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间惆怅客》 第一章 凉生露气湘弦润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康熙八年乙酉岁末,离大选仅有一年之余,凡在旗的闺阁之女均在应选之列。 明珠当时已擢升为内务府总管,授弘文院大学士,他的两个女儿更是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且不说品貌出众的大格格湘雅,就连刚满五岁的淳雅也成了街头巷尾争相追捧的对象。有的布庄老板甚至提前把注压在聪明伶俐的小格格身上,阁三差五地往府上送料子,金陵的云锦,苏州的绸缎,怕是到淳雅格格下回够年龄应选也穿不完。 这也难怪,一来,选秀之事原本就归内务府管,撇开一切不说,为自己家的女儿找找门路总是不错的。再者,明珠家的大格格参选,即便当不上贵妃娘娘,贵人常在什么的是不在话下,若是能跟这样的望族牵上线,何愁来日。 也正出于这点,平日里备受冷落的湘雅格格顷刻间在府里显现出了少有的威望,就连贵为一品诰命夫人的大奶奶也一改往日的尖酸刻薄,反倒对她嘘寒问暖起来了。湘雅格格是已故姨奶奶唯一的骨肉,听府上的管家说,明珠年轻时是个风流公子,从龙入关后经常同汉儒一道对酒当歌,流连风月。 那日,清和节当春,明珠策马前去驿馆送故友回南,不曾想被馆中一年轻美貌的汉家姑娘所奏的“阳关三叠”所绊,当晚,马背上便多了一个同行之人。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那女子是琴馆名媛,在旗人眼中原本就身份卑微,加之大奶奶的威严,她在府上的日子过得万分艰辛。偌大一个宅第,竟到了有苦难诉的地步,每到这时,她便独自一人当窗吟诗,对月抚琴。府上的奴才虽嘴上不敢言语,心里却对这位姨奶奶既心疼又倾慕,常常在玉漏三更之时偷偷躲到偏房的梧桐树后听她弹琴。 他们中的一些小姑娘本也是汉人,有的甚至是前明臣僚的遗孤,国破之后跟随家人被发配到旗人家里作包衣奴才,从小见惯了满洲贵妇仗势欺人惺惺作态的丑象,姨奶奶的出现让她们看到了梦幻中的自己和那段被憧憬了无数次的或许只属于汉家女儿的生活。有些胆子稍大的姑娘甚至偷偷跟姨奶奶学琴,一时间,丝桐声声成了明珠府一景。 然而,好景不常,大奶奶雷霆大怒,一气之下把姨奶奶的那张宋琴连丝挑断并扔到了井里。视琴如命的姨奶奶痛不欲生,日渐消瘦,没等到来年开春便去了,只留下了不满周岁的湘雅格格。 这十四年里,格格节俭度日,没有丝毫侯门之女的娇纵,大奶奶生下淳雅后,她更是不被重看,月例银子也愈发少了起来,有时甚至只够勉强度日,好在有大少爷的关照,倒也不致太过寒碜。那些过去得到过姨奶奶些许恩惠的奴才都为大格格的这次应选暗暗高兴,他们日日为她焚香祁愿,求菩萨保佑格格一切顺利。 这其中也包括我,我虽然未曾蒙受姨奶奶的恩惠,可四岁那年,正是湘雅格格将我带回府中,才让我免受饥寒。明珠府的五年里,我尽管没有像别的房里的丫头那般穿金戴银,却度过了一段她们从不敢奢望的舒心日子。格格闲时常教我抚琴,尤其是那曲“阳关三叠”,更是融进了她的骨血里。她常说正是这首曲子把母亲锁进了高墙,每每弹起她,便想起了亡母。我听着听着,念着自己那个未曾谋面的母亲,也不觉跟着格格哭起来。格格告诉我,没有了母亲的女子就像是失根的柳絮,只能凭风前行,风停了,便了无依傍,只有名位高人一等,才能掌握风向。渐渐地,我开始明白,也许这次大选就是那道足以将格格送入青云的东风了。 腊月初一,大雪纷飞,天寒地冻。 我裹着厚厚的夹袄站在明珠府的后门前,积雪眼看就要没过脚踝,我使劲揉搓着双手好让身子尽量不要变僵。在这种天等人真不是什么好受的差事,内心的焦急与刺骨的寒风交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让人憋屈的力量。 “真真,大冷天的怎么站在屋外!你们家格格可真狠心啊!”我心里一暖,既然来了便再没有置气的道理。 “曹公子您总算是来了,您待我可是愈发慈悲了!”我冻得实在不行也就顾不得什么礼数了,转身就往暖阁跑,惹得曹公子只能追在后面边追边喊,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可没成想刚一口气跑到暖阁外,还没来得及得意呢,就差点一股脑撞在了安总管身上,顿时把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什么事疯疯癫癫的,像什么样子!”安总管正准备继续教训下去,可看见曹公子过来了还是止住了,我偷偷对着他眨巴了下眼睛算是感谢他这场及时雨。 “容若兄可在?” “在在,和大格格下着棋呢!要不奴才这就去给您回禀一声?”安总管一改方才的语气,我见曹公子正对着我偷笑实在是气不过,就趁着安总管正背对着我的功夫好生对他挤了一番眼。 “不必了,您忙吧,让真真上去也是一样的。” 安总管想了会儿总算点了头,随后立马转过身来对着我吩咐道: “去,快把大格格请下来,礼部来人了,正等着呢,老爷叫她立马上花厅回话。” “是。”我朝着他福了福身赶忙随曹公子往暖阁上跑。暖阁里燃了火盆,点了香炉,大少爷又遣贵喜用上好的翡翠琉璃瓶摆了些新鲜采摘的腊梅,与窗外相比全然是另一番光景。 “子清,就等你了,我们都望眼欲穿了!”大少爷见我们来了赶紧起身招呼曹公子坐。 “是啊,听说你自从在上书房作了伴读,棋艺是见长啊,我和阿哥都等着开眼界呢!”格格说着便把热气腾腾的奶茶亲手送到了曹公子手里,经这么一夸曹公子倒是不好意思起来了,连奶茶都像是快要端不稳的样子,看来他还真是个面薄的主儿。 “格格……”许是方才跑得太急了,我这会儿竟连说话都带喘气的。 “是什么十万火急把我们真真急成这样啊?”大少爷一边码着棋子一边笑。 “回大少爷话,即便不是十万火急也至少是八百里加急!是老爷请格格去花厅呢。”我趁势拉着格格的袖口便要走,惹得格格哭笑不得,无奈之余只得对我干瞪眼。 “得了,别吓着她,要不然她回头对着我撒气,我可是招架不住啊!快去吧,方才进门时看见礼部的汪大人在,八成与选秀有关。” “是啊,”曹公子咽了口奶茶道,“是听安总管说礼部什么的,湘雅姐放心去吧,我替你赢下这盘棋!” 格格抿嘴一笑随后朝大少爷和曹公子福了福身,又用帕子抿了抿嘴,微微整了整袖口,便同我往花厅的方向走去。 我静静站在廊下等候,时不时地忍不住往门逢里看。花厅是老爷平日里会客的地方,连少爷们也不常来,格格与我更是少有走动。 厅里的光线极为灰暗,格格端坐在老爷一侧,只见她频频点头却很少说话,丝毫也不敢怠慢。我看得正入神,忽得被人狠狠拽到了离门几丈远的回廊下,霎时间耳根阵阵升疼。我尽管一肚子委屈,可一看是大奶奶房里的丫头春燕,还是憋着气叫了一声“姐姐万福”。 “看什么呢,你那个汉人主子没教会你规矩啊。哼,也难怪,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女儿,自然就有什么样的奴才。”她抓住我的左手,紧紧攥住格格送我的那只玉镯子,嘲讽道: “还真以为你们主子进了宫就能翻天了,我们大奶奶可是太祖皇帝的亲孙女,那可是当今万岁爷的血亲。你这个不知从哪儿跑来的南蛮子是不是也想着跟你主子一起进宫享福啊?”我心里头不是滋味,如今格格选秀连大奶奶都换了副嘴脸,你凭什么在这里说三道四的,等格格进了宫会有你什么好!想到这一层我不禁暗暗得意起来,也懒得跟她计较,反正韬光养晦以待来日方长就对了。春燕见我没什么反应大概自觉无趣,叫嚣了一会儿也就走开了。 晚膳后,我照例陪格格在房里绣花。格格身子里虽流着一半汉人的血,可对女红,三寸金莲那些汉人津津乐道的事却极为排斥,她强迫自己刺绣只是碍于相国之女的身份。她时常对我说后主李煜一生最大的败笔并不在于亡国,“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若是保住了江山便再没有了那些荡气回肠的诗句。可他错在命宠妃缠足,绑住了女子远行的脚步,已至后世再也出不了李清照,朱淑真。为这一点,她庆幸于自己身为旗人,满人女子天足,而格格也不曾劝我缠足。 格格静静地坐着,可看上去颇为不安,好几次都被针头扎了手,还不时地问我什么时辰了。 我终究按捺不住,吞吞吐吐地问道: “那个大人没说什么不是吧?” “八字……与圣上相克。”格格近乎哽咽地说出那四个字,手不停地颤抖。 “老爷是内务府总管,难道连自己家的格格也顾不上吗?” “若是进得了宫门,一切还好办。如今名帖被压在礼部,根本送不到阿玛手里。刚才汪大人说,若是实在要更改八字也未尝不可,只是一旦被人在朝中兴风作浪,授人以柄不算,若是顶了个谋害圣上的罪名可是要灭九族的。” “那老爷怎么说?” “皇上龙体要紧,还是等淳雅下回应选再作打算。”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想想春燕的话,顿时觉得暗藏玄机。大奶奶那么算计的人不应该没为格格合过八字,若是在庚贴送出之前行事,一切便不会如此。我看着格格呆滞的眼神,她的双眸深不见底,这里面藏着的究竟是对母亲的思念,还是对命运不公的愤恨? 泠泠彻夜,琴声叠起,一切都如这深冬的霜露一般冰冷冰冷。 第二章 春云吹散湘帘雨 那夜之后,格格终日自锁于房门内,习字看书,就连晨昏定省都仿佛成了身外之事。府里上下都觉得格格生而克母,如今又与龙脉相冲,是不折不扣的丧门星,大家都像避瘟神一样躲着她,就连祭祀这等大事也不让格格沾边。老爷待她也一日冷淡过一日,全然忘记了当年马背上的那段情缘。只有大少爷对格格一如往日,时常过来陪她说说话劝她放宽心,以待来日方长。 日子在丝丝晦黯中辗转而过,恍惚间就到了除夕,明珠府里大放鞭炮爆竹,像是要借着这通天的响头来驱散沉积多日的晦气。 格格深知如今难以自处的窘境,便以身子微恙为由和我一同在房里用了这顿腊月三十的晚膳。她平日里过惯了清静的日子,现而今串门的人少了,也就愈发不爱说话起来。有一日大少爷过来陪她下棋,格格一开始明明持黑,可下着下着竟下起了白子。我好几回都想提醒她,可大少爷每次都使眼色把我拦住,还时常故意顺着格格的棋路摆下去好让她赢。 我时常听人说伴君博弈是天底下的苦差,既不能赢皇上的棋又不能故意输,即便是故意的也要装出一副竭力思索的模样,一个不慎就落个敷衍塞责的罪名。 大少爷就像是在扮演这样的角色,唯一不同的是君臣之间的博弈全然是谄媚与惧怕,而他的一起一落间却尽是兄妹真情。这一切格格都牢牢记在心里,即便有多心烦意乱,但凡是大少爷来了,她总是尽全力抑制心头的郁愤。 晚膳后,我懒洋洋地侧靠在坐榻上磕着瓜子,百无聊赖中吃什么都觉得无味。格格这几天倒是不清闲,大少爷怕她闷出病来,整天琢磨着给她找些事做,竟然一下子写了十好几篇限韵诗亲自送了过来,说是要请格格和着韵也写几篇。格格倒是对这门差事万分上心,成天不分昼夜的,说来也怪,这么一来人非但没消瘦反而精神了两三分。大少爷觉得这招管用,隔三差五地就差贵喜送几篇过来,没过几日,里屋格格的书案上就叠了满满一摞。 我平日里这时总是陪在格格身边替她研磨的,可今儿个不知怎么的就是提不起精神来,见格格没叫也就干脆装一把糊涂。我微张着眼,耷拉着身子平仰在坐榻上,靠垫边的窗格子上结了厚厚一层霜花,我依稀看见窗外影影绰绰的亮光,耳边笑闹声不断,想必是别的院子里的丫头们在耍萤火棒呢!我又是闭眼睛又是使劲捂住耳朵的,可后来实在忍不住就偷偷伸手去抹窗上的霜花,可那层霜是从窗子外头结上去的,怎么抹都抹不掉。 “出去和她们一块玩会儿吧,我在门口瞧你。”正犯愁呢,格格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愣是把我这副四脚朝天的模样逮了个正着。我刷的起身,见格格站在那儿偷笑又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对着她傻笑了一番。格格先是一愣,随后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傻丫头,我还真是服了你,磕个瓜子都能成这副样子!”我这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裙摆上面竟到处沾满了瓜壳。 “别动,我可是抓了你个现行,现在就去裁纸磨墨,就叫《眠瓜子图》,等出阁的时候给你当嫁妆使。”我见格格一下子高兴了那么许多也顾不上回嘴了,正笑着呢,只见大少爷捧了个食盒破门而入。 “什么乐子那么热闹,我也听听!” “这乐子不是听的,是吃的。”格格这下更乐呵了,我脸上一阵阵地泛红赶紧转过身去收拾裙摆上的瓜壳。 “别忙活了,后面的乐子比前面还多呢!”格格说着赶紧过来帮我摘,我心里懊糟,一个劲儿地对着格格瞪眼,怎么就偏偏在大少爷跟前出丑呢? “成了,别嘟囔着嘴了,过来打开看看。”