报答。” 两人辞别,安修贵悄然拜访哥舒浩,两人密议许久。 …… 凉州,姑臧城。 高楷率领中军,踏入皇宫之中,来至谦光殿外。 环目四顾,皆金碧辉煌,令人目眩神迷。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高楷不由赞叹,“当真奢华无比。” 杨烨冷声道:“如此壮丽宫殿,不知搜刮多少民脂民膏,方才建成。” “恐怕长安太极宫,洛阳紫微城,也不过如此。” 高楷笑了笑:“既然取之于民,便用之于民。” “传令,将宫中金银财帛封存,以待日后不时之需。” “是!” 杨烨颇觉欣慰,这“乱花渐欲迷人眼”,主上并未沉醉,果然明主也。 便在这时,谦光殿中,传来一声呵斥。 高楷颇为好奇,便上前一观。 原来,张雍走得仓促,宫中众多嫔妃,除去深受宠爱的许贵妃,其余皆滞留宫中,更有诸多年幼皇子,不过几岁,难以成行,便抛弃在此。 高军士卒奉命,搜查殿宇,肃清顽抗之敌,封存金银财帛,难免晃动刀枪,一片肃杀之气。 众多嫔妃皇子,哪里见过见过这等场面,一时间个个骇然,抱头痛哭。 惹得兵卒不喜,出言震慑一番。 恰有一小黄门,见妇孺遭受“欺凌”,忍不住仗义执言,与士卒冲突起来。 “奴婢听闻,高君侯起义兵,救万众于水火,解黎民于倒悬,所过之处,与民秋毫无犯,可称仁德之主。” “如今,尔等言行无礼,恐吓妇人孺子,是何道理?” “此行此举,岂非与高君侯本意背道而驰?” 一番话,正义凛然,一众兵卒无言以对。 高楷定眼一观,见这小黄门身材高大,面容俊美,面对刀枪剑戟,凛冽杀气,却怡然不惧,将一众嫔妃皇子护在身后,不由面露惊讶。 杨烨赞叹一声:“阉宦之中,亦有忠臣。” “尔等都退下吧,勿要无礼。”高楷淡声道。 “是!”众兵卒连忙应下,鱼贯而出。 嫔妃皇子们见了他,慌忙下拜:“见过高君侯。” 高楷挥手请起,转而问道:“你是何人?” 那小黄门不卑不亢道:“奴婢王寅虎,拜见君侯。” “大凉满朝文武,皆逃散一空,倒是你这内侍,忠心为主。”高楷称赞道。 “君侯谬赞了,奴婢愧不敢领受。”王寅虎低眉敛目。 高楷直言不讳:“王寅虎,你可愿为我效力?” 在他眼中,这王寅虎头顶红气成云,紫光熠熠,竟有三品高官之命,着实令人惊讶。 王寅虎拜道:“奴婢有一事相求,还请君侯应允,否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高楷笑了笑:“你但说无妨。” “宫中妇人孺子无辜,还望君侯莫要滥杀。”王寅虎叩首道。 高楷朗声笑道:“这是自然,我怎会滥杀无辜。” “不过,为免这兵荒马乱之时,遭受冲撞,须得留在宫中等候些许时日。” 王寅虎面露喜色,大礼参拜:“谢君侯。” “起来吧。”高楷一挥手,越过众人,踏上金陛玉阶,一张金狮子床赫然在望。 珠光宝气,晃得人头晕目眩。 高楷微微摇头,如此奢华之物,最能消磨意志,沉迷享乐之中,将昔日雄心壮志,忘在脑后。 “传令,将此宫封禁,宫娥、内侍,愿出宫者,尽皆放还。” “是!”杨烨拱手应命。 停驻片刻,高楷出了皇宫,来至一座府衙,升堂议事。 李安远回禀道:“主上,城中已然平定,数万军民不曾遭受兵燹。” “好!”高楷颔首道,“城中守卒,愿从军者,编入军中,不愿者,可放其归家。” 李安远拱手应是。 杨烨开口道:“主上,城中户籍图册,国库粮仓,官衙,道观寺庙,各处亭台楼阁,诸多文献,皆已封存。” “有劳你费心整理。”高楷面色肃然,“灾情将至,须得开仓赈济,务必妥善看守粮仓,以应不时之需。” “遵令!”杨烨转而提起一事,“主上,西凉文武百官,不曾离去,正于府衙之外,等候接见。” 高楷微微颔首:“让他们稍候,我必亲自接见,以安抚人心。” “若有贤才,可酌情录用。” 杨烨、李安远二人齐声称是。 正商议时,忽见一员斥候匆匆奔来,禀报道:“大将军,韩都尉传来军情,张雍逃至张掖,他已射杀张仲琰。” 夏侯敬德拧眉道:“主上,除恶务尽,末将愿为先锋,领一万兵马,攻取张掖,擒拿张雍。” 高楷摇头道:“张雍有道门高人辅佐,气数未尽,纵然兴兵去攻,也不过徒劳。” “他逃脱须虎伏击,若我所料不错,必有忠臣来救。” “大将军洞见千里。”斥候赞叹不已,“据闻,西凉禁军哗变,杀李正则、魏方静,重伤韦师政,险些诛灭王公大臣。” “却有删丹县令安修贵,率兵来援,又有突厥汗王之弟哥舒浩,领军来投,方才抵达张掖。” 高楷玩味一笑:“西凉军中,尽是粟特、突厥人,张雍岂能安枕?” 杨烨笑道:“依微臣看来,这西凉朝廷,来日必有争端。” 夏侯敬德蹙眉道:“主上,何不趁此良机,征发大军,毕其功于一役?” “若等张雍重整旗鼓,怕是战事不断,百姓难安。” 高楷微微摇头:“收粮之时将至,这一岁,旱情牵连甚广,我须得返回金城坐镇,安定民心。” 此事议定,高楷在姑臧城驻留半月,便班师回返。 …… 廓州,米川城外五十里处。 一支吐谷浑兵马正在行军,为首者,正是慕容承瑞。 “世子,凉帝前番派遣使者求援,您不为所动,如今,为何突发大军,兵临米川?”身侧,司马德堪面露疑惑。 慕容承瑞笑道:“德堪你有所不知,我那好岳父,有求于我,却并非私事,而是两家相争,怎能不慎重以待?” “倘若他一言我便出兵,颜面何存?” “正要稍作拖延,以示为难之处,又出其不意,攻下廓鄯二州,解姑臧之围,不叫西凉轻视。” 第212章 奇耻大辱 司马德堪赞叹道:“世子高瞻远瞩。” 实则心中摇头,若要出手相救,何必多此一举,惹人发笑? 大军急行一日,已至米川城外,慕容承瑞正要下令攻城,忽见一员探马飞奔而来,下拜道: “世子,前头传来军情,凉帝弃城而走,逃至甘州。” “姑臧已然落入高楷手中。” “什么?”慕容承瑞大惊失色,“凉帝逃遁,姑臧易主?” 探马身形瑟缩,低声道:“正是如此。” “凉帝不知为何,舍弃祖宗基业,声称巡狩张掖。” “高楷趁机攻城,姑臧已成囊中之物。” 司马德堪不敢置信道:“这才区区七日,姑臧竟落入高楷掌控之中,何其之快?” 须知,姑臧城一度可与长安、洛阳媲美,城坚池深,粮草充盈,兵多将广。 依照他们君臣二人设想,张雍只需坚守,必能无恙。 高楷久攻不下,粮草不继,又有外敌进犯,必然引兵回返,姑臧之围迎刃而解。 谁曾想,这数日之间,竟完全事与愿违。 若非青天白日,他几乎以为身在噩梦之中。 慕容承瑞恼羞成怒:“张雍,垂垂老朽,竟如此不堪。” 司马德堪沉声道:“世子,事已至此,不如回返伏俟,从长计议。” “不可!”慕容承瑞断然摇头,“我此番起兵,誓要攻取鄯廓二州,如今兵临城下,怎能一箭不发,便班师回返?” “致我颜面何存?” 司马德堪低声道:“世子,高楷用兵如神,并非好对付的。” “何况,世子领兵在外,微臣疑心,伏俟城将有变故。” 慕容承瑞眉头一皱:“有何变故?” “三王子鹰视狼顾,心机深沉,颇有不臣之心。”司马德堪直言道,“世子不可不防。” “我道是谁。”慕容承瑞仰头大笑,“慕容承泰,他不过女奴所生,最是卑贱。” “纵然有异心,城中诸将,岂会受他驱使?” 司马德堪劝说道:“世子,不可大意……” “不必多言。”慕容承瑞挥手打断,“他行事怯弱,毫无血勇之气,便是父王,也颇为不喜。” “他能成什么气候!” 话音刚落,却见一骑策马扬鞭而来,翻滚在地,满头是血,嘶声道: “禀……禀世子,汗王薨逝,三王子把控伏俟城,于灵柩前继位为王。” “你说什么?”慕容承瑞勃然变色,“再说一遍?” “世子,昨夜二更时分,汗王病危,三王子入宫觐见,紧闭宫门,未过三刻,汗王逝去,城中大将皆奉三王子为王。” “下令叫您即刻回返,不得耽搁!” 慕容承瑞怒喝出声:“竖子,安敢如此辱我?” 他翻身上马,当即下令班师,返回伏俟铲除叛逆。 司马德堪急忙拽住缰绳,苦劝道:“世子,三王子既已篡夺王位,伏俟城必定重兵把守,不啻于龙潭虎穴。” “您是千金之躯,怎可轻涉险境,让三王子称心如意?” 慕容承瑞咬牙切齿:“他不过一介贱奴,竟敢僭居王位,与我争锋。” “如此奇耻大辱,我若不报复,誓不为人!” 见他盛怒,一意孤行,司马德堪急忙劝道:“若要班师,不可急行太速,以免士卒疲弊,余力不足。” “更需防备三王子于途中设伏,令我等全军覆没。” 慕容承瑞稍稍冷静,喝道:“你有何计,快快说来!” 司马德堪眼珠一转:“世子可择一人,与您样貌身形相似者,率领前军回返,倘若有伏兵,也伤不到世子分毫。” “另外,以世子金印,书写檄文,言语三王子弑父谋逆,罪不容诛,召集仁人志士,共同讨伐。” “只要大义名分不失,世子可率堂堂正正之师,讨伐叛逆,拨乱反正。” 慕容承瑞颔首道:“德堪所言极是,就依此计。” 当下,兵分两路,各自行事。 …… 兰州,金城。 这一日,正是寒食节,家家户户禁烟火,吃冷食。 一大早,杨皎起身梳洗,前往春晖堂问安。 巧惠并三两个婢女如临大敌,团团转着,紧紧搀扶,为她保驾护航。 生怕一丁点错漏,弄出祸事。 “夫人,小心脚下,可不能迈大步。” “这四月天气,雨水甚足,昨夜刚下过一场大雨,路面湿滑,须得小心。” 杨皎望一眼回廊,只见一尘不染,光洁如新,不由哑然失笑: “巧惠,不必如此谨小慎微。” “我可没有这般脆弱。” 自她有孕以来,府中众人简直把她当成瓷器一般,处处小心,百般谨慎,恨不得她躺在房中,安心静养便好。 巧惠不认同道:“夫人,您肚子里怀的,可是小君侯,日后继承郎君大业,可不能粗心大意。” “这话不许再说。”杨皎面色肃然。 “是!”巧惠神色一凛,不敢多言。 主仆数人绕过九曲回廊,穿过假山花池,来至春晖堂。 正巧,敖鸾携着一个侍女,款款而来。 两女互致礼数,进了堂中,正见张氏端坐。 杨皎笑道:“今日寒食,不得燃灶火,我让小厨房,做了些糕点,奉与阿娘、鸾儿一起尝尝。” 巧惠便与数个丫环张罗起来,不一会儿,一张萱花桌案上,便摆满各色糕点。 酥山、樱桃毕罗、梅花酥、玉露团、软枣糕、透花滋等琳琅满目,呈在嫩白瓷盘之上,清新别致,香气扑鼻,令人口舌生津。 张氏笑道:“难为你有心,可巧我今日胃口不佳,不喜油腻之食。” “这些糕点倒是清甜,足以果腹,又不积食。” 她一眼便知,这些皆是她素日喜好,又特意做得松软,入口即化,可见用心。 杨皎温婉一笑:“阿娘喜欢便好。” 又让巧惠奉上几碟点心,笑道:“鸾儿喜甜食,不知这些可合口味?” 敖鸾转眼望去,只见青瓷盘上,呈着玫瑰酥、云片糕、糖蒸酥酪等,颜色鲜嫩,清香怡人。 她展颜一笑:“嫂嫂兰心蕙质,鸾儿喜好皆放在心中。” 心中不由感叹,这位嫂嫂,不光治家理事井井有条,又孝顺婆母,善待奴仆,府中交口称赞。 更饱读诗书,颇有见识。 自高楷领兵出征以来,前堂有事回禀,亦处置得恰到好处,令人挑不出一丝错。 又时常施粥放粮,接济贫苦,城中军民无不感恩戴德。 当真是表哥的贤内助。 第213章 扫墓祭祖 三人用过朝食,便开了轩窗,在堂中叙话。 张氏笑道:“明日便是清明了,须得扫墓祭祖,去宗庙拜拜。” “可惜,楷儿未能回来,只能我们娘们三个前去。” 古人云:事死如事生。扫墓祭祖、叩拜宗庙是大事,不容怠慢。 杨皎、敖鸾自无异议。 时光荏苒,一转眼,便至清明。 清晨,细雨绵绵,薄雾淡淡。 金城之中军民,皆出城踏青,至黄河边嬉戏,赏花看景。 更有适龄男女,难得相会,四目相对之间,各自羞红满面。 高府后宅,早有丫环折了柳枝来,插在各处门檐之下,以避虫疫。 府外,天穹之上,纸鸢高飞,形状各异皆憨态可掬。 倘若拽下一盏细看,便可见纸鸢上,写满疾病苦难,诸般烦恼。 几个孩童欢笑着,又跑又闹,七嘴八舌,比试谁放得更高。 待玩累了,便将细线剪断,任由纸鸢飞走,寓意祛除晦气,消灾解难。 敖鸾见此,童心大起,在蔷薇花架下,荡起秋千来。 一时间,笑靥如花,衣袂翻飞,飘然有天仙之貌。 仆役们满脸惊艳,丫环们歆羡不已,心想:“倘若我有鸾姑娘一半美貌,便是折寿也心甘情愿。” 墙外,隔着数道坊门,传来斗鸡、牵勾等热闹之音。 更有小郎君们,在校场之上,玩起蹴鞠,你追我赶,兴致盎然,欢声笑语不断。 再把视野放开,可见城中军民扫墓祭祖之后,便在坟前兴起酒宴,流觞曲水,觥筹交错,又有文人雅士吟诗作赋、行起酒令、射覆,各自享受这安逸时光。 敖鸾环目四望,忍不住笑道:“表哥此番大胜,攻取姑臧,全据凉州,气运越发深厚。” “那凉帝张雍不思进取,避居张掖,已是冢中枯骨。这西凉国运,亦日薄西山。” “想必过不了多久,表哥便可拿下整个河西道,声势大增。” “届时,坐拥陇右、河西两道,已是天下八分之一,或可称公加爵。” “大周乱象纷呈,群雄粉墨登场,必有表哥一席之地。” 想到这,敖鸾笑意更深。 她默然一观,只见府中气运鼎沸,恍若朝阳升起,势不可挡。 一切邪祟污秽,皆不能进犯半步。 蓦然,她转头望去,面露忧色:“河西道旱情牵连甚广,已是愈演愈烈,趋近陇右诸州。” “只是,此次大旱着实古怪,不似天时所致,倒像是人为,其中隐约有旁门法术,佛教孽力作祟。” “若能早日一统河西道,合陇右、河西两道之力,或可度过此劫,然而,一旦迟滞半步,怕是困龙之局,难以脱身。” “表哥争霸之路,着实坎坷不断,波折无穷。这一劫,最是凶险,度过去,便海阔天空,度不过,怕有身死之祸。” 敖鸾思绪电转,暗下决心:“我自入表哥麾下,托庇已久,却是坐享其成,不曾出力半分,实在有愧。” “此次旱灾,即便拼尽一身神力,我也要查出罪魁祸首,斩除旁门左道,助表哥一臂之力。” 她神色一定,回转后院,笑道:“姑母、嫂嫂,喜事登门,鸾儿方才算得一卦,乃大吉之兆,表哥率军凯旋,不日即将回府。” “如此甚好!”张氏、杨皎皆喜不自胜。 果不其然,昼夜轮转,两日之后便见高楷回返,于前堂议事。 窦仪、王羡之、宇文凯、安兴仁等留守之臣,齐声恭喜:“主上用兵如神,一举攻取姑臧,拿下凉州,迫退张雍,大涨我陇右声势,可喜可贺!” 高楷挥手笑道:“同喜!” “我率军出征期间,仰赖诸位贤才,处置政事,筹措粮草,安抚民心。” “诸位劳苦功高,我必铭记在心。” 便以姑臧皇宫之中,缴获而来诸多金银财宝,一一赏赐。 “谢主上!”府中群臣大礼拜谢。 高楷笑了笑,转向下首一人,郑重道:“杨烨,你追随我多时,夙兴夜寐,尽心尽力,从无懈怠之心,又屡次献计献策,助我攻城略地,立功无数。” “今授你为陇右道节度副使,并大将军府长史,为从四品之职。” “望你我君臣戮力同心,共建不世之功。” 杨烨闻言,感怀不已,下拜道:“微臣本是一介布衣,碌碌无为之人,才疏学浅。” “蒙主上不弃,信重有加,屡受封赏,方有如今高官厚禄。” “微臣虽不才,愿为主上粉身碎骨,以报恩德。” 高楷摇头失笑:“你有王佐之才,可不能粉身碎骨。” “有朝一日,你必能礼绝百僚,宰执天下。” 杨烨激动得浑身发抖,拜伏在地,却一时口拙,只得谢恩不断。 高楷降阶将他扶起,温声道:“你不光是我股骨之臣,更是我大舅子,不必如此多礼。” 一番话,说得众人面露笑意。 “谢主上!”杨烨心中感动,只觉此生得遇明主,必要拼尽一身才华报效。 高楷转而开口:“登善亦追随我多时,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不可不封赏。” “传令,授褚登善为凉州刺史,处置军政之事,安定民心。” “窦公,有劳你修书一封,传达军令。” 褚登善奉命镇守广武,并不在金城,只能派人前去宣令。 窦仪颔首道:“遵令!” 众人听闻,既赞且羡,褚家当真大兴,父亲褚谅为鄯州刺史,儿子褚登善为凉州刺史,父子两人齐为封疆大吏,着实显赫,叫人羡慕不已。 并且,鄯、凉二州,为陇右、河西二道首善之地,重中之重。 主上却任命父子二人坐镇,可见信重。 顿了顿,高楷复又开口:“此战得胜,仰赖诸位将士浴血厮杀,奋不顾身。” “传我军令,杀猪置酒,犒赏三军。” “另,封赏有功将士,抚恤伤亡,不得有误!” “是!”杨烨拱手应下。 诸事商议完毕,众人告退,高楷回转后宅,与张氏、杨皎、敖鸾相见。 “孩儿拜见阿娘!”高楷叩拜道。 “快起来!”张氏满脸喜色,一迭声道,“我儿征战辛苦,却是清减了。” 高楷笑道:“只盼于国于家,儿皆有所助益,便是形销骨立,儿亦心甘情愿。” 他转而看向杨皎,眉眼温和:“夫人别来无恙,身子可好?” 第214章 天使再来 杨皎眉眼弯弯:“妾身身子安好,夫君不必挂怀。”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敖鸾眸光一闪,正色道:“鱼跃龙门,必有劫数相阻,表哥须得小心。” 高楷若有所思,颔首道:“多谢鸾儿。” 府中欢声笑语,庆贺一夜,翌日,晨光微熹,朝霞漫天,高楷正于前堂理事,忽见王寅虎小步而来,拱手道。 “郎君,当今陛下,派天使前来宣旨。” “哦?”高楷颇为惊讶,“人在何处?” “正在府门外求见。”王寅虎回言。 “请天使进府一叙。”高楷郑重道。 “是!” 片刻之后,香案备好,张氏、杨皎、敖鸾皆来听旨。 说来凑巧,这天使正是此前来过一趟的白面宦官。 见高府主仆皆躬身侍立,却无一个跪拜,这白面宦官登时不悦。 “高将军,咱家手中可是圣旨,尔等须得跪接,怎可无礼?” 高楷淡声道:“少监不必多言,请宣旨吧。” 身侧,一众甲士簇拥,个个持戟执枪,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白面宦官浑身一抖,满脸傲气消散无踪,慌忙打开金帛,颤声道: “维天佑十二年,岁次癸丑,四月某朔日,制曰。” “朕膺昊天之眷命,统御四海,宵衣旰食,夙兴夜寐,仰赖文武臣工戮力同心,共襄大业。” “今有兰州刺史高楷,劳苦功高,宜加凉国公,镇守陇右道,以彰其才。” “望兢兢业业,匡扶社稷。” “所司备礼册命,昭告天下。” 高楷听闻,颇为惊诧,这大周皇帝,竟封他为凉国公,镇守陇右道。 白面宦官肃然道:“高刺史,接旨吧。” 高楷接过金帛,扫视一番,倒是和他所说一般无二。 不过,这天降馅饼,他可不会感激涕零,更不会接旨。 “臣才疏德薄,碌碌无功,愧不敢领受此恩赏。”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白面宦官面色一变,尖声道:“高将军,君无戏言,你莫非要抗旨不遵?” 高楷笑了笑:“请少监于府中安坐,待臣奉上些许茶果,聊表心意。” 他使了个眼色,王寅虎心领神会,汇同两个健仆,一左一右,将这宦官架住。 “高刺史,你这是何意?”白面宦官面泛怒火,“咱家可是陛下内侍,代表天家威严,你可不要自误!” 高楷淡笑一声:“天使远道而来,辛苦了,还请好生休憩一番。” “寅虎,你替我好好招待,不得怠慢!” “是!”王寅虎会意,将这天使半请半拖,送入厢房之中。 张氏面露忧色:“楷儿,陛下隆恩,我等如此相待,恐怕惹得陛下震怒。” 高楷宽慰道:“阿娘不必忧虑,儿自有打算。” 张氏点了点头,由敖鸾扶着,回转春晖堂去了。 杨皎抚了抚小腹,低声道:“夫君,此番封赏来得蹊跷,必定有诈,不可不慎。” “我省得。”高楷颔首一笑,“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与朝廷素无往来,又曾拒绝升迁,天子怎会无缘无故,封我为国公?” “其中,必有算计。” 而且,这封号为凉,着实耐人寻味。 杨皎笑道:“夫君胸有丘壑,妾身无忧。” 将她送回清风堂,默思片刻,高楷朗声道:“寅虎,召集府中文武,前来正堂议事。” “是!”王寅虎匆匆去了。 过不多时,群臣汇聚一堂,听闻高楷述说这“新鲜事”,个个面露惊讶。 夏侯敬德瓮声道:“这大周天子,究竟有何用意?” 杨烨笑道:“依微臣愚见,恐怕为驱虎吞狼之计。” 窦仪哂笑一声:“朝廷偏安一隅,内斗不休,无力掌控西北边陲之地。” “如今,见张雍僭越称帝,又被主上大败,有覆灭之相,便施以小惠,妄图主上与张雍两败俱伤。” 王羡之眉头大皱:“如此说来,此番封赏断不能受。” “只是,朝廷大义尚在,天下仍尊大周,倘若执意抗旨,必然引来群起而攻。” 杨烨摇头失笑:“王参军此言差矣。” “朝廷衰微,江南诸道尚且无力平定,遑论引兵征伐陇右。” “此次封爵,不过假借大义名分,让主上覆灭西凉,以振作声威。” “毕竟,张雍僭越帝位,冒天下之大不韪,已然惊世骇俗。” “倘若群雄效仿,个个称王称帝,那么,大周威严尽失,灭亡之日不远。” “天子岂能不惧?” 窦仪点头附和:“杨长史所言在理。” “主上不可接此名爵,以免中了算计。” 高楷颔首一笑:“诸位言之有理,这凉国公之位,我德薄无功,不敢领受。” “还是留待有功之人吧。” 他自然不会任由大周天子拿捏,何况,此番旨意,是否出自天子本意,也未可知。 毕竟,尚书令袁弘道权倾朝野,矫个诏,又算得了什么。 并且,接受凉国公之封,便卷入朝廷规制,受大周国运掣肘,束手束脚,不得自由。 来日,一道诏书,便可打落尘埃。 他可不会跳入火坑。 众人赞道:“主上睿智。” 高楷笑道:“寅虎,你代我送走天使。” “恕我诸事繁忙,无暇款待。” 王寅虎俯首听命。 待众人散去,高楷唤来唐检,询问道:“这些时日,陇右道旱情如何?” 唐检一五一十道:“此番旱情起至河西道伊、西等州,席卷凉、甘、瓜、沙诸地,牵连无数。” “陇右道边境,鄯、兰二州亦有灾情,逐渐向廓、河等州县蔓延。” 高楷神色肃然:“加派奉宸司人手,时刻关注此事,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遵令!”唐检不敢怠慢。 待他离去,高楷默坐片刻,召来安兴仁,吩咐道: “兴仁,你走南闯北,行商各处,颇有一番见识。” “有劳你安排人手,前往剑南、山南西、关内、京畿诸道购粮。” “一应花费,皆从府库之中支取。” 所幸,此前攻取姑臧,从西凉皇宫中得来一批金银财帛。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正可以此购粮,待日后赈济灾民。 “微臣必尽心竭力。”安兴仁拱手道。 第215章 挑拨离间 金城,夏侯府。 玉兔东升,月华如练。 夏侯敬德正要安寝,忽见管事来报:“郎君,有故交前来拜访。” “故交?”夏侯敬德颇为诧异,“请进府中一叙。” “是!” 过不多时,便见一须发斑白的老丈,缓缓走来,和蔼道:“敬德,还认得老朽么?” “阿翁?”夏侯敬德又惊又喜,连忙下拜,“小子见过阿翁。” 他出身昌松乡野,这老丈正是里长。 昔年,他家贫如洗,揭不开锅险些饿死,幸亏得老丈接济,方才活了下来。 他铭记此大恩,本想报答,却得知老丈一家,于战乱之中迁至甘州,不知具体何处。 正无法可想,却不料今日,里长竟登门拜访,可谓一件喜事。 老丈笑道:“敬德不必多礼。” 夏侯敬德询问道:“未知阿翁现在何处安身?” 老丈回言:“老朽一家老小,皆在张掖,寻个粗使的活计,聊以糊口。” 夏侯敬德拧眉道:“阿翁,小子不才,愿请您来金城安身,我必诚心侍奉,让您颐养天年。” 老丈微微摇头:“敬德心意,老朽心领了。” “奈何,故土难离,不愿再背井离乡。” 夏侯敬德正要再劝,忽见老丈低声道:“敬德,今日老朽前来,正有一事,与你商量。” “阿翁但说无妨。” “陛下召见,降下大恩,欲封你为国公,大将军。”老丈郑重道。 “只要你弃暗投明,回返大凉效力,陛下可既往不咎,倚仗你为擎天支柱,爵位亦可世袭罔替,与国同休。” 他环视左右,从袖中取出一卷金帛,捧在手心,神色肃然。 “此诏书,为陛下亲笔所写,足见一片诚心。” “另有一车金银财宝,赐予你作安家之用。” “待你前往张掖,良田大宅、美姬宝马,皆由你心意尽取。” 夏侯敬德浓眉大皱,喝道:“阿翁,我已效忠君侯,誓死追随,绝无二心。” “凉帝美意,恕我无福消受。” 老丈面色一变,劝道:“敬德,你出身凉州,土生土长,怎不为陛下效力?” “反而舍近求远,前来陇右,岂不受人轻视?” “何况,陛下先前不知你大名,稍有怠慢却也情有可原。” “如今,他大加封赏,赐下高官厚禄,足见信重,你不必疑心。” 夏侯敬德勃然大怒:“我为西凉效力数年,身披数十创,血流了数斗,却仍屈居队正,军功被夺,不得晋升。” “此等大恨,我绝不敢忘!” “如今,蒙君侯不弃,任我为郎将,凡立战功,必有封赏,毫无苛待。” “我怎能忘恩负义?” 老丈白眉一颤:“敬德,你为高楷效力,不过屈居小小郎将。” “眼下,陛下封你为国公,大将军,又赐财货田宅,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夏侯敬德讽刺道:“张雍僭越称帝,已然千夫所指,沦为叛逆之人。” “况且,他败逃张掖,丢下宗庙社稷,为天下耻笑,更再无雄心壮志,不过苟延残喘,朝不保夕。” “我怎会投效于他?” “相反,君侯赏罚分明,待我甚厚,屡屡破格擢升。” “如此大恩,莫说为郎将,纵然是一校尉,我亦心甘情愿。” “何况,君侯雄武大略,志在天下,岂是张雍这冢中枯骨可比?” “你……”老丈气得倒仰,“你莫非忘了昔日一饭之恩?” “我自不敢忘。”夏侯敬德冷哼一声,“待来日,攻破张掖之时,我可向君侯求情,留你家一条血脉。” “来人,送客!” 管事匆匆上前,沉声道:“请!” 老丈浑身哆嗦:“冥顽不灵,敬德,你必定追悔莫及。” “阿翁方才是冥顽不灵。”夏侯敬德冷笑道,“张雍,不过将死之人,你竟受他驱使,前来收买于我,何其可笑!” 他迈出前堂,来至院中,果然见得一车金银财宝,不由笑道: “主上正大力购粮,这许多钱财,必能助一臂之力。” 他将老丈请出府外,当即命人推车直奔高府。 “黄口小儿,不识抬举……” 身后,老丈辱骂之言不绝于耳,夏侯敬德却毫不理会。 高府前堂,高楷正挑灯夜读,忽见王寅虎匆匆而来,陈说此事,不由笑容满面: “敬德,脾气不改!” 王寅虎默然不语。 “走,去看看。”高楷放下书卷,“张雍舍下多少财宝,来赚我大将。” 至堂外,便见夏侯敬德拱手道:“主上,张雍派人离间,欲坏我名声,此事我断然不应。” “此一车金银,末将原封不动,愿奉与主上,作购粮之用。” 高楷郑重道:“敬德,你我君臣,断无疑心,我知晓你心意。” “这些金银,你可带回府中,自行处置。” 夏侯敬德摇头道:“主上,末将心如明月,不容玷污。” “若末将领受,岂非授人以柄?” 高楷微微蹙眉:“既如此,便暂且存放府库,待日后处置。” “谢主上!”夏侯敬德仰头一笑。 此番,也算让张雍赔了钱财,又毫无所获了。 君臣二人笑谈片刻,各自安寝。 翌日,众人听闻此事,皆赞夏侯敬德忠心耿耿,为世之英雄。 “来而不往,非礼也。”高楷深沉一笑,“张雍欲离间我与敬德,我若听之任之,岂非遭人轻视?” 杨烨好奇道:“主上有何妙计?” 高楷不答反问:“张雍心腹之臣是何人?” 唐检回言:“若论信重,除却衍一真人,吏部侍郎梁烁可称第一。” “此人足智多谋,忠心不二,张雍起兵之初,便倚仗为谋主,对他言听计从。” “哦,是么?”高楷淡笑一声,“我倒要看看,忠言逆耳,张雍能听进去几分。” 他当即修书一封,吩咐道:“派奉宸司人手,携我书信,送至张掖,交到梁烁手中。” “切记,务必让曹贞、韦师政二人得知此事。” “是!”唐检领命而去。 杨烨目光一亮:“主上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果然妙计!” 窦仪点头道:“梁烁固然忠心一片,却难抵二人谗言。” “况且,张雍外宽内忌,实则肚量狭小。听闻此事,必然心生疑虑,疏远梁烁。” “甚至,下狱问罪。” 第216章 满门抄斩 王羡之蓦然开口:“不光如此,除去梁烁,便断去张雍一臂,西凉再无公忠体国之人。” “虽有六州之地,数十万军民,也不过一盘散沙,不堪一击。” “正是。”高楷颔首,“待梁烁死讯传来,我等即刻起兵,一举覆灭西凉。” 众人疑惑:“主上何以知晓,梁烁即将身死?” 高楷微微一笑:“尔等拭目以待便是。” …… 甘州,张掖城。 梁烁脚步匆匆,前来府衙求见。 内侍监皮笑肉不笑:“梁侍郎,陛下吩咐,不见外臣。” “您还是请回吧。” 梁烁蹙眉:“定是你这阉宦,不予我禀报。” “却纵容陛下享乐,沉湎酒色之中。” 内侍监面皮一抖:“咱家可不敢。” “陛下旨意,不见便是不见,莫非梁侍郎意欲强闯?” 他使个眼色,数十甲士齐齐抽出长刀,铿锵一片,煞气凛然,刀光森冷。 梁烁面泛怒火,正要开口,忽见一人油头粉面,穿一身绯红襕衫,顶戴幞头,簪一支桃花,策马徐徐而来。 内侍监慌忙上前见礼,点头哈腰,满脸堆笑。 这人鼻孔朝天,哼唧一声,大摇大摆进了府衙。 “哼,有辱斯文!”梁烁一甩袍袖,“羞与彼辈为伍。” 内侍监讥笑一声:“这可是陛下亲封的花鸟使,专司寻访美人,供陛下取乐,如今正圣宠优渥。” “咱家奉劝梁侍郎一句,莫要出言得罪,否则,悠悠之口,难抵清白。” 梁烁不屑道:“我为朝中重臣,一心为国,建功无数,岂是这佞幸之人可比?” 内侍监嘴角微勾。 不一会儿,府衙之中,传来靡靡之音,乐曲之声时而高昂,时而低沉,浅斟低唱,令人筋骨酥软。 梁烁痛心疾首:“陛下大业未竞,怎可耽于享乐,沉迷美色酒宴之中?” “岂不闻红颜祸水,享乐误国?” 他连连跺脚哀叹,却不见张雍相召,只得回转府邸,身形萧索。 内侍监眼珠一转,转入府衙,掠过一群莺莺燕燕,来至正堂。 张雍正饮酒作乐,瞥他一眼,沉声道:“梁烁频繁求见,意欲何为?” “奴婢不知。”内侍监低眉敛目,“只是,梁侍郎言语之中,颇为不忿,将陛下比作董卓之流。” “放肆!”张雍勃然大怒,“梁烁,竟敢出言不逊。” “传朕旨意,降梁烁为水部司郎中。” “让他归家自省,再敢言行无状,朕必不宽宥。” “遵旨!”内侍监忙不迭地应下。 “来人,接着奏乐,接着舞。”张雍兴致不减。 当下,张掖全城传言,梁侍郎求见陛下不成,惹来雷霆之怒,连降数级。 竟成了六部之末——工部下属的水部司,一名小小郎中。 满朝文武无不窃笑。 傍晚,梁烁于府中接了旨意,意态消沉,晚膳亦未用。 正哀叹时,忽见管事携着一封书信,匆匆而来。 “郎君,方才门僮发觉此书,呈予您一观。” 梁烁定眼一看,喝道:“我食大凉俸禄,绝无二心,岂是区区高官王爵所能动摇。” “将此信呈予陛下,以示我心。” “是。”管事匆匆去了。 却不防,刚出府门不远,便见斜刺里冒出一人,予他当头一棒。 这人将尸身藏匿,携着书信,匆匆来至城北韦府。 韦师政持书一观,仰头大笑:“天助我也,前番,梁烁便结交大将,惹得陛下忌讳。如今,他又通敌叛国,罪无可恕。” “今日他必死无疑!” 他转而吩咐:“你派人将此事,告知曹贞。” “我即刻进府,拜见陛下。” “是。”这人领命而去。 张雍听闻此事,果然大怒,下令将梁烁押入大牢。 曹贞、韦师政二人煽风点火:“陛下,这可是谋逆之罪,按律,须得满门抄斩,以儆效尤。” “何况,倘若梁烁贼心不死,与高楷暗通款曲,泄露军机,岂非陷陛下于水火之中?” 张雍沉吟不语。 安修贵、哥舒浩二人眼珠一转,幽幽道:“陛下,梁烁视您为董卓,残暴不仁之主,多有不祥之语。” “如此狂悖之徒,怎能轻饶?” 张雍大怒,喝道:“传朕旨意,置鸩酒,赐梁烁自尽,满门抄斩。” “遵旨!”内侍监俯首听命。 堂中,四位重臣皆面露笑意。 梁府前堂,梁烁本在沉思,蓦然仰天大笑,笑不可遏。 管事惊愕不已:“郎君何故发笑?” “死期将至,无力回天。”梁烁且笑且叹,“满朝文武,皆是阿谀奉承、寡廉鲜耻之辈,怎不令人耻笑?” “郎君何出此言?”管事骇然失色。 “阉宦将至,你且去迎一迎吧。”梁烁喟然长叹。 管事将信将疑,转身出了府门,却见内侍监策马奔来,身后数十甲士,持刀带戟,个个凶神恶煞,径直闯入府中。 “尔等是何人,怎敢造次?” 内侍监笑道:“奉陛下旨意,赐梁烁自尽,满门抄斩。” “天倾了!”管事委顿在地,满脸惨白。 内侍监嗤笑一声,大步来至前堂,满脸畅快。 “鸩酒在此,还请梁郎中上路。” 梁烁一身朝服,衣冠整肃,面向北方大礼叩拜。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微臣先走一步,祝陛下万寿无疆。” 他神色坦然,抓起鸩酒一饮而尽。 过不多时,便七窍流血,瘫软在地。 然而,这锥心之痛,他却恍若未觉,喃喃道: “忆往昔,我与陛下初相识,鲜衣怒马,畅谈古今兴衰,纵横天下。” “数年来,南征北战,夙夜忧勤,方才创下这偌大基业。” “如今,却即将烟消云散了。” “可叹,可恨,可悲,哈哈哈!” 他大笑一声,当即气绝身亡。 “呸!”内侍监吐一口唾沫,尖声道,“仔细查抄,不得遗漏任何一个角落。” “府中妇孺老幼,一律问斩,不可放过一人。” “是!”众甲士轰然应诺。 梁府鎏金牌匾,坠落在地,摔成数段任人践踏。 哭喊、哀嚎、求饶声震天。 片刻之后,湮灭无闻,再无半个活口。 众甲士抬着一口木箱,禀报道:“大监,抄遍阖府,唯有这些粗布衣裳,些许铜钱,别无他物。” “晦气!”内侍监恨声道,“回府,向陛下复命。” “喏。” 第217章 自告奋勇 翌日,待张雍酒醒,内侍监忙不迭地禀报:“陛下,奴婢已然奉旨,赐死梁烁,满门抄斩。” 张雍倏然一惊:“怎会如此?” 内侍监赔笑道:“梁郎中出言不逊,又通敌叛国,陛下金口玉言,置鸩酒将他赐死,令奴婢抄斩其阖府家眷。” “此事,奴婢已然办妥,绝无半点差池。” 张雍心中大为懊悔,暗恨不已,却不愿认错。 见这内侍满脸堆笑,一幅邀功之态,当即大怒。 “朕一时醉酒,神志不清,你这阉人,不思劝谏便罢了,竟敢进献谗言,自作主张赐死朝中忠臣,罪不容诛。” “来人,将他拉出去,杖毙!” 内侍监骇得魂不附体,叩头如捣蒜:“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众甲士不由分说,将他拖了出去,抡起大棍便打。 一时间,痛哭、哀嚎、求饶声不断,张雍皆不为所动。 不过片刻,内侍监一命呜呼。 甲士进堂禀报,张雍冷哼一声:“残害忠良,死有余辜。” “将他扔到乱葬岗喂狗。” “遵旨!”甲士匆匆而去。 默然片刻,张雍神色哀戚:“梁烁为朕肱骨,如今无端枉死,怎不叫朕肝肠寸断。” “传朕旨意,追封梁烁为太师,赠嘉国公,谥号文贞。” “谕礼部,以郡王之礼安葬,朝中众臣皆去吊丧。” “命太子代朕过府祭拜,以表哀思。” 一名小黄门连忙应下。 过不多时,府中再传旨意,削夺韦师政所有官职,贬为庶人,流放伊州。 又将曹贞贬为户部度支司郎中,罚俸三年。 以龙体不佳为由,命太子张伯玉监国,一切军政之事,悉听处置。 张伯玉喜不自胜,当即领旨,晋升阴见素、段治玄二人为大将军,倚为左膀右臂。 张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在府中醉生梦死。 衍一真人见此,喟然长叹:“大势已去。” 本想施法相助,却见大凉国运衰颓至极,已然无可挽回。 “天意如此,非人力可扭转,唉!” …… 兰州,金城。 奉宸司将此事上禀,高楷听闻,摇头道:“满朝文武,大半是尸位素餐之辈。” “唯有一人忠肝义胆,却不知重用,反而心生猜忌,一怒赐死。” “又自欺欺人,龟缩府中享乐。” “张雍,果然昏聩了。” 杨烨笑道:“主上,这正是天赐良机,可一战覆灭西凉。” 夏侯敬德当仁不让:“主上,我愿领一万兵马,攻取张掖,献上张雍项上人头。” “主上,我亦……”诸将见此,纷纷请战。 高楷暗道军心可用,转而问起一事:“吐谷浑形势如何?” 唐检回言:“据闻,老汗王已死,三王子慕容承泰继承王位,世子慕容承瑞率兵讨伐,正于伏俟城下交战。” 窦仪面露笑意:“天欲使西凉灭亡,主上正可趁机起兵。” 高楷颔首,当机立断道:“传令,以夏侯敬德率五千轻骑,为先锋,李安远领一万步卒,为后军,攻取删丹。” “我亲率中军两万,直奔张掖,兴仁、唐检随我同行。” “调拨八万石粮草,由宇文凯督运。” 三人恭声应下。 高楷继续说道:“我出征之时,府中便由窦公、王公,你二人坐镇。” “遵令!”窦仪、王羡之齐声应和。 调兵遣将已毕,三日之后,高楷当即誓师出征。 …… 甘州,张掖。 两万大军围住东、南、北三门,连攻三日,奈何,张掖城池甚坚,一时攻打不下。 与此同时,夏侯敬德、李安远二人,亦在删丹城下徒劳无功。 高楷愁眉不展,召集众人于中军大帐议事。 “未料张掖、删丹二城,固若金汤。” “大军迁延多日,久拖下去,恐怕有变。” “诸位可有良策破城?” 众文武亦无法可想,杨烨叹息道:“不曾想,这塞上江南,竟有如此坚城。” 唐检拧眉道:“张雍不理政事,由张伯玉监国,他一味据守不出,抵抗之心甚坚。” 众人沉默许久,忽闻一声憨笑响起,却见安兴仁自告奋勇:“主上,我虽不才,愿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张雍归降。” 杨烨颇为惊诧:“不知安司户有何妙计?” 安兴仁摇头道:“未有妙计,唯有一片诚心。” 众人皆拧眉,张雍僭越称帝,为当世枭雄,其心甚坚,岂是区区诚心可说动的? 高楷微笑道:“兴仁,你有何凭借,但说无妨。” “是!”安兴仁胖胖的脸颊,泛出喜色,双眼眯成一条缝,憨厚道。 “我有一兄长,一母同胞,名为安修贵,正在凉帝麾下任户部尚书。” “我可潜入城中,拜见兄长,劝他弃暗投明。” “若张雍不愿归降,我等里应外合,必能打开城门,一举拿下张掖。” 众人皆目光一亮,未料这粟特族人,竟与西凉有这等渊源。 高楷颔首一笑:“兴仁,你大可一试。” “若能与你兄长,说动张雍献城归降,自是最好。” “若不能,无需强求,可趁乱打开城门,引大军入城。” 安兴仁忙不迭地应下:“谨遵主上吩咐。” “张雍心思深沉,兴仁你务必小心行事,不可大意。”高楷叮嘱道,“若能拿下张掖,你当为首功,我必不吝封赏。” “谢主上!”安兴仁欢天喜地去了。 唐检面有忧色:“主上,安司户毕竟是粟特族人……” 高楷一挥手,正色道:“兴仁忠心待我,便是粟特族人又有何妨?” “我既倚他为心腹,绝不相疑。” “何况,兴仁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非寻常人可比。” “他此行必能建功,尔等可拭目以待。” “是!”众人齐声应和。 话分两头,安兴仁带着数个粟特族人,作商贾打扮,潜入城中。 轻车熟路,来到城北安府,求见安修贵。 管事连忙回禀,恰逢安修贵心情不佳,正在房中愁眉苦脸。 听闻管事禀报,面露喜色,连忙迎出府门。 “贤弟,你我自删丹一别,却有数年未见了。” “不知别来无恙否?” 安兴仁拱手作揖,笑道:“有劳兄长挂念,愚弟一切安好。” 第218章 两全其美 安修贵道一声:“如此甚好。” 便执起安兴仁一手,两人并肩迈进堂中,各自安坐。 “兴仁,你游历天下,数年未归,不知如今在何处安身?”安修贵问道。 安兴仁憨厚一笑:“我如今在高君侯麾下,任司户参军事一职。” “高君侯?”安修贵面色微变,“如此一来,你我兄弟,岂非同室操戈?” 安兴仁摇头道:“我与兄长各为其主,先为主君,后为孝悌。” 安修贵面露疑惑:“兴仁之才,远胜于我。天下多少豪杰,皆不放在眼中,即便陛下也不过尔尔。” “如今,却投靠高君侯,为他奔走效力,不知他有何过人之处?” 安兴仁郑重道:“兄长容禀,高君侯有经天纬地之才,一统天下之志,更有爱民如子之仁,知人善任之德。” “依愚弟看来,高君侯必能拨乱反正,登临九五之尊。” “绝非张雍这偏安一隅,不识天数之人可比。” 安修贵神色一震:“登临九五?” “兴仁竟如此高看?” 安兴仁摇头道:“非我高看,事实胜于雄辩。” “如此说来,兴仁前来拜见,必是作说客了?”安修贵明悟。 “正是。”安兴仁直言不讳,“张雍不过冢中枯骨,西凉更已日薄西山,高君侯兵锋所指,终究化为齑粉。” “兄长何不弃暗投明?” 安修贵犹豫不决:“陛下年老,行事虽有不妥之时,然而,终究待我不薄。” “我不过一区区县令,蒙陛下恩德,擢升为户部尚书,位列朝堂之上。” “如此大恩,还未报答,怎能弃他而去?” 安兴仁断然摇头:“兄长饱读经史,岂不闻:识时务者为俊杰?” “张雍虽对兄长有提拔之恩,然而,其人昏聩,残杀忠良,又贪图享乐,抛弃祖宗基业,龟缩张掖一隅,再无雄心壮志。” “兄长辅佐于他,岂非助纣为虐?” “待来日,城破之时,家族性命不保,悔之晚矣!” 安修贵沉吟良久,喟然长叹:“虽如此说,陛下终究于我有恩,我不可不忠不义。” “兴仁你于府中稍待,我欲进府劝谏,说动陛下归降,万望高君侯既往不咎,留陛下一个善终。” 安兴仁大喜,郑重点头:“兄长大可放心,我家主上最是宽仁,张雍若肯归降,必能保全身家性命。” “如此便好。”安修贵正色道,“兴仁且坐,待我觐见之后,再行计议。” 兄弟二人说定此事,便见安修贵上书求见。 张雍不疑有他,于前堂召见,待安修贵叙礼毕,笑道:“安爱卿有何事?” “陛下,此事关乎大凉社稷。”安修贵神色郑重。 张雍面露惊讶,屏退左右,开口道:“你可细细说来。” 安修贵正色道:“大凉已危在旦夕,不知陛下知否?” 张雍微微蹙眉:“安爱卿何必危言耸听,大凉稳如泰山,有何安危?” “纵然高楷率兵来犯,朕亦有高垒坚城,精兵强将,只需坚守一段时日,他孤身深入,粮草不继,必然无功而返。” “安爱卿不必杞人忧天。” 安修贵沉声道:“陛下,甘州偏僻、土地稀少、兵马粮草不足,又无险固可守,绝非久持之地。” “何况,突厥虎视眈眈、心如豺狼,陛下不可不防。” “如今,高楷据有陇右道,每战必胜,用兵如神,又心怀宽广,有望进取天下。” “陛下若率河西道余下六州,归顺高楷,堪比窦融归汉,成就一段佳话,且有封侯之望,可保宗庙陵寝不失。” “如此岂非两全其美?” 张雍默然不语。 半晌之后,寒声道:“从前,吴王刘濞统率江东之兵,尚可自称东帝。” “如今,朕据有河西六州之地,数十万军民,为何不能为西凉之帝?” “高楷纵然屡战屡胜,却也并非天下无敌。” “安爱卿不必为他作说客,朕心已决,绝不归降,仰他人鼻息,苟且偷生。” 安修贵急切道:“陛下,高楷兵威甚锐,所向披靡,以张掖区区一城,怎能久守?” “何况,河西虽余六州,却大半为荒漠之地,军民凋敝,物产不丰,无力供养大军。” “此非帝王之业,还望陛下三思!” 张雍大怒,呵斥道:“安修贵,你不过异族之人,商贾出身,朕未嫌弃,仍然重用。” “你却不思报答,反而劝朕抛弃祖宗基业,向高楷俯首称臣,卑躬屈膝。” “是何居心?” 安修贵慌忙下跪,叩头不止:“陛下息怒,微臣蒙受大恩,怎敢怀有异心,望陛下明鉴!” 张雍盛怒未消:“你言行无状,忤逆朕躬,本该处死,念你昔日救驾之功,朕网开一面。” “你仍回返删丹,为县令去罢。” 安修贵咬了咬牙,叩谢道:“微臣遵旨,谢陛下隆恩。” 张雍一挥手,让他退下。 安修贵忙不迭地出了大堂,回返自家府邸,却不觉冷汗涔涔,浸湿了后背。 安兴仁本在端坐,见他这幅尊容,不由骇然:“兄长,何以至此?” 安修贵慨然一叹:“为兄未能说动陛下归降,反而受了惩罚,贬为删丹县令。” “让兴仁见笑了。” 安兴仁面色一变:“他竟如此顽固,不听忠言?” 安修贵神色黯然:“我虽百般劝说,奈何陛下不为所动,其心甚坚,不可转也。” 安兴仁拧眉:“这该如何是好?” 他可是在高楷面前夸下海口,说动张雍归降,如今出师不利,岂非失信于主上。 有何颜面与主上相见? 正沉凝时,忽闻安修贵低声道:“事已至此,陛下必不能相容,我等需图谋自保。” “为兄不才,人微言轻,以致不能建功。” “却有一人,为城中大将,麾下兵卒悍勇,若能说动于他,必能助我等一臂之力。” 安兴仁好奇道:“此人是谁?” “正是突厥汗王之叔,哥舒浩,此人因避族中战乱,而投效陛下,麾下足有一万兵马,骁勇善战。”安修贵回言。 安兴仁大喜过望:“既如此,我等即刻前往拜访,请他共谋大事。” “若能擒拿张雍,引主上大军入城,必是大功一件。” “主上必不吝赏赐。” 第219章 孝子忠臣 安修贵略微迟疑:“兴仁,我等为粟特族人,哥舒浩为突厥人,皆是异族,高君侯能否相容?” “兄长不必忧心。”安兴仁笑道,“主上用人不疑,麾下不光有我这粟特族人,更有羌人效力,皆受信重,倚为肱骨。” “兄长与哥舒浩诚心相投,主上必然欣喜。” 安修贵面露喜色:“如此甚好。” 当下,兄弟二人计议一番,悄然前往哥舒府邸,拜见哥舒浩。 恰巧,这哥舒浩心中愤懑。 只因张雍此前金口玉言,欲封他为义兴郡王,然而,梁烁劝谏,以致张雍食言而肥,推脱国库不丰,难行封赏之礼。 便就此耽搁下来,不了了之。 哥舒浩自是大怒,奈何人在屋檐下,不敢造次,只能在府中生闷气。 此刻,见安家兄弟联袂来访,陈说来意,当下一拍即合。 三人议定,召集粟特、突厥两族兵马,夜袭内城,擒拿张雍。 顺势大开城门,引高楷进军。 事不宜迟,安兴仁当即修书一封,派人溜出城外,交到高楷手中。 高楷仔细一观,笑道:“大事已成!” 众人听闻此事,忍不住赞叹:“未料安司户,竟这般机智。” 高楷笑了笑,当即下令生火造饭,令两万大军吃饱喝足,养精蓄锐,以待今夜大战。 …… 话分两头,却说衍一真人本在道观修持,弥补法力之损,蓦然神色一变,散去玄功。 他抬头观望,见天柱倾倒,紫气消散,更有一缕缕黑煞气纠缠而来,侵蚀国运,不由惊骇万分: “大凉人心思变,诸将背反,恐有覆灭之危。” “陛下,亦有身死之劫。” 他运转功法,欲寻得一线生机,奈何天机混沌,推算许久仍一无所获。 “天意如此,难以逆转,唯有顺势而为。” 衍一真人喟然长叹:“为今之计,须得壮士断腕,顾不得陛下安危,只能保太子不失,趁机遁去肃州,暂且安身立命。” “再图大事。” 决心一下,他当即迈出道观,来到太子府上,一番劝谏。 张伯玉将信将疑,踌躇不定,却经不住阴见素、段治玄二人轮番劝说。 “殿下,城中兵马,大半皆是粟特、突厥族人,与我等并非一心。” “置身城中,犹如火坑之旁,稍有不慎,便有身死之祸。” “真人所言有理,若能趁早离去,巡狩肃州,召集汉家儿郎,重整大军,来日必能东山再起。” “倘若滞留在此,江山社稷皆荡然无存,沦为高楷囊中之物。” 张伯玉长叹一声:“待孤拜见父皇,作分别之礼,不失孝道。” 衍一真人急切道:“此危急存亡之时,殿下切不可迟疑。” “久拖下去,必有不测之祸,还请殿下速速起行,勿要拘泥于礼数。” “陛下得知此事,必然见谅。” 张伯玉咬了咬牙,命阴见素、段治玄二人,率领三千兵卒,由衍一真人设下障眼法,从西门逃出生天。 这一番动静,引起太子府中一名细作警觉,连忙上报哥舒浩。 乍闻此事,他不由吃了一惊,只以为计议泄露,一面派遣细作探查,又召集安家兄弟商量。 “我已派人探知,太子、阴见素、段治玄,及衍一真人皆不知所踪。” “城内三千兵卒,亦不知去向。” “我等筹谋之事,必然泄露,这该如何是好?” 哥舒浩惴惴不安。 安修贵亦面色煞白:“倘若陛下得知,必然下旨将我等满门抄斩。” 然而,安兴仁笑容满面:“兄长、哥舒将军,不必忧虑,依我看来,这正是一件喜事。” “喜事?”安修贵、哥舒浩百思不解。 安兴仁侃侃而谈:“太子会同诸将仓惶逃离,却未曾知会陛下。” “陛下一旦得知,怎能不怒?” “何况,城内三千兵卒离去,却是助我等一臂之力。” “陛下身侧,不过千余亲卫,怎是我等对手?” 安修贵、哥舒浩尽皆大喜:“果然是一大喜事。” 当下,三人议定,安家兄弟率本部五千士卒,攻牙城北门,哥舒浩领一万突厥精兵,攻东、南二门。 起兵之前,安兴仁请来族中巫祭,拱手道:“还请祭司施法,算定吉凶祸福。” 毕竟是一统河西道,悍然称帝的枭雄人物,张雍有多少底蕴,谁也不知,须得慎重以待。 这巫祭老态龙钟,仿佛随时会驾鹤西去,闻言转动眼珠,嗓音干哑道: “吉!” 安兴仁大喜,躬身拜谢。 若非这位巫祭出手相助,他怎能瞒过衍一真人,四处串连,促成此事。 既然大吉,便不再迟疑,一声令下,趁着浓浓夜色,当即点燃火把,悍然攻城。 顷刻间,喊杀声此起彼伏。 牙城城楼之上,三千守卒退走,本就空无一人。 三人统率一万五千兵卒,长驱直入,转眼之间,便抵达府衙之外。 此处原本是甘州刺史所居,自张雍巡狩而来,他便退居别处,将此府献上,以作宫室。 后院之中,张雍本已安寝,忽闻喊杀声震天,陡然惊醒,喝道:“来人!” 一名小黄门踉跄而来,满脸惶急:“陛下,安县令汇同胞弟,与哥舒将军谋反,已攻入牙城,杀入前堂来了。” “什么?”张雍勃然变色,“城中守卒何在?” 小黄门浑身颤抖,嗫嚅道:“三千守卒已然……已然随太子殿下逃出城外去了。” 张雍如遭雷劈:“怎会如此?” 小黄门哆嗦道:“阴见素、段治玄二位大将军,及衍一真人,亦然同往。” 张雍怔愣片刻,陡然仰头大笑,笑着笑着,蓦然泪如泉涌。 “好,好一个大凉太子,不愧是朕的大郎。” “阴见素、段治玄、衍一,果然深明大义。” “孝子忠臣仍在,我大凉国祚未尽。” 小黄门惶恐不安:“陛下?” “杀!”院外,喊杀声骤然响起,惊动四方。 起初渺茫难闻,犹在天边,然而,眨眼之间,便充塞耳中,仿若刀斧劈来,近在眼前。 张雍大喝一声:“取朕甲胄来,朕虽年老,仍有余力。” “宁肯死在战场,绝不亡于床榻。” “喏!”小黄门匆匆而去。 过不多时,张雍披坚执锐,召集府中百余亲卫,杀向前堂。 第220章 称孤道寡 正与安家兄弟、哥舒浩狭路相逢。 “安修贵、哥舒浩,朕待尔等不薄,为何忘恩负义,兴兵弑君?”张雍沉声喝道。 安修贵、哥舒浩二人讷讷难言。 安兴仁嗤笑一声:“只因你无容人之量,残杀忠良,以致众叛亲离。” “我兄长与哥舒将军,皆有擎天保驾之功,你却一言不合将我兄长贬黜。” “又食言而肥,不肯兑现诺言,封哥舒将军为郡王。” “如今,太子与诸将,亦离你而去,你不思反省,有何颜面大言不惭?” 张雍勃然大怒:“竖子,安敢如此辱我?” 不待多说,当即持刀杀来。 安兴仁冷哼道:“不自量力。” 当即率领兵卒,与千余亲卫战至一处。 一时鲜血淋漓,惨叫哭嚎之声不断,府中侍女奴仆慌忙逃散。 张雍虽有心杀敌,奈何年事已高,颇多病痛,厮杀片刻,便再无余力,险些死于箭下。 所幸亲卫拼死相护,方才活得一命。 然而,这千余亲卫,怎是一万五千大军对手,转眼之间,便败下阵来,只能护持张雍且战且退。 到了最后,身侧唯有百余亲卫,据大堂死守。 张雍惨笑一声:“人心已失,天欲亡朕。” 当即横刀自刎,倒在血泊之中。 “陛下!”残余亲卫目眦欲裂,个个死战而亡。 安兴仁见此,当即调拨兵卒,前往外城,打开四方城门。 城外,高楷勒马伫立,安静等候。过不多时,便见城内火光涌动,喊杀声惊动夜色,不由笑道:“张雍已亡。” 众人面露疑惑,却见城门陡然开启,安兴仁策马而来,下拜道:“主上,微臣幸不辱命。” “张雍已自刎身死。” 高楷下马,将他扶起,赞道:“得兴仁一人,胜过十万雄师。” “主上谬赞,微臣愧不敢当。”安兴仁谦逊道。 “不必自谦,此战你当为首功,我必有封赏。”高楷郑重道,“传令,即刻入城,把控城门。” “全军将士,不得抢掠,违者重惩。” “得令!”众人轰然应诺。 待入府衙,见张雍尸身,高楷淡声道:“将他葬在城外。” “是。” 安修贵、哥舒浩二人躬身道:“拜见高君侯。” 高楷笑道:“请起。” 他悄然望去,见这二人头顶青气飘飞,红光点点,倒是有一方大将之资。 “二位贤才弃暗投明,助我攻取张掖,此为大功一件。” “待回转金城,我必大加封赏。” 二人喜不自禁,连忙大礼参拜:“谢主上!” 张掖既破,删丹怎能久守,高楷当即命人传檄一封,说动县令献城归降。 夏侯敬德、李安远二人,当即率军前来张掖。 前堂之中,安兴仁回禀道:“主上,张雍虽死,太子张伯玉却率三千兵卒,逃出城外,汇同阴见素、段治玄、衍一真人等,不知去向。” 高楷淡笑一声:“唐检,你派奉宸司人手,潜入肃州酒泉,探查张伯玉动向。” “是!”唐检领命而去。 安兴仁疑惑不解:“主上如何得知,张伯玉去往酒泉?” 高楷笑了笑:“除去肃州,他能去往何处容身?” 况且,张伯玉会同众人,逃出城外之时,他一望便知。 可惜,衍一真人颇有道行,大凉气数残余,又汇聚在张伯玉身上,一时半会,难以擒拿,只能任他们离去。 毕竟,攻取张掖,全据甘州要紧。 …… 且说张伯玉一行三千人,逃出张掖,马不停蹄赶往酒泉。 肃州刺史正是张氏族人,连忙将张伯玉迎进城中,至府衙内安坐,拱手道:“敢问太子殿下,陛下是否无恙?” 张伯玉面色一滞,讪笑道:“形势危急,父皇命我即刻出城,却不知……” 衍一真人插嘴道:“陛下身负国运,有天命护佑,必能逢凶化吉,安然无恙。” “是,正是如此……”张伯玉点头附和。 肃州刺史满腹狐疑,却并未再问。 待他告退,衍一真人面色肃然:“殿下切记,我等遵奉陛下旨意,方才巡狩肃州,招募勇士,以匡扶社稷。” “万不可失去大义,否则,祸事不远。” “孤知晓了。”张伯玉忙不迭地颔首。 便在这时,轰然一声晴天霹雳,君臣二人皆吓了一跳。 衍一真人抬头一望,却见乌云罩顶,电闪雷鸣,隐约有天威震动,蓄势待发。 不由大惊失色:“天劫?” 他心中一沉,天劫将至,陛下必然身死,方才有此征兆。 只是,眼下他修为大损,若无大凉国运相助,绝无法抗衡天劫。 苦思良久,一咬牙,却将玉如意祭起,暂且以师门气运相抵,暂作拖延。 口中急切道:“殿下,贫道心血来潮,推算得知,陛下已遭不幸。” “父皇?”张伯玉一声急呼,嚎啕大哭。 衍一真人沉声喝道:“殿下,社稷存亡之时,您需主持大局,镇定人心,怎可哭哭啼啼,作妇人之态?” 张伯玉止住哭声,慌忙道:“真人有何教我?” 衍一真人一字一句道:“当务之急,殿下须得昭告河西,陛下殉国。” “而后奉遗命,即刻登基继位,汇聚大凉国运,重整山河,安抚民心。” “否则,稍晚一步,便有身死之祸。” 张伯玉面色煞白,点头如捣蒜:“真人所言极是,孤全凭真人做主。” 衍一真人暗叹一声:“殿下太过柔弱,绝非明主之相。” 奈何,唯有扶持他即刻登基,借国运之助,方能度过死劫。 事不宜迟,更来不及筹备登基大典,翌日,张伯玉便于酒泉府衙之中,宣告天下,继承大凉帝位。 堂中,唯有阴见素、段治玄、衍一真人,及肃州刺史等寥寥数人见证。 与张雍称帝时排场相比,可谓寒酸至极。 便是龙袍也来不及赶制,唯有披上一层黄绸,以示尊位。 不过,眼下尚需为先帝张雍守孝。 按照礼仪,须得严守三年孝期,结庐而居,不近美色,不沾酒肉荤腥。 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便以日易月,只需守孝三个月,便可除服。 这兵荒马乱之时,一切从简,一日之后,张伯玉便在酒泉称孤道寡,号令肃州诸县。 又征集瓜、沙、西、伊四州青壮,前来拱卫帝室。 第221章 德智和尚 衍一真人百般筹谋,费尽心机,总算稳定朝局,便交出大权,于城中道观修持,弥补道行之损。 忽有一日,张伯玉正于府中升堂议事,却见小黄门惶恐而来,禀报道: “陛下,瓜、沙、西、伊四州大旱,赤地千里,蝗虫遮天,吃尽禾苗。” “旱情牵连甚广,灾民无数,正裹挟数万之众,汇聚城外乞食。” “什么?”张伯玉倏然一惊,“何时竟有如此大旱?” 阴见素叹息一声,拱手道:“陛下有所不知,四州旱情,自春耕之时开始,便愈演愈烈,席卷整个河西。” “奈何,正逢征战之时,朝廷无暇分心他顾,更无力赈济,以致如今情形。” 张伯玉将信将疑,急忙登上城楼放眼望去,却见饿殍遍野,人人衣不蔽体,瘦得皮包骨头。 更有人易子而食,将三岁孩童钉在木床之上,公然贩卖。 饿极之时,已然不能称人,或许形容为野兽更为恰当。 然而,城外这数万之众,不过是四州旱情的冰山一角。 不知多少百姓,饿死在家中,倒毙在道旁,沦为他人口粮,亦或窜入深山为匪寇,吃光草根树皮,再活活饿死,落入虎狼口中。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段治玄叹息一声,拱手道,“殿下,天灾无情,须得即刻开仓赈济,以抚慰百姓,镇定民心。” 肃州刺史附和道:“段将军所言极是。” “城中尚且有一座粮仓,颇为充盈,皆是昔年囤积的粮食,为百姓上缴之赋税。” “如今,正可用之于民,招揽人心,重振我大凉声势。” 张伯玉颔首,正要应允,忽见一道洪亮之音,在耳边响起。 “陛下且慢!” 四人循声望去,却见百步之外,一须发皆白的老和尚,缓缓行来。 一个踏步,便跨越百步之遥,在众人身前站定。 其人慈眉善目,双手合十,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德智,拜见陛下。” 张伯玉又惊又喜:“原来是德智大师,不必多礼。” “朕多次寻访,却缘铿一面,不知大师去何处云游?” “劳陛下挂念。”德智和尚低眉敛目,“贫僧师门相召,便回返敦煌一趟。” “不曾想,这区区数日之间,便已物是人非。” 张伯玉讷讷难言。 段治玄浓眉拧起:“陛下欲开仓赈济,抚慰百姓,你这僧人,何故出言阻拦?” 德智和尚低声道:“陛下,且听贫僧一言。” “大凉外有强敌,内有天灾,已是危如累卵。” “府中纵有粮食,不过杯水车薪,须得留待救急之用,不可浪费一粒粟米,施舍无用之人。” 段治玄喝道:“你这僧人,枉费数十年诵经念佛,竟心如蛇蝎,不以慈悲为怀。” “这数万百姓遭此大灾,正是艰难困苦之时,若不赈济,莫非眼睁睁看他们去死?” 阴见素、肃州刺史亦面露不喜。 张伯玉蹙眉道:“大师,您为佛门弟子……” 德智和尚沉声道:“陛下,高楷来势汹汹,已然占据凉、甘二州,窥视肃州,拥兵数万。” “您麾下兵卒不过数千,怎是他的对手?” “这些粮食,不如留给军中精壮士卒,以护持陛下。” “倘若散与灾民,其等欲壑难填,终究坐吃山空,好比蝗虫过境。” “届时,灾民无有生路,一旦聚众哗变,陛下岂非身陷险境?” 张伯玉如梦方醒,感慨道:“大师所言极是,朕受教了。” 德智和尚低笑一声:“贫僧受先帝礼遇,自当报答一二。” 段治玄冷哼一声,劝谏道:“陛下,僧人们,皆是破门出家之人,图谋私利,少有为民谋福祉者,不可轻信。” “这数万百姓,皆是我大凉子民,怎能坐视他们饿死,而无动于衷?” “传扬出去,有损陛下仁德之名,还望陛下三思。” 张伯玉犹豫不决。 德智和尚笑道:“百姓不过路旁草芥,天下应有尽有,段将军何必妇人之仁?” “何况,其等从前受大凉庇护,方才安居乐业。如今陛下有难,自当报答。” “便是死了,也是为陛下尽忠。” “陛下若担忧名声有损,可将这数万之众,驱赶至陇右,任其自生自灭。” “高楷若见死不救,便是不仁不义之徒,陛下正可兴兵讨伐,天下仁人志士,必定云集景从。” 张伯玉目光一亮:“大师此话有理。” 当即下令,驱赶百姓,敢有反抗者,一律格杀勿论。 段治玄拧眉道:“陛下,如此行事,有失光明……” 张伯玉挥手打断:“段爱卿不必多言,朕自有道理。” “大凉护佑百姓多年,也该百姓回报一二了。” 段治玄眉头大皱。 “大师,既然来此,恳请入府一叙,朕必设筵席,为您接风洗尘。”张伯玉满脸诚心。 德智和尚摇头道:“贫道云游四海,漂泊不定,便不打扰陛下了。” “万望陛下龙体安康,国祚绵长。” 话音未落,他转身离去,一步踏出,便去得百步之外,眨眼间,踪迹全无。 “佛缘难觅!”张伯玉喟然长叹,转身回府去了。 段治玄思绪一转,悄然前往城北一座道观,求见衍一真人。 是夜,张伯玉正在府中宴饮,忽见衍一真人大步而来,不由又惊又喜:“真人出关了,可是修为已复?” 衍一真人摇头道:“非也。” “贫道此行,正为赈济灾民之事。” “陛下怎能轻信佛门弟子,驱赶百姓?” 张伯玉不以为意:“区区数万之众,微不足道。” “何况,倘若以此祸水东引,令高楷退兵,岂非两全其美?” 衍一真人叹息一声:“陛下此言差矣。” “德智妖言惑众,迷乱人心,一言一行,看似为陛下考虑,实则居心叵测。” “否则,佛门弟子皆以慈悲为怀,主张济世救人,他此番却见死不救,蛊惑陛下驱赶百姓,岂非倒行逆施?” “陛下切不可听信谗言!” 张伯玉怫然不悦:“真人,朕是大凉之主,金口玉言已下,怎能朝令夕改?” 第222章 禳星之术 衍一真人哑口无言,悄然一望,却见张伯玉头顶气运散溢,仿若烈日下的薄雪,迅速消融,不由大吃一惊。 “陛下登基不过数日,却有亡国之兆,莫非应在此事之上?” “德智,其心可诛!” 沉思片刻,他沉声说道:“陛下,贫道劫数缠身,罪孽深重,恐怕身死不远。” “先帝礼遇信重之恩,未能报答,便尽付与陛下。” “陛下可于城南建一座高台,效仿轩辕黄帝故事,起名玄女台。” “贫道拼尽一身道行,施展禳星之术,为大凉延绵国祚。” “竟有这等妙法?”张伯玉喜不自禁。 衍一真人颔首:“所谓南斗注生,北斗注死,贫道正要拜南斗,禳七星,祈求天命眷顾。” 张伯玉迫不及待:“有劳真人施为,若能功成,朕必不敢忘真人大德。” 当下,召集城中百工,及三千将士,不惜大耗钱财民力,择城南一处吉地,大造玄女台。 …… 且说高楷平定甘州之后,于张掖坐镇数日,接见官吏,考核任免之事。 又开仓放粮,赈济百姓。 这一日,忽见唐检匆匆来报:“主上料事如神,张伯玉果然逃回酒泉,继承大凉帝位。” “不过,瓜、沙、西、伊四州大旱,牵连甚广,灾民遍地,涌入酒泉。” “然而,张伯玉竟听信僧人诳语,不思赈济。又听从衍一所说,靡费钱财人力,建造高台,不知作何用处。” 杨烨冷哼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道士和尚皆趁机兴风作浪,西凉覆灭不远。” 唐检点头,转而说起一事:“张伯玉派人强行驱赶百姓,入我陇右道邻近鄯、廓等州。” 夏侯敬德大怒:“不当人子!” “百姓何辜,他不思赈济便罢,竟然强行驱赶,将麾下百姓视为草芥。” 杨烨沉声道:“主上,此为祸水东引之计,不可不慎。” 高楷眉头一皱,当机立断:“传令褚公、长孙,命他二人好生相待,开仓赈济。” “另外,传令窦公、王公,将购来之粮,转运至湟水、达化,由褚公、长孙分派,以免不足。” “是!”唐检答应一声,领命而去。 杨烨赞道:“所幸主上未雨绸缪,提早购来粮食,否则,无力赈济灾民,必然引发大乱。” 夏侯敬德附和道:“主上仁德!” 高楷叹道:“但愿多救一些人,少死一些人。” 安兴仁蓦然开口:“主上,张伯玉倒行逆施,我等正可兴兵,将其剿灭。” 高楷颔首:“我早有此意。” 当即下令,以夏侯敬德、李安远为将,杨烨、安兴仁、唐检随行,宇文凯督运粮草,统率三万大军,直趋酒泉。 …… 且说张伯玉屡下严令,连日督促,终于在数日之间,建成玄女台。 只见其高达五丈,耸入云霄,巍峨壮观。 登上台顶,放眼望去,可将整座城池收入眼底。 府中文武一见,皆瞠目结舌。 张伯玉拱手笑道:“玄女台已然建成,还请真人施展妙法。” 衍一真人微微颔首,缓步登上高台。 其羽衣星冠,大袖飘飘,仿佛随时乘风而去。 城中百姓遥遥望见,不由下跪惊呼:“神仙!” “五星为五脏,七星开七窍,以卫大凉国运。” 高台之上,衍一真人盘坐蒲团,缓缓念诵。 道音绵绵,似有若无,冥冥之中似有无穷至理,只可惜,凝神去听,却又虚无缥缈,不由叫人怅然若失。 城外,高楷听闻,不由笑道:“禳星之术,人为善,则其星光大而明,人为恶,则其星冥暗而小。” “善积则福至,恶积则灾生,星光坠灭则身死。” 西凉君臣不修德行,不赈济百姓,不止杀戮,无德无福,竟有脸面祈求天命,以延长国祚,当真可笑! 夏侯敬德浓眉拧起:“主上,如此妖术,岂能放任其施展,为祸河西?” “末将愿领五千兵卒,攻破此城,斩下张伯玉首级来献。” 李安远亦然请战:“主上,我愿与夏侯郎将同去。” 一时间,群情汹涌。 高楷淡笑道:“尔等稍安勿躁。” “衍一此举,不过痴心妄想,必然自作自受。” “甚至,为他人做嫁衣。” “主上何出此言?”杨烨疑惑不解。 高楷并未解释:“且静观其变,一看便知。” 在他眼中,高台之上,两道气机纠缠。一道清光熠熠,含涌道家至理,与天上星辰相接。 一道金光璀璨,仿若佛国现世,隐约有禅唱诵经之声,只是藏于幕后,不为人知。 众人一头雾水,只得在城外观望。 玄女台上,衍一真人念诵之声越发急促。 随着道音轮转,他一头青丝变为雪白,身形佝偻,满脸丘壑,仿若耄耋老翁。 竟一瞬间苍老数十载。 天穹之上,南斗七星大放光明,倏然降下无穷星光,仿若银河瀑布,径直落在张伯玉头顶。 星光流转,凝成华盖,气运散溢之势瞬间停滞。 本已倾倒的天柱,陡然立起,直入云霄,接天连地,绽放五彩光华,蔚为壮观。 张伯玉只觉醍醐灌顶,胸中一切阴霾之气尽皆扫去,一举一动,仿佛与天地共鸣。 又觉勇力无穷,似乎轻轻一击,便能砸碎这重至万钧的玄女台。 “陛下,幸不辱命!”衍一真人嗓音嘶哑。 张伯玉转头一望,大惊失色:“真人,怎会如此?” 只见衍一真人已然老迈不堪,一道道垂暮之气萦绕不散,随时可能一命归西。 衍一真人嘶声道:“向天借运,岂能毫无凭借?” “贫道一身修为,皆已散尽,与凡夫俗子无异。” 说话间,玉如意轰然坠地,黯淡无光,遍布裂隙,再无半分灵性。 衍一真人惨笑道:“为我一人修行,玉虚至宝沦为凡物,门中气运尽失,已然道统沦丧。” “道宗所有弟子,再无气运加持,只能枯坐山中,终其一生,也不得寸进。” “哈哈哈,天道,果然无情!” “道友此言差矣。”蓦然,一道洪亮之音响起,“天道分明有私,偏爱尔等道家弟子。” 张伯玉循声望去,又惊又喜:“德智大师?” 第223章 灰飞烟灭 衍一真人呵呵冷笑:“德智,你这老秃驴,终究耐不住寂寞,入世争龙了。” “天道本无私,分明是你佛门弟子六根不净,欲壑难填,方才怨天尤人。” 德智和尚低笑一声。 “道友,你强行施展禳星之术,助纣为虐,今日天劫必至,你当形神俱灭,再无转世为人之机。” “死到临头,何故逞口舌之利?” 话音刚落,天穹之上,乌云滚滚,遮蔽漫天星辰,不见丝毫光亮。 云层之中,电光游走,雷蛇舞动,正酝酿惊世一击。 衍一真人恍若未觉,低声道:“人生天地间,必有一死,不过早晚而已。” “我只求今生,不慕来世。何况,纵有来世,也非今日之我。” “不如烟消云散,就当我从未来过这世间。” 德智和尚称赞一声:“道友此番言论,道意盎然,想必道行精进,更上一层楼。” 他话锋一转,叹道:“可惜,终究不得道果,化为飞灰。” 衍一真人低语道:“你来此,究竟意欲何为?” 德智和尚瞥了张伯玉一眼,嘴角微勾:“贫僧想要的,道友已为我备好。” “却要多谢道友。” 他拂袖一挥,一道金光闪烁,向张伯玉袭来。 张伯玉愕然:“大师……” 话未说完,金光一闪,他便倒在台上不省人事。 衍一真人恍然:“你是为陛下而来。” “擅自对潜龙动手,不怕天劫加身么?” 德智和尚摇头失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贫僧顾不得许多了。” “道友不也同我所想么?” 衍一真人低头不语。 德智和尚微微蹙眉,隐约有不妙之感,却不知从何而来。 蓦然,衍一真人抬头一望,面露笑意:“师妹来了。” 话音刚落,忽见天穹之上,一道道雷霆汇聚,色呈大红之色,仿若烈火涌动,令人一望,便心生大恐怖。 “绛霄神雷?” 衍一真人嘶声一笑,却无半分恐惧,仿佛听天由命。 眨眼间,三道绛霄神雷轰然落下。 德智见他灰飞烟灭,不由暗叹一声:“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转而面向来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见过妙一道友。” 虚空之中,一名女冠,身披青绿道袍,银簪束发,飘然而来,正是妙一真人。 她将法剑一指,淡漠道:“这便是他为自己择的尸解之地?” 德智和尚微微颔首:“贫僧尚且疑惑,他为何不避我窥视,一心施法。” “原来,竟与妙一道友有约。” 妙一真人淡声道:“若非你从中作梗,他不至于出此下策。” 德智和尚笑道:“即便贫僧不出手,衍一道友也难逃死劫。” 他双手合十,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法力不及妙一道友,便先走一步了。” 一抬手,道道金光化为丝网,将张伯玉捆缚,随他一步踏出,便远行百尺之外。 妙一真人面容平淡,挥手摄来玉如意,化作一道青光追去。 天穹之上,浓云四散,现出璀璨星辰。 “陛下?”高台之下,阴见素、段治玄、肃州刺史等人尽皆大惊。 大凉皇帝既去,正如天塌地陷,顷刻间,一众士卒、军民皆四散奔逃。 任凭诸将如何叫嚷,也无济于事。 “大凉,亡了!”肃州刺史瘫软在地,面上再无一丝血色。 阴见素面露异色,低声道:“治玄,大凉事不可为,不如顺势献城,归降高君侯。” 段治玄叹息一声:“我受先帝与陛下知遇之恩,必当报答。” “如今,陛下遭妖僧劫走,恐怕凶多吉少,我欲往敦煌一行,寻找陛下踪迹。” “倘若陛下已遭不幸,我誓死为他报仇。” “见素,你可开城门,向高君侯投降,惟愿善待我大凉百姓。” 话音刚落,他呼喝一声,领着数十个袍泽,出西城去了。 韦见素阻止不及,叹道:“治玄一片忠义之心,我亦自愧不如。” 见城中动荡不安,军民乱作一团,更有趁机烧杀抢掠者,他连忙召来数百部曲,整肃秩序,严惩宵小之徒,终究将内城安定下来。 其后,他领一众士卒,持符节,打开四方城门。 南门外,高楷长身玉立,见高台之上,一僧一道相继离去,便制止诸将请战之举,下令安静等候。 夏侯敬德皱眉道:“主上,城中正逢大乱,何不趁机攻城?” “倘若错过时机,待城中西凉诸将裹挟百姓,与我等顽抗,反倒不美。” 高楷淡笑道:“我料西凉诸将,必有献城归降者,且稍安勿躁。” 杨烨目光一亮:“张伯玉不知去向,西凉群臣岂不大乱?” “诸将之中,必有识时务者,愿为主上效力。” 高楷但笑不语。 不过一刻,果然见得四方城门大开,吊桥放下。 城内,诸将一身常服,不穿甲胄,不执兵器,只持符节,于道旁叉手侍立。 夏侯敬德大笑一声:“主上算无遗策,西凉果然投降。” 高楷笑了笑,正要策马前行。 唐检低声劝说:“主上,小心有诈,不如由末将先行探路。” 高楷环顾四下,摇头道:“不必了,西凉大厦倾颓,何须作困兽之斗,玉石俱焚?” 他一马当先,过了吊桥,来至内城。 身后,三千兵卒跟随,文武侍奉左右。 韦见素眼见此景,不由赞道:“素闻高君侯胆魄过人,曾单人匹马入成纪,面对千军万马,怡然不惧。” “一举折服老将丁开山,更不费一兵一卒,尽取秦州六县之地,何等英武!”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肃州刺史不得不承认:“高君侯文武双全,陛下,远远不及。” “但愿高君侯如段将军所料,善待我大凉百姓。” 阴见素信心十足:“张刺史大可放心,据我所知,此前数万灾民,不得已赶往陇右,高君侯并未拒之城外,反而开仓赈济,颇为善待。” “如此仁德之主,必不会滥杀无辜,苛待降臣。” “如此便好。”肃州刺史喟然长叹一声,满脸落寞。 待高楷来至百步之内,两人率领数千军民,齐齐下跪:“我等拜见高君侯。” 第224章 沙漠绿洲 高楷翻身下马,将二人扶起,笑道:“不必多礼。” 环顾左右,见一众西凉军民皆惴惴难安,他不由温声道:“尔等献城归降,是为大仁大义之举。” “如今,皆为我麾下子民,我自当一视同仁,绝不苛待,更不擅杀一人。” 阴见素大喜参拜:“高君侯仁德。” 肃州刺史亦然下拜:“谢高君侯。” 高楷笑了笑,虚扶一把:“快请起。” “韦见素,你既投诚,便入我帐下为都尉。” “张刺史,这肃州政务之事,有劳你继续操持。务必抚恤百姓,招降纳叛,使民生安定。” “不知你二人意下如何?” 阴见素、肃州刺史喜不自胜,齐声道:“主上信重,我等必竭尽全力。” 高楷微微颔首,让二人引路,来至府衙,未及坐定,朗声道:“我观城外灾民颇多,由四州汇聚而来,不可不察。” “传我军令,开仓放粮,于城外架设粥棚,赈济灾民。” “另外,组织人手,搭建房舍,供其等安身。” “务必井然有序,敢有趁机作乱者,一律严惩。” 所谓乱世用重典,一面抚恤,镇定人心也不可少。 “遵令!”众人皆拜服。 “张刺史,还需请你修书一封,传至福禄、玉门二县,召其等归降。” “是!”肃州刺史自无不应。 不出三日,福禄、玉门二县令接了檄文,连忙上表归降,于是,肃州平定,纳入高楷麾下,再添一州。 高楷于府衙坐镇数日,安抚民心,处置军政,一面厉兵秣马,又派奉宸司潜入四州,探听情报。 这一日,天朗气清,他于府衙升堂议事。 “河西道拢共七州,凉、甘、肃三州已降,唯有瓜、沙、伊、西,这四州未能收取。” “诸位可有良策?” 夏侯敬德应声而出:“主上,我愿领兵一万,前往攻取。” 张刺史摇头道:“夏侯郎将慢来。” “这四州之地,大半为荒漠,土地贫瘠,物产不丰,军民更是稀少。” “且笃信佛门,十之八九为信众。” “兄长在时,曾派兵镇压,奈何其等不服王化,民风剽悍,更有佛门大寺,暗中作对,排斥我汉家统御。” “此前虽然攻取,却已成羁縻之地,形如鸡肋。” 高楷若有所思,好奇道:“佛门大寺?” “正是。”张刺史一五一十道,“这四州佛门盛行,以沙州敦煌城为中心。” “城中有一座大伽蓝,名为万佛寺,据闻,寺内供奉一万尊金身佛像,皆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 高楷心中沉思,往往越是不发达之地,宗教越是盛行,只因上层剥削,官吏压榨,生产力又低下,导致民生凋敝,只能将希望寄托于神佛。 若要将这四州收服,少不得花费一番功夫。 想到这,他郑重道:“大军且在此休憩三日,养精蓄锐,再行起兵,将四州一一拿下。” “得令!” 三日之后,饱腹一顿,三万大军即刻起行。 夏侯敬德为先锋,率领五千骁骑,韦见素为后军,领一万步兵,高楷则率中军一万五千人,杨烨、唐检、安兴仁随侍左右。 又派李安远、张刺史坐镇酒泉,以作策应,由宇文凯督运粮草六万石。 大军逶迤而行,忽一日,来至玉门关。 高楷勒马眺望,只见一座雄伟要塞,横亘在天地之间,不由赞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此言不虚!” 他翻身下马,来至近前,见这石头垒成的关隘,历经数百年风霜雨雪,沙尘侵蚀,已然千疮百孔,处处漏洞。 轻抚一把,只觉粗糙磨砺,却有一股温热之感,似塞外江南婉转的风情,又似西北军民豪爽的热血。 金戈铁马,历历在目。 安兴仁附和道:“肃州东迎华岳、西达伊吾、南望祁连山、北通沙漠,可谓风水宝地。” “更难得的是,荒漠戈壁之中,有无数绿洲,供养万物栖息。” “古人云:旭日眺望祁连山,逢春化作米粮川,可谓丰衣足食之地。” 说着,他不由神色黯然:“只可惜,连年战乱,民不聊生,如今又一场大旱,难见昔日风光。” 高楷沉声道:“愿如野草,生生不息。终有一日,这里可以恢复塞上江南的钟灵毓秀,驼铃声再响,丝绸之路重开,繁华如旧,更甚往昔。” 安兴仁神色振奋:“主上大志,微臣必倾尽全力相助。” 高楷笑了笑,见日上中天,倾泻磅礴热气,便下令寻阴凉处,暂作休憩。 这荒漠戈壁之中,最磨人的,便是炎炎烈日,与缺水口渴难耐了。 正避暑时,忽见数个兵卒匆匆跑来,大喜道:“大将军,我等发觉一口清泉,颇为甘甜清爽,请大将军一饮。” “哦?”高楷好奇道,“荒漠清泉,在何处?” 由兵卒引路,他率数十亲卫前去一观,唐检随侍,行不过三百步,果然见得一口泉水,流淌在荒漠之中。 水尤清澈,可见潭底,犹如一枚宝石镶嵌在黄沙之中。 泉水旁,少许灌木,数滩野草,汲取着生命之源。 取水一饮,果然甘甜清凉,顿扫浑身暑热之气,只觉神清气爽。 “未曾料想,这荒漠之中,竟有这等清泉,可谓天地馈赠。” 安兴仁笑道:“主上有所不知,荒漠之中,时常刮起旋风,掩埋一地,诸多地域,往往调转。” “据闻,有人曾在沙漠绿洲之中,发现一座金山,满是金银宝石,可惜不论如何趋近,仍抵达不了,只能抱憾而归。” “这座清泉,说不定便是绿洲之中,挪移而来。” 高楷笑了笑:“这倒是稀奇。” 他环目四望,见广袤大漠,一望无垠,唯有寥寥几片草地,点缀在苍茫大地之中,风沙漫漫,夹杂缕缕烟气。 一抬首,晴空万里,唯有一轮烈日,大放金光。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高楷忍不住赞道,“果然好风景。” 安兴仁嬉笑一声:“这荒漠之中,奇景甚多,只可惜,少有人见识。” 高楷淡笑道:“怕是见识过的人,已然遭遇凶险。” 第225章 改天换地 “正是。”安兴仁回言,满脸后怕之色,“其中最为凶险,便是这沙尘……” 话未说完,忽见西北方向,飓风呼啸,裹挟厚重沙尘,遮天蔽日,席卷而来。 安兴仁大惊失色:“主上速退,这沙尘杀人无数,最是无情,一旦落入其中,必无幸免之理。” 高楷神色一凝,沉声道:“来不及了,速速卧倒,以衣袖遮掩口鼻,扒住树根草垛,勿要卷入风中。” “是!”众人急忙依言行事。 安兴仁惊恐不已:“这素日晴朗天气,微臣已让族中巫祭推算,必无飓风沙尘来袭。” “这……怎会如此?” 高楷冷声道:“若非天灾,便是人祸。” 安兴仁浑身一颤:“主上是说,有歹人作祟?” 高楷微微颔首:“勿要多言,躲过这沙尘要紧。” 安兴仁赶紧闭嘴。 高楷扯下一截袖子,包裹头脸,又伏低身子,抓住树根,屏息凝神,防备风沙突袭。 须臾之间,狂风漫卷,如一面面无形之墙,狠狠撞来。 裹挟着黄沙,轰然袭身,仿佛万箭齐发,攒射于周身,遮蔽视野,令人目不能视,口不能言。 人声倏然消失,唯有风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又有黄沙扑地,掀起树根草皮,清泉之水倒灌,卷入天穹,汇进风沙之中,蒸发一空。 眨眼间,泉中再无一滴水,唯有一个坑洞,深不见底,迅速被黄沙掩埋,翻滚不断。 其中传来一股恐怖的吸力,将周遭事物,皆摄取入内。 树根倏然断裂,卷入流沙之中,高楷失去依凭,如同破布麻袋一般,身不由己陷入其中。 “遭了!”他心中一沉,“一旦陷入流沙之底,必然窒息而亡。” 他连忙扯住半截树根,却不防风沙狂涌,竟连根拔起,卷入流沙。 一咬牙,急忙抓住草垛,奈何,这草垛太浅,不过一瞬,便飘散一空。 他眼神一凝,弃了草垛,双手十指嵌入泥地之中,尽全力与大地贴合。 与此同时,双脚试探着可供踩踏之物,所幸,片刻之后,抵到一块岩石,连忙双脚并拢。 高楷舒一口气,任凭狂风呼吸,沙尘席卷,他便似一枚风中的石头,虽左摇右摆,到底不曾卷入飓风,也未陷入流沙。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不知过去多久,风沙逐渐消弭,周身一轻,窒息之感退去。 唯有一道道清风,拂过万里戈壁,天穹之上,一轮烈日,拨开沙尘,重现灿灿金光。 风平沙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高楷趴伏片刻,抬起头来,扯下衣袖,喘了几口粗气,摇了摇头,一缕缕黄沙簌簌落下。 他抹了把脸,掏了掏耳朵,站起身来,放眼望去,蔚蓝天,黄沙地,风声淡淡,触手轻柔,方觉五感恢复,重回人间。 然而,这偌大的荒漠,竟只剩下他一人。 唐检、安兴仁,及数百亲卫,皆不知所踪。 遑论杨烨、夏侯敬德、李安远与三万大军,更不知去向。 环目四望,唯有头顶烈日,与一地黄沙。 “改天换地?”高楷目光一凝。 这里绝非清泉所在之地,说不定,已不在肃州。 可惜,这四周之景,循环往复,他也难辨方位。 正踌躇时,忽闻一声惊呼:“主上?” 高楷循声望去,面露喜色:“兴仁?” 只见一处斜坡之下,这胖胖的粟特族人,一半身子陷入黄沙之中,恍如一根白萝卜。 只是,任凭他左捶右打,使尽浑身解数,辗转腾挪,也出不了陷坑,脱不了身。 不由哭丧着脸,祈求道:“主上救我。” 高楷险些笑出声来,连忙上前,扯住他双臂肋下,竭尽全力,方才将他一点一点拔了出来。 两人皆累得气喘吁吁,瘫在黄沙之上,生无可恋。 半晌之后,高楷叹气道:“兴仁,你可得管束身型了。” 安兴仁揉了揉圆滚滚的肚皮,满脸涨红,嗫嚅道:“微臣不爱其他,只好珍馐美馔,若无饱腹,毫无生趣,怕是管束不了了。” 高楷默然无语。 安兴仁蓦然开口:“主上,微臣观此处沙丘起伏,高低错落,又有奇岩怪石,由东至西排布,必是到了瓜州。” “瓜州?”高楷好奇道,“兴仁如何得知?” 安兴仁面露得意:“微臣自幼随族人远游西域各国,河西、陇右诸道,见过不知多少荒漠戈壁、绿洲草甸,咸海湖泊,对这山川地理方位,颇有一番见地。” “这沙漠虽看似千篇一律,在微臣眼中,却颇为熟悉,必是瓜州无疑。” 高楷目光一亮:“兴仁果然见多识广。” 安兴仁谦虚道:“主上谬赞。” “只是,瓜州有两县,晋昌与常乐,却不知在哪一座城池之外。” “无妨。”高楷摆手道,“你我走动一番,且看且辨,必能寻得二城。” 两人起身前行,忽闻一人自后追来,欣喜道:“主上,安司户?” 高楷转头望去,笑道:“唐检?” 唐检满脸沙尘,形容狼狈,早无翩翩公子之貌,上前拱手道:“末将侥幸生还,一转眼,却不见主上与众人,便在沙漠中寻找。” “所幸,于此处相遇。” “只是,不知杨长史、夏侯郎将与大军如何了?” 高楷淡笑一声:“这沙尘暴,针对我而来。” “杨烨,敬德他们想必无事。” 唐检难掩忧虑:“主上无大军侍卫,唯有我与安司户二人在侧,一旦遇到险境……” 高楷挥手道:“杨烨才智非凡,必能随机应变。” “何况,我久经沙场,与敌厮杀,又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足以自保。” “不必忧虑。” “是。”唐检点头。 安兴仁骤然开口:“主上,唐备身,这沙漠之中,炎热无比,又无水喝,须得赶紧离去,以免遭遇不测。” “此话有理。”高楷微微颔首,会同两人,由安兴仁辨别方位,在这沙漠中,深一脚浅一脚前行。 …… 却说肃州,玉门关外。 杨烨、夏侯敬德等人,见高楷消失无踪,皆焦急万分。 “主上失踪,这该如何是好?”宇文凯惴惴难安。 夏侯敬德瓮声道:“纵然挖地三尺,末将也要找到主上。” 他率领五千兵卒,便要踏入茫茫大漠。 “且慢!”杨烨劝阻道,“夏侯郎将,主上已不在此处,即便挖地三尺,也不过徒劳。” 第226章 海市蜃楼 夏侯敬德拧起浓眉:“杨长史此言何意?” 杨烨沉声道:“若我所料不错,这飓风沙尘,必是人为所致,欲加害主上。” “否则,这清泉为何无缘无故而来,又恰巧引得主上前去,更有风沙突至,令我等措手不及。” 宇文凯面色一变:“何人如此妄为,竟敢施法加害?” 杨烨望向西北:“除却这四州之中修行人,不作他想。” “或许与佛门有所牵连。” 夏侯敬德大怒:“和尚沙弥,太过放肆,竟敢倚仗法术神通,暗害主上。” “待我点齐兵马,将那狗屁万佛寺踏破,为主上报仇。” 杨烨摇头道:“夏侯郎将不可莽撞。” “主上吉人自有天相,必然无大碍,我等不可慌乱,须得稳定大局,不让佛门兴风作浪。” “否则,其等趁主上失踪之机,散播谣言,恐怕陇右道动荡不安,便是这新得三州,亦人心思变。” 宇文凯连连颔首:“敢问杨长史,我等该如何行事?” 杨烨郑重道:“当务之急,勿要将此事泄露,以免军心哗变。” “可声称主上微服远游,已至瓜州。再暗中派遣人手,寻觅主上下落。” “同时,宇文司工,你可回转金城,向窦公禀报此事,助他稳定陇右大局。” “我与夏侯郎将,率领大军,照常赶往瓜州,作攻打晋昌之状,伺机而动。” “若能寻到主上下落,便可与他汇合,设法攻取四州。” 见他临危不乱,转眼之间,便将诸事安排得井井有条,宇文凯、夏侯敬德等人不禁赞叹。 “杨长史,果然不愧王佐之才。” 事不宜迟,众人兵分两路,各自见机行事。 杨烨望一眼天穹,心中祝祷:“主上,鸿图大业皆系于您一身,您可千万不能有恙。” …… 话分两头,高楷与唐检、安兴仁行走在黄沙之中,已历三个时辰。 三人皆浑身滚烫,口渴难耐。 只是,这沙漠太过浩瀚,难以用双脚丈量。 正筋疲力尽之时,忽见前方光景变换,一座城池凭空而现。 这城池方圆足有二十余里,八座城楼,两两相对,城墙高耸,足有数丈。 观其规制,似划分东、西二城,其中一条大河蜿蜒而过,水流湍急。两城之间,有六架桥梁连接。 此刻,城楼之上甲士肃立,来回巡视。 极目远眺,城中似有皇宫大殿、道观、伽蓝大寺,皆飞檐斗拱。 又有塔楼、高台耸入云霄。 隔着重重建筑,隐约可见,人流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其中,似有西域于阗、回纥商贾盘桓,贩卖奇珍异宝。 虽不闻声响,却可知游人如织,人声鼎沸,何等热闹喧腾。 唐检大喜道:“主上,天助我等,可入城中歇脚,饱饮一番。” 说着,正要加快脚步,却见高楷、安兴仁齐声劝说:“且慢!” “主上、安司户,既见城池,为何不进?”唐检大惑不解。 安兴仁摇头道:“唐备身,此城非实,不过海市蜃楼。” “海市辰楼?”唐检倏然一惊。 “正是。”安兴仁正色道,“无人知晓,这奇景如何形成。” “不过,其中必有危险之处,或是一处绝境,或者远在天边,穷尽一生也无法抵达。” “更有甚者,迷失其中,不辨方位,而惨死其中。” “着实可怖!” 唐检心惊胆战,不敢多言。 高楷淡笑一声:“这不过是幻象而已,无需惧怕。” 他环顾一圈,带着两人走上一处四米高的沙丘,放眼望去,再无蜃楼之景。 唐检凝神四望,惊诧道:“果真为幻象,我等不过上个高坡,换个方位,便消散无踪了。” 安兴仁瞪大双眼:“主上如何知晓,这避过蜃景之法?” 高楷笑了笑:“古书之中,偶然得知。” 安兴仁正想问哪本古书,却见高楷大步而去,只得悻悻跟上。 半个时辰之后,忽见黄沙边缘,冒出点点绿色。 高楷面露喜色:“我等已走出大漠。” 唐检,安兴仁皆大喜。 三人加快脚步,来至绿意之中,只见林木茂密,遍布胡杨、梭梭、红柳,仙人掌与沙棘,更有众多不知名的树木,围绕一条小溪蜿蜒生长。 三人迫不及待,掬起溪水饱饮一番,待清凉之水滑入胃袋,一股惬意之感直通天灵,将浑身热气扫去。 只觉如获新生。 高楷大松一口气,休憩片刻,忽见这密林之中,正有一座村寨,走近一观,却只有几栋房舍,极为简陋,且东倒西歪,爬满荆棘藤蔓。 安兴仁目光一亮:“既有村寨,想必城池不远。” “主上,我等可由此寻到晋昌,或者常乐城。” 高楷笑道:“走吧!” 三人再度起行,穿过一丛丛胡杨林,循着溪水上游走去,忽见一座座小山连绵起伏,山中遍布松树。 此刻,天近傍晚,夕阳西下,却迟迟不见城郭踪影。 正愁眉不展,忽见山林掩映之间,一株高大松树之下,正有一老丈斜倚而坐。 其人须发花白,双眼浑浊,满脸皱纹,恍若树皮草根。 唐检面色一喜,连忙上前拱手:“这位老丈,敢问晋昌、常乐二城在何方?” 这老丈稍稍抬头,颤颤巍巍道:“晋昌、常乐?” “正是。”唐检重复道,“我等三人正要前往城中投宿。” “唔……”老丈满脸皱纹越发深重,“晋昌、常乐,在何方来着……” 唐检等候许久,却见这老丈低头不语,似陷入沉思难以自拔。 正要再问,安兴仁拱手一礼,憨笑道:“老丈,您不知晋昌、常乐二城,也无妨。” “这附近可有村寨,供我三人借宿一晚?” “唔……”老丈轻抬眼睑,有气无力,呢喃道,“村寨么……” “村寨在何处来着,唔……” “不必问了,将老人家安葬了吧。”高楷上前叹道。 “安葬?”两人难以置信。 高楷躬身道:“老丈,逝者已矣,还是尽早入幽冥,转世去吧。” “莫要逗留人间,以免魂飞魄散。” 话音刚落,忽见这老丈满脸皱纹舒缓,恍若迷雾散去,想起诸事,喃喃道:“沿清溪上流十里……” 第227章 一家三口 高楷点头:“谢老丈!” 唐检、安兴仁百思不解,正要询问,却见一阵风吹来,这老丈飘然而起,如同一枚枯叶,打着旋儿,飘进柔和苍茫的夜色之中,不知踪影。 树下,蓦然现出一截尸骨,已然干朽。 “这……”两人面面相觑。 高楷低声道:“这老丈已饿死多时,尸身被野兽食尽,只剩这一节骨头。” 他抄来一根树干,铲开一口深洞,将尸骨埋下,躬身拜了三拜。 唐检面露疑惑:“此处距离村寨足有十里,这老丈为何来此……” 安兴仁叹一口气:“唐备身有所不知,这乱世时节,民间多有冻饿而死的,每逢青黄不接,或者天灾人祸,填不饱肚子。” “村寨中的老丈老妪,便会走进深山老林,听天由命。” “省下一口粮食,留给家中孩童。” 唐检神色黯然。 沉默良久,三人再度起行,沿溪水上流走十里,果然见得一座小村。 然而,村中空无一人,房舍之内,遍布灰尘瓦砾,已然废弃多时。 所幸,尚有一处容身,勉强遮风挡雨。 唐检捡来干柴,燃起火焰,三人便在村中歇息一夜。 次日清晨,三人沿着溪水溯流而上,行三十里,终于见得一座城郭遥遥在望。 安兴仁远眺片刻,欣喜道:“主上,我等已至晋昌城外。” 高楷笑道:“如此甚好。” 三人加快脚步,往晋昌走去,行不过百步,高楷面色一变:“城中有变故!” 安兴仁倏然一惊:“有何变故?” “且去一看便知。”高楷拧眉而行。 两人连忙跟随。 却不知,前方正有数十骑,持刀带棒,追赶着百余个村民。 这些骑兵个个孔武有力,将一身宽袍撑得鼓鼓囊囊。 且人人剃去青丝,脑门蹭亮,头顶六个戒疤,颇为醒目。 竟是一群僧人。 这些僧人扬鞭策马,满脸狞笑,手起刀落之间,鲜血淋漓,惨叫声不断。 马蹄踏过之处,横七竖八,堆满一地尸身。 百余个村民,转眼间便死了大半,只剩寥寥十数个青壮,竭力奔逃,稍慢一步便成为刀下亡魂。 这些僧人杀性深重,竟似猫戏老鼠一般,不紧不慢,驱赶着十数人逃窜,兴致来了,便挥手一刀,杀得一人。 残民之中,却有一壮士,携着一妇人、一孩童亡命奔逃,逐渐落在最后。 眼见僧人们追来,这妇人咬牙道:“夫君,你带大郎走,莫要管我。” 壮士断然摇头:“你是我结发妻子,我怎能丢下你独活。” “我们一家三口,生死皆在一处。” 妇人泣不成声。 这一耽搁,却见刀光一闪,径直劈来。 壮士一把将妇人与孩童推远,喝道:“秀娘,快带大郎走。” 却不防一刀正中肩背,鲜血四溅,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一名僧人纵马践踏而过,满脸嬉笑:“倒是有情有义!” 壮士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夫君?”这秀娘眼见此景,踉跄着回返,将壮士扶起。 却见丈夫已然奄奄一息,不由撕心裂肺。 “夫君!” 僧人们哈哈大笑,见这秀娘人如其名,颇有一番姿色,便动了邪念。 一把将她抓起,掼在地上,脱下亵裤,解开襦裙,压下精壮的身躯,便要一逞兽欲。 秀娘百般挣扎,发髻凌乱,却摆不脱束缚。 那孩童见此,吓得哇哇大哭。 “聒噪!”这僧人浓眉大皱,抓起孩童,便往岩石上一砸。 “阿娘!”孩童叫唤一声,气息逐渐微弱下去。 “大郎?”秀娘目眦欲裂,一口咬住僧人手臂。 僧人吃痛,抡起大掌,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贱妇!” 秀娘头一歪,唇角溢血,白皙的脸上,现出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却双眼涣散,意识模糊不清。 僧人们见状,越发来了兴致,一具具腥臭的身躯压上来,你推我搡,正要贪欢一晌。 蓦然,刀光一闪,将其中一僧枭首。 鲜血溅了众僧满脸,一时间,个个大怒。 抬头望去,却是一个年轻郎君,面如冠玉。 “哪里来的野种,胆敢打搅你阿爷兴致?” “黄口小儿,毛都没长齐,竟敢在太岁面前撒野。” “还不跪下叩头,留你一具全尸。” 污言秽语不断。 高楷寒声道:“一群畜牲,满嘴喷粪!” 众僧怒火中烧,叫嚣着持刀带棒,冲杀上来。 高楷持千牛刀,杀入人群之中,左劈右砍,一步杀一人,如入无人之境。 眨眼之间,躺尸一地,这数十个僧人,唯有五个尚且站着。 “点子扎手,速退!” 这五人哪里还不明白,碰上了硬茬子,慌忙上马奔逃。 高楷并未追击,转身去瞧那一家三口。 五僧正欣喜逃得一命,却不防一人持刀杀来,手起刀落之间,尽皆毙命。 这人风度翩翩,犹如浊世佳公子,正是唐检。 他一甩长刀,血迹四射,冷哼道:“却是污了我的刀。” “大郎?”秀娘倏然醒转,跌跌撞撞扑向孩童。 然而,这孩童满头是血,小脸煞白,已然再无声息。 “大郎!”她将孩童紧紧搂在怀中,哭得声嘶力竭。 须臾,抱起孩童,踉跄着扑向壮士。 可惜,这壮士失血过多,已然撒手人寰。 “夫君!”秀娘嘶声叫道。 高楷攥紧千牛刀,只觉手心痒痒。 唐检踌躇许久,轻声道:“这位娘子,节哀……” 却不防,秀娘从怀中抽出一柄短匕,陡然刺入心窝。 “哧!”利刃入体,声音微不可闻。 落在两人耳中,却不啻于一道闷雷。 秀娘瘫软在地,怀中是不满十岁的稚子,身旁是逐渐冰冷僵硬的夫君。 一家三口,鲜血汇在一起,将这片土地,烫得猩红。 唐检喟然长叹,满脸羞惭。 高楷闭了闭眼,嗓音干涩道:“入土为安,将他们都安葬了吧。” “是……”唐检神色黯然。 两人正挖掘坟茔,忽见安兴仁奔来,气喘如牛,汗如雨下:“主上,唐备身……” 正要说什么,却见这满地尸身,不由闭口不言,叹息不已。 三人一齐将百余村民安葬,以免成了野兽口中餐。 这一路行来,所见白骨,实在太多,足以令人麻木。 第228章 大乘皇帝 默然许久,高楷沉声道:“这些僧人如此嗜杀,毫无佛门慈悲之心,着实蹊跷。” “唐检,你去晋昌城中探查一番,是何情形。” “是!”唐检领命而去。 待他离去,安兴仁轻声开口:“主上,世道如此,人心崩坏,勿要太过伤怀。” “微臣走南闯北,所见杀人盈野之事,不胜枚举。” “若要一一伤感,恐怕早已将一身血泪流干了。” 高楷淡声道:“这些村民无辜惨死,我固然伤怀。” “然而,更令人心寒的是,如此惨绝人寰之事,世上之人,却大多司空见惯,仿佛再寻常不过。” “而肆意杀人者,却高坐明堂,受万人景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这是何等可悲、可怖?” 安兴仁无言以对。 沉默半晌,忽见唐检匆匆回返,低声道:“主上,末将探查得知,这晋昌城,乃至瓜、沙、西、伊四州,皆已被大乘佛国掠取。” “城中之人,若要活命,必须倾尽家财,日夜供奉大乘皇帝。” “大乘皇帝?”高楷面露疑惑,“这是何方人物?” 唐检一五一十道:“据闻,这大乘皇帝出身敦煌万佛寺,原本是一介沙弥,法号昙盛。” “这数月以来,四州大旱,民不聊生,张伯玉又下令不许赈济灾民。” “百姓没了活路,便揭竿而起,由这昙盛率领,任命五十僧兵为将,斩杀敦煌县令,掠取寿昌,杀刺史,占据整个沙州。” “其后,宣扬教义:杀一人为一住菩萨,杀十人为十住菩萨,崇尚杀人可超生。” “又宣称自己是弥勒转世,以新佛出世,除去旧魔为口号,派遣信众,席卷瓜、西、伊三州,如今已据有四州之地,数万民众。” 高楷神色凝重,乱世之中,道家佛门皆不甘寂寞。 安兴仁蓦然开口:“微臣有所耳闻,这敦煌万佛寺,为整个河西,乃至西域诸国,最为鼎盛的伽蓝。” “每一年,皆有无数信众前去拜佛祈福,甚至耗尽万贯家财,只为进寺中献一柱香。” 唐检点头道:“这昙盛占据四州之后,便宣布还俗,取本名高昙盛,开创大乘佛国,自立大乘皇帝。” “年号法轮。” “又封尼姑静萱为耶伦皇后,于敦煌城大建皇宫,更立这万佛寺为国教。” “住持德智和尚,为国师。” “每月初一十五,高昙盛皆在万佛寺开坛讲法,宣扬教义,普渡众生。” “四州军民,乃至西域十六国信众,皆云集于敦煌,万人空巷。” 高楷眸光微眯:“既如此,我等即刻前往敦煌,一探究竟。” “是!” …… 话分两头,沙州,敦煌城,万佛寺中。 一尊高达十丈的弥勒佛像下,德智和尚盘膝趺坐,双手转动紫檀佛珠,一面闭目诵经。 半晌之后,忽有一人自外而入,其头戴平天冠,身披金色绣祥龙纹袈裟,阔面方口,双耳垂肩。 正是大乘佛国皇帝,高昙盛。 “阿弥陀佛,陛下大驾光临,老衲有失远迎,恕罪!”德智和尚以背相对,面容平淡。 高昙盛笑道:“方丈,朕屡次相请,为何拒人于千里之外?” 德智和尚淡声道:“老衲皈依佛门,清淡度日。” “人间富贵荣华,不过过眼云烟。” “却要辜负陛下美意了。” 高昙盛皱了皱眉:“方丈,这大乱之世,正是我辈建功立业的良机。” “何不还俗,为大乘宰相,助朕一臂之力?” “有朝一日,若能一统天下,将神州大地,尽化为佛国净土,万家诵经,往生极乐世界,岂不是大功一件,无上正觉之果?” 德智和尚微微摇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陛下雄心壮志,老衲佩服。不过,这世间群雄,皆有道家门派相助,更有我佛门诸宗弟子,各行其是。” “若要一统天下,成就佛国大业,难上加难。” “老衲有自知之明,绝无这般手段。” 高昙盛怫然不悦:“方丈何必长他人锐气,灭自己威风,如此妄自菲薄?” “如今,大乘已有河西道四州之地,数万军民。又有寺中妙法,培养出金刚力士,能征善战。” “假以时日,必能全据河西,席卷陇右,直取关中大地与中原诸道。” “天下尽入掌握之中。” 德智和尚低笑一声:“陛下,不说中原群雄,便是陇右道高楷,也非易与之辈。” “一统天下,任重而道远,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高昙盛轻哼一声:“他不过泛泛之辈,沽名钓誉之徒,有何可惧?” “前番,方丈不过略施小术,便将他卷入沙尘之中,毫无还手之力。” “此刻,恐怕已然身死。” 德智和尚摇头一笑:“陛下,若要争霸天下,不可轻敌大意。” “高楷身负陇右道百万军民之望,天命已立,气运正盛,怎是区区一道小术,便能斩除?” 高昙盛面色一变:“莫非,他还活着?” 德智和尚淡淡道:“纵观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河西道一统在即,大势所趋,他若不死,必定前来敦煌,与陛下一决胜负。” “胜者,坐拥河西、陇右两道,气运更上一层楼,足以进取天下。” “败者,身死族灭,为天下耻笑。” “陛下可早作准备。” 高昙盛心中一沉:“既如此,请方丈施法相助,送高楷下阿鼻地狱,一劳永逸。” “陛下高看老衲了。”德智和尚摇头,“高楷已是天下潜龙之一,自有天道护佑,怎能一再施法暗害。” “否则,来日天雷临身,不光老衲,便是万佛寺,也难逃劫数。” 高昙盛不甘心道:“那该如何将他铲除?” “兴堂堂正正之师,于战场之上,一决高下。”德智和尚回言,“此为正理。” 高昙盛沉吟不语。 良久之后,忽然提起一事:“朕观寺中金身佛,已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尊,只差一尊,便可入万数圆满之境。” “不知这最后一尊,方丈是何打算?” 德智和尚淡淡一笑:“老衲此前酒泉一行,正有收获。” 高昙盛眸光一闪:“原来如此。” “正巧,朕命人于莫高窟中,为皇后塑一尊菩萨像,并描绘飞天壁画。” “事成之后,还请方丈移步,主持大典。” “阿弥陀佛,陛下抬爱,老衲敢不效命?”德智和尚双手合十。 第229章 用情至深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敦煌城东南五十里处,莫高窟。 高楷、安兴仁、唐检三人风餐露宿多日,终于来至此地。 这莫高窟位于鸣沙山东麓、宕泉河西岸的断崖上,足有数里之长。 此刻艳阳高照,风轻云淡,整座石窟笼罩在璀璨金光之中,佛音禅唱绕梁不息。 令人叹为观止。 高楷赞道:“敦,大也,煌,盛也,敦煌莫高窟,果然名不虚传。” 安兴仁笑道:“主上所言极是。” “两百多年前,有一僧人路经此地,忽见山顶金光闪耀,如现万佛之相,心中赞叹,便在岩壁上开凿了第一个洞窟。” “此后,历朝历代,皆有高官大族,富商大户,前来建窟塑像,雕琢壁画。” “至如今,已是恢宏盛大,号称行一步,穿越百年光景。” 高楷笑了笑,远眺四方,忽见莫高窟以北三窟之外,正有一支僧兵,乘着骆驼,驱赶数十匠人,逶迤而行。 不由疑惑:“这是作何事?” 安兴仁望一眼便知:“塑佛像,刻壁画,皆离不开匠人画师。” 唐检蓦然开口:“主上,观其等打扮,似是大乘佛国之人。” 高楷目光一闪:“去瞧瞧。” “是。” 三人扮作佛门信众,缓步来至北三窟外,见这一支僧人,持刀带棒,足有千余人。 又有数十比丘尼,眉清目秀,手捧金、银、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 其后,匠人画师低眉敛目,皆满脸风霜,似哀莫大于心死。 南面石窟之外,诸多佛门信众,三步一跪,九步一拜,前来礼佛。 更有胡人商贾,乐师舞姬,杂耍艺人,巫祭等各色人等,皆满脸虔诚。 “佛门七宝?”高楷颇为诧异,“以此规格,这塑像之人,非富即贵。” “唐检,你去打探一番。” “是。”唐检点头而去。 不过片刻,便见他匆匆回返,低声道:“主上,末将探知,这支僧兵尼姑,专为大乘佛国、耶伦皇后塑像绘画而来。” “哦?”高楷好奇道,“这耶伦皇后,是何来历?” 唐检回言:“据闻,这耶伦皇后本是西域小国——戎卢的公主。” “戎卢被高昌灭国之后,她沦为奴隶,遭胡商贩卖至敦煌。” “因长相奇特,眉如小月,眼似双星,颇似观世音菩萨凡间相,而被万佛寺看中,剃发修行,法号静萱。” “其人深受高昙盛宠爱,这大乘佛国皇宫之中,唯有她一人,再无其他佳丽。” 安兴仁惊讶:“高昙盛竟如此专一。” “不知这耶伦皇后何等美貌,将他迷得神魂颠倒。” 唐检叹道:“不光如此,高昙盛未给自己塑像刻画,却先为耶伦皇后安排。” “可谓用情至深。” “据闻,两人在佛国之中,并称二圣。” 高楷笑了笑:“倒是痴情。” 正说话间,忽闻一阵呵斥传来,不由循声望去。 却见北三窟外,数个僧兵,将一名画师驱赶出来,掼在沙地,一阵拳打脚踢,辱骂一番,方才离去。 这画师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蜷缩在沙地上,一动未动,仿佛死去。 些许路过之人,皆掩住口鼻,满脸厌恶。 只因这画师浑身酸臭,令人作呕。 高楷望一眼,沉声道:“唐检,予他一些清水、胡饼,救他一命。” 唐检赞道:“主上果真菩萨心肠。” 正要依言行事,却见安兴仁劝阻:“且慢。” “主上,此人为窟中画师,十载辛劳,已沦为废人,不祥之身,遭佛祖厌弃,不可亲近。” 高楷皱眉:“这是何道理?” 安兴仁叹息一声:“非我心狠,实则这莫高窟传言甚广,但凡虔心为佛门塑像刻画者,必能得佛祖接引,往生极乐世界。” “然而,一旦受佛祖厌弃,不得超脱,便沦为废人,堕入畜生道。” “其等身负恶气,万万不可亲近,否则,必有灾祸。” “此前有人怜悯,赠送清水吃食,本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谁曾想,竟受其等牵连,满门灭绝,凄惨无比。” “因此,人人避之不及。” 唐检踌躇不定。 高楷断然道:“这神州大地,芸芸众生,岂是由佛门判定?”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本是常理,何故听信一家之辞,胡言乱语。” 他持清水胡饼,来至近前,将这画师扶起,却发觉其弯腰驼背,身量轻飘,仿佛一片沙尘。 发髻搅成一团,凝结土块,须发斑白,面貌沧桑,一股恶臭萦绕不散。 高楷若无所觉,给他喂了水,咽下胡饼。 半晌之后,这画师醒转,仿佛微风浮动,惊起些许生机,嗓音低哑难闻。 “谢……谢郎君。” 高楷温声道:“你是何人,为何有此一遭?” 画师沉默半晌,方才回言:“区区贱名,不敢污尊耳。” “奴生于长安,自幼嗜好壁画,辗转诸多道州,学习画技。” “后来,奴家道中落,充入贱籍,发配至敦煌,为锦绣人家绘画,聊以糊口。” “本以为此生寥落,迟早曝尸荒野,不曾想……” 这故事,说来话长。 一位西域小国公主流落风尘,沦为乐妓,被于阗国商贾贩卖至河西,欲送往长安,换取丝绸。 她遭鞭子抽打、辱骂,忍饥挨饿,学习音律与舞艺。 其后,胡商乘着骆驼,带着金银、宝石、香料,并一众女奴,穿过皑皑雪山,草原大漠,熬过狂风沙尘、狼群、匪寇,踏过骷髅堆。 沿着丝绸之路的痕迹,一一走过龟兹、焉耆、西州、伊州、沙州。 就在这女奴撑不下去的时候,终于来至敦煌城。 此地为商埠重镇,胡商短暂停留,准备挑选数个女奴,献给沙州刺史,讨个路引,便在城外择一处阴凉地扎营。 胡商去城中拜访,仆人喂养骆驼,管事购买吃食、打听中原战况,与长安时兴的乐舞。 女奴们便在营帐旁,铺起圆毯,奏乐弹唱,练习歌舞。 在一众女奴中,这曾为公主的乐妓,雪肤花貌,如鹤立鸡群。 一日,夜幕降临,圆毯旁燃起篝火。 乐妓头戴珍珠花帽,穿一袭纱罗绣花裙袍,外罩大红舞衣,以金铃装饰,脚踏锦靴,于一方毡毯上,跳起柘枝舞。 第230章 极乐世界 一侧,数个龟兹乐手,弹奏四弦琵琶、竖箜篌、筚篥、都昙鼓。 乐曲激昂,复杂多变,这乐妓却熟稔于心,合着鼓点踢踏腾挪,翩然旋转。 “翘袖中繁鼓,长袖入华裀。” 一时间,铃声清脆,眉目传情,既刚健又婀娜,既轻盈又迅捷,美不胜收,令人目眩神迷。 围观者尽皆喝彩,一声响过一声。 一舞终了,乐妓停歇脚步,弯腰深施一礼。 忽见人群之中,一名年轻郎君,目光痴痴,满眼皆是惊艳。 这乐妓心中一动,本想结识一番,却见管事凶神恶煞,言语这人一身粗布袍衫,肩膀处落了一层颜料,定是一介画师,身份低贱,不宜相识。 乐妓好奇追问,方才得知,这敦煌城东南方,一座断崖山上,开凿出成百上千个石窟,有大有小。 其中描绘壁画、雕刻塑像,供养菩萨佛祖,以作功德。 领近数州大富人家,皆以开窟供佛为荣。 因此,便有诸多画师,以绘壁画、塑佛像为生计。 其后数日,胡商在城中钻营,每逢乐妓练习歌舞之时,那面貌普通、眼神痴迷的年轻郎君,必会躲在人群之后,默默注视。 只可惜,两人未能说上只言片语。 忽一日,胡商宣布,奉送三位女奴予刺史,聊表谢意。 乐妓没来由地希冀,自己能被选中,留在这片黄沙地上、边陲小城中,只为能与那郎君见上一面。 只可惜,胡商一心将她送至长安,达官贵人府中,牟取暴利,怎会将珍珠当鱼目。 只择了几个姿色平平的女奴相送,便带着她和骆驼商队,重新踏上旅程。 命运捉弄之下,两人身不由己,卷入光阴洪流,从此天各一方。 乐妓走后,刺史下令,让这年轻画师,为一处供养窟作画。 画师稍作收拾,揣上两件旧衣服与画稿,住进鸣沙山断崖上,一个洞穴。 这洞穴狭窄逼仄,阴暗无光,走进去连腰身也无法直起。 画师白日里,在佛窟内绘画,夜晚吃一顿清水杂食,便回转洞穴躺下。 疼痛难忍时,便拜佛冥想,撑过这一日又一日,枯燥难捱的时光。 此后十年,他再没有出过洞窟。 年过而立,本该是壮年,他却已满头青丝成雪,双眼昏花,肩背佝偻,再也直不起来,看不清颜色、拿不起画笔。 洞窟中管事嫌他成了累赘,便把他赶了出来,任其自生自灭。 这画师,便是眼前这老态龙钟,浑身恶臭之人。 观其形貌,只是一具仍在喘气的行尸走肉。 听闻此事,高楷、安兴仁、唐检三人,皆默然无声。 风声呜咽,如泣如诉,仿佛也忍不住叹息。 沉默良久,高楷涩声道:“你……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么?” 在他眼中,这画师周身黑气纠缠,灰光涣散,已然离死不远。 画师闻言,陡然露出一抹笑容,双眼晶亮,轻声道:“郎君心善,可否将我这枚玉玦,置于万佛寺之中?”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白玉,细腻如凝脂,镌刻萱草月亮纹路。 高楷接过,郑重道:“你可放心,我必让你如愿。” 画师轻笑道:“谢郎君!” 不知何处来的力气,他挣扎着给高楷下拜。 “不必多礼,快起来。”高楷连忙将他扶起。 “郎君大恩,奴无以为报,唯有向佛祖祈求,将十年茹素之功相赠。”画师笑意和煦。 “今日得遇郎君,为奴今生幸事。” “本想为郎君作画一幅,奈何,奴大限已至,却是做不到了。” “惟愿佛祖保佑郎君,善有善报,喜乐无边。” 他躬身再拜,告辞远行:“奴一生漂泊,十年来,皆为他人而活,如今却要为自己活一次了。” 高楷不忍:“你的身体……” 画师面露笑意:“奴已是废人,不该存于世间,就此离去,郎君不必为奴伤怀。” 他佝偻着背,一步一颤,于狂风沙尘之中,走下鸣沙山,踏入苍茫大漠,渐行渐远。 高楷蹙眉道:“唐检,你去护持一番……” 安兴仁蓦然开口,叹道:“主上,让他去吧,这大漠之中,奉行天葬,传言中,可与极乐世界更近,聆听佛祖教诲。” “纵然身死,亦是天命所定,难以挽回。” 高楷神色黯然。 默然许久,唐检低声道:“主上,天色将晚,须得入城寻个馆舍歇息。” 高楷远眺天色,点头道:“也好,顺势助他完成遗愿。” 三人跟随僧兵商旅,走进敦煌城。 殊不知身后,北三窟中,一尊菩萨画像,端坐莲花宝座之上。 其面如满月,静谧如处子,一手轻托莲花,一手轻提飘带,双眸微闭,仿佛凝视世间万物,宁静祥和。 菩萨像上方南、中、北三侧,各有一位飞天。 