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玉鉴师 下》 第1章 【正文开始】 翌日,苏青荷如约揣着玉狮子,来到了宫门前,而乔掌事已经在等着了。 乔掌事看着她从马车上下来,对她使了个眼色,苏青荷会意,走到她身后垂头站定。乔掌事给守门的侍卫看了瑰玉坊的掌印,俩人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宫廷。 这已算得上是苏青荷的二进宫,不管是心态还是行止,都比第一次从容许多。过了宫门,有个眼熟的太监来迎,苏青荷抬头仔细一瞧,不正是皇帝身边的首席大太监刘启盛么。 刘启盛对着乔掌事作了个揖,满脸喜气地笑:「掌事快随我来罢,皇上下了朝便留在文德殿等候二位了。」 乔掌事点了点头,刘启盛转身引路,二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文德殿紧挨着金銮殿,是平时皇帝上下朝稍作休息逗留的地方。没走多久,苏青荷便瞧见了那巍峨耸立的金銮殿, 文德殿看起来仅有金銮殿的一半大小,但更为素雅清净,两层的汉白玉高台,亦不乏尊贵气派。三人上了石阶,走到殿门前,刘启盛顿下脚步,转头对她二人笑道:「圣上和贵妃娘娘在里面,二位大人稍等片刻,老奴先进去通传一声。」 苏青荷心中微凝,贵妃娘娘,如今宫中只有一位贵妃娘娘,就是她的老对头、点翠楼的东家卢远舟的女儿,这可真是巧…… 苏青荷面上不动声色,站在乔掌事身后,袖手老实地在殿外等着。 皇帝忙了一早上朝政,下了早朝正是全天最放松的时候,心血来潮提笔写了两副字,卢贵妃在一旁服侍着研墨,一副举案齐眉、鹣鲽情深的和谐画面,忽闻刘启盛进来传报乔掌事二人已到,老皇帝更是喜上眉梢,忙挥手道:「快传他们进来!」 刘启盛领命出去后,不一会,引着乔掌事和苏青荷二人进来,二人双双跪下给皇上请安。 皇帝直接从位子上站起,走近她二人面前,语气有些急切和欣喜:「快平身罢,东西带来了吗?快拿来让朕瞧瞧。」 苏青荷站起身后,才敢抬头看殿里的情形,老皇帝还和几月前在殿选时无多大的改变,精神状态好像还更好了,面色红润而有光泽。透过皇帝略有些佝偻的身形,苏青荷见到了那位传闻十岁时便被冠以兖州第一美人的称号,入宫短短一年便位及贵妃的卢氏女。 传闻并不是空穴来风,卢贵妃五官生得极美,琼鼻朱唇,一对秋水眸子如娇似嗔,算起来她如今也二十八九岁了,皮肤却比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还要水嫩细腻,挽起的青丝像是在墨里浸过一样,越发衬得她肤色赛雪。 更让苏青荷有些恍惚的是,她胸前佩戴的那颗鸡蛋大小的水胆玛瑙。那颗玛瑙呈淡淡的青紫色,用彩色的碧玺、蜜蜡珠子串起,惊艳地叫人移不开眼。 随着卢贵妃的动作,那玛瑙中似是有水波晃动,玛瑙正佩戴在其波澜起伏的胸前,直让人遐想翩飞。苏青荷突然想起容书曾说过,这水胆玛瑙能发出催情的异香,惹得皇帝夜夜宿在昭阳宫里,当下忍不住嘴角弯起。 那催情的恐怕不是什么玄乎的异香,而是活生生的人吧。 「回圣上,带来了,这就是那件玉狮子摆件。」 乔掌事从袖中掏出那只玉狮子,双手递呈给了皇帝。 老皇帝手指略带颤抖地接过,舍不得移开半分目光,像是描摹美人图卷一样,细细地将那玉师螺旋处的金丝摩挲了遍,确认每根的金丝都无比贴合地嵌入了玉石中,哪怕用工具都无法将这些金丝完好地卸下,金与玉已经完全融合成了一体。 「好,好,好!」皇帝手捧着玉狮子,激动地连说了三个好字,「你们果然没有让朕失望,这在玉石镶金丝的工艺,真可称得上空前绝后!」 夏国如此盛行翡翠玉石,其中也有当今圣上酷爱玉石的缘故,老皇帝本身就是个不错的相玉师,传闻圣上琢玉的手法也了得,平时闲暇时也会刻些印章把玩。老皇帝心里清楚,金镶玉的问世,对于夏国的玉器发展史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一个转折。 夏国虽然盛产翡翠玉石,但是纯论雕刻与玉器的加工来说,不如西越和南曼两国。老皇帝脸上浮现的笑容带着一丝兴味,南曼国向来以独有的金银错工艺为傲,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在今年的国宴上,南曼使者看到金镶玉是怎样的表情了。 像想起什么似的,皇帝转身对被他晾在一边的卢贵妃道:「爱妃,你先下去罢……」 「是,皇上……」卢贵妃眼中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幽怨,迈着轻慢的莲步,穿过三人身旁,有意无意地瞥了苏青荷一眼,随即走出了殿门。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苏青荷总觉得卢贵妃经过她身旁时,瞥向她一眼的目光似是别有深意。 苏青荷心中思量,这卢氏女虽然位及贵妃,但也应当与兖州娘家经常有书信的往来,毕竟是一介商家女,在京没有稳固的后台,全凭远在千里的娘家在物质上能有所补贴,应是知晓兖州那边开了家与点翠楼分庭抗礼的荷宝斋。 第2章 然而苏青荷寄回兖州的信中并没有说她已进入瑰玉坊,成为御用相玉师一事,可卢贵妃方才那一记包含深意的眼神,莫不是已经知道她是荷宝斋的主人? 苏青荷的嘴角隐隐抽了抽,这才刚见面就把人给得罪上了…… 罢了罢了,得罪就得罪吧,反正她也推掉了配送玉器的担子,老实地呆在瑰玉坊里,和这些贵妃美人们八竿子打不着,井水不犯河水,她就算是贵妃,手再长,也伸不进玉石作坊里。 卢贵妃走后,皇帝接着问苏青荷:「朕听闻这金镶玉,是你与靖江侯家的长子一起研制出的?」 「臣只是提出了想法,具体是小侯爷找到了嵌入金丝的窍门。」苏青荷恭谨道。 不出她所料,老皇帝继续道:「你们有这份心,朕甚感欣慰,不过这金镶玉的制作工艺可要保密,切记勿要泄入民间……」 皇帝说什么,苏青荷自然只有躬身听命的份儿。 「刘启盛,传朕旨意,即日起禁止民间私造买卖金镶玉,违者与谋叛罪同治。段家长子与苏爱卿制器有功,各赏银万两,玄汐阁众人可自由进出瑰玉坊,协其置办金镶玉事宜,」皇帝对刘启盛吩咐道,刘启盛随即领旨出去,皇帝转过身,又继续对她二人微笑道,「朕希望下月瑰玉坊贡来的新玉器里,能见到新制的金镶玉器皿。」 「谨遵皇上口谕,臣等告退。」 乔掌事处变不惊,从进来后就是一张冰块脸,最后仍是顶着一张冰块脸退下,自始至终没有正视过皇帝,且言语间带着一丝疏离冷淡的不卑不亢。 苏青荷心里暗道稀奇。 「乔蓁,这些年瑰玉坊多亏了有你照看着,瑰玉坊能有今天,与你的苦心管理脱不开干系,」在她二人走到殿门口时,皇帝突然出声有叫住了乔掌事,似是许多感慨地叹息道,「这些年,实在是委屈你了…」 皇帝竟然直呼乔掌事的名字,而且最后那句话隐含的信息量不由得让人遐思翩飞。 一旁的苏青荷作眼观鼻鼻观心状,八卦之心蠢蠢欲动。 苏青荷心下顿时脑补出这样一副画面:三十五年前,当今圣上和出身平民的乔蓁两人一见如故,圣上举荐她去参加御用相玉师的殿试,并且二人在接触的过程中情愫暗生,当时圣上还只是王爷,许诺她若通过殿选,便纳其为妃。 然而未料世事无常,就在乔蓁刚通过殿选后的几日,先帝自感身体每况愈下,便突然地立当今圣上为太子,立了先皇后的侄女荆阳郡主作太子妃,圣上不敢忤逆先帝,顺从了这门婚事。后来先帝驾崩,圣上继位,为了弥补对乔蓁的亏欠,任命她担任瑰玉坊的掌事。那时已是十年后,皇帝忙于政事,后宫又从来不缺温香软玉的美人,二人便从此疏远,一晃又是二十多年过去,现在二人皆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都心照不宣地选择性遗忘了那段回忆。 直到许久后,听乔掌事说起她往事,苏青荷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她这脑补,竟和事实的真相八九不离十。苏青荷没有猜中的部分是,皇帝登基的第四年,皇后因病去世,当时皇帝有招乔蓁入宫的念头允其贵妃之位,却被乔蓁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些年在瑰玉坊,作为一个旁观者,乔掌事也想明白,后宫的女人都只是权力的棋子,为了那份虚无缥缈的宠爱可以不择手段,争破脑袋,实在可怜又可悲。她已经为那个男人耽误了最好的年华,不可能再将后半辈子的自由再搭进去。 苏青荷在知晓这事后,对乔掌事的崇拜又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平心静气地舍去贵妃之位的,要知道皇后已薨,贵妃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放弃荣华权贵,而到瑰玉坊做个小小的掌事,苏青荷不得不敬她有大觉悟。 「皇上,这些是做臣子的本分。如果皇上没有其他吩咐的话,微臣告退。」乔掌事再次躬身作拜,没有等老皇帝反应,直接跨门而出。 从文德殿出来后,乔掌事头也不回、不紧不慢地在前面走,苏青荷无意间听到这天大的八卦,心中在揣度这老皇帝和乔掌事的关系,做贼心虚地不敢出声搭话。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气氛有些尴尬的微妙。 忽然前方隐隐传来几位女子的争吵声,乔掌事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然而这是通往宫门的必经之路,二人没有停顿,继续向前走去。 拐过一道拱门,远远地能看到几位宫人站在一块儿,争吵声也愈发清晰。 「婕妤妹妹,你入宫也满一年了,怎地这宫中的规矩还没习全?不知见到品级高的宫人要行礼?」一位凤眉入鬓,样貌明艳的妃嫔斜睨着跪在地上的女子,语气居高临下。 跪着的女子头也不敢抬,话音紧张得有些颤抖:「姐姐昨日才受封,我……妹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所以……」 长相明艳,五官深邃,带有些异域风情的女子正是曾赏过高岑耳光的那位柳美人,不过今非昔比,前些日子柳美人被诊出怀有龙胎,当今圣上子嗣稀薄,老来得子更是龙颜大悦,这位柳美人便在昨日晋封成了二品昭仪。 第3章 柳昭仪进宫三年,一直处于皇帝想起来了便去看一眼,想不起几个月都不会见一面的地位,且以皇上的岁数,能怀上身孕,实在是祖坟冒青烟了。柳昭仪也深刻的意识到她肚里的种是多么金贵,在宫里摸爬滚打、争风吃醋了三年,远不如这一朝有孕,地位瞬间天差地别。 身为美人时,柳昭仪就是个飞扬跋扈的性子,如今一朝得志,她恨不得挺着肚子在这□□转上三圈,让当初看不起她的那些妃嫔们,挨个到她面前福身下跪。 她面前的这位婉婕妤,虽说平日里和她无甚过节,但谁叫她撞枪口上了呢,尤其是那句「一时没反应过来」让她心头火直往上窜。 柳昭仪的脸色有些怪异:「是啊,向来都是我像妹妹行礼,妹妹一时改不过来,也是情理之中啊。」 「啪——」一道清脆的耳光声响起。 婉婕妤捂着左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如此,你可记清楚了?」 柳昭仪甩了甩腕子,她看着身段纤细,力气可不小,宛婕妤的脸上迅速浮现出五道红指印。 而一旁的卢贵妃则坐在软轿上,冷眼看着这一切。 苏青荷被这突如其来的耳光吓了一跳,暗道真看不出来这女子,打起耳光来这么毫不含糊。乔掌事偏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快些走。 苏青荷正准备收回目光,却被卢贵妃胸前的水胆玛瑙闪得恍了神,目光不由得顿了顿。卢贵妃同时抬眼朝她望来,凤眼微微眯起,唇角勾起了一道细小的弧度,朱唇上下开合道:「走罢。」 苏青荷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她并不是同自己说话,而是对柳昭仪说。 「是,贵妃娘娘。」柳昭仪下意识迅速地应道,看着跪在地上强忍泪水的婉婕妤,又有些意犹未尽地不满道:「今日就先放过你,你就在此处跪上一个时辰好好反省吧。」 言罢,柳昭仪也坐上软轿,同卢贵妃一起朝与苏青荷相反的方向,渐渐走远。 细细的啜泣声从婉婕妤口中溢出,如今已入冬,青石板地被冻得扎人,跪在地上的娇小身形瑟缩成一团,迎着那烈烈的冷风,以及路过宫人或好奇、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异样眼光。 苏青荷忍着没去看,亦步亦趋地跟在乔掌事身后。路过的太监宫女也已是司空见惯,迈着碎步,恍若未闻地从婉婕妤身旁经过。 这偌大的后宫中,几乎每天都在上演着这样的戏码,人人都有些麻木了。 行走在青石砖路上,苏青荷真希望这是她最后一次入宫。虽然这次进宫是来领赏的,但是苏青荷并没有意想中那般欣喜。 一路出了宫门,苏青荷同乔掌事一起乘上马车,径直奔向了瑰玉坊。 她二人刚到坊间没多久,皇帝的旨意也到了。圣旨里道,下个月底前便要做出一批金镶玉来代替以往的玉器,这月瑰玉坊可真是有的忙了。 望着那数箱一字排开,敞开盖儿露出白花花的万两纹银,苏青荷默默扶额,老皇帝至于这么讲究排场吗!直接给银票多方便!这让她怎么搬回去! 苏青荷身边围了一圈儿粗仆刻工们来道喜,她平日里不端架子,和这些粗仆们关系都很好。那些粗仆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这些银子,一个个瞪圆了眼,不时吞咽着唾沫。 万两银子被分作了十二只箱子,每只箱子差不多有八百多两,苏青荷转身对佥书丁淳道:「分出两只箱子来,给大家伙分一分吧。」 瑰玉坊的粗仆刻工加起来也差不多有□□百人,每人能分到二两银子,相当于是一个月的工钱了。 话音一落,周围的粗仆们纷纷激动得欢呼起来,如果不是顾忌苏青荷是个女子,恐怕都得合力把她抬起,在空中抛两下。那些粗仆们原先都觉着虽制出了金镶玉,却与他们关系不大,现在却切实的感觉到什么是与有荣焉。 整个瑰玉坊里喜气洋洋,唯有高岑和魏蘅脸色阴郁。 高岑偏头低声问自己的佥书:「那件事查清楚没有?」 佥书躬身回道:「小的正在派人去查,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 高岑盯着被人群包围的苏青荷,冷哼一声:「我看她能得意到几时……」 接下来的一个月,瑰玉坊联和玄汐阁众人,一起投身到红红火火的制造金镶玉的事业。 段离筝相对于苏青荷的关系,从提供给她玉石原料的矿场大地主,升级为对门邻居,通过此事,再次升级为一个屋檐下共事的同僚。 不过这同僚是暂时的。 尽管只有一个月协助瑰玉坊制造金镶玉的时间,玄汐阁的伙计们每日都觉得很新鲜。瑰玉坊是什么地方,皇家敕造的玉石作坊,所有的器械工具都是最好最全的,包括玉雕师也都是全国最顶尖的人才。 短短几日,瑰玉坊的玉雕师们掌握了制作金镶玉的精髓,剩下的日子,更多是玄汐阁的伙计借此机会来瑰玉坊讨教取经。 第4章 为了保证效率、加快进度,乔掌事将刻工及玉雕师们按人头分成了五个组,每位相玉师管一个组,玄汐阁的伙计们也都平均分入各个组里,按照每位相玉师自己的图纸来赶工金镶玉,限在月底前每组要交上八件金镶玉器。 八件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加把劲还是可以完成的,更何况她们组里有着别人没有的杀手锏,就是玄汐阁的东家,第一位造出金镶玉那人。 不过段离筝也就隔三差五来瑰玉坊一次,然而每次来都让求知若渴的玉雕师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亲眼见识到这场景,苏青荷才知这人在玉雕圈里的地位,远比她想象中要高。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苏青荷发现,原来她印象中那位毒舌阴冷的少爷,也没有那般的不近人情。瑰玉坊的玉雕师向他请教问题,尽管他语气一如既往疏远冷淡,但仍是在耐心细致地为他们解答。 时间匆匆而过。一晃十五日过去,到了与他约好取青铜樽的日子。 苏青荷忙完坊里的事,早早地来到了玄汐阁。正坐在堂屋的段离筝一见她便知她的来意,让容书取来放置在博古架上的两副木匣。 两只木匣同时被打开,苏青荷不可置信地拿起那两只一模一样的的青铜樽,先是拿在手里掂量了下重量,完全没感到有差别,接着放在眼皮下细看,越看越心惊。 不光纹饰花纹毫厘不差,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更让苏青荷佩服的是,那只青铜樽是搁置了十几年的老物,在不起眼的花纹凹处有了点点铜锈,而她面前的这两只青铜樽,连边角铜锈的位置都做得分毫不差。 苏青荷左瞧瞧,右瞧瞧,实在是分辨不出来,挑眉问:「哪一只是真的?」 段离筝瞟了瞟她的左手。 苏青荷摸摸下巴,用红布将哪只假的青铜樽小心翼翼地包好,真的那只樽则随意地揣进了怀中。 