大少爷笑着把食盒放在桌上,我掀开盖子一看。嘿,还以为是盛着芙蓉酥海棠糕什么的呢,没成想竟是两套男装,我一摸,皮毛和缎子都是上好的。 “快把这衣裳换上,我带你们出门走走!”大少爷话音刚落,格格忙一阵婉拒,硬是要大少爷陪在老爷奶奶身边伺候,可他推说尽孝不在一日,格格见实在扭不过,也只好答应了。 等我们收拾停当走到后院门口,大少爷已然等候多时了。他跨下马鞍,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频频点头道: “是个俊朗小生,配得上我们淳雅!”我得意的很,又朝格格看了看,还别说,格格换上这一身行头还真就显出几分英气来,全然遮掩了这些日子以来的憔悴。 而我大概是许久不出门的缘故,也不像上回那样怕冷了,竟挑雪厚的地方踩。大少爷缓缓把格格扶上马,笑着说:“早知今儿个要出门该教真真骑马的。”我听了忙假模假样道: “走走就成了,反正穿了毛毡子,还能活动活动筋骨。”也不知怎的,今儿的雪就是和平常的不一样,家家户户都掌着红灯笼,愣是把这冰天雪地的京城映衬出一层喜气来。 “得了吧,刚才还懒成那样呢,依我看,阿哥就勉为其难,载她一程吧。”我心里一甜,一下子更来劲了。 “也罢,主子的话总是不敢不听的。”我调皮地应了声,说着便去踩马鞍,还没踩稳呢,大少爷倏地将我抱上了马,我心里又怕又暖,只是紧紧依偎在大少爷的双臂间。 随着笃笃的马蹄声,我似乎感受到了一种内心深处的震动。我越发地觉得,大少爷同格格一样轻看森严的等级,在他们眼里,人并不会生而为奴,亦不会生而为主,主仆之分原是天地间最荒唐的规矩。 马穿梭于拥挤的街道上,恍惚间,只觉得三颗被朱门久久禁锢的灵魂终于在除夕的钟声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释放。 “阿哥这是要领我们去哪儿?” “说话就到,敢说这个地方你一准喜欢,真真跟你多年,喜好八成也随了你。” 马停在了一座名为“蕴墨斋”的楼阁前。 “是画楼吗,好雅致的名字。”格格深情地看着牌匾,发出一声长叹。 “是会馆,许多江南的名士都聚在这里雅集,与他们交游,见识增长不少呢!” 我茅塞顿开,常听格格说她多年前和大少爷一同去过苏州府,觉得那是个燕妒莺惭的地方。我仰望着洒向楼顶的隐隐月光,江南,那个只有在诗里才读得到的仙境,那个似乎前世今生都魂牵梦萦的地方,竟然要以如此美丽的方式与我们邂逅。 “真真,一会儿可别少爷少爷地叫着,喊阿哥就行。”大少爷说着把我抱下了马背,又过去搀格格。 “哎!”我一步一跳地在楼板上走着,格格见了忙拉住我,小声说道: “不许淘气,一会儿让人家笑话!”我撅着嘴很不情愿地答应了。我把脚步放轻放慢,一来顺了格格的意,再者我隐隐看到了一群衣着素雅大方的先生,大概就是大少爷讲的江南名士,一下子怕生起来,只好让大少爷和格格走在前面。 “成德让各位久等了,这两位是舍妹湘雅,真真。”我扭扭捏捏地紧跟在格格身后,只看见大少爷和那些先生们一阵见礼。格格和我一一作了揖,待回礼后便坐在大少爷身边坐了下来,在男女不同席的明珠府里,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些先生大多都年近不惑,论年龄都是大少爷的父辈了,我一时间想起别的八旗子弟成日在宝马轻裘,花天酒地中度日,顿时又对大少爷生出一层敬慕。 “纳兰公子风度翩翩,府上小姐也如此大方知礼,真是羡煞旁人啊。”说话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先生,留着络腮胡子,大冷天的手上还捏着把折扇,一看就像是饱学之士的样子。 “佩兰兄过奖,依成德之见,女子才华不输男子,若是终日锁于闺阁之内,又何来《易安词》啊。”我下意识地看了眼格格,私下想难怪他们俩亲近,这一说恰好与她当日之言暗合,我难掩欣喜,微微扯了扯格格的袖口。 “老弟所言极是,既如此,咱们联诗万万不可少了两位女公子。”另一个年纪稍轻的公子说后,其余的几位先生都击掌叫好。 我在心里大呼不妙,格格本就学过格律,这几日又连夜用功,而我只不过跟着她念了几句唐诗宋词而已,真要作起诗来可是一窍不通的,一张口岂不是真就让人笑话了!我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狠狠踩了大少爷一脚,盼着他能替我圆场,好在他及时领会了我的意思,忙推脱道: “湘雅久居闺阁,远远不及诸位兄台的学识,浅陋之作还望海涵。至于真真嘛,尚且年幼,不如让她为我们磨墨如何?” 我长舒一口起,平日里为格格磨墨是再熟练不过的活计了,这个倒还难不倒我。 “如今窗外腊梅正艳,我看就以梅为题吧。” “可要限韵?”格格和声问道。 “原本好诗,限了韵反倒拘束了。”我琢磨着佩兰先生还真是德隆望尊啊,凡他出的主意就像是圣旨一样。我又看了看他那把折扇,噗嗤了一下差点笑出声来,还好格格趁他们注意到我之前及时捂住了我的嘴。 我使劲研着墨,这天寒地冻的,还没等完全化开墨就冻住了。那些个饱学之士倒也随性得很,来了出“以茶和墨”,雅得都可以生出个典故来了,大有李清照“赌书泼茶”的味道。一时间,茶香,墨香,即便是像我这样的小丫头也能借着这股雅兴自醉起来。 果真是名不虚传,还不满一炷香的时辰,诗已成了大半,那些先生很是高姿态,齐齐要先看大少爷的句子。 “真真念吧,看看你识了多少字。” 啊?我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悬起了大半,格格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念吧,我帮你看着。”我瞄了眼大少爷,他正得意呢,看来是成心饶不了我,我暗暗叫苦,心想下回再也不跟着他出来凑热闹了。 我扯了扯嗓子:“《咏梅》,莫把琼花比澹妆,谁似白霓裳。别样清幽,自然标格,莫近东墙。 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与凄凉。可怜遥夜,冷烟和月,疏影横窗。” “好!”那些先生虽是些久居江南的鸿儒,可亮起嗓子来丝毫不也不含糊,就像府里的老爷们听戏似的。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佩兰先生捋了捋胡子道,“疏影横窗化用地尤佳,把神韵都写出来了,词好,这位小格格念得也好听。”大少爷忙呼过奖,我得意地朝他们福了福身,心里顿时收回了方才对大少爷的埋怨。 先生们各自念了自己写的咏梅诗,倒不是自吹,这些老学究虽用典繁多,可听上去还真比不上大少爷的那首来得真切。格格常说,平中见奇方是诗中珍品,寻常之事才最动人肺腑。 格格题了一首绝句,“冬暖梅初放,移来瘦影斜。寒香浮绮阁,早已压梨花。” 刚念完就听见佩兰先生啧啧称赞道:“未曾想这雕梁画栋中还真藏龙卧虎啊,湘雅格格还真该多随纳兰公子出门走走,要不委屈了你这诗才啊。”格格低声应和,可面容中却难掩一丝伤感,这样一座蕴墨斋尚且要凭一身男装混迹,更何况是四围高墙明珠府呢?那高高的朱门何时才能彻底开启,于格格如此,于大少爷又何尝不是? 玉漏铜壶且莫催, 铁关金锁彻夜开。 谁家见月能闲坐, 何处闻灯不看来。 许是为了庆贺皇上铲除鳌拜,君临天下的缘故,今年的上元灯节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来得热闹,京城上下显出一片盛世祥和之气。 这十几天以来,我沾着格格的光转了大半个京城,大少爷说,放风筝可以放走晦气,因而特意去前门大街买了两顶送给我们,格格放着放着果然一日日舒朗起来。在火树银花中,我们静静等待着康熙九年的第一声春雷。 十六日辰时,早膳后,我正在后花园的池塘边收雪水,预备着好泡茶喝。大少爷远远地叫我过去,说是府上来了远客,就在西暖阁,格格一定爱见。 格格换了身衣裳,匆匆和我赶到暖阁下,正犹豫着要不要进门,忽地听到大少爷的声音,也就没了顾忌,轻轻推门而入。好在老爷大奶奶都不在,屋里只有府上的几个堂表兄妹和一个没见过的姑娘家,梳着辫子,看着比格格小一两岁,我暗想这就是大少爷口中的远客了。 淳雅看见姐姐来了,忙调皮地跳下炕来抱住格格的腿,格格哄了好一会儿她才罢休。相互问安后,格格也看出了几分,上前拉起那姑娘的手,问道: “是毓菱妹妹吧。”她深深一颔首,赶忙拉着格格坐在身边。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就是苏州府的表格格,母亲也是那拉氏,嫁给了一个姓谢的监茶司,是个被抬旗的汉人,后来举家迁往姑苏,专为皇家监收茶叶,官居从四品。 格格特别喜欢苏州城,觉得那是个钟灵毓秀之地,什么“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更是常常挂在嘴边念叨着。如今见到了表格格,果真投缘得很,兄妹几个像有说不完的话。 表格格虽然生养在江南,可到底是半个满族女儿,不仅同我们一样是天足,而且出言爽利,没有一丁点儿汉家女儿的扭捏之态,几个少爷格格都很喜爱她。顷刻间,欢声笑语,原本沉闷的明珠府平添出一股自然之气。 第三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大奶奶原想把表格格安置在离自己院近的西厢房里,可表格格推说自己闲不住,怕搅了舅母的清净,执意要搬来和格格一块儿住。 大奶奶心里自然不乐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蟾宫折桂的明珠府要想常盛不衰,必先在宫里稳住根基,格格这根线已然断了,可淳雅又太过年幼,怕是要等上个七八年才能有用武之地。这样一来,表格格的这次进府小住八成是为岁末的选秀作准备。 表格格久居江南,大概从没料想过元月的京城会如此冰冷刺骨,这回带上京的衣物大多都难以御寒。可尽管如此,大奶奶每回问起她要不要添置些什么的时候,表格格总是会婉言相拒,送来的珠宝首饰也从来不戴,大奶奶是想巴结也不成,可又不能像待格格一样对她,只好干吃瘪。格格好几次都要带她去坊间做衣服,可表格格说什么也不肯去,倒是格格那几身半新不旧的绒袍子,虽然稍稍嫌大,可她还是乐活地从前府穿到后院,丝毫也不在意别人怎么看。 那日晚间沐浴后表格格换了件嫩粉色的睡袍,把自己弄得香喷喷的,还对着房里的梳妆镜缠着格格帮她梳辫子,左也不满意,右也不满意的,把格格折腾得够呛。 格格梳着梳着最终还是没忍住,趁她正盯着镜子里的自个儿看得出神赶紧放下梳子,一把捂住表格格的眼睛,柔声道: “说,又想玩什么花样?”表格格扭了扭头挣开她的手,转身看了眼格格又看了看我,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 “嗨,这个,那个什么的……”格格轻咬着嘴唇,老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话来,格格笑着微微摇了摇头,正要往她头上插簪子呢,表格格猛地起身,一股脑儿地往门外跑,刚梳好的发髻霎时散了一肩。 “哎,上哪儿去?”格格赶紧取下架子上的褂袄要给她披上,可还没等走到房门口呢,表格格已经没了影。我忙提着灯笼追了出去,这会儿脚上没穿毛毡子,雪一个劲儿地往鞋底里渗。我冻得直哆嗦,连连打了三个喷嚏,正琢磨着表格格的去向呢,东面倒是有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互相搀着往这里过来了。我睁大眼睛一看,果然是大少爷和表格格,心里一喜,赶紧一手提起裙摆踮着脚尖往回跑。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进了屋,也顾不上给格格回话,一屁股坐在软榻上蹬了鞋子凑着暖炉烘脚。格格忙坐到我身边把怀里的暖炉子递给我,还没等开口问,就听见表格格叽里呱啦的脆亮声音传了进来。 “湘雅姐姐,你说我把容哥哥叫你这儿来算不算是喧宾夺主?”格格转过身,对着大少爷笑了笑后赶紧把头上沾满雪花的表格格拉进屋,拾起浴巾就给她擦。 我背过身子把鞋套上,又抖了抖膝上的雪。大少爷接过格格递的热姜汤,坐下笑着说: “这鬼丫头给我卖了整整三天关子,也不知道在搞些什么名堂。” “才不是呢,容哥哥不领情就算了。”表格格假装狠狠蹬了瞪眼又朝着格格叹气道:“唉,枉本姑娘一腔痴情把这东西藏了六年之久呢。”说着说着便撒娇似的把头埋到格格怀里。 格格柔柔抚摸着她的脑袋:“什么好东西,阿哥不稀罕,就让给我吧!”格格一边说一边使劲给大少爷递眼色。 大少爷呷了口姜汤,好像突然间记起了什么来,放下汤碗道: “莫非……莫非是明刻本的《神奇秘谱》?”他眸子里霎时透着亮光,“这都多少年的事了,那时真真还没进府呢,你还记着!” 他得意地击了一下掌:“哎呀,稀罕稀罕,我搜便了京城的琉璃厂都难求其踪啊。” 