一人口吹横笛,一人捧持花盘,一人手持璎珞。 三人右侧,各有一只大雁衔花。 祥云缭绕,卷起飞天衣带,飘逸动人,在这华美庄严、绚丽多姿的佛窟中,跳着胡旋舞,沉浸在极乐世界的无边喜悦之中。 …… 兰州,金城。 明月堂中,敖鸾正静坐修行,一圈圈清光如水波荡开。 蓦然,她睁开双眼,蹙眉道:“表哥有劫数将至,我须得前去相助。” 她款款起身,轻移莲步,刹那间出了高府,化作一阵清风,飘向河西道。 过不多时,来至瓜州,常乐城,忽见城中点点紫光闪耀,不由按下遁光,凝神望去。 “竟是杨长史、夏侯郎将率军在此,想必为寻表哥而来。” 思忖片刻,她降下身形,落在中军营帐之外。 四周巡卒见此,只以为天仙下凡,惊艳失声。 敖鸾展颜一笑:“我是表小姐张鸾,来此求见杨长史,还请禀报一声。” 巡卒如梦方醒,一迭声道:“是……是。” 便一溜烟跑进营帐上禀。 帐中,杨烨、夏侯敬德等文臣武将,正愁眉不展。 自从玉门关与高楷失散,数日不见踪迹。本以为来至瓜州,必能寻得,却不料,仍然杳无音讯。 夏侯敬德浓眉拧起:“主上究竟去了何处?” 正沉思时,忽见一员小卒匆匆入内,拱手道:“杨长史、夏侯郎将,表小姐张鸾,正在帐外求见。” 第231章 阿弥陀佛 杨烨面露惊诧:“表小姐,她怎会来此地?” 瓜州距离兰州,足有千里之遥。表小姐一介弱质女流,怎能一人到此。 帐中文武皆觉匪夷所思。 默然片刻,杨烨起身道:“表小姐既来,必有要事,我等须得一见。” 他率众出了营帐相迎,果然见得张鸾亭亭玉立,毫无远行千里的风尘仆仆,反而衣袂翩跹,恍如神仙妃子。 “微臣见过表小姐。” 敖鸾轻笑一声:“不必多礼。” “我此行,正为表哥而来。” 杨烨目光一亮:“表小姐可知主上身在何处?” “正是。”敖鸾轻点螓首,“表哥正在沙州,敦煌城中。” “尔等可率军前往,护佑表哥周全。” 杨烨,夏侯敬德等人皆大喜过望。 正要开口,忽见敖鸾笑道:“我便先行一步,于敦煌相候。” 话音刚落,她转身离去,一步迈出,便去得百尺之外,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 众人见此,面面相觑:“表小姐,莫非神仙下凡?” 夏侯敬德神色振奋:“既知主上下落,我等即刻起行。” 杨烨颔首道:“传令,拔营进发。” “是!” …… 沙州,敦煌城。 黄昏时分,高楷、安兴仁、唐检三人寻得一家馆舍,暂作歇息。 翌日,唐检先行前往万佛寺一探。 这万佛寺坐落在敦煌城北,占据三条街坊,纵横数里,规模远超刺史府。 此刻正是辰时,朝阳和煦。寺中小沙弥撞响晨钟,足足三百多下,响彻整座城池。 城中军民听闻,无论老弱妇孺,少年青壮,皆虔诚下拜,口中念诵:“南无阿弥陀佛。” 钟声持续半个时辰,方才停歇。 唐检绕过正门,循着朱墙黛瓦,向北走三百步,来至偏僻一角,倏然攀上墙头,潜入寺中。 他环顾四下,恍然发觉,竟来到后院,小沙弥们起居之地。 正中一尊长方石壁,隔开前堂后院,转过石壁,便见假山水池,遍栽莲花。 东西两侧,各有数座厢房,石阶下,矗立着陶俑,有金鸡报晓,猫犬嬉戏,骆驼食草,皆涂抹各色彩釉,形态各异。 正踌躇时,忽闻一阵异响,从东侧正中一座厢房传来。 唐检神色一动,悄然来至墙角,倚靠纸窗,戳破一圈小洞,凝神望去。 却见这厢房四壁,陈设佛门七宝,华光璀璨。 正中一方白玉台,雕刻龙腾虎跃之纹路,台下九层阶梯,竖立金柱栏杆。 玉台之上,正有一人端坐,呈如来相,其面貌温和,似睡非睡。 “张伯玉?”唐检神色一震,险些失声惊呼。 心中却翻江倒海,这西凉末帝,虽然剃了一头青丝,他却一眼认出。 只是,张伯玉怎会在此? 唐检环目四望,却又惊愕万分:“德智大师?” 只见,九层玉阶之上,一老僧慈眉善目、身披灰色袈裟,正是德智和尚。 他头戴毗卢,立在张伯玉身前。一手持九环锡杖,一手捧净水钵盂,神色肃穆,一丝不苟。 身侧,西、南、北三个方位,各有一位僧人伫立,低眉敛目,口中念诵经文。 唐检凝神细听,惊讶道:“《无量寿经》、《观无量寿经》、《阿弥陀经》,这可是佛门净土宗三桩经典。” “这万佛寺,莫非是净土宗传承?” 正思量时,忽闻德智和尚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吉时已至,可炼帝尸佛了。” 西、南、北三位僧人双手合十,嗓音低沉:“阿弥陀佛,善哉!” “方丈尽管施为,我等为护法,必保万无一失。” “善!”德智和尚面露微笑,右手持九环锡杖,猛然顿地。 只闻“咚”一声,这锡杖大放乌光,九枚圆环倏然崩散,飘在空中,化为一根根乌针。 随德智和尚伸手一指,这九根乌针,悬在张伯玉头顶,缓缓下沉,刺入头颅之中。 张伯玉一动不动,仿佛对这蚀骨之痛,毫无所觉。 然而,双眼之中,陡然流下两行血泪。 德智和尚眉头一皱:“终究六根不净,未能体悟我佛真义。” 他拂袖一挥,一道金光闪过,血泪再无痕迹,仿佛方才所见,皆是幻觉。 再看这张伯玉,眉眼低垂,嘴角微勾,仿佛沉浸在极乐世界之中,无比喜悦满足。 过不多时,九根乌针一一没入头皮,不见踪迹,唯有九点戒疤,清晰可见。 “凝神已成,接下来,便是筑体了。”德智和尚微笑道。 “阿弥陀佛,善哉!”三位僧人齐声赞颂。 德智和尚左手一挥,净水钵盂飘然而起,悬在半空,猛然倾斜。 一滴滴金色液体从中泻出,汇入张伯玉头顶,九个戒疤之中,恍若雨水渗入沙漠一般,无声无息。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随着金色液体缓缓泻下,张伯玉全身肌肤,一寸一寸地化为金黄之色。 半晌之后,钵盂空空如也。 而张伯玉仿佛变作金人,大放光芒,刺人眼目。 德智和尚难掩喜色:“大事成矣!” “最后一尊帝尸佛筑成,只待陛下炼化国运,我万佛寺必能永世长存,为当世佛门第一宗。” 三位僧人忍不住大笑:“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眼见此景,唐检只觉心神震恐,如堕阿鼻地狱。 谁能想到,这万佛寺中,近万尊栩栩如生的金身佛像,竟是这般造就。 何其可怖! 当下,德智和尚唤来数位小沙弥,将这“帝尸佛”抬起,放在一尊莲花宝座之上。 只见其双膝弯曲,结跏趺坐,头顶肉髻,眉心一颗红痣,方口大耳,眼帘低垂。 双目凝视,似高高在上的神佛,冷眼看世间。又似无边苦海旁的引路人,满怀慈悲。 小沙弥们又取来一件金色袈裟,为这“佛像”披上。 转瞬之间,其大放金光,如烈日当空,令人不敢直视。 持续半个时辰,方才散去几分。 “抬至后山万佛洞中,小心侍奉。”德智和尚沉声吩咐。 “是!”小沙弥们不敢怠慢,抬着“佛像”往角门而去。 三位僧人亦告辞离开。 德智和尚一抬手,摄来锡杖,钵盂,蓦然开口:“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施主出身大族,何不遵儒家教诲?” 唐检闻言,如坠冰窖。 第232章 龙潭虎穴 正欲逃离,忽觉全身动弹不得,仿佛凝固,手脚皆不由自主,唯有一点意识悬空,飘然而起。 登时天旋地转,坠入黑暗。 德智和尚瞥他一眼,低笑道:“你既来此,高楷想必正在城中。”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老衲正要寻他,却正巧送上门来。” “天命如此,合该有潜龙陨落,为我修行资粮。” “善哉!” 话分两头,高楷于城中馆舍等候数个时辰,却不见唐检回转,心中一沉: “出事了!” 安兴仁拧眉道:“唐备身武艺精通,行事谨慎,不知为何失踪?” 高楷远望一眼万佛寺,只见金光万道,结成庆云、莲花、璎珞,又有血光弥漫,黑气飘荡,不由沉声道: “此寺不啻于魔窟,必有杀人害命之事,积怨成劫,迟早酿成大患。” “你在此等候,我去寺中一探究竟。” 安兴仁慨然道:“主上,便是龙潭虎穴,我也和主上同去。” “不可。”高楷断然摇头,“你无武艺在身,一旦暴露,难以幸免。” “你可设法联络奉宸司,向杨烨、敬德传递消息,静观其变,不可冲动行事。” “切记!” 安兴仁见他心志甚坚,只得应下:“微臣遵令!” 高楷远望天色,已是黄昏时分,便换上粗布麻衣,扮作普通百姓,前往寺中拜佛。 转过三条街坊,循着南方行两百步,避过人流鼎沸之地,正欲翻墙而入。 却见一老妪脚步蹒跚而来,三步一跪,九步一叩,神态虔诚无比。 高楷只当寻常信众,不欲多作理会,却不防一瞥,神色怔愣。 这老妪竟双目无神,是个盲人。 高楷暗叹一声,见老妪一时不察,倾入沟渠,连忙上前扶起,温声道: “老人家小心,此处道路偏僻狭窄,又多深坑,不易行走,你可唤家人相助。” “多谢……多谢郎君。”这老妪惊魂未定,颤颤巍巍道,“郎君好意,老身心领了。” “只是,老身家中,只剩我一人,老伴走得早,大郎、二郎死在战场,尸首也不见。” “唯有三郎,前些时日大旱,家中没了口粮,前去乞讨,却不知去向,不知何处去了,唉……” 老妪仿佛许久无人可倾诉,一时间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家事。 高楷闻言默然。 良久之后,他嗓音低沉道:“老人家,不知令郎长相如何,我可设法张贴告示,或可寻得下落。” “老身有……有一张三郎的小像。”老妪神色激动,摸索着,取出一截皱巴巴的衣袖,颤抖着展开。 高楷仔细一观,见这三郎长相奇特,阔脸方口,耳垂颇大,眉心处,有一颗黑痣。 不由颔首:“我已记下,若有音讯,必定告知老人家。” 老妪一时泪如雨下,颤抖着便要下拜:“谢郎君……谢郎君,佛祖保佑!” 高楷连忙扶起:“使不得,快请起!” 将这老妪搀扶至万佛寺正门,见这落日时分,仍人声鼎沸,往来信众络绎不绝,香火缭绕,不由拧眉: “佛门,果然擅长笼络人心。” 这万佛寺有三道门,正中一座大门,颇为高耸,刷大红漆,镶嵌三百枚铜钉,其上一块黑底鎏金牌匾,上书“万佛寺”三个金字。 门口两侧各有一尊石狮子坐镇,轩昂威武。 这中门名为不二门,只许高官大族之人来往,似寻常百姓,贫苦人家,可没这个资格,只能走左右两侧,解脱、般若这两座小门。 此刻,中门外,数个知客僧,见到身披绫罗者,点头哈腰,却对高楷及老妪二人不屑一顾。 高楷眉头微皱,由右侧般若门进了寺庙。 这万佛寺建筑华丽庄严,飞檐斗拱,恍如皇宫大院。 中轴线上,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等殿宇巍峨耸立。 两侧,伽蓝殿、钟楼、鼓楼,藏经阁,应有尽有。 放眼望去,这万佛寺上空,一道道香火冲天而起,仿佛银河倒卷,汇入正中大雄宝殿之中,几乎凝成实质,化作一尊释迦牟尼佛像。 “香火如此鼎盛,怕是这大乘佛国国运,也无法媲美。”高楷百思不解。 “然而,却置于都城之中,皇宫以北,岂非太阿倒持?” 高楷与老妪二人,至天王殿,便只能止步,不得前往大雄宝殿。 这天王殿中供奉弥勒佛、四大天王和韦驮菩萨。 弥勒佛袒胸露腹,笑口常开,四大天王威严肃穆, 其后,韦驮菩萨身披铠甲,两足平立,十指合掌,手持降魔杵扛在肩上。 “倒是一座大寺。”高楷眸光一闪。 老妪三拜九叩,口中祈求不断,希冀三郎平安归来。 一柱香后,高楷正欲离去,忽见这殿后屏风一转,现出一尊尊金身佛像,大放光芒,充塞视野。 “佛祖显灵了!”一众粗布麻衣的百姓,慌忙下拜,叩头不止。 老妪闻言,忙不迭地顿首,神色激动:“金身佛,保佑我儿平安。” 高楷蹙眉望去,却见这金身佛像密密麻麻,皆大放金光,足有三百之多。 更令人惊叹的是,这些佛像,皆如真人一般大小,好似佛祖下凡尘,普渡众生。 这便是万佛寺底蕴,据闻,寺内足有九千多尊金身佛像,分布在三大殿之中,平日里并不轻易展示,唯有特殊时节,方才现身。 譬如大乘皇帝驾临,方丈德智和尚开坛讲法之日。 只可惜,这金光太过炽烈,看不清佛像面貌。 高楷眼眸一眯,凝神望去,蓦然神色一震。 只见这三百多尊金身佛,个个纹理清晰,结跏趺坐。 若非体表金光流淌,足以以假乱真。 然而,在高楷眼中,这些佛像,分明是一具具血肉之躯。 他心中一沉,暗道:“以活人作金身佛像,难怪这万佛寺有如此底蕴,当真好算计。” “只是,做下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为何无业力天劫?” 他百思不解,一一望去,却猛然见得其中一尊,长相颇为熟悉。 只见角落处,一尊金身佛,阔脸方口,耳垂颇大,眉心处,有一颗黑痣。 他不敢置信,仔细比对一番,不由惊怒万分。 这分明是老妪心心念念,盼望平安归来的三郎。 第233章 弱肉强食 然而,她的三郎不光惨死,更被制成金身佛,供世人叩拜。 老妪却懵然不知,仍神态虔诚,叩拜自己的儿子。 祈求佛祖保佑! 高楷按住刀柄,只觉胸中杀意喷薄,难以按耐。 他自以为人心鬼域见识得多了,却没想到,比起眼前一幕,根本算不得什么。 正要拔刀,忽见三百多尊金身佛倏然散去,屏风遮蔽,再无踪影。 殿中一众信徒,皆怅然若失,颇为不舍。 老妪蓦然老泪纵横:“我儿,阿娘料想,你必不舍得远离。” “你究竟身在何处,叫阿娘日夜悬心,哭瞎了眼睛……” 高楷闭了闭眼,轻声道:“老人家,三郎他就在……” 话未说完,忽闻一阵喧哗:“大师将于大雄宝殿讲经,我等可在壁角旁听,还不速去?” “竟有这等幸事,速去,速去!” 众人哗然,个个面露大喜之色,争先恐后,一窝蜂涌至朱墙壁角,虔诚叩拜,静心聆听。 老妪追赶不及,不由满脸落寞。 高楷温声道:“老人家不必伤感,所谓心诚则灵,佛本在心中,而非泥胎塑像,僧侣之口。” “只需问心向善,何须假于外求。” 话音刚落,忽闻一声佛号响起:“阿弥陀佛,此言大善。” 高楷循声望去,只见一慈眉善目、身披灰色袈裟的僧人,缓缓走来。 一个迈步,便跨越重重阻隔,视石墙殿阁为无物,眨眼来至高楷身前,双手合十:“贫僧德智,见过高君侯。” 高楷眼眸一眯:“幸会!” “万佛寺做下这等恶事,想必你这个方丈,为始作俑者。” “莫非不怕业力缠身,永世沉沦不得超脱?” 德智和尚微微一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贫僧不过借这臭皮囊一用,纵然业力化海,自有国运相护,有何可惧?” “原来如此。”高楷恍然大悟,“这大乘佛国,不过是一张幌子,你真正的目的,是将四州化为佛国疆土。” “不光如此,恐怕这河西道、乃至于陇右道,都在你算计之中。” 德智和尚面露诧异,忍不住赞叹一声:“不愧是改天换命之主,果然慧眼如炬。” 高楷冷哼一声:“你造下这无边杀孽,必有天劫。” 德智和尚浑不在意:“不经苦海,怎知众生沉沦?” “不成佛,何以普渡众生?” “待我成佛作祖,自有信众为我辩白、脱身上岸,一切业力皆消,唯有大气运、大功德、大自在。” “痴心妄想!”高楷哂笑道:“佛门以护生为要旨,你却背道而驰,还敢大言不惭,妄谈成佛作祖。” “可笑!” “阿弥陀佛,高君侯年轻气盛,怎知这世间真理,皆掌握在强者手中,弱者,唯有顺从。”德智和尚笑意不减。 “更何况,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贫僧借众生气运修行,成佛之后,再普渡众生,因果全消,有何不可?” “须知,小妖小怪,人人喊打;大妖大怪,却人人敬畏,芸芸众生,皆是弱肉强食。” 高楷淡声道:“即便你成佛,昔日信众也化为枯骨,你欠下因果,岂能因回馈他人,而一笔勾销?” “这世间虽有弱肉强食,但也有倾尽全力,舍己为人者,否则,皆是自私自利之辈,人间何存?” “哦?”德智和尚低笑道,“高君侯,你可愿舍己为人?” 高楷按住刀柄,沉声道:“但凭手中刀,斩尽不平事。” “高君侯好志气。”德智和尚微微颔首,转而提起一事,“贫僧此行,受陛下托付,作个说客。” “若高君侯愿归降我大乘,可获封凉王之爵,世袭罔替,如何?” 高楷断然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 德智和尚似早有预料,微笑道:“既如此,且留高君侯稍待,于寺中观礼。” 他使个眼色,唤来数位僧兵,皆满脸横肉,孔武有力,叉手道:“施主,请!” 高楷瞥一眼,淡声道:“不劳费心。” 德智和尚笑了笑,一个迈步,便不知所踪。 这数位僧兵将高楷带到一处厢房,锁上门窗,便各自离去。 高楷环顾四周,这厢房以土石为砖,垒得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房梁虽是木制,却刷上黑漆,唯有一座茅草堆成的床榻,置于土炕坑上,其余些许烟道、壁龛、灯台,为小沙弥起居拜佛之用。 “倒是谨慎,却不知有何礼可观?” 话分两头,德智和尚跨过放生池,来至大雄宝殿之外。 正大院中,矗立一尊宝鼎,镌刻“万佛寺”三个烫金字,左侧置一尊香炉,青烟袅袅升起。 这大雄宝殿为九五开间,朱墙黄瓦,东西两侧各有一座配殿,分别为伽蓝殿、祖师殿。 宝殿之内,供奉七尊释迦牟尼佛像,皆金光灿烂,两侧供奉十八罗汉、二十诸天、十二圆觉像。 此刻,正中一座佛像之下,一人头戴平天冠,身披赭黄袈裟,跪坐蒲团。 却是大乘皇帝,高昙盛。 听闻脚步声,他稍稍侧头,问道:“方丈,高楷意下如何?” 德智和尚微微摇头。 高昙盛冷声道:“他已沦为阶下之囚,尚不自知,竟如此不识好歹。” 德智和尚淡淡道:“他已立天命,全据陇右道,又攻取河西道凉、甘、肃三州之地,麾下百万军民,气运正盛,怎会甘心将大业拱手让人?” 高昙盛冷哼一声:“既如此,便将他一刀杀了,一劳永逸。” “等他死后,拿下陇右道十二州,不过探囊取物。” 德智和尚摇头道:“他为天下潜龙之一,气运未衰,又善待百姓,不曾惹得天怒人怨,等闲之法,难以斩杀,否则,天道运转之下,必有强者来救。” 高昙盛拧眉:“那该如何是好?” 德智和尚淡笑一声:“潜龙仰仗者,无非麾下百万军民,人心所向,方才有天命护佑。” “陛下可派遣兵马,夺取凉、甘、肃三州,攻下陇右道,届时,他失了根基,便如浮萍,杀之易如反掌。” 高昙盛大喜:“方丈妙计,就依此言。” 德智和尚面色肃然:“陛下,帝尸佛虽然炼成,然而,大乘唯有四州之地,数万军民,国运不足,难以供养。” “须得尽快起兵,掠取河西、陇右。否则,帝尸佛香火不足,便会反噬陛下,以致气运衰竭而亡。” 第234章 至阴至寒 高昙盛郑重颔首:“朕即刻派兵起行。” 德智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老衲炼制帝尸佛,大损修为,须得闭关一段时日。” “军中诸事,仰赖陛下处置。” 高昙盛点头:“方丈尽管放心,朕必能旗开得胜,一举拿下河西陇右。” 待德智和尚转入静室,他出了宝殿,来至斋堂,蓦然开口:“高楷身在何处?” 身侧一名亲卫回言:“正在后院厢房之中。” 高昙盛低声道:“派人于今夜子时起火,将他烧死。” 亲卫不敢迟疑:“遵令!” 高昙盛哂笑道:“方丈太过妇人之仁,竟纵容高楷存活于世。” “他不过肉体凡胎,一举杀了便是,何须留他在此,招惹变故。” 若非忌惮方丈所言,他早已派人刺杀。 “若以火烧之,佯作意外,便是他命不好,合该身死。” 高昙盛冷冷一笑。 正得意时,忽见一个小沙弥匆匆而来,低眉道:“陛下,皇后殿下将您赐下金银财帛、奇珍异宝,皆打发了。” 高昙盛面泛怒火:“耶伦,朕待你不薄,何故拒朕于千里之外。” “回宫!” “喏!”一众小黄门,僧兵、亲卫,簇拥着高昙盛回返皇宫去了。 …… 昼夜轮转,又是月黑风高之时。 僧房之中,高楷正手捧书籍翻阅,蓦然神色一动。 “这西北风沙大,天干物燥,又是这木头房梁,茅草铺床,极易燃烧。” “观今夜天色,东南风席卷,正是风助火势,稍有不慎,火烛一倾,便是一场大火。” 他抬头一望,只见头顶紫光飞旋,凝成华盖,其下,一尊大鼎载浮载沉,吞吐无量气运。 然而,这大鼎四周,莫名有一道道黑气,纠缠而来,欲吞噬大鼎。 “白日里,我观德智并无杀意,如今,却又纵火烧我。” “如此转变,颇不寻常,恐怕有他人窥视,杀心炽热,欲置我于死地。” 他转念一想,冷声道:“高昙盛?” 正思量时,忽见火星四射,落在厢房四角,一沾上这木梁草顶,如沸水泼入滚油,登时熊熊燃烧。 迅速蔓延,覆盖数座厢房,一时间火光大炽,照彻夜空。 诡异的是,这般大火,寺中却无一人发觉,除却火焰吞噬房梁的“哔啵”声响,再无动静。 高楷眉头一皱,透过窗子缝隙,向外一望,却见厢房四角,皆堆积柴薪,火星一点即燃,将整座后院笼罩其中。 “高昙盛,果然狠辣。” “他可是佛门弟子,竟不惜在寺中放火杀人。” 火光冲天,热浪一阵阵袭来,浓烟弥漫,眨眼之间,便将整座厢房吞噬。 “砰!”一根房梁轰然坠下,火星爆裂。 高楷侧身避过,环顾四周,不由蹙眉。 这厢房颇为严实,大火蔓延,一时寻不得破绽逃出。 正焦急时,忽见一道幽蓝之光闪烁,水汽弥漫,暂且压制火势。 幽光轻旋,忽然现出一人倩影,其花容月貌,恍若月宫仙子。 高楷定眼一观,惊讶道:“鸾儿?” 敖鸾万福一礼:“鸾儿算得表哥有难,特此前来相助。” 高楷笑道:“有鸾儿相助,我可无忧。” 敖鸾展颜一笑,纤纤素手一挥,水光涌动,将房中大火熄灭。 正要施法尽去火势,却见高楷摆手道:“且慢。” “高昙盛、德智二人狼狈为奸,造下诸多杀业,又纵火杀我,我不妨将计就计,还以颜色。” 敖鸾眼眸一亮:“表哥有何妙计?” 高楷不答反问:“鸾儿可有宝物,可暂且避过火焰?” 敖鸾轻点螓首:“正有一枚避火珠,为家中珍藏。” 她一抬手,一颗宝珠盈盈而现,荡开淡淡幽光,仿若涟漪一般。 四周火舌一触,便再不能寸进。 高楷面露喜色:“高昙盛既要杀我,我不妨佯装死于大火之中。” “有劳鸾儿,将这火焰牵引出去,蔓延至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这三座建筑。” “万佛寺既以活人为金身佛,如此狠毒,我等便纵火焚烧,毁个干干净净。” “叫其等谋划成空,自作自受。” 敖鸾笑道:“若能做成此事,不失为一桩功德。” 她将避火珠交予高楷,一人出了房门,拂袖一挥,便见熊熊烈火,倒卷而回,散作漫天火星,落在中轴线,三座大殿之上。 只见星星之火,转瞬之间炽光大盛。火舌漫卷,将砖墙朱柱,飞檐斗拱,尽皆吞噬,熊熊燃烧。 “走水了!”这一番动静,惹得寺中众僧慌忙来救,各自挑担提桶,取放生池水灭火。 “怎可让尔等如愿?”敖鸾笑了笑,素手一挥,便见放生池中,水流飞天而去,半滴不剩。 “妖女,休要放肆!”蓦然,一声怒喝传来,寺中东、南、西三方,各有一位僧人浮空而起。 持月牙铲、三股戟、金刚杵,纵起法力,金光大炽,猛然向敖鸾杀来。 敖鸾置之一笑:“佛门最擅颠倒黑白,分明做下恶事,却污蔑旁人为妖,着实可恨。” 她口中默念法诀,双手交叠,恍如穿花蝴蝶,蓦然,一道道水流从天而降,恍如银河倒挂。 这水流色呈幽蓝,冰冷异常,稍一现世,便冻结虚空,令人如坠冰窖。 随她伸手一指,这幽蓝水流,倏然三分,涌向三僧兵器。 那月牙铲、三股戟、金刚杵,稍一接触,顷刻冻结成冰,猛然坠落在地,摔得粉碎。 “玄冥真水?”三僧悚然一惊,“你怎会有玄冥真水?” 须知,玄冥真水至阴至寒,足以冻结万物。 毁去这区区凡铁铸造的兵器,自然不在话下。 只是,玄冥真水极其难寻,须得沉入九幽之底,四海海眼深处,方可取来数滴。 若要炼成这般水流,如臂使指,不知大损多少法力修为,更大耗光阴。 敖鸾但笑不语,玉手一指,玄冥真水陡然一旋,瞬息之间,将这三僧冻成冰渣,四分五裂而亡。 “这万佛寺传承大谬,不思静心修持,反而钻研旁门左道,以尸身佛之恶术,聚敛香火,以汇气运,增涨修为,却是大错特错。” 第235章 欲盖弥彰 见三僧一个照面便尽数归西,寺中一众沙弥,僧兵,各个惊骇,四散奔逃。 “乌合之众!”敖鸾淡笑一声,正要如法炮制,以玄冥真水送众僧下冥府。 忽闻一声佛号传来:“阿弥陀佛,女施主太过狠辣,竟不闻上天有好生之德么?” 敖鸾循声望去,只见一僧慈眉善目,身披灰色袈裟,一个迈步,便从大雄宝殿,跨越重重阻隔,来至身前。 正是德智和尚。 “缩地成寸?”敖鸾面露惊讶,“你竟有此神通?” “女施主谬言。”德智和尚摇头道,“此为我佛门神足通。” “与道家之法,倒有异曲同工之妙。”敖鸾笑道。 “只是,道佛同修,大耗精力,纵观凡俗之人,寿命不过百年,如此好高骛远,恐怕临终之时,仍然一事无成,悔不当初。” 德智和尚颇为惊诧:“女施主好眼力,不知是何方大派出身?” 敖鸾轻摇螓首:“不过天地之间一散修,却无什么门派。” “你为佛门弟子,却无好生之德,反而杀戮无数,竟不怕业火缠身,化为飞灰么?” 德智和尚面色坦然:“若无倚仗,贫僧自不敢托大。” “今日正巧,我万佛寺至宝成就,女施主既来,不妨停驻一观。” 他一抬手,大雄宝殿之中陡然大放金光,一尊佛像从中升起,飞至虚空,一圈圈佛光大炽,照彻九霄。 又有一道道佛音禅唱,传遍八方。 寺中众僧见此,各个盘膝而坐,念诵三篇经文,神态虔诚,万众一心。 这番动静,毫不掩饰,顷刻间震动一方,周边街坊军民眼见此景,各个又惊又喜,下拜叩头。 “佛祖显灵!” “信女愿一生吃斋念佛,求佛祖保佑!” 一道道信仰念力,飘然升起,如乳燕归巢,汇入帝尸佛身躯之中。 只见其头顶金气成云,凝为金灯璎珞,佛门七宝,璀璨夺目。 “香火转气运,业力化功德。”敖鸾大吃一惊,“你竟有这等邪法,颠倒因果?” 德智和尚笑道:“我万佛寺数百年苦心筹谋,终于成就这尊帝尸佛。” “有朝一日,大乘一统天下,得数千万军民齐心供奉,何愁不能成佛作祖?” 敖鸾娇喝一声:“旁门左道!” “如此邪法,将天下众生视为傀儡,予取予求,这岂是佛门,分明是魔道。” “你已入魔,却不自知。” 德智和尚大笑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佛与魔,本就在一念之间。” “若得无上伟力,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逍遥自在。纵然是魔,又有何妨?” “更何况,若能以伟力震慑天下,是佛是魔,不过旦夕可改,何必介怀?” 敖鸾不再多言,修炼到他这个境界,佛心坚固,堪比金刚,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动摇的。 她伸手一招,玄冥真水置于掌中,化作一道道雨幕,向帝尸佛压下。 正要借助这至阴至寒之力,将其冻结,摒除感应,驱退香火念力。 德智和尚低笑一声:“区区真水,能奈我何?” 他骈指一点,手心一朵红莲绽放,莲台之上,陡然飘起一丝丝火光。 这火光鲜红如血,毫无热气,又似无处不在,可震慑心智。 “红莲业火?”敖鸾颇为惊诧,“你这恶贯满盈之人,竟敢操控此火,不怕引火自焚么?” 德智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无边业力,自有大乘领受,我不过区区一凡俗僧人,有何能耐,敢为祸天下?” “厚颜无耻!”敖鸾呵斥一声。 蓦然引动玄冥真水,倏然飘去,正要落在佛像周身,却见虚空之中,一朵朵红莲盛开,业火熊熊,将真水挡住。 一真水一业火,毫不相让,当即对峙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敖鸾只觉法力不支,额头沁出冷汗,心中不妙。 “我为人身之后,法力尽失,终究修行太短,未能恢复,长此以往,绝非这德智对手。” “须得另想他法,破去这帝尸佛,断其倚仗。” 想到这,她红唇微动,低声道:“表哥,此人凭借帝尸佛,法力源源不断,几乎立于不败之地。” “当务之急,须得设法将这帝尸佛铲除。” 高楷正于后院观战,听闻此言,点头道:“你且与他抗衡,此事我来解决。” 他手持避火珠,悄然出了万佛寺,回转馆舍。 正见安兴仁急得团团转,徘徊不定。 见了他,大喜过望:“主上,你可无恙?” “我无事。”高楷笑了笑,转而肃然道,“你可曾联络上奉宸司?” 安兴仁颔首道:“奉宸司正于城中听命。” “好!”高楷面色一喜,将寺中金身佛一事说了,沉声道,“命奉宸司,将此事广为宣扬,务必满城皆知。” “再将城中军民,引至万佛寺中,静观其变。” “是!”安兴仁肃然应下。 待他离去,高楷回转寺中,悄声道:“鸾儿,你可设法除去金光障碍,令寺中一众金身佛面貌现于人前则,务必清晰可见。” “表哥妙计!”敖鸾明眸一亮,依言行事。 高楷望一眼帝尸佛,玩味一笑:“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你以此法迷惑世人,却不知,真相大白之后,能否抵抗人心向背、气运反噬?” 过不多时,果然见得满城军民,皆汇聚于万佛寺外。 然而,个个对“真相”将信将疑,更有甚者,破口大骂,只以为污蔑,一心维护这佛门信仰。 高楷摇了摇头:“愚民之术,可谓双刃剑。” 此时有多么深信,信仰崩塌之时,便有多么愤怒。 敖鸾见此,当即拂袖一挥,以玄冥真水遮蔽漫天金光。 失去金光掩饰,这数百尊金身佛露出本貌,现于众人眼前。 “儿啊!” “这……这不是大郎么?” “夫君?” 满城军民眼中,这些日夜叩拜的金身佛,竟是家中亲人。 一时间,各个震恐难言,涕泪不断。 此时此刻,哪里还不明白,这所谓的金身佛,竟是活人所炼。 何等可怖! 须臾,再无一人叩拜念佛,反而千夫所指、万众唾骂。 帝尸佛失去众人念力加持,当即黯淡无光。 德智和尚见此,勃然大怒:“贱婢尔敢?” 他猛然一挥手,漫天金光席卷,落在佛像之中。 敖鸾冷哼一声:“欲盖弥彰!” 第236章 皆是虚妄 不待金光落下,忽见一道道黑气,冲天而起,陡然汇聚在诸佛之中。 “果然,众望所归,一朝倾覆,便是劫数临头。”高楷淡笑一声。 德智和尚心中发狠,猛然运转周身法力,化作漫天火雨,向一众军民袭去。 “区区蝼蚁,也敢坏我修行?” 正要将这数千百姓尽数烧成灰烬,以泄心头之恨。 然而,一道道幽蓝之水涌动,冻结火雨,让他谋算落空。 德智和尚怒不可遏,陡然汇聚团团业火,径直飞向敖鸾。 敖鸾神色一肃,运转周身法力,凝成一道道真水,挡在身前。 然而,这团团业火,竟弃了敖鸾,直往高楷而去。 “表哥?”敖鸾大惊失色。 高楷立于天王殿外,眼见业火袭来,却不闪不避。 德智和尚仰头大笑:“无知小儿,如此托大,竟不避业火缠身。” “今日,便是你魂飞魄散,永不超生之时。” 朵朵红莲绽放,花开十二瓣,莲台之上,火光鲜红如血,令人触目惊心。 然而,这红莲业火,飘在高楷周身,却毫无寸进。 只因他头顶华盖之上,一丝一缕玄黄之气垂落,如檐下滴水,络绎不绝。 任凭这业火熊熊,却不得近身。 “功德之气?”德智和尚满脸惊骇,“你怎会有功德之气?” 高楷淡淡一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如此简单的道理,你怎会不知?” 德智和尚如梦方醒:“你安顿百姓,赈济灾民,方才有功德加身。” 高楷但笑不语。 蓦然,狂风涌动,乌云翻滚,其中一道道雷蛇,四处游走,电光闪烁。 “天劫?”德智和尚悚然一惊。 失去帝尸佛为倚仗,人心背反,他再不能压制因果业力。 此刻,劫数临头,隐约间,有陨落之危。 “怎可听天由命?”德智哂笑一声,立在帝尸佛身前。 眨眼之间,三道赤霄神雷,轰然落下。 他一咬牙,伸手一指,拼尽最后一丝底蕴,以帝尸佛抗住天雷。 “轰!” 电光游走,雷蛇舞动,天劫之威震动四方。 受此一击,这帝尸佛陡然四分五裂。 德智和尚满脸煞白,神色萎靡。 天道煌煌,怎是区区一介帝尸佛可以阻挡。 纵然九成天雷,皆由帝尸佛领受,这余下一层威力,也令他修为大跌,沦落凡俗之境。 趁此良机,敖鸾双手一挥,催动玄冥真水,正要将德智冻成冰渣。 却不防此人狡诈,一个迈步,窜入百姓之中,不知踪影。 “可恨!”敖鸾柳眉倒竖。 正要去追,却见高楷摇头笑道:“任他逃去,今日,他必死无疑。” 敖鸾面露疑惑:“表哥如何得知?” 高楷笑了笑,唤来安兴仁,令他召集奉宸司,安抚民心。 话分两头,德智和尚以百姓为挡箭牌,逃出生天。 一路缩地成寸,迈过河西诸州,来至琵琶山。 “你既让我修行尽毁,我必以牙还牙,将你阖府老小一齐斩杀,让你尝一尝,这锥心之痛。” 他加快脚步,正要跨越琵琶山,前往兰州金城。 却不防虚空之中,现出一人,其身披青绿道袍,银簪束发,手持一柄清光湛湛的法剑。 “妙一?” 德智和尚大惊失色,正要绕道而行,却见妙一持剑一挥。 剑光如虹,划分天地,将德智拦腰切为两段。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德智和尚满脸不甘,堕入黑暗之中。 妙一真人看也未看,持剑起行,回返昆仑山去了。 …… 敦煌城皇宫之中,高昙盛陡然面色一白,惊骇道:“方丈,竟然死了?” 他曾修持万佛寺秘法,心血来潮之下,自有感应。 然而,只不过一夜功夫,竟陡生这等变故,实在叫人震恐。 正惊疑不定时,忽见一员小黄门匆匆奔来,惊惶道:“陛下,万佛寺陷于火海,金身佛皆毁。” “国师……国师不知所踪。” 高昙盛厉声喝道:“高楷如何?” 小黄门战战兢兢:“高楷……高楷安然无恙,如今城中军民,皆奉他为主,视为救命恩人。” “放肆!”高昙盛一声大喝,拔剑便砍。 小黄门猝不及防,竟被削去一只手臂,登时血流如注,哀嚎不已。 “拖下去,乱棍打死。”高昙盛犹觉不足,冷冷道。 “陛下饶……饶命!”小黄门忍着剧痛,磕头不止。 奈何,高昙盛不为所动,唤来数个侍卫,将其拖了出去。 殿外,一声声惨叫不断,逐渐归于沉寂。 高昙盛稍觉解气,徘徊片刻,喝道:“传旨,召集兵卒,封锁城门。” “敢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遵旨!” 过不多时,他亲率两千中军,将万佛寺团团围住,满脸狠厉。 “今日便叫高楷有来无回!” 寺中,大雄宝殿之外,一片废墟。 安兴仁拧眉道:“主上,高昙盛兵卒甚多,我等却无一兵一卒,这该如何是好?” 高楷微微蹙眉,一抬头,蓦然大笑一声:“援兵已至。” “主上?”安兴仁大惑不解。 “杀!” “杀高昙盛,救主上!” 忽闻寺外喊杀声震天,颇为熟悉。 安兴仁神色大喜:“夏侯郎将?” 寺外,一万高军士卒汹涌而来,杀向高昙盛,为首一将,手持长槊,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正是夏侯敬德。 其后,杨烨率领三千兵卒,撞入寺中,将一众僧人砍杀殆尽。 敖鸾展颜一笑:“杨长史、夏侯郎将果然依言而至。” “表哥既然无恙,鸾儿便先行告辞了。” 高楷笑道:“待我凯旋,必好生酬谢鸾儿相助之恩。” 敖鸾轻摇螓首:“我与表哥气运相牵,此为分内之责。” 她万福一礼,化作一道幽蓝之光,倏忽而去。 “微臣救驾来迟,还请主上降罪!”杨烨大步奔来,下拜道。 高楷双手扶起,郑重道:“你们来的正是时候,何罪之有?” “唐检奉命探知寺中底细,却不知所踪。” “你可派人搜查一番,寻得他下落。” “是!”杨烨连忙应下。 另一头,高昙盛正要闯入万佛寺,斩杀高楷,却见夏侯敬德率军突至,如神兵天降。 一时间,骇得魂不附体。 “这……怎会如此?” 第237章 一见钟情 正惊恐时,一员僧兵策马奔来,满头是血:“陛下,东门已破,正有数万敌军闯入。” “废物!”高昙盛怒骂一声,远望夏侯敬德杀来,慌忙撤去。 “敌将兵锋甚锐,不可抵抗,暂且退回皇宫,再行计议。” 千余亲卫如蒙大赦,四散奔逃。 “休走,拿命来!”身后,夏侯敬德陡然一声大喝,如黄钟大吕,震耳欲聋。 数百亲卫骇得筋骨酥软,竟瘫倒在地。 高昙盛面色一白,鼓起全身劲力,方才回转宫门。 所幸,这大乘皇宫,距离万佛寺不过数条街坊,才让他逃得一命。 “轰!”宫门轰然关闭,重达万钧。 夏侯敬德杀到门外,率领士卒强攻,奈何,这宫墙颇为坚韧,竟固若金汤。 攻打数个时辰,却纹丝不动。 正无法可想,忽见东面宫墙之外,转出数十精兵,身穿凉军甲胄,不由惊讶:“西凉已然覆灭,这支凉军从何处而来?” 他定眼一观,见左侧一将,面貌英俊,右侧一人却颇为熟稔。 “唐检?” “夏侯郎将,别来无恙?”唐检面露大喜之色。 夏侯敬德拱手笑道:“我一切安好。” “你怎会和凉军厮混一处?” 唐检回言:“主上命我潜入寺中探查情形,我一时不慎,遭德智发觉,派僧兵捉拿,我只得亡命奔逃。” “恰逢段将军追索凉帝下落,便出手相助,摆脱僧兵。” 夏侯敬德颔首道:“如此说来,却要谢过这位将军。” 段治玄淡笑道:“萍水相逢,虽各为其主,却有一致外敌,便尽绵薄之力,何足挂齿。” 三人相视一笑,似颇为投契。 “敬德、唐检?”正叙话时,忽闻一道朗声响起,回首望去,正是高楷领兵来至。 唐检、夏侯敬德大喜下拜:“主上。” 高楷扶起二人,笑道:“快请起。” 忽见一人长身玉立,目若朗星,不由赞一声好相貌。 悄然望去,只见其人头顶红气成云,紫光熠熠,不由吃了一惊。 “这人竟有大将之气,国公之命,不知何方来历。” 唐检见此,连忙引荐:“主上,段将军曾为西凉效力,忠心耿耿。” “只因德智将凉帝掳去,便率数十袍泽,一路追来敦煌,欲寻得凉帝下落。” 段治玄拱手道:“见过高君侯。” 高楷爱才之心大起,朗声道:“德智暗害张伯玉,已然伏诛。” “如今西凉已亡,乱世纷呈,正是建功立业之时。” “段治玄,你可愿为我效力?” 段治玄踌躇片刻,沉声道:“谢高君侯美意。只是,末将欲剿灭高昙盛,暂且别无他想。” 高楷颔首:“此为正理。” “无论你何时愿投,我必扫榻相迎。” 段治玄颇为意外:“高君侯宽仁。” 高楷笑了笑,转而望向大乘皇宫,赞道:“不愧铜墙铁壁,如此坚固,怕是一时强攻不下。” 夏侯敬德回言:“主上慧眼如炬。” “末将攻打许久,却未建尺寸之功。” 高楷问道:“杨烨,可有良策?” 杨烨凝神望去,叹道:“微臣惭愧。” 段治玄陡然开口:“末将探知,这宫城有一处破绽,可供一人潜入,奈何,若要率大军,必然惊动守卒。” 高楷微微颔首:“这城中僧兵,抵抗之心甚坚,若要强攻,必然耗时耗力。” 他思绪电转,忽然想起一事。 “唐检,你设法将此物,送入宫城,务必交予那耶伦皇后手中。” 他取出一枚玉玦,嘱咐道。 “遵令!”唐检双手接过,匆匆去了。 众人不解其意,这区区一块玉玦,有何大用? 高楷笑而不语,下令暂停攻城,静观其变。 …… 话分两头,唐检持玉玦,由段治玄所指洞口,进了皇宫,扮作小黄门,悄然来至千秋殿。 这耶伦皇后不喜奢华,殿中一切布置,皆崇尚简朴。 此刻,她一身常服,不饰珠翠,正临窗沉思。 忽闻一声异响,不由蹙眉:“何人?” 宫娥循声前去一观,蓦然匆匆回转,奉上一枚玉玦。 “殿下,不知何人,将此物置于殿外玉阶之下。” 耶伦皇后接过一观,面露震惊之色,喃喃道:“是你么?” 宫娥满脸疑惑。 “你若来此,何不现身相见?”耶伦屏退宫娥,低声道。 窗帘微微一掀开,屏风外转出一个小黄门,低眉道:“唐检,见过耶伦皇后。” “奉我主之命,将此玉玦献上。” 耶伦皇后急忙问道:“他……他还好么?” 唐检摇了摇头:“他已油尽灯枯,走进茫茫大漠之中,自由来去了。” 他将此前莫高窟外诸事,一一说了。 耶伦皇后闻言,眼泪簌簌落下,半晌之后,沉声道:“你家主上,予他最后一丝善意。” “此番恩情,我必当报答。” “你且去吧,今夜一更时分,若见千秋殿光亮如白日,便引军入宫。” “谢耶伦皇后。”唐检躬身一礼,悄无声息告退。 耶伦皇后抚摸玉玦,眼神迷离,蓦然回想起十年前,和画师初见之时。 “与君初相识,我便一见钟情。” “奈何,天不遂人愿。我被送至长安,以色侍人。” “正以为此生无缘再见,却被德智寻回,重返敦煌,可惜,任凭我如何寻找,皆杳无音信。” “谁曾想,你竟困于莫高窟中十年之久,受尽苦楚。” “若我早一些发觉……” 她一时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半晌之后,她将玉玦收好,眼神一定:“高君侯助你,便是助我。” “我必杀了高昙盛,再与你长相厮守。” 耶伦皇后唤来宫娥,吩咐道:“你去请陛下,我将在殿中设下夜宴,请他前来一叙。” 这宫娥颇为惊诧,皇后殿下,一向对陛下冷若冰霜,不假辞色。 今日竟一反常态,请陛下前来赴宴。 莫非,殿下终于想通了? 待宫娥领命而去,耶伦皇后盛装打扮,换上织锦华服,满头珠翠。 淡扫蛾眉,朱唇微启,当真面如满月,目似秋波,令一众婢女、内侍皆看呆了去。 “殿下,当真艳冠群芳,无怪三千宠爱在一身。” 第238章 守得云开 却说万岁殿中,高昙盛高坐金莲床,愁眉不展。 眼下,虽然仰仗宫墙坚固,抵御高楷。 然而,他不过千余兵卒,久守必失。 本想设法突围,奈何高楷大军已重重围困,叫他插翅难逃。 正烦闷时,忽见小黄门匆匆来报:“陛下,皇后殿下派人前来,请陛下今夜赴宴一叙。” “哦?”高昙盛愁容尽去,大喜道,“果真么?” “千真万确!”小黄门笑容满面,“陛下,您一片真心,终究打动殿下。” 他心中感叹,陛下真可谓用情至深,后宫虽有佳丽无数,却不屑一顾,只对殿下一人痴心。 当真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从前,皇后殿下冷眼相对,陛下却痴情不改。 如今,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好!”高昙盛仰头大笑,“如此大喜之事,正该庆贺。传朕旨意,宫中内侍宫娥,皆赏钱一贯!” 小黄门笑成一朵菊花:“谢陛下!” 入夜,乌云密布,不见半点月华星光。 却难掩高昙盛面上喜色。 他不顾守御之事,迫不及待来至千秋殿,果然见得耶伦皇后,早早于殿门外相候。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静萱,当真倾国倾城之姿。”他忍不住赞叹。 “拜见陛下。”耶伦皇后面露笑意,款款行礼,“陛下谬赞了,臣妾愧不敢当。” 两人携手走进大殿,屏退左右,环顾四周,高昙盛嗔怪道:“静萱,你为我大乘皇后,殿中如此简陋,岂非遭人耻笑?” 耶伦皇后笑道:“臣妾眼拙,全凭陛下心意。” 高昙盛大喜,当即令人前往府库,将一众奇珍异宝取来装点。 “陛下,天时已晚,不妨明日再说。”耶伦劝阻道。 “静萱所言极是!”高昙盛连忙应和。 两人转过屏风,来至堂前,桌案上,各色菜肴琳琅满目,香气袭人。 高昙盛笑容满面:“可见静萱用心,皆是朕素日所爱。” 耶伦淡淡一笑。 两人相对而坐,言笑晏晏。 耶伦皇后忙着布菜添汤,却见高昙盛摆手道:“这些事,交予下人去做便是,何须亲力亲为。” “陛下爱重之心,臣妾岂能不知。”耶伦皇后恭声道,“愿身体力行,聊表心意。” 高昙盛大喜过望,一迭声道:“好!” 待品尝一番,耶伦皇后蓦然开口:“陛下,今夜良辰美景,若无美酒助兴,岂不可惜?” “臣妾亲酿一坛新丰,愿献予陛下。” 她使个眼色,宫娥会意,连忙端来一尊酒坛。 高昙盛喜笑颜开:“如此赏心乐事,正要借静萱的佳酿一饮,你我同醉!” 耶伦皇后置之一笑,亲自开了酒封,果然酒香四溢。 片刻之后,两人举杯轻轻一碰,便见高昙盛毫不迟疑,一饮而尽。 耶伦皇后眼见此景,以袖掩面,不由满心复杂。 正要同饮,忽见高昙盛笑道:“静萱你不胜酒力,此等烈酒,还是朕替你饮吧。” 耶伦皇后一时怔愣,忍不住劝道:“陛下,臣妾……” 却来不及制止,便见高昙盛接过酒爵,一饮而尽。 两人默然片刻,高昙盛蓦然开口:“静萱,你还是放不下他么?” 耶伦皇后倏然一惊,若无其事道:“陛下此言何意?” “臣妾归属陛下,绝无二心。” 高昙盛神色落寞:“事到如今,你仍不肯对我说一句实话。” “你可知,当年,你在敦煌城外起舞之时,不光他对你钟情,我亦一往而深。” “自你被迫前往长安,我便倾尽一身所学,为刺史效力,终于摆脱奴籍。” “只可惜,我百般打听,却不知你的下落。” “我只能入寺为僧,希冀学得几分法术,哪怕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你。” “奈何,我无慧根,修不得高深法术,只能费尽心机,成为德智心腹,为他做下诸多恶事。” “方才央求他,前往长安将你带回。” “我本以为,我一番痴心,必能打动你。却没想到,你对他这般痴情,竟如我对你一般。” “任凭我百般讨好,你都无动于衷。” 话音刚落,嘴角陡然溢出鲜血,他却恍若不知。 “我将他囚于莫高窟中,不让他与你相见。” “为免有朝一日你得知此事,怨恨于我,我并未杀他。” “只盼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有一日,与你双宿双飞。” “奈何,你仍对他念念不忘……” “咳……咳!”他苦笑着,大口吐血。 耶伦皇后泪如雨下:“陛下,我……终究是我负了你。” “只是,陛下明知酒中有毒,为何……为何要饮?” 高昙盛低声道:“我若不饮,你便要与我同死。” “我,怎能忍心……” “咳!”他咳得撕心裂肺,七窍之中,尽皆渗出鲜血。 “静萱,能死在你手中,我心甘情愿。” “你不必伤怀,好好活下去。” “就当我,从未来过……” “陛下!”耶伦皇后慌忙将他扶起,抱在怀中,为他擦去满脸鲜血。 奈何,为时已晚。 高昙盛喃喃自语:“石榴酒,葡萄浆。” “兰桂芳,茱萸香。” “愿君驻金鞍,暂此共年芳。” “愿君解罗襦,一醉同匡床。” “多想见你再起舞一次,只为我一人,可惜,可惜……” 话音未落,他双手垂落,再无声息。 “陛下!”耶伦皇后痛哭失声。 …… 皇宫之外,众人等至月上中天,却未见动静。 夏侯敬德拧眉道:“主上,不如派兵攻城,好过在此苦等。” 高楷抬头一望,淡声道:“稍安勿躁。” 再过一刻,已经是一更时分,皇宫内灯火阑珊,仍不见丝毫异动,众人一时有些焦躁。 杨烨正要开口,忽见高楷笑道:“时机已至。” 众人转头望去,却见浓浓夜色之中,一座宫殿灯火大炽,耀眼夺目,不由大喜。 夏侯敬德、李安远二人各率一万步卒,由皇宫正南、正北二门,攻入其中。 此刻,高昙盛已然身亡,死讯由千秋殿传至万岁殿,不过片刻,整座皇宫皆知。 一众小黄门、僧兵、亲卫再无斗志,纷纷四散奔逃。 二位郎将不费吹灰之力,攻入皇宫,所过之处,宫娥内侍皆跪地乞降。 第239章 登台祈雨 杨烨见此,赞道:“主上料敌先机。” 高楷笑了笑,迈步来至万岁殿,环顾四下,金碧辉煌,不由摇头:“将此宫封存,不得肆意抢掠,违者斩!” “是!” 千秋殿中,耶伦皇后失魂落魄,正欲自缢,忽见一名小黄门奔来,奉上一封书信。 “殿下,这是陛下遗命,请您亲启。” 她接过一观,不由潸然泪下。 高昙盛称帝之后,并未修建陵寝,反而大耗钱财,为她塑菩萨像,绘制壁画,皆在莫高窟中。 一滴滴清泪落下,将书信润湿,耶伦皇后卸下满头珠翠,绞了青丝,换上素服,直往宫门外走去。 一路所经,诸多杀戮混乱之景,她皆恍若未闻。 万岁殿中,高楷听闻此事,叹道:“让她去吧。” 耶伦皇后静萱,来至莫高窟,便进入窟内,常伴青灯古佛,从此,再未踏出半步。 厮杀半夜,一众僧兵尽皆授首,敦煌平定。 寿昌县令望风而降,由此,不过数日,沙州即下。 其后,高楷派夏侯敬德、李安远、唐检三人,各领一万兵马,前往攻取瓜、伊、西三州。 高昙盛一死,大乘佛国覆灭,三州不过数日平定。 半月之后,整个河西道七州之地,皆纳入高楷掌控之中。 只是,这青黄不接之时,旱灾愈演愈烈,难民越积越多,整个西北四州,皆颗粒无收。 高楷连忙下令,让窦仪筹措粮食,由陇右道鄯州、兰州等地运来,以此赈济。 所幸,此前购粮颇多,尚可数月之用。且这次大旱,虽然波及陇右道,却并未牵连太广,方才勉强支撑过去。 然而,骄阳似火,数月无雨,不光禾苗枯死,便是河流水井,亦然干涸,平日喝水都成了困难之事。 半月以来,竟有不少人渴死。 敦煌府衙之中,唐检拱手道:“主上,河西道大旱牵连甚广,如今,已是燃眉之急,若再无雨下,恐怕……恐怕酿成民乱。” 高楷眉头大皱:“河西道七州,哪些地方最严重?” “凉、甘、肃三州,尚可捱过,这西北四州,已然刻不容缓。”唐检回言。 高楷闻言若有所思,起身眺望天色,见烈日炎炎,倾泻磅礴金光,不见半分云彩,亦无半点风。 更无水气。 观望许久,却不见丝毫转变,不由愁眉不展。 众人建言献策,请道士和尚施法祈雨,高楷无法可想,便也乐见其成,派人张贴告示,请来数个得道高僧,有道真人,登坛作法。 奈何,一番折腾下来,耗时耗力,老天爷却连半个喷嚏也无。 依旧晴空万里。 迁延数日,高楷只得派遣兵卒,护持百姓至凉、甘、肃三州,及陇右道,暂且安身。 然而,这不过杯水车薪,大旱未解,西北终究不稳。 迟早爆发大乱。 高楷食不知味,急得口生燎泡,这一夜,正辗转反侧,毫无睡意。 便出了房门,在院中徘徊。 抬头一望,一轮明月高悬,大放光华,群星皆隐,不敢与其争辉。 高楷忍不住叹道:“过刚易折。” “太过刚强,不利于稳定民心,若要长治久安,须得怀柔,恩威并施。” “何况,月有阴晴圆缺,凡事过犹不及,尚需适可而止。” 想到这,他隐约有所领悟,再抬头,忽见东南方位,一片幽蓝之气飘飞,正逶迤而来。 不觉一笑:“山重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天道运转之下,必有一线生机。” 翌日,他于府中升堂议事,众人联袂来见。 “杨烨,你召集青壮,于城外三危山上,建造一座高台,名祈雨坛,高九尺,共三层。” “再制三百六十面黑色旗幡,环绕高台四周。” “三日后,我斋戒沐浴,前往高台祈雨。” “青壮不可白做劳碌,便以工代赈。” 杨烨迟疑道:“主上,这些时日,道士和尚往来不少,使尽浑身解数,仍不见半滴雨下。” “且其等尽皆断言,火德正盛,水德退隐,并非祈雨之时。” “主上登台祈雨,若求来雨水,自是民心敬服,倘若不成,恐怕……恐怕大损威望。” 高楷笑道:“成与不成,皆是我一分诚心,何必瞻前顾后?” “你且去安排,我自有办法。” “是……”杨烨迟疑着去了。 三日之后,高台建成,高楷徒步出城,登上三危山,来至台顶。 放眼望去,整座敦煌城外尽收眼底,却笼罩在一片炽热金光之中,热浪滚滚,着实难捱。 山下,城中百姓听闻此事,自发前来相助。虽无力献祭贡品,却也虔心叩拜,祝祷高楷成功。 东侧一角,芦棚之下却有数个道士和尚伫立,远见高台之上,一无二十八宿旗,二无焚香祷告,三无注水钵盂,不由摇头: “高君侯太过托大,祈雨之事,怎能这般儿戏。” “是极,似我等修行水德之法,体悟三元大道,施展法术神通,百般诚心,却仍唤不动雨师下降。” “高君侯如此草率行事,恐怕得罪上天,以致旱情越烈,难以挽回。” 南侧,夏侯敬德听闻众人议论,不由冷哼道:“一群无用之人,只知嚼舌根,说风凉话,却无半点用处。” “祈雨小事,竟要劳动主上亲力亲为,还有颜面在此冷嘲热讽,哼!” 杨烨哑然失笑:“夏侯郎将不必动怒。” “其等法力粗陋,不得真传,怎能上达九霄。” “主上身负陇右、河西两道,数百万军民之望,必能一举功成。” 话虽如此说,他心中却是打鼓,暗暗祈祷主上得天之助。 夏侯敬德断然道:“主上这些时日,为这旱情,食不甘味,夜不安寝,已是焦灼万分。” “如此仁德之主,若仍祈雨不成,必是老天爷瞎眼,故意刁难。” 杨烨苦笑道:“夏侯郎将,勿要妄言天道。” “莫非我所说不对么?”夏侯敬德冷哼一声。 高台之上,高楷拈香三拜,口中说道:“愿以功德,换来天降大雨。” 话音刚落,头顶华盖之下,一丝一缕玄黄之气飘飞而起,不知所踪。 高楷只觉怅然若失。 然而,晴空万里,微风不动。 台下一众道士和尚观望许久,齐声大笑:“高君侯自不量力,终究徒劳无功。” “我辈正可邀来同道高真,施法祈雨,赚取这一场功德。” “正是如此!” 第240章 平定河西 夏侯敬德、杨烨等人忧心忡忡。 正踌躇时,忽见高台之上,狂风大作,卷动旗幡猎猎飞舞,不由大喜。 蓦然,东南方位,乌云漫卷,朔风呼啸而过,遮蔽天穹。 骄阳隐去,天色晦暗,掀起滚滚烟尘,裹挟丝丝清凉之气。 一众道士和尚瞪大双眼,不敢置信道:“这……这如何可能?” 他们使尽浑身解数,出尽百宝,却不见丝毫转变,即便一场大风也无。 却没想到,高楷仅仅拈香拜一拜,便求来狂风大作。 正惊疑不定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强作镇定:“不过掀起微风,若无雨,也不过徒劳。” 一众僧道连忙附和:“是极!” “一场风算得什么,贫道动一动手指,便能唤来。” 山下数千百姓,却喜不自禁,个个叩头不止。 高台之上,高楷远望天色,见北方隐现玄武身姿,不由笑道:“大事已成。” 过不多时,果然见得电闪雷鸣,轰然作响。 一时间,飞沙走石,晃得人睁不开眼。 众人不惊反喜,往东南方向望去。 转瞬之间,雷声大作,雨水倾盆而下,笼罩整座敦煌,迅速向整个沙州、伊州、西州,以及河西道其余诸州,乃至陇右而去。 “下雨了!” “老天爷保佑!” “高君侯大恩大德!” 数千百姓尽皆大喜,毫不躲避,在雨中尽情欢笑,大跳大叫。 更有机灵者,急忙取来家中锅碗瓢盆,大缸大瓮,以盛接雨水,却赚了个盆满钵满。 众和尚道士面面相觑:“这……” “高君侯莫非有天道眷顾,得夺天地造化之法,鬼神难测之术?” 一时间,众人心中凛然,再不敢轻视高楷半分。 夏侯敬德抹一把脸上雨水,仰头大笑:“主上料事如神,区区祈雨小事,算得了什么。” 杨烨既赞又叹:“主上,当真神人也。” 高台上,高楷长身玉立,任由暴雨打湿衣衫,感受这凉爽惬意,不由面露微笑。 环目四望,雨幕卷动四方,久经干渴的大地,肆意饱饮。 城外田地中,些许残存的禾苗,舒展身姿。 否极泰来,终有欣欣向荣的一日。 高楷笑了笑,下了高台,回转府衙。 一众僧道敬畏不已,不敢直视,一众百姓齐声叩谢,震动四方,一众文武尽皆叹服,追随于他。 便在此时,河西七州、陇右十二州,皆有一道道气运涌来,如银河倒卷,汇入他头顶华盖之中。 “铿!”大鼎震响,其声悠扬。 待一切恢复平静,又有一道道玄黄之气从天而降,垂在华盖之下,绽放五彩光华。 一瞬间,民心已定! 高楷大喜。 这一场大雨,足足下了三个昼夜。 直至断流重续,禾苗再长,宛如一夜春风来,酷暑尽去,凉风习习。 府衙之中,高楷正处置政事,忽见唐检大步而来,拱手道:“主上,河西七州,旱情已解。陇右道牵连诸州,也已恢复。” “人人称颂主上仁德。” 高楷笑了笑,嘱咐道:“春耕已过,不得已错失农时。” “眼下,这一波大雨,正可补益元气。不过,大旱已久,数州军民多有难以为继者,生计艰难,糊口不易。” “传令,免除受灾诸州三年赋税,以休养生息。” “另外,赈济之事,仍需持续,至民有余粮时方止。” “遵令!”唐检躬身应下。 旱灾既解,高楷于敦煌坐镇数日,接见一众降官降将,慰勉一番。有才德者升迁,无能者贬黜。 待诸事料理完毕,当即下令大军起行,回返兰州。 …… 且说吐谷浑,伏俟城。 王宫之中,汗王慕容承泰,正召集文武,商议镇压叛乱之事。 忽见一员小校匆匆奔来,禀报道:“大王,前头传来军情,大凉覆灭,张伯玉身死。” “便是大乘皇帝高昙盛,也身死皇宫之中,佛国崩散,下属四州尽皆落入高楷之手。” “整个河西道,已在高楷掌控之中。” “什么?”慕容承泰倏然一惊,“怎会如此之快?” 以他设想,无论大凉,还是大乘,皆非高楷对手,迟早覆灭。 却没想到,区区半月时光,便尽皆平定,为高楷作嫁衣。 何其之速? 下首一众文臣武将,亦然惊骇,原以为大凉、大乘,数州之地,十万军民,必能将高楷阻遏,混战不休。 即便高楷最终得胜,亦旷日持久,大损元气。 谁曾想到,不到一月光景,这两国便尽皆灭亡。 他们却与慕容承瑞纠缠至今,胜负难分。 叫人情何以堪? 一时间,众人皆满脸羞惭。 “河西道旱情严峻,牵连无数州县。”恒通道人蓦然开口,疑惑道,“不知高楷如何解决?” 小校一五一十道:“据闻,高楷张榜,请来高僧真人祈雨,却徒劳无功。” “他便在山上建一高台,亲自祈雨,不知他如何施为,转眼便狂风大作,雨水磅礴,连下三日。” “不光河西道诸多州县受益,摆脱大旱,便是陇右道,亦同沐甘霖。” “民间盛传,高楷奉天承命,得天之助。” 众人听闻,皆心神震动,半晌无言。 恒通道人心中暗叹:“高楷,天命已立,大势已成,又据陇右、河西两道,坐拥天下八分之一。” “大周失其鹿,群雄共逐之。高楷,有望混元天下。” 慕容承泰见此,沉声道:“高楷坐拥两道,兵多将广,粮草丰足,我等内乱未决之前,绝不可直撄其锋!” “大王英明!”众人皆赞。 高楷用兵如神,屡战屡胜,又得天之助,群臣听闻已久,实则心中敬畏,谁也不愿轻易与他为敌。 恒通道人拱手道:“大王,二王子举兵叛乱,迁延日久,不可再久拖下去,否则,必有祸患。” 慕容承泰颔首道:“道长所言在理。” “不知可有良策退敌?” 恒通道人回言:“二王子有勇力,而无谋略,仰仗司马德堪出谋划策,方才除去大王子,谋夺世子之位。” “若要平定此番叛乱,须得除去司马德堪,断二王子一臂。” “届时,二王子虽有千军万马,也不过一盘散沙。” 慕容承泰目光一亮:“道长有何妙计,不妨说来。” 第241章 东施效颦 恒通道人笑道:“大王不妨效仿高楷,修书一封,送至城外军营,笼络司马德堪,以高官厚禄诱之。” 慕容承泰微微摇头:“二哥对此人颇为信重,此计恐怕不能建功。” “不求即刻建功,只求引起二王子疑心。”恒通道人淡笑一声。 “二王子器量狭小,久而久之,必然生疑,一旦起了疑心,必然疏远,不肯再言听计从。” “那时,便是大王平叛良机。” “此言大善!”慕容承泰喜笑颜开,“就如此行事。” “是!” 他当即修书一封,派遣细作出城,悄然送往城外大营。 中军大帐之中,慕容承瑞高坐上首,亦听闻高楷拿下河西道之事。 “这高楷,倒有几分能耐,不像那些个中原人,只会夸夸其谈,却毫无胆量。” 司马德堪点头:“这正是高楷过人之处,每逢战阵,皆身先士卒。” “听闻此次夺取西北四州,他亦亲临险境,不顾千金之躯,当真气魄非凡。” “唯有如此,军心士气方能大盛,将士用命,悍不畏死,以成就大业。” 慕容承瑞默然不语。 下首,一武将冷哼道:“司马长史,何故长他人锐气,灭自己威风?” “莫非怕了高楷不成?” 一众郎将皆笑。 司马德堪微微蹙眉:“事实胜于雄辩,高楷全据两道,声势大增,莫非凭借天赐?” “如此雄主,怎能轻视大意?” 众郎将无言以对。 慕容承瑞打个圆场,笑道:“议事即可,勿要伤了和气。” “任凭高楷如何强盛,眼下,我等须得攻下伏俟,清剿叛逆,夺回王位,方能一窥天下。” “此话有理。”司马德堪欣慰道,“微臣有一计,可助世子如愿。” “哦?”慕容承瑞大喜,迫不及待道,“有何妙计?” 司马德堪笑道:“慕容承泰虽有几分谋略,却年轻气盛,太过稚嫩,凡事少不了恒通道人筹谋,倚为心腹。” “大王可修书一封,拉拢此人,许以高官厚禄,令他弃暗投明。” 慕容承瑞疑惑道:“此计稍显浅薄,不知能否奏效?” 司马德堪胸有成竹:“世子勿忧。” “微臣听闻,高楷曾用此计,离间西凉君臣。” “张雍中计,毒杀梁烁,失去肱骨重臣,方才短短数日,便身死国灭。” “大王以此计,必能让慕容承泰与恒通道人,离心离德。” “再趁机攻城,必能一举建功。” “好!”慕容承瑞喜不自胜,“果然妙计。” 一名郎将皱眉道:“大王,倘若慕容承泰将计就计,诓骗我等,该如何是好?” 慕容承瑞摆手笑道:“何必这般多虑?” “高楷能以此计建功,我等又有何不可?” “传令,就依此计行事。” “是……”郎将只得领命。 待众人散去,司马德堪回转营帐,忽见一员亲卫上前,呈上一封文书。 “长史,城中来信,请您亲启。” 司马德堪接过一观,惊讶道:“未料这恒通道人,竟有这等智谋,与我所想不约而同。” 他思索片刻,当即带上书信,前去中军大帐。 “世子虽然信重于我,却颇为多疑,我若不向他禀报此事,待来日,必有祸患。” 慕容承瑞见此,着实惊诧:“这恒通道人,竟如此了得。” 他不由迟疑:“我等再施此计,是否东施效颦?” 司马德堪断然摇头:“世子,此为阳谋,只看慕容承泰信与不信。” “他若不信,我等不过费些纸墨。” “他若疑心,便会疏远恒通。” “如此惠而不费之事,正该施行。” 慕容承瑞笑道:“既如此,便看慕容承泰器量如何了。” 待司马德堪告退,帐中忽然转出一人,低声道。 “世子,虽说此事为恒通诡计,然而,防人之心不可无。” “须知,司马长史终究是汉人,非我族类,难保不行分篮之计,两面讨好。” 慕容承瑞闻言,神色晦暗不定。 …… 天佑十二年,六月。 高楷率领大军,回返金城。 城中军民一片欢腾。 此行虽久,却收获颇丰,不光覆灭西凉,大乘,全据河西,更一举解了旱灾,使民心归附。 可谓大喜。 高府前院,众文武济济一堂。 窦仪恭贺道:“主上经天纬地之才,心怀仁德,一举拿下河西,据两道之地,可喜可贺。” 群臣齐声道喜。 高楷笑道:“仰赖诸位臣工之力,方才有此一胜。” “杨烨,此战死者,务必抚恤,名入英烈祠,受香火供奉。伤者医治,有功者厚赐,置酒肉,犒赏三军。” “是!”杨烨俯首听命。 王羡之蓦然开口:“主上,既得陇右、河西两道,可顺势进爵,以承天命,号令麾下军民。” 高楷颔首道:“此言有理。” “不知该进何爵位?” 窦仪拱手道:“陇右、河西,前朝历代皆为一体。” “不妨以陇西为名,进郡公之爵。” “即为陇西郡公。” 高楷微微颔首:“可。” 群臣见此,齐声参拜:“臣等拜见郡公。” 高楷摆手笑道:“未置大典宣告天下,不可造次。” “窦仪,此事便由你操持,务必从简,无需太过靡费。” 窦仪面色肃然:“微臣遵令!” 此事议定,高楷环顾众人,笑道:“诸位臣工尽心竭力,助我创下如今基业。” “不可不赏!” “待来日进爵大典,我自有封赏。” 群臣皆喜出望外:“谢主上!” 高楷微微一笑。 待众人告退,他前往春晖堂,向张氏问安。 “孩儿拜见阿娘。” 张氏忙不迭地道:“快起来。” 高楷笑问:“阿娘身子可好?” 张氏笑容满面:“我一切安好。” “你媳妇孝顺,事事妥帖,又有鸾儿相陪,哄我开心,实在顺心不过了。” “那便好。”高楷温声道。 转而看向杨皎,眸光一暖:“夫人身怀六甲,着实辛苦了。” 杨皎温婉一笑:“这不过妾身分内之责,只恨不能为夫君解忧。” 高楷摇头道:“你为我诞育子嗣,夫妻和睦,侍奉阿娘,令我后顾无忧,便是最大功劳,何须自谦。” 两人相视一笑。 第242章 心神不宁 张氏转而提起一事:“楷儿,你回来得正巧,医者相看,皎儿分娩之日,便在这一月之中。” “你可得陪在府中,照看你媳妇平安生产。” 高楷郑重点头:“阿娘所言极是。” “我必在府中相候,绝不远离。” 杨皎迟疑道:“这……是否耽搁夫君大事?” 高楷摇头:“你不必忧心,大旱虽解,民众仍然困苦,秋收之前,我必不起征伐。” “何况,你有孕期间,我一直领兵在外,不曾相陪,心中着实愧疚。” “此番无论如何,定要陪你生产,母子平安。” 杨皎温声道:“夫君忙于大业,本是理所应当,不必牵挂妾身,为此分神。” 高楷不认同道:“你我夫妻一体,本就该互相扶持。” 杨皎展颜一笑,只觉心中甜蜜。 敖鸾见此,忍不住开口:“表哥,此前敦煌一行,你可是应允我,予我封赏。” “可还记得?” 高楷置之一笑:“自然记得。” “我欲让你做太卜博士,执掌家宅安宁,清除邪祟,如何?” 官职虽小,但在这邪魔歪道显世的世界,却是不可或缺。 敖鸾欣然领受:“表哥所赐,自不敢辞。” “愿助表哥一臂之力。” 高楷笑了笑,叙话许久,便与杨皎回返清风堂。 …… 昼夜轮转,忽忽数日过去,这一日,惠风和畅,府中洒扫整洁,装饰红绸,丫环仆役各个屏息凝神,文臣武将皆着朝服。 正是高楷进位陇西郡公的大典。 与此前封侯大典一般,高楷头戴金冠,身穿冕服,祭拜天地,由窦仪宣读金册,正式晋升为郡公。 其后,前往宗庙上香,追封曾祖父、祖父,父亲高修远为威宁郡公。 张氏顺理成章为太夫人,杨皎为郡公夫人,敖鸾为太卜博士。 再返回府邸,令王寅虎宣读册书,大封群臣。 升窦仪为大将军府别驾,安兴仁为司马。 命哥舒浩为果毅郎将,段治玄为仁勇郎将。 晋夏侯敬德为正四品忠武将军,唐检为从五品游骑将军,杨烨遥领河西道节度使。 又授王羡之为甘州刺史,邓骁为肃州刺史,韩须虎为瓜州刺史,安修贵为沙州刺史,李安远为西州刺史,阴见素为伊州刺史。 待一长串册封骈文念完,王寅虎已是口干舌燥。 群臣听闻,尽皆大喜参拜:“谢主上大恩,臣等必肝脑涂地。” 一瞬间,满堂青气成云,紫光闪耀,凝成庆云金灯,照彻虚空。 高楷挥手请起,笑道:“起身吧。” 一道道青气紫光汇聚,恍如瀑布天降,汇入他头顶紫气华盖之中,越发凝实。 大鼎愈加厚重,沉浮不定。蓦然轻轻一转,鼎身现出河西道凉、甘、肃、瓜、沙、西、伊七州之地,山川地理之形,风土人情众生百态。 “气运大增,底蕴更深一重。”高楷面色一喜。 大典既成,高楷便于金城坐镇,处置军政之事,闲时陪伴杨皎,商议为孩儿取名之事。 这一日,他正于前堂理政,忽见唐检前来回禀:“主上,西北四州军民,皆已回返原籍。” 高楷微微颔首:“此次大旱,着实牵连甚众,这四州几乎成为废墟。” 拜大乘佛国所赐,聚集军民,将四州富贵大户皆屠戮一空,又有天灾人祸,波及诸多州县。 此刻,这四州十室九空,大半田地抛荒,无人耕种,只能任由野草蔓延。 长此以往,绝不利于统治。 想了想,高楷嘱咐道:“将这四州刺史召来。” “是。” 过不多时,韩须虎、安修贵、李安远、阴见素四人齐聚,拱手道:“见过主上!” 高楷笑道:“叫尔等前来,正有一事交代。” “四州军民疲弊,土地荒芜,非长久之计。” “我欲在这四州开展军屯,将土地分派与百姓,各领田亩耕种。” “农忙时,便在田间耕作,闲时,便在城外训练。” “每一城,建数个军屯,分置屯令管辖,三年内,自给自足即可。” 韩须虎、安修贵等四人齐声赞道:“此为休养生息大计,四州百姓必然感激。” 高楷笑了笑,郑重道:“这四州皆是边塞荒僻之地,物产不丰,民生凋敝,有劳尔等四人尽心治理,使百姓足食,勿要颠沛流离。” “若能安居乐业,便是尔等大功,我必不忘。” 四人齐声道:“主上信重,臣等必当竭尽全力。” “好!”高楷朗声一笑。 光阴荏苒,如白驹过隙,已是六月十五。 这一日,高楷于前堂议事,忽觉心神不宁,如坐针毡。 正疑惑时,却见王寅虎匆匆而来,禀报道:“郎君,巧惠来报,夫人即将生产,老夫人请您前去。” 高楷倏然一惊,连忙道:“我即刻便去。” 挥手让众人退去,他匆匆起身来至清风堂。 产房早已预备妥当,丫环烧起热水,四个产婆听他吩咐,各自净手。 待他来到,张氏已在房外等候。 高楷匆匆见礼,急切道:“夫人如何了?” 说着,便想进产房一观情形。 张氏连忙劝道:“产婆,医者,早已安置妥当,房中正忙碌,你这会子进去,倒是添乱,叫她们不安。” “你媳妇是足月生产,医者瞧过,胎相正好,必能母子平安。” “你且稍安,等候好消息。” “阿娘说的是。”高楷深吸口气,微微点头,见他一来,众人忙不迭地行礼,反而繁琐。 连忙打消念头,挥手让众人不必多礼,便于堂外徘徊不定,不时向产房张望,探听着动静。 房内,杨皎痛呼声不时响起,每一声,皆让高楷心中一紧。 隐约间,产婆们喊着让杨皎使劲。 一盆盆血水不断端出,换进热水,血腥味弥漫,令他忍不住焦急。 却又不能前去一观,只能在外来回走动,额头直冒冷汗。 张氏见此,叹道:“我这儿子,一颗心都落在他媳妇身上了。” 敖鸾眼见此景,不由惊叹,表哥一向从容自若,处变不惊,如今却也焦躁万分,难掩心中忧虑。 有心宽慰一番,却又不知说什么,只好缄口不言。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三个时辰之后,房中杨皎痛呼声越发急促,夹杂着产婆们喜悦之声:“夫人使劲,快了!” 然而,这一声快了,却迟迟未至。 第243章 麟儿降生 忽闻房中杨皎痛呼声逐渐微弱,高楷面色一变,便要闯入房中。 却见巧惠跌跌撞撞奔出,面色煞白:“郎君,娘子怕是……怕是难产!” “什么?”高楷倏然一惊,追问道:“医者不是说胎位正好,怎会难产?” 巧惠支支吾吾说不清楚,高楷越发焦急,顾不得所谓产房不利,掀开帘子,便要入内。 蓦然,敖鸾先行一步迈入房中,正色道:“表哥勿忧,待鸾儿为嫂嫂相看。” “小侄儿吉人自有天相,必能顺利诞生。” “只是,大凡气运昌隆之人降世,必有邪祟窥视,欲沾染喜气,不可不防。” “表哥需静观其变,莫要忘了,星君下降,可非如此简单。” 高楷躬身一礼,郑重道:“一切拜托鸾儿了,务必尽心。” 敖鸾颔首,快步入内。 片刻之后,忽闻杨皎痛呼声再起,再无此前那般虚弱,产婆们又惊又喜,帮着扶正胎位。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夜幕降临,玉兔东升,却不见房中报喜。 高楷焦灼万分,便是张氏亦六神无主,急得拜神念佛。 蓦然,高楷抬头一望,只见九霄之上,一道星光降下,赤红如火,径直落在产房屋顶。 正要投入杨皎怀中。 星光之中,似乎传来一缕神念,高楷眸光一闪,缓缓点头。 顷刻间,星光投入杨皎怀中。 整座产房倏然红光大放,热气袭人,照彻夜空,即便远隔数里,仍清晰可见。 城中军民见此,皆心怀敬畏。 “哇!”骤然,房中一道婴儿哭声响起,洪亮无比。 “生了生了,是位小郎君!”产婆们尽皆大喜呼喊。 房门开启,巧惠连忙行礼,笑容满面:“禀郎君,老夫人,娘子生下小郎君,母子平安。” “好好好!”张氏一迭声道,“列祖列宗保佑,菩萨保佑!” “母子平安便好!” 高楷面露喜色,追问道:“夫人她身子如何?” 巧惠脆声道:“夫人安好。” “那便好!”高楷只觉悬了一日的心落下,微风拂过,竟觉寒冷,原来,他早已汗湿后背。 过不多时,产婆抱着孩儿出来,满嘴吉祥话:“郎君、老夫人,娘子诞下麒麟儿,天庭饱满,面貌俊秀,着实翩翩佳公子,简直和郎君一个模样。” “来日,必能承继家业,孝顺爹娘祖母,富贵平安。” 一番话,哄得张氏心花怒放,忙不迭地道:“尔等辛苦了,皆赏!” 产婆们面上喜色越发浓厚。 一众丫环仆役尽皆道喜,喜气盈盈:“恭喜郎君、老夫人!” “同喜、同喜!”张氏笑容满面,瞧着小孙儿,只觉满心疼爱。 高楷略微一看,这小儿浑身通红,皱皱巴巴,不知何处看出面貌俊秀,翩翩公子之貌。 他丢下一句“同赏”,便匆匆进了产房。 老夫人笑道:“这孩子,当了阿耶,还这般毛躁。” 产婆们感慨道:“郎君对娘子,当真情深。” 她们接生无数,不知见过多少人家,生了小郎君,便欢天喜地,却将媳妇冷落一旁。 若生了小娘子,当真少有欢笑,便是道喜,也得小心翼翼,看人脸色行事。 哪里比得上高郡公这般,略微看一眼孩儿,便赶着去瞧夫人。 产婆们不禁感叹,这郡公夫人杨氏,当真好福气。 一众丫环仆役,皆深以为然。 房中,淡淡血腥气萦绕,床榻上,杨皎面色虚弱,正躺着休息,敖鸾在一旁相候。 见他来,便轻声退出房门。 杨皎听闻动静,微笑道:“夫君,妾身不负所望,生下孩儿。” 高楷三步并作两步,半坐在床榻旁,执手道:“夫人此番生产,着实辛苦,须得好生调养。” “万不能伤了身子,落下病根。” 杨皎微微摇头:“为夫君诞下孩儿,妾身心甘情愿,便是……” 高楷制止道:“莫说不吉利的话。” “如今,你平安生产,孩儿健康,便是最好不过。” “我与孩儿,皆盼着你好生保养身子,福寿延绵。” 听闻此言,杨皎只觉心中熨贴至极,这一日痛楚,竟恍若不存,唯有一丝丝甜蜜,晕染开来,温暖全身。 夫妻俩温言片刻,杨皎蓦然提起一事:“夫君,孩儿既已降生,大名须得慎重,不如先行取个小名,好养活,如何?” 高楷颔首笑道:“我已想好了。” “便叫孩儿秾哥儿,如何?” 秾字,有花木茂盛之意,希望这孩子茁壮成长。 杨皎面露笑意:“何彼秾矣,华如桃李。” “此小名甚好,孩儿必然喜欢。” 夫妻俩相视一笑,至于大名,待秾哥儿百日宴时,再行宣布。 翌日,府中文武尽皆道贺,欢喜不断。便是裴季、沈不韦、褚谅等一干封疆大吏,亦纷纷上表庆贺。 杨皎诞下麟儿,高楷有后,便意味着大业后继有人。 今后浴血厮杀、夙兴夜寐,也更有一份指望,不至于到头来万事皆空。 高楷当即下令,为庆贺秾哥儿降世,一律减免麾下州县赋税,减轻徭役。 并在金城放粮七日,凡是贫苦人家,皆可领取五斗米,家中有孩童者,可每人领一个鸡蛋。 一时间,整座金城欢呼雀跃,感激高楷大恩,又为小郎君祈福。 喜讯传开,陇右道十二州、河西七州,数百万军民,尽皆大喜。 待秾哥儿洗三宴过后,忽忽三月轮转,高楷于府中,为他举行百日宴。 正式宣告大名,为高景行。 杨烨赞道:“《诗经·小雅》有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当真好名字。” 他这个做舅舅的,见妹妹为高楷诞下麟儿,自是更加喜悦。 此刻见了秾哥儿,当真比自己孩子还要亲切,连忙奉上厚礼。 高楷笑道:“只盼他无灾无难,一生平安顺遂。” 又于前堂设宴,群臣联袂而至,为小公子高景行庆贺。 后宅之内,群臣女眷亦受老夫人邀请,欢聚一堂。 高景行这小儿,自是众星捧月,诸位夫人夸耀之声不绝于耳。 又赞他携赤光降世,必然天资不凡云云。 敖鸾坐于席间,环目四望,见红光满府邸,赤气成祥云,不由惊叹。 “表哥秉承火德之运,恰逢秾哥儿降世,当真大喜。” “从此,表哥天命稳固,若非大灾大劫,轻易动摇不得。” 想到这,她笑靥如花。 第244章 折柳送别 天佑十二年,九月。 山南西道,凤州、河池县。 秋风萧瑟,杨柳垂下万千枯黄丝绦。 宁河一畔,一名年轻士子双手递上柳枝:“师兄,你要回长安?” 对面,一位峨冠博带的郎君接过柳枝,笑道:“我来汉中游学数年,也该回去了。” 士子面露疑惑:“齐国公拥立代王为帝,改元义宁。又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谋朝篡位之心,昭然若揭。” “师兄食周禄,为何要为他效力?” 郎君摇头道:“我清河崔氏这一代三支,各自扶持一位潜龙。” “家族有命,让我辅佐齐国公,不可更改。” 这郎君名为崔孝宽,出身五姓七望之清河崔氏。 士子感叹道:“出身世家大族,钟鸣鼎食,看来也并非完全幸运。” “也许吧。”郎君淡笑一声,转而问道,“晏清,你有何打算?” 士子直言不讳:“师兄有经天纬地之才,扭转乾坤之能,百倍于我。” “前去投靠齐国公,必得重用。” “师弟不才,准备去陇右道,碰碰运气。” 这士子出身寻常之家,名为徐晏清。 “高楷?”崔孝宽面露惊讶,“此人自立为陇西郡公,实为叛逆,自绝于朝廷。” “假以时日,天军一至必然败亡。” “以师弟之才,辅佐于他,实在有些可惜。” 徐晏清不以为然:“师兄出身关陇望族,名传天下,无论到何家门下,必为座上宾。” “似我出身平平,唯有去高郡公麾下,才可一展才华。” “何况,高郡公知人善任之名,我耳闻许久,心向往之。” “世人以讹传讹罢了。”崔孝宽哑然失笑,“即便他坐拥陇右、河西两道,传出些许名声,也不过边陲荒僻之地,不服王化,民众粗俗。” “怎比得上我关中、河东、中原大地,物华天宝、人灵地灵?” 徐晏清不认同道:“师兄此言大谬。” “纵观高楷起兵以来,屡战屡胜,可见用兵之能。” “麾下贤才猛将,皆为草莽之中提拔,个个不俗。” “虽不如关中,中原诸道地大物博,却也有数百万军民,且颇为悍勇,足以进取天下。” “师弟深信,入高郡公麾下,必有一席之地。” 崔孝宽仍觉可惜,忍不住劝说:“师弟,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依我看来,齐国公坐拥关中,此为帝王之基,有望一统天下。” “师弟纵然不愿投靠于他,亦可去剑南道,投效蜀王张常逊,抑或河东道、赵王刘竞成,河南道魏王窦至德。” “天下英雄,何其之多,师弟怎能明珠暗投?” 徐晏清摇头失笑:“师兄此言差矣。” “张常逊偏安一隅之辈,胸无大志,不过冢中枯骨。” “刘竞成残暴不仁,有眼无珠,必然身死族灭。” “窦至德虽有仁名,却无谋少断,亦非明主。” “这些人,不过显赫一时,迟早为王前驱,算什么英雄?” 崔孝宽慨然一叹:“我素来知晓,师弟远见卓识,颇有识人之明。” “这番言论,可谓真知灼见。” “师弟既然瞧不上他们,不如随我同往长安,由我引荐,必能得齐国公看重,一展抱负。” 徐晏清断然摇头:“师兄美意,师弟心领,然而,我心意已决,不可逆转。” 崔孝宽微微叹息,两人同窗苦读数年,彼此各知性情,明白劝说不得,便也不再多言。 转而扬起笑意:“从今往后,你我师兄弟二人,各为其主。” “师弟可不要顾念同门之谊,便手下留情。” “师兄放心,师弟必倾尽全力。”徐晏清郑重道。 “我走了。”崔孝宽点头一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就此别过。” 徐晏清拱手道:“师兄慢走!” 崔孝宽翻身上马,带着数个侍卫,扬鞭而去。 徐晏清望着他的背影,伫立片刻,便也踏上行程。 唯有滚滚宁河水,默默注视远行人。 …… 兰州,金城。 高府之中,高楷正升堂议事。 “唐检,这三月以来,奉宸司潜入京畿、山南西、剑南三道,可有什么收获?” 唐检拱手道:“主上,奉宸司探知,京畿道,齐国公董澄,数月以来厉兵秣马,颇有征伐之兆。” “哦?”高楷好奇道,“不知他兵锋所指何方?” 唐检回言:“依末将看来,除却河东道,赵王刘竞成,便是山南西道,节度使郭羽。” 高楷环顾众人,问道:“以诸位高见,可知董澄欲往何处动兵?” 窦仪沉声道:“河东为长安屏障,重中之重,山南西道有汉中、巴南诸州,为秦岭重镇,据之可南下攻取剑南道。” “关中与巴蜀连成一片,便是帝王之基。” “秦皇汉祖,皆由此进发,东征西讨,成就霸业。” “依老臣看来,董澄必先取山南西道,再夺剑南道。” 安兴仁摇头道:“窦别驾此言,有失偏颇。” “微臣曾往长安经营商道,见这齐国公董澄,一向视河东道为囊中之物,数次起兵,欲覆灭刘竞成,将关中,河东连成一片,以抗衡突厥。” “微臣所料,他必先取河东,再行南下。” 两人意见不一,却各有道理,群臣听闻,亦各抒己见。 高楷思索片刻,转而看向一人:“杨烨,依你之意,董澄先取何方?” 杨烨此前一言不发,听闻高楷询问,方才拱手。 “主上,窦公与安司马所言,皆有道理。” “董澄无论先取何方,皆是寻常。” “然而,微臣只问一句,何必费心揣摩他人行事?” “如今,主上坐拥陇右、河西两道,正该出兵,攻取山南西道。” “届时,无论取京畿道,抑或拿下剑南道,皆进退有度。” 夏侯敬德附和道:“主上,杨长史所言在理。” “管他董澄作甚,我等先取山南西道,迟早兵戎相见。” 高楷颔首一笑:“既如此,便向山南西道动兵。” “只是,山南西道足有十七州,幅员辽阔。” “以诸位高见,该从何处开始?” 杨烨建言道:“山南西道虽有十七州,汉中八州,才是精华所在。” “宜先取汉中,可从秦州起兵,走岐山,攻凤州。” “拿下凤州,向西可取兴、利二州,向南可夺梁州。” “梁州为山南西道治所,一旦平定,汉中不过囊中之物。” “至于巴南九州,烟瘴之地,多有蛮族袭扰,需缓缓图之。” 第245章 山南西道 听闻此言,高楷忍不住称赞:“杨烨,不愧王佐之才。” 世道纷乱,欲夺取天下,这战略谋划至关重要。 路线选择得当,稳扎稳打,则大业可期。若一步踏错,极有可能满盘皆输。 众人纷纷赞叹杨烨之才。 高楷笑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不知这山南西道节度使,郭羽,是何等人物?” 安兴仁拱手道:“主上,此人文思敏捷,喜爱诗词歌赋,时常聚集汉中文士,赴曲水流觞之宴。” “然而,其人好空谈,静坐参玄,心慕道家,却无大才,只通文墨,不知用兵之事。” 杨烨点头:“微臣曾游历汉中,所见与安司马一致。” “郭羽喜文厌武,麾下多文士,少有猛将。” “且敬重世家大族之人,对寒门小户出身,不假辞色。” “虽然坐拥山南西道十七州之地,不过守户之犬。” 高楷若有所思:“如此看来,我等须得先一步拿下汉中,以免此人投靠董澄。” 所谓墙头草,两边倒,依郭羽为人处世,怕不会介意投靠一家潜龙,谋个献土之功,保全身家富贵。 杨烨赞道:“主上明智。” 事不宜迟,高楷当即下令起兵。 让窦仪、安兴仁留守金城,处置陇右、河西两道政事。 以夏侯敬德率一万轻骑,为左军,以段治玄领一万步骑,为右军。 他亲率两万精兵,为中军,拢共四万兵马,于兰州誓师出征,经渭州,至秦州。 又让秦州刺史丁开山筹措粮草,征调渭、秦二州青壮,为运粮队伍,由哥舒浩督运。 三日后,高楷统率大军,至秦、凤二州交界处,择依山傍水之地,暂且安营。 一面嘱咐唐检,委派奉宸司人手,探听军情。 中军大帐内,山南西道堪舆图高挂,沙盘小旗陈列于地。 高楷背负双手,仔细观察堪舆图。 大巴山将山南西道分成南北两部分,北部属于汉江上游,南部属于嘉陵江上中游。 因此,常把北部称为汉中诸州、南部为巴南诸州。 汉中一共八州:梁、凤、兴、利、洋、集、通、壁,以梁州为核心。 由陇右道秦州进发,攻下凤州,便可直取梁州。 而这凤州,辖梁泉县、黄花县、两当县、河池县四县。 地处秦岭以南,古人云:有周之兴,努蜚尝鸣于岐,翱翔至南而集焉,是以西岐曰凤翔府,南岐曰凤州。” 自古以来,被誉为“秦岭以南第一州”。 州内有户两千八百四十九,十八乡。 以北有一座凤凰山,宁河蜿蜒而过,凤州便以此为名。 不光如此,这凤州更是入蜀交通要冲。古故道、连云栈道都由此经过,可谓险要之地。 过了秦凤二州交界处,便是河池县。 入汉中第一战,便是夺取此城,以此为基,逐步拿下两当、梁泉、黄花三县,则凤州平定。 正思量时,忽见唐检大步而来,拱手道:“主上,奉宸司传来消息,长安城有兵马调动。” “哦?”高楷淡笑道,“可是往汉中而来?” “正是,主上料事如神。”唐检颔首,“董澄派遣宣威将军裴行基,率领三万兵卒,由岐州进发,走褒斜道,攻取洋州。” 杨烨笑道:“这董澄,必不愿见主上攻取汉中,方才出兵,与我等争夺。” “洋州若下,便是梁州。” “那节度使郭羽,两面受敌,怕是心惊胆战。” 众人皆笑,高楷问道:“不知这董澄是何方来历?” 唐检娓娓道来:“董澄出身关内道夏州大族,骁勇善战,由一校尉开始,屡建大功,擢升至怀化大将军。” “先帝颇为赏识,调入长安拱卫京畿道,以防突厥进犯。” “先帝驾崩之后,此人把持长安朝廷,排除异己,拥立代王陈佑为帝,改元义宁。” “又晋升为齐国公,太傅,录尚书事,且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可谓权倾朝野。” “其后,盘踞长安,派兵四处出击,夺取京畿道六州之地。” 高楷赞道:“此人倒是择了一处宝地。” 关中大地土壤肥沃,物产丰富,号称“八百里秦川”,又有秦岭为险,有人有粮,易守难攻,为帝王基业。 董澄占据关中,又有大义名分在手,号令群雄,所向披靡,当真好威风。 杨烨倏然笑道:“这大周天下,已然三分。” “如今,西有董澄,于长安拥立陈佑为帝,中有王玄肃,于洛阳以陈骏为帝,又有南方金陵,袁弘道挟持陈昭,号称正统。” “天下竟有三位皇帝,皆是陈周皇室子孙,彼此攻讦不休,乱象纷呈。” 唐检附和道:“先帝暴毙于金陵,未能留下遗诏,更未册封太子。” “方才有诸子之争,各立为帝。” 高楷笑了笑:“董澄把持这么一个傀儡,倒是师出有名。” 杨烨正色道:“陈周气数已尽,群雄逐鹿,正待明主,扫平天下,拨乱反正。” “董澄虽挟持陈佑,奉天子以令不臣,然而,如今并非汉末。” “先帝倒行逆施,已失天下民心,方才四方动乱。主上行的是正道,不必忧虑此事。” 高楷微微颔首,转而问起一事:“我等率大军而来,这节度使郭羽,及凤州刺史,是何反应?” 唐检回言:“郭羽听闻此事,派归德将军李红芝,率两万兵马前来,由凤州刺史萧禹统筹调度。” “萧禹又命麾下一将——霍金刚为先锋,出兵一万,共计三万兵卒,赶来河池。” 高楷淡笑道:“来得倒是挺快。” “你可派奉宸司,探查敌军兵马调度,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是!”唐检领命而去。 看过堪舆图,高楷又以沙盘推演,思索破敌之策。 杨烨开口道:“主上,这河池县,北有鹭鸶山,南有宁河蜿蜒而过,颇为险要。” “须得慎重以对。” “不错。”高楷点头,“我也在思考这事。” “裴行基来势汹汹,倘若先我们一步,拿下梁州,那我们就处于被动了。” “这鹭鸶山连绵起伏,拱卫河池,不知山中是何情形……” 第246章 顺天将军 话分两头,却说鹭鸶山下,河池县五十里外,有一座小村,名为安乡。 地处群山怀抱之中,小桥流水,颇为僻静。 乡中有三十户,百余人,开垦数十亩良田,种些粟米,倒也自给自足。 奈何,自从乱世起,兵戈至,便再无安宁。 这一日,安乡寨子口,里长点头哈腰,送走一伙匪寇。 “你这老朽,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家将军交代了,明日之前,凑不足三百石粮食,全村老小,都得死,哼!” “是是是!”里长忙不迭地道,“顺天将军吩咐,小老儿岂敢不从,必定置办妥当,保管一粒米也不少。” “算你这老朽识相。”匪寇们冷哼一声,策马扬鞭而去。 临走前,不忘将村里所有野味肉食顺走。 百余村民敢怒不敢言。 一个瘸腿汉子愁眉苦脸:“里长,三百石粮食,这可咋整?” 便是全村人不吃不喝,劳碌三年,也凑不齐这许多粮食。 更何况,这区区一日功夫,便是耗尽铜钱,去他乡购买,也来之不及。 里长面色愁苦:“唉,这分明是找个由头,不让我们活命。” 瘸腿汉子越发气愤:“这狗屁顺天将军,不过是一介盗贼。” “仗着几分力气,占了鹭鸶山,便派人打家劫舍。” “十里八乡都受了勒索,不光青壮上山给他修什么王宅,就连稍俊俏些的妇人,也掳掠了去,做甚么将军夫人。” “偏生人多,又有刀枪,咱们拼不过,只得任他欺凌。” 一番话,说得百余村民个个垂泪,呜咽声四起。 里长叹息一声,两鬓越发斑白,腰背更佝偻几分。 这日子,简直浸在黄连中一般。 原先太平时节,城里税吏嫌路远,懒得前来盘剥,方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 村里的娃娃们,也能填饱肚皮,不至于生多少,饿死多少。 然而,这才几年功夫,便到了乱世。 起初,是城里税吏来收粮,硬生生缴去七成。 又有军士来征徭役,把村里十四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青壮,一股脑押走。 如今,村里只剩下老弱妇孺,与身残之人。 这还不算完,税吏与军士盘剥过了,不等他们喘口气,又来了匪寇。 不由分说,闯入村寨见人便砍,又将些许吃食抢夺一空。 这时节,已近寒冬,家家户户就一点余粮,还不够塞牙缝的。 不光尽数没了,稍微消停数日,又派人来征粮。 只是,这三百石粮食,便是把所有人卖身为奴,换铜钱去买,也凑不齐。 瘸腿汉子愁闷道:“这该如何是好?” 里长咬了咬牙:“我方才说些好话,把他们哄住,留了一日时间。” “你去召集大家伙儿,一起逃吧,逃得越远越好。” “若是能逃到陇右,便去秦州讨口饭吃。” 里长心中叹息,要是那传闻中善待百姓的高郡公,能来这里,平定盗匪就好了。 就算上缴口粮,只要留一条活路,他也心甘情愿。 瘸腿汉子拧眉:“里长,没了你,我们能逃到哪去?” 里长涩声道:“我老了,一把老骨头,跑不了这么远了。” “跟大家伙儿走,平白添个累赘。” “便留在村里,能拖多久,是多久……” 瘸腿汉子闻言,红了眼眶,哽咽难言。 里长催着众人,打点包袱,趁夜赶路。 正悲戚时,忽见寨子口,转出一人,朗声道:“这是要往哪里去?” 却是一个年轻郎君,面貌英俊。 百余村民吓了一跳,不敢言语。 里长皱了皱眉,来至人前,弯腰道:“田地里打了谷子,漏下些许,便赶着捡回来,免得被山雀叼走了。” “这位郎君,从哪里来?” 这人拱手笑道:“我名为徐晏清,梁泉人,欲往秦州去。” “老丈此话,却是不实。秋收早过,何处方能遗留谷米?” 里长面色变了变,黯然道:“不瞒郎君,山上那顺天将军催逼得紧,实在没了活路,只好连夜出逃,唉!” 徐晏清温声道:“老丈不必忧心,待我上山,将这顺天将军引至别处。” “必不让你们背井离乡。” 里长连忙劝阻:“郎君不可。” “那顺天将军杀人不眨眼,最是凶恶。” “郎君若去,怕是白白丢了性命,叫我等怎能安心?” 徐晏清摆手笑道:“老丈不必多言,我自有办法。” 不待多说,他牵着马儿,便往山中走去。 “郎君……唉!”里长阻止不及,长叹一声,“却是老朽多嘴多舌了。” …… 且说徐晏清本是前往陇右,投靠高楷,路过河池县诸乡,见民生凋敝,官兵匪寇沆瀣一气,欺凌百姓,不由义愤填膺。 又听闻安乡遭遇,当即决定,设法将这顺天将军铲除。 这鹭鸶山为凤凰山余脉,横亘在河池、两当之间。 山高林密,方圆数百里。往北麓蜿蜒而行千余步,方才到得山脚下。 抬头一望,却是好一座大山,山顶林木葳蕤,如同鹭鸶展翅,翱翔天宇。 徐晏清观望地势,不由诧异,这鹭鸶山三面陡峭难行,唯有南面一条索道,可供来往。 半山腰处,隐约可见一处大石台,其中数座山洞,可供数百人栖息。 “此地着实险峻,只要切断索道,便可断绝道路,难以攀登。” “这顺天将军倒有几分眼力,选了个宝地。” “只可惜,青山无辜,平白给匪寇玷污了去。” 徐晏清摇了摇头,将白马拴在山脚下,扎起袖子,从一条羊肠小道,缓缓攀登。 至半山腰处,放眼望去,云蒸霞蔚,缭绕在悬崖峭壁之间。四周古木参天,郁郁葱葱。 一条窄长索道,横在两座山顶之间,恍如一根细线,连通南北。 索道之下,是万丈深渊,深不见底,漆黑一片,隐约传来虎啸猿啼之声,叫人毛骨悚然。 “好一处险关。”徐晏清叹道,“危急之时,只需砍断绳索,便可切断往来。纵然有十万大军,也无可奈何。” “难怪这顺天将军盘踞此山数年,官兵数次围剿,也徒劳无功。” “只能眼睁睁看他逍遥自在。” “倒是让他越发凶戾,肆意抢掠。” 第247章 革除陋习 徐晏清扎紧蹀躞带,紧抓绳索,伸出一只脚,掂量一番。 脚底传来硬实的质感,索道纹丝不动,他这才放心,将双脚踏上,一步一步挪到另一头。 直至踏出索道,脚踩实地,他才大松口气,擦去满头大汗,稍作休憩。 环顾四下,忽见数块巨石,躺在半山腰处,层层叠叠,仿佛亘古存在。 这巨石之后,草木环绕之中,隐约现出一条小道,通往山洞之中,迎面吹来一阵清风,夹杂着脂粉香气。 徐晏清神色一动:“这顺天将军藏得倒深,可见是个谨慎的人。” “我须得小心行事,以免触了霉头,英年早逝,那便不妙了。” 他松开腰带,整肃身形,施施然走进山洞之中。 一个时辰之后,便见他与一人携手,出了山洞,言笑晏晏。 “先生真乃神人,末将恨不能早些聆听教诲,以致蹉跎岁月,一事无成。” 这人一身薄甲,身高八尺,须发贲张,正是顺天将军,刘弼。 徐晏清笑道:“将军谬赞了。” “若听我言,投效高郡公,必得重用。” “来日,便是封侯拜相,亦不过小事一桩。” 刘弼忙不迭地点头:“郎君一席话,末将敢不听从?” “借先生吉言,若能立一番事业,必不忘今日大恩。” 徐晏清谦逊道:“将军雄姿英发,武力超群,即便无我,亦能遇到他人指点迷津。” 刘弼摇头:“先生太过自谦。” “不如与末将同去高郡公麾下效力,也好有个照应?” 徐晏清笑道:“将军盛情相邀,本不该辞。” “奈何家中尚有老母,在梁泉城中,不得远游。” “将军可先行一步,待我接来老母,必然前往。” 刘弼不疑有他,颔首道:“如此也好。” “末将便在秦州,静候佳音。” “望先生速来。” “这是自然。”徐晏清郑重道,“我与将军甚为投契,愿来日同舟共济,不负此生。” 刘弼仰头大笑。 徐晏清蓦然提起一事:“我闻高将军礼贤下士,却军纪严格。” “将军前去投效,不妨将洞中青壮、妇人放了,以免落人口实,反倒不美。” “先生所言极是。”刘弼言听计从,朗声道,“将他们赶下山去,若敢毁谤半字,我必不相饶。” “是!”一员小卒慌忙应下。 两人依依惜别,执手相送。 待徐晏清走远,刘弼沉声喝道:“传令,召集所有儿郎,随我去秦州,投靠高郡公。” 一胖汉拧眉,低声道:“将军,这徐晏清来历不明,怎能听信他一面之词?” “不妨派人打听一番底细,再作定夺。” 刘弼不以为然:“先生一片真心为我着想,你何故疑心,说此谗言,究竟是何居心?” “卑职不敢,将军饶命!”这胖汉闻言,砰一声跪下直磕头,一面自扇巴掌。 不一会儿,便见他双脸肿胀,仿佛一颗猪头。 刘弼摇头失笑:“起来吧,再有下次,饶不了你。” “是是是!”胖汉一迭声道,“谢将军宽宏。” 一垂首,无人发现他满眼怨毒之色。 过不多时,数十个山匪,驱赶着百余青壮、妇人,战战兢兢出了山洞,往山下去了。 刘弼虽心有不舍,到底惦念着荣华富贵,不得不狠下心来,不再去看。 一转头,他策马扬鞭,率领五百袍泽,直奔秦州而去。 待他走后,山林之中,转出一人,年轻英俊,正是徐晏清。 “这人虽一时受我迷惑,然而,倘若高郡公欣然接纳,反倒不美。” “我须得即刻赶往秦州,入高郡公帐下,知会一声,将这刘弼斩杀,告慰河池数乡百姓在天之灵。” 片刻后,白马一声嘶鸣,驮着主人绝尘而去。 …… 却说高楷正于中军大帐端坐,筹划良策,忽一抬头,见东南方,有一黑一紫,两道云光飘来,不由吃了一惊。 “黑气为不祥之兆,这倒罢了。” “这紫气为大贵之相,却似乎前来投我,倒是喜事一桩。” 想了想,他唤来段治玄,嘱咐道:“约莫一刻之后,必有贤才来投。” “你可率千余轻骑,出营帐往东南十里处等候。” “待人来,请至帐中见我。” “是!”段治玄领命而去。 杨烨疑惑道:“主上,莫非这河池县,有贤才猛将前来投奔?” 高楷淡笑一声:“猛将没有,贤才倒有一人。” “只是,要历经一番波折。” 杨烨若有所思。 帐外,段治玄率千余骑,依照吩咐,来至十里外勒马等候。 一刻钟后,果然见得前方烟尘滚滚,人喊马嘶,冲撞而来。 他定眼一观,却是五百余人,个个精悍,倒颇有一番勇力。 不过,那为首一将,头戴金盔,簪红缨,身披赤甲,一身紫色袍服猎猎飞舞,颇为张扬。 段治玄不由蹙眉:“这人,莫非便是主上口中贤才?” 然而,不知为何,他总觉事有不协。 正思量时,五百余骑速度不减,径直冲至五十步内,堪堪止步,扬起漫天尘土。 为首之将扬鞭喝道:“我乃顺天将军刘弼,你是何人,竟敢拦我去路?” 段治玄微微拧眉,拱手道:“末将段治玄,忝居高郡公麾下郎将,奉命在此等候大才。” “哦?”刘弼面露喜色,大笑道,“不出先生所料,这高楷果然爱才,竟提早在此迎接,不错!” “段治玄,我等前来投靠,你可在前领路。” “请!”段治玄拱手一礼,率领千余骑让开一侧。 “倒是挺有眼色,怕是听闻我来,不敢无礼。”刘弼自鸣得意。 两拨人马扬鞭疾驰,不过片刻来至营寨之外。 段治玄翻身下马,正要引路,却见刘弼毫不停留,似要纵马闯入帐中,不由面色微变。 “刘将军,主上面前,怎可无礼?” 刘弼浑不在意:“高郡公怎会计较这点小事,你只管带路便是。” “军营之中,自当军纪严明,便是主上,也以身作则。”段治玄正色道。 “刘将军须得下马步行,以免弓弩手将您当作敌人,万箭齐发。” 刘弼面露不喜,正要开口,却见麾下一人使个眼色。 他抬头望去,正见数十座了望台上,军士来回巡逻,弯弓引箭。 只能下马,不情不愿道:“若见高郡公,我必建言,革除这等陋习。” 段治玄蹙眉不语。 第248章 良将大才 中军帐内,高楷端坐片刻,起身笑道:“良将来投,诸位随我出帐迎接。” 杨烨、夏侯敬德一干文武不疑有他,一齐出动。 却见一人周身煊赫,大步而来,随意一拱手:“顺天将军刘弼,见过高郡公。” 如此无礼,哪里像是前来投靠之人? 众人皆是皱眉。 高楷不以为意,笑道:“今日喜鹊登枝,紫气东来,我料必有大喜之事。” “果不其然,得刘将军投靠,当真一大幸事。” 刘弼颇为受用:“高郡公果然慧眼识英才,与传闻之中一般无二。” “我等袍泽兄弟五百余人,愿为高郡公效力。” “还望郡公不吝赏赐!” 高楷连忙道:“这是自然。” “传令,升刘弼为顺天大将军,位列三品。” “其余人等,一律官升一等,赐财帛。” 刘弼喜不自胜:“郡公果然慷慨。” 却也不道谢,领先走进中军大帐,环顾四周,摇头道。 “郡公,这营帐太过寒酸,既无毡毯软榻,也无美酒,更无佳人。” “这漫漫厮杀夜,如何度过?” “且,大军数万之人驻扎,何须这般谨小慎微,不如将弓弩手撤去,以免伤了自家兄弟。” 夏侯敬德冷哼一声:“你这人,好生无礼。” “我家主上派人迎接,以礼相待,你却颐指气使,不知天高地厚。” “莫非视我等为无物?” 刘弼闻言大怒,正要发作,却见这夏侯敬德双目喷火,形如黑塔,显然是一员猛将,厮杀惯了,自有一股煞气。 受这煞气一激,不由矮了气势,将脾性收敛几分,嘴上却不饶人。 “郡公,此人言行无状,您尚未开口,哪有他说话的份?” “如此桀骜,须得惩治一番,以免遭人耻笑。” “你……”夏侯敬德大怒,正要分辩。 却见高楷摆手笑道:“你二人皆是我麾下大将,莫要伤了和气。” “敬德,你且去操练兵卒,待来日应战。” “是……”夏侯敬德嘟嘴去了。 刘弼仍觉不满,朗声道:“郡公勿忧,他为猛将,我亦不弱于人。” “若有大战,郡公尽管吩咐,我必斩将夺旗,为郡公献功。” 高楷大笑一声:“如此甚好。” “刘将军远道而来,着实辛苦,不妨先行休息,养精蓄锐,待来日大战,建功立业。”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刘弼自顾自出了大帐。 高楷连忙唤人前去侍候。 待他走后,杨烨忍不住说道:“主上,此人傲慢无礼,并非真心投靠,不可轻信。” 高楷淡笑道:“此事我自有计较,不必多言。” 杨烨迷惑不解。 翌日,高楷召集诸将,于帐中议事,却迟迟不见刘弼身影。 不多时,一员小卒回禀:“郡公,刘将军正卧榻酣睡……” “岂有此理!”夏侯敬德怒不可遏,“军中纪律严明,刘弼怎敢妄为?” “主上,不可纵容此人,须得惩治一番。” 高楷不以为意:“让他好生休息便是。” “主上……”夏侯敬德不敢置信,正要劝谏。 却见高楷起身,径直出了营帐,翻身上马,笑道:“今日有大才登门,我须得亲迎一番。” “杨烨,你留在军中等候,敬德随我同去。” “是……”杨烨、夏侯敬德面露疑惑。 昨日来个良将,却是个无礼之辈,今日怎么又有大才来投? 着实古怪。 高楷率领三千轻骑,出了大营,直奔东南方三十里,至宁河一畔,方才勒马停驻。 夏侯敬德嘟囔道:“何等大才,竟劳动主上亲迎三十里?” 高楷笑道:“此人可与杨烨媲美。” 夏侯敬德将信将疑。 然而,一个时辰之后,只见宁河涌动,大地静默,却不见半个人影。 “主上,这……”夏侯敬德迟疑道,“莫非大才迷路了?” 高楷笑了笑:“这青天白日,山川分明,并无半点烟瘴,怎会迷路?” “莫要多言,静心等候便是。” “是……”夏侯敬德暗自纳闷。 又过一刻,却仍不见人影,夏侯敬德按耐不住,正要开口,忽见高楷笑道: “来了!” 转头望去,却见宁河之上,飘来一叶扁舟,乘风排浪,倏然抵达身前。 舟上正有一人长身玉立,戴幞头,穿一袭青色圆领襕衫,腰缠蹀躞带,脚踩六合靴。 面貌俊秀,风度翩翩,当真君子如玉。 这人下了扁舟,拱手下拜:“草民凤州徐晏清,拜过高郡公。” 夏侯敬德心中惊讶:“这个大才,倒比昨天那个良将有礼。” 高楷双手扶起,笑道:“不必多礼。” 他悄然望去,见这徐晏清头顶红气成云,紫光飞旋,竟有国公宰相之气运。 着实一员大才。 高楷忍不住问道:“晏清身怀大才,前来投靠,我自不胜欢喜。” “如今,我与董澄两家,各派兵马攻取汉中,局势扑朔,不知晏清有何教我?” 徐晏清侃侃而谈:“郡公勿忧。” “董澄虽派兵卒,进取汉中,然而,京畿道以北,有突厥虎视眈眈,以南,有河东道赵王刘竞成窥视。” “他必须分兵,以作防备。” “故而无法倾尽全力,攻取汉中。” “而郡公平定陇右、河西两道,军民拜服,吐谷浑又陷入内乱,四周并无外患。” “只需稳扎稳打,攻取凤州,再拿下梁州,平定汉中八州,再徐徐图谋巴南九州。” “届时,山南西道必入麾下。” 高楷大笑一声:“天助我也,又得一员大才。” 当即牵来一匹骏马,与徐晏清并鞍同行,两人相谈甚欢。 至大营外,高楷执其手,一齐迈入帐中。 杨烨、哥舒浩等人前来相见。 叙礼毕,众人安坐,高楷笑道:“昨日得一良将,今日又得一大才,当真双喜临门,可喜可贺。” 众人一时默然。 徐晏清微微皱眉:“敢问郡公,昨日那良将,可是顺天将军,刘弼?” “正是!”高楷颔首,“我已晋升他为大将军,他一路奔波劳顿,此时想必正在安睡。” 徐晏清摇头道:“郡公,不可轻信此人。” 他将刘弼为祸乡里,聚众劫掠,肆意杀戮之事一一说了。 第249章 以卵击石 “此人桀骜嗜杀,为非作歹,却托庇于鹭鸶山中,难以清剿。” “故此,我将他赚下山来,投奔郡公,便是想请郡公,将其擒拿,为河池数乡无辜百姓做主。” 众人听闻,皆义愤填膺。 夏侯敬德忍不住道:“主上,此人为匪,肆意杀人抢掠,怎能纵容?” 高楷笑了笑,不以为意:“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刘弼既然投靠我,我便诚心相待,怎能将他擒拿?” “倘若流传出去,今后谁还敢前来投效?” 夏侯敬德哑口无言。 徐晏清皱眉:“郡公,话虽如此说,但刘弼这人桀骜不驯,并非甘愿为人臣者。” “即便以礼相待,恐怕他也只会觉得理所当然,而无感激之心。” 杨烨点头:“此话有理。” “主上若担忧流言蜚语,便不予重用,时间一久,他耐不住心性,自然会离开。” 高楷摇头一笑:“你们不必多说,我自有打算。” 他一挥手,让众人退出。 徐晏清出了营帐,心中疑惑,高郡公为何不听人言,执意重用刘弼? 莫非,传言有误,高郡公是个识人不明之人? 帐内,待众人走后,高楷唤来唐检,问道:“李红芝大军到了何处?” 唐检回言:“据探马禀报,其等已经来到河池县以北,鹭鸶山南麓,在此安营扎寨。” 高楷微微点头:“可曾探明李红芝运粮队伍何在?” “李红芝颇为谨慎,委派大将霍金刚,亲自运送粮草,足有五千精兵保护。” “如今,正沿着山道,运往营寨。” “哦?”高楷起身走到堪舆图前,“具体在何方位置?” 唐检仔细一观,指向一处隘口,郑重道:“便在这天倾路。” “这条小路,两侧为悬崖峭壁,且往内倾斜,仿佛时刻倾倒一般。” “南来北往的商贾士子,皆以此称呼。” 高楷颔首,如此艰险之地,极易设伏,李红芝却安排霍金刚,从此路运粮,或许另有谋算。 “待刘弼醒了,请他来见我,就说有大功一件,非他不可。” “是……”唐检欲言又止。 高楷笑道:“去吧。” 待唐检告退,他深沉一笑,“鸠鸟之形?” “我这座小庙,供不下这尊大佛,还是请他去别处占雀巢吧。” 刘弼营帐内,他睡到日上三竿,又召来五百袍泽饮酒作乐,好不尽兴。 唐检等候多时,却得不到通禀,只得在帐外徘徊。 夏侯敬德见此,气愤难当:“此人太过无礼,主上有大事相召,竟浑然不顾,一味寻欢作乐。” “待我杀将进去,给他些颜色瞧瞧,否则,这般放肆,以为我等好欺么?” 唐检劝说道:“夏侯郎将不可莽撞,主上厚待于他,另有重用。” “莫要刀兵相向,伤了和气。” 夏侯敬德气哼哼道:“那就任由他如此怠慢?” 正恼怒时,忽见门帘一掀,刘弼施施然踏了出来,伸个懒腰,一股酒气扑鼻而来。 唐检拦住夏侯敬德,拱手道:“刘将军,主上有请!” “嗯。”刘弼随意一挥手,打个哈欠,“带路。” 唐检眉头一蹙,侧过身子引他来至中军大帐。 高楷听闻禀报,放下手中书卷,还不及让进,却见刘弼大步而来,略一拱手,问道。 “不知郡公有何事相求?” “你这无礼……”夏侯敬德大怒。 高楷使个眼色,笑道:“正有一件大功,须得刘将军亲去,别人我都不放心。” “哦?”刘弼来了兴致,“何事?” “鹭鸶山南麓,天倾路上,正有敌将霍金刚,押送粮草而来。” “我想请刘将军率兵,前去劫取,如何?” 刘弼不置可否:“若要我效力,也不是不可,只是这功劳么?” 高楷会意一笑:“将军尽管放心,我素来有功必赏。” “只要将军将敌军粮草劫来,可自取九成,另外,我自有金银财帛赏赐。” “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刘弼思索片刻:“这霍金刚有多少兵卒?” “唯有五千。” “这……”刘弼略微迟疑,“非我不愿去,只是,我不过五百儿郎,怕是力有未逮。” 高楷笑道:“我怎会让将军以卵击石?” “敬德可率五千兵卒,随你同去,听你调度,如何?” “如此甚好!”刘弼笑嘻嘻道,“待我大功告成,郡公可不能食言。” “君子一言九鼎,绝不食言。”高楷郑重道。 “我便在营中,置办酒肉宴席,等待将军凯旋。” “哈哈哈,好!”刘弼仰头大笑,“郡公痛快。” “这事我接了。” 他丢了一句话,转身便走。 夏侯敬德哪里按耐得住,气愤道:“主上,此人无能之辈,怎能委以重任,让他去劫粮?” 高楷低笑一声,让他附耳过来,交代几句。 夏侯敬德连连点头,面上闪过兴奋之色。 …… 却说鹭鸶山南麓,宁河北岸。 李红芝率领三万大军驻扎于此。 “报!” “前头传来消息,一支敌军兵马,正赶往天倾路。” 李红芝问道:“何人为将,有多少兵卒?” 斥候回禀:“刘弼为主将、夏侯敬德为副将,拢共五千多人。” 李红芝笑容满面:“高楷果然中计。” 他不禁嘲讽:“汉中曾有传言,他用兵如神,智谋过人,如今一看,也不过泛泛之辈。” “看来,终究是自吹自擂罢了。” 一名郎将笑道:“世人牵强附会,大将军何须在意。” “只要他们来,必然死无全尸。” 李红芝置之一笑,忽而正色道:“听闻这夏侯敬德为当世猛将,有万夫不当之勇。” “不知是否真实?” 郎将讥笑一声:“有其主必有其仆。” “高楷徒有虚名,麾下将士必然是银样镴枪头,不堪一击。” “何况,霍将军武艺精通,弓马娴熟,为我汉中第一人。” “区区夏侯敬德,又有何惧?” 李红芝抚须一笑:“倒是我多虑了。” “却不知这刘弼是何人?” 下首一侧,河池县令拱手道:“此人不过一介山匪,仗着鹭鸶山天险,便行事嚣张,不服管束。” “我早有剿灭此人之心,奈何其人龟缩山中,无法得手。” “如今,他出了乌龟壳,又与霍将军狭路相逢,必叫他有来无回。” 第250章 惺惺相惜 李红芝不屑:“既是这等人,杀了便是,不必理会。” “传令霍金刚,叫他做好准备,务必一举歼灭这五千兵卒。” “是!”斥候匆匆去了。 河池县令赞道:“大将军妙计!” “以粮草辎重为诱饵,让敌军自乱,又设伏兵出击,必能成功。” “是极!”郎将附和,“恰逢这刘弼一介山匪,见了粮草怎能不贪欲大起?” “此为天意相助。” 李红芝得意一笑,期待着捷报传来。 而另一头,刘弼率五百袍泽为先锋,奔至天倾路口,左右张望,果然见到一支队伍运送粮草前来。 且皆是老弱瘦小兵卒,个个有心无力,推着马车,缓缓进发。 当即大喜,迫不及待道:“儿郎们,肉到嘴边,怎能错过,随我杀!” “是!”五百人马嗷嗷叫着冲入运粮队中。 生怕稍慢一步,让夏侯敬德抢了大功。 “哼!”夏侯敬德哂笑一声,“无知之辈,正该灭亡。” “传我军令,一千弓弩手,埋伏两侧山崖,待敌将杀了刘弼,即刻放箭。” “余者,两千轻骑持枪,两千步卒持横刀,听我号令。” “得令!” 前方,刘弼与五百袍泽,杀入老弱之中,仿佛虎入羊群,无往不利。 不过片刻,千余敌军士气全无,四散逃跑,将三百车粮草辎重丢下。 刘弼哈哈大笑:“一群鼠辈,不堪一击。” “儿郎们,都给我运回去,放入咱们私库。” “是!”五百人嘻嘻哈哈,争抢起来。 一时间,整条天倾路乱哄哄,嘈杂不堪。 刘弼心中美滋滋,只觉大赚一笔,全无防备。 回首一望,却不见夏侯敬德人影,嗤笑道:“缩头乌龟,竟连这点残兵败将也怕,算什么当世猛将?” “我呸!” 吐一口唾沫,他吆喝众人押着马车,回返鹭鸶山中。 一名袍泽疑惑道:“大将军,我等不回高军大营了么?” “呵,自己当家做主不畅快么?”刘弼横他一眼。 “何必仰他人鼻息,看别人脸色过日子。” “我可受不了这等鸟气!” 他在山中逍遥惯了,怎愿受军纪约束,不得自由。 “大将军早该如此。”袍泽们冷哼道,“那些个文士、猛将,分明瞧不起咱们。” 刘弼嗤笑一声:“一群奴婢,卑躬屈膝。” “纵然大怒,却不敢对我造次。” “哈哈哈,痛快!” 他一甩长鞭,便要策马窜入鹭鸶山中。 便在这时,一声大喝如雷霆震响。 “刘弼休走,你已中了我家大将军之计!” 刘弼悚然一惊,转头望去,骇得面无人色。 只见这天倾路后头,不知何时冲来一支兵马,为首者虎背熊腰,身穿黑甲,手持开山斧,径直杀来。 正是霍金刚。 “有埋伏?”