段离筝身子往轮椅背上靠去,抬眼看她:「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你要用这樽去做什么吗?」 不知道为什么,苏青荷被他清逸的目光注视,心里有些发虚:「不做什么,就是……留个纪念。」 「是么。」段离筝似笑非笑,从怀里掏出一只精致小巧的金镶玉贵妃镯,「留个纪念,呵,那这只金镶玉的镯子,我也自己留着作纪念好了。」 苏青荷睁圆了眼,语调带着难以想象地上扬:「这镯子,原本是打算给我的?」 段离筝不可置否,「你放心,这只镯子是早先就做好的,登记过的。」 皇令一出,金镶玉就彻底沦为了皇家专用的饰品。玄汐阁在之前卖出的上百件金镶玉饰品,皇上便也不予追究了,只是将那总共一百三十件流入民间的饰品款式尺寸,挨个记录了下来。也就是说除了那一百三十件饰品外,所有民间流通的金镶玉都是违禁品,一旦被查出,制造者和买者都要蹲大牢的。 苏青荷原先就有些后悔,当初咋没有想到托他给自己留件金镶玉,如今是想要,也没法买了。 他竟然细心地提前给她预留了一只镯子,苏青荷的心情简直不是用单纯的惊喜就可以形容的。 「你还认为那青铜樽是留着纪念的吗?」 「……」 一边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的金镶玉镯子,一边是被人出卖的危险,苏青荷心中天人交战了半响,望着面前静静地等待她回复的男人,还是决定相信他。 其实早在托他帮忙造青铜樽的那一刻,她心里也就选择了相信他…… 于是苏青荷回忆片刻,将那日三王爷去她府中找她说得那番话,原原本本地复述给了他。 「我是打算将青铜樽给三王爷,将你仿制的这只送回给瑰玉坊库房。」 「真是个好主意。」段离筝以手撑着下巴,手肘靠在扶手上,好整以暇地眯眼看她。 他的语气听不出是讽刺还是夸赞,苏青荷只嘿嘿地笑了两声。 「你就那么有信心,此事不会被人发现?」段离筝语气凉凉。 「库房的出纳登记只记录了器皿大体的尺寸纹样,银作局如何能辨别出来,三王爷注重的是青铜樽本身的含义,而银作局瑰玉坊收纳这物品,只是单纯地为了它金银错的工艺,何况你做得这件也是货真价实的金银错啊。」 这只青铜樽左右不过十几年的历史,谈不上什么仿品赝品,因为它压根就不算什么古董。 段离筝低笑一声,没再这话题上继续,直接将金镶玉镯子推到苏青荷面前:「拿着吧,金镶玉这事面上是我帮了你,实则是你帮了玄汐阁,权当是谢礼了。」 苏青荷拿起来端详,镯子的底料是如今正流行的紫罗兰翡翠,淡淡的浅紫色,玻璃种质地,只在镯子的一面,一寸大小的地方镶嵌了金丝,上雕流云百福的图案,寓意百福不断,如意平安。像这样好的料子,若是嵌上大片的金丝反而是暴殄天物了,就这样极小的一块金丝纹,配上通体淡紫的清透玻璃种翡翠,充分地勾勒出淡雅清贵的韵致。 第5章 苏青荷将右手腕的金丝翡手镯取下,将金镶玉手镯带了上去,贵妃镯呈椭圆形,适合骨架小的人佩戴,紫色本来就是她喜欢的颜色,并且也是很衬肤白、很提亮的颜色,苏青荷看来看去十分地满意,这镯子简直就像是为她量身制作的。 段离筝见她将金丝翡手镯摘下,唇角微勾,泄出一丝得逞的笑容。 苏青荷全然没有发现,心中正在暗自纳闷,为什么殷守当初送她镯子,自己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收下,毫不犹豫地递回了相应的银两,而他送镯子,自己收得却很安心呢? 苏青荷暗道,一定是这人嘴太毒,对自己做的亏心事多了,所以难得做一回好事的时候,就被理所当然地当成补偿了…… 不过,苏青荷也没真打算平白收下这只价值连城的镯子,她突然想起之前和云映岚几人赌彩头,赌来的那块墨翠还完好地放在府里,因她一直都没想好要相成什么东西,所以就搁置下来。 苏青荷看了看面前的男人,依旧是黑衣墨发,懒散地靠着椅背,幽沉不明的眸子,就像是一团晕染不开的浓墨,与墨翠的气质相符极了。 苏青荷抿抿唇,她找到墨翠的主人了。 ☆☆☆ 此时已是元月末,京都的第一场大雪迟迟到来,并且这一下就是三天。因住的近,苏青荷大展了许久未练过的厨艺,时不时地熬些热粥姜汤带去瑰玉坊,给玉雕师及玄汐阁的伙计们暖暖身子。 玄汐阁的伙计们捧着姜汤牛饮,直赞她「贤惠」。 靠近门扉处,段离筝手里亦捧着碗姜汤,坐在轮椅上望着屋外杳如鹅毛的大雪,不知在想些什么,屋里热闹非常的氛围丝毫没在他幽沉的眼里留下痕迹,安静得让人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 他手里的姜汤渐渐凉了,连热气也不冒了。苏青荷见状,默默起身又倒了碗新热的,刚想转身走过去递给他,只闻一声「啪——」,瓷碗碎裂的清脆声响起。 众人都被这声惊响吓得愣了愣,皆偏头看去。 轮椅上的男人紧抿着发白的唇,上身微微地躬起,双手紧攥着下摆,浑身隐隐颤抖着,像是在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姜汤溅得男人的长靴裤边上全是,瓷碗四分五裂地碎了一地。 苏青荷和容书同时快走了过去,容书脸色都变了,急切地问:「少爷,疼得厉害吗?」 「你……这是怎么了?」苏青荷被他的样子惊吓住了,心紧紧地揪起来。 段离筝竟是连话也说不出了,过了半响,硬憋出了两个字,「无碍。」 都到这儿份上了还逞强! 「少爷他这是旧疾了,一到雪天,腿疼的毛病就会犯,苏姑娘我带少爷先回府了。」容书一边同她解释,一边匆匆忙忙地取来大氅,盖在段离筝腿上,冒着雪推着他一路出了坊间大门,上了一直停靠在门前的马车。 众人低声议论了会,就各自去做各自的事了。唯有苏青荷一直心绪不宁,眼见着马车快速消失在雪幕里,坐下来,有些心不在焉地画着图样。 因雪下得很大,坊间早早地休工了。待苏青荷回府时,地上的积雪已有一尺高。 苏青荷走到自家府邸前,只见对面侯府的下人们步履匆忙,府门口停靠着数辆马车,恰见一个手提医箱的郎中从一辆马车上下来,被下人们簇拥着跨入侯府。 苏青荷在门前看了半响,默默地转身回府,下人待他进来,扫了扫门前的积雪,趁势关上了厚重的府门。 这场雪来得快去得快,就在段离筝病倒的第二日,天色就初晴了,苏青荷以为他的病大概就像这场雪一样,来得急去得也快,然而却未料半个月过去,对面的侯府仍是萦绕着一层阴郁低迷之气。 靖江侯人脉广,喜结交,平时都有许多同僚贵友来,而这半个月来,除了拎着药箱的郎中药童,几乎无人登门拜访了,许是侯爷为了不让些不相干的人打扰了段离筝的清净。 可愈是这样,苏青荷愈觉得心绪烦躁,心上像半悬着一块大石,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有几次苏青荷在侯府门前徘徊,愣是没敢进去,她去顶多是以朋友的身份,靖江侯谢绝了所有的访客,又怎会独独放她进来,况人府上现在正是忙乱的时候,还是不要去给人添麻烦了。 好容易在玄汐阁逮到一次前来巡查店铺的容书,容书只叫她放心,说:「前两年无论是大寒还是雨天,少爷膝以下的腿仿若没有知觉一般,而这次,说不定是件好事,是腿疾有所好转的迹象。现在太医正在尝试新的针灸之法,少爷时醒时昏迷,还是等少爷病情稳定了,再去府中探视罢……」 听了容书的话,苏青荷的心才一点点地吃回肚子里。 除了在瑰玉坊督促金镶玉的进展,苏青荷基本就窝在府中绘制墨玉的图纸花样。 第6章 以这墨玉的大小,做一块玉佩正合适,原本苏青荷准备设计个繁琐富贵的图样,可这事一出后,她觉着天大的富贵左右比不得「平安」二字。再加上她整日在坊间看雕玉师们敲敲打打,手也有些痒了,他送给自己的玉镯是亲手雕制的,自己若不回一件亲手雕的岂不是太没诚意了? 然而事实上是,苏青荷捧着那花了她整整十天、歪歪扭扭、造型奇特的玉佩,有些不忍直视地叹气,玉佩上的图样很简单,复杂的她也不会,就是一个花瓶上插着几绺麦穗,旁边蹲着一只鹌鹑,意味着岁岁(穗)平(瓶)安(鹌)。 连典薄秦牧都嘲笑她鹌鹑雕得像一只短脖的鸭子,尽管苏青荷觉着那只鹌鹑很q萌。 没有这金刚钻干嘛揽着瓷器活呢,苏青荷已经可以预见到,段离筝倚靠在床榻边、满眼嫌弃打量这玉佩的场景了…… 不过好歹是份心意,苏青荷光顾着一门心思的雕玉,倒忘记了件重要的事,在古代,姑娘家送男人玉佩是意味着什么。 有句老话说,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意是说如果没有重大的变故,君子是不会将佩戴的玉摘下的,一般玉佩都是伴随一生的东西。 玉佩,可以说是地位仅此于香囊、男女间用以互表情意的信物。 苏青荷若是意识到这层含义,定会将这墨翠拿回去回炉重造一番。 雕完了这玉佩,苏青荷长舒一口气,像完成了件任务一样,直接用红布包好揣进了怀中。 ☆☆☆ 临近月底,第一批金镶玉器皿顺利地完成了。 望着面前摆满了十只紫檀木箱、金光闪闪的玉器,苏青荷在乔掌事的眼刀下败下阵来。她是这场金镶玉变革的挑头者,圣上又才赏了她,这次进宫配送玉器的任务,是怎么也赖不掉了。 「圣上的养心殿六件,大皇子那儿两件,二皇子处两件,卢贵妃处两件,淑妃处一件,德妃处一件,柳昭仪处一件……三王爷处两件。」 苏青荷坐在瑰玉坊的马车上,仔细看着各个宫殿的名单份额。除了两位皇子、卢贵妃及公主王爷府中是两件,其它妃嫔们都是一件,这还是受宠的妃嫔们,唯有卢贵妃一人是享有两件金镶玉器的份额,单是从凭这分名单,卢贵妃在宫中的地位便可窥得一斑。 苏青荷索性先乘着马车去了各个公主王爷府,许是这大清早,公主王爷们都还睡意未清,都是管家下人们接见,苏青荷乐得速战速决,叫管家们把箱子帮忙抬下马车,径直就打马去往下一家。 唯有三王爷有闲情逸趣地亲自接见她,还留她坐了一会儿喝了些茶,看来苏青荷之前为他办得青铜樽那事,他十分地满意。不过苏青荷赶时间,匆匆喝了两口茶,意思了一下,就起身告辞了。 进了宫门,苏青荷走在最前面,一串粗仆抬着半人高的紫檀木箱跟在后头,一路上引得过路的太监宫女们频频回头观望。宫人都知今日是瑰玉坊配送玉器的日子,且这次据说是闻所未闻的金镶玉,个个都投来好奇的目光,恨不得有一双透视眼,透过那紫檀木箱一睹所谓的金镶玉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首先去得自然是皇帝的养心殿,此时皇上正在早朝,养心殿的太监将玉器抬了进去,苏青荷接着去向皇子寝宫。 两位皇子亦不在宫殿,许是在南书房早读,苏青荷嘱咐了其宫人,将玉器送到,接着就近去了淑妃、端妃处。 淑妃端妃分别是两位皇子的生母,并不受皇帝宠爱,只因生了皇子,母凭子贵,才一步步封了妃位。两位妃子年纪都不小了,自知年老珠黄,无法凭美色保住地位,只得全身心地投在了儿子身上,对后宫的是是非非都不甚上心,颇有隐世僻匿的意味。 不过大皇子暴戾,二皇子懦弱,都为皇上所不喜,到现在还未有立储之意。两位妃子互视对方为眼中钉肉中刺,尤其在衣食住行上的小事上,若是有什么东西是对方有,而自己没有的,都要暗自计较一番。 这些都是苏青荷刚上任瑰玉坊时,从那一摞的出纳记录中看来的,于是她早有准备地挑出两样无论是器型还是花样,都一模一样的金镶玉器分配给了淑、端二妃,自然也没遭到什么刁难。 接着是卢贵妃的华阳宫,进入宫门,有小宫女进去通报,没过多久,直接引了苏青荷进去,连带着几位小太监,从粗仆手中接过装着玉器的木箱,一同抬进了殿去。 卢妃半倚在贵妃榻上,笑意盈盈地看着苏青荷徐徐走来,她本是娇柔秀美的气质,但是居高位久了,自然而然锤炼出一份端庄自矜。 苏青荷躬身作揖:「臣苏青荷拜见贵妃娘娘。」 「苏掌司有礼了,快请起罢。」卢贵妃语气倒是慈和热情,只是话虽这么说,身子仍歪倚在榻上,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 这时,小太监们把紫檀木箱搬了进来,苏青荷侧过身道:「这是瑰玉坊新制的一批金镶玉器,不知贵妃娘娘是否合心意……」 第7章 小太监应声把箱盖打开,露出两只金光闪闪、做功精巧的和田玉双耳宝月瓶。 卢贵妃连瞟都未瞟,拨弄着玳瑁嵌银珠的护甲,兴趣寡淡:「嗯,先放那儿罢,你过来,本宫想同你说说话。」 苏青荷上前两步,垂首站着。 卢贵妃微笑着问:「听说你是兖州人士?」 「回贵妃娘娘,是。」苏青荷依旧半低着头。 卢贵妃见她生怕多说错一字的恭谨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你别紧张,本宫与你是同乡,只是想听你说说这些年,在兖州城有什么见闻,有什么趣事儿。」 「不瞒贵妃娘娘,微臣自幼是在小小的阜水镇长大,一年前才搬至了兖州城中落户,要说同乡,那可是折煞微臣了。」 看着苏青荷如此唯唯诺诺地不上道,卢贵妃眼中闪过不豫,顿了顿,又展颜道:「掌司,这都已是午时,不如留下来用午膳罢。」 苏青荷的眉毛微不可见地抖了抖:「谢贵妃娘娘好意,不过臣还有任务在身,就不在此多呆了。」 卢贵妃问:「你接下来莫不是要去柳昭仪的毓秀宫?」 「回贵妃娘娘,正是。」 「正巧,今日本宫约了柳昭仪和婉婕妤来用膳,这会儿怕是已经在路上了,你此时去也是扑个空,不如留下来一同用膳罢,回头等用完膳,叫她们的人直接把玉器拿回去,还省得你两头跑,」卢贵妃不紧不慢道,紧接着眉梢一挑,语气已是渐冷,「莫非苏掌司嫌弃本宫这儿的膳食,配不上你的身份?」 「贵妃娘娘言重了,臣听闻娘娘宫中的膳食是这□□中首屈一指的,连圣上都不吝夸赞,臣能在娘娘宫中用一次膳,是臣的荣幸……」 卢贵妃都这么说了,她要是再推拒,只怕落不了好,只得顺阶下了,顺便拍了拍卢贵妃的马屁。 卢贵妃的脸色这才好转,动了动身子,双脚从贵妃榻上放下,有位宫女极有眼色地蹲下身来替她穿鞋。 这时一位小太监急匆匆地进门来报:「娘娘,柳昭仪和婉婕妤到了。」 「直接引她们去花厅。」 卢贵妃待宫女服饰她穿完鞋,慢条斯理地起身,坐在铜镜前整理了下妆容,才拉着苏青荷一起向花厅走去。 苏青荷不明白卢贵妃把这俩人凑一块儿有什么目的,也懒得去想,左右不过是一顿饭,早吃完了早走人便是。 柳昭仪与婉婕妤正在花厅里坐着,见她二人过来,起身行礼道:「臣妾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卢贵妃上前虚扶一把,笑道:「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你有身孕在身,就不必行礼了。」 柳昭仪已显身孕了,小腹微微隆起,身材显得丰满了起来。她右手一直撑在腰后,似是生怕别人注意不到她这微凸的小肚子。较之于柳昭仪的明艳张扬,婉婕妤则穿得十分素雅,有些拘谨地垂头站在后头,她身旁的小宫女还拎着一笼食盒。 几人落了坐,宫女们开始托盘上菜。 卢贵妃见她二人皆对苏青荷投来好奇的目光,于是解释道:「这是专门来送金镶玉器的苏掌司,用完膳后,你们直接叫各自地宫人将玉器抬回去,省得掌司再多跑一趟。」 「你就是那月前受了封赏的苏掌司?难怪娘娘与你如此投缘,犹记得娘娘的娘家在兖州也是做这玉器行当的。」柳昭仪微挑眉眼,笑着说。 苏青荷忍不住暗叹,这昭仪也不知是真蠢还是装傻,卢贵妃平生最恨别人提起她出身,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果然,卢贵妃嘴角隐隐地抽了抽,平息了半响,到底语气冷了三分:「本宫这次邀你们过来,乃是听闻你二人最近多有不睦,本宫奉皇上之命协理六宫,眼里自是揉不得沙子。咱们都是皇上的女人,理应为皇上分忧,而不是为些小事争风吃醋,本宫今日设席,就是望你二人摒弃前嫌,以和为贵。」 「娘娘言重了,臣妾与昭仪姐姐之前多是误会,且早就解开了,哪里有不睦一说。」婉婕妤忙解释道。 柳昭仪则不咸不淡地跟着敷衍了两声。 一旁的苏青荷心下腹诽,当初柳昭仪扇婉婕妤耳光的时候,卢贵妃可是在旁边冷眼看着,现在才说什么以和为贵,不觉得有些马后炮了么。 苏青荷不知道卢贵妃在打什么主意,嫔妃们一起吃饭偏要拉她一个女官作陪,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场饭席不会那么单纯。 几人说话间,桌上已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碟。 婉婕妤对身后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打开食盒,将一碟像白面团儿似的糕点摆上了桌。 婉婕妤将那碟面团移到柳昭仪面前:「这道七宝元子,是用红枣、金橘、酸梅、秋梨等时令水果做得馅儿,味道酸甜可口,听闻姐姐害喜害得厉害,于是我特带来给姐姐尝尝。」 第8章 「妹妹有心了。」柳昭仪语气淡淡。 气氛渐渐地冷落下来,席间只偶尔闻得碗筷轻碰的声响。 苏青荷更是埋头吃菜,恨不得变身透明人。 然而起初,柳昭仪对婉婕妤带来的那碟面相不佳的糕点不屑一顾,但夹了一口后,惊讶地发现口感出人意料地不错,最外面包得是糯米,咬开是像果酱一样浓稠的馅儿,比寻常糕点要酸些,但是正中她的意,于是忍不住多夹了几筷子,有些吃上了瘾。 「妹妹,别光吃那一道菜啊,尝尝这龙舟鳜鱼,肉质很是鲜嫩呢。」卢贵妃起身为她二人布菜,胸前的水胆玛瑙叮咚作响,她像是防止玛瑙下挂的流苏垂进汤汁里,用手轻轻护住,分别给柳昭仪和婉婕妤夹了几筷子鳜鱼肉。 