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个紫禁城》 一 楔子 白色洋装的门童拉开一对富丽堂皇的金漆雕花大门,一副歌舞升平的场景犹如画卷一般迎面盛放,舒展开来。 悬空落地的水晶吊灯释放出星空一般的梦幻光影,铺天盖地的油画毫不掩饰主人的品味与富有,罗马风格的廊柱比起西式宫廷也不差分毫,管弦乐队在行云流水的音符中自我陶醉。 乍一看,还以为这是欧洲某位贵族的盛装舞会。 实则不然。 这里是上海,1924年。 ****** ******* ****** ****** 卫生间,洗手台,雕花木框西洋镜里烟幕弥漫。一个火星不甘寂寞、破雾而出,在一双纤长优美的手指间跳跃、闪烁。年轻的男子深吸了一口香烟,把剩下的半截烟尾狠狠掐在水里,“滋”的一声冒出青烟。 吊灯的投影遮住他半边的面颊,高挺的鼻梁在白皙的皮肤上映出狭长的轮廓,虽然看不清他的容貌,但只是那股倨傲抑郁的气息,就让人有些压抑得喘不过起来。 他扭开金色的水龙头,沾湿了手心,在镜子前仔细地归拢头发,又磨蹭了好久,这才转身离去。 一推门,一股混合了香烟、酒精、香水以及汗臭的浓烈味道劈头盖脸地扑来,一起跃入眼帘的,还有这张浓妆艳抹的脸。 “我说尹少爷,你办场子却躲起来,害得人家找得好辛苦。”这女人的声音酥得让人心里发麻,腰身假借酒醉向他直扑过来,旗袍一连解开三只纽扣,酥胸半掩,春光乍泄。 “我不管,你要陪人家跳上一曲才行!” 他眯起眼睛,面露桃色,一脸玩世不恭的轻佻,爱欲迷离。大大方方地打开怀抱,一手亵狎香肩,一手抚弄纤腰,似乎很是享受这场风情万种的投怀送抱。 可不知怎么的,没等这女人把胸脯也贴上去,身体倒是猛地反弹出来。 她愣了足足十秒钟,这才反应过来,没面子极了,悻悻地躲入舞群中去了。 他听到自己轻轻地“哼”了一声。 乐队又奏起了一曲快歌,舞池里各式礼服与肤色的红男绿女,经过酒精和汗水的催化,肆无忌惮地抱成一团,忘乎所以地发泄着欲望。西装革履的年轻侍者托着琳琅满目的餐盘穿插其中,不时低声询问道:“wine, sir?” 他顺手牵来一只酒杯,不急着喝,却似乎更中意饮酒之前的仪式。他漫不经心地摇晃酒杯,欣赏着杯中的漩涡,直到酒痕挂满杯壁,这才举高杯子,经过唇瓣,径直贴到眼帘上来。 视线里一片猩红,这颜色比血还要赤热,眼前这些富商巨贾、各界名流,不管怎样衣着光鲜、道貌岸然,好像都被这“血池”反复啃噬撕咬,生吞活剥了似的…… 渐渐地,他胸中升起一股奇妙的快感。 二 往事不堪回首 他以前也常这样看人,只不过那时还小,小到可以躺在父亲怀里撒娇,小到可以躲在正堂的墙根底下藏宝。玛瑙屏风是他的掩护,在那里他总能看到一片猩红。 酒桌是红的,菜肴是红的,就连那群形形色色觥筹交错的大人物,也是红的。只不过那时候遮在他眼前的,不是红酒的泪痕,而是一扇薄如蝉翼的玛瑙画屏。 “我们家景轩迟早是要进宫去陪皇上读书的!”父亲一把抱起藏在角落的他,他便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骑上了父亲的肩膀,一脸无辜地把玩父亲着发辨上的翡翠。 年幼的他虽然听不懂父亲说些什么,但能感觉到冥冥中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虽说他只是父亲四房的儿子,母亲又是个汉人,但也没受什么歧视,那时候所有的记忆便都留在这段浮靡而又舒适的贵族生活中了。 可惜这些很快又都成了历史。 不知什么时候,这位自小活在父母的溺爱与众星捧月中的三少爷,开始体会到人情的冷漠与事态的炎凉。随着清朝最后一位皇帝的退位,父亲为首的保皇派死都不肯向民国政府妥协。家里那些所谓的挚友与故交,终于随着大清国运的没落渐渐散去了。 他始终没有见到传说中那位与自己同岁的宣统皇帝,也再没看到家里人声鼎沸丝竹喧天的场面。 唯一的一次例外,那就是父亲的葬礼。 原来全家上下最不能忍受寂寞的,竟是他那个曾经权倾朝野的父亲。印象中自从皇室交出大清政权的那一天,他就再没看父亲笑过,再没穿过朝服,甚至连大门都懒得出了。 教儿子们读书成了父亲唯一的要务。“国忧今未释,何以慰平生。”他曾几次瞄到父亲趁孩子们摇头晃脑朗诵诗书的时候,俯在案上一遍一遍地写着一些不明就里的句诗。 “景轩,怎么停下来了?是不是不想好好读书!来人哪,把戒尺拿过来!” 这么点小事,就让他莫名其妙地挨了好几次打,父亲变得越来越喜怒无常。 还好,板子打下来,也是打在了替人受过的奴才身上,杀鸡儆猴。 打儿子也不能让这位满清重臣消了那股屈火,没过几年父亲便抑郁成疾,撒手而去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世代为官积攒下来的家业该由谁继承,成了这一大家子人关心的唯一话题。 很快,各系各脉在无尽的争吵与谩骂之中分了家。 母亲虽然得宠却不是正室,只分得了外地两处房产与几箱古董珠宝,便被伺机报复的遗孀们赶出了家门。眼下京城的时局是越来越乱,母亲便带着他回到了南方。苏州老家自然是不好去了,他们便在上海安顿下来。 跟着母亲一起来的,还有母亲这一房的管家、厨师、佣人、随从一干人等,虽然是落荒逃到上海,但是这满清遗老遗少的架子却依旧端的很足。 所以离开了京城的生活对他来说还什么区别,戏照听、酒照摆、书照念,只不过就是从京城老宅换到了西洋别墅,还有,再也不用每天天刚亮就去给几位姨妈磕头请安了。 摆阔、斗富、花钱如流水,是他对上海的家里唯一能想出来的形容。在一座不比京城老家逊色多少的花园洋房里,成天是打不完的麻将,忙不完的应酬。 “我家老爷在世的时候,场面不知道要比这大多少倍呢!”母亲常对客人们说。 可惜她在北京的时候从未执掌过财政,对于钱的概念几乎为零,性格又极为柔弱,不懂持家,只知按时取出些古董珠宝送到拍卖行来维持家用,但这在庞大的花销之下定是要坐吃山空。 而他又考上了香港大学的艺术系,母亲又花了一大笔钱为他在香港置办上公寓、汽车与佣人,这才放心的容他去了。 三 哪个少年不多情 当初离开上海的时候,他只有十五岁,清瘦的身体包裹在长袍马褂里,弱不禁风。自小受着私塾的教育,开口便是孔孟之道。可经历了花花世界几年的洗礼,他逐渐脱落成为一个作风前卫的西派男子。风华正茂,温文尔雅,洋文说得比中文还溜,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出所料,在一次舞会上,一位富太太对他一见倾心。 那时的他对爱情刚刚懵懂,受了那女人的挑逗,就像一点就着的干柴,熊熊烈火为爱痴狂。学品酒、学跳舞,不过就是为了博得他那位知己的红颜一笑。他为她挥金如土,汽车卖了,佣人辞了,后来不得不半工半读,靠在商行里面做洋买办维持生计。 后来想想,实在可笑,他少年时代所有的热情、所有的才华,全都用在对她火热的追求上了。 可惜好景不长,不久阔太的丈夫就从国外归来,仆人们不失时机地告密,于是乎他便在深秋的一个傍晚发现自己为爱人绘制的画作全被人浇上了汽油,和他的住所一起付之一炬。 纵火的人本想是让他也死在房子里的,但他命大逃过一劫。他要为自己的爱情抗争,可无奈在香港无权无势,去警局报案反被抓了进去,最后只得求本家在香港的一个远房亲戚把自己保释出来。 他求她跟自己离开香港,她自然是不肯,当着他的面把话绝。 他双膝跪倒在地,痛哭流涕。 自那以后他大病了一场,本以为自己是活不久了,但年轻的身体无需调理自己竟痊愈了。然后刚刚十九岁的他就背着行囊毅然决然地回到了上海。 他的归来,对这个日渐衰败的家庭来说是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一方面他终于结束了在香港的巨额花费,另一方面,他或许可以成为这个家庭未来的经济支柱。母亲见到久未谋面的儿子自然高兴,无论他怎么反对定是要为他举办一个欢迎舞会。母亲动用了所有的人际关系请到了当时上海滩上几乎所有的望族名媛,而大家也迫不及待的想看看这位前朝重臣世家三少爷的庐山真面目。 当他穿着金丝绣边的白色礼服极不情愿地出现在楼梯上时,人群中先是骚动了一下,继而就是一片突来的寂静,甚至连他自己都感觉到空气竟似是凝固了一样。 身上披着灼人眼睛的高倍灯光,英俊的脸庞折射出让人惊艳的光华,如同一朵昙花在黑夜之中骤然开放,却又美艳得让人不敢仰望。在场所有人,男人与女人,年轻的年长的,似乎都在贪婪地欣赏着、垂涎他的美色。 母亲环顾着四周,心中好是得意,尽管观众的反应对她来说已然见惯不怪。而他却无法掩饰心里的反感,眉宇竟透出阵阵寒意。 一样的虚与委蛇,一样的虚情假意,只有留声机上的针尖撕刮着胶碟的噪音真真切切。他不由自主得想起自己那段尸骨无存的爱情来,心里痛得又是撕心裂肺。 一个短暂的亮相之后,他连台阶都没下就径直躲回房间里,把头埋在枕头底下,任由母亲怎么劝都不肯出门,任由楼下的人们唏嘘感叹、惋惜不已。 母亲举办舞会的用意很是明显:为儿子选一个好出路。这出路自然包括找个好岳父。若是还在前朝,这当然不用自己这个做母亲的操心,谁人不想和政坛世家扯上关系,前来说亲的人定是要踏破门槛的,恐怕最后还是会由皇上亲自指婚以示恩宠。 可现在毕竟改朝换代了,满清贵族的牌子还能卖多久,就连母亲自己也没把握。好在不久儿子的名声就在上海滩的后花园里散播开来,甚至还有人愿意为他提供一份工作,在英国商会里面做秘书,薪水不高但还算体面。 他也不是当年那个莽撞少年了,家里的困难他自然是晓得,不肯放下的贵族身份的母亲与家里一大帮等待吃饭的佣人也只有靠他来养活。商会的薪水不够用,他便借着自己的工作之机,重操旧业做起了洋买办,平日里捣鼓点转手买卖。 和那个年代所有的上海滩传奇一样,不知道怎么着他的生意就愈发红火起来,两年下来在十里洋场里面逐渐积累了些许名气。最让他欣慰的是,家里支出的空缺终于可以补上了,母亲不必再拿父亲留下的遗产去变卖。而生意好的时候,每个月家用都还有点结余。风光的表面之下,这其中心酸只有他自己晓得。 别人只知道他是个家世显赫生活富足的前清遗少,却忘记了与他外表上的精明老练根本不相符的真实年龄。 二十岁。 四 一封意外的来信 “来,景轩,陪林小姐跳一支!”母亲一把抓过他在手边把玩的高脚杯,不由分说地把一个女孩子塞到他的怀里。 他来不及拒绝,就听着嘈杂的音乐夹杂着高光灯在他头顶上轰隆一声爆炸。熬到曲子结束,甚至没等对方提起裙角屈膝谢礼,他就像个鬼魂一样溜走,消失在了喧哗到不了的角落。 桌上的琉璃台灯吱的一声点亮光线,灯光柔和地洒满半个房间。他脱下做工考究的西装扔在椅背上,随手点了一支哈德门香烟,把身体藏在暗红色的落地窗帘里,只露出半只眼睛向外张望。 花园里熙熙攘攘的人头,忽明忽暗的车灯,一个接一个地被嚣张的夜色吞噬而去。 他吐了一个烟圈,转身翻开桌上一本厚厚的书籍,拿出中间夹着的一封信,借着灯光读起来。 “吾弟景轩: 展信安。 家中一切安好,宅门如故,勿念。 望弟突起立志,通权达变,切勿招摇速忌,方能众望所归。 敬候佳祉。 兄景堂谨呈” 他又细细读了几遍,不知不觉地蹙起剑眉,手指慵懒地搭在额头上,烟雾缭绕。灯光打在他线条流畅的侧脸,给原本英俊的脸庞平添几分戾气。 “来人呐”。 管家隋伯推门而入:“三少爷。” “打点一下,即日回京!” 翌日,他便出现在了北上的火车里,随身行李不多,随从也只带了隋伯的两个儿子,隋文和隋武。没什么时间准备,他对母亲简单交待说是公务在身,商会那边连夜一通电话做好交代,当即调配出了不少银两随身带上。 五 少小离家老大回 下车之前他特意嘱咐隋文、隋武二人换上西装,带上怀表金链等饰物,毫不掩饰奢华之气,甚至有点摆阔的嫌疑。当年被人从家里扫地出门,一晃十年过去了,虽不算是衣锦还乡,但也绝不能输了这一口气。 可站在京城大院的门前,他怎么也不相信眼前这座古宅就是当年他离开的地方。曾经何其热闹非凡门庭若市,现今竟变得的如此破旧不堪满目疮痍。乳钉上的镀金已少有残余,朱漆大门竟也是几近腐朽。他按住心底的讶异与不安,伸手握住锈迹斑斑的门锁铜环,用力拍了起来。 才只敲了一下,大门“吱呀”一声竟自己开了一条小缝。 容不得多想,他抬腿就跨进了门槛。凭着儿时的记忆,穿过照壁、走过甬道,进入前厅。这里俨然一副人去楼空、物是人非的镜像。除了落尘的案桌还能隐约看出旧时的排场之外,堂上的瓷器古玩、玉石字画统统不见了踪影,抬头一看,就连御赐的匾额也被人摘走。 他心中突然一痛,身形一晃,瘫坐在了一把太师椅上。 隋文隋武二人见状,不便上前打扰,于是决定分头行动。他二人自小也是长在这大宅之中,知道这房子的格局,于是兄弟俩一个向中院找去,另一个寻往后花园。 少刻,他定了定神情,细细从头归拢了一下思绪。先是收到大哥景亭的家书,看似普通,实则为一封藏头露尾的告急信。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父亲在生之时曾亲自辅导兄弟三人如何用密语联络。若将关键字藏于句子首末则为普通要务,若是按规律将内容藏于各句之中则为高度机密,即使信件被人截去也难以破译。而大哥的这封信,按首句首字、次句次字,以此类推,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 “家门突变,速归”。 如今照家中情形看来,大哥所言不差,只是这衰败看起来并非一日之寒。究竟这些年家中发生什么,而这“突变”又是指什么? 正当他感慨万千的时候,忽然身后传来声响。一个身形单薄的老者从侧厅掀帘而入,见有人端坐在正厅,猛地一愣。 二人相互打量了片刻,突听“咕咚”一声,老汉双膝跪倒在地,手臂微颤地指向眼前的年轻人,凄声唤道:“三少爷,您可回来了!” “福伯!是你吗?”他欣喜地看着这位旧时家中的大总管,这几年下来,怎么会苍老成这番模样。 “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一边扶起福伯,一边急切问道。 福伯趁他俯身之际,凑向前去伏在他耳边,低声一句:“小心隔墙有耳。” “请您跟我这边来”。 福总管带着他和隋文隋武经过侧厅、二堂、三堂、中院,来到后花园,又走过观月台、赏鱼舫、鹤亭桥,一直来到最后的别院才停下脚步。这一路上满目疮痍、遍地凄凉,就连隋文隋武两兄弟都唏嘘不已,但见福总管和少爷神色凝重、一言不发,便也不敢多问,四个人一路无语。 这别院原本是给佣人们住的,现在竟成了家中唯一尚有人烟的地方。水井旁边的青石板上留有未干的水迹,北面的厢房似乎还有炊烟升起,飘来淡淡的饭香。福伯示意随行的三人暂停院中,自己继续前至正房门口,举手敲门并低声喊道:“三少爷回来了。” 房门闻声打开,两个身形健朗的年轻人鱼贯而出。“三弟!三弟!”未等他看清来人相貌,便被二人紧紧拥住。隋文、隋武跟着福总管去东厢安置行李,他便随两位哥哥进入正房,坐定之后,方才得闲左右打量起来。 房内装饰毫无尊贵典雅之气,只能说得上是简洁干净。大哥景堂端坐在八仙桌旁的镶嵌着云石镜面的红木太师椅上,依稀可见旧时家中的气派奢华,但无奈椅背上的云头如意纹雕刻年久失修,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彩。 大哥眉宇之间隐约能看到当年父亲的俊朗,只是更加隽秀而已,白皙的皮肤中透着光泽,一看就知道是个没吃过苦的人。若不是身处这一片破败狼籍之中,身上又穿着极不相称的藏青色粗布长衫,定会让人误以为此人只是进错了房间而已。 二哥景亭坐在对面的靠椅上,身形略比大哥单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儒雅之气跃然,错就错在穿了一身暗淡无光的粗制长褂,遮住了他腹有诗书的光华。 他趁喝茶之际,低头瞟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宝蓝色丝缎西装,与周围环境真是格格不入。他暗暗责怪自己料想不周,但无奈这家里的变化令他全然措手不及。 “三弟家中可好?”大哥抿了一口茶,终于打破了沉默。 “还好。母亲身体安康,家中诸事如故。”他不冷不热的回答。 难道你还会不清楚?他心里暗自想到。如果这次不是家书不期而至,他还真想不到上海家里居然一直有人暗地和京城保持联络,否则分离多年之后大哥怎能轻易地找到他的地址,想必对他家里的情况也是了如指掌。这次大哥甘愿冒着暴露安插在自己身边多年的眼线的风险招他回来,可见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大哥这次找我们来……”倒是二哥按捺不住,急着插进话来。 “不急……”大哥连忙打断景亭,嘴角中又露出一丝笑意,“先等三弟安顿下来。”想玩,那我就陪你慢慢玩! 他在心里冷笑。 ****** ******* ****** ******* 坐在旧时玩耍嬉戏的地方,他心里却找不到一丝喜悦。从福伯嘴里得知,自从多年之前的那次分家,这宅子里的大部分人就被逐渐遣散,这地和房子落入了正房夫人与长子的名下,就连二哥和二姨娘也被排挤出门,举家迁去了天津。 对于两位哥哥,他的感情很微妙,不知道是该爱还是该恨才好。他忘不了大哥带他上树爬墙下河捞鱼的长兄情意,也忘不了背不出三字经而二哥待他受罚的兄弟情长,但他更忘不了当年稚气未脱的大哥帮着大夫人驱赶母亲的人情冷漠,忘不了全家上下无人出头为母亲和自己说句公道话的世态炎凉。 坐在萧条肃杀的后花园,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重演,钻心似的痛楚在心头泛滥。 “回来就是要讨个公道!”,许久,他终于吐出一句话。 晚饭时间,兄弟三人围桌而坐,福总管仍然依着旧时的规矩站在桌边伺候。饭菜极其简单,尽管是为了两位兄弟的远道而来增添了不少菜式,但仍不免清淡。家里的川鲁淮粤四大名厨早已不知去向,现在只留下一个佣人打点饮食。 他拿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耳边充斥了大哥不以为然的说笑,遥想起父亲在世之时家门的兴旺,对大哥仅存的一丝感情似乎也快要在这杯光辗转之中消失殆尽。 是夜,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听着隔壁传来隋家两兄弟的微鼾,他披上外衣起身推门出去。 沿着夜色阑珊的石阶,他不知不觉走到观月台。一个人影坐在亭栏旁边,发出幽幽的一声长叹。 “二哥!”他忍不住唤了一声,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称呼。 “三弟”,景亭回眸一笑,向他招手:“来坐。” 兄弟二人就这样挨着并肩坐下,身上披着月光,相对无言,不禁怅惘,曾经的兄弟之情,终究敌不过曲终人散。 “这些年你过的怎么样?”他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悸动。 “没有你好。”景亭又是一笑:“从你的衣着就知道你过的光鲜了。” “二哥言笑了。”之后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二哥的眼镜也是法兰西进口的高级货吧”,他突然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这点把戏对于做洋买办的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但他猜不透二哥的意思,所以干脆亮出底牌。 “什么都能藏,这个藏不了。”景亭用手扶了扶眼镜,有些尴尬地自嘲道:“摘了这个,我什么都看不见。” 缄默半晌,景亭这才幽幽说道:“既然已经看出来了,就换下衣服吧。明天我让人送几件粗布衣裳到你房间。” 兄弟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泛泛而谈,空洞无物。月亮弯弯从屋檐一直移到中天,两个人察觉到夜色已深,相视一笑,互道晚安。 肩并肩没走出多远,他冷不防被扯住了手腕,一扭头,景亭对他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听!” 他秉住呼吸仔细地聆听,耳边一片凝重的寂静。 “没听到什么。”他据实交代。无非是有几缕不成气候的清风,撩动几棵不知名的枯草,发出几声“哗啦、哗啦”的哀鸣。 “再听!”景亭的声音有些异样:“这不是风声!” 霎那间他感觉自己身上的汗毛一根一根竖了起来,从手心一直麻到了头顶。 二哥说的没错,这的确不是风声! 而是水声! 他的视线随着月光从天而降,落入方才坐着的亭台。这里之所以被祖上命名 “观月台”,是因为这池子里的水晶莹剔透、清澈见底,被月光一照,犹如明镜一般灼灼生辉。 