刘弼陡然惊醒,扯开嗓门一声大叫,“速退!” 五百袍泽个个骇然,慌忙披挂上马。 “咻咻咻!” 一轮箭雨陡然射来,一转眼的功夫,便有两百人中箭坠马。 刘弼一矮身,避过箭矢,长鞭狠狠一甩,马儿吃痛,一声嘶鸣,便要窜进密林。 “鼠辈,往哪里逃!” 一声大喝在身后炸开,仿佛洪钟大吕,震得人耳膜嗡鸣。 刘弼骇得魂不附体,只顾亡命奔逃,却无一丝迎战之心。 “苦也,这人怎的如此狡诈?” 正恐惧时,忽见劲风袭来,刺得寒毛直竖。 一柄开山斧,裹挟万钧之力,陡然劈下。 临死之前,刘弼唯有一道念头:“好快的马!” 却见霍金刚胯下战马,鬃毛凌然,恍如狮子,四肢矫健,浑身炽烈如火,当真一匹千里马。 霍金刚斩了刘弼,拨马转头,见五百山匪尽皆身死,不由冷哼一声。 “宵小之辈,也敢在我面前逞凶。” 收了粮草辎重,再度起行,经天倾路,正要迈出山崖。忽闻“咻咻咻”一阵破空之声,惊起满山飞鸟。 “有伏兵?” “怎会如此?” 霍金刚迷惑不解,急忙叫道:“盾手,速速护卫。” 一千兵卒听令,高举大盾挡住箭雨。 然而,眨眼之间,他便损失一成兵卒,不由怒喝。 “何方鼠辈,藏头露尾,可敢与我决一死战?” “有何不敢。”山林中,陡然传出一声大喝。 霍金刚循声望去,却见一员猛将,形如黑塔,身材魁梧,持一杆长槊,策马飞奔而来。 身后一众骁骑,个个持枪,又有数千步卒,持长刀杀来。 “夏侯敬德?” 霍金刚不惊反喜,大叫道:“来得正好!” “就让我霍金刚,称一称你有几斤几两!” 夏侯敬德大名传遍陇右、河西,便是汉中也多有传闻。 人人皆赞他为当世猛将,可比张翼德。 霍金刚自诩武力绝伦,听闻此话,早有一较高下之心。 如今狭路相逢,怎能不大战一场。 夏侯敬德倒持长槊,率兵杀入敌阵之中。 两人一个照面,刀、槊相击,竟不分上下。 夏侯敬德心中惊讶:“这霍金刚,倒有一番武力。” 殊不知,霍金刚更加惊骇,“没想到,这夏侯敬德如此骁勇,非浪得虚名之辈。” 虽遇到强敌,他却见猎心喜,不仅毫不退缩,反而战意勃发。 “吃我一刀!” 他一击马腹,调转方向,手中长刀如长虹贯日,拦腰劈来。 夏侯敬德遭逢敌手,心中战意更甚,大喝一声:“来得好!” 当即挥动长槊,竖劈而来。 “铿!”金铁交击,陡然爆发出一阵轰鸣,火花四射,令人炫目。 两人两马,一刀一槊,当即战至一处,只见刀光凛然,槊影森森,一阵阵煞气四溢,令人头皮发麻。 高军、霍军两方兵卒见此,个个骇然。 如此大战,换了他们任何一人,必然早已身首异处。 这两人却势均力敌,不愧当世猛将。 战至一百回合,不分上下,霍金刚却越发兴奋。 自他从军以来,从未遇到一合之敌,手下败将皆是无名之辈,毫无血勇。 如今和夏侯敬德一战,方才知晓世间不孤,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夏侯敬德亦有同感,本想与他再战一百回合,陡然想起高楷交代,不得不弃了这个念头。 故意卖个破绽,佯装体力不支,策马转身便走。 “今日未能饱腹,肚中饥饿,你我明日再战!” 第251章 一石二鸟 霍金刚不满道:“高楷这般吝啬,竟不让你吃饱喝足不成?” “不如来我军中,酒肉管饱。” 夏侯敬德且退且笑:“我家主上为人大方,断不会如此行事。” “你有如此武艺,却为郭羽这无能之辈效力,岂非太过可惜?” “何不投靠我主,立一番事业?” 霍金刚大怒:“主辱臣死,你怎敢羞辱我家主上?” “休走,你我一决胜负。” 当即一甩长鞭,策马追来。 夏侯敬德见此,且战且退,转眼来至一处隘口,勒马停驻,回首一笑。 “霍金刚,你已中了我家主上之计。” “什么?”霍金刚悚然一惊,意识到不妙,急忙拨马转头。 骏马昂首一声嘶鸣,却来不及止步,脚下一空,陡然失重。 霍金刚措手不及,连人带马一齐坠入坑洞之中。 一时摔得七荤八素,待回过神来,不由破口大骂。 “夏侯敬德,你这鼠辈,要战便战,何必设下诡计诓我?” 夏侯敬德朗声道:“非我不愿与你大战,实则我家主上惜才,不忍见你明珠暗投。” “你随我去拜见,自然分晓。” 霍金刚余怒未消,依然骂骂咧咧。 夏侯敬德一挥手,一重渔网兜头盖下,将霍金刚捆住,五花大绑。 余下三千霍军士卒,或降或逃,大局已定。 “走!”夏侯敬德大笑一声,押着霍金刚,并两千降卒,及三百车粮草辎重,回返高军大营。 不多时,来到辕门外,翻身下马。 中军帐内,高楷倏然笑道:“敬德凯旋,可喜可贺。” 众人又惊又喜,正要询问,忽见一员小校奔来回禀。 “大将军,夏侯郎将俘获粮草辎重,敌将霍金刚,并两千降卒,大胜而归。” “好!”高楷朗声笑道,“我当亲迎。” 众人随他出了营帐,正见夏侯敬德大步奔来:“主上,幸不辱命!” 高楷颔首一笑,看一眼霍金刚,挥手道:“来人,将他带下去,暂且看押。” “是!” 霍金刚犹然大骂不止:“鼠辈,有胆量和我……” 高楷充耳不闻,携众人回返大帐,各自跪坐。 听闻夏侯敬德将此战一一说了,众人方才恍然大悟。 这一切,皆是高楷计策之中。 徐晏清赞叹不已:“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起初,厚待刘弼,纵容他违反军纪,不过为了利用他骄横贪婪之心,前去劫取粮草。 有他为诱饵,借霍金刚之手将他杀了,除去五百山匪,此为一鸟。 又命夏侯敬德率军埋伏,趁霍金刚大意轻敌之时,一举将他击溃,既得粮草辎重,又得俘虏,更擒拿一员猛将,此为二鸟。 当真神妙! 高楷但笑不语。 杨烨称赞一声,转而问起一事:“主上,霍金刚既为俘虏,为何不以礼相待,将他收为己用?” 高楷淡声道:“霍金刚性子刚烈,绝非一条小计,小恩小惠,便能收服。” “且好生相待,我另有打算。” 杨烨若有所思。 徐晏清问道:“郡公,霍金刚虽然大败,李红芝三万大军,仍在鹭鸶山下驻扎。” “不知郡公有何妙计应对?” 高楷不答反问:“晏清,你观这霍金刚为人如何?” 徐晏清不假思索:“此人虽是当世猛将,可与夏侯郎将媲美。” “然而唯有勇力,而无智谋。” 高楷微微颔首:“正是如此。” “我这条计策,正要落在他身上。” 他将心中设想说出,惹得徐晏清、杨烨皆拊掌大赞。 “果然妙计!” “我等必然配合。” 高楷微微一笑。 话分两头,霍金刚沦为俘虏,押在营帐之中,除却不得自由,倒也好吃好喝供着。 起初他大骂不休,然而,接连三日,无人理会他,更不见高楷招降。 不由纳闷,这高楷葫芦中卖的什么药。 便也没心情痛骂,只在帐中生闷气。 忽有一日,数个小卒不由分说,将他押送至中军大帐。 眼见高楷端坐上首,他不由冷哼:“高郡公若要说降,趁早死了这份心。” “末将虽不才,却也知忠臣不事二主的道理。” “霍将军此言差矣!”高楷不以为意,“贤臣择主而事,本就寻常。” “何必为不值得之人,拼死效力?” 霍金刚拧眉:“郭节帅于我有提拔之恩,我怎可忘恩负义?” “背弃旧主,惹人耻笑之事,我断然不为。” 他一梗脖子,冷哼道:“不必多言,要杀要剐,不妨给个痛快。” 高楷笑道:“霍将军为何这般执拗?” 只可惜,任凭他百般劝说,霍金刚仍不为所动。 高楷微微蹙眉,正要再劝,却见杨烨、夏侯敬德二人闯入帐中,满脸焦急。 “主上,金城传来急报,吐谷浑王慕容承泰,率领三万大军,攻打鄯城……” 话未说完,忽见帐中霍金刚亦在,猛然闭口不言,只以眼神示意。 高楷心领神会,慌忙道:“你二人速速召集兵马,我等即刻撤兵。” “是!”两人联袂而去。 高楷转而郑重道:“霍将军,我愿修书一封,与李大将军结好。” “你可回返军中,看在这几日好生相待的份上,为我美言几句,两家互不侵犯,如何?” 霍金刚眼珠一转,点头道:“高郡公遭逢外敌进犯,我怎可趁人之危。” “大可放心,我必向大将军建言,绝不追击。” “多谢霍将军。”高楷拱手施礼,满脸感激之色。 当即挥笔,写下一封文书,又为霍金刚解开绳索,唤来数个亲卫,任他自由来去。 霍金刚面露异色,急忙快马加鞭,返回鹭鸶山下去了。 待他走远,杨烨、夏侯敬德去而复返。 “主上,这霍金刚能否说动李红芝,前来劫寨?” “此人胜负心强烈,前番败于敬德之手,必然不甘。”高楷淡然道。 “如今,得知我等有外敌来攻,意欲撤兵,怎会错过这个机会?” “今夜,他与李红芝,必来劫寨。” 徐晏清感慨不已:“郡公洞察人心。” 他不由心生惭愧,此前竟怀疑高郡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分明是他自己未能看破。 他却自诩智谋过人,如今与郡公一比,着实相形见绌。 “做好准备,等鱼儿上钩。”高楷朗声道。 “是!”众人轰然应诺。 第252章 面面相觑 且说鹭鸶山南麓,宁河一畔。 李红芝本在帐中等候捷报,却没想到,等来的,竟是晴天霹雳。 “你说什么?” “霍金刚被俘,五千兵卒大败?” 斥候心惊胆战:“正……正是。” “敌将夏侯敬德,以刘弼为诱饵,诓骗霍将军出击。” “他却设下伏兵,待霍将军斩杀刘弼,当即来袭。” “霍将军一时不慎中了奸计,方才被俘。” “混账!”李红芝勃然大怒,一把推倒桌案,杂物散落一地。 诸将噤若寒蝉。 本以为略施小计,便能斩刘弼,杀夏侯敬德,再大败高楷。 没想到,竟是他自作聪明,落入算计而不自知。 此前,竟在帐中沾沾自喜,听着诸将吹捧,越发得意。 想到这,他一张老脸涨红,羞愤欲死。 诸将亦觉无地自容。 帐中一阵尴尬的沉默。 良久之后,一员郎将嗫嚅道:“大将军不必动怒。” “若非霍将军行事莽撞,怎会大败?” 众人仿佛找到发泄口,一齐指责霍金刚。 李红芝听闻,只觉心中好受些许。 摆手道:“霍金刚有勇无谋,方才败给夏侯敬德。” “尔等须得引以为戒。” “是……”诸将低眉垂首。 蓦然,一员小校匆匆奔来,禀报道:“大将军,霍将军回来了。” 李红芝吃了一惊,追问道:“霍金刚回来了?” “正是!”小校颔首,“霍将军正于帐外求见。” 一时间,众人只觉万分尴尬,又颇为惊愕。 霍金刚既然被俘,怎会安然回返? 难不成,他机智过人,竟逃过高楷诡计? 李红芝定了定神,挥手道:“叫他进来。” “是。” 不多时,霍金刚大步而来,拱手道:“末将见过大将军。” 李红芝见他安然无恙,不由越发惊讶,询问道。 “金刚,你不是被俘了么?” “怎么又……” 霍金刚直言不讳:“大将军,是那高楷将我放回。” “这是为何?”李红芝越发迷惑。 被俘之将,竟无缘无故地放回,这是何情形? 诸将亦面面相觑。 霍金刚神色振奋:“大将军,并非高楷宽宏。” “末将得知,吐谷浑王派兵进犯鄯州,窥视金城。” “高楷修书一封,释放末将以结好,欲冰释前嫌。” “原来如此。”李红芝恍然,“书信在何处?” “大将军请看。”霍金刚双手奉上。 李红芝接过一观,不由大笑:“天助我也。” 吐谷浑王派兵进犯,正可解燃眉之急,说不定,趁机追击,可大败高楷。 “高军营中,是何情形?” 霍金刚回言:“末将冷眼瞧着,高军已拆毁鹿角,填平壕沟,抛下数百车粮草辎重,待明日一早拔营起行。” “好!”李红芝仰头大笑,“传我军令,今夜一更时分,前去劫寨。” 左郎将疑惑道:“大将军,这是否高楷诡计?” 霍金刚喝道:“我亲眼所见,高楷麾下杨烨、夏侯敬德失言,方才让我得知,岂能有假?” “并非末将不信。”左郎君郑重道,“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不如派斥候前往吐谷浑打探一番,再作决定。” 霍金刚嗤笑一声:“吐谷浑距此地,有数百里之遥,这一来一去,必得耗费数日时间。” “那时,高楷早已撤兵。” “岂非错失良机?” 左郎将无言以对。 李红芝笑道:“此话有理。”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传我军令,即刻生火造饭,饱腹之后,即刻起兵。” “大将军英明!”霍金刚赞道。 入夜,月凉如水。 李红芝亲率两万中军,以霍金刚为先锋,率五千骁骑,以左右郎将为后军,领五千步卒。 策马疾驰,直奔高军所在。 半个时辰之后,望见前方大营散乱,李红芝面露喜色:“金刚所言,果然不假。” 霍金刚得意道:“待末将为大将军探路,拔得头筹。” 李红芝自无不可:“你且去吧,务必擒拿高楷。” “是!”霍金刚一马当先,身后五千兵卒随他冲锋而去。 李红芝陡然开口:“金刚行事莽撞,他一人前去,恐怕让高楷趁机逃跑。” “你二人,各领五千精兵,从左右侧翼,直插高军大营后方,让高楷插翅难逃。” “不得有误!” “遵令!”左右郎将领命而去。 调兵遣将完毕,李红芝望一眼月色,冷笑道:“高楷,今夜便是你身死之日。” 他亲率一万多步骑,在后接应。 另一头,霍金刚率领五千将士,冲入军营之中,本想大杀四方,一雪前耻。 却没料到,所过之处空无一人,唯有一座座空营,在朔风中晃动。 “不好,中计了!” 他悚然一惊,哪里还不明白,又中了高楷计策。 正要拨马回返,却见垛口之中,箭如雨下。 “速撤!”霍金刚瞳孔一缩,慌忙让传讯兵卒,敲响铜钲,鸣金收兵。 然而,为时已晚。 万箭齐发下,眨眼间,便有千余兵卒,惨叫着栽落马下。 正惊恐时,两侧壕沟之中,蓦然冲出一众步兵,个个手持陌刀,执大盾。 足有五千之数。 即刻组成锥形阵,刀光凌然,杀气森森。 陌刀锋利无比,号称古之断马剑,可斩断战马,是抗衡骑兵的一大利器。 猝不及防之下,四千先锋军死伤惨重。 霍金刚恼羞成怒,手持开山斧,杀入阵中,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高军兵卒见此,面露畏惧。 “霍金刚,休要放肆,我来与你一战!” 弩台之下,陡然传来一声大喝,夏侯敬德披坚执锐,策马提槊而来。 “来得好,正要一决高下!”霍金刚战意熊熊。 “铿!”顷刻间,两人战至一处。 中军大营,了望台上,高楷感叹道:“这霍金刚,当真一员猛将。” 众人见此,不觉点头。 夏侯敬德勇冠三军,为高楷麾下第一猛将,这霍金刚竟能与他不相上下,当真厉害。 “后营安排如何?”高楷蓦然问道。 杨烨拱手:“段郎将、哥舒郎将二人,已然等候多时。” “好!”高楷淡笑一声,“我观这三路先锋军,不过一万五千兵马。” “看来,那李红芝颇为惜命,并非亲身入营。” “传我军令,派三千轻骑,前去鹭鸶山下劫寨。” “让他也尝尝,被人偷袭的滋味。” “是!”杨烨含笑应下。 第253章 气急攻心 后营之中,左右郎将亦然发觉中计,慌忙下令回返。 却不防,西侧里转出一将,白袍银甲,面貌英俊,率领五千精兵杀来。 “我乃高郡公麾下郎将——段治玄,奉命在此等候多时。” “尔等已然中计,还不束手就擒?” 两人骇得面无人色,一番砍杀下,丢盔弃甲而逃。 蓦然,东侧里撞出一将,披头散发,双目炯炯,率领五千骁骑杀来。 “高郡公麾下郎将,哥舒浩,奉命取尔等项上人头。” 两人魂不附体,再无本分斗志,只顾逃命。 然而,段治玄、哥舒浩以逸待劳多时,怎会错失良机? 只见段治玄策马飞奔,手中长枪一击,便于万军之中,将左郎将刺于马下。 右郎将狠命挥鞭,恨不得战马插上双翼,飞出重围。 却不防,斜刺里杀出一人,手中陌刀一横,竟将他连人带马,劈成两段。 “好刀法!”段治玄目光一亮。 哥舒浩大笑一声:“段郎将枪法,亦为三军之冠。” 左右郎将既死,麾下万余兵卒士气全无,或降或逃。 段治玄、哥舒浩二人伏击成功,收降五千余人,去向高楷复命。 混战之中,那河池县令亦然身死。 高楷听闻禀报,自是大喜:“诸将听令,随我迎击李红芝。” “得令!” 霍金刚见势不妙,急忙虚晃一招,率领残兵败将夺路而逃。 大营之外,李红芝眼见此景,只觉喉头翻涌,一张口吐出血来。 “大将军!”众亲兵慌忙扶住。 “走,速退!”李红芝一咬牙,神智清醒几分,当即下令。 “是!” 不多时,铜钲声响彻四方,李红芝率领一万多兵马,迅速后撤。 “杀!” “杀李红芝!” 身后,喊杀声陡然响起。 “此人跑得倒是挺快。”高楷笑道。 徐晏清感慨道:“他屡次三番,中了郡公妙计,已是惊弓之鸟。” 高楷一笑:“敬德、治玄、哥舒浩,你们三人各率五千兵卒,前去追击。” “是!”三人领命而去。 一番冲杀之下,李红芝率领七千残兵,连夜奔出百里,方才返回鹭鸶山下大营。 正想喘一口气,却见大营之中,火光四起,喊杀声再次袭来。 “杀李红芝!” “袭营?”李红芝骇然失色,张口吐出一道鲜血,竟一头栽落马下。 “大将军!”众亲卫慌忙扶起,却见李红芝双眼紧闭,已然昏死过去。 又逢夏侯敬德三人追来,一番冲杀,杀得残兵四散奔逃。 七千兵马,至最后,只剩三千之数。 “这该如何是好?”众残兵六神无主。 所幸,这关键之时,霍金刚策马赶来,当即下令,扶李红芝上马,奔回凤州治所——梁泉城。 “可惜,让霍金刚和李红芝逃走了。” 三人追出百里,却未能建功,夏侯敬德颇不甘心。 “穷寇莫追!”段治玄摆手道,“主上嘱咐,凤州刺史萧宇,老成持重,非易与之辈。” “不必再追击,以免落入算计。” 夏侯敬德颔首,三人领兵回返。 半个时辰后,梁泉城头,刺史萧宇听闻禀报,感慨道:“高楷麾下,果然人才济济。” “老夫设下伏兵,却徒劳无功,唉!” 他转而问道,“李将军如何了?” “大将军气急攻心,嘴歪眼斜,已然……已然疯瘫了。” “什么?”萧宇倏然一惊。 李红芝可是郭羽任命的大将军,三军主帅,如今竟然瘫痪了。 这该如何抵挡高楷兵锋? “即刻派人,去往南郑向节度使禀报,请他派兵增援。”萧宇沉声喝道。 “是!”一名都尉匆匆去了。 萧宇伫立城头,远眺苍茫夜色,不由叹息:“多事之秋啊!” 西有高楷来势汹汹,东有裴行基虎视眈眈。 这偌大的山南西道,一十七州,百万军民,该何去何从? 另一头,高楷听闻三人禀报,笑道:“李红芝不足为虑,霍金刚有勇无谋,逃了也无碍。” “倒是这萧宇,老而弥坚,须得慎重对待。” 唐检点头:“此人出身兰陵萧氏,先帝在时,曾官至尚书右仆射。” “为人刚正不阿,光明磊落,屡次直言劝谏,却惹得先帝大怒,贬为梁泉县令。” 高楷微微颔首:“李红芝既然大败,我们正可趁机拿下河池、两当二县。” “再率领大军,围攻梁泉,夺取黄花。” “平定凤州。” 徐晏清拱手道:“郡公,我自入麾下,却并无寸功,愿凭三寸不烂之舌,前去说服两当县令来投。” “略尽绵薄之力。” 高楷点头:“你既有此心,大可一试。” “治玄,你率五千兵卒,与晏清同去。” “是!”徐晏清、段治玄二人领命。 至于河池县,县令战死,守卒空虚,待大军兵临城下,当即开门投降。 高楷率领文武,暂且于城中驻扎。 三日之后,两当传来捷报,县令献城归降。 高楷大喜,封徐晏清为司兵、参军事,下令起兵,前往两当驻扎。 又派奉宸司探听军情,厉兵秣马,准备攻取梁泉。 …… 话分两头,且说山南西道,洋州。 治所兴道城外,宣威将军裴行基勒马伫立,远见城中一片汪洋,军民嘶喊哀嚎不由笑道。 “崔记室果然妙计,一举拿下兴道。” “如今,黄金县,洋源县,西乡县,华阳县,再加上这兴道县,洋州拢共五县,皆已平定。” “洋州尽在掌控之中。” “这一切,皆仰赖崔记室筹谋之功。” “将军谬赞了。”身侧,一峨冠博带的郎君谦逊道,“卑职愧不敢当。” 这人正是崔孝宽。 裴行基摇头:“崔记室不必自谦,我岂是不能容人之人。” “我军不到半月,便夺取洋州,你当居首功,我必上禀齐公。” 崔孝宽拱手道:“那便谢过将军美意了。” 裴行基蓦然问道:“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崔记室解惑。” 崔孝宽面色平淡:“将军但说无妨。” “崔记室如何得知,这洋州刺史王庸,会坐视我等掘汉水?” “王庸正如其名,一介庸才。”崔孝宽侃侃而谈。 “我命兵卒,于壕沟外填河造堤,便是为了迷惑他。” “他只见护城河堤水浅,远不能淹没兴道,便放松警惕。” “却不见我已提前派人,于汉水上游,截断水源。” 第254章 不拘小节 裴行基恍然大悟,赞道:“崔记室足智多谋,行基佩服。” 崔孝宽淡淡一笑:“将军过誉了。” “只是,可怜这一城数千百姓,大半死于洪水之中。”裴行基叹道。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崔孝宽不以为然。 “将军杀伐无数,见惯生死,不知为何出此妇人之言?” 裴行基见他毫不在意百姓惨死,仿佛目视一群蝼蚁,不由蹙眉,暗道:“这崔氏子,心肠竟如此冷硬。” “报!”探马奔来,拱手道,“将军,凤州传来消息,李红芝大败,高楷攻取河池、两当二县。” 裴行基惊讶道:“李红芝可是郭羽麾下武臣第一,又有霍金刚这等猛将,竟一朝大败,丢城失地。” “高楷,果然名不虚传。” 崔孝宽追问道:“李红芝为何大败?” 探马回言:“据闻,他派霍金刚埋伏于天倾路,欲斩杀高楷大将夏侯敬德。” “却被高楷将计就计,以山匪刘弼为诱饵,大败霍金刚,将其俘虏。” “其后,高楷假称吐谷浑来攻,放回霍金刚,修书结好。” “李红芝中计,趁夜袭营,遭高楷伏兵一番厮杀,三万大军覆没。” “如今已瘫痪在床榻上,不能理事。” 裴行基忍不住赞叹:“高楷,着实智计百出,用兵如神。” 略施小计,便将李红芝这等沙场老将大败。 看来,日后与他对敌,须得小心谨慎。 崔孝宽拧眉:“将军此言差矣。” “高楷虽知用兵之事,却少不了谋士辅佐。” “依我看来,此等小计,必然出自我那师弟——徐晏清。” “哦?”裴行基好奇道,“不知是何等英才?” “徐师弟足智多谋,不亚于我。”崔孝宽郑重道,“唯一缺陷,便是出身寒微。” 裴行基不以为意:“齐公知人善任,不拘一格,并不在意出身。” “既是同门,崔记室何不说服他来投,一起为齐公效力?” 崔孝宽皱眉:“徐师弟心高气傲,不愿入高门大户,只愿与高楷这等寒门为伍。” “可惜了!”裴行基摇头一叹。 转而提起一事,“洋州既在掌控,下一步,便可直取梁州。” “不知崔记室可有良策?” 崔孝宽不假思索:“不战而屈人之兵,为兵法上策。” “郭羽坐镇山南西道数年,根基深藏,非一战可撼动。” “我等须得智取,不可强攻。” “崔记室有何妙计?”裴行基问道。 崔孝宽一摇羽扇:“外部不可强攻,便从内部下手。” “郭羽原配妻子早亡,续弦王夫人出身汉中大族,又颇有姿色,最得郭羽宠爱。” “正巧,这王庸是王夫人幼弟,感情深厚。” “将军可修书一封,以王庸为质,让王夫人劝说郭羽,献城归降。” “否则,王庸性命难保。” “此计甚妙!”裴行基称赞一声,“自古以来,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枕头风的威力,谁也不敢小觑。” 崔孝宽矜持一笑。 裴行基当即修书,派使者快马加鞭,送往梁州。 …… 且说梁州治所,南郑城。 郭羽正召集麾下文武,共商大事。 “李红芝出征多时,为何毫无消息?” 下首,节度副使王康拱手道:“主上不必担心。” “李将军久经沙场,老成持重,又有霍金刚相助,高楷绝非对手。” “主上只需静候捷报即可。” 郭羽抚须笑道:“如此甚好。” 转而问起一事:“不知洋州形势如何?” 王康回言:“裴行基虽然攻下西乡、华阳等县,但兴道城垒高池深,且城中兵卒众多,粮草充盈,绝非一朝一夕可下。” “主上不必忧虑。” 郭羽点头赞道:“王庸博学多才,满腹经纶,想来,必能为我守住兴道。” “主上谬赞了。”王康谦虚道,“舍弟文采拙劣,难登大雅之堂,还需磨砺。” 郭羽笑道:“一家人,何必如此自谦。” 正踌躇满志时,忽见一名管事大步奔来,满脸惊恐。 “郎君,萧刺史传来军情,李将军大败,三万大军覆灭,困守梁泉城,请您派兵增援。” “什么?”郭羽满脸笑意僵在脸上,“怎会如此?” 管事心惊胆战:“据闻,李将军轻敌大意,连中高楷两计,以致兵败。” 他将萧宇禀报之事一一说了,眨眼间,堂内仿佛由秋入冬。 “无能之辈!”郭羽满脸愠怒,“枉费我如此信重,竟这般无用。” 堂中众人皆不敢置信,这区区数日,李红芝便大败,将河池、两当拱手相让。 简直匪夷所思。 王康满面羞惭,沉默半晌,方才开口道:“主上,事已至此,不如将李将军召回,另派他人对付高楷。” 郭羽正要点头,却见管事嗫嚅道:“郎君,李将军……李将军疯瘫,口不能言,起不了身了。” “这……”满堂文武尽皆哗然。 这李红芝一场大败,竟然沦为废人。 郭羽强压怒火,咬牙道:“不必管他。” “传令萧宇,让他务必坚守梁泉。” “稍有差池,提头来见!” “是……”管事匆匆去了。 众人还未缓过神来,却见管事去而复返,战战兢兢道。 “郎……郎君,洋州传来消息,裴行基掘开汉水,淹没兴道。” “王刺史不能对敌,已沦为俘虏。” “洋州……洋州诸县,皆落入裴行基手中。” 郭羽勃然变色:“这如何可能?” 为让王庸守御兴道,他不光加固城池,更增兵运粮,城中足有一万兵卒,更有五万石粮草。 足够大军一月之用。 然而,这才三日功夫,兴道竟然失守,洋州落入裴行基掌控之中。 若非堂外青天白日,他只以为身在噩梦之中。 满堂文武,惊愕之色溢于言表。 王康迎着众人目光,只觉无地自容。 不光凤州一战事与愿违,与他所想截然相反,这洋州更与他预料的,背道而驰。 一时间,他羞愧难当,只得下拜请罪:“主上,微臣无能,请主上责罚。” “起来吧。”郭羽一挥手,神态萧索,“事已至此,诸位可有良策退敌?”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良久,下首一人拱手道:“主上,事不可为,不如择一方归降,保全名位。” 第255章 风花雪月 众人循声望去,不由面露不屑。 这人一身青袍,身材瘦削,却是府中录事参军——华英龄。 当下,便有一绯袍人呵斥道:“我等议事,你一介刀笔吏,竟敢置喙。” “何其无礼,还不退下!” 华英龄冷声道:“我为主上建言献策,怎能因官职低下,便小瞧于人?” “尔等官居要职,高高在上,却尽是风花雪月之辈。” “平日里,只知吟诗作赋,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何等可笑?” “放肆!”众文士皆恼羞成怒,“你竟敢如此无礼?” “主上,华录事言行无状,辱骂上官,还请您治罪。” 华英龄嗤笑一声:“一群寡廉鲜耻的无能之辈。” 众人闻言,越发愠怒,一时间吵嚷成一团。 “黄口小儿,不知尊卑!” “乳臭未干之人,胸无半点文墨!” “俗不可耐!” 郭羽眼见此景,无奈叹息:“尔等皆是我股肱之臣,何必这般吵闹,伤了和气?” 众文士置若罔闻,反而叫骂不断。 这偌大的前堂,竟恍若东、西二市一般。 “够了!”蓦然,一道怒喝响起,“当庭咆哮,互相攻讦,尔等便是这般为主上分忧?” “大敌当前,不思群策群力,一致对外。” “莫非,想等到兵临城下,刀斧临头,再痛哭求饶?” 一番怒斥,响彻全堂,众人皆不敢作声。 郭羽叹道:“贤弟,若无你,我郭氏基业何存?” 这怒喝之人,正是郭羽亲弟——郭雄。 “兄长言重了!”郭雄拱手道,“诗词歌赋,只能怡情,却不能保家卫国。” “敌军虎视眈眈,若无一战,便当即归降,亦遭人轻视,不得看重。” “兄长须得三思。” 郭羽微微颔首:“依贤弟之意,我该如何行事?” “增派兵马至梁泉,助萧宇抵抗高楷大军。”郭雄沉声道。 “另派大将率军,至城固,抵御裴行基兵锋。” “御敌于梁州之外,万不可纵容敌军肆虐,败坏我郭氏基业。” 郭羽忙不迭地点头:“贤弟所言极是。” “不知该由何人统军?” “贤弟不才,愿领一万兵卒,前去城固镇守。”郭雄回言,“至于凤州,萧宇老成谋国,可由他一人定夺。” “好!”郭羽连连颔首,“就依此言行事。” 当即下令,由郭雄统率一万大军,奔赴城固,又调拨三千步卒,前往梁泉。 华英龄暗自摇头:“死到临头,却执迷不语。” “高楷、董澄,皆是当世枭雄,文武兼备,志在天下。此时不择一方明主归降,待来日,必定城破人亡。” “何况,即便要御敌,怎可过于看重裴行基,而轻视高楷?” “高楷雄武大略,坐拥陇右、河西两道,数百万军民,能征善战,未尝一败。” “怎是裴行基这无名之辈可比?” “如此行事,简直可笑!” 想到这,他意兴阑珊,再不发一言。 另一头,郭羽回转后宅,仍旧忧心忡忡。 他虽支持郭雄出兵应战,却不过难舍郭氏基业,实则只想偏安一隅,快活度日,并无争霸天下的野心。 如今,两面受敌,来势汹汹,叫他如何心安? 踱着步子来到后堂,正想赋诗一首,抒发胸臆。 却见夫人王氏哭哭啼啼而来,急切道:“夫君,你可得救救三郎。” 郭羽微微蹙眉:“他怎么了?” 王夫人梨花带雨:“三郎被裴行基捉去,饱经折磨,求夫君出兵相救,保他性命。” 郭羽叹息一声:“夫人,战场之上,本就如此。” “他便是死了,也是天意。” 当初,王庸自荐为洋州刺史,信誓旦旦,必保洋州万无一失。 却不想,这区区数日,便丢城失地,让他颜面尽失。 他未问罪家小,已是看在王夫人面上。 如今,恨不得他死了,哪里愿意去救。 奈何,王夫人哭求不止:“夫君,妾身姐弟三人,父母早亡,相依为命。” “三郎年幼,方才成亲未久,并无子嗣,妾身怎能眼睁睁看着他惨死,断了香火?” “还请夫君看在宏儿面上,救三郎一命。” “唉!”郭羽长叹一声,“夫人起来吧,容我想想。” 王夫人执拗道:“夫君若不答应,妾身便长跪不起。” 郭羽无奈,点头道:“我这便让二郎,与裴行基交涉,救出王庸。” “谢夫君!”王夫人破涕为笑,“夫君大恩,三郎必然悔改,拼死相报。” “但愿如此。”郭羽意态萧索。 他年过半百,却唯有郭宏这唯一骨血,素来爱如珍宝。 连带着王夫人,也宠爱有加。 若非看在妻儿面上,他必不管王庸死活。 王夫人美眸一转,柔声道:“夫君便是妾身的天,是妾身一生的依靠。” “这些时日,妾身好生教养宏儿,他已熟读四书,背诵五经。” “前些时日,更能写诗作赋,夫子颇有赞誉,言语宏儿有甘罗之才。” “果真么?”郭羽面露大喜,“宏儿竟这般进益?” “正是呢!”王夫人笑容满面,“宏儿聪颖好学,必不堕门楣。” “好!”郭羽喜不自胜,“祖宗保佑,我郭家后继有人。” 夫妻二人闻言软语,转入内室之中。 …… 话分两头,高楷率领三万大军,来至梁泉城外。 放眼望去,只见一座大城,耸立在崇山大河之间,不由蹙眉:“此城坚固,非比寻常,怕是极难攻取。” 徐晏清颔首道:“主上慧眼如炬。” “梁泉垒高土厚、城坚沟深,外城修建女墙,高达五尺,厚逾六尺,女墙四周挖开壕沟。” “又建有马面与瓮城,四方障墙之上,皆有垛口与弩台。” “可谓防守严密,固若金汤。” 高楷远眺城头,见一队队兵卒来往巡视,井然有序,各个关隘,皆防备得当,无懈可击,不禁问道: “此城守御,颇有章法,想必皆是刺史萧宇所为。” “正是!”徐晏清郑重道,“此人虽是文士,却熟读兵法,颇知用兵之事。” “守御梁泉十载,未尝败绩。” “不知多少敌将,于城下折戟沉沙,黯然撤退。” 高楷颔首:“老而弥坚,不可轻视。” “传令,全军扎营,派斥候探查军情,从长计议。” “是!” 想了想,他又唤来唐检,嘱咐道:“宇文凯执掌兵械锻造多时,颇有建树。” “你派人询问一声,可有破城利器?” “遵命!”唐检匆匆去了。 第256章 五脏俱全 梁泉城楼之上,萧宇面沉如水:“主上派兵马增援了么?” 身侧,一名都尉颔首道:“拢共三千步卒,正在前来的路上。” 萧宇摇头叹息:“区区三千步卒,怎能抵挡高楷三万大军?” “主上,太过轻敌。” 都尉沉声道:“据闻,汉中兵马,大多由郭将军统御,前往城固抗击裴军。” “裴行基不过中人之资,怎能与高楷相比?”萧宇嗤笑一声。 都尉低声道:“裴行基虽然平庸,麾下却有一人,足智多谋,名叫崔孝宽,出身清河崔氏。” “此前,便是他献上妙计,掘汉水淹兴道城,一举拿下洋州。” “清河崔氏?”萧宇面无表情,“三心二意之辈,纵有谋略,却无安邦定国之志,所求者,无外乎世代簪缨,富贵延绵。” 都尉默然不语。 “高楷行事如何?”萧宇问道。 都尉回言:“据探马得知,他于城外十里安营扎寨,却按兵不动,似在观望形势。” “不动如山,动如雷震。”萧宇赞叹道,“高楷,果然深谙兵法之道。” “传我军令,严守四方城门,昼夜巡视,绝不可懈怠。” “否则,一律军法处置,绝不姑息!” “是!”诸将凛然遵从。 萧宇蓦然提起一事:“梁泉方圆数十里,土质松软,底下无石壁,易挖掘。” “须得警惕高楷挖地道,潜入城中。” 都尉笑道:“刺史勿忧。” “末将已派人于瓮城内埋伏,挖空地下铸造石墙。” “高楷若挖地道,必叫他无功而返。” “好!”萧宇笑道,“梁泉城池被我加固,难以强攻,又有三千守卒,十万石粮草,只需坚守不出,足以支撑三月之久。” “高楷深入凤州,粮草运送困难,必求速战速决,一旦见势不妙,必然退去,梁泉之围迎刃而解。” 都尉赞道:“刺史深谋远虑。” 萧宇抚须一笑,望向城外大营,不知为何,总有一丝心惊之感,徘徊不去。 他不禁自嘲:“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萧宇啊萧宇,岁月不饶人,终究老了,竟然对那高楷心生畏惧!” …… 城外大营,高楷四处巡视,检验拒马枪、鹿角、壕沟、弓弩台,及了望楼是否修筑到位。 半晌后,忽见一员斥候飞奔而来,拱手道。 “大将军,我等探知,梁泉城内兵精粮足,顽抗之心甚坚,并无动摇之意。” 高楷微微颔首:“除此之外,有何发现?” 斥候如实道:“梁泉城虽然坚固,却有一桩破绽。” “哦?”高楷目光一亮,“什么破绽?” 斥候回言:“此城方圆十里,土壤松软,极易挖掘。我等探查过,下挖十米之深,并无石壁流水。” 夏侯敬德大喜:“主上,可从城外挖地道,悄然攻入城中,必能一举拿下。” 徐晏清摇头道:“萧宇镇守梁泉十载,岂能不知此事?” “我料,他必然于城内设伏,修筑石墙,堵塞地道出口。” 夏侯敬德面色讪讪:“既不能挖地道,不如强攻,昼夜不休。” “城中不过三千守卒,迟早守御不住。” “不可!”徐晏清肃然道,“梁泉城虽只有三千守卒,却易守难攻,只需把守四方城门,足以抗衡五万大军。” “且城中粮草充足,人口足有两千户,若执意坚守不出,即便强攻,一时也毫无建树。” “更何况,郭羽怎会坐视不管,必然派遣兵马来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夏侯敬德浓眉拧起,“又该如何是好?” “敬德,稍安勿躁。”高楷笑了笑,“攻城之事,少有一蹴而就的,须得随机应变。” “是……” 昼夜轮转,数日以来,高楷命夏侯敬德、段治玄各率三千兵卒,试探着攻城,可惜,萧宇防守严密,并无建树。 高楷又花三日时间,策马绕着梁泉城而走,仔细观察,寻找可乘之机。 然而,这梁泉虽小,却五脏俱全,恍若刺猬一般,叫人无处下嘴。 一连数日,无法可想,众人皆有些焦躁。 正踌躇时,忽见一员小卒来报,言语唐检率兵驱车而来。 高楷面露惊讶,出了营帐,来至辕门外,果然看见唐检率领三百兵卒,推着三十余辆马车,缓缓行来。 马车之上,隐约露出一个个铁疙瘩,浑圆一体,夹杂着一缕缕腥臭气。 “这是何物?”众人皆迷惑不解。 唐检拱手道:“主上,宇文司工有言,您看了此物,必然知晓用处。” “哦?”高楷着实好奇,掀开马车上帷幔一角,仔细一观,不由笑道。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有此物相助,梁泉旦夕可下。” 夏侯敬德按耐不住:“主上,这究竟是何物,有何用处?” 众人皆有此疑问。 高楷置之一笑,并未解释。 转而嘱咐道:“好生保管,不得泄露。” “是!” 回返帐中,高楷沉声道:“敬德、治玄,你二人各率一万兵卒,攻东、南二门。” “我领中军,攻北门,留下西门,暂不理会。” “另外,派遣三千步卒,挖掘地道,由西门外,直通女墙底部即可,不必深入内城。” 徐晏清大惑不解:“主上,这是何意?” 数日来强攻,不得寸进,挖掘地道,城中又早有准备。 本就行不通,为何旧事重提? 不光他一人疑惑,夏侯敬德、段治玄等文武尽皆百思不解。 高楷笑了笑:“不必多言,按我军令行事便可。” “若我所料不错,今夜,梁泉必破。” “是……”诸将迟疑不定,然而,军令如山,只能依言行事。 待众人走后,高楷唤来唐检,吩咐几句。 不多时,便见唐检匆匆而去。 翌日,大军饱食之后,当即攻城。 只见梁泉城东、南、北三方,喊杀声震天。 战鼓如雷,旌旗蔽日,三十个精悍壮士,抬着攻城锤轰然撞向城门。 云梯高高搭起,垛台上三千弓弩手齐齐弯弓引箭,直往城头守卒射去。 女墙之下,一队队兵卒,携竹桥置于护城河两岸。 两万精兵,各自持陌刀、长枪,杀向城墙,铁钩高高嵌入城墙之中,悬下一条条绳索,不断有兵卒攀爬而上。 又有步卒持大盾,连成一片,阻挡城中箭矢,掩护着一支支小队,扛着沙袋,堆在墙下,垒土以攻城。 第257章 石破天惊 北面城楼之上,萧宇一身戎装,看着潮水一般涌来的兵卒,不惊反笑。 “看来,高楷粮草不继,无力久拖下去,想要速战速决了。” 都尉颔首:“正是如此。” “此前,他命夏侯敬德、段治玄等大将攻城,只为试探虚实,并未倾尽全力。” “看今日情形,已是倾巢而出,妄图毕其功于一役。” 萧宇淡声道:“不光如此,他竟亲自率军,攻打北门。” “可见其决心。” 都尉环顾四下,赞道:“高军将士,着实甲胄优良。” “末将观来,竟有七成之众,穿戴锁子、乌锤、细鳞等铁甲。” “其余三成,亦有皮甲、木甲、布背等轻甲,战马则着具装。” “至于夏侯敬德、段治玄等大将,身穿明光铠,着实威风凛凛。” 萧宇点头道:“确实如此!” 都尉叹道:“据闻,高楷麾下有一名匠人,名为宇文凯,任军器监司工,最擅长制造甲胄兵械,巧夺天工。” “数次相助高楷击败大敌,建功颇多。” 萧宇微微颔首:“高楷有识人之明,又有用人之能。” “麾下大臣,既有工匠、商贾等庶民,又有羌族、粟特族、乃至突厥人。” “他竟一律量才适用,毫无疑虑,当真叫人赞叹。” “更难得的是,每逢战阵,皆身先士卒,悍不畏死。又赏罚分明,建英烈祠,无论贵贱,皆受香火供奉。” “如此英主,麾下文臣武将,哪个不拼死效力?” 都尉感慨不已:“依末将看来,高楷文治武功,皆出类拔萃,便是那长安城中,齐国公董澄,亦远远不及。” 萧宇不屑道:“此人不过是一介逆贼,谋朝篡位之心,昭然若揭。” “眼中唯有权势富贵,却无半分民间疾苦。” “这等人,怎配为天下之主?” 都尉连连颔首,蓦然问道:“刺史既看好高楷,为何不献城归降,反而执意坚守?” 萧宇长叹一声:“昔日,我犯颜直谏,触怒先帝,若非郭节度求情,早已身首异处。” “我被贬梁泉,又得郭节度信重,晋升为凤州刺史,颇为礼遇。” “他于我有大恩,我怎能弃他投降?” “此话不必再说,应对此战要紧。” “是……”都尉面露异色。 城下,高楷手持千牛刀,随手劈开几支箭矢。环目四望,却见攻城并不顺利。 攻城锤虽然精悍,但这三方城门却厚达数尺,重逾千斤。尽管壮兵们竭尽全力,城门依然纹丝不动。 女墙下,不断有箭矢落下,夹杂着巨石,硫磺、金汁。 不时有士卒不备,惨叫着死于非命。 尸体堆积无数,鲜血和着污泥横流,将护城河染得猩红。 徐晏清眉头大皱:“主上,强攻不利,地道也未能建功,不如暂且退去,另想他法。” 高楷断然摇头:“再等等。” 徐晏清焦急道:“主上,您身负数百万军民之望,怎可身涉险境,亲来攻城,万一有所差池,该如何是好?” 高楷正色道:“我为主上,每战当仁不让。” “我不身先士卒,亲冒箭矢,与将士们同甘共苦,谁愿拼死厮杀?” 徐晏清神色一震,羞惭道:“主上英武,微臣偏狭了。” 高楷淡声道:“我来此,正要以身为诱饵。” “再等一刻,必有消息传来。” “是!” 东、南两面城门,夏侯敬德与段治玄二将,亦身先士卒,奋勇厮杀。 然而,强攻数个时辰,仍无半分破城的迹象。 夏侯敬德拧眉:“主上如何吩咐?” 一员校尉大声道:“大将军下令,再等一刻。” “遵令!”夏侯敬德咬了咬牙,抛下长槊,与数十个精壮士卒一起,持攻城锤冲击城门。 “咚!”城门轰然作响,却不过留下一圈印痕,并未露出丝毫缝隙,更无裂纹。 “再来!”夏侯敬德呼喝一声,猛然蓄力,携攻城锤狠狠撞去。 “吱嘎!”东城门悄然露出一丝缝隙。 众将士神色振奋,再接再厉,却不防兜头一轮石块、弩箭、金汁,混合而下。 逼得众人连忙躲闪。 城门轰然闭合,严丝合缝,夏侯敬德见此,气得咬牙切齿。 “这乌龟壳,竟如此坚硬?” 不知不觉,一刻钟悄然流逝,却不见消息传来。 一众将士厮杀半日,已是筋疲力尽,又无半分破城希望,当即有退却之心。 高楷看在眼中,不由蹙眉,那铁疙瘩,莫非并无大用? 正忧虑时,忽闻一声惊呼:“西墙塌了!” 众将士尽皆大喜。 徐晏清满脸诧异:“西墙怎会无缘无故塌了?” 须知,西墙并无兵卒攻打,也未设伏兵。 按理来说,应该固若金汤才是。 如今,东、南、北三面城墙无损,西墙却突兀塌陷。 简直匪夷所思。 “莫非,是唐将军运来的那些铁器?”徐晏清猛然想起一物。 高楷笑了笑:“是与不是,前去一看便知。” 君臣二人匆匆赶往西门,却见人头攒动,个个面露惊骇。 女墙一角,霍然塌陷下去,瓦砾簌簌落下,掀起一阵阵烟尘。 “这……”徐晏清一头雾水,“这是为何?” “嘭!”话音刚落,忽闻一声惊天巨响,震动四方。 徐晏清只觉耳膜炸裂,心跳陡然漏了一拍,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一众将士更满脸惊惧。 待声响平息,众人惊魂不定,却听得一道道惊呼。 “快看!” 徐晏清循声望去,只见整座女墙倒塌,陷入坑洞之中。 垛口、弩台东倒西歪,碎成一丝残渣。 西门对半分开,各自倒向一旁,露出瓮城之内,一座座房舍。 以及,一个个同样惊骇失色的守卒。 “主上,这是如何做到的?”徐晏清绞尽脑汁,也不得其解。 高楷笑了笑:“仰赖宇文凯造物之力,方才有此大功。” 徐晏清不敢置信:“那些个铁器,竟有这等神效?” 高楷笑而不语。 猛火油,加密封容器,再加硝石火药,有这些威力,倒也正常。 只是,终究粗略一用,技术不过关,达不到石破天惊的效果。 今后,须得督促宇文凯,多作研究。 正思量时,唐检大步而来,兴奋道:“主上,末将幸不辱命。” 第258章 世事沧桑 高楷笑道:“那些铁疙瘩,消耗完了么?” 唐检点头:“八成见效,唯有两成,并未建功。” “足够了。”高楷颔首,“有无人员伤亡?” 唐检摇头:“遵从主上嘱咐,我等引燃之后,即刻奔出地道。” “三千步卒,并无一人伤亡。” “那便好。”高楷点头一笑。 徐晏清如梦方醒:“主上嘱咐,只挖掘到女墙之下,并不进瓮城,莫非便是为了震塌城墙,轰开城门?” “正是。”高楷淡笑一声,“若进了瓮城,岂不中了埋伏?” 徐晏清感叹不已:“主上算无遗策,微臣佩服。” 高楷笑了笑,环顾四下,见震动已平,再无余波,当即喝道:“诸将听令,即刻由西门进城。” “遵令!”众人轰然应诺。 令旗摇动,传讯兵卒扯开嗓门大吼。 夏侯敬德、段治玄听闻动静,连忙率军前来。 见到这有如天塌地陷的一幕,不由个个惊愕。 “咚!”战鼓擂响,两万多精兵,当即冲锋而去。 壕沟早已被砖石瓦砾填满,众人如履平地,跨过竹桥,迈过西门,径直冲入瓮城之中。 “杀!”喊杀声震响,城内守卒陡然惊醒。 一个个毫无斗志,或抱头鼠窜、或跪地投降,更有甚者大哭大叫,状若疯癫。 女墙轰然倒塌,西门陷落,这惊天一幕,着实令人震恐。 若非战鼓如雷,厮杀声不断,简直让人怀疑是一场幻觉。 不光守卒震恐,萧宇与麾下诸将听闻此事,亦惊愕万分。 “女墙坍塌、西门失守?”萧宇满脸不敢置信。 “怎会如此?” 传讯小卒面色煞白:“敌军……敌军挖开地道,至女墙底下,不知动用何物,一声声爆响,如同雷霆。” “我等便见女墙龟裂,陡然塌陷下去,西门失去支撑,一同陷落。” 萧宇身躯晃了晃,险些摔倒在地。 “刺史!”诸将慌忙扶住。 “快,快去西门守御。”萧宇嘶声道,“莫要管我。” “是……”诸将领命而去。 萧宇一手撑住城墙,缓缓起身,喘了几口粗气,方觉不再天旋地旋。 “走,速去西门!”他带着数百亲兵,匆匆赶往西城。 然而,为时已晚。 高楷先锋大将,夏侯敬德、段治玄二人,已率先攻入瓮城。 千余守卒抵御不止,四散奔逃,不过一刻,大军即刻攻入内城。 城头之上,黑旗坠落,陡然升起一面赤旗,猎猎飞舞。 “韩方何在?”萧宇沉声喝道。 一员亲卫迟疑道:“韩都尉……韩都尉献内城门,投降高楷。” “大势已去!”萧宇闭了闭眼,便要横刀自刎。 “郎君!”亲卫慌忙救下。 萧宇一时老泪纵横:“梁泉失守,我有何颜面去见主上?” “不如为他尽忠,来世结草衔环,再报恩德。” 亲卫劝道:“郎君,事已至此,并非郎君守城不力,而是那高楷诡计多端,防不胜防。” “梁泉既破,不可不顾念阖家老小,全族性命。” “还望郎君三思!” 萧宇悲叹一声:“老夫不能以死殉节,已是愧对主上,又不能守城御敌,无颜面对满城军民。” 众亲卫亦面色哀戚。 亲卫蓦然开口:“郎君不必忧心。” “听闻,高楷起兵以来,攻城略地,从不杀降卒,更军纪严明,与民秋毫无犯。” “料想,满城军民可安然无恙。” “郎君何不投降,保全性命?” 萧宇沉吟不语。 另一头,高楷命夏侯敬德、段治玄二人杀入内城,占据府衙。 “传我军令,不得烧杀抢掠,违反者,一律斩首。” “另外,计都尉韩方一大功,留待日后封赏。” “是!”徐晏清凛然遵从。 不多时,内城已然肃清,恢复秩序。 高楷率领诸将,来至府衙,环顾四下,倒是陈设简朴,全无奢靡之处。 “萧宇在何处?” 唐检拱手:“内城失守之后,此人不曾顽抗,与数百亲兵束手就擒。” 高楷微微颔首:“好生相待。” “是。” 徐晏清恭喜道:“梁泉既下,只需攻取黄花,便尽夺凤州。” “兵临南郑之时,指日可待。” 夏侯敬德主动请缨:“主上,我愿领五千兵卒,取黄花。” 段治玄不甘示弱:“主上,我亦只需五千兵卒,立军令状,誓夺黄花。” 高楷淡笑一声:“慢来。” “晏清,你且收取户籍图册,好生安抚民心。” “至于这最后一县,不必大动干戈,我自有打算。” 徐晏清思索片刻,询问道:“主上欲招降萧宇?” “正是!”高楷颔首,“此人坐镇凤州十年,民心顺服。” “若得他相助,胜过兴师动众。” 徐晏清颇为疑虑:“萧宇性格执拗,恐怕一时难以说降。” 高楷笑道:“他既未自尽,又未丢下满城军民,独自逃命。” “我料他早有投效之意,只不过心有疑虑。” 徐晏清拱手道:“微臣愿为主上,说降此人。” 高楷微微摇头:“此事需我亲往,否则,他必不放心。” 徐晏清思绪一转,笑道:“微臣提前恭贺一声,主上又得贤才。” 夏侯敬德一头雾水,不知这君臣二人打什么哑迷。 翌日,高楷换上一身常服,头戴幞头,腰束玉带,施施然来到萧府。 早有管事前去通禀,不多时,便见萧宇迎出大门,下拜道:“罪臣萧宇,见过高郡公。” “不必多礼,请起吧。”高楷抬手道。 他并非将萧宇投入狱中,反而送还府邸,只是,派兵卒看管,不得擅自进出。 萧宇侧身带路,引高楷来至前堂。 一路所见,丫环仆役皆井然有序,楼阁大堂装饰普通,不逾礼制。 前堂内,屏风后,隐约可见一排排木架,放满书卷图册,墨香淡淡。 高楷赞道:“萧公学富五车。” 萧宇拱手道:“高郡公谬赞,罪臣愧不敢当。” 闲话片刻,高楷直言不讳道:“萧公久经宦海,历世事沧桑,必能知晓我的来意。” “不知可愿为我效力?” 萧宇默然片刻,开口道:“老朽年过花甲,没有几年可活了,怕是难当大任。” 高楷摇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萧公何必言老?” “这大乱之世,尚需萧公这等贤才,助我一臂之力。” 第259章 心如明镜 萧宇不答反问:“敢问高郡公志向如何?” “自然是平定乱世,再造乾坤。”高楷不假思索。 “既如此,老朽愿效犬马之劳。”萧宇回言。 然而,不待高楷面露喜色,他话锋一转。 “只是,老朽身负郭节度大恩,绝不设一谋,与他刀兵相向。” “望高郡公恕罪!” 他起身下拜。 高楷伸手将他扶起,郑重道:“萧公有仁有义,我自当成全。” “待收取黄花,我可承诺,仍以萧公为凤州刺史,只需处置政事,安定民心,无需和郭羽对敌。” 萧宇感激道:“谢郡公。” 待他告退,夏侯敬德诧异道:“主上竟如此信重这萧宇?” 不光答应萧宇,无需和旧主对敌,更命他为凤州刺史,毫不迟疑。 着实令人惊讶。 高楷笑了笑:“萧公老成谋国,不可怠慢。” 最重要的是,他头顶红气凝成祥云,紫光汇聚,有国公宰相之运。 能收服这等大才,些许条件算得了什么。 梁泉既下,凤州唯有黄花一县。 有萧宇协助,修书一封,黄花县令当即上表归降。 如此一来,整个凤州尽在掌握。 高楷于梁泉坐镇数日,了解户口田亩、风俗人情,又接见官吏、安抚民心。 待凤州初定,他于府衙升堂议事。 “既得凤州,下一步,便是直取梁州。” “诸位可有良策攻城?” 夏侯敬德拱手道:“主上,梁州核心为南郑,可令三军急行,兵临城下,伺机突袭。” “若能一鼓作气拿下南郑,则梁州可平,其余四县不过囊中之物。” 梁州辖南郑、褒城、西县、城固、金牛这五县。 自古以来,南郑便是汉中核心治所,少有迁移。 便如长安之于关中。 杨烨摇头道:“夏侯郎将此策虽可,却太过弄险。” “须知,郭羽镇守山南西道十余年,根基深藏,梁州更是老巢,经营得铁桶一般。” “若要突袭南郑,而不惊动郭羽,绝无可能。” “依微臣看来,须得稳妥行事,先行攻取褒城,以此地为前哨,再拿下西县,与褒城形成犄角之势,合围南郑,徐徐图之。” 这两人,一人建议出奇兵,直接突袭南郑,毕其功于一役。一人不认同,建议稳扎稳打。 可以说,各有道理。 高楷听闻,不由陷入沉思,半晌后,他转向下首一人,问道: “不知晏清有何高见?” 徐晏清拱手回言:“夏侯将军、杨长史所言,各有所长。” “然而,忽略了郭羽麾下,不乏贤才猛将,并非轻易可取。” “况且,梁州十余年未经战乱,民生安定,郭氏颇得人心,若一味强攻,必然引得民心沸腾,相助郭羽守御,反倒不美。” “依微臣愚见,不如转攻兴州,再取利州。” “届时,凤、兴、利三州在手,可从三路出兵,围攻梁州,必能一战而下。” 夏侯敬德拧眉:“梁州近在眼前,为何舍近求远,转而去攻兴、利二州?” “倘若裴行基趁此机会,奇袭南郑,夺取梁州,我等岂非坐蜡?” 徐晏清摇头一笑:“夏侯郎将不必急切。” “依我看来,裴行基强攻南郑,必然大败。” “哦?”高楷好奇道,“何以见得?” “裴行基帐下记室参军崔孝宽,是微臣同门师兄。”徐晏清娓娓道来。 “他为人心高气傲,目下无尘,郭羽这等不思进取,只知吟风弄月之人,绝不被他放在眼中。” “一朝轻敌大意,兵败如山倒,便在意料之中。” “何况,郭羽虽无谋,却有一弟郭雄,骁勇善战,更有录事参军华英龄,颇有智计。” “有这两人联手,梁州稳如泰山。” 高楷点头笑道:“暂避二人锋芒,由裴行基前去直撄敌锋,不光大挫锐气,更能消耗兵力。” “晏清果然高见!” 徐晏清未料到,高楷转瞬便悟出他话中未尽之意,不由感叹道: “主上心如明镜,微臣献丑了。” 高楷摇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可彼此查漏补缺。” 思索片刻,他当机立断道:“杨烨、哥舒浩,你二人领一万兵卒,驻守梁泉,防备郭羽来攻。” “敬德、治玄、晏清,你三人随我攻取兴州。” “另外,传令成州刺史殷世师,转运五万石粮草。” “遵令!”众人凛然遵从。 …… 却说梁州,城固县。 郭雄率领一万兵马,于城外安营扎寨,与裴行基大营隔着一条清水河,遥遥相望。 这一日,他登上了望台,远眺前方连绵起伏的裴军营帐,面沉如水。 “裴行基有多少兵卒?” 一员都尉回言:“据探马禀报,足有三万之众。” 郭雄眉头大皱:“敌众我寡,唯有出其不意,方能制胜。” “诸位可有良策?” 众人面面相觑,羞愧道:“末将无能。” 郭雄暗叹一口气,兄长麾下,大多夸夸其谈之辈,却少有实干之才、英武之将。 这乱世之中,群敌环伺,该如何存身? “华英龄颇有谋略,可惜,不知为何,心向高楷,屡屡劝说兄长献城归降。” 郭雄摇了摇头,父亲浴血厮杀,转战千里,身披百余创,方才平定山南西道。 这偌大的基业,怎能拱手让人? 来日九泉之下,又如何面对父亲英灵? 想到这,他心中一定,纵然粉身碎骨,也要护持兄长,保全家业。 “报!”蓦然,一员斥候奔来,滚鞍下马道,“将军,凤州传来消息,梁泉失守。” “整个凤州,皆被……皆被高楷夺取。” “什么?”郭雄悚然一惊,“怎会如此?” “莫非萧宇献城归降了?” 斥候摇头道:“萧刺史不曾献城,反而一心坚守。” “奈何,高楷挖开地道,一举拿下梁泉,萧刺史不得已,只能投降。” 郭雄不敢置信:“萧宇行事素来谨慎,怎会毫无防备?” 斥候低声道:“据闻,高楷只将地道挖至女墙之下,便不再挖掘。” “不知动用何等神物,竟引得地动山摇,女墙坍塌,西门陷落,方才攻入城中。” 郭雄闻言,喟然长叹:“天命竟如此眷顾高楷么?” 原以为萧宇老成持重,必能坚守梁泉,让高楷不得寸进。 他正可趁机驻守城固,伺机击败裴行基。 谁能想到,不过三日,梁泉便已易主,让他满盘计划成空。 第260章 一箭双雕 都尉惊骇道:“将军,这该如何是好?” 高楷攻下凤州,便可直取梁州,兵锋所指,皆为心腹之地。 一旦南郑有失,便是天倾之祸。 郭雄断然道:“传信南郑,建言兄长派兴州刺史蒋殊,讨伐高楷。” 都尉疑惑道:“兴州只有三县,城小民寡,兵卒不过一万之数,怎是高楷对手?”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郭雄胸有成竹,“兴州虽是下州,但这刺史蒋殊腹有奇谋,曾凭借一万兵马,击败蜀王张常逊三万大军。” “有他对付高楷,即便不能取胜,也不至于大败亏输。” “只要他拖住高楷,滞留凤州境内,便可保梁州无虞。” “待我击退裴行基,再与高楷一决胜负。” 都尉恍然:“将军深谋远虑。” 郭雄心中暗叹:“前有狼、后有虎,着实叫人进退两难。” “唯有小心行事,苦心孤诣,于必死之局中,寻找一线生机。” 想了想,他转而问起一事:“洋州刺史王庸,下落如何?” 都尉回言:“据闻,兴道城破之后,王刺史率军归降。” “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郭雄冷哼一声,“这王家兄弟两个,皆是碌碌小人,只知巧言令色,逢迎兄长。” “更有这王氏,红颜祸水,勾得兄长沉迷寻欢作乐之中。” 都尉深深低头,恨不得砍了自己耳朵,也不想听到这阴私事。 好在,郭雄自知失言,闭口不提。 “派遣斥候,去探查裴军底细,有何发现,即刻禀报。” “是!”都尉如蒙大赦,匆匆去了。 另一头,清水河对岸,裴军大营之中。 裴行基远望一眼,问道:“这郭雄有何战绩?” 一名郎将拱手:“此人为郭羽之弟,颇为勇武,曾率军平定巴南九州,屠戮獠民数万之众,血流漂忤。” “从此,巴南獠民闻风丧胆,不敢造次。” 裴行基微微颔首:“如此说来,不过一员猛将。” 崔孝宽笑道:“此人倒有白起的杀性,可惜,并无白起用兵之能。” “据微臣所知,此前他镇压巴南,不过是仰仗华英龄出谋划策。” “如今,华英龄遭受排挤,不受郭羽重用。” “唯有郭雄一人率军前来,一介匹夫,有何可惧?” “只需略施小计,便能让他全军覆没,兵败身亡。” 裴行基大喜:“崔记室有何妙计?” “将军莫非忘了,王庸在我等手中。”崔孝宽深沉一笑。 “将军可把此人,押在阵前,袭取郭雄大营。” “王庸贪生怕死,必然自陈身份以求活命。” “如此一来,郭军投鼠忌器,不敢全力应战。将军正可派兵,由左右侧翼突袭,一举大败郭雄。” 裴行基稍有疑惑:“万一这郭雄下令,将王庸斩杀,岂非徒劳?” 崔孝宽笑道:“若如此,亦是一桩好事。” “好事?”裴行基越发不解。 “正是。”崔孝宽颔首道,“将军细想,郭雄杀了王庸,那王夫人得知,怎能不心生怨恨?” “只需枕头风一吹,便能离间郭羽、郭雄。” “届时,南郑自生内乱,无需强攻,便不击自溃。” “一箭双雕。”裴行基赞叹不已,“崔记室果然妙计。” 崔孝宽矜持一笑,提醒道:“高楷亦在凤州攻城略地,窥视汉中,将军须得速战速决,先一步拿下梁州。” 裴行基郑重道:“此言大善!” 当即下令,将王庸捆绑,置于军阵之前,作为人质,亲率两万大军,直取郭雄大营。 这一番动静,自然惊动郭雄,正要下令迎战,却见麾下都尉骇然:“将军且慢!” “裴行基阵前,似乎……似乎是王刺史。” 郭雄抬头一望,前方数万大军奔来,声势浩大,为首一人,并非裴行基,却正是王庸。 眼见此景,他哪里还不明白,这必是裴行基诡计,以王庸为人质,让他心怀顾忌,不敢全力应战。 可恨! 郭雄唾骂一声。 都尉惶恐道:“将军,这该如何是好?” 王庸是王夫人幼弟,而王夫人深受郭羽宠爱,军中广为人知。 一旦误伤王庸,岂不是得罪了王夫人。 性命难保。 说话间,裴军已奔至百步之外,煞气滚滚而来。 “郭雄,还不快救我!”阵前,王庸慌忙叫道。 “将军,这……”诸将不知所措。 弓弩手原本蓄势待发,却也不敢放箭,以免误伤王庸。 一时间,一万将士进退两难。 郭雄深吸一口气,喝道:“传我军令,杀!” “生死不论!” 都尉悚然一惊:“将军,这可是王刺史,他若死了……” “他死了,便是为节度使尽忠,为我等楷模。”郭雄不容置喙。 “岂能因他一人,致一万袍泽大败?” “这……”都尉无言以对。 待王庸奔至百步之内,郭雄一声令下,霎时间,万箭齐发。 “郭雄,你竟敢……”王庸措手不及,身中数十箭。 郭雄见他身死,冷哼道:“无用之人,死不足惜!” “传令,整军应战,敢有临阵脱逃者,坐罪家人,一律处死!” 令旗摇动,传讯兵卒来回奔走,将此话传递三军。 “是!”一万将士闻言,个个凛然,不敢不尽力搏杀。 王庸一死,崔孝宽亦无可奈何,只能眼看两军交战。 然而,这裴行基虽有三万兵马,却不敌郭雄,逐渐败下阵来。 “闻喜裴氏无人了么,竟让这文弱之辈,为家族大将。”崔孝宽大摇其头。 “齐国公亦任人唯亲,绝非长久之计。” …… 话分两头,高楷率领两万大军,来到兴州长举县外三十里处,一条沮水旁,见士卒疲惫,便下令暂且安营。 不知为何,这一日极为炎热,堪比七月酷暑时分,叫人口中冒烟,汗流浃背。 此刻见了沮水,个个大喜过望,纷纷窜至河岸饱饮一番。 夏侯敬德烦闷道:“这深秋时节,天气竟如此酷热,当真比大虫还可恶。” 高楷笑了笑:“吩咐将士们,少喝生水,务必煮沸了再饮用,以免得了疾病。” “是!” 便在这时,唐检策马奔来,拱手道:“主上,末将探知,兴州刺史蒋殊,率领五千兵卒,于长举县外驻守。” 高楷问道:“这蒋殊是何方人物?” 第261章 水淹之计 唐检回言:“此人出身汉中大族,饱读诗书,以文才闻名于世。” “据闻,郭羽曾遍访汉中诸州县,寻幽探胜,求见隐士贤才。” “共有七位文采斐然之人,为他赏识,赞为汉中七友。” “这蒋殊便是其中之一,素来文思敏捷,出口成章。” 高楷微微颔首:“倒是一位诗文大家。” 徐晏清面色肃然:“主上不可轻视此人。” “汉中七友,大多空谈之辈,名不副实。” “但这蒋殊,却有真才实学,且腹有谋略,善于用计,并非其余六人可比。” 小心驶得万年船,高楷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唐检,你派奉宸司人手,潜入长举,探听情报。” “是!” 待他离去,高楷远眺四方,惊讶道:“这沮水一望无际,横亘在凤、兴两州之间,不知深浅。” “若要去往长举,必须渡河。” 徐晏清点头:“正是如此。” “沮水水系纵横,丰沛时期,蔓延七百余里,时常泛滥,侵害农田。” “且水流湍急,足有数尺之深,难以横渡,行人一望,免不了心生沮丧,故此得名。” “所幸这时节,为枯水期,沮水退却,水位下降,只需寻一处狭窄水浅的渡口,便能安然渡河。” 高楷微微颔首:“既如此,治玄,你可率数百亲卫,沿着沮水上下游,寻找渡口。” “是!”段治玄领命而去。 徐晏清忽然疑惑道:“这沮水虽然宽广,却并非难以渡过。” “微臣记得,数年前来此游历,尚有数座浮桥,可供旅者通行。” “如今,不知为何,不见一座桥梁。” “当真奇怪。” 高楷听闻,若有所思。 …… 且说沮水对岸,长举县三里之外,兴州刺史蒋殊正率军驻扎。 “高楷大军到哪里了?” 帐下一员郎将,孙承嗣拱手道:“据探马探知,高楷亲率两万兵马,正于长举县外三十里,沮水岸旁扎营。” 蒋殊微微点头:“节度使命我率军,击败高楷,最不济,也要将他留在兴州,不得进犯南郑。” “诸位可有良策?” 司马杨茂不假思索:“此事易如反掌。” “高楷既然来到沮水旁,我等不妨利用一番。” “哦?”蒋殊颇为好奇,“杨司马有何妙计?” 杨茂笑道:“高楷大营正驻扎在沮水下游,而上游五里处,正是一处江堰,作储水之用。” “刺史可派人,前往此地,以土袋堆积堤坝,断绝沮水。” “待高楷率军渡河之时,点燃火把为号令,掘开堤坝,引大水漫灌。” “高楷毫无防备,必然大败。” “果然妙计!”蒋殊抚掌大笑。 想了想,他补充道:“高楷诡计多端,难保不寻他处逃生。” “须得在其必经之路上设伏,一举将他擒杀。” “这有何难。”杨茂笑道,“高军大营上游,约莫三里处,便有一处渡口,名为嘉陵渡,是最狭窄水浅之地。” “高楷遭水淹之计,必然从此地渡河。” “我愿引一千兵卒,于嘉陵渡设伏,待高楷残兵一至,保管叫他有来无回、死无全尸。” “好!”蒋殊大为赞叹,“杨司马足智多谋,依我看,高楷麾下长史杨烨,也远远不及。” “刺史谬赞了!”杨茂骄矜一笑。 “若非刺史提早派人,将沮水之上数座浮桥,一一毁去,下官这雕虫小技,怎能施展?” 蒋殊摆了摆手:“我不过未雨绸缪罢了。” “既如此,孙承嗣,你可率一千兵卒,前往江堰埋伏,堵塞沮水。” “见下游火光四起,便决堤放水,不得有误!” “是!”孙承嗣俯首听命。 至于杨茂,当即领一千兵卒,前往嘉陵渡设伏。 “杨烨,不过沽名钓誉之徒,名不副实,我杨茂,方才是弘农杨氏王佐之才。” 他一直不忿,杨烨这名不见经传之辈,竟辅佐高楷攻取陇右、河西两道,声震四方。 如今,有机会和杨烨一较高下,自是拼尽全力。 可惜,他并不知晓,杨烨并未随军而来。 …… 话分两头,高军将士饮水解渴之后,便在营中休憩。 高楷放心不下,正在营中巡视,一抬头,忽见沮水上游,两道黑气纠缠而来,吞噬周身气运,不由吃了一惊。 “看这情形,沮水上游三里、五里处,皆有敌军埋伏。” “在河边设伏,必是水淹之计。” 想到这,他连忙召集众人,沉声道:“传令,全军将士即刻撤退,离沮水五里。” 夏侯敬德大惑不解:“主上,这是何意?” 徐晏清陡然一惊:“主上莫非怀疑,有人利用沮水设伏?” “正是。”高楷颔首道,“敌将欲用水淹之计,不可让其等得逞。” 段治玄迟疑道:“主上如何得知此事?” 高楷淡笑道:“只需稍作试探,便可得知。” “唐检,你率一千兵卒,佯装渡河。” “待敌军信号一至,即刻退走。” “是!”唐检拱手领命。 “敬德,你率三千轻骑,前去上游五里处,斩杀伏兵。”高楷继续说道。 “遵令!”夏侯敬德凛然遵从。 其余将士,皆随高楷于沮水百米外等候。 然而,一刻钟后,却不见丝毫动静。 段治玄忍不住开口:“主上,这……” “狐狸尾巴,终究藏不住的。”高楷淡笑一声,“再派一千兵卒,佯装渡河。” “是!” 两千人马由唐检率领,缓缓深入沮水,待来至两岸正中,忽见前方十里外,有火光闪耀。 高楷沉声喝道:“传令,让唐检领将士们,速速退回。” “是!” 不多时,两千兵卒退至百米外,与大军汇合。 众人远望沮水,却见风平浪静,并无丝毫变动,不由面面相觑。 徐晏清轻咳一声:“主上,是否太过谨慎……” 高楷望一眼天边,淡声道:“来了!” 话音刚落,忽闻水声涌动,一道土黄色洪流,裹挟泥沙草木,轰然漫灌而来。 所到之处,皆成一片泽国。沮水受此加持,猛然暴涨,将河岸推进到六十米外。 隔着四十米距离,众人仍能感受到河水席卷而来,水汽腾空,泥腥味、腐臭味扑鼻。 第262章 欺之以方 待洪水涌过,整条沮水已不见原貌。河岸淤泥堆积,水草倒伏,硬生生将通途变成天堑。 “这……”两万将士见此,皆惊骇难言。 不由自主,将目光看向高楷。 若非郡公未卜先知,下令撤退。 大家早已陷在河里,死于洪水之中。 段治玄感叹道:“若无主上,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徐晏清点头附和:“主上料事如神,晏清佩服。” 高楷淡笑一声,待洪水稍减,询问道:“这沮水两岸最狭窄之地,在何处?” 唐检回言:“沿此地,往上游三里,有一座渡口,名为嘉陵渡,最为狭窄。” 徐晏清面色一喜:“主上,我等正可从这嘉陵渡过河。” 众人皆是颔首。 高楷摇头一笑:“治玄,你率三千士卒,前去嘉陵渡,清剿蒋殊伏兵。” “这……”段治玄不解其意,“主上怎知有伏兵?” 高楷玩味一笑:“蒋殊设下水淹之计,怎会不在这嘉陵渡设伏?” “你且去,必有收获。” “是……”段治玄领命去了。 徐晏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蒋殊竟然设下两处伏兵,令我等疲于奔命,陷入股掌之中。” 高楷但笑不语。 半个时辰后,果然见得段治玄归来。 “主上料事如神!”段治玄感慨不已,“蒋殊麾下司马杨茂,领一千兵卒,正于嘉陵渡埋伏。” 高楷微微颔首:“可将他斩杀?” “不曾。”段治玄面露惭愧,下拜道,“此人见机不妙,当即渡河逃跑。” “请主上恕罪。” “起来吧。”高楷摆了摆手,“这杨茂处事果断,倒是颇有智谋。” 唐检附和道:“这人是蒋殊心腹,屡献奇谋妙计,颇得信任。” 不多时,忽见夏侯敬德率军回返。 “主上,果真有一支伏兵,于江堰口决堤,为首者,正是蒋殊麾下郎将孙承嗣。” “末将已将他杀了。” “好!”高楷笑道,“伏兵尽去,我等也该渡河了。” 徐晏清佩服得五体投地:“主上算无遗策,真乃神人也!” …… 却说杨茂本在嘉陵渡埋伏,信誓旦旦要将高楷擒杀,却不防段治玄率军杀来,猝不及防下,一千兵马大败而逃。 见势不妙,他连忙跳入沮水之中,游至对岸,方才捡回一命。 收拢兵卒,却只剩下百余人,不由羞愧难当。 原以为这水淹之计,万无一失,高楷纵然有三头六臂,也得葬身在洪水之中。 谁曾想,到头来,跳梁小丑竟是他自己。 一时间又羞又气,却再也不敢轻视高楷。 正踌躇间,却见一员探马奔来,惶恐道:“杨司马,上游传来消息,孙郎将……孙郎将被杀,一千兵卒溃败。” “这如何可能?”杨茂悚然一惊,蓦然想起一事,脱口道,“可是高楷派人前去?” “正是。”探马忙不迭地道,“高楷麾下大将夏侯敬德,率三千兵卒,趁孙郎将不备,将他袭杀。” 听闻此言,杨茂又惊又惧,一股挫败感席卷全身,让他一身傲骨尽去,萧索道。 “撤兵,回返长举。” “是!”百余残兵早已迫不及待。 长举城外,大营中,刺史蒋殊久等捷报不至,只觉心中不妙。 正徘徊时,忽闻斥候匆匆来报:“刺史,杨司马回来了。” “只是……只是唯有百余兵卒,正在辕门之外。” 预感成真,蒋殊面色一变,急忙奔至辕门,却见一人背负荆柴,跪倒在地,却正是杨茂。 “杨茂,你这是作甚?” 杨茂满脸羞惭:“刺史,我献计不成,以致大败,孙郎将身死。” “唯有负荆请罪,望您责罚。” 蒋殊叹息一声,将他扶起,卸下荆柴,宽慰道: “胜负乃兵家常事,不必如此。” 杨茂越发愧疚:“若非我轻敌大意,绝无今日大败。” 蒋殊摇头道:“你已倾尽全力,无需太过自责。” “要怪,只能怪这高楷,太过狡诈,竟能识破此计,更反将一军。” 他慨然长叹一声,没想到高楷如此睿智,不光看破他们二人计策,更当机立断,派大将反击。 两军还未交击,便让他折损一将,着实叫人泄气。 想到这,他意兴阑珊:“兴州狭小,物产不丰,人口又稀少。” “我费尽心力,也不过招募五千兵卒,如今只一战,便折损两千之数。” “敌我悬殊,怎是高楷对手?” 杨茂咬牙道:“刺史万不可颓丧,否则,军心涣散,不击自溃。” 蒋殊叹道:“高楷拥兵数万,我等不过三千,如何与他抗衡?” 杨茂眼珠一转:“不如退回顺政,避开高楷兵锋,再从长计议。” “只能如此了。”蒋殊点头道,“可惜,这不过权宜之计。” “待高楷大军一至,终究难以抵抗。” 杨茂低声道:“刺史可是忘了,兴州有一诡异之地,可引高楷入瓮。” “你是说……”蒋殊面色一变,“鸣水县?” “正是!”杨茂寒声道,“鸣水县遭受鬼卒袭击,十室九空,已然沦为一座死城。” “城中仅剩下数百军民,苟延残喘。” “我等可设计,引高楷前往鸣水,借鬼卒之刀,将他杀了。” “此计不错。”蒋殊稍显迟疑,“只是,如何引高楷前往鸣水?” “不如修书一封,佯装鸣水县残民,送入高楷军中,求他相救。”杨茂阴恻恻道。 “高楷不是一直标榜爱民如子么,正好利用这一点,请君入瓮。” “他若不去,便是欺世盗名之辈,只需稍加宣扬,便可败坏其名声。” “他若去了,必然死于鬼卒之手,不费我等一兵一卒。” “君子欺之以方!”蒋殊大笑一声,“杨司马果然洞悉人心。” 当即派人依言行事。 杨茂矜持一笑,眼神闪烁。 两人商议一番,便率领三千残兵,回返顺政。 临走之前,不忘一把大火,将长举县衙,烧得一干二净。 待高楷领军抵达,火焰已然蔓延至全城,各街坊民舍,不知多少百姓,死在大火之中。 夏侯敬德冷哼道:“这蒋殊,如此残忍,有何颜面高坐刺史之位?” 高楷微叹一声,连忙派将士们灭火。 待大火扑灭,县衙沦为废墟,三成百姓惨死,伤者不计其数。 第263章 金乌西坠 高楷便在城中坐镇,见百姓困苦,忍饥挨饿,又家家披麻戴孝,哭声不绝,连忙让殷世师运来粮食,设米棚赈济灾民。 长举县经此变故,已是元气大伤,高楷只得多驻留几日,亲自安排赈灾之事,抚慰人心。 便在这时,唐检匆匆来报:“主上,梁州传来军情,郭雄大败裴行基,阵斩一万,降者五千。” “裴行基领数千残兵,退往洋州,据守兴道城。” 夏侯敬德惊讶道:“竟与徐司兵所料一致。” 段治玄赞叹一声:“徐司兵果然睿智。” 徐晏清谦逊道:“夏侯将军、段郎将谬赞了。” 高楷笑道:“这郭雄果然骁勇,以一万兵卒,大败裴行基三万大军,堪为当世名将。” 唐检附和道:“据闻,郭雄军纪甚严,每逢战阵,大多驱使兵卒强攻。” “倘若得胜,便即刻重赏,一旦失败,便坐罪家人,一律斩杀。” 段治玄蹙眉:“如此酷烈手段,非仁德之人。” 徐晏清叹道:“一将功成万骨枯。” 高楷默默颔首,史书工笔只会记载功成名就之人,显赫事迹,却不会明言,这显赫之后,掩埋着多少尸骸。 众人感叹一阵,忽见唐检提起一事:“据闻,裴行基以洋州刺史王庸为人质,绑在阵前,冲击郭雄大营。” “王庸求救,然而,郭雄当即下令,万箭齐发,将他杀了。” “哦?”高楷好奇道,“这王庸是何人?” 唐检回言:“此人是郭羽之妻王氏幼弟,颇受疼爱。” 徐晏清倏然笑道:“这郭家,必然家宅不宁。” 段治玄问道:“何以见得?” “郭雄杀了王庸,王夫人怎能不恨?”徐晏清淡笑道。 “她一向受宠,必然离间郭羽、郭雄二人,使兄弟离心。” 段治玄叹道:“妻贤夫祸少,反之,往往家族败落。” “正是如此。”徐晏清颔首道。 高楷思索片刻,嘱咐道:“唐检,你派奉宸司,多关注京畿道动向。” 徐晏清思绪一转:“主上之意,董澄将增派兵马?” 高楷点头:“他派裴行基率三万大军攻取汉中,如今大败亏输,怎能甘心?” “我料他必定派兵增援。” 正商议时,忽见一员斥候飞奔而来,禀报道:“大将军,鸣水县送来一封书信。” 高楷颇为惊诧:“呈上来。” “是!” 高楷接过一观,难掩惊讶之色:“鸣水县令,谢无逸,上表投靠,请我入城一叙。” 夏侯敬德、段治玄尽皆大喜:“恭贺主上,又得一城。” 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拿下鸣水县,当真一大幸事。 然而,徐晏清面色一变:“主上,不可轻信此书,更不可前往鸣水城。” 这是为何? 众人皆不明所以,高楷亦面露疑惑。 徐晏清肃然道:“主上有所不知,这鸣水县满城军民,大半化为鬼卒,残余者至多三百之数。” “如今,这鸣水城实为鬼窟,每日皆有百姓身亡。” “鬼卒?”夏侯敬德大吃一惊。 “正是。”徐晏清低声道,“传闻,鬼卒为仙都派修行人炼制,专门对付活人,无往不利。” “一旦遭鬼卒咬伤,必定转为同类,悍不畏死,只知杀人饮血。” “仙都派?”段治玄只觉不寒而栗,“这是何方教派?” 徐晏清冷声道:“此派盘踞幡冢山,修炼鬼魅之法,肆虐于巴南九州。” “相传,其本为道门大派,源自剑南道鹤鸣山。” “后来,不知为何,举派入魔,沦为杀人魔头。” “郭羽数次派遣兵马清剿,却徒劳无功,只能将受害城池军民迁走,留下一座座空城。” “这鸣水县,便是其中之一。” 高楷拧眉道:“既为空城,这鸣水县为何仍有三百民众?” 徐晏清脸色古怪:“这谢无逸,是个奇人,会些道术,听闻曾是剑南道大派弟子。” “却不知为何,被革除门墙,转而弃道做官。” 哦? 高楷来了兴致,大多数人,皆是弃官修道,少有听说弃道做官的。 “他既派人上表归降,又请我入城,看来,有事相求。” 徐晏清急切道:“主上切莫冲动。” “鸣水县有鬼卒肆虐,活人一旦靠近,九死一生。” “主上身负众望,怎可轻涉险境?” 夏侯敬德、段治玄一齐劝道:“徐司兵所言有理,不如先行攻取顺政,再行计议。” 高楷望一眼鸣水方位,笑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敬德,点齐三千兵卒,随我前往鸣水。” “晏清、治玄,你二人率大军,在城外接应。” 见他意态坚定,众人只得领命。 徐晏清暗叹一声:“主上太过托大,鬼卒可非好相与的。” 心中暗下决定,一旦大事不妙,拼死也要救出主上。 翌日,高楷领三千轻骑,由夏侯敬德护卫,一齐来至鸣水城外。 此城北靠磐山,南有嘉陵江流过,山水环绕,地处肥沃平原,本该物产丰饶,民殷城富。 然而,数年前,一桩祸事,将这鸣水县,连同治下八乡一齐覆灭。 唯有三百民众,倚仗城池困守,时刻面临鬼卒侵扰,每日皆有人死于非命。 此刻,金乌西坠,洒下道道余晖,将整片大地染得金红。 鸣水县依山傍水,矗立在平原之上,飞鸟归巢于山间,走兽依偎在洞穴,小桥流水,松柏茂密,些许鸡鸭、牛马悠闲奔走。 一派田园风光。 夏侯敬德惊讶道:“这……这鸣水城不是好端端的么,怎会成了鬼城?” 高楷淡声道:“你亲眼所见,可不一定为真实。” “呃……”夏侯敬德挠了挠头,不解道,“这些怎会是假的?” 高楷笑了笑:“且静观其变。” 三千余人安静等候,待酉时三刻,夕阳最后一道光辉,从天地间消失。 整座鸣水县陷入昏暗。 蓦然,飞禽一个个羽毛脱落,成了骨鸟,走兽一摇一摆,化为骨架子。 松柏陡然枯萎,树叶凋零,成了老树缠着枯藤,鸡鸭、牛马浑身僵硬,咔嚓咔嚓转过头来,双眼猩红,直勾勾盯着众人。 唯有小桥流水依旧,水声潺潺,悦耳动听。 然而,落在众人耳中,不啻于亡魂之音。 第264章 毛骨悚然 夏侯敬德吓得一个哆嗦:“主上,这……” “走吧!”高楷淡声道,“我们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入城。” “酉时三刻?”夏侯敬德惊讶道。 高楷点头一笑,谢无逸书信中,特意交代这个时刻,可安然入城,想必不假。 他抬头一望,只见整座城池笼罩在白气之中,并无黑煞气,也无血光。 此刻进入鸣水,并无性命之危。 轰然一声,吊桥放落,城门缓缓开启,爆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鸣水城并不大,并无瓮城,迈进城门之后,便是外城。 众人一路行来,颇为惊恐。城中所有房舍门户大开,却空无一人。 唯有寒风,不知疲倦地卷起枯叶,拂过房梁,呜呜咽咽。 高楷环顾四下,外城房舍高矮不齐,大多是木头做梁,茅草为屋顶,不乏家徒四壁者,空空荡荡。 看来,这外城军民,一瞬之间,一齐落难。 他眼眸微眯,率众人跨过东门,来至内城。 放眼望去,街道凌乱,污水横流,满地皆是污秽杂物。 却不见谢无逸及三百民众下落。 正踌躇时,忽闻一声轻呼:“来者可是高郡公?” 高楷转头望去,北面坊墙之上,陡然侧开一扇角门,一员狱卒从缝隙中探出头来。 “正是。”高楷淡笑道,“谢无逸在何处?” “谢明府正在县衙之中。”这狱卒大喜,“高郡公请随我来。” “吱嘎”角门大开,狱卒侧身在旁。 夏侯敬德面泛怒火:“这谢无逸太过无礼。” “不开中门便罢了,竟让主上从角门进府。” 毕竟,角门为府中丫环仆役进出之地,请人从角门进府,无异于羞辱。 高楷笑道:“客随主便,无需动怒。” 他环顾一圈,中门似有清光闪烁,想必有法术封印。 让三千兵卒在府外稍等,他与夏侯敬德二人,带着数十亲卫,跨过角门,随狱卒辗转,来至前堂。 “这道士县令,也太过胆小了。”夏侯敬德环顾四下,嘀咕道。 只见那前堂门窗、屋檐,梁柱上,皆贴着黄纸符箓,朱砂绘制。 高楷淡声道:“若不小心谨慎,这鸣水县早已死绝了。” “高郡公说得不错。”门檐下,蓦然闪出一个人影。 其顶戴黑幞头,身穿青色官服,约莫双十年华,斯文俊秀,手中持着一方砚台,熠熠生辉。 “鸣水县令谢无逸,见过高郡公。” 高楷抬手道:“不必多礼。” “你信中说,城中尚有三百军民幸存,他们身在何处?” 谢无逸回言:“郡公不必担忧,他们正在下官府邸之中。” “这一时半刻,鬼卒难以侵入,无有性命之忧。” 高楷微微点头:“我观城中景象,外城已无活口,唯有这内城,依靠县衙与府邸坚守。” “只是,恐怕撑不过三天,便要死伤殆尽。” 谢无逸面露惊讶:“高郡公如何得知?” 高楷笑了笑:“若非如此,你也不会向我这个外敌求助。” 谢无逸感慨道:“郡公睿智。” “下官曾多次向蒋刺史,及郭节度求援,奈何援兵尚未抵达鸣水,便死于非命,化为鬼卒。” “久而久之,再无援兵敢来。” “恰逢郡公率军前来,下官便修书一封。不曾想,郡公竟然亲临。” 高楷淡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鬼卒肆虐鸣水,迟早扩散到邻近州县,届时,生灵涂炭,可不止这一县,千余百姓。” “我自然要来一探究竟,伺机将这毒瘤铲除。” “郡公仁德!”谢无逸赞叹一声,转而忧虑道,“下官本想以军阵煞气,冲散鬼卒阴气,将其剿灭。” “然而,这数日以来,鬼卒越发躁动,悍不畏死,每逢酉时末,便涌入城中杀人。” “我虽倾尽一身所学,却也独木难支,只能勉强护持这三百余人。” 高楷有些惊讶,这谢无逸倒是个心怀黎庶之人,不像从前所见修行者,个个谋取私利,视天下百姓为草芥。 想了想,他询问道:“这鬼卒,可有什么弱点?” 若能找出弱点,或可设计击杀。 谢无逸点头:“万物相生相克,这鬼卒生前为人,自有薄弱之处。” “据下官探知,其等虽化为僵尸一般,刀枪不入,却畏惧火焰。” 夏侯敬德瓮声道:“既如此,何不设法,将鬼卒引到一处陷阱,燃起大火,一股脑将他们烧死?” 谢无逸摇头:“这位将军所想,我已然尝试过。” “然而,鬼卒虽然愚笨,却有一位主将,善于趋吉避凶,每每躲过下官计策。” 夏侯敬德疑惑道:“何不设法,将此鬼将斩首?” 谢无逸叹息一声:“这鬼将擅长隐匿,潜伏在一众鬼卒之中,难以分辨。” 高楷眸光一闪,开口道:“若能找出这鬼将,你可有办法,将他斩杀?” 谢无逸颔首:“下官有一张离火符,威力尚可,若能寻得鬼将,必能将他斩杀。” 高楷淡笑一声:“既如此,你可做好准备,一击必杀。” 谢无逸面露惊诧:“郡公竟能寻出这鬼将?” 高楷微微颔首:“今夜,必见分晓。” 谢无逸神色一震,暗道:高郡公莫非有得道高人相助? 转念一想,越发肯定自己的念头。 纵观高郡公起兵以来,所向披靡,无论道家大派,还是佛门伽蓝,皆非敌手。 想来,必有高人辅佐,逢凶化吉。 谢无逸面露期待,急忙召集府中三百人,持符箓,往内城四门游走,引来鬼卒。 高楷见此,命三千兵卒,披坚执锐,守御内城东、南、北三门,只留西门,任其大开。 “郡公,军阵煞气只可暂时抵御,不能久持。”谢无逸提醒道,“若迟迟辨不出鬼将,须得即刻进入府邸,由下官符箓暂作阻挡。” “绝不可迟疑,否则,必有杀身之祸。” 高楷颔首笑道:“你尽管施为,待鬼卒前来,听我号令,务必一举斩杀。” “是!”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月上中天,已是三更时分。 渗人的嚎叫,蓦然响彻夜空,恍若朔风,席卷整座城池。 三百军民个个震恐,喃喃道:“鬼卒杀人来了!” 即便三千精兵,久经战阵,浴血厮杀,也不由毛骨悚然。 第265章 指点迷津 高楷登上一座阁楼,放眼望去,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倒是一幅好光景。 然而,鸣水城四方城门,一道道黑影交错,一步一步迈入外城,填满大街小巷,仿佛一滴滴墨水晕开,将银白月色,一点一点染成漆黑。 一道道阴气,倏然弥漫开来,凝成一丝丝冰霜,三千兵卒不由浑身战栗,冷汗直流。 高楷沉声喝道:“速速结成军阵!” 令旗摇动,传讯兵卒奔走叫嚷。 须臾之间,三方城门外,各一千兵卒,呈半圆形排列,中间凹下,两翼突出,形似月牙。 一个个持刀执枪,将这月牙镶嵌上利齿,无形中,杀气凛然,仿若一道屏障,将一缕缕阴气,阻隔在外。 “偃月阵?”谢无逸眼眸一亮,“集合天时、地利,以此军阵,聚敛众人血气,戮力同心。” “高郡公,果然用兵大家。” 高楷淡笑道:“我这些儿郎,随我征战沙场,见惯生死,尚且不惧鬼卒一时侵扰。” “然而,人力有时尽,这不过权宜之计。” 谢无逸摇头:“高郡公自谦了。” “眼下虽只有三千人,却胜过数万雄师。” 说话间,数千鬼卒,绕过东、南、北三门,从西门进入内城。 高楷定眼一观,这些鬼卒身披黑色麻衣,顶戴白幞头,手中持刀,面色煞白,双眼无神,转动间,仿佛齿轮。 一个个训练有素,仿佛无形之中,有人指引,径直往县衙行来。 黑煞气陡然蔓延,弥盖整个内城,一缕缕血光,将月色染得猩红。 高楷眼神一凝:“这些鬼卒,三魂不存,唯有七魄尚在,难怪毫无神智,只剩下身体本能。” 谢无逸颇为诧异:“郡公慧眼如炬。” “仙都派不知施展何方邪术,驱散三魂,禁锢七魄于体内,炼成这等杀人利器。” “更骇人的是,鬼卒身携尸毒,可以传染,仿佛疫病一般扩散。” “唯有清除源头,方能一劳永逸。” “只可惜,下官学艺不精,揪不出幕后真凶。” 高楷蹙眉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今日种因,来日必有果。” 待数千鬼卒进入内城,高楷一声令下,将西门关闭。 由此,鬼卒皆盘踞在西面一角,呈扇形排开,循着活人的气息,四处出击。 谢无逸面露焦急,心中暗道不妙,为何郡公背后高人,还不指点迷津,纠出鬼将? 莫非,这鬼将修为如此了得,竟瞒过高人法眼? 正惴惴不安时,忽闻高楷朗声道:“拿弓箭来。” “是!”夏侯敬德呈上一把神弓。 这弓通体金黄,以山桑为身,檀为弰,铁为枪膛,麻索系札,丝为弦,可远射三百步。 乃是宇文凯费尽心思,专门为高楷研制。 一直以来,未能动用,今夜,倒是派上用场了。 谢无逸赞一声宝弓,忽而疑惑道:“郡公可已知晓鬼将在何处?” 高楷但笑不语,猛然弯弓引箭,瞄准城下一卒。 “咻咻咻!”霎时间,三箭齐发。 内城北面壁角,一员鬼卒悄然张望,形貌与余者别无二致,然而,脑海中思绪电转。 “今夜必能绞杀三百残民,拿下鸣水城,以此为阵眼,布设阵法,侵夺天地生机,逆转阴阳,打开鬼门关,引百鬼夜行。” “师门大计,我若能完成,必得掌门看重,传授无上神通,成仙得道,嘿嘿!” 正喜滋滋,一抬头,忽见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径直向他射来。 这鬼将陡然一惊,慌忙侧身躲避。 “哧!”一箭直直刺入地砖,尾羽颤动不止。 鬼将瞳孔一缩:“何人竟有这等箭术?” 顾不得疑惑为何暴露,只见他浑身一个激灵,翻滚在地。 一箭险之又险,划过他后背,插入一根梁柱。 “轰!”房梁倾倒,屋舍塌陷,掀起一阵瓦砾灰尘。 “咳咳!”鬼将抹一把脸,心中发狠,“何方宵小,暗箭伤人?” 回应他的,又是一箭。 他一时大怒,恶向胆边生,竟伸手去捉,暗想凭借自己百炼之躯,纵然这箭矢锋利如刀,也难以破皮。 然而,这一箭仿若电光闪烁,眨眼之间,射穿他手掌,去势不减,直直插入坊墙,入墙三分。 “嘶!”鬼将一声痛呼,忍不住喝道,“鼠辈,藏头露尾,何不现身相见?” 他环顾四下,却不见半分回应。 阁楼上,高楷颇觉遗憾:“这鬼将着实敏锐,我连珠三箭,竟徒劳无功。” 原本打算,来个一箭爆头,将这鬼将解决。 没想到,三箭齐发,都被他躲过。 谢无逸却是赞叹:“郡公神射,若非这鬼将修行法术,有趋吉避凶之法,必然死在箭下。” 高楷淡笑道:“还请无逸施展妙法。” 谢无逸拱手道:“郡公射中其手掌,下官正可利用一番。”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符箓,黄纸为底,朱砂勾勒,一道道纹路,纷繁复杂,涌动点点赤光。 这符箓一出,便有一道道热气袭来,仿若置身火海之中。 四周阴气、寒气、煞气,顷刻间消散一空。 高楷眸光一亮:“果然神符!” 谢无逸信手一抛,口中默念法诀,只见这离火符晃晃悠悠,化作一点火光,往北面壁角飞去。 那鬼将正惊魂未定,忽见赤光一闪,火焰灼身,不由大惊失色:“离火符?” 他慌忙运转周身法力,唤来一道道阴气,重重叠叠,仿若屏障一般挡在身前。 然而,这离火符一个闪烁,便穿过重重阴障,眨眼间,贴在他额头。 重重阴气,似烈日下的薄雪,顷刻消融。 “不好!”鬼将亡魂大冒,伸手便要扯下符箓。 可惜,为时已晚。 离火符大放赤光,虚空中火焰熊熊,将他手掌点燃,攀附而下,电光火石之间,席卷全身。 鬼将慌忙施法,唤来一道道水流,然而,这赤火毫无熄灭之势,反倒越发旺盛。 一股股剧痛,仿佛凌迟之刑,千刀万剐,席卷全身。 “南明离火?”鬼将惨叫一声,顷刻间化为飞灰。 数千鬼卒,失去主将指挥,一个个呆若木鸡,僵直不动。 眼见此景,高楷赞道:“万物相生相克,果然奇妙。” 谢无逸轻笑一声:“郡公,鬼将已死,正该将这数千鬼卒除去。” 高楷微微颔首,朗声道:“放箭!” 顷刻间,火光四射,万箭齐发。 县衙外,化为一片火海,熊熊燃烧。 第266章 韶华易逝 翌日,高楷于县衙升堂议事。 “鬼卒覆灭了么,可有漏网之鱼?” 谢无逸拱手道:“禀郡公,数千鬼卒尽数覆灭,不留一个。” 高楷微微颔首:“都是可怜人,好生安葬。” “是!” 徐晏清赞叹道:“主上当真神人也!” 原以为高楷亲涉险境,太过托大,却没想到,不过一夜时光,鬼卒覆灭,鸣水县尽在掌握之中。 着实叫人钦佩。 谢无逸亦有同感,心中暗思,不知高郡公背后是何方高人,竟一眼看穿这鬼将所在。 可惜,我学艺不精,只会些许皮毛,不通望气术,即便高人当面,也相见不识。 高楷笑了笑,嘱咐道:“敬德、治玄,你二人各领五千兵卒,巡视鸣水八乡,若有鬼卒余孽,便将其铲除。” “是!”两人领命而去。 鸣水既下,兴州唯有顺政这最后一县,也是刺史蒋殊驻守之地。 众人商议起攻城之策。 …… 梁州,南郑城。 郭羽正于府中吟诗作画,赏花逗鸟,一派悠闲安逸,忽见管事匆匆而来,惊慌道。 “郎君,祸事了!” “兴州传来消息,蒋刺史大败,退守顺政,高楷已攻取长举、鸣水二县。” “什么?”郭羽大惊失色,“怎会如此?” 管事一五一十道:“蒋殊于沮河,设下水淹之计,安排伏兵,欲大败高楷。” “不曾想,高楷识破此计,不光斩杀孙承嗣、更击退杨茂。” “蒋刺史见势不妙,退回顺政,欲借助鸣水鬼卒之力,引高楷入瓮。” “没想到,高楷率三千兵卒入城,一夜之间,将数千鬼卒斩杀殆尽。” “长举、鸣水二县,顺势落入他手中。” “这如何可能?”听闻此言,直如天方夜谭,郭羽不敢置信道。 “击退蒋殊也就罢了,高楷怎能铲除鸣水鬼卒?” 管事亦百思不解:“据闻,高楷有得道高人相助,先斩杀鬼将,再以火攻,将鬼卒一齐覆灭。” “得道高人?”郭羽倏然一惊,“可知是何方人物,道家真人还是佛门和尚?” 管事摇头:“探马不曾得知。” “不过,有传言说,高楷得剑南道大派辅佐。” “剑南道大派?”郭羽喃喃自语,“青城山通明派,抑或峨眉山金光寺?” 管事默然无言。 “速速召集府中文武,齐来堂中议事。”郭羽沉声喝道。 “是!” 过不多时,府中文臣武将汇聚一堂。 郭羽将军情说了,众人尽皆哗然。 “高楷,莫非真是神人降世?” “莫要胡言!” 须知,鸣水县鬼卒,肆虐汉中诸多州县,郭羽及满堂文武,皆束手无策。 只能将百姓迁移,遗留一座座空城。 如今,高楷竟一举将其铲除,怎不叫人惊骇?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吵吵嚷嚷。 “咳!”郭羽轻咳一声,“诸位,事已至此,可有良策退敌?” 此言一出,堂中落针可闻。 华英龄拱手道:“主上,高楷攻无不胜,如有神助,不妨顺势献城归降。” “以高楷仁德之名,必然厚待主上,保全家业不失。” 郭羽沉吟不语。 “主上,华英龄该杀!”王康陡然喝道,“大敌当前,不思齐心协力抵抗,反而屡次建言投效高楷,是何居心?” “莫非,你心怀异志,与高楷暗通款曲?” 华英龄嗤笑一声:“我与高楷素无往来,所作所为,皆为主上考虑。” “如今,高楷攻城略地,拿下兴州,不过探囊取物。” “届时,他可向东,攻取梁州,或者南下,夺得利州,成犄角之势,进退自如。” “主上该如何应对,莫非困守南郑,坐以待毙?” “一派胡言!”王康呵斥道,“高楷不过逞一时威风,纵然攻下几座城池,又有何惧?” “分明是你这刀笔吏,怀有异心,欲为高楷前驱!” 两人针锋相对,于堂中吵嚷不休。 郭羽无奈道:“二位臣工,议事便可,怎能互相攻讦?” 华英龄下拜顿首:“主上,微臣所言,皆发自肺腑。” “此时投效高楷,可保全基业,仍为山南西道节度使,身家富贵皆不失。” “倘若错失良机,必然悔之晚矣!” 郭羽踌躇不定:“容我考虑一番。” 王康冷声道:“纵然要投降一方,为何不择齐公?” “须知,齐公坐拥京畿道,拥护天子,不失大义名分。” “主上若献城归降,必能得朝廷嘉奖,世人赞誉。” 华英龄哂笑道:“董澄,豺狼也,无容人之量。” “投降于他,无异于与虎谋皮,迟早身死族灭。” “你……”王康大怒,两人再度争吵。 下首文臣武将,莫衷一是,整个大堂竟纷乱不堪,恍若东西二市。 郭羽大声制止,却无人理会,一时间怒火攻心,竟昏死过去。 “主上?”众人见此,慌忙将他扶起,送入内宅,唤来医者,好一番诊治。 两个时辰后,郭羽悠悠醒转,长叹道:“韶华易逝,我已老迈之躯。” “夫君风采翩翩,似中天大日,普照天下。”王夫人蹙眉,“不知为何出此伤感之语?” 郭羽摇头苦笑:“我已年过半百,自知寿数不永,难至花甲。” “可叹,这满门荣辱,皆系于一身,待我死后,宏儿年幼,怎能支撑门楣?” 王夫人心中大惊,试探道:“夫君此言何意?” 郭羽喟然长叹:“宏儿这孩子,机智有余,器量不足,难以驾驭骄兵悍将。” “若要保我郭家基业,须得另择贤能,继承这节度使之位。” 王夫人脱口而出:“夫君是说,二叔?” “正是!”郭羽点头,“二郎文武兼备,上马能率军,下马能治政,远胜于我。” “我思虑许久,唯有将基业托付于他,方能保全。” “还请夫君三思!”王夫人急切道,“二叔固然允文允武,然而,人心难测。” “他若继任,我与宏儿孤儿寡母,该如何自处?” “何况,夫君春秋鼎盛,何必急着考虑身后事?” “宏儿虽然年幼,却也年满十四,再过两年,便可娶妻生子。” “他虽不才,夫君多费心教导便是了,怎能将大业托付于他人?” 郭羽闻言,低头不语。 第267章 自寻死路 王夫人美眸一转,忽然泪如雨下。 “夫人何故哭泣?”郭羽吃了一惊。 王夫人哽咽道:“从前,二叔便对妾身多有不敬,更暗中觊觎夫君大位。” “他若继任节度使,我们母子岂有活路?” “夫君唯有宏儿这点血脉,倘若他有个三长两短,百年之后,岂非香火断绝,沦为孤魂野鬼?” 郭羽倏然一惊:“二弟待我素来恭敬,怎会如此行事?” 王夫人哭道:“自古以来,皆是父死子继,若是兄终弟及,有几个能落得好下场?” “妾身现在尚可哭诉一番,待来日,叫我依靠哪个?” 郭羽面色一变,讪讪道:“为夫失言,再不提此事便罢,夫人莫要伤心。” 王夫人不依不饶:“夫君岂可戏言?” “倘若不放心身后之事,尽管交代二叔,叫他好生辅佐宏儿便是。” “他若心中恭敬,必然听从,若有异心,夫君也可提早察觉。” 郭羽点头道:“夫人所言极是。” “只是,贸然行事,恐怕惹得二弟不喜。” 王夫人轻声道:“二叔领兵在外,手握一万大军,不可不防。” “夫君可派一心腹,前往监督,探查他一举一动。” 郭羽拧眉:“仓促之间,倒无合适人选。” 王夫人回言:“夫君可是忘了,汉中七友之一,通州郑毅,正在府中效力,为掌书记。” “此人口才了得,见识不凡,又是故交,必能胜任监军一职。” 郭羽恍然:“我竟忘了他。” “就依夫人之言,叫他前去监军,只是,不得干预军事,叫他督运粮草便是。” “这是自然。”王夫人笑道,“相信二叔必能体会,夫君一片苦心。” 夫妻二人恢复欢声笑语。 翌日,郭羽下令,命利州刺史石崇现,协助蒋殊抵抗高楷。 又让郑毅运送一万石粮草,前往城固犒军,助郭雄收回洋州。 华英龄听闻,长叹一声:“郭家基业,必然毁于妇人之手。” …… 且说洋州,兴道城。 裴行基率领败军撤离,于城外驻扎。 帐内,崔孝宽面露惭愧:“下官计策无用,以致兵败。” “胜负乃兵家常事。”裴行基摆手道,“不必耿耿于怀。” “我已向陛下上书,派遣援兵前来。” “来日,重整旗鼓,再与郭雄一决胜负便是。” “将军胸怀宽广。”崔孝宽赞叹一声,转而说道,“郭雄堪为当世名将,锋芒正盛,须得暂且避让。” “依下官愚见,待援兵一至,不妨先取壁州,再夺集州,成犄角之势,包围梁州,再徐徐图之。” 裴行基笑道:“此为稳妥之策,必然无错。” 他蓦然提起一事:“此前,高楷舍下梁州不取,转而攻打兴州。” “莫非,早已料到这郭雄,能征善战,故而暂避锋芒?” 越想越有可能,不由汗流浃背:“高楷,竟有未卜先知之能?” 崔孝宽吃了一惊,断然道:“绝无可能!” “高楷未和郭雄交手,此前也不曾有名声传扬,他如何得知,这郭雄颇有用兵之能?” “我料,高楷必然和我设想一致,先行夺取凤、兴、利三州,以合围梁州。” 裴行基舒了一口气,缓缓道:“所幸,他无神鬼莫测之力,否则,我等寝食难安。” “依崔记室高见,若要先取壁州,可有良策?” 崔孝宽笑道:“却是正巧,壁州刺史与我,本是故交,意气相投。” “我愿前往诺水城,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他献城归降。” “如此甚好!”裴行基大喜。 两人正商议时,忽见一员斥候匆匆来报:“禀将军,兴州传来军情,刺史蒋殊大败,高楷已攻取长举、鸣水二城。” 裴行基惊叹道:“高楷,果然名不虚传,战无不胜。” 区区数日之间,便尽取兴州二城,想必过不了多久,这兴州尽在掌握。 而且,听闻鸣水县鬼卒肆虐,杀人无数,也不知高楷如何将其铲除的。 崔孝宽皱眉道:“若我所料不错,高楷下一步,必取利州。” 裴行基面色肃然:“兵贵神速,看来,我等须得尽快了。” “崔记室,你可先往壁州。待援兵一至,我便攻取集州。” “你我二人合力,必要抢在高楷之前,合围梁州。” “是!”崔孝宽郑重点头,当即率领数十亲卫,往诺水去了。 …… 话分三头,且说兴州,顺政城二十里外,高楷正率军前来。 “城中情况如何?” 唐检回言:“蒋殊自从兵败撤回,便一直龟缩府中,似乎,将我等视为必死之人。” 夏侯敬德冷哼一声:“狂妄!” 徐晏清嗤笑道:“此人认定,我等必将死于鬼卒之手,故此高枕无忧。” “殊不知,数千鬼卒,已然覆灭,他恐怕正在城中等候捷报呢!” 众人闻言皆笑。 高楷淡声道:“既如此,我等可奇袭顺政,叫他措手不及。” 徐晏清颔首:“此为良策,攻其不备。” “只是,蒋殊虽然自大,却非愚钝之人,城中防守必然严密,恐怕一时未能建功。” “这有何难。”谢无逸陡然开口,“下官可用敛息符,掩盖大军动静,助郡公一臂之力。” “好!”高楷笑道,“若能攻下顺政,无逸当居首功。” “谢郡公!”谢无逸面露喜色,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箓,信手一抛。 只见这青天白日下,金光四射,将一万大军笼罩,蓦然,光线一折,众人身影陡然凝固。 片刻后,微风拂过,只闻“咔嚓”一声异响,光镜碎了一地,坠落无痕。 待一切恢复平静,原地已空无一人。 另一头,顺政城中,蒋府前堂。 “听闻高楷接了降表,便率领三千兵卒,前往鸣水城中。”蒋殊笑道,“自寻死路。” “正是!”杨茂冷声道,“以他尸骸,足以告慰承嗣在天之灵。” “可悲啊!”蒋殊故作叹息,“沦为鬼卒,三魂尽失,七魄禁锢,着实凄惨。” “谁叫他与刺史作对。”杨茂阴恻恻道,“正该落得如此下场。” 两人仰天大笑。 第268章 探囊取物 “高楷已是将死之人,不足为虑。”蒋殊蓦然提起一事,“只是,这鸣水城,沦为鬼窟,不知该如何处置?” 杨茂回言:“据闻,鬼卒惧怕火焰,刺史不妨派人,于青天白日时,向城中攒射火箭,必能覆灭鬼卒。” 蒋殊略微迟疑:“如此一来,城中残余军民,怕是……” “些许黔首而已,天下多的是。”杨茂淡淡道,“刺史不可妇人之仁。” 蒋殊颔首,转而问起一事:“听闻鸣水县令谢无逸,颇有几分道行,善用符箓。” “若非他坐镇,鸣水军民早已死绝。” “或可知会他一声,将他收入麾下听用。” 杨茂眉头一皱:“刺史,此人曾是剑南道大派弟子,因违反门规,被逐出师门,必然品行不端。” “纵然会几道法术,也不可重用。” 所谓天地君亲师,逐出门墙者,大多遭人鄙夷。 蒋殊点头:“既如此,让他自生自灭便是。” “刺史英明。”杨茂嘴角微勾。 两人清谈诗词歌赋,等候捷报传来,殊不知,高楷率领大军,已入外城之中。 “这敛息符,果然奇妙!”高楷忍不住赞叹。 这一万大军,堂而皇之走在长街之上,然而,两旁百姓毫无所觉。 众人亦然惊叹。 谢无逸笑道:“郡公谬赞了。” “敛息符难以持久,只能掩饰半个时辰,再过一刻,我等必然暴露。” “足够了!”高楷率大军进入内城,县衙已近在眼前,不由笑道,“以此法攻城,好比探囊取物。” 只可惜,这敛息符绘制不易,谢无逸也只有这一张,用完便没了。 若能来一沓,哪还需要百般筹谋,浴血厮杀? 不过,这种好事,也只能碰见这一回了。 一刻钟后,蒋府大门外,金光四射,虚空如水波一般荡漾,影影绰绰间,一万大军身形,陡然由虚化实,突兀闪现在长街之上。 “鬼啊!”两旁百姓骇得面无人色,慌忙逃窜。 蒋府一众甲士豪奴见此,亦两股战战:“这……” 唯有一名管事,惊骇道:“高楷?” 他服侍蒋殊,见过高楷画像,此刻一眼辨认出来,却不敢相信自己双眼。 这一万大军,神不知鬼不觉,突然现身府门之外,怎不叫人震恐? “高楷,莫非神仙下凡?”他一时瘫软在地,两腿不听使唤。 高楷淡笑道:“敬德,你率三千兵卒,把控城门。” “治玄,你领两千人,占领县衙。” “唐检,你率一千兵,围住蒋府。” “是!”三人各自领命而去。 一众甲士如梦初醒,慌忙持刀执戟杀来。数个豪奴跌跌撞撞跑进大门,向郎君报信。 高楷施施然踏上石阶,身旁数百亲卫,手起刀落间,将数十个甲士杀尽。 “轰!”府门洞开,一众丫环仆役尖叫着逃跑。 “降者不杀,负隅顽抗者,杀无赦!”高楷淡声道。 “得令!”众人凛然遵从。 另一头,前堂中,蒋殊正和杨茂弈棋,蓦然听闻一阵喧哗,不由呵斥道:“何事如此吵嚷?” 一名仆役撞入堂中,连滚带爬道:“郎……郎君,祸事了!” “高楷率领大军,已攻入府中。” “一派胡言!”蒋殊怒喝一声,“高楷率军来攻,怎会毫无动静?” 杨茂笑道:“定是这奴婢梦魇了,竟胡言乱语。” “此事千真万确!”仆役叩头道,“郎君出堂门,一看便知。” 然而,不必出门,喊杀声已然传来。 “杀!” “杀蒋殊!” 蒋殊大惊失色,急忙奔出前堂,却见喊杀声震天,刀光凛冽,血腥气扑鼻。 一个个高军士卒,披坚执锐杀来。 府中甲士,或死或降,丫环仆役奔逃,女眷孩童瑟瑟发抖。 “这……”蒋殊面无人色,“怎会如此?” 杨茂急切道:“大事不好,刺史,须得速速逃离!” “是……是!”蒋殊如梦方醒,顾不得妻儿老小,慌忙窜向角门。 然而,早有人等候多时。 其人一身赤甲,腰悬千牛刀,戴金盔,簪红缨,丰神俊朗。 “高楷?”两人如坠冰窖。 高楷笑道:“蒋殊、杨茂,你二人可愿投降?” 连问三遍,两人皆沉吟不语。 高楷摇了摇头,淡声道:“杀!” 众亲卫一拥而上,将两人砍成数段。 不多时,大军已掌控全城。数千军民缩在家中,心惊胆战,却见高楷率军直奔县衙,对百姓秋毫无犯,便稍稍放下心来。 县衙中,徐晏清拱手道:“主上,一应户籍图册,皆保存完好,不曾损失。” “好!”高楷点头,“我见城中军民,大多瘦骨嶙峋,面有菜色。” “晏清,你派遣人手,开仓放粮,以安定民心。” “是!” 夏侯敬德蓦然大步奔来,拱手道:“主上,城外发现一支兵马,正往顺政而来。” “哦?”高楷惊讶道,“可知是何方来人?” “探马得知,为利州刺史石崇现,亲率三千兵马来援。” 高楷微微点头:“你率五千兵卒,前往城外拦截。” “若能将他大败,自是最好,若他退去,不必追击。” “遵令!”夏侯敬德匆匆去了。 “这石崇现来得倒快。”高楷玩味一笑。 徐晏清笑道:“必然是郭羽下令,叫他前来增援。” 高楷颔首:“顺政既下,兴州已在掌中,下一步,正要攻取利州。” “不过,大军连连征伐之,须得休憩一番,暂且不与他交战。” 徐晏清点头:“主上体恤将士。” 高楷笑了笑:“此番攻下顺政,无逸功不可没。” “传令,升谢无逸为兴州刺史,处理政事,安定民心。” “谢主上!”谢无逸喜不自胜,下拜道。 “起来吧!”高楷将他扶起。 谢无逸暗下决心,主上如此信重,我必得倾力相报。 倒要予长姐书信一封,告知这个喜事。 而另一头,顺政城外五里处,石崇现率军来至,忽见一员斥候飞奔而来,禀报道。 “刺史,顺政已被高楷夺取。” 石崇现吃了一惊:“怎会如此之快?” 节度使信中所言,高楷已得鸣水,叫他即刻赶往顺政,相助蒋殊。 这区区一日,高楷竟攻下顺政,怎么可能? 第269章 清气上扬 斥候一五一十道:“卑职探知,高楷率大军,突至内城,城中军民毫无所觉,蒋刺史猝不及防,已然身死。” 石崇现越发惊疑:“高楷率军突至内城?” 全城军民一无所知? 怎会有这种事? 麾下诸将皆难以置信,若非自家斥候,几乎以为被敌军掉包了,竟出此荒谬之言。 司马温仲雅急忙说道:“刺史,高楷既已攻取顺政,我等不宜久留,当速速退去。” 石崇现断然摇头:“我等远道而来,怎能一箭不发,便打道回府?” “传扬出去,还以为我惧怕高楷,岂不惹人耻笑?” 他一挥长鞭,当即率领大军,直奔护城河。 温仲雅阻止不及,连忙策马跟上,心中却是焦躁万分。 以高楷智谋,若发现他们来此,怎会不派人来攻? 贸然进城,必定有去无回。 奈何,这石崇现是个一意孤行之人,全然不听劝谏。 不多时,众人奔至河外,却不见一人。 石崇现仰头大笑:“世人皆道高楷用兵如神,我看也不过如此。” 正要下令众人渡河,忽闻斜刺里一声大喝,夹杂着喊杀声,震动四方。 “石崇现,我已等候多时,拿命来!” 石崇现悚然一惊:“夏侯敬德?” 只见前方尘土漫天,旌旗狂舞,数千骁骑悍然杀来,为首一将身如铁塔,手持长槊,正是夏侯敬德。 此刻,哪里还不明白,已落入高楷谋算之中,慌忙拨马转头。 他不过三千兵卒,来此只为相助蒋殊,却不敢与夏侯敬德对敌。 温仲雅叹息一声:“刺史不听劝谏,以致今日之祸。” 夏侯敬德率五千骁骑,砍杀一番,连追五十里,见石崇现逃入山林之中,不知踪影,想起高楷嘱咐,便鸣金收兵,回返顺政去了。 山林中,石崇现埋伏一侧,恨声道:“这无知莽夫,竟不来追击。” 温仲雅叹道:“夏侯敬德并非莽撞之人,更何况,高楷屡屡料敌先机,恐怕早有交代。” 石崇现奔入山林,心中不甘,便倚仗熟知地形,于林中设伏,欲反戈一击。 奈何,夏侯敬德行事谨慎,并未中计,叫他一番设想落空,只能狂怒一番,退回三泉城。 …… 且说兰州,金城。 清风堂中,杨皎早早醒来,习惯性摸了摸左侧床榻,不出意料地落空。 一时,神色落寞,夫君出征许久,不知情况如何了。 略躺片刻,她下了床榻,来至梳妆台旁。 巧惠听闻动静,上前道:“娘子起身了?” 杨皎轻点螓首,端详一会铜镜里的容颜,问道:“秾哥儿醒了吗?” 巧惠笑道:“小郎君睡得正香,乳母照看着呢。” 杨皎轻“嗯”一声,到底心中牵挂,起身来到一间暖阁,只见摇篮上,襁褓之中,一个白白嫩嫩的婴儿,蜷缩着小手,打着小呼噜。 一旁乳母侍立,见了她便要行礼。 杨皎摇头制止,抚了抚秾哥儿脸蛋,拢了拢小被褥,凝神细看一会儿,面上难掩笑容。 一刻钟后,她轻声出了暖阁,回返堂中,任由小丫鬟给她梳妆,一面吩咐巧惠。 “今日是重阳佳节,不可怠慢,你吩咐小厨房,蒸些糕点。” 夫君虽然不在,但阿娘交代了,今年家中添丁,正是一件喜事,又逢佳节,正该庆贺一番,热闹热闹。 “是!”巧惠脆声应下,“娘子预备做什么花样、馅料?” 杨皎想了想,温声道:“阿娘上了岁数,不爱油腻,便用豆粉蒸一笼,佐以红枣、板栗、杏仁末,好克化。” “鸾儿喜香气,爱颜色,便用黍秫粉烙一屉,佐以桂花、蜜饯。” “秾哥儿……秾哥儿便用粟米粉,添少许蔗浆、羊奶,莫要放多了,再备上五色彩旗。” 三个月大的婴儿,自然吃不了这糕点,预备着不过为了节庆。 “是!”巧惠凝神细听,一一应下。 杨皎忽又想起什么,嘱咐道:“莫要忘了夹馅,印上双羊。” 这是应景,取“重阳”之意。 “哎!”巧惠郑重点头,笑道,“娘子当真心细如发,老夫人、鸾姑娘、小郎君的口味都照应齐全。” “却不知娘子自个想用什么馅料?” 杨皎笑了笑:“便用素日常用的,不必折腾,添些蔗浆便是了。” 重阳节清气上扬、浊气下沉,吃些甜食,心情倒愉悦许多。 巧惠领命而去,杨皎洗漱一番,由着丫鬟将发髻、妆容、钗环、襦裙一一打理好。 已是卯时三刻,杨皎抚了抚云鬓,端详一番,起身来至厅堂。 一个管事婆子早已等候在侧,叉手道:“见过娘子。” 杨皎微微点头:“府中茱萸、葫芦、菊花糕都备好了么?” 婆子回言:“都已经置备齐全,正要等娘子过目。” 她双手呈上一页册子,其中勾勾画画,记录些采买事项、前堂后院分例,丫鬟仆役们数目。 “这些倒也够了,只是,节庆时分,倒要多添置一些,以备不时之需。”杨皎翻阅完,交代道。 “至于前堂,便交给王管事,叫他费心一番,予府中甲士见礼。” “喏!”婆子点头应下。 正商议时,忽见小丫鬟来报:“娘子,小郎君醒了,哭着找您呢!” “这孩子!”杨皎嗔怪一声,面上忍不住扬起一抹笑意。 只因高楷交代,新生儿以母乳喂养,更好养活,她便每日亲自哺乳,以至于乳母倒成了侍婢。 秾哥儿因此越发缠着她,一会不见便哭着闹着。 没奈何,她挥手让婆子退下,便前往暖阁。 秾哥儿正哭着,任由乳母如何哄着,也不管用,一见她来,小嘴一撇,哭得越发响亮,似乎颇为委屈。 杨皎三步并作两步,将秾哥儿抱在怀中,轻晃一会,柔声道:“秾哥儿莫哭,阿娘在呢。” 秾哥儿眨巴着眼睛,慢慢止住哭声,伏在她臂弯轻轻哼唧。 乳母笑道:“小郎君乖巧,长大后必然孝顺。” “娘子福气大着呢。” 杨皎轻笑一声:“承你吉言。” 检查一番襁褓,又给秾哥儿哺乳,时光缓缓流逝,转眼间,太阳光透过纱窗,照在暖阁之中。 已是辰时。 杨皎望了眼天色,便让丫鬟们携上笼屉,抱着秾哥儿,前往春晖堂问安。 第270章 重阳佳节 张氏觉浅,早已起身,给菩萨奉上香火后,便在房内梳洗,听闻她来,连忙叫请。 “皎儿携秾哥儿,给阿娘问安。”杨皎笑着行礼。 “快起来。”张氏一迭声道,“秾哥儿今日可好?” “正喂了母乳,身子康健。” “那便好!”张氏笑容满面,“快让我瞧瞧。” 她接过襁褓,秾哥儿舔着小手指,眨巴眼睛,嘴里“哦哦”不知说些什么。 张氏只觉含在口中怕化了,捧在手心又怕摔了,当真疼爱不尽,恨不得将这世间一切珍宝都给小孙儿。 这会子,秾哥儿不哭不闹,满脸憨态,当真粉雕玉琢,叫人满心怜爱。 兰桂忍不住赞道:“小郎君这模样,当真是菩萨座下的金童下凡,着实可爱。” “这眉眼,像极了郎君,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张氏眉开眼笑:“你这巧嘴,最会哄人了。” 说笑片刻,忽闻丫鬟来报,鸾姑娘来了,张氏连忙让请。 不多时,两个小丫鬟掀开布帘,敖鸾一袭宝蓝色襦裙,不施粉黛,款款走来,行礼道:“鸾儿给姑母问安。” “见过嫂嫂。” 张氏笑着让她起身,抱着秾哥儿不撒手。 敖鸾佯装吃醋:“姑母有了秾哥儿,便把鸾儿忘了,当真叫人伤心。” 张氏笑道:“你这猴儿,还和小侄儿争宠不成?”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了。 