她二人受宠若惊地接下,心中皆是暗道,卢贵妃何时变得这般热情了,难道真是因心系后宫的安宁和睦? 饭席快结束时,苏青荷注意到,那碟七宝团子竟是叫柳昭仪一人吃掉一半。 「肚子…好痛……」 柳昭仪陡然的呻吟声,像平地炸响的惊雷,唬得几人碗筷纷纷掉落下来。 只见她脸色潮红,像一只蜷曲的虾米,紧紧捂住腹部,身体在痛苦抽搐的同时,不时有细碎的呻吟从她口中溢出。她身边的宫女大骇,连忙上前扶住她身子,颤声问:「娘娘,您怎么了?」 「莫不是动了胎气,」卢贵妃暗念,随即对身边的宫女太监厉声道,「还不快去传太医!」 婉婕妤也被这突变吓得手足无措,只见柳昭仪冷汗簌簌地沿着面颊往下流,嘴唇刹时失了血色,眼仁不住地外翻,浑身抖似筛糠,模样甚是可怖。 待太医姗姗来迟时,柳昭仪已是没了气息。 ☆☆☆ 华阳宫正殿,皇上和卢贵妃分坐在上座,下面跪了一排的太医,诚然跪在最前面的是婉婕妤。 皇帝脸上难抑悲痛之色,柳昭仪平日行事虽为他所不喜,但是她肚子里是他货真价实的骨肉,老来得子是天大的喜事,然而仅仅一个月,喜事变丧事。 婉婕妤是标准的圆脸,柳叶眉,并不让人惊艳的长相,但是很耐看,可如今就算她是天仙,皇上也只会觉得面目可憎。 皇帝拍案怒声道:「朕真是没想到你心肠竟如此歹毒,平日里的温婉、不与人争原都是装出来的!现在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臣妾冤枉,臣妾万万没有毒害柳昭仪之心,请皇上明鉴。」婉婕妤此刻倒显得很镇定,一字一句地说道。 卢贵妃冷声道:「太医查遍了所有的碗筷膳食,单单从你带来的那碟七宝元子里查出了剧毒,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婉婕妤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直直地看向皇上:「臣妾怎么可能会傻到在大庭广众之下,去毒杀柳昭仪,杀了她又如何,岂不是把自己也往火坑里推吗,臣妾怎么会蠢到做这种事!」 见皇上面有动摇,卢贵妃抢白道:「太医说那断肠草的汁液一般在服用两三个时辰后,毒性才会发作,你许是没料到柳昭仪一口气食了那么多,毒性提前发作了,不然,待饭席散后,这岂不要栽到本宫头上?」 「上个月,柳昭仪因你冲撞了她打了你一记耳光,没想到你居然记恨到现在,若不是你动手下得毒,就是你身旁那位拎食盒的宫女!总之,这事与你脱不得干系!」卢贵妃继而偏头看向苏青荷:「皇上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问苏掌司,那碟菜从她带来,除了柳昭仪,其他人碰都没碰过。」 皇帝亦偏头,沉声问苏青荷:「贵妃说得可是真?」 被点名的苏青荷,不得不出来回应:「禀皇上,确实那碟七宝元子,除了那拎食盒的宫女,没有其他人经手过。」 「来人,把婉婕妤拖下去,交办宗人府,听候发落。」皇上有些疲极地挥挥手,两位太监上前准备把婉婕妤拖走。 苏青荷原以为婉婕妤那种软懦的性格,会吓到失声痛哭或是向皇上求饶,然而她没有,仅是梗起纤白的脖子,直视着皇帝,眼里有不屈,有失望…… 宗人府那种地方,去了就等于没了半条命。 苏青荷到底还是没忍下心,咬牙道:「等等——」 紧接着走到大殿中央,冲着皇帝拱手道:「皇上,婉婕妤没有杀人,这罪魁祸首应是……」 皇帝身体前倾:「是谁?」 苏青荷垂眸,一字一顿:「贵妃娘娘。」 「放肆,你胡说什么!」卢贵妃眼中闪过凌厉,惊疑不定地盯着她。 皇帝眉头亦是深深皱起:「你可有证据?要知道污蔑贵妃可是砍头的大罪……」 「臣知,」苏青荷终于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卢贵妃,「并不是一定要接触到菜碟才可以下毒,臣记得很清楚,饭席间贵妃娘娘曾多次起身为昭仪、婕妤娘娘布菜,而每次布菜时,娘娘都会用手护住胸前的水胆玛瑙,娘娘可否解释下,这是为什么?」 第9章 卢贵妃强作镇定:「自然是玛瑙下缀着的流苏太长,防止它滑进菜汤里。」 苏青荷眯眼:「真是这样吗?」 不等卢贵妃解释,苏青荷偏身,面对皇帝道:「不知皇上有没有注意,贵妃娘娘右手小指的护甲套被打磨过,尖端细如钢针。」 苏青荷话音一落,卢贵妃条件反射地将小指藏起。 「如果微臣猜想得没错,这护甲尖可对应水胆玛瑙上的针孔暗槽,而玛瑙中的千年水,恐怕也早被偷梁换柱成了毒液。娘娘只消在起身布菜时,稍用手遮掩,同时指尖顶开暗槽,几滴毒液便能顺势掉落进了菜盘里。」 皇帝,又觉得哪里说不通,皱眉道:「她怎会确信只有柳昭仪会吃那道菜?」 「贵妃娘娘自己自是不会去吃,而婉婕妤不喜甜食,至于微臣嘛,若侥幸没吃,正巧可以当个见证,臣乃外官,远比贵妃娘娘一人要有说服力。若臣运气不好,吃了下去,怕是也正合贵妃娘娘的意……臣在兖州城中有家店铺,与贵妃娘娘的娘家是出名的竞争对头,至于她娘家有没有来信叫贵妃娘娘趁机除掉微臣,娘娘心里最是清楚。」 「你——」卢贵妃的指甲快嵌进肉里,心中的惊惧如波涛汹涌。 苏青荷似笑非笑地看着卢贵妃已掩饰不住的慌乱神色。 「你怎知婉婕妤不吃甜食?」皇帝接着问。 「饭桌上不止七宝元子这一道甜食,臣注意到婉婕妤不仅一口没夹,反而偏爱咸辣口味的菜,贵妃娘娘想必也知婉婕妤这一癖好,微臣猜想,婉婕妤应是湘南一带人氏?」 婉婕妤跪在地上,已是听呆了,听皇上问这话才反应过来,接话道:「臣妾母亲是湘南人,受她影响,臣妾确实自幼不喜甜食,臣妾贴身的宫女太监都可以作证,那碟七宝元子也确是为了缓解昭仪姐姐的害喜,而专门遣宫人做的,没想到……」 老皇帝沉默了许久,哑着嗓子道:「刘启盛,把贵妃胸前的水胆玛瑙拿过来,让太医验一验,里面的圣水究竟是不是毒液…」 刘启盛走上前:「贵妃娘娘,得罪了。」 而卢贵妃像一只断线的木偶,失魂落魄地靠在椅背上,任刘启盛伸手从她脖间摘下玛瑙珠串。 刘启盛将玛瑙珠串递给了为首的太医,太医果然依苏青荷所说,在玛瑙的底部找到了暗槽,用银针捅开,几滴淡绿色的液体滴落下来。 为首的太医忙用玉瓶接住,几位太医围在一块捣鼓,随后他们一致得出了个惊人的结论。 这水胆玛瑙里确实是断肠草的毒液,并且是浓缩精炼过的,所以才会有那么大的毒性,让人在一炷香内便可毙命。不仅如此,在玛瑙内壁上还有沾有少量的催情粉! 这便是柳昭仪临死前反应如此怪异的原因了。 苏青荷也没想到许久之前,她从容书口中听说的「水胆玛瑙有催情惑人功效,卢贵妃就是凭此而盛宠不衰」的传闻,竟不是空穴来风! 她当时只觉得可笑的传闻,万万未料到竟然是事实的真相…… 老皇帝不可置信地喝问她:「你进宫这么多年,一直在对朕用这种东西?」 「是,有如何?」卢贵妃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站起,走近皇帝面前,眉宇间有怨恨有痛苦:「我当初才十五岁,就被你强纳入宫,远离家乡,亲脉分离,然而皇上你扪心自问,我自入宫后对你是否全是虚情假意?」 「旁的话也不多说了,皇上,臣妾只问你一句,我服饰你十余年,你有过半分欲立我为后的念头吗?」 卢贵妃情绪在激动与崩溃的边缘,尊卑都不分了,直呼你我。殿内不光有不少太监宫女,下面还跪着一干太医,还有苏青荷这位外臣,老皇帝被她逼问的颜面无存,有些恼羞成怒:「这些都不是你残害柳昭仪和朕孩子的理由!」 卢贵妃眼眶发红:「这是!什么宠冠后宫,盛宠不衰,皇上,你很明白一个女人要得是什么,而你,从来都未曾想过许诺于我!」 「放肆!也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 「身份……对了,身份……呵…」卢贵妃喃喃自语,接着忍不住地苦笑。 这句话就是一记当头棒喝,心中最隐秘的伤疤被血淋淋地揭开,她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摆在她的面前。 是了,她的身份,一介商人之女,怎么可能去做皇后。 当初皇帝封她为贵妃,就已经有许多大臣联名上奏,批她妖妃乱上。 那时,她以为那些大臣会如此针对她,是因为她没有孩子,等有了孩子,一切都会好转。 然而,未料这一等就是十四年,她绝望地认清了现实,她是不孕之身。 可饶是这样,她对那仅有一步之遥的位子,仍抱有着渴望和幻想。 她嫉恨柳昭仪只被宠幸了两三次,就怀上了龙种,但更让她忌惮的是婉婕妤。 第10章 婉婕妤是右相之女,一进宫就是五品的婕妤,且皇帝对她情意不薄,每个月都会去她那儿两三次,她听闻朝中拥婉婕妤为后的呼声,远比她要多得多。 卢贵妃这些年虽通过钱财,笼络了不少大臣,然而能够被钱财所诱的,都是见风使舵、在朝中并无多少话语权的角色,如何能比得了堂堂宰相在朝中的势力地位,且皇上又不蠢,对于她在前朝搞得小动作心知肚明,只是没有戳破罢了。 可老皇帝愈是这样,卢贵妃愈是心生顾忌,生怕皇帝一个不高兴,或是不再宠爱她了,会随时翻脸。于是,她起了将催情粉藏进水胆玛瑙的主意,每次在与皇上行房事之前,都会在香炉里洒上一些,让老皇帝对此产生依赖,并对其他妃嫔失了兴致。 老皇帝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其中不乏这催情粉的功劳。 皇帝望着神思有些癫狂的卢贵妃,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 十几年的情分,老皇帝到底没忍心杀她,将她打入了冷宫,永世不得出。 苏青荷只是进宫来送个玉器,没想到却涉入这么大一场宫廷戏中,她不得不感慨自己命途多舛。这样隐秘的宫闱之事被她一介外臣参与了,难保皇帝以后不会对她有些成见顾忌,今日的出头,仅是为了救素不相识的婉婕妤一命,究竟值不值呢? 然而,当两年后的苏青荷回过头来,再看这个问题时,恨不得热泪盈眶、振臂高呼:太值了! 不过那时的苏青荷只能透视玉石,又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只是在分送完各宫玉器后,怀着忐忑又沉重的心情,回到了瑰玉坊。 一踏入瑰玉坊,苏青荷就察觉出今日的气氛同往常相比,有些异样。 与她擦肩而过的粗仆们,望向她的目光,或担忧,或同情,或鄙夷。 苏青荷不明所以地穿过作坊区,来到大殿前时,突然窜出来一群身着锁甲、手执长戟士兵,严严实实地把她圈在了里面。 高岑从士兵人墙后缓步走出,挑了挑阴气的眉,对她笑呵呵道:「苏掌司,宗人府走一遭罢。」 「带人去宗人府,总要有个说法吧。」 苏青荷没有理高岑,转而对这一干士兵里像是官兵头头的人如是说。 为首的官差挺直腰板,扯嗓子道:「有人告你,你借金镶玉一事,将库房存着的那件金银错青铜樽以假换真,从中牟利。」 「你有什么证据说那是假的?」 此刻若在气势上败下阵来,那就真的完蛋了,苏青荷面上镇定,声音也是不卑不亢。 「事到临头,我便让你死个明白。」 高岑扯过一位模样黑瘦,身穿布衣的年轻男子,苏青荷只觉那人好生面熟,略一回想,讶道这人不就是三王爷府里的门房么。她去王爷府时,跟这人打过几次照面,难怪觉得眼熟。 「你回瑰玉坊归还青铜樽那日,我一直派人暗中盯着你,那日休工后,你直接去了三王爷府邸,此人是王爷府的门房,他可以作证。」 门房瑟瑟缩缩地附和道:「是……那日这位大人来访,小的正好当值,这位大人说奉王爷命来归还东西,小的去禀了王爷,便放她进去了。这位大人走后,王爷心情格外地好,手里把玩着一只府里从来没见过的青铜樽。那只青铜樽嵌着银丝,在阳光下很是耀眼,所以小的印象很深刻。」 官差从怀中掏出刚从库房取出来的青铜樽,递到门房面前问:「是这样的樽吗?」 门房一口认定:「没错,就是这樽……一模一样!」 「那就是了,苏大人,跟我们走一遭罢!」 苏青荷万没想到高岑的城府会那么深,无声无息地暗中派人跟了她整整一个月,最后连王爷府的人都敢收买,还真是为了扳倒她而不择手段了。 苏青荷定了定神,清声道:「军爷,本官早闻宗人府办案最讲究证据,如今单凭一个门房的口供,就直接动手抓人了?谁知道这门房是不是被人收买,串通好了陷害本官?」 她这话是在提醒他,她虽是一介相玉师,但毕竟是皇帝御笔亲封的二品官,不是像对待平民一样,抓错了再没事人一样放回去,这关系到瑰玉坊的声誉问题。 果然,听闻苏青荷这话,官差脸上闪过犹豫之色。 官差上下打量着苏青荷,心中暗道,她前些日子还立下奇功,被封了赏,看来如今很受皇上的赏识,可这件青铜樽不是寻常事物,与十年前那桩轰动京城的谋反案有关,回想到宗令大人那句「务必将人带到」的嘱咐,官差咬咬牙,态度到底恭谨了些,道: 「大人言重,下官也只是奉命行事,此事牵扯甚大,只是先请大人去宗人府坐坐,三王爷那边,宗令大人也在派人去请,届时孰是孰非,自有定论。」 苏青荷默然,看来如今只能寄希望于三王爷这棵大树了,希望他届时不要把自己给卖了,她和他是一条线上的,三王爷若是承认她换了青铜樽给他,他自己也讨不了好。虽然宗人府不敢因为一只青铜樽而把王爷怎么样,但是必然会上报给皇帝,若让皇帝知晓他还顾念着与叛贼的兄弟情,他这王爷也当不长远了。 第11章 就在苏青荷认命准备和官差们走一趟宗人府时,只见乔掌事和许久未见的容书并肩走来,身后跟着她的佥书丁淳。 丁淳抬头对苏青荷使了个放心的眼色,苏青荷瞬间放松下来,她还方才纳闷怎么不见他人影,原来这小子竟是搬救兵去了。 乔掌事先是冷冷地扫了眼高岑,接着对官差道:「此乃我瑰玉坊的家事,有什么事还是在这说罢,你要的物证,三王爷也叫人带来了。」 说罢,容书上前,从袖中掏出了那件一模一样的青铜樽,递给了官差。 段离筝的手艺实在足以以假乱真,官差将那两只樽拿在手里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连乔掌事、高岑这类专业相玉的都看不出来,更别说他这种门外汉了。 高岑和那官差对视了一眼,高岑皱眉道:「用刮的吧。」 段离筝制作假铜锈的方法跟现代做青铜赝的方法异曲同工,用松香、白芨浆、树脂等胶状物调配各种矿石粉、颜料,涂抹到铜器上。 鉴别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用小刀将铜器表面的铜锈取下一块,观察铜锈下面露出的颜色。 于是高岑亲自上手,用琢玉小刀慢慢地刮拭两只青铜樽上的铜锈,众人的视线全聚焦在高岑的手上。 铜锈慢慢剥落,而高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左边那只由容书带来的青铜樽,在铜锈褪掉后,还是寻常的铜色,而右边那只,也就是瑰玉坊库房里取出来那只青铜樽,显露出一块银白色的氧化膜,验证是真铜锈无疑。 「这不可能啊……」高岑惊疑不定地搓着那一手铜锈,接着遥指着苏青荷大喊道,「官爷,这其中定是搞错了什么!肯定是她又将这两件青铜樽临时掉包了!」 苏青荷垂眸掩住眼中讶色,只见乔掌事上前一步道:「事实已经很清楚了,官差大人,还请你放人罢。」 容书亦笑着补充道:「三王爷与靖江侯爷向来交好,我家少爷也时常与王爷讨论玉器古玩,那日王爷在玄汐阁恰好看见了这青铜樽,很是喜爱,于是请我家少爷仿制了一只供他把玩。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不知怎么被些有心人听去,在这上面大做文章。官爷,不知陷害同僚,诬告朝廷命官,是以何罪处置?」 这险些抓错人的糗事被这么多人围观,官差面上有些挂不住,冷冷地转身对高岑道:「高大人,换你跟我走一遭了,这诬告反坐,不能善了,随我回趟宗人府,看看宗令大人如何发落!」 高岑面色惨白,还欲再开口辩解,官差不耐地大袖一挥,直接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士兵叉着胳膊架起, 在夏国,诬告是重罪,至少几十个板子是挨定了。 望着高岑被半拖走的背影,苏青荷尚有些惊魂未定,若不是容书他们来得及时,今日被拖走挨板子的恐怕就是她了。 围观的瑰玉坊众人都在对高岑的背影指指点点。 「没想到高大人竟会做出这种事,诬告同僚,真是卑鄙无耻……」 「出了这事,他们那帮守旧派怕是要消停一段时间了。」 「金镶玉器的制成算是玉器改革的第一步,而皇上的态度,明显是倾向于改革这边的,自苏大人一来,高大人的图纸便很少被采用了,加之金镶玉此事,也无怪乎他这般沉不住气……」 「都围在这儿做什么,干活去!」乔掌事挥着袖子,把围观群众们赶向作坊区,众人作鸟兽散。 尽管心里已有了答案,苏青荷还是扯了扯容书的袖子,低声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容书挠挠头,「少爷原本没打算告诉你,只是未料恰遇腿疾复发,有所疏忽,才差点让高岑钻了空子。我收到消息,就直接从三王爷处取了青铜樽赶过来了,幸好赶上了,要不然还不知怎么回去向少爷交代……」 苏青荷却从这话里解读出了另一种意思:「也就是说当初他交给我青铜樽时,已知道我要去做什么,骗我将真的说成假的,假的说成真的?」 容书以为她在生气,忙劝道:「苏姑娘,你别怪我家少爷,他没有跟你说这些,也是为你着想。」 