可是,他在白天却看得清清楚楚,这池子已经破败得滴水不剩! 心口像是突然被血封住,他骤然间骇得喘不过气来。 景亭脚下放轻步子,壮起胆量向这声音寻去。他不敢离得太远,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越是被黑暗吞噬的角落,这神秘的水声越是清晰。他不记得迈过了几道门槛,穿过了几道庭廊,才终于又看到了一点光亮。 凝重的夜色绞着明灭的灯火,摇摆不定,忽明忽暗。几个诡异的光影在白雾中来回穿梭,突上突下,突左突右。“哗哗!”这不知出处的水声越发刺耳,铺天盖地般撞击耳膜。 他和景亭两个人惊得浑身僵硬,脚下不停发颤却再也迈不出半步。 “啪!”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一下肩膀。 两个人措不及防地回头。 阴影遮住了来人半边的面容,另一半脸在黑暗中似笑非笑。 他差点尖叫出来,这才发现自己压抑许久的喉咙已经失声。半晌,才听到景亭用发抖的鼻音挤出一句: “大哥!” “这么晚了,你们都没睡?”那抹飘忽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景堂绕到两个弟弟的身前,挡住了刚才惊悚的鬼影。 他被恐惧侵蚀的神经未曾察觉到如此微妙的动作,擦着大哥的肩膀抬手指向前方,战战兢兢地咬出几个字:“你有没有看见……” 六 夜未央 一石激起千层浪。 音波打破了夜的禁锢,释放出地狱中的幽灵。几个鬼魂像是闻到了肉味,晃晃悠悠地向着兄弟三人飘来。 “给三位少爷请安!”最先传来的竟是福伯的声音。 他听到自己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给三位少爷请安!”紧接着几个清脆的女声,连带着一连串布料的摩擦声。 视线终于习惯了黑暗,人形在暗色中渐渐凸显。他仔细辨认着几个作揖的女子,似乎都是白日见过的面孔。 “咕噜、咕噜”,一只水桶突然离开主人的身旁,径直向着他脚下滚来,盛着的水洒了一路。 “小心!”一个婢女猫腰从人群中跑出,又羞又急地追了过来。 水桶停下来的前一刻,恰好撞在了他的脚踝,翻腾的水花溅了一地。 月光清冷,明净无尘的皮鞋湿了一块,被丑陋的水渍遮去了光泽,与他身上那条平整笔直的宝蓝色西裤更是不符。 “对不起!对不起!”那女孩冲过来连声道歉,慌张地跪在他的脚边,用自己的衣袖来为他擦鞋。 他低头望着她,微微地蹙起了眉头。 女孩一抬头瞅见了他的表情,惊慌地更加不知如何才好,怕他嫌她的袖子脏,于是改用手小心翼翼地把那双价格不菲的鞋子擦净。 他扯了扯嘴唇,还是没出声。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条雪白的手帕,在手边抖开,当着众人的面弯下腰去。 这手帕恐怕也是真丝制成的名贵物品吧,在皎月的映射下显得格外娇美,一出现就引来了一片惊艳的目光,随着那道白光一起向着地面缓缓滑落。 出人意料的是,光点没有落在湿了的鞋子上,而是落在了婢女的手背上。原来他掏出手帕不是要给自己擦鞋,而是为了要为那女孩擦手。 堂堂尹家三少爷竟然弯下了腰板,为了给一个婢女擦手! 所有人都呆住了。 福伯怕少爷失了身份,忙不迭地想要阻拦;那婢女也心知不妥,可是被他握着双手却怎么也不舍得收回来。 月光静静地洒在他身上,有种令人窒息的美丽,而就是这么美丽的男子现在正温柔地捧着她的双手,用雪白的丝帕仔仔细细擦拭着她那粗糙的指甲、指腹、指节,神情专注得好像世界上没有比她那双长满茧子的手更重要的东西。 天哪!她不是在做梦吧! “像这样子干干净净的,多好!”风淡云轻的一句话,磁性的嗓音被低低的鼻音压过,萦绕在只有她能听到的音域。他擦完最后一滴水渍,轻轻松开她的双手,大概是出于习惯,礼貌性地向她颔首。 月光瞬间凝成一束从天而降,而他和她就是这道光束的中心。他那拘谨的动作,优雅的举止,怎么看都像是一位尊贵的王子,在音乐的间隙,向着与自己共舞一曲的女孩点头致谢。 这女孩受宠若惊,呆若木鸡,唇齿对碰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突然不晓得自己是该说“谢谢”还是该说“不客气”,脑子里一阵阵幸福的眩晕。 而他却似乎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异常,径自向着远处的婢女们望去,眸光流转间,一群人竟有了消魂蚀骨的幻觉。 “大哥这么不懂得怜香惜玉?”一开口果然又艳惊四座,那声音好听得犹如月光下的凤尾竹,随着晚风翩翩起舞。 “三弟何处此言?”可惜大哥景堂却不解风情。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大哥还是这么铁石心肠……” 夜,霎那间寂静,风,失去了颜色,空气中孕育着压抑的呼吸,静默,静默。 没想到尹府竟有人敢如此公开挑衅当家作主的大少爷,而这人竟还是他的亲弟弟,离家十年回家半日的尹景轩,开口两句话无不绵里藏针、含沙射影。 静默,静默,天空中似乎有飞鸟掠过,大家全神贯注拭目以待,一场好戏正要上演。 只见众目睽睽之下那景轩少爷自己倒像是个局外人似的,风姿潇洒神情自若,言行不苟我行我素:“要是我呐,可不会舍得让姑娘们在深夜里辛苦劳作!” 静默,静默,有人觉得他话里有话、言外有意,还有人猜他抛砖引玉、还有下句。 下一个片刻,现场一片哗然! 只此一句,只此一句,既化解了现场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又将这位三少爷的菩萨心肠昭告于世。一句话,即便是在漆黑的深夜,都招来了一片火热的秋波。谁能想到这位出身高贵的三少爷完全不像他外表上那样的冷艳而高不可攀,又怎能不让这群涉世未深情窦初开的少女们对他另眼相看。 有人觉得,三少爷刚才在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 还有人在心里发誓,愿意为他当牛做马一辈子,只求他能把刚才的话用刚才的表情再说一次。 “咳咳!”突然有人清咳起来,压抑的声线在封闭的院墙里回荡,这才拉回了众人的注意。二哥景亭止住咳声,言归正传、切入主题:“福伯,你们这是……” “来来来,既然大家都睡不着,我屋里有好茶,咱们三兄弟秉烛夜谈!”大哥景堂笑得有点古怪,拖着两位弟弟就往回走,把一群下人远远地甩在身后。景轩、景亭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故弄玄虚,混淆视听!他们谁都不是傻子,知道大哥是想掩饰什么。 可他俩谁都没有追问下去,不约而同地跟着大哥一起返屋。 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变得这么好耐性。 只是,这游戏越来越好玩了…… “三少爷!”身后传来焦急的女声,方才为他擦鞋的婢女追了上来,见他步子放慢,突然又羞怯着不敢靠进,远远地向他招手。 他正心不在焉地和两位哥哥东拉西扯,听到婢女的呼喊,不经意地向她瞥去一眼。 只是转瞬之间,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叫做“最是那一回眸的温柔”! 那种没有一点点修饰的、浑然天成的美,那种增一分则浓、减一分则淡的媚,就这么彻彻底底地被他演绎到了极致,紫峰之巅。 可最该死的是,他自己偏偏还没意识到什么,就只听到身后一片莫名的唏嘘。 “三少爷,您忘了这个……”婢女羞得不敢看他,低着头狂挥手帕。 他正打算向她走去,突然感到身上一阵清冷,隐约觉得是大哥景堂瞅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他临时改变了主意。 “你叫什么名字?”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两个人影,他远远地问她。 “小,蝶!”两个字断断续续地飞来。 他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小蝶!”,漂亮的瞳仁久久锁在那女孩脸上,恋恋不舍地转身,详装无意地回眸,直到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 “小蝶,我记住了!” 转身之前,他有意无意地勾了勾嘴角,绽开一朵淡淡的笑容。 朝华若现,往往只需转瞬之间,就成就出了不朽的永恒。 据说,过了很多很多年,在场的许多人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又有了孩子,仍在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自己亲眼见过的一个男子,让他们有生之年见识到了什么叫做—— 一笑倾城。 “小蝶!小蝶!”在他的身后果然惶然一片狼藉,侍女们纷纷扔掉手中的水桶,一齐抱住了晕倒的小蝶,激动地,羡慕地,尖叫着。 “小蝶,你快醒醒!” “小蝶,你命真好……” 她们每个人都看得真真切切,记得清清楚楚,他临走之前留给她的,是他今天晚上的第一个笑容。 ****** ******* ****** ******* “听说了吗,刚回来的那位三少爷,不仅长得一表人才,而且还特别体恤咱们下人!” “就是就是,听说十几年前就是大少爷把他赶出门去的。现在回来了,还以为他们兄弟要大闹一场,可谁知道,三少爷根本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 “真是便宜小蝶那丫头了!要是我也能有机会和三少爷说句话,该有多好!” “有机会,有机会!只要三少爷在家里一天,咱们都有机会!” 一夜之间,景轩代替两位兄长成了尹家上下最受欢迎的人。 这就是所谓的人心向背! 在尹家后院这么一块封闭的天地里,在一群围着厅堂灶台打转的下人中,有什么东西能比这个以更低的成本、更快的速度收买人心? 可这,也不过只是第一步而已! 他知道自己想得到些什么! ****** ******* ****** ******* 说是要秉烛夜谈,可是他和景亭不知所措地看着大哥回屋之后先是驱散了所有的下人,然后又封闭了所有的门窗,直到搞得整间厢房密不透风,这才消停下来。 有时候他会给景亭一个暗示的眼神,可显而易见的是,景亭远要比他想的沉着许多,明朗的黑瞳在金丝眼镜后面不时闪烁着一些让人捉摸不透的光。 越是在这种时候越不能乱了手脚,他在心里一次一次告诉自己,他已经不是十几年前被人扫地出门的毛头小子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装模作样地松开了领带,又解开了领口一只纽扣,气定神闲地坐在太师椅上。 一眼瞅到桌上摆着新奉的清茶,他随手端起紫晶茶杯,掀开杯盖吹着水面上的茶叶。直到暗色的叶片一根一根沉到杯底,淡淡的茶香这才缓缓溢出。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忍住了苦笑。 这茶怕是不知放了多少年了。 如果这种东西也能拿出来招待客人,那大哥还真不拿他们当外人。还有这茶杯,也是破破烂烂,残缺不全…… 嘴唇已经接触到了杯沿,温热的茶水碰到舌尖,他却突然像被人点了穴似的动弹不得。 残缺不全…… 他的视线被杯盖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缺口完全吸引,甚至忘记要把嘴里的半口水咽下去。 一道裂痕沿着缺口一直延伸到杯盖的把手,像是一条蜿蜒的伤疤长在绝世美女的脸上,让人看得撕心裂肺。 “amethyst!”他嘴里突然蹦出一句洋文。 大哥显然是不懂洋文,所以听见了也全当没听到。对座的景亭也没反应,端着一只同样带着缺口的紫晶茶杯,举止优雅地轻啜了一口。 他装作没事似的把杯子往桌子上送,表面看上去没什么异常,手指托在杯底,不动声色地画着小圈。 果然是价值不菲的古物!他的推测丝毫不差,指腹上的触感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杯底篆刻的正是“大清雍正年制”六个字。 “啪!”不料茶杯刚一碰到桌面,就连杯带盖一同滚了下来,惊得三兄弟猛一哆嗦,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这裂了缝的杯盖以一条近乎完美的直线向着对面滚去。 修长的手指在地面一挡,这杯盖顺势滚进了景亭的手掌。在把东西接回来的那一刻,他听到景亭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说了一句:“amethyst!” amethyst,紫水晶,源自希腊语里的“不易破碎”。这杯子本由上好的紫晶所制,即使杯盖已经裂开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缺口,但经过如此一番重击之后仍能毫发无伤。 就在这一霎那,他与景亭的目光交汇。只是一个详装无意的失手,就揪出了茶杯里不可告人的秘密。虽然还没有猜透这秘密究竟是什么,但他已经有了一点小小的得意,嘴角忍不住地上扬。 可景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面容仍旧谦和儒雅,可又冷静得仿佛一潭深水,让人猜不到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果然,景亭对他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像是要提醒他什么,却欲言又止。 不知大哥是否留意到他与景亭的异常,只是在又确认了一遍所有的门窗都关的严严实实之后,终于结束了他那套装神弄鬼的把戏。这位出身名门的尹家长子,穿着一身破旧的粗布长衫,神色凝重地立在两位弟弟中间,换下那副长兄为父的伪善面孔,终于主动露出了狐狸尾巴。 房间里逐渐弥漫阴森的气氛,天花板上的吊灯突然诡异地闪个不停。 “景亭,景轩,接下来无论你们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可以透露给我们兄弟以外的任何人!” “你们要牢牢地记住我下面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然后把它们作为你们用生命去守护一生的秘密……” 七 落花有意 玉,通体碧绿的美玉,两面都打磨得细腻光滑,一端系着红线,在清晨的阳光里晶莹剔透、灼灼生辉。 能比如此宝物还要耀眼的,是玉石后面这个红线绕指的男子,一张美丽不可方物的脸,介于两性之间的韵味,顾盼之间,灿如春华。 他挑起食指轻轻的一碰,这玉佩就在眼前左右摇摆起来,纤长的睫毛随着律动微微颤抖,他的眉宇浮起一层淡淡的凝思。 难道这被分成三块的玉佩,真的就是打开尹家宝藏的钥匙? 大哥的话信不信得过?当年是大哥把他和景亭赶了家门,事隔这么久,为什么会突然又把他们找了回来,主动告知了宝藏的事情,甚至还提出把宝藏的钥匙分成三块,每个兄弟各留一块? 可就连尹家是不是真的自大清开朝以来就囤积着一笔不为人知的宝藏都令人怀疑,那大哥搞这一整套把戏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 一个又一个的谜团,自收到那封意外的来信那一天起,就一直笼罩在这个没落贵族的家庭中,他脑海中闪过一幕幕杂乱的片段,可却理不出一丝头绪。 “咚、咚、咚”,突然耳边响起了敲门声,他像猫一样警觉地竖起耳朵,小心翼翼地问道:“谁?” 门外先是传来姑娘们怂恿的嬉笑声,之后才是一句羞涩的回答:“回禀三少爷,是我,小蝶!” 小蝶?他微微一愣,可马上就平复过来,第一时间把玉石挂回颈间,又仔细整理好衬衣的领子,这才起身打开房门。 一开门,还没看清楚眼前密密麻麻地站了一群什么人,就只见一个红色的身影向着自己身上倒来。婢女们笑着一哄而散,边跑还留恋地回头张望。 他条件反射地伸手一接,这女子便倒进了他的怀抱。 只是与他目光交汇的瞬间,小蝶的脸刷的一下红似朝霞。她羞得不知如何是好,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可身上已经酥得没有半点力气。 “三少爷,对……对不起……刚才姐妹们……推了我一下……我才……” “没受伤就好!”他松开了手臂,保持一个微妙的距离。 “奴婢……奴婢奉二少爷的吩咐……来给您……您送……送……”咫尺之间被一个夏花一样的男子温情脉脉地注视着,怜惜着,也难怪她会语无伦次,呼吸不畅。 翦翦秋瞳将视线落在她手上的粗布衣服,“只是为了这个?”轻轻的惋惜在那绝美的容颜一层一层漾开,然后留给她一个秀顷的背影。他独自在桌边磨蹭了一会,等到挪开身子的时候,桌上神奇地多了几块银元。 “这些,给你!”他的语气坦诚而又干净,难得见他这么一本正经,但又越发让人觉得有些捉摸不透。 没明白他的意思,小蝶手捧衣服背靠房门,不知是改进还是该退:“三少爷,您这是……” 他把钱向她轻轻一推:“可不可以告诉我,昨天夜里你们拿着水桶是做什么?” 小蝶的脸部顿时变得僵硬,想都没想就冒出一个答案:“没做什么!” 他的表情淡定自若,好像这个回答早就是在预料之中,他开始很有耐心地把事先攥在手里的银元一个一个摞到那一堆钱上面,头也不抬:“这些,够不够?” 小蝶的神色依旧凝重,继续用力地摇头。 他在银光闪闪的钱币上面又加了两张厚厚的银票,饶有兴味地问她:“这样呢?” 小蝶还是坚定地摇头,出声打断他继续加码的动作:“求求您,三少爷,别再问了,我不能拿您的钱!” 这一次,他有些感到意外,抬起头来仔仔细细打量了小蝶半天,嘴边浮起一抹笑意,有点自嘲的味道:“瞧我,这么粗心……”他从西服内袋里掏出一块珠光宝气的怀表,递向小蝶:“这个,意大利的高档货,不会比那些银票便宜!”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小蝶更是不肯上前,脊背紧紧地抵住房门。 拿着怀表的手伸出去了好久,逐渐因为酸痛而开始发抖。 只听“吧嗒”一声轻响,他打开了怀表的表盖,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时间,仿佛刚才并未很没面子地被人一再拒绝。接着又没事似的把表收回口袋,弯腰提起了随身携带的行李箱。 箱子摆在桌上完全敞开,他当着小蝶的面一件一件翻腾起来。 “有什么是女孩子喜欢的呢?”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等她选择。金笔,钱夹,打火机……他心里暗骂自己准备不周,拿起每件都要摆弄个半天,听不到任何回应才又去换另一件。 “三少爷,您先忙,奴婢告退了!”小蝶越想越觉得不妥,连手里的衣服都忘记放下,转身就想逃跑。 房门才刚打开一条缝,突然又被人从里面重重阖上。小蝶受惊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半晌听不到什么动静,她这才偷偷地打开眼帘。渐渐清晰的视线全是那张俊美绝伦的面孔,是他,景轩少爷,和她隔着一个手掌的距离四目相望。 摄人心魄的美丽在那双幽深的眼睛里静静流淌:“小蝶,你生我的气了?” “没……”小蝶突然像被电击了一样全身僵直!不是因为他说了什么,而是因为他刚才从门上收手回去的时候,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柔软的指腹摸着她脸颊的肌肤,蜻蜓点水似的缓缓滑过。 “没有吗……”他的手指停在她的下颚,轻轻地抬起,唇瓣一寸一寸地向她压低:“告诉我……” “怎么做你才不会生气……” 如果不是被他收紧的怀抱搂住了肩膀,小蝶估计自己现在应该已经瘫倒在地上了。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只能看到那双比玫瑰花瓣还要娇美的柔唇,向着自己铺天盖地地压来。 “回答我,小蝶……” 手中的粗布长衫一件一件无声地跌落,小蝶羞怯而又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我没有生气……”如果这是梦,她宁愿再也不会醒来…… “我问的不是这个!”这个令人期待的吻没有落在她微微迎合的唇瓣上,而是不留痕迹地飞去了她的耳畔。