敖鸾笑靥如花:“我自是宝爱秾哥儿,特意制了一张符箓,祛除邪祟,为秾哥儿积福消灾。” 她捧上一枚玉符,通体青光湛湛,隐约有勃勃生机涌动。 所谓木生火,秾哥儿秉承火德降世,以这青玉符,最能护持。 杨皎颇有见识,一看便知其中好处,郑重道:“鸾儿有心了,我代秾哥儿谢过。” 敖鸾一笑:“嫂嫂不必多礼。” 便将这青玉符,搁在襁褓之中。霎时间,只觉秾哥儿越发活泼,笑着露出小酒窝,惹得三人稀罕不已。 说话间,杨皎命丫鬟们呈上各色糕点,一一摆在萱花桌案上。 张氏与敖鸾一观,便知皆是自己素日喜好,不由感慨杨皎用心,处事周全。 张氏笑道:“你每日里,既要照顾秾哥儿,又要管家理事,着实劳累。” “这些吃食之事,便交给管事婆子,庖厨们便是,莫要太过操劳,累坏了身子。” 杨皎起身道:“阿娘体恤,媳妇省得。” 巧惠呈上一碟糕点,装饰五色彩旗,颇为别致。 杨皎切下一小片,轻轻搭在秾哥儿额头,口中祝祷:“愿我儿百事俱高!” 秾哥儿好奇地眨眼,嘴里冒着小泡泡。 待用过糕点朝食,丫鬟们奉上银耳莲子汤,三人浅尝辄止。 糕点撤下,张氏命人端来一壶酒。 “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 “这是我新酿的菊花酒,你们尝尝,与往年可有不同之处?” 重阳佳节,饮菊花酒,正是一大习俗。 菊花酒又被称为“吉祥酒”,寓意祛灾祈福。 小丫鬟们奉上小盅,敖鸾轻轻一嗅,笑道:“这菊花酒中,加了枸杞、地黄、当归。” “姑母,鸾儿说得可对?” 张氏笑叹一声:“瞒不过你的鼻子。” 杨皎浅尝一口,微微苦涩,稍后回甘,只觉浑身暖意上涌。 “这菊花酒生津益气,养肝明目,又能疏风除热,当真好处不尽。” 张氏面露笑意:“你们喜欢便好。” 待饮过菊花酒,丫鬟们呈上茱萸,三人各取一枝,佩戴于臂间。 张氏又将茱萸叶,置于香袋中,给秾哥儿戴上。 茱萸可驱虫去湿、逐风邪,消积食、治寒热,被称为“辟邪翁”。 此刻,旭日东升,已是巳时。 三人出了春晖堂,绕过九曲回廊,来至假山花池之中。 一路行来,大小门窗之上,皆插着茱萸,正门口,垂挂一个黄皮葫芦。 相传药王下凡,将神药装在葫芦里,以灭毒虫、除瘟病,因此,重阳节这一日,家家户户在大门口挂一个葫芦,寓意趋吉避凶。 小花园中,菊花开得正盛,各自争奇斗艳,清香袭人。 放眼望去,白、粉、红、墨、黄、绿、紫、金,八彩缤纷,令人目眩神迷。 张氏赞叹道:“今年这时节,菊花倒比往年更盛。” 杨皎点头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菊花品性高洁,为世人所钟爱,历朝历代文人骚客,皆有诗文传诵。” 敖鸾附和道:“菊乃花中隐士,五柳先生最为喜爱。不过,我更偏爱其气节。”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颇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 三人谈论诗词,兰桂凑趣道:“听闻,家中兴旺时,就连花花草草也格外繁盛,这些菊花,想必是沾光了。” 张氏笑道:“花房倒也用心,这白绣球、粉凤凰、红狮子、墨麒麟、黄佛手、碧玉松针、紫气东来、泥金九连环,往年可不常见。” 杨皎温声道:“这是王管事的功劳,他早早留心,遍访诸州县,方才得来这八色菊花,以示吉祥如意。” 张氏面露惊讶:“这孩子,小小年纪,便遭了劫难,可怜见的。” “难为他如此用心,倒不能亏待了他,便赏他十贯钱,五匹绢帛,叫他今日歇歇,度个佳节。” “阿娘心善!”杨皎笑着应下,吩咐巧惠,去库房取了赏赐,送予王寅虎。 敖鸾默观此事,不由暗叹:“这王寅虎倒是个人才。” 三人赏完菊花,便一齐登上揽月亭,观赏秋景。 放眼望去,整个金城尽收眼底,屋舍俨然,鳞次栉比,街道纵横宽阔,整洁如新。 东面街坊内,家家户户于院中晾晒麦谷,一片黄澄澄,洋溢丰收的喜气。 这亦是一道习俗,称为“晒秋”。 三人赏一会景,叙一会话,其乐融融。 张氏蓦然说道:“我们娘们三个,在府中悠闲度日,也不知楷儿征战沙场,是否平安顺遂?” 杨皎心中亦满怀惦念,只是不露人前,此刻听闻这话,勾起相思之情,忍不住陷入愁绪。 一时间,这揽月亭中颇为沉寂。 第271章 无关紧要 敖鸾展颜一笑:“姑母、嫂嫂莫要忧心,鸾儿早起便卜算一卦,表哥征战顺遂,平安无恙。” “菩萨保佑。”张氏欢喜道,“如此甚好!” 杨皎眸光一亮,唇边不期然,露出一抹笑意。 “哇!”蓦然,襁褓中,秾哥儿哭声响起,唬了众人一跳。 杨皎连忙抱在怀中,柔声安抚。 敖鸾笑道:“秾哥儿定是想他阿耶了。” “秾哥儿最有孝心。”张氏面露笑意,转而说道,“这揽月亭风大,不宜久坐。” “还是回堂中说话。” “是!”两女答应一声,一齐下了揽月亭。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兴州、顺政城,高楷正于堂中处置军政之事,蓦然有感:“秾哥儿?” 想起白白胖胖的儿子,他不由扬起嘴角:“待阿耶打下汉中,便回去看你。” 这时,唐检大步而来,禀报道:“主上,洋州传来消息,裴行基已攻取壁、集二州,正窥视梁州。” 高楷吃了一惊:“竟如此之快?” 原以为他攻下兴州,已是疾速,却不想,裴行基短短数日,连取二州。 着实令人惊讶。 “正是!”唐检颔首,“据闻,记室参军崔孝宽出使诺水,说动刺史献城归降,不费一兵一卒,尽得壁州诺水、广纳、白石、太平四县之地。” “与此同时,齐国公董澄增派援兵,裴行基用计,一举攻取集州,刺史败亡,三县尽归掌控。” 高楷缓缓点头:“如此一来,裴行基已得洋、壁、集三州,成犄角之势,随时可以合围南郑,夺取梁州。” 唐检忧虑道:“若让他先行一步攻取梁州,我等岂不被动?” 高楷沉吟片刻,唤来一众文武,将此事说了。 夏侯敬德迫不及待:“主上,事不宜迟,不如即刻率军攻取南郑,以免裴行基捷足先登。” 徐晏清摇头道:“不可!” “我等尚未攻下利州,不宜改弦更张。” 夏侯敬德拧眉:“时机稍纵即逝,怎能弃梁州,而取利州,岂非本末倒置?” 徐晏清反问道:“利州刺史石崇现虎视眈眈,不先将他击败,倘若他趁我等攻取梁州时,率军来攻,我等岂非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夏侯敬德不甘心道:“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裴行基攻取梁州,占据汉中大部?” 徐晏清笑道:“夏侯将军稍安勿躁。” “莫要忘了,郭羽虽然胸无大志,郭雄却是一员大将,怎会坐视裴行基攻城掠地?” “不将他解决,裴行基攻取梁州之路,必然寸步难行。” “我等正可趁此良机,拿下利州,扎实根基。” “再于裴行基与郭雄鏖战之时,再悍然出兵,袭取南郑。” “必能出其不意,拿下梁州。” 高楷望一眼利州方向,沉思片刻,开口道:“晏清此言有理。” “原先计策不变,先攻取利州,再伺机而动。” 利州辖三泉、绵谷、义清、嘉川、葭萌、益昌、景谷,足足七县。 幅员广阔,人口众多,只要攻下利州,便是一大助益。 “是!”众人俯首听命。 想了想,高楷朗声道:“敬德、治玄,你二人各领五千精兵,为左、右二军,奔赴三泉。” “我率一万中军,随后便至,命武州刺史筹集三万石粮草,由宇文凯押运。” “唐检、晏清,你二人与我同行。” “得令!”众人凛然遵从。 待众人告退,高楷心中思忖:此次攻取利州,似有感应,可一战而下,却不知这征兆,来自何方? …… 集州,符阳城。 县衙内,裴行基端坐上首,询问道:“他自刎了?” 见崔孝宽点头称是,他不由赞道:“这集州刺史,倒是一员忠臣,将他厚葬了吧。” 崔孝宽不屑道:“将军不必可惜,此人不识天数,一介愚忠之人罢了,死了倒好,正可上书长安,派遣大才前来治理。” 裴行基略过此事,沉声道:“据闻,高楷已夺取顺政,全据兴州,蒋殊败亡。” “不知他下一步,如何行事?” 崔孝宽哂笑道:“梁州乃是汉中精华之地,我料他必先攻南郑,再图谋其余州县。” 裴行基微微点头:“既如此,我等须得抓紧时机,先一步拿下梁州,叫他无功而返。” 崔孝宽颔首道:“此为正理。” “不过,将军不必行军太速,可暂且屯兵集、梁二州边境,静观其变。” 裴行基思索片刻,问道:“崔记室之意,是要等郭雄与高楷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 “正是!”崔孝宽笑道,“这两人皆是当世名将,便任由他们厮杀一番,为我等作嫁衣。” “崔记室妙计!”裴行基赞叹一声,转而说道,“倘若高楷也存了这心思,又该如何?” 崔孝宽不答反问:“将军可知,数日之前,郭军大营中,发生一件趣事?” 裴行基想了想,问道:“郭雄鞭打监军郑毅,可是这事?” “正是!”崔孝宽嘲讽道,“主将与监军不和,郭军必有内乱。” “纵然高楷不与郭雄交战,我等也可趁内乱之时,先行击溃郭军,直取南郑。” “另外,我观郑毅为人,贪财好色,公然于军中狎妓,行事荒唐。” “又遭郭雄鞭打,大失颜面,怎能不恨?” “将军可派人,赠送金银财帛,加以笼络,引为内应,助我等斩杀郭雄。” 裴行基赞不绝口:“崔记室算无遗策!” 当即派遣细作,潜入郭军大营,奉上一箱奇珍异宝。 …… 且说梁州,南郑城,郭府。 郭羽骤然听闻,高楷夺取兴州,裴行基攻下壁、集二州,剑指南郑,一时心神震恐,病倒在床榻之上,已然起不了身。 “南郑危在旦夕,这该如何是好?” 王夫人宽慰道:“夫君麾下山南西道,足有十七州之地,纵然失去些许,也无关紧要。” “只需调集精兵强将,将高楷、裴行基二人大军击退便是,无需太过忧心。” 郭羽摇头叹息:“这两人,都不是好相与的。” “如今,为夫只能坐视其等攻城掠地,却束手无策,着实有愧。” “来日九泉之下,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第272章 优柔寡断 王夫人美眸一转,低声道:“依妾身愚见,裴行基区区数日,便攻下壁、集二州,二叔屯兵城固,却对此无动于衷,坐观其成。” “若非统军不力,便是胸怀异心,夫君不可不防。” 郭羽沉吟不语。 王夫人正要开口,忽见管事来报,郑监军送来一封书信。 王夫人瞥了一眼,见得“郭氏唯我一人而已”数个字眼,不禁花容失色。 “夫君,二叔言行无状,分明未将夫君这个兄长,放在眼中。” “夫君还要纵容他么?” 郭羽沉声道:“夫人暂且退避,待我唤来王康、华英龄二人商议一番,再做决定。” “是!”王夫人万福一礼,转身拐进后室,却并未离开,反而躲在屏风后偷听。 不多时,华英龄、王康二人先后来至。 郭羽将此事说了,王康气愤道:“主上将军中大事尽数托付,如此信重,郭将军怎可这般妄言?” “依微臣愚见,须得惩戒一番,以正视听。” 郭羽皱眉:“高楷、裴行基虎视眈眈,正要二弟率军相抗,如何惩戒?” 王康眼珠一转:“巴南九州獠民作乱,渝州不稳,不如让郭将军前去镇压,由郑监军执掌大军。” “此事万万不可!”华英龄喝道,“临阵换将,乃是兵家大忌。” “何况,这危急存亡之时,怎能调离郭将军,由郑毅这无能之辈掌军?” “纵然要惩戒,也可等到郭将军击退敌军,再行商议。” 王康呵斥道:“华英龄,休要胡言。” “郭将军言行无状,包藏异心,怎能再纵容他手握大军?” “万一变生不测,该如何应对?” 华英龄急切道:“主上,王康所言,纯属污蔑。” “郭将军若有反叛之心,早就反了,何必等到此时?” “兄弟阋墙,为取乱之道,昔日李家兄弟,今时吐谷浑慕容兄弟,皆是前车之鉴,不可不慎!” 郭羽犹豫不决。 见此,王康低声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主上并非斩杀郭将军,只是叫他镇守他处,有何不可?” “何况,汉中人杰地灵,莫非除他之外,便再无将才了么?” “微臣得知,霍金刚自从凤州大败,便请求将功赎罪,如今正在府中,可派他前去辅佐郑毅,必然万无一失。” 郭羽目光一亮:“就依此言行事。” 霍金刚勇冠三军,即便与高楷麾下第一武将——夏侯敬德相比,也毫不逊色。 有他坐镇,郭羽心中大定。 “主上,不可……”华英龄正要劝谏,却见郭羽摆手道,“我心意已决,不必多言。” “巴南九州,虽然偏僻,却也是我麾下重镇,如今獠民作乱,除却二弟,谁能镇守?” 华英龄默然无言。 “我乏了,你们退下吧。”郭羽面露倦色。 “是!”二人告退。 待出了房门,王康一甩长袖,冷哼一声去了。 华英龄哀叹道:“灭郭氏者,王氏兄妹也!” 一日后,城固县,郭雄收到文书,令他卸下将军之位,前往渝州镇守,不由大吃一惊。 “兄长怎会降此乱命?” 下首一名文士叹道:“必是小人进谗言,离间主上与郭将军,居心不良。” 郭雄转念一想,脱口道:“王康?” “除了他,再无别人。”文士颔首。 郭雄愤恨道:“昔日,王家落难,若非我与兄长出手相助,早已家破人亡。” “兄长以王家女为续弦,又对王家子委以重任,其等不思感激便罢了,竟然恩将仇报,欲毁掉郭氏基业,是何道理?” 文士叹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豺狼岂有挟恩图报之心?” 郭雄咬牙。 一名郎将建言道:“将军,事到如今,汉中已无安身之处,不如自立门户,好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郭雄断然摇头:“父亲临终前遗言交代,绝不可兄弟阋墙,令我郭氏万劫不复。” “兄长虽将我调离,却无加害之心,我怎能率军反叛,同室操戈,惹得天下耻笑?” 郎将欲言又止。 郭雄意态消沉:“即刻收拾行装,前往渝州镇守吧。” 文士心中暗叹,将军虽有统兵之才,却优柔寡断,太过仁义,来日,必有不测之祸。 中军大帐外,一座大营之中,郑毅正在养伤,乍闻此事,不由哈哈大笑。 “郭雄,你也有今日,哼!” 他不过找了两个民女解闷,郭雄便以触犯军纪为由,将他鞭打一番,让他颜面扫地。 如今,郭雄被贬渝州,怎不痛快? “可惜,未能将他杀了,泄我心头之恨!” 正思虑时,忽见一员亲卫悄然来报:“将军,细作收到一箱珍宝,似来自集州。” “哦?”郑毅惊讶道,“珍宝在何处?” 亲卫命人呈上来,打开一观,只见宝光闪烁,令人眼花缭乱。 郑毅面露痴迷,这些皆是世所罕见的珍宝,即便他出身不凡,也未曾见得。 正把玩时,箱底陡然现出一封书信。 郑毅拾起一观,面色阴晴不定。 …… 利州,三泉城。 高楷率两万大军,于城外五里处安营扎寨。 “主上,斥候探知,石崇现率一万兵马,于东门外驻扎。”唐检禀报道。 “哦?”高楷面露惊讶,“他竟不在城中坚守,反而出城迎战?” “正是!”唐检回言,“此人自视甚高,常言不喜守城,只愿沙场决战。” 徐晏清笑道:“他不过一万兵马,竟敢直面我等两万大军,不知这勇气从何而来?” 高楷淡笑一声:“这石崇现性子如何?” 唐检一五一十道:“据奉宸司探知,此人性格暴躁,嗜酒如命,每逢醉酒,便殴打家仆,鞭笞将士。” “城中颇有怨言。” 高楷若有所思:“命奉宸司多番探查,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是!” 另一头,石军大营之中,长史温仲雅有事禀报,直奔中军大帐。 却见一具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尸身,抬了出来,径直丢进河中。 不由叹息:“刺史杀性越发重了,三日以来,竟打死七人。” 奈何,无一人敢劝,只因劝谏之人,早已身首异处。 掀开帘帐,石崇现正倚靠胡床,大口喝酒,一面啃咬一只羊腿。 “刺史,高楷大军已至城外五里。”温仲雅躬身道。 第273章 出奇制胜 “哦?”石崇现嚼着酒肉,含糊不清道,“他有……多少兵卒?” “足有两万余人!”温仲雅神色凝重,“又有夏侯敬德这等猛将为先锋,徐晏清为谋士,刺史万万不可轻敌大意。” 石崇现一把丢开羊腿,随手抹去嘴角油脂,若无其事道:“他纵有十万大军,也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温仲雅,你为何长他人锐气,灭自己威风?” 温仲雅无可奈何:“刺史,非我怯弱,实则高楷用兵如神,声势传遍四方,不知多少名将大才,死在他手下。” “白骨累累,血淋淋的教训摆在眼前,怎能不引以为戒?” 石崇现剔了剔牙,抓起一坛佳酿一饮而尽,半晌才道。 “那依你之见,我该如何应对啊?” 温仲雅拱手道:“敌众我寡,须得出奇,方能取胜。” “哦?”石崇现打了个酒嗝,“如何出奇?” “不如寻几个校尉错处,鞭笞一顿,并不打死,再暗中将其等放了。”温仲雅低声道。 “其等不忿,必然向高楷投诚,引他前来袭营。” “刺史正可以逸待劳,设下伏兵,将高楷大军一网打尽。” “此计正合我意!”石崇现仰头大笑,“还不快依言行事。” “是。”温仲雅领命而去。 不多时,营中响起阵阵惨叫、求饶声。 …… 话分两头,入夜,群星璀璨,高楷正于营中仰观天象,忽见东南方向,有一主星晦暗不定,似摇摇欲坠。 “这是……郭羽?” “看来,他命不久矣。” 正思量时,夏侯敬德大步而来,瓮声道:“主上,末将巡视军营时,发现三人,自郭军大营来投。” “其等自称石崇现麾下校尉,不堪忍受折磨,愿弃暗投明,为主上效力。” “哦?”高楷好奇道,“竟有此事。” “三人在何处?” 片刻后,三名校尉一瘸一拐,叩头道:“卑职拜见高郡公。” “起来吧。”高楷挥手请起,见这三人衣衫破烂,豁口处可见鲜血、伤痕,不禁问道。 “尔等受何人折磨?” “正是刺史石崇现!”三人咬牙切齿,“此人嗜酒如命,醉后最喜打杀人。” “手下不知多少冤魂。” “还请高郡公为我等报仇,愿粉身碎骨以报大恩。” 高楷眸光一闪:“尔等可知石崇现军中如何布防?” “这正是我等份内职责。”三人毫不隐瞒,将石崇现如何设置营地,如何安排骑兵、步卒,何时派人巡视,有何破绽,事无巨细一一说了。 高楷听闻,温声道:“三位义士既然投靠于我,我自当重用,便先行养好伤处。” “待来日,攻破石军大营,我自有赏赐。” “谢郡公!”三人大喜下拜,便随亲卫指引,休养去了。 夏侯敬德神色振奋:“主上,此乃天赐良机,不可错过。” “我愿为先锋,率五千轻骑,前去袭营,献上石崇现项上人头!” 段治玄亦然请命:“主上,我亦愿往。” 一时间,诸将战意汹汹。 高楷不置可否,转而问道:“晏清,你如何看待此事?” “主上怀疑,这三人诈降?”徐晏清不答反问。 高楷摇头一笑:“这三人投诚为真,并非诈降。” 徐晏清面露疑惑:“那为何不趁机袭营?” “若能一举擒杀石崇现,利州可平。” “这三人虽非诈降,却要警惕,背后有人驱使,设下诱敌之计。”高楷淡声道。 徐晏清倏然一惊:“主上是说,此事为石崇现诡计?” 只是,他拧眉不解:“石崇现怎有这等智谋?” “破船尚有三千钉。”高楷笑了笑,“他虽无谋,麾下必有可用之人。” 徐晏清若有所思:“既如此,主上绝不可袭营,以免中了诡计。” “恰恰相反。”高楷朗声道,“他既设下此计,我便将计就计。” “敬德,你率三千轻骑,佯装袭营,一遇伏兵,即刻撤退。” “唐检、治玄,你二人领五千兵卒,绕至城下埋伏,我率中军,于后方接应,兵分三路,一举击败石崇现。” “是!”三人领命去了。 徐晏清赞叹不已:“审时度势,化腐朽为神奇,主上用兵之能,已臻至化境。” 高楷淡笑一声:“我料南郑必有大变,须得尽快拿下利州。” 徐晏清若有所思。 另一头,石崇现纵容三人逃奔高楷大营,便命一万将士,在壕沟内埋伏。 郎将元整劝道:“刺史,用兵之道,先虑败再虑胜。” “倘若高楷并不袭营,反而绕至城下,攻取三泉,岂非天倾之祸?” “不如另派一支兵马,前往守城,也可留一条后路。” 石崇现不以为然:“我等大营在此,高楷怎会不来偷袭?” “休要多言,动摇军心!” 元整暗叹一声,不敢言语。 家将于慎行蓦然来报:“郎君,娘子算得一卦,今夜必有祸事,请您三思而后行。” 他口中娘子,正是石崇现夫人,谢氏。 “哼,妇人之言,战场之上,自以刀兵决胜负,岂能听从卜算?”石崇现嗤笑一声,不作理会。 于慎行咬牙道:“郎君,娘子再三交代,请您提防高楷……” 话未说完,一柄刀鞘狠狠拍过,将他打得脸一偏,几颗牙齿和着鲜血吐了出来。 “再敢多言,便叫你试一试我刀刃之利!”石崇现寒声道。 于慎行急忙闭口,捂着痛处,眼中闪过一抹怨毒之色。 温仲雅摇了摇头,暗道:“刺史越发不听人言,今夜若胜,便罢了,若大败,我须得伺机脱身,转投明主。” “以免遭了毒手。” 众人心思各异,过不多时,一片乌云飘来,将星空遮蔽,投下一道道阴影。 辕门之外,忽有火光闪现,伴随着密集的马蹄声,一股瘆人的杀意,悄然弥漫开来。 “报!”斥候悄然奔来,低声道,“刺史,前头发现敌军,为首者正是夏侯敬德。” “夏侯敬德既来,高楷必然亲至。”石崇现兴奋道,“传我军令,即刻出兵。” “是!”诸将凛然遵从。 第274章 浪得虚名 一万大军持刀执枪,陡然从壕沟之中杀出,即刻间,与夏侯敬德三千兵马战至一处。 石崇现缀在大军之后,仰头大笑:“高楷,果然中计。” “他算什么天下英主,分明是浪得虚名。” 温仲雅笑道:“正要借他首级,成就刺史威名。” 石崇现越发得意:“传令,斩高楷首级者,官升三级,赐万贯钱财。” 重赏之下,一众将士嗷嗷叫着,冲向高军士卒。 却见夏侯敬德骇得魂不附体,拨马转头便跑,麾下三千兵卒,亦抱头鼠窜。 石崇现嗤笑道:“有其主必有其仆。这夏侯敬德,亦是银样镴枪头,不堪一击。” “还说什么当世猛将,可笑!” “传我军令,追!” “务必杀了夏侯敬德,砍下高楷头颅,向郭节帅献功。” “遵令!”众人轰然应诺。 然而,温仲雅眼见夏侯敬德“仓惶逃窜”,却心生不安。 “夏侯敬德为高楷麾下第一猛将,杀敌无数,怎会如此怯弱,竟不发一箭便掉头逃离。” “而且,竟不见高楷身影。” “这……莫非……” 温仲雅悚然一惊,慌忙道:“刺史,高楷已识破我等计谋,将计就计。” “夏侯敬德领兵而来,不过是佯装袭营。” “其后,必定有诈!” 石崇现哂笑道:“温仲雅,还没喝一滴酒,你便醉了?” “高楷若识破此计,怎会……” 话音未落,忽见夜色之中,火光冲天,喊杀声震天动地,鼓声如雷。 “杀石崇现!” 一声一声,仿佛千斤重锤,狠狠敲在石崇现心头,令他面色惨白。 “怎会如此?” 不多时,旌旗招展,高军士卒潮水一般涌来,为首者一身赤甲,戴金盔,簪红缨,手持千牛刀,威风凛凛。 正是高楷! 石军士卒猝不及防,被杀得人仰马翻,一时间人人震恐,哭喊着四散逃跑。 “刺史,大事不好,速速退回城中要紧。”温仲雅慌忙道。 石崇现恼羞成怒:“高楷既来,我便与他决一死战,怎能掉头逃离,岂非遭人耻笑?” 郎将元整急切道:“刺史,事不可为,若不撤兵,恐有身死之祸。” “此言有理!”石崇现即刻拨马转头,一骑绝尘而去,“待来日,再与高楷决战……” 话音迅速消散在夜色中,众人面面相觑。 温仲雅叹息一声:“先行回城,再从长计议吧。” 元整、于慎行连忙召集五千残兵,追随石崇现而去。 奔至护城河外,石崇现正喝令守卒放下吊桥,蓦然,一声大喝响彻夜空。 “石崇现,你已中了我家主上之计,还不束手就擒?” 石崇现循声望去,只见左右两侧,各有一支骁骑冲来,刀光闪烁,劲风扑面。 为首者正是段治玄、唐检二将。 “竟有伏兵?”石崇现骇然失色,慌忙拨马转头。 奈何,身后战鼓如雷,马蹄声踏破云霄,千军万马追击而来。 一面面旌旗飞舞,借助璀璨星光,可见一个个斗大的“高”字。 “高楷?”石崇现心中一个咯噔,面上再无一丝血色。 前有伏兵,后有追军,当真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一时间,众人如丧考妣。 “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石崇现怒喝一声,“元整、于慎行,你们二人为先锋,领两千轻骑,务必杀出一条血路。” “温仲雅,你率五百兵卒殿后,挡住高楷。” “是……”三人应和一声,各自领命去了。 唐检、段治玄二人埋伏多时,此刻兴兵杀来,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石军士卒此前吃了一场败仗,本就士气涣散,又见伏兵杀来,哪个还有斗志? 若非担忧做了逃兵,牵连一家老小,早已各自逃命去了。 所幸,元整、于慎行二将,颇有武力,身先士卒,倒也挽回几分军心。 唐检见此,从斜刺里杀出,手中长刀高高扬起,直取于慎行项上人头。 于慎行神色凝重,持戟格挡。两人交错而过,战马“希律律”嘶鸣一声,倒是不分上下。 “未料这石崇现麾下,尚有几员猛将。”唐检吃了一惊,暗自蓄力,和于慎行战至一处。 另一头,段治玄手持长枪,径直击向元整。 “铿铿铿!”不过一个刹那,两人便斗了数个回合。 段治玄面露惊讶,凝神看去,见这元整膀大腰圆,使一柄长槊,气势雄浑,倒也几分夏侯敬德的影子。 “这人武艺精通,弓马娴熟,怕是可与夏侯郎将一较高下。” 他自知武力不及夏侯敬德,倒也并不气馁,每日勤学苦练,希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如今与元整交战,倒正好切磋一番,掂量自己有无精进之处。 殊不知,元整亦心中惊叹:“这人是谁,竟有如此武力?” 虽只交战数个回合,他却觉虎口发麻,手心冒汗,便是此前与夏侯敬德一战,也不过如此。 “高楷麾下,当真猛将如云!”元整忍不住赞叹,连忙倒提长槊,与段治玄再战数十个回合。 来人打得难分难舍,却不想石崇现早已心急如焚。 前路迟迟未能开辟,后方追兵却已赶上,两相夹击之下,五千兵卒死伤惨重。 “咻咻咻!”数万支箭矢,恍若千鸟振翅,刺破夜空,径直落在石军之中。 一个个骑兵惨叫着倒下,沦为后继者的垫背,被急促的马蹄踩踏成肉泥。 鲜血渗透污泥,夹杂断肢残臂,绞成一滩肉糜,令人作呕。 石崇现面色煞白,眼见高楷一马当先,径直向他杀来,骇得亡魂直冒,慌忙大叫道:“元整救我!” 元整听闻,虚晃一槊,弃了段治玄,奔至石崇现身旁,长槊一挥,将数支羽箭劈断,沉声道。 “刺史,情势危急,须得速速入城,坚守不出,才有一线生机。” “末将愿杀开一条血路,您不可迟疑,紧随我身后,冲入城中。” “好!”石崇现忙不迭地道,“我愿以命相托,望你尽力相救。” 元整重重点头,率领百余精兵,在前开路,手中长槊左劈右砍,所过之处,无一合之敌。 高军士卒尽皆骇然,此人竟有夏侯敬德之风范。 受这杀气一激,个个不敢阻拦,分开一条道路。 第275章 其犹龙耶 元整暗道一声好机会,连忙护持石崇现过了吊桥,奔向城门。 “敌将休走!”蓦然,段治玄持枪杀来,直指元整天灵。 元整反手一劈,枪、槊交击,火花四射,“铿”然一声锐鸣,刺得百余亲兵耳膜碎裂,头晕目眩。 石崇现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除却尖锐鸣响,再无别音,一时呆若木鸡。 “刺史快走!”元整见此,一声暴喝,吓得石崇现浑身一个哆嗦,如梦方醒,意识到自身处境,慌忙策马扬鞭,窜入城门之中。 元整松了一口气,与段治玄战了数个回合,便提槊转头,胯下骏马如风驰电掣,眨眼间奔入城门。 段治玄追之不及,遗憾道:“这人武艺可与夏侯将军媲美,我须得越发苦练。” 另一头,于慎行与唐检交战正酣,余光瞥见石崇现、元整二人窜入城门,不由大急。 “郎君等我!” 可惜,石崇现逃命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他,一溜烟跑得没影。 于慎行恨得咬牙,却见唐检窥出破绽,一刀劈来,直取他脖颈。 仓促之间,他只来得及稍一侧身,避过要害。却不防刀锋划过,切下他一只耳朵。 于慎行痛呼一声,受血腥气一激,却凭空生出几分勇力,一刀挥过,震开唐检。 却再无恋战之心,只顾甩动马鞭,急急如丧家之犬,逃入城中去了。 唐检蹙眉:“竟让这厮跑了,可惜!” 环顾四下,只见石军士卒早已乱作一团,一个个争先恐后踏过吊桥,却不防你推我搡,人仰马翻,不知多少踩踏致死。 更有千余人坠入护城河,活活淹死,尸身被湍急河水卷到下游去了。 五千残兵,经此一战,只剩千余人,逃出生天。 剩余数百人,见诸将逃走,将他们弃如敝履,当即抛下兵械,跪地投降。 “得得得!”马蹄声骤然响起,唐检循声看去,笑道,“夏侯将军。” 夏侯敬德点了点头,见城门已关,不由拧眉:“倒是叫这石崇现跑了。” 片刻后,高楷率领中军赶来,远眺城池上方,若有所思。 段治玄惭愧道:“末将无能,竟让主上徒劳一场。” 唐检亦面有愧色。 他们二人奉命伏击石崇现残军,却功败垂成,不光主将跑了,连元整、于慎行这二将,也未能擒拿。 让主上一番筹谋落空,怎不愧疚? “不必自责。”高楷笑道,“元整堪为一员猛将,于慎行亦颇有武力,并非轻易可杀。” 正说话间,徐晏清策马奔来,拱手道:“主上,石崇现麾下长史温仲雅,绕至后门而逃,微臣追之不及。” 夏侯敬德浓眉一皱:“主上,我愿领一千轻骑,前去追击,必提他首级来献。” 高楷摇头道:“不必了,将死之人,让他去吧。” 众人大惑不解,这温仲雅已逃出生天,为何成了将死之人? 高楷笑了笑,蓦然下令:“敬德、治玄、唐检,你们三人,各领三千兵卒,围困东、南、西三门。” 段治玄疑惑道:“主上,城中唯有千余兵卒,防守空虚,何不趁胜拿下此城,反而围而不攻?” 徐晏清亦然不解:“主上,如今我军大胜,正可一鼓作气杀入城中,为何裹足不前?” 高楷淡笑道:“不必多言,静观其变即可。” 当即率领中军,回返大营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 徐晏清叹道:“主上一言一行,当真高深莫测,叫人难以揣度。” 夏侯敬德瓮声道:“主上所言,自有道理,我等听命便是。” 当即拨马转头,追随高楷去了。 段治玄、唐检二人紧随其后。 徐晏清心中思量:“胸有丘壑,不形于色。” “其犹龙耶?” …… 且说三泉城中,石崇现急急忙忙奔回府邸,喝令残兵守住四方城门,便在堂中休憩。 听闻斥候禀报,高楷围而不攻,并未趁机杀入城中,方才大松一口气,转而仰头大笑。 元整、于慎行二人不明所以:“刺史何故发笑?” “自是笑那高楷不智!”石崇现冷哼,“他不趁机攻城,反而鸣金收兵,分明是狂妄自大。” “待我召来六县兵卒,再与他一决死战。” 于慎行谄媚道:“高楷不过黄口小儿,仗着麾下文武效力,方才得来一方基业。” “怎能与郎君媲美?” 石崇现面露得意,抓起一坛美酒痛饮,又唤奴婢呈上羊腿,吃的满嘴流油。 元整微微拧眉:“刺史,高楷智计百出,如此行事,恐怕有诈,不可不防。” 石崇现不以为意:“三泉城坚池深,护城河引自嘉陵江,最是宽阔湍急,可为天险。” “况且,城中粮草充盈,足够数月吃食,纵然只有千余守卒,亦能阻挡月余。” “届时,六县援兵前来助战,何须怕他?” 元整暗叹一声,不再多言。 他可是深知刺史性子,最不喜劝谏,多说半句,必然大加鞭笞,往日里,不知因此杀了多少人,威名可止小儿夜啼。 正沉默时,忽见管事大步来报:“郎君,温刺史回返城中,正在门外求见。” “叫他进来吧!”石崇现淡淡道。 片刻后,温仲雅下拜叩首:“下官无能,以致大军溃败,请刺史降罪。” 为了活命,他只得先行请罪,希冀石崇现暂熄怒火。 “你既认罪,我怎能不成全你?”石崇现凉凉道,“来人,将他拖下去,斩首示众。” 温仲雅大惊失色:“刺史饶命!” “下官追随您数年,尽忠职守,不曾丝毫懈怠,还望您网开一面。” 他重重磕头,额头渗出丝丝鲜血。 石崇现挥了挥手,似懒得多说。 两个甲士上前,却见元整沉声道:“且慢!” “刺史,温长史治政有方,屡次出谋划策,劳苦功高,怎能因一次失利,便斩首示众?” “传扬出去,岂不叫人寒心?” “还请您三思!” 石崇现充耳不闻,瞪眼道:“愣着做甚,莫非脖子痒痒,想一试刀斧之利?” 两个甲士浑身一颤,急忙将温仲雅拖了出去。 第276章 花容失色 正要行刑,却见一道曼妙之音飘来:“且慢!” 两个甲士连忙叉手:“见过娘子。” 这娘子一袭高腰襦裙,臂间环绕一条紫色披帛,梳飞仙髻,花容月貌,飘然有出尘之姿。 正是石崇现之妻,谢夫人。 “夫人不在后宅针织女红,为何踏入前堂?”石崇现淡声道。 谢夫人叉手一礼,轻声道:“妾身方才翻阅《易经》,算得一卦,不宜斩杀温长史。” “若杀他,为大凶之兆。” 石崇现嗤之以鼻:“《易经》不过是疯癫呓语,哄骗愚钝之人。” “夫人闲极无聊,若要劝谏,不妨找个好借口。” 谢夫人柔声道:“夫君,先贤名篇,传世千年,必有其道理。” “何况,您杀了温长史,谁来处理政事、出谋划策?” 石崇现哂笑道:“碌碌之人,天下多的是,何必自寻烦恼?” 谢夫人微微蹙眉:“夫君纵要杀他,万望饶他阖府老小一命。” “一群蝼蚁,杀之作甚?”石崇现轻哼一声,喝令两个甲士行刑。 手起刀落,片刻后,一颗血淋淋的首级,献于堂前。 石崇现随意一挥手,甲士会意,将温仲雅尸首扔进护城河中。 堂中众人噤若寒蝉,无一人敢劝。 谢夫人暗叹一声,回转后宅,忽见婢女奉上一封书信,不由疑惑:“谁人所书?” 婢女回言:“从兴州而来,为郎君所书。” “无逸?”谢夫人面露惊讶,见封页上写着“长姐谢氏无忧亲启”数个行楷,展开书信仔细一观,恍然道。 “我静修多时,竟不知无逸已投靠高郡公,为他效力。” “高郡公战无不胜,用兵如神,为陇西潜龙,气运正盛,绝非夫君可比。” “我须得想个办法,保全夫君性命。” 她唤来婢女,耳语一番,便见其领命而去。 然而,不等她施为,府中变故陡生。 只因温仲雅虽死,却有一弟,名为季雅,为府中铠曹参军,掌管甲胄兵械。 听闻兄长无辜惨死,当即痛哭失声,心中恨意勃发。 奈何,石崇现执掌利州数年,威严尚在,又有甲士护卫,他虽想报仇雪恨,却无一兵一卒。 正无法可想,却见郎将于慎行登门拜访。 两人屏退左右,不知密谋何事,只见兵甲库大开,陌刀长枪等兵械,悄然运至于府。 这一切,石崇现饮酒作乐,懵然不知。 当夜酉时,于慎行来请,言语新得一坛石蜡,请他过府一品。 石崇现嗜酒如命,闻言自是大喜。 毕竟,这石蜡可是贡品,由西域各国,上供给大周皇帝,寻常人连闻一闻都无缘,即便百官公卿,也不过趁着节庆,啜饮一口。 有这等佳酿,等他品尝,他哪里按捺得住,即刻前往于府。 临行前,谢夫人再三劝谏,言语此行不利,恐有血光之灾。 奈何,石崇现酒虫作祟,浑然不听。 何况,于慎行唯唯诺诺之辈,怎敢造次? 当夜,欣然赴约。 这石蜡果然稀世佳酿,盛在琉璃杯中,色如琥珀,鲜艳动人,浅尝一口,只觉香醇无比,飘飘然如羽化登仙。 和石蜡一比,从前他喝的酒,简直成了泔水浊物。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石崇现神色迷离,“果然好酒,嗝!” 他一口气,将一壶石蜡一饮而尽,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 “啪!”随手一甩,酒壶碎了一地。 酒意逐渐上涌,他满脸通红,浑身燥热,一时天旋地转,委顿在地。 恍惚间,似有一点寒芒乍现。 “这是何物?”他喃喃自语,恍然道,“刀光?” “哧!”鲜血四溅,一颗斗大头颅坠在地上,仍醉眼惺忪。 屏风外,蓦然转出一人,正是温季雅。 他“呸”一声吐了口唾沫,大仇得报,只觉痛快。 “慎行兄,将他丢进护城河喂鱼去吧?” 于慎行点头:“尸身你尽管拿去,首级我自有用处。” 温季雅疑惑:“慎行兄意欲何为?” “自然是夺了他的基业,占了他的家财,纳了他的妻女,杀了他的子嗣。”于慎行面色阴狠,“叫他沦为孤魂野鬼,不得超生。” 温季雅吓得一个哆嗦,颤声道:“慎……慎行兄,他既已死,何必这般狠绝?” 毕竟,石崇现虽然杀了他兄长,但并未牵连家眷亲族。 于慎行这般行事,着实太过狠辣。 “他杀了那么多袍泽,害死那么多将士,却无丝毫悔改之心,反而心安理得,驱使我等卖命。”于慎行恨声道。 “稍有不顺,便肆意鞭笞殴打,待我等如牲畜。” “砍了他首级,已是便宜他了,正要叫他身死族灭,方能泄我心头之恨。” 温季雅讪讪道:“慎行兄尽管施为,愚弟还有要事,便先走一步。” 他虽和于慎行合谋,杀了石崇现,却并无谋夺基业,杀人满门之心。 只想溜出城外,另投明主。 然而,上了贼船,怎能轻易全身而退? 于慎行冷声道:“贤弟,你若不助我,便随他而去吧。” 他掂量着手中长刀,毫不掩饰威胁之意。 温季雅暗自叫苦,口中忙道:“慎行兄尽管吩咐,愚弟愿效犬马之劳。” “识时务者为俊杰!”于慎行笑道,“有劳贤弟,率兵围住元府,莫要让元整碍事。” 温季雅忙不迭地点头:“谨遵慎行兄之令。” “贤弟,四方城门守卒,皆在我掌控之中。”于慎行低笑一声,“你可莫要自误!” 温季雅浑身一颤,急忙赌咒发誓,大表忠心。 于慎行挥手让他退下,当即率领五百刀斧手,闯入石府,见人便杀。 惨叫声响起一瞬,倏然寂灭,煞气结成浓云,将太阴遮蔽。 后宅之内,谢夫人陡然醒转,惊骇道:“夫君已死?” 她抬头一望,只觉黑暗中,似有恶兽,啃噬着累累尸骨,一时花容失色。 “世间果然六欲繁杂,因果纠缠,以致我一身灵感尽失,竟到此时,方才醒悟。” 正思量时,婢女跌跌撞撞跑来,惶恐道:“夫人,大事不妙。” “于郎将谋反,杀入府中,阖府老小,已然……” 谢夫人蹙眉:“元郎将呢?” “奴婢不知,只听闻府外,亦有喊杀声响起。”婢女惊慌失措。 “夫人,还是速速逃离要紧。” “不必了,为时已晚。”谢夫人摇头。 “砰!”婢女正疑惑,忽见房门遭人一脚踹开,一员武将,手持长刀,大步而来。 身后,鲜血溅了一地。 第277章 怜香惜玉 “于郎将,何故谋反?”谢夫人蛾眉一竖。 于慎行看她一眼,满脸惊艳,笑道:“娘子兰心蕙质,何必明知故问?” 谢夫人叹道:“稚子无辜,望你少作杀戮。” “我愿自裁,府中财帛任你自取。” 她取出一柄匕首,便要自尽。 “铿!”刀光一闪,将匕首击飞,插入梁柱。 “娘子国色天香,如此美貌,倘若死了,岂不可惜?”于慎行低笑道。 “不如侍奉于我,好过那石崇现不解风情,我必怜香惜玉。” 谢夫人心中一沉,这于慎行竟存了这等腌臜心思。 本想震断心脉,以示忠贞,却陡然想起阖府老小惨死,这等大仇怎能不报。 想到这,她故作叹息:“妾身蒲柳之姿,又非清白之身,恐怕污了于郎将威名。” 于慎行浑不在意:“从前之事,便如过眼云烟,何须在意。” “最要紧的,是往后年华,你我举案齐眉,赛过神仙眷侣。” 谢夫人思考片刻,柔声道:“于郎将厚爱,妾身岂敢不从?” “只是,夫君尸骨未寒,妾身正是新寡,仓促成亲,于名声不利。” “不如过了晦日,再行商议。” 于慎行大喜:“娘子所言极是。” “三日之后,正是吉时,你我拜堂成亲。” 谢夫人蹙眉:“城外尚有高楷大军窥视,何必如此急切?” 于慎行不以为意:“六县援兵正赶来相助,有何可惧?” “吉日可不多有,春宵一刻值千金呐!” 谢夫人眸光一闪:“既如此,妾身自当遵从。” “却不知,元郎将如何了?” “元整虽然勇武,但双拳难敌四手。”于慎行冷哼道,“我已将他捆在府中,由温季雅看管。” 若非想将他收为己用,早已一刀杀了。 只是,这元整却是一块硬骨头,任凭鞭笞殴打,也不愿归降。 谢夫人点头不语。 于慎行使个眼色,吩咐数十兵卒,看守后宅,便匆匆前往府衙。 府库之中,尚有众多金银财帛,等着他收取。 皆是石崇现搜刮得来,正要为他所用。 至于府中文武,六司参军,哪个不怕死,刀光一现,个个纳头便拜。 不过一夜功夫,整个三泉城尽在掌握。 于慎行喜不自胜,命人筹备婚礼,一面催促六县援兵速至。 …… 城外,高军大营。 高楷观望天色,忽然笑道:“石崇现已死。” 众人疑惑不解,斥候尚无消息,主上如何得知? 过不多时,唐检大步奔来,喜道:“主上,城中传来军情,石崇现死于谋反,麾下郎将于慎行掌控三泉,铠曹参军温季雅受他驱使,元整困于府中受刑。” 众人闻言,皆满脸惊讶。 既惊高楷未卜先知,又惊这区区一夜之间,城中便改天换日。 徐晏清大喜:“主上,这正是天赐良机,不如即刻起兵,攻取三泉。” 夏侯敬德迫不及待:“主上,末将愿为先锋,拿下此城,献上于慎行首级。” 诸将不甘人后,纷纷请战。 高楷摇头一笑:“慢来!” “无需大动干戈,三日后,必有人献城归降,不费我等一兵一卒。” “这……”众人将信将疑。 高楷并未解释,转而嘱咐道:“敬德、唐检、治玄,你们三人,各自领兵,防备敌军来袭。” “敌军?”夏侯敬德不解。 这敌军从何处而来? 徐晏清思绪一转:“主上是说,利州其余六县,有援军前来?” “正是!”高楷颔首,虽然兵马不多,却不可轻敌大意。” “是!”三人凛然遵从。 高楷观望城池上方,见清光如水,红气弥漫,隐约结成庆云,暗道。 “这谢无逸的长姐,倒有些道行。” “可惜,身在红尘之中,劫气所迷,凡事皆后知后觉。” …… 话分两头,城中石府,谢夫人困守后宅,不得迈出一步。 婢女心急如焚,却又无法可想,只能暗中垂泪。 殊不知,一只纸鹤悄然飞出房门,穿过石府,不知去向。 门外卫士忽觉光芒一闪,却不知何物,只以为一时眼花。 三日后,谢夫人除去素服,换上高腰襦裙,浓妆艳裹,端的是美貌动人。 于慎行一见,半个身子酥软了去。 “娘子花容月貌,便是古之西施、昭君也不过如此。” 谢夫人轻笑一声:“将军谬赞了。” “妾身正有一桩异宝,置于房中,可令人心神欢悦,飘然若仙。” “将军可愿随妾身入内一观?” 于慎行自无不可,吩咐亲卫在院外守候,便执起纤纤玉手,一同前去赏玩异宝。 然而,房中布置简约,并不见异宝踪影。 “娘子,异宝在何处?”于慎行拧眉不解。 谢夫人陡然一声急呼:“元郎将何在?” “末将在此!”屏风后,转出一员猛将,其人膀大腰圆,手持一柄长刀。 “元整?”于慎行大惊失色,哪里还不明白,自己中了诡计。 “贱妇!”他一时恼羞成怒,拔剑劈向谢夫人。 然而,一刀挥过,将他连人带剑砍成两段。 “末将幸不辱命!”元整拱手道。 谢夫人望一眼尸身,叹道:“冤冤相报何时了!” “元郎将,于慎行虽死,城中仍有千余守卒,还望你主持大局。” “莫要让其等肆意杀戮,残害百姓。” “是!”元整领命而去。 他提着于慎行首级,出了后宅,数十亲卫怎是对手,被他手起刀落,一一杀了。 其后,来到城楼,振臂一呼,千余守卒见此,再无斗志,纷纷以他为主。 待城中秩序已定,清剿些许叛军,安抚百姓,元整回返石府。 “仰赖元郎将勇力,一举平定叛贼,拨乱反正。”谢夫人赞道。 元整摇头道:“娘子谬赞了。” 正说话间,一员小校禀报,铠曹参军温季雅不知所踪。 “这人颇为奸滑,虽助我脱困,却不肯平定叛乱。”元整拧眉。 谢夫人回言:“由他去吧,这乱世之中,生死不过一瞬,保全自己性命亦无可厚非。” 元整微微颔首:“于慎行已死,叛乱平定,我等该何去何从?” 谢夫人不答反问:“元郎将可有争霸天下之心?” 元整摇头道:“我虽有一身武力,却无谋略。” “惟愿追随明主,建功立业。” 第278章 井底之蛙 谢夫人笑道:“既如此,何不投靠高郡公?” “他文武双全,知人善任,威名传遍陇右、河西,即便山南西道,也有耳闻。” “元郎将若献上三泉城归降,高郡公必然欣喜,委以重任。” 元整面露喜色:“高郡公威名,我亦心生向往。” “末将这便打开城门,迎高郡公入城。” 谢夫人欣然道:“元郎将投靠明主,来日必能封妻荫子。” …… 城门外,高军大营中。 众人等候三日,却仍不见城中动静,不由心生疑虑。 夏侯敬德按捺不住:“主上,不如趁机攻城,好过在此枯等。” 高楷远眺前方,忽然笑道:“天下英雄,皆入我彀中。” 夏侯敬德不解其意,正要开口,忽见城门大开,吊桥放落,一员大将策马奔来。 “元整?”段治玄面露惊讶。 徐晏清恍然大悟:“原来主上等候之人,便是元整。” 高楷笑了笑:“随我出辕门,收一大将!” 不多时,元整奔至辕门外,翻身下马,下拜道。 “末将元整,拜见高郡公。愿以三泉城献上,还望郡公收留。” 高楷双手扶起,笑道:“不必多礼,快起来。” “你投靠于我,正是一大喜事,我自当重用。” “今后,你便为我麾下武毅郎将,若立功劳,我不吝封赏!” “谢主上!”元整大喜过望。 众人见此,尽皆道贺,恭喜主上又得一员猛将。 “城中情形如何?”高楷笑问。 元整一五一十道:“于慎行谋反,杀了石刺史,把末将囚禁在府中,又妄想霸占娘子。” “娘子假意逢迎,施法救出末将,命末将埋伏壁后,设法将他赚入房中,方才斩杀。” “其后,娘子劝我献城归降,投靠主上。” 众人颇为惊诧,这谢夫人当真奇女子,不光为夫报仇,斩杀仇敌,更深明大义,保全城中百姓,免受战乱之苦。 高楷亦觉好奇,这谢夫人究竟何方来历? 元整当即带路,引众人来到府衙。 谢夫人一身素服,不施粉黛,盈盈下拜道:“妾身谢氏,见过高郡公。” 高楷虚扶一把,笑道:“娘子请起!” 他心中暗赞,这谢夫人着实花容月貌,难怪引得于慎行痴迷不已。 纵然她新寡,也迫不及待和她成亲。 “娘子献城有功,不可不赏。” “今授娘子为三品郡夫人,享俸禄供养。” “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谢夫人面露喜色:“谢郡公封赏,妾身不胜感激!” 高楷笑了笑,与她相谈片刻,见她对答如流,颇有一番见识。 又擅长卜算《易经》,对道家经典如数家珍,不少观点叫人眼前一亮。 他心中赞叹不已:“着实当世奇女子,巾帼不让须眉。” 待谢夫人告退,他仍觉受益匪浅。 徐晏清见此,陡然开口:“主上,谢氏新寡,未出孝期,请您三思而后行。” 高楷哑然失笑:“你想到哪里去了?” “谢夫人颇有见地,我方才与她相谈一时。” 徐晏清郑重道:“主上,红粉骷髅,不可为美色所迷,误了大业。” 高楷无语,转而说起正事:“三泉虽下,利州尚有六县未平。” “晏清可有良策?” 徐晏清不假思索:“所谓先礼后兵,主上可先传一道檄文,令其等投降。” “若不从,再兴兵讨伐。” “就依此言。”高楷微微颔首,“晏清,你文采斐然,便有劳你书写檄文。” 徐晏清道一声是,早有侍者奉上笔墨纸砚。 他毫不迟疑,一挥而就,一篇华彩文章跃然纸上。 高楷赞叹不已:“晏清学识渊博,实在叫人歆羡!” “主上谬赞!”徐晏清摇头,“若论才学,师兄崔孝宽胜我十倍。” “晏清太过自谦。”高楷笑道,命人誊抄檄文,送往六县。 数日后,绵谷、义清、嘉川、葭萌,这四县上表归降,唯有益昌、景谷二县负隅顽抗。 高楷当即派遣夏侯敬德、元整为将,各领一万兵卒,奔赴二县。 一番浴血厮杀,终究将其等拿下,由此,六县平定,整个利州尽在掌控。 汉中八州,高楷已全据凤、兴、利三州之地,下一步,便是攻取梁州,扫平其余各州县,拿下汉中。 …… 却说利州、幡冢山。 此山生机盎然,密布茂林修竹,犀牛、兕、熊、罴等猛兽奔走咆哮,白雉鸟、红腹锦鸡等华禽展翅高飞。 山顶一座坟茔矗立,相传为上古仙神墓地,四周长满蓇蓉,延绵不绝,花色漆黑如墨。 坟墓下,一块龟纹巨石上,一名道人正在修行。 随着他运转功法,一道道玄光,从四肢百骸间溢出,倏然扩散,覆盖整座山顶,将坟茔也笼罩其中。 “哧!”一声轻微异响传来,不计其数的黑色花瓣飘然而起,绕着他旋转不止。 一滴滴汁液,落在他身前,一口方鼎之中,待其填满,仿若一口砚台,盛满墨汁。 “呼!”微风拂过,漫天花朵倏然回转,落在枝叶之间,严丝合缝,仿佛从未飘落。 “铛!”方鼎陡然一个震动,其音悠扬,传遍四面八方。 这一刻,万籁俱寂,不闻丝毫声响,仿佛置身一口水井之中,抬头望去,波光荡漾,那一方天穹,越发高渺。 “井底之蛙,不知天地之大。”这道人笑叹一声,“芸芸众生,皆是如此。” 他一挥手,散去玄光,待一切平静,似乎什么也未发生。 “鸣水县这处阵眼崩毁了,看来,须得另寻他处。”这道人喃喃自语。 “陇西郡公高楷,竟能看出破绽,一把火将我数载筹谋毁去。” “不知他背后,何方高人辅佐,道家抑或佛门?” “这天下争龙,越来越有趣了。”道人面露微笑。 “道家之中,崆峒派苟延残喘,玉虚派只剩德宗一支,可谓折损两支道脉。” “至于佛门,万佛寺覆灭,净土宗元气大伤,积累数百年的香火,一朝散尽。” “这些,皆拜高楷所赐。” “着实叫人好奇,究竟是谁,辅佐他一步一步,逆转大势,夺取天命,成为陇右道潜龙,又拿下河西道。” “如今,又攻占汉中三州,图谋山南西道。” 道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一举一动,皆暗合天道,每逢战阵,无不料敌先机。” “麾下文臣武将,皆是英才,更不乏宰相之气、国公之运者。” “若无意外,有望混元天下、开创新朝。” 第279章 尸骨未寒 想到此处,道人颇觉遗憾:“潜龙发迹之前,不过草莽,气运大多稀松平常。” “纵然用尽百般手段,也无法一一寻得。” “只能择一支辅佐,谋个从龙之功。” “只是,成也潜龙,败也潜龙。潜龙若一统天下,自是国运加持,成仙得道。” “潜龙若兵败身死,便道统沉沦、万事皆休。” “其中利益虽大,风险也不小,可谓赌上一派气运,孤注一掷。” 道人低笑一声:“如此弄险,我仙都派可不愿意。” “还不如将一支潜龙炼成傀儡,听凭操纵。” “即便有天谴,提早安排个替死鬼去承受便可,我自坐收渔翁之利。” “劫数由尔等去扛,道果归我享用。” “妙哉!” 话音刚落,山顶再无一人,唯有蓇蓉花盛开,枝叶下,一具具尸身干瘪下去。 …… 且说梁州,南郑城。 郭羽正在府中休养,不知为何,自先前昏倒,他便精神萎靡,无力吟诗作赋,更对赏花逗鸟兴致缺缺。 这区区数十日,便须发皆白,迟暮之气萦绕不散。 仿佛行将就木。 王夫人在旁服侍,面色哀戚。 这时,管事小步走来,嗫嚅道:“郎君、娘子……” 王夫人横他一眼,呵斥道:“有事便说,为何吞吞吐吐?” “是……是!”管事额头沁出冷汗,支支吾吾道。 “前头传来消息,高楷攻取三泉,平定六县,利州已然易主。” “另外……另外,郑监军反叛,率军归顺裴行基,献上城固,此刻……此刻正兴兵来攻!” “什么?”王夫人花容失色,“怎会这样?” 高楷攻取利州,也就罢了,横竖是偏僻之地。 然而,郑毅竟归顺裴行基,剑指旧主。 这叫她情何以堪? 毕竟,当初便是她举荐郑毅为监军,赶走郭雄,为一万大军主将。 却不想,他悍然反叛,夫君若知晓,岂不大怒? 果然,郭羽听闻此事,口中嗬嗬道:“竖……竖子!” 话未说完,便昏死过去。 “夫君?” “郎君?” 众人一阵手忙脚乱,直至三更时分,方才将郭羽唤醒。 他躺在榻上,喘息微弱,双目无神,和将死之人,没有丝毫区别。 管事急切道:“娘子,郎君怕是……不好了,须得尽快请来府中文武,交代后事。” 王夫人如梦方醒,慌忙道:“你说得有理。” “快……快去请我兄长前来。” 管事皱了皱眉,这交代后事,怎能只请一人? 置府中众臣于何地? 然而,这紧要关头,他也顾不得提醒,连忙派人去请王康。 待王康匆匆赶来,郭羽已是弥留之际,目光涣散,口不能言。 “夫君?”王夫人泪如泉涌。 王康沉声喝道:“你嚎丧什么,有你哭的时候。” “眼下,把大事定下来要紧!” “是是是!”王夫人止住哭腔,一迭声道,“夫君,宏儿在此,可是由他继任节度使之位?” 郭宏抬起通红双眼,满脸希冀。 郭羽嘴角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王康压抑住内心狂喜,悲泣道:“微臣必尽心竭力,辅佐少主!” 话音刚落,郭羽一命归西。 “夫君!” “父亲!” 王夫人、郭宏放声大哭。 王康挤出两滴泪,低声道:“少主,千钧重担系于您一身,莫要作妇人之态。” “眼下,速速召集府中文武,继任节度使之位,遣文书至各州县,昭告山南西道,为先主治丧要紧。” 郭宏止住哭声:“舅父说得极是。” 当即派人请来文臣武将,升堂议事。 众人听闻噩耗,个个痛哭失声,更有昏倒在地者,闹得鸡飞狗跳,好一阵方才停歇。 王康见此,急忙宣布遗命,百官见证之下,郭宏于灵柩前继任。 又让掌书记书写讣闻,传至各州县。 其后,开始披麻戴孝,为期三年。 郭羽遗体于府中停放七日,择吉地下葬。 一番折腾之后,偌大的山南西道,正式换了新主。 忽一日,郭宏请来众人商议大事。 “我初继任,仰赖列位文武臣工效力,不胜感怀。” “然而,裴行基兵临城下,虎视眈眈,着实可恨!” “我虽德薄,愿领兵出战,斩杀裴行基,献首级于我父灵堂之前,告慰他在天之灵。” “列位臣工可有良策?” 王康当仁不让:“少主此言大善,一番孝心足以感天动地。” “可尽发城中兵卒,出南门列阵。老臣虽不才,愿为少主浴血厮杀,鞠躬尽瘁。” 郭宏面露喜色,正要下令,忽见华英龄拱手大呼。 “不可!” “先主尸骨未寒,治丧要紧,此时兴兵大动干戈,是为不孝。” “何况,城中兵卒不过一万之数,怎是裴行基三万大军对手?” “若强行出战,必然大败。” “还请主上三思!” 郭宏皱了皱眉:“华参军何出此言?” “若非裴行基攻掠我汉中疆土,涂炭生灵,我父怎会气绝身亡?” “我身为人子,父亲大仇,怎可不报?” 华英龄诚恳道:“主上孝心一片,微臣钦佩。” “奈何,敌众我寡,形势不由人,须得从长计议,不可冲动行事。” 郭宏不悦道:“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华英龄建言:“为今之计,唯有召回郭将军,请他率军,击败裴行基,解南郑之围。” 王康出言反对:“少主切莫听他胡言。” “巴南九州獠民作乱,愈演愈烈,尾大难掉,正需郭将军镇压,以拱卫梁州安危。” “若将他召回,巴南无人镇守,必然大乱。” “届时,近有裴行基围攻,远有獠民肆虐,郭家基业危在旦夕。” 郭宏颔首不迭:“舅父此言在理。” 华英龄讽刺道:“若不召回郭将军,王康,你何德何能,击退裴行基?” 王康大怒:“先主猝死,皆因裴行基之故,尚未报仇雪恨,怎能息事宁人?” “华英龄,你是何居心?” “我虽无德,愿携三尺长刀,和他决一死战,好过忍气吞声,惹天下人耻笑!” “好!”郭宏听闻,喝彩一声,“舅父果然血勇,不似旁人,毫无胆魄。” “华参军,你既不愿效力,便罢免官职,回府颐养天年吧。” 一句话,便将华英龄贬为庶人。 王康心中暗喜。 第280章 年轻气盛 华英龄神色黯然,摘下头顶乌纱帽,下拜磕头:“微臣遵命!” 他转身出了大堂,暗叹一声,主上年轻气盛,又受王康言语相激,急欲一场大胜,塑造威望。 然而,两军交战怎可操之过急,若无准备,仓促开战,必遭大败。 只可惜,这些与他无关了。 堂中,郭宏摇头:“华参军此前屡献良策,为父亲赏识,破格提拔。” “如今,我初继任,却消极应付,净说丧气之话,这是何道理?” 王康嗤笑一声:“似这等酸儒,见识粗陋,即便满腹经纶,也不过一介刀笔吏,只知案牍劳形,却鼠目寸光,不堪大用。” “少主不必理会。” 郭宏点了点头:“所幸有舅父辅佐,我可为父亲报仇,扬我威名,不叫天下英雄小看。” 当即下令,尽出一万兵卒,出南门,与裴行基大营遥遥相望,大战一触即发。 …… 话分两头,利州,三泉城。 高楷正于县衙处置政事,一抬头,忽见一颗主星划过天际,坠落幽冥。 又有一颗星辰冉冉升起,来到东南原位。 只是,此星光芒微弱,似根基不稳,又有丝丝黑煞气缭绕,纠缠不散。 “这是,郭羽死了,新主继任?” 郭羽命不久矣,如今死去并不意外。 这继任之人,想必是他独子郭宏。 至于黑煞气,为军阵杀伐之相,看来,郭宏年轻气盛,决意和裴行基一战,以树立威望,统御麾下文武。 为父报仇,倒也师出有名,无可厚非,只是这时机不太妙。 不光兵卒数量比不过,更无大将坐镇,贸然和裴行基这等沙场老将交战,看来,一场大败无法避免。 这南郑城,怕是落入裴行基之手。 数日后,唐检前来禀报,说的正是此事。 “主上,郭羽身亡,其子郭宏继任山南西道节度使。” “其下葬亡父之后,便尽起兵卒,与裴行基大军交战。” 高楷早有预料:“可是败了?” “正是!”唐检颔首,“郭宏大败,只剩三千残兵逃回城中。” “裴行基趁机攻取其余三县,如今,城固、褒城、西县、金牛,皆在他掌控之中。” “梁州,只剩下南郑这一座城池。” 高楷点头:“怒而兴师,乃兵家大忌。” “郭宏大败,也是常理之中。” “裴行基兵锋甚锐,恐怕过不了多久,南郑便会失守,尽取梁州。” 唐检回言:“不光如此,裴行基派遣郑毅出使通州,说服其兄长——刺史郑琦献城归降。” “眼下,裴行基已得洋、壁、集、通四州,与梁州大半,声势大盛。” 夏侯敬德急切道:“主上,怎能坐视裴行基攻城掠地,全据五州之地?” “末将愿率一万兵马,前往梁州,夺取南郑。” 段治玄、元整等诸将纷纷请战。 高楷摇头不许:“利州初定,民心尚且不稳,须得镇守。” “况且,若不出我所料,裴行基必得南郑,出兵也无用,反而落入埋伏。” “且在三泉稍待,不出三日,他必率领大军来攻。” “我等正可以逸待劳。” 诸将皆大惑不解,这大好机会,白白错过,岂不可惜? 何况,主上怎知,南郑必然落入裴行基之手,又会率军前来? 徐晏清思索片刻,拱手道:“主上可是担心,齐国公董澄?” 高楷淡笑一声:“不光是他,这郭宏与其母——王夫人,恐怕早有倾向。” 徐晏清若有所思。 …… 且说南郑城外,裴军大营。 帐内,裴行基高坐上首,笑道:“仰赖诸位将士浴血厮杀,终究击败郭宏,夺取四县。” 崔孝宽拱手:“将军太过自谦。” “若无将军调兵遣将,指挥若素,我等怎能连战连捷。” “崔记室谬赞……” 两人一番吹捧,下首,霍金刚却迫不及待:“将军,郭宏这孺子,吃了败仗,龟缩城中不敢出头。” “城中守卒稀少,正可一鼓作气,拿下南郑。” “末将愿为先锋,领兵攻打,献上郭宏首级。” 裴行基摇头:“金刚稍安勿躁。” “郭宏虽不足为虑,但他叔父郭雄,颇有用兵之能,不可不防。” 霍金刚浑不在意:“郭雄远在渝州,鞭长莫及。” “何况,他受人猜忌,必然不得召回。” “此时正是天赐良机。” 当初,郑毅率领大军,投效裴行基,他也顺势换个主人,为裴行基效力。 正想攻破南郑,擒杀郭宏,建一大功,以升官加爵。 郑毅附和:“霍郎将所言极是。” “巴南九州獠民作乱,一时半会,郭雄决计脱不开身,正可趁此良机,拿下南郑,向齐公献功。” 裴行基颇有意动,正要下令,忽见一员小校来报:齐国公派人前来宣旨。 众人连忙出了营帐,过辕门,迎出十里。 不多时,果然见得一名小黄门持节符,策马奔来,身后数十个骑兵护持。 小黄门翻身下马,向北肃立。 众人连忙下拜,意态谦恭。 “齐国公有令,命裴将军,招降郭宏,平定山南西道,勿要迁延时日。”小黄门尖声道。 裴行基迟疑道:“这位少监,敢问齐公有何嘱咐?” 旨意所书,皆是堂皇正大,一些不便落笔之事,便以口谕相传。 小黄门低声道:“这段时日,河东道刘竞成、突厥汗王,二人联手侵扰京畿道。” “齐公正为此事烦心。” “如今,京畿兵马,皆调度至边境,防御北面敌军。” “恐怕抽不出多余兵卒,援助将军了。” 裴行基颔首:“齐公尽管放心,我虽三万兵马,必能扫平山南西道。” “如此甚好!”小黄门笑道,“奴婢这便回返长安,向齐公复命,等候将军捷报了。” “少监且慢!”裴行基低声问道,“不知齐公之意,如何安置郭宏?” 小黄门轻笑一声:“齐公有言交代,以朝廷名义,进封郭宏为南郑侯,可许诺他,父死子继,永镇山南西道。” 裴行基拧眉不解:“此举是否太过厚待郭氏?” 毕竟,这和裂土分疆,国中之国,有何区别? 长此以往,必然酿成大祸。 第281章 斩草除根 小黄门好整以暇:“这不过权宜之计罢了。” “待他献城归降,将军掌控南郑,全据梁州之后,便叫他前往长安朝拜天子。” “届时,拔了牙的大虫,怎敢抗命?” “将军便派人扮作匪寇,于山野密林之中,将他杀了便是。” 裴行基心领神会:此为斩草除根,断绝郭氏影响,平定山南西道,纳入朝廷统治。 “多谢少监指点,末将不胜感激!”他满脸谦卑,袖中滑落一个锦袋,塞进小黄门手中。 小黄门不动声色收下,暗自掂量一番,娇笑道:“将军只要攻下梁州,占据山南西道,此前战败之事,必是无关紧要。” “说不定,齐公心情大好,擢升您为怀化大将军呢!” 裴行基神色一凝,躬身道:“谢少监!” “今日之恩,必不敢忘!” 他心中暗思,若非这阉宦提醒,他竟不知,朝中有人借此前大败之事,向齐公进谗言。 不过,齐公对他信任如初,并未疑心,倒是一件喜事。 小黄门翻身上马,携骑兵们回返长安。 裴行基面露不喜,齐公宠幸阉人,以致其等行事张狂。 若无贿赂,绝不会多说半句,甚至,暗中使坏,进献谗言。 “来日,我必向齐公上书,陈说阉宦之祸,哼!” 将此事记在心中,他转而下令,派一人为使者,前去招降郭宏。 过不多时,郭宏召见使者,听闻来意,连忙召集文武议事。 “裴行基派人招降,若不从,待攻破城池,满门诛绝,屠城三日。” “这该如何是好?” 郭宏惊慌失措,自从此前大败,他便再无锐气,畏惧裴行基如虎。 此刻听闻裴行基威胁之意,吓得六神无主。 王康沉声道:“事到如今,若负隅顽抗,恐怕生灵涂炭,家业尽失。” “少主,不如依裴行基之意,献城归降,尚可保全身家性命。” “这……”郭宏犹豫不决,“我继任不久,便将基业拱手让人。” “来日九泉之下,如何面对父亲?” “传扬出去,岂不惹人耻笑?” 王康叹道:“天命不眷,只能如此行事,先主在天之灵,必能理解。” “何况,齐公千金买马骨,封少主为南郑侯,子孙永镇山南西道,必然不假。” “投降于他,不光保存基业,更能永享富贵,岂不两全其美?” 堂中众人自无异议,齐声附和:“王司马此言大善!” 郭宏却仍摇摆不定。 若高楷在此,便可看见他头顶,红气消散,紫光流逝,唯有一缕微光闪烁,正是郭氏先祖余荫,阻拦他归降。 王康见此,蹙眉道:“少主踌躇不定,不如询问太夫人意见?” 话音刚落,屏风外,转出一人,一身素服,钗环叮当,正是王夫人。 “宏儿,你父亲曾有交代,遇事不决,尽管征询你舅父的意见。” “阿娘自无异议。” 郭宏缓缓点头:“既如此,我便献上南郑,惟愿齐公信守诺言,令我郭家永镇山南西道,世袭罔替。” 此话一出,头顶红气散尽,紫光消弭,最后一缕微光飞入幽冥。 微风起,一声叹息若有似无。 不多时,使者携着文书,匆匆出城去了。 城北一座府邸,华英龄听闻此事,仰天长叹:“主上,死期将至。” 城外,裴行基接了降表,喜不自胜,当即率领三千兵卒,进入城中。 郭宏迎出府外,长跪在地。 裴行基急忙翻身下马,将他扶起,笑道:“郭节帅深明大义,既投齐公,便是南郑侯,山南西道节度使,位在末将之上,不可行此大礼。” 郭宏稍稍安心,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正堂,刚一坐定,裴行基话锋一转。 “只是,齐公有令,命郭节帅前往长安,朝拜陛下。” 郭宏面色一变,强笑道:“裴将军,我自小体弱,不服关中水土,怕是难以成行。” “只能在府中设香案,遥拜陛下,以表敬意。” “无妨!”裴行基摆手道,“恰巧末将军中,正有数位医者,医术精湛,必能护持节帅,平安抵达长安。” 郭宏百般不愿,却又不敢回绝,只得目视王康,满含希冀之色。 王康赔笑道:“裴将军容禀,府中诸事繁忙,更有高楷在外攻城掠地,我主实在无法脱身。” “不如宽限些时日,待诸事平定,再去长安朝觐也不迟。” 郭宏点头附和:“还请裴将军宽宥。” 他使个眼色,便有管事奉上奇珍异宝。 裴行基瞥了一眼,不为所动:“节帅,这是齐公之意,末将也不能违背。” “还请您尽快上路,莫要耽搁,以免陛下不悦。” 郭宏无奈,只得命人收拾行装,备齐鞍马。 王夫人放心不下,自请同往,裴行基自无不可。 翌日,母子俩依依不舍辞别故地,率领百余亲卫,赶往长安。 经褒斜道,翻越一座山林时,忽闻喊杀声四起,林中陡然窜出千余匪寇,个个持刀执枪,面貌狰狞。 郭宏大惊失色,忙问道:“何方匪寇,竟敢劫我车马?” 亲卫满脸惊惶:“似是……似是官兵。” 以他眼力,虽瞧不出这伙匪寇来自何方,却一眼看出其等配备的陌刀、漆枪,皆非山林匪寇可有。 这乱世时节,常听人说,有官兵扮作匪寇劫夺商贾大户财货,当时引为笑谈。 却不想,如今落在自己身上。 他们这百余亲卫,平时不过作仪仗之事,少经战场,武艺荒废,怎是沙场精兵对手? 不过一个照面,便死伤大半。 郭宏哪里还不明白,这是遭了算计,齐国公董澄分明想置他于死地。 此前承诺,不过满口空言,寻这偏僻之地下手,正可推脱到匪寇身上。 最多,他死之后,假惺惺给他一个追封,哀叹一番。 顺势将山南西道收入麾下,派遣臣子治理。 想到这,郭宏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王夫人见此,心如刀绞,懊悔不迭,若非她与兄长二人,轻信裴行基承诺,怎会遭此横祸? 然而,这世间并无后悔药,也无法逆转时光。 母子俩只得抱头痛哭。 千余匪寇杀光亲卫,狞笑着上前,手起刀落,鲜血四溅。 其后,提着两个首级,回返南郑交差。 第282章 唾手可得 裴行基听闻,心中大喜,寻了个错处,将王康下狱问罪,其后,抄家斩首。 一车车金银财帛,从王家府库之中运出,连绵十里,统统落入裴行基手中,又被他赏赐诸将,一时间,人人欢喜,个个称颂。 待诸事已定,裴行基于堂中议事。 “梁州既定,我等麾下便有五州之地,只需夺取凤、兴、利三州,便可平定汉中。” “其后,挥师南下,攻掠巴南九州,全据山南西道。” “诸位可有良策,击败高楷?” 崔孝宽拱手道:“我等坐拥五州,兵精将广,粮草充足,正可兴兵,一举擒杀高楷。” “届时,不光拿下凤、兴、利三州,便是陇右、河西两道,也唾手可得。” 裴行基听从建言,亲率三万大军,直奔利州。 …… 且说利州、三泉城。 一大早,唐检便大步来报:“主上,南郑传来消息,郭宏献城归降。” “如今,裴行基已取梁州,坐拥汉中五州之地。” 高楷微微颔首:“郭宏想必难以幸免。” 唐检点头:“据闻,郭宏携母王氏,前往长安朝觐,却死在褒斜道山林之中,尸骨无存。” 徐晏清冷笑一声:“这必是裴行基设计,斩草除根,幕后黑手,想来便是齐公董澄。” 高楷笑了笑:“与虎谋皮,方有此祸。” “裴行基可已率军来攻?” “主上料事如神!”唐检赞叹一声,“裴行基平定梁州之后,便率三万大军,前来三泉。” “眼下,已在城外二十里处。” 高楷眸光一闪:“当机立断,来得倒是挺快。” “这裴行基,不愧是一员大将。” 徐晏清沉声道:“微臣师兄崔孝宽,出谋划策,亦功不可没。” 唐检问道:“主上,我等该如何应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高楷淡笑道,“攻守易势,便在一瞬之间。” “敬德、治玄、元整,你们三人各率三千兵卒,镇守东、南、西三门。” “北门由我守御,暂且坚壁不出,以观时变。” “是!”三人凛然遵从。 此刻,城外二十里,裴行基率三万大军,正逶迤而来。 “报!”一员斥候策马奔来,“将军,高楷正在城中,分派将士坚守,并无出城列阵的迹象。” 裴行基拧眉:“素来听闻高楷用兵如神,怎会如此不智,困守一座小城之中?” “莫非,不怕我等攻破此城,叫他身死族灭么?” 崔孝宽亦然不解:“高楷诡计多端,城中必定有诈,我等须得慎之又慎。” 裴行基点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多派些人手,潜入城中,探查军情。” “是!” 过不多时,裴军来到城外三里处,择水草丰美之地安营扎寨。 探马再来禀报:“将军,高楷分派夏侯敬德、段治玄、元整三将,各自把守一方城门。” “他亲率五千兵卒不过,坐镇北门。” 裴行基眼神一凝:“三泉城虽小,却有两万守卒,粮草暂时不缺。” “高楷颇有诡计,麾下又有谋士猛将,眼下坚壁不出,恐怕一时难以攻下。” “诸位可有良策?” 霍金刚瓮声道:“将军为何长他人锐气,灭自己威风?” “高楷纵有三头六臂,却困守区区一座小城,有何可惧?” “末将愿率五千兵卒,前去攻城,献上高楷首级。” 郑毅不甘人后:“将军,我也愿领五千兵卒出战。” 裴行基摆了摆手:“慢来!” “纵观高楷起兵以来,毫无败绩,多少名臣大将,死在他手下?” “绝不可轻敌大意,以致大败亏输。” 毕竟,他只有这三万大军,一时半会,得不到董澄增援。 高楷却坐拥陇右、河西两道,可源源不断送来兵卒粮草。 此行,须得速战速决! 崔孝宽想了想,建言道:“高楷一味坚守,久拖下去,于我等不利。” “为今之计,只能出奇制胜。” 裴行基亦有此意:“不知崔记室有何妙计?” 崔孝宽笑道:“听闻,温季雅与郑将军是故交,他从三泉逃脱之后,便投奔郑将军。” “可有此事?” 郑毅点头:“利州温氏,与我通州郑氏,素有往来,互相联姻。” “得先主郭羽称赞,为汉中七友。” “季雅如今,正在我府中做客。” 裴行基疑惑:“这温季雅有何大才,助我等攻城?” 崔孝宽回言:“当初,高楷围困三泉,坐观石府内乱。” “温季雅趁机逃脱,却未惊动高楷,必有不为人知之策。” “将军将他请来,一问便知。” 裴行基大喜,连忙让郑毅修书一封,将温季雅从南郑唤来。 见礼毕,裴行基直言不讳:“此番请温贤弟前来,正有一事相求。” “若能出手相助,拿下三泉,我必向齐公请功,不吝赏赐。” 温季雅逃脱三泉,便是不愿与高楷为敌,谁料,竟又卷入战端,心中感叹交友不慎。 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和盘托出。 “谢将军赏识。” “我利州温氏,扎根三泉百年,薄有一番家业。” “这座城池,昔年便是由先祖督造,街坊府邸、亭台楼阁,皆出自先祖之手。” “因此留有一本秘册,记载城下一条密道,连通内外,出口正在护城河一端。” 此前,他正是从这条密道逃出城外。 只因太过隐蔽,竟连高楷也不曾发现。 裴行基大喜过望:“还请温贤弟指点方位。” “若能顺利攻入城中,必不忘贤弟大功。” 温季雅别无他法,只好顺其心意,献上秘册。 这密道果然奇特,竟然建在河水之中,借助流水循环,掩盖踪迹,可谓浑然天成。 若无人指点,绝难发现端倪。 裴行基见此,连忙下令迁移营寨,将密道出口置于其中,重重防守,以避过高楷斥候耳目。 当夜,派遣三千兵卒,由郑毅、霍金刚二人率领,进了密道,神不知鬼不觉,直往内城而去。 温季雅心中冷笑,这条密道虽然隐蔽,却也并非毫无破绽。 “郑毅,你要自寻死路,莫要拉上我。” “我可不与高郡公对敌。” 趁着众人注意力皆在密道之上,他寻个借口,单人匹马,出了营寨,不知去向。 第283章 大水漫灌 入夜,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三泉城中,城楼内,高楷正阅读书卷。 一灯如豆,照得他面色忽明忽暗。 蓦然,他抬头望去,见一缕黑气纠缠而来,环绕不散,不由蹙眉。 “裴行基驻扎城外,围而不攻,本就蹊跷。” “今夜却有这异兆,看来,必有奇谋妙计。” 自古攻城,不外乎水攻、火攻、土攻这三种方式。 水攻需要提前派人,至城池上游挖掘河堤,不光费时费力,更要在水源丰沛之地,才能成功。 火攻则需天时,天干物燥之时,向城内抛射火油,箭矢,点燃茅草屋顶、木制梁柱,以引发内乱。 土攻最为常见,分为地上与地下两种。 地上,则为囊土攻城,以沙袋土堆,垒起高坡,一面躲避城头箭矢滚石,一面不断堆高,最终爬上城墙,攻入城池。 地下,则是挖掘地道,出其不意潜入城中,打开城门,引大军入城,里应外合之下,一举建功。 此法虽然攻其不备,却也消耗人力,而且,所攻城池四周,须得土壤松软,易挖掘。 倘若地下有石壁,或者土质坚硬,那便难以施为。 当然,兵法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自是最好。 想了想,高楷下了城楼,率兵在四方城郭巡视。 这三泉城并不大,城郭长宽不过数里,依照寻常规格,有内、外两座城墙,四面城门。 外城建有女墙,以作防御,又有垛墙、弩台,了望塔,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只是,高楷细细观察,这四方城墙,倒有不少修整痕迹。 另外,嘉陵江穿城而过,汇入护城河,流向蜀地。 江水幽深,河流湍急,倒是颇为险要,算是这三泉城一大屏障。 他想起三种攻城方式,首先排除水攻。 毕竟,裴行基来到三泉城外,不过一日,绝无可能这般快,便拦截嘉陵江,筑起河堤。 何况,他早已派遣奉宸司,沿着嘉陵江上游三十里,一一巡视,若有异动,必然发现。 至于火攻,这夜色之中,难以掩饰,而且裴行基大营,并无起兵动静,反而寂然无声。 那便唯有土攻之策,排除地上,只剩地下,方有几分可能性。 只是,高楷心有疑惑,挖掘地道,并非一朝一夕可成。 怎会这般快,便有攻城之兆? 莫非,这三泉城另有隐秘,他不曾知晓? 正思量时,唐检大步流星而来,拱手道:“主上,裴军大营有所变动。” “哦?”高楷好奇道,“有何变动?” 唐检回言:“起初,在北门外三里处,距离嘉陵江一里。” “如今,却依附于嘉陵江,跨越两岸,任由江水穿营而过。” 高楷眸光微眯,匆匆登上城楼,放眼望去,果然见得裴军大营,分列嘉陵江两岸,团团围困,似乎在掩饰什么。 “密道么?”高楷恍然大悟。 这心思着实精巧,竟以嘉陵江这条大河,作为掩护,遮蔽密道所在。 这正是灯下黑,最显眼之地,反而遭人忽视。 想必,裴行基迁移大营,便是为了掩饰密道出口,方便兵卒进入其中,潜入内城。 高楷眼神一凝,必须赶紧找出密道入口,防范偷袭。 只是,这密道既然存在许久,又不被人发现,必然极为隐秘,若要一一排查,太耗时间。 眼下,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刻。 稍晚一步,裴军先行入城,里应外合之下,便是一场大祸。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唐检亦觉紧迫,忍不住问道:“主上,这该如何应对?” 高楷眸光一闪,陡然想起一人,笑道:“我竟忘了她,实在不该。” “主上?”唐检面露疑惑,却见高楷下了城楼,直奔石府而去。 刚到大门外,便见一人相迎,其一身白衣,不施脂粉,只以一根银簪束发,夜色下,微风拂过,裙裾飘然而起,仿佛太阴仙子临凡。 “妾身见过高郡公。”谢夫人款款行礼。 “请起!”高楷虚扶一把,“夫人既然出迎,必然知晓我的来意。” “还请不吝赐教。” 谢夫人轻点螓首:“城北温府之中,后宅东南一角,有一座莲花池。” “郡公所寻,正在此处。” “多谢夫人!”高楷拱手一礼,当机立断,“唐检,召集五千兵卒,随我前往温府。” “是!” 众人一路飞奔,总算先一步赶到温府。 这府邸修建得颇为宽敞,雕梁画栋,然而,此刻空无一人。 高楷辗转来到后宅,直往东南角奔去,果然听闻水声涌动,一座莲花池,掩映在假山杨柳之中。 这时节,正是深秋,莲叶早已凋零,只剩一根根枯枝,插在池水中央。 唐检拧眉:“主上,这莲花池蓄满河水,怎是密道入口?” 高楷笑了笑:“派人潜入一探,自然分晓。” 百余个水性好的士卒,纷纷跳入池中,四处搜寻。 片刻之后,一员小校浮出水面,大呼道:“郡公,我等发现一处关隘,可通往地下一座密室。” 唐检大喜:“果真在此。” “主上,应速速毁去这密道口,让裴军无功而返。” “且慢!”徐晏清蓦然开口,“不如将计就计,让裴军有来无回。” 唐检疑惑:“如何将计就计?” 徐晏清深沉一笑:“微臣方才仔细观察,发现这莲花池水,引自嘉陵江。” “只是,河堤较窄,水流缓慢。” “我等不妨扩宽河堤,铲除关隘,大举引来嘉陵江水,灌入密道之中。” “出其不意之下,这江水必能助我等一臂之力,一举清除伏兵。” “甚至,涌出密道,淹没裴军大营,不击自溃。” “届时,我等不费吹灰之力,将这三万大军覆灭。” 唐检惊叹不已:“徐司兵果然妙计。” 高楷颔首:“便依此计行事。” 当下,五千兵卒各持铁铲,挖开河堤,引来嘉陵江水,灌入莲花池。 池水中央,一个漩涡陡然出现,不断吞没河水,冲入密道之中。 “哗!”水声涌动,掀起浩大声势。 这密道为温氏先祖所建,颇为宽阔,可供战乱之时,全城百姓脱逃。 却因一己私利,将入口圈在自家后宅之中,沦为一家之用。 此刻,大水漫灌,涌入其中,将沿途一切,冲刷得一干二净。 第284章 毋庸置疑 城外,裴军大营。 “这密道能否通行?”裴行基问道。 崔孝宽笑道:“将军放心便是,温氏底蕴深厚,当年建城之时,特意为自家留下这一条后路。” “便是千军万马,也可从这密道攻入城中。” “并且,入口在温府后宅,莲花池中,颇为隐秘。” “若无人指引,绝对发现不了。” 裴行基微微颔首:“待郑毅、霍金刚潜入城中,即刻大军压上。” “是!” 过不多时,一员小校奔来,拱手道:“将军,里头传来消息,霍郎将已然抵达入口处,正设法移开关隘。” “好!”裴行基大喜,“传我军令,做好准备,一齐攻入城中。” “遵令!” 崔孝宽笑容满面:“下官提前恭喜将军,建此大功。” “齐公得知,必然大喜,届时,加官进爵不过等闲。” “来日,还请将军多多提携。” 裴行基骄矜一笑:“这是自然!” 若能攻下三泉,擒拿高楷,必是大功一件。 届时,不光这利州,更有陇右、河西两道,拢共十九州,皆纳入掌控。 封妻荫子,不过探囊取物。 两人皆满脸得意,正沉醉时,忽见数个小卒连滚带爬,出了密道,惊恐道:“水……大水来了!” “休要胡言!”崔孝宽呵斥一声,“这密道设计精巧,百年来不曾毁坏,怎会有大水?” 小卒战战兢兢:“小的不敢扯谎,郑郎将已陷入大水,霍郎将正奔逃出来。” “将军一看便知。” 话音刚落,只闻轰然一声爆响,水流狂涌,裹挟万钧之力,将整条密道堵得严严实实。 “哗!”这漫天大水,一遇倾泻口,当即喷薄而出,窜上数丈之高,又轰然坠地,水花四溅。 裴行基、崔孝宽二人躲闪不及,浇成落汤鸡。 “退,速退!”裴行基大惊失色,抹一把脸,慌忙叫道。 崔孝宽陡然惊醒,跨上骏马便疾驰如风。 “咳咳咳!”密道中陡然窜出一人,膀大腰圆,满脸横肉,正是霍金刚。 他识水性,见势不妙,急忙涉水而行,方才逃得一命。 至于郑毅,已是一具尸体。 水流喷涌不断,迅速淹没整座大营,三万大军猝不及防,遭大水冲刷,卷入其中,乱作一团。 顷刻间,军心涣散,挣扎着逃命。 然而,这密道之水,涌入嘉陵江,助涨水势,迅速蔓延全营,席卷三军。 裴行基悔不当初,若不将大营迁移至此,即便大水漫灌,也不至于这般汹涌。 环顾四下,一众士卒忙着逃命,哭喊声四起。 洪水无情,谁敢停留半步? 裴行基心头滴血,面色惨白。 此番大败,不光三万大军覆没,梁州难保,更无法应对齐公问罪。 恐怕,唯有以死谢罪,方能保全阖府老小。 他闭了闭眼,便要横刀自刎,亲卫慌忙拦住,劝道:“将军何故轻生?”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如回返南郑,再作计较!” “以将军才智,必能博取一线生机。” 裴行基幡然醒悟,急忙收敛万余兵卒,撤回南郑。 却不防,夏侯敬德、段治玄、元整三将,一齐领兵追击。 几番厮杀,丢盔弃甲,数千兵卒抱头鼠窜,到最后,只剩下三千残兵,跟随裴行基回转南郑。 裴行基见这等狼狈景象,不由放声大哭。 至于霍金刚,早已率数十袍泽,趁乱杀出一条血路,不知去向。 这一战,足足厮杀一夜,至天明时分,高楷下令收拾战场。 不知多少粮草、辎重四散,要么冲入江水,要么堆积一处。 更有不少鱼虾,在浅滩中蹦跳着。 裴军士卒或逃或降,到最后,高楷收拢五千降卒,编入大军。 县衙内,徐晏清恭贺道:“恭喜主上,一战覆灭裴行基三万大军。” 高楷笑道:“此战得胜,仰赖各位将士奋战。” “晏清,诸将功劳详细记录,不得有误!” “是!” …… 话分两头,且说剑南道,益州,成都县。 王宫之中,蜀王张常逊,正召集群臣议事。 他约莫二八年华,姿容俊美,头戴翼善冠,着一袭圆领红袍,脚踏乌皮履。 “听闻,陇西郡公高楷,与齐国公董澄,争夺汉中,战事正酣。” “前番,郭羽曾派使者前来,约为友盟,两家共同进退,不知形势如何了?” 玉阶下,蜀王长史孟之祥拱手道:“大王,郭羽已死,其子郭宏继任节度使。” “他献城归降,向董澄俯首帖耳,却不过一日,便死在褒斜道中。” “如今,董澄麾下大将裴行基,正和高楷,在利州三泉城下交战。” “哦?”张常逊颇为好奇,“不知谁胜谁负?” 孟之祥回言:“成都距离三泉尚远,暂且未有消息传来。” “不过,依微臣看来,高楷困守城中,必遭大败。” “何以见得?”张常逊面露惊讶。 “三泉城小民寡,非久持之地。” “况且,裴行基统兵有方,连夺汉中五州,帐下更有清河崔氏子——崔孝宽,这等英才辅助。” “即便高楷颇能用兵,也难以反败为胜。” 张常逊微微点头:“依长史高见,孤是否出兵,争夺汉中?” 孟之祥面色肃然:“大王,此为毋庸置疑之事。” “汉中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汉中以北,是八百里秦岭,翻越秦岭,便是关中大地。以南,是大巴山,过了大巴山,便是剑南道。” “可谓交通要道,攻守枢纽。攻下汉中,便可北接关中、南依巴蜀、东入荆楚大地。” “更何况,汉中乃是关中、陇西进入剑南道的门户,大王若要逐鹿中原,须得借助汉中之道。” “古人云:守蜀地必守汉中。” “汉中实为剑南道咽喉,据之,可倚为屏障,进可争霸天下,退可割据一方,可谓进退自如。” “若无汉中,则陇西高楷、关中董澄,可经古蜀道,长驱直入,攻取成都。” “届时,大王宗庙社稷危在旦夕。” 张常逊拧眉:“如此说来,孤不得逍遥,只能出兵征战了。” 孟之祥苦口婆心:“大王,汉中实是重中之重,绝不可放任高楷、董澄二人占据。” “此刻,两家相争,大王正可派遣兵马,伺机而动,或可坐收渔翁之利。” 第285章 逍遥自在 张常逊意兴阑珊,他喜游玩嬉戏,只想偏安一隅,过逍遥日子,实在不愿刀兵相向。 见此,归德将军何重建叉手道:“大王,孟长史老成谋国之言,不可不听。” “末将不才,愿领两万兵卒,出剑南道,争夺汉中。” “若得汉中,大王可高枕无忧。” “届时,坐拥剑南道千里沃野,百万军民,又有汉中为屏障,天下群雄谁敢轻视?” 张常逊沉吟片刻,看向殿中一人:“不知道长有何见教?” 这人青年样貌,穿一袭月白道衣,背负一柄宝剑,腰悬一个酒葫芦,潇洒不羁。 正是青城山上、通明派掌门,承影道人。 闻言,他打个稽首,笑道:“世间征战杀伐,大王自决便是。” “贫道唯有一言,若想逍遥自在,必要实力作为倚仗。” 张常逊不情愿道:“既如此,何重建,你自去征战便是。” “军中之事,悉听尊便,不必来问孤。” 话音刚落,他转过屏风,径直前往后殿,逗鸟斗鸡去了。 孟之祥无奈:“大王这性子,着实太过安逸。” “殊不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身为蜀王,剑南道之主,怎能万事不萦于心,只求逍遥快活?” 承影道人拨开葫芦嘴,饮一口酒,笑道:“大王青春年少,正是贪玩之时。” “孟长史何必催逼过甚,揠苗助长?” 孟之祥瞪眼道:“老夫催逼过甚,揠苗助长?” “承影,你莫非忘了,先王临终前,以后事相托,命我等好生辅佐大王么?” “你便是这般辅佐,纵容大王由着性子,嬉戏玩乐?” 承影道人笑了笑:“刚说两句,你便急眼了。” “大王喜玩乐,正是天性使然,你一味忠言逆耳,他必然反感,听不进去。” “不如顺毛捋,或可听进去几分。” 孟之祥大摇其头:“为君王者,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须得博采众长,杀伐决断。” “如今,剑南道虽然承平无事,但这天下,可是风云变幻。” “一味贪求玩乐,固然安逸,然而,有朝一日,高楷、董澄杀上门来,该如何应对?” 承影道人笑容不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最不济,投降一方便是。” “贫道拼尽一身法力,也会护持大王性命。” 孟之祥喋喋不休:“你说得倒是轻巧,只是,高楷、董澄,哪个不是枭雄之辈,杀伐无数?” “投降一方,便要仰他人鼻息……” 承影道人无奈摇头,倏然化作一道清风,消失无踪。 孟之祥悻悻住嘴,转而嘱咐道:“何将军,大王以征战之事相托,不可怠慢。” 何重建神色郑重:“末将定不辱命!” 孟之祥微微颔首:“你可率领大军,走金牛道,由剑州,过葭萌关,至利州三泉,观望形势。” “若高楷、裴行基两败俱伤,可见机行事。若一方胜负,再从长计议。” “这二人颇知用兵,将军切不可大意轻敌!” 何重建连连颔首,心中却是腻歪,这孟长史太过啰嗦,难怪大王不愿听他言语。 我此番出征,定要夺取汉中,怎能无功而返,惹人耻笑? 想到这,他暗下决心,无论形势如何,不夺汉中,誓不班师。 …… 利州,三泉城。 高楷率领三万大军,携徐晏清,夏侯敬德、元整、段治玄诸将,正要拔营起行,奔赴南郑。 临行前,他神色一怔,往西南望去,却见一丝黑气缠绕而来。 “这是……剑南道有人来攻?” 高楷眸光一闪,沉声道:“晏清、治玄,你二人领五千兵卒,驻守三泉。” 段治玄不解:“主上,利州平定,何须迁延时日?” 徐晏清转念一想:“主上可是担忧,蜀王张常逊派兵进犯?” 利州与剑南道剑州相邻,只隔着一条嘉陵江,遥遥相望。 若要在此驻守,必是防备蜀军来攻。 高楷微微颔首:“你们二人,可派斥候,盯紧金牛道,我料必有战事。” 若非夺取梁州要紧,他倒是想留在三泉,会一会蜀军大将,看看剑南道虚实。 “遵令!”二人拱手听命。 想了想,高楷朗声道:“唐检,派人召杨烨、哥舒浩,于南郑城外汇合。” 梁州为汉中核心,这一战,必要倾尽全力,一举拿下。 “是!”唐检匆匆去了。 不多时,大军逶迤起行,往南郑进发。 …… 却说裴行基一路奔逃,如丧家之犬一般,逃回南郑。 命人清点兵卒,却只剩三千之数,且个个萎靡不振,斗志全无。 裴行基喟然长叹:“我有负于齐公相托,无颜面相见。” 扯下宝剑,便要自刎谢罪。 诸将慌忙拦住,劝说道:“胜负乃兵家常事,只能因一败,便行轻生之举?” 裴行基捶胸顿足,好半晌止住哭声,却听崔孝宽一声大喝。 “大敌当前,将军怎能作妇人之态?” “等高楷大军到来,攻破南郑,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裴行基陡然惊醒:“若无崔记室提醒,险些误了大事。” “只是,我等唯有这三千残兵,如何抵抗高楷数万大军?” 崔孝宽淡然自若:“将军莫非忘了,我等可不是孤军奋战,尚有齐公在后支援。” 裴行基拧眉:“崔记室,此前少监传令,便已明言,齐公无暇他顾,哪里来的援兵?” “我何曾不知。”崔孝宽回言,“不过,若要御敌于城门之外,必须行非常之事。” 裴行基面色一喜:“崔记室有何妙计?” “将军不妨大开城门,命三千兵卒,分三批,自东、西、北三座城门,昼出夜进。” “务必披坚执锐,展动旌旗,鼓起浩大声势,令高楷斥候得知。” “这是……空城之计?”裴行基恍然。 “正是!”崔孝宽侃侃而谈,“高楷怎知我等再无援兵?” “此为以有心算无心,让他误以为援兵前来,摸不清虚实,必然暂时观望,不敢攻城。” “我等正可趁机,征调洋、壁、集、通四州兵卒,前来相助。” 裴行基大喜:“果然妙计!” 当下,依此言行事。 可惜,霍金刚不知所踪,不然更添一番气势。 第286章 空城之计 半日后,三泉城外五里,高楷率军前来,择依山傍水处下寨。 过不多时,杨烨、哥舒浩领三千兵马,前来助阵。 一番见礼,高楷问道:“城中情形如何?” 唐检面色肃然:“主上,这南郑城四方城门大开,似乎毫不设防。东、西、北三面,各有千余骁骑枕戈待旦,进进出出,昼夜不停。” “恐怕其中有诈,抑或齐公董澄增派援兵前来。” 高楷笑了笑:“杨烨,你如何看待此事?” 杨烨大笑一声:“此不过空城之计,佯装声势大盛,欲让我等不知虚实,不敢轻举妄动。” “他好召集四州兵卒,前来助战。” “崔孝宽,已是黔驴技穷。” 唐检吃了一惊:“若非杨长史出言点醒,末将犹在梦中。” 高楷淡笑道:“虽是黔驴技穷,然而,困兽犹斗,不可大意。” “东、西、北三门既有兵卒进出,我等便从南门攻入。” 元整蹙眉道:“主上,南门大开,守御空虚,恐怕其中有诈,或有伏兵也未可知,须得谨慎行事。” 高楷摇头一笑:“他不过三千残兵,防守三门已是捉襟见肘,我料这南门必无防备,不过故弄玄虚。” 夏侯敬德迫不及待:“主上,我愿领五千兵卒,为先锋,为您扫平前路。” “可趁夜去攻!”高楷微微颔首,转而吩咐,“元整、唐检、哥舒浩,你们三人各领三千兵卒,围困三门,暂且按兵不动。” “可多派几波斥候来回探查,佯装躇踌不定。” 崔孝宽既然故弄玄虚,想让他摸不清虚实,他正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就看裴行基如何应对了。 元整、唐检、哥舒浩三人答应一声,即刻点齐兵马,前去围城。 城楼之上,裴行基喜不自胜:“高楷果然中计,按兵不动。” “此皆仰赖崔记室运筹帷幄之功。” 崔孝宽骄矜一笑:“待四州兵卒前来,里应外合,必让高楷兵败溃逃,一雪前耻。” 裴行基颔首,忽然提起一事:“崔记室,南门无一人守御,是否太过弄险?” 崔孝宽摇头道:“高楷阴险狡诈,若不如此,怎能骗过他的耳目?” “兵法云:虚虚实实,正要他分辨不清,不敢轻举妄动。” 裴行基感叹道:“崔记室洞察人心。” 便在这时,一员小校踉跄奔来,跪倒在地:“将军,南门……南门失守,高楷率军已入城中。” “什么?”裴行基骇然失色,“怎会如此?” “你说南门失守,高楷入城,这怎么可能?”崔孝宽满脸不敢置信。 小校心惊胆战:“此事千真万确,小的怎敢诓骗?” “将军、崔记室前去一看便知。” 然而,无需去看,城门内喊杀声四起,四处皆是火光,照彻夜空,城中守卒早已乱作一团。 裴行基面色煞白:“大势已去!” 崔孝宽只觉无地自容,原以为这一招空城计,足以拒高楷于城门之外,不敢越雷池一步。 谁曾料想,高楷早已看破此计,从南门攻入城中,叫他满盘皆输。 至于东、西、北三方高军,不用想也知,定是疑兵,掩人耳目。 而他们二人,落入算计之中,却不自知,仍在沾沾自喜,畅想着依靠四州援兵,反戈一击。 崔孝宽满脸羞惭,不敢正视裴行基目光,心中更是无比挫败。 毕竟,自从与高楷交战以来,便大败亏输,自以为得计,到头来,却都是一场笑话。 传扬出去,他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正思量时,忽闻裴行基一声大喝:“事已至此,多思无益,须得速速出城,或可逃得一命。” 崔孝宽陡然惊醒,忙不迭地应是,两人收拢三千兵卒,毫无迎战之意,只想着打开东门逃出生天。 然而,高楷怎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东门外,早有一员大将,率三千兵卒以逸待劳。 “夏侯敬德?”裴行基面色大变,一颗心沉入谷底。 夏侯敬德当世猛将之名,他怎会不知。 此刻,见夏侯敬德在城外相候,便知今夜凶多吉少。 “裴行基,你一举一动,皆在我主掌握之中,还不束手就擒?”夏侯敬德沉声大喝,声如洪钟大吕。 “胆敢顽抗,必化为齑粉,悔之晚矣!” 裴行基咬牙:“崔记室,这该如何是好?” 崔孝宽思绪电转,冷声道:“夏侯敬德武力绝伦,不可硬拼。” “不如驱使城中百姓在前,作为人质,我等率兵卒在后,趁乱杀出重围,或有一线生机。” 裴行基面色迟疑:“此举有伤天和,怕是……” 崔孝宽厉声喝道:“将军,这危急存亡之时,怎可妇人之仁?”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些百姓受我等护佑,免遭战火杀戮,便是大恩。” “正该让其等报答一二,只要掩护我等出城,也算他们大功一件了。” “将军,速速决断,稍晚一步,等高楷率军杀来,我等必死无疑。” 裴行基一咬牙:“就依此言。” 东面城池,正有众多贫苦百姓居住,房舍连绵,街坊逼仄。 听闻喊杀声,一个个紧闭门窗,躲在房中惴惴不安。 期盼着战乱早些过去,恢复太平时节。 却不想,祸从天降。 一个个兵卒,持刀执枪,威逼众人出了房舍,汇聚在城门下。 稍有反抗,便手起刀落,鲜血四溅。 吓得一个个孩童嚎啕大哭,父母慌忙搂在怀中,死死捂住嘴巴。 不多时,千余百姓汇聚在东门外,踉跄着往城外走去。 身后,一个个士卒凶神恶煞,揪住落后之人,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裴行基面露不忍:“如此行事,着实太过狠辣。” 崔孝宽不以为然:“百姓如野草,春风吹又生,何必可惜?” “死了这一茬,自有人生养,过不了多久,便会恢复如初。” “只要我等掌握大权,其等怎敢造次?” 裴行基默然不语。 两人各领一千亲兵,缀在末尾,驱赶百姓出城。 夏侯敬德眼见此景,勃然大怒:“裴行基、崔孝宽,竟以无辜百姓为质,竖子!” 他自不愿滥杀无辜,只得缓缓退去。 身侧一名都尉蹙眉:“将军,这二人行事不堪,若让他们逃了,遗祸无穷。” 夏侯敬德不敢擅专:“速去禀报主上,听候军令。” “是!”都尉领命而去。 第287章 箪食壶浆 高楷正率军控制南门,听闻此事,沉声道:“百姓无辜,且让他们去吧。” 杨烨略微迟疑:“主上,若让这二人逃了……” “怎能让他们如愿?”高楷淡声道,“传令唐检、哥舒浩,前往城固设伏,务必将这二人擒杀。” 城固是梁、洋二州交界处,裴行基、崔孝宽二人逃跑,这是必经之地。 “遵令!”一员兵卒答应一声,持令旗,传讯去了。 杨烨笑道:“如此一来,这二人绝无幸免之理。” 高楷略一点头,正要率军攻取内城,忽见城门大开,呼喊声四起:“高郡公,我等愿降。” 他面露惊讶,放眼望去,却见内城诸多军民,箪食壶浆,迎出城外。 为首者,却是一名文士。 “草民华英龄,仰慕高郡公威名,特此献上内城。” 高楷面露喜色,双手将他扶起,笑道:“英龄深明大义,不必多礼。” “谢郡公!”华英龄拱手道,“城中户籍图册,粮仓府库,甲胄兵械,县衙府邸,草民已命甲士看守,万无一失。” “好!”高楷大笑一声,悄然看去,见这人头顶青气弥漫,红光闪耀,倒是一员封疆大吏之运。 南郑可是梁州治所,汉中最精华之地,此番将其拿下,完好无损,这人可得一大功。 “华郎君,你既献城归降,我自不吝封赏。” “这南郑城,便有劳你暂且掌管,务必安定民心,勿要让人趁机作乱。” “遵令!”华英龄大喜下拜。 不多时,三方城门皆传来消息,已平定乱局。 高楷欣喜,前往府衙坐镇,张榜安民。 而另一头,裴行基、崔孝宽二人以百姓为质,逃出城外,直奔城固而去。 夏侯敬德紧追不舍,一番厮杀,到最后,二人身侧只剩下三百残兵跟随。 这一行人,不敢停留片刻,一路疾驰至城固,十里外一处驿馆。 裴行基远望一眼,不知为何,总有心惊肉跳之感,似乎杀身之祸便在眼前。 一时心中迟疑,勒马放慢脚步。 崔孝宽蹙眉:“将军,城固在望,为何裹足不前?” 裴行基强笑道:“我腹中绞痛,却是内急,崔记室不妨先走一步,我稍后便至。” 崔孝宽不疑有他,带着百余亲卫,便再度起行。 待他身影消失,裴行基低声道:“调转方向,去集州。” 身侧一校尉不解:“将军,由城固至洋州,方才是我等大军营地。” “为何前去集州?” 裴行基喝道:“莫要多言,听命便是。” “是……”百余亲卫不敢多说。 裴行基望一眼城固方向,暗道:高楷智计百出,怎会不在途中设伏? 崔孝宽此人行事狠辣,我可不想落入算计,便让他一人去领教便是。 只是,此番大军覆没,若回返长安,齐公大怒,必然将我问罪处斩。 不如遁去集州,过巴南,前往剑南道,投靠蜀王。 他素有仁名,必有我一席之地。 夜色中,百余人策马扬鞭,直奔流江。 …… 且说崔孝宽策马奔出不远,便发觉不对。 裴行基此人,最是惜命,内急又何妨,纵然在马背上解决,不过稍显狼狈,总好过死于敌军刀下。 如此反常之举,必有蹊跷。 他转念一想,心中一个咯噔:“莫非裴行基已然探知,路有伏兵?” 想到这,他急忙拨马转头,直奔集州方向。 “裴行基若想逃命,必然去集州,过巴南,投奔蜀王。” “不如将他杀了,只我一人前往剑南道,必受重用。” 百余亲卫迷惑不解,却见他神色阴沉,只好紧随其后。 回返至驿馆,正要策马而过,忽见一声大喝,响彻夜空。 “敌将休走,哥舒浩在此!” 崔孝宽循声望去,骇得魂不附体。 只见驿馆中,陡然窜出千余兵卒,叫嚷着杀来。 火光冲天,照得哥舒浩面容越发凶猛。 “遭了!”崔孝宽满脸恐惧,急忙喝令亲卫阻拦,一人扬鞭逃亡。 哥舒浩率兵厮杀一阵,砍死这百余人,勒马伫立,冷笑道:“逃得了么?” 前方,崔孝宽死命挥鞭,恨不得插翅而逃。 然而,还未踏出百步,斜刺里蓦然杀出一将,喝道:“唐检在此,可敢一战?” “唐检?”崔孝宽大惊失色,却丝毫不敢迎战。 他虽修习君子六艺,却不过花花架子,怎是唐检这沙场厮杀汉对手? 正要逃命,却见刀光一闪,一颗首级冲天而起。 “哧”,又有一枪刺中,挑在肩头。 唐检冷哼一声:“死有余辜。” 便会同哥舒浩,回返南郑复命。 高楷听闻,笑道:“这裴行基倒是气数未尽。” 南郑既下,梁州其余四县,皆传檄而定。 高楷坐镇数日,见民心归附,当即升堂议事。 “汉中八州,仍有洋、壁、集、通四州,尚未平定。” “诸位可有良策?” 杨烨拱手道:“主上,可先礼后兵,派人传檄,观四州刺史如何应对,再作计议。” “可!”高楷微微颔首。 华英龄蓦然开口:“主上,微臣愿书写檄文,略尽绵薄之力。” 高楷笑道:“有劳英龄,若能说动四州刺史来降,你当居首功。” 有华英龄这“同道之人”相助,或可事半功倍。 “谢主上!”华英龄大喜。 不多时,晨光微熹,四支兵卒,各携一封檄文,前往四州治所。 高楷便在南郑静候佳音。 梁州既下,裴行基大军又已覆灭,洋、壁、集三州刺史未作抵抗,皆上表归降。 唯有通州刺史,撕毁檄文,明言反抗。 “这通州刺史,是何来历?”高楷询问道。 唐检回言:“其人名为郑琦,出身通州郑氏大族,为汉中七友之一。” “郑毅便是其兄长,两人诗词歌赋上佳,齐名:二郑。” 高楷若有所思,郑毅死在三泉城洪水之中,这郑琦想必因此不愿归降。 夏侯敬德拱手道:“主上,我等已据汉中七州,怎怕他一隅之地?” “末将愿为先锋,攻下通州,献上郑琦首级。” 诸将亦纷纷请战。 高楷微微颔首:“既如此,便一决胜负。” “敬德、哥舒浩,你二人为先锋,各领五千兵卒。我亲率中军一万,杨烨随行。” “英龄,有劳你坐镇南郑,转运粮草。” “得令!”众人凛然遵从。 第288章 风水宝地 利州,葭萌城。 此城以城为关,城、关一体,依托险峻山势筑成,扼守入蜀通道,易守难攻。 从高处俯瞰,浩浩嘉陵江,在此回澜,将翼山、笔架山分割,形成一幅山水太极。 葭萌关便位于阳极鱼眼处,可谓风水宝地。 三国时期,刘玄德率部进驻此关,以“厚树恩德,广收人心”。 并以葭萌关为根基,夺取益州,成就蜀汉霸业。 高楷攻取利州之后,便派人占据此关,防备剑南道来攻。 此刻,城中迎来五千兵卒,为首者,正是徐晏清、元整二人。 “徐司兵,金牛道连通南郑、成都二县,连绵数百里,途经诸多关隘。”元整疑惑不解。 “你怎知蜀军,必从葭萌关而来?” 徐晏清笑道:“金牛道漫长,领近剑、利二州,唯有剑门、葭萌二关。” “剑门艰险,道路崎岖难行,蜀军远道而来,若走此关,粮草供应必然不继,纵然抵达益昌,也无心征战。” “故此,我料蜀军必走葭萌关,虽距三泉稍远,却更加平坦,便于转运粮草。” “原来如此!”元整恍然大悟。 “报!”蓦然,一员斥候策马奔来,拱手道,“元郎将、徐司兵,十里外,发现蜀军踪迹。” 元整面露惊叹:“果然不出徐司兵所料!” 徐晏清淡笑一声:“蜀军由何人为将,多少兵马?” 斥候回言:“据我等探知,蜀王以归德将军何重建为将,走金牛道,出剑阁,率领两万兵马来攻。” 徐晏清、元整皆是赞叹,高楷料事如神。 “徐司兵,蜀军来势汹汹,我等如何应对?”元整问道。 徐晏清思索片刻:“不妨示敌以弱,让百余守卒,于城头席地而坐,不穿甲胄,不执刀枪,佯装城内空虚。” “何重建发觉,必然趁机进攻,再让城门吏且战且退,将蜀军引入城中。” “你我二人各率兵卒,于葭萌关两侧埋伏,待何重建进城,便以鸣锣为号,一齐杀出,必能大败蜀军。” “果然妙计!”元整大喜。 两人当即依计行事,命葭萌县令领数百守卒,在城头掩饰。 此刻,城外十里,蜀军正逶迤而来。 过不多时,抵达关外三里,一处开阔平地。 何重建放眼望去,只见一座坚城,矗立在崇山之间,两侧悬崖高耸,仿佛随时倾倒下来,叫人心中惴惴。 “好一座雄关!”身侧诸将忍不住赞叹,继而满脸忧虑。 “将军,这葭萌关如此险峻,恐怕难以攻打。” 何重建朗声道:“任凭他雄关坚城,我蜀地儿郎怎会畏惧?” 他心中沉思,剑门崎岖,满是崇山峻岭,难以供应粮草,唯有这葭萌关,只需攻下,便是一路坦途,直趋三泉。 正思量时,一员探马匆匆来报:“将军,我等探知,城中守卒不过五百之数,且皆为老弱,军纪涣散,并无精壮士卒。” “哦?”何重建面露喜色,“待我一观。” 他率亲卫,登上左侧悬崖,往城中眺望,果然见得数百老弱,席地而坐,手无刀枪,更无弩箭、抛石机。 “天助我也,合该我建此大功。”何重建大喜过望。 久闻高楷军纪严明,用兵如神,如今看来,不过以讹传讹,夸大其词。 这一座险关,竟派些老弱守御,更无甲胄兵械,毫无防备。 何其不智? “传令三军,生火造饭,吃饱喝足之后,即刻起兵,攻下葭萌城。”何重建踌躇满志。 身侧一名郎将拱手道:“将军,高楷足智多谋,城中或有诈,不可不防。” “不如增派斥候,前往城中探查,看看有无援兵前来?” 何重建点头:“此言有理。” 高楷攻取陇右、河西两道,战无不胜,即便剑南道也有传闻。 他虽不以为然,却也不想一时大意,中了诡计。 当即派遣数波斥候,前去探听军情。 两万大军,择依山傍水处,安营扎寨。 黄昏时分,斥候一一回返,皆道城内并无援兵,唯有五百守卒。 何重建摇头失笑:“高楷太过托大。” “这葭萌关虽是一座险关,然而,区区五百兵卒,怎能久守?” “待我将其攻取,再去三泉,和高楷一较高下。” 再不迟疑,当即分派三军,持攻城锤,搭起云梯,弩台,悍然攻城。 “杀!”一时间,喊杀声四起,刀光凛冽,战鼓如雷。 五百守卒惊慌失措,稍作抵抗,便四散逃跑。 城门吏更无斗志,一溜烟跑得没影。 不过半个时辰,城门大开,蜀军攻入城中。 何重建喜上眉梢,迫不及待踏入城中,正要命人把守城门,占据府库。 却见斥候禀报,城中空无一人。 他放眼望去,街坊四周排布俨然,房舍连绵不绝,然而,却无半个人影。 “中计了!”何重建陡然惊醒,连忙大叫,“速退!” 可惜,为时已晚。 两侧山隘之中,各自杀出一支兵卒。 东侧转出一将,虎背熊腰,持一柄长枪,正是元整。西侧转出一人,风度翩翩,一手持刀,正是徐晏清。 “杀何重建!” “何重建,你已中计,还不跪地投降?” 喊杀声震天动地,五千兵卒,齐齐杀来,刀光闪烁、枪影凛冽,杀得蜀军人头滚滚。 何重建见势不妙,慌忙转头奔向城门。 然而,轰然一声,城门闭合,将他与两万蜀军困在瓮城之中。 “咻咻咻!” 城头之上,一排排弓箭手弯弓引箭,弓如霹雳,箭似流星。 一轮又一轮箭雨,攒射而下,杀得蜀军心惊胆寒。 前方无路,后方无门,一时间竟落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这等绝境之下,蜀军早无斗志,个个抱头鼠窜,只顾逃命。 “速开城门!”何重建心急如焚。 为今之计,只有撞开城门,撤出葭萌关,方有一线生机。 他心中懊悔不迭,一时轻敌,竟落得大败。 甚至,高楷并未前来,只不过两名属下,便叫他毫无招架之力。 倘若面对高楷…… 他不敢细想,命士卒高举大盾,遮挡箭矢,一面催促精壮兵卒,狠撞城门。 第289章 星星之火 徐晏清见此,朗声道:“元郎将,莫要让何重建跑了。” “末将省得!”元整倒提长枪,一夹马腹,杀入蜀军之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一时间,蜀军将士个个骇然,不敢直撄锋芒,纷纷退避三舍。 元整神色冷肃,高举长枪,直取何重建天灵。 何重建措手不及,眼角余光,只来得及瞥见一点寒芒乍现,便被一枪刺中心窝,坠马而亡。 “将军?”众亲卫惊骇失声。 何将军武力超群,威震剑南道,为大王麾下武将第一。 然而,竟一个照面,便死于敌将之手,毫无还手之力。 莫非,此人便是高楷麾下第一猛将,夏侯敬德? “何重建已死,尔等还不投降?”元整一声暴喝,声如洪钟,震得蜀军面色煞白。 主将一死,众人再无斗志,除却数十亲卫顽抗,纷纷跪地投降。 不过一刻,战事平息,葭萌县令匆匆而来,拱手道:“见过元郎将、徐司兵。” 徐晏清笑道:“我等奉主上之命,前来抵御蜀军。” “不必多礼。” 县令赞不绝口:“徐司兵足智多谋,元郎将武力绝伦,竟以五千兵卒,大败两万蜀军,更阵斩敌将。” “下官钦佩之至!” 徐晏清淡笑道:“仰赖主上料敌先机,我二人才能得此大胜。” 为防蜀军再来,两人便在葭萌关驻守,一面派人传捷报。 …… 且说通州、宣汉城外三十里。 高楷率领两万大军,正逶迤而行。 通州拢共九县:通川、永穆、三冈、石鼓、东乡、宣汉、新宁、巴渠、阆英,以通川为州治。 一条潆河自西向东流过,贯穿整个通州。这宣汉位于壁、通二州交界,在潆河上流,顺流而下,便可直达通川城,十分险要。 金秋时分,落叶萧萧,层林尽染。 这一日,大军来至一处险滩,南靠大巴山脉,北倚潆河,其中大片大片的芦苇丛,随风摇曳,仿佛沙海涌动。 “主上,末将探知,通州刺史郑琦,正率军前来,离此地约莫十里。”唐检禀报道。 高楷颔首:“他有多少兵马?” “不过五千之数。”唐检回言。 “以五千兵马,迎战我等两万大军,若要得胜,必得奇谋妙计。”高楷笑了笑,“不知这郑琦会使什么招数?” 杨烨轻摇羽扇:“无论什么招数,皆离不开天时、地利、人和。” “依微臣愚见,十有八九是火攻。” “哦?”高楷笑道,“何以见得?” 杨烨娓娓道来:“敌寡我众,人和在我;我等位于上游,不便水淹,地利亦然在我。” “这深秋时节,天干物燥,我等又恰巧来到这芦苇丛,乃是火攻绝佳之地。” “郑琦若想以少胜多,必然倚仗这天时。” 高楷抚掌大笑:“杨烨所言,乃真知灼见。” 唐检神色一凝:“主上,既如此,万不可深入芦苇丛中。” “这是自然。”高楷点了点头,转而问起一事,“前往宣汉之路,除却此地,可有其他道路?” “只有一条小道。”唐检回言,“不过,这小道位于崇山峻岭之中,蜿蜒迂回,又有虎豹蛇虫,极难行走。” 杨烨思绪一转:“主上可是打算,从这小道袭取宣汉?” 高楷微微颔首,若能攻下宣汉,断郑琦后路,或可一战平定通州。 夏侯敬德瓮声道:“主上,我愿为先锋,攻取宣汉。” 他自幼往来琵琶山,不惧崎岖险峻之途。 “好,那便有劳敬德一行。”高楷点头,“攻克宣汉之后,莫要大张旗鼓。” “等郑琦败军回返,可设伏兵,一举将他擒拿。” “遵令!”夏侯敬德领命而去。 芦苇丛另一头,十里外,通州刺史郑琦正率军扎营。 “报!”一员斥候翻身下马,“刺史,前头发现高楷大军踪迹,正往芦苇丛中来。” “好!”郑琦喜上眉梢,“再探,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是!” 身侧,别驾顾彦辉赞道:“刺史算无遗策,高楷果然率军前来此地。” 郑琦抚须一笑:“这芦苇丛,便是高楷葬身之地。” 一声令下,早有士卒举着火把,四处引燃,不过片刻,星星之火,便成燎原之势。 火光中,郑琦神色阴冷:“兄长,便以高楷尸骨,告慰你在天之灵。” 自从撕毁檄文,他便预先准备,得知高楷亲率大军来攻,便提前在这必经之地设伏。 出其不意之下,必能覆灭两万高军,让高楷授首。 顾彦辉稍有疑虑:“刺史,高楷狡诈多疑,不可不防。” “眼下,通川、宣汉五千兵卒,尽皆来此,二城空虚,万一……” “何来万一?”郑琦不以为然,“从此地至宣汉,除却这芦苇丛,便只有一条小道。” “那小道崎岖难行,山势险峻,即便高楷发觉,也无大用。” “何况,大火一起,席卷山野,他若遁入小道,便是自寻死路。” “自有毒虫猛兽,将他吞噬,省却我等为他收尸。” 顾彦辉闭口不言,心中却是暗叹:自从郑毅惨死,刺史报仇心切,一意孤行,不听人劝谏。 只是,如此直白浅薄之计,怎能瞒过高楷? 念及此,他神色晦暗。 另一头,高楷勒马伫立,远望河畔景象,片刻后,果然见得火光四起,席卷整片芦苇丛。 