容书继续解释道:「三王爷并未如你想象得那般城府深,他表面上看来风流不羁,实则重情得很。他想要那只青铜樽仅仅是为了留个念想,他让你去偷取青铜樽时,是因金银错的手艺还未成熟,如今少爷能做出那一模一样的青铜樽,他又何必计较真假。不瞒你说,在你那天拿着青铜樽离开玄汐阁后,少爷就直接去找了三王爷,与他合议布了个引蛇出洞的局。否则,若是真的青铜樽,三王爷怎会不藏着掖着,还恰巧能让那门房看到?」 苏青荷想了想,也是,自己实在是太大意了,光想着将青铜樽拿回瑰玉坊也是锁在库房的份儿,断不会被人发现,却不知窗户纸总有捅破的一天。她也是被那天三王爷的态度给唬住了,却也未曾想若拿假的青铜樽给他,其实更中他的意,他既了了心愿,又不用担心会被有心人告发。 第12章 苏青荷心中暗骂自己太蠢,但在容书面前又不肯落下面子,只哼哼两声:「到头来,这整件事,只有我一人被蒙在鼓里。」顿了顿,又问:「你家少爷呢?还在养病?」 容书回道:「嗯,不过店里有些事实在急需他处理,他也嫌府里憋闷,总被侯爷夫人拘着,所以这两日,他搬来玄汐阁住了,姑娘若得空,可以去看看他。」 苏青荷眉毛抽了抽,这位大少爷做事还真是随心所欲,店里再忙,能比身体重要? 眼看着已近日落,苏青荷同乔掌事说了声,便随容书一起出了坊间,去往了玄汐阁。 玄汐阁的后院除了划分出雕玉作坊,以及一排粗仆住的罩房,在最西边还有处独立的小院,就是留给段离筝偶尔小住的地方。 容书将她引到院前,便直接去店铺大厅帮着招呼客人了。 望着紧闭着的门扉,苏青荷犹豫片刻,伸起手轻敲了两下。 「进。」 低沉带着慵懒的嗓音从屋内传来。 苏青荷推门走了进去,只见屋内摆设简单清雅,中央的香炉里燃着艾叶,空气还有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中药香。 绕过四扇屏风,只见段离筝半倚靠在床榻上,只穿着一件单薄中衣,墨发尽数披散下来,榻边的案桌上摆着一只只剩些药渣的瓷碗。 榻上的男人原在闭目养神,像是注意到来人的脚步声很轻,不像是容书,于是睁开眼,偏头望去,意外地看到探头探脑,似是怕惊扰了他的苏青荷。 「怎么是你?」男人眼中满是讶异。 半月不见,苏青荷只觉得他清瘦了不少,半敞的衣襟下露出分明的锁骨,一小片光洁的胸膛。苏青荷暗道非礼勿视地移开眼,坐在床榻边的小杌子上,半低着脑袋诺诺道: 「今天的事,容书都同我说了,谢谢你。」 段离筝沉吟片刻,抬眼看她:「我希望以后,你不要有事瞒着我。」 低沉的嗓音配上这话,有些暧昧,苏青荷微张着嘴,不知道如何往下接,只见他讥诮地勾起唇角,接着道: 「所以,就先让你尝了尝被瞒的滋味。」 苏青荷不知怎么吐槽他的恶趣味,但这事确实是她自己考虑不周,差点酿成大错,若不是他,自己现在肯定不能好好地站在这儿。 自己完全没有察觉到的事,他却能充分地考虑到她的处境,考虑到瑰玉坊的两派之争,考虑到可能会有人借此事告发她,提前默不作声地打点好一切,苏青荷心里说不感动,也是假的。 苏青荷从怀中掏出那件墨翠雕成的玉佩,丢给他:「这个,给你。」 段离筝接住,盯着那黑乎乎、不辨形状的一团看了半响,还是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玉佩。」苏青荷没好气道。 段离筝看着上面扭曲的纹样,皱眉道:「鸭子,柳枝,花坛,这是什么寓意?」 苏青荷嘴角抽了抽:「我这是鹌鹑、麦穗、花瓶!」 榻上的男人沉默了。 半响,蹦出若有所思的一句:「嗯,看出来了。」 任谁都听得出这是极敷衍的一句,苏青荷不由得鼓起了腮帮子。 段离筝眼中意味不明:「这是你雕的?」 「不然呢。」苏青荷依旧气呼呼。 「嗯,很特别。你的雕工和你相的玉一样,让人过目不忘。」 这她要还听不出这货在损她,她就成真傻了。 「不要就算了。」 她伸手欲夺,却被男人眼疾手快地藏进了身后的被窝里。 「你知道送男人玉佩,意味着什么吗?」段离筝的眸色有些发暗。 「什么?」苏青荷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发包。 段离筝见她这般迟钝,忽然起了戏弄她的心思,长臂倏地一伸,搂住她的腰肢,身体微微后仰,把她往怀中带去。 苏青荷毫无防备,被他猛地一揽,直接重心不稳地向他倒去。 在倒下的瞬间,苏青荷便感觉到嘴唇擦过什么柔软湿润的地方,接着感觉到身下的男人僵硬了一瞬,苏青荷反应过来,想要挣扎着起身,却感觉腰部被一只有力的手给扣住。 她眼睁睁看着身下的男人,眯起狭长幽沉的眸子,像是在回味方才美好的触觉,试探地,再次舔了舔她的唇。 苏青荷的脑袋顿时当机,都忘记了挣扎,眼睛瞪得大大的,水盈盈的瞳孔中,段离筝都能从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男人确信后,直接含住了那柔软,舔舐挑弄,他的动作温柔又小心翼翼,像是在照顾她的情绪,又带着一丝情难自抑的隐忍。 他像是极有经验,又像是无师自通,灵活地用舌尖撬开她的贝齿,长驱直入。 第13章 品尝到美味的甜酿,那丝隐忍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感情像是找到一处宣泄点,汹涌而澎湃地爆发。 舌尖扫过他所能触及到的每一寸,手掌扣住她的腰肢,使她的身体贴合得更近,苏青荷只觉被他灼热的气息填满,唇齿交缠间,嘴里,鼻间全是淡淡的中药香。 苏青荷被他吻得七荤八素,渐渐地脑中恢复过来一丝清明,使出全身力气推着他胸膛,然而面前的男人却纹丝不动。 该死,这家伙平日里看起来病怏怏的,怎么力气那么大? 苏青荷狠下心,含住那柔软,接着狠狠一咬。 「嘶——」 男人吃痛,放开禁锢住她腰间的桎梏,苏青荷趁机蹦开老远。 他的下唇渐渐渗出血迹,配上如雪的单衣,如墨的长发,倒显出几分妖异。 男人不在意地擦去血迹,只是望着一瞬间已离他三丈远的苏青荷,眸子里闪过不满及还未褪去的情欲。 苏青荷一手捂着有些红肿的唇,一手遥指着他,难以置信地愤慨道:「亏我好心来看你,你…你……」 段离筝好笑地身体前倾:「我什么?」 「你——你离我远点!」苏青荷像被惊吓到的兔子,连忙后退两步,后背快抵到墙根。 她全然忘记了面前的男人是个残废,哪怕站在距床榻两步的地方都是安全距离,因为他根本下不了床。 苏青荷活了两世,尽管上一世已是二十八岁的大龄剩女,但这仍然是她人生意义上的第一次初吻。她觉着男欢女爱这种东西,应当是有合适的氛围,合适的时机,两心相悦、情到浓时才能接吻。 然而两辈子的初吻,就这么没有一丝防备、莫名其妙地没了。 苏青荷不由得眼眶泛红,控诉地盯着面前丝毫没有负罪感、眼带笑意的男人,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 「你个人面兽心的臭流氓!」 说罢,转身夺门而出。 这辈子第一次被骂「臭流氓」的段离筝,被她这过激的反应弄得愣了一愣,随即起身坐在床边,默默地开始思考人生。 这边,苏青荷气呼呼地出了玄汐阁,刚回到自家府邸,屁股还没坐热,就从管家手中收到一封催命的家书。 苏青荷眉头紧锁地看完这封信,心中怒极乱极反而镇定下来,对旁边正在整理床铺的莺歌道:「莺歌,帮我收拾下行囊,明日一早回兖州。」 莺歌讶然:「明日一早?什么事这么急?」 「兖州店铺出了些事,需我回去处理,你把焦远叫过来,我有事嘱咐他。」 莺歌应了声,领命出去。不一会,管家焦远颠颠地跑来,苏青荷没多废话,直接抽出一百两银票递给他道:「我这一走恐怕得数月,这钱用作这几月府中开支及下人们的月例。若有什么要紧事,寄信到兖州荷宝斋便可,我走后,这宅院可就交给你了。」 焦远接过银子,咧嘴道:「小姐您就放心罢,明日何时启程?我好差人去提前雇马车。」 「明日辰时。」苏青荷想了想道。 苏青荷初到时,觉着焦远有些嘴皮子油不牢靠,但住在京城这半年来,府中上下事务被他打点得还算井井有条,苏青荷对他倒有些改观,觉着这人有点像是精明版的卢骞。尽管在油米采办上的银子与兖州实时的物价,有些细小的出入,但苏青荷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哪家的管家没贪过钱,身为管家,身上的担子重了,付出的心思多了,适当的拿点回扣,也是情理之中。若是贪了钱,还不好好做事,苏青荷定叫他滚蛋。但焦远办起事来还是尽心尽责的,至少没让苏青荷在家宅琐事上费过神。 苏青荷将宅院交给他,还是挺放心。 嘱咐完焦远,莺歌回来帮忙收拾衣物,苏青荷则在一旁清点家底。 前些日子皇上赏的银子被她兑成了银票,加之初到京城时,同云映岚几人打赌赢来得那九千两银子,以及这半年来领的薪水,在扣除府里的各项开支后,苏青荷惊讶地发现,她呆在京城的这小半年赚到近两万两银子。苏青荷暗道,来这一趟京城也不亏,几乎快于荷宝斋的半年利润持平了。 卢骞要是知道他累死累活地打理店铺,还不如她到京城兜一圈赚得多,不知会作何感想。 清点完家当,苏青荷同莺歌一起收拾行李,她只打算带些路上要换穿的衣物,同来时一样,轻装上阵。然而当她从堆砌的杂物中翻到一袋红光珠时,不知不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这袋红光珠便是当初段离筝送她的那袋,一想到那人,苏青荷眼皮都忍不住跳了跳,唇边和脑海中又浮现出那灼热的触感,以及那人戏谑的眼神。苏青荷余气未消,抬手就想把那袋珠子丢在一旁,可手停在半空中时又想了想,不要白不要,好歹值上千两呢,干嘛跟银子过不去,何况这袋珠子日后说不定又大用途。 第14章 于是,苏青荷深呼口气,将那袋红光珠及一些银票放进了包裹的最深处。 两人合力将包袱打包好,此时天色已晚,苏青荷洗漱完便上了床。怀着有些沉重的心思,艰难入睡。 ☆☆☆ 翌日清晨,管家焦远早早地去雇来了马车,停靠在府门口。苏青荷拎上包袱,坐上马车,让车夫先去了一趟瑰玉坊。 刚迈进坊间大门,就瞧见了高岑那柱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身影。高岑也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扭头一看,脸色瞬间黑沉了下来,细长的三角眼里满是嫉恨怨毒。 放在平时,苏青荷尚会被他这眼神盯得不舒服,而如今看到他拄拐的狼狈模样,联想到他昨日嚣张到不可一世的气焰,不由得觉得滑稽又可笑。 苏青荷眼含笑意地与他擦肩而过,径直入了大殿。 乔掌事正坐在殿前批阅章文,余光翘见她大步流星的进来,于是搁下笔,抬眼看来。 苏青荷上前,有些急促道:「掌事,我兖州家中出了些急事,我想离京一段时日,每月的图纸我会定时寄来瑰玉坊。如今金镶玉的制造已步入了轨道,我想那高岑等人会安分一段时间了。」 乔掌事昨日维护苏青荷的举动,充分表明了她在两派中的倾向,而且昨日那事,彻底把两派间的斗争搬到了台面上来。苏青荷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索性捅破了平日里二人间先照不宣的窗户纸。 乔掌事知晓她在兖州尚有一幼弟,有需要人打理的店面,如今在京城已呆了半年,提出回家看看,也是人之常情,又见她拎着包袱急匆匆地来,想必真是急事。于是只叮嘱她务必按时寄来图纸后,便应允了。 而苏青荷一刻也没耽搁,出了瑰玉坊便直奔城门。马车经过玄汐阁楼前时,苏青荷的目光仅是逗留了一下,即刻便移开了目光。 马蹄扬尘,车行渐远。苏青荷就这么毫无眷恋地,毅然地离开了这座居住了半年的都城。 然而就在她走后不过半日,段离筝造访了她那已是人去楼空的宅院。 焦远拉开大门,哈腰笑道:「段公子,我家小姐她已去了兖州,没有数月,怕是回不来了。」 段离筝当即脸色寒了三分,脱口道:「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焦远心下纳罕,小姐竟没和这位爷说过这事吗? 「今日一早,此时怕是早已出京城了。」焦远耐心地解释。 见段离筝一副脸黑到即将暴走的模样,容书极有眼色地上前打圆场:「无事了,管家您去忙罢。」 府门渐渐合上,容书推着他往玄汐阁的方向走。 「昨日,我见苏姑娘一言不发、眼圈红红地跑出了玄汐阁,少爷,你是不是……」是不是做了啥坏事?容书摸了摸鼻子,没敢问出口,但他知道少爷明白他意思。 「……」段离筝紧绷着下巴,眸色暗沉到深不见底。 不说话,就是承认了。 容书叹口气:「少爷啊,这种事不能心急,这下好了,人姑娘为了躲你,都跑回兖州了,可见是铁了心要……」 「你今日话怎么那么多。」 段离筝被他说得心烦意乱,低哑的嗓音带着一丝冰到极点的怒气。 容书立马噤声。 呵,一句话不留就直接跑回了兖州,也只有她会做出这种事来,真是够可以。 段离筝危险地眯眼,真当他无法了吗? 「回去收拾东西。」段离筝忽然调转轮椅,朝侯府方向而去。 容书没反应过来:「收拾东西?」 「去兖州。」段离筝眼底滑过戾气,冷冷道。 ☆☆☆ 与来时游山玩水的悠哉不同,苏青荷这次日夜兼程,抄山路走捷径,短短十日便瞧见了熟悉的兖州城门。 苏青荷也被马车颠簸折腾得够呛,一路上为了赶时间,饭食基本上就是在马车上靠啃干粮解决了。 到了兖州,正是响午时分,苏青荷没有去荷宝斋,而是直接奔去了自家宅院。 推开大门,只见苏庭叶正襟危坐地坐在院子中央的小板凳上,手里捧着一册书卷,低头认真地看着,而春杏踮着脚尖,在修剪光秃秃的树枝,应该是刚吃完午膳,伙房里传来周婶洗刷锅碗瓢盆的声音。 兖州的冬日比京城要暖和许多,雪都未曾下过,日头高高地悬在枝头,阳光带着一丝初春的温暖洋洋洒洒地飘下。 一别许久,再看到这样的场景,苏青荷突觉眼眶有些湿润。 听到推门声,苏庭叶抬头一看,望见苏青荷的面容,先是怔愣了一下,半响,放下手中的书,慢慢朝她走过来。 「阿姐,你回来了……」小少年抑住动容的神色,却抑不住颤抖的嗓音。 第15章 苏青荷迎上去,将他紧搂在怀里,待复杂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抬头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个遍,问:「病可好些了?」 苏庭叶长高了些,但还是只到苏青荷腰部的小豆丁身材,精神状态都挺好,只是脸色还带着一丝苍白,像是大病初愈的模样。 苏庭叶一本正经地闷闷答道:「嗯,大夫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说我明日就可回书院了。」 春杏亦是很意外地上前,惊喜道:「姑娘,你怎么回来得那么快?」转念一想,定是她顾念苏庭叶的病,日夜兼程赶回来的,于是安慰道,「小少爷的病委实已痊愈了,大夫前日便已停了药,说好好调养就好,没什么大碍。」 苏青荷揉了揉他脑袋:「不急着去书院,先把身体调理好再说。」 她在信上看到说,苏庭叶某日下了学堂,突然被一伙歹人强行抱上马车,幸好被前来接他的春杏及时发现,不顾危险只身上前拦住了马车,随后有路人听见她的呼喊围上来,一起堵住了车道,歹人见事不妙,于是丢下苏庭叶直接跳下车,弃车而逃。 苏庭叶只是在被歹人拉扯中有些轻微的擦伤,但许是被惊吓到了,那日回来之后便一直高烧不退。 春杏不敢将此事兜瞒着,于是托卢骞写了家书,寄给了苏青荷。 苏青荷随春杏回到了屋内,询问了春杏那日事情发生的经过,春杏一五一十地细细道来,苏青荷听得一声冷汗。 这件事,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干的。要说这兖州城中,谁最记恨苏青荷,点翠楼的东家卢远舟是头一个。 卢贵妃被贬入冷宫一事,早就传到了兖州城。卢家全凭这当贵妃的女儿才有了现在的富贵,如今,卢妃垮台,卢家相当于塌掉了大半边天。这些年,卢家在宫中自然安插了一些眼线,必是探听出卢妃的垮台与她有莫大的干系,所以怒火中烧,借机报复。 且最近这段时日,荷宝斋有苏青荷千里之外的支援,通过囤积紫罗兰、改进解石机,已在各方面力压点翠楼,而荷宝斋的东家当选了御用相玉师,发明了轰动京城的金镶玉一事,也渐渐传到了兖州城,众人口耳相传,荷宝斋在兖州的影响力已隐隐盖过了点翠楼。 点翠楼这兖州第一翡翠楼的招牌,已是摇摇欲坠。 卢远舟此刻因为店铺的事而焦头烂额,别说雇人绑架这种小事,恐怕连活吃了苏青荷的心都有了。 苏青荷对春杏诚恳地说道:「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如果当时不是你豁出性命,上前拦车,庭叶恐怕……」 春杏上前握住她手,笑嘻嘻道:「姑娘,你临走前,就交给我这么一项任务,照看好小少爷去上学堂,我若连这点事还做不好,还叫小少爷被贼人虏了去,那我实在没脸见您了,也对不住你这每月给我的工钱呀。」 苏青荷望着窗外还在研读书卷的苏庭叶,清淡的眸子里第一次爆发出慑人的厉色。 她的亲人是她的底线,她的逆鳞。谁要是触及了,就别怪她下狠手。 ☆☆☆ 周婶见她回来,连忙又重炒了两道菜,苏青荷囫囵地吃了些。 经十日不间歇的马车颠簸,苏青荷已是疲极,饭后躺在床上小憩了会,醒来后开始检查小包子的功课。 令她意外的是,她走了不过半年,小包子的字大为长进,原来还歪歪扭扭的字迹,现在已经练成一手端正的楷书了。 