他像是贪恋着她鬓间的发香,用花蜜一样甜美的气息在她的侧脸轻轻厮磨:“我是问,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夜晚……” “你拿着水桶做什么?” 紧闭的眼帘猛地打开,小蝶的眼镜瞪得像对铜铃。“我不知道!”她惊慌失措地又开始摇头。 修长却又冰冷的手指箍住她的下颚,阻止了她不安的抵抗,他像是鞠起一捧可口的山泉,甘之如饴般地向自己的唇边送去。 可惜就在吻上她的前一刻,他又停了下来,风花一样美丽的眼眸隔着咫尺睨着她,端详着她,琢磨着她:“小蝶是真的不知道……” “还是……”低沉的音律如同咒语,致命、诱惑,抽丝剥茧地瓦解人的防备,摧毁人的意识:“不愿意告诉我……” “求求您,求求您,我不能说,我真的不能说,大少爷不许我们说出去,否则,否则……”小蝶用最后一点点理智苦苦挣扎。 像是宁静的水面被清风吹乱,他的唇角露出无奈的苦笑,不易察觉地叹气,似乎终于下了什么决心,缓缓地闭上眼睛。 向着怀里的女孩,这一次,真的,吻了下去。 ****** ******* ****** ******* 如果不是恰在此时耳边又响起了敲门声,惊醒了这么一场不真实的美梦,小蝶已经无法确定自己会不会在下一个瞬间,忘乎所以地,告诉他她所知道的一切。 可惜就在她彻底崩溃的一刹那,他放开了她。 有人走进屋里,在她瘫倒的膝边半蹲下来,帮着把散落地上的粗布长衫一件一件拾起。小蝶感激地抬起头,额头上的汗珠顿时冷了一半。 “二少爷!” 金边的眼镜折射出晨雾的光华,景亭向她淡淡地微笑,恬淡自若的气息像是四月的春风,温暖而又清新。 似乎整个世界因为他而平静了下来。 原来即使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也可以这样天壤之别…… 景亭伸手去捡地上的衣服,颔首正好挡住了景轩的视线,他突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声音低低问道:“我不是让红袖来的吗,怎么换成了你?” 小蝶紧紧地咬着嘴唇,不知该怎么回答,难道要告诉二少爷说自己求了红袖半天,又答应要替她洗三个月的衣裳,才换来了这份美差? 景亭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视线落在她试图用牙齿挡住的吻痕,一抹忧虑在他眼底晕开,什么都没再多问,只是静静地把衣服揽入自己怀里,谦和而又拘谨地扶她起身。 一回头,正对上一束冰冷的目光。景轩一脸坦然,神情镇定得滴水不漏,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可是突然收紧的瞳孔却泄露出他掩饰不住的敌意。 就是这道冰冷的目光,让景亭突然明白了什么:“小蝶,能不能请你为我们送一些茶水来。” “二少爷客气了,这是奴婢应该做的!”小蝶如获大赦地松了一口气,连该有的礼仪都忘记了,迈开步子就往外跑。 “等一下,”那个勾人心魄的声音幽幽直追而来,他嗔道:“我要紫晶的茶杯!” 小蝶痴痴地看着刚刚吻过自己的薄唇一张一合,脸蛋瞬间又红成了苹果。“哦,知道了!”她幸福地要死。 “不过……”景轩眨了眨眼睛,左边的眉毛比右边稍高一点,看起来有点邪恶:“我可不要带缺口的杯子哦!” “没有不带缺口的杯子!”小蝶急了:“所有的杯子都……” “没关系,什么杯子都可以,去吧!”景亭插话进来,打断了两边愈演愈烈的打情骂俏。望着这丫头快乐得像只蝴蝶越飞越远,景亭温和俊朗的脸庞闪过一丝罕见的阴霾。 “如果十几年前没有离开这里,虽说她们只是下人,但我们兄弟也还是会像对待亲妹妹一样对待她们吧……” “二哥此话怎讲?”景轩马上警惕起来。 “没什么。”景亭自我解嘲的一笑,把手中的衣服在桌上一件一件摞好,视线详装无意地扫过桌上的银两:“昨天晚上说好的,我让人来给你送些衣服。可惜……”说着,他转身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纸条:“估计你用不着了……” 景亭不愧是景亭,永远的惜字如金,如同灵山秀水间的山泉,内敛而又坦诚,虽然说话总说半句,可又让人恨不起来。 但他还是不喜欢这种被人看透了的感觉,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接过纸条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哦?二哥这么有把握?” 吸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吐出去,他无从防备地怔住了。 八 流水无情 坐在空空如也的观月台,记忆中那塘清澈的池水早已随风而去,他独自面对着一片干涸枯裂的荒土。 指尖紧紧攥着一张细细的纸条,展开,卷上,再展开,再卷上,不知这样反反复复了多少遍。 太阳从天空的一端慢吞吞地移到另一端,恋恋不舍地落下屋檐,又磨蹭了好久,终于消失在了一抹似血的晚霞中。 “少爷,少爷!”魏文魏武两兄弟在游廊中边跑边喊,兴奋地挥舞着手里的车票:“买到了,买到了,我们在车站等了整整一天,终于花高价买到了转手票!” 他的心猛地揪起来:“哪天?” “明天中午!”兄弟俩异口同声:“两天就能到上海!” “做得好!”他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嘴边浮现赞许的笑容,可又暗了下去,语峰忽转:“让你们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魏文魏武对视了一眼,做哥哥的低声回答:“请恕属下办事不利!”弟弟有点不服气,急着插话道:“还不是那群人嘴巴太紧,给钱也不要!福伯也是,怎么问都不肯说!” 关于这个,他心里早有定数,于是没有继续追究,打发兄弟俩回屋收拾行李。他把纸条小心收进胸前贴近心脏的口袋,起身优雅地抚平西服上褶皱,向着古宅深处漫无目的地走去。 其实也不是全无方向,他找寻的是那似曾相识的水声。 这次没有再打草惊蛇,他躲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露出半只眼睛向外张望。 一群婢女提着水桶,在昏暗的灯火中忙忙碌碌。“哗、哗!”这水似乎是一桶一桶直接泼出去的。 “小蝶!快过来!”有人在远处喊:“快去多拿些水过来!” “是!”一个娇小的身影吃力地提着水桶,从槐树旁边踉踉跄跄地走过,突然被某股力道一扯,整个人毫无防备地向一旁倒去。 幸亏跌进的是一个柔软的怀抱,小蝶这才没有受伤,可还没等呼出救命,嘴巴就被人紧紧地捂住。 “是我!”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像夜雾一样飘忽。 小蝶咯咯笑起来,其实早就闻出了他身上的香水味,仿佛夏日里的菊花茶,似有似无的芬芳,却又散发着捉摸不透的神秘,正是他给人的第一感觉。 “为什么躲在这里?”她忘记了两人悬殊的身份,飞蛾扑火一样投向这份美好的爱情。 “有事情要告诉你!”他对着她笑,美得像是夜里的迷雾,却又让人看不清楚。 “小蝶,我想见你!” “白天不是已经见过了吗?”明明违背了自己的心愿,她却还是这样问他。 “可我想在晚上也见到你……”这段话他说得太流利、太熟练,每个字都感情饱满,每个韵脚都恰到好处,仿佛在朗诵一首刻骨铭心的情诗:“我想知道你在哪里,我要知道你在做什么……” “你不能做!” 可惜她却当了真。 “为什么?” “你是少爷,怎么能做这种粗活?” “有什么你能做而我就不能做的?” “我……” 月光穿过树杈的缝隙被染成了暗绿色,映照着他墨玉一般的头发,发梢被风吹起,若即若离地亲吻着她火烫的脸颊。“小蝶,告诉我!”这分明是他爱情的表白,否则怎么会如此蛊惑、动听: “让我知道你想什么,做什么……” “我……我在刷墙!”她毕竟只是个单纯的女孩。 “刷墙?” “恩!刷墙!大少爷说这围墙上的朱漆只有拿水冲才能褪得下去。可这京城老是不下雨……” “为什么要褪去朱漆?” “朱漆褪下去,这宅子才显得旧呀!大少爷说,只有宅子旧了,那些军阀才不会隔三差五地过来搜东西……” 锈迹斑斑的门锁,年久失修的家具,消失不见的古董,干涸荒废的水塘……一时间所有的片段都串联了起来,他恍然彻悟:“这么说,那些紫晶茶杯也……” “不正是嘛,你都不知道那紫晶多难砸呀,砸了好几天才好不容易出来一个缺口!” 他哑然失笑,这个他又怎会不知,已经裂缝了的杯盖经他实验跌在地上,一番猛烈的撞击后仍完好无损。那想要在紫晶上凿个缺口,想必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可好像还是有什么不对劲…… “这样糟蹋这些宝贝,还不如直接送给人算了,为什么还要费心尽力地做出一副穷酸相?”他心里的疑团并未解开。 “这个……”小蝶答不出来了。 大哥究竟是在掩饰什么?难道又是和那笔传说中的宝藏有关? 他再一次陷入沉思,细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狭长的暗影。 “你刚才不是说,有话要告诉我……”小蝶提醒他,明亮的眼睛忽闪忽闪,透出少女特有的纯真和可爱。 她在期待他倾诉一些什么呢…… 每个女孩对于爱情都有自己独特的憧憬,有人喜欢煽情肉麻的甜言蜜语,有人喜欢不着边际的山盟海誓,还有人喜欢畅快淋漓的真情告白,一百个人有一百种偏好,所以她也不例外。 十六岁的花样年华,有谁不渴望一份轰轰烈烈的爱情。而她的幸福会不会就在下一秒钟翩然而至? 她无限欢喜满心期待,想了一百种结果、一千种可能,但绝不是这么简短一句: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我马上就要走了!” 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他要说的居然就是这么一句急不可待的道别。小蝶心里猛地抽紧成一团,大口大口吸着凉气,不由自主地伸手抓住他的双臂,用发颤的声音哀求道:“你……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马上就要走了,离开京城,回上海!”或许是她太过紧张,所以指甲隔着布料扎得很深,他可能是因为疼痛,松开拥着她的怀抱,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隔开一段微妙的距离。 “回、上、海……”小蝶一字一字重复着他说过的话,逐渐颤抖的肩膀失去了支撑,向后重重撞在坚硬的树干上。不甘、不舍、不情、不愿,各种滋味一起涌向了她混沌不堪的大脑,骤然凝结成了这么一个炙热的念头: 他来是为了告诉她,他要带她一起走! “你说你想见我……还有没有别的话要说……”她强迫自己微笑,要笑得很纯很美,要笑得像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个夜晚,他刻在她心头的那样笑靥如花。 皎洁的月,在静默的等待中冻结成冰,咫尺之隔的距离,牵动着彼此压抑的呼吸。 你叫什么名字? 小蝶,我该怎么做你才不会生气? 小蝶,我想见你! …… 他喜欢温情而又暧昧地轻唤她的名字,他喜欢挑逗而又含蓄地给她暗示,他放肆地牵过她的手,他动情地吻过她的唇,就算他从来没有说过喜欢她,但她的直觉绝不会错! 冰冷的夜孕育着躁动的湿气,她摒住呼吸等着他说出那句能够在转瞬之间改变她命运的话。 一滴,两滴……脸上渐渐传来水的凉意。 求求你,快点说出来,你要带我走! 三滴,四滴……瓢泼而来的大雨密织成网,夺去女孩心底无声的呐喊。湿成一片的眼帘里,她看到雨水沿着他的侧脸细流成河,徘徊在他那一动不动的唇角。 昏天暗地之间剩下的唯一颜色,就是那对性感柔唇上的两点樱红,而他就那么密不透风地抿住,铁石心肠地抿住,一个字也不肯说。 他不是这样的,她认识的他不是这样的! “告诉我,你要说什么!”她发狠地抓住他的手臂,近似疯狂地冲他嘶喊:“告诉我!你到底要说什么?” 任她怎么捶打,任她怎么哭诉,他就这么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崩溃的女孩,笔直的脊梁一直保持着高贵而又倨傲的姿态。 他不会这么冷漠!他不会这么狠心!小蝶打也打不动,骂也骂不动,可心里还死死抱着一个念头,他曾经放下身份怜惜她,他曾经低下头颅亲吻她,就算他从来没说出口,但她知道他喜欢她! 他绝不会就这么抛下她! “哗……哗……”滂沱的暴雨浇灌而下,无情地劈打着槐树下两个单薄的人影。小蝶心里痛得像是要裂开一样,手下再也打不出力,身体依着树干一寸寸滑到冰冷的地面,抱着膝盖放声痛哭起来。 是的,他从来就没有对她做过任何承诺…… 从头到尾,他根本就没说过什么…… 是她这个傻瓜自不量力、自作多情、自找苦吃,爱上了这么一个俊美绝伦的男子,一个她不该动半点念头的贵族少爷。 “三少爷!”一群人跑到槐树下躲雨,不小心闯入到这块隐蔽的空间。福伯忙不迭地把外套脱下,小心翼翼地遮在景轩头上。婢女们也发现了神色异样的小蝶,围着她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 福伯怕树下的呱噪吵到景轩,好意征询道:“这里离竹亭不远,不如我们去那里避雨?” 一眼撇到旁边正有婢女投来炙热的秋波,他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等一下!”正当这一老一少要离开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女孩的呼喊:“你……不,三少爷,等一下……” 密集的人群让出一条缝隙,小蝶瘫坐在中间,身体痛苦地颤抖,望眼欲穿地看着他,梨花带雨地祈求他,黯淡的眼里满是让人心疼的泪光:“请问,您什么时候走?” 听得出来,她对他,还有最后一线希望。 大雨淹没了一切,天地失去了光华。绝美如他,任风凝结衣角,任雨溅在发梢,身姿挺拔如剑,昂首傲立风雨,似乎世上万物都甘愿在他脚下臣服。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再转身看她一眼,似乎那只会脏了他那高贵而又神圣的视线。 就是这么一个僵直的背影,让在场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寒战。 世上居然真有这样男子,浑身上下翻涌着不可一世的煞气,犹如黑暗之神一般无情。他的脚下就是一个泪流满面的痴情女子,而他居然可以一点点怜悯和犹豫也没有地,在漫漫无边的黑夜,消失。 这……这还是她们认识的那个温柔如水、怜香惜玉、完美无暇的景轩少爷吗? 低沉的音律夹杂着破碎的雨声,在他留下的死寂中隐隐飘来: “后天!” 是他!那个让她们可望却不可及的花样男子! 声音依旧胜似晨曦,尽管已经冷若冰霜。 ****** ****** ****** ****** 雨就这么轰轰烈烈地下了整整一夜。 “三少爷才回来这么几天,怎么马上就要走了,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他啊?” “昨天还听小蝶吹牛说三少爷喜欢她,可要是真喜欢她怎么不带她走?” “还以为她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原来不过是她的自作多情呀!” “像三少爷那样的公子哥,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又怎么会看上她?” “不知道是不是她先勾引三少爷的呢?” “有些人就是这么不要脸……” 流言蜚语就这样在尹家的后院疯传了一整夜。 后来,据好事者称,小蝶厢房里的油灯亮了整整一夜,有人说她是哭了一夜,也有人说她是强迫自己忙了一夜, 可奇怪的是,景轩少爷房里的灯也是一夜未灭…… 九 伤离别 当天边泛起第一道曙光,古老的北京城在暴雨的洗礼中慢慢苏醒。 密集的雨帘铺天盖地,秋天的寒意四处蔓延。两把纸伞渐渐移入视线,穿过一对破旧不堪的尹府大门,向着街边静候的三架人力车慢慢走去。 上车之前,伞下的四个人依依不舍地转身,一同向着身后那座雾气缭绕的古宅回眸望去。 锈迹斑斑的门环,朱漆褪尽的高墙,他的嘴角露出一摸飘忽不定的笑容,却又含着说不出口的苦涩,不自觉得伸手去摸自己系在胸前的半块玉佩。 这时一双白净的手恰巧从另一把伞下伸过来,替他仔细地整好衣领,遮住了那条挂在他颈间的红线。是二哥景亭,站在魏武撑起的伞下,眼镜镜片上已经有了薄薄的雾气,可还遮不住那双睿智而又内敛的眼眸。 里面,流淌着某种很深邃的感情。 他识趣地点了点头,当着魏文魏武的面不方便开口,但他也知道二哥想说些什么,无非是提醒他牢记尹家三兄弟默守宝藏的约定。 景亭也默契地颔首示意,这才让离别的惆怅征服自己强作的镇定:“真的不打算和大哥告个别吗?”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景轩冷冷地应道。 景亭没有再多说什么,这个弟弟他很了解,尹家兄弟中年纪最小,脾气却是最倔,他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只怕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可想想还是有些不忍,劝道:“还是留封信吧,总比这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好!” “不必了!”景轩一口回绝,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还是请二哥代为转达吧!” “景轩,大哥的某些行为或许有些过分,但相信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景亭从不是个多舌的人,可现在却一反常态喋喋不休地为大哥说着好话,因为知道按三弟的脾气,有些事情现在若不解释清楚,恐怕这辈子他都不会放下心里的戈蒂了。 “大哥不让我们知道一些事情,或许也是为了我们着想?” “你相信他?”景轩剑眉一挑,反唇相讥。 金边眼镜后面的瞳孔猛地收紧,淡定的面容泄露出一丝难得的波动,景亭像是被人突然戳穿了心事。 是啊,能相信大哥吗?自己不是察觉不到尹府上下气氛的诡异,也不是不知道三弟故意打碎紫晶茶杯的用意,更不是没有私下调查这事情的种种内幕,可府里下人们的嘴巴很紧,大哥又不愿张扬,于是他便顺水推舟、按兵不动,甚至还自欺欺人地配合大哥穿上粗布长衫,故作穷酸。 可现在三弟问他,你相信大哥吗?他该怎么回答? 信,还是不信? 或许信不信已是其次,他倒宁愿用这么一份愚蠢的天真去维护这份脆弱的兄弟之情。 被骗,换一份珍贵的感情,有什么不可? 可这些,能对三弟说吗?这家伙从小就争强好胜,凡事喜欢刨根问底,他又怎么能够忍受这种夹在兄弟之中装聋作哑的痛苦? 可惜三弟只看到了他百缄其口的沉默,却看不到他心里有口难言的苦衷。“他以为遮着藏着,我就没办法了吗?”景轩口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嘲讽,俊美的脸庞又露出那种带点孩子气的自鸣得意。 景亭用淡淡的微笑当作回应,或许自己真的已经说了太多吧。他细心地为弟弟放下遮雨的车棚,又叮嘱了车夫几句,这才退后一步让开了车道。 “一路顺风!” 暮然回首,一把纸伞,默默地守候在那片雾气腾腾的红墙碧瓦一边,在自己颠簸的视线中渐渐模糊。 这种感觉,就像是十几年前被人赶出家门。 当时,也是这样一把画着水墨丹青的纸伞,二哥瘦弱的身体在风雨中发抖,却还倔强地不肯离去。 萧瑟的秋雨无情地飘落,细细密密,像麦芒一样扎进离人心底。 “停车!快停车!”他在车上突然高喊。 后面两辆车上的魏文魏武还没反应过来,就看着少爷一跃而下,冒着大雨往回跑去。 雨水落在伞沿结成隽美的花朵,伞上的丹青被雨水冲洗得栩栩如生,伞下照面伫立着两个年轻男子,一个温文儒雅,一个俊美绝伦。 “这个……”他笨手笨脚地从自己的衣服里掏出怀表,低头递向景亭:“送给你!” 这一次,他没有再去炫耀这块手表的价值,因为觉得那样会侮辱了二哥。 只是瞟了一眼表盖上艳光四射的蓝宝石,景亭心里就已经做好了估价。他笑着望向眼前这个故作冷酷却又执拗着不肯表露自己感情的三弟,笑容一直漾到了心底:“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保重!”