杨烨摇头失笑:“通州郑氏,据闻出自荥阳郑氏一支,世代簪缨,本该家学渊源。” “没想到,这郑毅、郑琦二人,却都如此浅薄,实在叫人惊讶。”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高楷淡声道,“家族传承久了,难免出一些膏粱纨绔。” “这火迁延甚广,不可大意,传令,靠拢上风口石滩,临近潆河。” “于此暂作休息,用些干粮,喂养马匹。” “是!” 借助风势,火焰越发旺盛,足足烧了半日,到黄昏时分,才堪堪停息。 放眼望去,整片芦苇丛燃烧殆尽,视野开阔,只剩黢黑秸秆,一堆堆残渣,从中漏出一缕缕灰烟。 隐约间,传来些许焦香气味。 杨烨大笑一声:“却要多谢郑琦,助我等铲除障碍,一路坦途。” 第290章 刚愎自用 这片芦苇丛太过茂盛,早已将官道掩盖,其中密布沼泽,颇为危险。 原本,两万大军若要通行,少不得派人开路,折腾一番。 如今,郑琦一把火,将险境化作通途,着实“助人为乐”。 高楷笑了笑:“他既如此盛情,我等岂可辜负?” “诸将听令,杀!” “得令!”众人轰然应诺。 高楷一马当先,手持千牛刀,一路飞奔,扬起一道道烟灰。 令旗摇动,旌旗飞舞,诸将紧随其后。 不远处,敌军兵马清晰可见。 却说郑琦正在营寨安坐,等候捷报传来,没想到,左等右等,却等来一道晴天霹雳。 “报!”斥候满脸惊恐,“刺史,前头发现高军兵马,正……正向我军杀来。” “什么?”郑琦勃然变色,“你可看错了?” 高军兵马杀来,这怎么可能? 他们不应该葬身火海,烧成灰烬么? 郑琦脑海中忍不住冒出数个疑问,一时怀疑自己是否幻听了。 斥候胆战心惊:“小的绝未看错,高军兵马足有两万,领头者……领头者正是高楷。” “刺史一看便知。” “杀郑琦!”然而,不必去看,喊杀声已然证实。 “怎会如此?”郑琦出了营帐,远望一眼,只觉天旋地转。 只见,数里外,烟尘弥漫,旌旗遮天,数万兵马冲锋而来。 顾彦辉慌忙道:“刺史,大事不好,须得赶紧撤退。” “稍迟一步,恐怕凶多吉少。” 他们尽出通州兵马,也不过五千轻骑,怎是高楷两万大军对手? 况且,高楷麾下兵卒,皆为陇西骁骑,个个弓马娴熟,精壮勇猛,随他转战一十七州,皆是沙场老兵。 汉中八州承平日久,少经战事磨砺,若要迎战,无异于以卵击石。 “退,速退!”郑琦忙不迭地喝道。 他虽浅薄,却非愚蠢之人,倘若为了报仇,将自己性命搭上,那是万万不肯。 “铿!”传讯兵卒四处奔走,敲打铜锣,其声响彻全营。 五千兵卒本在休憩,乍闻高军杀来,个个骇得面无人色。 来不及穿戴甲胄,更顾不得粮草辎重,甚至刀枪剑戟也来不得及带上,便惊慌乱窜。 两军还未交战,便自行溃败。 顾彦辉暗叹一声:高楷坐拥陇右、河西两道,攻无不胜,气势惊人。 如今,汉中八州已有七州在手,携煌煌胜势,数万雄师,谁敢顽抗? 若非不得已,谁也不愿白白送死。 “竖子,安敢欺我?”郑琦恨得咬牙切齿。 原以为一招火攻妙计,定能杀了高楷,覆灭其军。 却没想到,高楷早已看破,好整以暇等待大火熄灭,顷刻率军冲杀,叫他不击自溃。 “莫非我之智谋,竟不如他?”郑琦忍不住自我怀疑,忽又猛然摇头。 “我可是荥阳郑氏子弟,钟鸣鼎食,学富五车,怎是高楷一介寒门可比?” “定是他一时侥幸,方才避过这一死劫。” 他一面策马疾驰,一面穷尽自身所学,欲再施一计,洗刷前耻。 不知不觉,来至宣汉城外五里,正要入城,忽见顾彦辉扯住缰绳,劝阻道。 “刺史,高楷识破我等计谋,必然早作准备。” “宣汉城去不得,还是速速回返通川要紧。” 依他看来,这宣汉必已失守,唯有返回通川,坚壁不出,方能避过身死之祸。 可惜,郑琦自视甚高,怎愿听从他所言,让自己颜面无存? “大巴山崎岖,山道难行,绝不可能区区一日,便袭取宣汉。”郑琦斩钉截铁道。 “正可入城,坚守不出,再图退敌之策。” “刺史……”顾彦辉正要再劝,却见郑琦置若罔闻,一骑绝尘而去。 不由哀叹一声:“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刺史如此刚愎自用,难逃兵败身死之劫。” 想到这,他放缓脚步,欲随机应变。 后方,高楷率大军一番厮杀,收降两千通州士卒,下令不急不缓,向宣汉进发。 段治玄疑惑:“主上,郑琦大败溃逃,正该一鼓作气将他杀了,以绝后患。” “为何行军迟缓?” 高楷淡笑一声:“郑琦乃是将死之人,由他去吧。” 段治玄百思不解。 杨烨笑道:“段郎将,莫非忘了主上早有安排,让夏侯将军奇袭宣汉?” 段治玄恍然:“以敬德能耐,必已攻取宣汉,以逸待劳。” “这郑琦逃往宣汉,恐怕自寻死路。” “正是!”杨烨面露笑意。 段治玄望向主上,见他一派云淡风轻,不禁暗赞:主上洞若观火。 “覆灭郑琦兵马,通州其余八县,可一战而下。”高楷暗自思忖,“如此一来,汉中八州,皆在掌控。” “下一步,便是巴南九州,不知那里是何情形,需派奉宸司打探一番……” 正如段治玄所料,夏侯敬德经山中小道,突袭宣汉。 城中守卒不过数百,又颇为懈怠,乍见神兵天降,个个震恐,应对失措。 不过一个时辰,夏侯敬德便率兵卒,攻入城中,占据县衙。 却并未更换旌旗,又令士卒换上郑军服饰,照常把守城门。 麾下诸将皆是疑惑,夏侯敬德却并未解释,只叫五千兵卒,于瓮城埋伏,听他号令。 此刻,东门外,郑琦正领千余残兵奔来,停在护城河畔,命人叫门。 “郑刺史来此,还不速速开门?” “可有文书?”城头上响起一声问询。 守城之时,即便遇到自家主帅叫门,也需验明文书,以免有人假扮。 这守将不可谓不严谨。 然而,郑琦勃然大怒:“竖子,忘了我面貌不成?” “速速开门,胆敢稍迟片刻,军法处置!” “是……是!”城头上,守将唯唯诺诺,急忙遵从。 片刻后,吊桥轰然放下,城门开启。 “哼!”郑琦冷哼一声,便要过桥。 “刺史,小心城中有诈,不如派一支兵卒,试探一番。”顾彦辉劝谏道。 郑琦不屑道:“何须如此胆小,叫人耻笑?” 他昂首阔步,过了吊桥,直往瓮城去了。 千余兵卒跟随其后。 顾彦辉不动声色,悄然缀在末尾。 前方,郑琦大步奔走,环顾四下,与离开时别无二致,不由哂笑。 “这顾彦辉胆小如鼠,果然是寒门小户,上不得台面。” 正要前往内城,却不料,“铿”然一声,金鼓齐鸣,箭如雨下。 第291章 传檄而定 “这……怎会……”郑琦抬头一望,吓得魂不附体。 四方城墙之上,一个个弓手,弯弓引箭。 雨点一般,射入残兵之中。 千余人猝不及防,惨叫着倒下。 郑琦惊得呆住,一时竟毫无反应。 “刺史小心!”猛然一声大喝,传入耳中,叫他浑身一颤。 眼角余光中,瞥见一支箭矢射来,恍若流星。 其后,一员猛将手持弓矢,虎背熊腰,形如铁塔。 “夏侯敬德?”郑琦惊骇失声。 脑海中闪过一缕念头:“他怎会在此?” 便在这一瞬,箭矢袭身,射中他心窝。 郑琦倒地而亡,满脸皆是难以置信。 残兵见此,纷纷跪地乞降。 “整肃降卒,待主上前来。”夏侯敬德沉声下令。 “是!”众人领命,一名都尉忍不住赞道,“将军有勇有谋,实为我等楷模。” 夏侯敬德浓眉一扬,嘴角掀起一抹弧度。 在主上麾下效力这许久,耳濡目染下,自然会有长进。 城中动静,落在顾彦辉眼中,不啻于一道惊雷。 “刺史不听劝谏,果然兵败身死。” 正要拨马逃跑,却为时已晚。城中一将策马杀来,须臾之间,便将他擒住。 “夏侯敬德?”顾彦辉喟然长叹,“天意如此。” 正引颈受戮,却见夏侯敬德一声令下:“把他捆了,留待主上处置。” “是!”两个士卒携绳索上前。 顾彦辉面露惊讶:“将军竟不杀我?” “杀你做甚?”夏侯敬德瓮声道,“主上惜才,我可不会滥杀。” 他隐于城头,却将城外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郑琦若听这文士劝谏,或可逃得一命。 既有才智,自然要交给主上发落。 “谢将军!”劫后余生,顾彦辉松了口气,未作抵抗,随士卒去了。 一刻钟后,高楷率军入城,于县衙端坐,笑道:“此战得胜,皆仰赖敬德袭取宣汉,斩杀郑琦。” 众人亦然点头,若非夏侯敬德拿下宣汉,郑琦必定坚守不出,战事迁延日久,疲于奔命。 “主上谬赞!”夏侯敬德拱手道,“末将捉到一个文士,主上可要一见?” “哦?”高楷颇为好奇,“人在何处?” 夏侯敬德一挥手,便有小卒押来一人。 “罪人顾彦辉,不识天数,还请高郡公责罚!” 高楷看他一眼,见他头顶青气成云,红光点点,不由惊讶,倒是一员封疆大吏之运,可为一州刺史。 “起来吧。”他虚扶一把,朗声道,“顾彦辉,你可愿为我效力?” 顾彦辉大礼参拜:“蒙高郡公不弃,微臣愿效犬马之劳。” “不必多礼。”高楷郑重道,“你且在县衙听用,若立功劳,我自当封赏。” “谢主上!”顾彦辉大喜。 高楷转而笑道:“敬德颇为进益,不光会用计谋,更有识人之明。” “假以时日,可为三军主帅。” 夏侯敬德面色激动:“主上谬赞,末将愧不敢当。” 高楷摇头一笑:“大业未竞,正是英雄用武之时,来日,你可独当一面。” “谢主上!”夏侯敬德深深下拜,高楷起身将他扶起,勉励一番。 众人见此,颇为歆羡。 诸将之中,主上独爱夏侯敬德。 宣汉既下,接下来便是平定其余八县。 通川为州治所在,自是重中之重。 所幸,郑琦一战大败,将通州士卒消耗十之八九,诸县守御空虚,大多传檄而定。 唯有通川、三冈、新宁三县负隅顽抗。 高楷派遣夏侯敬德、段治玄、哥舒浩三人为将,各率五千兵卒,费了一番功夫,终究将三县拿下。 由此,通州平定,汉中八州皆在掌控之中。 高楷于通川坐镇数日,接见各县官吏,选贤任能,处置各项军政之事,安抚民心。 便在这时,利州传来捷报,蜀将何重建身死,全军覆没,葭萌关稳如泰山。 “晏清、元整,果然英才,不负我所托。”高楷大喜。 杨烨笑道:“何重建妄想趁火打劫,却不料,反丢了性命。” “蜀王张常逊,安逸享乐之辈,经此一败,必不敢贸然来攻。” “主上可从容收取巴南九州,届时,坐拥山南西道,向东,可攻京畿道,夺取长安,向西,可攻剑南道,夺取益州。” “可谓进退自如。” 高楷笑了笑:“此言正合我意。” “这一战得胜,离不开晏清筹谋,元整奋战。” “将二人功劳详加记录,待我日后封赏,不得有误!” “是!”杨烨拱手领命。 众人心中却越发惊叹,主上料事如神,毕竟,若无高楷交代,蜀军由金牛道前来利州,徐晏清、元整怎能得此大胜。 三日后,高楷下令,召来徐晏清、元整、谢无逸等英才良将,班师回返金城。 …… 且说益州、成都县。 夹城之中,蜀王张常逊正率队击鞠。 他自幼酷爱这项运动,继位蜀王之后,更加狂热。 这夹城为他新建,位于王宫东北侧,专为击鞠所用。 其中轩室敞亮,四方高台巍峨,可供千人观赏。 蜀中文士曾赞道:“广场惟新,扫除克净,平望若砥,下看犹镜。微露滴而必闻,纤尘飞而不映。” 张常逊为更加尽兴,曾下令,立球门于球场,设置赏格,皆是稀世珍宝。 这一日,他策马徐行,按辔进入球场,诸位文官迎拜:“臣等拜见大王。” “起来吧。”他随意一挥手,下马走进讲武榭,升宝座,国中诸位大将纷纷下拜。 过不多时,击鞠者分列两队,各十人十马。 骑士穿着青、绯等各色窄袖短袍,脚踩玄色长靴,头戴幞巾,左手执着马缰,右手拿一柄偃月形球杖。 一员小黄门宣读赏格,二十个击鞠者,皆跃跃欲试,恨不得即刻开始。 这些人,皆是剑南道大族子弟,自小便陪张常逊读书习武,自然意气相投,爱好玩闹。 座下骏马,皆膘肥体壮,鬃毛凌然。 小黄门宣读完,一名考功郎朗声道:“大王有令,本次击鞠,以先得球、且击过球门者为胜。” “先胜者,得第一筹,余者再入场击球,胜者得第二筹。” “最后,得筹最多者,为冠军,得赏格。” “另外,不得践踏……” 第292章 乐极生悲 张常逊不耐烦道:“谁有闲情逸致,听你这长篇大论?” “还不速速开始,若打搅了孤的兴致,叫你吃不着、兜着走。” “是……是!”考功郎擦了擦满脑门的汗,省去那些繁文缛节,与一名郎将交接。 这郎将一袭黑色劲装,未执球杖,策马来至球场中央,是为裁判。 随他一挥手,这场击鞠正式开始。 张常逊身穿赭黄锦袍,大红翻领,胯下一匹枣红色骏马,轩昂神俊,径直向争球处奔驰,恍若一道闪电。 这球有拳头大小,通体浑圆,中间掏空,采用名贵木材制作而成,质地轻巧,极为柔韧。 外层以一寸一金的蜀锦包裹,绣着龙腾虎跃之纹路。两端各有一孔,雕刻天马龙驹,巧夺天工,出自剑南道大匠之手。 国人皆称为“蜀锦玉球。” 张常逊瞅准玉球,左冲右突,东西疾驰,恍若战场之上一员猛将,风驰电掣,所向披靡。 高台之上,长史孟之祥感叹道:“大王若能将玩乐心思,放在统兵治国上,何愁大业不成?” 身侧,承影道人笑道:“道法自然,人亦该遵循天性,率性而为,方才不失人之本色。” “胡言乱语!”孟之祥斥责道,“道长修行百年,竟不知道法自然,唯礼匡之。” “若无约束,随心所欲,人与飞禽走兽有什么区别?” 承影道人一仰脖,灌一口酒,摇头失笑:“本就无甚区别。” “人生天地间,除却吃喝拉撒,其余诸事,皆是闲得慌,无事干,方有这许多规矩礼法,无端约束天性,不得自由。” 孟之祥大摇其头:“道长之言,恕我不敢苟同。” “圣人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承影道人见状,慌忙化作一道清风,不知去向。 这孟之祥,自诩儒家传人,熟读圣贤经典,啰嗦起来没完没了,叫人头疼。 他可不愿在这听他一席话,再听一席话。 还是击鞠有趣,既愉悦精神,又能锻炼身体,岂不两全其美? “大王神勇!”球场上,蓦然传来一片惊呼。 孟之祥循声望去,张常逊正一面策马,一面持偃月杖,在半空中运球。 他一连击打数百下,骏马飞奔不止,迅若闪电,玉球却稳稳当当,毫无坠地迹象。 “砰!”瞅准机会,张常逊一夹马腹,穿过多重阻截,扬起偃月仗,狠狠一挥。 玉球恍若流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入球门。 郎将策马奔来,高呼道:“恭喜大王,拔得头筹!” “恭喜大王,拔得头筹!”四方看台上,文官武将,后宫嫔妃,皆齐声喝彩,响彻九霄。 张常逊面露得意:“朝廷若开击鞠进士科,孤必得状元。” 一众骑士皆赞:“大王英勇矫健之姿,便是当今圣人也难以媲美。” “唉,大王英武,有先王之风范。”孟之祥摇头道,“却未继承先王大志。” 这一场击鞠,午时开始,至黄昏时分,方才结束。 张常逊自是勇夺魁首,却不好自卖自夸,便将赏格化为金银财帛,赐予十余位骑士,赢得一片感激之声。 “回宫!”今日尽兴,张常逊笑容不减,乘流星辇回转王宫,正要大快朵颐,填饱空空如也的五脏庙。 忽见小黄门亦步亦趋而来,满脸惊恐。 “大王,大事不好。” “前头传来消息,何将军身死,两万大军覆没。” 乍闻此事,张常逊呆若木鸡:“何重建兵败身亡?” “正是!”小黄门低头道,“据闻,何将军出剑阁,至葭萌关,却遭了算计,以致如此。” 这可真是乐极生悲,张常逊再无喜色,慌忙召来国中文武。 众人听闻,皆不敢置信。 何重建可是蜀国第一大将,率军攻打汉中,竟然出师未捷身先死,着实叫人震恐。 更可怖的是,两万大军覆没,可谓伤筋动骨。 张常逊六神无主:“这该如何是好?” 万一高楷乘胜追击,前来攻打成都,那他的下场…… “孟长史,不如我等即刻投降高楷,只求他不来侵犯,孤可岁岁进贡,如何?” “不可!”孟之祥断然摇头,“臣等或可投降,唯独大王不可。” “这是为何?”张常逊拧眉不解。 孟之祥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古往今来,亡国之君是何下场,大王饱读史书,怎会不知?” 张常逊浑身一哆嗦:“依长史之见,孤该如何应对?” “事到如今,唯有远交近攻,方能御敌于国门之外。”孟之祥喟然一叹。 何重建麾下两万兵卒,皆是蜀国精锐,原以为他即便不能攻下汉中,也可全身而退、底蕴不失。 谁曾想到,仅仅一次大战,他便死于非命,更全军覆没。 死者已矣,却将这烂摊子留给蜀国君臣。 “陇西郡公高楷,声势竟如此之盛。”孟之祥心中惊惧,“他尚未出面,仅派遣一文士一武将,区区五千兵卒,便大败我蜀国两万精锐。” 叫人情何以堪? 一时间,他只觉满脸羞惭,若非他建言,支持何重建出兵,怎会有这场大败? 可惜,再怎么悔恨,也无济于事。想办法抵抗高楷兵锋,才是燃眉之急。 “如何远交近攻?”张常逊抓住救命稻草,一迭声道,“还请长史教我!” 孟之祥直言不讳:“交好齐国公董澄,以抗衡高楷。” 张常逊蹙眉:“齐国公董澄?” “他怎会助孤,与高楷交战?” 孟之祥回言:“此前,他派大将裴行基,与高楷争夺汉中,却大败亏输,两人必有一战。” “况且,齐国公董澄,与我蜀国隔着山南西道,并不接壤,并无疆土之争。” “高楷却已占据汉中,为我等近邻,待他夺取巴南九州,必定东攻京畿,西取剑南。” “若不与齐国公结盟,则我蜀国孤立无援,又无汉中作为屏障,迟早被高楷铁蹄踏破,身死族灭。” 张常逊犹豫不决:“齐国公亦是天下枭雄,若他有夺蜀之心……” 孟之祥摇头:“他纵有此心,却绕不开高楷这个阻碍。” “高楷败亡之前,他必不敢轻举妄动。” 见张常逊仍踌躇不定,孟之祥沉声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大王当速速定夺,以免错失良机。” 第293章 不相为谋 张常逊一咬牙:“就依长史之言,务必与齐国公交好,请他于孤危难之时,出兵相助。” 孟之祥颔首:“这是自然。” “老臣愿亲赴长安,拜见齐国公,陈说大王之意,达成友盟。” “好!”张常逊面露喜色,“有长史相助,孤可高枕无忧。” “齐国公若有何要求,长史可全权应对。” “孤只想驻守成都,过安逸日子。” “遵令!”孟之祥俯首听命。 了却一桩心事,张常逊舒了口气,只觉浑身轻松。 “咕!”蓦然,五脏庙开始叫唤,张常逊连忙挥手,让众人退去,便回转内庭,让尚食局奉上山珍海味,打算大吃一顿压压惊。 前朝,孟之祥出了宫门,正要回府,一抬头,却见一个道人,仰卧在金殿之顶,饮酒作乐,不由怒火中烧。 “大王宗庙社稷难保,道长怎有闲心在此逍遥,袖手旁观?” 承影道人伸了个懒腰,含糊道:“你们这些文臣,浑身是嘴,最是刁钻。” “昔日,我参与朝政之时,你们百般弹劾,说道士低微,不宜立于朝堂。” “待我出了朝堂,不问世事,你们又说我袖手旁观。” “是好是坏,皆由你们定夺,贫道这满肚子苦水,无处倾倒呐!” 孟之祥面色讪讪,忽又肃然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如今,蜀国有倾覆之危,道长身为先王托孤、辅政大臣之一,怎能置身事外?” “哦?”承影道人面露惊讶,“蜀国有倾覆之危,贫道怎么不晓得?” 孟之祥皱了皱眉:“道长为何装聋作哑?” “高楷连战连捷,已然占据汉中八州,兵锋甚锐。” “待他拿下巴南,怎会不对我蜀国动兵?” “届时,宗庙社稷难保,你我有何颜面,去见先王英灵?” 承影道人不以为意:“既如此,投降高楷便是。” “依贫道所观,他倒是这乱世群雄中,少有的仁德之主。” “这危急存亡之时,道长竟有心情说笑?”孟之祥满脸愠怒。 承影道人摊手道:“贫道可未说笑,所言皆发自肺腑。” 孟之祥怒喝一声:“承影,你莫非忘了先王相托,怎能满不在乎,将蜀国基业拱手相让?” “孟长史,气大伤身,可非长寿之道。”承影道人笑嘻嘻道,“况且,不投降高楷,还能向谁投降?” “你比贫道更清楚,大王并无争霸天下之志。” “择一方明主投靠,方可保全家业。” 孟之祥冷哼一声:“你可另投他主,保全通明派传承。” “大王却不可轻易投降,否则,必有灾祸。” “如此简单的道理,你怎会不懂?” “何况,知人知面不知心,高楷虽有仁名,却怎可轻信?” “似东汉末年一般,三分天下,有何不可?” “你方才也说,此一时,彼一时也。”承影道人摇头失笑,“天下分久必合,大周纷乱太久,必有明主出,拨乱反正,再开新朝。” “妄想偏安一隅分庭抗礼,到头来,怕是身死族灭一场空。” 孟之祥一挥长袖:“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各从其志。” 他不再争辩,大步去了。 承影道人瞥一眼,似笑非笑:“孟之祥虽有大才,却不得明主,可惜、可惜!” 微风拂过,金殿之上空无一人。 宫外孟府,孟之祥准备一番,备齐礼节,三日后,便持国书,率一支亲卒,扮作商贾,向长安进发。 …… 天佑十二年,十月。 兰州、金城。 高楷率军凯旋,满城百姓,皆夹道拜迎,一时间,万众同呼,声势震动八方。 先去春晖堂,向母亲张氏问安,一叙离别之情。 高楷回转前堂,召集府中一众文武议事。 “我出征以来,仰赖诸位臣工坐镇后方,处置政事,督运粮草,方能在前线连战连捷。” 高楷拱手道:“窦公、兴仁、宇文凯,劳苦功高,当受我一礼。” 毕竟,打仗打得便是后勤,若无这三人稳定陇右、河西,转运粮草辎重,处置大小事宜,他怎能一心一意,放在征战之上? 三人慌忙下拜:“臣等微末之功,愧不敢领受主上大礼。” “有可不可?”高楷笑道,“我等既是君臣,亦是师友,不必拘泥于繁文缛节。” “谢主上!”三人不胜感慨,只觉素日来点灯熬油,积累的疲惫,皆一扫而空。 “未曾想,主上竟如此礼贤下士。”堂下,萧宇颇为惊讶。 他久在宦海浮沉,数十年来,历仕先帝、当今圣人、郭羽,又和诸多枭雄打过交道,却不曾见一人,和高楷一般,体恤臣下劳苦,向臣子施礼。 这便是主上攻无不胜、仁德之名广为传扬的原因吧。 萧宇心中暗叹,得遇如此明主,谁不拼死效命? 更何况,主上麾下,不光有商贾、匠人,落魄士人,更有羌人、粟特族人、突厥人,皆戮力同心,为主上效力。 可谓知人善任,不拘一格。 正感叹时,忽见高楷朗声道:“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乃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今授窦仪,为梁州刺史,安兴仁为凤州刺史。” “窦公、兴仁,这二州为汉中精华之地,还望你二人尽忠职守,好生治理,使仓廪殷实,百姓安居乐业。” “谢主上!”窦仪、安兴仁二人连忙下拜。 高楷温声道:“韩非子曾说,宰相起于州部,猛将发于卒伍。” “你二人有宰相之资,还望善始善终。” “是!”二人再拜,难掩激动之色。 “徐晏清,此番夺取汉中八州,你颇有功劳,便升为府中司马。”高楷继续说道。 “萧宇,老成谋国,犯颜直谏,我素来钦佩,便为府中别驾。” “望尔等尽职尽责,不负所托。” “谢主上!”徐晏清大喜过望,下拜道。 区区月余,他便从司兵参军事,晋升为司马。 这晋升之速,文臣之中,恐怕仅次于杨烨了。 “起来吧。”高楷笑了笑。 徐晏清气运非凡,他可是十分看好,将来宰执天下。 萧宇满脸惊讶,原以为主上嫌弃他年老体衰,方才命他卸任凤州刺史。 没想到,竟一朝将他升为别驾,仅次于长史杨烨。 如此看重,他却无甚功劳,着实心中有愧,连忙下拜道:“主上,老臣身无寸功,不敢领受。” “还请主上收回任命,另择贤能。” 第294章 手舞足蹈 高楷双手将他扶起,郑重道:“萧公历仕两朝,德高望重,愿入我麾下效力,是我之大幸。” “别驾一职,已是屈尊。” “待来日,萧公必能重归朝堂,位列卿相。” “老臣……老臣谢主上!”萧宇听闻,竟老泪纵横。 他被贬凤州十年,原以为一生蹉跎,终将客死异乡,籍籍无名。 没想到,竟时来运转,得遇明主,有望再登庙堂。 世事变迁,着实叫人感慨。 其后,高楷下令,擢升元整为利州刺史,华英龄为通州刺史,顾彦辉为司兵参军事。 诸州县佐官,有空缺者,皆从陇右、河西两道,选拔贤能上任。 至于杨烨、夏侯敬德、唐检等人,皆赏赐金银财帛,待攻下巴南九州,再一同封赏。 一时间,堂中喜气洋洋,恭贺道喜声不断。 高楷放眼望去,只见红光闪耀,凝结成祥云瑞霭,又有紫气腾空,交相辉映。 可谓满堂朱紫。 他一抬头,灰、白、青、红、紫,各色气运如百川东到海,齐齐汇聚在紫气华盖之上,大鼎之中。 轻轻一转,便有无穷气机涌动,载浮载沉,大放赤光。 华盖之下,一丝一缕玄黄之气,如檐下滴水,络绎不绝。 “若要将气运升为金色,恐怕须得自立为王。” 高楷心中思忖,金色为王者之气,并非轻易可得。 以他如今底蕴,尚且不足,来日,若能攻下京畿道,或者剑南道,才有可能。 前堂事毕,已是夜幕时分,高楷来到春晖堂。 晚膳已然备好,张氏、杨皎、敖鸾见他来,皆面露笑意。 “孩儿见过阿娘。”给张氏问安后,与杨皎叙些话,高楷目光落在襁褓之中。 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婴儿,见了他便手舞足蹈,嘴里“哦哦”叫个不停。 “你出征这许久,秾哥儿可想你这个阿耶了。”张氏打趣道。 高楷眉眼不期然柔和下来,抱过秾哥儿,轻轻掂量一番。 “一月未见,秾哥儿重了不少。” “平日里可顽皮?” 杨皎温婉一笑:“秾哥儿虽小,却极活泼,每日里闲不住,要抱着他东游西逛。” 兰桂凑趣道:“小郎君这性子,倒和郎君小时候一模一样。” 高楷笑了笑:“男孩子,活泼些挺好。” 这血脉之亲,着实奇妙。抱着秾哥儿,感受着他软软的、小小的身子,高楷只觉从未有过的安宁。 一月以来,沙场征伐,昼夜行军风餐露宿,积累下来的疲惫感,仿佛一扫而空。 “秾哥儿,我是你阿耶。”高楷晃了晃襁褓,柔声道,“叫阿耶、阿耶。” 五个月大的婴儿自然不会说话,只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不自觉吸吮起手指,嘴角流下丝丝涎水。 张氏嗔怪道:“秾哥儿还小呢,这会子怎叫他喊阿耶。” 众人皆笑,待用过晚膳,叙些闲话。 高楷抱着秾哥儿,轻摇轻晃,秾哥儿不哭不闹,好奇地望着他。 “咚咚!”高楷拿着一个拨浪鼓,轻轻转动。 “哦哦”秾哥儿伸小手去拿,高楷躲闪着,叫他拿不着。 见他小嘴一撇,仿佛要哭了,高楷亲了亲他的小脸蛋,鼻尖嗅到一丝奶香味。 “哇!”许是胡须扎到了,秾哥儿扯开嗓门大哭起来,声音洪亮至极。 “你呀,非要闹到秾哥儿哭了才罢手!”张氏嗔怒道。 “秾哥儿莫哭,莫哭哦!”高楷哄了哄,摇着孤拨浪鼓,秾哥儿却哭得越发响亮。 蓦然,高楷只觉怀中温热,仿佛液体流过,传来一丝丝异味。 “呃……”高楷无奈,“这孩子,又在阿耶身上拉屎屙尿了。” 众人皆忍俊不禁,杨皎伸手接过秾哥儿,笑道:“秾哥儿该换溺袴了。” 高楷辞了张氏,随母子俩一同回转清风堂。 敖鸾望着这一幕,蓦然心生艳羡。 …… 翌日,前堂东厢房中。 杨烨备了些礼物,来瞧小外甥。 “秾哥儿身子倒是壮实。”杨烨赞道。 杨皎温和一笑:“听他阿耶吩咐,我一直亲自喂养。” “所幸,这孩子好养活,倒没生什么大病,素来康健。” “那便好!”杨烨将襁褓交给乳母,笑道,“阿娘本想来瞧瞧外孙儿,正巧府中来了几位手帕交,便未能成行。” 杨皎温声道:“这倒是喜事,阿娘年岁增长,若有故人探望,叙话解闷,必然开怀。” “待秾哥儿大些,再叫他去兄长府上玩耍,与兄弟姐妹们一起,好过一人孤单。” 杨烨点头道:“这自然是好。” 他转而问起一事:“表小姐年过二八芳龄,不知可有议婚?” “不曾。”杨皎摇了摇头,面露惊讶,“兄长为何说起此事?” 杨烨低声道:“表小姐花容月貌,又似修行中人,我只担心……” “兄长不必忧虑。”杨皎温婉一笑,“我与夫君结发夫妻,举案齐眉,必不相负。” 作为高楷枕边人,她素日瞧着,自然明悟些许意味。 鸾儿美貌,又会法术,自然惹眼。 不过,依高楷之意,眼下只是留在府中,添个臂助。 杨烨微微点头,略过此事,踌躇片刻,方才说道。 “你生下秾哥儿,只需好生教养,抚养他长大,纵然外头有些闲话,也不要紧。” 毕竟,秾哥儿是高楷嫡长子,纵然高楷日后有妾室,生儿育女,也越不过秾哥儿。 杨皎心领神会:“兄长放心,我既深爱夫君,自然为他打算。” 外头流言蜚语,她也有所耳闻,不过并不当一回事。 只因世间大多恨人有,笑人无,何须在意。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最要紧的。 “你明白便好。”杨烨点了点头。 兄妹俩叙话片刻,便见杨烨告辞。 黄昏时分,高楷处置完府中政事,回转清风堂,逗一会秾哥儿,好奇道。 “杨烨今日登门,可有要紧事?” 杨皎摇头笑道:“兄长想念秾哥儿,便来瞧瞧。” 高楷面露笑意:“我儿果真惹人疼爱。” 不光岳母孙氏时常登门,杨烨也与秾哥儿极为亲切。 往日里,母亲张氏诸多交好的老夫人,也时常过府一叙,见了秾哥儿,便夸赞不已。 杨皎温和一笑,蓦然提起一事:“夫君内院,唯有妾身一人,也该纳些良家女,开枝散叶。” 第295章 登门求亲 高楷眼神一凝:“莫不是有人闲言碎语?” 杨皎摇头:“这是妾身肺腑之言。” “夫君大业在身,承数道军民仰望,正该多子多福。” 高楷不置可否:“大业未竞,千钧重负系于一身,不可懈怠。” 他执起杨皎双手,笑道:“夫人若觉秾哥儿一人孤单,我们为他添个便是。” “夫君?”杨皎轻呼一声,一时天旋地转,被高楷横抱怀中,往内室走去。 红烛摇曳,翻滚着绵绵情思。 翌日,高楷于前堂端坐,蓦然开口:“近日来,府里府外,可有什么闲言碎语?” 王寅虎叉手道:“要说旁的,只是些愚夫愚妇之言,不堪入耳。” “唯有一件,涉及娘子。” “哦?”高楷面容肃然,“仔细说来。” “是!”王寅虎一五一十道,“自从小郎君降世,便有些许闲话,言语娘子悍妒,以致郎君后院唯有一妻,却无半个妾室,除却小郎君也无一儿半女。” “人心不足!”高楷冷哼一声,“暗中盯紧这幕后之人,随时禀报,勿要打草惊蛇。” “是!”王寅虎肃然应下。 心中暗叹,这些个嚼舌根的,以为郎君仁德,娘子好欺,便肆意妄言,终究惹来郎君雷霆之怒。 …… 却说高府外,隔着两条街坊,有一座府邸,颇为宽敞明亮,匾额上嵌着黑底鎏金、两个大字“徐府”。 正是司马徐晏清府邸,为高楷特意赐下。 这一日,天朗气清,徐府门外,忽有一人乘马,带着数个随从,缓缓而来。 管事站在阶下,远远瞧见来人,急忙迎上前去,拱手道:“见过夏侯将军。” 夏侯敬德微微点头:“徐司马可在府中?” “郎君正在堂中阅览书籍。”管事回言,“将军请进。” 夏侯敬德随他进了中门,绕过石壁,转过四方亭、假山花池,来至一座正堂。 徐晏清已在堂外等候,笑道:“今日贵客临门,我却不曾远迎,失敬失敬!” 夏侯敬德拱手道:“贸然登门,还望徐司马勿怪。” 徐晏清道一声无碍,一面引路,一起来至堂中,分宾主落座。 寒暄片刻,徐晏清开口问道:“敬德莅临寒舍,可有何事?” 夏侯敬德点头:“此事实属冒昧,正想请晏清做个媒人。” “哦?”徐晏清越发惊讶,“不知何方女子,竟如此郑重?” 他心中思忖,夏侯敬德亲自登门,请他保媒,想必并非一般人家。 果然,夏侯敬德和盘托出:“正是兴州刺史谢无逸长姐,谢氏。” 徐晏清吃了一惊:“敬德,非我不愿,只是,这谢氏尚在孝期,此刻谈婚论嫁,恐怕于礼不合。” 夏侯敬德颔首:“我亦知晓此事。” “如今,不过先请晏清探一探她心意,若她愿嫁,我可待她出了孝期,再行成亲。” 徐晏清感叹道:“敬德着实痴情。” 竟为一女子甘愿等候三年,且为二嫁之身。 夏侯敬德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嫁过人又有何妨,我亦曾有婚配。” 只是,他原配妻子,早早过世了。 倒是和谢氏一样,皆是二婚。 在顺政之时,他便感佩谢氏贤德,又有智计,为夫君报仇雪恨。 可谓巾帼不让须眉,正是良配。 徐晏清点头应下:“敬德相求,我自当牵线搭桥。” 他转而疑惑:“只是,敬德为何不请主上赐婚?” 毕竟,有高楷赐婚,金口玉言下,可免去诸多闲话。 夏侯敬德摇头道:“我愿娶她为妻,却不欲强求。” “倘若主上赐婚,她若不愿,又不便拒绝,怕是成就一对怨偶,反倒不美。” “敬德思虑周全。”徐晏清赞叹一声。 他将此事揽下,待夏侯敬德告辞,便唤来管家,向谢府递上名刺。 恰逢谢无逸随高楷前来金城,得赐一座府邸。 长姐谢氏守寡,夫家无人,膝下又无子嗣,便在府中生活,自有俸禄供养。 听闻徐晏清前来拜访,谢无逸自是欣喜,连忙出了府门亲自迎接。 徐晏清可是主上信重之人,区区一月便升为司马,可见一斑。 又和他同为汉中之人,更添一分亲近。能和他多些往来,自是求之不得。 不多时,叙礼毕,各自跪坐,徐晏清开门见山:“我此次贸然登门,实有一桩喜事,与无逸分说。” “不知喜从何来?”谢无逸面露惊讶。 徐晏清朗声道:“令长姐守寡,夏侯将军请我做个媒人,愿娶其为妻。” 谢无逸微微蹙眉:“长姐守孝未满,怕是……” 徐晏清颔首道:“夏侯将军早已有言,可先确定心意,等孝期满了,再行成亲不迟。” 谢无逸颇为惊讶:“夏侯将军竟如此钟情?” 毕竟,夏侯敬德为主上麾下第一武将,最是倚重,何愁无妻? 如今,竟然愿意等他长姐三年,着实叫人惊叹。 “正是!”徐晏清颔首,“若非如此,我怎敢贸然应诺?” “还请无逸好生思量,莫要错过一门好亲事。” 谢无逸思索片刻,开口道:“此事我须得问过长姐,若她愿意,我亦乐见其成。” “若她不愿,只能谢过夏侯将军厚爱了。” “这是自然。”徐晏清点头道,“惟愿两心相悦,成就一段佳话。” 两人相谈片刻,徐晏清告辞回府。 谢无逸默坐片刻,前往后院。 谢夫人一身素服,正卜算《易经》,见了他,面露笑意。 “我方才卜了一卦,正是吉兆,可有何喜事登门?” 谢无逸将此前之事说了,问道:“不知长姐意下如何?” 谢夫人不答反问:“无逸,依你看来,高郡公是否有望混元天下?” “当然!”谢无逸不假思索道,“主上英明神武,有经天纬地之能,知人善任之德,有朝一日,必能混元天下。” 谢夫人再问:“你观夏侯将军,为人如何?” “夏侯将军武力绝伦,为当世猛将,又颇有计谋。”谢无逸回言。 “为人虽稍显莽撞,却胸怀大度。” “此番请徐司马登门,亦思虑周全,并非强人所难之人。” “依弟愚见,夏侯将军可为良配。” 第296章 守望相助 谢夫人笑道:“既如此,我便应允此事。” 谢无逸微微拧眉:“长姐,此前你便所嫁非人,如今更要慎重。” “若你不愿,即便得罪夏侯将军、徐司马,我也回绝此事。” 谢夫人摇头一笑:“这是我衷心之言,并非委曲求全。” “夏侯将军人品上佳,可托付终身,这是其一。” “其二,我虽不通望气术,却也看出几分,高郡公麾下,并无庸碌之人。夏侯将军既为武将第一,必定气运非凡。” “有他作终身依靠,我可无忧,说不定来日,可振兴门楣。” “你与夏侯将军,也可互为臂助,高郡公不致将你忘记。” “长姐深谋远虑,愚弟钦佩。”谢无逸感叹道。 谢夫人笑了笑:“你可告知徐司马,我愿应下。” 待谢无逸点头,她转而问起一事:“你可知恒通师兄的下落?” 谢无逸颔首:“小弟探知,恒通师兄正在吐谷浑汗王,慕容承泰麾下效力。” 谢夫人微微蹙眉:“吐谷浑内乱不休,已然分裂为南北二部,也不知恒通师兄如何了?” “长姐不必担忧。”谢无逸笑道,“恒通师兄法力修为,远胜于我等,必能逢凶化吉。” “但愿如此!”谢夫人叹息一声。 这姐弟二人,与恒通道人,皆出自剑南道鹤鸣山大派——仙都派,只因昔年一桩变故,方才各奔前程。 “只是,文景师叔,越发剑走偏锋,造下诸多杀孽。”谢无逸忧心忡忡。 谢夫人蹙眉:“文景师叔篡夺掌门之位,将我等逐出门墙,独享门中气运。” “如今,法力修为必然越发深厚,我等绝非对手。” 谢无逸点头一叹:“听闻他在巴南九州游荡,不知谋划何事。” “只盼他回归本心,及时悬崖勒马。” “覆水难收,怕是无法挽回了。”谢夫人神色黯然。 姐弟俩商议良久,便见谢无逸前往徐府,言语应下婚事。 夏侯敬德听闻,自是大喜过望,连忙去高府,求见高楷。 “哦,竟有这等喜事?”高楷自无不可,笑道,“待孝期圆满,我为你二人主婚,讨一杯喜酒喝。” “谢主上!”夏侯敬德不胜感激。 此事传扬开来,府中文武皆向他道喜,难免有人酸溜溜道:“这莽汉,竟有如此佳缘。” 夏侯敬德其貌不扬,谢夫人却貌美如花,怎不叫人歆羡?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京畿道、长安城外。 礼宾馆中,孟之祥驻留三日,方才得到齐国公董澄召见。 随着小黄门指引,孟之祥亦步亦趋穿过承天门,走在太极宫中,一路所见,亭台楼阁皆巍峨高耸,禁军将士,皆肃穆威严,他不由暗赞一声。 “非壮丽无以重威,太极宫果然豪奢。” 过嘉德门、太极门,经太极殿,小黄门形色匆匆,不苟言笑,叫他难以开口。 太极殿乃是圣人听政视朝之处,只有朔、望之日,也即初一、十五,才会开启,以会见群臣,举行大典。 以他的身份,自然没有资格在太极殿觐见。 两人又过朱明门、两仪门,最终来至两仪殿。 这里是内朝,平日里圣人接见臣子,商议国事,皆在此殿进行。 到了殿外玉阶之下,小黄门丢下一句“使者稍待”,便匆匆迈入殿中。 徒留他一人伫立,不时有峨冠博带之人经过,皆屏息凝神,不敢造次。 孟之祥叉手侍立,烈日当空,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不知过去多久,直到他腿脚酸麻、汗流浃背时,隐约听闻殿中一声怒喝。 不多时,小黄门去而复返,肃然道:“孟长史,齐公相召。” “是!”孟之祥沉声应和,暗自蹙眉,这皇宫大内,天子内侍不以圣人为尊,却对一介国公凛然遵从。 由此可见,这殿中圣人,不过一介傀儡,听凭齐国公董澄操纵。 迈进殿门,丹陛之上,圣人陈佑端坐御榻,身前珠帘垂挂,看不清面貌。 身后,数个内侍高举五明扇,又有锦繖、绛节、宝盖、珠幢,不一而足。 圣人下首,设一张金玉榻,正有一人端坐。 其头戴翼善冠,身穿紫色袍衫,腰悬金鱼带,脚踏六合靴,中年样貌,颔下一绺胡须,神态不怒自威。 一名小黄门尖声唱喏:“蜀王张常逊长史——孟之祥觐见。” 孟之祥闻言,推金山倒玉柱,叩首道:“臣孟之祥,拜见陛下。” 片刻后,头顶传来一道少年声音:“免礼、平身。” “谢陛下!”他下拜谢恩后,方才站起,低眉敛目,等候圣人垂询。 然而,圣人不发一言,却是董澄开口。 “贵使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见教?” 孟之祥连道不敢,弯腰道:“臣奉大王之命,特来长安,递交国书。” “哦?”董澄淡声道,“呈上来,予我瞧瞧。” “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孟之祥取出国书,双手递上。 早有小黄门接过,弯腰献上。 董澄浏览片刻,淡笑道:“蜀王欲与朝堂互为唇齿,共同应对高楷?” “正是!”孟之祥郑重道,“我家大王坐拥剑南道,朝廷据有京畿道,而陇西郡公高楷,正在两道之中。” “如今,他攻取汉中八州,图谋巴南九州,一旦得逞,整个山南西道,皆由他掌控。” “届时,他不仅可攻京畿,亦可取剑南。” “既如此,不妨约为友盟,共同进退。” 依他设想,这便是攻守同盟,两家守望相助,共同抵抗高楷。 董澄不置可否,忽然问起一事:“听闻,蜀王前番派遣两万大军,攻打葭萌关,却全军覆没。” “不知可有此事?” 孟之祥皱了皱眉,如实道:“确有此事。” “高楷兵锋甚锐,不光我等损兵折将,便是裴将军,亦折戟沉沙。” “大敌当前,还望齐公多加思量。” 默然半晌,董澄沉声道:“听闻蜀王贪玩享乐,不理政事,可是真的?” 孟之祥蹙眉:“谣言止于智者,齐公怎可轻信?” “我家大王天资异禀,文武兼备,只不过尚且年少,朝气蓬勃而已。” 第297章 疏不间亲 董澄倏然笑道:“我有一女,年方十四,貌美而贤惠,愿许配蜀王为正妃,不知孟长史意下如何?” 孟之祥大吃一惊,齐公竟想和大王联姻? 莫非,他有意和蜀国结盟? 想了想,他郑重道:“大王婚姻大事,非臣下所能置喙。” “待臣上禀,听候大王决定,再向齐公回复。” 董澄颔首:“如此也好。” “你可回返成都复命,我欲与蜀王结亲,结为友盟,共同进退。” 孟之祥大喜过望:“齐公英明。” 没想到,如此顺利便达成目的,着实叫他欣喜。 至于联姻之事,即便大王不愿,他也会极力劝谏。 毕竟,若能与齐公结秦晋之好,相当于多一重倚仗,可保蜀国安定。 相信大王必不会拒绝。 董澄笑了笑:“陛下乏了,孟长史且回礼宾馆休息,明日,我于承天门设宴,孟长史务必出席一叙。” “齐公盛情,臣却之不恭!”孟之祥面露喜色,听出弦外之音,连忙告退。 待他离去,侍中卢思管拧眉不解:“齐公,蜀王胸无大志,贪图安逸,此乃世人皆知之事。” “与他约为友盟便罢了,不过聊胜于无,为何还要下嫁一女,缔结婚约?” 董澄淡声道:“张常逊虽无大志,却坐拥剑南道三十九州,疆土广阔。” “何况,蜀地易守难攻,又数十年未经战乱,人烟稠密,物产丰富,堪为天府之国。” “张常逊坐拥这等宝地,纵然不思进取,只需攘外安内,必能割据一方。” “以他为婿,不光为朝廷增添一重外援,也可向其索取金银财帛,充实国库。他若想保全蜀国基业,必然答应。” “此为疏不间亲之计。” “虽如此说,只怕蜀王言行不一,待我等危急之时,袖手旁观。”卢思管难掩忧虑。 董澄笑道:“本就是空口承诺,并无约束之力。” “他若袖手旁观,亦无可厚非,只望他莫要落井下石便可。” “毕竟,京畿道已沦为四战之地,西有高楷,东有刘竞成,北有突厥,南有王玄肃,皆对我长安虎视眈眈,不可不防。” 卢思管叹息一声:“可惜,裴行基征伐不利,全军覆没,以致丢了汉中,落得如今腹背受敌的境地。” 董澄眉目间掠过一丝阴霾:“若非裴行基大败亏输,我与刘竞成一战,也不至于无功而返。” “又叫他逃过一劫,倚仗突厥为外援,兴兵南下,劫掠京畿道。” 一想起这事,他便咬牙切齿。 昔日,他本可一举斩杀刘竞成,尽夺河东道十八州,百万军民。 届时,可以河东道为屏障,抵御突厥骑兵,保卫长安。 谁能想到,裴行基兵败如山倒,消息传至河东,遭刘竞成利用,散播谣言,以致军心涣散。 大好局势,竟一朝倾覆。 刘竞成反败为胜,又向突厥俯首称臣,联袂来攻,叫他措手不及,只得退守长安,眼睁睁看着突厥骑兵烧杀抢掠,纵横京畿道。 “裴行基,我誓杀你!”董澄心中发狠,倘若裴行基回返长安,早已身首异处。 卢思管暗叹一声,转而说起一事:“据闻,高楷厉兵秣马,准备攻取巴南九州。” “一旦他得逞,拿下山南西道,我等便处于被动,只能与突厥、刘竞成、王玄肃争锋,陷入泥潭之中。” “须得设法,让他功败垂成,我等方可有喘息之机。” 京畿道坐拥关中千里沃野,有函谷关、秦岭为屏障,易守难攻。可谓“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 可惜,四面皆是强敌,虎视眈眈。 突厥兵强马壮,常怀劫掠之心。刘竞成、王玄肃,皆是枭雄之辈,难以抗衡。 纵观天下,唯有向西南方向,攻取山南西道,据陇西,夺剑南道,连成一片,才是帝王之基。 可惜,高楷趁乱崛起,一统陇右、河西两道,如今又攻占汉中八州,大有侵吞山南西道之势。 届时,有高楷阻隔,这等战略构想,根本无法施行,只能困守关中,旁观天下风云。 董澄怎能甘心? 思索片刻,他沉声道:“郭氏虽亡,郭雄却仍镇守渝州。” “可联结张常逊、郭雄二人,一齐围攻高楷,叫他首尾难顾,徒劳无功。” 他心中暗叹,若有可能,他必定亲率兵马,越秦岭,攻取汉中。 可惜,长安群敌环伺,尚需他坐镇,不得远离。 并且,此前一场大败,三军覆没,须得再行招募、训练。 这些皆大耗时日,叫他满腹韬略,却无处施展,只能寄希望于他人,着实憋屈。 卢思管迟疑道:“齐公,此前您曾下令,斩草除根,断了郭羽一脉。” “这郭雄恐怕怀恨在心……” 董澄挥手道:“他正该谢我,为他除去兄长,少了这掣肘,正可一展用兵之能,与高楷争锋。” “况且,巴南九州不过烟瘴之地,獠民众多,不服王化,他若不与张常逊共同进退,迟早被高楷各个击破。”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怎会不懂?” 卢思管默然不语,心中却是惊叹,这陇西郡公高楷,不知何等人物,出身边陲之地,寒门小户,竟能一统陇右河西,纵横汉中,搅动天下风云。 若让他攻取巴南,再夺剑南道,便成帝王之基,届时,再拿下京畿道,这…… 这不正是高祖皇帝一统天下之路么? 想到这,他神色晦暗不定。 殊不知,董澄亦心中忧虑。 本以为陇右河西,为边塞荒僻之地,民风彪悍,乱象纷呈,必难以统一。 谁曾料想,高楷竟横空出世,不光攻取两道,更一举拿下汉中,窥视剑南、京畿。 纵观他起兵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麾下更文臣如云,武将如雨,即便是他这个齐国公,也不禁赞叹一声文武双全。 “他有这等声势,却不显山露水,称王称帝大肆招摇,反而稳固根基,由大将军,至金城侯,再至陇西郡公,步步为营。”董澄心中暗忖。 “细细想来,着实叫人钦佩。” 君臣二人商谈良久,直至宫门下钥,方才出宫回府。 从始至终,天子杨昭一言不发,仿佛泥胎木塑,无人在意。 翌日,董澄于承天门设下宴席,款待孟之祥,一番你推我让,宾主尽欢。 三日后,孟之祥携董澄亲笔文书,回返剑南道。 第298章 闻风丧胆 天佑十二年,十一月。 朔风凛冽,雪花纷飞。 高府前堂,高楷正召集众人议事。 堂中炭火融融,驱散寒气,温暖如春。 一壶绿蚁酒垂落下来,正烫得温热。 这酒有些奇特,酒面浮起来一粒一粒酒渣,色呈微绿,形如蚂蚁,故此得名。 所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说得便是这酒。 这寒冬时节,烫一壶酒下肚,驱寒气暖身子,当真舒适。 众人跪坐毡毯,一面饮酒,一面议事,所幸这酒不烈,人人饮过数爵,依然耳清目明。 这时,唐检掀开一道帘缝,大步而来,拱手道:“主上,奉宸司传来消息,巴南有异动。” “哦?”高楷面露惊讶,“有何异动?” 唐检回言:“清化县主簿朱劫,聚众作乱,杀了刺史,攻取巴州,其余九县皆望风而降。” “此刻,他已自立为黄天将军,屯兵边境,窥视集州。” 高楷吃了一惊:“此人何方来历?” 巴州下辖化城、清化、曾口、盘道、归仁、始宁、其章、恩阳、七盘、大牟,足足十县之地。 这区区数日,朱劫竟能全数拿下,着实令人惊奇。 唐检神色肃然:“此人出身寒微,家中世代为胥吏。” “却因清化县令赏识,升为主簿,派他清剿山中匪寇。” “不知为何,他反倒成了山匪首领,聚众劫掠诸乡,一举攻下清化,杀了县令满门。” “其后,转战诸县,所向披靡。巴州刺史派两万大军绞杀,却不敌朱劫五千士卒,兵败溃逃。” “朱劫趁势攻下化城,斩杀刺史,巴州人称其众为可达寒贼。” 高楷若有所思,这乱世时节,民不聊生,草莽之中,自有人揭竿而起,称王称霸,并不稀奇。 朱劫亦是趁运而起,夺得巴州这一基业。 只是,巴州与集州相邻。朱劫屯兵边境,窥视集州,不可不防。 想了想,他沉声道:“传令,命集州刺史华英龄,召集兵马,警惕朱劫进犯。” “是!”唐检匆匆去了。 夏侯敬德迫不及待:“主上,我愿领兵一万,攻取巴州,斩除朱劫。” 段治玄、哥舒浩等将亦然请战。 “且慢!”杨烨阻止道,“这时节,天寒地冻,不宜大动干戈。” “不如让元刺史、华刺史等人,御敌于边境之外,待来年开春,冰雪消融再战。” 徐晏清点头附和:“杨长史所言在理。” “朱劫虽然攻下巴州,只是逞一时之幸,麾下山匪为乌合之众,绝难长久。” “眼下天时不易,可暂且采取守势,再观动静。” 冰天雪地里作战,确实折磨人,不光将士们身体吃不消,就连战马也难捱,粮草辎重运输,亦难上加难。 两人建言,可谓有理有据。 然而,高楷一抬头,却见一道道黑气袭来,纠缠不休,欲侵吞大鼎,不由暗惊。 “这朱劫,不可轻视。” 想到这,他当机立断:“我欲领兵出征,剿灭朱劫。” “暂且不必调动陇西兵马,只从汉中八州,调拨两万士卒便可。” “另外,传令窦仪,叫他筹措四万石粮草,就近运输,至集州。” 所幸,郭羽经营山南西道数十年,仓廪殷实,粮草充足,可供大军征伐。 杨烨、徐晏清尽皆拧眉,正要劝谏,却见高楷沉声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两人只得闭口,心中却是惊讶,少见主上如此急切之时。 这朱劫,竟有如此大的威胁么? “萧公,我出征之时,便有劳你坐镇兰州,处置两道政事。”高楷嘱咐道。 萧宇连忙拱手:“谨遵主上吩咐。” 事不宜迟,高楷拜别张氏,辞了杨皎,便率众起行,杨烨、徐晏清、夏侯敬德、段治玄等人随同。 一面又让奉宸司,时刻探查巴州军情,随时来报。 …… 却说集、巴二州边境,盘道城。 风雪之中,一支大军在城外十里处,安营扎寨。 中军大帐内,朱劫高坐上首,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麾下诸将亦大吃大嚼,一时间,整个帐中,只剩下酒肉飘香,传出帐外,令一众士卒口水直流。 半晌之后,下首一将瓮声开口:“将军,高楷并非好相与的,须得从长计议,不可莽撞去攻。” 观其人,身长八尺,虎背熊腰,却是霍金刚。 当日,三泉城外,他弃了裴行基,辗转来至巴州,投靠刺史。 可惜,巴州刺史认为他轻于去就,颇为轻视。 霍金刚一怒之下,占山为匪,肆虐化城、清化一带。 其后,不知为何,尊朱劫为主,助他攻城掠地。 朱劫尚未开口,诸将纷纷大笑:“霍金刚,你也太过胆怯。” “高楷纵然强大,又非三头六臂,还能全无败绩不成?” “你怎可长他人锐气,灭自己威风。” 霍金刚喝道:“尔等井底之蛙,一群脑满肠肥之辈,怎知高楷用兵如神?” “不听我劝谏,贸然攻打集州,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诸将嘻嘻哈哈,冷嘲热讽,全然不当一回事,反而讥笑霍金刚胆小如鼠。 “够了!”见这乱哄哄的场面,朱劫沉声道,“都是自家儿郎,莫要伤了和气。” 诸将方才闭口不言,面上却难掩讥讽之色。 朱劫朗声笑道:“金刚,我知你与高楷数次交战,皆中了诡计,以致兵败。” “如今,我正要攻下集州,直取梁州,给你报仇雪恨!” 霍金刚面露感激:“谢将军!” “只是,高楷着实诡计多端,昔日,李红芝、萧宇、蒋殊、石崇现、裴行基等人,皆成了他手下败将。” “将军不可不慎!”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他在高楷手下屡遭大败,自然忌惮万分。 然而,朱劫不以为然:“高楷善用诡计,我等谨慎行事便可。” “怎能畏之如虎,闻风丧胆?” “倘若还未交战,便心生退意,岂不叫人耻笑?” 霍金刚哑口无言。 帐下,一名文士蓦然开口:“将军胆魄过人,我等佩服。” “然而,怎能将粮仓放在清化城?” “此城距离盘道尚远,又靠近集州,城小民寡,无险可守。” “一旦遭遇高楷伏击,城池失守,粮草断绝,该如何是好?” 第299章 大相径庭 朱劫摆了摆手,浑不在意:“不必担忧。” “我已在清化城安排重兵把守,又有规元为守将,必能万无一失。” 清化是他朱家世代所居,又是起兵之地,所谓狐死首丘,故土难离,他自然看重这一层乡梓之情。 将粮仓放在清化,由家族父老看守,方才放心。 为免高楷偷袭,他增派五千守卒,皆是精壮之士,又让麾下猛将马规元镇守。 只觉稳如泰山。 文士听闻,不再多说。这马规元不光是朱劫爱将,更武力超群,与霍金刚不相伯仲。 据闻,他年少时,与父兄在山中打猎,撞见一头猛虎,接连吃了父亲与兄长。 一怒之下,他持砍刀,从猛虎四肢间滑过,竟将其开膛破肚,剥下虎皮带回乡里。 乡人惊叹不已,称马规元为虎将,有降龙伏虎之力。 有他领兵坐镇,众人自是放心。 朱劫笑道:“今日风雪太大,不宜出兵。” “待明日,烈阳照耀冰雪消融,我等即刻起兵攻取集州。” 霍金刚面露疑惑:“这雪一连下了三日,并无停歇迹象,将军怎知天象转变?” 朱劫笑道:“我自有仙师相助。” 诸将神色一凛,心中敬畏。 待众人告退,帐中唯有朱劫一人,他起身拱手,恭敬道:“敢问仙师,明日攻取集州,是凶是吉?” “呼!”帐中蓦然刮起一道阴风,朵朵蓇蓉花凭空出现,花瓣随风汇聚,形成一个黑色的“吉”字。 “谢仙师!”朱劫大喜过望。 若无仙师相助,他怎能这般轻易夺取巴州。 可惜,神龙见首不见尾,至今不知仙师面貌。 只知他道号文景,为仙都派掌门。 翌日,果然如朱劫所说,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冰雪逐渐消融。 众人大喜,追随朱劫攻打难江城。 其麾下兵卒,个个悍不畏死,强攻一个昼夜,天明时分终于拿下。 刺史不敌,退守地平县,却没想到,朱劫骁勇善战,转战数百里,竟一举攻克符阳、地平。 城破之后,集州刺史自刎身亡。 由此,集州易主,落入朱劫之手。 他尚觉不足,率两万大军,直奔梁州。 刺史窦仪一面派兵防守,一面飞书加急禀报高楷。 …… 且说凤州、河池县。 高楷率军一路疾驰,过陇右道,来到城中,暂且休息一晚。 这时,唐检匆匆来报:“主上,大事不好。” “朱劫攻破集州,三县皆下,刺史自刎身亡,眼下,他已率军进犯梁州。” 高楷吃了一惊:“集州失守了?” 这才三日光景,朱劫竟拿下集州,着实惊人。 众人听闻此事,亦难以置信。 须知,主上听闻朱劫占据巴州,便下令起行,昼夜奔驰,谁曾想,刚来到河池,集州竟已易主。 杨烨急切道:“主上,梁州为汉中核心之地,不容有失,须得速速驰援。” 徐晏清附和道:“汉中刚刚平定不久,倘若梁州失守,必然人心动荡。” 高楷颔首:“唐检,传令兴仁、无逸、元整三人,召集凤、兴、利三州兵马,于顺政汇合,随我增援南郑。” “另外,书信一封送至梁州,命窦仪坚壁不出,务必守住南郑,等候援兵到来。” “是!”唐检俯首听命。 一道道军令,从河池发出,由传讯兵卒快马加鞭,送至各州县。 翌日,高楷率众来至兴州、顺政城,以此为大将军府,召集兵马,转运粮草。 三日后,顺政粮仓已然囤积四万石粮草,三州兵马拢共两万五千余,齐齐汇聚城外。 高楷正欲率军起行,忽见唐检上报一则军情。 “主上,奉宸司探知,朱劫将大部分粮草,放在巴州清化城中。” “哦?”高楷面露惊讶,“可知城中守将为何人,有多少兵卒?” 唐检回言:“守将名为马规元,统率五千兵卒。此人为一员猛将,号称有降龙伏虎之力。” 高楷若有所思。 徐晏清不解道:“清化不过一座小城,朱劫为何将粮草置于此地?” “朱劫起兵于此,自以为龙兴之地,又有精兵强将驻守,必能万无一失。”唐检说道。 杨烨笑道:“主上,两军交战,粮草为重中之重,这朱劫如此不智,竟将粮仓设于偏远之地。” “正是天赐良机,我等正可派兵,夺取清化。” “朱劫孤军深入,没了粮草,不过一盘散沙,不足为虑。” 高楷微微颔首:“此言有理。” “传我军令,即刻行军,过利州,赶往巴州。” “是!”众人凛然遵从。 令旗摇动,两万多大军拨马转头,直奔利州,经三泉城。 这一日,来到嘉川城外,此城为利、巴二州交界之处,过了此城,再行八十里,便是巴州七盘城,距离清化不远。 众人正要策马急行,忽见高楷勒马伫立,摆手道:“且慢!” 杨烨疑惑道:“主上为何裹足不前?” 高楷远望一眼清化方向,沉声道:“此计难成,须得另想他法。” “元整、晏清,你二人率五千兵卒,前往清化,伺机而动。” “若能攻下,自是最好,若不能,便将其围困。” “其余两万兵马,随我去梁州,奔赴昇山。” “得令!”徐晏清、元整二人领命而去。 杨烨百思不解:“主上,清化近在眼前,却不去袭取,反而绕道昇山,这是何故?” 高楷淡声道:“粮草虽然重要,我料朱劫未必因此收兵。” “昇山为梁、集二州边界,不如潜入山中埋伏,随机应变。” 杨烨难掩忧虑,暗道,大军绕行诸州,疲于奔命,可非上策。 何况,朱劫如何行事,是否从昇山进军,也未可知,主上此番军令,着实太过弄险。 与以往沉着冷静,大相径庭。 不知是何缘故? 只是,高楷并未解释,叫他绞尽脑汁,也参不透其中原委。 “清光如水,结成庆云莲花,这可是道门真人气象。”高楷心中思忖。 “不知是何方大派弟子,辅佐朱劫。” “看来,须得召来谢无逸,以备不测。” “另外,也要知会窦仪一声,见机行事。” 想到这,他唤来唐检耳语一番。 不多时,唐检策马扬鞭,率领数个奉宸司校尉,匆匆去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一战,怕是安危难料。”高楷神色凝重。 第300章 群星璀璨 话分两头,南郑城外,十里处,大营连绵不绝,旌旗飞舞,掠过一个个斗大的“朱”字。 中军大帐之中,朱劫正大吃大嚼。 “报!”蓦然,一员小卒大步跑来,惶急道,“将军,巴州传来消息,高楷率军突袭清化,欲烧毁粮仓。” “什么?”诸将一片哗然,高楷怎知此事,竟如此之快,便去袭扰清化? 朱劫抹了抹嘴,笑道:“慌什么,粮仓丢了便丢了,有什么要紧?” 诸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民以食为天,没有粮草,怎能驱使兵卒浴血厮杀? 如今,粮仓危在旦夕,将军竟毫不在意,这是何道理? 霍金刚思索片刻,瞪大双眼:“莫非清化并无粮仓,只是疑兵之计,诱使高楷分兵去攻?” 诸将闻言,豁然道:“将军果然妙计……” 然而,称赞未完,忽见朱劫大笑不已。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 霍金刚迷惑不解:“将军何故发笑?” 朱劫止住笑声,朗声道:“粮仓若假,尔等皆视高楷麾下奉宸司,为无物不成?” 听闻奉宸司大名,诸将神色凛然,隐约可见畏惧之色。 奉宸司下属校尉们,无孔不入,三教九流、贩夫走卒,无所不包。 说不定,军中士卒、府中丫鬟仆役,城中士农工商,其中便有奉宸司人手。 此前,高楷仗着奉宸司探知情报,不知铲除多少敌手。 到如今,听闻奉宸司,众人皆谈虎色变。 霍金刚拧眉道:“将军,奉宸司纵然狡诈,不过探听些许情报。” “高楷若率军攻破清化,夺得粮仓,我等孤军深入断了粮草供应,那该如何是好?” 朱劫不以为意:“断便断了,有何忧虑之处?” “集州三县,数十万人家,必有粮食积蓄,我等抢来便是。” “若敢不从,便一刀两断。就算粮草吃光了,不还有人么。” “想来你未曾吃过人肉,我与你细说,这人肉颇有嚼头,尤其是幼儿……” 霍金刚听得毛骨悚然,腹中翻江倒海,直欲作呕。 然而,环顾四周,诸将两眼放光,不时点头附和,更有甚者,口水直流,叫嚷着尝尝鲜。 “虎毒不食子,这些山匪,所做恶事,恐怕更胜吃人猛虎。”霍金刚心中惴惴,一阵阵悔意,充塞脑海。 上首,朱劫口若悬河,兴致不减。 半晌之后,他舔了舔嘴唇,笑道:“待攻破南郑,占据梁州,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没有?” “传我军令,召集儿郎们,即刻攻打南郑,砍下窦仪首级。” “城破之后,诸多美人财货,任凭儿郎们索求。” “将军仁德!”诸将喜不自胜,满口赞誉不迭。 不多时,朱劫驱使三万大军,搭起云梯,持攻城锤,推着抛石车,弩台,了望楼,强攻南郑。 城头之上,窦仪面沉如水。 一面派遣守将防御,一面问道:“主上大军到清化了么?” “未曾。”一员都尉摇头,“主上命元刺史、徐司马二人,率五千兵卒,佯攻清化。” “亲自率领两万大军,奔赴昇山。” 窦仪满脸不解:“主上此前定计,袭取清化,为何改弦更张?” “卑职不知。”都尉摇头。 窦仪远望一眼,见城下敌军,如潮水一般涌来,不由忧心忡忡。 “若能夺取粮仓,没了粮草,朱劫听闻,必会退兵。” “如今却只作佯攻,前往昇山,这是何意?” 正迷惑时,忽见一员小卒来报:“刺史,主上传来一封文书。” “哦?”窦仪接过一观,面露喜色,“果然妙计!” “传我军令……” …… 却说梁、集二州交界,昇山地带。 一座峡谷内,高楷率领两万大军驻扎于此。 入夜,银河悬挂,群星璀璨。 高坡上,高楷长身玉立,正观望天象。 只见这巴南分野,两颗星辰格外明亮。 一颗位于巴州上空,大放光芒,色呈血红,隐约有杀伐之气。 另一颗悬于渝州之上,八角垂芒,呈现淡紫,凝结“白虎”之形。 “看来,除却郭雄,这朱劫亦是山南西道一支潜龙。”高楷喃喃自语。 “若我不来攻取汉中,想必,郭雄可为汉中八州之主,而朱劫,将掠取巴南九州,自立为王。” 如今一切转变,天机混沌,难以看清其中玄妙。 纵然道家真人,佛门大师,也不过管中窥豹。 想了想,他转头望去,只见西南方位,一颗大星耀眼夺目,四周群星拱卫,其中似有文曲、武曲二星。 “剑南道本就是天府之国,人烟稠密,物产丰饶,可为天下粮仓。” “又经张氏数代人经营,不曾横征暴敛,少经战乱,正是鼎盛之时。” “张常逊坐拥这块宝地,只需稳健行事,不劳民伤财,胡乱折腾,必能偏安一方。” “只是,剑南道封闭,固然可避开战乱,却也让人不思进取,贪图安逸。” “张常逊享乐之人,并无大志,可徐徐图之。” 高楷思忖片刻,转向北方,关中方向。只见一颗星辰冉冉升起,悬在高空熠熠生辉,白、青、赤、玄、黄,五色轮转,环绕着一根天柱。 这天柱接天连地,下抵九幽,上达九霄,中有山川地理,士农工商,兼容并包,皆历历在目。 “这便是长安皇帝陈佑气运么?”高楷面露惊讶,“倒是颇为鼎盛。” 看来,大周国运虽然三分,但这长安一枝,亦不可小觑。 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周并未灭亡,朝廷养士二百年,必有忠臣良将心向天子。 想了想,高楷望向天柱一侧,只见一颗玄星载浮载沉,吞噬五色光辉,不断壮大自身。 天柱一点一点黯淡下去,这玄星却越发明亮。 “董澄谋朝篡位之心,昭然若揭。”高楷笑了笑,“这长安皇帝,不过一具傀儡。” “恐怕要不了多久,他便要加九锡,冕十旒、晋升王爵。” “至于长安小朝廷,不过是他一言堂。” “陈佑也只是一张废纸,用完便可以扔了。” 只不过,人之将死,尚有回光返照,一个朝代即将灭亡,怎会没有最后一搏? 董澄拥立陈佑为帝,既得国运相助,必有桎梏。 若要开创新朝,必须自立,却不知他是否有这个勇气,壮士断腕? 第301章 冰天雪地 正思量时,唐检大步奔来,拱手道:“主上,窦刺史已按计行事。” “好!”高楷朗声道,“传令,人衔枚、马摘铃,裹好四蹄,即刻行军。” “是!”唐检肃然应下。 不多时,令旗摇动,传讯兵卒奔走,两万大军悄然拔营,直奔南郑。 …… 且说朱劫驱使三万大军攻城,接连数日,昼夜不休。 然而,窦仪老成持重,应对得当。并且,城中有兵有粮,即便朱劫连连催促,不惜伤亡,一时也攻取不下。 这一夜,又一轮攻城不利,朱劫本要催逼,却见兵卒疲惫不堪,刀斧加身也无力动弹,只得下令鸣金收兵。 一众士卒如蒙大赦,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个个露天席地而睡,鼾声如雷。 “窦仪这老朽,竟如此顽固。”朱劫眉头大皱,“数日强攻,南郑却纹丝不动。” “派人招降、许诺高官厚禄,他也无动于衷。” 记室参军吕子章叹息道:“听闻,这窦仪本是陇西李昼麾下长史,刚正不阿。” “却被高楷收服,倚重为心腹,此前每逢出征,都让他坐镇兰州。” “所谓老而弥坚,恐怕招降不得。” “敬酒不吃吃罚酒!”朱劫冷哼一声,“城破之后,我必将他碎尸万段。” 吕子章难掩忧虑:“南郑难以攻下,迁延日久,倘若高楷趁机占据清化,席卷巴州。” “我等孤军在外,恐怕……” 朱劫亦然忧心,正无法可想,忽见一员斥候奔来,高声道:“将军,大事不好。” “窦仪开了城门,引兵来攻。” “果真?”朱劫不惊反喜。 “千真万确!”斥候一五一十道,“城中五千兵卒倾巢出动,已然过了吊桥。” “哈哈哈,天助我也!”朱劫大笑一声。 “这老乌龟,躲在壳里不出来,我尚且拿他没办法。” “如今,他竟脱了壳,主动来攻,想必活得不耐烦了,自寻死路。” 吕子章沉声道:“将军,老而不死是为贼,小心窦仪有诈。” 朱劫满不在意:“他不过五千兵卒,即便有何诡计,怎是我等三万大军对手?” “他既然赶着去投胎,我自然要大发慈悲,送他一程。” 当即下令,叫醒三军将士,迎击窦仪,敢有怠慢者,一律斩首。 军令一下,众人虽有怨气,却不敢发作,只得鼓足劲力,决一死战。 待三军披坚执锐,列成阵势,果然见得城下火光四起,人叫马嘶,喊杀声由远及近。 朱劫一身金甲,勒马伫立,一万中军簇拥,左右各有郎将持刀执枪,团团护持。 “汉中多有传言,高楷用兵如神,麾下贤才猛将无数,个个人中龙凤,济济一堂。”朱劫不屑道。 “如今看来,皆是徒有虚名之辈,插标卖首之徒。” 霍金刚蓦然开口:“将军,高楷席卷陇右、河西两道,纵横汉中八州,手下败将不计其数,不可轻敌大意。” 朱劫摇头失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金刚,你数次败在高楷手下,已是闻风丧胆。” “今夜,便随我斩杀窦仪,攻破南郑城,一雪前耻!” 见他不以为然,霍金刚只得出言附和,心中却满是疑虑。 高楷用兵之能,为他生平仅见,怎会这般轻易,便被将军攻破。 却不知其中,有什么玄虚。 正不安时,忽见前方敌军来袭,突至两百步内,箭矢如雨,射入军阵之中。 然而,这三更时分,视野模糊,一轮箭雨落下,唯有寥寥数十人中箭坠马。 朱劫嗤笑一声:“窦仪,果然老迈昏聩。” 黑夜之中,不以骑兵突袭,步卒掩护,却以弓箭手作战,何其愚蠢。 眼见这大好时机,他连忙下令,以五千骁骑迎战,左右二位都尉,各领一万步卒,持长刀,大盾,结成楔形阵,又有五千兵卒,防守后侧,以免遭受偷袭。 “铿!”须臾之间,窦仪率军突至百步之内,短兵相接,刀光凛冽,枪芒闪烁,爆发出一阵又一阵锐鸣。 不知何时,飘来一团团乌云,将天穹遮蔽,群星隐匿,光芒散去。 天地之间,唯有一片苍茫夜色。 朱劫坐镇中军,命人擂响战鼓,点起火把,以观望四方。 此时天寒地冻,天穹之上,陡然飘落雪子,纷纷扬扬,仿若白芝麻落在黑毡毯上。 三军将士个个面色发紫,手中长刀长枪,竟缠在手心,挥之不去。 马蹄声密集又鼓噪,陷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不时有骑兵连人带马,摔倒在地,便再也起不来。 这彻骨的寒冬,竟将战场冷却,明明在浴血厮杀,却仿佛一场皮影戏,无人配上话音,只剩下光影闪烁,偶然瞥见一丝一缕鲜血飞溅,落在雪中,碎成一地冰渣。 朱劫眉头大皱:“这鬼天气,久拖不利,必须速战速决。” 他呼喝一声,召集五千后军,齐齐向窦仪杀去。 又让左右两支兵卒,从侧翼包抄,将窦军困在其中。 “围而杀之?”窦仪眼见此景,笑道,“未曾想,朱劫倒学得几分兵法。” 眼见左右两翼即将合围,届时,他与五千兵卒,插翅难逃。 “速速撤退!”窦仪沉声喝道,“莫要逗留。” 令旗挥舞,金鼓齐鸣,五千守卒似一柄锥子,刺破渔网,直奔城门而去。 “杀!”朱劫大喝一声,“不留一个活口!” “是!”众人听令,猛然策动战马,追到护城河外。 却晚了一步,吊桥升起,城门关闭,窦仪已然率兵进入城中。 “老匹夫!”朱劫勃然大怒,“竟敢戏耍于我,我誓要吃你肉,寝你皮!” 发泄一通,眼见将士个个强弩之末,他不敢再行驱使,以免军心哗变。 “鸣金收兵!”无奈,只能暂且退去。 “得令!”传讯兵卒敲响锣鼓,传遍四方。 众人听闻皆大松口气,如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地。 朱劫厮杀一夜,亦觉筋疲力尽,命人搭起营帐,便要安寝。 “杀!” “杀朱劫!” 蓦然,一道道喊杀声,震天动地,从四面八方传来,三军将士个个骇然失色。 “高楷?”朱劫循声望去,惊愕万分,“他怎会在此?” 高楷不是前往巴州,突袭清化了么? 怎会突至南郑? 一连串的疑问,叫他头晕目眩,脑海中,唯有一个想法回荡:“逃!” 第302章 过犹不及 “将军,高楷援兵突至,想必早有预谋。”吕子章神色慌乱,“为今之计,即刻撤离,保全性命要紧。” “撤,速撤!”朱劫忙不迭地道。 到了这时,他哪里还不明白,高楷袭取清化不过虚晃一枪,掩人耳目,叫他放松警惕罢了。 高楷真正的目的,便是绕道昇山,神不知鬼不觉,来至南郑,等他攻城不利,士气大跌,再大举来攻。 “莫非,窦仪此前所为,亦是高楷中指使?”朱劫陡然一惊。 窦仪一直龟缩在城中,今夜却突然率军来战,他未曾细想,是何用意。 如今一想,必是让窦仪吸引他注意力,让他疲于奔命,消耗将士体力。 趁此良机,尽出伏兵来攻。 越想越是清晰,心中怒火却越发炽烈。 “好个高楷,果然诡计多端。”朱劫咬牙切齿,“今日之仇,来日必当报复。” 顾不得召集众人,他连忙率领一万中军,奔向昇山。 高楷见此,沉声道:“敬德、治玄,你二人各率五千轻骑追击。” “是!”两人领命而去。 “传令哥舒浩,于昇山埋伏,待朱劫残兵一至,即刻出兵,将他擒拿。” “得令!”唐检答应一声。 其后,高楷亲率三千骁骑,直追朱劫。 “此人气运奇特,红气成团,紫光氤氲,隐约凝成犼形。”高楷拧眉。 犼可是食人恶兽,倘若让他逃得一命,必定涂炭生灵。 想到这,他策马扬鞭,撞开飞雪,率众奔赴昇山。 至于剩下两万朱军,早已士气全无,或逃或降,更有不少冻死在风雪之中。 降卒自有窦仪处置。 前方,朱劫正亡命奔逃,忽见斜刺里杀出一将,喝道:“朱贼休走,受死!” 转头一望,正是夏侯敬德率兵杀来,不由骇得面无人色。 “竟是这个煞星!” 夏侯敬德威名远扬,朱劫自然有所耳闻,此刻见他穷追不舍,杀气腾腾,一时肝胆俱裂。 “夏侯敬德,休伤我主!” 所幸,忽有一将杀出,径直迎向夏侯敬德,两人刀槊交击,火花迸射,震开漫天飞雪。 朱劫大松口气,幸好有霍金刚护主,否则,他虽有千军万马,却不敢直撄敌锋。 然而,霍金刚与夏侯敬德交战三个回合,便虚晃一枪,败下阵来,率领数百亲卫狼狈奔逃。 夏侯敬德冷哼一声:“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义,算什么当世猛将?” 霍金刚虽有武艺,却太过惜命,每逢战阵,皆会留一手以保全性命,从不倾尽全力。 似此等人,纵然有项羽、吕布之勇,也不过一介匹夫。 朱劫自以为霍金刚足以抗衡夏侯敬德,为他博取一线生机。 却不曾想,霍金刚竟脚底抹油,自顾自逃命去了。 一时间,暴跳如雷:“竖子!” 正怒火冲天,冷不丁侧翼又杀来一将。 “杀朱劫!” “段治玄?”朱劫大惊失色,急忙让吕子章殿后,厮杀一阵,丢下三千具尸体,再往昇山奔逃。 奈何,这旷日持久的厮杀,不光将士,战马亦不堪重负,纷纷倒地不起。 一众将士就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个个跪地投降。 反正再跑下去,也是一死,不如降了高楷,传闻他从不杀降卒,或可留得一命。 如此一想,数千兵卒毫无抵抗之心,丢下兵器,再不愿挪动一步。 转瞬之间,朱劫身侧只剩三千余人,尚有一丝余力随他奔逃。 朱劫自是恼怒,却又无可奈何。 后方,高楷率领骁骑杀来,将降卒收编,交由段治玄看管,便再度追击。 一个时辰后,众人踏入昇山地界,高楷一挥手,喝道:“停!” 众人勒马止步,夏侯敬德不解其意:“主上,朱劫近在眼前,何不一鼓作气,将他杀了?” 高楷笑道:“绝境之下,尚可鼓足勇力。一旦没了外敌,自会松懈。” “且让他去,昇山之中另有埋伏,若不出意外,朱劫逃脱不得。” “哥舒浩?”夏侯敬德恍然,赞叹道,“主上料敌先机。” 高楷笑了笑,望一眼天色,沉声道:“唐检,传令晏清、元整,可设法攻下清化城。” “是!”唐检肃然应下。 前有追兵,后方又失火,想必朱劫覆灭在即。 只是,高楷心中一丝疑虑徘徊不去。 不知朱劫背后,是何方神圣? “不管是谁,这狐狸尾巴,总有藏不住的一日。”高楷暗思。 另一头,朱劫正策马疾驰,忽闻左右亲卫大喜:“将军,高楷并未追来。” 他转头望去,果然后方视野所及处,并无一兵一卒。 “天助我也!”朱劫大笑一声,“今日虽败,待来日,再决一死战。” 众人颔首,不知不觉放缓脚步,更有甚者,趴在马背上沉沉睡去。 吕子章蹙眉:“将军,小心有诈,不可大意!” 朱劫点头,正要叫众人打起精神,却见一个个灰头土脸,疲惫不堪,不由叹道。 “人力有时尽,过犹不及,不可强求。” 索性择一隐蔽处,下马休息一番。 吕子章亦是精疲力竭,正想和衣而睡,蓦然听闻大地颤动,掀起一阵阵劲风。 抬头一望,却见一支兵马杀来,为首者高鼻深目,不似中原人士,不由大惊:“哥舒浩?” 高楷麾下有诸多异族文武,他曾有所耳闻,却没料到,今日竟狭路相逢。 “将军,速退!” 朱劫点了点头,连忙喝令众人上马,却不想,一个个宁死也无力再跑。 一咬牙,朱劫携吕子章,并三百精兵,丢下众人奔逃。 “怎能让你逃走?”哥舒浩冷笑一声,弯弓引箭。 “咻咻咻!”箭如雨下。 三百精兵转眼死伤大半,唯有数十人仍在顽抗。 吕子章猝不及防,一命归西。 朱劫大腿、臂膀各中一箭,鲜血直流,所幸未曾伤及要害,然而,这锥心之痛,直叫他冷汗直流。 正惨叫时,忽见一支箭矢,恍若流星飞电,直取他项上人头。 这一瞬间,他亡魂直冒,扯开嗓子嘶声大叫:“仙师救我一命!” 话音刚落,虚空中忽有一朵朵蓇蓉花飘落,将他与数十亲卫笼罩其中。 乌光一闪,便再无踪影。 “咻!”箭矢射下,却扑了个空。 “修行中人?”哥舒浩眸光一闪,捡起数枚花瓣,回返南郑复命去了。 第303章 激将之法 且说巴州,清化县外。 元整,徐晏清二人率领五千兵卒,围困数日。 忽见传讯兵卒禀报,高楷下令攻城,不由大喜。 “枯坐这么久,总算可以动一动筋骨了。”元整喜上眉梢。 这数日以来,只能按兵不动,眼看他人立功,着实叫人焦躁。 所幸,终于迎来用武之时。 徐晏清笑道:“主上既传此令,那朱劫必然兵败。” “你我二人正可攻下清化,占据粮仓。” 元整迫不及待:“既如此,我等即刻起兵攻城。” “且慢!”徐晏清劝阻道,“清化城虽小,却有五千兵卒,又有马规元这等猛将镇守。” “若一味强攻,必然损兵折将,我等须得智取。” “徐司马有何妙计?”元整问道。 徐晏清娓娓道来:“这数日以来,我冷眼旁观,马规元虽有武艺,却无智谋,且脾性暴躁。” “元郎将可兵分三路,命左右校尉各领两千兵卒,佯攻东、西二门。” “再亲领一千人,攻打南门。” 元整疑惑:“倘若马规元坚守不出,该如何是好?” “元郎将可派人叫骂,效仿主上,以妇人衣裙羞辱,马规元必定按耐不住,出南门来战。” “此为激将之法。” “果然妙计!”元整大喜,连忙依言行事。 另一头,清化城中,马规元正巡视城头,忽见探马大步跑来,禀报道。 “都尉,南门外,正有敌军叫骂。” 马规元笑道:“任他去骂,不必理会。” 探马欲言又止。 “有话便说,为何吞吞吐吐?”马规元蹙眉。 “都尉,敌将元整送来一套……一套妇人襦裙,赠予您……”探马战战兢兢。 话未说完,马规元已然怒火冲天:“竖子,安敢欺我?” “传令,点齐兵马,随我出城应战。” 县令劝谏道:“都尉切勿莽撞,此为激将之法,不可中计。” 马规元怒气稍减,来到南门,果然见得城下妇人衣裙飞舞,数十个嗓门洪亮者厉声叫骂。 登时怒气上涌,喝令召集守卒。 县令正要劝谏,却见他一摆手,喝道:“如此羞辱,怎能忍气吞声?” “何况,元整不过千余兵卒,有何可惧?” 县令哑口无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率五千兵卒,出了南门排开阵势。 城外,元整面露喜色:“不出徐司马所料,马规元果然中计。” 徐晏清笑道:“他既受不得激,便叫他有来无回。” 元整颔首,率领一千兵卒杀向敌阵,手中长刀一挥,便有一人倒下,所过之处,无一合之敌。 五千守卒见此,尽皆骇然。 马规元颇为惊讶:“未料这无名之辈,竟有这等武力。” 原以为高楷麾下唯有夏侯敬德一人,堪为敌手,不曾想,这元整,竟也丝毫不弱。 眼见元整杀来,他不由大喝一声:“来得好,正该决一胜负!” 便一甩缰绳,手持长槊,向元整杀去。 两人交战数十回合,元整卖个破绽,佯装败退,率众撤回营寨。 “无能鼠辈!”马规元冷哼一声,连忙率军追击。 “杀!”便在这时,左右侧翼各自杀出一支兵马,直取南门。 马规元转头一望,大惊失色,急忙下令鸣金收兵。 若让敌军攻入城中,他纵然杀了元整,也无济于事。 元整大笑道:“敌将休走,你我再战三百回合。” 马规元恨得咬牙,哪里还不明白,自己中了他的诡计。 策马疾驰,刚来到护城河外,忽见那两支兵卒,掉头杀来,前排刀枪林立,后头弓箭手蓄势待发,“咻咻咻”一时间,箭矢如雨。 五千守卒措手不及,仅一轮箭雨,便有三百余人倒毙。 “贼将尔敢?”马规元怒不可遏,率领一众残兵,大开杀戒。 “马规元,休要逞凶!”冷不丁地一声大喝,在耳旁炸开。 回头一望,正是元整率军杀来。 东、西、南三方,将马军围困其中,好一阵厮杀,马规元本想回返城中,却又难以成行。 五千守卒杀到最后,只剩两千之数,他不由心灰意冷:“事不可为,不如即刻退去,前往化城驻守。” 一声令下,众残兵随他冲出重围,逃命去了。 元整正要追击,却见徐晏清阻拦:“元郎将,穷寇莫追。” “还是夺取清化,占据粮仓要紧。” 元整点了点头,两人一同率军攻入城中,俘虏县令,把守城门。 又派人前往南郑,传递捷报。 …… 且说朱劫一阵天旋地旋,回过神来,已然来到巴州、盘道城。 不由心中一惊:“仙师神通广大,竟一瞬间让我跨越一州。” “若能以法术神通相助,何愁天下不平?” 可惜,仙师素来不假辞色,至今未和他一见,叫他满腹溢美之词,无处诉说。 既然回返盘道,他当即下令,前往清化就食。 然而,刚到城外十里,便见诸多残兵禀报,清化已然失守。 “怎会如此?”朱劫不敢置信,“马规元去了何处?” 一员小卒心惊胆战:“将军,高楷麾下郎将元整,设下诡计,诱使马都尉出城应战。” “此刻,他已大败溃逃,不知去向。清化城,落入元整之手。” “废物!”朱劫怒喝一声,一刀将小卒砍死,犹不解气。 清化既是他起兵之地,家族父老所在,又有粮仓,可供大军取用。 如今,却一朝失守,让他根基全无,沦为无根之木。 倘若马规元在此,他必千刀万剐。 数十亲卒噤若寒蝉。 朱劫喘了几口粗气,暗道:清化既已易主,只能另去他处安身。 只是,这偌大的巴州,青壮皆被他抽调殆尽,全数于南郑覆没。 一旦高楷追来,必然守御不住。 为今之计,只能去其他州县安身。 而巴州附近,唯有蓬、阆二州尚算安全,未被高楷攻取。 只是,去往哪一州,却让他犹豫不决。 沉思良久,他躬身问道:“敢问仙师,我该去往何处?” 话音刚落,蓇蓉花从天而降,聚成一个“阆”字。 “谢仙师!”朱劫大喜,急忙率领数十亲卫,奔向阆州。 待他离去,花落缤纷,虚空中一位道人,从虚影逐渐凝实。 其身披玄色道袍,面容白皙,正是文景道人。 “这乱世之中,天机混淆,因果纠缠,果然难以推演。” “即便我屡次相助,朱劫仍大败亏输。” “高楷,果然是一员劲敌,须得另想他法,将他覆灭。” 想到此处,文景道人身形由实化虚,花瓣随风而逝。 第304章 意兴阑珊 集州、流江城。 高楷率军来此,驻扎一夜。 唐检禀报道:“主上,奉宸司传来消息,阆州奉国县,发现朱劫的踪迹。” “哦?”高楷吃了一惊,“他怎会突至阆州?” 这区区一个昼夜,朱劫便从梁州,逃至集州,又去到巴州,最终抵达阆州,接连跨越四个大州,着实叫人难以置信。 哥舒浩奉上数枚花瓣,开口道:“主上,我于昇山埋伏时,本可射杀朱劫。” “却不料,有修行中人,将他救走。” 这花色泽漆黑如墨,仔细观察,脉络中有一丝丝血光涌动,隐约有腥味传来。 一看便知不祥。 高楷若有所思,沉声道:“唐检,传书一封,命谢无逸前来流江。” “是!” 谢无逸身为道门大派修行人,久在汉中,想必知晓此花为何物。 “主上,集州三县已然收复,只是,朱劫曾纵兵劫掠,百姓死伤惨重,几乎十室九空。”杨烨拱手道。 高楷叹息一声:“传令,免除集州百姓三年赋税,开仓放粮,安抚民心。” “另外,厚葬集州刺史,荫蔽其一子为官。” “主上仁德!”杨烨赞道。 便在这时,一员传讯兵卒来报,元整、徐晏清二人已然攻克清化。 “好!”高楷笑道,“清化既下,得了粮仓,正可用兵。” “不知巴州是何情形?” 唐检回言:“朱劫为人残暴,每攻破一城,必定纵兵劫掠,烧杀奸淫。” “又将掳来的粮食财货,皆驻存在清化。” “其占据巴州之时,军民死伤无数,诸县青壮又被尽数抽调,于南郑一战覆没。” “如今,巴州虽有十县之地,却只剩老弱妇孺,数万军民十不存一。” 听闻此言,众人皆神色黯然。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不外如是。 高楷叹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敬德、治玄、哥舒浩,你们三人各领三千兵卒,收取巴州九县。” “另外,传令元整、徐晏清,叫他二人备齐粮食,送往各县赈济,莫要引发饥荒。” 这寒冬时节,没了粮食,必有饥荒蔓延,民众没了活路,吃草根,嚼树皮,易子而食,卖儿卖女之事,又将上演。 民心由治到乱简单,只需一道政令,一场兵燹,由乱到治却难,须得花费数十倍功夫。 “得令!”众人凛然遵从。 …… 话分两头,益州,成都县。 王宫之中,孟之祥拱手道:“大王,微臣出使长安,幸不辱命。” “齐国公已然应允,与我蜀国约为友盟,共同进退。” “果真?”张常逊大喜过望。 孟之祥颔首道:“正是。” “不光如此,齐公欲嫁一女,为大王正妃,以结秦晋之好。” 张常逊面上喜色褪去:“结盟便罢了,为何还要联姻?” 孟之祥回言:“自古以来,友盟之间互为姻亲,屡见不鲜。” “大王不必忧虑,齐公之女,貌美而贤惠,可为良配。” 张常逊脸色一垮:“孤早已许诺,封慧妃为王后,怎能食言而肥?” 他本有一王后,却因难产而亡。 后宫佳丽三千,这慧妃最受宠爱。 他曾金口玉言,出了丧期,便封慧妃为王后,此事前朝后宫皆知。 孟之祥蹙眉:“大王,慧妃出身低微,曾是歌女,不过以色侍君,怎能为我蜀国王后?” 张常逊怫然不悦:“慧妃兰心蕙质,善解人意,并非恃宠而骄之人,立她为王后有何不可?” “还请大王三思!”孟之祥劝谏道,“若想蜀国太平,不致兵燹之灾,与齐国公联姻,便是最佳抉择。” “况且,慧妃若善解人意,必定以国事为先,大王为重。” “待孤与慧妃商议后,再作决定。”张常逊迟疑道。 “红颜祸水!”孟之祥暗叹一声,转而说起一事,“大王,巴南战火频仍,我等正可出兵,攻取利、阆诸州。” “哦?”张常逊惊讶道,“巴南有郭雄坐镇,怎会战火频仍?” “獠民作乱,郭雄坐镇渝州率兵清剿,无力分心他顾。”孟之祥回言。 “另外,清化贼寇朱劫趁乱举兵,攻取巴州,占据集州,正围困南郑。” 张常逊越发惊讶:“这朱劫是何方人物,竟如此善战?” 孟之祥哂笑道:“此人残暴不仁,迟早死于非命,不必理会。” “高楷此番不慎,丢了集州,梁州也危在旦夕。” “大王,我等正可趁机兴兵,攻取利、阆诸州,巩固我蜀国屏障。” 张常逊犹豫不决:“又要兴兵,过安逸日子不好么?” 孟之祥拧眉:“大王,自古割据蜀地者,若外无强敌,尚可自保。” “然而,天下大势在于一统,怎能以一隅之地,抗衡神州千万民众?” “这乱世之中,若不思进取,必然万劫不复。” “那便依孟长史……”张常逊无奈道。 话未说完,忽见一员小黄门小步跑来,禀报道:“大王,外头传来军情,朱劫大败,全军覆没,已然逃回巴州。” “什么?”张常逊大吃一惊,“朱劫大败大败,全军覆没?” 刚才还赞扬这人善战,竟能攻入汉中腹地,引得高楷率兵增援。 谁曾料想,转眼之间,朱劫便已一败涂地。 着实匪夷所思。 “朱劫因何大败?”孟之祥亦觉难以置信。 小黄门一五一十道:“朱劫孤军深入,中了高楷算计……” 随他一一道来,众人面上神色极为精彩。 半晌后,张常逊叹息一声:“高楷用兵之能,神鬼莫测。” “若趁机举兵,无异于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孟之祥蹙眉:“大王,不可因他人之盛,而意志消沉。” “为今之计,须得尽快与齐国公结亲,合两家之力,方能抵抗高楷。” 张常逊怏怏不乐:“除却结亲,便再无他法么?” “孤听闻,高楷颇有仁名,不如向他上表称臣……” “不可!”孟之祥大惊失色,“大王莫非忘了郭宏下场?” “高楷纵有仁名,怎会任由大王偏安剑南道?” “届时,兵锋一至,宗庙社稷皆荡然无存!” 张常逊讪讪道:“孤一时失言。” 孟之祥正要再劝,却见他寻个由头,回转后廷去了,不由叹道:“大王优柔寡断,并非守成之主。” 这蜀国基业,迟早落入他人手中。 想到此处,他意兴阑珊。 第305章 唇亡齿寒 且说张常逊去了后宫,来到宣华殿,本想与慧妃商议,然而,下了车舆,却徘徊不定。 小黄门轻声道:“大王,可要奴婢前去传召?” “不必了!”张常逊摆手道,“这寒冬时节,莫要拘泥礼数,让慧妃冻坏了身子。” 他踌躇片刻,迈步进了宫门,轻车熟路来到殿中。 暖阁内,瑞脑香袅袅升起,银丝炭和煦生光,数枝红梅,插在白瓷玉净瓶中,置于檀木桌案上,隐约有暗香袭来。 临窗一座胡床上,一名女子端坐,借着淡淡光辉,正阅读一册古籍。 这女子一袭绯色襦裙,云鬓间插着一支步摇,纹丝不动。 侧颜映照丝丝暖光,清丽出尘,便是这傲雪红梅,也相形见绌。 正是慧妃徐氏。 张常逊放轻脚步,使个眼色,制止宫娥行礼。 来到慧妃身侧,侧头一观,不由笑道:“这《贤媛集》爱妃早已倒背如流,何须再看?” 徐氏吓了一跳,连忙行礼:“大王来了,妾身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无碍!”张常逊笑道,“你身子弱,禁不住严寒,何苦出门吹冷风。” “便在房中静候,好生调养。” “谢大王关怀!”徐氏面露感激。 两人顺势谈论一会诗词,便见张常逊面色迟疑,数次欲言又止。 “大王有何事吩咐,尽管直言,妾身必当听从。”徐氏婉转道。 张常逊喟然一叹:“令仪,孤心中有愧,前番许诺封你为王后,怕是要食言了。” 他将孟之祥出使长安一事说了,满脸皆是羞惭之色。 徐氏听闻,柔声道:“妾身蒲柳之姿,能服侍大王,已是邀天之幸,岂敢得陇望蜀,不知满足?” “齐公之女,与大王乃天作之合,立她为王后,不光可结秦晋之好,抵御外敌,更能安定蜀国臣民,不致流言蜚语,损伤大王名声。” 此前,张常逊将她一介歌女封为侧妃,又特赐封号,已是惊世骇俗,惹得蜀国前朝后廷议论纷纷。 王后逝去,张常逊又想将她扶正,此事一经传扬,当即引发轩然大波,文臣皆上书反对。 更有市井传言,她是狐媚惑主之人,妲己、褒姒之流,惹得张常逊大怒,下令严查,方才略微止息。 “齐公之女,纵然再好,也无法与令仪媲美。”张常逊恳切道,“如今不过权宜之计,令仪暂且受些委屈。” “在孤心中,仍以令仪第一。” 徐氏感动不已:“得大王倾心相待,妾身死而无憾。” “莫要说这不吉利的话。”张常逊连忙制止,许诺道,“待来日,她虽为王后,令仪才是六宫之主。” 两人一番温言软语,情意绵绵。 翌日,张常逊派遣使节,持厚礼,前往长安迎娶董澄之女。 …… 话分两头,阆州、阆中城,刺史田瓒正召集文武商议大事。 “可达寒贼朱劫,裹挟流民山匪攻城,连战连捷,已然占据奉国、岐坪、苍溪三县。”田瓒满脸忧虑。 “阆州以北已然易主,他正率大军兵临城下,围攻阆中,诸位可有良策退敌?” 下首一名郎将高声道:“刺史,我愿领兵出城,与朱贼决一死战。” 长史李义甫制止道:“不可!” “城中唯有五千守卒,朱劫却有一万兵马,仓促迎战,怎是对手?” 郎将冷哼一声:“拼死一搏,总好过困守城中,坐以待毙。” 这数日以来,朱劫转战数百里,一日攻下一县,未尝败绩。 又动辄纵兵劫掠,屠戮县令官吏、富商大户,所过之处十室九空,惹得整个阆州人心惶惶。 田瓒曾派兵马前去征讨,然而,竟全军覆没,反倒成就朱劫威名。 正说话间,又有小校来报,朱劫驱使百姓为人质,猛攻南门。 田瓒忧心忡忡:“朱劫如此狠毒,全无人性,不光肆意屠城,更以妇人、幼儿为粮。” “若被他攻破阆中,我等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听闻此言,府中众人皆面露恐惧。 朱劫曾扬言,若要求活,便大开城门,献上府库、家财、美人,否则,城破之后,必然屠城。 只是,若非实在没了活路,谁愿意将家业拱手让人,还得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 正无法可想,忽见李义甫沉声开口:“刺史,事到如今,只能派人求援。” 田瓒叹息道:“我早已派人禀报郭将军,请他出兵。” “可惜,獠民反复无常,郭将军前往镇压,无力增援我等。” 李义甫蹙眉,转而提起一人:“不如向段刺史求援,或可击退朱劫。” 这段刺史,正是蓬州刺史,段阙。 田瓒迟疑道:“段阙懦弱无能之辈,恐怕只会袖手旁观,怎敢与朱劫对战?” 李义甫摇头道:“阆、蓬二州相依,互为唇齿,一旦阆州失守,蓬州怎能幸免于难?” “这唇亡齿寒的道理,段阙必然知晓。” “我虽不才,愿亲往大寅,说动段刺史出兵相助。” 田瓒大喜:“有劳义甫,若能请来援兵,击退朱劫,我必定重赏。” 事不宜迟,他当即修书一封,交由李义甫,匆匆出了东门,直奔蓬州去了。 两日后,蓬州刺史段阙接见来使,请李义甫在馆舍安歇,一面升堂议事。 “朱劫兵围阆中,田瓒派人求援,诸位认为,我该如何应对?” 府中司马拱手道:“朱劫来势汹汹,阆州尚且抵挡不得,何况我蓬州?” “依下官看来,不宜与朱劫大动干戈,以免流血漂杵,生灵涂炭。” “是极!” “此话有理!” 众人皆出言附和。 段阙微微颔首,正要开口,忽见下首一员武将喝道:“尔等欲陷刺史于死地么?” 这人却是裴行基,当日南郑一战大败溃逃,本想从巴南九州,去往剑南道,投奔蜀王张常逊。 却阴差阳错,成了段阙麾下郎将,暂且托庇于他。 司马拧眉:“我等忠心一片,皆为刺史考虑。” “裴郎将何故口出不逊,危言耸听?” 裴行基冷笑道:“世人皆知,阆、蓬二州唇齿相依,互为屏障。” “阆州若易主,蓬州旦夕可破。” “如今,尔等竟坐视朱劫攻占阆中,待来日,朱劫率军来攻,刀斧加身,屠城灭族,悔之晚矣。” 第306章 腥风血雨 然而,他一番慷慨陈词,却动摇不了段阙心志。 此人喜文厌武,收留裴行基,只不过装点门面罢了。 何况,朱劫虽围困阆中,但能否攻下仍未可知,说不定,如此前和高楷交战一般,大败溃逃。 “朱劫虽聚众作乱,但文墨不通,武力稀松平常,并无什么大能耐。”段阙摇头一笑。 “否则,此前怎会轻易败于高楷之手,全军覆没。” “依我料想,田瓒只需坚壁不出,静候转机。待来日,朱劫粮草耗尽,必然退去,无需我等多此一举。” 众人听闻,自无异议。 段阙当即下令,赠送一百车粮草,请李义甫带回阆中,聊表心意。 裴行基阻止不及,暗叹:段阙无能之辈,只知风花雪月,不喜铁马兵戈,迟早死于非命。 我却不能滞留大寅,与他陪葬。 想到这,他找个借口,趁夜深人静,单人匹马出了城门,往西南方向去了。 馆舍中,李义甫听闻此事,自是大失所望:原以为凭三寸不烂之舌,可以说动段阙派兵增援。 没想到,竟无处施展。 所幸,尚有百车粮草,不至于毫无寸功,无颜向田瓒复命。 其后,田瓒得知,怒骂不已,却无可奈何,只能下令坚守不出,一面派人向高楷投诚。 可惜,信使尚来不及出城,阆中便被朱劫攻下。田瓒死于乱刀之中,一众文臣武将,皆被剁成肉泥。 城中豪门大户,尽皆抢掠、屠戮一空,唯有李义甫,及时将家财尽数献上,方才逃得一命。 阆中既下,其余五县,城萧小民寡,不过数日,便尽皆平定。 由此,朱劫占据阆州,东山再起。 回顾四周,正想拿下蓬州,却又担心高楷来攻,一时踌躇不定,只能求助文景道人。 不多时,蓇蓉花纷纷扬扬,传来一段讯息。 朱劫面露大喜之色:“仙师欲亲自动手,除去高楷,解我后顾之忧。” 他连忙下令,派一支兵卒,将奉国县军民诛绝,不留一个活口。 “高楷将死,不光山南西道再无敌手,便是陇右、河西两道,也只是我囊中之物。”朱劫喜不自禁。 “届时,占据三道,再夺取剑南,攻京畿,拿下长安,大业可期!” …… 却说奉国城外三十里,高楷正率领兵马,逶迤而来。 行不多时,忽见他勒马伫立,沉声道:“唐检,你率三千轻骑,赶往奉国一探。” “是!”唐检领命去了。 杨烨疑惑道:“昨日斥候回禀,奉国早已落入朱劫手下,主上可是担忧,其中有诈?” 高楷摇头:“没有这么简单。” “若我所料不错,奉国城,已是一片腥风血雨,百不存一。” 杨烨吃了一惊:“朱劫竟敢屠城?” 屠城之事,太过残暴,一旦传扬出去,谁敢投降? 岂非自绝于天下? 高楷淡声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不能以仁德服人,便只能以杀止杀了。” 过不多久,唐检匆匆回返,禀报道:“主上,末将探知,整座奉国城,空无一人,唯有血迹斑斑。” 众人闻言,皆是骇然。 夏侯敬德义愤填膺:“主上,末将愿为先锋,率五千马军,剿灭朱劫。” 高楷望一眼天色,微微摇头:“且在城外驻扎一夜,明日一早起行。” “是!”令旗摇动,早有斥候探路,寻依山傍水处下寨。 黄昏时分,高楷率一千精兵,唐检、夏侯敬德随从,前往城中祭拜一番。 过了护城河,进了城门,来到内城之中,一路走来,不见人影,更无鸡鸭牲畜。 唯有一座座房舍默默伫立,一阵阵寒风席卷不止。 隔着断壁残垣,隐约传来一丝丝血腥气,夹杂着一缕缕白雾。 这哪里是城池,分明是一座巨大的衣冠冢。 夏侯敬德环顾四下,疑惑道:“奉国三千民众,为何不见一具尸骨?” 唐检低声道:“朱劫缺乏粮草,士卒饥饿,便将妇人,幼儿充作军粮,男子掠为奴隶,驱使攻城。” “畜生!”夏侯敬德大骂一声。 高楷攥紧刀柄,来到县衙,命人设香案,置肉食,以此为祭坛,拈香三拜,心中默默祈祷。 “逝者已矣,还请安息。” “我虽不才,愿斩杀朱劫,平定乱世。” 他将线香插入香炉,躬身再拜,正要下令回返军营,却见众人齐声惊呼。 “这……这是何物?” 高楷环顾四周,只见虚空之中,一枚枚花苞,陡然落在地面,长出一条条根须,形如桔梗,齐齐扎入地下。 不多时,枝条伸展,冒出一片片绿叶,好似蕙兰。 以县衙为中心,迅速向四面八方蔓延。 高楷沉声喝道:“速速退出城外。” 一千兵卒如梦方醒,连忙执刀持枪,冲向南门。 然而,为时已晚,城门不知不觉已然紧闭。一条条枝叶,将整座城池覆盖其中,绿意盎然,恍如一夜之间,回返春季。 高楷持千牛刀砍去,却似金铁交击,铿然一声火花四射,迸发出一声锐鸣。 “这究竟是何物,竟如此坚韧?” 正惊疑时,忽见一枚枚花苞舒展,齐齐绽放,色泽漆黑如墨,并无丝毫花香,却有无穷腥臭之气。 高楷瞳孔一缩:“屏息凝神,莫要去闻这气味。” 话音未落,却见一千兵卒个个瘫软在地,刀枪散乱。 转眼间,这偌大的城池,只剩高楷、唐检、夏侯敬德三人伫立。 夏侯敬德喝道:“邪魔妖道,何不现身一决死战?” 声音传播开来,却无半点回应。 唐检心急如焚:“主上,这该如何是好?” 高楷远望一眼,沉声道:“既然来了,请现身吧。” 蓦然,一株株花草枝叶凋零,花瓣随风飘扬,洒满全城。 三人只觉斗转星移,乾坤颠倒,万事万物混淆难辨。 不知过去多久,高楷晃了晃头,回过神来。 放眼望去,赫然发现自己正身处一条街巷,旗幌招展,人影攒动。 左侧,一座肉铺正中,摆放着一颗硕大猪头,切口处极为顺滑,鲜血一滴滴流淌。 桌案上,大小猪肉堆得整整齐齐,肥瘦相间,油脂滑腻。 一个肥硕屠户吆喝着价钱,挥舞菜刀割肉称斤,不时驱赶些许苍蝇。 肉铺正对角,是一座柴火铺,一节节干柴捆成一扎一扎,用麻绳捆了。 第307章 夜市鬼街 高楷走在街巷之间,不时有小贩招手,向他兜售些日用杂物。 他一一婉拒,逐渐走到街头,拐角处正有一座面馆,炊烟袅袅间,食客络绎不绝。 高楷眸光一闪,环顾四下,这面馆左侧,有一座豆腐摊,一个俏丽娘子忙活着叫卖。 “瞧,豆腐西施!”却惹得一众男子走不动路,堵成一团。 “卖糖葫芦咯!”直到一个老汉,举着稻草扎成的竿子,破开一条小道。 草竿上,一串串糖葫芦高挂,个个圆溜溜,裹着一圈蜂蜜,鲜红明亮,叫人口水直流。 “卖花喽,今早新折的!”一个小娘子梳着双丫髻、提着花篮走过,篮子里各色花卉琳琅满目,花瓣上,一颗颗露珠尚未消逝。 高楷看了一眼,回望面馆,却见西北壁角,正有两人端坐。 “唐检、敬德?” 二人循声望来,皆是大喜:“主上?” “你二人可知这是何处?”高楷沉声问道。 唐检、夏侯敬德迷惑不知:“我等一醒来,便在这街巷之中,四处寻找,也不见主上踪影。” “这里的人,实在古怪,说话颠三倒四,似乎神志不清,亦不知身在何地。” 高楷若有所思,环目四望,偶然见得面馆摊位前,一位高鼻深目的胡人庖厨,正持刀削着面片。 刀光划过一道弧线,面片仿佛雪花一般飘落,掉进滚汤之中。 不一会儿,洒下一层金黄的油脂,将一坨坨面疙瘩捞起,盛在陶碗之中,洒下芝麻粒、小葱末,以及些许不知名的调料。 “嘶!”面香四溢,叫人口水直流,恨不得抢了过来。 “二位郎君,你们的面馎饦,请慢用!”一名小二端着木托盘,放下陶碗,笑得见牙不见眼。 夏侯敬德、唐检早已按耐不住,正要大快朵颐,忽见高楷抬手道:“且慢!” 二人皆是不解:“主上,得遇夜市,何不一起用些?” 这街巷虽然奇特,面食倒卖相不错,色香俱佳。 却不知味道如何。 不过,四周食客个个埋头吸溜,狼吞虎咽,把最后一滴汤汁喝下,甚至恨不得将陶碗也吞了。 可见这面馎饦,味道不俗。 更有一缕缕香味,在鼻尖萦绕,纠缠不休,更是叫人难捱,若非高楷在此,二人早已食指大动。 高楷环顾一圈,冷声道:“这并非夜市,而是鬼街。” “鬼街?”夏侯敬德、唐检皆悚然一惊。 高楷微微颔首,挥手将两碗面馎饦扫落。 “哐当!”陶碗四分五裂,面馎饦散落一地。 然而,顷刻间,黑烟一滚,现出原貌来——竟是一团团青丝。 “这……”夏侯敬德拍案而起,喝道,“何方宵小藏头露尾,可敢现身死战?” 一番话,似惊动整条街巷。胡人庖厨笑呵呵走来:“郎君,可是嫌面食寡淡?” 他伸手按住额头,轻轻一转,将首级拔了出来,托在手中。 脖颈处,鲜血四溅,齐齐落在滚汤之中。 呕!”唐检干呕一声,哪里还不明白,这面馆竟以青丝为馎饦,鲜血为汤。 若非高楷提醒,他与夏侯敬德两人,竟吞食人血。 血腥气悄然蔓延,在整座街巷中飘荡。 卖糖葫芦的老汉嘿然一笑,两颗眼珠子齐齐掉落。 肩头稻草竿上,一串串糖葫芦现了原形,却是一颗颗黑白分明的眼珠,滴落一丝丝黏液。 豆腐西施妖娆一笑,切开自己头颅,倒出灰白色的脑浆,盛在一个个方格中,凝固成型。 卖花的小娘子咯咯笑着,随手一抛,百花纷纷扬扬,落在地上,却成了一只只手掌。 除此之外,街巷中,一个个食客、郎君、贩夫走卒、丫鬟,齐齐转头望来,满脸带笑。 不知何时,一盏盏白灯笼悄然悬挂,将整条街,照得恍如白昼。 “这……怎会如此?”唐检惊骇失声。 高楷淡声道:“除却修行中人施展法术,不做他想。” 远眺前方,屠户持刀,剖开自己的胸腹,拽出心肝脾肺肾,一一放在桌案上。 其后,将自己一身皮肉削去,笑着剁下项上人头。 尸骨坠地,滚到柴火铺前,和一众手脚四肢化作的“干柴”混在一起。 这哪里是夜市,分别是鬼魅之地,阴间屠宰场。 夏侯敬德咬牙道:“主上,这该如何应对?” 他纵然久经沙场,浴血厮杀,却也不曾见过如此骇人之景。 “事已至此,只能凭借手中刀,杀出一条血路了。”高楷面沉如水。 “是!”夏侯敬德、唐检二人各持长刀,将高楷护在正中。 一具具“行尸走肉”蹒跚而来,不闻喊杀声,也无刀枪剑戟,却叫人毛骨悚然。 唐检一挥长刀,将一人劈成两段,并无丝毫阻滞。 他不由意外,原以为这些人,可比僵尸刀枪不入,没想到,竟这般轻易可杀。 夏侯敬德手起刀落,所过之处如砍瓜切菜,亦然发觉此事。 二人皆面露喜色,这街巷并不大,只需杀尽所有人,想必可逃出生天。 可惜,事与愿违。 这街巷中人,虽然一时杀尽,却不过片刻,又复还本来。 两人杀了一波又一波,却不过周而复始,仿佛无穷无尽。 高楷见此,暗道:这必然是障眼法,却不知关窍在何处。 找不出关窍,只能耗尽精力,困死在此处。 抑或有人在外,打破这个“牢笼”,也可重见天日。 只是,幕后之人处心积虑置他于死地,必不会让他这般轻易逃脱。 高楷凝神望去,这街巷中,一个个“人”头顶皆是黑气缠绕,中心处似有一点白光闪烁,却似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莫非,这是最后一缕魂魄?”他眸光一闪,蓦然浮现一个想法。 “唐检,你速去设香案,寻些香花宝烛。” “敬德,你拦住这些尸身,莫要让他们靠近。” “是!”两人凛然遵从。 不多时,临街一角,高楷拈起三支线香,躬身道:“逝者已矣,还请安息。” “莫要滞留人间,以免魂飞魄散。” “驱使尔等之人,恶贯满盈,有朝一日,我必将其斩除。” “天地共鉴!” 话音刚落,一众行尸走肉停驻脚步,神色清明,不再浑浑噩噩。 第308章 高高在上 “这……”夏侯敬德、唐检二人颇为惊奇。 高楷微微一叹:“这一世本就艰难困苦,怎能死后不得安生,再遭折磨?” “惟愿尽绵薄之力,助尔等脱身!” 这话一出,冥冥间似有一道天雷震响。 头顶华盖之下,一丝一缕玄黄之气,飘然而起,落在众人周身。 倏然间,一道道白光从尸身中飘出,停留一瞬,便飞进苍茫夜色之中。 微风拂过,似夹杂一声声感激:“谢郎君!” “嘭嘭嘭!”一具具行尸倒在地上,迅速干朽。 夏侯敬德、唐检二人皆大松一口气,拱手道:“主上仁德!” 高楷淡声道:“行尸虽除,幕后之人却仍在窥视。” “不可大意!” 二人神色一凛,左右张望。 “高郡公果然承袭天命,身具功德之气。”蓦然,夜色中飘来一道声音。 “只是,功德之气何其宝贵,高郡公竟施予这一城百姓,岂非太过可惜了?” “何方鼠辈?”夏侯敬德大喝一声,环顾四下,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高楷摇头道:“人道功德,既然取之于民,便用之于民,有何可惜之处?”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幕后之人笑道,“高郡公不愧陇西潜龙,深谙人心所向。” 高楷哂笑一声:“你明知人心思定,为何要相助朱劫,做下这诸多恶事?” “高郡公太过仁义,何必为这些草芥动怒?” “你若与贫道一般,修行百年,自当看淡人间悲欢,生死荣辱只是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试问,你会为踩死一只蝼蚁,而有所介怀么?” 高楷冷声道:“你修行日久,倚仗法术神通,便自诩超拔于世人之上,肆意妄为。” “你将芸芸众生视为蝼蚁,却忘了曾几何时,你也是其中一个。” “若无千千万万人继往开来,你凭什么高高在上?” 幕后之人沉默片刻,淡然道:“我若得道成仙,凡俗众生与我何干?” “休要乱我道心!” 高楷笑了笑:“几句话你便承受不住,算什么道心?” “贫道不与你争辩,待你下了黄泉,便明白,这世间唯有伟力加于一身,方能自保。” “否则,只会被他人敲骨吸髓。” “就让这蓇蓉花,送你最后一程。” “与其在尘世中挣扎,不如形神俱灭,永恒安宁。” 话音逐渐散去,一盏盏白灯笼陡然熊熊燃烧,化为漫天碎屑,落在街巷中,开出一朵朵蓇蓉花。 高楷只觉全身血液沸腾,直欲离体而去,投入根须之中,化为养分。 夏侯敬德、唐检二人亦面色煞白。 “紧咬舌尖,莫要放松意志。”高楷沉声喝道。 “是!”两人连忙应下。 只是,这满街蓇蓉花枝条伸展,根须蔓延,逐渐包裹三人,欲将三人血肉骨骼吞噬一空。 正无法可想,忽见虚空中一点火星落下,落在蓇蓉花中。 “轰!”火光大亮,席卷整条街巷。 花枝根须扭动着、翻滚着,逐渐被烧成灰烬,隐约间,传来一丝丝尖厉啸声。 窒息感倏然散去,三人如获新生。 唐检抬头一望,却见一人手持一盏红灯笼,跨步而来,不由大喜。 “谢刺史?” 这人正是谢无逸。 “微臣来迟,还请主上恕罪。”谢无逸下拜道。 高楷朗声笑道:“快请起,若无你,我们三人皆死于非命,何罪之有?” 夏侯敬德疑惑道:“无逸,你如何寻到此地?” 谢无逸笑道:“你忘了,长姐与你已有婚约,因果牵连,她算出你今日有难,便卜了一卦,命我前来相助。” “竟是如此!”夏侯敬德挠了挠头,嘿嘿傻笑。 高楷打趣道:“托敬德的福,我也安然无恙。” 众人皆笑,谢无逸拱手道:“主上,此地不宜久留,须得速速离开。” 高楷颔首:“若不出我所料,这街巷在奉国城中。” “主上慧眼如炬!”谢无逸赞叹一声,一挥手,一点火光晃晃悠悠飞起,升至半空,忽而化作漫天星雨,缓缓飘落。 片刻后,这街巷光影变幻,似天旋地转,恍惚间,阴阳交替,日升月落,万丈金光从天而降,倾泻整座城池。 三人一睁眼,目光所及正是县衙之中。 “这……”夏侯敬德又惊又疑,“我等竟困在此地,却不自知?” 谢无逸叹道:“这是极其高深的障眼法,叫人难辨虚实。” “那街巷中所有百姓,皆是奉国县军民,曾遭受朱劫屠戮,无一个活口。” “死去之后,灵魂束缚在城中,化为尸鬼,喜食活人。” “若非主上进城祭拜,奉上香火,其等有所感应,不曾下毒手,此刻,恐怕难以幸免。” 夏侯敬德一阵后怕。 唐检蹙眉道:“谢刺史,此事为何人操纵?” 谢无逸喟然一叹:“我方才感应一番,正是我师门玄功气息。” “能有如此修为,除却我师叔文景道人,不做他想。” “文景道人?”唐检蓦然想起一事,“可是仙都派掌门?” 奉宸司深入整个山南西道,故而有所耳闻。 谢无逸冷哼一声:“我师父文和道人,方才是仙都派掌门,只是,师叔仰仗修为,篡夺掌门之位。” “师父拼尽最后一点法力,将我与长姐、恒通师兄送走,自己却惨遭毒手。” 说到这,他神色悲戚。 默然片刻,高楷开口道:“我观文景行事,不择手段,视众生为蝼蚁。” “他扶持朱劫,不知为了什么?” 若说争霸天下谋夺国运,怎可肆意屠城,更将百姓充作军粮? 如此倒行逆施,必有天劫加身。 谢无逸咬牙道:“师叔剑走偏锋,不修天仙大道,反而寻求鬼仙之法。” “于他而言,这世间众生,皆是资粮,屠城之后,老弱妇孺皆化为尸鬼,精壮之人,则炼成鬼卒,供他驱使。” “不求一统天下,只需一地之尊,得一方潜龙敕封,便可成鬼神,转入冥府。” “其后,只要有香火供奉,便可与世长存,甚至,有渡劫成仙之望。” “邪魔妖道!”夏侯敬德一声怒斥。 如此丧心病狂之人,竟妄想世人供奉,何其可笑? 第309章 元气大伤 高楷若有所思,问道:“听闻,万劫阴灵难入圣,鬼道成仙,劫数重重,极难成就。” “不知这文景有何倚仗?” 谢无逸沉声道:“师叔机缘巧合,获得一枚阴阳宝鉴,虽不能断人生死,却可名列冥府阴神。” “他辅助朱劫攻城掠地,便是为了有朝一日,朱劫成就潜龙,敕封他为正神,享一时气运。” “来日,或为城隍,护佑一方水土,或为一殿阎罗,执掌阴司之事。” “痴心妄想!”唐检冷哼一声。 高楷笑了笑:“他为何如此笃定,这朱劫是一方潜龙?” 朱劫自起兵以来,不事生产,不恤民力,屡屡屠城纵兵劫掠,这算什么潜龙? 谢无逸低声道:“主上有所不知。” “世间潜龙,亦有两分。一为显龙,志在混元天下;二为隐龙,单为割据一方。” “原本按照先师推算,这山南西道,汉中八州为郭雄所属,巴南九州,则为朱劫占据。” “只是,世事难料,郭雄困在渝州,朱劫亦无大兴之机。” “我料师叔所为,不过涸泽而渔,只求一时之运。” “待他成就正统阴神,自有冥府护佑,朱劫纵然兵败身死,也牵连不到他。” 高楷眸光一闪:“天劫归你,道果归我,倒是好算计。” 唐检拧眉:“主上,万不可让文景道人得逞。” 高楷淡声道:“这是自然。” “即便他成就阴神,也逃不开人世掣肘。” “当务之急,是将朱劫擒杀,叫他前功尽弃。” “此为正理。”谢无逸赞道。 高楷出了县衙,却见一千精兵瘫软在地,不知生死,不由揪心。 “主上不必忧虑,他们并未身死,只是受了花毒,暂时昏迷。”谢无逸掐一道法诀,放出一片清光,散去腥臭之气。 不过片刻,众人悠悠转醒,只是,个个筋骨酸软,萎靡不振。 高楷定眼一观,这一千精兵,个个头顶灰气涌动,白光黯淡。 谢无逸叹道:“此番虽未身死,却元气大伤,须得好生调养,方能恢复。” 高楷点头:“唐检,带回军营好生安置,叫医者来诊治一番,开些药方子。” “是!”唐检领命去了。 高楷翻身上马,出了奉国城,回返大营。 杨烨正在帐外徘徊,见了他当即大喜:“主上总算回来了!” 高楷笑道:“我无事,不过在城中迁延一日罢了。” “一日?”杨烨面露疑惑,“微臣等人,已历三个昼夜。” 高楷吃了一惊,这街巷之中,竟与外界时间不同么? 谢无逸叹道:“冥府之中,自与人间大相径庭。” 高楷恍然,转而问起一事:“这些时日,朱劫有何动静?” 