我越听越糊涂,什么神奇什么秘谱的,弄得跟武功秘籍似的。我见他们兄妹聊得欢,自己又插不上话,嘟囔着嘴说道: “少爷格格聊着,我去砌壶龙井过来。”话音未落,表格格一把拽住我的袖口: “怎么我一来你反倒拘束起来了,听湘雅姐姐说,你平日里话可多了,我还以为自己有伴了呢!”说着便 把我拉在她身边坐下,又使唤寒玉去砌了壶从苏州带来的碧螺春,她端起了茶杯递给我喃喃地说: “真真,正有事求你呢,你可不能走!” “啊?”我一愣,偷偷瞟了眼大少爷,见他正盯着我看立马躲闪了过去,红着脸道: “我粗粗笨笨的,怕是要坏了表格格的事。”我心下得意得很,不觉佩服自己也学得和那群汉儒一般谦逊有礼。 格格八成猜出了我的心思,轻咳了一声,悄悄绕过表格格顶了顶我的鞋尖。 “这事你准能办成,不信你问容哥哥,我什么时候强人所难过。”说完便迎着大少爷的眼神看去,只见他滑了滑浮在面上的茶叶,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是当然,我们毓菱格格即便要上天摘月,下海捞针,谁敢不从?” 表格格气得直跺脚,拿起桌上的桂圆就要向大少爷砸去,屋里的人见了都笑得合不拢嘴。 “嗨,这事也没容哥哥说得那么邪乎。只是那琴谱的确难掏,我费劲了那么些年才弄了一本,原本想给湘雅姐姐抄一本的,可船沿着大运河一路北上,连京城都到了,还剩下最后三折没抄完。”她叹了口气,一副抓耳挠腮的模样: “我现在啊是看见琴谱就犯头疼,好在你会写字,这苦差使我可算能交给你了。” “嘿,这是哪儿跑来的傻丫头,指望别人做事还楞说是‘苦差使’,我若是真真头一个不帮你。”表格格好想早有准备,她捋了捋头发,不紧不慢地说: “那就把这肥差交给容哥哥了,那原稿我直接送给湘雅姐姐好了。”我暗自佩服表格格真是伶牙利齿,连文才腾蛟起凤的大少爷都不是她的对手,我刚想接过话茬,可还没等开口,大少爷就抢先道: “妹妹所言极是,我可是早盼着能得到你的墨宝了,那明刻本再千金难买,也抵不过妹妹的日夜兼程啊!” 正闹着,门板跟前突然一阵阵的响动,听着并不像是风吹的声音。格格立马惊醒起来,她缓缓走到门口,猛地一拉门,只见淳雅格格呆呆杵在门外,显然是受了惊,格格赶忙蹲下身子把她揽入怀中。 “怎么不屋进来?” 她挠了挠脑袋,糯声道: “方才春嬷嬷说去膳房给我拿点心,我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她来,后来看见她往姐姐房里来了,才过来找她,刚刚还在门口呢,这会儿怎么又不见了。”淳雅说完便往屋子里头凑,我和表格格彼此四目相对,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奶奶果然在格格这里安插了眼线。 大少爷一听顿时收起了笑意,他狠狠甩了甩衣摆,快步走到格格身边一把抱起淳雅,小格格显然被他搂得浑身不舒服,一个劲儿地甩脚。 “你们歇着吧,我送她回房去。”大少爷的声音透出丝丝怒气,他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抱着淳雅,转身就往前院走,也顾不得小格格叫啊闹的。 本来好好的一个夜晚,就这么被搅和了,格格背着手倚在门口好久都不说话,劝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我心里不是滋味,怪不得后院的一举一动大奶奶都知道,可为什么竟连这唯一清净的明珠府后院也难得安宁呢? 二月初二,府中大喜,宫里的庶妃纳喇氏诞下皇三子承庆。纳喇氏是明珠老爷的堂妹,与当今圣上同岁,按照满人母以子贵的规矩,晋封为嫔是指日可待的事。明珠府上下虽不敢大肆声张,可私底下依然可以听到所谓“二月二,龙抬头”的言论,圣上尚未立皇太子,若是这位小阿哥真的有福,烈火烹油,鲜花著锦的明珠府倒也不再是什么幻象。 那日午时过后,宫里下了帖子,恩赐明珠家人于三月初二入宫赴小阿哥的满月宴,老爷受宠若惊,先后三次携大奶奶入宫叩谢皇恩。 晚间,两个格格在屋内下棋,我则静坐在一旁给大少爷抄琴谱,隐隐地好像听到有人碰门的声音,有了上回的事,屋里的人个个都长了心眼。我走到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大少爷大少爷,可开门一看竟然是大奶奶,我心里一惊忙俯身问安。 格格脸色一下子煞白,她缓缓走到大奶奶身前,恭敬地行礼道,“给额娘请安。”表格格见势也福了福身,大奶奶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话,格格方敢坐下。 她上下打量着表格格,冷笑了一声: “毓菱啊,下个月进宫赴宴,你也去。这些是给你预备的衣裳首饰,往后别再一副汉人打扮了,要习惯穿旗装,踩花盆底。”表格格听后和声应是,见大奶奶盯着自己,低头抿了抿嘴,浑身不自在。 “还有这旧衣裳,赶紧扔了,回头我再给你做几身。” 大奶奶撂下话就走了,没问格格一句,好像根本无视她的存在。我猛地看见春燕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一时气急,狠狠对她翻了个白眼。格格忙把我拉进屋,其实,对此她早已司空见惯,倒是表格格和我一样为她抱不平。 “哼,进得了宫门又能怎么样?得宠了又能怎么样?生了皇子又能怎么样?容哥哥怎么会……”表格格听见大少爷的声音,突然止住了要说的话,背过身子猛地坐到了凳子上。 “这是怎么了?”大少爷推门而入,表格格显然气还没消,回过头抱起桌上的旗装就往他身上扔去。我一惊赶忙弯腰收拾起散落一地的衣服,心想这府里敢这样对大少爷的她算是独一份了。 表格格愈发来劲起来,“但凡旗人有哪个不知道宫里的苦,更何况舅母还出身宗室,怎么还是硬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呢?” 表格格说着说着突然间泣不成声,大少爷看着心疼,坐到她身边轻抚着表格格的辫子柔声道: “好妹妹,你想什么我知道。我只问一句,若是选进了宫,你怎么办?” 表格格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嘴唇不停地抖动着,最终还是未吐一字,径直往楼上房里冲。格格想上去劝,可被大少爷拦住了。 那一夜,表格格的泪水浸润了整个明珠府的夜空,她平日里总是笑闹不停,正因为如此,看见她的眼泪才最让人伤心。偌大的宅邸,霎时笼罩在悲喜交织的氛围里,显得是那么的荒唐。 次日,露湿清晨,伴我从梦中醒来。我伺候格格梳洗完,正估摸着是不是要去请表格格一块儿来用早膳,谁知一推开窗户,就听见大少爷噼里啪啦的舞剑声,再细细一看,表格格正挥着帕子一个劲地叫好。 她一身绒毛马褂,大少爷则身披墨绿坎肩,配上这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的早春气韵,美得像一幅画儿。 我趴在窗台上看着高兴,扭头对着格格说道: “真不知道大少爷对表格格说了些什么,昨儿晚上还闹心呢,怎么才这么一会儿工夫,就什么都好了!” 格格轻声点了点桌上的酥饼,抬头笑言道: “这个毓菱妹妹脾气大,忘性也大,赌气不带过夜的。可阿哥还偏就疼她这一点,总说她身上有股子大家闺秀少有的真性情。” 我若有所悟,敞开窗子朝他们喊: “大少爷,表格格,剑舞累了还不进屋来,刚刚泡好的奶茶都快凉啦。”表格格连蹦带跳地跑进来,格格见了忙抽出帕子给她擦汗。 “瞧你疯的,这春寒料峭的也能逼出一身汗来。” 表格格眨巴着眼睛,“姐姐记不记得,那年你们来,容哥哥连太湖上的板壁峰都不敢攀,如今居然练得这一身腿脚功夫。”说完见大少爷走进屋子,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剑柄,装成一副武生的模样轻耍了几下。 “真是士别六载,当刮目相看啊!” “真真,赶紧的,拿块芙蓉酥来。”我以为大少爷饿坏了,立马挑了块最大的递到他手里。没成想他一转身趁表格格不备,一囫囵塞到她嘴中。 “我就不信治不了你这张嘴!”看见表格格有苦难诉的怪样子,格格赶紧给她喝了口奶茶,微微地对着大少爷瞥了瞥眼。 “瞧你,夸都夸不得,毓菱格格要是降下罪来,你有几条小命够她砍的?” 大少爷得意地看了眼表格格: “我是无足轻重,只是不知谁整天吵着要去什么什么……看来只能带湘雅和真真去,至于格格您,奴才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才说着,贵喜跑到门口隔着帘子问道: “爷,马车给您备下了,就在后门口停着,要不,奴才这就伺候格格们上车?” “什么地儿那么神神秘秘的?”格格终于按捺不住,不解地朝大少爷看了看。 表格格放下芙蓉酥与大少爷对视了一番,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 “姐姐去了就知道了!”她笑着用帕子抹了抹嘴上的茶油,径直朝后门的方向奔去。 第四章 小构园林寂不哗 贵喜把马车拉到院门口,看见表格格蹦蹦跳跳地出来了,赶紧一咕噜趴在前轮边,愣是让表格格一惊。 “请主子上马。”表格格一顿,忙顺势伸手要去搀他,可贵喜一个劲儿地避开她的手,就是跪在地上不起来。表格格急了,猛地拉他起身,半蹲下身子拍了拍他膝上的灰道: “你人还没长利落呢,怎么能成天让人踩呢,再说万一被马蹄子踢了可如何是好?”贵喜听了眼圈红红的,也难怪,府里谁不围着大少爷转呢?更何况贵喜还是大少爷跟前的人,每日都少不了要被主子们传去问好几回话,稍有不慎就要受安总管的责罚,哪还敢想会有人这样待他呢? 格格轻推了推我说:“去马车背后取把凳子过来。”我点了点头,赶紧照着格格的吩咐把凳子放在贵喜方才跪的地方。贵喜用袖子抹了抹湿漉漉的眼眶,笑着扶我们上了马车。可还没等坐稳,表格格又回到马车座前要招呼贵喜上马,贵喜虽心下感激,可还是不敢坏了规矩,只是后退了一步随即百般推脱。 “你们做什么呢?”我掀开帘子,大少爷正抱着一摞书走出院门。贵喜先是一惊忙俯身给大少爷扎安。 表格格跳下马车硬是把贵喜拉到了马车前座上,理直气壮地说: “容哥哥,你们家规矩真大!”大少爷一脸嗔怪,走到表格格跟前笑问道: “这又是谁招惹了我们毓菱格格,说说我替你解恨?”表格格扬了扬眉毛,朝大少爷嘟了嘟嘴: “往后骑马坐车,再不许让人垫脚,这是什么折磨人的破规矩!”大少爷顿了顿,轻拍了一下表格格的脑袋,“好,全依你。”大少爷随即抱着她上了马车,格格闻声赶紧起身去掀帘子。 我往窗子边挪了挪,让表格格坐下。车刚一拐角路上就熙熙攘攘起来,碍于人太多,马车走得并不快。也不知怎的,今儿街上好像特别热闹,每每掀起帘子都是人头攒动的,还时不时地发出敲锣打鼓的声音。 我凑前一看,只见一个穿着喜庆的公子骑在马背上不停地向街两边的行人抱拳致意。我脑子里的那股子新鲜劲儿又上来了,拉了拉格格的袖口喊道: “是在娶亲呢!”格格往外一看,对我笑了笑可就是不说话,倒是表格格奇了,赶紧坐到我身边。 “啊?哪里哪里?”她趴在窗子上四处张望了一番,“真是有人成亲啊,可为什么新倌人有一大群呢,莫非是一妻多夫?”大少爷正喝着茶,被表格格这话一惊愣是呛得咳个不停,格格忙拿出帕子给他擦。 我忍不住捂着嘴笑,心里纳闷着也不知道表格格说的是不是真的。大少爷往外一看又回头看了眼格格,笑得更厉害了。 “你这鬼丫头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这哪里是什么娶亲,分明是金榜题名嘛!”我恍然大悟,好在有表格格当垫背的,我们相互看了看干脆彼此倚着不说话,反正路上声音太杂,不扯着嗓子喊根本听不清。 马车一路颠簸着出了城门,视野霎时开阔起来。 “我还是头一回乘这么大的马车呢,苏州府里的弄堂可窄了,只能容得下一顶轿子。”表格格见我听得饶有兴味的样子,揉了揉我的膝盖诚恳地说: “真真,等我下回归南一定带上你,也让你见识见识江南的‘燕妒莺惭’,可比这京城的风沙天好看多了!” 我兴奋不已,自从上回在蕴墨斋见了那些江南名士,就连做梦都想去看看,我重重点了点头,一字一句地说道: “今儿是庚戌年二月初八,我可记下表格格的话了!”话音未落,大少爷忙凑过来‘大声’耳语道: “这你可要记牢了,咱们毓菱格格……健忘!”说完还做贼心虚地瞟了眼表格格。 马车渐行渐缓,空气里四处弥漫着一股乡野之气,贵喜拉起马缰绳一一扶我们下马。 格格深深吸了口气,玩笑地说: “阿哥可真是偏心,我日日在你身边都不曾听说你有什么城外密府,毓菱才来了几天,反倒什么都知道了。” 大少爷一脸抱屈道:“唉,我可算是里外不是人了,你不是常说藏着掖着才有新鲜劲,才有什么相间恨晚之感嘛。怎么又是我的不是了?”格格扑哧一笑,搀着表格格往里走。 “这地方叫皂荚屯,周遭淌着玉泉山的水。我前年路过这儿,觉着清净,就问这里的人家买了几间屋子翻了翻新,又在潭子里盖了座亭子,植了些荷花苗子,过不了几个月就能过来赏菏了。” 