景轩把怀表向二哥手里胡乱一塞,又冒着大雨跑了回去。 景亭紧紧地握着手里的怀表,有股温暖从指尖缓缓溢出。温和的光华依旧围绕在他的周身,只是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里,渐渐弥漫让人心碎的哀伤。 这一次分离,会不会又像上一次那样,一梦十几年…… “三弟,保重!” ****** ****** ****** ****** 景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定气凝神,转身向着宅子走去。 就在转身的一霎那,一个红色的身影与他突然擦身而过,乳燕投林一般奔向那风雨封锁的雨巷。 “小蝶!”景亭秀气的眉梢冷不丁地跳了一下,然后深深地蹙在一起。有些事情自己早有预感,可没想到已经这么严重。 大雨一波接着一波地侵袭而来,越加发狠地折磨着那一摸娇小孱弱的嫣红。“三……少……爷……”女孩那声嘶力竭的嘶喊,在铺天盖地的大雨中,只落得个轻若无闻。 “少爷,后面有人!”魏文却听见了,扭头一看吃了一惊:“好像是小蝶姑娘!” 眼见着那个可怜的女子像是一只被风吹远的风筝,在大雨里不知疲倦地奔跑着、追赶着,却又一次一次地被车轮落下,魏武心里一阵怜惜,开口试探道:“要不要停车……” 就连车夫们都有些于心不忍,故意放慢了前进的脚步。 颠簸的车棚下一片昏暗,隐约透出一个冰冷的轮廓。那张俊美的面容上覆着浓墨一样的暗影,仿若一个刚刚从地狱中走出来的人。 “快走……”这两个字说得很慢,音律低沉得也好像从地狱中释放出来一样。 好不容易缩小的距离又被无情地拉开,就连车夫们都有些弄不明白,车上这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生得一副好皮囊,可又怎么装了这么一颗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硬心肠。 站在尹家大宅的入口,景亭望着那个摇曳在风雨之中狼狈不堪的身影久久出神。进去,不该管的事情别管。他在心里一次一次警告自己,“多管闲事”这四个字向来与他无缘。可眼见着那个坚持着自己爱情的女孩一次一次飞蛾扑火,他却再也无法说服自己像什么都没看见似的一走了之。 心里的种种抉择、矛盾,就在那个红色的身影跌向地面的时候,一切都化为了灰烬。 景亭向着跌倒的小蝶跑去,用伞为她撑起了一片明净的天空。 “……”本想开口安慰她,心里却涌动着一股深藏的苦涩,千言万语只化成了这么一句:“怎么这么傻……” “是呀,我好傻!”小蝶望着渐渐模糊的巷口,一滴泪珠沿着脸颊滚了下来:“如果我什么都不说,三少爷什么都不知道,或许他也不会这么急着走……” 景亭心里猛地抽紧。 …… 他以为遮着藏着,我就没办法了吗? …… 脑海里回响起景轩临走之前这句有点稚气的誓言,可自己竟只当成玩笑话一笑而过,没想到…… “我知道自己不该奢望什么……”泪水像泛滥的河流蔓延过女孩苍白失血的面颊:“我只是想把这个还给他……” 在她摊开的手掌上,有一方雪白的丝帕,湿了的一角上,是一只红色的蝴蝶。 “可是我好笨,连手帕上的污迹都洗不下去,只好自作主张地绣了一只蝴蝶……” 听着她声泪俱下的痛苦自责,景亭心里火辣辣地疼了起来。面对着这样一个伤心的她,好像面对着记忆深处的自己。 “我好笨,笨得要死,这么一只蝴蝶都绣不好,一直绣,一直绣,绣到今天才绣好,一大清早就去送给三少爷,可是他……他明明说后天才走的……” 景亭心里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热气,居然出人意料地抢过手帕,又硬把雨伞塞到小蝶手里,留下一句“等着我!”就冲到了大雨中去,飞一样的消失在了雨巷的尽头。 ****** ****** ****** ****** “是景亭少爷!”当魏武辨认出后面那个飞奔而来的人影的时候,忙不迭地向主子大声禀告:“景亭少爷就在后面,要不要停车?” 车轮在积水的石板道上划出一道狭长的水纹,“吱啦”,应声而止。 乌云遮住了头上一线天空,封闭的街巷显得犹外阴郁、凝重,仿佛一切有什么东西正在枯萎、消亡。 湿透的长衫紧紧地贴在景亭身上,衬出他那绷得僵直的脊梁,凌乱的湿发贴在白净的额头,鼻梁上的金边眼镜却显得越发明亮。他放慢了追赶的脚步,一步一步走近车子,每一步都走得那么沉重,像是要逼自己去面对一个不愿面对的现实。 景轩从车上扭头回去,视线落到二哥手中举起的白色丝帕,微微一怔。 “这,就是你所说的办法?”景亭看上去依旧是个斯文纤细的书生,只是声音已经压不住阵阵翻涌的怒意。 “我给过她钱,是她自己不要!”景轩把视线收回,稳稳端坐车内,暗影遮住他全部的面颊,有股让人心惊的煞气:“我不过是换了一种办法而已,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听到这话景亭背上突然一冷。 这种话怎么可能是从景轩的口里说出来? …… “二哥,轻点,疼……”景轩委屈的小脸上挂满了泪水:“千万别告诉我娘!” “都怨爹,下手怎么这么重,把你的手都打肿了……”景亭红着眼眶,为景轩一点一点涂上药膏。 “怪我自己不好,连文章都背不完整,所以爹才生气的……”景轩用牙齿咬着嘴唇,突然放开:“完了,明天还要给爹看新作的文章,我一定又要挨打了!” “为什么?”“我怎么努力也写不出比二哥更好的文章,就连大哥都比不过,爹肯定又要生气了!” 景亭拿着纱布在那红红的手掌上绕了几圈,安慰他道:“那是因为你年纪小,读书比我们晚!” “那要不然……”景亭又仔细地绕了一圈纱布,既不松也不太紧:“要不然我们交换,你把我的文章抄一遍,明天交给爹!” “不要!” 纱布在景亭灵巧的手指下打了个活扣,这样下次换药的时候就不会弄痛伤口:“那干脆我回去把准备好的文章撕掉,写一篇比你差的交差?” “也不要!” “为什么?”景亭拿起剪子咔嚓一下剪断纱布,得空抬头打量三弟。四目相视中,他看到了景轩眼里的坦诚和倔强。 “二哥读书本来就比我用功,我不要二哥替我受罚!”景轩睫毛上的泪珠一闪一闪,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坚定地答道:“爹教过我们,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 大雨白花花地冲刷着一切,有形的,无形的。人的躯体,人的感情。 “为什么选她?” 景亭低低问道,心里的温度与身体一致,如此的寒冷。 “她自己送上门来的!”黑暗中鸣响的答案,也是这样无情。 “你早就计划好了?” “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 “那为什么不跟她解释清楚?” “没这个必要!” 为什么有人做错了事情还能这样理直气壮,而这个人居然就是小时候那个坚持着敢作敢当的景轩!窒息的胸腔突然间翻山倒海,血液全都冲到脑子里,景亭颤抖着举起了巴掌。 …… “是!二哥错了!景轩说的对,大丈夫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景亭露出一个嘉许的笑容,可又被忧虑代替:“那如果爹明天还要打你,我就替你挨着!”他伸出自己比弟弟厚实一点的手掌:“打在我手上一定不会那么疼!” “不行不行!”景轩一把扯住景亭,不许他伸出手来:“我挨打别人还可以说我是年纪小,可是二哥挨打会被别人笑的!二哥在我眼里是最优秀的人,我不要二哥被别人笑话!” 景亭扑哧一声笑出声,疼爱地捏捏景轩哭红的鼻子:“景轩这么聪明,迟早会比二哥还要优秀的!” “长幼有序!二哥永远比景轩优秀!”景轩急得跳起来。 “景轩优秀!” “不,二哥优秀!” “景轩优秀!” “不,二哥永远最优秀!” …… 记忆中那些孩子气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景亭闭上眼睛,让雨水流过自己酸涩的眼帘:“为什么要拿感情当作游戏?”他缓缓地放下手臂,用力绞着手中那方雪白的丝帕:“不觉得自己这样很卑鄙吗?” “我倒想请问二哥,对于这样一段原本就没有可能的感情,我是该义无反顾地斩断她的情思,还是让她抱着幻想漫无目的地等下去?究竟哪个才更卑鄙!”车上传出的声音依旧平静,像这无尽的秋雨一样,没有波澜。 “并不是每个人都认为长痛不如短痛!给她一些时间,让她自己慢慢地想明白,或许要比这样直接把她推向现实要好得多。” “就凭她,能认清楚一个美丽的谎言?二哥养尊处优,没经历过这种事,自然不了解感情的复杂!原本一个小小的伤口,这样拖着不管,任由其发展下去,早晚会变成一辈子都无法治愈的顽疾!你说,究竟哪个才更卑鄙!” “景轩,难道仅仅因为你自己经历过,就有理由把同样的痛苦施加到无辜的人身上?” “给她点教训,让她知道世事的可怕,我也算做了件好事!” “这不过是你自我安慰的借口,恐怕你自己根本就逃不过良心的谴责!” “好,就让我良心受谴责,让她恨我一辈子,行了吧?” 景亭突然紧紧地抿住嘴唇,明白自己已是多说无益。 道理在哪边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这个三弟已然脱胎换骨。 就连这段对话中,他都不曾露面,把自己深深藏在车棚不见天日的阴影之中。 “二哥是不是已经无话可说?那就恕三弟不奉陪了!告辞!”可怜这最后的道别都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等一下!”景亭又追上了启程的车子,把手绢塞到景轩手里:“她送你的!” 景轩马上做了个要往地上扔的动作,却被景亭拦住。 “如果你还当我是你哥,就把它收下!” ****** ****** ****** ****** 还是那方画着水墨丹青的纸伞,小蝶守在大宅门口,殷红湿透的衣裙犹如泣血藏花。 待到一抹青色在视线边缘出现,她急忙跑过去撑起雨伞,内疚得不知怎么才好。 “他收下了。”景亭说着摘下了眼镜,低头擦去镜片上的水珠,这样对方就不会注意到他现在脸上有一种叫做心虚的表情。 当他把眼镜戴好,目光重新变得澄静而又清澈:“三弟请我转达,他很喜欢!” “真的?”小蝶喜极而泣,空了的一颗心就被这么一句话填得满满:“三少爷真的这么说?他真的喜欢?” 陷入爱情里的人即使知道不能在一起,也会渴望在对方心里留有小小的一点位置吧……看着这个被蒙在鼓里的小蝶,景亭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 像一位慈爱的兄长搂住自己为情所伤的妹妹那样,紧紧地搂住她。 这样她也许永远不会知道用棉线缝制的蝴蝶其实破坏了丝绸的质感,而这条看似名贵的手帕对三弟那样的人来说其实不名一文。 但礼数不允许他这么做,他只是接过她手里的雨伞,将伞面故意偏向她那一边。 “二少爷,谢谢您!谢谢您!”小蝶哭得稀里哗啦,说着说着就想对他跪下。不仅仅因为他替她达成了最后的心愿,更因为在尹家后院讽刺迭起、骂声不断的时候,他是唯一一个相信她,甚至帮助她的人。 可景亭却不要她的感恩,反而在扶她起身的时候,交给她一块镶着珠宝的怀表。 这东西她见过,三少爷曾经拿它当作撬开她嘴巴的工具。 所以,小蝶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不该说的已经说了,不该错的也已经错了,临走为什么还要这样侮辱她? “别误会,不会有人知道!”景亭就像是能看破人的心事似的,既清楚小蝶在担心什么,也明白自己手上握着的筹码。 只要他威胁着向大哥告密,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从她口里套出三弟费尽心思不择手段挖到的秘密。 可他却没有这么做。那句“不会有人知道”,就是他的承诺。 即便如此,他还是意识到自己其实也正在做着一件受到良心谴责的事情。 “三弟或许也想给你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吧……” 错开小蝶感激涕零的目光,景亭低头打开怀表,看着缓缓滑动的指针出神。 嘀嗒、嘀嗒,时间在凝视中溜走。 “留下怀表,应该是为了纪念你们在一起的分分秒秒……” 他那低沉的声音中似有淡淡的痛苦: “虽然短暂,却很美丽……” 十 开往回忆的火车 指针缓缓地滑动。 时间流逝的声音,嘀嗒、嘀嗒。 九点六十分,钟楼准点敲响,轰鸣声此起彼伏,意兴阑珊地提醒人们一个铁的事实: 曲终人散,终须一别。 魏文魏武提着大大小小的行李,从拥挤的人群中挤开一条小道,让少爷走过去。 景轩才走几步,突然感觉后面有人扯他的衣服。 他扭过头去,视线自上而下一直落到地面,原来是个六七岁个子矮矮的小丫头。 “大爷,行行好吧,赏点饭钱吧!”小乞丐可怜巴巴地求着,脏兮兮的小手扯住他的衣角不放。 “松手松手!”魏武急得大嚷,且不说少爷这人特爱干净,就是这名贵的西服也不是她能碰的。吼了几声见她没反应,魏武干脆就一巴掌拍掉那只讨厌的脏手。 小乞丐被吓到,老老实实地把手放下,眼里马上泛起泪光。 “哭什么哭?”魏武还想继续凶她,却被少爷出人意料的举动骇到。景轩打量了这小家伙几圈之后,居然对着她单膝蹲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方雪白的丝帕,轻轻擦去她脸上那些肮脏的污痕。 “怎么会弄成这样?”他的手指纤长而又优美,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温柔,就像一个细心呵护着自己妹妹的大哥哥那样,和蔼可亲。他轻轻地皱眉,嘴边却露出一抹疼惜的微笑: “女孩子不可以把自己弄得这么脏哦……” 熙熙攘攘的人群嗖的一下消失不见,四周变得空旷而又寂静,整个世界的阳光全都投射在了他的身上。精致绝美的面容,湿润微乱的头发,雅致平整的衬衣,天鹅绒简洁而又不失贵气的西装,就连路人看了都纷纷赞叹,惊为天人。 天哪,他美得好像传说中的神仙下凡! “真好看……”小乞丐看得痴掉了。 他微微一怔,视线落在了手帕上,以为她说的是那只绣上去的蝴蝶。可惜,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懂点门道的人一眼就能识别出绣品的好坏,更何况他这种从小用惯了刺绣贡品的世族贵胄。 粗糙的棉线,恶俗的颜色,硬生生地从细腻白净的冰蚕丝中穿插而过;粗大的针脚,拙劣的绣工,活脱脱一块长在美人脸上的疤痕,触目惊心。 笑容从嘴边一点一点褪去,他的身体奇怪地晃了几下,可仍然坚持着和小乞丐平等的高度,擦下去她脸上最后一块污渍。 此时魏文很有眼力地递来几块银元。 “这些给你!”他看了看车站外面乌云密布的天空,突然觉得身上冷得出奇:“快回家去吧!”“谢谢大爷,谢谢大爷!”小丫头欢天喜地地从他手上接过东西,站在原地不停鞠躬。 看来他若不走,这小家伙也不肯走。景轩识趣地带着魏文魏武向着站台入口走去。 快要检票的时候,他突然又想起什么,从人流中慌忙中退出,找了一圈却无功而返。魏氏兄弟一头雾水,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看着少爷迈开步子向着车站外面跑去。 街道一边的拐角,坐着一群年纪相仿的乞丐,大家蜷缩着围成圆圈,无比羡慕地看着其中一个小丫头展示着自己刚讨来的宝贝。 一个人影走过去,高高的阴影将她笼罩进去。她猛一抬头,高兴得叫起来:“就是这位大爷!” 其余几人齐刷刷地围过去,扯着他的衣服连声乞讨:“大爷行行好,赏点饭钱吧!” 他有些不知所措,尴尬地摸遍全身的口袋。可除非特殊场合,他身上从来不带现金。但小乞丐们不依不饶,西服也被扯得乱七八糟。就连巡逻的宪兵都被引了过来,拿着警棍在手里连拍几下,厉声喝道:“都给我滚开!谁敢聚众闹事,就跟我回警局报道!” 这下子大伙都老实了,战战兢兢地站成一排,谁也不敢乱动。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他突然咳了不停,半天才缓过气来,哑着嗓子向宪兵解释:“我只是想向她要回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然后一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从小乞丐手里抽回那条绣着蝴蝶的手帕。 “小小年纪不学好,出来要饭已经够丢人的了,竟然还敢偷东西!”宪兵叫嚣着去拧小丫头的耳朵:“回警局去就有你好受!” “我没有偷东西!”小丫头一边挣扎一边向景轩求救:“是这位大爷赏我的!他可以作证,他可以作证!” 一群乞丐也帮她向景轩求情,却眼见他一本正经地把脏兮兮的手帕叠成三角形,整整齐齐地别在西装胸前的口袋里,然后又慢条斯理地解开左手衬衣的扣子,向上挽了几道。 “这事就算了!”他主动与宪兵握手,以示感谢:“估计她已经受到教训了!” 宪兵骂骂咧咧地走了,可现在大家都知道这手帕是偷来的,朝着小丫头投去鄙夷的目光。 而他却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一边解开另一只衣袖,一边径直向她走去。 小丫头正在气头上,愤恨地朝他大喊:“我没偷东西!是你给我的!” 他冲她眨眨眼睛:“我只是说要给你钱,可没说也给你手帕呀!” “你……”小丫头别过头去,脸气得通红:“你骗人!” “现在知道了吧,不能随便相信陌生人!”他破尘一笑,美得像是落入凡间的精灵:“尤其是那些看上去很美的人!” 一道绿光突然在眼前闪过,小丫头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原来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藏起来一只翡翠袖扣,亮晶晶的很是好看。 “这个送给你!”他的脸色有些异样的绯红,可笑容比翡翠还要迷人:“这东西很值钱,卖的时候可不要再被人骗了哦!” 小乞丐却有了防备,不肯去接他的东西。 他弯下腰来,视线与她放平,这样她一眼就能看到他眼底的坦诚,水晶一样透明。 “这一次,”他收起笑容:“不骗你!” ****** ****** ****** ****** 后来,小丫头问他:“这条手帕比翡翠还贵吗?” 他摇摇头。 得知他跑出去就是为了找回这条手帕,魏文魏武又气又恼:“少爷,您自己又不是不知道,这东西家里要多少有多少!” 他又点点头。 一直到检票进站,坐上了火车,他都在沉默。 魏文魏武觉得他的脸色不对,可谁都不敢上前打扰。这世界上永远有这么一种人,温柔起来杀死人不偿命,可要是严肃起来,也能变成致命的武器。 他们兄弟从小跟着少爷长大,也算是少爷的一双心腹。少爷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可有的时候,他们永远猜不透少爷在想什么。 就像现在,少爷望着窗外闪烁的风景,心绪却好像飞去了一个他们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 凌乱不堪、毫无规则的针法,绣了又拆、拆了又绣的痕迹,就是这么一只让人不敢有半句恭维的蝴蝶,那傻瓜居然真真切切、不眠不休地绣了一个晚上。 烛光如炬,把她那憔悴的轮廓拉长,投射到了窗外。如果她能放下针线,如果她能停止哭泣,打开窗户看一看对面那片潮湿阴冷的屋檐,她也许就会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她投下的阴影中,真真切切、不眠不休地,守着她,一个晚上。 …… “难道仅仅因为你自己经历过,就有理由把同样的痛苦施加到无辜的人身上?” 二哥说得没错。 正因为自己经历过,才清清楚楚知道施加到别人的身上的,是怎样一种痛苦。 这种醒着的时候希望睡过去,睡去以后又会痛得醒来,日日夜夜无休无止的身心煎熬,直到折磨得人筋疲力尽,直到痛得没有力气感觉到痛的时候—— 不是人死了,就是心死了。…… “现在知道了吧,不能随便相信陌生人!” “尤其是那些看上去很美的人!” …… 他从衬衣最贴近心脏的口袋掏出一张纸条,那是一份先寄去上海,又被火速送到北京的电报。 “十日午时,黄埔码头,不见不散!” …… “这真的是胎记吗?”她宠溺地躺在他的怀里,抬起细长的眼睛瞟他:“为什么看起来像是什么特别的标记?” “其实,这不是什么胎记……”他越说声音越低,好像在讲什么天大秘密,她好奇地把脑袋凑到他的嘴边,屏住了呼吸。 他突然冲着她的耳朵呵了一口热气,痒得她像只小猫似的蜷起身体,他接着恶作剧地不停呵痒,两个人在被窝里打闹起来。 