杨烨回言:“主上不知,朱劫攻破大寅,斩杀刺史段阙,夺取蓬州诸县。” “如今,他正率军围攻流江。” 高楷颇为惊讶:“如此说来,朱劫据有阆、蓬二州,流江若失守,渠州唾手可得,便是三州之地。” “正是!”杨烨颔首,“这三日间,朱劫连战连捷,势不可挡,着实叫人心惊。” 夏侯敬德拧眉不解:“三日间转战三州,行军如此之快,这粮草辎重如何供应?” “敬德有所不知。”杨烨叹道,“朱劫每攻下一城,便任意劫掠,屠杀官吏大户,杀妇人幼儿为口粮,以战养战,方才有如此声势。” “眼下,阆、蓬、渠三州,饿殍遍野,饥民无数,只能嚼草根,吃树皮,易子而食。” 夏侯敬德怒不可遏:“主上,末将愿为先锋,领五千兵马,前往流江斩杀朱劫。” “主上,末将亦……”诸将纷纷请战。 高楷思索片刻,转而问道:“杨烨,依你之见,我等该如何应对?” 杨烨拱手道:“主上,朱劫兵锋正盛,不可硬拼,以免陡增伤亡。” “他既远赴渠州,后方必然空虚,我等不妨攻取阆中,叫他首尾难顾。” 高楷微微颔首:“就依此言行事。” “传令,休整一夜,待明日一早,即刻拔营起行。” “是!”众人凛然遵从。 …… 话分两头,渠州、难江城。 朱劫率领三万大军,强攻数日,却徒劳无功,只能退回大营。 正烦闷时,忽见一员斥候大步奔来,下跪道。 “将军,阆州传来消息,高楷率军直奔阆中。” “什么?”朱劫悚然一惊,“他竟安然无恙?” “正是!”斥候战战兢兢,“据闻,他率军至奉国,进城拜祭数日,却平安回返。” 朱劫喃喃自语:“这怎么可能?” 有仙师施法相助,将高楷困于城中,必能将他杀了,怎会毫发无损? 正惊疑不定时,忽然神色一震,迷茫许久,方才回过神来,暗叹一声。 仙师施展如此神通,竟也不能建功。 高楷,竟这般命硬么? 诸将闻言亦大惊失色。 霍金刚面露忧色:“将军,高楷诡计多端,难以对付。” “不如弃了阆州,由他去攻占,我等转战渝、涪等州,方才是巴南精华之地。” 朱劫迟疑不决。 马规元陡然开口:“不可!” “将士们浴血厮杀,方才攻下阆州,怎能一箭不发,便拱手让人?” “何况,未战先怯,畏高楷如虎,传扬出去,岂不遭人耻笑?” 霍金刚瓮声道:“马郎将此言差矣!”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乃是愚蠢之举。” “待我等攻下渝州,再兴大军,将他斩杀便是。” “届时,成王败寇,还怕堵不住悠悠之口么?” 马规元冷哼一声:“霍郎将莫非忘了,渝州尚有郭雄镇守,并非轻易可得。” “一旦攻城不利,迁延日久,又失了阆州,甚至蓬州也不保,那该如何是好?” “况且,难江城至今未破,倘若那刺史陆琮典派兵偷袭,岂非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两人各执己见,争吵不休。 朱劫踌躇不定,蓦然一怔,喝道:“不必多言,高楷夺我城池,怎能放任?” “传我军令,兵分两路。” “金刚,你率一万兵卒在此,务必攻下流江。” “规元,你为先锋,随我折返阆中,与高楷一决胜负。” “是!”众人听命行事。 朱劫暗叹:但愿如仙师所料,一举斩杀高楷,断绝祸患。 第310章 声色犬马 且说高楷率两万大军,翻过云台山,渡东游水,来到阆中城外。 早有斥候探路,于五里外,依山傍水处安营扎寨。 高楷策马,至一处高坡,放眼望去,阆中城遥遥相望。 斜阳余晖之中,一座坚城伫立,嘉陵江穿城而过,仿佛一条玉带,绕城池四周一圈,再往下游流去。 高楷忍不住赞道:“阆州山水,叫人心旷神怡。” 杨烨点头附和:“阆州位于嘉陵江上游,山南西道以南,西面与剑南道接壤。” “山围四面,水绕三方,自古以来,有阆苑仙境、巴蜀要冲之美誉。” 高楷微微颔首。 唐检笑道:“不光如此,这阆州更有诸多文人骚客流连忘返,留下诸多名篇。” “据闻,画圣作《三百里嘉陵江山图》时,称赞阆州为嘉陵第一江山。” “诗圣寓居此地,亦有阆州城南天下稀的美誉。” 高楷笑了笑:“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只可惜,一路行来,白骨累累,饥民遍地,将这山清水秀之地,染上阴霾。 过不多时,唐检前来禀报:“主上,城中守将为朱劫同乡,另有一人名为李义甫,为阆中县令,曾是阆州刺史田瓒麾下长史,家境殷富。” “哦?”高楷眸光一闪,“朱劫最喜劫掠富商大户,这李义甫怎能幸免于难?” 唐检回言:“据闻,城破之时,李义甫将家中所有钱财,皆奉予朱劫,又助他占据府库,方才逃得一命。” “原来如此。”高楷微微颔首。 夏侯敬德拱手道:“主上,既来阆中,末将愿率兵攻城,斩杀守将。” “不必了!”高楷摇头道,“且按兵不动,城中必有变故。” 夏侯敬德迷惑不解。 “唐检,你率奉宸司校尉,潜入城中,帮助李义甫斩杀守将,打开城门。”高楷淡声道。 唐检吃了一惊:“李义甫竟有献城归降之心?” “主上如何得知?” 高楷面色淡然:“你且去便是,务必与李义甫好生配合。” “另外,可许诺他,城破之后,他为首功,我必不吝封赏。” “是……”唐检将信将疑去了。 杨烨咂摸片刻,开口道:“李义甫献上家财,方能逃得一命,绝非真心归顺朱劫。” 高楷颔首一笑:“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 “此等深仇大恨,李义甫怎能不报?” “所欠缺者,不过一方外敌罢了。” 里应外合之下,阆中今夜必破。 “传令,生火造饭,好生休憩,今夜,平定阆中!”高楷朗声喝道。 “得令!”众人皆是期待。 另一头,唐检率两名小校,扮作商贾,悄然进了城门,左拐右绕,来至李府门外。 此刻,昔日人来人往之地,已是门可罗雀。 甲士豪奴不见踪影,便是左右两座石狮子,也不复威风,却是一幅蔫头耷脑的模样。 唐检观望片刻,便叫一员小校前去叩门。 …… 李府前堂,李义甫背负双手,徘徊不定,不时长吁短叹。 管家见此,轻声问道:“郎君有何难处,如此忧虑?” 自从破城之日起,他便再也看不到郎君笑容,唯有愁眉不展。 “豺狼盘踞明堂,颐指气使,欺凌百姓,我却无能为力,怎不叫人揪心?”李义甫喟然长叹。 管家心领神会:“若有壮士前来,将这豺狼打杀,郎君自可安心。” 李义甫略一点头:“可惜壮士难寻,不知明主身在何方。” 正怅然时,忽见一名奴仆小步跑来,低声道:“郎君,府外有一人求见,言语高山流水,自东向西而来。” 李义甫面露大喜之色:“快,快请进来。” “是!” 不多时,一名年轻郎君道大步走来,拱手道:“高山流水,难遇知音。” 李义甫会意,屏退左右,低声道:“可是高郡公前来?” “正是!”唐检笑道,“我为高郡公麾下游骑将军——唐检,奉命助你献城归降。” 李义甫倏然一惊:“这……高郡公竟早有预料?” 他为防此事暴露,不曾传递只言片语,也未派人通信。 高郡公竟一眼看穿,遣人来助他一臂之力。 着实不可思议。 唐检笑道:“我家主上料事如神,来日你自有领会。” “不知李明府有何打算?” 李义甫直言不讳:“我本想于今夜冒险,打开西城门,向高郡公投诚。” “唐将军既来,或可先行斩杀守将朱贵,再开城门不迟。” 唐检微微点头:“李明府有何妙计?” “不过拙劣伎俩。”李义甫惭愧道,“朱贵贪花好色,夜夜笙歌。” “城中妇人但凡稍有姿色,皆被他掳去。” “我虽不才,尚有三百义士,皆深受其害,一心报仇雪恨。” “可趁今夜子时,朱贵正声色犬马,潜入府中将他斩杀。” “此计不错!”唐检称赞一声,复又疑虑,“我曾探知,朱贵足有五千兵卒。” “这区区三百人,怎能轻易建功?” 李义甫笑道:“唐将军有所不知,城中幸存之人,无不痛恨朱贵。” “我早已暗中联络,不光朱府之中,有我等内应,便是东门,亦有仁人义士,期盼明主到来。” 唐检颔首:“如此甚好。” “我家主上有言,若能拿下阆中,必以李明府为首功,不吝封赏。” “李明府大可放心。” 李义甫喜不自胜:“谢高郡公!” 他连日来踌躇不定,正是担忧举事不成,反遭屠戮。 如今,有高郡公在外,领兵相助,又有将士应援,何愁大事不成? 当下,两人商议一番,趁三更时分,从一角门,摸黑进入朱府,取朱贵项上人头。 这死到临头,朱贵尚且懵然不知,只在后宅嬉玩,数十个美姬服侍,快活似神仙。 夜深人静时,打更人敲响三声梆子,走街串巷。 五千守卒打着哈欠,和衣而眠,这偌大的城池,唯有了望台上些许火光,明明灭灭,却照不醒昏昏欲睡的巡夜人。 夜色越发深沉,叫人招架不住。 李府后院,一支小队,悄然出了垂花门,左拐右绕,来至朱府后门外。 唐检观望片刻,疑惑道:“李明府,这内应何在?” 李义甫低笑一声:“他已等候多时。” 第311章 小心火烛 “等候多时?”唐检越发疑惑,“为何不见……”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话音未落,忽见打更人敲着梆子,径直走向朱府,停驻片刻,角门悄然张开,走出数个奴仆,拱手作揖。 “竟是如此!”唐检恍然大悟,连忙跟随李义甫,潜入角门。 后宅之中,朱贵正听美姬浅斟低唱,忽闻房门轻叩,传来一道声音。 “郎君,奴有要事回禀,请您定夺。” 朱贵颇不耐烦:“有何要事,待明日再说。” 然而,门外之人非要求见不可。 正是府中老管事,上了年纪,觉浅,偶然察觉角门处有些许动静,不敢打草惊蛇,便来回禀。 良久之后,房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夹杂美姬不满足的轻哼。 “咣!”房门陡然开启,走出一条精瘦汉子。 这寒冬时节,他却赤裸上身,唯有一条亵裤,暂作遮挡。 借助红烛微光,可见他后背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浑身直冒热气,混入香粉之中。 老管事低头道:“奴察觉,西角门有人擅自进出,且为数不少。” “还请郎君派遣甲士巡视一番,以作防备。” 朱贵嗤笑一声:“你这老朽,老眼昏花,不知多少次看走眼,还敢前来搅扰?” “若非看在父亲面上,我早将你斩首,趁我今夜兴致尚可,还不快滚!” 老管事嘶声道:“郎君,不可大意……” 春宵一刻值千金,朱贵怎想听他啰嗦,使个眼色,便有两个奴仆会意,将这老管事堵住嘴,拖了下去。 朱贵冷哼一声,转头跨进房门,满脸笑容:“美人儿,怎能叫你独守空房……” 这院子拐角处,两个奴仆捆住老管事,劈头盖脸便打。 不过一刻,老管事不再挣扎,也无呜咽。 一人心中咯噔,探了探他鼻息,面色发白:“这……这老朽竟死了?” “这该如何是好?” 另一人吐了口唾沫,冷哼道:“郎君早就厌烦了他,死了正好,眼不见为净,郎君一时开怀,必有奖赏。” “若是赐个美人,嘿嘿……” 两人正想入非非,忽觉光影闪动,于脖颈处一抹,便“嗬嗬”叫着倒了下去。 唐检一甩匕首,冷声道:“速速潜入房中,杀了朱贵。” “是!” 此刻,府中甲士,皆在睡梦中丢了性命。 数条黑影,猛然撞开房门,刀光凛冽,恍惚间传来一声大喝:“何方宵小……” 待诸事平定,唐检、李义甫二人连忙打开东门。 城外,早有斥候禀报,杨烨赞道:“诸事皆在主上掌控之中。” 高楷笑了笑,一声令下,命众人过了吊桥,进东门,来至县衙。 唐检拱手道:“主上,朱贵已死。” 高楷微微颔首:“你与治玄二人,率五千兵卒,肃清四方城门。” “是!”两人领命而去。 李义甫大礼参拜:“下官拜见高郡公。” 高楷双手扶起,笑道:“仰赖义甫之功,方能这般轻易拿下阆中。” “此为大功一件,我自当封赏,便由义甫为阆州刺史,为我治民理政。” “还望勿要推辞。” 他悄然望去,这李义甫头顶青气萦绕,红光点点,却是一员大吏。 李义甫欣喜不已:“谢主上!” “微臣虽不才,却略有薄名,愿为主上说动晋安、新井等县来投。” “好!”高楷大笑一声,“若能全据阆州,必不忘义甫劳苦功高。” 两人一番计议,便见李义甫大步而去。 高楷踏入县衙,于明堂端坐。 杨烨奉上户籍图册,拱手道:“主上,城中家破人亡者,不计其数,且多有冻饿而死者。” “府库之中,金银财帛堆积如山,更有三万石粮食。” 高楷叹道:“待明日一早,便在城中开仓放粮,赈济贫苦。” “至于金银财帛,可叫幸存之人前来领取。” “是!” 是夜,一番厮杀,五千守卒或逃或降,阆中平定。 其后三日,阆州诸县纷纷上表归降,并无一县负隅顽抗。 高楷坐镇阆中,一面安抚人心,一面派人探听军情。 …… 话分两头,且说蓬州、大寅城外五十里。 朱劫率领两万大军,昼夜疾驰,正要赶往城中暂作休憩,忽有一员斥候跌跌撞撞奔来,滚鞍下马。 “将……将军,阆中失守,整个阆州皆望风而降,落入高楷麾下。” “你说什么?”朱劫勃然色变,“阆州丢了?” “正……正是!”斥候胆战心惊,“李义甫叛变,朱郎将遭受夜袭,丢了性命,以致阆中失守。” “那李义甫更辅助高楷,收降诸县。” “竖子!”朱劫勃然大怒,手起刀落,将这斥候劈成两段。 诸将噤若寒蝉。 谁能想到,区区数日,阆州便已易主,他们星夜兼程,不眠不休,竟也来不及。 这陇西郡公高楷,着实用兵如神。 沉默许久,马规元拱手道:“主上,事已至此,还请息怒。” “阆州失守,蓬州难以久持,不如暂且退去,回返渠州攻取流江,再作计议。” “不可!”朱劫断然摇头,“若弃了蓬州,拱手相让,高楷必定率兵来犯。” “纵然攻下流江,也是疲于奔命,不得安生。” “不如在这大寅城外,与他决一死战。” 马规元沉声道:“末将誓死追随!” “只是,我军粮草短缺,又丢了阆中,无以为继……” 朱劫挥手道:“这有何难,没有粮草,便去抢。” “至不济,便杀了妇人、幼儿,人肉最是滋补,也该让儿郎们受用一番。” 马规元拧眉:“主上,杀人作军粮,绝非长久之计。” “传扬出去,于您名声不利,还请三思!” 朱劫哈哈大笑:“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自当潇洒快意,怎能被些许虚名所累?” “杀一人为罪,屠一万为雄。屠得三百万,即为当世豪雄。” “你且看,刀斧之前,那些个泥腿子、白脸文士,豪门大族,并无什么区别。” “这世上能有几个,是硬骨头?” “杀得多了,自当人人敬畏,不敢造次。” “主上高见!”马规元心悦诚服。 当即派人,前往仪陇、安固、大竹等县抢掠粮食,若有不从,满城杀绝。 第312章 太平寰宇 阆州、阆中城。 “主上,前头传来消息,朱劫率两万大军,于大寅城外驻扎。”唐检禀报道。 高楷笑了笑:“以逸待劳,一决胜负?” “倒是打得好算盘。” 杨烨摇头失笑:“朱劫只顾杀戮,不思安定百姓,也无大志,麾下皆是乌合之众,竟有胆量去而复返。” “不知何处来的勇气。” 高楷淡声道:“若非自愿,便是外人所迫。” 谢无逸拱手道:“主上,微臣观望许久,师叔正于蓬州徘徊,不知筹谋何事。” “左不过杀人害命。”高楷冷声道。 夏侯敬德面泛怒火:“这妖道,杀了这么多人还不够,竟又要涂炭生灵。” “主上,末将愿领兵踏平幡冢山,将这仙都派铲除。” 谢无逸摆手道:“敬德不可冲动。” “幡冢山遍布禁制,险象环生,凡人入内,稍有不慎便死于非命。” “况且,仙都派如今,唯有师叔一人,门人弟子,皆被他炼成鬼卒。” 高楷眸光一闪:“这些鬼卒,究竟有何用处?” 谢无逸低声道:“鬼卒便是阴兵。” “如今冥府大乱,大帝、府君皆不知所踪,若能平定一方地界,或可登临鬼帝之位。” “这些鬼卒,便如人间兵马一般,在冥府攻城掠地,为他开疆拓土。” “竟是这般!”高楷恍然,“将阳间之人炼成鬼卒,助他在冥府争霸。” “当真好算计!” 众人听闻,皆毛骨悚然。 人间存活一世,本就艰难,谁曾料想,死后也不得安生。 高楷环顾众人,朗声道:“世道不靖,正需我等抛头颅、洒热血,拨乱反正,再创太平寰宇。” “这世间,并无人可一手遮天。” “我等倾尽全力,将一众魑魅魍魉,邪魔歪道剿灭,便不负此生。” 众人齐声道:“愿追随主上创新朝、开太平,拨乱反正,再造乾坤。” “好!”高楷大喝一声,“既有此心,和衷共济,何愁大事不成?” “传我军令,即刻起兵,赶往大寅,与朱劫决一死战!” “是!”众人轰然应诺。 蓬州拢共七县:大寅、安固、仪陇、伏虞、宕渠、咸安、大竹,大寅城为治所。 两万大军,从阆中进发,行走数日,过了阆、蓬二州交界,来到仪陇县。 这座小城北靠斗子山,南倚流江水,山水清明、恍如一幅水墨画,叫人眼前一亮。 昔日,此城为巴、蓬、阆三州交汇处,南来北往的商贾士子、贩夫走卒,皆在城中歇脚,各色乡音夹杂一处,颇为热闹。 然而,高楷率军来时,整座城池四门皆开,其中空空荡荡,并无一人踪影。 唯有朔风呼啸,传来呜咽之声。 唐检拱手:“主上,待末将进城探查一番……” 高楷摆手叹道:“不必了,城中军民早已死绝。” “这……”众人皆是骇然,仪陇城虽小,却有三千之众,竟尽数身亡? 高楷翻身下马,过了护城河,穿过北门,途经数条街巷,只剩血迹斑斑,断壁残垣。 夹缝中,尚有一丝一缕青烟,萦绕不散。 一座座房舍,皆门户洞开,四壁漏风,其中可见瓦砾散乱,些许粟米残留,锅碗瓢盆碎了一地。 纵然是县衙大户府邸,也难逃杀劫,尽数殒命。 金银财帛抢掠一空,残肢断臂散落四方,却皆是男子,并无一个妇人幼儿。 夏侯敬德咬牙道:“定是朱劫所为!” 众人皆是大怒,纷纷请战。 高楷喟然一叹:“究竟来迟一步,传我军令,将城中百姓尸骨下葬,入土为安。” “设桌案,我当亲自拜祭。” “再往大寅进发。” “是!” 不多时,县衙中桌案齐备,高楷拈香三拜,哀思片刻,便往城外走去。 途经一座房舍,蓦然神色一动,推开门扉,挥手散去灰尘,迈入房中。 众人皆迷惑不解,却见他神色凝重,只得默然跟随。 高楷环顾四下,面色一变。 壁角处,阴暗之中,正有一人趴伏。 这人一身麻布衣衫,处处裂痕,从中渗出鲜血,翻出骨肉。 手脚四肢,皆被一枚长钉,钉死在地缝中,动弹不得。 发髻散乱,遮蔽头脸,看不清面貌。若非胸腹间,一丝丝微弱起伏,几乎和死尸无异。 “这位郎君……”唐检轻声开口。 这人听闻动静,略微抬头,却叫众人直抽冷气。 只见他头顶光溜溜,血迹斑斑,一点一点凝结成块,更有一丝一缕渗出,在整张脸上流过。 灰白发丝垂落,纷纷扬扬,好似下了一场雪。 这人竟被硬生生扯下一头青丝,一根不存。 “救我、灶台……”这人含糊不清道。 唐检颇为揪心:“你失血太多,先将这四枚长钉拔出来要紧。” “不可!”夏侯敬德断然道,“他受伤过重,承受不起这等痛楚,必然活生生痛死。” 众人有心相救,却无能为力。 高楷沉声道:“叫医者来。” 然而,军中医者纵然有妙手回春之术,见了这人,只是摇头叹息。 “主上,他手脚尽断,五脏移位,六腑皆伤,又失血过多。” “尚有一口气在,已是奇迹。” “可惜,纵然华佗再世,也救之不得。” 众人皆神色黯然。 “救我,去灶台……”这人口中不断。 夏侯敬德不忍,低声道:“主上,不如给他一个痛快,好过这般折磨。” 似军中征战,对伤重难治、回天乏力者,皆会送他们一程,以免受尽痛楚,哀嚎而死。 高楷面沉如水,正要开口,忽见这人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竟硬生生扯开长钉,忍着锥心之痛,跌跌撞撞奔向后厨。 身后一滴滴鲜血洒落,溅起一片猩红。 “这……”众人皆不敢置信。 究竟何等毅力,才能忍受这等痛楚? 高楷神色一动,随他来到后厨。 其中极为逼仄,仅可供一人通行,壁角堆着干柴,几根麻绳吊着什么,却不见其物。 一座灶台,垒得齐整,正中一方陶锅,盖着一张木板,烟气淡淡,尚有些许余温。 灶台后,散落一堆骨头。 隐约间,丝丝香气若有若无。 “咚!”这人迟疑片刻,鼓起余力,一把掀开盖板,却陡然瘫软在地,嘶声道,“苦娘、二郎!” 第313章 地龙翻身 高楷循声看去,这陶锅之中,两颗人头浮出水面,一为妇人,一为幼童,皆浮肿通红。 已是煮得熟透了,丝丝缕缕烟气四散,夹杂莫名气味。 众人直欲作呕,又觉满腔愤懑,难以言表。 高楷攥紧千牛刀,恨不得将刀柄捏碎。 然而,于事无补。 杨烨轻声道:“这位郎君,节哀……” “嘭!”话音未落,这人一头撞向墙壁,身子缓缓滑落,口中呢喃道,“苦娘、二郎……” 黄黑色的土墙面上,鲜血铺陈,颇为晦暗。 落在众人眼中,却比头顶烈日更加刺眼。 沉默许久,高楷嗓音干涩道:“好生安葬。” “是……” 出了仪陇城,夏侯敬德按耐不住:“主上,我愿为先锋,攻破大寅,杀了朱劫。” 杨烨附和道:“此人不除,天理难容。” “主上,还请速速起兵,将其剿灭。” 众人齐声出言,高楷颔首道:“我亦有此意。” “传令,即刻起兵,杀朱劫者,连升三级!” “是!” …… 蓬州、大寅城外。 “高楷有多少兵马?”朱劫问道。 “马军七千,步军一万三千之数,拢共两万兵卒。”斥候回禀。 朱劫微微点头,两军对垒,兵卒皆是两万,应当势均力敌。 马规元笑道:“主上,高楷虽据有陇右、河西两道,又占据汉中八州,却是四战之地。” “既要防备吐谷浑侵扰,又要屯兵南郑,以免董澄率军来攻。” “兵卒虽多,却要分心他顾,无法倾尽全力,这正是我等机会。” “若能一战将他斩杀,覆灭其军,大事成矣!” “规元所言极是!”朱劫大笑一声,“此番短兵相接,他有两万兵卒,我亦有两万,便堂堂正正战上一场,刀枪之下见真章!” “莫要使阴谋诡计,否则,胜之不武。” “正是!”马规元颔首,“我等儿郎们,个个弓马娴熟、武艺精通,正面交战,绝不弱他半分。” 朱劫笑道:“既如此,传令下去,杀猪宰羊,置薄酒,三军将士同享。” “待来日,与高楷杀个痛快!” “是!”诸将齐声应和。 待众人告退,偌大的营帐中,只剩下朱劫一人,他默坐片刻,忽然站起身来,拱手道: “高楷诡计多端,又颇为善战,还请仙师施法,助我一臂之力。” 片刻后,虚空中传来一道声音:“三日后,黄昏时分,你可趁机……” 朱劫连连点头,躬身道:“谢仙师,待我建国称帝,必封仙师为国师,以天下千万军民供奉。” “善!”一缕神念淡淡响起。 “有仙师施法相助,此战必胜!”朱劫神色振奋,“我也不愿涂炭生灵,只可惜,若不以血腥杀戮,如何震慑人心?” 思索片刻,他唤来数个校尉,交代一番,便见其等匆匆而去。 另一头,距离朱军大营五里处,高楷率大军,正择依山傍水处安营扎寨。 “朱军有何动静?”高楷问道。 唐检回言:“朱劫只是派遣斥候来探,并未有调兵迹象。” 高楷微微颔首,看来,朱劫不欲即刻动兵,可以暂时安寝。 此刻,正是黄昏时分,一道斜阳铺陈在水面上,河水仿佛一分为二,一半通红如血,一半星星点点、波光粼粼。 “咚!”蓦然,了望楼上,数十个士卒敲动鼙鼓,鼓声激昂悠远,传遍四面八方。 三百三十声后,一通军鼓完毕。 大营之中,巡逻士卒四处走动,检验粮草、辎重、甲胄兵械,以及锅碗瓢盆,旱厕,是否安置妥当。 “呜!”紧随其后,高台上,数十个士卒鼓起腮帮子,吹响号角,角声低沉浑厚,回荡在大小营帐之中。 十二声后,一叠号角完毕。 队正、校尉等武官,喝令各营士卒,把守辕门,检验拒马枪、壕沟、鹿角,是否修筑得当。 “咚!”鼓声再次响起,依照“鼓——角——鼓”的顺序,轮次交替,鸣奏三次。 高楷当即下令,关闭营寨各门,不许任何人擅自进出。 待最后一道角声落下,斜阳恰好跌入昭昭星野,余晖散去,山河已晚,夜幕徐徐降临。 整座营寨安静下来,各将士皆入帐中,除却巡夜人来回走动,只剩星火点点,夹杂着些许犬吠。 高楷本在帐中查看堪舆图,推演沙盘,不知为何,总觉得心神不宁。 便出了营帐,登上一座了望楼,放眼望去,群星皆隐,万籁俱寂。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这一座营寨。 淡淡烟云漫漫席卷,暮色四合,将九霄天穹,与山河大地,隔得越发渺远。 若能腾云驾雾,飞至神霄天上,俯瞰人间,可见神州大地,一片苍茫。 嘉陵江、汉水,仿佛一条条玉带,分割大河南北。崇山峻岭,只剩点点灰暗,一座座城池,渺小如蚁,却是大地结成的累累硕果,护佑芸芸众生,万家灯火。 “遥望神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高楷笑了笑,“这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远眺许久,他正要下楼,蓦然转头望去,却见山河之间,大地之下,一道道黑气凝成“蟒”形,横亘数十里,贯穿整座大营。 高楷神色一凝,环目四望,山林间,飞禽展翅、走兽奔逃,大河中,群鱼跳跃,争相跃出水面。 营帐四周,犬吠声越发急促。 “传我军令,全军将士,速速撤出营帐,退后十里。”高楷沉声喝道。 杨烨迷惑不解:“主上,这是为何?” “莫要多言,时间不等人!”高楷神色肃然,“命士卒,敲鼓吹角,召集全军。” “传令敬德、治玄、哥舒浩、唐检,各自率领前、后、左、右四营,退出营地,整肃秩序,勿要惊惶踩踏。” “便说是地龙翻身,须得速速躲避。” “遵令!”令旗摇动,传讯兵卒各自领命。 “咚!”片刻后,鼓声响起,号角声传遍四方。 “地龙翻身?”杨烨面色一变,“怎会如此?” 高楷冷声道:“法术神通,足以以假乱真。” “五行之中,又以土为根本,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不慎。” “莫非,又是修行中人作祟?”杨烨眉头大皱。 第314章 神通广大 高楷微微点头,沉声道:“无逸,你可往东南方去,设法制止这法术神通,波及大寅城。” 营帐中,尚可及时撤离,若是城中,牵连无辜民众惨死,便是一场大祸。 “是!”谢无逸面色肃穆,一个迈步消失在夜色之中。 两万将士听闻地龙翻身,个个不敢怠慢,急忙奔出营帐,随着各营校尉、都尉、郎将,撤离寨子,至十里之外。 恍惚间,大地轻晃,河水上涨。 哥舒浩满脸可惜:“主上,这数百车粮草、辎重,还在营中……” 高楷摇头:“将士们的性命,才是最要紧的。” “两万兵卒,可曾全部撤离?” 夏侯敬德、段治玄等将齐声道:“谨遵主上之令,一个不落,全数到齐。” “好!”高楷颔首,“尔等好生安抚,莫要惊慌,陡生哗变。” “是!”诸将凛然遵从。 徐晏清观望片刻,却不见动静,不由疑惑:“主上,这地龙翻身,为何迁延许久?” 高楷淡声道:“人力有时尽,而天地之力无穷。” “以区区法术,撼动山河大地,岂是这般轻易?” “何况,法术易发,效果却难以约束,若不控制得当,一旦牵连朱军大营,岂非得不偿失?” 徐晏清叹道:“修行中人倚仗法术神通,肆意妄为,究竟何时才能将其等震灭,再不敢造次。” 高楷笑了笑:“天下一统,挟千万军民之力,禁诸法、绝天地通,或有可能。” 徐晏清若有所思。 说话间,忽闻“轰”然一声爆鸣,宛如雷霆震响,众人皆面色一白。 前方,大营数十里方圆,大地颤动,陡然龟裂,扯开一道道缝隙。 烟尘弥漫,遮天蔽日。 借着点点星火,依稀可见地动山摇,裹挟无可比拟之势,一往无前,仿佛秋风扫落叶,将一座座营帐,撕成粉碎。 一车车粮草、一堆堆辎重、甲胄兵械、拒马枪、鹿角,了望楼、弩台、垛口,齐齐跌落坑洞之中,不见踪迹。 十里之外,众人只觉大地摇晃,山河动荡,轰然爆响不绝于耳,滚滚烟尘席卷不休。 一个个面色煞白,更有甚者,瘫软在地,嗫嚅道:“地只发怒了……” 夏侯敬德、唐检诸将亦惊骇失色,个个后怕不已。 若非主上及时下令撤离,两万将士,必然葬身地龙腹中,化为齑粉。 半个时辰后,大地不再晃动,烟尘逐渐散去,乌云飘飞,洒落淡淡星光。 众人抬头望去,整座大营,皆夷为平地,不见丝毫迹象,仿佛之前所见,只是一场幻觉。 徐晏清面色铁青:“邪魔妖道,人人得而诛之!” 杨烨拧眉:“主上,我等该如何应对?” 高楷淡笑道:“此等法术神通,必然消耗甚大,我料那文景道人,必不能再次发动。” “唐检、哥舒浩,你二人安排兵马,哭嚎惨叫,嘶鸣不断。” 杨烨眸光一亮:“主上之意,防备朱劫前来袭击?” “正是!”高楷笑道,“见我等惨状,他岂能不来落井下石、斩草除根?” “敬德、治玄,尔等各率五千兵卒,绕开大营,分两路,潜伏朱军大营之外。” “待火光四起,即刻出兵。” “遵令!”两人拱手领命。 徐晏清赞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朱劫若率军前来,必叫他有来无回。” 高楷微微颔首,暗道:只盼无逸能拖住文景道人,正可将朱劫斩杀。 …… 话分两头,朱军大营中。 朱劫端坐帐中,召集麾下诸将,吃肉饮酒,纵情嬉戏。 马规元浓眉大皱:“主上,大战在即,怎可贪图享乐?” 朱劫啃下一节指骨,笑道:“无需大战,今夜,高楷必死无疑。” “主上可是说笑?”马规元迷惑不解。 朱劫哈哈大笑:“若不眼见为实,想必你不敢置信。” 当即下令,点齐一万兵马,出了营帐,直奔高军大营。 隐约间,大地似乎摇晃,战马不安,陡然嘶鸣起来。 “地龙翻身?”马规元骇然失色,“主上,速速退避!” 朱劫朗声笑道:“不必忧心,这地龙翻身,并非灾祸,而是仙师妙法所致。” “于我等无碍,只为覆灭高楷大军。” 马规元将信将疑,策马赶至高军大营三百步外,放眼望去,却不见半座营帐,也无了望楼、鹿角、拒马枪。 唯有大地漫卷,一道道裂缝深不见底,其中似有粟米散溢,刀枪剑戟、木头瓦砾混乱不堪。 “这……”马规元满脸惊愕,“这是何等妙法,竟能将一座大营尽数铲除?” 朱劫得意洋洋:“仙师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怎是我等凡俗之人,可以想象?” 马规元惊叹不已,凝神细听,忽闻一声声哭嚎惨叫、战马嘶鸣不止,不由面色一变。 “竟有残余之人,逃得一命?” 朱劫哂笑道:“不过将死之人,儿郎们,随我冲锋,将那残兵败将一起杀了,片甲不留!” “是!”诸将齐声大吼。 五千轻骑策马疾驰,掀起滚滚烟尘。 马规元紧随在侧,心中既喜又忧。 一道法术,便能覆灭高楷大军,固然是好。 然而,过于倚仗修行中人,却不思善待军民、不礼贤下士、不事生产,只知掠夺,岂能长久? 纵然一时兴起,恐怕也一时覆灭。 朱劫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顾扬鞭追击残军,誓要斩杀高楷,成就大业。 片刻后,众人奔出十里外,蓦然大惊失色。 前方,高军士卒阵容齐整,持刀执枪,威严肃穆。 领头一将,身披金甲,赞红缨,持千牛刀,胯下骏马威风凛凛。 “高楷?”朱劫仿佛见鬼一般,不敢置信道,“你怎会安然无恙?” 高楷淡笑道:“叫你失望了!” “法术神通虽妙,却非无所不能。” 朱劫环顾四下,一众高军士卒,个个精神抖擞,孔武有力,并无丝毫受伤迹象,更未断手断脚。 此前哭嚎惨叫、战马嘶鸣之声,分明是故意而为,诱使他前来追击。 而他,竟毫无防备,落入陷阱之中。 “竖子,安敢辱我!”朱劫恼羞成怒,一夹马腹,持刀直取高楷项上人头。 “主上,速退……”马规元阻止不及,又担忧朱劫安危,急忙催马上前。 “敌将休要逞凶。”哥舒浩一声大喝,持横刀,与他战至一处。 第315章 久在樊笼 高楷直面兵锋,倏然弯弓引箭。 霎时间,弓如满月,箭似流星,直取朱劫心窝。 朱劫慌忙侧身,自以为躲不过这致命一击,却一时不防,一箭射穿臂膀。 “痛煞我也!”他一声惨叫,险些跌落马下。 “将军!”一众亲兵慌忙叫道,争相挡在身前。 “可惜了!”高楷眼眸一眯,“传令,弓弩手轮射,陌刀阵在前,唐检、哥舒浩,尔等率军袭扰侧翼。” “是!”传讯兵卒肃然应下。 片刻后,战鼓擂响,轰隆如雷,一声声传遍整座山野。 这一战,从四更时分,杀至天明,晨光微熹时,朱劫见机不妙,慌忙逃窜。 身后,唯有千余兵马跟随,其余者,除却战死,尽皆投降。 “主上?”马规元与哥舒浩厮杀正酣,却见朱劫率众逃走,将他弃如敝履,不由目眦欲裂,手中长刀垂落。 哥舒浩暗道一声好机会,持横刀,将他劈落马下,正要砍下首级,却见高楷策马奔来,朗声道:“留他一命。” “是!” 三两个士卒将马规元五花大绑,带了下去。 高楷看他一眼,不由笑道:“倒是一员大将。” “主上,朱劫逃往渠州,是否前去追击?”唐检拱手问道。 “不必了。”高楷望一眼天际,摆手道,“穷寇莫追,且收拾战场,攻取大寅城。” “是!” 另一头,斗子山巅,谢无逸长身玉立,手持一枚赤符,冷声道。 “师叔,你已夺去掌门之位,独享门中气运,自可静坐修持,有望得道飞仙。” “为何辅佐朱劫,助纣为虐?” “助纣为虐?”云端,文景道人衣袂飘然,笑道,“师侄,你久在樊笼里,怕是忘了,凡人不过草芥,春风吹又生,本就是我等修行人资粮。” “我不过借些气运,修持大道,纵然死去一些人,又有何妨?” “反倒是你,师侄,抛弃无上大道,深入凡尘俗世蝇营狗苟,着实本末倒置。” 谢无逸摇头道:“道法自然,不光在深山幽谷,更在这神州大地、芸芸众生之中。” “师叔凌驾于众人之上,将凡人视作蝼蚁,予取予求,却忘了,自身也是天地一环,并未超凡脱俗。”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方才是大逍遥、大自在。” 文景道人颇为惊讶:“文和师兄只有三位弟子,谢无忧为女冠,前途有限。” “恒通鼠目寸光,不去辅佐中原豪雄,反倒投效异族,实为可笑!” “倒是你,谢无逸,昔日道法粗疏、性子懒惰,修炼道法不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没想到,竟有这番见识。” “师叔谬赞了!”谢无逸摇头一叹,“道心惟微,我在兴州为官数载,方才发觉,这六欲红尘,才是道心历练最佳之地。” “千古岁月,悠悠漫长,若无一颗坚定道心,纵然法力惊天动地,也不过一块顽石、一棵朽木,迟早迷失在宙光真水之中。” 文景道人笑道:“你虽有一颗圆融道心,然而,境界不到,所见所闻,皆束缚在一射之地,太过狭隘。” “时移世易,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唯有历久弥新,时时自省,方能与世长存。” “正所谓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 谢无逸面色平淡:“我不求不死不灭,只愿道心澄澈,不忘根本。” “师侄好志气!”文景道人称赞一声,“只是,这六欲红尘之中,因果纠缠,劫数重重,稍有不慎便身死道消。” “师侄辅佐高楷,便如此笃定,他可混元天下么?” “我不曾笃定。”谢无逸直言不讳,“我只知晓,主上是这天下群雄之中,少有以民为本者。” “纵观他起兵以来,不知多少次,甘冒险境,为民除害,拨乱反正。” “这等仁主,必得天命。” 文景道人笑了笑:“他一身气运,麾下两道,可并非由天命而来。” 谢无逸点头:“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这正是主上过人之处。” “师叔,朱劫为人如何,你心知肚明,何不悬崖勒马,与我一同辅佐主上,成就一番事业?” 文景道人摇头失笑:“你有你的道,我亦有我的道,何必牵强。” 谢无逸正色道:“道唯一,法万千。” “天下三十三支道脉,实则殊途同归,更何况同门同宗,必有弥合之处。” 文景道人不为所动:“师侄,看在师兄面上,我不与你一介小辈相争。” “然而,天道运转,必有一决生死之时,我可不会再手下留情。” 谢无逸郑重道:“期待有朝一日,领教师叔妙法。” 文景道人略一点头,倏然化作云雾散去。 谢无逸放下紧绷的心弦,喘了几口粗气,苦笑道:“师叔修为越发深厚,恐怕我与长姐联手,也非一合之敌。” “若要阻止他继续妄为,必得请来恒通师兄,或有一丝胜机。” 想到这,他凌空绘制一枚符箓,一挥手,便见其晃晃悠悠,飞入云霄不见。 朱劫逃走,大寅城县令开门投降,高楷率军至县衙坐镇。 “杨烨,有劳你书写檄文,传至安固、伏虞、宕渠、咸安、大竹诸县。” “是!”杨烨文思敏捷,一挥而就。 不多时,夏侯敬德、段治玄二人回返,传来捷报,已将朱劫一万兵马杀败,俘虏甚多。 “好!”高楷大喜,当即下令,派遣唐检、哥舒浩诸将前往五县收降。 便在这时,谢无逸回返,面露惭愧:“主上,微臣修为浅薄,未能制止师叔。” 高楷笑道:“不必自责,文景修行百年,心志坚定,绝非三言两语便能动摇。” 说话间,唐检奉命押来一人。 高楷为其松绑,郑重道:“马郎将可愿为我效力?” 马规元叹道:“既然被俘,蒙高郡公不杀之恩,末将愿降,效犬马之劳。” “好!”高楷朗声笑道,“既入我麾下,且为郎将,待立下郡军功,我自有赏赐。” “谢主上!”马规元拱手道。 高楷抬头望去,这马规元头顶青气成云,红光飞旋,竟有大将军之资,着实叫人惊奇。 众人见此,纷纷道贺:“恭喜主上,又得一员虎将!” “同喜!”高楷笑道。 第316章 表里不一 果州、南充县。 颜府之中,一座雅院,刺史颜珉楚,正与一人对坐品茗。 这人一身素服,文质彬彬,却是温季雅。 “颜兄可曾听闻,高楷、朱劫二人,于大寅城外大战?”温季雅问道。 颜珉楚点头:“据闻,朱劫大败溃逃,全军覆没,麾下郎将马规元,投靠高楷。” 温季雅不胜唏嘘:“区区一夜,便分胜负,若非这朱劫,有修行人辅佐,恐怕早已身死族灭。” 颜珉楚颇为不屑:“此人残暴嗜杀,以人肉为食,形同禽兽,迟早死无葬身之地。” 温季雅感叹道:“颜兄所言极是。” “小弟听闻,朱劫逃往渠州,攻打流江。” “陆兄自知不敌,献城归降,谁料,这朱劫下令屠城,更将陆兄阖府老小,皆下锅烹煮,与麾下将士分食。” “实在叫人心惊。” 渠州刺史陆琮典,曾为汉中七友之一,与二人关系莫逆。 乍闻此事,颜珉楚勃然色变:“陆兄竟遭毒手?” 两人嗟叹不已,朱劫之狠毒,更甚于豺狼虎豹。 温季雅喟然长叹:“想当年,我等七人,曲水流觞,吟诗作赋,何等逍遥畅快。” “谁曾料想,转眼之间,故人凋零殆尽,汉中七友,只剩颜兄与小弟二人。” 颜珉楚唏嘘不已:“沧海桑田,世事难料。” 正悲叹时,忽见府中管事前来,呈上一封文书:“郎君,渝州郭将军,派人传来此信。” “请郎君亲启。” “哦?”颜珉楚面露惊讶,展开书信一观,恍然道,“郭将军欲招降于我?” 信中有言,若颜珉楚以果州投靠,郭雄许诺,可官居原职,仍为果州刺史。 颜珉楚颇为意动,毕竟,他曾受郭羽恩惠,若非獠民作乱,未有自立之心。 郭雄为郭羽胞弟,正可投效于他,略报昔日恩德。 正要应下,却见温季雅抬手制止:“颜兄且慢!” “良臣择主而事,这投效之主,须得三思而后行。” 颜珉楚面露疑惑:“郭将军镇压獠民,颇有建树。” “如今,他已据有渝、开、涪、合四州,巴南半数之地,兵精将广。” “又颇为大度,让我官居原职,仍掌控果州。” “我正欲顺势投效,也可报答先主恩情。” “贤弟为何阻拦?” 温季雅不答反问:“敢问颜兄,可有割据一方,自立为王之心?” 颜珉楚摇头,“我尚有自知之明,并无平定天下之志,也无济世安民之能。” 温季雅再问:“以颜兄高见,郭雄与高楷相比,如何?” 颜珉楚思忖片刻,叹道:“远远不及。” 他虽心向郭雄,却不得不承认,高楷文武双全,智勇兼备,远胜于郭雄。 “既如此,颜兄为何明珠暗投?”温季雅侃侃而谈,“须知,天下争霸,正如火如荼,稍慢一步,便只能为王前驱。” “高楷已然全据陇右、河西两道,又得汉中八州、巴南巴、阆、蓬三州。” “郭雄唯有区区四州,怎是对手?” 颜珉楚踌躇不定:“虽如此说,先主之恩,不可不报。” 温季雅沉声道:“我观郭雄行事,只知武力治军,而无文德治民,不过一时之兴,难逃败亡之势。” “颜兄不妨护住郭家一丝血脉,不让先主香火断绝,便是一分仁义。” “九泉之下,也可与先主相见。” 颜珉楚思量半晌,叹道:“乱世之中,身不由己。” 温季雅建言道:“颜兄可上表归降,高郡公得知,必然另眼相待。” 毕竟,兵临城下再降,与主动上表,待遇天壤之别。 颜珉楚颔首,当即书信一封,命人送至大寅。 …… 却说渠州、流江城。 “你说什么?”朱劫沉声喝道,“颜珉楚上表归降高楷?” 斥候战战兢兢:“正……正是。” “颜珉楚把使者杀了,言语已入高楷麾下,忠臣不事二主。” “混账!”朱劫勃然大怒,拔剑便砍。 斥候躲闪不及,一命呜呼。 “竖子,安敢欺我!”朱劫犹然不解气,一把推翻桌案。 攻下渠州之后,他便派人招降颜珉楚,谁曾想到,竟迟来一步,让高楷捷足先登。 如此一来,这偌大的巴南,他竟无处可去。 北有高楷,据有四州,南有郭雄,亦然四州,将他夹在其中,进退两难。 叫他何去何从? 想到这,怒火越盛,抄起马鞭,劈头盖脸便打。 “将军饶命!”数个美姬被打得皮开肉绽,却不敢反抗,只是下跪叩头。 诸将噤若寒蝉,无人敢劝。 一刻钟后,堂中横尸遍地,鲜血淋漓,朱劫丢下马鞭,冷哼道:“一齐煮了,分赐将士。” “是……” 便在这时,一员小校匆匆奔来,下跪道:“禀将军,渝州郭雄,传来一封文书。” “郭雄?”朱劫惊讶道。 他与郭雄素无往来,怎会突然传来书信? 接过一观,却怒火再起:“黄口小儿,竟敢藐视于我?” 正要将这书信撕成粉碎,却见下首一名文士拱手道:“主上且慢!” “敢问主上,郭雄来信,可是招降?” 这文士名为杨仕林,曾是陆琮典麾下长史。 便是他说动陆琮典献城归降,不知为何,朱劫吃了陆家老小,却将他收入麾下。 朱劫冷哼道:“郭雄不过一介匹夫,有何资格招降于我?” 杨仕林劝道:“主上,眼下巴南九州,形势分明。” “高楷、郭雄分掌八州,我等唯有渠州这一隅之地,若不投靠一方,必有身死之祸。” “郭雄既然招降,不妨顺势答应,日后再行计议。” 朱劫沉吟不语。 霍金刚断然道:“主上不可!” “郭雄乃是枭雄之辈,杀伐决断,数万獠民皆被他一举坑杀。” “主上投靠于他,岂非与虎谋皮?” 杨仕林摇头失笑:“此言荒谬至极!” “獠民皆是异族之人,非我汉人苗裔,杀便杀了,有何可说?” “据微臣所知,郭雄不光招降主上,更派人前往南充,只是未能成功。” “可见,他自知势弱,欲招揽英才,共抗高楷。” “主上若献上渠州,必得重用。” 霍金刚嗤笑一声:“尔等文士,表里不一。” “你劝得主上投靠郭雄,自能安享富贵。” “主上却要仰人鼻息,不得自由。” 第317章 秦晋之好 朱劫怫然不悦,正要开口,却见杨仕林下拜道。 “主上,微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 “若不投效郭雄,敢问主上,可凭渠州之一地,与高楷抗衡么?” “何况,这不过权宜之计,暂且栖身。” “高楷、郭雄势如水火,来日,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主上正可伺机而动,取一方而代之。” “岂非两全其美?” “霍郎将百般阻拦,恐怕心中有愧,不敢直面郭雄,而非为主上着想吧?” 霍金刚曾是郭羽麾下将领,其后投靠裴行基,又转投朱劫,可谓轻于去就,并无忠义之心。 闻言,他面色慌乱,正要辩解,却见朱劫一挥手,笑道。 “你二人皆是我麾下肱骨,莫要伤了和气。” “便依仕林所言行事,暂且投靠郭雄,静观其变。” “是!”二人齐声应下,却彼此看不顺眼。 霍金刚心中冷哼:“卖主求荣之辈,有何资格说我?” 杨仕林暗自思忖:“这霍金刚寡廉鲜耻,须得想个办法,将他杀了,拔去这眼中钉。” …… 蓬州、大寅城。 高楷收到降表,果州刺史颜珉楚献城投靠,自是大喜过望。 连忙下令,让颜珉楚官居原职,赐金银财帛,又封温季雅为录事参军。 “恭喜主上!”众人齐声道贺。 果州下辖南充、相如、流溪、西充、郎池、岳池五县。 自古以来,便是物阜民丰之地,与阆州合称“果阆”,山水相依,在巴南九州之中,最是富庶。 得了果州,高楷麾下便有巴南四州之地,有兵有粮,全据山南西道之时,指日可待。 正欣喜时,忽见唐检来报:“主上,奉宸司传来消息,朱劫献上渠州,投靠郭雄。” “哦?”高楷颇为惊讶,“朱劫竟愿屈居人下?” 杨烨笑道:“不过两权相害取其轻罢了。” 徐晏清点头附和:“眼下巴南九州,主上与郭雄各据一半,朱劫唯有渠州一地,怎敢顽抗?” 夏侯敬德瓮声道:“他投靠郭雄,两人沆瀣一气,怕又要兴风作浪,肆意杀人。” 杨烨摇头一笑:“敬德不必忧虑,依我看来,这倒是一件好事。” “好事?”夏侯敬德大惑不解,“两人合兵一处,与我等对抗,怎会是好事?” 杨烨笑道:“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这两人皆是枭雄之辈,各怀鬼胎,怎会齐心协力?” “来日,两人必有一死,不是郭雄杀了朱劫,便是朱劫杀了郭雄,不做他想。” 徐晏清赞道:“杨长史所言极是。” “依我看来,朱劫必死无疑,毕竟,郭雄怎能容忍食人禽兽,为麾下武将?” 众人皆是点头。 高楷但笑不语,郭雄纵有杀心,却逃不过文景道人耳目。 来日,朱劫或能以蛇吞象,也未可知。 想了想,他开口问道:“这些时日,长安有何动静?” 为防董澄派兵来攻,他曾派兵驻守南郑,由窦仪调拨。 然而,任凭他在巴南攻城略地,却不见董澄动静,着实叫人惊奇。 唐检拱手道:“据闻,突厥连年进犯,董澄疲于应对。” “并且,如今正是寒冬时节,突厥粮食短缺,便挥师南下,纵兵劫掠。” “另外,河东道刘竞成死灰复燃,联合突厥兵马,进犯京畿道,攻入关中,围困长安。” “若非董澄坚壁不出,又请来窦至德率兵相助,突厥退却,恐怕长安早已易主。” 高楷微微颔首:“世间风起云涌,中原大地,更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望诸位共勉,有朝一日,我等亦可踏入长安。” “是!”众人神色振奋。 这可是长安,多少人魂牵梦绕之地。 正处天下风云之中,群英荟萃,帝王将相不计其数。 自古以来,不知多少贤臣猛将,因缘际会,于长安大展宏图,彪炳青史。 众人自然心生向往,若能攻取长安,便可为天下正朔,来日开创新朝,他们皆有望封侯拜相,流芳百世。 便是高楷,亦然好奇,这千年古都,历朝历代天下中心,究竟何等繁华,何等精彩? 憧憬片刻,高楷转而问道:“成都形势如何?” 唐检回言:“蜀王张常逊喜爱游玩,偏安即乐,国中政事,皆交给长史孟之祥处置。” “据奉宸司探知,孟之祥正筹备大婚典礼。” “大婚典礼?”高楷好奇道,“张常逊与何人联姻?” “正是董澄之女。”唐检一五一十道,“听闻,董澄主动约为秦晋之好,张常逊亦无异议。” “此刻,新王后正经山南东道,过巴南,由渝州,去往剑南道,至成都。” 高楷笑了笑:“看来,董澄担心我,搅黄这件婚事。” 竟然特意绕这么一大圈子,避开他麾下诸州县。 杨烨笑道:“董澄自顾不暇,无力分兵他处。” “张常逊守户之犬,并无大志。” “两人纵然结盟,也不足为虑。” 一个有心来攻,却无兵马,又分身乏术。 一个有兵有粮,又有地利,却不思进取。 这两家联合,聊胜于无罢了。纵然从汉中经过,高楷也无意去坏人姻缘。 众人畅谈片刻,高楷蓦然提起一事:“许久未曾听闻吐谷浑军情,慕容兄弟二人,可已决出胜负?” 唐检摇头道:“吐谷浑陷入内乱,至今未能平息。” “慕容承泰占据伏俟城,统领北部山川,慕容承瑞盘踞武宁城,统治南部诸地。” “偌大的吐谷浑,已分为南、北二部,彼此攻伐不休,却难分胜负。” 杨烨笑道:“这两人相争越久,于我陇右道边境越是有利。” “我等率军远征时,不必分心他顾。” 众人皆是颔首,内乱迁延日久,必然大损吐谷浑底蕴,即便来日一统,也不敢随意进犯。 高楷点头一笑,待来日,或战或招降,必要解决这心腹之患。 况且,吐谷浑上好草场众多,良马无数,他可是期待许久了。 这冷兵器时代,骑兵为王,储备优良战马,为重中之重。 可惜,眼下已入十二月,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不宜动刀兵。 唯有待来年开春,冰雪消融,气候回暖,再行征伐之时。 第318章 完璧归赵 渝州、巴县。 府衙之中,郭雄正召集麾下文武,升堂议事。 “主上,渠州传来消息,朱劫愿降。”一员小校拱手道。 “好!”郭雄大喜过望,“派人前往流江,赐予朱劫金银财帛,叫他仍治渠州,不必相疑。” “是!” 堂下,长史陈敬轩劝谏道:“主上,朱劫狼子野心,绝非屈居人下之辈。” “纵然一时归降,亦不可轻信。” 郭雄笑了笑:“我怎会不知?” “只是,渠州与蓬、通等州接壤,招降朱劫,便相当于一道屏障,抵抗高楷。” “何乐而不为?” 陈敬轩仍然担忧:“朱劫屡屡屠城,食人肉,几乎与禽兽无异。” “收降于他,恐怕对主上名声不利。” 郎将庞忠冷哼一声:“他既入主上麾下为臣,怎能再食人肉?” “若他胆敢再犯,主上顺应民意,将他杀了便是。” “此举必大快人心,无损主上名声。” 郭雄颔首一笑:“正是此理。” “元寿,你携文书前去流江,封朱劫为归德将军,命他安分守己,等候大军到来。” “是!”下首,记室参军郑元寿拱手领命。 陈敬轩吃了一惊:“主上竟要动兵?” “正是!”郭雄点头,“高楷坐拥巴南四州,大半个山南西道,若再不起兵征伐,这偌大的基业,便要落入他手中了。” 自从兄长郭羽暴毙,郭宏被杀,他便决心为其等报仇。 先擒杀高楷,夺回汉中八州,再反攻长安,杀了董澄,告慰兄长在天之灵。 可惜,此前獠民作乱,他分身乏术,只能眼睁睁看着高楷攻城掠地。 如今,獠民平定,坐拥五州之地,数万军民,正要顺势起兵,与高楷一战。 “不可!”陈敬轩连忙劝阻,“主上,眼下正值寒冬腊月,天时不至,不利于行军作战。” “何况,高楷兵精将广,又颇有计谋,麾下文士猛将众多,并非轻易可击败。” “还望主上三思。” 郭雄叹道:“我亦知此事。” “奈何,若不反其道而行之,怎能擒杀高楷?” “我意已决,不必劝谏。” 见他意志坚定,陈敬轩咽下话头,转而说起一事:“主上既要出兵,不如联结蜀王张常逊,一齐对阵高楷。” “我等由渠州,攻取蓬州,蜀军由剑州,攻打阆州,两相夹击之下,高楷必定大败。” 郭雄颇为意动:“若能说动张常逊出兵,自是最好。” “可惜,此人胆小如鼠,龟缩一隅,恐怕难以说动。” “何况,即便他愿出兵若他攻下阆州,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陈敬轩笑道:“此事简单,主上不必忧虑。” “可许配一女,与蜀王结亲,他若应允,便是主上女婿。” “届时,再请他出兵,岂不轻而易举?” “若他攻下阆州,微臣亦有一计,叫他完璧归赵。” 郭雄眸光一亮,正要应下,却见庞忠开口:“陈长史莫非忘了,董澄许配一女,为张常逊王后,正要举办典礼。” “主上若下嫁一女,岂非与他做妾室?” 郭雄怫然不悦:“虎女焉能配犬子,此事断不可为。” 陈敬轩劝说道:“主上,若能以一女,换取蜀王出兵,岂不大赚?” 然而,郭雄执意不肯,他自诩出身世家大族,断不愿让女儿为妾。 何况,张常逊又非皇帝,也无大志,怎能叫他折节交好? 陈敬轩心中暗叹:主上自视甚高,又妇人之仁,将来必生祸患。 想了想,他转而劝道:“主上,郑司马嗜酒如命,不如让庞郎将同行,以免误了大事。” 郭雄不以为意:“叫他传个令罢了,又非战场杀伐,不必多此一举。” “何况,我等随后便率军至流江,那朱劫断不敢造次。” 陈敬轩默默叹息。 …… 一日后,渠州、流江城外。 朱劫听从杨仕林劝说,主动出城十里,迎接郑元寿。 一番嘘寒问暖,执礼甚恭,又命人提早置办酒肉宴席,美姬歌舞,请郑元寿享用。 郑元寿出身名门,心高气傲,本来瞧不起这朱劫,只因使命在身,又见他颇为恭敬奉承,方才勉为其难应下,一同宴饮。 席间,朱劫百般逢迎,却见郑元寿面色平淡,不假辞色,不由心生怒火。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忍耐。 数坛新丰酒下肚,醉意上涌,郑元寿蓦然大喝一声:“朱劫,听闻你喜食人肉,饮脑浆、喝人血。” “不知是何等滋味?” 朱劫攥紧手掌,脸上挤出一丝笑意:“郑记室说笑了,人肉粗糙,脑浆人血腥臭,我怎会食用?” “外间传闻,不过出言毁谤,无稽之谈,郑记室不必理会。” “嗝!”郑元寿打个酒嗝,不依不饶道,“朱劫,你休要狡辩,你做下诸多恶事,当我不知么?” “还不快快说来,待我心情愉悦,或可向主上美言几句,饶你不死!” 朱劫咬了咬牙,阴恻恻道:“郑记室既如此好奇,末将直说便是。” “这醉死鬼的肉,最是奇特,吃起来,好似酒糟猪肉。” “郑记室可想品尝一番?” 他使个眼色,便见霍金刚持刀上前,满脸狞笑。 杀气一激,郑元寿陡然清醒,喝道:“狂贼,你不过一介山匪,不入流的泥腿子,怎配与我同席宴饮?” “如今,主上封你为归德将军,已是邀天之幸,你竟不思感激,与我刀兵相向。” “渠州已是主上麾下之地,岂容你这般放肆?” “你若安分守己,当好看门之犬,或可苟活于世!” 朱劫一言不发,如同看待一个死人。 霍金刚会意,手起刀落,剁下郑元寿首级。 杨仕林阻止不及,叹道:“主上怎可这般冲动,得罪了郭雄,我等何去何从?” “天地之大,怎会没有我朱劫一席之地?”朱劫满不在乎。 又命霍金刚将数个郭军士卒,一齐杀了,砍成肉块,置数十口陶锅烹煮,分给麾下将士享用。 杨仕林看在眼中,心生悔意: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朱劫如此暴虐,绝非明主,我得另寻他路,以免身死族灭,落得陆琮典一般下场。 吃完人肉,朱劫恶向胆边生:“既然杀了郑元寿,那便顺势干掉郭雄,夺了他的基业。” 第319章 非奸即盗 杨仕林惊骇失色:“主上,郭雄坐拥五州之地,数万军民,麾下兵马甚众,粮草充足。” “我等区区一州之地,怎能将他反杀?” 朱劫冷笑道:“与他硬拼,自然不成,须得出奇谋,一击必杀。” “听闻,他不日便将赶来流江,攻伐高楷。” “届时,我于府中置办酒宴,为他接风洗尘。” “席间,趁他酒醉,刀斧手齐出,将他剁成肉酱。” “以泄我心头之恨!” 霍金刚赞叹不已:“主上妙计,必能一举铲除郭雄。” 杨仕林拧眉:“此计虽妙,恐怕难以成功。” “须知,郭雄身为主帅,严明军纪,以身作则不喜饮酒。” “况且,纵然杀了他,如何掌控他麾下大军?” 朱劫仰头大笑:“不必忧心,我自有仙师相助。” “郭雄一旦踏入府邸,定叫他身首异处。” “至于麾下大军,便赐予金银财帛,任由其等劫掠。” “人之天性,本就为恶,喜争抢,好杀戮,爱美色。” “郭雄军纪严苛,麾下将士束缚得越久,反弹起来,便越发猛烈。” “你等着瞧便是!” 杨仕林无言以对。 朱劫当即下令,置重金采买名酒,四处搜罗美貌女子,充入府邸。 又严令众人,不许走漏半点风声,否则,一律满门诛绝,沦为军粮。 三日后,郭雄率领一万兵马,来至流江城三十里外。 却见朱劫早已等候多时,见了他,当即下拜叩头:“末将拜见主上。” 郭雄大笑一声:“起来吧。” “谢主上!”朱劫点头哈腰,“末将听闻主上莅临,不胜欢喜。” “特意于府中置办酒宴,为您接风洗尘,聊表心意。” “还望主上不嫌寒舍简陋,拨冗一叙。” 郭雄本要拒绝,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一般应下:“那便有劳你安排了。” 朱劫喜不自胜,亲为郭雄执缰,引入内城府邸。 “这朱劫,倒颇有礼数,并非传言中那般桀骜。”郭雄心中惊讶。 环顾四下,却不见郑元寿来迎,便出言询问。 朱劫眼珠一转:“郑记室昨日酒醉,至今未醒。” “末将已派人守候,待他醒转,必来相见。” 郑元寿嗜酒如命,众人皆知,郭雄并不觉意外。 只不过,自觉麾下臣子这般无礼,失了脸面。 登时不悦道:“叫他好好醒醒酒。” “另外,醉酒极易误事,尔等谨记,莫要贪杯。” “是!”众人皆是点头。 陈敬轩心中疑虑,郑元寿虽贪杯,却非不知礼数之人,怎会高卧不起,不来迎接主上? 正思量时,众人已来到朱府。 只见甲士豪奴纷纷跪迎,丫鬟仆役奉上美酒佳肴,又有美貌歌姬翩翩起舞,觥筹交错,叫人忍不住沉醉其中。 朱劫察言观色,于一旁小心侍奉。 郭雄面上不显,心中却十分受用。 陈敬轩冷眼旁观,暗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知这朱劫有何用意。 我须得知会庞忠一声,叫他须臾不离主上,早作提防。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推杯换盏,皆面露醉意。 忽见朱劫笑道:“主上,此番相待,可能入眼?” 郭雄不疑有他:“甚好,你费心了!” “谢主上夸赞!”朱劫敬一杯酒,蓦然手一抖,酒杯跌落在地,碎成两半。 “末将不胜酒力,主上见笑了!” 郭雄面露笑意,正要开口,忽闻屏风之外,刀斧铿锵,寒光闪烁,不由大惊失色:“有刺客?” 数十个刀斧手应声而出,齐齐杀来,直取郭雄项上人头。 陈敬轩瞳孔一缩:“主上,速退!” 席中诸将皆醉,猝及不防之下,死伤殆尽。 庞忠慌忙扶起郭雄,且战且退,然而,为时已晚。 霍金刚手起刀落,将庞忠劈成两段。 “郭雄,拿命来!”朱劫一声怒吼,拔剑便刺。 “休伤我主!”陈敬轩慌忙拦在身前,却被一剑刺中心窝。 郭雄趁此机会,急忙窜向堂外,只需出了府邸,振臂一呼,必能唤来麾下将士,反戈一击,将朱劫这乱臣贼子碎尸万段。 可惜,杨仕林早已埋伏多时,待他跨出堂门,一声令下,乱箭齐发,顷刻间将他射成刺猬。 “贼子,你不得好死!”郭雄死不瞑目。 朱劫冷哼一声:“将他和堂中众人,一齐剁碎了煮熟,赐予城外大军。” “便说主上体恤,犒赏将士们,享用酒肉。” “是!”霍金刚赞道,“主上妙计,吃了郭雄的肉,不怕他们不从。” 朱劫仰头大笑。 杨仕林拱手道:“主上郭雄既死,须得速速掌控渝州,这才是巴南核心之地。” 朱劫颔首:“待兵马整顿,便前往巴县,城中军民若有不从,尽数杀绝。” “是!”杨仕林俯首听命。 霍金刚蓦然提起一事:“主上,夺取渝州之后,其余四州,皆可传檄而定。” “届时,您坐拥五州之地,可顺势晋升名位,不让这天下人小瞧。” 朱劫点头笑道:“我正有此意。” “纵观天下群雄,皆称王称帝,我自当效仿。” “尔等随我出生入死,我必不吝封赏。” “谢主上!”两人喜上眉梢。 …… 果州、南充城。 蓬州屡遭屠戮,民生凋敝,高楷便率大军,前来此地驻扎。 这一日,他正于堂中处置军政,忽见唐检大步奔来,拱手道。 “主上,渠州传来消息,朱劫设下酒宴,诱使郭雄入府,席间,命刀斧手齐出,杀了郭雄,并麾下诸多文臣武将。” “竟有此事?”高楷吃了一惊,“郭雄死了?” “正是!”唐检面色肃然,“不知朱劫如何施为,不光杀了他,更掌控其麾下一万大军。” “据奉宸司探知,朱劫正率军,赶往渝州。” 听闻此事,堂中一片哗然。 原以为郭雄招降朱劫,不过权宜之计,待得了渠州,必然将他杀了,除去后患。 谁能想到,朱劫竟将其反杀,更收编大军,前去平定渝州。 着实叫人惊愕。 徐晏清满脸羞惭:“微臣失算,竟全然未料到此事。” 高楷摆了摆手:“此事绝非朱劫一人所为,莫要忘了,仙都派文景道人,一直为他臂助。” 第320章 仲冬练兵 若无文景道人暗中施法,郭雄怎会一改往日行事,如此轻易落入朱劫算计之中。 并且,郭雄这一万大军,怎是随随便便,便能收服的? 夏侯敬德按耐不住:“主上,不如趁此良机,攻入渝州,将朱劫斩杀。” 高楷摇头:“天寒地冻,绝非出兵之时。” “朱劫一时之兴,必盛极而衰,待来年,我等与他,必有一战,决生死,定山南西道归属。” “莫要冲动行事。” “是!”夏侯敬德恭声道。 杨烨开口道:“主上,虽不能即刻起兵,却可提早准备,毕其功于一役。” 高楷颔首:“此话有理。” “传令宇文凯,叫他开炉打造刀枪、弓弩、甲胄、箭矢等兵械,送来南充。” “是!” 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多炼些兵械,可有备无患。 唐检蓦然开口:“主上,奉宸司回禀,郭雄麾下共有两万精兵,个个身经百战。” “此前,随他镇压獠民,时常在山地、沟渠、丛林、深涧之中作战,弓马娴熟,又军纪严明,颇为悍勇,征伐开、合、涪诸州县时,未尝败绩。” “不可不防!” 高楷点了点头:“我正有意,练一支强军,待来日,南征北战。” “如今,正是农闲时节,便召集儿郎们,在城外操练一番。” “敬德、治玄、唐检、哥舒浩,你们四人随我一起练兵。” “杨烨、晏清,府中政事,由你二人协理。” “珉楚、季雅,有劳尔等置备饭食,协助练兵。” “遵令!”众人齐声应下。 三日后,风雪停歇,一轮温暖旭日,冉冉升起。 南充城外十里处,正有一座平原旷野,嘉陵江流淌而过。 两万兵卒排布阵型,齐齐肃立。 北面一处高坡上,一面黄旗迎风招展,上书斗大“高”字。 旗下,高楷一身金甲,簪红缨,腰悬千牛刀,默然伫立,神色肃穆。 左侧,夏侯敬德、段治玄身披玄甲,手持长槊,右侧,唐检、哥舒浩拱卫,执刀带枪。 又有十二面鼙鼓、号角,分置左右,各掌一半。 高楷身后,五色旗帜树立,猎猎飞舞。 依照军制,训练讲武、行军打仗之时,需以旗帜指挥。 军旗共分五种:赤旗,白旗,皂旗,碧旗,黄旗,东西南北中,各掌一方。 正所谓:青龙白虎掌四方,朱雀玄武顺阴阳。 军前宜捷,前用朱雀;军后宜殿,后用玄武。 军左为阳,左用青龙;军右为阴,右用白虎。 这两万兵卒,以高楷为中心,所有人皆目视旗帜,耳闻鼓、角之声,心存号令,不得随意走动。 默然片刻,高楷沉声喝道:“本次练兵,旨在选出佼佼者,组建新军,由我亲自率领。” “传我军令,全军将士以各营为基准,迅速合拢。” “以两厢为一军,排布阵型,交替轮换,听从令旗指挥,不得怠慢!” “得令!”传讯兵卒来回奔走,众人轰然应诺。 “举白旗,打鼙鼓!”夏侯敬德一声大喝。 “是!” 平原之上,东南西北中,各有一面白旗升起,迎风飘扬。 “咚!”五个鼓手持木槌,猛然敲响鼙鼓。 鼓声激扬,一声声传遍四方。 高台下,左、右两厢兵马,齐齐变换方位,在最后一道鼓声落下之前,倏然合为一军。 每一厢,皆有十队步兵、一队骑兵,按照军制:一队为五十人。 一军便是一千一百人。 高楷环目四望,见军容齐整,并无一人迟滞,不由笑道:“不错!” 话音刚落,段治玄朗声开口:“树赤旗、吹号角!” “是!” 片刻后,五方白旗齐齐落下,换上五面赤旗,鲜红醒目。 “呜!”五个角手各自手持号角,倏然吹响。 低沉浑厚之音,霎时间席卷整个平原。 高台下,一军兵马,陡然一分为二,最后一声号角尚未停歇,便齐齐回返原先方位,分毫不差。 “好!”高楷极目远眺,见两厢兵卒,整齐划一,战马纹丝不动,面上笑意越深。 “举碧旗,打鼙鼓!”其后,唐检、哥舒浩陆续发号施令。 两厢兵马一一操练,反复三次,方才停歇,复返原位。 一直持续数个时辰,两万兵卒方才训练完毕。 不远处,果州刺史颜珉楚见此,忍不住赞道:“主上统兵有方,麾下将士们,个个训练有素,军纪严明。” 温季雅点头附和:“若无如此强军,怎能平陇右、定河西、征汉中,取巴南数州之地呢?” 两人观望许久,竟挑不出丝毫错处。 烈日下,两万兵卒个个披坚执锐,一丝不苟。 虽有两万之众,却秩序井然,万众一心,如臂使指。 高楷曾有明言,若出差错者,必当惩罚。 然而,所有人操练下来,竟无一人有丝毫差池。 着实叫人惊叹! 烈日高悬,不知不觉已至午时,高楷下令,三军将士饱食一顿,稍作休憩。 其后,再行操练。 平原上,两厢兵马划分南北,列成军阵,遥遥相对。 阵前,树十二面五色旗。 每一面旗帜,皆让一队兵卒防守,另一队兵卒夺取。 此为训练守旗夺旗之法。 毕竟,战场之上,离不开军旗、鼓角指挥。 正所谓:言不相闻,故为之金鼓。视不相见,故为之旌旗。 金鼓旌旗,是一民之耳目。 夜战多用金鼓,昼战多用旌旗。 旌旗一倒,大军顷刻大乱。故而,守旗为重中之重,若要击败敌军,也需斩将夺旗。 “咚!”鼓声震响,两队兵卒围绕一面旗帜,你攻我守。 “呜!”待号角声响起,便宣告结束。 夏侯敬德、段治玄四将,计夺旗、失旗之数,以判断胜负。 胜者奖励钱财,败者体罚一顿。 若有不听号令、不合格者,降一级。 “唐检,将认旗教旗之法,抄录下来,分发给都尉、校尉、队正、火长等一众军中职官,务必人人娴熟,不得有误。”高楷嘱咐道。 “另外,军中不识字者众多,便绘制图画,便于理解。” “是!”唐检俯首听命。 两个时辰后,守旗夺旗演练完毕,高楷一声令下,两万兵卒排布阵。 既有徒步方阵、安营圆阵,又有一字长蛇阵,锥形阵、陌刀阵、长枪阵,等作战阵型。 演练之时,听口令,一板一眼,整齐划一,横平竖直井井有条。 甚至,个个手持陌刀、长枪,直指袍泽脖颈,却人人面不改色,呼喝声整整齐齐,震天动地。 第321章 磨刀霍霍 “此训练之法,着实别出心裁,却又颇为惊险!”颜珉楚惊叹不已,“稍有不慎,便死于非命,当真步步谨慎,不得行差踏错半步。” “难得的是,这两万兵卒,却仿若一人。” “诚可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正是!”温季雅连连称赞,“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能信任者,唯有兄弟袍泽。” “此法寓意深刻,实则将致命弱点,交给袍泽守护。” “若人人皆是如此,互相信任,以命相托,悍不畏死,我实在不敢想象,何等雄师,才能抗衡。” 颜珉楚慨然长叹:“自古能治军者,恐怕难出其右。” “主上博采众长,又别具一格,当真文武兼备,智勇双全。”温季雅只觉叹为观止。 “又坐拥此等强军,麾下贤才如云,猛将如雨,假以时日,何愁大业不成?” “此言极是!”颜珉楚颇为赞同,笑道,“说不定,你我二人有望辅佐主上,一统天下,青史留名。” 想到此处,两人神色振奋,憧憬不已。 …… 京畿道、长安,齐国公府。 董澄正召满朝文武,升堂议事。 “突厥大军,可依言退去?” 怀化大将军王宗仁拱手道:“禀齐公,汗王收了珠宝绢帛,美姬青壮,便领兵回返漠北草原去了。” “那便好!”董澄松一口气,转而问道,“刘竞成可曾退兵?” 王宗仁颔首:“刘竞成久攻潼关不下,粮草告罄,已然收兵回返。” 董澄面露喜色:“长安无忧矣!” 突厥汗王、刘竞成联袂进犯京畿道,汗王更率大军过了灞桥,围困长安。 若非他调度得当,坚壁清野,又多方辗转腾挪,献上诸多财货,恐怕此刻,长安已破,身死族灭。 想到此处,他心中发狠:终有一日,必要砍下刘竞成首级,以泄心头之恨。 至于突厥汗王,他却不敢多想。 只因突厥兵强马壮,远非他能匹敌,纵然骄横如刘竞成,也不得不俯首称臣。 暗叹一口气,他转而询问:“山南西道情形如何了?” 侍中卢思管回言:“山南西道形势已然分明。” “高楷攻取汉中八州,又得巴南四州,占据大部。” “朱劫杀郭雄,夺取其基业,拢共五州,成分庭抗礼之势。” “数月以来,两家各自厉兵秣马,磨刀霍霍,依微臣愚见,不久必有一战。” 董澄微微颔首。 “分庭抗礼?”王宗仁嗤笑一声,“朱劫不过一介山匪,出身不堪,残暴不仁,麾下唯有区区五州,怎是高楷对手?” “依末将看来,朱劫必死于高楷之手。” 卢思管眉头一皱:“王将军此言差矣。” “朱劫虽然不堪,却颇知用兵之事,且百折不挠,屡屡东山再起。” “他与高楷一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王宗仁摇头失笑:“想来,高楷、朱劫二人皆徒有其表。” “高楷坐拥两道,并汉中八州,却迟迟杀不了朱劫,以致战事迁延,百姓遭殃。” “朱劫虽肆虐巴南,侵吞郭雄基业,却离不开修行中人相助。” “巴南弹丸之地,若由我为将,只需一万兵马,便可铲除两人,将九州之地收入囊中,便是汉中八州,也不过唾手可得。” 董澄颇为意动,若能拿下山南西道,可往西南,取剑南道,陇右、河西亦逃不脱掌控。 皆是三道与京畿连成一片,便是帝王基业,足以建国称帝。 黄门侍郎曹宜察言观色,连忙劝阻:“王将军,不可莽撞行事。” “须知,高楷纵横陇右、河西两道,夺取汉中,打得朱劫节节败退,若非修道人相助,早已覆灭。” “怎可轻视于他?” “何况,京畿道六州各县,遭受突厥大军、刘竞成兵马,连番劫掠,损伤惨重。” “如今,长安城中粮草枯竭,军民疲惫,实在无力供养一万大军劳师远征。” 王宗仁闻言,只得叹息一声,偃旗息鼓。 董澄亦神色黯然。 卢思管拱手道:“既不能远征,不如派兵攻取关内道诸州,也可添些丁口,缴纳赋税。” 关内道与京畿道毗邻,若能攻取自是最好,可惜,关内道北部,早有魏王石重胤占据,称臣于突厥。 唯有南部数州,混战不休,并未一统。 董澄点头:“大争之世,怎能困守长安?” “若能攻下关内道数州,亦是一件喜事。” “宗仁,便由你领军,率五千兵卒,救民众于水火之中。” “是!”王宗仁领命而去。 “思管,三娘一行人马现在何处。”董澄蓦然问起一事。 三娘便是他三女,许配蜀王张常逊后,获封郡主。 卢思管回言:“去岁,因冰雪阻隔,郡主滞留于忠州。” “如今正在涪州,不日便将经过渝州,前往剑南道。” “万望一切顺遂。”董澄颔首。 他心中暗叹:戎马一生,到头来,竟只能指望女儿婚事,为他一方助力。 而巴南一战,若高楷、朱劫两败俱伤,自是最好。 倘若高楷得胜,全据山南西道,麾下便有三道、三十六州,兵精将广,如何抵御? 纵然攻下关内道数州,也难抗高楷兵锋。 想到这,他满心忧虑。 …… 话分两头,且说益州、成都县。 蜀国君臣汇聚王宫大殿,亦然关注巴南一战。 “孟长史,依你之见,高楷与朱劫一战,谁胜谁负?”张常逊问道。 孟之祥沉声道:“无论谁胜谁负,此刻,皆是我等出兵良机。” “若能攻取利、阆诸州,以此为基础,向北可取汉中八州,向南可攻巴南九州,进退自如。” 张常逊迟疑道:“郭雄已死,若无他牵制高楷,难做渔翁。” “何况,朱劫怎是高楷对手,恐怕要不了多久,便会兵败身死。” 孟之祥默然无语。 此前郭雄派人出使,约定两家合攻高楷。 然而,世事难料,来不及发兵,郭雄竟已死于朱劫之手,叫人扼腕叹息。 如今,再要坐收渔翁之利,怕是异想天开。 思索片刻,孟之祥笑道:“喜事登门,确实不宜动兵。” “喜从何来?”张常逊迷惑不解。 第322章 雾里看花 “大王莫非忘了,您与齐公之女的婚事?”孟之祥面露笑容,“若非风雪阻隔,我蜀国必添新王后。” “如今,郡主已至渝州,想必过不了多久,便将抵达成都,与您完婚。” 张常逊兴致缺缺,甚至巴不得这郡主永久滞留,或者遭人掳去。 莫来妨碍他与慧妃双宿双飞。 孟之祥见此,肃然道:“大王,巴南一战,无论谁胜谁负,皆是我蜀国劲敌,不可不防!” “您可得善待郡主,以此交好齐国公,守望相助,御敌于国门之外,方能安享富贵。” 张常逊叹息一声:“孤知晓了。” 待众人散去,孟之祥思索蜀国处境,只觉忧心忡忡。 一抬头,却见承影道人一步三晃,喝着小酒,唱着曲子,巴适得板。 一时怒火上涌:“承影,你身负先王相托,却袖手旁观,万事不管,也太安逸了些。” 承影道人笑呵呵道:“万事皆有孟长史操心,我这山野闲人,何必指手画脚,惹人厌烦呢?” 孟之祥眉头一皱:“眼下已是危急存亡之时,你竟无知无觉?” “危急存亡?”承影道人哑然失笑,“大王安坐成都,蜀国外无敌军来犯,内无叛党肆虐,稳如泰山。” “孟长史何故杞人忧天?” 孟之祥气个倒仰:“我杞人忧天?” “我为大王婚事千里奔波,为蜀国大业……” “你慢慢说,恕贫道不奉陪了。”承影道人掏了掏耳朵,一步迈出,消失不见。 “承影!”孟之祥吃了一鼻子灰,气得浑身哆嗦。 王宫大殿,飞檐斗拱之上,承影道人一手持黄皮葫芦,一手按剑,面色肃然。 “看情况,不出数日,山南西道便归属一方。” “高楷虽然势大,却有文景这老鬼在一旁窥视,偏帮朱劫,巴南一战,却是胜负难料。” 正思量时,忽然抬头望去,面露惊讶:“劫云弥漫,天威下降,这老鬼,竟要渡劫了?” “有趣,当真有趣,这天下局势,越发扑朔迷离,叫人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难以揣度。” “罢了罢了,天下争龙,与我蜀国何干?” “只要不杀大王,善待剑南道百姓,这三十九州,取去便是。” 话音落下,他一拂袖,陡然散作漫天清光。 …… 天佑十三年,二月二,龙抬头。 高楷于南充城外,誓师出征,率两万兵马,攻打渠州。 大军一路势如破竹,一日之间,便攻下始安,直取流江。 渠州刺史自知不敌,一面派人前往渝州求援,一面据城坚守,妄图御敌于城门之外,不得寸进。 高楷身先士卒,率领五千新军,强攻流江城,两日之后,便攻入城中,打开城门。 渠州刺史战亡,军民皆降,流江易主。 休憩一夜,高楷派遣哥舒浩、马规元,各领五千兵卒,攻取潾山、潾水二城,皆一日即下。 至此,渠州平定。 消息传至巴县,朱劫震恐,连忙派遣霍金刚,率五千兵马,赶到渠、渝二州交界,阻挡高楷兵锋。 三日后,高楷率军前来,两方人马隔着潾河,各自安营扎寨。 中军大帐内,高楷召集文武议事。 徐晏清拱手道:“主上,渝州为巴南核心之地,我等正可挟大胜之势,一举拿下。” 哥舒浩附和:“主上,我愿为先锋,与霍金刚一战。” 夏侯敬德不甘人后:“主上,我愿领兵出战,献上霍金刚首级。” “主上,我亦……”马规元、段治玄等将纷纷请战。 高楷思忖片刻,问道:“杨烨,你可有异议?” 杨烨摇头:“攻下渝州,擒杀朱劫,山南西道尽在掌握之中。” 高楷微微点头,正要下令,忽见一道道黑气,自渝州而来,凝结成云,侵蚀大鼎,隐约间,可见电闪雷鸣。 “竟有如此凶戾之兆?”他心中一惊,“看来,绝不能去渝州,须得另寻一处战场,避开这血光之灾。” 开、合二州人口单薄,山地众多,取之并无大用。 唯有涪州,物阜民丰,可先行拿下,在涪陵城外,与朱劫一决胜负。 想到这,他一锤定音:“传我军令,即刻起兵,攻取涪州。” “由治玄领五千兵卒,防御霍金刚。” “攻取涪州?”众人皆是惊讶,不明白主上为何舍近求远,不取渝州,反而远攻涪州。 杨烨思绪一转,询问道:“主上可是担忧,文景道人作祟?” 高楷颔首:“生死攸关之时,必然倾尽全力,纵然天雷加身,恐怕也顾不得了。” “我等先取涪州,再行计议。” “是!”众人凛然遵从。 涪州拢共五县:涪陵、宾化、武龙、乐温、温山。 涪陵为治所,位于长江、涪水两大河流交汇处,乃是川东南门户,素有“千里涪水第一城”的美誉。 其名得自“涪水之滨,巴王之陵”,春秋战国之时,为巴国都城,历代巴王,皆葬在城外北山之中。 可谓风水宝地。 “主上,涪州之重,在于涪陵一地,攻下涪陵,其余诸县可传檄而定。”徐晏清建言道。 “如今,我等自北向南而来,可先取乐温、温山二城。” “失去这两座屏障,涪陵一战可下。” 高楷颔首,命夏侯敬德、马规元各率五千兵卒,攻取二城。 涪州獠民众多,曾经遭受郭雄镇压、屠戮,心怀恐惧,毫无抵抗之心。 此前,朱劫反夺郭雄基业,涪州不过传檄平定。 高楷大军既来,二县县令亦望风而降。 涪州刺史自知不敌,开门献城。 由此,高楷不费一兵一卒,拿下涪陵。 大军于城外十里,涪水之畔安营扎寨,等候朱劫前来。 …… 渝州,巴县。 自从篡夺郭雄基业,坐拥渝、开、合、渠、涪五州之地,十万军民,朱劫志得意满,便于巴县登基称帝,国号为“楚”,年号“昌达”。 又将掳来的董郡主,封为皇后。 其后大建皇宫,立宗庙、社稷坛,封赏群臣,大飨士卒,追尊祖上三代为帝。 杨仕林为尚书令,总领政事,霍金刚为辅国大将军,统管全军。 第323章 邀买人心 这一日,皇宫之中,朱劫一身赭黄龙袍,端坐御榻,正召集满朝文武商议政事。 忽有一员小黄门小步跑来,躬身道:“陛下,外头传来军情,涪州……涪州失守,落入高楷手中。” “什么?”朱劫倏然一惊,“他不是在渠州么?” 小黄门战战兢兢:“高楷留下一支兵马,与霍将军抗衡。” “另率一军攻取涪陵,涪州刺史不战而降。” “混账!”朱劫勃然大怒。 乍闻此事,满朝文武亦是哗然。 高楷突袭涪州也就罢了,谁能想到,区区三日,他便拿下涪陵,全据涪州。 而他们仍懵然不知,沉醉在加官进爵,封妻荫子的欢庆之中。 一时间,个个面色讪讪。 杨仕林急切道:“陛下,须得即刻起兵,击退高楷,绝不能纵容他侵吞我大楚疆域。” 朱劫如梦方醒:“杨爱卿所言极是。” “传朕旨意,命霍金刚率本部兵马,前往涪陵,务必将高楷击败,覆灭其军。” 杨仕林拧眉:“陛下,霍将军区区五千兵卒,怎能击败高楷两万大军?” 朱劫大手一挥:“那便再给他五千兵卒,叫他好生调度,莫要辜负朕的信任。” 杨仕林沉声道:“陛下,眼下正是危在旦夕之时,霍将军空有武力,却无谋略,绝非高楷对手。” “当务之急,陛下须得御驾亲征,大败高楷,夺回渠、涪二州,方能镇定人心,稳固大楚帝业。” “否则,高楷领军来犯,长驱直入,京师震恐,民心大乱,天倾之祸便在转瞬之间。” 朱劫踌躇不定:“朕为天子,怎能轻离京师?” 杨仕林眉头大皱,陛下自登基之后,便沉溺于富贵温柔乡中,不光不理政事,更无心统军,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之相。 只是,这乱世时节,敌军即将打到家门口,攻入都城,怎能这般懈怠? 若非以往杀戮震慑,又一番封赏,暂且稳定群臣,恐怕敌军一至,便作鸟兽散。 杨仕林叹息一声,正要再劝,忽见朱劫神色一怔,改口道:“仕林所言有理。” “君王死社稷,朕自当御驾亲征,御敌于京师之外。” “传朕旨意,尽起城中一万五千兵卒,召来霍金刚,一齐赶往涪陵,与高楷决一死战。” “遵旨!”群臣俯首。 杨仕林颇为惊奇,陛下性子执拗,百般劝谏皆无用处,为何一瞬之间改弦更张? 虽百思不解,然而,陛下愿领兵出征,便是好事。 只要山陵不崩,便有卷土重来之日。 待群臣告退,朱劫默坐御榻,暗思:仙师闭关渡劫,命我率兵征伐,看来,这一劫凶多吉少。 可惜了,仙师于渝州设下天罗地网,高楷若率军前来,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他却扭头去了涪州,叫我等一番谋划,尽数成空。 龙涎香袅袅升起,大殿中烟霞氤氲,朱劫面容隐入其中,明暗不定。 头顶一丝一缕紫气,飞旋不断,凝结成一根天柱,却摇摇欲坠,散成道道飞烟,飘进皑皑九霄,不知落在何处。 …… 天佑十三年,春,涪州,涪陵城外。 陇西郡公高楷、大楚皇帝朱劫,各领两万大军,隔着迢迢涪水,列阵对峙。 东面,一座高坡之上,高楷勒马伫立,遥望涪水两岸,山川壮丽,晴空万里,延绵至天际尽头。 诚可谓:江山如画、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高坡下,两万大军肃立,个个披坚执锐,神色俨然。 依照高楷军令,他亲掌中军,四千人,树黄旗;夏侯敬德率左虞侯军,两千八百人,树皂旗;段治玄领右虞侯军,亦是两千八百人,树赤旗。 另外,哥舒浩、马规元二郎将,率领左、右厢军,各五千二百人,树白、碧二旗。 数日前,宇文凯送来一批弓弩,其中,伏远弩八百支,擘张弩一千六百支,角弓弩三千支,另有数万支羽箭。 高楷大喜,当即下令,抽调军中擅射之卒,各自配备弓弩。 “唐检,传我军令,持伏远弩、擘张弩者,于三百步外,务必四发而二中。”高楷沉声喝道。 “若能三中,官升一级。” “持角弓弩者,于二百步外,务必四发而三中,及地者赏金银财帛。” “若能四发四中,无论持何种弓弩,皆连升三级,赐钱财。”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高楷着实期待,有朝一日,能练出一支强军,随他南征北战,威慑天下。 “得令!”唐检肃然应下。 令旗舞动,传讯兵卒奔走四方,五千四百名弓弩手听闻,个个喜不自胜。 升官进禄之机,近在眼前! 这一番动静,落在对岸,朱劫大军之中,不由个个神色一凛,直以为高楷发兵来战。 所幸,片刻后,斥候飞奔来报,高楷并未起兵。 朱劫一身金甲,端坐战车之上,一柄黄罗伞盖挡住头顶烈日。 这战车镶金嵌玉,由一整根檀木打造。 两匹拉车骏马通体青黑,鬃毛凌然,四肢矫健,恍若腾飞之势。 皆是万里挑一的青海骢,产自吐谷浑。 “高楷邀买人心,朕又怎是吝啬之人?”朱劫冷哼一声,“传朕旨意,军中弓弩手,无论射中与否,皆有封赏。” 杨仕林暗自拧眉,不患寡而患不均,若人人有赏,却不论射中与否,谁愿拼死效力? 有心劝谏一番,然而,话到嘴边,却又默默咽了下去。 毕竟,他若劝阻此事,传扬开来,岂不得罪全军将士? 另一侧,霍金刚一身甲胄,远眺高楷大军,却颇为艳羡。 粗略一观,可见足有七成士卒,身穿甲胄,且颇为精良。 为首数位郎将,个个头戴兜鍪,簪红缨,脖颈间有护项,双臂处,有护肩、披膊。 上穿山文甲,胸腹之间,束甲绊、护腹甲。腰缠双带皮扣,另有护臂、抱肚。 下着缺胯袍,膝间有缚袴,小腿处绑着胫甲,脚踩云头乌皮靴。 不光郎将,都尉、校尉、队正们皆着甲胄,马军个个身着披挂,胯下战马全着护具。 除此之外,一众步兵,人人配备一把弓,三十支箭,持木枪、漆枪,一把横刀、一把陌刀,骑兵另有盾牌。 第324章 杀伐利器 “高楷竟如此豪奢?”霍金刚咋舌不已,“七成兵卒着甲胄,个个持弓矢刀枪,又有远射弓弩,且磨光蹭亮,似为新造。” 他大略一算,便知其中耗费颇多,绝非楚国五州,十万军民供养得起。 “听闻,高楷麾下有一名匠人,名为宇文凯,专门研制甲胄兵械。” “不知何许人也,竟能造出这许多弓弩刀枪,个个皆是杀伐利器。” 霍金刚环顾四周,竟自惭形秽起来。 只因麾下将士,身穿甲胄者,不过四成,且大半磨损老旧,仅以麻绳束缚,着实寒酸。 弓矢刀枪更不必提,这些时日,国库中钱财,皆用来建设皇宫宗庙,大肆挥霍,哪里有余钱,打造兵器。 “以这等军备,迎战高楷,无异于以卵击石。”霍金刚暗叹一声。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到了这个地步,他已无路可退,只能希冀天命保佑,不致身死族灭。 半刻钟后,高楷一声令下,全军过了大桥,来至朱军三里外列阵。 中军阵前,高楷勒马伫立,身后一面黄色旄旆,猎猎飞舞。 “全军听令,速速排布阵型。” “得令!”早有传讯兵卒,持数十面令旗,奔向各营,传达军令。 过不多时,两万大军迅捷移动,以高楷为中心,列成锥形阵。 夏侯敬德率左虞侯军,在前为先锋,段治玄领右虞侯军在后防御。 哥舒浩、马规元二人各领左、右厢军,作为侧翼,拱卫中军。 五色旗帜迎风招展,五军将士个个整齐划一,令行禁止。 一时间,刀光凛冽,枪芒闪烁,刀指背,枪抵脖,却人人目不斜视,无一个迟疑半步。 其后,两万之众巍然伫立,沉默不言,胯下骏马纹丝不动,一股股肃杀之气,迅速弥漫开来。 而这一番动静,不过须臾之间,便已成型。 涪水两岸,万籁俱寂,千鸟齐齐敛翅,走兽个个趴伏,唯有河水潺潺涌动,奔流不息。 朱军士卒见此,个个惊骇,忍不住攥紧手中兵器,额头冒汗,喘气声此起彼伏。 杨仕林喃喃自语:“这是何等强军,我竟从未见过。” 霍金刚咽了口唾沫,嗫嚅道:“久闻高楷编练新军,个个百里挑一。” “原以为不过花花架子,没想到,竟这般悍勇。” 他久掌军队,自然知晓,一支有组织、有纪律,甲胄兵械齐备,主帅指挥若素的大军,一旦将战力尽数爆发出来,是何等可怖! 一时间,竟心生胆怯,不敢正视高楷。 朱劫眼见此景,心觉不妙,连忙一声大喝:“休要长他人锐气,灭自己威风。” “高楷这番阵型,不过表面光鲜,实则外强中干,不堪一击。” “何况,我等自清化起兵,转战千里,即便一时败退,亦有东山再起之时。” “只要儿郎们戮力同心,即便十万雄师,又有何惧,不过死战而已!” 一番话,终究鼓舞起几分士气,麾下兵卒神色振奋,个个大吼:“死战,死战!” 朱劫面露笑意,暗道:高楷大军虽然悍勇,朕麾下袍泽,又怎是贪生怕死之辈? 想到这,他当即下令,全军进发,与高军一战。 片刻后,五千骑兵扬鞭策马,直奔高楷军阵。 “来得好!”高楷大笑一声,“宝剑锋从磨砺来,正要借你兵卒,一试我新军战力。” “传我军令,树皂旗!” “得令!” 顷刻间,一面面皂旗飘扬,其余四旗降下。 八百弓弩手,手持伏远弩,齐齐目视前方,眸光微眯,弓弦紧绷。 不多时,尘土漫天,飞沙走石,五千骑兵奔至三百步内。 “放箭!”高楷一声大喝。 皂旗摇动,八百弓弩手会意,齐齐松开手指。 “咻咻咻!”八百支弩箭,划破长空,声如雷霆,径直射入敌军之中。 顷刻间,便有一百余骑兵,惨叫着坠落马下。 一轮弩箭刚刚射出,又一轮松开弓弦,挟千鸟振翅之音,如雨而下。 反复三轮之后,伏远弩手退回阵中,持刀肃立。 此为“阵中张、阵外射”,轮射战术,精准有效打击敌军。 这时,五千骑兵丢下三百多具尸首,策马奔来。 高楷沉声喝道:“传我军令,树赤旗!” “得令!” 须臾之间,数十面赤旗高高扬起,鲜红醒目。 一千六百名擘张弩手,瞄准前方,听候军令。 敌军至二百步时,高楷喝道:“放箭!” 赤旗晃动,一千六百支擘张弩箭,齐齐发射,恍若流星飞驰,直击四千余骑兵。 如此三轮劲射,方才停止。 霎时间,朱军再度倒下数百人,伤亡一多,士气不可避免下降。 只是,军法严苛,胆敢临阵脱逃者,不光自己身死,更会连累家人。 无奈,余下骑兵继续冲锋,转眼突至一百五十步内。 高楷眸光一闪:“树白旗!” “是!” 白旗摇动,三千角弓弩手蓄势待发,等他一声令下,齐齐放开弓弦。 五千骑兵,经过这九轮攒射,已然死伤惨重,军心涣散。 霍金刚见此,面露惊骇:“伏远弩、擘张弩、角弓弩,这可是杀伐利器,专克骑兵。” “若与陌刀手一齐列阵,堪称所向披靡,纵有千军万马,也只能饮恨于阵前。” 朱劫面皮抖动,喝道:“传朕军令,马军冲锋敌阵,步军清除侧翼,朕亲领中军,直击高楷。” “金刚,你为先锋,率三千轻骑,对阵夏侯敬德。” “遵令!”诸将齐声应下。 片刻后,霍金刚一马当先,领三千骑兵,飞奔而去。 “来得好!”夏侯敬德大笑一声,“今日正可一决生死。” 一面面皂旗飞舞,他身先士卒,率左虞侯军,两千八百人,迎战霍金刚。 “铿!”刀、槊相击,火花四射,两人眨眼间交战数个回合,不分胜负。 另一头,朱劫亲领五千步骑,乘战车,驱宝马,直取高楷中军。 “好!”高楷朗声笑道,“将士百战死,马革裹尸还,正该如此。” 说话间,朱劫步骑已至百步之内,森冷刀光如芒在背。 “听我军令,树碧旗!”高楷神色一凝。 “遵令!” 一面面碧旗猎猎狂舞,四千弓箭手齐齐弯弓引箭。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放箭!”高楷一声大喝,倏忽之间,弓如满月,箭似流星,落入朱劫军中。 第325章 黄粱美梦 羽箭威力,虽比不上弩箭,但锻造更易,数目可观,军中几乎人人皆会射箭。 这四千弓箭手更为佼佼者,甚至有神射手可百步穿杨。 朱劫仰头一观,吓得面色发白,连忙喝令躲避。 一面面大盾张开,将他护在正中。 “笃笃笃!”箭如雨下,击打在盾牌之上,一阵阵冲击力叫人气血鼓荡,双手酸软。 朱劫虽在众人拱卫之中,仍觉胆战心惊,倘若一个不慎,漏了一箭,他这小命可就难保了。 “咻咻咻!”一轮箭雨刚刚停歇,又一轮紧随其后。 如此交替三轮,足有五百余人死于箭下。 待箭矢不再落下,朱劫仍觉惊魂未定,环顾四周,处处惨叫哀嚎。 若非他这个皇帝尚在坚持,早已溃败逃跑了。 “传朕军令,全军冲锋!”朱劫怎能甘心大败而逃,一咬牙,喝令众人再行交战。 不多时,便至三十步内,前方一面黄色旌旗映入眼帘。 “高楷?”朱劫咬牙切齿,“若不杀你,朕誓不为人。” 高楷淡笑一声,“传令,结陌刀枪阵!” “是!” “唰唰唰!”四千精兵神色凛然,齐齐抽出陌刀,握在双手之间。 刀光闪烁,一丝丝寒芒刺入眉心,叫人心惊胆战。 眨眼间,陌刀在前,枪阵在后,密密麻麻,成锥形阵,叠次出击。 朱劫虽有五千步骑,众人却怡然不惧。 陌刀足以斩断战马,乃是抗衡骑兵冲锋的利器,绝非浪得虚名。 一个照面之间,便有数百骑兵连人带马,被斩成两段,五脏六腑流淌一地,哀嚎不绝,腥臭难闻。 朱劫瞳孔一缩:“这阵型,竟如此犀利?” 恍惚间,似阎王索命,骇得亡魂直冒。 一面驱使麾下将士迎战,一面却心生退意,悄然执起缰绳。 便在这时,一声声惊呼响彻四方。 “霍将军?” “霍将军死了!” “什么?”朱劫悚然一惊,循声望去,却见先锋军中,霍金刚坠落马下,生死不知。 眉宇间掠过一丝丝惊疑:“莫非又见机不妙,遁逃百里?” 此前,每逢大事不好,霍金刚便以走为上策,溜之大吉。 “这懦夫,空有一身武艺,却胆小如鼠。”朱劫顿生怒火,“只知保全性命,全无忠义之心,要你何用?” 想到此处,他不作理会,任由霍金刚自生自灭。 另一头,霍金刚一时不慎,被夏侯敬德一槊,挑落马下。 一面避开流矢,一面环顾四下,却见三千轻骑十不存一,溃败在即,不由暗叹:“大势已去。” 朱劫已非明主,不愿再为他效力,又无颜面投降高楷,想了想,只能逃往剑南道,希冀蜀王收留。 心思一定,他再无交战之心,劈手夺来一匹马,砍杀一番,趁机窜向高军后营。 “此刻,两军皆在前营交战,后方必然空虚,正可顺势离去。” “出了战场,便折返渝州,前往剑南道。” 此时此刻,他一心保全性命,至于一品骠骑大将军之位,妻儿老小,皆弃之不顾。 “有命在,才有将来!” 夏侯敬德一时不防,竟被他逃出包围圈,不由勃然大怒。 “霍金刚,哪里逃!” 当即倒提长槊,策马追击。 霍金刚回头一望,哈哈大笑:“夏侯敬德,任凭你如何厮杀,我便不奉陪了。” “天大地大,必有我霍金刚容身之处,待来日,你我再一决胜负。” 正满心畅快时,忽见斜刺里杀出一支兵马。 “敌将休走,拿命来!” 霍金刚大惊失色,转头望去,失声叫道:“段治玄?” 段治玄领右虞侯军两千八百人,早已等候多时。 此刻见霍金刚逃奔,恰好撞入后营,登时大喜。 这可是送上门来的军功,怎能错过? 当即持枪策马,迎上前来。 霍金刚无心恋战,虚晃一招便直奔后营之外。 然而,军中弓箭手准备许久,顷刻间,箭如雨下。 任凭他左冲右突,避开九成箭矢,仍免不了一箭,射中臂膀。 这钻心的痛楚,叫他面色煞白,却不敢停留片刻。 须知,段治玄一身武艺,绝不在他之下。 正咬牙狂奔时,忽又有一将杀来。 “夏侯敬德?” 霍金刚心中一沉,狠命鞭打马腹,马儿吃痛,鼓足余力狂奔。 然而,一时不防,踩中一处坑洞,登时倾倒在地。 霍金刚猝不及防,仿若破布麻袋一般摔落,激起一片烟尘。 这一摔,直叫他头破血流,一时间神色恍惚。 “哧!”蓦然,一柄银枪、一杆长槊,齐齐杀来,将他劈成数段。 夏侯敬德、段治玄相视一眼,尽皆大笑。 霍金刚一死,麾下轻骑或逃或降。 朱劫听闻,叹息一声天意,当即下令,鸣金收兵。 只是,高楷怎会给他这个机会。 转眼间,皂、赤、白、碧四旗,轮番摇动。 夏侯敬德率左虞侯军,段治玄率右虞侯军,哥舒浩领左厢军,马规元领右厢军,兵分四路,一齐追击而去。 朱军兵败如山倒,再无丝毫斗志,个个顾不得军令,争相逃窜。 任凭朱劫如何喝骂,也阻止不得。 无奈,他只能亲执缰绳,驾驭战车逃往军营。 高楷纵马飞奔,笑道:“生死攸关之时,竟也舍不下这皇帝銮驾,却是自寻死路。” 若要逃跑,这战车再是华丽,也比不上一匹骏马。 唐检策马在侧,哂笑道:“死到临头,仍不忘强撑门面。” 区区五州之地,十万军民,朱劫竟登基称帝,已是可笑至极。 如今,却还沉醉在万人之上的美梦中,昏睡不醒。 高楷笑了笑:“这黄粱美梦,到了尽头,也该结束了。” 唐检会意,挥动黄旗,四军将士见此,一面奔袭,一面弯弓搭箭。 顷刻间,万箭齐发。 朱劫身中数十箭,一命归西,杨仕林躲闪不及,亦然殒命。 两匹青海骢哀鸣一声,轰然倒地。 那镶金嵌玉,檀木打造的战车,四分五裂。 悠悠涪河水,奔流不息,将一切雄心,一切霸业,一切不甘,尽数掩埋,化为河底淤泥。 高楷沉声道:“打扫战场,将死去将士尽皆埋葬。” “另外,诸将功劳详加记录,不得有误。” “战死者登记造册,名入英烈祠,伤者全力医治,待日后抚恤。” “是!”众人凛然遵从。 第326章 言不由衷 利州,幡冢山。 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缓缓消融,白雾氤氲,奇花瑞草舒展身姿,猛兽华禽怡然奔走,一幅仙家气象。 坟茔下,鬼纹巨石上,文景道人正运转功法。 一道道玄光,如水波一般荡开,将整座山峰笼罩其中。 方鼎内,一滴滴漆黑汁液逐渐填满,眼看便要溢出鼎口。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可强求。”文景道人笑意淡淡。 一朵朵蓇蓉花转瞬凋零,散作漫天乌光。 他收束玄功,闭目端坐片刻,倏然开口:“既然来了,何必躲藏?” “见过师叔。”山巅一侧,清光闪烁,现出一个年轻道人。 正是谢无逸。 “你始终不愿叫我一声掌门。”文景道人面容平淡,“文和师兄,便是这样教导的么?” 谢无逸蹙眉道:“拜师叔所赐,师父死于雷劫之下,形神俱灭。” “这掌门之位,实为窃取,而非承继。” “我为师父座下弟子,自当为他讨回公道。” “讨回公道?”文景道人摇头失笑,“即便没有我,他也度不过雷劫,结果并无区别。” 谢无逸拧眉:“纵然度不过雷劫,仰仗师门气运,仍可转世重修。” “如今,师父形神俱灭,却再无机会。” “那是他一意孤行,咎由自取。”文景道人嗤笑一声,“这大争之世,本该下山择一潜龙辅佐,混元天下,以求国运加身,壮大师门。” “他却偏偏枯坐山中,妄图凭借自身修为,强度雷劫,何其可笑?” “若能早早入世,得潜龙气运庇佑,必不至于这般下场。” 谢无逸冷声道:“辅佐潜龙混元天下,岂是轻而易举?” “山中清修固然晋升缓慢,却无因果缠身,道心沉沦。” 文景道人瞥他一眼:“师侄此话,言不由衷。” “你若心慕清修,何必入凡俗为一小吏,案牍劳形,又为高楷奔走,不得清闲?” 谢无逸沉默一瞬,方才开口:“若不如此,怎能迅速增长修为,为师父报仇?” “何况,高郡公为一方英主,我自愿辅佐,助他争霸天下。” 文景道人微微点头:“师侄深入红尘,须得常诵《清静经》,莫要灵台蒙昧,卷入杀劫之中。” 谢无逸颇为意外,师叔篡夺掌门之位,害死师父,如今却又提醒于他。 不知其中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正惊疑不定,忽见天色一暗,狂风呼啸,乌云漫卷,覆盖整座山峰。 隐约间,一颗斗大玄星坠落,直入幽冥。 “朱劫死了?”谢无逸面露喜色,“看来,主上大胜,阵斩朱劫,覆灭其军,方才有此兆头。” “师叔,你将再无倚仗!” “是么?”文景道人不悲不喜,面色淡然。 谢无逸眉头一皱:“你不在他称帝之时,度雷劫,反而在他死后,引动劫数。” “这是何道理?” 朱劫建国称帝,虽然地狭民寡,好歹立下天柱,纵然薄弱,却也可借其国运,抵消一道天雷。 然而,他一死,天柱倾覆,国运崩塌,不光再无助力,更有天劫临身。 此刻再引动雷劫,岂非自寻死路? 文景道人但笑不语。 “若我所料不错,师叔意欲兵解转生,重新修行,对么?”蓦然,山巅上,现出一女子身形,其容色倾城,素衣翩翩。 文景道人笑道:“无忧师侄,专研梅花易数,越发精深了。” “可喜可贺!” 谢夫人轻声道:“区区小术,何足挂齿。” “师叔修为深厚,何必弄险?” “倘若一时不慎,撑不过天雷,必然身死道消,万事皆空。” 文景道人淡淡道:“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亦有大机缘。” “我修行至今,再无前路可走。” “然而,正如人间王朝,盛极必衰,我若不更进一步,便只能衰退。” “叫人如何甘心?” 谢夫人轻叹一声,无言以对。 “轰!”便在这时,天穹之上,电光游走,雷蛇舞动,迸发阵阵轰鸣。 天劫将至! 谢无逸沉声道:“我不明白,你为何辅佐朱劫,肆意屠杀?” 文景道人摇头一笑:“你资质上佳,道心却太过稚嫩。” “殊不知,行路之中,经过一片树荫,短暂停留便是,怎可束缚于这一棵树?” 谢无逸犹然不解。 “从头至尾,朱劫只是你手中一颗棋子罢了。”谢夫人叹道,“至于这芸芸众生,早不被你放在眼中。” “你的眼中,唯有自身道途,唯有成仙得道。” 文景道人笑道:“无忧师侄果然聪慧。” 谢无逸冷声道:“你助纣为虐,做下诸多恶事,竟还妄想成仙得道,莫非当天道不存么?” 文景道人并未应答,转而看向一处:“恒通师侄竟也来了。” “难得,今日仙都派弟子齐至,贺我摘取道果。” “师叔倒行逆施,天劫必至,为何毫无惧色?”恒通道人踏步而来。 “人之将死,反倒坦然了。”文景道人笑呵呵道,“师侄也是来报仇的?” 恒通不答反问:“师叔为何封禁鹤鸣山,迁来这幡冢山?” 须知,鹤鸣山为道家福地,气机盎然,幡冢山却遍布阴煞之气,易滋生心魔。 “时移世易,修行也要顺应大势。”文景道人淡声道,“蜀国太过安逸,不思进取,我可不愿如承影那般,消磨心志,得过且过。” 恒通默然不语。 不多时,风云涌动,电闪雷鸣,蓦然光芒大炽,遍照山川湖海。 “轰!”一道赤色雷霆倏然降下。 “赤霄神雷?”文景道人淡笑一声,一挥手,方鼎升至半空,大放乌光,凝成三朵黑色庆云。 神雷劈落,火光四射,刹那间,一朵庆云消散一空。 “轰!”蓦然,两道赤霄神雷,齐齐落下。 待一切平息,乌光散溢,庆云不存。 文景道人亦面色苍白,似元气大伤。 谢无逸惊叹不已,这三道赤霄神雷,任何一道落在他身上,皆可让他魂飞魄散。 然而,文景道人不闪不避,竟不过损耗一些法力而已。 其中修为相差,何其悬殊! 第327章 摧枯拉朽 恒通望一眼天穹,沉声道:“这三道神雷,只是开端。” “接下来,方才是天劫劫雷。” 文景道人笑了笑:“师侄眼力不错。” 话音刚落,九霄之上,乌云啸聚,三道金色雷霆齐齐降下。 “黅霄神雷?”三人面色陡变。 这黅霄神雷杀伐最利,更甚于飞剑。 一道尚且难以抵抗,遑论三道齐发。 三人皆是叹息,师叔今日必然殒命。 正如三人所料,面对这三道雷霆,文景道人神色肃然,一抬手,摄来方鼎。 盘膝而坐,运转玄功,鼓起全身法力,凝成三朵黑色莲花。 然而,三道黅霄神雷摧枯拉朽,骤然击破黑莲。 仍去势不减,落在文景道人头顶,轰然一声震响。 待雷霆消失,乌云散去,重现万里晴空。 文景道人盘膝而坐,似乎毫发无损。 只是,在三人眼中,他肉身生机绝灭,只剩最后一丝法力流转,勉强维持身形罢了。 谢夫人颇为不忍:“师叔,你这是何苦……” 文景道人置之一笑:“长生非我意,惟愿前路平。” “我已求仁得仁,师侄应该欣喜才是。” 话音落下,他身形崩散,化为漫天飞烟,消失于天地之间。 三人沉默许久,谢无逸开口道:“师兄,慕容承泰虽有几分气象,究竟是异族。” “不如随我等一起,辅佐高郡公,来日,必有望重振师门。” 恒通摇头道:“师弟好意,我心领了。” “只是,先王曾救我一命,大王又信重于我,我怎能弃之而去?” “来日,纵然粉身碎骨,我亦无怨无悔。” 谢无逸暗叹一声,知晓劝说不得,便未多言。 恒通沉声道:“师叔既去,这师门至宝,便由师弟掌控。” 谢无逸正要开口,却见他摆手道:“师弟勿要推辞。” “你资质上佳,又得遇明主,前途似锦。” “这至宝由你掌控,方才不会辱没。” “我尚有要事在身,便就此别过,祝愿师弟道途顺遂。” 说完,他打个稽首,便化一道清风散去。 谢无逸阻止不及,只得摄来方鼎,与谢夫人一同离去。 殊不知,三人走后,一点乌光闪烁,悄然跃入幽冥,不知所踪。 …… 涪州、涪陵城。 朱劫一死,楚国灭亡,高楷即刻下令,率军直奔巴县。 楚国群臣毫无斗志,争相烧杀抢掠,城中乱作一团。 一名郎将率领守卒,杀尽满朝文武,开门投降,迎高楷大军入城。 巴县既定,江津、万寿、南平三县望风而降。 高楷据渝州,派人传檄,平定开、合二州。 至此,巴南九州尽在掌握,连同汉中八州,整个山南西道,一十七州,皆纳入麾下。 如此一来,高楷已然全据陇右、河西、山南西三道,拢共三十六州,约两百万军民。 麾下文武皆喜,齐声道贺:“恭喜主上!” 高楷朗声笑道:“同喜!” “我等齐心协力,必能平定天下。” “臣等誓死追随!”众人轰然下拜。 高楷笑了笑,挥手请起,忽见谢无逸拱手道。 “主上,微臣师叔文景道人,已然死于天劫之下。” 高楷微微颔首:“你可行走汉中、巴南,肃清鬼卒余孽,以免危害百姓。” “是!”谢无逸俯首听命。 其后,高楷于巴县坐镇一段时日,安定民心,一面召见开、合二州刺史、县令,整肃吏治。 …… 却说长安,太极宫。 正逢十五,义宁皇帝陈佑于太极殿,召见文武百官,举行大朝会。 齐国公董澄位在百官之上,丹陛之下,所有军国大事,悉听处置。 至于陈佑,不过高坐御榻,垂拱而治。 虽是天子,文武百官却视而不见,只把他当作摆设罢了。 只是,少年心性,怎能容忍这等屈辱,顿了顿,蓦然开口:“朕听闻,陇西郡公高楷,和那伪楚帝朱劫,于涪陵城外交战,不知结果如何?” 群臣闻言,皆面露惊讶,这素来沉默寡言的圣人,竟关心起战事来了。 董澄微微蹙眉,拱手道:“陛下,您龙体不适,合该好生安养,勿要为这等小事劳心。” 陈佑怫然不悦:“朕为大周天子,天下事皆是国事,正该关心,怎能说是小事?” 董澄一时哑口无言。 王宗仁拱手笑道:“陛下勿忧,依末将愚见,高楷、朱劫二人,必定两败俱伤。” “何以见得?”陈佑拧眉。 “高楷坐拥陇右、河西两道,又有汉中八州,巴南四州,粮草充足,兵多将广。” “反观朱劫,不过区区五州之地,又残暴不仁,以人肉为食,不得人心。” “他怎是高楷对手?” 王宗仁心中惊讶:未料陛下竟对外头之事了如指掌,这番言论,若非自身洞见,便是有旁人指点。 这可不妙! 正思虑如何应答时,卢思管手持象牙笏板,拱手道。 “陛下,高楷虽然势大,朱劫却也不可小觑。” “须知,他有道门真人辅佐,只需动用些许法术神通,便可克敌制胜,即便一时战败,也可东山再起。” “这一战胜负,尚未可知。” 陈佑满脸厌恶:“朱劫,僭越称帝,大逆不道。” “道门真人,倚仗法术神通,肆意妄为。” “高楷若能将其等镇杀,当是一件幸事。” 董澄厉声喝道:“陛下,勿要胡言乱语。” “朱劫虽是逆贼,高楷亦是虎狼之辈。” “二人两败俱伤,方才于朝廷有利,正可坐山观虎斗。” “一旦朱劫败亡,整个山南西道落入高楷手中,他便坐拥三道,越发势大难制,凶威滔天。” “届时,便是朝廷,也将置于他兵锋之下,不得安宁。” “陛下需以江山社稷为重,切莫胡乱揣测,动摇人心。” 陈佑浑身一震,嗫嚅道:“太傅息怒,朕……朕再不开口便是。” 董澄冷声道:“国家大事,臣自当处置,不劳陛下费心。” “是……是。”陈佑唯唯诺诺,暗中攥紧扶手,恨得咬牙。 下首,工部尚书曹斌喝道:“董太傅,陛下为大周天子,你不过一介臣下,怎可无礼?” 董澄寒声道:“我奉先帝遗诏,处置军政大事,匡正陛下过失,一言一行,皆乃份内之责,有何无礼之处?” “倒是你,曹斌,不分尊卑,当殿诘问,出言不逊,莫非蓄意谋反?” 第328章 防微杜渐 曹斌气得面色涨红:“齐公……休要颠倒黑白!” 董澄冷哼一声:“工部尚书曹斌,御前失仪,来人,将他乱棍打出,不得进殿。” “遵令!”数个千牛卫应声而出,手持棍棒,劈头盖脸便打。 曹斌惨叫着,连滚带爬,滚出太极殿。 陈佑有心求情,却又不敢开口。 满朝文武大半视若无睹,少许御史想要出言,掂量一番董太傅威势,只得明哲保身。 这一场闹剧过后,董澄越发专横,陆续发号施令,群臣不过应景,应声不迭。 整个太极殿,成了他一言堂。 便在这时,一员小黄门小步跑来,下跪道:“启禀太傅、陛下,涪州传来军情,伪楚帝朱劫兵败身死,麾下五州落入高楷手中。” “整个山南西道,皆已改旗易帜。” “你说什么?”董澄勃然色变,“莫非虚言诓骗?” 小黄门浑身颤抖:“禀……禀太傅,此事千真万确,奴婢怎敢胡言?” 董澄喝道:“还不细细说来!” “是……是!”小黄门忙不迭地道,“高楷、朱劫二人,各率两万大军,于涪陵城外交战。” “朱劫不敌,死于乱箭之中,霍金刚、杨仕林尽皆身亡,全军覆没。” “高楷乘胜,一举拿下五州,全据巴南。” “这……”满朝文武相顾骇然,眼神中满是不敢置信。 原以为朱劫尚有几分底蕴,又得道门真人相助,即便不敌高楷,也可暂作抗衡,甚至两败俱伤。 谁能想到,这区区三日之间,他便身死国灭。 整个山南西道,尽数落入高楷手中。 何其之快? 群臣窃窃私语,个个面露异色。 卢思管满脸羞惭:“微臣无能,未能料到此事。” “还请太傅恕罪!” 董澄叹息一声,挥手道:“天意如此,非人力可扭转。” 丹陛之上,陈佑听闻此事,却面露喜色。 朱劫这逆贼死了,自是一大喜事。 另外,高楷如此骁勇善战,或可请他入朝,斩杀董澄这乱臣贼子。 匡扶大周社稷! 想到这,他心生一计,面上却是不显。 下首,王宗仁沉声道:“事已至此,多思无益。” “不如另设他法,遏制高楷腾飞之势。” 董澄颔首:“宗仁有何良策?” “高楷虽坐拥三道,却是四战之地。”王宗仁侃侃而谈,“北面是关内道,突厥纵横肆虐。” “西面是吐谷浑,兵马甚众,南面更有蜀国,牵制一方。” “太傅可派使者,说动突厥、吐谷浑、蜀国,三方同攻高楷,瓜分他麾下三道。” “我等亦可趁机出兵,越秦岭,夺取汉中。” 董澄大喜:“宗仁此言,正合我心。” 事不宜迟,即刻派遣三方人马,各自出使去了。 散朝之后,董澄回转府邸,端坐玉榻。 “若能说动三方齐攻高楷,自是最好。” “若不能,我该如何应对?” 王宗仁笑道:“齐公勿忧,高楷猝然崛起,坐拥三道、三十六州,声势越发鼎盛。” “突厥、吐谷浑、蜀国,皆是近邻,怎会坐视不理?” “其等必有起兵之心,却不愿为人作嫁,我等此番居中联络,汇聚三方之力,便无后顾之忧。” “齐公只需安坐堂中,静候佳音便是。” “如此甚好!”董澄大笑一声,“此事若成,宗仁当居首功。” “不敢!”王宗仁满脸谦逊,“只愿略尽绵薄之力,为齐公分忧解劳。” 他心中暗道:此前攻取关内道失利,惟愿此事成功,挽回颜面。 卢思管忽然低声道:“齐公,陛下年岁渐长,心气正盛,再不能像从前那般,轻易压制。” “更有曹斌这等顽固之人,为其张目,意欲掌控朝堂,收回大权。” “不可不防!” 董澄郑重颔首:“我虽以辅政之名,暂且压制,然而,并非长久之计。” “说不得,需兵行险招,将他废黜,另立他人为帝。” “齐公不可!”卢思管面色一变,劝阻道,“先帝托孤,您才能名正言顺统领朝堂。” “若无缘无故废帝,必然人心大乱,不可收拾。” “须知,自古以来,擅自废立,必有不测之祸。” 董澄沉吟片刻,问道:“依你之见,我该如何行事?” “不妨严控陛下一举一动,只叫他居于内庭,两耳不闻宫外事。”卢思管冷声道。 “至于曹斌等人,一律逐出朝堂,贬至偏远州县,不得接触陛下。” “如此防微杜渐,方能避免倾覆之危。” 董澄点头:“就依此言。” 王宗仁踌躇片刻,忽然说起一事,“齐公,末将听闻,郡主……郡主不慎遭朱劫掳去,立为皇后,已然遭他玷污。” “这该如何……” 董澄挥手打断,冷冷道:“此等胡言乱语,分明有心之人蓄意毁谤,切莫听信。” “小女一路奔波,不服水土,不幸于忠州病亡,我已派人就地安葬。” “是!”王宗仁浑身一抖,不敢多言。 董澄面色悲戚:“我痛失爱女,不胜伤感,这些时日,便在府中卧榻,以表哀思。” “闲杂人等,一律不见。” “遵令!”众人神色凛然。 诸事商议完,众人告退,董澄默默端坐,心道:媛儿,你屈从逆贼,名节已毁,高楷纵然不杀你,你也该自尽才是。 竟要我这个阿耶派人动手,太过不孝! 另一头,太极宫,甘露殿中。 “哐!”一阵阵瓷器碎裂声持续不断,半晌之后,方才停歇。 陈佑立在满地残渣之中,只觉满腔愤懑,难以排解。 纵然将整个太极宫砸得粉碎,也消不了心头之恨。 身侧,一名内侍低声道:“陛下,气大伤身,何必动怒?” 陈佑喘了几口粗气,恨声道:“董贼把持朝堂,欺人太甚。” “满朝文武,却无一个忠臣,朕怎能不怒?” 内侍回言:“陛下,奴婢瞧着,曹尚书忠心耿耿,不妨召他前来,共商大事。” 陈佑如梦方醒,一迭声道:“此言极是,快去宣曹斌觐见。” “是!” 不多时,曹斌来到殿中,下拜行礼。 陈佑关切道:“曹爱卿身子可好?” 曹斌面露感激:“谢陛下关怀,微臣无碍。” 第329章 双宿双飞 陈佑点了点头,低声道:“曹爱卿,董澄越发骄横,丝毫不将朕放在眼中。” “假以时日,恐怕大周天下难保。” “还请曹爱卿铲除董澄,匡扶社稷,朕不胜感激!” “陛下言重了!”曹斌面露惭愧,“臣人微言轻,又无兵权,除不得董澄。” 陈佑颇为失望:“朕莫非只能坐以待毙,眼睁睁断送大周天下?” 曹斌压低声音道:“陛下,董澄专权跋扈,朝中无人可制。” “不如请外臣来长安,清扫叛逆。” 陈佑忆起此前所想,脱口道:“曹爱卿是说,高楷?” “正是!”曹斌点了点头,“高楷坐拥三道,兵多将广,又能征善战,文武双全,手下败将不知凡几。” “董澄虽然骄横,却只知权术,不通军事,绝非高楷对手。” 陈佑迟疑道:“不瞒曹爱卿,朕早有此意,只是,董澄虽然跋扈,尚且尊奉大周。” “高楷却自立陇西郡公,其心难测,何况,他麾下三道皆是征战得来,朕并无半分恩赐,他可愿入朝,助朕一臂之力?” 