表格格弯身用帕子擦了擦沾在鞋上的泥笑道,“容哥哥锦衣玉食的日子过不惯,什么时候纵情山水,想过田园生活了?” “是啊,这几日不念书吗,还有……额娘还不知道呢。”格格停下脚步看了眼大少爷,脸上不由地担忧起来。 “你还不知道,毓菱这丫头还真是咱们的福星呢!”表格格得意地笑了笑,大少爷接着说: “朱师父上香山会友,要下个月才回来。额娘去报国寺给小皇子和庶妃娘娘请愿去了,阿玛又在宫里修《世祖实录》,府里如今就安总管一个人管事。干脆我们就在这青山秀水间住上个十天半月的,别误了下月初的正事就行。你们就放心玩,换洗衣裳一会儿寒玉都会送来。” 还没等大少爷说完,表格格就对他狠狠一捶。 “好啊,竟然使唤起我的丫头来了。怪不得见不着她的人影,早上起来时连个梳头的人都没有。” 贵喜拉来了一条乌篷船,表格格的确过惯了江南水乡的日子,踏起船板来熟练有余,压根就不必搀扶,倒是我跟格格走起来摇摇晃晃的。 表格格坐定后对着湖景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地方真不赖,要是等荷花都开了像极了拙政园。” 我眨了眨眼睛,满肚子好奇。表格格顿了顿说: “那是苏州府最有名的宅邸,最初是前朝大官王献臣的私园。后来秦淮八艳之首的柳如是和姑苏才子钱谦益一见倾心,互结连理,买下了这座宅子,成为一方美谈呢。” “那后来呢?”我追问道。 “他们没住久,宅子空了一段时日,那年容哥哥和湘雅姐姐还去摇撸采莲了不是?可现如今平西王吴三桂的女儿女婿住了进去,再想进园赏菏可就难了。”她说着瞟了瞟大少爷: “好在容哥哥把荷花塘搬到京城里来了,往后要是在家看不了,我就像这回似的沿着大运河一路上京。” “爷,过了前面那个弯子,水就浅了,抓起鱼来一叉一个准。”贵喜刚一喊,表格格就忍不住了,蹬了那双镶金丝的绣花鞋就要往船头凑,大少爷忙把她一把揪住。 “我的格格祖宗,您老人家再那么一惊一乍的,恕在下体弱,经不起您这折腾啊。”大少爷把表格格抱回舱里,我俯身替她穿鞋,表格格朝大少爷做了个鬼脸,很不情愿地穿了上去。 “湘雅姐姐,我也要叉鱼。”表格格见大少爷这关过不了,又转过头来接着缠格格。 格格偷偷看了眼大少爷,只见他微微摇头,揽着她的肩软语道: “水凉,不比入夏的时候,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一时半会儿还请不到郎中,下回吧,姐姐同你一块儿下水。”格格虽一番软语温存,可表格格一听不干了,一股脑儿地坐到对面的凳子上,嘟囔着嘴,托着下巴一言不发,不知缘故的还真能替她心疼。 “也罢,人生得意须尽欢,遂了你的愿。”船渐靠岸,大少爷吩咐贵喜去准备些鱼叉鱼网和胶鞋,随后扶我们上岸。 格格怕凉,我见河塘里闹腾地厉害,便随格格进了屋。房中摆设虽远及不上府里的奢华,可大少爷八成常派人来收拾,又摆上了些新鲜采摘的桃枝,很是清雅别致。 “也难为阿哥细心,什么都想妥了,文房四宝,火盆香炉都齐备了!”格格正说着,寒玉带着府上几个小厮抱着好几沓包裹进了门。 我见寒玉快支撑不住了,赶忙接过放在桌上,似乎从未搬过这么重的行李,才几步路都走得一瘸一拐的。我打开包袱,一眼就认出了那本《神奇秘谱》,心想大少爷可真是“无微不至”啊,连这两天都不放过我,还说让我尽兴! 正盘算着,表格格突然赤着脚进了屋,腿上沾满了泥,手里还拎着两条活蹦乱跳的鱼,惹得寒玉怕得不敢靠近,只能着急地直跺脚,门口的小厮见状赶紧取走表格格手里的鱼,寒玉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真真,快去打盆热水来。”格格说着忙拉上帘子,帮衬着寒玉给表格格换衣裳,等一切消停后,早已过了吃晌午饭的时辰了。 这屋子毕竟是用农宅改建的,卧房只有内外三进,许是预备得仓促了些,床铺也不够每人一张的。表格格又非要和姐姐一块儿睡,我只好跟寒玉挤在外间。 夜里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再看看寒玉也与我差不多情形,就干脆和她聊了起来。 “姐姐是苏州人吧?” 她微微摇了摇头,“你啊一准猜不到!我过去是大少爷屋里的,爹娘都是府上的包衣。那年随着老爷奶奶们一块去苏州府,表格格觉着我帮她梳的头好看,就求奶奶把我留下了。”她见我听得起劲,侧过身凑到我耳根前低声说: “你知道吗,大少爷和我家格格当年有过婚约呢,是大奶奶做的主。”我越听越糊涂了,既然有过婚约,为什么又上下打点着让表格格入宫应选,这些年来又为何从未听府上谈及此事,莫非…… “嗨,那时老爷不过是个銮仪卫治仪,哪有如今这么风光呢!自从老爷升了官啊,就很少听得见府里的事了。” 夜渐转深,寒风透过门缝阵阵生凉,西郊湿气又重,我和寒玉只能紧紧靠在一起才能勉强取暖。寒玉睡得很快,她的面容很恬静,看不出丝毫杂念,也许江南的六个寒暑真的让她忘了许多许多。 我环顾着这个没有雕梁画栋的普普通通的民宅,听着门帘内外彼此互通的气息声,静静地闭上双目。我从来没有像这样一般祈祷着星夜的凝固,门外潺潺流水就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阻挡着世间一切纷争与尘垢。世人之间究竟有多少恩怨纠葛,欲念心结,这干干净净的地方又究竟能平息多少人的波澜,格格的,大少爷的,表格格的,寒玉的还是我的?我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不敢再想下去。 …… “真真,快去叫醒阿哥!毓菱她……她浑身发烫。”我见格格语无伦次起来,也顾不得许多,赤着脚就往隔壁跑。寒玉也一下子惊觉,迷迷糊糊听见主子病了,一时慌得没了主意。 “怎么还真病了起来。”大少爷踱步走到表格格身前,俯身摸了摸她的额头。 “我说水凉,她一准不消,你偏依着她,这下可如何是好?”格格方寸大乱,只好埋怨起大少爷来。 “寒玉,赶紧地,拧把热毛巾来,叫贵喜备马!” “阿哥,这荒郊野岭的上哪儿去请郎中,即便请得到,又怎么抓药,还是带上妹妹赶紧回府吧!”格格说着便吩咐我去收拾东西,我刚想走,大少爷忙将我拦住。 “毓菱这身子怕禁不住这一路颠簸的,本是感上风寒发了些热,这一激倒是加重了。这样,你们照看着,我去去就来。”大少爷披上袍子,套上马靴径直朝门外走去。 “这会儿城门也关了,村上倒是有个告归的老太医,跟阿玛挺熟,准能帮上忙!” 格格虽心里没底,可眼下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也只得吩咐贵喜一路紧跟,目送着大少爷出了门。表格格止不住地冒汗,格格看着心疼,原想给她掀掀被子,可一想自己不懂医术,还是不敢贸然行事,只好拿出帕子轻轻给她拭汗。 寒玉提着灯笼早早地赶到村口等大少爷回来,我站在屋前,格格叫我一听到有马蹄声就告诉她,可好几回都是空欢喜,直到过了半个时辰才看见贵喜摇着撸往屋子的方向来。 格格忙了半天,无暇顾及自己衣冠不整,见大少爷带着太医进来,方舒了口气,赶紧回避到一旁。好在这位老太医是带了些药材过来的,倒是省了不少周折,我和寒玉赶紧照着方子去熬药。 格格换了身旗装,端了两碗刚煮好的奶茶进了房门,亲自送到老太医手上。老人家实在客气得很,再三推辞,弄得格格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蒋太医如此客气,成德更是不安了。若不是出于无奈,实不该深夜造访,如此叨扰,实为有愧,且借舍妹这碗茶给您陪个不是。”说话便对着老太医一垂拱,老人家见势便不再推脱。大少爷陪着老太医聊了聊,亲自送他回了府。 格格坐在床头,一勺一勺地喂表格格吃药,表格格许是伤了些元气,这回出奇地安静,凭格格怎么说教都不嫌唠叨了,还拼命点头,一副可怜样儿。格格终究是个心软的主儿,见不得她这乖巧劲,也不再数落她顽皮了,凭表格格躺在自己怀里发嗲。 总算是有惊无险,表格格出了几身透汗,后半夜退了烧,格格这才放心睡下。折腾了一宿,无论是谁都浑身乏力,我估摸着表格格不会没人伺候,又实在困得很,就干脆睡到了午时才懒洋洋地起身,这搁在明珠府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儿,单冲这我也盼着在这里多住几日。 第五章 眼底风光留不住 二月三十,明珠府。 再过两日便是进宫赴宴的日子,府里头张灯结彩,迎来送往,显得比过年的时候还要热闹。府门前的石狮子双双系上了红绸,人们都说石头是不会说话的,可明珠府前的这对石狮不同,它们的眸子里四溢着张扬与自大,像是要把府里蒙受的一切皇恩昭告天下。 各房的丫头,小厮,婆子,管事,一个个都在大街上昂首阔步来回走动起来,不论平时待见还是不待见的,凡在外头照了面,都摆出一副空前和善的模样,回到府中又接着各自打着各自的小算盘。 庶妃娘娘特意派遣了两位入宫多年的老嬷嬷在后院住下,时时为我们讲授宫中礼仪。 每到这时,表格格不是躲在房里装病就是摆出一副特别不耐烦的样子。可格格不同,看得出来,表格格对宫廷直感的抗拒并未消释积藏在她内心那个长达十五年之久的心结。 也许,那日表格格的话只说对了一半,旗人问鼎江山已然数十载,凡上三旗的朱门贵胄有几家没跟宫里扯上过线?明知道过得是苦守寒窗,深宫望月的日子,可大至整个家族,小至应选的秀女本身,都丝毫未曾消退毅然入宫的决心。 然而,旗人女子进宫后便不再自己而活,事实上,女人一辈子有几天是为自己而活呢,她们在后宫的苦苦争斗更多地是在为族人尽责,父母尽孝,门第尽忠。前朝与后宫竟有如此千丝万缕的关联,怪不得家家都视选秀为头等大事了。这些话格格并不会对我说,而是门口那对雄踞着的石狮子告诉了我。 可对于格格而言,她过去那些所谓“位高一等,主宰命运”的言论无非是一个托词,一个看似浮浅实际上却再也合理不过的托词。 她只知道,那个曾在驿站用琴声送了无数过往行人的汉族女子,竟最终被埋葬在了遍地落雁西风的极天关塞,而明珠府的祠堂里,却找不到她的一丝痕迹。那一道绵延千里的长城,让碧天云海音绝,每到清明,格格甚至连拜祭的地方都没有。 她是何等憎恶明珠府的高墙,何等眷恋西郊的庄园,“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又何尝不是她心之所念?这样的她如何会去憧憬那个金丝笼般有去无回的皇城呢? 她甘愿委屈自己,并不是为了光宗耀祖或是帮衬着老爷在前朝稳住根基,而是为了能让饮恨而死的母亲得到身后应有的名分,为了有朝一日在祠堂里名正言顺地叩拜母亲的亡灵。而这些,表格格也许永远都不会懂。 尽管是庶出,可无论如何,格格毕竟是明珠府的长女,大奶奶再蛮横,也挡不了她进宫。旗装,发钗,耳坠子,手镯,去年那些为了选秀而置办的首饰总算被翻出箱底,就要随格格去赶赴一个几乎没有胜算的赌注,而唯一的筹码就是上天对格格孝心的庇佑和成全。 三月初二,刚用过晌午饭,我就伺候格格早早地沐浴更衣。衣裳首饰都是现成的,难办的只是头上的发式,本想叫寒玉来出出主意,可她摆弄表格格的发髻倒还能翻出好些个新花样,若要疏成一个与格格这身装束相配的发式来还远欠火候。无奈之余,我只好照着格格的吩咐拿着银子去求宫里来的嬷嬷,方解了燃眉之急。 格格生来不爱张扬,过去素颜的时日居多,可这回上了脂粉,金钗华服,把平日里那些成天穿金戴银的格格福晋们立刻比了下去。 我也换了身宝蓝色的宫袍,上下打理了一番,对我这个压根儿不在旗的汉家女儿来说,宫廷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稀罕地儿。我对着镜子来回转动着裙摆,想起皇上,皇后,王爷,公主那些过去只能在戏文里听见的词儿,不由地笑出声来。 “哟,这可是真真啊,你这是要预备艳压群芳啊!”一听这恶心劲儿就知道是春燕,这奴才从来不把格格放在眼里,这会儿来准又没安好心。 格格撇了她一眼,明知是大奶奶派她来传话可偏偏不搭理她,见时辰尚早便随意拾起一本书胡乱地翻了起来。我见格格这样也干脆挺直了腰杆,只当没看见她,继续对着镜子打量自己,气得春燕咬牙切齿的,整张面孔都快变了形。 “大奶奶吩咐我来接表格格过正房去,说要亲自给她打扮,大格格还请行个方便。”说完便大刀阔斧地往楼上跑,谁知还没走几步就和寒玉撞了个正朝面儿。寒玉本就神色慌张见了她更是一脸煞白,她急促地喘着气倒退几步,随后一溜烟儿跑到格格身旁轻声道: “主子又烧起来了。” 格格撇下书看了看寒玉,一时不知是真是假,倒是春燕丢了魂儿似的跑出表格格的屋子径直出了门。 大奶奶很快得到了消息,带着太医冲锋似的进了表格格的屋子。太医一脸谨慎地隔着帘子给她把了好一会儿脉,看来表格格并未装病,只是这病未免来得过于蹊跷,怎么就不偏不倚地赶在快要进宫的时候呢? 大奶奶见格格一身反常的装束,八成又听了春燕的挑唆,一下子怀疑到了格格头上,什么也没问对着她就是一巴掌。 