苏青荷暗道可见夫子教得好,有历史积淀的书院就是不一样。 直到近日落时分,苏青荷才动身去了荷宝斋看了看。 扩张后的荷宝斋十分气派,两家铺子连通,面积扩大了一倍。铺子之间以拱门相连,左面店铺在卖大众款式的翡翠饰品,而右边店铺则走的是精装高端路线,皆是冰糯种以上的料子。 这个格局显然效果不错,都已这个时辰,店内的客人仍然络绎不绝。而店铺伙计们各司其职,搬货的搬货,招呼客人的招呼客人,一切井然而有序。 苏青荷走得时候,荷宝斋的扩张还未建成,因此有些新招的伙计都不认识她。直到她跨进店门,走到柜台前,轻轻敲了敲桌面,埋头算账的卢骞茫然抬头,看到苏青荷放大版的脸,惊吓到差点没把手里的算盘给扔了。 「我有那么吓人吗?」苏青荷环胸笑道。 卢骞见了她,简直是热泪盈眶:「掌柜,你可算是回来了。」 苏青荷戏谑道:「你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店铺不都挺好的吗?」 「是不错,正如我写信同你说的那般,现在每月的流水都在稳定增长,」卢骞苦笑两声,低声道,「只不过前几日……」 听卢骞附耳细细道来,苏青荷渐渐皱起眉头。 就在苏庭叶出事后的第二天,点翠楼突然出了一批首饰新品,向来都是跟在荷宝斋屁股后面捡漏子的点翠楼,突然自己出了新品,可谓是件稀罕事。不过让卢骞感到愤怒震惊的是,那批新品竟然与荷宝斋过两日就准备上市的新品款式一模一样。 第16章 出了这种事,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店里出了内鬼。 苏青荷在店内扫视了一圈,突然微眯起眼,目光落在装作替客人倒水,却不住地身体前倾,伸长耳朵想要探听到什么的阮湘宁身上。 苏青荷垂下眸子:「我知道了,勿要打草惊蛇。」 卢骞还是忍不住道:「可是,这内鬼留在店里,始终是个隐患啊……」 苏青荷忍不住勾起唇角,眸色闪动:「你且看着罢。两月内,我便让点翠楼和漱玉坊两家店,彻底滚出兖州城。」 ☆☆☆ 苏青荷怀疑阮湘宁不是没有理由,整个荷宝斋仅有苏青荷一个人相玉,剩下得便是玉雕师和刻工。要窃取到荷宝斋的新品纹样,不能直接将图纸偷走,那样早被卢骞察觉了,只能偷偷地临摹图纸。而荷宝斋的刻工们皆是目不识丁的糙老爷们,专注于一门手艺,临摹纹样对他们来说简直比登天还难,唯有阮湘宁,是大家闺秀出身,描个花样对她来说,简直不要太容易。 然而,这也仅仅是她的猜测。不管这内鬼是谁,她要做得便是利用这颗棋子,反将她身后的那势力,连根拔起,彻彻底底地铲除。 不过,在此之前,她得充分保证她亲人和她自己的安全,小包子上学堂差点被绑那件事,她不想再有第二次。 于是,苏青荷这两日便交给徐景福一个任务,找几个身强力壮、最好有点拳脚功夫的男人,最重要的是背景干净。 徐景福从小在玉石街长大,各种门道都通,何况跟着前任掌柜曹显德的这些年,饭也不是白吃的。 没让苏青荷失望,不到两日,徐景福便带来五位腰有桶粗、个个看起来体重都不低于两百斤的大汉回来。 苏青荷看着他们油光锃亮、鼓起来像山堆似的肌肉块,点点头,表示十分满意,至少看起来,让人很有安全感。 最关键的是,这五人原本就在玉石街里做搬运玉石的活计,从小亦是在玉石街长大,家就住在荷宝斋后面的一排平房里,这样知根知底的人才放心。 苏青荷将四合院外院,原本堆放杂物的倒座房清扫出来,新置了被褥床铺,将那五人安置妥当了。而当那几位大汉得知他们的任务就是看家护院,和送小包子上学堂时,一个个都拍着胸脯打着保票。 直到苏青荷再三嘱咐,并告知他们已有前车之鉴时,大汉们才面色凝重起来。 苏青荷从那五人中挑出一位模样最为憨厚,名为赵菁的汉子,对他道:「以后你就跟着我罢。」 大汉像被馅饼砸中脑袋一样,激动地梗直脖子道:「是,掌柜。」 ☆☆☆ 荷宝斋掌柜从京城回来的消息,渐渐在兖州城传开了。 并不是苏青荷有多出名,很大一部分归结于她腕间带着的金镶玉镯子。 金镶玉现在是皇家专用品,民间流通得只有从玄汐阁里卖出得那百余件,并且只限于京城,鲜有流通到别的州郡的,因此也难怪兖州人如此稀罕了。 每日走在街上都像在享受注目礼,她暗自琢磨着是不是要将这镯子挂在店里算了,还能招揽客人,也省得她被人如此围观。 不知为什么,苏青荷到底没舍得将这镯子摘下,只安慰自己道,镯子就是用来戴的,被人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 然而,荷宝斋如此招摇,有人坐不住了。 苏青荷也未料她无意间的举动,竟引来了这条朝思暮想的大蛇。在收到卢远舟派人送来的请柬时,她眼角都快笑出褶子来了。 请柬上的内容没什么,就是说卢远舟和漱玉坊的掌柜傅同祯,一起想请她在揽月楼吃顿饭。 苏青荷就带着赵菁一人去赴宴,笑眯眯地出去,笑眯眯地回来。 卢骞及店内的伙计都很好奇,那二位东家同她都说了些什么,苏青荷只淡笑这回道:「很快,不用我说,你们就知道了。」 接着,苏青荷转身对正站在门外的徐景福喊道:「徐景福,快去备马车,我即刻要出门远行。」 徐景福惊讶地伸着脖子喊回去:「现在?去哪儿?」 「城。」 ☆☆☆ 果然,未出三日,从玉石街一直弥漫到整个兖州城,人人都在讨论着一则爆炸性的消息。 点翠楼、漱玉坊、荷宝斋,这三家在兖州城皆是首屈一指的玉石店,要在下月底,在玉石街门头下,上掌盘。 上掌盘,是取各店铺的镇店之宝,在大庭广众之下,比个高低。 这次上掌盘是由荷宝斋的东家提出,并且赌注之大,令人咋舌。这次上掌盘,不赌银子,不赌声誉,而是赌一个店面的全部家当:房契与地契。 荷宝斋的镇店之宝,人人皆知,是在那块斗石大会中险夺魁首的四色翡翠,但点翠楼和漱玉坊都是经营多年的老店,尚有什么压箱底的宝贝,都未可知。 第17章 对于什么宝贝可以超越四色翡,人们都满怀着期待。 而人们却不知他们都在为这则消息而津津乐道时,苏青荷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距离兖州城千里之外的城中了。 城,又名翡翠城,地处兖州与梁州的交汇处,这里盘踞着许多脍炙人口的老坑矿区,如、尧沙江、小望山,以及一直为荷宝斋提供原石的拂安山矿区等等十数个。 城之所以被称之为翡翠城,是因其出翠率高、品相好而闻名,可以说兖、梁两州的原石输送十有八九都要经过城,只因其是个被各大矿区所包围的「矿中城」。 同时城的翡翠贸易产业也是全国最繁盛的,走在城中大街上,十家店铺有九家都与翡翠有关,这里连半大的孩童都能说出十数种翡翠的品种来,连宰猪的屠户都兼任着解石师傅的活计。翡翠文化充斥着这座城镇的每一个角落。 每年都有大量的赌石爱好者来此,妄图能在此地一赌翻身,抱得翡翠而归。然而大浪淘沙,真正的幸运儿,并没有几个。 而今日是城一年一度的「祭玉节」,这个时候不设宵禁,沿街除了留给行人过道的两丈路之外,随处可以摆摊卖石,其热闹程度可与斗石大会相媲美。 整个祭玉节持续七天,最有趣的环节在于最后一天,城四周的各大矿区的矿主会无偿提供一件至少价值万两级别的翡翠毛料,公开拍卖。所拍得的款项,用于建设这座翡翠城。 初到城,赵菁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赶着马车,苏青荷则撩着帘子,饶有兴味地看着夹道两旁的热闹景象。 突然,一对久违而熟悉的身影映入了眼帘,苏青荷难掩激动惊喜,转头对赵菁喊道: 「等等,停车——」 赵菁闻声勒马停车,苏青荷撩开帘子,跳了下车。 正一边扫视着沿街的毛料、一边低声谈论的年轻男女,被突然蹦下车拦在面前的苏青荷吓了一跳,定住神后,脸上呆滞的表情转变为惊喜。 那对男女正是自斗石大会后,一别许久的古韵古意俩兄妹。 「诶,苏青荷,你怎么会在这儿?!」古韵的表情像见到了天外来客一样惊异,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古意亦是眼带笑意走过来:「真是赶巧,我兄妹二人昨晚也才刚到这城。」 苏青荷轻挣脱出她的熊抱,对他二人笑说:「下月底,荷宝斋要和点翠楼上掌盘,我是想来看看这里有没有合眼缘的料子。」 「上掌盘?」古韵眨眨眼,纳罕道:「他们难道不知你有块四色翡是镇店之宝么,还敢应下这赌局?」 苏青荷神色微敛道:「那两位东家敢应下,想必也是有底气的。所以我才来此,想碰碰运气……」 思绪回到三日前的那场饭席上,卢远舟和傅同祯先是装模作样地客套寒暄了番,然后不出苏青荷所料,他二人提出想要共同收购荷宝斋。 苏青荷自然是没有任何商量余地,果断拒绝了。 然而还未等他二人发难威胁,苏青荷便提出来一个极具诱惑的提议,那便是采用最公平公正的方法:上掌盘。 上掌盘有很多种形式,苏青荷自然选的是最狠的一种:赢的人承接输的二人的店面,并在全城人的见证下,递交房契地契,牌匾当场砸掉,换上新东家的。 这赌注之大,让卢远舟不由得犹豫了,但随即想到荷宝斋生意日益壮大,自家生意的清冷寥落,以及女儿在冷宫中遭受的折磨,卢远舟几乎是强忍住怒火,才克制住自己没有一口应下。 卢远舟望着苏青荷冷笑,她是当自己没有拿得出手的存货么?她荷宝斋才开业多久,左右不过一件四色翡能拿得出手,如何能跟自己数十年的积淀相比?再联想到自己安插在荷宝斋的那颗棋子,这场赌盘的输赢,几乎是没有悬念的。 而傅同祯,纯粹是靠着卢远舟这棵大树混的,作为荷宝斋的对门邻居,每天一打开门就能瞧见荷宝斋里迎来送往的,傅同祯天天抓心挠肝,比卢远舟还想要得到荷宝斋。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在得知点翠楼也想除掉荷宝斋时,傅同祯是第一个凑上去的。 还未垮台之前的卢远舟,压根看不上和小小的漱玉坊合作,但如今的卢远舟,已经没有什么可傲气的资本了。于是,二人一拍即合。 能不花一分银子就能除掉这竞争对手,白落得一家店面,实在是件让人心动的事。 卢、傅两位东家私语一阵,苏青荷估计他们是在商量合作,只要有一人赢了她,他二人便可一起瓜分荷宝斋的两间铺子。 商讨过后,二人应下了这场赌盘。 而荷宝斋与点翠楼和漱玉坊两家店,也算是彻底撕破了脸。 苏青荷确信绑架小包子的事定是他二人中的一位做的,具体是谁,她也不想费心去查,直接一锅端了就是。 第18章 「想要淘得一件比还要出彩的翡翠?不是我说你啊,这天上掉馅饼的事,哪能次次都让你拣着……」古韵扬扬秀气的眉,心直口快的性格一点也没变。 苏青荷只是笑问:「你们呢?来这儿是专门参加祭玉节的?」 古韵双手环胸,看向那人头攒动,望不到边的街道:「可不是嘛,淘点合适的明料回去是其次,你忘了我爹是小望山的矿主之一,祭玉节最后一天,是要拿出私货公开拍卖的,不得不来。」 见苏青荷没什么反应,古韵凑近她,神秘兮兮道:「我偷偷告诉你啊,你这次过来算是有眼福了,我爹今年准备大出血,拿出了一直存在仓库里没舍得开的毛料,准备在祭玉节上好好煞煞罗家的风头。」 在梁州,古、罗两家的关系就犹如荷宝斋与点翠楼,斗来斗去几十年了,且名下都有各自的矿点,每年的祭玉节,就成了两家互相攀比的台面,哪怕多搭银子也再所不惜。像他们这种玉石世家,最重视声誉,若是拿出来捐卖的毛料不够档次,会被世人背后议论的。 苏青荷只捕捉到一个重点:「你爹也来了?」 古韵拍拍自家哥哥的肩膀,颇有些自得地说,「我俩先来给我爹探探路,他老人家两日后就到。」 苏青荷自从开了荷宝斋后,整日都是跟翡翠玉石打交道,哪怕去了京城,进了瑰玉坊,那些刻工玉雕师们茶余饭后最为乐道的话题,还是赌石。 北疆国盛产和田玉,西越国盛产各类宝石,南曼国遍地是金银矿,唯有大夏国是坐拥着最多的翡翠矿脉,赌石也就成了一项全民热衷的活动。 一年来,苏青荷听了一耳朵这时代的赌石界八卦,心里也有个暗自崇拜的偶像,便是古家家主,古晟老爷子。 古晟在赌石界的名气远没有他在生意场上的名声大,他在人前仅仅赌过三次石头,三次俱是大涨。因连擦涨了三块毛料,古晟在赌石圈里名声大噪,然而就在他声名鹊起时,他突然宣布退出赌石圈,安心做起了生意。 这买卖自然也做得顺风顺水,只不过缺了赌石时那份刺激,与许多宣布金盆洗手、后来又悄悄入行的人不一样,他在宣布退出赌石圈之后,果真再也没有赌过一块石头。 而现今,古老爷子在赌石圈被人提及得很少,一说起他,人们第一时间会想到的词是矿场主、迂腐、耳根子软。 古老爷子的生意经是:吃亏是福,和气生财。所以很多人都喜欢跟古家做生意,他总会让给你最大的利润,以保证长久的合作。 苏青荷却不那么认为,当年能连擦涨三块赌石,已不光是运气的成分了,说明古老爷子还是有独到的眼光的,更难得的是,在接连的擦涨后,古晟并没有被暴富而冲昏头脑,而是做了个在世人看来愚蠢,其实十分明智且需要勇气的决定。 苏青荷心里其实很好奇,古老爷子到底是如世人所说的那般愚昧耳根子软,还是在平庸的皮囊下,隐藏着大智慧呢。 苏青荷几人所站的这条街,是城唯一一条主干大街,街上两旁全是席地而坐的玉石小贩们,马车横在路中间基本就将路挡了一半,苏青荷连忙挥手叫赵菁先去前面的客栈停车,自己则随古韵两兄妹沿街慢步走着。 城占地辽阔,约有兖州城的三分之二大小,然而街上的楼宇多是客栈酒肆,用来招待外地人,街上的翡翠成品店一家挨着一家,更别说原石店与解玉坊了,本地百姓的住宅区只占很少一部分,是一座彻头彻尾靠翡翠文化过活的城镇。 古代的交通如此不发达,能在异乡遇见故交,实在是很有缘分的事了。 三人聊着聊着自然就说到了共同熟识的人,古韵摸着下巴,对苏青荷道:「前几日我收到殷守的信,他说在城里置办了个宅子,不如我们先去拜访他?」 难怪自送镯子事件后,在京城的几个月都没见到他的身影,原来是跑到这儿来安家落户了。只是为何没有跟她寄过书信说明,难道是因关系不够铁?苏青荷回想了下,随即释然,殷守走时她还未去殿选,他只怕把信件都寄去鸿来客栈了。 古韵拉着她二人,按照信上写的地址,兜兜转转,问了不少路人,找了快半个时辰,才摸到了宅子的大门。 府门竟是大敞开的,有两个汉子在从院中往外搬翡翠毛料,殷守则背对着他们,清点着院中的原石。 三人直接跨门而入,古韵笑嘻嘻地揶揄:「殷大掌柜,这是在做哪家的生意呀?」 殷守闻声转过身来,三人看见他的模样当下愣了愣,随即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古韵把古意拉到殷守身边,让他二人并排站着,自己笑得先仰后合:「看看,这俩人才像是亲兄弟。」 殷守原本就是一白面书生的长相,这才几个月不见,皮肤竟晒得同古意一般黑了,两个男人并肩挨在一块儿,就像两块煤球相偎着取暖。 第19章 殷守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底:「可别取笑我了,你们可不知这城的天气,加上我天天往矿区里跑,晒成这样是理所当然的事。」 殷守走到苏青荷面前,眸光闪动:「你何时离开的京都?怎么跑这儿来了。」 「兖州家里出了些事,上个月就已回来了,」苏青荷顿了顿,笑道,「忘记同你说了,我通过了殿选,已进入瑰玉坊了。」 「我听说了,这已经是两月前的事了罢,说是有位新晋的苏掌司,同靖江侯的公子一起研制出了金镶玉,我猜到了,八成是你。」 古韵像是嗅到了什么不对劲,眯眼道:「你们俩……?」 殷守忙解释:「是之前我同云映岚还有几位京城少爷添彩头时,在街上巧遇了苏姑娘……」 一听到云映岚,古韵身上的八卦细胞瞬间被激活了,缠着苏青荷同她讲那日添彩头的事。 此时已近响午,苏青荷被她缠得没法,只得说:「先找个客栈用些饭吧,边走边说。」 四人于是出了院门,沿街找了家静僻的客栈,坐了下来,喊来小二,点了些菜。 饭席间,好不容易应付完古韵的苏青荷终于有了喘气的空隙,好奇地问起殷守:「你怎么会突然离京,来这里置了宅子?」 殷守徐徐地解释道:「你们都知我才在京城开了家玉石铺子,自开业来一直都是用拂安山矿区的货源,前一阵,不知怎么回事,那走石商人突然断了货源。我临时找不到替补的货,索性直接来了这城,直接蹲守在矿区买毛料,再叫人运回京城。」 苏青荷愣了愣神,拂安山?那不是段离筝名下的矿区么,荷宝斋一直进的都是这矿区的货源。 苏青荷轻轻放下筷子,若有所思。 殷守有些自嘲地轻笑:「如今,我也算是半个走石商人了。」 古韵很不给面子地哼哼:「谁让你放着好好的皇商不做,非要开玉石店。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京?」 殷守想了想道:「事情已办得差不多了,我重新搭上了尧沙江矿区的线,预备过完祭玉节,就回京城。」 酒足饭饱后,四人在城的主干道上溜达。街边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一声盖过一声。 同样的四人组,同样热闹非凡的场景,苏青荷忽然有种重回斗石大会的错觉。 忽然,古韵扯了扯苏青荷的袖子,兴奋道:「前面有马车在卸货,估计是刚从矿区拉来的新鲜毛料,我们快过去看看吧。」 古韵眼尖地发现一辆停靠在角落的马车,几个粗仆正手忙脚乱往下搬着石料,此时已有不少人朝马车方向围了上去。 就在苏青荷在城忙着会友、凑热闹的时候,殊不知在兖州,有人找她快找疯了头。 