曹斌笑道:“世间众人,皆逃不脱名利二字。” “若空口白牙,自然说不动高楷。” “陛下可许之以大名、重利,想来,高楷寒门出身,必然心慕朝廷正统、天子亲赐。” “何等大名、重利?”陈佑问道。 “太保、雍国公,兵马元帅!”曹斌一字一句道。 “这……”陈佑陡然一惊,“这是否太重?” 须知,太保为正一品,三公之一,轻易不授。 雍国公更不必说,为重爵,兵马元帅,则为众军之主。 古人云:唯名与利,不可假于人。 一旦高楷生出异心,岂非引狼入室,重蹈覆辙? 曹斌摇头道:“陛下,不许重利,怎能召来高楷?” “他若入朝,必与董澄相争,陛下正可坐山观虎斗,重掌大权,将两人一一铲除。” 陈佑犹豫不决:“若他与董澄沆瀣一气……” “陛下不必忧虑,高楷、董澄皆是枭雄,必然针锋相对。”曹斌沉声道。 “大周已然危如累卵,还请陛下速速决断,勿要迟疑。” 陈佑一咬牙,郑重道:“就依曹爱卿所言。” “还请曹爱卿尽心,莫要辜负朕的期望。” “这是自然!”曹斌正色道,“臣食周禄,绝无二心。” “纵然粉身碎骨,也当报效国家。” 陈佑大喜,即刻手写一卷诏书,交由曹斌,叮嘱一番,便见其匆匆而去。 身侧,内侍监眸光一闪,不知思索何事。 …… 却说益州,成都,王宫中,蜀国君臣汇聚一堂。 张常逊既惊且叹:“朱劫败亡,高楷大胜,整个山南西道,皆纳入其麾下。” “真不知是何等英雄,用兵之能竟这般高超,区区三日便鼎定大局。” 此前希冀高楷、朱劫两败俱伤,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孟之祥满脸苦涩:“朱劫一死,高楷全据三道,纵观西北大地,再无人可与他抗衡。” “蜀国危矣!” 下首,云麾将军杜崇文喝道:“孟长史莫要危言耸听!” “我蜀国坐拥三十九州,人丁兴旺,物产丰富,仓廪殷实,即便高楷率兵来攻,不过一战而已,有何可惧?” 孟之祥叹道:“蜀国沃野千里,物阜民丰,我自然知晓。” “只是,汉中这个屏障,却在高楷手中。” “来日,他率兵来攻,可长驱直入,兵围成都,杜将军可能抵抗?” 杜崇文无言以对。 守剑南道,必守汉中。汉中若失,蜀国危如累卵。 众人心如明镜,只是一个个装作鸵鸟,把头埋进繁华锦绣之中,不愿正视现实。 张常逊神色慌乱:“这该如何是好?” 孟之祥暗叹一声,拱手道:“事到如今,唯有联结吐谷浑、齐国公,共抗高楷。” “否则,蜀国基业,必有覆灭之祸。” 杜崇文忍不住喝道:“孟长史为何长他人锐气,灭自己威风?” “高楷虽然势大,我蜀国儿郎又怎是贪生怕死之辈?” “他若进犯,必叫他有来无回!” 孟之祥摇了摇头:“蜀地承平已久,少经战阵,一旦两军厮杀,必然败多胜少。” “当务之急,须得联结各方,共同进退。” 他心中颇觉可惜,董澄之女,竟染病而亡,未能与大王完婚,成秦晋之好。 此前东奔西走,诸般筹谋,皆做了无用功。 他却不知,张常逊颇为欣喜。 齐公之女一死,他便可立慧妃为后,双宿双飞。 杜崇文瓮声道:“即便结盟,也该以我蜀国为盟主,吐谷浑、董澄为属下,否则,大王颜面何存?” 张常逊毫不在意,这勾心斗角、打打杀杀的事,怎比得上击鞠逗鸟,红袖添香,嬉戏游玩? 孟之祥暗自叹息,却不愿将蜀国拱手让人:“大王,微臣愿出使吐谷浑、长安,会盟各方,共商御敌之策。” “孟长史自去便是。”张常逊摆了摆手,即刻起身回返后宫去了。 翌日,宫中传出旨意,择吉日,封慧妃徐氏为王后,昭告蜀国臣民。 孟之祥无可奈何。 …… 话分三头,且说兰州、金城。 高楷班师回返,满城军民齐齐庆贺。 前堂之中,高楷端坐上首,笑道:“此番大战得胜,拿下山南西道,皆仰赖诸位尽心竭力,将士们浴血厮杀。” “我自不吝赏赐。” 即刻下令,赐长史杨烨、别驾萧宇、司马徐晏清,钱一千贯,绢五百匹。 “谢主上!”三人感激下拜。 高楷笑了笑,郑重道:“待来日,自当加官进爵,封妻荫子。” “是!” 下首众臣皆是歆羡,主上大业有望,这三人深受信重,日后少不得封侯拜相。 不过,转念一想,主上赏罚分明,他们亦有名列朝堂之日。 顿了顿,高楷继续说道:“巴南九州平定不久,民生凋敝,须得安排贤才治理。” “段治玄,今授你为渝州刺史,处置军政之事。” “希望你尽忠职守,以民为本。” 段治玄大喜过望:“谢主上!” “末将必竭尽全力,安定渝州。” 渝州可是巴南核心之地,主上将刺史之位予他,着实委以重任。 “起来吧。”高楷笑道,“望你我君臣善始善终。” 第330章 路线之争 紧随其后,又授温季雅为涪州刺史,顾彦辉为巴州刺史。 开、合二州刺史官居原职,阆、果二州仍由李义甫、颜珉楚二人坐镇。 至于蓬、渠二州,高楷想了想,朗声道:“萧公,有劳你推荐贤能,为二州刺史。” “老臣遵令!”萧宇肃然应下。 其后,高楷晋升哥舒浩为振威将军,马规元为昭武将军。夏侯敬德、唐检亦有赏赐。 “谢主上!”诸将喜不自胜,连忙齐声下拜。 高楷郑重道:“名位加于身,既是荣耀,也是千钧重担。” “望尔等再接再厉,不负初心。” “臣等谨遵主上教诲!”诸将齐声道。 高楷挥手请起,蓦然神色一怔。 虚空之中,灰、白、青、赤、紫,五色光辉从天而降,恍如银河落九天,齐齐汇聚在大鼎之中。 紫光飞旋,云蒸霞蔚,将大鼎托起。鼎身轻轻一震,现出山川大地,芸芸众生。 更有一幅幅画面,士子勤学苦读,农人浇灌禾苗,工匠烧制器具,商贾吆喝叫卖。 千姿百态,不一而足。 “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高楷心中明悟,“无论何时,皆以民为本。” 骤然,陇右道十二州,气运升腾,凝成一个华盖;河西道七州,万象更新,亦凝成一个华盖;山南西道十七州,异彩纷呈,又成一个华盖。 这三重华盖,高盈丈,盖三尺,色成淡紫,依次排布,从下至上,托举一尊大鼎,载浮载沉,吞吐无量气机。 华盖之下,一丝一缕玄黄之气垂落,如檐下滴水,络绎不绝。 “气运又有增长?”高楷暗思,“上承天道,下庇万民,既得人心,自成华盖。” 若能一统天下两都十六道,便是十六重华盖,这是何等气势恢宏? 正憧憬时,忽见萧宇拱手:“主上,您已坐拥陇右、河西、山南西三道,三十六州,正可进封国公之位,昭示天下。” 众人神色振奋,纷纷劝进。 这可是国公之爵,主上若更进一步,他们也有望名爵加身,光耀门楣。 想到这,不光一众武将迫不及待,便是杨烨、徐晏清等文臣,亦心中火热。 高楷摇头一笑:“国公之位,不可轻易进封。” “待来日,拿下剑南道、抑或京畿道,再封不迟。” “主上……” 见众人欲劝,高楷正色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是……”众人虽是不解,却也不再多说。 萧宇心中纳罕,国公之位,人臣之尊,在这乱世之中,距离登基称帝,也不过一步之遥。 主上坐拥三道,数百万军民,竟能按耐心思,不疾不徐,着实叫人钦佩。 便在这时,唐检拱手道:“主上,奉宸司传来消息,董澄派人出使,分别前往伏俟城、成都、突厥,不知所为何事。” 徐晏清笑道:“除却联结三方,对付我等,不做他想。” 高楷微微颔首。 唐检拧眉:“如此说来,须得破坏此事,不能让这四方结盟。” 杨烨摇头笑道:“唐将军不必担忧。” “吐谷浑内乱未平,慕容兄弟无暇分兵;张常逊素无大志,只会守御,绝不会出兵来攻。” “至于突厥,觊觎关中、河东、中原诸道州,繁华富庶之地,瞧不上西北边陲。” “董澄纵然联结三方,也不过各自为政,徒劳无功。” 萧宇附和道:“杨长史真知灼见。” “其等各怀鬼胎,断不可能齐心进犯。” 高楷笑道:“两方结盟,尚且矛盾重重,更何况四方?” “董澄不过一厢情愿罢了,毕竟,吐谷浑、蜀国、突厥,声势皆远胜于他,岂会听他摆布?” 即便四方结盟,谁为盟主? 届时,少不了明争暗斗,他只需按兵不动,便可坐观其等分崩离析。 徐晏清拱手道:“董澄痴心妄想,主上不必理会。” “倒是我等接下来,该攻取何方?” 夏侯敬德迫不及待:“自是京畿道,长安。” “董澄既百般串连,意图对我等不利。” “不妨率兵征伐,叫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哥舒浩、马规元等武将皆出言赞同。 攻取京畿道,不光可覆灭董澄,更能夺下长安。 这可是天下两都之一,一旦拿下,其中价值难以估量。 不仅增添京畿道六州之地,更大增声势,名传天下。 届时,天下英才纷纷来投,便如过江之鲫。 长安,便有这份声望。 “不可!”萧宇不认同道,“长安虽好,眼下却不宜攻取。” “这是为何?”夏侯敬德迷惑不解。 “只因长安四周,群敌环伺。”萧宇沉声道,“不光突厥虎视眈眈,连年南下劫掠。” “赵王刘竞成亦时时进犯,威逼关中大地欲占为己有。” “另外,关内道魏王,亦窥视长安。” “更不要说,河南道夏王窦至德,都畿道豫国公王玄肃,皆是枭雄之辈。” 夏侯敬德浓眉一皱:“依萧别驾之意,莫非放弃长安,任由他人占据?” 萧宇摇头:“老朽愚见,可先取剑南道,再拿下京畿道。” “届时,陇西、汉中、巴蜀、关中,连成一片,此为帝王基业。” 马规元陡然开口:“萧别驾,话虽如此,待拿下剑南道,终究要进取关中,面对天下群雄,这不过早晚而已,有何区别?” 萧宇笑了笑:“先易后难,先难后易,怎会没有区别?” “须知,张常逊贪图安逸,我等取剑南道,易如反掌。” “况且,蜀地物产丰饶,人口众多,可为一大助益。” “届时,据有四道之地,六十九州,再取京畿道,顺理成章。” 哥舒浩蹙眉道:“倘若长安遭他人夺去,该如何是好?” 萧宇不以为意:“攻取长安容易,坐稳长安却难。” “天下群雄征战不休,绝不可能轻易平定。” 文武群臣争执不休,莫衷一是,只得将目光望向上首,希冀高楷一锤定音。 剑南道、京畿道,谁先谁后,即是路线之争。 这等战略问题,绝不能擅自决定。 高楷思忖片刻,询问道:“杨烨,依你之见,该如何行事?” 杨烨不答反问:“主上不欲即刻进封国公,可是因为麾下三道,人口不丰?” 第331章 惊天动地 “正是!”高楷点头。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陇右、河西、山南西三道,虽有三十六州,却久经战乱,人丁稀薄,尚且比不上剑南一道,遑论中原、江南这些人口稠密之地。 而气运之道,在于集众。 麾下军民不足之时,强行进封高爵,必将根基不稳,稍有不慎便是天倾地覆。 似张雍、朱劫等人,便是前车之鉴。 杨烨笑道:“既如此,先取剑南道,无可争议。” 毕竟,剑南道人口众多,而京畿道经突厥大军,刘竞成兵马,轮番肆虐,死伤惨重,早已不复鼎盛之时。 “就依此言。”高楷颔首。 此事定下,众人俯首听命。 不过,眼下农时将近,不宜大动干戈,暂且搁置起兵之议,待来日再行商榷。 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时分,众人告退,高楷回转后宅。 春晖堂中,灯火通明,丫鬟仆役们奉上晚膳,张氏、杨皎、敖鸾等候多时。 高楷心中一暖,加快脚步进了堂中,一撩袍袖,下拜道。 “儿见过阿娘。” “阿娘身子可好?” 张氏连忙扶起,笑道:“为娘一切安好,不必担心。” 高楷颇为自责:“孩儿不孝,常年出征在外,未能陪伴在侧。” “劳您牵挂,日夜悬心。” 他心中感慨,阿娘虽然从来不说,他却知晓,每逢他出征,阿娘必夜不安枕,放心不下。 为此,日夜供奉菩萨佛祖,早晚烧香,祈盼他平安回返。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着实叫他时时感怀,常常自责。 张氏闻言,险些落下泪来,一迭声道:“地上凉,快起来。” “阿娘在府中好吃好喝,清闲自在,又有你媳妇,鸾儿、秾哥儿陪着,再顺心不过。” “倒是你,为这份家业殚精竭虑,辗转奔波,既要上战场厮杀,又要治政安民,着实辛苦,又清减不少。” “这次回来,可得好好补补,莫要太过操劳,伤了身子。” 她絮絮叨叨,反复叮嘱,高楷一一听了,连连点头。 半晌后,张氏回过神来,笑道:“瞧我,老了,这般嘴碎,唠叨得没完。” 高楷郑重道:“阿娘莫说此话,母亲关爱儿子,乃天经地义。” “不止我,你媳妇、秾哥儿、鸾儿,可都盼着你回来呢。”张氏笑意愈深。 高楷看向杨皎,温声道,“数月未见,夫人可好?” “妾身诸事顺遂。”杨皎柔声回言。 两人相视一笑,自有一份温情默契。 “哇!”蓦然,一道惊天动地的哭声响起,充塞整座暖阁。 敖鸾打趣道:“秾哥儿见他阿耶只和祖母、阿娘说话,却不理会他,定是吃醋了。” 一番话,说得众人皆笑。 高楷神色松弛,从乳母怀中接过秾哥儿,掂量一番,柔声道:“秾哥儿重了许多。” 张氏笑道:“你一去数月,秾哥儿自然重了。” 说来有趣,秾哥儿本是哭得震天响,任凭乳母怎么哄也无动于衷。 此刻,在高楷怀中,却即刻止住哭声,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小眉头微微皱着,仿佛在好奇,这人是谁。 高楷小心翼翼控制着力道,嘴角不自觉扬起,常年杀伐汇聚的煞气,陡然散去。 父子俩对视片刻,高楷忍不住点了点秾哥儿小鼻子,笑问:“瞧什么呢,不认得阿耶了么?” 说着,在他脸蛋上轻轻一吻,胡茬子碰到软绵处,惹得秾哥儿挥着小手,挡开这大脸盘子。 高楷不依不饶,伸脸去逗他,引得秾哥儿咯咯直笑。 “果然是父子天性。”张氏笑容满面,“秾哥儿瞧见阿耶,就是亲近。” 兰桂打趣道:“老夫人说得极是。” “小郎君不光模样像极了郎君,性子也颇为一致。” “奴婢听闻,但凡福泽深厚的孩子,哭声也格外响亮。” 张氏点头一笑:“秾哥儿想必饿了,且叫乳母抱去喂奶。” “咱们用膳吧。” “是!”高楷逗弄一番,将秾哥儿交给乳母。 食不言,寝不语,待用过晚膳,一家人便在堂中叙话。 张氏蓦然提起一事:“前些日子,阿娘梦见你父亲了。” 高楷有些惊讶:“父亲可有何事交代?” 张氏点头:“倒无甚要紧事,只是说,想见见秾哥儿。” 不过,阴阳相隔,张氏只当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说起来,他这个做祖父的,没能瞧见孙儿出世,倒是一件憾事。”想到这,张氏一时有些伤感。 高楷宽慰道:“父亲地下有灵,得知家中添丁,高家后继有人,必定欣喜。” “不如带秾哥儿去灵堂,拜一拜他祖父。” 张氏笑道:“你媳妇带秾哥儿去过了,这不过阿娘一个梦,不必挂怀。” 高楷摇头一笑:“总要叫阿娘圆梦,父亲如愿以偿,才是儿子心意。” …… 时光缓缓流转,翌日,明月堂中。 敖鸾正对镜梳妆,贴花钿。 侍女嫣然将一支凤凰展翅步摇,插入她云鬓之中,仔细端详,忍不住赞叹道:“姑娘实在太美了。” 她转而想起,前些时日,姑娘陪着老夫人去龙女庙上香,刚下马车,忽有微风拂过,吹动头顶幂篱,现出面容来。 竟惹得三辆马车撞到一处,人仰马翻,闹出好大阵仗。 一名年轻郎君称赞姑娘“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倒是恰逢其会。 敖鸾淡淡一笑,抚了抚云鬓,轻启朱唇:“表哥来了,快随我出门迎接。” 啊?嫣然吃了一惊,并无一人通报,姑娘怎知郎君来了? 敖鸾款款起身,出了堂门,正见高楷走来,身后王寅虎跟随。 “鸾儿见过表哥。” 高楷笑道:“不必多礼。” 两人进了正堂,早有丫鬟奉上茶水。 高楷顿了顿,开口道:“今日却要叨扰鸾儿了。” 敖鸾展颜一笑:“可是为了姑父托梦之事?” “正是!”高楷回言,“还请鸾儿走一趟,为我阿娘、阿耶,圆了这个念想。” 敖鸾轻点螓首:“鸾儿正有此意,恰巧表哥来了,倒是正好。” “鸾儿既去冥府,可要携一张秾哥儿的画像?”高楷询问。 “不必了。”敖鸾摇了摇头,“鸾儿自有法术,可让姑父一见孙儿。” 高楷拱手笑道:“却要谢鸾儿费心!” “既是一家人,此为我理所应当之事。”敖鸾笑着摇头。 第332章 焕然一新 入夜,明月高悬,群星隐匿。 敖鸾端坐静室,运转功法,一呼一吸之间,一道道灵光散溢,光耀黑夜宛如白昼。 “表哥全据陇右、河西、山南西三道,气运大增,得三重华盖加持,更上一层楼。” “我与他气运相牵,法力如水涨船高,倒不必再去庙宇,借助香火神力。” 不多时,室内阴气徘徊,寒光凛冽,一道漆黑门关凭空而现。 敖鸾双手掐诀,屏息凝神,须臾间,一道透明人形飘然升起。 她俯瞰一眼,身体正闭目盘坐,呼吸似有若无。 “阴阳相隔,不可在冥府滞留太久,至多一个时辰。” 她一跃而起,飘入鬼门关中,骤然,阵阵阴煞之气纠缠而来,欲将她撕成粉碎。 所幸,周身一道道金光灵气驱退煞气,护她灵魂安然无恙。 “冥府之中越发混乱,必与阳间息息相关。” “只能等到天下一统,真龙天子登基,拨乱反正,才能重铸冥府秩序。” 走过黄泉路,所见所闻,冤魂遍地,枉死百姓络绎不绝,一眼望不到尽头。 哭嚎声阵阵,夹杂着彻骨阴风,叫人不寒而栗。 敖鸾叹息一声,转过枉死城,飞往南方鬼域,过不多时,便见崇山大河之间,一座城池若隐若现。 城门外,些许百姓排着队伍,接受小卒盘查,缓缓飘进城中。 城门正上方,一方匾额,上书黑底银纹“金城”二字。 一见她来,小卒不敢怠慢,连忙行礼,一面派人前去通禀。 敖鸾颔首一笑,迈入城中,放眼望去,四街十二坊,与阳间金城一般无二,只是规格更胜一筹。 此刻,家家户户正奉上香火,为阳间家人、郡公祈福。 转过街坊,敖鸾来至城北高府,抬头一望,三进大门焕然一新,乌墙黛瓦之间,隐现丝丝光芒。 正中一块牌匾,上书“威宁郡公府”五个鎏金大字,笔走龙蛇。 门檐下,甲士持刀执戟,来回巡视,奴仆立于台阶下,迎来送往。 台阶两侧,各自蹲着一座石狮子。 这一番景象,倒与阳间高府别无二致,只不过,更为寂静,并无太多喧闹。 “奴见过表小姐。”早有管事开了角门,迎上前来,躬身道,“郎君正在堂中等候,还请表小姐进府一叙。” 敖鸾轻轻颔首,进了府门,转过石壁,经假山水池,亭台楼阁,来至前堂。 高修远正端坐上首,笑道:“鸾儿来了。” 敖鸾万福一礼:“鸾儿见过姑父。” “快坐!”高修远一抬手,迫不及待道,“我那小孙儿可好?” 敖鸾笑了笑:“秾哥儿身子康健,吃得好睡得香,一切安好。” “那便好!”高修远朗声一笑,眉宇间尽是慈爱之色,“吾家后继有人也!” “可惜,我这做祖父的,至今未能瞧上一眼。” “也不知,秾哥儿是何模样。” 说着,忍不住神色黯然。 敖鸾温声道:“鸾儿此行,正是领表哥之意,助姑父如愿。” 她纤手一指,一道道灵光闪烁,陡然凝成一面铜镜。 铜镜中,云雾缭绕,模糊不清,随她拂袖一挥,逐渐现出一幅场景。 正是清风堂暖阁之中,摇篮内,秾哥儿裹着小被褥,睡得正香。 两只小手蜷缩着,置于脖颈间,白白胖胖的脸蛋上,现出两个小酒窝。 “秾哥儿?”高修远呼喊一声,神色中满是惊喜。 天上地下相隔,本是遥不可及,然而,不知为何,秾哥儿似听到呼唤,踢着小腿,睁开双眼,眨巴眨巴,面露茫然。 嘴里一鼓一张,不知说些什么。 “秾哥儿!”高修远喜不自胜,“祖父来瞧你了。” 秾哥儿咯咯笑着,惹得高修远越发宝爱,恨不得抱在怀中,亲昵一番。 半晌之后,秾哥儿打着哈欠,脑袋一点一点,重新进入梦乡。 高修远注视着他的面容,喃喃道:“这孩子,模样像极了他阿耶。” “我还记得,那时节,我只是安乐县一介校尉,元娘身怀六甲,即将生产,却逢外敌进犯,县令命我出城应战。” “我作战不利,本以为必死,却不知为何,敌军匆匆退却。” “一回府中,恰闻楷儿出生,我便知道,这孩子,必将光耀我高家门楣。” “只可惜,我屡战屡败,只得这一点家业,却还险些丢了,若非楷儿……” 敖鸾静静听着,心中感慨,若无表哥力挽狂澜,连战连捷,创下这偌大基业,姑父姑母,亦不过冥府中两道孤魂。 哪里能有如今光景? “人老了,总爱回想从前之事。”高修远回过神来,笑道,“我心愿已了,却要多谢鸾儿。” 敖鸾摇头:“姑父言重了。” 两人叙些闲话,眼见时辰不早,敖鸾起身告退。 “今日不巧,三郎率兵征战去了,不能送你一程。”高修远颇觉遗憾。 敖鸾面露惊讶:“梁郎将与何人交战?” 高修远笑道:“前些时日,金城西南一侧,来了一支阴兵,盘踞山野,四处抓捕孤魂,充入军中。” “三郎看不过去,便点齐兵马,前去清剿。” “据闻,这支阴兵为首者,却是一个道人,道号文景。” 敖鸾若有所思,辞别高修远,出了府邸,正要前往黄泉路口,却见一支兵马奔驰而来。 为首一将,正是梁三郎。 “见过表小姐!”梁三郎翻身下马,拱手一礼。 敖鸾微微颔首,笑道:“梁郎将此战,可是胜了?” “瞒不过表小姐慧眼。”梁三郎赞叹一声,“那文景道人虽会些许法术,却似身受重伤,魂体不稳,我预先设伏,侥幸将其等覆灭。” 敖鸾点了点头:“表哥听闻此事,必定欣喜。” 梁三郎眸光一亮:“若能助郎君一臂之力,纵然魂飞魄散,我也不惧。” “只可恨,阴阳相隔,不能再为郎君上阵杀敌。” “梁郎将一番忠心,着实叫人感佩。”敖鸾赞叹一声,温和道,“即便不能在阳间征战,于冥府保卫郡公,亦是大功一件。” 梁三郎郑重点头,护送她回返前往黄泉路,便率兵来到英烈祠中。 第333章 凤毛麟角 次日,高楷听闻此事,笑叹一声:“三郎最是忠心。” 至于文景道人,既然覆灭,往昔种种,便也烟消云散。 一抬头,晴空万里,已是天佑十三年,三月三。 这一日,高楷下令,召集陇右、河西两道、诸州刺史,前来金城述职,听取这一年来,休养生息的成果。 此前,他征伐山南西道时,不曾大举募兵,便是存了恢复生产的念头。 民富而国强,若能衣食充足,仓廪殷实,便是最大助益。 所幸,这一年来,两道十九州,未有战乱,民生逐渐恢复,人心安定,虽无法和太平盛世时相比,却也胜过此前凋敝之状。 高楷自是欣喜,恰逢春和景明,杨柳依依,便下令举办射礼。 《论语》有言:“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躟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所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射箭为古时士人必备技能。 在这乱世之中,每逢征战杀伐,更是不可或缺。 不光大户人家,便是平头百姓,若能掌握一门射术,入军中,必受看重。 这射礼,不光比拼射术,更是一项礼仪,以示居安思危、不忘武备。 唐检奉命,于城南,择宽阔处,开辟一片演武场,搭建一座高台,坐北朝南。 台下是一石阶,东面陈设一张张桌案,案上摆放精弓、宝刀、绢帛等物。 西面设一座芦棚,棚下数十个执壶、盅、杯。 一旁,数名龟兹乐手,执拿编钟、罄、鼓、铜钲,叉手侍立。 此刻,城中文武汇聚高台以西,待高楷前来,一齐拱手:“臣等见过主上!” 高楷登上高台,挥手请起,笑道:“武以平天下,文以治天下。” “如今,山河破碎,群雄争霸,正是我等用武之时。” “此次射礼,有赏有罚,射术高超者,重赏,低下者,罚酒一杯。” “诸位以为如何?” “谨遵主上之令!”众人齐声应和。 这时,高台正对面,五十步外,已然设好一架架豹侯、麋侯,正中心,皆是红色圆鹄。 遵照《周礼》记载:“王大射,则共虎侯、熊侯、豹侯,设其鹄。诸侯则共熊侯、豹侯。卿大夫则共麋侯,皆设其鹄。” “侯”便是箭靶,“鹄”则是靶心。 这时节,箭靶并非一圈圈圆形靶,而是以走兽皮毛缝制。 高楷所用,便是豹侯,以豹皮制成。 至于一众文臣武将,则用麋侯,鹿皮缝制。 “铿!”乐手开始奏响《驺虞》,顿时,编钟齐鸣,罄声清脆悠扬,传遍四方。 高楷顶戴幞头,身穿窄袖胡服,站在高台正中,神色平静。 身侧,王寅虎叉手侍立。 不多时,角调一转,已至《驺虞》第三节,王寅虎骤然开口:“主上,有司谨具,请射。” “可!”高楷微微点头,便见唐检呈上一张宝弓。 这弓名为巨阙,以柘木为身,鹿筋为弦,长六尺,是宇文凯专门为他打造。 西侧,韩须虎赞叹一声:“这巨阙可了不得。” 褚登善面露疑惑:“为何?” 韩须虎侃侃而谈:“寻常之弓,不过八斗、一石,一石二至一石四,便是强弓。” “这把巨阙,却是两石弓。” “听闻,宇文司工制成之后,请军中骁勇精壮之卒十五人试弓,却无一人拉开弓弦。” 众人闻言,皆是惊叹。 便在这时,《驺虞》奏至第五节,高楷提起巨阙,扣上一支羽箭,拉开弓弦,弓如满月。 片刻后,他眼神一眯,倏然松开手指。 霎时间,箭似流星,直直射中豹侯。 “彩!”众人齐声大喝。 这时,《驺虞》第六节刚刚奏完最后一个羽调。 第七节紧随其后,伴随铿锵乐声,高楷再度拈弓搭箭,一箭射出,又中一架豹侯。 众人来不及喝彩,高楷马不停蹄,再发两箭。 第四箭射出,尾羽微微颤动,这时,《驺虞》第九节一同奏完,箭音、乐声齐齐停止,分毫不差。 高楷放下巨阙弓,笑道:“久不开弓,竟生疏不少。” 王寅虎轻声道:“主上英姿勃发,不改分毫,实在叫人歆羡。” 高楷但笑不语。 前方,唐检连忙趋近,验看成绩。 从左至右,拢共四架豹侯。 第一架,一支羽箭正中圆鹄,更与靶面垂直,入木三分。 “此箭获!”唐检高喊一声。 “彩!”一众文武齐声赞叹。 第二架,仍旧正中圆鹄,唐检再叫一声“此箭获”,引得众人再度喝彩。 其后,第三架、第四架,一如既往。 这射礼,自有规制,若正中圆鹄,便称“此箭获”,若靠上不中,便称“此箭留”,若靠下不中,则是“此箭扬”。 高楷连发四箭,既合乐声、又正中圆鹄,无一“留”、“扬”。 李安远惊叹不已:“主上神射,堪称军中第一。” 王羡之点头附和:“纵观古今,能与主上媲美者,凤毛麟角。” 霎时间,鼓声激昂,铜钲清越,众人喝彩不断。 高楷淡笑一声:“今日,武将们一展射术,诸位文臣,也该松松筋骨。” “让侍射者轮番上场,勿要推辞。” “是!”王寅虎答应一声,高声道,“主上有令,诸司谨具,请射!” 豹侯撤下,一架架麋侯陈设左右,连成一排,众文臣跃跃欲试。 宇文凯拱手道:“微臣射术稀疏,献丑了!” 《驺虞》奏响,他持一柄八斗、长梢角弓,连射四箭,至乐声停歇一刻,方才射完。 早有小校前去验看,一连禀报四声“此箭留”。 宇文凯面露羞愧:“微臣无能,让主上见笑了。” 高楷摇了摇头,郑重道:“宇文凯,你专研百工之技,自然是好,却不可过于荒废武艺。” “须知,习武不光为了战阵杀伐,更可强身健体。” “若无一具好的身体,可支撑不起你夜以继日的沉迷。” “谨遵主上教诲!”宇文凯恭声应下。 这时,一名小卒呈上一方酒盅,低声道:“举白!” 宇文凯点了点头,拿起酒盅一饮而尽,再将盅口朝下,一滴不落。 众人勉励一番,便见宇文凯退下,安兴仁上场。 这胖胖的粟特族人,满脸憨厚,眼睛眯成一条缝,大腹便便,堪比弥勒佛。 第334章 衣锦夜行 高楷忍不住笑道:“兴仁,这才数月未见,你便越发圆滚了。” 安兴仁笑呵呵道:“主上知晓,微臣独爱珍馐美馔,这嘴啊,就是停不下来,微臣也拿它没辙。” “你啊你!”高楷笑骂一声,“定是吃饱喝足之后,又懒得动弹。” “既管不住嘴,又迈不开腿,难怪你每逢一月便增重数斤。” 安兴仁嘿嘿一笑,拿了角弓,合着乐声便射,却只到第三箭,便已气喘如牛,汗流浃背。 高楷微微摇头,也不强求,便有小校高喊三声:“此箭扬!” 安兴仁抹一把额头虚汗,气喘吁吁:“微……微臣献丑了。” 高楷正色道:“这次便饶了你,若有下次,可不许这般偷懒耍滑。” “谢主上!”安兴仁眯眼一笑,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其后,裴季、吴弘基二人上场,只得一个“此箭获”,其余三箭皆是“留”。 周顺德、邓骁二人,则是一“获”,三个“此箭扬”。 高楷一一勉励一番,待四人退下,便见沈不韦上前拱手:“微臣射术不精,请主上指点。” 高楷看他一眼,见他涂脂抹粉,戴织锦幞头,簪一枝桃花,鲜艳欲滴,不由笑道。 “不韦,许久未见,还是这般俊俏。” “江南时兴的缎子,你倒早早披挂上身了,着实与时俱进啊。” 沈不韦一摇折扇,笑嘻嘻道:“谢主上夸赞!” “微臣得了数匹苏绣锦缎,愿奉予主上、太夫人、郡公夫人,聊表心意。” “哦?”高楷笑意愈深,“你倒舍得?” 这苏绣锦缎产自金陵,宛若云霞,美不胜收。 然而,一寸锦一寸金,价格却不美丽。 此前,大多是上供皇室的贡品,些许流传出来,若非高门大户、家财万贯者,难得一见,遑论购买。 沈不韦却双手奉上,可见心意。 “舍得舍得,有舍方有得!”沈不韦笑容可掬,“主上、太夫人、郡公夫人喜欢,便是最好。” 高楷摇头失笑:“锦缎虽好,却免不得射上几箭。” “今日这一遭,你可休想混赖过去。” 沈不韦面色一垮:“是!” 早有小校奉上角弓,《驺虞》再响。 沈不韦拈上箭,拽满弓,合着乐声,连射四箭。 叫人惊奇的是,他一举得了两个“获”,其余两箭,一“留”一“扬”。 顿时,金鼓齐鸣,众人喝彩。 高楷淡笑一声:“既有这般本领,何必藏拙?” 沈不韦摇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须得谨言慎行。” “锥处囊中,其末立见。”高楷意味深长道,“虽一时困顿,若得机遇,终将扶摇直上。” “微臣不才,愿随主上横扫群雄,一统天下。”沈不韦郑重其事。 高楷微微颔首:“富贵不归乡,如衣锦夜行。” “有朝一日,你必能得偿所愿。” “谢主上!” 君臣二人谈论片刻,沈不韦告退。 徐晏清、杨烨二人上场,各自拈弓搭箭,皆得两个“获”。 其中差别,前者另有两箭为“扬”,后者则为“留”。 高楷大笑一声:“不错!” 众文臣射毕,高楷下令,赏吴弘基、邓骁、周顺德、裴季等人十匹绢帛。 沈不韦、徐晏清、杨烨三人则各赐铁弓一把。 接下来,便是一众武将比拼射术。 高楷正要下令换上新的麋侯,却见夏侯敬德摇头:“主上,这区区五十步,太近,怎能一展我等射术?” 高楷笑道:“依你之意,须得多远?” “至少一百步之遥,堪堪合宜。”夏侯敬德瓮声道。 “好!”高楷朗声道,“敬德有这等兴致,我怎能不成全?” “便以一百步为界,架设豹侯,让尔等射个痛快。” “谢主上!”夏侯敬德大喜。 一声令下,早有小卒忙着排布,忽见马规元拱手,建言道:“主上,若在平地发射,太过无趣。” “不如纵马飞奔,于马背上遥射,方能一展所长。” 高楷从谏如流:“尔等既有兴致,我自当应允。” “唐检,将府中骏马牵来,供诸位将军所用。” “是!”唐检领命而去。 一众文臣皆是咋舌,平地射一百步之距,已是极难,遑论纵马弯弓,若要正中圆鹄,当真难上加难。 纵然沈不韦、徐晏清、杨烨三人,也不敢应承。 夏侯敬德、马规元诸将却视作等闲,真不知其极致在何处。 过不多时,唐检率众,驱策数十匹骏马回返。 这些马儿膘肥体壮,神骏轩昂,每一匹皆是百里挑一,为高楷历年战场厮杀缴获得来。 又特意安排御马监小吏放养,精心照顾。 诸将皆是爱马之人,一见这数十匹千里驹,个个眸光大亮。 高楷笑了笑:“既是纵马弯弓,便以一箭定胜负,无需连发四箭。” “遵令!”诸将齐声道。 段治玄蓦然开口:“主上,既要比试,需有彩头,方才有趣。” “此话有理。”高楷点头,“寅虎,你去将那件红地夔龙虎织锦战袍取来。” “是!”王寅虎匆匆去了。 未过多久,便见他与数个甲士,抬着一方箱柜,小步奔来。 “这件锦袍,是从朱劫国库中得来,便以此为彩头,赏赐夺魁之将。”高楷朗声道。 王寅虎会意,打开箱柜,取出锦袍示于人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其流光溢彩,宛如千里朝霞,叫人目眩神迷。 华英龄面露惊讶:“竟是这件稀世珍品。” 顾彦辉好奇道:“华刺史竟然识得?” “下官只见过一次。”华英龄点头,“却难以忘怀。” “昔年,郭节度奉命镇守山南西道,颇有政绩,先帝御赐此袍,以示嘉奖。” “郭节度爱如珍宝,一直舍不得穿,后来,赐予郭将军,只可惜,明珠蒙尘,落入朱劫手中。” “所幸,主上覆灭伪楚国,才让此珍宝重现天日。” 顾彦辉迷惑不解:“这不过一件锦袍,虽然华美,却凭何称为稀世珍品?” “顾刺史有所不知。”华英龄娓娓道来,“这锦袍可不一般,乃是以蜀锦裁制而成,且是蜀锦中的上品——晕繝锦。” “蜀锦便已是寸锦寸金,遑论这晕繝锦,更以金丝银线织成,可谓价值连城。” 第335章 牛嚼牡丹 众人循声望去,皆是惊叹。 这红地夔龙虎织锦战袍,以垂直、水平、对角线织法,构成“米”字形框架,向八方延伸,寓意四通八达、官运亨通。 框架内,填充夔龙、猛虎、团花纹路。另有万字、回纹、龟背、锁纹、鱼肠、盘绦等各式图案。 经面为几何斜纹,纬线显花色,阳光下,呈现出深绯、蓝、碧、浅蓝、金黄、深碧、浅绯、赭石、黑、白,拢共十种色彩。 安兴仁称赞道:“这锦袍经纬严谨,繁而不乱,色调华美,却错落有致。” “若能运到西域诸国,各国主必定哄抢。” 沈不韦笑道:“更难得的是,这锦袍五光十色,却庄严雄浑,龙腾虎跃,颇有一番意趣。” “即便在江南诸道,富贵风流、繁华锦绣之地,也难得一见。” “恐怕,唯有金陵皇宫之中,才有可堪媲美者。” 安兴仁颇有些醋意:“主上竟以此珍宝,赐予武将,着实牛嚼牡丹。” 高楷笑了笑:“一件衣服罢了,有何可惜。” “唐检,你将这袍子,挂在垂杨柳枝上,下设一架豹侯。” “谁能射中圆鹄,便可得此袍。” “射不中者,照例罚酒一盅。” “是!” 诸将皆是踊跃,齐齐披挂胡服,翻身上马,持长梢角弓,背后胡禄中插着箭矢,听候军令。 王寅虎环顾片刻,高声道:“诸位将军,有司谨具,请射!” 诸将循声望来,高楷微微颔首:“可!” 霎时间,骏马嘶鸣,扬起阵阵烟尘。 “末将献丑了!”忽有一将应声而出,于界口处,纵马往来三次,扣上羽箭,拽满角弓,倏然松开弓弦。 “咻!”一箭飞驰而去,刺入豹侯,尾羽颤动不止。 早有小校前往验看,高声叫道:“此箭获!” “铿!”顷刻间,金鼓齐鸣,铜钲清越,众人齐声大喝,“彩!” 高楷大笑一声:“长孙,好箭术!” 狄长孙拱手道:“主上谬赞!” 众文臣颇为惊奇,原以为数轮之后,方有人夺魁,没想到,这刚开场,便由狄刺史夺了彩头。 高楷笑道:“寅虎,取锦袍来,赐予长孙。” 王寅虎正要应下,忽见一将大叫道:“主上且慢!” “这锦袍合该于我等羌人来取。” 高楷循声看去,却是钟祁连,不由笑道:“嘴上说说可不行,手底下方见真章。” “且让我等瞧瞧,你有何射术?” “遵令!”钟祁连纵马飞驰,拈弓搭箭,须臾之间,正中圆鹄。 不等小校宣告,他迫不及待奔到台下,大呼道:“王管事,且取锦袍予我。” 众人皆是惊叹,便是高楷也忍不住笑意:“羌人果然善射。” 鼓声尚未落下,忽又有一将应声而出,朗声道:“主上,狄、钟二位刺史,皆是陇右道出身,占了先机。” “且看我河西道儿郎箭术,绝不弱于人。” 众人看去,竟是阴见素。 高楷正色道:“你有何本领,尽管施展!” “是!”阴见素应和一声,策马便走,弓如霹雳弦惊,眨眼间,亦中圆鹄。 “咚咚咚!”鼓声激昂,众文臣齐声喝彩。 高楷笑了笑,正欲开口,又有一将高声叫道。 “你们汉人射术,有何稀奇。” “我等突厥人,自幼长于马背上,骑马射箭如吃饭喝水一般,稀松平常。” “主上,且看我展示一番。” “好!”高楷笑道,“哥舒浩,你尽管展示,我拭目以待。” “得令!”哥舒浩纵马疾驰,至界口处,骤然一个翻身,背射一箭。 “咻!”箭似流星,直直刺入圆鹄正中。 小校见此,目瞪口呆,一时竟忘了禀报。 高楷却看得分明,赞道:“突厥神射,果然不同凡响。” 众人凝神望去,只见四支箭矢齐齐攒在圆鹄之中,尾羽轻轻摇晃,不由一片哗然。 “这……” “这简直神乎其技!” “莫非飞将军再世?” 须知,策马飞奔之时,射中百步之外的圆鹄,本就极难。 哥舒浩却翻身背射,分毫不差,怎不叫人惊叹? “王管事,快取锦袍予我。”哥舒浩仰头大笑。 王寅虎看向高楷,见他微微点头,便要上前取下锦袍。 却不料,一声大喝传来,唬了他一跳。 “且慢!” 王寅虎循声望去,却见一员老将,须发斑白,越众而出。 正是秦州刺史丁开山。 “尔等青壮,便这点本领不成?” “纵然翻身背射,又何足为奇。” “且看我射来!” 他一夹马腹,飞奔至界口之外,陡然回身一箭,径直插入豹侯。 小校前往验看,却惊怔不已,只因这一箭,竟刺入此前四箭之中。 怔愣片刻,他连忙叫道:“此箭获!” 众文臣惊得麻木,面面相觑。 高楷大笑一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老将军风采,更胜往昔,可喜可贺!” “主上谬赞!”丁开山面色沉稳,“诸位同僚承让了。” 正要接过锦袍,忽见斜刺里,一将策马奔来,赞道:“老将军好箭术!” “却不知时移世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丁开山双目一瞪:“你有何箭术,敢在此大言不惭?” 高楷看去,却是元整。 “老将军,且看我汉中儿郎箭术,必叫你大开眼界。” 众人实在好奇,丁开山之箭术,已是超凡脱俗,难以想象,何等射术能更胜一筹。 便是高楷,也颇为期待。 演武场中,元整呼喝一声,策马疾驰,骤然弯弓引箭,却未指向豹侯,反而遥望柳枝,倏然松开五指。 “咻!”这一箭,迅雷不及掩耳,射穿柳枝,洞开演武场外的院墙,仍去势不减,最终“咄”一声,刺入一株桑树。 柳枝断裂,锦袍倏然坠地。 元整扬鞭策马,须臾间越过百步,手中长枪一挑,锦袍落在手中,轻轻一旋,便披在身上。 他于马上拱手,朗声道:“谢主上锦袍!” “彩……”直到这时,众人方才回过神来,一面喝彩,一面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百步穿杨!” “世间竟真有这等绝技!” “今日一见,方才不枉此生。” 高楷亦然惊叹不已,忍不住鼓起掌来,大笑道:“古有养由基,今有元整,射术之道,不孤也!” 第336章 好勇斗狠 “承蒙主上夸赞,末将愧不敢当。”元整满脸谦逊。 众人眼见这等箭术,只觉不虚此行。 便是老将军丁开山,也自愧不如,叹道:“输在元刺史这一箭下,老夫心服口服。” 这红地夔龙虎织锦战袍,由元整所得,自是实至名归。 诸将并无异议。 便在这时,一将策马疾驰,从元整身侧越过,一个交错之间,手中长鞭骤然一挥。 锦袍凌空飞起,稳稳落在这将手中。 元整一时不防,竟将到手的珍宝丢了,回头一望,不由惊怒交加:“马将军,为何夺我锦袍?” “兵不厌诈!”马规元仰头大笑,“何况,主上并未说,不能争抢。” “这等珍宝,自当由军中强者拥有,才不致暴殄天物。” “一派胡言!”元整怒不可遏,手持长枪,拨马转头,便与马规元斗了起来。 “还我锦袍来!”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已斗了数个回合。 至于那织锦战袍,已是撕成粉碎。 乍见此景,众人皆是惊愕。 “胡闹!”高楷面色一沉。 好端端的一场射礼,竟叫马规元搅和了。 果然,骄兵悍将难制,须得设法约束。 否则,人人恃勇斗狠,天下难平。 正要喝止两人,忽见斜刺里一将驭马飞奔,倒提长槊,厉声叫道:“尔等擅自打斗,军纪何在?” “铿!”长槊一点,劈开刀、枪,骏马一声嘶鸣,横在元整、马规元二人之间。 “夏侯将军,军中素来以强者为尊,元刺史武艺不及我,正该将锦袍相让。”马规元面露不满之色,“你何故阻拦?” 元整气得咬牙切齿:“马规元,安敢辱我?”手中长枪一挺,便欲再战。 马规元扬起横刀,神色颇为不屑。 两人剑拔弩张,却是斗出火气来了。 “主上在此,竟敢造次。”蓦然,夏侯敬德一声大喝,“尔等意欲何为?” 两人如梦方醒,慌忙翻身下马,下拜道:“我等言行无状,望主上恕罪!” 高楷注视两人,沉声道:“你二人,一为刺史,一为将军,麾下军民甚众,理当为众人表率。” “怎可好勇斗狠,逞一时意气,大打出手?” “眼中可有我这个主上?” “主上息怒!”两人忙不迭地叩首,“我等知错,还请主上责罚。” 高楷敲打一番,淡声道:“你二人皆罚酒一杯,回府闭门思过。” “是!”两人面色一黯,怏怏去了。 这射礼至此,便宣告结束,颇有些虎头蛇尾。 锦袍虽毁,诸将射术却是高超,不可不赏。 “寅虎,你从府库中,将蜀锦取来,今日射中圆鹄之将,各赏赐一匹。” “是!”王寅虎领命而去。 “谢主上!”诸将皆是大喜。 “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行成于思,而毁于随。”高楷笑道,“望尔等再接再厉,多加练习,勿要骄傲自满,以致荒废。” “遵令!” 待诸将退下,高楷命人撤去豹侯,于高台设宴。 龟兹乐工演奏乐曲,众文武一齐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酒过三巡,高楷环顾一众文臣,朗声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诸位皆饱读诗书,既见今日盛景,何不赋诗一首,以作纪念?” “愿从主上雅兴!”众人齐声应和。 不多时,褚谅、孙士廉、殷世师、窦仪、萧宇,诸位文采斐然者,一一敬献诗篇。 杨烨、徐晏清二人誊抄记录,各自品鉴一番。 高楷看过一轮,见众人诗中,皆有劝进之意,不由笑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此事我自有考虑,尔等不必再提。” “是!” 褚谅心中惊讶:“原以为主上此前推拒,乃是顾及人望不足。” “没想到,竟果真不欲建国称公。” “看来,主上所图远大,绝非一时之利。” 孙士廉亦然惊讶,却忍不住欣喜:“主上志存高远,实乃我陇右之福。” “如今,烨儿为主上麾下第一文臣,最受信重。皎儿为主上诞下嫡长子,地位稳固。” “待来日,主上一统神州,我孙家、杨家,或可光耀天下。” 想到此处,他激动不已。 …… 翌日,府中传出调令,命元整即刻回返三泉,镇守利州;又让马规元前往巴县,听从渝州刺史指挥。 两人不敢违逆,稍作收拾,便轻装起行。 至城南一座长亭,小道旁,眼见细雨霏霏,行人稀疏,两人牵着马,亦步亦趋,心中皆是怅惘。 若能收敛几分争强好胜的心思,也不至于惹得主上不悦。 正后悔时,忽闻一阵密集的马蹄声,在身后响起。 “元刺史,马将军,还请留步。”两人回头一望,却是杨烨。 “我等见过杨长史。” 杨烨拱手还礼,温声道:“主上命我来,送二位一程。” 元整面露喜色,杨烨可是主上麾下文士中,第一得意人,主上派他来送,可见并未厌弃。 “杨长史,主上有何吩咐?”马规元亦想通此节,迫不及待问道。 杨烨笑道:“主上叮嘱,望元刺史、马将军,你二人戒骄戒躁,尽忠职守。” “待来日,另有重用。” 元整目光一亮:“莫非,主上打算动兵,攻取剑南道?” “正是!”杨烨直言不讳。 马规元却有些不解:“杨长史,若要动兵,只需从葭萌关出发,走金牛道,直趋成都。” “末将却远在巴县驻守,不知主上有何用意?” 杨烨笑道:“马将军,攻取蜀国,可不止金牛道这一条路线。” “从巴县起行,逆长江而上,亦是通途。” 马规元大喜,朝北下拜:“谢主上!” 只要主上不弃,他自信可凭一身武艺,再立大功。 元整不甘人后,亦然下拜谢恩。 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稍稍平复。 杨烨诚恳道:“马将军、元刺史,主上此举,可见重用之意,并未计较此前失礼之罪。” “还望尽心竭力,保境安民,护佑一方百姓。” “谨遵主上之令。”两人肃然拱手。 元整低声问道:“还请杨长史赐教,不知主上欲何时起兵?” 马规元亦颇为期待。 杨烨回言:“主上素来以民为本,不违农时,以春种秋收为第一要紧事。” “两位不必急切,静候军令便是。” 元整、马规元齐声道:“是!” “谢杨长史指点。” “不必多礼。”杨烨笑了笑,折柳相送,“青山不老,绿水长存,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两人一改忧愁之色,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一路春风得意,繁花相送。 第337章 兵马元帅 杨烨伫立片刻,回转城中。 “都走了?”前堂,高楷淡声问道。 杨烨点头:“微臣已将主上叮嘱,一一交代。” 高楷微微颔首:“依你之见,这两人,能否独掌一军?” “恕微臣直言,元刺史、马将军,皆有大将之姿。”杨烨拱手道,“假以时日,必能独当一面。” “假以时日?”高楷笑道,“看来,你认为他们尚需历练。” 杨烨点头:“依微臣愚见,独掌一军之将,绝非单重武艺。” “治军、用人,审时度势、当机立断,更为要紧。” 高楷微微叹息:“此言在理。” “可惜,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遑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帅才。” 元整、马规元二人,知耻而后勇,稍加磨砺,可为将才,却难以成为帅才。 他麾下诸将,虽武艺精通,却缺乏统率三军之主帅。 杨烨宽慰道:“主上不必忧心。” “须知,不经世事,怎能洞察人心?” “元刺史、马将军,皆是人中龙凤,只要给予机会,历练一番,必能叫人刮目相看。” “至于三军主帅,可遇而不可求。” “仍需遍栽梧桐,引得鸾凤来栖。” 高楷笑道:“倒是我急功近利了。” 似白起、韩信这等帅才,百年难遇,怎能轻易来投。 眼下,尚需时机。 他抬头望去,春风十里,百花齐放,千山万水之外,更有崇山大川。 江山如此多娇,那中原大地,风云际会,人杰地灵,必有天之骄子。 这神州西北边陲,终究一隅之地,若要搅动天下风云,还需登上中原这个大舞台,见群英荟萃,你方唱罢我登场。 沉思良久,忽闻王寅虎轻声来报:“郎君,长安有天使前来,正于府外求见。” “长安天使?”高楷面露惊讶。 想必是长安城太极宫中皇帝陈佑,派人来见。 只是,他与这位皇帝素无往来,怎会突兀来使? 想了想,高楷淡声道:“请天使进府一叙。” “是!”王寅虎领命去了。 杨烨倏然笑道:“自古有云:天无二日,土无二王。” “如今这大周天下,却有三位皇帝,着实叫人惊奇。” 高楷摇头失笑:“时移世易,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套,早已过时了。” 但凡志在天下者,谁愿理会? 杨烨低声道:“微臣认为,这天使并非受董澄指使,而是天子心腹。” “哦?”高楷好奇道,“何以见得?” 杨烨侃侃而谈:“物不平则鸣,长安皇帝拘禁于宫中,朝政皆由董澄掌控,形同傀儡,毫无天子威严,怎能不恨?” “此番派人来使,却行事谨慎,不为人知,必是有事相求。” 高楷笑了笑:“驱虎吞狼?” “这长安皇帝,倒是好算计。” 过不多时,一名青年武将大步而来,拱手道:“千牛备身武兴德,见过陇西郡公。” “不必多礼。”高楷淡声道,“圣人派你来使,所为何事?” 武兴德环顾四周。 “堂中之人,皆是我股肱心腹,无需退避。”高楷摇头,“你有何事,尽管说来。” 武兴德从怀中取出一张黄色绢帛,双手高举,郑重道:“陛下旨意在此,还请高郡公跪接。” 高楷不为所动:“武备身,有话直说,勿要浪费时间。” 武兴德蹙眉道:“见陛下手书,如同面圣,郡公怎可无礼?” 高楷神色平淡:“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我并未有求于圣人,倒是圣人有何相求,不妨直说。” “高郡公怎知……”武兴德面露惊疑,低声道,“陛下有所相求?” 高楷淡淡道:“陛下富有四海,却身陷牢笼,想必心有不甘,欲借刀杀人,重振朝纲。” 武兴德满脸惊愕,再无丝毫傲气,顿了顿,只得直言:“高郡公所言无差。” “陛下旨意,召郡公入朝,加封太保、雍国公、兵马元帅。” 高楷有些惊讶:“圣人倒是大方。” 太保、雍国公倒也罢了,不过一方名爵,可封亦可废。 这兵马元帅,执掌长安禁军,却位高权重,历来非天子心腹,觊觎不得。 长安皇帝却将其授予高楷,着实叫人惊诧。 “圣人可有何事吩咐?” 武兴德沉声道:“齐国公权倾朝野,威凌陛下,是为乱臣贼子。” “还请高郡公领兵,进驻长安,诛杀国贼!” 高楷不置可否,忽而问起一事:“听闻,董澄联结突厥、吐谷浑、蜀国三方,齐来攻我,不知情形如何?” 武兴德心中暗道:临行前,陛下交代,务必笼络高郡公,让他领兵勤王。 这点军情,不妨透露予他,全当赚个人情。 想到这,他和盘托出:“齐国公执掌长安,颇为严密。” “我只知出使吐谷浑、蜀国者,皆无功而返。” “至于突厥,却是不知。” 高楷微微颔首:“这等大事,待我召集文武相商,再作决定。” “请武备身在府中暂歇片刻,早晚必有答复。” 武兴德虽是急迫,却也不敢催促,只得恳切道:“陛下一片诚心,还望高郡公三思。” 高楷郑重道:“这是自然。” 他使个眼色,王寅虎心领神会,将武兴德引至东厢房,以礼相待。 过不多久,群臣皆至。 “圣人盛情相邀,让我率兵去长安,诛杀董澄。”高楷问道,“诸位如何看待?” 徐晏清哂笑道:“此为驱虎吞狼之计。” “圣人遭受董澄欺凌,怎愿再有一人,凌驾皇权之上?” “恐怕事成之后,便会卸磨杀驴。” 此话虽然偏激,却也不无可能。 萧宇拱手直言:“主上,不可答应此事。” “圣人纵然许以高官厚爵,却需前往长安,倘若应下,岂非成了无根之木?” “况且,山南西道刚刚平复,不可远离,以免遭遇不测。” 高楷点了点头:“萧公老成之言。” 夏侯敬德陡然开口:“主上,圣人既然许诺,何不趁机举兵,攻入长安,杀了董澄。” “再图谋大事?” 听闻此言,诸将皆蠢蠢欲动。 毕竟,若能借此机会,一举拿下长安,岂非大功一件? “不可!”萧宇摇头道,“主上既已定计,先攻蜀国,再取京畿道,怎可轻易动摇?” “何况,即便杀了董澄,如何应对圣人?” “届时,稍有不慎,必然落个乱臣贼子的骂名。” 第338章 门庭若市 “莫非只能按兵不动,错失良机?”夏侯敬德有些不甘。 萧宇沉声道:“人心向背,群敌环伺,眼下,并非攻取长安之时。” 高楷问道:“杨烨,依你之见,该如何行事?” 杨烨回言:“圣人固然许诺,恐怕难以兑现。” “须知,董澄经营长安十余年,根深蒂固,绝非轻易可杀。” “一旦前往长安,前景难料。” “何况,我等拿下蜀国之后,再挥师向东也不迟。” 徐晏清附和道:“突厥、刘竞成、王玄肃等人,皆图谋长安,便让其等相争,损耗兵马钱粮。” “蜀国方才是帝王之基,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高楷笑了笑:“既如此,便请武备身回返长安复命。” “却要辜负圣人美意了。” 王寅虎会意,前往东厢房去了。 武兴德闻言,无可奈何,只能打道回府。 殊不知,另有一支使团,和他擦肩而过。 “这金城倒是繁华,不似边陲荒僻之地,反而颇有一番中原景象。”为首一名中年文士称赞道。 “封舍人所言极是。”左侧,一随从小心奉承,“据闻,高楷重开丝绸之路,不禁商贾,任由其等往来经营。” “陇右、河西、山南西三道商贾士子、皆往金城汇聚,方才有这等繁华。” “甚至,西域各国亦有胡商,前来贸易。” 听闻此言,右侧随从颇为不屑:“商贾重利而轻义,满身铜臭,最是低贱,纵容其等妄为,取乱之道也。” “高楷迟早自食恶果!” “况且,金城弹丸之地,异族盘踞,不服王化,只知杀戮不通礼仪,怎能和我中原大地媲美?” 封舍人眉头一皱:“慎言!” “我等是为出使,而非结仇,岂可口无遮拦?” “卑职知错。”这随从撇了撇嘴。 一行人沿着大街,前往城北,一路走走停停,细细观察。 “叮当!”数十个高昌商贾,牵着一匹匹骆驼,满载宝石香料,前往两座坊市。 封舍人颇感惊奇:“金城虽小,却四通八达,井然有序。” “更难得,民众尚算殷实,并不见乞儿成群结队,也无衣不蔽体之人。” 他环目四望,四条主街宽阔疏朗、十二街坊排布俨然,不见丝毫紊乱之象。 道路以黄土压实,平平整整,不见污泥恶臭,两旁榆树舒展身姿,遮蔽烈日,垂下丝丝清凉。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纵观一人治下景象,便可知其底蕴如何。” 封舍人赞叹不已:“如今一看,这陇西郡公高楷,不光能统军,更能治民。” “假使人心归附、施以仁政,又连战连捷,开疆拓土,何愁大事不成?” 想到此处,他将些许傲气尽数收敛。 金城虽比不上洛阳繁盛,却有一番兴旺发达、蓬勃向上之感,正如高郡公,年轻有为,前景不可限量。 身后,一众随从见此,亦不敢造次。 这一行人,东游西逛,并未作丝毫遮掩,早已落入奉宸司小校眼中。 唐检听闻禀报,不敢怠慢,连忙前往高府求见。 “哦?”高楷有些惊诧,“有使者从洛阳而来?” “正是!”唐检点头,“这支使团,拢共七人,为首者是洛阳朝堂中书舍人——封长卿。” “听闻,此人学识渊博,口才了得,最擅揣测人心,颇受重用。” “有意思!”高楷玩味一笑,“长安使者刚刚离开,又有洛阳来使,咱们这金城,竟也成香饽饽了。” 王寅虎笑道:“仰赖郎君威名远扬,方才有今日门庭若市的盛况。” 高楷笑了笑:“洛阳是何情形?” “据奉宸司探知,豫国公王玄肃拥立皇帝陈骏,占据都畿道。”唐检回言。 “前番,齐国公董澄、夏王窦至德联合进犯洛阳,王玄肃虽然击退齐、夏联军,却也元气大伤。” 高楷若有所思:“看来,这一支使团是友非敌。” 正说话间,忽见一名管事来报:“郎君,洛阳使者正于府外等候,求见郎君。” 高楷笑道:“大开中门,我当亲自迎接。” “是!” 唐检面露疑惑:“主上对长安使者不假辞色,却礼遇洛阳来使,这是为何?” 杨烨笑道:“唐将军,岂不闻远交近攻?” 唐检恍然大悟,长安与陇右、汉中相邻,必有一战。 洛阳却远在千里之外,又有京畿道、山南东道为阻隔,暂可相安无事。 高楷但笑不语,出了前堂,来到府门外,正见数人相候一旁,为首者峨冠博带,相貌儒雅,正是封长卿。 “下官见过高郡公。”封长卿拱手一礼。 高楷朗声笑道:“封舍人不必多礼。” “远道而来,着实辛苦,快请进寒舍,休憩一番。” 封长卿谨守礼节:“高郡公好意,下官心领。” “只是,使命在身,不敢怠慢,愿与高郡公详谈。” 高楷颔首:“既如此,请往前堂,豫国公有何美意,我洗耳恭听。” 片刻后,众人来至堂中,分宾主落座。 寒暄片刻,高楷问道:“封舍人,洛阳风土人情如何?” 封长卿拱手道:“洛阳居天下之中,数朝首善之地,繁华依旧。” 高楷笑了笑:“豫国公遣你来,可有要事?” 封长卿回言:“豫公愿与高郡公结盟,齐攻长安。” 高楷不置可否:“民间亲兄弟,亦明算账,何况两家结盟?” “假若攻下长安,归属何方?” 封长卿从容不迫:“豫公有言,京畿道六州,两家先取先得。” “至于长安,各凭本事,第一个入长安者,便定归属。” 高楷淡声道:“空口无凭,恐怕事到临头,必有争端,平添一桩仇怨,反倒不美。” “高郡公所言在理。”封长卿点头,“豫公特令,两家约法三章,互不侵犯,以示诚意。” 见高楷不为所动,他低声道:“高郡公有所不知,前番董澄派人联结突厥,进犯陇右。” “恰逢下官出使突厥,向汗王进言,方才打消其起兵之念。” 高楷眸光一闪,诚恳道:“却要谢过封舍人,一言平干戈。” 封长卿笑道:“这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惟愿两家守望相助,共抗大敌。” 第339章 龙骧虎步 高楷意味深长道:“突厥,确实是一大劲敌。” 想了想,他郑重道:“两家结盟,关系重大,容我考虑一番,再作定夺。” “理当如此。”封长卿颔首道,“下官便在馆舍中,静候佳音。” 高楷微微点头:“寅虎,好生招待封舍人,勿要失礼。” “是!”王寅虎肃然应下,亲引封长卿前往馆舍。 “谢高郡公!”封长卿拱手一礼,便随之去了。 高楷称赞道:“此人有礼有节,不卑不亢,着实一员大才。” 他心中暗道:更难得,这封长卿头顶红气氤氲,紫光飞旋,竟有宰相之运。 杨烨附和道:“观其一言一行,叫人如沐春风,可见涵养上佳。” “只是,所言颇有不实之处,须得明辨。” 高楷笑道:“洛阳繁华依旧,必是胡言;劝说突厥汗王罢兵,倒是不假。” 杨烨迷惑不解:“主上如何得知?” “洛阳虽居天下之中,却为大周陪都,若论繁华,相比长安必然稍逊一筹。”高楷淡淡道。 “更何况,都畿道为四战之地,洛阳更群敌环伺,又遭董澄、窦至德联手进犯,怎能繁华依旧?” “封长卿如此说,不过为王玄肃挽尊罢了。” 至于突厥,高楷远望北方一眼,并不见黑煞血气袭来,便知封长卿所言非虚。 杨烨赞叹道:“主上洞见千里。” “既如此,或可与王玄肃结盟。” 唐检蹙眉:“王玄肃为世之枭雄,怎能轻信他花言巧语?” 所谓齐攻长安,瓜分京畿道,约法三章,不过一面之词,恐怕迟早反目成仇。 杨烨笑道:“唐将军不必忧心。” “王玄肃枭雄之辈,我怎会不知?” “与他结盟,不过权宜之计,却有双重益处。” “何来双重益处?”唐检不解。 杨烨侃侃而谈:“一来,结盟之事传出,必然引得董澄忌惮,不敢贸然出兵,于我等攻取蜀国有利。” “二来,突厥为中原大敌,早晚必有一战,若能与王玄肃约定,一齐对抗突厥,却也是一件好事。” 高楷颔首一笑:“此言甚合我意。” 不过,即便与王玄肃结盟,也只为突厥,而非攻取长安。 毕竟,突厥为两家劲敌,长安却是利益所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不过,封长卿劝说汗王罢兵,倒是一个人情。 另一头,馆舍之中,封长卿正端坐上首,手捧书籍阅览,一派从容。 诸位随从却是急迫:“封舍人,这高郡公将我等晾在此处,不闻不问,究竟是何道理?” 封长卿翻过一页书卷,淡然道:“稍安勿躁,此行必有收获。” “这……”众人迷惑不解,“封舍人何以见得?” 封长卿淡笑一声:“此前,长安天使前来,却不见高郡公厚待,只得无功而返。” “此番我等求见,高郡公却颇为礼遇,可见其心意所向。” 众人皆是大喜:“豫公听闻,必定开怀,合该我等立此大功。” 然而,封长卿话锋一转:“此大功,只得一半罢了,不可贪求。” “这是为何?” “若不出我所料,高郡公必定答应共抗突厥,却不愿于此时齐攻长安。”封长卿笑道。 众人越发不解,却见他笑而不语,只得暗自疑虑。 殊不知,封长卿心中亦惊疑不定。 他出身渤海封氏,家学渊源,悟性上佳,曾修习相面之术,颇有几分造诣。 此前,他与高楷相谈,曾细观其面相,这一看下来,却是大吃一惊。 只因在他眼中,高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为大富大贵之兆。 这倒也罢了,毕竟,高楷攻无不胜,连战连捷,占据天下三道,必有天命护佑。 然而,更让他惊骇的是,高楷龙骧虎步,一举一动,皆蕴含莫大威严,叫人忍不住顺服。 “王者气象已成,有朝一日,有望登临九五之尊。”封长卿心中震恐,“高郡公,必是豫公劲敌。” 他一时踌躇不定:我虽辅佐豫公,却不能不为家族考虑,狡兔三窟,须得另作打算。 不如暗中交好高郡公,留一条后路。 正思量时,忽见王寅虎去而复返,叉手道:“封舍人,我家郎君有请。” “有劳王管事带路。”封长卿点了点头,随他回转前堂。 叙礼毕,高楷直言不讳:“还请封舍人转告豫国公,我愿与他共抗突厥,至于长安,容后再议。” 封长卿并不意外,拱手道:“下官定当转达,洛阳诸事繁忙,便先行告退。” 高楷笑道:“寅虎,代我相送一番。” “是!” 待封长卿离去,杨烨惊讶道:“观此人言行,似早有预料。” 高楷淡笑道:“这封舍人,颇为机敏,必然猜中我等心中所想。” 唐检拧眉:“这等英才,主上何不挽留,委以重用?” 高楷摇头一笑:“大族子弟,多半以家族利益为先。” “这封长卿也不例外。” “眼下,他为王玄肃心腹,贸然转投他人,必遭世人不耻,毁坏名声,因此,并非招揽的良机。” 至于将来,兵临中原,还怕没有带路党么。 …… 翌日,高楷召集府中三位文臣,商议政事。 “春耕之事,准备得如何?” 杨烨拱手道:“三道三十六州,已然按照主上吩咐,分发田亩,赐下粮种,只待天时一至,便能耕种。” 高楷点了点头:“民以食为天,如何重视也不为过。” 三人皆是认同。 徐晏清蓦然提起一事:“主上,待春耕之后,便要起兵攻取蜀国,须得从山南西道进发。” “不如将驻地迁往南郑,以便就近指挥调度。” 萧宇附和道:“徐司马所言在理。” “先前,主上攻取河西、山南西两道,以金城为治所,恰如其分。” “如今,攻取蜀国,当以坐镇南郑为宜。” 杨烨也无异议:“不光攻取蜀国,来日进军关中,夺京畿道,亦以南郑为驻地。” 高楷从谏如流:“既如此,便迁往南郑。” 只是,这搬迁之事,事关重大,不可急促,须得做好准备。 不光前堂众文武迁移,更有后宅女眷、宗庙英烈祠,以及秾哥儿这幼儿。 还得择个吉日,祭拜先祖,告慰英灵,方能动身。 第340章 迁居南郑 萧宇建言道:“此事须得提早通知窦刺史,叫他做好接驾事宜。” 高楷颔首:“传令窦仪,叫他勿要大兴土木,只把昔日郭府清扫一番,作为府邸便可。” 徐晏清不赞同道:“主上为陇右、河西、山南西三道之主,郡公之位,怎能屈居郭府一隅?” “不如修建一座宫室,以壮威严,不叫世人轻视。” 高楷摇头:“郭府足以居住,不可大建宫室,劳民伤财。” 何况,南郑不过一时安歇,并非久居之地。 “主上仁德!”三人皆是赞叹。 高楷笑了笑:“驻地虽迁往南郑,兰州仍为陇右、河西两道重心,不可轻忽。” “有劳萧公为兰州刺史,兼领陇右道节度使,处置政事。” 萧宇连忙下拜,满脸激动:“谢主上信重,老臣必肝脑涂地,以报恩德。” 兰州可是主上起兵之地,陇右道亦是主上筚路蓝缕,第一个攻取的道州,素为重中之重。 主上竟将此大任,托付于他,怎不叫他感动? 高楷双手扶起,温声道:“萧公老成持重,我素来敬佩。” “由萧公执掌陇右道,我可无忧。” 萧宇感激涕零,再度下拜。 杨烨、徐晏清既是歆羡,又是感叹。 萧公飘零半生,已是年过半百,却不得重用,屡遭贬黜。 所幸,终于得遇明主,可一展抱负。 …… 时光流逝,转眼已至天佑十三年,五月。 梁州,南郑城。 这一日,城北郭府焕然一新,迎来新主。 高楷漫步在假山花池之间,见百花盛放、茂林修竹、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可谓一步一景,叫人目不暇接。 “这郭家之人,太过奢靡,怎能不亡?”高楷摇头道。 金城高府占地,已是宽阔,然而,竟比不上郭府一座花园。 至于前堂后宅,更远远不及,不啻于天壤之别。 好比简陋民居,之于皇宫大内。 窦仪陪同在侧,感叹道:“这府中一花一木,皆世间难寻,遑论亭台楼阁,更巧夺天工,辉煌煊赫。” “将府中逾制之物,一一裁撤,勿要如此奢靡。”高楷面色肃然,“天下尚未一统,民众仍在水火之中,怎可贪图享受,忘了大业?” “是!”窦仪忙不迭地应下,心中却是欣喜,主上志在天下,不为富贵繁华所迷。 大业可期! 游览片刻,高楷前往后院,春晖堂,向张氏问安。 “阿娘,这汉中水土,与兰州颇为不同,可曾习惯?” “我儿不必担忧。”张氏笑道,“昔年,为娘曾随你父亲东奔西走,风餐露宿,可非羸弱之人。” “阿娘习惯便好。”高楷颔首,转而问道,“秾哥儿可有不适?” 杨皎柔声道:“秾哥儿倒无不适,只是一路劳顿,颇为疲倦,乳母将他抱去睡下了。” 高楷微微点头,这时节,道路难行,极为颠簸,尽管一路慢行,亦免不了旅途劳顿。 张氏感叹道:“这府邸太过华贵,叫人心中难安。” “楷儿,务必以勤俭持家为宜,不可如此奢靡。” 高楷点头:“阿娘所言极是,儿子谨记。” 见张氏面有倦色,众人稍待片刻,各自退去。 想了想,高楷先往明月堂一行。 “鸾儿,这府中可有阴煞之气?” 敖鸾笑道:“表哥不必担忧。” “郭宏母子死于秦岭之中、褒斜道,魂魄已入幽冥,并未滞留府中。” “如今,表哥既来,气运蒸蒸日上,恢宏盛大,绝无阴煞之气。” 在她眼中,整座府邸皆笼罩在祥云瑞气之中,一片光明。 表哥周身,更有紫光飞旋,凝成庆云,三重华盖之之下,玄黄之气氤氲。 可谓诸邪辟易,群魔不得近身。 高楷微微颔首,这倒是与他所见一致。 家宅安宁,事业才顺,必须慎重对待。 …… 翌日一早,高楷召集府中文武,升堂议事。 “如今诸事已毕,可以起兵攻取剑南道。” “诸位有何良策?” 窦仪拱手道:“主上,自古以来,从汉中进发,攻取蜀地,皆以金牛道为第一选择。” “依老臣愚见,可从葭萌关起兵,先攻剑州,过涪江,取绵州、再夺汉州。” “汉州平定,再攻成都,拿下成都,则益州可定。” “益州一定,便得剑南道核心,其余州县,可传檄而定。” 众人闻言,皆是认同,走金牛道,最是稳妥,只需稳扎稳打,便能成功。 然而,徐晏清提出异议:“窦刺史所言,虽然稳妥,却忽略一处关隘。” “一旦困于关外,不得寸进,恐怕徒劳无功。” 高楷问道:“可是剑门关?” “正是!”徐晏清颔首,“此关易守难攻,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需三万守卒,便可挡十万精兵。” “自建成以来数百年,从未陷落。” “如此咽喉之地,张常逊必派精兵强将镇守,不可强攻,须得绕过此关。” 高楷点了点头:“依你之见,该如何行事?” 徐晏清侃侃而谈:“不如走米仓道,由阆州起兵,先攻梓州,再取绵州,其后,汇入金牛道,直趋成都。” “如此一来,可绕过剑门关,事半功倍。” “不错!”高楷笑道,“这倒是一条坦途。” 从汉中入蜀地,到成都,唯有金牛、米仓这两道,尚可通行。 难怪诗仙感叹,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杨烨忽然开口:“主上,山南西道皆在我等掌控之中,或可走水路,逆流而上,直取成都。” “哦?”高楷好奇道,“你有何良策?” 杨烨拱手道:“依微臣愚见,或可从渝州起兵,沿长江,攻泸州,转至雒水,取资州,再夺简州,其后直奔益州,拿下成都。” 他心中感叹,所幸,主上先行攻取山南西道,方才占据这等主动权,可从容出兵。 可见,汉中之于蜀地,实乃重中之重。 失却这道屏障,蜀国虽有沃野千里,却不过一马平川。 高楷沉思片刻,郑重道:“既如此,便兵分两路,水陆并进,于益州合兵,围攻成都。” 众人自无异议。 夏侯敬德迫不及待道:“主上,末将愿为先锋,攻取成都。” “主上,末将亦……”诸将纷纷请战。 第341章 调兵遣将 高楷笑了笑:“传我军令,从三道募兵五万,以供调用。” “米仓道这一路,由哥舒浩为主将,晏清为记室参军,率兵两万。” “水路,则由段治玄为主将,马规元为副将,率兵一万五千之数。” “窦公,有劳你调拨粮草。” “得令!”众人凛然遵从。 夏侯敬德见诸将皆有任命,却遗漏他一人,不由瓮声道:“主上,末将愿领兵出征。” 高楷笑道:“稍安勿躁,早晚必有任命,还愁没有立功之机么?” “是!”夏侯敬德放下心来。 想了想,高楷朗声道:“传令元整,命他率领五千兵卒,从葭萌关进发,直取剑门关。” 众人皆大惑不解。 剑门关易守难攻,主上已然决定绕行,为何又派遣元整前往攻取? 这区区五千兵卒,怎能建功? 杨烨咂摸片刻,询问道:“主上可是故布疑阵,迷惑剑门关守将?” 高楷淡笑道:“兵法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既绕过剑门关,便叫元整领兵佯攻,牵制蜀军主力。” “如此一来,米仓道、水道两路兵马,正可伺机而动。” “主上思虑周全。”众人皆是赞叹。 杨烨却颇为疑惑,以往之时,每逢战事,主上必定率军亲征,身先士卒,此次为何裹足不前? 正思虑时,忽闻高楷郑重道:“此次征伐蜀国,至关紧要,绝不可疏忽大意。” “望尔等齐心协力,共举大事。” 拿下剑南道,便坐拥四道之地、七十五州。 更有蜀地这个粮仓,人口殷实,足以成就帝王基业。 堪称立国之战! “遵令!”众人轰然应诺。 待众人告退,高楷登高望远,暗思:这一战,颇不寻常。 似有何处被我忽略了,却又想不起来。 他放眼望去,无论金牛道、米仓道,还是水道,皆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不知根底。 “看来,兵分两路,虽为上策,却缺乏某个契机。” “若无这个契机,恐怕金牛道、水道皆是困顿,无法建功。” 正是基于此,他方才决定,暂且在南郑坐镇,观望形势。 “但愿一切顺遂,早日攻取蜀国,一统神州西北。” …… 话分两头,却说剑南道,成都。 王宫中,群臣济济一堂。 “高楷来势汹汹,孤该如何应对?”张常逊神色慌乱。 孟之祥拱手道:“大王,当务之急,须得调兵遣将,前往各处关隘镇守,御敌于成都之外。” 张常逊犹豫不决:“孤听闻,高楷颇为仁德,不杀降者,我等何不顺势投降,保全性命?” 他自小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不通军事,性子仁弱。 却无领兵之能,也无顽抗之心。 甚至想着,献城投靠,继续过安逸日子。 然而,孟之祥厉声喝道:“大王慎言!” “高楷仁德之名,不过自吹自擂,怎可轻信?” “何况,一旦投降,宗庙社稷必然不存,九泉之下,大王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张常逊嗫嚅道:“孤不说便是。” “只是,高楷势大,该如何抵抗?” “为今之计,唯有严防死守,令高楷无功而返。”孟之祥沉声道,“若要守蜀地,必守剑门关。” “大王须得派遣一员大将,前往坐镇。” 张常逊颔首:“长史可有举荐?” 孟之祥正要开口,忽见一员老将应声而出。 “大王,末将不才,愿镇守剑门关。” 张常逊看去,却是他父亲留下老将,严光远,为昭武将军,不由点头。 “可!” “便由老将军,率兵三万,驻守剑门关。” “务必御敌于关外,勿让高楷前进一步。” “末将领命!”严光远肃然应下。 众人皆是赞同,严光远虽年过半百,却颇为悍勇,此前一直镇压西南,杀得异族闻风丧胆。 前些时日,方才调回成都。 “大王,高楷坐拥山南西道,可由渝州进发,走水道,逆流而上,不可不防。”孟之祥复又开口。 “依臣愚见,可派一万兵马,交由泸州刺史韦适调度,防备敌军。” 张常逊颔首:“就依长史之言。” “大王,高楷率军来攻,唯有金牛、米仓、水路三道可走。”下首,司马崔鸿渐蓦然开口。 “金牛道有剑门关为阻,更有严将军镇守,不必担忧。” “水路亦有韦刺史御敌,唯一可虑者,唯有米仓道,须得提防高楷突袭。” 张常逊面露疑惑:“高楷怎会兵分三路,莫非不怕我等各个击破?” 崔鸿渐回言:“大王,兵不厌诈,不可不防。” “何况,高楷颇知用兵之事,未尝败绩,绝不可以常理揣度,须得多做准备。” “依微臣愚见,可派一将前去梓州镇守。” 张常逊点了点头:“该派何人前去?” “臣举荐一人,必能守御梓州,防备敌军来犯。” “哦?”张常逊好奇道,“此人姓甚名谁,何方来历?” “此人名为裴行基,出身闻喜裴氏,能文能武,颇能治军。”崔鸿渐回言,“由他镇守梓州,大王可高枕无忧”。 张常逊正要答应,忽见孟之祥喝道:“不可!” “此人曾屡次三番,败在高楷手中,名不副实。” “纵然出身不俗,却无用兵之能,断不可为梓州守将。” 崔鸿渐面泛怒火:“胜败乃兵家常事,怎可因一时失利,便全盘否定?” “裴行基家学渊源,有名将之姿,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孟之祥嗤笑道:“崔司马此言,简直异想天开。” “裴行基徒有其表,怎能委以重任?” “更何况,他为外人,先仕齐国公,再仕我蜀国,三心二意,怎能轻信?” 崔鸿渐大怒,两人针锋相对,争吵起来。 张常逊不胜其烦,叫道:“此事容后再议,勿要吵闹!” 孟之祥拱手道:“大王,梓州守将不必急于安排,可令刺史暂作抵抗。” “倒是江油关,须得派人镇守,以防敌军,从阴平小道突至。” 崔鸿渐哂笑一声:“阴平小道荒废数年,早已掩埋不见。” “又处在崇山峻岭、深涧大泽之中,毒虫猛兽肆虐,瘴气弥漫,何须派人驻守,多此一举?” 第342章 淡泊名利 孟之祥沉声喝道:“若一时疏忽,丢失江油关,高军便可绕过剑门关,长驱直入,攻取成都。” “怎能大意?” “微臣举荐果毅郎将何重贵,率三千兵卒,守御江油关。” “可保成都万无一失。” 崔鸿渐讽刺道:“何重建不通军事,此前领兵攻取利州,却死在葭萌关下,全军覆没。” “大王并未罪及家眷,已是宽仁。” “孟之祥,你举荐何重贵,是何居心?” 这何重贵,正是何重建亲弟。 孟之祥冷声道:“何郎将颇擅统军,远胜兄长,必能镇守江油关。” “我一片忠心,皆为蜀国考虑,天地可鉴。” 崔鸿渐嗤笑一声:“孟、何两家世代交好,为成都大族,蜀国谁人不知?” “你所言所行,分明私心作祟,却还振振有词,可笑!” “你……”孟之祥大怒,两人再度争吵。 “够了!”张常逊烦不胜烦,“便以裴行基为将,领两万兵卒,助梓州刺史守城。” “何重贵率三千兵卒,镇守江油关。” “休要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话音落下,他一甩长袖,直往后宫去了。 孟之祥、崔鸿渐各自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另一头,张常逊请来承影道人,问道:“道长,高楷领兵来攻,国中纷乱,孤该如何是好?” 承影道人不答反问:“敢问大王,可有誓死抵抗之心?” 张常逊摇头:“若高楷有容人之量,我愿献城归降,以免徒增死伤。” 承影道人郑重道:“贫道受先王之恩,必定护佑大王周全。” “至于国中其他人,生死有命,祸福自召。” 张常逊拧眉:“道长既有法力神通,何不出手劝阻,叫孟长史、崔司马化干戈为玉帛,重修旧好?” “破镜难圆,何况于人?”承影道人摇头失笑,“此二人各有抱负,不愿投降他人,大权旁落。” “大王独善自身便是,莫要牵涉其中。” 张常逊颔首:“道长之言,孤自当听从。” “贫道告退!”承影道人欣慰一笑,一步迈出大殿,飞身上了顶楼。 放眼望去,成都繁盛之景,历历在目。 “可惜,这大好山河,过不多久,便要落入他人手中。”承影道人喃喃自语。 大王性子仁弱,若在太平盛世,或可为一方守成之主。 然而,偏偏生在这大争之世,稍有不慎便国破家亡,身死族灭。 我只能设法保全大王,至于蜀国文武,心有不甘,便叫他们自作自受。 想到这,他拔开葫芦嘴,饮一口酒,笑道:“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 梁州,南郑城。 “主上,剑州传来军情,元刺史困于剑门关外,一筹莫展。”唐检禀报道。 高楷微微点头,这在他意料之中。 “剑门关守将是何人?” 唐检回言:“此人名为严光远,久经沙场,曾是蜀国先王爱将。” “为人谨慎,率领三万大军,一心据守剑门关。” “元刺史三次佯攻,皆无功而返。” 高楷若有所思,蜀国虽然人口繁盛,却至多十万兵卒。 张常逊却委任老将领三万人,驻守剑门关,可见重视。 以剑门关之险峻,纵然十万大军强攻,也难以拿下。 想了想,高楷问道:“米仓道、水道这两路兵马,情形如何?” “米仓道一路,哥舒将军,徐司马,正分兵攻打梓州盐亭、永泰两县。”唐检一五一十道。 “水道一路,段刺史、马将军正沿长江逆流而上,预备夺取泸州泸川城。” 高楷颔首,这都在计划之中。 “梓州、泸州守将为何人?” 唐检回言:“梓州守将为裴行基,麾下两万兵卒。” “泸州由刺史韦适、领两万兵卒镇守,此人出身京兆韦氏,曾是蜀国先王长史。” “裴行基?”高楷眸光一闪,“倒是老熟人了。” “梓州、泸州,再加上剑门关,拢共七万兵马,张常逊此次着实应对迅速。” 唐检点了点头:“据闻,蜀王并无进取天下之心,麾下长史孟之祥、司马崔鸿渐等一众文武大臣,却心有不甘。” 高楷笑了笑:“孟之祥出身成都大族,崔鸿渐、韦适出身博陵崔氏、京兆韦氏,严光远出身剑州、裴行基来自京畿道。” “这蜀国群臣,着实有趣。” 唐检附和道:“据奉宸司探知,蜀国群臣分为三系。” “一系为先王老臣,一系为成都大族,一系为蜀国以外降臣。” “彼此颇有不和,时常互相攻讦,张常逊却无力约束。” “另外,蜀州青城山上,有一道门大派,名为通明派,掌门承影道人,颇受先王礼遇,辅佐张常逊。” “哦?”高楷好奇道,“这承影道人为人如何?” “此人法力深厚,神通不凡,却不喜俗物,不参政事,潇洒不羁。”唐检颇为称赞,“为人处世,淡泊名利,实有得道真人风范。” 高楷有些惊讶,他自入世以来,所见道家弟子,大多汲汲营营,渴求名利气运,少有安贫乐道、宁静致远之人。 这承影道人倒是有意思,待来日,却要一睹庐山真面目。 只是,高楷转念一想,蜀地着实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这许多仁人志士,皆为蜀国尽忠效力,张常逊此番应对,却也恰如其分。 倘若蜀国内部铁板一块,若从外部强攻,一时怕是难以拿下,须得另想他法,寻找一方突破口。 只是,这突破口究竟在何处? 高楷端详剑南道堪舆图,注视这三十九州山川地理,反复推演沙盘,逐渐陷入沉思。 …… 话分两头,且说剑州、剑门关。 此关位于剑阁城南三十里处,大剑山隘口之中。 一座座山峰直插云霄,四周悬崖峭壁,雄险天成。 峰峦倚天似一柄柄利剑,绝崖断离,两壁相对,形状似门,故得名“剑门”。 乃是汉中陆路南入蜀地的必经之道,号称“蜀北之屏障,两川之咽喉”,有“天下第一雄关”、“蜀地门户”之美誉。 此刻,剑门关守将严光远正倚靠城楼,面沉如水。 环顾四周,这座关城修筑得固若金汤。 上层筑堞垛,居高临下,可供了望、射击之用。 关门两旁石墙刻有楹联:“驿绕巴江转,关迎剑道开。” 正中悬挂“剑门关”匾额,金光耀眼。 楼阁中绘有壁画,内置傍壁级道,可登上顶楼。 放眼望去,城楼高大宏敞,四周通廊。四角各自悬挂一尊金铎,随风琅铛作响。 第343章 谨小慎微 “报!”蓦然,一员斥候匆匆奔上城楼,“将军,敌将在关外十里处安营扎寨,并未有攻城迹象。” “再探!”严光远沉声道。 “是!”斥候领命而去。 严光远远眺城外,皆是崇山峻岭、怪石嶙峋,不见半点人烟。 唯有两方兵马驻扎内外,遥遥相望。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剑门关固然易守难攻,却要提防敌军从他处绕行,突袭成都。 身侧,一名郎将面露疑惑:“将军,高楷只派遣这区区五千兵卒,来攻剑门关,是否太过轻视?” 莫要说五千人,纵然十万雄师,他也有信心,凭借这三万兵卒,御敌于关外。 严光远肃然道:“高楷攻无不胜,接连夺取天下三道,怎是轻敌大意之人?” “他如此安排,必是知晓剑门关难以攻打,设法另从他处夺取成都。” 郎将拧眉:“若要从汉中南下蜀地,除却剑门关所在金牛道,便是米仓道。” “莫非,高楷派主力兵马,从米仓道进军?” 严光远微微颔首:“不光米仓道,高楷占据巴南九州,亦可从渝州出兵,走长江水路,逆流而上,直取成都。” 郎将倏然一惊:“如此说来,断不能让高楷得逞。” “这是自然。”严光远面色严肃,“关外五千兵卒,只不过佯攻,牵制我等兵力。” “米仓道、水道,方才是高楷真正行军路线。” 数日来,他屡次派遣斥候刺探军情,已然发现端倪。 剑门关数百年来从未陷落,纵然是高楷,也不敢强攻,徒增死伤。 如此一来,米仓道必是重中之重。 至于水道,颇为遥远,一时难以建功,想来只是一支偏师,策应米仓道大军罢了。 想到这,严光远沉声喝道:“传我军令,分派一万兵马,赶至射洪,听从裴行基调遣。” 郎将惊愕道:“将军,关内三万兵卒,为大王严令,坚守剑门关。” “若擅自调走一万,待大王知晓,恐怕……” 严光远不以为意:“大王年幼,不知用兵之事。” “剑门关险峻,两万兵卒镇守足矣,无需太多人马。” “反倒是梓州,须得增兵,抵抗高楷大军来攻。” “即便大王知晓,怪罪下来,老夫一力承担便是。” “尔等只管听命行事,勿要多言。” “遵令!”郎将不敢再说,匆匆去了。 严光远遥望前方,心中暗道:高楷虽连战连捷,在我蜀国天险面前,亦然无计可施。 只需守住米仓道,阻遏水道,任凭高楷诡计多端,也只能节节败退。 可惜,山南西道落入高楷之手,我蜀国沦落劣势,只能采取守御之策,却难以反攻。 想到此处,严光远叹息一声,主贵臣荣,主忧臣辱,我等虽有誓死抵抗之心,奈何大王并无大志。 这偌大的蜀国,百年基业,能否偏安一隅? …… 却说哥舒浩、徐晏清二人,率领两万兵马,从阆中进发,走米仓道,攻打梓州。 一路颇为顺遂,接连攻取盐亭、永泰二城。 只需拿下射洪,梓州可平,其余郪县、通泉县、玄武县、飞乌县、铜山县,皆不足为虑。 哥舒浩志得意满:“主上算无遗策,这米仓道一路坦途,无剑门关天险,大军攻城颇为顺畅。” “要不了多久,便能夺取射洪,直取绵州。” 徐晏清深以为然,却保持谨慎:“哥舒将军不可大意,蜀国人才济济,贤臣猛将众多,须得小心行事。” “徐司马果然从容自若。”哥舒浩称赞一声,转而笑道,“听闻,梓州守将为裴行基,此人毫无用兵之能。天佑我等,拿下射洪,易如反掌。” 徐晏清摇头道:“裴行基虽是主上手下败将,我等却不可轻视大意。” “须知,小心驶得万年船。” “是!”哥舒浩敛去几分傲气,率军来至射洪城外三十里。 此地山林茂密,参天古树遮天蔽日,唯有一条小道供南北通行,却也遭藤蔓野草覆盖,几乎辨不出路径。 哥舒浩正要领兵前行,忽见徐晏清勒马伫立,制止道。 “哥舒将军且慢!” “此地视野狭隘,山川逼仄,极易设伏,不可贸然深入,以免踏入陷阱。” 哥舒浩神色一凛:“此地为南下射洪必经之地,难以绕过。” 徐晏清沉声道:“可先派一支斥候,前往探路,莫要孤军深入。” 哥舒浩点头:“便依徐司马之言行事。” 一声令下,百余个斥候,当即钻入密林之中。 众人等候一刻,便见数十人陆续回禀,并无敌军兵马迹象。 哥舒浩笑道:“想来林中未有伏兵,可安然通行。” 徐晏清摇头道:“裴行基若设伏兵,绝非如此浅显,必然深入林中,不叫人轻易探知。” “将军稍安勿躁,待其余斥候回返,再行军不迟。” 哥舒浩皱了皱眉,有些不情愿,心道徐司马也太过谨小慎微。 裴行基不过是主上手下败将,听闻主上派兵前来,恐怕闻风丧胆,龟缩城中据守。 怎敢派兵出城,擅自应战? 他耐着性子,等候片刻,却仍不见半点异动,一时按捺不住:“徐司马,林中若有伏兵,早已暴露,何须等到此时?” “若再不率兵突袭射洪,待裴行基坚壁清野,怕是难以攻取,辜负主上期望。” 徐晏清微微蹙眉,一时有些疑惑,莫非并无伏兵,只是自己多思多虑? 正要点头应允,忽见林中飞鸟腾空,一声声唳叫响起,隐约间,传来几声惨叫。 “有伏兵?”哥舒浩心中一沉,连忙下令,全军披坚执锐,以作迎击。 徐晏清从容道:“将军不必焦急。” “裴行基纵然安排伏兵,却绝不会超过三千之数,否则,其等早已暴露。” “我等可围点打援,将这支伏兵一一清除,再围攻射洪。” 哥舒浩见他一派淡然自若,不由惊叹,徐司马果然大才。 难怪主上屡次称赞,可与杨长史并列。 过不多时,喊杀声渐次响起,山林中伏兵尽出,正是蜀军。 只是,这区区三千兵卒,怎是两万大军敌手。 哥舒浩指挥若定,将其等击溃,随后往射洪城方向,逶迤而去。 这番动静,传到城中,裴行基耳中,直叫他大惊失色。 “敌将竟然识破埋伏,这如何可能?” “哥舒浩不过一介突厥蛮人,怎会有这般智谋?” 第344章 阴平小道 探马面色煞白:“将军,敌军不光有哥舒浩率领,更有徐晏清辅助。” “徐晏清?”裴行基恍然,“原来是他。” 这可是高楷麾下司马,智谋超群,可与长史杨烨相比。 有他辅助,看破伏兵之计,倒也不足为奇。 “可惜了!”裴行基面色难看,“原以为凭借这支伏兵,可让高楷损兵折将,大败而回。” 谁能想到,高楷尚未出面,仅仅麾下一介突厥将军,一个司马,便让他功亏一篑。 可恨! 高楷便如此难以击败么? 不光用兵如神,麾下更人才济济。 也不知他从何处将这些无名之辈,一一搜罗出来,却个个身具大才,不是智谋超群,便是武力绝伦。 实在匪夷所思! 念及此,裴行基面露颓败之色,叹道:“为今之计,只能坚守不出,希冀高军粮草不继,自行退兵。” 便在这时,一员都尉大喜来报:“将军,严老将军增派一万兵卒,助我等抗衡高军。” “果真?”裴行基又惊又喜。 都尉一迭声道:“援军已至北门外,卑职仔细查验,的确为我蜀国兵卒。” 裴行基大喜:“既如此,速速将援军迎入城中,一齐守御。” 都尉迷惑不解:“将军我等本部有两万兵马,如今又添一万援军,足有三万之众。” “何不出城迎战,斩杀哥舒浩、徐晏清,覆灭高军,向大王献功?” 裴行基摇头:“哥舒浩有勇,徐晏清有谋,两人合力,虽兵马不及我等,却不可小视。” “只需守住射洪,保梓州不失,便是大功一件,莫要节外生枝。” 何况,高楷仍按兵不动,叫人捉摸不透,他屡次败在高楷手下,怎敢轻举妄动? “是……”都尉不情不愿道。 “另外,将射洪所辖八乡百姓,皆迁来城中。” “莫要让哥舒浩得到一粒粟米。” “将军这是打算坚壁清野,挫败敌军锐气?”都尉问道。 “正是!”裴行基淡声道,“劳师远征,若粮草供应不及,忍饥挨饿,纵有百万雄师,也不击自溃。” 过不多时,城外,哥舒浩领兵赶来,遥望城池,不由赞叹:“这射洪城倒是坚固。” 徐晏清面露忧色:“裴行基坚壁不出,死守城池,倘若迁延日久,必定耽搁主上大事。” 哥舒浩拧眉:“那便强攻,再坚固的乌龟壳,也有破裂之日。” 然而,一连攻打七日,射洪城岿然不动。 两万大军死伤甚重,士气跌落,哥舒浩只得下令暂且安营。 徐晏清绕城观察数日,却见射洪城山水相依,城坚池深,等闲难以攻下,更无破绽,一时无法可想。 两人计议一番,只得派人上报高楷,请他定夺。 …… 梁州、南郑城。 高楷听闻禀报,亦愁眉不展。 蜀国文武抵抗之心甚坚,四处分兵驻守,几乎倾巢而出,似吃了秤砣,铁了心肠,玉石俱焚。 唐检见此,宽慰道:“主上勿忧,米仓道一时困顿,仍有水道可以通行。” “段刺史、马将军二人领兵,必能建功。” 高楷摇了摇头:“水路兵马,不过为辅,若要攻入成都,耗费时日太久,迟则生变。” “必须从陆路打开局面,方能势如破竹。” 只是,眼下金牛道、米仓道,皆不得寸进,着实叫人焦躁。 高楷凝望堪舆图,眉头紧锁。 这时,唐检忽然开口:“主上,奉宸司探知一条军情,颇为隐秘。” “哦?”高楷面露惊讶,“什么军情?” 唐检回言:“张常逊派遣三千兵卒,驻守江油。” “江油?”高楷目光落在堪舆图上,搜寻片刻,在东北角,找到一处不起眼的地方。 这里,唯有一个芝麻粒的小点,标注着江油二字。 只是,这江油城虽是龙州治所,却不过一座寻常小城,平平无奇,并无特殊之处。 有何值得张常逊增派三千兵卒镇守? 唐检迟疑道:“奉宸司校尉禀报,剑南道三十九州,地名繁复,常有重名之所。” “却不知这江油是城池,还是关隘。” 高楷眸光一闪:“江油城城小民寡,地势又非险要,断无必要增派援兵。” “必是一处关隘,以江油为名,混淆视听,叫人摸不清虚实。” 唐检迷惑不解:“若有江油关,为何名声不显?” 高楷淡声道:“时移世易,多少显耀事物,沦为历史的尘埃?” “这江油关必为前人开辟,名噪一时,却不受后人重视,逐渐销声匿迹。” 他反复念叨这个关名,总觉似曾相识,却又模糊不清,不知何处瞧见过,却淹没在脑海中。 一时想不起来。 便在这时,杨烨忽然开口:“微臣阅览古籍,偶然得知,汉末,魏将邓艾偷渡阴平,神兵天降,一举荡平蜀国。” 高楷闻言,如醍醐灌顶,笑道:“原来如此。” 唐检不解:“这阴平又在何处?” “阴平小道,位于摩天岭、龙门山脉之间,恐怕早已埋没。”高楷面露喜色,“却正是我等突破口。” 脑海中的记忆,连成一串,越发清晰。 他拿起一支笔,随手一划,于堪舆图上现出一条长长的墨痕。 杨烨、唐检二人端详许久,惊愕道:“竟有此路?” 这阴平小道,从文州曲水城开始,翻越大白山,穿过龙州江油城,途经剑州阴平城,过摩天岭,最后抵达绵州昌明城附近。 一路蜿蜒曲折,若非高楷划出,根本发觉不了。 唐检愕然:“主上,莫非江油关,便在这昌明城外?” “正是!”高楷朗声道,“地名可变,地形地势却难以变化。” “江油关必在此处。” 杨烨微微蹙眉:“主上,虽如此,这阴平小道纵横七百余里,处于崇山峻岭、深涧大泽之间,极难行走。” “纵然知晓,恐怕也并无大用。” 高楷摇头笑道:“古人尚有勇力,甘冒奇险,我等今人,怎能畏缩不前?” “况且,天无绝人之路,这阴平小道虽然艰险,却并非不可通行。” “一旦成功渡过,拿下江油关,便可直取绵州涪城。” “届时,向北,可出其不意,击溃剑门关守军。向南,可攻下汉州,直取成都,可谓进退自如。” 第345章 无知无畏 杨烨称赞道:“若能如主上所愿,经阴平小道,攻取江油关,一切困境皆迎刃而解。” 唐检面露忧色:“倘若张常逊增派兵马,坚守江油关,那该如何是好?” 高楷笑道:“剑门关守卒足有三万,江油关却不过区区三千,天壤之别。” “可见,蜀国群臣并不重视此关,派遣兵马驻守,不过防患于未然罢了。” 杨烨建言道:“既有这等捷径,主上可派一支兵卒,效仿古人偷渡阴平,袭取江油关。” 高楷摇头:“我为三军主帅,自当身先士卒。” 唐检大惊失色:“主上,这阴平小道何等艰险,不光山道崎岖,更有毒虫猛兽、烟瘴之气,稍有不慎便死于非命。” “还请主上三思!” 杨烨亦然劝谏:“主上,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 “您为三道之主,身负众望,怎可轻涉险境?” “若不放心,派一员大将领兵前去便是。” 高楷郑重道:“我意已决,尔等不必多言。” 这一战,至关重要,关系到他能否拿下剑南道。 须知,天下群雄之争,如火如荼,不进则退。 若不尽早平定蜀国,稳固根基,只能眼看他人抢占先机。 相反,若得剑南道,便可以此为基础,东入关中,夺取长安,成就帝王霸业。 机不可失,绝不能裹足不前。 三日后,高楷率领一万兵马,北上岐山道,沿嘉陵江上流,走陆路,来至武州将利城。 一面安营扎寨,命宕、武、成二州刺史,就近供应粮草。 一面下令,以夏侯敬德为先锋,率一千骑兵,攻取文州曲水城。 文州只有两县:曲水与长松,人口不过两千余户,可谓地广人稀。 夏侯敬德接了军令,便率兵昼夜疾驰,突袭曲水。 文州刺史吴昭度得知,急忙召集府中文武商议。 “夏侯敬德率军来攻,兵锋甚锐,这该如何是好?”吴昭度六神无主。 本以为身处偏远,距离成都足有千里之遥,可避开战火,自保无虞。 没想到,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夏侯敬德可是高楷麾下第一猛将,威名远扬,他可不敢直撄其锋。 只是,若要据城坚守,又惧高楷大军来攻,化为齑粉。 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郎将吴玄朗声道:“叔父,侄儿不才,愿领一千兵马,击杀夏侯敬德。” 吴昭度大喜:“贤侄既有这等豪情,我自当成全。” “只是,莫要与夏侯敬德硬拼,若力有未逮,即刻收兵。” “是……”吴玄撇了撇嘴,心道:叔父也太过胆小。 夏侯敬德虽有几分薄名,又非三头六臂,我自幼习练武艺,弓马娴熟,必不弱于他。 正要砍下夏侯敬德首级,扬我威名。 正要领兵出城,却见堂下一人劝阻道:“不可!” “夏侯敬德为当世猛将,武艺精通,手下败将不计其数,怎能小瞧?” “敌军锋芒正锐,不如暂且据守,以逸待劳,伺机出动,必能出其不意击溃夏侯敬德。” 吴昭度循声望去,却是麾下一员小校,名为李光焰。 其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却出身寒微,只因武艺不凡,箭术高超,可百发百中,这才被他看重,升为亲兵。 吴昭度尚未开口,却见吴玄冷哼一声:“放肆!” “御敌大事,岂容你这无名小卒置喙?” “还不退下!” 吴玄仰仗叔父宠爱,素来颐指气使惯了,怎能忍受他人反驳。 若非看在叔父面上,早已一刀杀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卒。 李光焰微微拧眉:“我为刺史亲卫,为何不能出言?” “夏侯敬德武力绝伦,吴郎将并非对手,若要逞强,恐怕难以幸免。” 吴玄勃然大怒:“竖子,安敢辱我?” 他自恃武力超群,胜过夏侯敬德,如今却被一亲兵小瞧,怎能容忍? 当即长鞭一甩,抽向李光焰,给他一番教训。 却不料,李光焰一伸手,抓住鞭尾,任凭吴玄如何使劲,也纹丝不动。 众人皆是咋舌,刺史这侄儿,勇力超群,却比不过李光焰这小校。 观其面色,云淡风轻,似仍有余力。 吴玄却是面色涨红,恍若猪肝,分明竭尽全力。却不愿失了面子,只得强撑,心中却恨意勃发。 正僵持时,吴昭度劝阻道:“你二人皆是年轻俊杰,何必相争,伤了和气?” “快快住手!” 吴玄眼珠一转,猛然松手,想让李光焰出个大丑,一报这奇耻大辱。 可惜,事与愿违。 李光焰手持马鞭,肩背挺直,站得稳稳当当,全无他预料那般,摔得四仰八叉。 吴玄心中越发嫉恨:好个李光焰,迟早将你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 吴昭度见两人罢手,笑着当起和事佬,息事宁人:“夏侯敬德远道而来,必然疲弊,便暂作观望,伺机出战。” “叔父,侄儿愿立下军令状,不杀夏侯敬德,提头来见!”吴玄咬牙道。 他怎能甘心,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叫人小瞧? 眼下,唯有斩杀夏侯敬德,方能挽回颜面。 吴昭度好言相劝,却见侄儿心意甚坚,只得点头同意。 “贤侄若能杀了夏侯敬德,自是最好。若不能,也无需丧气,保全性命要紧。” “是!”吴玄答应一声,点齐兵马,匆匆出城去了。 李光焰阻止不及,暗叹:吴玄自视甚高,小看天下英雄,必有身死之祸。 …… 且说曲水城外五十里,一座峡谷,夏侯敬德率军正在奔驰。 忽见前方尘土漫天,旌旗招展,勒马一望,却见千余骑兵奔来,为首者青年样貌,手持长枪,口中喊杀声不断。 “杀夏侯敬德!” 夏侯敬德大怒:“无知小儿,也敢造次?” 即刻下令,挥动旗帜,迎击敌军。 吴玄一马当先,正见敌军为首一将身如黑塔,双目喷火,便知是夏侯敬德。 心中越发急切,若能杀了他,便可借机扬名,上达天听,得大王重用。 好过窝在这穷乡僻壤,籍籍无名,徒耗大好光阴。 当下,催动战马,攥紧手中长枪,直取夏侯敬德项上人头。 “无知无畏!”夏侯敬德冷哼一声,倒提长槊,一夹马腹,胯下青骢马会意,撒开蹄子狂奔。 须臾之间,两人近在咫尺。 第346章 斑斓猛虎 吴玄扯住缰绳,手中长枪直刺夏侯敬德咽喉。 眼看便要得逞,不面露喜色。 却不料,一点寒光乍现,直击面门而来。 “不好!”他寒毛直竖,慌忙一旋手,收回长枪横在身前。 “铿!”枪、槊交击,爆发一阵锐鸣。 吴玄只觉万钧重力压顶,虎口发麻,耳边嗡嗡作响。 胯下骏马承受不住巨力,四肢抖如筛糠,深深陷入泥地之中,动弹不得,只能嘶声大叫。 吴玄面色通红,心中叫苦不迭,再无半分小觑之心。 这一交手,他便知晓,以他武力,绝非夏侯敬德对手。 强撑下去,只能身首异处。 顿时,心生怯意,正要开口求饶,却不防双手一轻,一片寒光袭来,电光火石之间,劈过他脖颈。 一颗斗大头颅坠地,滚了三滚,现出满脸惊愕之色。 夏侯敬德捞起首级,喝道:“主将已死,尔等还不投降?” 一千吴军见此,骇得面无人色,或逃或降。 夏侯敬德收拢残兵,率军一众轻骑,直奔曲水。 另一头,吴昭度听闻消息,大惊失色:“玄儿死了?” 吴玄踊跃请战的英姿,似在眼前,然而,一转眼,他便死于非命。 着实令人惊愕。 府中众人皆是骇然,原以为凭借吴郎将之武艺,纵然不敌夏侯敬德,也可安然退返。 谁能想到,吴郎将竟连一个回合也撑不住,便兵败身死。 叫人难以置信! 吴昭度老泪纵横,好一番痛哭,众人连连劝阻,方才收敛悲容。 “夏侯敬德咄咄逼人,诸位可有良策退敌?” 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一人应答。 吴昭度面露失望,忽见李光焰拱手道:“刺史,末将愿领五百骑兵,与夏侯敬德一较高下。” “好!”吴昭度大喜,一迭声道,“你且去,务必砍下夏侯敬德首级,为我侄儿报仇。” “是!”李光焰领命,持枪带弓,点齐兵马,便出北门去了。 过不多时,曲水城五里之外,夏侯敬德、李光焰二人狭路相逢。 夏侯敬德勒马伫立,遥望一眼,见这敌将相貌英武,镇定自若,不由叫道。 “敌将姓甚名谁,速速报来。” “我槊下不杀无名之辈。” 李光焰朗声道:“末将李光焰,文州刺史麾下校尉,请教夏侯将军高招。” “校尉?”夏侯敬德笑道,“吴老儿手下无人了,竟派一名小校,前来迎战。” 二话不说,倒提长槊,催动青骢马,便向李光焰杀去。 李光焰神色郑重,握紧长枪,一夹马腹,迎着夏侯敬德兵锋,却怡然不惧。 “铿!”金铁交击,火花四射。 李光焰只觉一股巨力,从枪身传来,震得虎口发麻。 心中惊叹:夏侯敬德不愧当世猛将,竟有这般勇力。 他年少时,见天下纷乱,便立下大志,追随明主拨乱反正。 为此苦练武艺,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十余年来,不曾停歇一日。 终于练得枪法如龙,一身箭术,更是惊人。 据闻,乡中曾有猛虎下山吃人,肆虐数十个村寨,乡人死伤无数。 李光焰得知,带胡禄,执弓矢,亲往山中杀虎,为民除害。 一日,途经一座山冈,夜幕降临,忽见一头斑斓猛虎,趴在树林之中,择人欲噬。 随同之人皆骇得两股战战,四散奔逃。 李光焰怡然不惧,拈上弓,扣上箭矢,倏然一箭射去,正中虎身。 然而,竟不闻虎吼,乡人惊疑不定,点起火把,簇拥着去瞧。 这一瞧,却惊愕不已。 只因林中并无猛虎,唯有一方巨石,夜色掩映之中,轮廓与猛虎颇为相似,众人方才错认。 更叫人惊奇的是,李光焰一箭,竟射入巨石之中,尾羽仍在颤动。 乡人惊叹不已,传扬开来,李光焰名动全乡。 长松县令听闻此事,征他为军中队正。又向吴昭度举荐,方才升为校尉。 李光焰久闻夏侯敬德威名,心生向往,早想和他一战,验证自身所学。 如今得偿所愿,却将些许傲气尽数收敛。 夏侯敬德不愧高郡公麾下第一猛将,名不虚传。 天下英雄何其之多,须得戒骄戒躁。 他正在反思,殊不知,夏侯敬德心中更为惊诧。 原以为这偏僻之地,大多是无知之辈,如此前吴玄一般,自不量力。 没想到,这李光焰竟有如此武艺,一战之下,与他不相伯仲。 “再来!”夏侯敬德见猎心喜,挥动长槊,直击李光焰面门。 “来得好!”李光焰亦是大喜,难得有人可与他切磋武艺,一较高下。 他正可将一身所学,尽情施展,互相印证,以取长补短。 想到这,手中长枪一甩,挽了数个枪花,直刺夏侯敬德心窝。 夏侯敬德不惊反喜,长槊一横,挡开长枪。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交战数十个回合,竟不分胜负。 两方兵卒皆是震惊,忍不住喝起彩来。 时光流转,百余回合之后,两人交战正酣,然而,吴昭度见李光焰久久不回,生怕他有个闪失,连忙下令鸣金。 李光焰见此,只得虚晃一枪,带领五百骑兵回返城中去了。 夏侯敬德勒马伫立,并未追击。 “将军,何不趁机起兵,斩杀此人?”众人皆是不解。 “此人武艺上佳,为我平生仅见,实为当世英才。”夏侯敬德摆了摆手,“我有一千兵马,他却只有五百余人,胜之不武。” 众人皆赞:“将军高义!” 夏侯敬德笑道:“即刻退后五里,寻依山傍水处下寨,等候主上大军前来。” “是!” 翌日,高楷率领九千步卒,与先锋军汇合。 听闻昨日之事,不由诧异:“敬德武艺,冠绝当世,少有敌手。” “竟有人可与你大战百余回合,不分胜负?” 夏侯敬德点头道:“此人武艺高超,与我不相上下。” “若非吴昭度胆怯,鸣金收兵,我可与他再战数百回合,胜负难料。” 高楷越发惊讶,与此人交手,敬德竟也不敢说必胜,可见其武艺,着实不同凡响。 他登时起了爱才之心,嘱咐道:“你且再去搦战,引他出城,我在军中观望。” “若能胜他,自是最好,若有意外,莫要伤他性命。” “是!”夏侯敬德领命去了。 高楷扮作小卒,混入千余轻骑之中,紧随其后。 第347章 漂泊浮萍 曲水城中,吴昭度听闻小卒禀报,不疑有他,再令李光焰出战,只是叮嘱道:“若不能胜他,便引兵退回,勿要硬拼。” “遵令!”李光焰拱手,点齐五百兵马,出了北门。 前方,护城河外,夏侯敬德率兵列阵,两军遥遥相望。 话不多说,两方主将,各自身先士卒,战至一处。 高楷隐于军中,放眼望去,却吃了一惊。 这李光焰头顶,竟红气弥漫,凝结成云,中心处紫光飞旋,灿若星辰。 “他竟有当世名将之气,国公之运。”高楷又惊又喜,“能与夏侯敬德大战数百回合,不落下风,果然非同一般。” “倒要想个办法,将他招揽至麾下,为我效力。” “夏侯将军胜了!”正思量时,忽闻一声声惊呼响起,打断思绪,不由抬头望去。 却见李光焰胯下骏马倒下,连同主人一起摔落在地。 李光焰连忙就地一滚,卸去冲势。 刚站起身来,却不防一杆长槊,直击面门,激起一股劲风。 这危难之时,他却面色平静,并未求饶。 夏侯敬德惊讶道:“你竟不怕死?”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我自然害怕。”李光焰淡声道。 “那你何不投降?”夏侯敬德拧眉。 李光焰摇头:“吴刺史于我有知遇之恩,我若临阵叛变,岂非不忠不义之人?” 夏侯敬德面露赞赏,忍不住为他鸣不平:“你有这般武艺,却屈居一介校尉。” “那吴玄,银样镴枪头,不堪一击,却高居郎将之位。” “可见吴昭度有眼无珠,不识天下英雄。” “你何不转投我家主上,共举大事?” 李光焰不为所动:“我本布衣,出身寒微,蒙吴刺史不弃,方才一展武艺。” “怎能因官职低微,便轻于去就?” 夏侯敬德心生敬佩,放下长槊,瓮声道:“你且去吧。” “夏侯将军竟不杀我?”李光焰颇觉诧异。 本以为今日必死无疑,却没想到,绝处逢生。 夏侯敬德拨马转头,丢下一句话便匆匆回返。 “待你换马领兵,我等再战三百回合也不迟。” 李光焰怔愣片刻,忽见小卒牵来战马,即刻飞身而上,入曲水城。 吴昭度于城头观望良久,见他败退回来,惊愕道:“夏侯敬德竟如此骁勇?” 李光焰拱手道:“马失前蹄,末将一时不慎,摔落在地上,方才有此一败。” 吴昭度略松口气,挥手道:“你所乘之马,太过驽钝。” “唯有千里驹,方能与你一身武力相配。” 说着,便叫人牵来一匹骏马。 这马全身枣红色,轩昂神骏,四肢矫健,双目炯炯有神,牙口锋利如剑,却有一股桀骜不驯之态。 李光焰自认马中伯乐,一看便知,这马不同凡响。 吴昭度笑道:“这马来自吐谷浑,为汗血宝马,可日行千里、夜行五百。” “宝马赠英雄,今赐予你,倒是相得益彰。” 昔日,西域马贩子将此马兜售,他一见倾心,不惜花费一千贯钱,将此马收入麾下。 只可惜,它性子太烈,不服管束,不愿认主。 任凭百般鞭打,也不肯低头。 吴玄曾尝试将其降伏,却被摔落马下,险些遭受践踏而死。 自此无人敢骑,只好关在马厩之中,无人问津。 李光焰并未推辞,欣然道:“谢刺史赐马!” 说来倒也奇怪,这马一见李光焰,颇为顺服。任由他驱策,并未丝毫反抗,反而十分亲昵。 李光焰策马扬鞭,飞奔一个来回,摸了摸马脖子。 马儿仰起头,打了个响鼻。李光焰面露笑意。 一人一马,怡然自得,仿佛多年未见的好友,开怀大笑。 吴昭度惊叹不已:“难怪这马如此桀骜不驯,竟等着光焰这个明主。” “世事果真奇妙,说不得有朝一日,这一人一马,都将名动天下。” “敢问刺史,这马可有名字?”李光焰牵着马儿,拱手相问。 吴昭度摇头:“只有个诨名,为西域胡商所取,不堪入耳。” “如今,它认你为主,你正可取个名字,不负它一片倾心。” 李光焰思索片刻,望一眼天穹,见赤云漫天,千姿百态,隐约形成万马奔腾之状,不由笑道。 “便叫你赤霄,如何?” 枣红马打个响鼻,把头蹭了蹭李光焰,仿佛认可这个新名字。 李光焰大笑一声:“从今往后,你我不离不弃,并肩作战,不辜负此生。” 吴昭度赞叹道:“赤霄果然灵性上佳。” 忽又想起一事,忧心忡忡。 “光焰,夏侯敬德来势汹汹,又有高楷大军在后窥视。” “我该如何应对?” 李光焰拱手道:“刺史勿忧,待明日,夏侯敬德再来搦战,我可诈败,将他引至吊桥。” “凭我一身箭术,出其不意,必能将他射落马下。” “好!”吴昭度大喜,“我有光焰,可高枕无忧!” 入夜,李光焰回返屋舍,心中颇为犹豫。 白日里,他坠马倒地,失了防备,夏侯敬德本可将他杀了,却并未动手。 如此高义之人,他若以诈败之计诓骗,趁人之危,实在小人行径。 他虽出身寒微,却也心慕忠义之士,引为楷模,绝不愿落个恩将仇报的骂名。 只是,刺史对他有拔擢之恩,今日又赐下骏马,委以重任,一番拳拳爱护之心,他怎能无所报答? 倘若言而无信,引来夏侯敬德又不伤他,是为不忠。 若言出必行,又是不义。 一时间,竟陷入不忠不义之境,叫他左右为难,踌躇不定。 思来想去,唯有见机行事了。 唉!他望着天边明月,忽而感叹自身如漂泊浮萍,不知前路在何方。 刺史虽对他有恩,却不过一介常人。 这乱世时节,正该投靠一方英主,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怎能困守在文州这偏僻之地,碌碌无为终老一生? 想到这,他越发烦闷。 …… 同一轮明月下,高军大营,众文武皆在帐中议事。 “主上,曲水不过一座小城,文州更非大州,何不大军压上,将此城攻破,早日赶往江油关?”唐检拧眉不解。 杨烨亦有此问:“主上,穿过阴平小道刻不容缓,若迁延日久,恐怕遭人发觉,功亏一篑。” “不如尽起大军,拿下曲水,再往龙州,兵贵神速!” 第348章 以貌取人 “唐将军、杨长史所言在理,主上……”众人纷纷劝谏,不宜久拖。 高楷摆手笑道:“迟则生变,我怎能不知?” “只不过,阴平小道固然重要,却比不过一员大将。” 众人皆是惊愕,主上竟为区区一人,耽误行军大事,岂非本末倒置? 况且,何等大将,值得主上这般大费周章,置大计于不顾? 杨烨思绪一转,问道:“主上所说,可是吴昭度麾下校尉——李光焰?” “正是!”高楷颔首一笑,“得此人相助,胜过千军万马。” “纵然迁延些许时日,也在所不惜。” 杨烨颇为惊奇,少见主上对一人,如此看重。 军中诸将,唯有夏侯敬德,为主上青睐有加。 这李光焰虽有几分武力,却怎可与夏侯敬德媲美? 高楷料得众人所想,不由笑问:“敬德,你与李光焰交手多次,想必熟稔,可知他实力如何?” 夏侯敬德瓮声道:“李光焰一身力气,和末将不相上下。” “枪法更是精湛,末将也自愧不如。” “即便交战数百回合,末将也无十分把握胜他。” 众人一片哗然。 夏侯敬德勇冠三军,人人敬服,便是元整、马规元等勇将,也非对手。 如今,这名不见经传的小校,李光焰,竟让夏侯敬德也心生忌惮。 着实叫人惊奇。 高楷笑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更何况,李光焰有名将之姿,即便为他费些时日,历些波折,也是值得。” 杨烨心中纳罕:李光焰何德何能,竟得主上如此夸耀,评价如此之高。 此前,军中得主上如此夸耀者,唯有夏侯敬德一人而已。 众人将信将疑,见主上这般郑重其事,便也按捺心思。 留待日后,瞧瞧这李光焰究竟能否担起这般看重。 唐检蓦然开口:“主上,此人既有这等武艺,恐怕自视甚高,轻易难以招揽。” 高楷笑了笑:“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李光焰年轻气盛,又有一身武艺,怎愿在此埋没?” “只需一个契机,以诚相待,必能将他招至麾下。” 说到这,高楷朗声道:“敬德,你明日再去城下搦战,探看李光焰为人如何。” “是!”夏侯敬德拱手领命。 杨烨不解:“两军相逢,孰强孰弱,一战便知。” “却如何看出为人?” 高楷淡笑道:“此前,我看这李光焰背负胡禄,手执宝弓,必是擅射之人。” “敬德今日放他归去,我正要看看,若有机会,他是否暗箭伤人,不顾敬德义气。” 杨烨恍然:“观其言,察其行,可知为人。” 高楷微微颔首:“若要成三军主帅,光靠一身武力可不行。” “就看李光焰如何行事了。” …… 翌日,一如往常,夏侯敬德率一千兵马,到城下搦战。 不过片刻,便见城门开启,吊桥放下。 李光焰率五百轻骑,一马当先。 