格格尽管委屈难奈,可丝毫不显怯弱,揉了揉通红的脸颊正声道: “湘雅何过,额娘竟如此动怒?”我攥紧了拳头可又不敢说一句话怕格格再遭罪,正难过着,寒玉突然领着大少爷进了屋,他看了看格格随即对着大奶奶俯身垂拱道: “是儿子的过错,昨儿带毓菱妹妹出府置办了些首饰,不慎淋了雨才让她受了寒,实在和湘雅无关,请额娘不要责怪她。”我闭着眼睛微微抚了抚胸口,而后又朝寒玉笑了笑,可真多亏了她的及时报信啊。 尽管大少爷和格格一样毫不知情,可这事除了他也确实再没有别人敢揽。大奶奶虽然一万个不相信,可当着外人的面也不便再多说什么。 经这么一闹,格格虽说愤懑,可终究摆脱了大奶奶的纠缠,表格格也如她所愿留在府中,只是寒玉稍稍眼热地看着我上了马车。 …… 车轮咯吱咯吱作响,一路沿着宫道行至神武门前。夜幕微降,我扶格格下车,跟在女眷一列过了顺贞门,顿感天威袭面,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提宫灯的手在不住地颤抖,也不知怎的,脑子里突然冒出“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句子来。我深深呼了口气,紧随在格格身旁,边走边念着那些宫女教的规矩,不敢抬头四处张望。一时间,整个世上只剩下整齐如一的宫鞋碰地的声音和似乎永无尽头的暗红色宫墙。 我们沿着西六宫的长廊一直走,心里默念着储秀宫,咸福宫,体和殿,翊坤宫,只觉得这些平平常常的字眼里也渗着一股子天子之威。 事实上,这个表面光彩照人的后宫近来蒙受了不少阴郁,荣贵人马佳氏所出皇长子承瑞和皇后诞下的嫡长子承怙底子都很弱,成天病怏怏的,这对于子嗣至上的皇家来说无疑是一个莫大的灾难。幸好天降甘霖,承庆的出世很快扫去了后宫里积攒多日的阴霾,而庶妃娘娘也凭借着诞子有功风风光光地搬进了翊坤宫里,与皇后娘娘东西对座,光从气势上就压过了名位高她一等的荣贵人。 我偷偷抬头四处张望了一番,心想真是母以子贵啊,这翊坤宫可比前面几所屋子气派多了,也不像方才那般死寂,说“门庭若市”都不算为过。可毕竟是禁宫,老老少少的全是些女眷,而老爷少爷们则被留在了前朝。掌事太监见明珠府的内眷到了,忙扯着嗓子喊道: “一品诰命夫人爱新觉罗氏携府上贵眷给娘娘道喜!”一群打扮得珠光宝气的贵妇鱼贯而入,她们个个仪态尊贵,盛气凌人。在这样一个绝非光凭着衣服首饰就能艳压群芳的地方,即便是像淳雅一般年幼的八旗秀色,但凡披上锦衣霞帔,也会散发出酝酿已久的沉着之气,也许正是这个世人眼中的禁地赐予了她们平日里少有的自尊。 我寸步不离地随格格她们进了门,主位上端坐着两位贵气逼人的女子,左边那个着一身牡丹金丝镶边旗装的看着比格格大不了多少,她怀里捂着一个小暖炉子,八成就是那个那喇氏的贵主子了。而右侧那个面容贤淑,看着有几分像汉家气韵的贵妇足有二十七八了。按理说作皇上的妃嫔年龄也过大了些,莫非是顺治爷的某个太妃,正琢磨着,格格一把将我拉倒在地,我这才反应过来给主子们见礼。 “起来吧,老祖宗有旨意,纳兰家有功,给宫里头添了喜气,如今大可不必拘礼。”我微微抬了抬眼,看来这主儿来头不小啊,竟能替太皇太后传旨。 满月宴就摆在翊坤宫的楼阁上,服侍膳食的宫女都是齐备的,压根儿就没我什么事儿。前来赴宴的虽人数众多,可并没有想象中的排场,皇上和皇后娘娘都只派了各自宫里的奴才送了些赏赐,并未亲自到场。好在春燕她们也只能和我一样待在耳房中等候,毕竟在宫里,她这会儿也收起了白天的横劲儿,只是一脸媚俗地巴结着几个名位稍高的宫女。 我硬着头皮坐在离她较远的一侧,可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实在是受不了那股恶心劲,就悄悄溜了出来,心里虽时时记着格格的叮嘱,可一看时辰尚早,也就顾不了那么许多,反正奉了太皇太后“不必拘礼”的旨意。没成想刚走到偏殿门口,就被一个管事太监揪住,这可毕竟不比在府里,光凭那两句不阴不阳的嘶哑话,就能把人吓出个好歹来。 “你是哪个宫的丫头,这地方也是能乱闯的?”我低着头悄悄透过门逢往偏殿里头瞟,本以为是哪个妃子娘娘的寝宫,可里面黑漆漆一片不算,还往外透着一阵凉气。我身子一颤,再加上头回踩这么高的宫鞋,顿觉脚底一滑,一仰头栽了下去。要只是摔一跤倒也罢了,可偏偏摔在了那个替太皇太后传旨的贵妇人跟前。 “放肆,竟敢在禁院门前闹腾,成何体统?”她一改方才娴静如水的模样,眼里窜出的火苗像是能把世间万物顷刻化为灰烬,我几乎跪倒在地,而地上的人影也早已不止我一个。 “是奴婢管教无方,还望公主息怒,宽恕了她这回。”格格未等大奶奶发话,先一步走到那公主面前,恭敬地领着我给她请罪叩头。她一听我是明珠府的人,怕也是碍于庶妃娘娘的面子,也就没提什么发落的话,只是看了眼格格,朝着大奶奶问道: “这就是你上回进宫跟老祖宗提起的府上大格格吧。”大奶奶连声应是,可嘴角的细纹却紧紧绷着,一脸僵态。 待她们一行人随那个公主步出翊坤宫,我满心愧疚地扶格格起身,总觉得那个公主话中有话,不知格格会不会因我而出什么事。“跟上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我抿了抿嘴吞吞吐吐道: “格格,那个公主到底是什么人,还有……庶妃娘娘的宫里怎么……怎么还会有禁院?” “真真,你千万记住,往后不该知道的事丝毫也不要沾边。”我倏地一惊,格格抚了抚我的右肩,轻叹了口气随即加快了脚步,她的步子很重,似乎声声都能踏破这紫禁城的遍地金砖。 此刻,东面的沁音轩正等待着主子门的开戏,可我却隐隐预感到那个赌注已然输了,只是不知格格的命运是否会在那个只为演戏而存在的楼阁里被荒唐地决夺。 第六章 尽日惊风吹木叶 沁音轩紧临万春亭,傍水而建,是整个后宫里最大的戏台,可平常却很少开演,只在今年正月十三嫡长子承怙满月时摆了一回戏。 按理说庶妃之子怎可与正宫娘娘所出的嫡子相比肩?可说来三阿哥承庆的生辰的确赶巧,所谓“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即便放在一般人家身上来谈若能盼得五谷丰登,风调雨顺总是再如意不过的事,更何况是自古重农的皇家呢?不仅如此,三月初二正赶上“上巳”节的前一日,往年的这一天明珠府里不论名位尊卑人人都要帮衬着泼水求子。如此看来,这样一个生而不凡的阿哥,宫里自然要借着这个由头大肆热闹一番。 戏尚未开演,可回廊上下早已站满了恭候的人群。这一路过来格格始终未吐半字,我好几回想和她说说话,可刚一张口就立马收了回去,好在淳雅早早地过来过来找姐姐缠着她要玩儿,我才稍稍觉得心安。 沁音轩被一十二根廊柱支撑着,一眼看过去像极了京城里的戏园子,不过自然要比宫外的气派许多。廊柱上挂满了七彩的宫灯,轩檐上镶金的龙纹到处可见,戏台四围环水,在黑沉沉的夜色里,远远望去好似是东海上的水晶宫。 主子们大都在回廊上有座儿,而我只得又耐着性子和刚才那群丫头小厮站在廊下,虽然闷得慌,可上面的一举一动却能够尽收眼底。 纳兰家被安置在御座的东南和西南两侧,这也是从了男女不同席的规矩。与想像中稍有不同的只是御座前并未设幔帐,两旁也没有屏风相隔,一会儿开了戏帝后尊荣倒是一览无余。我顺着灯火来回扫了一圈,见格格和淳雅同座,位置也并不招眼,心顿时放下了大半。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辰,百来盏宫灯围着一顶金灿灿凤撵朝万春亭的方向缓缓移动。那些太监宫女一个个都微低着头,轻挪着步子,面露惶恐,因而队伍虽看上去浩浩荡荡,可实际声响却并不大。 未等掌礼太监传达,轩中已是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在阵阵山呼万岁声中,所能看见的只是一双双带穗的宫鞋而已。 “平身。”发话的是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公子,他身着宝蓝旗装,腰间配着碧玉环带,正恭敬而又不失淡定地搀扶着凤撵上的年长贵妇人下轿,即便像我这般从未亲眼见过圣颜的,也可从他眉宇间的神韵中猜出个七八分来。 在圣驾右侧服侍太皇太后上楼的该是皇后赫舍里氏了,前阵子府里曾有过一些闲言碎语,说同样初为人母的她虽贵为正宫娘娘,可祖父索尼的故去还是不可避免地让这个钟鸣鼎食之家少了些往日的威望。再加上小阿哥承怙的体弱,立储之事怕是遥遥无期,前朝静妃旧例又多少让她心有余悸。 我过去总把这些当戏文来听,也从来不去想它的虚实,反正就当是在解闷了,哪儿还管得了那么许多呢?可眼下亲眼见着了皇后,别的暂且不敢胡乱猜测,可有一条却看得极为真切,那便是粉妆额黛下难掩的是一丝憔悴和身在高位却如履薄冰的战战兢兢。看来府上的留言也未尝都是些空穴来风。 待所有人都入了座,一个手捧戏册的公公跪在御座前请太皇太后点戏,那个老祖宗翻来覆去好几回也没定个准话,一旁的皇上皇后也没敢多言半句。 “怎么竟是些折子戏,这汉人的东西听是好听,就是不热闹,半晌都听不出个响动来。”她微蹙着眉头而后把册子递给了身旁的贵妇。 “四贞啊,你给拿个主意看。”我细细一看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刚刚那个公主吗,果然是个厉害角色,连皇后娘娘都没坐在老祖宗身边伺候,反倒让她抢了先。 我微张了眼格格,她的神色和淳雅比起来显然要凝重许多,就算是隔着楼板我也似乎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微促的气息。她没有在看任何一个人,只是紧紧捂住那个从府里一路带进宫的小暖炉,手不停地摩挲着本就光滑洁净的表面。 那个公主接过戏册,接着又提起毛笔蘸了些墨,边勾边笑着说:“这折子戏听就是听一个雅字,若是锣鼓喧天的反倒失味了,额娘您说是不是?” 老祖宗轻哼了一声又朝着她撇了撇嘴道: “是不是还不都是你们给说的,原先你在宫里的时候就爱听这些个,还有董鄂妃那丫头成天爱撺掇着福临念那些词啊曲啊的,这雅还不雅出病来了?”虽然不是玩笑话,可太皇太后并未露出丝毫不悦之色,仿佛先帝的功过得失在她那儿并非是什么不可言谈的禁忌。而身旁的公主好像早就摸透了太皇太后的脾性,她端起茶碗送到老祖宗面前作出请罪的模样,周遭的皇上和皇后娘娘看了也不得不跟着赔笑起来。 “惠丫头你也点一出。”老祖宗一发话,庶妃娘娘满脸的受宠若惊,她缓缓起身走到太皇太后跟前随后又深深福了下去: “臣妾不通音律,怕是搅了老祖宗的雅兴。”我隐隐从余光里看见皇上微微点了点头,只是不知道是让庶妃娘娘顺了太皇太后的意思呢,还是首肯她推得在理。可瞟了瞟在一旁稍受冷落的皇后娘娘又突然觉得后者好像更说得通,毕竟如今守着翊坤宫已然是如坐针毡了,岂可再处处争强呢? 我正为着揣摩出圣上的意思而暗自得意,谁知皇上突然句句铿锵地说道:“既是老祖宗的懿旨,再无推脱之理,你姑且点一出自己爱听的便是。”金口玉言自然不可不从,庶妃娘娘满脸感激地谢恩后便不再有什么顾忌,我心里一个咕噜,暗想“圣心难测”还真是一点儿也不假啊。 大奶奶见状愈发嚣张了,她开始不停地摆弄起身上的那颗夜明珠,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这稀罕物件。按理说三月天还凉得很,可她偏偏使唤身后的宫女给她扇这扇那的,就差没摆出一阵母仪天下的架势来了。 掌礼太监一声“开戏”,整个沁音轩一下子热闹起来。台上唱的是“游园”一折,什么“朝飞暮倦,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都不是些耳生的词。只是上一回是在蕴墨斋和佩兰先生他们一块儿听的,这会儿却怎么听也听不出那层韵致来。 楼上楼下,无论爱听还是不爱听的,甚至是御座上的几位主儿,都没把对岸戏台上传过来的声响当回事。我背靠着廊柱浑身不自在,想认真听回戏可耳边男男女女的说话声不断,仔细辨辨又竟是些溢美之词。总而言之,凡御座上说话时所有人都变得出奇的安静,恨不能时时捕捉他们的寸言寸金。可但凡御座上一不出声,底下的人就趁势大肆谄媚起来,而那些个主子们也听得乐此不疲,毕竟对他们而言这可比戏词好听多了。 我强忍着挤在人堆里,周身又没个说得上话的,实在是无聊难耐,只好走到戏台外找了个一眼看不见的地儿,来回望了望见没人注意就干脆坐在了台阶上好好透口气。 我轻捶着肩膀,还没站了多久呢就已经觉得浑身都乏,单冲这一点我也不得不佩服那群成天没得沾凳子的宫女们。 “发什么呆呢?”我心里猛地一颤还以为又是哪个多事的公公来找我的麻烦,正想着该如何编个谎应付,谁成想一回头竟然是曹公子嬉皮笑脸地站在身后。 我倏地起身,夸张地缓了口气又随即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好几个月没见着他,府上又接二连三地出了那么些事儿,我愣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得看着他抿嘴笑了笑。 “走,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他说着便一口吹了灯笼,拉起我的袖子跑起来。我虽满肚子疑惑,可又实在不怨待在那个地方,只好紧跟着他的步子跑,只是头一回踩那么高的宫鞋,眼前又黑漆漆的一片根本看不清路,没走多久就把鞋子蹬了出去。 “啊?崴着脚没有?”他忙取出火柴把手里的灯笼点亮又蹲下身子照了照我那只光了鞋的脚,可一下子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见我瞪眼只好又硬憋住。我狠狠抽开被他死拽住的袖子,见周遭没人赶紧俯下身去穿鞋。 “做贼呢,也用得着这么黑灯瞎火的。”他一听赶紧四下张望了一番,“嘘,小点声儿,这可是东六宫,你当是你们家后花园啊?”我整了整领口,朝他嘟了嘟嘴道: “是曹公子您硬把我拉来的,我又没想来。”我扭过头假装要往回走,他见了忙窜到我面前张开臂膀拦我。 “好好好,都算我的不是成了吧。”说完便把灯笼递到我手上,我一愣,哼,几日不见还真摆出一副爷的模样,“提着吧,一会儿侍卫多起来,你要不提灯笼装成个宫女的模样怎么混进去啊?”说着便把腰牌和灯笼一囫囵塞到我手里,复看了看我: “哎,往后别叫我曹公子,听着多生分啊。”我嘴角微微一提又用灯笼照了照他的脸道:“那叫什么,曹爷?曹老爷?”说着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叫子清,跟你们家格格一样。”我朝他撅了撅嘴,眼珠子忽地一转,“要我答应也不难,不过你得告诉我一件事儿。”刚说完我就后悔了,可再想想曹公子不是什么外人,也没太多的顾忌。 “不过我问了,你可不能去对格格说。”他抓了抓脑袋,八成被我搅得是一头雾水,可还是应声道: “问吧,但凡是我知道的。”我朝西边指了指:“那可是翊坤宫?”“没错啊,你不是刚从那儿出来吗?” 我点了点头,踮起鞋尖凑着他耳朵问: “那里头的禁宫是怎么回事?”他脸色刷的一变,赶紧捂住我的嘴,“我的小姑奶奶,奴才还指望着多活几年呢!”我轻叹了口气,他歇了一会儿对着我小声耳语道: “这里说话不方便,回头告诉你。” “哟,曹公子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头一出戏都快完了还没见您把《牡丹亭》的戏词送来。奴才不放心想过来看看,谁知您是在乾清门跟前咬耳朵呢,也不嫌碜得慌。”我大呼出门不利,今儿个什么日子啊,怎么竟碰上些这等不男不女的货色呢! “梁公公息怒,万岁爷若要问起来,还请您给多照应两句。”我心里一个劲儿地乱跳,只能使劲屏住气,曹公子也是一阵忐忑,光从他的声音里就能听得出来,可到底是常在皇上身边走动的人,世面见得多了,他赶紧从兜里掏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塞到那太监手里。那姓梁的太监先是左右看了看随后立马把银票塞进袖子里,一脸奴才相地说: “好,那您忙,奴才先行一步给您报个信。”说着便转过身一路小跑起来,不时还掏出银票看两眼。 “哼,他这是讹你呢。”我趁周边没人狠狠地朝他的背影踢了两脚。 “这下知道了吧,我们出来才多会儿啊,就是飞也不见得能飞回去,这阉货就敢这么放肆,平日里还不知被他捞去了多少呢!”我摇了摇头,也没心情跟他进去看什么西洋镜儿了。 “你自己进去去取吧,要不然又让人讹了银子去,格格知道了又该说我了。”我放下灯笼,随即转身大步往回走,曹公子见了一把拉住我,“还是一块儿回吧,要是迷了道可就麻烦了。” 我指了指梁太监的背影,“跟着他总不会出错吧?”曹公子迟疑了一会儿,而后把灯笼递还到我手上: “下回再带你来看。”我嗯了一声赶紧顺着梁太监的方向跑,心里只想着哪还敢有什么下回啊?从沁音轩到乾清门没几步路,虽说姓梁的跑得飞快一下子就没了影,可一到了御花园就能看见灯火通明的戏台。 御花园里的路大都是用细石子铺成的,宫鞋踩在上面愣是觉得坑坑洼洼一瘸一拐的,我又不敢往人多的有亮光的地方走,只好扶着假山在小道上慢慢挪。 “快,快点儿,一个个都麻利点。”一听这声音怎么就这么耳熟啊,我静静躲在假山后头可待了会儿还是觉得不安,只好透过树叉子往外张。可不看还好,看了更害怕了,那个发话的太监正是梁公公,我一下子后悔不该独自回来的。 难道那太监反悔了,可也不至于啊,我深深呼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那群来回乱窜的宫女太监个个在脸上遮了块白布,再定神一看姓梁的这会儿正瘫坐在地上一脸的惊慌失措,就差没哭着喊爹喊娘了。 出大事了,我极为肯定地告诉自己,也顾不得脚疼了,赶紧提着灯笼往沁音轩跑。待我回到方才的地方站定,轩中仍是之前的景象,唱戏的唱戏,谄媚的谄媚,看来消息并没有传过来。我冷不丁地看见春燕盯着我看,心里一阵毛骨悚然,赶紧躲开她的眼神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气息好不让人起疑。 “你们纳兰家竟出美人啊,这么些年也可算是后宫一大户了,说来皇上身上还淌着那喇氏的血呢。”那个汉人公主轻笑了笑: “额娘,既然纳兰家的女儿一个个都是些美人痞子,您何不让这血脉姻亲传下去,也好给惠丫头作个伴儿。” 我眼皮一个劲儿地跳,天啊,都快天塌地陷了,那个公主还是忙不迭地搅和。她和大奶奶似乎有着百般默契,一字一句都在往格格身上引,而格格则是端坐着,可手却死死攥紧裙摆,目光也止不住地游离开来。我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霎时与大少爷四目相对,而此刻,我们却无法从他的眼眸深处找到完整的答案。 “你们府上格格也该到年龄了吧?” 大奶奶装出一副惋惜的模样,“谢老祖宗和孔公主挂念,只是湘雅那丫头实在福薄,这生辰年份随了个土字,怕是……无缘服侍皇上。不过时下倒是有个年龄家世都合适的外甥女儿寄住在家里。” 太皇太后皱了皱眉,随后又稍顿了一下,“皇上天生环水,看来你那丫头确实是生得不巧啊。” 孔公主突然之间把眼神转到格格身上,说真的,虽说是个汉人,可除了面容气韵之外,她的那眼睛里已全然丧失了同表格格一般的恬然淡定。被她盯着一准像火烤一般难熬,难道宫里的女子果真要经历所谓的脱胎换骨吗? “额娘,既然纳兰家的格格与这后宫无缘,不如您给指门合适的婚事,可就是万万不可沾上水字。”孔公主尚未说完,只见一个嬷嬷煞白着脸朝皇后娘娘的凤座跟前跑去,随即又凑到皇后耳根嘀咕了一番。我微微合了合眼复又张开,看来要来的总会来的。 我见皇后娘娘的脸色也是一变,双唇一个劲儿地抽搐,半晌都没说出话来。皇上见状赶忙把那个嬷嬷传唤到身边,所有人都识趣地安静了下来,只有那两个在台上唱戏的没听到旨意不敢停下,可动作却极为僵硬,看上去尴尬的很。 “到底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治鳌拜那会儿都没看见你们那么慌张过。”太皇太后紧蹙着眉头,朝皇后那边瞟去,皇上见了忙给前来送信的嬷嬷递了一个眼色。 那个嬷嬷嗖一声跪倒在太皇太后面前,狠狠磕了十来个响头,声声都能震得人心颤,边磕还边一个劲地念叨着“奴才该死”。 “说!”太皇太后的眼睛里霎时像是有一把刀子那般锋利,这短短一字像是一道喊停的懿旨,台上的优伶忙齐刷刷地跪了一地,也许在他们看来,没有比低头跪着什么都不说更安全的举动了。 “回老祖宗话,大阿哥他……”原本在一旁静静坐着的荣贵人一听到大阿哥三个字,立马失去了理智,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体统了。她猛然从凳子上跳起,飞似的跑到那嬷嬷身边一把揪住她的袖口,近乎哽咽地问道: “大阿哥他怎么了?” “回娘娘话,大阿哥他出花了。”那个敏感的字眼像是一声惊雷炸想了整个沁音轩的上空,荣贵人更是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很快就没了知觉。皇后见状立马传了十来个宫女太监搬来了春凳抬荣贵人回宫。 “关闭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宣太医立刻赶往西六所为大阿哥整治,今日酉时务必送出顺贞门。”皇上倏地站起来,他虽看上去百般心疼,可传起旨意来并没有丝毫的含糊不清,倒是皇后娘娘怕是担心起自己的儿子,忍不住在一旁偷偷抹眼泪。 “看来这上巳节的确不能沾上土啊。”太皇太后说罢忙起身,狠狠甩开了奴才们奉上的龙头拐杖,这个庞大到有几分臃肿的身躯在众人的搀扶下渐渐消失在沁音轩的楼板上。 宫门迟迟未开,所有人都被赶到了神武门候旨,这几个时辰里,格格更是饱受了平生以来最多的冷眼,那个莫须有的生而不祥的罪名在这四围的宫墙里得到了绝无仅有的升华。 我不知道大奶奶的目的是否达到了,像是又像不是,也许这把火比她想像的要烧得猛烈得多,甚至差一点就要烧到自己。这是一个谈痘色变的地方,顺治爷,董鄂妃,还有董鄂妃那个早夭的儿子,这些被天花吞噬的生命无一不在生前尽享过世间极贵,可他们却无一例外地屈服在皇位所无法触及的天命面前。 我拉紧格格披风上的帽沿,暖炉早已凉了,即使不凉此刻它也派不上丝毫用场了,这深宫夜里的露气远不是一个炉子就能够抵御的。 第七章 冷露无声夜欲阑 一场空前的天花恐慌席卷京城,宫里下旨户户不得点灯泼水,在一遍遍的昼夜轮回中乌啼与鸡鸣成了天地间的主角。 五月,大阿哥卒。 自从那夜回府之后,格格几乎每日都在佛堂为这个苦命的小皇子焚香祷告,为了襁褓中的大阿哥也为了自己。可尽管如此,毫不相干却同样无辜的两个生命却都没有得到神的庇佑,大阿哥去后三日,一道满载着大奶奶和孔公主心血的赐婚懿旨如期而至,格格的归属也终于随着那一纸黄绢尘埃落定。 好在事情并没有到不堪的地步,夫家是辽东步兵都统之子哈克齐,本属蒙八旗,只是祖上有人在萨尔浒之战时立了战功故而绶了个贝勒之爵才全家入了满旗。如今他们父子仍世袭着贝勒的名分,驻守原先的海西四部。听着来头挺大,可自从叶赫亡了城,过去名震辽东的海西四部早已经支离破碎光剩下了副空架子,步兵都统也不过是顶着个虚名实际手上并无兵权。 大少爷心里虽一万个难以割舍,可当着格格的面却总说天高皇帝远的没什么不好,何苦蹚宫里这浑水呢?其实此话也不无道理,我固然钦佩格格感天动地的心志,可那晚发生的一切却再清晰不过地告诉我表格格先前的顾虑是如此必不可少。有时,我甚至暗暗为格格那似乎不合时宜的生辰所庆幸,因为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宫廷中的脱胎换骨必定意味着煎熬。 然而,自我有记忆开始,就再没有离开过京城,在我眼中,这里就是整个世界了,而所谓的天涯海角蛮夷之地无非是些虚无缥缈的词儿。山海关,那个或许足以翻天覆地让江山改朝换代的军政要塞,也从来就没有真是意义上地在我的生命里存在过,可格格的婚事却注定要颠覆这过往的一切烟云模糊。 我小心翼翼地翻着黄历,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哪怕再多停留一刻的理由。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反反复复数了好多次,可终究在这个数字上停了下来。十八天,五月三十,这就是要告别京城的最后期限,我无数次地告诉自己格格是去成亲,而并不是赶赴刑场,可尽管如此我仍然无法排遣对辽东,那个似乎与纳兰家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地方的莫名恐惧。 大少爷这几日遵照父命跟着朱师父到山东曲阜去了,临走叮嘱了格格好些话,也不知道赶不赶得上回来送亲。不容分说,这大抵少不了大奶奶的意思,分明是把兄妹几个硬生生地给隔开了。 表格格的病倒是早已利落了,说实在的,尽管闹了那么不大不小的一出,可府上也再没有人为此过问过原由,加之这阵子被天花搅得满城风雨的,表格格若再病下去未免太不合时宜了。府上已然两个多月未曾“掌灯”,虽然过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可毕竟不用担心有人会来叨扰,倒也是清静得很。 芳菲已谢,万红尽脱,随着这满城春色一同消散还有那场骇人的天花,一切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又仿佛隔了很久。 迷惘归迷惘,可日子过到眼跟前终究会觉得真切起来,当一切收拾停当,已然是五月廿一了。那天夜里突然之间起了凉风,池塘里的水汽被一波波地卷起,润湿了初夏白间原有的燥热,也赶跑了窗外停留多日的蝉鸣。 