她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像个少女似的不胜娇羞,头蒙在被子里再不理他。 可年少的他却真以为她生了气,忙不迭地又是道歉又是讨好:“这的确是胎记,但也是我心上的泪痕!” 她最爱听他那些肉麻而又煽情的情诗,她说这会让她感觉回到了少女时代,曾经那些青涩而又甜蜜的往日。所以每当他为博红颜一笑,除了奉上贵重的礼物,必然还附送一叠厚厚的情书。 他收紧双臂,拥她入怀,唇齿之间,轻轻厮磨:“如果可以,我也想将你化作我身上一枚不曾褪去的胎记,心头一抹永不拭去的泪痕。” …… 风景闪烁的车窗旁边,景轩的脸色白得异样,他低喃了一句,眼前突然一片黑暗。 “少爷!少爷!” 魏武惊呼起来:“少爷的额头好烫!好像是在发烧!” “少爷昨夜着了凉,我们今天就不该让他再淋雨!”魏文急忙部署道:“你留在这里照顾少爷,我马上去找随车的医生!” 包厢里立即乱成一团,人员忙碌各司其职,谁都没注意到一张小小的纸条从昏迷的病人手中滑落,又被走廊里的风吹起,像一只纤细的蝴蝶,无声无息地飞远。 苍白的嘴唇频频对碰,景轩一直在呓语低喃。 “少爷,您说什么?累?恨?很累?”魏武守在他的身边好声安慰:“您好好休息,睡上一觉,就不会累了!” 可他的浅意识还在痴痴重复这两个嘶哑的音节: 累,很,累,很,累…… 奔驰的火车里脚步纷杂,遗失的纸条正在腾空起舞,不料被一只鞋子踩过,洁白的身躯魂飞魄散,葬身在了污浊不堪的地板,露出两排晕开的墨迹: “十日午时,黄埔码头,不见不散!” 落款是—— “泪痕”。 …… 她眼眶一热,俯身用舌尖融化他胎记上的皮肤。 “景轩……” “让我做你的泪痕!” 十一 她比烟花短暂 正午时分的黄埔码头,骄阳似火。烈日火辣辣地炙烤水面,袅袅生烟。停泊的轮船反复鸣笛,声声幽怨,期期艾艾地诉说着这里正在上演的一幕幕相聚、别离。 逆着人潮的方向跑来两架人力车,向着码头一路狂奔。 车还没停稳,已经有人从上面跳了下来。 “少爷,小心!”魏文急忙上前搀扶:“您的病还没好,要不然先回家休息,我替您把人接回去!” 景轩固执地摇了摇头,英俊的面孔苍白憔悴,嘴唇沉默着紧紧闭合,神情平静得有些过分。可魏文却发现自己搀着的手臂绷得好紧好紧。 少爷是在紧张吗? 这位神秘的客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用一张电报就把少爷从京城召回,发着高烧连坐了两天火车,连家都没回就又马不停蹄地赶到码头。尽管少爷三缄其口,讳莫如深,可想必心里其实是非常重视的吧!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不管怎么日夜兼程也还是来晚了,火车刚到上海就过了午时。魏文向着钟楼看去,已经十二点四十分。 烈日中天又正值午饭时间,乘客们已经散得差不多了。看到远处有几个值班的船员,魏文经许之后就前去向他们打听船次。 景轩孤零零地站在太阳底下,举目四望,在码头几个稀疏的人影中寻找着记忆中的那张面孔。可惜,一次一次地希望,一次一次地失望。 渐渐地,期待的目光陷入彷徨,景物在视线中涣散、叠影,肿胀的脑袋浑浑噩噩,燥热的身体又还瑟瑟发冷。他用手摸了摸额头,低咒了一句“该死”,什么时候发烧不好,偏偏挑在这个时候! 骄傲如他,从不允许自己在人前失礼半分,可偏偏就在这么重要的时候,他从里到外都狼狈不堪。外套因为在火车上和衣而卧而变得皱皱巴巴,衣袖因为没了袖扣而松松垮垮,就连那黑玉一般的头发都因疏于打理而变得蓬松凌乱。他就像一位落了难的王子,纵然一身与生俱来的贵气,却包裹在了错误的行头里。 他孤零零地站在太阳底下,心里翻涌着一股莫名的情绪,三分懊恼,七分不甘。在过去两年多的时间里,他那么努力地让自己活得光鲜亮丽,活得比在香港的每一天都要风光体面,可就在这么关键的时刻,他居然病了,而且还落得如此窘迫。 阳光吐着火芯吻着他的额头,眩晕一阵接着一阵地袭来,他的身体开始微晃。 不能倒下,坚持住,哪怕是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坟墓,也要挣扎着再爬出来。 景轩掏出胸前那条绣着蝴蝶的丝帕,艰难地擦去额头上密密的细汗…… 不能倒下……尹景轩,给我坚持住…… 阳光变得越来越明晃,反射在码头的地砖上,变成了无尽的白,又活生生地刺进眼帘。 不能倒下…… 黑与白,对立而又融合的颜色。当白到了尽头,世界就只剩下了阴戾。 不能…… 丝帕犹如一朵飞舞的梨花,旋转着从他的指尖飘落。他看到它在凋零的那一刻,洁白的身躯打破了黑暗的结界。 就是这突如其来的一点光明,照亮他昏迷之前最后的视线…… 这一定是幻觉,一定是的……那双似曾相识的眉眼,那副记忆犹深的容颜,就在他失去意识的一霎那,迎着闪烁的微亮,在他眼前骤然盛放…… 这不是幻觉! 她来了! 她就在他的面前! 只是瞬间的惊艳,那美丽的女子就如同烟花一样逝去,化为夜幕上的点点余晖,短暂得似乎根本没有存在过。 “不……” 他用最后的一丝力气愤怒地嘶吼,咆哮的尾音幽怨曲折,听起来更像是悲戚的哀求,饮泪断肠。 不要走…… 他在昏倒之前的最后一个动作,就是伸手去捉身前什么东西。如果不是这样,他不会没有一点自我保护的,身体如同一块木板,直直地向前倒去。 求求你…… 不要走…… 十二 那一场邂逅的美丽 清凉的感觉如丝似缕,从唇瓣之间陆续传来。 就是这缕注入沙漠的甘泉,将他昏迷的意识慢慢唤醒。梦境,现实?他仿佛在虚实之间徘徊,游走…… 不知哪里飘来了华尔兹忧郁的旋律,转弦连拍,撞憾耳膜。昏暗的气氛压抑着呼吸,却又酝酿着不安分的情绪。依稀记得一只雪白的手套为他拉开车门,恍惚之间,一座宫廷风格的豪华别墅已经向他敞开了大门。 “wee!”侍者们步调一致,鞠躬敬礼:“请进!” 他心里分明还在犹豫,可人已经跌跌撞撞地闯了进去。西装革履的傧相带领他踏上殷红的地毯,一条狭长的走廊在他踯躅的脚下延伸。空气弥漫着陌生而神秘的气息,却又撒发着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与魅力! 他像是梦游仙境的爱丽丝,身不由己地开始了一场奇幻的旅程…… 香港,太平山,传说中的八号公寓,朱公馆,多少人做梦都想进来的地方! 一切都发生在他十六岁那年,第一次参加上流社会的西式派对。 黑暗的尽头,将是怎样一个未知的领域…… 傧相不知何时悄然离去,他独自来到一对白底金漆的大门。门缝间似乎有光线偷跑出来,浑厚的音乐在紧闭的门板另一侧嗡嗡作响。 他听到自己心跳,竟也随着音乐悸动,怦怦,怦怦…… 微微颤抖的手指紧紧按住金色的门把…… 忐忑不安地…… 扭转…… …… 时间若在这一秒钟定格。 如果,此时此刻,懵懂的少年得知他打开门后将会走进一个怎样的世界,他是否还会做出和当时相同的选择? …… “吧嗒”。 门推开一条小缝。 他穿着人生第一件晚礼服站在门口,莫名其妙地犹豫了一下…… …… 可是,懵懂的少年又怎会知道,也许,就在下一个片刻,他的人生,将会永永远远地改变。 …… 景轩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 义无反顾地。 走了进去。 ****** ****** ****** ****** 光! 耀眼的光! 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 犹如银河瀑布直飞而下,耀眼的光冲着他排山倒海地蜂拥而来。 他急忙用手遮住了眼睛。 一只高亮的长笛从低沉的弦乐中脱颖而出,悠扬的曲调踩着圆舞曲的鼓点,将他推入一场刻骨铭心的听觉响宴。 丝竹共仙乐,一曲一魂消! 灿若星辰的灯饰用白昼般的光芒撬开他的指缝,举目望去所见之物无不金碧辉煌。他目瞪口呆地放下手掌,还没等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震撼,整个人又像掉进了龙卷风的漩涡。 金影乱琼瑶,一景一妖娆! 佳肴,美酒,琳琅满目的珠宝,衣香鬓影的宾友,所有的一切,光怪陆离的,如梦如幻的,在他眼前走马灯似的变换,天旋地转。 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游?他情不自禁地随着舞步轻轻旋转,只有这样,缭乱的视线才能捕捉到360度的纸醉金迷。 葡萄美酒夜光杯,万物锦绣尽奇瑰。 任谁又能够不自我陶醉在,这样一场青春与繁华的,美丽邂逅。 原来这就是人们津津乐道而又心驰神往的—— 花花世界! 抒情的乐曲浮音靡靡,如诗如歌;富贾名媛们三五成群,高谈阔论。他在灯红酒绿中浮光掠影,在觥筹交错间走马观花,兴奋得头晕目眩找不到北。突然看到远处有位风度翩翩的年轻绅士向他点头微笑,举杯示意。 怎么办,这种场合他该怎么办? 一个摆着各式酒杯的托盘被送到眼前,他胡乱拎起一只,学着对方的动作高高举起,颔首还礼。 对方脸上浮现矜持而又高贵的笑容,优雅地将酒一饮而尽,又把空了的杯底向他遥遥一秀。 来而无望非礼也!他看了看自己手中半杯晶黄色液体,狠了狠心,全都倒进了口里。 天哪,他喝得是什么?! 还没咽下去几滴,他扑哧一声又全给吐回杯子里,火辣辣的疼痛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呛得他猛烈地干咳起来。 周围的宾客停止交谈,向他投来诧异的目光。他不想这么丢人现眼,捂住嘴巴不许自己出丑,可肩膀还是忍不住颤抖,眼泪也呛了一脸。泪眼迷蒙中一抬头,远处那人笑得前仰后合,边笑还边拿着空酒杯向身边的朋友描述,然后几个人一同眉开眼笑,纷纷对他做出鄙夷的表情。 原来,原来这个繁华美丽的世界,并不都像他想象的那样美好。 他本想从人群中溜走,找个僻静的地方独处,可不知怎么头顶上的吊灯一盏接着一盏熄灭,四下当即昏暗不堪。 宾客们停止交谈,不约而同地向着一个地方聚集而去。 就连乐队都放缓了节奏,蠢蠢欲动的音符仿佛在等待谁人的到来。 猛烈收缩的瞳孔好不容易才重新习惯了黑暗,可眨眼的功夫,一盏璀璨奢华的水晶吊灯瞬时点亮。旖旎的坠饰摇曳生辉,从旋转楼梯的天花板上一泻而下。 可惜如此强烈的视觉冲击未必谁都领情,他叹了口气,低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就听到耳边这时响起潮水般的掌声。 “谢谢!谢谢!” 一个明媚的女声腾空出世,艳压全场。掌声渐渐褪去,四周鸦雀无声。只听这个亢奋的声音操着一口流利的粤语,音浪汩汩,声韵悠扬:“欢迎大家赏脸来参加我和先生朱家铭结婚十周年的庆祝酒会!” “我代表我们夫妻二人,对诸位的到来表示感谢!” “府上略备薄酒,大家不醉不归!” 掌声再一次响彻四方,澎湃的华尔兹应声而起,将现场气氛拉入了最高潮。 这就是今天晚上的主人? 他好奇地向旋转楼梯上看去,却只看到了一个人影,女性玲珑的身躯在那盏硕大的水晶灯的衬托下显得更为娇小,孤单。 她…… 景轩不由得掩面偷笑。 她穿得好像喜鹊! ****** ****** ****** ****** 有人用胳膊推一推他,然后用粤语小声问道:“一会你打算送什么?” 景轩微微一怔,沉默着摇头。 “来这种地方可不好空着手!”对方教训他一句,把手上的礼盒打开半边,得意洋洋地炫耀起来:“怎么样,我这是南海的珍珠!” 旁边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偷瞟了几眼,当然也包括景轩在内。 “切!”一位穿旗袍的女士收回视线,满脸不屑:“我要送给朱太太的金首饰,能买你十条破项链!” “金饰又算什么?”还有人更是不服,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丝质锦袋,在众人眼前夸张地晃了一圈:“看到没,钻石胸针!所以有句老话说得好,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这边的攀比越演越烈,大有争个你死我活之势;那边刚刚捉弄过他的年轻绅士阴魂不散,边笑边带动周围一大帮朋友向他一同举杯邀酒。景轩假装没看见,把双手藏在身后,面对着人群,一步一步地,慢慢后退。 这是多么热闹的夜晚呀,热闹得以至于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孤单的少年偷偷溜到墙角,一头钻进厚厚的窗帘,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夜凉如水,郁郁山色不胜悲。 似乎连月亮都体会到了少年的心情,所以躲在云彩后面不肯出来。夜幕上只有几颗寂寞的孤星,却也被这灯红酒绿的万家灯火夺去了光辉。 景轩独自站在落地窗帘后面的露天阳台,倚着白色的雕花栏杆,看着手里的香樟木盒,黯然出神。 他既非不懂礼数,也非有心失礼,而他刚才之所以避而不答又装聋作哑,只不过是因为自己根本就没听懂那人问了些什么。 他来香港不到半年,广东话还不灵光,默不做声地看了半天白戏,才明白原来那一群人是在斗富。 别人送的是珍珠、黄金、钻石,而他送的…… 景轩打开盒子上的玉石搭扣,露出里面莹亮如雪的丝绸,而丝绸里面包着的,是一块漆黑如墨的石头。 刚才在屋里他不肯把礼物拿出来,多多少少是怕人笑话。可现在静下来想一想,他倒的确不愿把礼物送出去了。 那些只知道喊价比阔的凡夫俗子,又怎么能理解这块石头的真正价值?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对方真的识货,也该晓得这块龙尾砚比起那些金银珠宝来说毫不逊色。但现在他又开始为这块砚台觉得不值了。如果不是饱读诗书的文人墨客,即便再有钱,在他心里也都配不上这块生为知己、死为高洁的百年名砚。 小心翼翼地关好木合,景轩凭栏远眺,半山腰上有车灯忽明忽灭,他知道自己差不多可以走了。 这么一场与繁华的美丽邂逅,尽管曾经让他怦然心动,可还是落得个不欢而散。或许是他初出茅庐、年轻气盛,也或许是书生意气、自视清高,纵然这大千世界万般美丽,可他最后还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雾里看花,敬而远之。 景轩苦笑了一下,转身向着阳台门口走去。 手指还没碰到窗帘,窗帘自己先掀开了一角。混浊的酒气直钻入鼻,还没等他抽空换一口新气,一个黑影从窗帘那边猛地扑倒过来。 景轩下意识地伸手一接,只听“哗啦”一声,来人一口酒吐在他的衣襟。 怎么办?怎么办!景轩尴尬地撤到一边,见那醉鬼弯腰呕吐很是痛苦,心里多少有些不忍,于是上前轻轻拍着那人的后背,问道:“用不用我去找人过来?” 对方费力地摆摆手,景轩只好先送其进屋休息,在两人身体接触的一刹那,对方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 这不正是“喜鹊”吗? 黑色的长裙晚装,白色的皮草披肩,鬓间还插着黑白相间的羽毛装饰,不是“喜鹊”,还能是谁? 趁他还在思考的功夫,一个响亮的巴掌在他脸上突然开花。 “你不是死在外面了吗?”她发疯似的破口大骂:“你还知道回来?!” 景轩用手紧紧地捂住侧脸,一阵错愕。接着错愕转为气愤,怎么他好心救人反被狗咬?然后又从气愤变为不甘,哪能无缘无故得被一个陌生女人这样羞辱? “滚!”这悍妇不仅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发泼:“你不想回来就永远别回来!滚出去!”她死死地拽住景轩,言语间拳脚相加。景轩不与女人一般见识,却容不得她再打出手。正当双方纠缠之际,这女人开始大吐特吐,结果景轩又被她吐了一身。 “滚!你给我滚!”她边吐边骂,却还拉着景轩不放,直到有人过来为他解围。 这! 这算怎么一回事?! 景轩在洗手间里一边生着闷气,一边费力地擦去衣服上的污物。什么叫流年不利,什么叫赔了夫人又折兵,他今天晚上可算统统见识到了!一套名贵的礼服就这么毁了不说,自己竟还无辜挨了一通打! 就连手指都在怄气,毛巾在身上一通乱擦。打也就算罢了,可那女人凭什么骂人?他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敢对他用这个字眼—— “滚”! 滚什么滚?他根本一秒钟都不想多呆! 景轩愤恨地把毛巾往洗手池里一摔,不擦了,走人!清水飞溅开来直接喷到脸上。 他用手背在脸上狠狠一抹,看着镜子里面狼狈的自己,突然愣住了。 滚…… 见鬼,那女人骂了什么,他居然都听懂了。 不是他的广东话突飞猛进,而是因为那女人用的是字正腔圆的,国语。 ****** ****** ****** ****** 他正准备逃之夭夭,刚溜到门口,突然听到身后有人毕恭毕敬地说道:“先生,那边有人请您过去!” 景轩扭头一看,原来是位酒会侍者。可惜对方用粤语叽里咕噜说些什么,景轩既没听懂也没兴趣听懂,但出于涵养还是硬扯出一个谦和的笑容,先摆了摆手又指了指门:言下之意,走为上计。 那侍者不明就里步步紧逼,边追边还云里雾里地唠叨不停。景轩先是愕然,琢磨半天才反应过来,驻步在全身上下几只口袋里翻来掏去,竟没摸到一块硬币。抬头一看,那侍者正冲他似笑非笑,意味不明。 景轩的耳根火辣辣地灼热起来,估计对方也没想到来这种场合的人身上居然可以不带一分钱。景轩尴尬地低下头去,一眼瞅到手里的香樟木盒。 狠了狠心,把盒子上的玉石搭扣硬生生地扯了下来,当作小费送给侍者。 可没想到对方却好像如梦方醒似的精神一振,更加卖力地对着他鸡同鸭讲。 算了算了,此地不宜久留,景轩丢下侍者落荒而逃。不料一只大手从背后偷袭而来,不由分说地就把他拖回了酒场。 “朱太太,我可是把人给你找来了!你刚才吐了人家一身,可不能没有一点表示吧?”耳边响起一连串附和的哄笑,景轩晕头转向地半晌才找到平衡,心里顿时徒生一股怒意。 对面站着的,不正是那只可恶的“喜鹊”? 看样子她的酒已经醒了一半,却还附庸风雅地杯不离手,周旋在几个半醺的男人中间打情骂俏,谈笑风生,有时还有意无意地被人吃几下豆腐,自甘堕落。最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她那些矫揉造作的媚笑,不知检点,故作风骚,听得景轩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酒过三巡,游戏进入了醉生梦死的阶段,现场气氛暧昧得让人不禁浮想联翩。红男绿女借酒纵欲、意乱情迷,全然一副在别处看不到的独特风情。若在刚才景轩早就吓跑了,可现在他竟一反常态、赖着不走,视线似乎是被什么好玩的事情给吸引住了。 他游离在情色之外,鹤立于人群之中,目不斜视地望向前方,心凝形释、忘乎所以,眼帘一眨不眨,盯着那个远在天边近在咫尺的,“喜鹊”…… 他倒是要看看,这女人是不是真的把刚刚做过的“好事”忘得一干二净! 如果“喜鹊”这时也看看景轩,一定会发现他的双眸正喷着愤怒的火花。可她站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对面,瞻前顾后,左顾右盼,就是不拿正眼瞧他。 “吆,朱太太,人家靓仔瞅你瞅得眼睛都拔不出来了,你还不赶快表示表示?”不知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又开始了无聊的挑逗,也不知道是谁不怀好意地从身后推了一把。景轩冷不丁地踉跄几步,一抬头,正对上一双细长的眼睛。 好厉害的…… 高倍电流骤然从心脏流过,瞬间蔓延到神经每一条末稍,景轩甚至觉得自己在刚才那一刻连头发都竖了起来!这双瞳孔一定是带电的,飞光流淌在清水间翻涌,波浪潋滟,眸光荡漾,层层聚敛至翘起的眼角才瞬间迸发。 好厉害的一双狐狸眼! 景轩突然想起来,当年父亲不顾礼法、有违家俗从青楼里娶来的侍妾,也长了这么一双要命的眼睛。 “来来来,和朱太太干一杯!”一杯晶黄色的液体被送到眼前,有人拍着他的肩膀调侃道:“年轻人,想结识我们的大美女,不喝上一杯怎么能行?” 尽管这人用粤语说什么景轩不懂,但光看架势也晓得是在劝酒。可这种洋酒自己刚刚领教过,当场出了丑,心尚存余悸,于是推辞道:“我不会喝酒……” 估计对方听景轩的国语也是一知半解,不由分说地把酒杯塞到手里,继续怂恿:“是男人就喝了它!朱太太家的客人,可是没有一个不会喝酒的!” “我真的不会……”还没等景轩说完,那男人竟拉扯着把酒直接往他嘴里灌,眼看就要得逞,两人手里却突然一空。 “这不是您钱大老板代理的洋酒?难得您还亲自送来!”竟是“喜鹊”一把夺去酒杯,干净利落地一饮而尽:“这不是让小妹受宠若惊,想不喝都不行!” 