「小的是真不知掌柜去哪儿了,段少爷,您说您天天往这大堂一坐,我们还怎么做生意啊,关键这人来来往往的,若有谁冲撞了您,小的也担不起这责任哪……」 徐景福苦哈哈地对面前身坐轮椅的男人道,就差对这位爷敬茶作揖了,这三天,他对这位爷的耐心可算是有了个新的认识。 整整三日,从清晨店面开业一直到傍晚打烊,这位爷就这么干坐在这荷宝斋大堂,头顶上方像是盘着一股子黑气,冷冰冰地审度着来往的客人。 只为知道一个问题:他家掌柜去哪儿了。 苏青荷临走前的千叮咛万嘱咐,她去城这事不要对外人说起,怎么也得瞒到她回来再说。徐景福自是守口如瓶,于是整个荷宝斋,只有他和卢骞两人知道。 然而,这么一座活人冰雕置在店里,导致这两日流水活活少了一半。徐景福等人不光不敢撵,还怕慢待了,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这位矿场主。 一边是掌柜的叮嘱,一边是不敢得罪的侯府公子,徐景福在心底连连哀叹,他家掌柜到底做了什么孽,怎么将这尊大佛从京城给招来了。 不过也难怪段离筝会如此,千里迢迢坐了十几日的马车,到了兖州第一时间赶到荷宝斋,却得知苏青荷已在前一日离开了兖州,不知去了哪里。 被放空了两次,段离筝的心情简直不能用糟糕来形容。 容书默然站在他身后,丝毫不敢上去触霉头,虽然对面前这位伙计的遭遇表示同情,但瞄了眼全身像是被黑气缭绕的自家主子,容书还是决定继续装哑巴。 徐景福就差跪下了:「下月荷宝斋与对面漱玉坊及点翠楼上掌盘,我家掌柜如今出去采购毛料,您就是在这儿等上十日,她也不一定能回来啊。」 段离筝刮着茶盏的手顿住了,终于捕捉到一个关键的信息:「上掌盘?」 徐景福连连点头:「是啊,您还不知?这兖州城都传遍了呀,您天天在这荷宝斋呆着,还不如多出去走走问问。」 段离筝神色微动,手指有节奏地叩着桌面,采购毛料……兖州附近的矿区……忽然像想到了什么,偏头问容书:「今天是什么日子?」 第20章 容书愣愣回道:「十九。」 听到容书的回答,段离筝心里更加笃定,算了算日子,如果现在赶去,应该来得及在祭玉节的最后一天赶到。 段离筝放下茶盏,抿起唇:「去备马车,我大概猜到她去哪儿了。」 ☆☆☆ 「瞧一瞧,看一看,绝对是未经转手的第一手货,刚从矿区挖上来的,还热乎着呢!豆*豆*网。」 随着搬石大汉的吆喝声,又是一群人呼啦啦地围了上来,瞬间将那一小块摊位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住。 古韵和苏青荷凭借身材娇小的优势,泥鳅似地挤进了人群的最里层,反而将古意殷守这俩大男人丢在了人墙外。 只见双马并驱的马车上堆着满满一大车的翡翠毛料,各个都有十公斤以上的块头,黄梨皮、老象皮、洋芋皮以及少量的黑乌沙,俱是上等的皮壳毛料。 黄梨皮容易出翠阳色的翡翠,颜色鲜亮活放,老象皮质地好,多出玻璃底,洋芋皮则肉质细腻,容易出半透明的糯化种,而黑乌沙更不用说,是出高翠的典型代表。 城三面环水,产出得也多是老坑矿石,其质量档次与兖州玉石街,乃至京城玉石街的毛料相比,根本不是一条水平线上,远胜于后者。 然而,苏青荷连上手了几块品相不错的毛料,用异能一探后,皆是失望地放下了。 「师傅,有没有开过窗的?」古韵飞快地扫了眼,只见搬出来的全是全赌料,于是抬头问那正在吆喝的大汉。 「有,姑娘别着急,好货都在下面压着,得慢慢卸。」说着,大汉扭头催促了搬货的伙计几声,接着去应付起别人了。 面前的毛料不断被人挑走,直到人群散去快一半时,大汉才将压在车底的几块翡翠明料搬了出来。 开过窗的明料,根据实际情况一般要比全赌毛料价格贵上数倍,甚至数十倍。对于古韵、殷守这样主赚成品加工费的玉石商,只要能降低风险,哪怕多花上几倍价钱,也总比全部钱都打了水漂、满盘皆输要好上许多。 但对于苏青荷来说,买明料那多花出去的「风险钱」,是没有必要的。 不过当看到大汉搬出来的一件杨梅沙皮的开窗毛料时,苏青荷倒是心动了一下。 这块毛料大概有十公斤重,在原料的顶部仅开了个鸡蛋大小的天窗,露出了里面半透明半乳白色的翠肉,不掺杂色,冰糯种质地。 苏青荷一直都对白色翡翠情有独钟,可惜穿过来后,并未遇到过质地好的白翡翠,荷宝斋倒是从进来的货源里解出来两块,结果都被做成首饰卖出去了。 如今店铺走上正轨,货源充足,苏青荷琢磨着趁此机会,也该给自己做几套中意的摆件了。 苏青荷就势蹲下,手指覆上那块露出的翠肉上,只觉神识一直往里探了好几寸,那水头还依然在,直到把整块毛料探完,苏青荷才满意地收回了手。 这块料子若是横着切开,有点像切开椰子后的景象,中间盈着的椰子水是白翡,周围的一圈薄薄椰肉是垮石。 苏青荷将目光再次落在这毛料上,杨梅沙皮因表面沙粒像熟透的杨梅而得名,皮壳呈暗红色,整个石料圆滚滚的,乍一看倒也像熟椰子。 冰糯种也算不错的了,加之这毛料长得有趣,甚至可以保留些皮壳,稍加雕琢就会成为个很有意思的摆件。 苏青荷询问那大汉这毛料的价钱,大汉倒是一点没少要,开口就是八百两。 这毛料解出来的价值在三千五百两左右,已是多赚了好几倍了,苏青荷便也没讲价,直接买下了这料子。 她这次出来,本着有备无患的心思,身上带了整三万两银,有两万是从京城带来的银票,有一万是直接从荷宝斋的盈利中取的,这已经是她一半的家底了。 那边古韵也看好了两块开窗料,每件都是擦了两三个窗口,露出了几抹阳俏绿,价格比她那件白翡翠稍贵。苏青荷没上手摸,但用肉眼看感觉品相还不错,赌涨的几率在七成。 古意和殷守也都各挑了一块中意的开窗料。这时,赵菁也寻了过来,苏青荷便让他搭把手,把毛料搬回了暂住的客栈。 古韵兄妹住的客栈与殷守的宅院及她住的客栈,相距都不远,于是四人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结伴同行着淘毛料。 两天探下来,苏青荷只入手到五块毛料,皆是芙蓉种、糯种之流,让她颇感郁闷的是,每次见绿的毛料,要么是种太嫩,要么是水不足,挑挑拣拣,就选出这五块成色还算不错的。 鉴别一块翡翠的价值就是看种水,种是指翡翠的质地结构,水是指透明度。翡翠的纤维交织结构就越紧密,种越老,反之,纤维结构相对疏松,称之为种生、嫩。种嫩的翡翠玉质很粗,尤其是她的异能看到的是翡翠内部放大几倍的画面,很清楚地能看到密密麻麻的斑晶,所以每次一摸到种嫩的翡翠,她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第21章 在别人看来,种生嫩点不算什么,好歹也是翡翠,也是赌涨,但苏青荷心中自有份标准在,自觉没必要去贪那点让自己觉着膈应的蚊子肉。 毕竟翡翠买回来是供人观赏的,自然要挑自己喜欢的,看起来赏心悦目的。 这五块毛料中,最让她满意的是一块芙蓉种的灰蓝色飘花翡翠。灰蓝色的翡翠相对比较稀少,但其色调并不被人们的所喜,因此价格反而偏低些。相较这种灰蒙蒙的翡翠,人们更喜欢明亮的紫罗兰、冰蓝等颜色的翡翠。 让苏青荷对这块翡翠动心的原因,是当她探入异能时所看到的那副画面。 四周像是澄澈透明、微蓝色的水中渲染着几丝墨迹,恍然置身于一副水墨丹青的画卷里。于是苏青荷收回异能后,毫不犹豫地将其买下。 这五块毛料都是全赌蒙头料,加起来也不过花了她三百两银。而赵菁从她的随身保镖,也彻底沦为了搬石料的师傅。 在来到城的第三日清晨,苏青荷同前两日一样,先来到古韵俩兄妹暂住的客栈下,等着他们一起去选石。 足等了两盏茶的时间,才见古韵笑挽着一位身穿缁色长衫的老者从客栈走出来,而古意则是毕恭毕敬地跟在他二人身后。 苏青荷见此愣了愣,心中猜测,古韵挽着得那位大腹便便、两鬓微白的老者八成就是古家家主,古晟老爷子了。 古晟蓄着半寸八字胡,虽然有些微胖,但是精神抖擞,满面红光,额头又大又饱满,很有福相。长相憨实慈和,一点也不像个家缠万贯、唯利是图的商人。 「青荷,让你等久了,」古韵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苏青荷说道,同时有些无奈地瞥了眼古老爷子,「我爹他非闹着要吃街头的烧鹅,我临时出去买,这才耽误了时间……」 大早上吃烧鹅……老爷子一把年纪,胃口倒挺好。苏青荷心中暗叹,同时面上含笑道:「古伯父,久仰大名。」 古晟目光却无意间落到她露出袖口的半截镯子上,眼中亮光迸现,难掩激动道:「那可是金镶玉镯子?可否借我瞧瞧?」 苏青荷闻言犹豫片刻,随即便将镯子摘下,递给了古晟。 古晟眼中满是惊艳,手中摩挲着金丝与翡翠的交接处,轻轻叹息了两声,像是在赞叹这工艺,又像是在遗憾这么好的工艺却要被朝廷给独揽了。 片刻后,古老爷子将玉镯还给了她,颇有深意地叹道:「小小年纪便能进入瑰玉坊,真是后生可畏啊。犹记得如今瑰玉坊的乔掌事,当年也是你这个年纪入坊的,真是了不得。」 苏青荷笑笑:「伯父谬赞了,我一路走来全凭运气而已,怎能和乔掌事相比。」 古晟顿了顿,还想再说什么,只听古韵催促道:「咱们还是先走罢,殷守只怕是也等急了。」 古韵挽着古老爷子走在前面,苏青荷同古意走在后头。接着顺路走到殷守的宅院,殷守倚靠在墙根,像是也已等候许久,见古晟走来,表情亦是很惊讶。 殷守的父亲和古晟是故交,小时还在古家暂住过,于是上前很恭谨地给老爷子问好。古晟则微笑着问殷守家中近况,在得知殷守的大嫂已怀孕,其父马上要抱孙子后,古晟有些别有深意地看向古意和古韵。 古老爷子属于老来得子,如今已近六旬,膝下只有古韵古意这一双儿女。古意和古韵装作没看懂古老爷子的眼神,作眼观鼻鼻观心状,惹得古晟连连叹气。 五人路过一家解玉坊,店门口聚集了不少人,像是在围观解石。 古晟这时耳朵动了动,忽然停下脚步,指着那人群对古韵说道:「韵儿,你眼睛好使,快过去看看,那正在解石的是不是罗家那小子?」 「啊?不会吧……」古韵踮起脚尖巴望,想要从人群缝隙中看清中间那人的长相。 苏青荷也走近人群,伸长脖子一看,还真是罗英,那两道英气勃勃的剑眉,十分有辨识度。作为在斗石大会上唯一一给投票给她的评审,苏青荷对他的印象还是挺深刻的。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怎么一出门就碰见了他……」古韵望着人群皱着眉头,小声嘀咕。 未等古韵转过身跟老爷子汇报,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切涨了———」 听到人群浪潮一般的欢呼声,古韵等人按捺不住好奇,上去拨开人群,只见罗英单脚跨踩在解石架上,一手持着水瓢,在开解出来的玉面上浇着水,翡翠被水一润,颜色更加剔透水灵,淡淡的青绿色很是喜人。 苏青荷定睛一瞧,心下讶然,居然是冰种晴水底,这算是她到城以来,见到的第一块冰种料子了。她身负异能,兜兜转转了两天还一无所获,倒还比不上人家一出手就是冰种,这大概就是运气问题吧…… 所谓晴水底,指在整个翡翠制品中出现的清淡雅致的绿蓝色,该绿色在灯光下会比较明显,均匀清淡,十分诱人;但在强光或自然光下就会淡很多或几乎变为无色。一般质地都会比较细腻,杂色少,无棉絮,是翡翠中的上品。 第22章 其次晴水是色底相容的,颜色非常均匀,简单说就是满蓝绿色的。它和蓝水、绿水的区别在于,蓝水颜色偏蓝偏深偏暗,绿水颜色偏绿色或者黄绿色,而晴水则是偏浅蓝绿色,并且非常淡。 有人问:「罗少,您这料子卖不卖啊?」 罗英还未答,只听另一人哂笑道:「这么好的料子,自是自己留着了,谁会卖啊。」 未料,罗英凝思片刻,眼一瞪:「卖,怎么不卖,小爷最近缺钱,哪位看上了,只管开价。」 冰种翡翠动辄数千两,并不是所有人都负担得起的,看热闹的人纷纷散去,只留下几位真心想买的公子哥争相竞价,眨眼间价格就被喊到了两千两。 古韵扭头跟她爹交换了下眼色,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兴冲冲地加价:「两千三百两!」 乍闻熟悉的女声,罗英诧异地循声望来,见是古韵,先是怔愣了下,旋即冷哼一声,懒洋洋地说道:「呵,古家的人,我不卖。」 古韵没想到会被这么干脆地下脸子,不忿地瞪大眼:「你凭什么不卖!」 罗英见她这反应,更嘚瑟了:「怎么样,我开出的毛料想卖给谁就卖给谁,全城的人,我都可以卖,就是不卖你古家人!」 这时,古老爷子走了过来,倒也没生气,眯起眼语重心长道:「贤侄,生意场上的事一码归一码,你这般行事,怕是你父亲来了,也要训斥你不懂规矩。」 罗英平生最恨别人把他父亲抬出来压他,只因他爹是出了名的铁腕治家的严父,他从小到大没少挨过家法,如今大了想出来闯闯,却到哪儿都,自然觉着面上无光。 但他确实又怕古晟将此事告诉他爹,古、罗两家虽是竞争对手,但还未到点翠楼与荷宝斋一样剑拔弩张,已挑明关系的程度,两位老狐狸若是见面了,恐怕还要互相寒暄逢迎一番,喝个茶吃个酒,十有八九古晟会将这事说与他爹听。 要是让他爹知道,他赌得这么一块难得的晴水翡翠,反而将其给卖了出去,非得又胖揍他一顿不可。 但是如果谁都不卖,他还是会挨一顿揍。只因来城之前,他爹给了他一笔银子用来采购些中低档的明料,可到了地儿,看到祭玉节的赌石盛况,他手痒的毛病又犯了,连切了几块俱是赌垮了。罗英一咬牙一狠心,将剩下的钱全用来买了这块毛料,未料还真让他翻盘了。他现在正指望着卖掉这块翡翠,换些银子,去买些其它便宜的开窗料,也好同他爹交代。 左右都是挨揍,罗英干脆梗起脖子:「不卖就是不卖,古伯伯只管将此事同我爹说去,这年头,拿辈分压人,就可以强买强卖?」 古晟算是彻底对这小子没辙了,无奈地摇了摇头。 罗英扯了扯嘴角,正欲转过身,忽然目光停留在了苏青荷身上。 罗英只觉她的样貌分外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思索回忆片刻,恍然问道:「你是那位斗石大会上赌出四色翡的那位苏姑娘?」 苏青荷点点头:「罗公子,好久不见。」 罗英展颜笑起来:「还真是巧,你此次来也是挑毛料的?」 苏青荷只见古韵朝她猛眨眼,心下会意:「正是,不知罗少肯不肯将此料卖于我?」 「自是可以,」罗英侧了侧身,笑道,「苏姑娘尽管加价罢。」 苏青荷接着古韵方才的价格喊道:「两千三百两!」 对面的华服公子们不甘示弱,此起彼伏的喊价声响起。 「三千两!」 「三千五!」 「四千两!」 ☆☆☆ 价格逐渐被喊到了四千三百两,就在苏青荷准备放弃时,对面的华服公子反而先没了声响。 这估计也是古家人能接受的底线了,超过五千两收这翡翠,就基本没得可赚了。 苏青荷点了银票,递给罗英,罗英笑眯眯地收下:「不知苏姑娘住哪件客栈,我叫随从帮你把料子抬过去?」 苏青荷笑道:「谢罗公子,不用了。」 话音方落,跟在古晟后面的两位家仆抽身从人群中出来,撩开膀子,径直去搬那石料。 罗英当下傻了眼,这才感觉到不对了,讷讷道:「等等,你和他们是一起的?」 苏青荷忍住笑意,认真道:「罗公子既把毛料卖给了我,我如何处置,罗公子就无需过问了吧。」 古韵走上前,故意当着罗英的面,数了相应的银票还给苏青荷,冲他挑衅地扬扬眉:「这翡翠啊,讲究缘分,何必多此一举呢,罗公子你说是不是?」 罗英半响才接受这现实,剑眉没精打采地耷拉下来,哑着嗓子控诉道:「爹果然说得没错,女人都不可信!」 紧挨着解玉坊旁边有个玉石摊位,小贩见这边见冰种翡翠的交易已尘埃落定,于是忙冲苏青荷几人咧嘴吆喝道:「罗少这冰种翡翠可是在我这儿出的,几位客官,不妨过来看看?」 第23章 古韵几人出来逛的目的就是挑毛料,忽闻小贩如是说,便快走到摊位前,挑挑拣拣地看了起来。 苏青荷也蹲下身子,先是通过肉眼将毛料挨个扫一遍,见到松莽分布得当,合眼缘的才会拿上手看一看。 这样既省了时间,又不会太引人注目,况且用异能探进翡翠内部,也是颇为费神的一件事,看得久了,苏青荷只觉太阳穴有些酸累,有些用脑过度的症状,若是把遇到的翡翠毛料全都摸一遍,苏青荷只怕会累瘫在这儿。 很快,有块黄鳝皮的毛料入了苏青荷的眼。 这种皮壳的毛料一般种很老,这块毛料上可见的一些像干了的苔藓一样的绿色斑块,且这皮壳质地细腻,且在松花围绕着几条黑色条带,说明其水好,很可能有高翠。 苏青荷正准备上手摸一摸,只闻古晟老爷子苍老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这料子怕是爆松花啊,赌不得。」 爆松花是指皮壳上松花面积大,色鲜而薄,水短,色偏,一般颜色只停留在表面,这种现象也称绿跑皮,也叫爆松花。 松花是判断翡翠内部的绿色在毛料风化皮壳上的残留表现,一般是赌石最为重要的依据。没松花的毛料,也会有绿出现,但是有松花,就代表着这块毛料里有很大的几率出现翡翠。 根据松花颜色的深浅、形状、走向、多寡、疏密程度,可推断其内绿色的深浅,走向,大小,形状等。 对于古老爷子所说的爆松花,苏青荷有些不以为然。 每位赌石行家对于松花的判断,都有自己的一套标准。苏青荷自己总结的松花标准是,松花要通明明朗,要突凸,要活放,不能死板,不能暗,不能平,不能花,不能芜杂,不能与癣相连,也不能太鲜太绿,若是过鲜过绿,那就是不能赌的爆松花。 但在苏青荷看来,这块毛料上的松花虽然面积大,但颜色远没有爆松花那么艳丽,且松花基本都处于毛料的凸处,恰是毛料品相绝好的表现。 苏青荷温声道:「古伯伯,我看这料子尚可一赌,虽说有句行话说,宁赌一线,不赌一片,但总要结合实际情况,不能千篇一律地照前人总结下来的经验行事。