我和格格穿着单衣对坐在绣榻上赶制新婚用的枕套,绣着绣着,表格格突然紧紧抱着一床薄被坐了上来,内外张望了一番,还命寒玉把着房门。格格见她那副怪样子先是笑着不说话,可后来实在忍不住,只得放下手里的针线轻抚着她的肩问道: “什么事儿那么神神叨叨的,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在做贼呢!”我一时间记起那日好像对着曹公子说过同样的话,噗嗤一声竟把手上的绣活抖落了一床,表格格拾起一看,喃喃地说: “这是容哥哥送来的料子吧,真好看。” “是料子好还是我们绣得好?”表格格眨巴着眼睛不吱声,只是边轻揉着枕套上的鸳鸯戏水边抿着嘴笑。 “傻丫头,等到你出阁的那天,姐姐也绣个给你。”表格格一下子涨红了脸,碧玉色的帐子里,她看上去干净得像是一朵出水的芙蓉。不知怎的,我猛然想到了孔公主,我不敢想像昔日倍受宠爱的定南王府的宝贝丫头是如何在一夜之间沦为无父无母的孤女,又到底是什么力量让一个刚满十岁的柔弱女孩在家变时的那场通天大火中死里逃生后独自一人踏上漫漫的赴京之路,一颗幼弱的灵魂究竟如何与宫墙内的阵阵惊涛骇浪相周旋,名位与权欲又是如何逐渐吞噬她血脉里本该有的温良贤德。 我望着表格格清泉一般的双眸不禁打了个寒战,也许格格命中的阴差阳错注定要以一种她并不期盼的方式助她逃过这一道万劫不复的宫门,而表格格那种直感的抵抗又能给她带来什么样的庇佑? “说吧,到底有什么不可泄露的天机?”格格顿时打断了我复杂的思绪,我微定了定神告诉自己别再自恼下去。 表格格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她刚抱进屋的那叠裹得方方正正的薄被,从中取出一个雕工考究的木质匣子。 “表格格,这里头放的是什么宝贝呀,还贴着封条呢!”我忍不住与格格偷偷对笑借以舒缓方才心头的沉重。 “好了,我的小祖宗,圣旨都不见得能有这架势!”格格接过匣子摆出一副仔仔细细上下打量的模样,可这下表格格反倒更不待见了,她一把夺过这宝贝用帕子拭了拭,撅着嘴道: “不稀罕算了,人家费了好一番功夫呢!”格格一看不对连忙笑着赔罪。 “是给姐姐求的护身符。”表格格顿了顿道: “不过有一条,得等姐姐到了那边再打开看,要不然就不灵了。还有这东西只得随了姐姐,千万不能再退回来,要不就是……就是咒我……”格格听着一惊赶忙捂住了表格格的嘴: “哪有这么送东西的,也没个忌讳,我应下就是了,只是往后万不能再说咒自己的话了。”表格格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之后和我们聊了没多久就睡下了,睡得很熟很香,似乎了却了一桩大心事。 “许是累了。”格格替她掖了掖被子,忽的看向我:“真真,陪我说说话吧,就去阿哥的书房。” “嗯。”我诚恳地应了声,随即吹灭了绣榻边的烛灯。 东屋的灯已然暗了很多天了,整个明珠府的后院这会子就像熟睡中的表格格一般安静。我提着灯笼照着回廊上一块块斑驳的青砖和我们移动的身影,只看见数不清的流萤追着这一丝光亮朝着大少爷的书房欢庆地扑腾,毕竟这些小东西已然在黑暗中彼此依偎了太久。 大少爷走前把书房托付给了格格,倒不是缺人手归置,这偌大的明珠府里养着无数的闲人,若真是吩咐起活计来怕是用也用不过来的。可大少爷的书房却很少能看见这些人的身影,这儿平日里都是他亲自归置的,屋内摆设极为素朴雅致,一点儿也不张扬。老爷为此还很不高兴,说什么既生于朱门凡事必先合乎自己的身份,岂可任意为之。说来也怪,大少爷对待老爷一向是孝顺之至,可偏偏在这件事上始终恪守着自己的准则,还特意请佩兰先生撰写了一幅“陋室铭”的字幅挂在书案前,分明是对“乌衣门第论”的不屑和示威。 我轻轻推开房门点亮了书案上的烛灯,凉风透过门缝把灯下原本摆放齐整的诗稿吹得满地都是,就连烛光的影子也变得零乱起来。格格关紧了房门,又随即透过窗格子往来时的方向张望了许久。 “您呀就是爱操心,表格格一会儿醒来见不着您自会去问寒玉的。”我一边说一边捡着散落一地的诗稿,格格笑了笑也弯下身子帮忙。 “反正往后想操心都不成了。”格格自嘲似的摇了摇头,随即默默地整理青砖上的诗稿,任凭斑驳的树影和似霰的月光从背上依次滑过。 “今儿个十几了?” “啊?”我一愣,许久才醒过神来。“廿一了。” 格格锤了锤脑门,轻叹了口气: “都廿一了,这日子怎么过得恍恍惚惚的。”她缓缓起身将那十来张诗稿重新安放在远处,想来想去还是不甚放心,抬眼四处望了望最终把它们悉数夹在了表格格送给大少爷的那本琴谱里。 “格格,准能赶回来的,我昨儿晚上还梦到了呢。”格格望向微微透着月光的门缝会心地笑了笑: “朱师父年级大了,经不起鞍马劳顿来回奔波的,再说即便是日夜兼程怕也赶不上啊。”她捋了捋我的刘海,揽我在身边坐下,而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此刻她的双瞳就像秋水一般深不见底:“好在有你在,等阿哥回来了,替我向他道个别。告诉他……” 我蓦地躲闪开她的眼睛,不是四目相对让我害怕,一双没有丝毫戾气的眼睛何来惧怕可言呢?她此刻的双眸间透着寒塘的冷又淌着玉泉的热,冷热交织却并不交融,让我实在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眼神去回应。 我呆怵着,耳膜一阵阵地发鼓,已然听不清格格的话了,只觉得她言语之间的丝丝哽咽无非向在我传递着两个字:留下。 是啊,留下,留下,这些日子以来,这个近乎为奢望的字眼曾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出现在我对上苍默默的祈求中。正因为是奢望,我竟从未抗拒过它的存在,直到它从奢望转变为一份选择,一份我无法逃避的选择。 我死命地摇着头,其实连我自己也无法说清这里面究竟有几分是自己的本意。也许我并不是在拒绝格格那近乎于请求的嘱托,可此刻,默默地摇头只是被幻化为一种机械的回应。 我丝毫看不清格格的眼神,可我宁愿如此,当眼前模糊一片的时候我反倒不必逃避了。是的,我害怕辽东,但凡是在明珠府里呆久的人向来如此。古来征战地吗,不见有人还吗,我不得而知,可每当梦到那里被废弃的城池和深埋的白骨,我就会常常从夜半惊醒,蒙着被子害怕到天亮。 可是,此刻当日夜相依的格格甘愿独自启程从此忍受那里漫无边际的风沙和离恨,我却犹豫了,迟疑了。这么多年来喜也好忧也罢,我有哪回不是一刻见不着格格就满世界地找,如若她走了,谁才是那片失根的浮萍,谁才是那只无枝可依的孤雁?我过去总觉得明珠府就是我的家,可此时的我好像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其实格格才是我在府里存在的唯一理由,她在哪里哪里才是我的栖身之地,无论这个家是不是满目疮痍。 灯花嚓嚓地爆个不停,烛泪连珠似的滴落在灯台上就像是血一般红。我用袖子抹干了眼眶,倏地跪在格格膝下。“真真,你这是作什么?”格格愣是一嗔忙要起身扶我,她缓了缓稍稍急促的情绪,“地上凉,快起来。”说着便伸手来搀我。 我咬了咬嘴唇,躲开格格的双臂,眼睛紧紧盯着她一如她方才深深地看着我。 “带我走。”是的,我用有生以来几乎最为决绝的语气说出了之前从来不愿面对的三个字。格格明显一颤,以至于后脚跟差一点就要绊倒身后的椅子。她扶着桌檐,缓了口气,忽的跪坐在我面前紧紧地搂住我,体温之间她几乎向我袒露着她的无助。 “快起来,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她轻轻抚摸着我的发髻,随即扶我坐下任凭我靠在她的怀里。 “往后你就跟着阿哥过,他自然会像过去一样待你。” 她轻揉着我的后背,“今后可不能再任性了,我想过了,毓菱妹妹大体是要入宫的,只有留在阿哥跟前最好。自从寒玉走后,他身边也没个可心的人,你留下就只当是为我尽这么些年的兄妹之情了。” 格格不爱当着人面儿掉眼泪,即便是对着我也如此。她总是等到夜深了我们都睡下时才对着影子默默流泪,有时会伤心一夜甚至到第二天早上被单都是湿的。可今天的她却和往常不一样,没有掩饰,没有克制,眼前的她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自己了。更深露重,看着她湿润润的眼眶我只知道伤心却再难说出话来。 格格倏地把我的身子扶正,双唇止不住地抽搐着。 “难道你就不想见到自己的爹娘吗?”我身子猛然一颤,一时间只觉得周身火燎火燎的,爹娘……爹娘,那个被冰封多年的词像一块巨石刹那间阻断了我所有坚持的理由,我怵在昏暗的烛光下,已经全然感受不到格格的存在。 第八章 雁贴寒云次第飞 五月廿八,到京已达三日的哈克齐贝勒过府拜见了岳丈大人,预备后天一早前来迎亲。这位贝勒爷也算是个知理之人,这半个月来差人前前后后往府里送了三回聘礼。老爷前些日子向安总管过问此事,一看礼单上竟是些人参,鹿茸,猴头蘑,燕窝之类的滋补品,哼了一声撂下单子就走了,毕竟在他眼里,辽东步兵都统说白了不过是个给皇家守祖茔的奴才,哪里是用得着正眼看的。 偏偏不巧的是,那些辽东地产被千里迢迢地运送至京,一路上少不了日晒雨淋,有好几箱子怕是不慎在路上渗进了水,等到了明珠府已然发了霉。府上那些个爱嚼舌头根子的丫头婆子闷了好些日子,这回算是找到了些嚼头,成天唧唧喳喳的一个个跟饿疯了的八哥似的。想来也甚是可悲,这些人平日里实在是闲得发慌又找不着什么乐子,只能把私底下嚼舌头当作乐子看。 可这倒也罢了,最气不过的是他们竟连操办格格的嫁妆也草草了事,原本嫁礼就不风光,底下办事的奴才还东挪一件西抽一块的,这一下看着更寒碜了,哪里像是明珠府格格的派头。只怪大少爷不在家,没人有能耐替格格做主,即便老爷奶奶们知道了又如何,反正在他们看来,这原本就不是在嫁一个女儿,而是在送走一个瘟神。 这一切格格看到了只当没看着,听到了只作不知道,不气不恼地很是平和,还时时嘱咐我们不要替她计较免得生出些事端。也许过去发生的那些事已然让她对此习以为常,直至从惯然变成了漠然。 那道朱红色的宫墙已经全然消释在她的心里,倘若之前进宫的执著仅仅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祭奠亡母的话,那么如今的她便再没有为此坚守的理由了。辽东,那个长眠着格格生母的地方,正在以一种血肉亲情的力量呼唤着这对母女十五年后的第一次相聚,尽管在常人看来这种相聚隔着茫茫碧落,天地人寰。 明儿个就是格格大喜的日子,明珠府灯火通明置办了整整一天的酒席,把京城里有权有势的商贾官僚悉数请进了府。这倒不是做面上功夫,要真是在乎脸面怎么会对女儿的嫁妆如此不上心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无非是借着太皇太后赐婚的由头大肆中饱私囊一回,名正言顺的,也不怕为此落个收受贿赂的罪名。有些头脑活络的官员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次巴结的机会,自然是不遗余力,仅一个晌午,绸缎珠宝就以格格嫁礼的名义如泉涌一般被抬进了后府,当然,这些厚礼最终并不会随格格出嫁。 按规矩格格在出阁之前是不可露面的,表格格怕她在屋里憋闷,晚宴后就找了个托辞早早地回了房。我端着茶碗走到廊下,刚想迈步子进去,就听到表格格亮着嗓子大谈哈克齐贝勒,手舞足蹈地看上去甚有兴味。 我轻笑了笑忙抬回了脚,寒玉恰巧站在屋内靠近门的地方,八成是注意到了我,见我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一脸纳闷。我见她要张口忙皱着眉暗暗给她做了个手势,寒玉先是一嗔,可立马明白了我的意思,她转身看了眼表格格她们聊得正欢便悄声出了屋。 我朝窗格子里张了张眼,随即往后退了几步,舔了舔嘴角也不说话只是把茶盘子往前抬了抬。寒玉笑着摇了摇头接过我手上的盘子,冷不丁地刮了我一下前额,还未等我回过神来就嗖地进了屋,临进门还转身做了个鬼脸。我心下乐呵,可还是装出个气急的样子朝着她直跺脚,可转念一想不对,又只好微蹬了瞪眼。 “回头再治你!”我嘟着嘴而后回身往前院跑,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寒玉抿着嘴轻笑的声音,听来甚是甜润,怪不得人人都喜欢她,就连笑都笑得那么澄澈,哪里像是和格格同岁的人?看来江南真是个好地方,出落的人都跟水一样清透,人是这样,心也如此。 前院和后院只有一湖之隔,两头由长长的回廊相通,可前院却明显热闹许多。今日更是如此,每走两三步都能遇见好些个人,只是大多都没照过面,分不清谁是主子谁是奴才,只能碰着一个福一下身,从回廊上一路走过来蹲得我膝盖直发麻。 我喘了口气使劲揉搓着膝盖,戏台就搭在湖面的水榭上,走在廊下耳边咿咿呀呀的声音不绝于耳。