莫非她是在帮他解围?景轩心里微微一热。 还以为她是嗜酒如命的女中豪杰,可原来她也会喝得过猛酒劲上头。看着“喜鹊”潭眸一闭纤腰难立,距她最近的景轩心存愧疚地伸手去扶,却惊讶地看着她与自己擦肩而过,弱柳扶风一般倒进钱老板的怀里。 原来又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投怀送抱! 难道因为她是派对的主人所以让他产生了虚荣感,也或许是她驾驭情场左右逢源让他多少有些羡艳,景轩刚才竟还一直等着她向自己主动道歉。恍然之间,突然明白自己幼稚得可笑,原来她并不是记性不好,而是故意对他视若不见…… 更为可笑的是,就这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竟能让这么一个骄傲而又敏感的他感到失落…… 只见她小鸟依人含娇细语,就把那男人逗得心花怒放淫笑连连。又见她唤来侍者嘀咕半天,而侍者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景轩一眼,景轩便隐隐感到事情不妙。 “时间不早了,请恕在下告辞……”临走仍不忘以礼相报,他却被一群酒鬼无礼地纠缠。不料片刻侍者去而复返,景轩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 高高低低、长短不一的各式酒水在托盘上一字排开,光看就让人甚是眼花缭乱。“香槟、葡萄酒、五粮液、威士忌……”侍者故意卖弄粤语报名,更让景轩找不到北,随便挑了一只,风度翩翩地对着“喜鹊”高高举起。 “喝了这杯,我是不是就可以走了?”景轩彬彬有礼地用国语问她,可话里行间全然没有脸上装出来的恭敬,因为他知道一群乌合之众之中,只有她听得懂他的挑衅。 “喝!喝!喝!”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喝彩,唯独“喜鹊”默不吭声,像只受了伤的小狐狸蜷缩在男人怀里,人见尤怜。 可就是这么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凭什么偏偏就是对自视甚高的他不屑一顾! 突然觉得自己有种莫大的可悲,景轩咬一咬牙,将杯口压上了唇沿。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了他的嘴边。 可又有谁能看见,景轩笑也笑不出来的那一抹苦涩。此刻在心里翻涌着的感觉,无奈与冲动,是不是就是诗里所讲的—— “恸哭三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 ****** ****** ******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真的不懂她。 她和他之前认识的女人都不一样。他自小生长在权臣世家,贵胄天生,由来只听得巴结奉承,坐享众星捧月,何曾知晓世界上竟然会有这么一个女子,不仅对他不以为然、视如敝履,甚至于他人皆可亲、唯他不可近,许他人可望、却唯他莫即。 可事实上这世间又有几人能真的懂得自己? 亦如此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着什么。或许过几年想想,他还会为当时的年轻气盛而后悔莫及。可事到如今箭如上弦,发不发已经由不得他。 辛辣的刺痛从舌尖微微传来,他只浅抿滴酒,就已经有了半醺的幻觉。 有道是,酒力微醒时已醉;亦或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怪不得古有“李白一斗诗百篇”之说,他把盏酌饮,飘飘乎傲立于世,羽化胜似登仙。 宗之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 莫不是他醉眼寻芳、看朱成碧,怎见得她峨眉萦蹙、螓首轻摇? 高堂舞榭锁管弦,美人遥望西南天。 景轩心里自嘲一笑,她怎么可能对他有了表情?遐思纷飞间举腕倾杯,他将酒就唇,目光不经意地落于酒杯壁垣,整个人突然愣住了。 那薄薄一层莹莹水晶反射出来的,是一双多么勾魂的眼睛啊!狐般妖媚,水般阴柔,花瓣一样娇美的半弯潭眸似乎沉浮着某种复杂的嘱托,话到嘴边却无言以对,只能静静地望向他。 红颜处,对景且醉芳尊,莫话消魂。 忘情酒酣诗篇,景轩停杯释酒,沿着她的注视回望而去,眸光流转中惊见她飘忽一笑,犹如杜鹃泣血、昙花香暝,短暂而又凄美得让人怀疑那不过是烟花绽放之后残留的虚景,美丽、神秘,但不真实。 相思慕,一笑最是难求,无限伤神。 “先生,如果这酒不合您的口味,何不另换一杯?”竟是行酒侍者唐突地从景轩手里夺去酒杯,又把摆满各式酒杯的托盘重新送到他的面前。 不等景轩回神过来,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哄笑,似乎在笑侍者为他换酒解围,又像在笑侍者转眼间又给他出了个新难题。 人的心里多多少少存在某些阴暗面,自卑、自负、邪恶、冷漠……所以每当找到可供取乐的对象,他人的丑态与过错,都会成为看客们自我慰藉或寻求满足的笑资,甚至于似乎只有贬低别人,才能提升自身那脆弱而又敏感的信心与自尊。 可惜这些简单的道理,不识人间疾苦的景轩要过很久很久的时间才会真正有所领悟。 而此时的他又怎会有如此闲情逸致多做思量? 恶意的视线自四周交织成网,扑捉的就是人群中央这个稚气未脱的英俊少年,唯一的纰漏便是少年对面那个特立独行的女子—— 唯有她一个人,就是不看他。 说是不看他,又似在看他——她的眼神扑朔迷离、游离不定,时而犹如芙蓉出水、流光溢彩,时而仿若锦鲤在渊、芳踪难寻。 她若看他,柔肠百转、悱恻千回,媚眼含羞妾意盈盈。 他本不想理会,心却不知为何跳得飞快,少年意气羞得脸颊绯红,看她也不好,不看也不好,束立难安、尴尬为难。 而她又偏偏不看他,欲迎还拒、若即若离,道是无情也有情。 他本无欲强求,心底却徒生一种莫名的失落,反倒怄气似的追寻她的明眸,揣摩她的情绪,心思费尽、甘之如饴,只觉得自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轻轻地抓住了。 如此不露痕迹的眉目传情,景轩从未察觉自己已经身陷一场危险的游戏,她一步步不动声色的欲擒故纵,貌似无意地将他的视线引至她端着酒杯的芊芊玉手。 指若削葱尖,雪腕似柔荑。她神情悠闲举止慵懒,风姿绰约地翘起三只手指,关节弯曲,状若兰花。 景轩俊朗的眉宇微微一皱,难不成她是在向他炫耀无名指上那只亮闪闪的钻戒? “快选快选,是男人就一口喝了它!”不知是谁又开始了恶意的怂恿,一呼百诺应者云集,喧闹荒诞再度登场。 目光尚且流连在那指尖的玉软花柔,景轩心不在焉地抬起右手,鬼使神差地选中第三只酒杯。 不料他的魂不守舍却招来了众人的狐疑,纷纷顺着他的目光一探究竟。顷刻间,人群的焦点从他令人期待的露乖出丑转移到她意味深长的兰花荑手。 “唉吆!” 只听一声调高八度的尖叫,直唬得满座皆惊。但见那“喜鹊”玉掌纷飞,直直地往自己的脸颊贴去! “耳环呢?我的耳环呢?” 她翘着兰花指紧捂耳朵,目光在地板上四下扫视,表情夸张地腰肢乱扭、悲天怨地,真不知是多么名贵的耳环竟能让她心疼成这幅模样,当即引来了宾友们大惊小怪的长吁短叹,甚至当场就有几位“见义勇为”的男士手膝着地,在一只只高跟鞋与西装裤之间寻找耳环的踪迹。 十三 可惜不是你 清凉的感觉如丝似缕,从唇瓣之间陆续传来…… 爱上一杯清水的甜美,恋上一双明眸的妩媚。当他第一次品尝“爱”与“恋”的滋味,就身不由己地化为宿命的飞蛾,扑向一团嗜魂焚身的地狱之火。 第一次的共舞,第一次的告白,第一次的牵手,第一次的相拥…… 人究竟需要怎样刻骨铭心的经历才能镌刻成为永生难忘的回忆。 第一次亲密接触,第一次不伦之恋,第一次屈膝跪地,第一次痛哭流涕…… 一切的一切,包括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天长地久,终于抵不过一场大火的侵袭,转眼都化为了灰烬。 春去秋来花开花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劫后余生的一天一天,失去骄傲的自弃,到没齿难忘的耻辱,再到万劫不复的仇恨,破碎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个支撑的信念—— 报复! 我要报复! 斗转星移日出日落,可原来在将爱遗弃的人眼里,怎样的报复也只不过是她一笑而过的闹剧。 “无论你做什么,景轩,我都不会再爱你!” “你还太年轻,回上海去吧,忘了我……” 忘了我,简简单单三个字,天晓得他用了多少的时间、多少的努力,才将这段记忆从脑海里完完全全地抹去。 是的,他不会再记起…… 是的,他已经永远忘记…… 清凉的感觉如丝似缕,从唇瓣之间陆续传来…… 就连他自己都说服自己牢牢相信,他已经走出了那段不堪的过去。可为什么只是一杯平淡无味的清水,却像刻在心头此生不渝的泪迹,浅饮几滴,就让他失去了苦苦支撑的定力。 “我早就忘了你!”昏迷中的景轩突然抓住那只正在给他喂水的手,声嘶力竭地嘶吼:“你对我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 “什么都不是!” 神志不清的他又痴痴笑起来,像是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帅气的笑容带着一丝自命不凡的得意:“没想到吧,你在我心里已经一铭不值!” “忘了你……”他依旧笑得夏花一样美丽,嘶哑的呢喃中却又带着令人心疼的凄凉。 “就是我给你的……” “最好的报复……” ****** ****** ****** ****** “放开我!你放开我!” 定然她情断意绝的再三挣脱,让他在潜意识里更加抱紧一个念头。任凭肩膀传来一道一道莫名的疼痛,昏迷不醒的他却还死死不肯松手。这一次, 没有我的允许, 你别想先走! “放开我!死无赖!臭流氓!” 一股凉意从脸颊传来,竟是半杯清水泼在他的面庞,冰冷的刺痛沿着侧脸流过耳际,又沿着颈湾流入心底。 难道, 对你而言, 留在我的身边, 真的、真的就有那么痛苦吗? 像是急着挽留什么东西,景轩硬是强迫虚弱的自己从昏迷中急剧苏醒。 “你……” 霍然开启的美瞳透出骇然的错愕,他望着咫尺之间一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孔,理智瞬时唤起:“你……是谁?!” “我是救你的人!”陌生女子拽起自己被他钳制的手腕,照着肩膀又是一拳:“想非礼本小姐,借你三个胆儿,看你还敢不敢!” 不知哪里又伸来一只柔荑,小心揉拭着景轩的下颚:“刚才见先生晕倒,是我家小姐好心救你!” 景轩挣扎着从长椅上坐起,这才发现自己的下巴磕破了,而那个佣人打扮的女孩正忙着为他止血:“所以先生应该感谢小姐,而不是恩将仇报,不是吗?” 卸去拒人千里的防备,他在眼里泛起充满感激与愧疚的温柔,可俊朗的眉宇不知为何却猛然蹙起,似乎忘了所有的涵养与礼仪,他突然出手一把紧紧地拽住婢女的手臂。 “你又想干什么!”做小姐的立马怒不可遏,抡起拳头对他猛烈开弓:“欺负我还不够,又想欺负我的丫头?” 任她怎么拳脚相加,景轩的脊背始终绷得笔直,火热的阳光照在他逐渐阴霾的脸庞,有种让人惊心动魄的冷艳。 婢女原本正在奋力抵抗,却被他一个眼神看得全身僵硬。 “谁让你用这个的?”阴鹜的目光从她涨红的脸庞划到两人纠缠的指隙,一块白色的丝帕沾满了血迹。 被风吹起的丝帕一角,一只嫣红的蝴蝶轻轻起舞,如歌如泣。 “我还当什么天大的事呢,不就是块破手绢吗?”做小姐的毫不客气地插话进来:“脏都脏死了,要不是为了给你止血,你还以为谁稀罕碰它?” 薄薄的唇瓣倔强地抿起,他斜睨她一眼,微微扬起下巴。 也不知道那位小姐到底有没有看见景轩的脸色,反倒自描自画得更加起劲:“所以说物如其主,也就你这么邋遢的人才会把这手绢当宝!要不是本小姐心肠好,鬼都不愿救你,早知道……” “说够了没有?”他终于开口,冷冰冰地打断她。 “早知道就让你在大街上昏死算了!”可她还继续妙语连珠地指手画脚:“省得醒过来也是与人无益,不可救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没人请你救我!”他从嘴角勾起一个鄙夷的弯度,不屑的口吻简直能让人抓狂:“更没人允许你用这块手帕!” “我就用了,还能怎么着?”她眉毛一挑,叫嚣着对上他的讥讽。 敌视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撞出冷冽的幽光。 “少爷,少爷!”两辆黄包车突然插进画面,魏文欣喜得跳下车来:“您醒了?!” “看呐,看呐!”这女子突然抓到把柄,指着魏文得意地嚷道:“说曹操曹操到!请我救你的人来了!” 积攒的怒意来不及收回,景轩皱着眉头冷冷地打量了魏文一圈,从头至脚。 可仅仅如此就足以把魏文窘到不行,矗在原地脸上一阵青红:“我……不,属下刚才去路口叫车,分身乏术,只好请这位小姐代为照顾……” 沉郁的视线扫过车身,景轩仍旧沉默,完美无瑕的面容毫无表情,只是洒在眉梢的艳阳显得格外疏远而又冷漠。 完了完了,恐怕少爷已是盛怒至极!魏文心里连叫不好,忙不迭地低声解释:“属下见您身体不适,所以想先送您回府休息!” 景轩的面色稍稍有所缓和,偏巧撇到旁边那女子投来的白眼,一口闷气又被活生生地勾出来。他从婢女手里夺回手帕,独自向着码头走去。 虚弱的身体还难以控制踉跄的脚步,冷傲的音色却带着不容商量的坚决: “要走你自己走,我还有客人要等!” ****** ****** ****** ****** 泛黄的江水咆哮着向远方流淌,带走谁人满目疮痍的深深凝望,又留下谁无以言表的款款心伤。 翻腾的波浪击打着礁沿,有如怒放的盛世白莲,婀娜的花盏托起彼岸江畔一个美轮美奂的天生骄子。 他依水而立,身姿秀逸,凌乱的衣袂折服虚无飘渺的渔风,清澈的瞳眸盈满无际的浩淼晴空。 他举目望断滚滚天涯,低眉怅惘止于手边思量。 一绢红白相间的丝帕在他莹润的指尖轻轻飘扬。 如果,忘记一个伤害你的人,就是对他最好的报复的话…… 景轩抚摸着丝帕角落那只蝴蝶,羸弱的翅膀已经不敌血渍的侵袭,暗红交织心瓣之上,方寸之间描不尽沧桑。 他缓缓地松开手指。 任风将它无情地带走,飞远。 也请你,小蝶,忘了我吧…… …… “哎呦!” 一朵水花惊得沉潭回浪。 一串刺耳的尖叫在身后连声爆响:“让你这小子再无理取闹,现在可不被我抓个正着!” 流利的粤语,泼辣的语气,记忆中只有一个至情至性的女子如此这般举世无双!一团热火在胸中呼啦爆炸,景轩激动地刹那间忘记呼吸! 何曾不绝望地以为此生都不会再与之相遇! 多少次午夜梦回祈求着同一场命运的重逢! 理智与情感擦枪走火,冲动与冷静相互煎熬,他竟还是强迫自己只是从容不迫地、风淡云清地漠然回首…… 一把撑开的蕾丝阳伞。 一把绽放的绢花折扇。 一身洋装的女子一手撑伞一手挥扇,故作娇羞地掩去自己半面笑容:“还以为你真把那破手绢当块宝,原来不过是你骗骗小孩子的把戏呐!还好本小姐心思敏捷、智勇双全,否则还真上了你小子的大头当!” 他灼热的视线在她戏谑的眼翼流淌,闪耀的光芒绝然熄灭。景轩静静地垂下睫毛,把无尽的失望隐藏在幽深的瞳孔。 “谢谢你方才出手相救!”他艰难地调整呼吸,当再次挺起胸膛的时候,已然找回以往的尊贵威仪。 就算天塌下来,他也还是那个傲骨铮铮的,尹景轩。 “但是,”他用流利的粤语淡漠地回敬她:“请你离开这里!” “这又不是你的地盘!”那女孩反倒径自上前,与景轩并肩而立:“本小姐想站哪里,就站哪里!” 他不动声色地向一旁退避半米,与她隔开一段微妙的距离。 她却恶作剧似的并脚一跳,莹莹玉臂猛地撞上他衣袖半挽的精致外衣。 他揉揉被撞痛的臂膀,闷不作声又向外移开三尺。 她掩扇窃笑,竟又微移莲步向他寸寸紧逼,直到地面上的两个剪影暧昧交织,肩手相依。 这一次,景轩没有再动。 围在他身边死缠烂打的女人向来不计其数,花招百出引他注意的女人更是屡见不鲜,景轩凝神远眺着袅袅生烟的浩淼江面,似有似无地勾起刀削一样精致的唇角。 分明是能令百花失色的春风一笑,却带着寒彻入骨的轻蔑与冷嘲。 “如果本小姐真的离开,后悔的恐怕是你……”那女孩纨扇轻摇,用挑衅的眼角向他偷瞟。见他爱理不理孤傲似冰,竟又搞怪似的拖长了声音,饶有兴味地慢慢咬道: “不信你就试试看……章佳氏,景轩!” …… 章佳氏,景轩! …… 章佳氏,景轩! ……那一刻他甚至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 这一声声熟悉的呼唤似乎是从封存记忆的死亡地域里逃逸出来,每一个轻柔婉转的回音都猛烈叩击着他不肯面对不愿想起不予承认的绝命死穴。 …… 太平山下的万家灯火一盏接着一盏陆续熄灭,灯红酒绿的盛宴华庭还残余十位客人。 维多利亚港湾的渔船穿破夜雾一艘一艘相继归航,残羹冷炙的半壁酒场稀稀疏疏滞留着四位客人。 三位…… 两位…… 那天晚上他一直等啊等啊直到最后一位客人离去,这才鼓起勇气亲手将那份早已准备好的礼物馈赠予她。 礼盒打开的一刹那,那双明眸流盼而出惊喜的光华,更让景轩觉得礼尽其善物有所值。对于一个屡次对他出手相助的仗义女子,这方生性高洁的龙尾砚也可谓物得其所,总算是没送错人。 没想到她却小心翼翼关好盒盖,一脸坦诚地退还给他。 “这礼物太贵重了!”她说:“我不能收!” “不会,不会!”他被她一句话慌了手脚:“我见别人送的都是黄金、珠宝……” 她先是一怔,然后哈哈大笑,一直笑到眼角泛起星星点点的水花,这才擦着眼泪忿忿嗔道:“那是因为他们有求于我!嘴上说得好听,什么礼尚往来、情深义重,眼睛还不都是死死盯着朱家那几只洋酒的代理权?” 她忽又止住笑意,用那双可以洞悉人心的煜煜杏目意味深长地端详他:“那你呢?”鲜红绛唇微微翘起,她从齿边露出一丝玩味:“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我……” 太阳穴扑通扑通猛地乱跳,耳根火辣辣的又红又燥,景轩恨死自己这副没出息的丑态,一定被她收进眼底成了笑话。 可心高气傲的他又怎么受得了女人的蔑视,尤其是她! 景轩把心一横,抬眼正对上她那一双狐媚妖瞳,他很努力很努力地藏起年少青涩,用自己最镇定最老道的神情反问道: “你认为呢?” 人生若只如初见。 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仅凭自己的翩鸿一瞥就可以对女人产生致命的杀伤力。 否则这时候的他绝不会这样邪魅不羁地傲睨于她,任由自己美到极致的脸庞放射出一种惊天动地的妖艳,性感蛊惑到了魔鬼的骨子里,却又天使一般至极诱惑! 他故意问她:“你可以给我什么?”幽雅的音律犹如一个古老的咒语,仅凭声色就可以将芸芸众生尽数俘获。 那时候的他却知道这样光芒四射的自己每每能让别人自惭形秽,不敢直视。 果不其然,妩媚如她,竟也痴痴地看到懵怔,悻悻然低下头去,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她再抬起头来,眼里竟不知为何又泛起了泪水。 他不由得一愣,故作嚣张的极致美艳微露破绽,璀璨星瞳不经意地释放出一种和先前全然不同的清澈、纯净。 这一瞬间,他又变成了那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 可就是这么一闪而过的疏忽竟又被她捕捉,一滴骊珠缓缓滑落,留下半弧凄美的星光。 她梨花带雨,饮泪抬手,哆哆嗦嗦地抚上他的眼帘。 “你,你喝醉了!”景轩慌乱中用手按住她滚烫的柔薏:“我马上叫人送你回去休息!” 她固执地摇摇头,深深地仰望他,柔肠百转,悱恻千生。 他想把手收回,却被她反掌紧紧按住。肌肤相亲、血脉相向,指尖交缠在他俊朗的眉宇间细细描画,她像是要把他画到自己的心里去。画他,又不像是画他;画他,又像是画别人。 樱唇微抿,她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颤抖的指尖沿着他侧脸的曲线轻轻滑至那美若芳华的唇瓣,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 “你叫什么名字……” …… 即使诺大的上海滩也没几个人知道他的满族姓氏,别人只晓得他家祖上是世代为官的前朝贵胄,却无处查知这个早在几辈之前就被低调隐去的氏姓宗祠。 这本应是尹家秘而不宣的往事,无从向外人道起。 