高楷隐于军中,定眼一观,忍不住赞道:“好一匹千里马,如此神骏。” 一众士卒见此,亦是歆羡。 这李光焰胯下枣红马,鬃毛凌然,昂首怒目,顾盼之间神采飞扬。 必是汗血宝马。 便是夏侯敬德,也有些吃味。 他的坐骑青骢,产自西域,奔腾万里草原,野性难驯。 花了好一番功夫,方才降伏。 这李光焰竟轻而易举得了一匹宝马,怎不叫人羡慕? 夏侯敬德望一眼李光焰容貌,不由纳闷,莫非,马儿也以貌取人? 两军对峙片刻,双方主将各自出战。 只是,战不过三十回合,李光焰拨马便走,似乎体力不支。 夏侯敬德酣战在即,怎愿轻易停歇,连忙策马追去。 “李光焰,今日如此软弱无力,不曾吃饱饭么?” 李光焰并不答话,边战边退,不多时,来至吊桥一旁。 陡然放下长枪,持宝弓,拈上箭矢。 霎时间,弓如满月,弦似霹雳,铮然一声震响。 夏侯敬德吃了一惊,连忙侧头躲避。 却不见箭矢袭来,抬头望去,李光焰竟未松手,不过放了个空箭。 夏侯敬德心道:恰如主上预料,李光焰诈败,以此诱我追击,伺机以拈弓引箭。 只是,他却不曾真个射出,想必心怀义气,倒是知恩图报之人。 思绪一转,他佯装大怒,策马率兵追去。 他倒是想看看,这李光焰箭术如何,能否与军中诸将媲美,配得上主上如此夸赞么。 李光焰放了空箭,本想以此吓退夏侯敬德,却见他不闪不避直直追来,不禁蹙眉。 却知刺史正于城头观望,不可摇摆不定,落人口实。 念及此,且战且退,眨眼间退至吊桥之上,倏然再度弯弓搭箭,却仍是一发空响,着实不忍以此伤人。 夏侯敬德知晓他只是虚张声势,便毫不迟疑跨过吊桥,手中长槊倒提,佯装紧追不舍。 片刻间,一人独骑过了吊桥,来至瓮城之下。 城楼上,吴昭度眼见此景,大喜过望:“夏侯敬德有勇无谋,果然中了光焰妙计。” “传我军令,让光焰即刻杀敌,莫让夏侯敬德跑了。” “是!”令旗摇动,传讯兵卒奔走不停。 吴昭度心怀期待,夏侯敬德可是当世猛将,若死在他治下,着实大功一件。 大王听闻,必定重赏。 身旁,录事参军韩升陡然开口:“刺史,我方才观得,李校尉本可一箭射杀夏侯敬德,却连番虚拽弓弦,并不曾动手。” “恐怕,他暗蓄异心,不可不防。” 吴昭度不悦道:“光焰此行,为诈败之计。” “若不如此,怎能引来夏侯敬德入彀中。” “莫要信口雌黄!” 韩升与吴玄本有旧交,嫉恨吴玄惨死,李光焰却受重用,此前本想进言,却找不到机会。 如今,自觉抓到李光焰把柄,必要置他于死地。 “刺史明鉴,微臣并未虚言。” “此前,李校尉坠马,夏侯敬德本可将他斩杀,却轻轻放过,容他率兵回城。” “今日,两人交战,虽是诈败之计,李校尉却屡发空箭,异心昭然若揭。” “防人之心不可无,刺史须得早做提防,以免遭遇不测。” 吴昭度闻言,面色阴晴不定。 第349章 百步穿杨 城下,李光焰勒马伫立,见令旗摇动,便知刺史催促,叫他杀了夏侯敬德。 军令如山,他也不能违背。 没奈何,只得拈上弓,拽上箭,直指夏侯敬德心窝。 然而,五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踌躇良久,终究不愿下杀手。 于是,将弓弦上移,瞄准夏侯敬德头顶红缨,倏然松手。 “咻!”这一箭,恍如流星划过天宇,须臾之间,射中红缨。 夏侯敬德大吃一惊,他虽知李光焰并无杀心,却也暗暗防备,以免陡生变故。 然而,这一箭如风驰电掣,竟叫他躲闪不及。 “铿!”羽箭坠地,坠落丝丝红线。 夏侯敬德心中一震:箭射红缨,李光焰竟有百步穿杨之箭术。 倘若他暗放冷箭,那…… 想到这,夏侯敬德既惊且佩。 李光焰只射他头顶红缨,却未害他性命,必是回报昨日不杀之恩。 “是条好汉!”夏侯敬德赞叹不已,“主上慧眼如炬。” 城头之上,吴昭度见李光焰一箭射出,并未射杀夏侯敬德,反而只中红缨,不由拧眉。 “光焰箭术超群,百发百中,今日竟然失手了。” 韩升冷笑道:“众所周知,李校尉箭无虚发。” “昔日,长松县有匪寇作乱,为祸氐人村寨,他纵马飞奔,于百步之外,一箭封喉,杀了匪寇头领,平定叛乱,收服氐人。” “这才受到刺史赏识,提拔为校尉。” “眼下,这区区十余步距离,他怎会失守?” “必是与夏侯敬德暗通款曲,伺机投靠高楷,为他爪牙。” 吴昭度怫然不悦,喝道:“且唤他来,我亲自相询,看他有何说辞。” “是!”韩升面露得意。 铜钲敲响,声音清越传遍四方,李光焰听闻,当即率兵奔入瓮城。 夏侯敬德并未追赶,返身过了吊桥,回转大营。 众文武出辕门来迎,来至帐内,高楷笑道:“今日不虚此行,李光焰着实有情有义,不愧名将之资。” 杨烨好奇道:“发生何事,主上如此欣喜?” 夏侯敬德将此前之事一一说了,引得众人齐声称赞。 “果然有情有义!” 昨日夏侯将军饶李光焰一命,放他回城,今日,他便投桃报李,不曾暗箭伤人。 着实叫人感佩。 唐检欣喜道:“既是这等英才,主上何不派遣一人,潜入城中,说动此人来降?” 高楷摇头:“正因他有义,必有忠心,绝非三寸不烂之舌可以说动。” “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杨烨建言道:“不如派人说动吴昭度,率领部下一起归降。” “届时,主上既得城池,又得大将,岂非两全其美?” “此话有理。”众人皆出言附和。 高楷摇头一笑:“不必了,吴昭度并无归降之心。” “曲水城必破,便在这两日之间,且静观其变。” 他今日遥望城楼,见黑云罩顶,血光弥漫。吴昭度必有身死之劫。 李光焰亦有牢狱之灾,只是,有惊无险,可安然度过。 众人面面相觑,有心询问,却见高楷但笑不语,只得按捺心思。 另一头,曲水城中,李光焰率军回返,尚且来不及复命,便有一众甲士将他双手捆缚,押至府衙。 吴昭度高坐明堂,喝道:“光焰,你可知罪?” 李光焰蹙眉:“末将不知!” “好一个不知!”吴昭度尚未开口,韩升先声夺人,“李光焰,你与夏侯敬德暗通往来,屡次放他性命,约为内应,以为我等不知么?” “一派胡言!”李光焰怒喝一声,“末将行事光明磊落,何曾里通外敌?” 吴昭度冷声道:“昨日你坠马,夏侯敬德放你离去,今日,我命你将他射杀,你却虚拽弓弦。” “本可取他性命,却只中红缨,分明手下留情。” “还要狡辩?” 李光焰朗声道:“刺史容禀!” “昨日,夏侯将军未趁人之危,实在高义,末将不愿暗箭杀他,方才虚拽弓弦。” “如今,末将已报答他不杀之恩,两不相欠,待来日,狭路相逢,末将定与他决一死战。” “巧舌如簧!”韩升阴恻恻道,“你与夏侯敬德,各为其主,不是你死,便是他亡,为何手下留情?” “分明居心叵测,通敌反叛,却还假托仁义之名。” “恬不知耻!” 吴昭度面色阴沉。 李光焰怒目而视:“夏侯敬德高风亮节,我虽钦佩,却绝无反叛之心。” “韩升,你为何出言污蔑?” 韩升冷笑道:“你若并无异心,可敢以死明志?” “你……”李光焰一咬牙,沉声道,“末将一片忠心,还请刺史明鉴。” 韩升大笑一声:“刺史,李光焰分明早有异心,不敢自证清白。” “何不将他杀了,永绝后患?” 吴昭度沉吟片刻,挥手道:“把他押入牢狱,严加看管。” “是!”数个甲士将李光焰推出堂门。 韩升劝谏道:“刺史,李光焰狼子野心,怎能宽纵?” “一旦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悔之晚矣!” 吴昭度沉声道:“夏侯敬德尚在城外,高楷大军亦虎视眈眈,不可不防。” “何况,临阵杀将,为兵家大忌,便暂且留他一命,以观后效。” “此事我意已决,勿要多言。” 韩升见劝阻不得,眼珠一转,低声道:“刺史,高楷率军,早已抵达城外,却一直按兵不动,何其蹊跷?” 吴昭度眉头紧拧:“有话直说。” “依下官愚见,高楷必定暗中收买李光焰,里应外合,献城归降。”韩升忙不迭地道。 “如今,刺史识破诡计,将李光焰下狱问罪,他怎能不恨?” “说不定,兵行险招,命心腹亲卒趁夜打开城门,引高楷大军前来。” “曲水城危在旦夕!” 吴昭度神色一震:“这如何可能?” “是非黑白,今夜一看便知。”韩升幽幽道。 吴昭度额头青筋一跳:“传我军令,严守四方城门,不得怠慢。” “敢有玩忽职守者,立斩无赦!” “遵令!”韩升嘴角一勾。 入夜,三更时分,韩府之中,前堂。 “事情办妥了么?”韩升低声问道。 一名管事拱手道:“听从郎君之令,奴已派人扮作李光焰亲兵,于北门埋伏,伺机作乱。” 第350章 煽风点火 “不错!”韩升淡声道,“事成之后,这些人一个不留,明白么?” 管事浑身一抖,点头如捣蒜:“奴明白,必然办妥。” “去吧!”韩升一挥手,“莫要叫我失望。” 他心中哂笑,直接杀了李光焰,怎能解恨,必要叫他身败名裂而死,落个不忠不义的骂名,方才痛快! “是!”管事躬身退下,待出了堂外,惊觉冷汗浸湿后背,不由凛然。 郎君竟如此狠辣,为诬陷李校尉,置他于死地,不惜屡进谗言,更派府中甲士作乱,以栽赃陷害。 事成之后,又要杀人灭口,不留后患。 实在叫人惊惧! 只是,他不过一介奴仆,唯有听命的份,否则,郎君有百般手段,叫他生不如死。 …… 且说城外,高军大营,高楷仰观天象,见西北方位,一颗赤星倏然幽暗,四周玄星反而大亮,不由淡笑道。 “将星之才,怎能枉死小人之手,叫尔等得意?” 他唤来夏侯敬德,嘱咐道:“我观北门今夜必有人作乱,敬德,可你率三千兵卒,趁机杀入城中,救出李光焰,把控曲水。” “是!”夏侯敬德领命去了。 唐检叹息道:“未料这吴昭度,如此昏聩,竟然听信谗言,将李光焰下狱。” 杨烨笑道:“吴昭度有眼无珠,不识天下英雄,竟把珍珠当鱼目,何其可笑!” 唐检附和一声,忽又疑惑道:“主上如何得知,北门今夜必乱?” 杨烨亦是不解。 高楷淡声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韩升既然出言诬陷,必不会就此罢手,若不将李光焰置于死地,怎能安心?” “至于北门,此前便由李光焰镇守。” “敬德此去,必然建功。” 说着,高楷披挂甲胄,翻身上马,笑道:“今夜可得一员大将,实乃一大幸事。” “我自当前去接应,以保万无一失。” 一声令下,便率千余骁骑,直趋南门。 唐检、杨烨二人相视一眼,皆是感叹:主上行事,越发高深莫测,叫人难以揣度。 另一头,城楼之上,吴昭度正和衣而睡,忽闻一阵喧闹,不由惊醒,喝道:“出了何事,这般吵嚷?” 一员亲卒跌跌撞撞跑来,跪地道:“刺史,李校尉麾下亲兵谋反,欲打开北门,投降高楷。” “什么?”吴昭度悚然一惊,“你可瞧清楚了?” “卑职亲眼所见,不敢扯谎!” 吴昭度将信将疑,连忙披坚执锐,转至北门。 李光焰曾为北门守将,善待士卒,麾下袍泽颇为拥护,此前听闻他无辜下狱,个个心怀不忿。 却碍于刺史威严,不敢造次。 今夜三更时分,忽有一队甲士纵火作乱,大叫李校尉吩咐,打开城门,迎高郡公入城。 众亲兵将信将疑,并未第一时间抵御。 这一放纵,众甲士越发逞凶,叫嚷着便要打开城门。 “奉李校尉之令,开城门,投降明主!” “杀吴昭度!” 不多时,吴昭度匆匆赶到,喊杀声入耳,乱相入眼,不由大怒:“放肆!” 韩升煽风点火:“刺史,眼下证据确凿,李光焰果然有反叛之心。” “若不将他杀了,恐怕人心思变,愈演愈烈,那便不可收拾了!” 吴昭度仍犹疑不定:“李光焰身在牢狱之中,怎能遥控北门兵卒,掀起叛乱?” 韩升急切道:“异心一生,自当千方百计献上城池。” “说不定,这一切,皆在李光焰算计之中。” “刺史不可妇人之仁,引来高楷大军,城破人亡!” 吴昭度正在踌躇,忽见城外火光四起,马蹄声密集如雷,一声声震响传遍八方,撼动浓浓夜色。 “咚咚咚!”战鼓擂响,催动千军万马,径直杀向北门。 “攻破城门!” “杀吴昭度!” 喊杀声由远及近,仿佛潮水涌动,顷刻间近在眼前。 吴昭度面色大变:“敌军突袭?” 李光焰竟果真里通外敌,联合敌军,献门投诚! 想到这,他怒火中烧,喝道:“派人前往狱中,杀了李光焰。” “是!”数个亲卫拱手听命。 韩升满脸惊恐:“敌军突袭?” “怎会如此?” 吴昭度咬牙切齿:“李光焰狼子野心,果然如你所料,引来高楷大军。” “早该听你劝谏,将他杀了,不致有今夜之祸!” 韩升面色抽搐,不知该哭该笑。 他虽派人作乱,不过栽赃,谁曾想,歪打正着,竟引来高楷大军。 以城中区区一千守卒,怎能抵抗一万兵马? 念及此,如坠冰窖。 便在这时,门内陡然传来一声声大叫:“快开城门!” “迎高郡公义军入城!” 却是李光焰麾下亲兵,见夏侯敬德领兵来攻,个个欣喜,皆以为李校尉之意,连忙打开北门。 转眼间,夏侯敬德身先士卒,领三千精兵,踏入外城。 些许甲士负隅顽抗,被他手起刀落,一一杀了。 “完了!”吴昭度瘫软在地,双目无神,“我命休矣!” 韩升狠狠咬牙:“刺史,北门虽然失手,尚有其余三门在。” “速速逃出城外要紧。” “是……是!”吴昭度如梦方醒,“却不知该走何门?” 韩升斩钉截铁:“走南门!” “出了南门,可前往龙州,投靠魏刺史。” 吴昭度忙不迭地道:“就依此言。” 顾不得阖府老小,两人即刻率领五百亲卫,奔向南门。 殊不知,正有一支兵马于门外,等候多时了。 …… 话分两头,且说牢狱之中,李光焰身穿囚服,手脚锁住,不得动弹。 正凝思时,忽闻一道异响,脚步声由远及近。 “三个人,一为狱卒,两个是甲士。”李光焰眼眸一眯,“怕是来杀我的。” 他摇头一叹,心中满是复杂。 壮志未酬身先死,怎能叫人甘心? 片刻后,一点火光乍现,将不大的牢房照亮,几只老鼠唧唧叫着,窜入地缝之中。 两个甲士走在前头,右手持横刀,踏在草垛上,窸窣作响。 左手掩住口鼻,挡住令人窒息的恶臭,却仍堵不住一丝一缕钻入鼻中,险些作呕。 身后一个狱卒点头哈腰,赔笑道:“二位上官,犯人李光焰,便在这座牢房。” 一名甲士点了点头,使个眼色。 狱卒会意,从腰间蹀躞带中摘下一串钥匙,开了铁锁。 第351章 卖主求荣 牢房正中,李光焰披头散发,看不清面上表情。 两个甲士持横刀,踏入穿过木柱,挥刀便砍。 这牢狱太过腌臜,两人一分一秒也不想多待,只想赶紧完成任务,去向刺史复命。 刀光闪烁,径直劈向李光焰脖颈。 他不由闭上双眼,脑海中一片纷乱。 “哧!”一缕鲜血陡然溅在脸上,李光焰抬头望去,满脸惊讶。 两个甲士口中“嗬嗬”叫着,鲜血溢出。 两截刀尖闪烁寒光,贯穿二人胸膛。 待二人身躯倒下,李光焰迎面见到狱卒笑嘻嘻道。 “奉宸司队正,见过李校尉。” “奉宸司?”李光焰恍然,这是高郡公麾下探子,刺探军情,无孔不入,叫人闻风丧胆。 他与这狱卒朝夕相见,竟未察觉丝毫异常,当真可怖! 只是,他大惑不解:“奉宸司为何救我?” 队正笑道:“主上早有吩咐,务必救你性命。” “高郡公?”李光焰颇有些受宠若惊,“他竟派人救我?” “正是!”队正解开他一身铁链,笑道,“主上最是惜才。” 李光焰若有所思,转而问起一事,“城中可是出了变故?” 队正面露惊讶:“李校尉如何得知?” 李光焰沉声道:“白日里,吴刺史并无杀我之心,却在这半夜,改弦更张派人来杀。” “想必,高郡公已派兵攻入城中。” 队正神色一震,暗暗惊叹:这李光焰身陷囹圄,却对外头之事了如指掌,不愧主上夸赞,有名将之资。 “李校尉所料不错。”他直言不讳,“韩升派府中甲士,假扮你麾下亲兵,趁夜在北门作乱,坐实你反叛之罪。” “主上看穿此事,派夏侯将军攻入城中。” “吴昭度、韩升正逃往南门。” “遭了!”李光焰面色一变,“高郡公必在南门设伏。” “我得去救刺史一命!” 队正愕然:“你怎知……” 话未说完,便见李光焰大步而去,不由大呼:“李校尉,我家主上惜才,救你性命,你何不转投明主?” “反而去救吴昭度这昏聩之人,何其不智?” 李光焰头也不回,沉声道:“吴刺史于我有恩,如今他身陷险境,我怎可见死不救?” “高郡公救我一命,待来日,我必结草衔环以报恩德。” 队正阻止不及,不由叹道:“如此忠义之人,难怪主上青睐有加。” …… 南门外,吴昭度、韩升二人惶惶如丧家之犬,奔出城门,过了吊桥,正以为逃出生天,面上喜色刚刚显露,却不防倏然僵硬。 “咚咚咚!”战鼓擂响恍若雷霆,敲在二人心头,一时肝胆俱裂。 “高楷?” 一盏盏火把陡然亮起,照彻半边夜空。 夜色凄迷,掩不住一个个精兵披坚执锐,刀光凛冽。 “吴昭度,事已至此,何不投降?”高楷朗声道。 “痴心妄想!”没想到,吴昭度竟直言拒绝,“我食蜀禄,誓死效忠大王,绝不反叛。” 高楷颇为惊讶:“倒是一员忠臣。” 杨烨感叹道:“蜀地仁人志士颇多,张常逊何德何能,得众人拥戴?” 然而,吴昭度誓死不降,韩升却动了投靠之心。 他眼珠一转,倏然挥动横刀,直取身侧之人脖颈。 “韩……升?”吴昭度猝不及防,一头栽落马下,气绝身亡。 五百亲卫乍见此景,个个惊得呆住。 “扑通!”韩升滚鞍下马,下跪道,“高郡公,下官愿降,还望收留!” 吴昭度一死,大势已去,众亲卫再无斗志,一个个抛下兵器,跪地乞降。 高楷笑了笑,正要开口,忽闻城楼上一声大喝。 “韩升,卖主求荣之辈,无耻之尤!” “拿命来!” “咻!”一支羽箭刺穿夜色,电光火石之间,正中韩升后背。 “李光焰?”韩升措手不及,含恨而死。 高楷遥望城头,一人身穿囚服,面容憔悴,却可见铮铮铁骨,满腔忠义。 不由称赞道:“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即刻下令,跨过吊桥,径直前往内城。 李光焰跪于道旁,俯首道:“谢高郡公救命之恩!” 高楷连忙下马将他扶起,温声道:“你有勇有谋,又为人忠义,堪为当世英才。” “怎能死于小人之手?” 李光焰满脸感激:“末将朽木之材,竟受高郡公大恩,实在有愧!” 高楷摇头道:“你允文允武,何必如此自谦?” “如今,诸事既定,你可愿为我效力?” 李光焰拱手道:“若要末将效力,高郡公须得答应两个条件。” “大胆!”唐检喝道,“主上看重你一身武艺,不惜大费周章,在此迁延时日,耽搁大事。” “如今,不仅救你性命,更诚心招揽,你却不知好歹,得寸进尺!” “无碍。”高楷摆了摆手,笑道,“光焰,你尽管说来。” 李光焰沉声道:“一者,曲水城百姓无辜,还望高郡公善待,莫要大造杀戮。” “这是自然!”高楷郑重道,“我自与百姓秋毫无犯,更非嗜杀之人。” “你可放心!” “高郡公仁德!”李光焰称赞一声,继续说道,“二者,还请高郡公允许末将,收殓吴刺史尸骨,择地安葬。” 唐检诧异道:“吴昭度听信谗言,将你下狱问罪,又派人杀你。” “你竟丝毫不计较,反为他处置后事?” 李光焰正色道:“吴刺史终究于我有恩,我不可不报!” “入土为安,你自去收殓尸骨安葬便是。”高楷颔首。 “谢高郡公!”李光焰面露感激之色,“愿为高郡公效犬马之劳!” “好!”高楷朗声笑道,“你既入我麾下,便为武毅郎将。” “待来日,立下郡军功,我自不吝封赏!” 李光焰大喜下拜:“谢主上!” 高楷双手扶起:“不必多礼。” 众人见此,皆是歆羡。 片刻之间,李光焰便从小小校尉,升至郎将。 这般信重,恐怕仅次于夏侯将军。 是夜,曲水平定,高楷便于县衙坐镇。 一面安定民心,一面召集文武商议攻取长松。 拿下长松,文州便尽在掌控。 第352章 立竿见影 唐检拱手道:“主上,奉宸司探知,长松城氐人汇聚,性情凶悍,不服吴昭度管束,时常生乱。” “若要强攻,恐怕伤亡甚重。” 高楷微微蹙眉,他此行只带了一万兵卒,倘若在长松损兵折将,必然耽误大事。 “诸位可有良策拿下长松?” 杨烨回言:“主上,不如绕开长松,直取龙州,不与氐人纠缠。” “不可!”唐检断然摇头,“氐人凶悍,青黄不接之时,往往率众抢掠,啸聚山野。” “我等粮草由武州送来,绕不开这长松城。” “一旦氐人趁我等攻取龙州,袭扰粮道,便是天倾大祸。” 杨烨拧眉,无法可想。 正沉默时,忽见李光焰朗声道:“主上,末将不才,愿前往长松,说动氐人来降。” “好!”高楷笑道,“有光焰效劳,我可静候佳音。” 李光焰立下军令状:“明日午时正之前,末将必定献上捷报。” 高楷颔首:“你且去,我便在城中等候。” “是!”李光焰拱手领命。 待他离去,唐检面露忧色:“主上,李郎将新降,便前往说动氐人,倘若一去不回……” 杨烨亦然担忧:“我等绕道阴平,便是出其不意,拿下江油关。” “一旦此事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皆无声附和,主上为这李光焰,在文州逗留多日,本就耽搁大事。 如今,又放任他离开,倘若他居心叵测,岂非前功尽弃? 高楷郑重道:“光焰既来投效于我,我自当用人不疑。” “明日午时之前,他必定回返,尔等不必多言。” “是……”众人皆是暗叹,这李光焰究竟何等大才,得主上如此信任。 翌日,唐检于县衙大门外,树立一根竹竿,高达数丈。 朝阳逐渐升起,缓缓爬升至正中,竹竿影子不断变短。 前堂中,高楷手捧县志,翻看文州山川地理,风土人情。 原本照入堂中的阳光,一点一点退去,春光明媚,偶尔飞过一只鸟儿,落在窗外树梢上,歪头梳理羽毛,轻轻歌唱。 高楷沉浸在书籍中,充耳不闻。 时光缓缓流逝,不知不觉太阳将近天穹正中,竹竿之影几乎完全与本体重叠,只剩下根部短短一截。 “什么时辰了?”唐检压低声音道。 一员小校拱手:“已是巳时七刻。” 距离午时只剩一刻钟。 “城外可有兵马动静?” 小校摇头:“不曾见得。” 唐检眉头一皱,暗道主上这次莫非看错人了,李光焰竟果真一去不回? 踌躇片刻,他小步迈进堂中,轻声道:“主上,巳时七刻已至,却仍不见李郎将身影,这该如何是好?” 高楷正翻阅一本古籍,闻言头也不抬:“莫急,稍等片刻,光焰必定来传捷报。” 唐检拧眉,有心劝谏,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目视杨烨。 杨烨会意,轻笑道:“主上既如此说,我等拭目以待便是。” 夏侯敬德抱臂而立,瓮声道:“主上如此厚待,他若敢行不义之事,我必叫他好看!” 唐检默然不语。 半刻钟过去,却仍不见丝毫动静,这下子,便是杨烨、夏侯敬德也不禁心中嘀咕。 “人心难料,莫非这李光焰只是表面忠义,却不识明主,恩将仇报?” 念及此,两人皆怒气上涌。 主上为他一人,在此迁延数日,倘若误了大事,遭蜀军发觉,一切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正忍不住要开口,忽见高楷放下书卷,起身笑道:“光焰不负我期望,说降长松。” 众人面面相觑,未见兵马动静,也无斥候回禀,主上怎知? “报!”蓦然,一员小校匆匆奔来,“禀主上,李郎将连同氐人首领,率兵回返,正在堂外。” “好!”高楷朗声道,“叫他进来。” “是!” 众人既惊且佩:“主上识人之明,实在高超。” 片刻后,果然见得李光焰一身戎装,大步而来:“末将幸不辱命,献上长松城!” 身后,一个中年样貌、络腮胡须的氐人,一同拱手。 高楷大笑一声:“光焰果然不负所托。” 堂外,烈日当空,竹竿之影堪堪弥合,唯有一道圆弧,围住根部。 午时之前,分毫不差。 众人皆是惊叹。 长安既定,文州便在掌控之中。 接下来,只需攻取龙州,便可翻越摩天岭,直达阴平城,距离江油关不远。 “龙州情形如何?”高楷询问。 唐检拱手道:“龙州唯有两县,江油与清川,人口不过两千户。” “刺史魏宁为一介文士,奉行无为而治,喜好清谈玄门圭旨,州中事宜皆由属下官吏打理。” “拿下江油,便可平定龙州。” 高楷点了点头,颇觉有趣。 江油关并不在这龙州江油县,反而在绵州昌明城外。 其间还要翻越摩天岭,借道剑州阴平城,方能抵达目的地。 途中更有大白山,石门山、凤翅山、箭杆岭这些拦路虎。 蜀道之难,从中可见一斑。 想了想,高楷问道:“诸位可有良策,迅速平定龙州?” 此次突袭江油关,自是越快越好,否则,等蜀军反应过来,提前设防,便万事皆空。 李光焰应声而出:“主上,末将略知龙州地形,愿为先锋,领一千兵卒,突袭江油。” “不出三日,必定拿下此城。” 夏侯敬德不甘示弱:“主上,末将也愿为先锋,也只需一千兵卒,为您攻取江油。” 高楷笑道:“稍安勿躁,若要百里奔袭,一战而下,须得料敌、察地、度时,三者缺一不可。” “唐检刺探敌情,光焰熟知地势,已占其二。” “只需挑个好时候,便可马到成功。” 众人自是赞同。 只是,天时难料,如何测度? 高楷望一眼天色,见云光漫卷,遮蔽烈日,天际间一片黯淡,东南方向,一道道灰气,似有若无。 “今日勿要起行,以免打草惊蛇。” “待明日卯时一刻,大雾起时,即刻出发。” 杨烨面露惊讶:“主上怎知明日将起大雾?” 高楷淡笑道:“此乃天授,不可言传。” 众人皆心中一凛。 夏侯敬德迫不及待道:“主上,此战交予末将,必定献功。” 第353章 大雾漫天 高楷微微摇头:“此战至关紧要,须得争分夺秒,便由光焰率一千轻骑前去。” “这大雾连绵三日,便是最佳时机,务必拿下江油,毕其功于一役。” “遵令!”李光焰面露喜色。 待他前去准备,夏侯敬德嘟囔道:“偏他去得,偏我去不得,主上有了新人,便忘了旧人,太过偏心。” 众人听在耳中,皆忍俊不禁。 高楷笑骂一声:“敬德,休要胡言。” “你与光焰,皆是我麾下大将,我自一视同仁。” “光焰于蜀地土生土长,熟知龙州地势,方才让他前去。” “莫要这般多嘴。” “是。”夏侯敬德俯首帖耳。 另一头,李光焰持令牌,于军中点齐千余精兵,个个弓马娴熟,箭术精通。 他将这千余人划分为二十支小队,每队设一队正,率本部五十人,听从指挥。 每人身穿轻便皮甲,斜挎长弓,背后胡禄中各持三十支羽箭,另有一柄横刀。 除此之外,每人只许携带三天干粮,不过粟米六升、盐两合,其余吃食一律不带。 高楷见此,称赞道:“轻装简从,令行禁止,若指挥得当,或可奔袭千里,斩将夺旗。” “光焰,实有冠军侯之风采。” 对于李光焰所请,他一概应允,毫不迟疑。 “主上如此信重,我必粉身碎骨以报。”李光焰暗自发誓。 翌日,卯时一刻,果然天降大雾,遮蔽方圆千里。 李光焰辞别高楷,领千余精兵,撞入大雾之中。 高楷目送他远去,心中期待: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光焰此去,必能建功。 “传我军令,待大雾散去,即刻起行。” “是!” 李光焰为先锋,突袭江油,余下兵卒,便为策应。 “此去江油,有多少里路?”高楷问道。 “沿大白山山道,至江油城,足有三百余里。”唐检不假思索道。 高楷微微点头:“三日之后,必见分晓。” 唐检忧心道:“大白山山道崎岖不平,又有大雾阻隔,李郎将纵然熟知地势,恐怕也需靡费时日。” 杨烨建言道:“主上,不如再派一支轻骑,作为援兵。” “莫要多此一举。”高楷断然摇头,“既为突袭,绝不可兵分数路,否则,必被敌军察觉,功亏一篑。” “光焰为先锋,足矣!” “是!” …… 话分两头,龙州,江油城。 此城位于崇山峻岭之中,地势险要,十余年未遭外敌进犯,民众承平日久。 刺史魏宁心慕道家玄学,时常闭关静坐,将州中庶务交由府中长史处置。 这一日,大雾漫天,山谷中一片白茫茫,只可见周遭一丈之遥。 守城士卒一个个打着哈欠,聚在一处吃着朝食。 城门洞开,任由民众出入来往。 城门监不见踪影,守将也懒得追问,吃饱喝足之后,三三两两聚集闲谈。 了望楼上,精壮士卒席地而坐,回味着昨夜春宵一刻。 城中各处街坊,飘起热腾腾青烟,吹淡浓浓雾气,走街串巷的货郎,打着梆子,一摇一晃。 县衙中,长史须发皆白,神思倦怠,手中文书上的字迹近在眼前,却仿若天边。 一个个小吏不慌不忙,呈报各色事务,皆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蜀地安稳许久,战乱仿佛十分遥远,人人早无警惕,过着“安逸”日子。 殊不知,一支兵马已然潜伏在外。 “城中有多少守卒?”江油城北五里,山岭中,李光焰居高临下。 一员斥候拱手:“不足一千之数。” “再探!” “是!” 这三日以来,李光焰昼伏夜行,避开村寨,接连奔驰三百里,才至江油城外。 连夜奔袭,众人皆是疲惫,却见李光焰身先士卒,不惧风餐露宿,艰难险阻,于是,个个凛然遵从。 此刻正是卯时三刻,黎明时分,大雾正盛。 李光焰放眼望去,皆是白茫茫一片,不见半点事物,只听闻些许人声,从山岭下传来。 身后,千余精兵个个敬佩。 这一路行来,皆是狭窄山道,蜿蜒曲折,埋没在灌木藤蔓之中,不见痕迹。 若非李郎将带路,指点方向,披荆斩棘,众人早已迷失在山林之中。 过不多时,斥候去而复返:“郎将,城中守备松弛,全无警惕之心。” “刺史魏宁照常打坐,唯有一员老吏,坐镇县衙。” 李光焰目光一亮,天与弗取,反受其咎,这大好时机,怎能错过? “传令,人衔枚、马裹蹄,即刻攻下北门。” “是!”传讯兵卒答应一声,摇动令旗。 二十位队正神色一凛,各自通传军令。 片刻间,千余兵卒个个口含小木棍,马儿四蹄裹上碎布。 李光焰环顾四下,掠过一张张肃然的脸,喝道:“攻城!” 千余人齐齐点头,悄无声息奔下高坡,直奔北门之外。 此刻,城门大开,吊桥放落,供民众往来,毫不设防。 谁曾想到,竟有一支兵马撞开大雾,突兀杀来。 乍见此景,门外百姓皆惊得怔愣,毫无反应。 至于守卒,个个如在梦中,懵然不知。 李光焰眸光一眯,并未理会这些百姓,率领千余精兵,马不停蹄冲上吊桥,直入城中。 直到这时,方才有人惊呼:“敌袭!” 喊叫声此起彼伏,声音中满是不敢置信。 了望楼上,守卒如梦方醒,慌忙找来木槌,便要敲响铜钲。 “咻!”一支羽箭撞散白雾,射中心窝。 李光焰吐出口中木棍,沉声道:“传我军令,分兵五百,控制城门,另五百余人,随我杀向县衙。” “不得有误!” “是!”众人齐声应和。 左右两支队伍,各由队正率领,分道扬镳。 李光焰踏入长街,大步流星,偶尔有守卒杀来,皆被他一箭射杀。 不多时,来至城北一座府邸。 大门外,五十余个甲士持刀杀来。 李光焰淡声道:“速战速决!” “是!” 十个小队结成锋矢阵,正中持刀,两翼为弓矢。 待众甲士冲来,手起刀落,箭如雨下,须臾间,肃清府门。 “走!”李光焰一挥手,当先踏上石阶,闯入前堂。 府中长史刚刚赶走瞌睡虫,没想到,竟迎来了杀神,一时肝胆俱裂,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第354章 大智若愚 李光焰看也未看,径直闯入内室,却见一人盘膝而坐,身穿道衣,手持拂尘,正神游天外。 一缕缕瑞香升起,如云似雾,将这不大的静室,衬托得如同仙境。 “郎将,这……”一众兵卒面露迟疑。 道士和尚,身怀法术神通者,总是叫人敬畏。 谁也不知,他有何等手段,叫你一命呜呼。 “装神弄鬼!”李光焰哂笑一声,拔刀便砍。 “且慢!”刀锋突至,这刺史魏宁再不敢装模作样,一把从蒲团上跳起,躬身求饶。 “将军饶命,下官投降便是。” “将他捆了,听候主上发落。”李光焰不假辞色。 “是!”三两士卒将这魏宁押了下去。 “奇也怪哉!”魏宁瞥一眼李光焰面相,心中大惊。 “这人虽有大富大贵之相,却有一死劫难度。” “本该夭折,却安然无恙,观其面相,更有否极泰来,蒸蒸日上之势。” “若非天命在身逢凶化吉,便是有贵人相助,云从龙,风从虎,从此一路坦途。” 想了想,他面露恍然,必是高郡公出手,将他招揽至麾下。 得遇明主,这李光焰前程不可限量。 魏宁年近不惑,历经世事,看淡名利,不喜俗务,通读道家经典颇有所得,竟叫他悟出一番观面相之法。 只是,他为人谨慎,即便看破也不说破,以免泄露天机折损寿元。 “凡尘俗事,恍如过眼云烟,唯有天地长存。”魏宁喃喃自语,“蜀国以北,紫气冲天而起,其状如龙,必是高郡公率军来此。” “果然,阴平小道被他发觉,欲突袭江油关,威震成都。” “蜀国虽有三十九州,千里沃野,人烟繁盛,却苦无明主,迟早落入高郡公手中。” “只是,我一介庸碌之人,何必置喙,且随他去吧。” “天下治乱循环,也该到一统之时了。” 想到此,他缄口不言,静观世事纷繁。 另一头,李光焰生擒刺史,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江油城,即刻下令,严明军纪,不得抢掠违者立斩。 城中民众见他秋毫无犯,便也放下心来。府中一众官吏皆降,并无一人负隅顽抗。 待把控城池,收编守卒,李光焰当即派人快马加鞭,向高楷献功。 …… 翌日,江油城外五十里,高楷率军逶迤而行。 行不多时,忽见一员小校手持军旗,匆匆奔来,滚鞍下马道:“大将军,前头传来消息,李郎将已攻取江油。” “生擒刺史魏宁,城中军民官吏皆降。” “好!”高楷大笑一声,“光焰,果然不负众望。” 杨烨感叹道:“三日奔袭三百里,一举拿下江油,着实天纵英才。” 唐检心服口服:“我竟小瞧李郎将,实在不该。” 夏侯敬德拱手道:“主上,李郎将既得江油,便让末将去取清川,如何?” 高楷笑道:“若能说降,勿要大动干戈。” “予你一千兵马,且去吧。” “得令!”夏侯敬德喜不自胜,率众去了。 大军继续进发,行四十里,忽见马蹄声响起,一支小队奔来,为首者正是李光焰。 高楷面露喜色,由他引领,进入城池。 一路行来,道旁百姓虽是敬畏,却无仇恨敌视之人。 高楷微微点头,来至县衙坐定:“魏宁身在何处?” “正在堂外。”李光焰回言,唤人押解上来。 高楷定定眼一观,却吃了一惊,这人头顶青气成云,红光氤氲,周遭更有清光如水,结成条条瑞气。 竟颇有几分道行。 “罪臣见过高郡公。”魏宁下拜,神色中满是震撼。 在他眼中,高楷可谓龙凤之姿,天日之表。 恕他词穷,难以用言语形容。唯有一句话,循环往复:高郡公有龙颜,可为天下主。 高楷笑道:“不必多礼。” “你既弃暗投明,便官居原职,仍为龙州刺史。” 他所见所闻,大周父母官,大多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少有无为而治,休养生息者。 老庄思想在汉初盛行,其后逐渐销声匿迹,没想到,这偏僻下州,竟有尊崇施行之人。 这魏宁,堪为一员封疆大吏。 “谢高郡公!”魏宁躬身一拜,面色淡然。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高楷称赞道,“魏刺史果然沉稳。” “郡公谬赞了!”魏宁摇头,“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下官一介俗人,庸庸碌碌,困顿于名利,看不破也难以挣脱,唯有随波逐流。” “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高楷笑道,“为官之道亦然如此。” “魏刺史大智若愚,深得其中三味。” “不遭人忌是庸才,郡公高看下官了。”魏宁面露惭愧。 “为人处世,因势利导,何须妄自菲薄?”高楷淡声道。 这一番对话,众人听得云里雾里。 翌日,高楷正于堂中处置政事,忽见唐检匆匆奔来,高呼道:“主上,外头传来消息,夏侯将军已然拿下清川。” “好!”高楷大喜,“如此一来,龙州皆在掌控之中。” 下一步,便可翻越摩天岭,直取阴平城。 魏宁蓦然开口:“主上,府库之中,尚有诸多毡毯、灯笼,或有大用。” 高楷看他一眼,意味深长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勿要妄自揣测天机,以免遭了反噬。” 魏宁神色一震,低声道:“是!” 唐检一头雾水,迷惑道:“这毡毯、灯笼从何而来?” 魏宁笑道:“摩天岭中尚有几座村寨,放养山羊,这些毡毯便是村人奉上,免除赋税。” “至于灯笼,夜间若丢失羊羔,可挂在母羊角上,随它去寻回来。” “竟是这般。”唐检恍然。 魏宁笑而不语,心道:这泼天的气运,即便我修身养性多年,照样执迷其中,不可自拔。 主上却清醒自若,真乃神人也! “唐检,剑门关、射洪、泸川情形如何?”高楷骤然问道。 “奉宸司传来消息,元刺史率军于剑门关外,与严光远对峙。”唐检一五一十道。 “哥舒将军、徐司马则围困射洪,伺机击败裴行基。” “至于泸川,段刺史、马将军预备兵分两路,绕过雒水,经岷江,去往戎州。” 高楷微微叹息,金牛道、米仓道、水道,这三路兵马,皆未建功。 看来,唯有等他袭取江油关,方能打开眼下这僵持局面。 第355章 吾道不孤 且说益州,成都。 王宫大殿中,群臣联袂前来。 蜀王张常逊环顾左右,问道:“前线军情如何?” 孟之祥起身拱手:“高楷兵分三路来攻,恰如我等预料。” “如今,金牛道一路,严老将军把守剑门关,将敌将元整阻挡在关外,不得寸进。” “米仓道一路,裴刺史坚壁清野,据守射洪城,防御得当。敌将哥舒浩、徐晏清无计可施。” “至于水道,韦刺史禀报,敌将段治玄、马规元似有分兵迹象,欲从岷江溯流而上,偷袭成都。” 司马崔鸿渐哂笑道:“痴心妄想!” “沿岷江上游至成都,有戎州、嘉州、眉州、蜀州一众州县,江水湍急,千里迢迢,莫说逆流而上,便是顺流而下,亦困难重重。” “这二人竟妄想从此条水道来攻,实在异想天开。” 孟之祥虽与他不睦,却忍不住点头附和。 这条水道,虽可抵达成都,却耗时太久,而且一路上,诸州刺史皆可以逸待劳,于途中拦截。 只需稍作埋伏,便可一举铲除两人兵马。 更何况,这大雨时节,岷江暴涨,行人皆避之不及,若要安然度过,不啻于痴人说梦。 张常逊笑容满面:“如此说来,水道这两人兵马,不足为虑。” 孟之祥颔首道:“高楷分派这三条路线,唯有米仓道稍有威胁。” “如今,裴刺史坚守射洪,严老将军把守剑门关,大王可高枕无忧。” 张常逊笑道:“仰赖诸位文臣武将齐心协力,孤才能安坐一方。” 崔鸿渐陡然开口:“大王,虽如此说,却不可旷日持久守御下去。” “微臣有一计,可击退高楷,甚至叫他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再不敢进犯蜀国。” 张常逊目光一亮:“崔司马有何妙计?” 崔鸿渐娓娓道来:“所谓远交近攻,大王不如派遣使者,联络齐国公董澄,说动他派兵进攻汉中。” “如此一来,高楷腹背受敌,必然退去,蜀国之危迎刃而解。” 张常逊颔首:“就依此计行事。” 他虽无胸无大志,却也不愿轻易将祖先基业拱手让人。 自然要折腾一番,若能让高楷知难而退,不再兴兵来犯,两家和睦相处,最好不过。 孟之祥也无异议,他出身成都大族,掌控蜀国大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愿投降他人,沦为次等人物? 当下,张常逊书信一封,交由使者快马加鞭,前往长安。 待使者离去,张常逊蓦然想起一事:“这三路敌军,皆未见高楷率领。” “不知他身在何处?” 崔鸿渐嗤笑道:“据细作回禀,高楷将驻地迁至南郑,便沉醉于汉中繁华,再不愿领兵出战。” “此刻,他必在府中宴饮,声色犬马,流连于富贵温柔乡中,难以自拔。” 张常逊笑道:“吾道不孤也!” 高楷沉醉享乐,正合他意。 若能消磨大志,一同偏安,互不侵犯,那该多好。 说不定,这高楷可为他一大知音。 …… 数日后,京畿道,长安城。 太极宫中,满朝文武齐聚。 天子陈佑高坐御榻,沉默寡言,仿佛一尊陶俑。 丹陛之下,董澄位列群臣之首,挥斥方遒。 “蜀王派遣使者,请我出兵,攻取汉中,解剑南道之围。” “诸位可有异议?” 侍中卢思管手持象牙笏板,拱手道:“蜀国为我等盟友,守望相助。” “如今,高楷进犯蜀国,欲强占剑南道三十九州,屠城灭国,天理难容。” “齐公正可顺应人心,出兵攻打汉中,得山南西道,斩杀高楷。” 董澄微微颔首:“卢相此言,正合我意。” “若征伐汉中,谁愿领军作战?” 王宗仁应声而出:“末将不才,愿为齐公效犬马之劳。” “好!”董澄仰头大笑,“传令,以怀化大将军王宗仁为三军主帅,率领一万兵马,进取汉中。” 若非防备突厥、刘竞成、王玄肃等人进犯,他早已尽起大军,倾巢而出。 毕竟,得汉中,蜀国不过囊中之物。 何必与张常逊这守户之犬,虚与委蛇? 工部尚书曹斌心中冷笑,高楷攻无不胜,连取陇右、河西、山南西三道,怎是易与之辈? 竟妄想凭借一万兵马,趁人之危,攻占汉中,着实可笑。 可惜,如此英武之人,竟不为陛下所用。即便陛下许诺以雍国公、太保、兵马元帅,这等高官厚爵相赠。 曹斌暗叹:高楷志在天下,不为名利所动,乃是董澄劲敌。 有朝一日,他若杀入长安,或可铲除董澄。 然而,他不尊朝廷,目无陛下,怕是杀了豺狼,迎来恶虎,不得安宁。 我大周坐拥天下二百余年,竟无一个忠臣勤王么? 更可恨,满朝文武,世食周禄,却不思尽忠报国,铲除乱臣贼子,反而与董澄沆瀣一气,欺凌天子。 何其无耻! 可惜,纵然他心中怒火冲天,恨不得杀了满朝奸臣,却无兵无权,无能为力。 只能任由董澄猖狂。 “听闻,高楷分派三路大军,进犯蜀国。” “可有建树?” 卢思管讥笑道:“高楷此次行事昏聩,兵分三路,却无一建功。” “金牛道、米仓道、水道,皆被蜀国大军阻挡在外,进退两难。” 董澄大笑一声:“如此甚好!” “正可举兵,叫他首尾难顾,大败亏输。” 若能将他斩杀,陇右、河西、山南西三道唾手可得,再加上京畿道,他便可坐拥天下四道,四十二州。 届时,可攻打蜀国,全据剑南道三十九州,倚仗为粮仓。 想到这,他神色振奋,激动不已。 若得五道之地,八十一州,纵然突厥、刘竞成、王玄肃联袂来攻,又有何惧? 曹斌怎愿他得意,拱手问道:“不知高楷身在何处?” 卢思管瞥他一眼,嘲讽道:“曹尚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当真悠闲。” “竟不知,高楷迁居南郑,流连于汉中风物,不可自拔,数日不曾踏出一步。” 曹斌眸光一闪,暗思:卢思管当庭广众所言,想必不假。 我观高楷志在天下,并非沉迷享乐之人,如今,他却偏居一隅,若非心志消沉,便是另有所图。 董澄笑道:“高楷不过寒门小户出身,见过什么富贵?” “此前,他在金城这穷乡僻壤之地驻守,清苦惯了,乍一见汉中繁华,自然迷醉其中,乐不可支。” 满朝文武闻言,尽皆大笑。 唯有御榻上的天子陈佑,与寥寥数人,面无喜色。 第356章 摩天之岭 龙州、江油城外八十里,摩天岭。 高楷率大军前来,遥望前方山川大地,不由大吃一惊。 这摩天岭横贯东西,仿佛一道天堑,隔开龙、剑二州。 放眼望去,皆是深山密林,嶙峋怪石,参天古木之下不见半点光亮,唯有一丝一缕烟瘴之气徘徊,其中隐约有虎啸猿啼,幽邃难辨。 众人见此,皆愁眉不展。 唐检叹息道:“这摩天岭北面坡度较缓,南面尽是悬崖峭壁,无路可行。” “只是,我等必须从南坡,翻越这摩天岭,才能前往阴平城。” “否则,连日来大军行进,皆是无用功,只能原路折返。” 杨烨拧眉道:“这摩天岭南坡如此陡峭,该如何翻越?” 唐检面露难色:“唯有从峭壁行走……” 高楷来至坡前一望,远方是崇山峻岭,一望无垠。 脚下是一座高坡,几乎与山脚垂直,一道道峭壁仿佛利剑,插在峰峦之中。 高坡下,是黝黑深谷,足有三百余丈。 俯视下方,隐约可见青葱树冠,伴随狂风,恍如海波一般狂涌。 这等悬崖峭壁,一步踏错,便命丧黄泉。 何其恐怖! 众人见此,皆面色发白。 便是夏侯敬德、李光焰,亦愁眉紧锁。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到了此地,方才知晓,诗仙所言非虚。 面对这天堑,纵然满腹韬略如杨烨,亦无可奈何。 高楷环顾四下,询问道:“这山脚下,是山道,还是水道?” 众人不解其意,却见氐人首领双手比划,口中不知说些什么。 李光焰解释道:“主上,山脚下有一条河流,名为清溪。” “有多深?”高楷继续问道。 氐人首领又是一阵比划,李光焰点了点头,说道:“足有九尺之深。” 氐人自幼生活于崇山峻岭之中,常年与峭壁深涧打交道,熟悉地势。 高楷目光一亮:“把毡毯拿来,分发下去,各人一件。” 众人皆迷惑不解,毡毯有何用处? 高楷笑了笑,魏宁相赠的毡毯,终于派上用场。 “是!”唐检前往传令。 这毡毯颇为厚实,乃是羊毛所制,本是御寒之用,如今,到了高楷手中,却有其他用处。 杨烨思绪一转,惊骇道:“主上之意,可是凭借这毡毯裹身,翻越摩天岭?” “正是!”高楷颔首,“南坡如此陡峭,皆是石壁,若一脚踩空翻滚而下,必死无疑。” “不妨用这毡毯裹住身体,或能保住性命。” 说着,他将毡毯缠在身上,便向山坡走去。 “主上不可!”夏侯敬德大惊失色,“您是全军主帅,怎可以身涉险?” 李光焰亦然劝阻:“此事交由我等便是,主上身负万民之望,不容有失。” 唐检、杨烨等人纷纷劝谏。 高楷笑道:“古人可以此法通行,我等今人亦可。” “我为三军主帅,三道之主,自当以身作则,怎能裹足不前,坐观其成?” 话音刚落,他伏低身子,抓紧岩石缝隙,缓缓下移。 这南坡虽然陡峭,却有一半尚可攀援。 众人阻止不及,急忙追随。 一万兵卒见此,士气大振,纷纷裹上毡毯,奋不顾身。 这崇山峻岭、悬崖峭壁之间,虽有万人,却如蝼蚁一般渺小。 只是,众志成城、前赴后继,便是王屋、太行也可移走。 李光焰一面攀援,心中却是赞叹:如此英主,凡事奋勇当先,麾下将士谁不拼死效力? 下方,高楷试探着踩住石壁,行至半路,蓦然脚下打滑,重心不稳,刹那间翻滚而下。 “主上!”众人惊骇失色。 高楷连忙裹紧毡毯,随即而来的冲撞,叫他忍不住闷哼出声。 不多时,他竟悬空落下,直直坠落山脚。 众人见此,纷纷翻滚而下。 “呼!”耳边风声大作,一股股失重感席卷全身,叫人头皮发麻。 高楷咬紧牙关,对抗这生死一瞬。 “咚!”骤然,他跌落水中,溅起一片水花。 毡毯浸湿水分,沉甸甸坠入河底。 高楷连忙将其抛下,手脚并用,快速浮出水面。 “呼!”片刻后,他仰头大口喘息,水波涌动,灌入耳中,身体伴随水流摇摇晃晃。 “主上?”一道道惊喜的呼声传来,高楷偏头望去,正是夏侯敬德、杨烨、李光焰、唐检等一众文武。 一万兵卒亦纷纷坠入河中,浮出水面。 高楷抬手指了指前方不远,众人会意,一齐游到河岸。 脚踏实地的感觉重新传来,高楷大松口气,只觉脱离鬼门关,重归人间。 一个时辰后,清溪南岸,高楷沉声问道:“有多少伤亡?” 唐检面色黯然:“死者一百五十余人,伤者四百之数。” 高楷闭了闭眼,嗓音干涩:“死者好生安葬,伤者全力救治。” “务必详加记录,待来日,名入英烈祠,抚恤家属。” “是!”唐检肃然应下。 “敬德、光焰,你二人各率一队兵卒,探查阴平城情形。”高楷转而下令。 “得令!”两人匆匆去了。 杨烨宽慰道:“行军征战时,死伤乃是常有之事,主上莫要太过悲戚,伤了身体。” 此地位于群山环抱之中深谷幽壑,流水潺潺,鸟语花香,颇有登临仙境之感。 然而,高楷只觉伤感,长叹一声:“若能以最少的伤亡,最小的代价,拿下剑南道,便是最好。” “这一百五十余个士卒,皆是我袍泽,随我浴血厮杀,转战千里。” “如今,却死在这崇山之中,无法带回家乡安葬。” “心中着实愧疚!” 杨烨温言道:“逝者已矣,不如好生厚待其等家人。” “这是自然!”高楷郑重道,“抚恤之事不得有误!” “是!” 过不多久,夏侯敬德、李光焰联袂来报:“主上,此地距离阴平城,尚有百里之遥。” 这清溪下流十里,恰有一乡,名为南坝,两人一番打听,方才得知。 唐检面露喜色:“正可攻下阴平城,再南下绵州。” 高楷正要点头,忽见一道黑气,自东面飘来,侵蚀大鼎,不由吃了一惊。 “这是……长安?” 看来,董澄趁他与蜀国开战,派遣大军来攻。 第357章 灯笼挂角 倒是打得好算盘。 明面上,他派遣的三路兵马,皆徒劳无功。这等良机,董澄怎会错过? 高楷转念一想,其中必有蜀国君臣联络,叫他腹背受敌,不得不退兵。 念及此,他唤来唐检,嘱咐道:“派奉宸司校尉,前往南郑,告知窦仪,叫他领城中兵卒,守御褒斜道。” “是!”唐检肃然应下。 杨烨面色一变:“莫非,董澄趁我等困顿,派遣大军来攻?” “正是!”高楷哂笑道,“董澄对汉中念念不忘,若非突厥、刘竞成、王玄肃等人掣肘,早已大举兴兵攻取山南西道。” “如今,外敌暂且退去,又见我等迁延日月,毫无建树,自当派兵来犯。” 夏侯敬德冷哼一声:“主上,绝不可让他得逞!” “这是自然!”高楷笑道,“若不出我所料,他即便派兵,也不会超过万人。” “关中、汉中之间有秦岭阻隔,暂且让窦仪守住褒斜道,勿要丢失南郑。” 杨烨面露忧色:“关中入汉中,除却褒斜道,还有陈仓道、傥骆道、子午道。” “须得防备敌将分兵骚扰,以致窦刺史疲于奔命。” 高楷肃然颔首:“一味防守,并非长久之计。” “窦公老成持重,可守御一时。若要击退敌军,还需我等破局。” 李光焰问道:“主上有何计策?” 高楷淡声道:“董澄之所以派兵来攻,便是认准我等拿不下成都,意欲坐收渔翁之利。” “既然如此,便绕过阴平城,直取江油关,威逼益州。”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绝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乱了方才。” 李光焰赞道:“主上兵法精通,末将愿为先锋,拿下江油关。” 夏侯敬德不甘示弱:“末将亦然愿往。” 高楷笑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先让斥候前去探明军情,再作计议不迟。” “是!” 半个时辰后,数支斥候去而复返,言语阴平城距离江油关,尚有百里之距。 若要急行,须得翻越龙门山,到绵州境内,昌明县外。 江油关便在昌明城北三十里。 “可知江油关守将是何人?”高楷蓦然问道。 唐检回言:“据奉宸司探知,江油关守将名为何重贵,乃是何重建亲弟。” “哦?”高楷笑了笑,“倒是冤家路窄。” 此前,何重建率领两万兵卒,进犯利州,意欲夺取葭萌关。 却遭徐晏清、元整二人设谋,一举覆没其军,何重建亦战死沙场。 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何重贵守关,他来取关。 世事变迁,着实奇妙。 “传我军令,即刻进发!”高楷沉声喝道。 “得令!” …… 却说绵州,江油关中,守将何重贵颇觉无趣。 起初,他奉命来此镇守,尚且昼夜不休,尽忠职守,希冀有敌军来犯,正可趁机建功。 可惜,十余日过去,不见半个敌兵,唯有山间清风明月相伴,着实寂寥。 久而久之,自然意志松懈,窝在城楼睡到日上三竿。 麾下三千守卒见此,乐得清闲,一个个敷衍了事,闲时聚众玩乐,并不将守关当回事。 毕竟,数十年未见敌军来攻,守备早已荒废,便是城墙也无人修葺,杂草丛生,斑驳陆离。 若非孟之祥力谏,蜀国君臣,怕是早已忘了,国中尚有这一道险关。 只是,世事难料,何重贵及三千兵卒皆懵然不知,早有一支敌军在外窥视。 江油关北面,凤翅山山,旌旗招展。 高楷远望山下关城,不由赞道:“这江油关果然险峻异常!” 放眼望去,一座巍巍关城,坐落在群山环抱之中。 北面,凤翅山、鹰嘴岩遥相对峙,淙淙涪江水从中流过,浊浪翻卷。 东南方,夫子岩、箭杆岭并立,直插云天,高不可攀。 过了江油关,往南去,便是成都平原,千里沃野。 李光焰附和道:“大周开国之时,在汉朝刚氐道的基础上,新建此关,山势严峻,地扼要冲。” “自古以来,便是蜀地通往陇右的咽喉之地。” “素有扼拒东南,藩篱西北,川蜀保障,夷夏襟喉之美誉。” 杨烨哂笑道:“如此一座险关,蜀国君臣竟将其荒废,何其不智。” 李光焰叹道:“蜀国军民承平数十载,早已忘了昔年兵戈铁马,战火纷飞之景。”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高楷淡笑道,“个个希冀岁月静好,却少有人居安思危,国家怎能不亡?” 杨烨颔首道:“主上所言极是。” 唐检倏然开口:“这江油关易守难攻,倘若关中守卒一味坚守不出,我等虽有一万兵卒,一时也难以攻破。” “须得想个办法,将何重贵引出关外,一举覆灭其军,方能拿下江油关。” 李光焰拱手道:“末将有一计,可引何重贵出关。” 高楷目光一亮:“光焰有何妙计,快快说来。” 李光焰娓娓道来:“此前,末将探知,阴平小道一路行来,有清溪、南坝、武都数乡,皆大量放养山羊为生。” “我等不妨出钱购来,趁夜半时分,驱赶下山,大张旗鼓,佯装大军来攻。” “那何重贵立功心切,知晓此事,必然出关来战。” “此计甚妙!”杨烨称赞一声,转而疑虑,“只是稍显不足。” 夏侯敬德好奇道:“有何不足之处?” 杨烨侃侃而谈:“三更半夜时,目不能视,纵然知晓动静,恐怕那何重贵惊疑不定,只会在关中据守,不敢轻举妄动。” 李光焰面露惭愧:“末将雕虫小技,见笑……” 高楷摇头道:“莫要妄自菲薄。” “此计尚可,只需补上不足之处,必能建功。” 众人皆是好奇。 高楷淡笑一声:“尔等莫非忘了,此前魏宁赠予千余盏灯笼,正可派上用场。” “便将这些灯笼,挂在羊角之上,燃起火光,大张声势。” “再派一千兵卒,驱赶羊群下山,舞动旌旗,敲锣打鼓。” “何重贵见此,必定出关来战。” 毕竟,茫然未知,才让人恐惧,一旦掀开一角,让关内斥候探知,何重贵立功心切,怎能按捺得住? 第358章 三阳开泰 杨烨、李光焰等人齐声赞道:“主上算无遗策。” 高楷笑了笑,即刻下令,让唐检前往采买山羊,又以李光焰为先锋,率一千兵卒,驱赶羊群下山。 其余人等,远远缀在身后,待何重贵中计出关,再列阵交战。 …… 三更时分,凤翅山下,江油关内,何重贵睡得正香。 忽有一阵喊叫声传来,将他惊醒:“何事喧哗?” 他眯了眯眼,语气中满是愠怒。 搅人美梦,最是可恨! 门外,一员亲卫急切道:“将军,斥候传来消息,关外有敌军来袭。” “什么?”何重贵困意全消,“何方敌军,多少兵卒?” 亲卫一五一十道:“似是高军士卒,唯有千余人。” 何重贵不惊反喜:“传令,召集兵马,即刻出城迎敌。” 这一刻,他只想将这支敌军剿灭,好向大王献功。 却来不及想,为何有一支高军突至江油关外。 亲卫迟疑道:“将军,这夜半时分,敌军突袭,恐怕其中有诈,不可不防。” 何重贵摆手道:“纵然突袭,也不过区区千余人,有何可惧?” 说着,急忙穿戴甲胄,拿起兵器,登上城楼一望。 果然见得,北面凤翅山上火光点点,鼓声阵阵,喊杀声由远及近,越发响亮。 何重贵大喜,连忙点齐三千兵卒,开了城门,过护城河,来至关外峡谷列阵。 过不多时,火光跳跃,密集的马蹄声响起,掀起阵阵烟尘。 何重贵笑容:“今日三阳开泰,合该我立此大功。” 毕竟,严老将军、裴将军、韦刺史皆重防守,却无杀敌之功。 如今,他以逸待劳,却可覆灭一支敌军,振奋人心,传至成都,大王怎不欢喜? 念及此,恨不得敌军足有万数。 若能以少胜多,传扬开来,必定大显威名,载入史册。 正遐想时,忽闻一声声惊呼:“山羊?” “怎会有这许多山羊奔来?” “什么?”何重贵倏然一惊,抬眼望去,却见一头头山羊成群结队,浩浩荡荡涌来,羊角之上,皆悬挂一盏灯笼,跳跃之间,火光晃动。 “怎会是山羊?” 他思绪电转,猛然间明悟:“中计了!” 敌军竟以羊角挂灯笼,点燃火光,虚张声势,将他骗出关外。 何等阴险狡诈! 亲卫慌忙叫道:“将军,敌军诡计多端,万不可逗留,速速回返关内要紧。” 何重贵断然摇头:“纵然使诈,也不过区区一千兵卒,我等有三千人,正可一战胜之。” “传令,击鼓行军,决一胜负。” “将军,不可……”亲卫再三劝谏,却惹得何重贵勃然大怒:“我为主将,尔等听命便是。” “纵然败退,责罚下来亦由我承担,莫要聒噪。” “是……”众人不敢再劝,只得驱使部下,冲向敌军。 令旗摇动,恍惚间,光影重重,夜色凄迷。 李光焰一马当先,驱赶羊群冲锋敌阵,见何重贵率军来战,不由大喝一声:“来得好!” 将羊群赶向一侧,他手持银枪,斜挎弓矢,领一千兵卒,直取何重贵项上人头。 劲风扑面而来,裹挟泥沙灰尘,叫人睁不开眼。 何重贵张嘴吐了一口唾沫,眯眼望去,正见一将策马扬鞭,冲入军阵,手中长枪高举,直刺他眉心。 不由大怒:“无名之辈,也敢本将面前造次!” 倘若夏侯敬德在此,他尚不敢直撄其锋,如今,只不过一介小将,也敢舞刀弄枪,叫他颜面何存? 当下,一夹马腹,抡起大刀,便向这无名之辈砍去。 “铿!”刀、枪相击,陡然爆发出一阵锐鸣,刺人耳膜,叫人牙酸。 何重贵只觉万钧重力从刀柄间传来,虎口钝痛,手臂发麻,气血震荡,险些握不住大刀。 不禁大吃一惊:“这小将何许人也,竟有这等巨力?” 两人交错而过,各自拨马转头,何重贵喝道:“敌将姓甚名谁,还不速速报来!” “高郡公麾下武毅郎将——李光焰,领教高招。”李光焰朗声回言。 “李光焰?”何重贵暗自惊骇,高楷麾下什么时候又多了这等猛将? 等等,高郡公? 莫非,高楷率军来此? 正惊疑时,忽闻身后马蹄声震响,甲叶铿锵,喊杀声直冲九霄。 “杀何重贵!” “怎会如此?”何重贵转头一望,骇得魂不附体。 不远处,凤翅山山脚,夜色掩映之中,一支支兵卒仿佛猛兽窜来,欲择人而噬。 到了这时,他哪里还不明白,自己彻彻底底中了奸计,被高楷耍得团团转,玩弄于股掌之中。 一时恼羞成怒:“竖子,安敢欺我?” 正要策马再战,却见一众亲卫死谏:“将军,敌军足有上万之数,不可硬拼,稍作迟疑,必定化为齑粉,悔之晚矣!” 何重贵陡然惊醒:“鸣金收兵,速退!” 高楷可不是李光焰这无名之辈,他纵横沙场,攻无不胜,手下败将多如天上繁星。 何重贵纵然自视甚高,却也不敢与高楷对敌,更何况,敌众我寡,又中了算计。 稍慢一步,必死无葬身之地。 念及此,急忙催动骏马,召集麾下兵卒,奔向江油关。 “敌将休走!”李光焰怎愿放过这大好机会,连忙一夹马腹。 赤霄会意,仰起脖子嘶鸣一声,撒开四只蹄子,狂奔而去。 眨眼之间,便穿透重重阻隔,与何重贵近在咫尺。 何重贵听闻动静,回头一望,骇得亡魂直冒,急忙甩动长鞭。 马儿吃痛,鼓起全身劲力奔跑。 只是,这马不过寻常,怎比得上李光焰胯下赤霄? 转瞬间,便被李光焰追上。 何重贵一咬牙,急忙下令众亲卫殿后,为自己赚得逃生时间。 李光焰冷哼一声,手中长枪仿若暴雨梨花,数个起落间,便杀尽数十亲卫。 借这空当,何重贵亡命奔逃,已然趋近江油关,城门近在眼前。 “待我入关,定要上报大王,重整旗鼓,再与这李光焰决一死战!”何重贵狠狠咬牙。 正要跨过护城河,却冷不丁,一支羽箭刺穿夜色,直取他后背。 “将军小心……”众残兵慌忙叫喊。 可惜,为时已晚。 这一箭直直穿透何重贵心脏,受这劲力一激,马儿连奔数丈开外。 “可恨……”何重贵呢喃一声,陡然坠落马下,气绝身亡。 “将军!”众残兵如丧考妣。 第359章 白云苍狗 后方,李光焰收起长弓,惹得一片赞叹。 “李郎将箭无虚发!” “郎将神射!” 李光焰淡淡一笑:“即刻传令,降者不杀。” “再向主上禀报,敌将已死。” “是!”众兵卒轰然应诺。 何重贵一死,三千蜀军顷刻间乱作一团,除却趁机逃跑者,余下之人,听闻李光焰不杀降卒,连忙放下兵器,跪地求饶。 些许负隅顽抗者,即刻平定。 高楷听闻捷报,大笑一声:“光焰神射,百发百中,果然不凡!” 众人亦是赞叹。 不多时,收拢残兵,整肃战场,高楷率众来至江油关下。 抬头望去,关楼高达七丈,宽有六丈,拢共四层。 下层为三进门洞,由青砖砌成,中间两层为廊道,环绕着箭垛、弩台,上层为了望台、箭楼。 关楼正中,悬挂一块牌匾,书写“江油关”三个遒劲有力的金字。 左侧,立着一尊花岗岩汉阙,题有“蜀汉江油关”五个墨字。 只是,历经数百年光阴,风吹雨打,日晒霜雪,已然斑驳不堪。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高楷慨然一叹,“世事变迁何其之快。” 杨烨笑道:“凭怀吊古,徒增伤感,不如放眼当下,做一代之弄潮儿。” “此话颇有玄机。”高楷淡笑一声。 “主上,末将幸不辱命,拿下江油关。”马蹄声骤然响起,李光焰拱手道。 “关内守卒皆降,民众安定,府库完整,并未有丝毫损伤。” “好!”高楷大喜,“此战,光焰当居首功。” 诸将自无异议。 跨过吊桥,走到内城,登上城楼,远见东方既白,一丝丝金光喷薄而出,照彻天宇。 高楷开怀大笑:“江油关既在手中,成都不远矣!” 众人皆神色振奋,丢了江油关,蜀国以北门户大开,只需南下夺取汉州,便可直趋成都城下。 生擒蜀王张常逊,覆灭蜀国,全据剑南道三十九州。 不过,眼下还需往南,拿下涪城,平定绵州,再过鹿头关。 夏侯敬德争先恐后:“主上,末将愿为先锋,攻下涪城。” “可!”高楷点头,“你且去,率三千兵卒,突袭涪城。” 绵州拢共九县:涪城、昌明、罗江、神泉、龙安、魏城、盐泉、西昌、巴西,以涪城为治所。 取得涪城,绵州其余八县可传檄而定。 “是!”夏侯敬德欢天喜地去了。 杨烨倏然开口:“主上,绵州东有剑州,南邻梓州,我等若南下攻取汉州,须得提防,严光远、裴行基二人率军来攻。” “此言在理!”高楷颔首,“待拿下涪城,再行计议。” “另外,长安兵马来攻,须得设法退敌。” 不然,两方夹攻,腹背受敌,于战事不利。 杨烨建言道:“此前,豫国公王玄肃,曾派使者封长卿,拉拢主上。” “如今,董澄进犯,主上不如派一使者,前往洛阳,说动王玄肃攻打长安,解南郑之围。” 唐检蹙眉道:“远交近攻,固然有道理,只是,王玄肃为一方枭雄,恐怕不会因为三言两语,便兴兵相助。” “无需他真的起兵。”杨烨笑道,“只需派一支偏师,佯攻潼关,董澄多疑,必定撤回兵马,拱卫长安。” “此计不错。”高楷赞同,“便以华英龄为使者,前去洛阳。” “切记,到了洛阳,务必先行求见封长卿,请他出面,方能说动王玄肃。” “是!”唐检肃然应下。 杨烨颇为诧异:“封长卿怎会出手相助?” 须知,此前封长卿出使金城,可并未得偿所愿。 一旦他怀恨在心,从中作梗,那该如何是好。 高楷笑道:“世家大族,大多采用分篮之计,各方下注。” “封长卿虽为王玄肃效力,却不意味着一条道走到黑,必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审时度势,左右逢源,这才是世家大族传承千年不衰的秘诀。 杨烨恍然:“主上洞察人心。” 高楷淡淡一笑。 …… 却说益州,成都。 王宫大殿,张常逊倚靠玉榻,听闻群臣奏事,哈欠连天。 军政之事,实在太过无趣,完全比不上嬉游玩耍。 这大好光阴,怎能案牍劳形,浪费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之中? 下首,孟之祥正大声回禀,唾沫星子喷得满殿皆是。 乍一抬头,却见张常逊睡眼惺忪,脑袋一点一点。 不由怒火上涌:“大王,群臣朝会,关乎国家大事,怎能这般懈怠?” 张常逊陡然惊醒,心虚道:“孤一时失神,长史莫要见怪。” “蜀国大事,皆由长史处置便可,孤并无异议。” 孟之祥只觉满心无奈,摊上这么一个大王,万事不管,只将国中军政交托臣下,却丝毫不在意大权旁落。 若在太平时节,固然可称赞一声明君,垂拱而治。 可惜,身逢乱世,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一旦外敌攻来,铁蹄踏过,必将国破家亡,殿中君臣皆沦为阶下之囚,任人宰割。 念及此,孟之祥劝谏道:“大王,亚圣有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他引经据典,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只想把大王塑造成一代明君。 可惜,人与人的观感并不相通,这番苦口婆心,落在张常逊耳中,只觉得无比聒噪。 听不过片刻,便欲拂袖而去。 “大王……”孟之祥拽住袍袖,下拜道,“还请大王听老臣一言。” 张常逊不胜其烦,正拉扯间,忽见一员小黄门匆匆赶来,惶急道。 “大王,祸事了!” “绵州传来消息,江油关失守,落入高楷掌控之中。” “什么?”张常逊惊愕万分,“你再说一遍?” 小黄门涕泪横流:“高楷率军,连取文、龙二州,经阴平小道,翻越摩天岭,绕过剑州,拿下江油关。” 孟之祥骇然失色:“这怎么可能?” “定是军情有误!” 小黄门瑟缩道:“奴婢不敢说谎,此事由绵州刺史上报,高楷麾下大将——夏侯敬德正围攻涪城。” 孟之祥面色大变:“江油关怎会失守?” “何重贵呢?” 小黄门低泣道:“何将军一时大意,出关应战,中了算计,已然……已然身亡了。” 孟之祥身子一晃,陡然瘫坐在地。 张常逊不知所措:“这该如何是好?” 第360章 天下三贼 本以为高楷三路大军,皆困在国门之外,不得寸进。 谁能想到,他竟偷渡阴平小道,奇袭江油关。 叫人措手不及。 孟之祥犹然不信:“阴平小道废弃数十年,早已不可通行。” “高楷怎能从此地通过?” 小黄门低声道:“据绵州刺史回禀,高楷攻下文、龙二州,经摩天岭,凿山开道,遇水搭桥,硬生生闯出一条道来。” “更不顾数百丈悬崖峭壁,从山顶翻滚而下,坠入清溪。” “其后避开阴平城,翻越凤翅山,驱使羊群为疑兵,诱何将军出关。” 这一桩桩,一件件,听在群臣耳中,简直天方夜谭。 若非这青天白日尚在,众人皆以为身在梦中。 孟之祥恼羞成怒:“无能之辈,枉费老夫信任!” 倘若何重贵坚守不出,不冲动行事,必能将高楷挡在关外,纵然偷渡阴平小道,也无大用。 可惜,何重贵轻敌大意,导致今日之祸。 崔鸿渐却心中惊奇:高楷身为三军主帅,三道之主,竟甘冒奇险,不顾自身安危,亲率大军,翻山越岭,披荆斩棘。 实在不可思议! 须知,正因蜀道之难,才未在江油关囤积重兵,便是不信有人可越过这崇山峻岭、深涧大泽,撑过毒虫猛兽、烟瘴之气。 可是,眼下,高楷竟将这天方夜谭化为现实。 叫人情何以堪? 崔鸿渐回想起先前,百般嘲讽高楷沉迷汉中繁华,耽于享乐,不由满脸羞惭。 张常逊六神无主:“诸位贤臣,可有良策退敌?” 江油关失守,便相当于成都北门洞开,一旦高楷攻下汉州,率军压境,则大势已去。 崔鸿渐建言道:“事到如今,不如传令严将军,命他率兵阻挡高楷。” “不可!”孟之祥断然摇头,“剑门关为蜀地咽喉,绝不可擅离职守。” “否则,高楷可令麾下兵马长驱直入,攻城掠地。” “为今之计,唯有联络王将军,请他攻打南郑,以围魏救赵。” “南郑危急,高楷必然引兵退返。” 崔鸿渐讽刺道:“一国安危,竟寄托在他人身上,何其可笑?” “我蜀国物阜民丰,兵精将广,何不派遣成都兵马,前往涪城抗击高楷?” “成都为我蜀国都城,重中之重,怎可调派兵马?”孟之祥喝道。 “一旦城中空虚,敌将段治玄、马规元率兵溯流而上,便是天倾之祸!” “便让裴将军增援……”崔鸿渐再度建言。 只是,话未说完,便被孟之祥打断。 “你忘了敌将哥舒浩、徐晏清不成?” 崔鸿渐眉头大皱,赫然发现,高楷三路兵马,竟似三枚铁钉,钉住蜀国七寸。 纵有千般计谋,也无法施展,只能寄希望于外人。 想到这,他面色颓然。 孟之祥催促道:“大王,事已至此,必须速速决断,不可迟疑。” 张常逊忙不迭地道:“就依长史之言行事。” 不多时,数员小校携带蜀王亲笔书信,匆匆奔赴褒斜道。 崔鸿渐面露异色,暗思:高楷虎视眈眈,齐国公董澄,又岂是良善之辈? 蜀国危如累卵,我须得为家族考虑,另谋出路了。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华英龄接到高楷书信,连忙动身,带着数个护卫,携带厚礼,经山南东道,赶往都畿道。 一路车马劳顿,风尘仆仆,历经数日终于赶到洛阳。 洛阳居天下之中,数朝古都,底蕴深厚,繁华远胜于南郑。 华英龄却无心观赏,径直寻到封府,求见封长卿。 封长卿听闻,颇为好奇,便于前堂接见来使。 “封舍人,我家主上请您出面,说动豫国公攻打长安。”华英龄直言不讳。 封长卿面露为难:“好叫华刺史知晓,我不过一介中书舍人,人微言轻,难以左右朝中大事。” 华英龄笑道:“封舍人太过自谦了。” “天下谁不知晓,豫国公倚仗封舍人为谋主,言听计从,最为信重。” “有封舍人出面,必能说动豫国公。” 说着,他使个眼色,便见数个健仆抬上来一个紫檀木箱子。 打开一观,宝光闪烁,皆是稀世奇珍。 “这些,为我家主上之令,特命下官奉上,聊表心意。” 封长卿目光幽深:“我为豫公效力,自当鞠躬尽瘁。” “怎能因区区珍宝,为高郡公奔走,岂非不忠之人?” 华英龄低笑道:“我家主上有言交代,狡兔尚有三窟,何况于人?” “还请封舍人三思!” 封长卿沉默片刻,淡声道:“即便我出面,也无把握说动豫公起兵。” “毕竟,事关征伐之事,非同小可,须得慎重。” 华英龄颔首道:“此为人之常情,我等并不强求豫国公起兵征伐。” “只需派一支偏师,遥指潼关,大张声势,叫董澄知晓便可。” “原来如此!”封长卿恍然,“董澄多疑,见此必以为豫公图谋长安,召回王宗仁。” 倒是好算计,他心中感慨,想必出自高郡公之令。 “正是!”华英龄笑道,“不敢叫封舍人、豫国公为难,这份恩情,我家主上铭记在心,来日必定报答。” 封长卿面露笑意:“既如此,我虽不才,愿为高郡公走一趟。” 华英龄感激道:“封舍人相助之恩,必不敢忘。” 话不多说,封长卿即刻派人求见。 王玄肃不疑有他,召他至国公府一叙。 “长卿埋首案牍,深居简出,今日怎么有闲暇来见?”王玄肃好奇道。 这位豫国公约莫三十岁,高鼻深目,颔下一绺浓密胡须,仿佛一把鬃毛刷。 他本名浑玄肃,父亲浑干是西域康国人,曾官居郎将。 浑干和他母亲王氏一夕之欢,生下这个混血儿。 后来,浑干战死,王氏改嫁,便接回浑玄肃,改姓为王。 王玄肃善于察言观色,揣摩先帝心意,逢迎讨好,因此官路亨通,青云直上,高居左武卫大将军,奉命辅佐东都留守——郑王陈骏。 待先帝驾崩,天下纷乱,王玄肃趁机挟持陈骏,拥立他为帝,改元安泰。 自己则总揽朝政大权,封豫国公。 由此,金陵、长安、洛阳,三位皇帝,皆受权臣操控,沦为傀儡。 在大周忠臣眼中,袁弘道、董澄、王玄肃,为天下三贼,恨不得啖其血肉。 第361章 逢凶化吉 封长卿拱手道:“正有一件喜事,特来禀报豫公。” “哦?”王玄肃面露惊奇,“喜从何来?” 封长卿回言:“董澄派兵攻打南郑,长安空虚,正可起兵征伐,岂非大喜?” 王玄肃摇头一笑:“我亦知晓此事。” “不过,此为高楷、张常逊、董澄三家相争,倒与我等无关。” 封长卿劝谏道:“天下形势,牵一发而动全身,怎会无关?” “若不趁此良机,攻取长安,待董澄拿下汉中,悔之晚矣!” 王玄肃拧眉:“倘若我等出兵,攻打长安,岂非让高楷得意,从容夺取蜀国?” 此前,他派封长卿出使金城,不过为了试探。 从高楷回言来看,此人野心勃勃,绝非屈居人下之辈。 一旦拿下剑南道,便坐拥天下四道,七十五州,且陇西、汉中、巴蜀连成一片,既有粮仓,又有西凉骁骑,可谓兵精将广,粮草充足,必是一大劲敌。 此刻,董澄派兵突袭南郑,正可遏制他兴盛之势,怎能攻伐长安,为人作嫁? “不然!”封长卿摇头道,“蜀国君臣抵抗之心甚坚,高楷纵然强行攻下,也会伤筋动骨,无力窥视中原,不足为虑。” “倒是长安,以往董澄谨小慎微,坚壁清野,以致围攻不下。” “如今,他派兵马远去汉中,正是我等良机。” “一旦拿下长安,都畿、京畿两道连成一片,便是帝王之基。” “届时,两都在手,天下仁人志士必定云集景从,何愁大业不成?” 王玄肃颇为意动:“虽如此说,长安却并非轻易可取。” 封长卿思绪一转:“豫公若踌躇不定,不妨向凌云真人问一卦,占卜吉凶。” 这凌云子为太华山上云霄派掌门,精通紫微斗数,擅长推演天机。 曾游历天下,偶遇王玄肃。 那时,王玄肃只是一介校尉,随征辽东。 凌云子一见,惊为天人,言语他有天子之气,因此下山辅佐。 每逢大事,王玄肃皆请凌云子占卜吉凶,无不应验,因此极为礼遇,奉为上师。 王玄肃颔首,唤来管事:“去请凌云真人过府一叙。” “是!” 片刻后,凌云子踏步而来,其人羽衣星冠、鹤发童颜,飘然有出尘之气。 王玄肃执弟子礼,拱手道:“见过真人。” 凌云子道一声不敢,询问:“豫公请老道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王玄肃和盘托出:“我欲征伐长安,还请真人占卜吉凶。” 凌云子抚须道:“豫公既有决定,何必迟疑?” “即便为凶,老道也有法术神通,逢凶化吉。” “豫公尽管起兵便是。” “谢真人!”王玄肃大喜。 “老道告辞了!”凌云子打个稽首,化为一缕青烟散去。 事不宜迟,王玄肃当即召集诸将,商议起兵之事。 华英龄得知,大喜过望,备上厚礼谢过封长卿,便打道回府。 …… 数日后,京畿道,长安。 “什么?”董澄大惊失色,“王玄肃举兵来攻?” “正是!”卢思管肃然道,“王玄肃亲率三万兵卒,攻打潼关。” “这该如何是好?”董澄面露惧色,“长安城中,唯有五千守卒,怎能抵抗三万大军?” 卢思管沉声道:“为今之计,只能召回王将军,保卫长安。” 董澄长叹一声:“时也命也!” 此前,他还信心十足,想要拿下汉中,掌控山南西道。 没想到,一转眼,便不得不撤兵。 卢思管宽慰道:“先击退王玄肃,再攻打汉中不迟。” “话虽如此,一旦错失这次机会,恐怕剑南道落入高楷手中。”董澄着实不甘。 “届时,他如虎添翼,必来进犯京畿道。” 卢思管面露颓然,无计可施。 高楷身涉险境,偷渡阴平小道,拿下江油关,危及成都。 这等消息传来,满朝文武尽皆哗然。 董澄连发三道军令,催促王宗仁攻取南郑。 可惜,梁州刺史窦仪指挥若素,将一万大军挡在褒斜道中。 本想增派兵马,从陈仓道、子午道进发,合围南郑。 没想到,军令尚未发出,便迎来这等“噩耗”。 一旦撤兵,高楷便可从容夺取蜀地,坐拥四道。 可惜,长安为四战之地,前有狼、后有虎,进退两难。 连个辗转腾挪的余地都没有,只能采取守势,被动应对。 念及此,卢思管颇有些心灰意冷。 过不多久,传讯兵卒快马加鞭,将军令传至褒斜道。 王宗仁听闻,大惊失色:“王玄肃进犯长安,齐公命我撤兵?” “正是!”小卒回言,“齐公有令,叫您勿要迁延,即刻收兵回返。” 军令如山,王宗仁无可奈何,叹道:“此一退,高楷如龙游大海,再无人可挡。” 一时间,他意兴阑珊。 …… 且说绵州、涪城。 自从夏侯敬德攻下此城,高楷便率大军,出江油关,来到这里坐镇。 城楼之上,他远眺四方,不由赞道:“田肥地茂,岁无水旱之忧;国富民丰,时有管弦之乐。” “蜀地果然富庶。” 杨烨附和道:“蜀地纵横三万余里。鸡鸣犬吠相闻,市井闾阎不断,确实繁盛。” “便如涪城,依山作固,东据天池,西临涪水,形如北斗,卧龙伏马,为蜀地东北之要冲。” “占据此地,则成都不远,不过一百六十余里。” 高楷点头一笑:“蜀国灭亡在即。” 便在这时,夏侯敬德回禀道:“主上,末将攻入涪城后,绵州刺史自缢而亡。” “倒是一员忠臣。”高楷称赞一声,“将他厚葬。” “是!” 说话间,李光焰大步流星而来:“主上,绵州其余八县,皆望风而降。” “好!”高楷大笑道,“如此一来,绵州尽在掌握。” 众人齐声道贺:“恭喜主上!” 正欣喜时,忽见唐检健步如飞:“主上,窦刺史传来消息,王宗仁班师回朝。” “南郑之围已解。” “哦?”高楷笑道,“想必,英龄出使洛阳,已然说动王玄肃攻打长安。” 唐检颔首:“主上所言无错。” “王玄肃亲领大军,攻打潼关。董澄恐惧,立刻下令撤回兵马,守卫长安。” 杨烨惊讶道:“王玄肃竟率军亲征?” 依照此前设想,只需说动王玄肃佯攻长安,便可围魏救赵。 没想到,王玄肃竟假戏真做。 第362章 不谋而合 高楷淡笑道:“王玄肃,当世枭雄,见这大好时机,怎会不善加利用?” “想必,早就打着攻下长安,全据京畿道,与都畿道连成一片的主意。” “此次出兵,不过恰逢其会罢了。” 说到底,天下群雄之间,合纵连横,结盟与背叛,皆是利益使然。 杨烨恍然:“长安、洛阳,天下两都,倘若皆在手中,必能声势大振,贤才猛将慕名来投。” 这便是声望的重要性,有名和无名,不啻云泥之别。 夏侯敬德冷哼一声:“主上,断不能让他得偿所愿。” 高楷笑道:“天下三大枭雄——董澄、王玄肃、袁弘道,都不是泛泛之辈。” “袁弘道偏安江南,暂且不说,董澄、王玄肃,各占一道,却是旗鼓相当。” “两人这一战,只是互相消耗底蕴,并不能轻易吞并对方。” 夏侯敬德面露喜色:“主上,鹬蚌相争,正是天赐良机,不如立即起兵,夺汉州,攻取成都。” 李光焰却意见相左:“主上,剑门关尚有蜀将严光远,率两万大军镇守,不可不防。” “依末将愚见,可先行北上,剿除这支蜀军,再南下攻取成都,以免遭受夹击。” 夏侯敬德瓮声道:“攻下成都,擒拿张常逊之后,严光远不过反掌可灭。” “何必与他纠缠,浪费时间?” 李光焰摇头道:“夏侯将军此言差矣。” “严光远久经沙场,颇知用兵之事,实为蜀国武将第一,不可轻视于他。” “何况,我等深入蜀国腹地,唯有一万兵马,若要拿下成都,怕是力有未逮。” “不如覆灭严光远,与元刺史合兵,一同南下益州也不迟。” 两人各抒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得把目光看向高楷,请他定夺。 高楷远眺南北,笑道:“成都有兵有粮,并非轻易可攻取。” “且先拿下剑门关,汇合元整,一并攻灭裴行基部,召集哥舒浩、晏清,聚齐三万大军,再南下夺取成都。” “是!”决议一定,众人凛然遵从。 “传我军令,即刻往剑州进发。”高楷继续说道,“另外,通知元整,叫他围攻剑门关,牵制严光远。” “得令!” …… 却说剑州、剑门关。 严光远听闻高楷偷渡阴平小道,袭取江油关,便惊愕失色。 他纵横疆场数十年,戎马倥偬,踏遍大半个剑南道,比任何人都清楚,江油关一失,蜀国已危在旦夕。 将眼下局势稍作分析,他当机立断,留下五千兵卒驻守剑门关,其余一万五千人随他奔赴绵州,与高楷决一死战。 麾下诸将为难道:“将军,没有大王调令,擅离职守,一旦怪罪下来,怕是……” 严光远挥手打断:“大王怪罪,由老夫一人承担。” “这危急存亡之时,若不即刻分兵,阻遏高楷攻势,一旦他夺取汉州,兵临成都,则万事皆休。” “是!”诸将不敢怠慢,连忙点齐兵马,奔向绵州地界。 这一日,刚到梓潼城外十五里,忽见斥候来报:“将军,前方发现高军踪迹,正往梓潼而来。” “你可瞧清楚了?”严光远吃了一惊,“可是高楷领军?” 斥候重重点头:“卑职瞧得清清楚楚,正是高楷领军前来。” 严光远心中一沉,本想疾驰来攻,打高楷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他竟也率军北上。 如此一来,只能在城外列阵,迎战高楷。 只是,即便他久经战阵,也无把握得胜,只能见机行事。 梓潼城南,高楷勒马伫立,笑道:“英雄所见略同,这严光远,倒是文武兼备,与我所想不谋而合。” 他打算覆灭严光远部,避免掣肘,严光远亦想解决他,解蜀国之危。 两方兵马相隔三里,遥相对峙。 “严光远有多少兵卒?”高楷远眺一眼,问道。 “足有一万五千。”斥候回禀。 高楷微微颔首:“看来,严光远留下五千兵卒,镇守剑门关,不让我等有机可乘。” “不愧是沙场老将,心思缜密,处置周全。” 杨烨叹道:“一场恶战不可避免。” 夏侯敬德冷哼道:“不过一介老匹夫,何足挂齿。” “末将愿率先锋兵马,砍下他项上人头。” “夏侯将军不可莽撞。”杨烨劝道,“严光远本为沙场老将,又熟知蜀地山川地理,占据地利,须得慎重以待。” 唐检主动请缨:“主上,末将不才,愿率军与严光远一战。” 高楷思索片刻,点头道:“敬德、唐检,你二人各率三千轻骑,前去搦战。” “是!”夏侯敬德、唐检二人答应一声,点齐兵马,直奔敌营。 霎时间,旌旗招展,尘土漫天。 这一番动静,落在严光远眼中,不由面沉如水。 “将军,敌军刚至,我等正可大军压上,挫其锐气。”郎将颇有战心。 “不可!”严光远断然否决,“夏侯敬德为当世猛将,绝不能轻敌。” 郎将不甘心道:“那便眼睁睁看着其等嚣张不成?” 严光远语气沉稳:“稍安勿躁,等敌军请战不得,士气跌落,再伺机出兵不迟。” “是……”郎将不情不愿道。 随后三日,任凭夏侯敬德、唐检二人如何搦战,严光远亦岿然不动。 一时间,军心颇为消沉。 杨烨眉头大皱:“这严光远竟如此沉得住气。” 夏侯敬德瓮声道:“主上,不如尽起大军,与他杀个痛快。” 高楷摆手道:“明日,你在营中安坐,只让光焰一人率三千兵卒前去引战。” 夏侯敬德迷惑不解:“这是为何?” 高楷笑了笑,并未解释:“光焰,待明日,你可用言语相激,诱使严光远出战。” “是!”李光焰肃然应下。 杨烨咂摸片刻,豁然道:“主上让李郎将一人前去,行激将法?” 高楷点头:“先前敬德前去,严光远颇为忌惮,打定主意挫败我等锐气,因此闭营不出。” “如今,却要让光焰一人去,他名声尚且不显,严光远必以为我等势弱,领兵来战。” 杨烨赞道:“主上洞察人心。” “敬德、唐检,你二人各率三千兵卒,击敌军侧翼。” “遵令!” 第363章 滥竽充数 翌日,严光远立于辕门外观望,忽见一将率兵奔来,高呼道:“严光远,可敢与我一战?” “这是何人?”严光远定眼一观,见他面貌年轻,丰姿俊朗,颇觉好奇。 郎将不屑道:“无名之辈罢了,想来,必是夏侯敬德怯战,高楷无人可用,方才派此人滥竽充数。” 严光远摇头道:“不可骄傲自大,小看天下英才。” 他策马出了辕门,马鞭一指,喝道:“老夫刀下,不杀无名之辈。” “你姓甚名谁,速速报来。” 李光焰大笑一声:“我之尊姓大名,你这老匹夫,不配知晓。” 严光远勃然大怒:“黄口小儿,怎敢无礼?” 李光焰仰天狂笑:“你一把老骨头,不回家含饴弄孙,反而在此舞刀弄枪,着实不知天高地厚。” “你若即刻下跪投降,我或可向主上求情,留你一具全尸。” “否则,待我刀枪一指,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话音刚落,三千兵卒放声大笑,嘲讽不已。 “老匹夫,不知羞耻!” “蜀国无人,竟叫一老朽为将!” “明年此时便是忌日!” 严光远气得浑身发抖:“竖子,安敢辱我?” 他攥紧横刀,催马直取李光焰天灵。 心中发狠:夏侯敬德为一方猛将,我尚且让他三分。 你这无名小卒,竟敢班门弄斧,定叫你身首异处。 李光焰直面刀锋,不惊反喜。 主上计策果然奇效,只需斩杀这严光远,麾下蜀军不击自溃。 念及此,他手持长枪,一夹马腹,径直迎上前去。 两人一个交手,严光远便知自己轻敌大意。 他握了握刀柄,只觉虎口酸痛,臂膀发麻,忍不住开口询问。 “你是何人,竟有这等武力?” 李光焰笑道:“好叫老将军知晓,小子为高郡公麾下武毅郎将——李光焰。” 严光远倏然一惊,前倨后恭,必是诈计。 他略一点头,也不多说,拨马便向大营奔去。 “老将军慢走,且吃我一箭!”李光焰朗声喝道。 身后弓弦震动,仿若霹雳,严光远吃了一惊,连忙侧身躲避。 然而,并无箭矢袭来,只是一声空响。 “竖子无礼,竟敢戏耍老夫。”严光远恼羞成怒。 奈何,心知中计,不敢在此逗留。 “老将军,再吃我一箭!” 蓦然,身后再次传来李光焰呼声。 严光远怒不可遏,即刻拨马转头,欲与李光焰一战。 “咻!”忽有一箭射来,直取他心腹。 严光远大惊失色,生死关头,只来得及稍稍侧身,却不防一箭正中胸膛,摔落马下。 “将军!”众亲卫慌忙救起,簇拥着他一路疾驰。 李光焰追到壕沟之外,见营地整肃,弩台之上,弓箭手蓄势待发,连忙勒令止步。 “鸣金收兵,听候主上军令。” 严光远生死不明,麾下将士却临危不乱,贸然冲入大营,恐怕遭受不测。 不如暂且退去,请主上定夺。 “是!”令旗摇动,三千兵卒匆匆回返。 蜀军营中,郎将正率兵卒埋伏,本想诱使李光焰入营,将他斩杀,报一箭之仇。 却没想到,李光焰并未中计,叫他白忙活一场。 “可恨,此人竟如此谨慎,全无骄横之心。” 可见,此前口出狂言,不过是激将之法。 “郎将,可要追击?”一名都尉低声道。 “不必了!”郎将摆手制止,“严将军性命要紧。” 中军大帐内,严光远躺在榻上,面如金纸。 左肩膀处,一支箭矢插入血肉,深可见骨。 “将军怎么样了?”郎将心急如焚。 一名医者满头是汗,叹道:“箭虽入骨,万幸不曾伤及心脏。” 郎将松一口气,正要开口,却见医者满脸为难。 “只是,这箭头嵌入骨髓,一旦拔出,必定疼痛难忍,且牵动脏腑,失血过多,稍有不慎,怕是性命难保。” 郎将面色一变:“可有办法安稳取出?” 医者面露羞愧:“小老儿医术粗浅,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等伤势,怕是唯有华佗、扁鹊,方能救治。” 只是,这等神医,可遇而不可求,根本难得一见,遑论请来疗伤。 正愁容满面,忽见严光远悠悠转醒,喝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怎能因我一人,误了家国大事。” 他一咬牙,伸手拽住箭矢,猛然拔了出来,霎时间,鲜血喷涌,染红整座胡床。 “将军?”诸将皆不敢置信。 医者惊得呆住,忽闻一声大喝:“还不快为将军止血,愣着作甚?” 他浑身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连忙从一方药箱中,取出上好金疮药,敷在伤口。 又扯下细布,为严光远包扎。 一番忙碌之后,终于挽回一条性命。 眼见严光远一声不哼,任由他处置,仿若根本不曾受伤,不由赞叹道。 “这等锥心之痛,将军竟硬生生忍耐下来,小老儿实在钦佩。” 严光远淡声道:“老夫纵横疆场数十载,身披数百创,血流如注。” “这等小伤,能奈我何?” 医者赞一声将军真乃神人,叮嘱道:“将军虽无性命之忧,然而失血过多,牵涉骨髓,须得静养,不可上阵厮杀。” “否则,金疮迸裂,纵然大罗神仙下凡,也无药可救。” 严光远摆了摆手:“你且去,我自有计议。” 他休憩片刻,沉声道:“传我军令,大张缟素,举白旗,挂白幡。” 郎将惊愕:“将军这是何意?” 严光远低声道:“我一时不慎,中他一箭跌落马下。” “正可佯装身亡,设下埋伏,诱使高军袭营,一举胜之。” “此为诈死之计。” 郎将大喜:“将军此计甚妙,必能成功。” 严光远低笑一声:“为免高楷识破,你可令全军将士日夜嚎哭,假作军心涣散。” “是!” 傍晚时分,蜀军大营一片缟素,哭声震天。 斥候探知,急忙上报高楷。 夏侯敬德大笑:“这老丈,自不量力,终究亡于战场。” 唐检称赞:“仰赖李郎将一箭之功,阵斩主将,想必,蜀军士气全无,正可趁夜袭营。” 夏侯敬德迫不及待:“主上,末将愿率兵马出战。” 高楷笑了笑,问道:“光焰,依你之见,严光远是否中箭身死?” 第364章 玉石俱焚 李光焰稍作迟疑:“末将一箭正中他胸腹,若按常理,必不得幸免。” 杨烨思绪一转:“主上可是怀疑,严光远并未身死,只是诈亡之计?” 高楷望一眼头顶黑气,玩味一笑:“是与不是,今夜必知。” “敬德,你率三千兵卒,前去袭营,若有埋伏即刻击鼓,切记,莫要深入其中,且战且退。” “光焰、唐检,你二人率兵绕至蜀军营后。” “若闻鼓声,立即攻入营中,莫要让严光远跑了。” “得令!”三人凛然遵从。 是夜,一更时分,明月高挂枝头,清风送爽,蝉鸣阵阵。 夏侯敬德率众大张旗鼓,奔到辕门之外,填平壕沟,砍断拒马枪、鹿角。 一路行来,蜀军营中却静悄悄,唯有白幡飘动,几缕火星闪闪烁烁。 夏侯敬德嗤笑道:“必是老丈设计,以此诓骗我等袭营。” “否则,白日、黑夜,两次来攻,所见景象竟截然相反。” 所谓过犹不及,此前营中秩序井然,防范严密,叫人无处窥视。 如今,却无一人巡视,仿佛一个个都哀莫大于心死,只在营中痛哭流涕,将生死置之度外。 前后所见大相径庭,必有蹊跷。 夏侯敬德跨过辕门,并未冲入中军营帐,反而一声令下:“放箭!” “是!”霎时间,一支支箭矢裹挟火油,径直落在营中。 营寨皆由木梁草垛搭建,一遇到火星子,便熊熊燃烧,又有晚风吹拂,风助火势,越发旺盛。 “看你忍到何时!”夏侯敬德冷笑一声,正要用火攻引出伏兵。 营内,郎将率领部下,正埋伏于帐中,等候高军踏入陷阱。 然而,左等右等,却等来了一场大火。 “怎会如此?”望着冲天火光,郎将面色煞白。 “走水啦!” “快灭火!” 营帐中一万五千余兵卒,眼见大火蔓延,哪敢继续藏身。 一个个冲将出来,四处喧嚷,叫喊着取水灭火。 “完了!”郎将身躯一晃,如遭雷劈。 此情此景,分明是敌军看破将军诈亡之计,方才放火箭射之。 数个都尉慌忙奔来,惶恐道:“郎将,这该如何是好?” “速退!”郎将一咬牙,沉声喝道。 大火一烧,军心士气瞬间跌落,一个个忙着逃命,哪敢逗留营中。 “是!”诸将士如蒙大赦,纷纷退向后营。 “咚咚咚!”一阵鼓声陡然响起,传遍四方。 鼓声之间,夹杂着一道道喊杀声,将整座营地搅得沸反盈天。 正惊疑时,忽有数个校尉哭叫着跑来,跪倒在地。 “郎将,祸事了!” “后营遭受袭击,敌将李光焰、唐检各率兵马来袭。” “什么?”郎将魂飞天外,一迭声道,“这怎可能?” 不光前营遭受火攻,后营更有伏兵,这…… 他陡然想起鼓声,如醉方醒:“原来如此!” 高楷分明看破一切,却将计就计,派夏侯敬德袭扰前营,逼他们现身。 至于后营伏兵,怎会让他们安稳逃脱? 想到这,他目眦欲裂:“快去唤醒将军,突围出去。” 严光远伤势太重,本在安睡,陡然间遭鼓声惊醒,又听闻禀报,一张老脸形如恶鬼。 “高楷竟看穿老夫计策?” 此时此刻,他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自以为得计,殊不知,一切皆在高楷掌控之中。 念及此,他只觉羞愧难当,一把扯来短剑,便要自刎。 “将军!”众亲卫慌忙劝阻。 短剑跌落在地,迸发出一声尖鸣,却遮掩不住老将军满心悔恨。 “老夫一时轻敌大意,酿成大祸,又自作聪明,引来敌军突袭。” “大败当前,怎有颜面去见大王?” “不如死在战场,马革裹尸,了此残生!” 便在这时,郎将窜进帐中,惊惶道:“将军,敌军四面合围,我等插翅难逃。” “何去何从,还请您拿个主意。” 严光远斩钉截铁:“传我军令,燃起大火,我等便与高楷玉石俱焚。” “以此残身,报答先王大恩。” 军令既下,却见帐中诸将尽皆迟疑,无人应答。 便是郎将,亦眼神躲闪,不愿领命。 严光远怔愣片刻,惨笑道:“大势已去。” “不光我等败了,整个蜀国也败了。” 人心最是紧要,他麾下这些儿郎,随他转战千里,保境安民,最是忠心耿耿。 如今,事到临头,却也不愿为国效死。 可见,整个蜀国早无斗志,便如大王一般,只愿过安稳日子,不想浴血厮杀,朝不保夕。 人心思定,纵然他强行下令,也无力回天。 念及此,严光远五味杂陈,低声道:“事已至此,尔等自寻生路便是。” 话音落下,他歪倒在榻上,昏迷不醒。 “将军!”诸将惊呼一声,汇聚在榻边。 “郎将,是战是降,请您吩咐。”数名都尉沉声道。 郎将面色颓然:“我等,投降吧……” 众人松了口气,一股喜悦油然而生:“听闻,高郡公仁德待人,从不杀降卒。” “我等若降,必无性命之忧。” “是极!” 片刻后,营帐大开,诸将卸下刀枪,不穿甲胄,齐齐跪伏在地。 早有斥候上禀,高楷笑道:“如此甚好!” “传令下去,整肃军营,灭火。” “所有降卒,好生对待,不得杀一人。” “得令!” 杨烨恭贺道:“恭喜主上,又得一大胜。” “从此,剑门关至成都,虽有三百里,却不过一路坦途。” 高楷笑了笑,召集诸将,慰劳一番,又亲往蜀军大帐,接见诸位降将,好言安抚。 严光远仍昏迷不醒,高楷看一眼,见他周身青气成团,红光熠熠,又听闻他手拔箭矢,镇定自若,不由称赞道: “严将军虽然年老,却有廉颇之勇。” “好生静养,莫要打搅。” “谢高郡公!”诸位蜀将感激道。 随后,高楷派人传檄剑州八县:普安、黄安、武连、梓潼、阴平、临津、永归、剑门。 八县县令听闻严光远被俘,大军投降,皆上表归附。 唯有剑门关守将负隅顽抗。 见此,高楷命夏侯敬德、李光焰二人率兵驰援,与元整麾下大军,内外夹击,一日之间,攻下剑门关。 剑州既平,下一步,便是南下成都,覆灭蜀国。 第365章 状若盘蛇 梓潼城中,众文武济济一堂。 高楷环顾四下,朗声道:“拿下剑门关,蜀地一马平川,此等大功,皆仰赖诸位戮力同心,出谋划策,浴血厮杀,不顾生死。” 众人齐声道:“不敢当主上夸赞。” 高楷郑重道:“杨烨,诸将功劳详细记录,待来日封赏,不可有误!” “是!”杨烨肃然应下。 李光焰笑道:“主上,既得剑州,正可趁大胜之势,一鼓作气拿下成都。” “李郎将所言极是,主上,末将愿领兵……”诸将皆踊跃请战。 高楷暗道军心可用,远眺一眼,却是惊奇。 东南方向,竟有一缕红光飘来,欲投入大鼎。 “这是……梓州?” 转念一想,梓州刺史正是裴行基,莫非,他动了投效之心? 念及此,高楷朗声道:“将士们连日征战,疲惫至极,正该好生休憩一番,养精蓄锐。” “待来日,再行征伐不迟。” “是!”诸将自无异议。 唯有杨烨看出几分门道:“主上不欲即刻起兵,可是有何变故?” 高楷淡笑道:“瞒不过你!” “若不出我所料,裴行基必降。” 杨烨又惊又喜:“裴行基若降,梓州平定,着实一大喜事!” 须知,梓州为“川北重镇,剑南名都”。 地处要冲,扼守东、西两川交通要道,乃是益州一方门户,连接山南西道果、阆等州。 拿下梓州,便可打通米仓道,运输粮草,供应大军。 高楷笑了笑,当即修书一封,嘱咐道:“唐检,命奉宸司校尉,将此信送到射洪城外。” “叫晏清携此信,说降裴行基。” “是!”唐检领命而去。 …… 一日后,射洪城外,徐晏清听闻军令,郑重道:“微臣必不辱使命。” 哥舒浩惊叹不已:“主上数日间,便攻取江油关,拿下剑门关,打通金牛道,着实不可思议。” 徐晏清笑道:“唯有如此英主,才值得我追随。” “只是,主上如何得知,裴行基有投效之心?”哥舒浩倏然不解。 徐晏清习以为常:“主上料事如神,自有天授。” “我等奉命行事便可。” 哥舒浩神色一凛,心中越发敬畏。 事不宜迟,徐晏清持书信,带着十余个侍卫,来到射洪城下,求见裴行基。 梓州拢共八县:射洪、郪县、通泉、玄武、盐亭、永泰、飞乌、铜山,以射洪为治所。 这射洪城颇为奇特,屹立在涪江之畔,城墙由石头垒砌而成。 且别具一格,呈现出弯曲之形,与寻常城池迥然不同。 据县志记载,射洪城初建之时,县令匠心独运,特意使城墙“状若盘蛇”,远远望去,让人叹为观止。 诗圣曾“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于此城创作出生平第一快诗。 “白首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仰观城池一角,花浓春寺静,竹细野池幽,殿、桥、池、径,错落有致,竹、林、花、石,赏心悦目。 徐晏清正惊叹时,城头守卒不敢怠慢,连忙禀报裴行基。 “徐晏清求见?”裴行基心中一动。 麾下长史疑惑道:“两军对垒,他来做什么?” 裴行基思绪一转,不动声色道:“请他入府衙一叙。” “是!”守卒匆匆去了。 长史劝说道:“刺史,徐晏清足智多谋,不可轻信,以免中了算计。” 裴行基摇头叹道:“事已至此,尔等还想顽抗到底么?” “他这是阳谋,不过为了招降我等,不欲大动干戈罢了。” 堂中之人皆大吃一惊:“招降?” “正是!”裴行基肃然道,“高郡公攻下江油、剑门二关,威震剑南道,蜀国已无还手之力。” “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长史怒喝一声:“裴行基,大王待你不薄,委以重任,你竟敢恩将仇报?” 裴行基喟然长叹:“若不投降,待高楷大军压境,我等皆化为齑粉。” “大王厚恩,唯有容后再报。” “张长史,你夙兴夜寐,着实辛苦,正该好生歇息一番。” 他使个眼色,便有数名甲士上前,将张长史押了下去。 “裴行基,卖主求荣之辈,你不得好死……”张长史兀自唾骂不休。 裴行基充耳不闻,心道:我早有投靠高郡公之心,奈何忌惮你这张氏族亲,方才隐忍不动。 如今,高郡公派使者招降,正可借机试探众人之意。 念及此,他环顾一圈,沉声道:“负隅顽抗而死,抑或转投明主,建功立业。” “诸位可自行抉择!” 堂中众人面面相觑,迟疑片刻,齐声道:“我等愿随刺史,投靠明主。” “好!”裴行基仰头大笑,“有朝一日,你我必能封妻荫子。” 说话间,小卒来报,使者已至门外。 裴行基连忙领着众人,出大门迎接。 徐晏清一望便知,笑道:“裴刺史弃暗投明,着实大喜一件。” 裴行基满脸谦逊:“下官不识天数,不知明主,屡次助纣为虐,实在惭愧!” 徐晏清宽慰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裴刺史既投主上,过往之事,便一笔勾销。” “待来日,若立功劳,主上赏罚分明,必不吝高官厚禄。” “承徐司马吉言!”裴行基大喜过望,“下官不胜感激。” 徐晏清递上书信,笑道:“既如此,裴刺史可上表归附。” “主上正于梓潼,等候我等率军汇合。” 裴行基接过书信,仔细一观,心中一块巨石落下,连连应诺:“主上既有军令,微臣岂敢不从?” 当下,命人奉上户籍图册,召集两万蜀军,改旗易帜。 至于那张长史,竟一头撞向石壁,临死前,口中仍大骂不止。 徐晏清叹息一声,叫人好生安葬。 翌日,徐晏清、哥舒浩、裴行基三人,汇聚四万兵卒,往梓潼进发。 高楷听闻消息,自是大喜,下令封裴行基为归德将军,好言安抚。 又置办酒肉,犒赏三军,无论蜀军士卒,抑或高军,皆一视同仁,并不厚此薄彼。 见此,三万余蜀军将士放下心来。 数日后,高楷下令,集合六万多兵马,出梓潼,过涪城,直达鹿头关。 第366章 心灰意冷 却说益州、成都。 酷暑时分,烈阳高悬,热浪阵阵,叫人无精打采。 城外万亩田园,遍植芙蓉花,此刻却正盛开。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成都因芙蓉满城,别名“蓉城”。 这一日,蜀王张常逊率领后宫嫔妃、满城文武,于芙蓉园避暑玩乐。 张常逊一身蜀锦道衣,头戴鱼尾冠,两鬓各簪一朵芙蓉,鲜红欲滴。 后宫嫔妃皆戴金莲花冠,作道姑打扮,手持拂尘。 宫娥襦裙之上,皆画上七彩云霞,微风拂过,飘飘然好似神仙临凡。 宴饮之后,人人醉眼惺忪,一齐摘下金冠,披头散发,不事雕琢。 其中,尤以徐慧妃美若天仙,众星捧月。 她一身月白道衣,如云发髻散向两旁,自然垂落,双颊薄施淡淡脂粉,色泽莹润透亮,仿若冰天雪地之中一点红,分外惹眼。 除此之外,浑身上下再无半点珠翠。 张常逊曾盛赞“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并将此妆容命名为“醉妆”,举国上下争相效仿。 此刻,徐慧妃醉意迷蒙,媚眼如丝,举动之间柔若无骨,叫人心生怜爱。 张常逊一见,即刻沉浸在无限柔情之中,难以自拔。 孟之祥转过头去,暗叹:温柔乡,英雄冢,不外如是。 酒宴之后,张常逊尚不尽兴,亲执琵琶,唱《霓裳羽衣曲》、《玉树后庭花》、《思越人》等名曲。 蜀中文士以诗词附和,众皆欢悦。 正享受时,忽见一员小黄门匆匆跑来,惶恐道:“大王,祸事了!” “剑门关失守,严老将军被俘,剑州已然落入高楷手中。” “什么?”张常逊陡然惊醒,“你再说一遍?” 小黄门胆战心惊:“严老将军与高楷,于梓潼一战,落入算计身受重伤,全军将士投降。” “此外,此外……” 孟之祥大喝一声:“还有何事,一并说来,莫要吞吞吐吐!” “是……是!”小黄门嗫嚅道,“梓州刺史裴行基率领麾下两万兵马,转投高楷。” “此刻,高楷正聚集六万大军,兵临汉州。” “这如何可能?”孟之祥惊骇失色,“剑州、梓州一齐失守?” 这区区数日,形势便急转直下,叫人完全反应不及。 满城文武相顾骇然,高楷兵锋竟如此勇锐,倾尽蜀国之力抵挡,却恍若纸糊一般,一戳就破。 剑州、梓州一失,金牛道、米仓道尽皆一片通途。 高楷可长驱直入,围攻成都。 届时,蜀地人人自危,个个震恐,灭国之日近在眼前。 回想起先前,他们尚在嘲讽高楷不智,兵分三路,却都困于城外,不得寸进。 谁曾想到,转眼之间,仿佛乾坤倒转,落到如今兵败如山倒的境地。 张常逊面色惨白,猛然问起一事:“齐国公麾下大军如何了?” 小黄门伏低身子:“豫国公王玄肃率军攻打长安,齐国公畏惧,撤回大军。” 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沉没,张常逊瘫软在地,喃喃道:“大势已去……” 孟之祥急切道:“大王,事已至此,多思无益。” “可将城中两万守卒,尽皆派遣至汉州,交由杜刺史调度,叫他严守鹿头关,抵御高楷兵锋。” 汉州刺史杜崇文,有勇有谋,为蜀中名将,一直以来,镇守鹿头关——这是金牛道至成都最后一关,重要性毋庸置疑。 张常逊心灰意冷:“长史,倘若早降,怎会有今日之祸……” 孟之祥却宁为鸡头,不为凤尾:“臣等可降,大王绝不可轻易投降。” “杜崇文文武兼备,必能守御鹿头关,大王勿忧。” “趁此机会,可召集蜀、彭、简、陵、眉、邛等邻近诸州兵马来援。” 张常逊黯然不语。 见此,司马崔鸿渐拱手道:“大王,微臣不才,愿出使长安,说动齐国公出兵来援。” 张常逊叹息一声:“齐公召回兵马,分明自顾不暇,怎会好心来救?” 崔鸿渐坚持道:“微臣愿以三寸不烂之舌,陈说利害。” “想来,唇亡齿寒的道理,齐公不会不知。” 张常逊点了点头:“若能说动齐公,自是最好。若不能,也无需强求。” “是!”崔鸿渐眸光一闪。 孟之祥看他一眼,颇为惊讶,难得这崔鸿渐未和他针锋相对。 不过,崔鸿渐既然愿意出使长安,他倒也乐见其成。 计议一定,张常逊挥手令群臣散去,默坐片刻,便回返后宫。 一路心事重重,来到宣华殿——这是徐慧妃寝宫。 张常逊本想立她为后,却被她婉拒,只能下令宫人,以王后待遇侍奉。 “妾身拜见大王。”徐慧妃早在殿外等候。 “起来吧!”张常逊虚扶一把,两人执手,来至殿内。 默然片刻,慧妃见他长吁短叹,不由柔声问道:“大王可是因战事烦心?” 张常逊微微颔首:“高楷来势汹汹,恐怕要不了多久,便会兵临城下。” “蜀国社稷危在旦夕,我怎能不忧虑?” 说着,又是喟然长叹。 徐慧妃起身,为他按了按僵硬的肩膀,抚平紧皱的眉头,宽慰道:“妾身不知国家大事,却懂得,大王善待国中百姓,人心所向,是为一代仁主。” “必有忠臣义士,保境卫国,护佑大王周全。” 张常逊苦笑道:“爱妃莫要安慰我了。” “我自知贪图享乐,并未施恩于国中百姓。” “待来日,城破之时,即便其等临阵倒戈,也无可厚非。” 徐慧妃轻摇螓首:“大王莫要灰心。” “国中尚有孟长史、崔司马这等贤臣,杜刺史这等勇将齐心效力。” “必能御敌于成都之外,重归安稳。” “我尚有自知之明,怕是不能了。”张常逊黯然神伤,“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何况一国之主?” “孟之祥、崔鸿渐、杜崇文,这些人不愿投降,无非眷恋权力,保全家族富贵罢了。” “至于国中将士,便如严老将军、裴行基麾下一般,个个并无战心,只愿过太平日子。” “只要进犯之人,不滥杀无辜,不横征暴敛,其等便无抵抗之心,甘愿投降。” “更何况,高楷这等仁德名声广为流传之主?” 徐慧妃心疼道:“大王竟灰心至此?” “蜀国三十九州,十万大军,竟无一个精忠报国之人么?” 第367章 妄自菲薄 张常逊面容苦涩:“这乱世之中,风起云涌,仁人志士皆盼望辅佐一方明主,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我虽坐拥剑南道三十九州,却无进取之心。” “纵然有大才猛将,也多半渴慕封侯拜相,而非偏居一隅,坐等他人来攻。” 徐慧妃不忍道:“在妾身心中,大王乃是顶天立地之君,宽厚仁慈之主,并无大错,不必妄自菲薄。” “这大争之世,即便你碌碌无为,与人秋毫无犯,只要挡了统一之路,便是大错。”张常逊叹道,“这便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徐慧妃建言道:“大王何不向承影道长求助?” “道长法力深厚,神通广大,必能力挽狂澜。” 张常逊摇了摇头:“道长世外之人,闲云野鹤,不慕名利,不喜凡尘俗事。” “我怎能因一己之私,叫他卷入因果劫数,牵连通明派门人弟子。” 徐慧妃暗暗叹息一声。 两人愁眉不展,殊不知,承影道人却是欣慰。 “大王有这等仁心,乃蜀地百姓之福。贫道拼死,也要保全大王性命。” 他站在殿阁朱瓦之上,遥望北方,正见一根天柱直入天穹,上达九霄,下通九幽,接天连地,浩浩荡荡。 其中,三重华盖巍巍垂落,庇护万民。其下,紫气翻涌,云蒸霞蔚,一尊大鼎载浮载沉,镇压三道三十六州气数,吞吐无量气机。 一时惊叹不已:“高楷坐拥三道,麾下数百万军民,宽仁治世,轻徭薄赋,得人心所向,气运节节上升。” “即便蜀国辖有三十九州,也无这等磅礴气象。” “西北四道一统在即,不能任由孟之祥、崔鸿渐、杜崇文等人私心作祟。” “须得相助高楷一把,早日安定剑南道,避免兵燹之灾,生灵涂炭。” 他转念一想,笑道:“不过,在此之前,贫道要考验一番,高楷是否表里如一,有无资格为天下之主。” 话音落下,他陡然化作一片清风,不知去向。 …… 绵州、鹿头山。 此山为绵、汉二州交界,山势险峻,一座巍巍雄关,屹立在崇山之间,名为鹿头关。 乃是走金牛道入蜀的最后一道关隘,古称绵竹关。 高楷率军来此十里外,远眺一眼,不由赞道:“江锁双龙合,关雄五马侯。益州如肺腑,此地小咽喉。” “着实一座险关大隘。” 裴行基附和道:“鹿头关易守难攻,虽然比不上剑门关险峻,却也是一方绊脚石。” 高楷微微点头:“此关由何人镇守?” 唐检回言:“据奉宸司回禀,张常逊派遣汉中刺史杜崇文,率两万余兵卒,镇守这鹿头关。” “哦?”高楷好奇道,“此人有何来历?” 裴行基拱手道:“这杜崇文为蜀国名将,仅次于老将军严光远。” “其父辅佐蜀国先王,战死沙场,因此,杜崇文自幼得先王抚养,忠心耿耿。” 高楷笑道:“这么说,确实一块绊脚石。” “诸位可有良策攻下鹿头关?” 杨烨建言道:“所谓先礼后兵,主上不妨派人招降,若能成功,可不费一兵一卒拿下此关。” “若杜崇文不降,再动兵戈不迟。” “诚哉斯言!”高楷略一颔首,即刻修书一封,交由奉宸司校尉,送入城中。 然而,半个时辰之后,便见一员小校奔来,鼻青脸肿,禀报道:“主上,杜崇文誓死不降,言辞激烈。” “又撕毁主上书信,命人将卑职乱棍打出。” 夏侯敬德大怒:“竖子无礼!” “主上好言招降,饶他一条性命,不愿大动干戈,他却执迷不悟。” “主上,末将愿为先锋,踏破鹿头关。” 高楷笑了笑:“张常逊虽胸无大志,待人却是仁德,不曾轻慢。” “危难之时,有这等忠臣良将,倒也在情理之中。” “他既不愿投降,我等只能行霹雳手段。” “敬德、光焰,你二人各率军一万,前去攻打。” “是!”夏侯敬德、李光焰领命去了。 沉思片刻,高楷交代道:“唐检,传令治玄、规元,叫他二人由水道进军,攻下沿途州县。” “可分兵两路,一路由治玄领兵一万,沿岷江上流,攻取戎、嘉、眉、蜀等州。” “另一路,由规元率兵五千,沿雒水溯流而上,取资、简等州。” “最后,合围益州,兵临成都之外。” “是!”唐检拱手领命。 徐晏清笑道:“届时,三路兵马合围成都,张常逊纵然插翅也难逃。” 杨烨轻摇羽扇:“不光如此,水道进军,可快我等一步,叫张常逊首尾难顾,腹背受敌。” “此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高楷淡笑一声:“惟愿诸事顺遂,早日平定剑南道。” 他有预感,这一天并不遥远,似有某种契机,正汇聚而来。 …… 话分三头,却说京畿道,长安城。 崔鸿渐扮作商贾,绕行汉中而来,于城中馆舍驻留三日,每日皆去齐国公府问候,递上名刺,却不得董澄接见。 本以为董澄忙于领军抗衡王玄肃,无暇他顾,这趟出使只能无疾而终。 却不料,这一日,整条朱雀大街锣鼓喧腾,旌旗遮天。 长安城数十万民众,尽皆汇聚夹道两旁,欢欣鼓舞。更有店家扬起旗幌,鞭炮齐鸣。 “这是做甚?”崔鸿渐迷惑不解。 数个护卫前去打听一番,回禀道:“据闻,齐国公率军亲征,击败豫国公王玄肃,覆灭其军,因此班师凯旋。” “并且,朝中左威卫大将军薛衍,攻下关内道鄜、坊、丹,三州之地,捷报频传。” 崔鸿渐又惊又喜:“齐公得胜,我蜀国之危,将迎刃而解,当真一大幸事。” 董澄既然击败王玄肃,便可腾出手来,攻打南郑,逼退高楷。 这大好时机,崔鸿渐怎能错过,急忙吩咐道:“快去齐国公府递上名刺,在门外守候,不得远离半步。” “齐公若拨冗一见,即刻回禀于我。” “是!”众护卫不敢怠慢,连忙去了。 崔鸿渐望一眼繁华街景,喜上眉梢:“若能与齐公一见,大事可成。” 然而,一连三日,他都吃了闭门羹。 “崔司马,齐国公府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却无暇接见外臣。”护卫小心翼翼道。 “这是为何?”崔鸿渐微微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