想来这些八旗子弟达官贵人也实在无趣得很,整日除了逗鸟就是听戏,在不在理的反正府上的几位叔老爷都是这么过活的。可好好听戏也就罢了,又偏偏跟上回沁音轩似的,也对,宫里都如此更何况是府上呢,一走近阁子嘈嘈杂杂的谈笑声全然压过了水榭里的戏乐,怪不得有些个真想听戏的都坐在回廊上不愿进来。 阁子内外灯月交辉,原该是美不胜收的。可阁内人太多看上去乌压压的一片,照理说天还没大热,不过是有些燥气,可一到阁子前明显感觉一股难耐的热气裹着身子,没一会儿汗水就从额头上往外渗。有些怕热的粗老爷们也顾不得体面不体面的,敞开了褂子大把大把地抹汗,手上的蒲扇被他们这么一折腾愣是开了条缝。一些个福晋们不停摆弄着檀香扇子,和表格格的那把差不多模样,只是眼下一闻这香味和汗臭夹杂在一块儿瞬间生出一种呛鼻的酸气。 我捂着鼻子轧在门口的人堆里觉得有些动弹不得,只好踮起脚尖使劲往里看,可生面孔太多,实在分不清哪个才是哈克齐贝勒。转了一圈,贝勒爷没认出来倒是看见了曹公子,他也是满脸的汗珠,可碍于礼数又只能用帕子轻轻擦着,毕竟是在圣驾旁侍读的人,说什么也不能和那些粗人似的有碍观瞻啊。我站了一会儿实在酷热难熬只好回到廊子里舒口气。 “真真!” 刚想坐下来透透衣领,可一听这声音愣是又惊出一身汗,好在叫得及时要不可就真的有碍观瞻了。我转头一看是淳雅在叫我,她这会子正骑在一个眼生的公子肩上,脸上满是兴奋。我抓了抓脑门有些闹不明白,眼前的公子看上去二十出头,一身玉白长衫,眉眼粗浓,神采奕奕,还微微蓄了胡子,别人佩玉他却佩了把弯刀。想来不是什么小人物,我端了端身子上前请安,许是见着那把刀的缘故,我的声音还是有些难以掩饰的微颤。 “哼!”他轻咳了一声,“你们府上的人怎么都见不得这物件,一个个跟刚断了奶的汉人似的!”我一怔,呵,这位爷口气还真是不小啊,连明珠府都敢骂。我扯了扯嘴角,又朝他看了看,他倒是搭着淳雅的膝盖一副浑然不在乎的样子。可也亏得小格格尚不懂事,不然告到大奶奶跟前准没他什么好。 “姐夫,你快问问她姐姐可好?”淳雅凑到那公子耳边抱住他的脖子,随后又盯着我笑了笑,“她呀,什么都知道。” 什么,姐夫,贝勒爷?我猛地回过味儿来,忙又蹲下身子,可还没等开口贝勒爷就驮着淳雅晃荡着走了过去。我注视着腰间的佩刀和渐行渐远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恍然间觉得这个武生虽说话粗莽了些,可身上却透着一股子侠骨柔情,我轻卷了卷辫梢不由地笑出声来。也罢,格格若是跟了他倒是没什么不好,能改改多愁的性子。 我呆呆地看了很久,愣是把正事给抛在了脑后,猛地想起心里一阵懊恼。可贝勒爷的步子实在快得惊人,等我追到门口他已然带着淳雅进了阁子。我闭着眼狠狠锤了自个儿一下脑袋,可抬眼一看周围好些人在瞧我,看穿着打扮身份都不低,身上顿觉一阵发毛,赶紧跑了出去。 府门口歇满了大大小小的马车,就连伺候主子上马的小厮都分成三六九等。这些人平日里在各自府中没多大地位,可一到外边就互相间有了攀比,说话声音又尖又亮的准是主子位高一等。我一看这是贝勒爷的必经之地就在竹子边挑了个不显眼的石凳坐了下来,可心下还是忐忑,贝勒爷会不会今儿就在府上住下了,可想想老爷还是觉得不大可能,哪能那么待见他呢。 我坐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觉得双腿发软,又有些倦意,可刚想微闭一会儿眼就看见一个步子极快的身影从眼前闪过,身边的竹子突然间一阵轻晃,当真是风摆翠竹。我倏地回过神来想追过去他已然走到了马前,我嚷了一声,可不知道是他没听见还是故意不理我,竟是头也不回地牵马出了府。 我赶紧追了出去,“贝勒爷留步!”我说着一把抓住马缰子,可还没等喘过气来手上就刷的挨了一鞭子,出手的是一个骑在马背上的壮士,凶神恶煞的,看我的样子像是要吃人。 “额尔赫,滚一边去!”我手背上辣哗哗的生疼,心里叫屈可又不敢对那个杀千刀的瞪眼,只好撅着嘴揉着那道通红的鞭痕。那奴才对着贝勒爷点了点头随即一挥鞭策马而去,我默默站在贝勒爷身边满肚子委屈,本不想哭可眼泪还是淌了出来。 他冷笑了一声:“真没出息,才那么一下子都嫌疼,你要是生在关外成天挥鞭子骑马准能疼死你。”我撇了撇嘴,这个贝勒爷还真不是怜香惜玉的主儿,在他面前装可怜样儿一点也不管用。 “别磨叽了,有话快说。”我抹了抹眼角,诚恳地福了福声:“奴婢求贝勒爷两件事。”话音未落,他就轻咳了一声,“呵,你倒是贪心得很,你一个毛丫头凭什么就认定我会答应你呢?” “我……”我嘴唇一阵抽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八成有些不耐烦,转身就去踩马蹬子。我急了,一把拉住他的袖口,“奴婢无人可求,只能求贝勒爷。” 府门外很静,我的声音盘旋在安谧的夜色里就连我自己听着都觉着有些心颤,他放下脚转身看了看我,昏暗的街道上他眉宇间的刚硬之气很是动人心魄。 “说吧。”他的声音突然之间转柔,我笑着揉了揉眼睛。“明日请贝勒爷恩准奴婢送格格一程。”他瞟了我一眼,“这是自然,还有呢?”我咬了咬牙,顿而抬眼看向他的眼睛。 “还有,明日出城后请贝勒爷往西郊走。”他没吱声,只是甩了甩袖子转身嗖地上了马。我心里打鼓,怎么,莫非他不答应?我扯着帕子呆怵在那儿,忽的腿一软蹲坐在地上,看着马背上那个冰冷的背影,我双手抱着头蜷缩在原地再也无法抑制自己,泪水淌过我的脸颊流到嘴角尽是些苦涩的味道。 “拿去。”还未等我抬头,地上就滚落了一个圆盒子,我拾起一看,鼻子猛地又是一阵酸。他骑在马上用他那双剑气四射的眼睛俯视着我,“你这一鞭子挨得一点儿也不冤枉!” 我霎时破涕为笑目送着这个远去的身影,复看了眼捏在手里的那一小盒子软膏,这样的一个男子许是永远都不会坐轿的吧,只是不知道他的身上有多少处伤痕。 我出了一会儿神而后转身回府,一进门就看见曹公子像是站了很久的样子,心里蓦地尴尬起来。“曹……子清哥。”我低着头喊了一声随即绕过他径直朝后院奔去,如今眼睛肿得核桃似的,手上又挂了彩头,见格格房中灯已熄了就独自回了屋。 我躺在水绿色的帐子里,对着烛灯往手背上抹着膏药,心里不觉一丝丝发甜。正想着贝勒爷方才的眼神发愣,房门忽的咯吱一声,我一听是格格立马把药膏藏到被子里吹了灯转过身子装睡。 格格坐到我床前,掖了掖被子,坐了一会儿后悄着声走开了。我默默咬着被角抽泣着,浑然不敢做声,想点灯和她说话又怕她看出来我哭过,只好听着她的脚步声慢慢远去。我把头埋到被子里痛快地哭出声来,丝毫也顾不得热,总说人到分别时纵然有千言万语也难吐一字,这滋味我今日总算是尝尽了。 这一夜梦里竟是刚进府那会儿的事,只怨天亮得太快,过早地惊扰了我与格格那些过去的日子。我细细梳洗了一番,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寒玉端着一个火盆子往屋外走。 我一疑,“怎么,这么热的天也点炉子吗?”寒玉四下瞧了几眼忙拉着我进屋,刚好捏在我的鞭痕上,我一阵疼可又不能喊出来,只好甩开她,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好在寒玉光顾着看外头没注意着我。待她转过头,我已然定了定神。 “全是大格格寄给少爷的信。”我一怔,竟有些不敢相信,“怎么,格格前些日子写的信一封都没寄出吗?”寒玉摇了摇头,我瞅了瞅盆里的灰烬,这下再明白不过了,我想怎么这么多天大少爷音信全无呢。 “那怎么烧了,该留给大少爷,回头让他好好知道知道。”寒玉轻叹了口气,“我们格格也是这么说的,可这是大格格的意思,不让声张更不能告诉少爷,走都要走了,何苦弄得大家都难受呢?”我愤愤不平,可还是勉强点了点头,寒玉笑着拍了拍我的肩随后把火盆端了出去,“去瞧瞧大格格,一晚上没见着你,方才还提你呢。” 格格一身大红绣花锦袍端坐在梳妆台前,两个专门侍候喜事的婆子正给她盘发髻。在一旁打下手的除了表格格还有一个叫苏哲的陪嫁丫鬟,这事是格格向老爷求的。苏哲的阿玛额娘都在辽东,这回随嫁过去也是了却了一桩心愿。 格格从镜子里看见我,忙笑着对我挥了挥手,我扯了扯嘴角走了过去,不知怎的,一夜不见这会儿倒是有些不自然。我掇着手拾起桌上的金钗递给喜娘,倒是表格格眼尖一眼看出了那道红印子。我一惊忙抽了抽手,“不碍的,昨儿夜里黑,不小心被狗绊了跤蹭在了树皮上。”说完便自顾自地笑起来,这一招果然管用,至少格格不那么心疼,反而用帕子抿着嘴笑,倒是表格格歪着脑袋一脸怪样儿。 我蹲坐做在格格膝前,替她捋了捋锦带,“格格,我要送您一个惊喜。”格格笑而不答,只是抚了抚我的前额。表格格眼珠子一转瞅向我,“真真,你的事儿瞒不了我!”刚说完便跑到了屋门口,格格一愣,我也满肚子捉摸不透。 “哎,去哪儿?”格格猛地转过头,表格格探着脑袋朝我们一笑:“先行一步,到时就知道了!” 玉为质兮花为颜,蝉为鬓兮云为鬟。何劳傅粉兮施渥丹,早出娉婷兮缥缈间。笙箫迭奏中格格与哈克齐贝勒叩别了老爷奶奶,在苏哲的搀扶下,格格手握红绸用傲立的身影和从容的步态告别了明珠府,也告别了自己的往昔,就要与红绸另一头的男子开始他们全新的人生。 “贝勒爷大喜,福晋大喜。”府门口站满了人,见我们出来忙齐声道喜,格格福了福身欣然接受了他们或真情或假意的祝福随后上了马车,我也蹿了上去,隐约看见不远处马背上的贝勒爷正看着我,不禁心里一颤忙放下帘子,好在格格蒙着盖头并没有看出什么来。 照理说苏哲该陪在格格身边的,可大概是贝勒爷吩咐了什么,如今这辆马车上只有我和格格两人。天未大亮,街上行人不多,因而车轮滚得很快,我只觉得浑身颠簸,心也随着车轴的咯吱声慢慢沉了下去。 “真真,谢谢你送我。”格格的声音有些抖,尽管隔着一层红布,可还是能隐隐觉察到她此刻内心四起的波澜,我心里一酸,强忍着泪靠在她肩上。格格环着我的手臂静默了一瞬,随后从衣襟里取出一封厚厚的信。我颤颤地接过那封尚且存留着格格体温的信,看着上面被泪水浸润过的“阿哥亲启”四个模糊的大字,半晌没说出话来。 “还有什么话要带给他?”格格微微摇了摇头,半掀开盖头,“全在信上了。”我噙着泪轻轻一颔首,随即把信塞到了自己的衣襟里。 “姐姐……别走,姐姐……”格格身子一僵,猛地掀开帘子往后张望,微微一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只是定定地看向车轮后。我顺着格格的目光望去,远处淳雅正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嗓音已然有些发哑,子清哥紧紧抱住她,可小格格还是尽全力挣脱着,一路喊一路追,跌跌撞撞了好多次。马车渐行渐远,车轮下尘土飞扬,格格揪着帕子深深盯着已然模糊了的人影,默而不语,终究闭紧眼咬了咬牙猛地放下帘子。 马车出了城门沿着那条似曾相识的官道驰骋着,恍惚间一切又回到了那日,只是人比先前少了。贝勒爷并没有追问走西郊的原由,可我分明觉察到他此刻已然领会了,因为马车忽的放慢了速度。我挑起帘子,笑着拉了拉格格的衣摆,格格微怔,眼中突然间泛出晶莹的润色。 “晴川一带漾微波,两岸翩翩鸥鹭多。隔浦只闻喧笑语,不知谁唱采莲歌。”帘外碧荷万顷,一朵朵傲然地在风中摇曳,在朝露和晨曦下被镀上了一层清高的亮光。在不远的湖面处停着一顶乌篷船,仔细一看竟与当日坐过的那条一模一样。马车已全然不动了,苏哲走过来换我下马车,我红着眼心口一波波地生疼。格格强忍住泪水,僵硬地笑了笑,我紧紧拉着她的手半晌都不愿放下。恍惚中,耳畔忽的响起了琴声,我回身一看,在船上的一高一低两个人影竟是大少爷和表格格,一个抚琴,一个唱着“渭城曲”。我全然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只是杵在车边,不知何时已然放下了格格的手。 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度关津,惆怅役此身。 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依依顾恋不忍离,泪滴沾巾!无复相辅仁,感怀,感怀,思君十二时辰。商参各一垠。谁相因,谁相因,谁可相因?日驰神,日驰神 。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饮心已先醇。载驰骃,载驰骃。何日言旋轩辚?能酌几多巡,千巡有尽,寸衷难泯。无穷的伤悲,楚天湘水隔远滨。期早托鸿鳞,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频申,如相亲,如相亲。噫!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 马车在琴音中渐渐远去,我隐约间可以看见格格探着身子久久回望的表情,竟是一脸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