这毛料的表现千千万万,各不相同,如何能用一个标准去衡量呢。」 古晟老爷子摇摇头:「有这样的经验传下来,自然是有它的道理。苏姑娘,不要意气用事呀。」 小贩耳尖地听到她二人的对话,凑过来道:「姑娘,这料子最低五十两,要就拿走。」 苏青荷刚想伸手用异能探个究竟,在指尖快触到那毛料布满松花的皮壳时,又默默地缩了回来。或许是受了古老爷子那句话的影响,苏青荷忽然就想任性地赌一回,反正价钱也不高,权当玩玩好了。 于是,苏青荷直接抽出五十两银票,递给小贩:「就这块罢。」 古老爷子第一次见赌石不上手的,来了兴致,面上浮现出微笑,眼角的皱纹渐深:「我多年不曾赌过石,也鲜少添彩头。今日若不是你帮忙出面,那罗家小子定不会将那冰种翡翠卖给韵儿。这样,我也不赌多,就赌整一百两银,我们玩玩可好?」 「看来古伯伯是真不看好这块翡翠,」苏青荷心中深处久违的斗志被激起,点头笑道,「好,那就一百两的彩头,青荷就陪古伯伯赌这一把。」 听闻苏青荷与古老爷子添了彩头,古韵古意殷守也都没有了挑石头的兴致,皆围了过来,就连提步正准备离开的罗英,也顿住脚步,饶有兴味地环胸在一旁看着热闹。 古家随从将那块黄鳝皮的毛料抬起,就近搬到了隔壁的解玉坊里,搭在了罗英刚用过的解石架上。 「滋啦滋啦——」 苏青荷平静地望着钢刃慢慢嵌进毛料里,心下却比任何时候都紧张。 这是她第一次没用异能赌石,苏青荷眸色渐深,手心渐渐冒了汗,心也不由得扑通扑通狂跳了起来。 解石师傅大汗淋漓地霍霍解石,而围观的几人各怀心思。 古韵左右顾盼,有些纠结地咬着唇,一边是老爹,一边是朋友,貌似哪边输了都不太好。不过看她眸子里隐隐透出的兴奋雀跃,是潜意识地希望苏青荷赌涨,只因她还没看过老爷子赌输过呢,她很想看一看,心底一直隐隐以赌石为傲的老爷子,若是输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古意则与妹妹的恶趣味不同,他更重视的是古老爷子的名誉,虽说只是一场小小的添彩头,可以看做是前辈对后辈的提携看重,但他内心还是更希望他爹可以一如既往地百战不殆。 殷守直接用行动表示了其想法,默默从古晟背后绕到苏青荷身边,挺身站定。 罗英则摇着折扇,亦走到苏青荷这边,唇角上扬,虽然刚刚被苏青荷古韵两人联合小坑了一把,但他最看不过去的还是古晟,只要有希望能看见古家人吃瘪,他都很高兴。 第24章 看见解玉坊里又有人解石,经过的路人都不由得顿下脚步,凑了过来。每一次切石的过程都是在积累经验,不用自己花钱就能获得经验,赌石爱好者们自然不会放过。 于是,不到短短一刻,苏青荷几人身后又站满了一圈人。 这与她和云映岚之前上千两的彩头相比,这区区一百两,真的算不得什么。 诚然就是一场「友谊赛」,纯属凑兴玩玩而已。 然而,眼见着毛料还有一指的宽度就能被完全切开,苏青荷的心却一直平静不下来,有些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很清楚懒惰和贪婪是人性中最致命的因子,却不断地触碰到了这禁忌。 苏青荷自认为是一个容易知足的人,但人生总有许多的不得已。 起初,她赌石是为了小包子,为了改善穷困潦倒的生活,后来,她遇到了每个人生活中都会遇到的白莲花,面对种种挑衅,她一而再地出了手,再后来,她为了能在兖州立足,为了保护家人,为了维持店铺,不得已上了掌盘。 她有许多的不得已,但在这「不得已」的过程中,渐渐地,她发现赌石的兴趣逐步消失了,最初那份对赌石的激情也早已消磨殆尽。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不会被珍惜。 而今天这次,权当是给她一个答案吧。 她想知道,如果没有了这金手指,她还剩下什么。 「嘎吱——」 黄鳝皮的毛料被彻底切成了两半,切面朝上,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众人原先还有些骚动,在毛料应声而开的刹那,皆是没了声响。 古老爷子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从怀中掏出一副琉璃镜架在鼻梁上,再凑近看,嘴唇惊讶地微张着,一时间说不出话。 连苏青荷都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盯着毛料的切面,表情有些呆滞。 几秒钟的沉寂过后,众人相继发出不可置信的抽气声,接着是喧天的惊呼。 「龙…龙石种!」 「这就是龙石种?天哪,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城多久没有开出龙石种了?」 「在前年的祭玉节上开出过一次,这两年一直销声匿迹,没想到今日能再得见,真是好运气啊……」 龙石种属于翡翠中的顶级种类,同时也在岩洞里生长的翡翠种类中唯一的一种,有着冬暖夏凉的特征,水足饱满充盈,宛如牛奶般细腻、润滑,所谓「珠圆玉润,光滑细润」让人感觉水快要溢出,散发着淡淡荧光,光泽度极好。 龙石种的特性是寒种寒色,无色根无色块,绿色完全融入了翡翠中,并且质地纯透,达到玻璃种才可称之为龙石种。龙石种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寓意是其就像神龙一样难遇。 苏青荷望着那澄净如海,触之生寒的翡翠切面,心里被填满了从未有过的满足喜悦感。 一听有人解出了龙石种,越来越多的路人围上来看,待看到那切面时,眼里俱是浓浓的惊艳。 有几个公子哥凑到苏青荷身边问她卖不卖,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都有些不甘又可惜地啧啧两声,摇头欲走。 旁边卖毛料的小贩也看傻了眼,回过神来,连忙冲人群挥手喊道:「都是从我家开的!各位爷,别走啊!别看我这铺子小,接连切出了冰种蓝灰飘花翡翠和龙石种,绝对质量保证!」 于是一部分围观的人被小贩的吆喝所吸引,抱着试一试的念头走到一旁,挑石头去了。 拒绝掉所有来问价的人,苏青荷看着那水盈盈的龙石种,接着闪过的念头是:用这块龙石种去上掌盘? 不,龙石种和四色翡是同等级的翡翠,或者可以说只比后者珍贵一点,用它去上掌盘还是有些冒险,赌赢的几率仅有八成。 苏青荷从不打没把握的仗,她来城,不是为了高档翡翠、珍稀翡翠,而是直奔绝品翡翠。她来此之前没有考虑到运气的因素,只道城里定有可以必赢的绝品翡翠,她没想到的是城如此之大,短短几日,她根本不可能将整个城镇的毛料都看个遍。 绝品翡翠可遇不可求,就如同沧海一粟,诚然这事也讲究缘分,没缘分时,掘地三尺都挖不出个毛来,有缘分时,就像今日无意间路过的小摊,纯靠眼光,叫她赌出了这块龙石种。 苏青荷走上前摸了摸龙石种的切面,触感微寒,这是最后的退路,若实在碰不到中意的翡翠,再拿这龙石种去顶包吧。 不过若是让古韵几人听到了她的心声,怕是会集体上来胖揍她一顿,连龙石种都嫌弃,你究竟还想要啥? 一阵爽朗中气十足的笑声传来。 古老爷子走过来,没有任何的羞恼尴尬,拍了拍苏青荷的肩,眼里闪过不加掩饰的赞赏:「老头子我服输,这次真是大大地看走了眼。」 第25章 古老爷子沉吟片刻,像是在思索什么,接着徐徐道:「你说得没错,不该全部照搬前人的经验,这爆松花,老头子我总共也就见过两回,那两次切垮了,所以误以为那流传下来的便是真理。这回信口直断,倒是差点让苏姑娘错过一块好玉啊。」 古韵虽说希望苏青荷赌涨,但见古老爷子真输了,又有些心疼,上前挽着他胳膊娇声道:「爹,都知道您是好心,您又不是神仙,这人哪有没看走眼的时候呀。」 苏青荷心里也很明白,她这次纯属是撞大运了。 如果这毛料解开,是像古晟说得那样,是爆松花,她也不会感到很惊讶,因为赌石就是这样,毛料不被切开,你永远不会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赌石的变化千千万万,一切皆有可能。 古晟是根据他的经验来判断,苏青荷也是根据多年摸石摸出来的经验来判断,经验对上经验,只有看运气了。 古晟本就是个心宽体胖、心性豁达的老头,被女儿这么一哄,更是天大的事都过去了,从袖中掏出一百两银票,递到苏青荷手里,笑呵呵道:「彩头可要拿着,是个好兆头。」很有一种长辈对孩子说「给,拿去买糖吃」的即视感。 苏青荷莞尔一笑,大大方方地收了,接着笑道:「那中午便我做东,请大家去酒楼大吃一顿罢。」 众人纷纷表示同意。 赵菁掏出随身带着的粗布,上前把龙石种包好,一举抱在怀里,跟在众人后头。 苏青荷一转身,见罗英还站在一旁,于是开口问道:「罗公子要不要一起去?」 罗英在这儿站了半天,古家人吃瘪的场景没看到,反而看到一副其乐融融的场面,听苏青荷如此问,不由得尴尬地冷哼一声,合起扇子,直接转身走了。 ☆☆☆ 饭席间,古老爷子多喝了两盅,圆脸上泛起红晕,打着酒嗝对苏青荷道:「苏姑娘,老头子我真是第一次见你这么敢不上手赌石,又有自己见解的姑娘家,会相玉还会赌石,真是不得了。」 苏青荷被他夸得不好意思,只得干巴巴道:「古伯伯谬赞了。」 古晟举着酒盏,直摇头:「可惜啊,我这双儿女要像你这般争气,我也不用整日操心家业,早就一撂摊子,享清福去了。」 殷守插嘴笑道:「伯父,古兄这些年不都在替你跑商?怎么就不算争气呢。」 古老爷子眼一瞪:「他有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他兄妹二人,聪明是聪明,但在赌石上实在没什么造诣,偏偏我古家又是世代经营玉石生意。将来家业传给他们这俩连芋头梗都辨不出的半调子,我如何能放心?」 古韵不满地扬着下巴道:「爹,我和哥哥不正在学嘛,您也说过,这赌石是门细水长流的学问!」 古老爷子轻哼一声:「等你们学成了,我老头子半截身子都入土喽。」 苏青荷在一旁用喝茶来掩饰偷笑,然而未料到,古老爷子的下一句话,差点没把她把茶水喷出来。 「苏姑娘,你觉着我这儿子怎么样?」古老爷子直言不讳,笑眯眯道,「虽然是木头一个,但嫁进我古家来,保证让你不受委屈!」 古老爷子话音一落,只闻「噼啪」两声,古意吓得筷子都掉地上了。 古韵捂嘴嗤嗤地笑。 殷守握着茶盏的手一抖,茶水险些晃出来。 苏青荷默默扶额,古老爷子您这样乱点鸳鸯谱真的好吗? 「咳……古伯伯,我还未考虑过这嫁人之事…」 苏青荷有些风中凌乱,结结巴巴道。 古老爷子一派语重心长:「你家中的事,韵儿都跟我提过,你一姑娘家独自带着幼弟在兖州生活,委实不容易。我看你跟韵儿也差不多年纪,如今已是及笄了罢?」 不等苏青荷回答,古老爷子眯起眼,继续慈声和气道,「你如今家里没有主事的长辈,自己心里也该有个主意,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你现在觉着尚早,一晃就全耽搁啦。」 古意亦觉得很囧,可惜黝黑的肤色根本看不出什么红晕:「爹,您老能不能别操心这种事了……」 古韵再也忍不住,抚掌大笑:「哥,你急什么呀?我看甚好,青荷来当我嫂子,咱们家不仅有了人能帮衬着赌石,还多了个御用相玉师撑门面,多划算!」 古意和苏青荷同时瞪了眼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后者则做受惊状,像寻求庇护似地扑到古老爷子身边。 古老爷子眼神冒光地等着苏青荷回答。 苏青荷垂下眼,琢磨怎么想个说法搪塞这老爷子,忽然灵光一闪,有了主意。 「古伯伯,不瞒您说,我那阿弟今年才六岁,至少在他成年前,我必定是要与他一起生活的,我不想让阿弟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所以我若嫁人,也是要找个赘婿,不然,我宁可一辈子不嫁。」 第26章 苏青荷自顾自地说完,一抬眼,发现一桌人都像看妖怪一样,瞪着眼看她。 古韵有些崇拜又有些担忧地咬着筷子望她:「青荷,你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苏青荷原本只想着做搪塞的借口,但是越想越觉得这想法不错,反正她家宅院大,别说招一个赘婿,就算再招五个,呸,也住得下。 殷守也直愣愣地看着她,这次手里的茶是真的洒出来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颗鸡蛋。 虽然古老爷子嘴里骂这对儿女不争气,但各个都是心头宝,怎么舍得让唯一的儿子去当赘婿。何况大夏国虽然民风开放,但赘婿的身份说出去,到底会是遭人白眼的。 「这……」古老爷子脸上的笑纹都僵住了,脸上就差写上「愁云惨淡」四字了,短暂的尴尬过后,古老爷子清咳两声,迅速地转移话题,「你们都愣着做什么,再不吃饭,菜都要凉啦!」 苏青荷乖觉地垂头扒拉米饭,眼里透着盈盈笑意。 ☆☆☆ 不知是不是这龙石种将她的运气用光了,接下来的两天,苏青荷全然没有什么收获。 望着街边张灯结彩、人潮熙攘的夜景,苏青荷心中叹气,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明日的义拍了,各矿场主拿出来的毛料想必不会差。 义拍的前夕,古韵兄妹及古老爷子去拜访了些城中旧友及兖州城太守,商定明日的具体事宜,只剩下苏青荷与殷守二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兖州城的主干大街上。 苏青荷觉着殷守这两天有些怪,但也说不上来是哪里怪,就是话比平时明显少了些,总是动不动就眼含深意地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心事重重的模样。 苏青荷实在受不了了,索性直接偏头道:「殷守,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殷守瞟了一眼她纤白的手腕,支吾道:「你戴得那只金镶玉镯很好看……」 「呃……」 苏青荷顺势看了眼自己腕间的金镶玉镯,昏暗的灯光下,镯子有些变色了,原本就清淡的紫色消失,透着云蒸霞蔚一般的娇红,确实好看得紧。 翡翠中,紫罗兰色又称春色,分为红春、紫春与蓝春,红春价值较高,紫春略低。苏青荷这只镯子是红春色,水头和质地都是顶好的,似凝冻的露珠,虽不像蓝春色有股沉静的气韵在,但是俏丽明亮,很适合她这个年龄的少女佩戴。 一提起镯子,苏青荷就想到某个可恶的人,不着痕迹地皱起眉,想要把那人的身影从脑海中赶走,丝毫没察觉到殷守的话外之音。 又过了会,听到殷守似是不经意地吞吞吐吐地问:「苏姑娘,你真的……想要招赘婿?」 苏青荷没想多,下意识地说道:「原本只是搪塞古伯伯的借口,但我细细想过了,以后是要招个赘婿的。」 殷守闻言沉默半响,到底没勇气说那句话,话到嘴边却成了:「天色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客栈罢。」 苏青荷点头应了,她还得养足精神备战明日的义拍。 二人并肩走远,全然没发觉到身后有道目光一直追随注视着他二人。 夜幕里,阑珊的灯火映照在段离筝幽沉的眸子上,犹如点漆,不辨喜怒。 川流不息、行色匆匆的人流中,唯他一人冷肃地坐在轮椅中,目光清透,与周遭喧嚣显得格格不入。 容书环顾下四周道:「少爷,我们也去找间客栈罢。」 「跟上她。」 段离筝面若寒霜,冷静地吩咐。 ☆☆☆ 与殷守在客栈楼下告别,苏青荷只身回了房屋。 刚合上门,转身走到铜盆前准备净手,却从面前的铜镜里看到了段离筝转动轮椅向她走来的身影。 苏青荷大惊,差点没把水盆打翻,迅速地转身,惊疑道:「你……你怎么进来的?」 不等他回答,苏青荷连忙走到屋门前,推开门喊道:「赵菁!」 隐约听到隔壁屋有开门声,然而脚步声仅传来一瞬,只听两声闷哼后,门外彻底没了动静。 这时,见是容书拍拍手走到了门口,万分同情地瞄了她一眼,然后默默伸手,紧紧拉合上了门。 「……」 赵菁你小子白长那么大个子,竟然连容书都打不过! 苏青荷心中腹诽,接着认命地转过身。 段离筝眯起眼,眸中闪过危险的光:「你是在躲我么?」 「我……我是来采购毛料的。」苏青荷为了缓解心虚和惊吓,径直坐在椅上,为自己倒了杯茶,一手捧着茶盏,一手刮着茶盖,小半张脸都被遮住了。 段离筝一眼就看穿了她这强作镇定的小伎俩,但逢尴尬、心虚,她的绝招就是:喝茶。 一别二十日不见,段离筝再见到苏青荷,心里其实像吃了蜂蜜蒸糕一样,有种又甜又暖的满足感,但想到方才她与殷守二人并肩散步,花前月下的身影,他心中又有股邪火直往上窜。 第27章 他已命手下的人断了殷守店里的货源,按预想的那般把他逼走了京城,未料却是无心插柳,反倒让她二人在此碰面了,且方才殷守看她的神情,竟是还未死心么? 段离筝垂下眼睫,按捺住内心的异动,平声问:「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当时家中出了急事,走得匆忙,所以……」苏青荷不想与他解释太多关于小包子的事,模棱两可地答道。 「我同你说过,我不想你有任何事欺瞒我,」嗓音低哑而隽永,段离筝抬眼,一瞬不瞬地看她,「你突然与点翠楼上掌盘,到底是为什么?」 