那一夜她含泪轻抚他的唇隙等他回答,他痴痴愣愣浑浑噩噩,手藏在身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自己鼻子紧紧蜷缩,连秀挺的额头都揪成了一团。 可如果不这样,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克制心里种种无法预料的可怕冲动。 “景轩!我叫景轩!”他喘着粗气脱口而出:“……” …… “章佳氏,景轩!” 女孩用胳膊猛一撞他,呱噪的声音硬生生地插进他的回忆:“怎么,怕了吗?” 这本是他内心避讳莫深的秘密,凭什么这个陌生女子却可以一声一句一再提起?他心中一把怒火越烧越烈,俊美的脸庞却更如雪峰一般阴郁冷漠。 他平静地转过身来,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她:“你究竟是谁?” 女孩嬉笑着以扇掩嘴,捏着嗓子娇滴滴道:“我就是你等的人……”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学着江面轮船的烟囱吐云纳雾:“……的表妹!” 十四 不能说的秘密 “章佳景轩,我表姐说她不来了,让你好好照顾我!” “章佳景轩,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总不能让我们两个弱质女流搬行李吧!” “章佳景轩,表姐说你家满有钱的嘛,可怎么连辆汽车都没有?找个黄包车凑数,想颠死本小姐啊?!” “章佳景轩……” 从黄浦码头到尹家公寓这一路好不热闹,就听这位从香港来的小姐叽里呱啦,她的女佣随声附和,两人从上车就一唱一和自娱自乐。魏文在一旁哑口失笑,虽然听不懂她们说的粤语,可仅看少爷默不做声被女人指手画脚的样子就很搞笑。 魏文的目光投向另一辆黄包车上的景轩,但见他双眸紧闭眉峰微皱,修长的手指揉着额头,偶尔压抑地干咳几声,苍白的脸颊透露出身体上的疲倦。可更加令人心疼的是少爷的神情,看上去似乎往常那般坚强淡定,实际上却有一种不易被人察觉的脆弱。 魏文轻叹了一口气。与其说少爷宽宏大量不和女人一般见识,还不如说少爷又深深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根本就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章佳景轩,你家的花园不错,你家的仆人真多!” “章佳景轩,原来你在跟我哭穷,看看这别墅,看看这装饰!” “章佳景轩……” 他浑浑噩噩地一路走来,眼前飘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周旋张罗着为他接风洗尘,直到一位面容慈祥的华美妇人被簇拥着出现,他这才恍然顿悟,一种保护她的本能被活生生地唤醒。 “章佳景轩,这风韵犹存的老太婆是谁……” 他向正在大放厥词的主仆二人撇去一眼,混沌不堪的幽眸霎那间亮如星辰,那是一种国人黑瞳里罕见的颜色,一种压抑至极蓄势待发的冰蓝。 她俩突然诡异地一同闭上嘴巴,恐怕自己再多说一句,就可以将他眼底那积攒已久的千年雪山瞬间激化。 可任谁又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只是呼吸之间,那抹阴鹜无影无踪,他向着老妇人走去,一朵清爽的笑容在脸上轻轻漾开,倾城一笑,就连落地窗外的阳光似乎都因为这样明媚的他而变得温暖而又灿烂了起来。 主仆二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撒娇似的在妇人耳边呢喃几句,又淘气十足地牵起她的手,宠溺地轻道:“这是我的母亲!” 这是自码头相遇之后第一次见他收起了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倨傲,而现在他脸上那种光芒四射的温柔又简直让人因为他心爱的女人而妒火中烧。 “见过老夫人!”竟是婢女先越过小姐,对着来人痴痴说道:“您……真美!”这话里没有丝毫客套,也只有这样风华绝代的母亲才会有这样惊为天人的儿子。 可惜她说的是粤语,景轩的母亲听不懂,却仍笑着掩饰彼此的尴尬,和蔼可亲地向她颔首致意。 恍然间婢女明白一个道理,原来涵养这东西也可以遗传。 那小姐造作地轻咳两声,趁掩嘴的功夫冲婢女翻了个白眼。当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浮现一个大大的笑容。 可是下一刻,她却又做出一个让众人惊愕的动作,伸出手去和老妇人握手:“hi,您好!我姓金,您称呼我jiabo(嘉宝)就可以!” 瞬间窒息的空气里,伸在半空的一只手半晌没有回应。 嘉宝努力扯起的笑容缓缓僵住,和她那中英夹杂的国语一样让人觉得痛苦。 ****** ****** ****** ****** “少爷,您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还好一个及时插入的声音缓解了气氛,魏武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站在景轩身后大声禀告:“属下已经先行一步去往钱庄,所有遗失的票据均已挂失,警局那边也已经报案做好记录。” 众人一听说少爷的行李在火车上失窃,不由得诧异不已议论纷纷,景轩的视线却穿越重重人群,不露痕迹地向着角落一位老人望去,那是魏文魏武的父亲,家里的管家魏伯。 “此外,”魏武瞟了嘉宝一眼:“属下也已经照您的吩咐为客人准备好了房间!” “快带我去看看!”嘉宝兴奋地欢呼,忙不迭用她那蹩脚的国语指使下人们向楼上搬运行李:“我的房间必须要宽敞,要朝阳,还要……” “等一下!”身后突然响起景轩的声音,只见他小心地扶母亲在软椅坐好,这才优雅地直起腰来,笑着对大家解释:“金小姐只是过来坐坐,一会就走!” “谁说的?”嘉宝矢口否认:“房间都准备好了,我来就是要住在这里!” “房间是不是给你……”景轩突然改用粤语与她对话:“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可是表姐说让你好好照顾我!”嘉宝气急败坏地大嚷:“难道你就是这么待客的吗?” “那就请允许我在你离开之前一尽地主之谊!”不得不承认,这时候说着动听的话语向她走来的景轩看起来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似的,嘴角保持好看的弯度,翩然与她擦肩而过,就如他站在白色旋转楼梯上留给众人仰望的背影一样,仿佛君临天下的天子,俊朗之气跃然。 可真不明白这嘉宝小姐究竟在气恼什么,也没个客人的样子,居然在少爷身后一脚把自己的行李踢倒,丝绸锦缎撒了一地。 可旁人只看到少爷美若春风的谦和,却无人知晓嘉宝有口难言的苦衷,因为就在刚才擦肩的片刻,她闻到的不仅是他身上香水残留的淡淡清香,还有他清清楚楚的一句耳语:“好好享受,还剩四个小时!” “先生,请您通融一下!”婢女甩下小姐急忙追上去,跟在景轩身后亦步亦趋:“小姐和我在上海人生地不熟,而且又无亲无故,只好求您收留一段日子,我们绝不会给您添太多麻烦……” “采晴,不要求他!”嘉宝在楼下继续叫嚣:“本小姐倒不信了,有钱还找不到地方住!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既然你有如此美意,在下反倒真的不便挽留了!”景轩脚下突然一顿:“送客!” 他这一冷不丁的转身,婢女措不及防地向后仰去,他什么都来不及想伸手就接…… 电光火石的那一瞬间…… 从未想到世间竟有如此美丽的男子,竟有如此撩人心弦的温柔,而这一次,采晴不用再去嫉妒任何女人,因为她看到他眼底的温柔,这一霎那,不为别人,是为她,采晴,而绽放…… 电光火石的那一瞬间…… 景轩却出人意料地把手臂收了回来! 任由她向着楼梯下方失足倒去…… “啊!”楼下响起一片惊呼,有人甚至捂上了眼睛。 采晴重重撞在白色的扶栏上,又翻了几个身滚下了楼梯。 “采晴!”嘉宝尖叫着冲了上去。 就在她摸到采晴的那一刻,采晴的身体被人横腰抱起。景轩紧紧抱住采晴,对还在发怔的人群焦急喊道:“医生!快去请医生!” 楼下当即乱成一团,嘉宝呆呆看着景轩抱着采晴消失在了楼梯另一端,急急忙忙又追了上去。 “她是我的丫头,我为什么不能进去?”当魏文魏武把嘉宝拦在客房门外的时候,嘉宝一边猛力拍门一边恼怒地大嚷:“开门,开门!”一声声刺耳的喧嚣震得走廊上的吊灯摇摇晃晃,但这似乎都与那个沉默着站在光线阴隅中的人影无关。 “章佳景轩!”嘉宝只好把气发在他的身上:“不要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刚才是你害得采晴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可无论她怎么吵闹,景轩好像都听不到似的,英俊的脸庞没有一点表情,肩膀斜斜地倚在墙上,冷漠的目光压过仰起的鼻尖睥睨着她,没有内疚,没有难过,倒是那份傲慢更胜了三分。 可不知为什么,嘉宝觉得他只要离开了那面墙的支撑,整个人就会颓然倒在地上。 “我告诉你,章佳景轩,如果采晴出了什么事的话……”嘉宝翘起脚尖与他怒目而对,可哽咽的声音中却怎么也装不出脸上的那种坚强:“如果出了什么事的话……” “如果不想她出事……”一个年轻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就不要这么紧张,让她安静地休息一下吧!” 紧闭的客房大门徐徐打开,一个金色的剪影被阳光投射在走廊彩色的地毯上。嘉宝急急忙忙地冲了过去,和正在开门的男子撞个满怀。 “采晴,采晴!”嘉宝来不及多看,快步冲到床边,一把抓住采晴的手腕,感情的真挚不像出自主仆,反倒像是姐妹之情。 “这位小姐车马劳顿又受了惊吓,只是暂时昏过去了而已!”那个身穿医生制服的年轻人边解释边回到床前,弯腰为采晴调整一下点滴的速度:“不过,我想,她目前不适合剧烈的移动,需要住下来才行!” 景轩依旧站在那个阴暗的角落,七彩的氤氲伴着阳光在他俊朗的眉宇浮动,光芒四射,可他却像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幽灵,只是从门前一晃而过。 “吩咐下去,请采晴小姐住在这间客房!”简洁的嘱托和他的背影一起渐渐飘远。 “是!”魏文魏武干净利落地应道,便指挥着佣人们往房间里搬运行李。 嘉宝眼尖,急忙用自己笨拙的国语问道:“为什么只搬采晴的东西,不搬我的?” “难道金小姐还没听懂少爷的意思吗?” 魏文尴尬地笑了笑:“他要留的人,不是小姐您。” ****** ****** ****** ****** 幽暗的走廊,四处被碎花的壁纸包裹,尽头那扇窗户是唯一的光源,天空因为玻璃上的彩绘而变得绚烂,绽开一朵一朵旖旎的绯晕。 这场景有点像是教堂里的圣台,十字架下的信徒沐浴在神的恩典中祈祷。可为什么即使行走在这么圣洁的光辉之间,那个美丽的背影却依旧这么冷清…… “章佳景轩!你给我站住!”一句尖锐的叫声撕破了空间的密闭。 嘉宝百分之百的确信,他分明听到了她的呼喊。可他还是若无其事地向前迈步,只留给她一个仿佛随时都会幻灭的背影…… “你刚才说的只是留下采晴?”嘉宝追了上去,强压着怒意据理力争:“可你让我一个人去哪?” 景轩脱下了外套,轻轻地搭在手臂,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向着阳光慢慢走着。 “我一辈子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狠心的男人!”嘉宝跟在他的身后忿忿声讨。 景轩边走边解开衬衣上的扣子,微露的胸膛前有一条红线若隐若现。 “你不说话算什么意思?”激将法不行,嘉宝又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难道你真的忍心看我走投无路,流浪街头?” 景轩在一扇雅致的房门前止步,伸手按住了门的把手。 “就算你不给我面子,也应该想一想表姐!”天花板上的吊灯被她一句歇斯底里的怒吼惊得又摇晃了起来,发出“吱呀、吱呀”的噪音。 可景轩也不过是低下头去,纤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出凄美的暗影,似乎只为了全神贯注地扭动门把。 “章佳景轩!”嘉宝猛地用手抓住他的手腕:“就凭你和表姐的关系,你也不该这么对我!想当年你在香港……” “我只说一遍,所以你给我牢牢记住……” 终于,美丽如夜的声音低低响起,他开口将她冷冷打断,其后一阵突兀的静默将空气冻结成冰。 “我和你表姐——” 短短一句话犹如世间最最恶毒的诅咒,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力从牙缝中砥磨出来: “从前、如今、往后都没有任何关系!” 刹那间似乎有千千万万道冷冽的光从他身体骤然迸发,每一道都缔结着莫大的怨愤与仇恨,还有许多许多让人分不清、看不明的感情。 嘉宝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 “记住了,现在,就给我放手!”他施发着不容拒绝的口令,却始终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不记得是自己主动松手,还是他残忍地拍掉她的手,嘉宝只记得自己呆呆看着房门打开一线,而他消失在了光芒万丈的另一边。 ****** ****** ****** ****** “怎么样,碰钉子了吧?”一串爽朗的笑声从走廊中幽幽传来:“对待我这个朋友,用硬的可不行!” 嘉宝这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一个金色的剪影在柔软的地毯上浅浅勾勒,一个年轻的男子从暗处破雾而出,他走的越近,身上的白衣越发晶莹透亮,在灿烂的太阳下反射出让人睁不开眼的光芒。 这人像是用天山上的雪交织而成,就连乌黑的头发上都洒满了皎洁的晴辉,嘉宝怔怔看着一点闪烁的白光在他微微露出的皓齿间轻盈舞动。 “真让人头疼呀!”他看了一眼景轩的房门,话语间平添几份玩趣:“好像来软的更加行不通!” “你,是医生?”嘉宝的视线落在他一尘不染的白色制服,突然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请您在我离开的期间好好照顾采晴!” 这年轻人没有一点受宠若惊,脸上的笑意反倒更浓:“不想亲自留下来照顾她吗?” 嘉宝紧紧地咬住嘴唇,没出声,眼睛中有种受伤的绝望,却赌气不肯承认。 年轻人在她身前轻轻转身,用背倚在紧闭的房门,扭过头来一本正经地问她:“要不要我帮你说服这家伙?” 如果嘉宝提早听到他下面一句话,现在绝不会像个傻瓜似的拼命点头。他恶作剧似的勾起唇角,嗔道:“但你必须还我一个很大很大的人情!” “本小姐才不要……”嘉宝刚要反悔,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用臂肘向后撞响了房门。 才敲了两下,他忽又停下:“不过呢,住下来以后,千万不要再提他的满族姓氏!刚才你一口一个章佳景轩,听得我都心惊胆颤。原来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心动的感觉’!” 嘉宝这才意识到从头到尾他都在用粤语与她对话,可又受不了他那样存心作弄的暧昧挑逗,随即反击道:“哦?你这么有把握能帮得了我?” 一句话居然又把他逗乐了,弯起的眼睛里仿若有雪花飘动,明灭的光影盈彩缤纷,让人只看一眼就再也不舍得把目光移开。 他就这么漂亮地笑着,用臂肘又敲起了房门。 不知是因为这人正意味不明地盯着自己,还是那个骄傲的章佳景轩随时会在那扇门里出现,嘉宝恍惚觉得他敲的每一下仿佛都敲在了自己心上。 可不过两下,他再又停下:“还有,那些他在香港的往事,是他一招致命的死穴!如果你不反对,我愿意把它当作你我之间的秘密,如何?” “你这人有完没完?”嘉宝突然觉得脸上有点烫烫的,别过头去不许他再那样肆无忌惮地拿她打趣。 察觉到嘉宝的薄怒,年轻人收回视线藏起笑容,终于认认真真地叩响房门。 敲了几声,他忍不住又扭头看了一眼嘉宝:“你还不走?” “恩?”嘉宝一愣。 “那家伙有洁癖,这么久不来开门,八成是在洗澡!你要是这么想看的话……” 十五 凤凰盘涅 暗红色的落地窗帘,映着窗外红通通的夕阳,把整个房间照的犹如一片火海。 一个孤单的人影坐在硕大的书桌后面,逆光的轮廓美若焚身以火。鲜红的酒浆在水晶酒杯中旋转起舞,仿佛淌过他修长指尖的一抹残血。 可是,只有亲身经历过火灾的人才知道,真正的烧伤并不会造成身体大面积失血。 就连血肉模糊的权利也被剥夺,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皮肤发白、起泡、流脓,然后碳化…… 他清清楚楚地记着这种感觉。 当那一幅幅精心绘制的油画变成了火苗的帮凶,他何尝没有一次次燃起逃生的希望。 当自己在一根根焚烧跌落的房梁中拼命闪躲,为什么还要一次次留恋地回头张望?! 景轩将酒杯放在唇边,一点一滴品尝着那种苦到发涩的味道。 世界上永远有这种自作多情的傻瓜,奋不顾身地只身投火,还自以为伟大得感天动地。 他自己是一个,那些围在他身边死缠烂打的女人也不例外。 不知不觉半杯红酒已经下肚,景轩越喝越快,起伏的胸口却有一种连酒精都无法抑制的撕痛。 如果刚才不是他出人意料地把手收了回来,任由采晴从楼梯上失足滚落,天晓得她会不会继她们之后成为下一个? 电光火石的那一刻…… 他看到她眼底的渴望,放弃自卫的本能,心甘情愿地遇难,只为等待宿命中的王子将她拯救。 多么凄婉的一场童话! 电光火石的那一刻…… 他却惊讶地发现手臂动弹不得,因为他错以为自己看见了小蝶! 景轩突然猛烈地干咳,翻涌的血气似乎要将他的肺部活活撕破。那压抑难过的咳声在暗红的房间里低低回旋,犹如将死的凤凰在熊熊烈火中涅盘为烬。 其实,真正死在火里的人不会像他们狰狞的尸体那般痛苦,因为他们在烧死之前多半已经窒息而亡。 要不是他也有过这种垂死挣扎的体验,又怎么会知道只有这样身不由己的猛咳,才能赶走鼻息间肆虐横行的浓烟。可就在他刚刚找到一丝稀薄的空气,为什么却又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活该!活该! 他痛苦地缩在书桌一旁,用力捶打自己的心口。 尹景轩,你活该! “咚,咚,咚!”他已经分不清这响彻心扉的撞击来自耳际,还是来自撕裂的胸膛。 “少爷,是我,魏伯!”直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景轩这才在幻觉与现实之间找到出口。他踉跄着坐回桌后的座椅,暇促中整理好凌乱的衣衫,强迫自己把呼吸调整平和,半晌,这才用自己往常那般恬静如水的声音缓缓说道: “请进!” “齐医生说他医院那边有事,所以今晚不留下吃饭了!”魏伯边说边走进屋里,把托盘里的汤碗摆在景轩面前:“不过他走之前已经开好了药,请您晚饭前务必喝了这个!” “知道了!”景轩拿起汤匙轻轻搅动药汁,优雅的举止中果真找不到刚才一幕的半点痕迹。 魏伯既是早在十几年前就从京城跟来上海的管家,更是看着景轩从小长大的长辈。当他看到桌上剩下的半杯红酒,很是心疼地责备道:“齐医生不是一再叮嘱,让您发烧期间戒烟戒酒,怎么可以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 “不会出什么问题!”景轩略带孩子气地小声央求道:“我只喝了一点点,千万别惊动我娘!” “一点点也不行!”魏伯急急忙忙把酒杯收走,生怕这不听话的少爷再给夺回去。可刚走到门口又想起了什么事情,冷不丁地转过身来。 转身的那一霎那,魏伯好像看到景轩皱着眉头捂住胸口,可似乎又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少爷安然无恙安坐桌旁,若无其事地开起玩笑:“难不成魏伯还怕我藏了酒?” 一定是自己老眼昏花产生了错觉,魏伯说服自己稳定情绪开口试探:“关于被盗的行李,是不是该和京城那边联络一下?” “原来是为了这个!”景轩淡淡一笑,满不在乎地说道:“不是说该挂失的都已经挂失了吗?其他的无非是些不值钱的杂物,没必要为了这些去麻烦别人!” “那您确定丢失的行李中没有……”魏伯急着争辩,忽而又有些犹豫:“没有……” “没有什么?”景轩边问边低下头去继续搅汤,房间里一时安静得有些古怪,只能听到勺子轻轻研磨碗沿的声响。 越听,就越让人心里发慌! “呵呵,人老了就这样,容易胡思乱想。”魏伯笑着打破僵局:“您可别放心上。” 景轩拿起勺子小尝一口汤汁,睫毛优美地轻颤,喉结微有起伏,却没有说话。 光线在房间里渐渐暗去,夕阳融入铅灰色的幕布,只有一抹火烧云挂在天边,透过大大的落地窗,把余辉洒在他的身上,嫣红的颜色看上去妖冶而又多情,却像是发自最为颓废的黑暗。魏伯突然觉得这样不言不语的少爷沉静得让人有些害怕。 “少爷若是没有其他吩咐,请准许我先行告退!” “如果……”景轩终于抬起眼帘,直直地看着魏伯:“我说真的丢了,你会怎么办?” “真的丢了?”只听“啪”的一声,魏伯失手将捧着的托盘跌在地上。这位见多识广的长者见少爷一脸为难的样子,突然明白事情不妙,不免有些慌神,可又不能不故作镇定地安慰道:“这事先别急,盗贼的目的现在还不得而知,不过我们还是必须小心防备,及早通知大少爷和二少爷他们一声,一是提醒他们小心,二是看看……” 看着少爷精致的嘴角慢慢浮起的冷笑,魏伯的声音越来越小:“有什么补救的措施……”,直到再也说不出话来。 “看来你对整件事很了解嘛……”景轩话里夹着一丝捉摸不定的笑意,像是在欣赏对方惊慌失措的窘迫:“时隔这么多年,大哥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上海,并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里面想必就有你的功劳吧!” “不敢,不敢!我怎么敢背着少爷和京城那边……” “难道我有说过什么吗?”景轩从口袋里拿出手帕轻轻擦拭唇角,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笑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看似平静的面容却闪过一丝暗藏的痛苦:“我不仅不会怪你,还要请你帮我办一件事情……” 这可是尹家两百年来世代守护的宝藏呀!少爷怎么可以这样玩忽职守,丢了至关重要的钥匙竟还不以为然!魏伯心里越想越气,尤其是听到景轩下面毫不在乎的一句玩笑:“反正东西都已经丢了,要不就由你替我告诉大哥一声!” “既然少爷都发话了,属下哪敢不听?”魏伯气恼地冷嘲一句,拾起托盘就往外走。 “原来你果真很清楚我丢了什么!”景轩的声音从后面追来。魏伯先是一愣,随后而来的惊恐和不安令他僵在原地四肢颤抖。 没想到!没想到!这是少爷又一次别有用心的试探! 不知是源自内心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还是出于身体撕裂般的气脉相向,景轩的呼吸突然加重,胸口猛烈起伏,他用手压住胸口从桌边站起,重重地倚在窗棱上。 “为什么要背叛我……”他扭头看向窗外,只留给别人一个冰冷的侧影,看不到他的表情,也就看不到他不肯示人的虚弱。 “我……我……”魏伯向来清楚少爷十几年前被逐出家门的积怨,也理解少爷不许沪上任何人再和京城联络的规定,知道自己已是百口难辨。 “少爷,请您相信我,我之所以这么做,也都是为了尹家好!” 憔悴的老者就这么痛心疾首地讲了一大堆理由,可半晌听不到景轩的一点回应。魏伯突然觉得少爷其实并没有听到他在说些什么,就好像少爷久久地望着远方,却没有察觉窗外已经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出去吧!”景轩一句淡淡的回绝,让魏伯感觉自己心里被砸出一个鲜血淋淋的黑洞。 “少爷,请您听我说……” “出去吧……”景轩无意识地重复一遍,受伤的灵魂似乎游离,在冰冷阴暗的房间里轻轻地、轻轻地飘荡。 信任的倒塌,亲情的决裂,伤心的又何止其中一个。魏伯步履沉重向着门口走去,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无情地滑过。 少爷变了,少爷变了!自从两年前他从香港回来,整个人就彻彻底底地变了!儿时那个爱哭、爱笑、爱坐在膝头缠着自己讲故事的孩子不见了,他苦苦盼回来的,是一个外表冷艳忧郁、内心却深不可测的陌生男子。 “哦,我刚才说过,请你帮我办一件事情!”景轩一句提醒让魏伯顿时又燃起了希望:“请讲!不管是什么事情,只要您肯原谅我,属下都愿意拼死去做!” “没这个必要了……”他的眼底有种孤独的倔强,一种心存不忍的挣扎,就在这一刻,魏伯觉得自己又看到了孩童时的少爷。可也不过一个短暂的回眸,景轩看了一眼桌上那只尝了一口的汤碗,转回头去又望向漆黑的窗外:“把药拿出去吧!” 什么都变了,只有这个没有变。魏伯突然有种苦笑的冲动。少爷一旦决定的事、讨厌的人,真的、真的再也不会动摇。 “顺便告诉金小姐一声,”飘忽的音线如同美丽的夜色一样灵动:“请她不必再讨好我,枉费心机……” 十六 美丽双生 嘉宝对天发誓,当她被齐藤雪瞧见的时候,自己并没在发花痴! 要怪就怪今天早晨的阳光太好,天空蓝得太奇异,所以尹家草坪在初秋之际还能呈现出这样一种人见人爱的嫩芽绿,否则花园那张白色镂花桌旁的男人们也绝不会如此引人注意! 崭新的朝阳晒在他们身上,有种让人头晕目眩的美丽!一身白色制服的年轻人,坐在淡彩的晨光里,像是说着什么开心的事情,清爽的笑容中有种让人幸福的感动。齐藤雪,嘉宝认得他,昨天那个帮了采晴又为她求情的医生。人如其名,每次见到他,嘉宝总觉得他身上似有似无地萦绕着雪花,和他漂亮的面容一样,清澈得灵如剔透,莹白得好似透明! 齐藤雪已经算是罕见的耀眼了,可惜他还是选错坐的地方。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每一朵雪花,伴随每一道璀璨的光芒,似乎都被他对面坐着的男子吸了进去。 世上还有什么人能有这样可怕的魔力?而他也只不过是慵懒地将手臂搭在椅背,腾出另一只手来捏着银勺,漫不经心地搅动面前的咖啡,一举手一投足却牵动了光辉的焦距。金光闪闪的齐藤雪能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明媚而又快乐,而坐在对面的他却像身处于另一个世界,沉默的聆听者,与喧嚣隔绝,偶尔淡淡一笑表示自己在听,却又让人觉得他笑不到眼底。 可为什么他越是这样寂寞地封闭自己,越是让人情不自禁地渴望走进他的心里?否则嘉宝绝不会站在二楼阳台只瞅了他一眼,突然就忘记自己本来打算要做的事情? 她应该是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久得连齐藤雪抬头冲她帅气地笑了很久也不知道。 直到尹景轩也抬头顺着藤雪的视线看了过来…… 一道闪光从楼上阳台直线跌落,电光火石的片刻,一只青花瓷碗在景轩面前四分五裂。 嘉宝终于想起了自己的“使命”! “好准!”藤雪惊愕之余不忘调侃,仰起脑袋冲嘉宝顽皮地眨眨眼睛:“为什么你每次出现都要这么让人‘心动’?” 可景轩却好像没看见似的,连头也不曾抬过,只是搅拌咖啡的动作停了一下,片刻不易察觉的失神。银勺轻轻舀起溅到杯中的一小块碎片放在镶着金边的碟子里,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专心搅他的咖啡。 “尹景轩,我告诉你!”嘉宝站在阳台上大喊:“别自作多情的以为我熬药就是为了讨好你!要不是见你昨天病得半死不活,本小姐才不会好心给你熬冰莲汤!” “冰莲汤?”藤雪眼睛一亮:“怎么你煮的东西连名字都这么好听?” 一声清脆的声响倏然插入,银勺从景轩指尖滑落,激起一朵淡棕色的水花。 …… “冰莲汤?”他从雪白的毛巾里钻出脑袋:“什么东西?名字这么好听?” 她支走下人,将手中那只七彩珍珠釉碗放在桌前,又走到他身边接过毛巾,温柔地为他擦去头发上的水珠:“这是我家传的秘方,润肺止咳的良药!” “我不吃药!只不过淋了点雨,我才不会生病呢!” “又没有人逼你!”她并不理会景轩的抗议,继续轻轻揉搓他的湿发:“不过既然你可以任性地在雨中站上几个小时,我不见你你就不肯走,那我也可以任性地提出条件,喝了药才可以留下!” “怎么选可是在你……”她的声音很轻很柔,温热的呼吸似有似无地扑向他的脸颊,荷叶袖下的雪臂撒发着女性独有的香气,景轩觉得自己一阵阵地心神不宁,急忙转移注意:“自从酒会之后你就好像一直躲着我,不这么做,你怎么肯见我?” 她莞尔一笑,却不正视他,放下毛巾拿起冰莲汤,用勺子轻轻地搅拌:“章佳氏景轩,满清正黄旗贵族世子,来找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小民,有何贵干?” “我……”景轩突然舌头有些打结,可心里竟还生出小小的喜悦,如果她不是对他有心的话,谁又会只见了一次面就把他的背景打听的清清楚楚? 他详装淡定地错开她戏谑的眼神,低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只礼盒:“上次害你丢了一只耳环,这次买来一对样式差不多的,赔给你!” 她瞧了一眼却并不接过,依旧慢条斯理地搅着冰莲汤:“贵族的少爷果真大方,我那耳环不过是副冒牌货,你居然送了一副真的来了!” 景轩不禁疑惑地向周围看了一圈,这朱公馆的客厅装扮依旧金碧辉煌,毫不掩饰富贵之家的派头,再看看眼前的璧人,一身名贵的云锦丝缎,绣以珍珠坠饰,妩媚之中平添一份奢华之美,可又美得不真实。到底她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她似乎永远只要一眼就能看穿别人心思,却又不动声色舀起一勺汤水放到嘴边轻轻吹凉:“不要单纯相信你所看到的!” 她把勺子送向他的唇边,在他稚气的凝视下笑颜渐展,媚眼如丝:“尤其是那些看上去很美的人……” …… “少爷,有没有烫到自己?” 当他回神过来,魏伯正拿着餐巾为他擦去溅在袖口的咖啡,那种发自内心的怜爱说是出自父亲也并不为过。 就连齐藤雪也喋喋不休地为嘉宝说着好话:“你呀,可别辜负了金小姐的一番好意,昨天你那样对她,她还好心提醒我检查你的病情,还有你下巴的磕伤……” 藤雪突然乖乖地闭上嘴巴,因为他看到景轩的下颚越绷越紧,倨傲与不悦的线条渐渐清晰。果不其然,景轩猛力站起,手臂从魏伯的牵扯中撤回,惊得老人措手不及将餐巾掉落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少爷,让您受惊了!” “我去准备准备,一会赶去商会!”眼底明明还有一抹未曾退去的阴郁,景轩用美若春风的笑容向藤雪告别,多情的瞳眸却漠视魏伯渴望回应的鞠躬道歉。 看着好友渐行渐远的身影,再看着魏伯僵在原地苍老的腰板,齐藤雪有些坐立难安,起身尴尬地解释道:“去医院之前我想先去楼上看看采晴小姐,今早多有打扰,还请见谅!” 先前还美不胜收的尹府花园随着他们的离去瞬刻静若幽谷,只听到风吹草地发出沙沙的轻响。 魏伯黯然看着眼前一片片飞落的枯叶,连儿子魏文呼唤了许久都没听到。 “文儿!帮爹做一件事……” 或许秋天真的来了,所以自己心里才会这样一阵阵的发冷,魏伯把心一横:“去查查少爷在香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爹,您知道少爷向来不喜欢别人问起这个,更何况事隔两年,要从哪里入手查起?” “所以这件事一定不能让少爷知道!”魏伯抬头望着嘉宝出没的阳台:“这个来路不明的金小姐或许就是一条重要的线索……” ****** ****** ****** ****** 若不是自己自幼学医见惯了生死,齐藤雪在刚才一刹还真的以为自己大白天见了鬼! 一道黑影在楼梯口一闪而过,待他追了过去,空荡荡的厅廊只剩下一股渐渐淡去的奇特味道。 藤雪用手指揉揉鼻尖,自负地扯起嘴角。这味道别人不知道而他能不知道吗?不正是医院里的药水味! 他跟随嗅觉追寻而去,双管齐下,警敏的耳际又听到顶楼传来模糊的敲门声。 “咚咚,咚咚,咚咚……” 幽深的走廊深不见底,一扇密闭的房门隐隐发出低沉的闷响。远远望去,很难发现一个飘忽的人形潜伏于光线的暗影,连续的叩击无法唤开厚重的大门,一双白皙的柔薏竟擅自握住门把。 扭转…… 大门未被撼动。 再一次用力地扭转…… “啪!”有人突然从身后拍了一下鬼魂的肩膀,女性的轮廓惊得骇然现形。 “采晴小姐,我正要去找你!”藤雪清澈的脸庞里露出一份恶作剧得逞的窃喜:“今天感觉怎么样?早晨的药吃过了吗?” 吓出躯壳的灵窍在空中浮游了半晌,采晴魂不守舍地痴痴应道:“吃,吃过了……齐……齐医生……” “那你来景轩的书房是……” 采晴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脸蛋刷的红了:“我是想向先生道谢,感谢他收留我和小姐!” “可我怎么听说,昨天是景轩害得你从楼梯上跌下来,”藤雪故意逗她道:“你不怪他?” “不,不,是我自己一时疏忽,怪不得先生!” 藤雪不禁想起嘉宝和采晴主仆的天壤之别,漂亮的笑容中飘起俏皮的雪:“难得你这么善解人意!他刚才弄脏了衬衣,现在正在二楼的卧室里忙不迭地换着呢!” 他清了清喉咙,瞄了一眼采晴还握在门把上的手指:“这房间平时锁着,没有他的允许,谁都不得进去!” “多谢齐医生!”采晴收回手转身向楼梯走去。 “等一下!”藤雪在身后笑着唤住她:“给你个建议,那家伙今天心情不好,现在别去惹他!” ****** ****** ****** ****** 如果嘉宝也能听到藤雪的忠告,那她今早绝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景轩。 “尹景轩!等等我!”这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先声夺人,尹府上下都知道家里来了这么一号火爆的人物,从香港来的小姐果真与众不同,她还没现身就惊得正忙着打扫的下人们纷纷避让,躲闪不及。 可谁都还没看清她的模样,传说中的金小姐就一溜烟的消失在了去往车库的方向。 嘉宝气喘吁吁地从楼上一路赶来,边跑边在心里咒骂,这尹景轩明明知道她在后面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竟还故意越走越快,一头钻进了黑色别克轿车里,引擎马不停歇地就发动了起来! 趁着汽车掉头的间隙,嘉宝咬一咬牙,跑到了车子的正前方。 “不准走!”嘉宝张开双臂,挡住景轩的去路。 坐在驾驶座上的魏武措不及防忙踩住刹车,可更令他惊讶的是后座传来少爷的一句狠话:“开车……” 魏武无奈只好将车慢慢开进,摇下车窗猛力挥手:“金小姐,快让开!” 嘉宝挡在道路中间毫不动摇:“不准走!” 汽车行进了一米骤然停下。 “金小姐,快让开!”魏武急得满头是汗:“这样太危险了!” 后座居然又传来不耐烦的催促:“还等什么?” 引擎再次轰隆隆地蜂鸣不已,车轮缓缓驶动,越转越快,向着仅有三步之遥的女孩直直撞过去。 眼看庞大的钢铁机器就要从自己身体压过,嘉宝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嘴里却还倔强地嘀咕着那句:“不准走!” 就在车盖接触到她飘起的衣裙的那一刹那,转动的车轮再次戛然而止。 魏武情急之下踩住刹车,回头对景轩苦苦哀求:“少爷,请您别为难属下……” 话音未落,车门突然被人拉开,一个娇小的人影钻进了后排的车厢。 “尹景轩,不准走!”嘉宝把车门摔得嗡嗡作响:“要走,也要带上我!” 景轩“唰”地一下抖开手里的报纸,黑白相间的纹路遮去他半面的容颜,阴沉的声音中尽是不屑: “带你去哪?” “报道!我要去美院报道!”嘉宝不甘示弱狠狠瞪他:“某些人对我不闻不问,连我到上海来做什么都不知道!” 余惊未定的魏武虽然听不懂她所说的粤语,但仅从后视镜捕捉的画面也能猜出一二。想必今天对金小姐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只见她脱下了漂亮的蕾丝洋装,换上了街头常见的蓝色学生裙,就连时髦的卷发也扎成了两条麻花辫,随意搭在纤瘦的肩膀,素雅之中不乏俏丽。 魏武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实话这金小姐长得也挺可爱,只是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少爷,估计以后有她的苦头吃了! “我要去长乐路!”嘉宝对魏武发号施令,可惜魏武听不明白,只好改用蹩脚的国语重复几遍,但效果并不明显。 “先去商会,再送她去长乐路!”报纸后面的景轩冷冰冰地解释一句。 嘉宝高兴地撞了景轩一下:“多谢!” 报纸被撞得七扭八歪,景轩微微一晃,从报纸一边露出那双翦如秋水的瞳眸,剑眉忽而厌恶地蹙起,只因自己鼻尖三寸之遥伸来她的芊芊玉指。 “我们握手言和,怎么样?”嘉宝故作亲昵地做握手状:“你呢,得罪过本小姐;我呢,也算报复过了。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从今往后和平共处,如何!” 魏武心不在焉地操纵方向盘,从后视镜里偷偷观察少爷的反应,可半天不见景轩任何答复,只听到报纸被人一张一张缓缓翻页的声音,枯燥、单调,像是在考验彼此的耐性。 可俗话说的好,最于无声处听惊雷! 连魏武都不由自主地同情嘉宝,估计她现在一定尴尬地要死,否则这一路上耳根哪能如此清净,愣是没听呱噪的她再发出一点声响。 车子终于在一座典雅的欧式建筑前停下,这是景轩工作的地方,英国商会。 黑色气派的车门徐徐开启,一双质地一流的名贵皮鞋相继踏落地面,景轩沿着汉白玉台阶翩然拾级而上,吸引了多少路人羡慕与惊艳的目光。 下一秒,一声尖锐的刹车声转移了众生的注意。 几个黑衣男子拦住了魏武的汽车,景轩回眸间暗暗一惊,一个打扮流里流气的陌生男人突然闯进他的视线。 “尹先生,您可让小的好等!”来者毫不客气地截断景轩的去路,却还假模假样地点头哈腰道:“近来可好,怎么一连多日没来商会?” 短马褂、圆墨镜、金链子、玉戒指,景轩不动声色地从一切可见细节猜测对方的身份与来意。 “您是?” “我是谁不重要,我代表谁才重要!”对方谄媚中平添一份霸道:“是林爷特意派小的来请您走一趟!” 好大的口气,话里居然没有商量的余地!景轩脸上风云不惊,心里却微微有些愕然。他刚才提到的是林爷?林均唐?上海滩大名鼎鼎的黑帮头子、丝绸大鳄,平日与他素无瓜葛,今天怎么无缘无故地找上门来? “原来是林爷的手下,幸会幸会!”阎王门前的小鬼最不能得罪,职场经验让景轩毫不费力地做出一个官方笑容:“不知林爷找在下有何指教?” “尹先生不必担心,林爷请您无非是喝喝茶、看看戏!他老人家现在正在戏园子里等着您大驾光临!” “难得林爷如此赏识,在下受宠若惊!”景轩笑着应道,回头望了一眼商会大楼,又露难色:“可是我工作那边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处理,今天恐怕只能辜负林爷的一番美意了。” 景轩的频频回首引起这人的猜忌,果不其然,商会门口的佩枪警卫也向这边投来狐疑的目光。 难不成是他故意引起警卫的注意? 可这人不免又有些糊涂,耳边传来景轩口口声声坦诚而又恭敬的蜜语甜言:“真是辛苦您了,白白跑了一趟。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亲自向林爷赔礼道歉……” “那是、那是,小的知道您工作要紧!”这人眼里突然闪过一抹狰狞的杀意:“可您要是搏了林爷的面子,小的万万担待不起!您就算不为自己想想后果,也该替朋友们考虑考虑!” 景轩浮在唇角的微笑缓缓僵住,紧握的手掌瞬间冷汗淋淋,他呆立原地摆了摆手,阻止身后蜂拥而至的警卫们继续靠近。 “请前边带路!”只说了这一句,景轩就跟着这来路不明的陌生男子往汽车那边走去。 心里翻滚着某种不肯承认的恐惧,景轩的面容却出奇般冷艳、镇定。即使明知前方有什么在等着自己,他仍选择沦为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笔直的背脊努力维持与生俱来的傲气,美若樱瓣的嘴唇却因愤恨而变得煞白。 不恨别人,他恨的是自己! 尹景轩,你真没用,自以为靠点小聪明就能够全身以退,却没有能力去保护那些你生命中所珍视的人! “怎么,还不满意?”他在上车之前冷冷讽刺一句。 这帮黑衣打手适才把顶在魏武和嘉宝脑门上的枪收了起来,挟持景轩等人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