苏青荷咬咬唇,硬着头皮道:「同行之间,自然是为了利益。」 段离筝彻底没了耐性,以她的性子,断不会仅仅为了利益银子,而去做这么引人注目的事,并且赌上全部的家当。 「苏青荷,你最好给我说实话。不然,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苏青荷向来是吃软不吃硬,听不得威胁的倔脾气。一听他这话,苏青荷也有些火气和羞恼冒了出来。她简直太低估这段少爷的无耻度了,这人对她做了那种事,还能这般理直气壮地同她说话? 原以为他跑来是道歉的,结果自己太天真了,这人不仅没有丝毫愧疚感,反而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苏青荷把头撇向一边,气呼呼道:「这就是实话,我看点翠楼不顺眼很久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段离筝盯着她看了半响,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很好。」干脆地转身,转动轮椅,推开房门,径直而出。 苏青荷把手中茶盏缓缓搁在桌面上,看着茶面上燃起的缥缈的雾,心里有些怪怪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从不会将弱处展示给别人看,她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处理麻烦事,且她相信她可以承担一切突如其来的变故。所以,当有人敲门,她下意识地想隐藏。 苏青荷伸手摸了摸右眼处,感觉眼皮跳了跳,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苏青荷心绪更加不宁了,难道这回她做错了吗? 出了房间的段离筝,脸色黑如锅底。 容书一见状便知,他二人定是不欢而散,识相地走上去跟在段离筝后面,没有多话。 段离筝握着扶手的指节有些发紧,他从来没有如此厌恶他这双无法站立的腿,换做以前,早就把那个满嘴谎话的女人按在墙上惩罚她一通了,哪容得她那么嚣张。 「去太守府。」段离筝漠然道。 容书挠挠头,随口问:「这么晚了,去太守府做什么?」 「商定明日义拍流程。」段离筝言简意赅地解释。 这几年祭玉节义拍的事,不是一直交给李逡管家做的吗?容书暗自纳闷,到底识趣地没问出口,老实地推着轮椅,离开了客栈。 段离筝走后,房门虚掩着,露着一条小缝,被穿堂风吹着嘎吱嘎吱响。 苏青荷听得心烦,走过去,正欲伸手关门,恰好看见走廊里赵菁正扶着墙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赵菁摸摸有些钝痛的脑袋,忐忑地问:「掌柜,方才是不是进贼人了?」 「是,」苏青荷怒其不争地瞟他一眼,「白长那么大个子,没想到一句话的功夫,就被人放倒了!」 赵菁也有些不好意思,诺声道:「那小子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又是偷袭,我毫无防备,所以……」 「下回警惕着些,我房里都堆着些毛料,幸亏这次那人不是为了钱而来,不然……」 「那是为何而来?不会是……掌柜,那人没对你做什么事吧?」赵菁担忧地上下打量着她,见她衣衫完好,发髻整齐,才把心放回肚子里,长舒了一口气。 苏青荷眼角抽了抽,心道就算做了什么事,你现在马后炮也晚了! 「早点回去歇息罢,明天还有正事要做。」说罢,苏青荷转身回屋,轻合上门, 简单的洗漱后,苏青荷满怀心事地钻进了被窝,在榻上像煎咸鱼一样翻了几次身,终究就陷入了梦乡。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苏青荷便听到小二敲门,说已有人在楼下等她。 古老爷子作为矿场主,应与古韵兄妹俩人早早地去了祭玉楼,苏青荷猜想来人八成是殷守,于是匆忙换了衣衫,随意理了理发髻,出了房间,同小二那儿拿了两只大肉包子,走到客栈门口,探头一看,果然是殷守袖手在客栈外等着。 苏青荷走过去,顺手递过去一只油纸包好的大肉包子:「你还未吃早食吧?义拍不知道要持续多久,给,先垫垫肚子。」 殷守心不在焉地接过。 苏青荷因为昨晚没歇息好,眼底有道淡淡的黑眼圈,偏头见殷守,亦是一副觉没睡好的萎靡模样,苏青荷一边啃包子,一边奇道:「你昨晚也没睡好?」 第28章 殷守是有苦说不出,抬头看到罪魁祸首这般没心没肺的样子,再看看手里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心更塞了,只淡淡回道:「嗯。」 苏青荷完全没注意到殷守的反常,她忽然想起段离筝也是矿场主,恰好赶在祭玉节前夕到城,想必来也不是专门来看她的,昨日却一副奔赴千里,只为寻她的样子,真是太心机了! 苏青荷狠狠地咬了口包子。 她决定除非那人好声好气地认错道歉,否则绝对不轻易原谅! 二人各怀心事,很快走到了此次义拍的目的地,祭玉楼。 祭玉楼算是城的地标,只在每年的祭玉节对众人开放。仅有二层小楼,但是占地面积极广,约有两千多平。高大巍峨的门头,金柱铜环的大门,飞檐翘角的吻兽,牌匾上烫金的三个大字「祭玉楼」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牌匾下有数位身材粗壮、身穿麻布的奴仆,拦住每位进门的客人,像是在检验什么东西。这里并不是谁都可以进,看门的奴仆只认一样东西,那就是银子。 每人需出示五千两以上的银票才被允许进入。因此,进得了这祭玉楼的,非富即贵。 苏青荷挺能理解这种做法,这样不仅筛选掉一部分光看热闹不花钱的人,又提高了义拍的水准,换言之,没钱,你来义拍做什么? 听古韵说,今年参加祭玉节的人似乎比往年要多些。 待门房验完银票后,苏青荷同殷守进入楼内,一见果真如此。上下两层楼坐满了人,藤椅几乎是一个紧挨着一个。 大堂中央有个类似擂台的高台,高台四周呈圆形向外扩散状,一圈圈的摆放得全是藤椅。 苏青荷一眼就瞧见了坐在高台东边第一排的古韵兄妹,古韵也一直伸着脖子盯着门外,见她二人来了,连忙招手示意她二人过来。古韵身边留着两个空位,显然是为他俩留的。 苏青荷同殷守走过去,刚要就坐下,发现椅面上放置着一块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编号。 古韵知她是第一次来,于是解释道:「这木牌是用来喊价的,举一次加价五十两。」 苏青荷不着痕迹地挑挑眉,这跟现代的拍卖会也差不多嘛。四周人声鼎沸,格外嘈杂,想要说点什么话,都得嘴贴耳,用比平时大几倍的音量。 于是几人也没了说话的兴致,静静地等待义拍的开始。 待楼中已全部坐满了人,没有空椅时,门房便禁止再有人进入了。 苏青荷他们坐得这靠近高台的第一排近似于vip席位,并非有钱就坐得的,一般是给矿场主的亲眷、有品级的官员以及真正有地位声望的大家主,于是,苏青荷搭眼一扫,还真瞧见了不少熟人。 与她遥遥相望的对面,坐着薛家家主薛定山和他的大儿子薛琏,薛定山就不用说了,斗石大会上被收买的四位评审之一,苏青荷印象都很深刻,至于薛琏,苏青荷也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对他的印象仅停留在富家子弟上,并未有过多的印象。记得那时,他跟云映岚在一起,还引得韩修白一番吃味。 不过,此刻他身边坐着一位手持团扇、朱唇黛眉、巧笑嫣然的美人,看那艳俗风尘的打扮,多半是娼妓之流。 苏青荷垂眼暗道,别说和她仅有过一面之缘了,对于露水情缘云映岚,恐怕这位少爷都早已忘记了。 与他们隔着几个座位的位置,坐着几日前方打过交道的罗英,罗英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大喇喇地摇着折扇,似笑非笑。 而面对高台的正前方坐着十六位矿场主,古老爷子、罗家家主罗宵都在其中,至于苏青荷为什么一眼能认出来那正与古晟微笑相谈的中年男子是罗宵,看那道剑眉便知,简直与罗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视线再往中间移,苏青荷不意外地看见了一身玄色锦袍、墨发高束的段离筝。苏青荷眼角微挑,她还是第一次见他把长发束起来,嗯,这样看倒挺精神的,只是显得更清冷,更让人不敢轻易接近。 苏青荷还未来及收回目光,他也恰好朝这边往来,四目相对,被抓包的苏青荷怔忪了一瞬,随即作若无其事状,迅速地撇开目光。 段离筝的眼神暗了暗,在看到紧挨着她右边坐着的殷守时,眸色更是黑不见底。 在所有人都落座后,有位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走到中央的高台上,左右环顾,中气十足道:「感谢各位能大驾光临祭玉楼,参加我城一年一度的祭玉节。此次祭玉节还同往常一样规制,各位上前选定中意的毛料后,直接竞价,价高者得。」 这人便是这城的太守,管三。都说城是座翡翠之城,管三身为太守,这座郡县的最高行政长官,浑身上下都透着富贵气派,右手拇指戴着一只油绿翡翠扳指,束发冠上嵌着一颗糯种黄翡扣,就连鞋尖上都镶着花青种的坠珠。 管三堆笑地看着面前的矿场主们,同时义正言辞道:「再次感谢十六位慷慨解囊的矿场主,我以太守之名,在此向各位保证,此次义拍所得,全用作城的建设,不会浪费一分一毫。」 第29章 一共有十六位矿场主,也就意味着只有十六块毛料,要被这楼内近千人抢拍,可见其竞争的激烈程度。 随着管三一挥手,几十位粗仆抬着那十六块毛料鱼贯而入,每块毛料都分量十足,需四五人才能合力抬起,很快,在高台上分别安位置摆放好。 管三搓着大拇指上的扳指,朗声道:「给大家半个时辰的上手及近距离观看的时间,半个时辰后,我们正式开始义拍。」 随着管三话音一落,众人纷纷起身,涌向大堂中央的高台上。一时间,人们争先恐后,相互推攘,场面有些失控。 不过好在高台面积大,在管三的厉声喝止下,人群渐渐恢复了秩序。 观看毛料的顺序按照每人的落座位置先后排序,坐在最前排的可最先上台去看。 苏青荷与古韵等人交换了下眼色,没多耽搁,径直从座位上起身,走向高台。 与此同时,走向高台的还有那十六位矿场主,虽说这些毛料中他们都每人贡献了一块,但除非关系特别铁的,矿场主之间都不知谁贡献了什么毛料,都有些好奇心。且除了不允许自己竞拍自己的毛料,竞拍他人的倒是可以。 手下握着矿脉的大地主们都是喜爱翡翠之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 于是,各个玉石界、赌石界的大人物,都在这不足千平的高台上,相继碰面了。 苏青荷同古韵几人直接朝古老爷子走去,这十六块毛料每块都价值五千两以上,古韵两兄妹不敢擅作决定,自然要和老爷子探讨商量一番,决定究竟入手哪几块毛料。 苏青荷也不着急,混在人堆里,同古老爷子慢慢走着。上了高台,入眼的第一块毛料是块笋叶皮的毛料。 笋叶皮属于半山半水石,呈乳黄色,皮薄,透度高,切割后绿色翠而温润,在白水底上很有特色。面前这块笋叶皮,目测有四十公斤重,半个石头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松花,远远看着,好象撒了一层莹莹的绿粉。 苏青荷几人正看着,这时罗宵同罗英也走了过来,罗霄身材高瘦,头别玉冠,脖子上挂着玛瑙碧玺珠串,打扮得贵气十足,单单遮住脸不看,会以为他不过刚及弱冠,是个很有气质的中年大叔,只是眉宇间流露出的傲气,让苏青荷有些不舒服。 罗霄袖着手,拉长声问古晟:「古兄,我这块笋叶皮怎么样啊?」 古老爷子摸摸八字胡,如实道:「如此色浓的乔面松花,还是在莽带上,很有赌性。」 这乔面松花乍看是黄绿色,一旦着水就呈现出淡绿色,有的还会有一点点、一潭潭比较硬绿的表现。乔面松花表面的浓淡,决定其内部的浓淡,这松花颜色如此浓,若出绿,定是顶好的艳水绿,加之笋叶皮本来就是上等的老坑矿,这色、种都有了保障。 罗霄拿出此毛料来义拍,显得出十足的诚意了。 「不知古兄出得是哪块毛料啊?也好让罗某开开眼界。」罗霄嘴角含笑,笑容不进眼底,此话一出,大有和古晟一较高低的意思。 古老爷子比罗霄年长十几岁,到底沉得住气,温吞道:「别急,一块块看嘛,罗家主,你不会连上手都不让我们上罢?」 苏青荷心道,记得刚在城见到古韵兄妹时,古韵就神秘兮兮地说她爹这回拿出得是珍藏好久的毛料,应当不会比这块差吧。 罗霄被软绵绵地堵住话头,提步走到一边,不咸不淡道:「古兄请随意上手,我等你们。」 古老爷子大概抱着‘他乐意等就让他等好了’的心思,慢悠悠地蹲下,慢悠悠的掏出琉璃镜,不紧不慢地观察那皮壳上的乔面松花。 这块石料很大,苏青荷也跟着古韵几人蹲下,在毛料另一边开始上手。 意识一丝丝地沿着手指,一寸寸地探进去,毛料内部的景象分毫不落地传进苏青荷的识海。白花花的垮石中仅有几丝绿意,虽然那绿带极艳,但由于太细,做不成什么大料,顶多沿着那条线打出几个坠子。 苏青荷叹口气,以五千两的底价来拍这料子,都算是亏了。 古老爷子看完毛料,也没说话,直接抬步向下一块毛料走去,罗霄与罗英对视一眼,默默地跟了上去。 跟着古老爷子连摸了四五块毛料,都没有特别中意的,苏青荷有些丧气,同时安慰自己这才看过三分之一的料子,急不得。 罗霄也一直不声不响地跟在他们几人后面,终于,几人来到了古家提供的毛料面前。苏青荷走近一看,有些愣住了,罗霄罗英俩父子迫不及待地拨开人群,在看到那毛料时,脸上的表情也凝固住了。 这是一块开过窗的半赌明料,露出的那一小块玉肉,淡紫□□与阳绿色相互交织,这美妙又让人倍感舒适的色差,一下就抓住了众人的眼球。 这种料子又□□带彩,即含有紫罗兰与绿色的双色翡翠,是人们非常钟爱的翡翠之一。近年来,春带彩越来越少了,价格更是居高不下。 第30章 虽然从颜色上的稀有度来说,这春带彩比不得她那块的四色翡翠,但诚然那块四色翡是长得有些投机取巧,绿色和红色都是极淡极小的一抹,且解出来的重量仅有三公斤不到,质地也只是堪堪到冰种。而这块春带彩,从露出的天窗来看,是实打实的玻璃种,且体积又那么大。 苏青荷估摸着,哪怕这毛料里有五分之一的春带彩,且无裂无绺没变种,那若用这料子去斗石大会,别说她的四色翡了,云映岚的那块玻璃种蓝花翡也得歇菜。 这块料子至少会被拍到八万两以上,破十万都有可能。 苏青荷摇摇头,这种天价的开窗料,不是她能买得起的,还是把注意力放在便宜的全堵料上罢。不过买不起归买不起,苏青荷还是很好奇这毛料里究竟有多少春带彩。当用异能将这块毛料彻底摸了个底朝天后,苏青荷恋恋不舍地、几乎是硬强迫自己把手指缩了回来。 苏青荷无比肉疼地望着正在和别人谈笑风生的古老爷子,很想对他说一句:「这么好的料子您怎么就舍得拿出来义拍呢,到时候,占便宜的可就成别人啦!」 没有什么比看到好料子却没钱买更难过的了。 苏青荷心痛地别开眼,却从穿梭的人群中,恰好看见了薛定山对着一块黄梨皮毛料微微皱眉的一幕。 她记得很清楚,那块黄梨皮是块彻彻底底的垮石,但忽悠人的是,那块料子品相很好,要莽带有莽带,要松花有松花,浑身上下挑不出一点错来,连古晟看到时,都有些心动。 苏青荷眼里闪过若有所思的光,为什么他仅仅上手摸了下,就皱眉离开了呢? 感到肩膀被人拍了拍,回头一看,是殷守。 「在看什么?古伯伯这料子你不看好?」殷守低头看她,唇角带笑。 苏青荷收回神,摇摇头:「没有,这料子很不错,你打算入手吗?」 「届时看看情形再说罢,肯定有不少人会抢。」殷守想了想道。 罗霄上前凑近看了看窗花处的翠肉,只见那水头足得快要掐出水来,不得不承认这次义拍,他又败在了古家的风头之下。 拿开窗的玻璃种料子来赌,这老头子也真是拼了,撒钱买名声到这份儿上,他认栽!平心而论,他若有这么一块料子,绝壁舍不得拿出来义拍的。 罗霄的语气有点阴阳怪气:「古兄,老实说这料子,你压仓库压了多少年?你这次也算是拼了老底啦!」 古晟想是没听出来他的讥讽,笑着摆摆手:「哪里,咱们矿下工人的家眷大都落户在这城,他们采矿辛苦,我们身为矿场主,偶尔为这城镇作作贡献也是应该的。」 苏青荷这一旁听着,只道这话倒是不假,古代又不像现代有挖掘机,矿洞都是矿工们一点点徒手刨出来的,有些翡翠矿点生长在水流汹涌的江底,工人们几乎是用生命在采矿。 「古兄真是好觉悟,这般体恤下人,罗某自愧不如啊。」罗宵几乎是咬牙说出这话,不甘心地扫了眼这春带彩,不等古晟回应,直接转身拂袖走了。 古老爷子成功煞到了罗家的威风,虽然面上不显,但是嘴角到底没忍住地抖了抖,每条皱纹都好似在狂笑。 苏青荷不太理解土豪老爷爷们互相攀比的乐趣,只管低头跟着古晟继续往前走,然而余光却一直追随着不远处的薛定山。 断断续续观察了许久,苏青荷注意到他看毛料,会先与普通人一样,远距离地整体看两眼,然后再蹲下来,手搭在毛料上,观察莽带松花。 尽管他有刻意的收敛,苏青荷还是轻易地捕捉到了他收回手后,脸上浮现出的或失望或惊喜的表情。 这些反应在别人看来十分正常,不过就是看好一块毛料和不看好,但落在苏青荷眼中,这些微妙的表情就很值得推敲了。 因为只有她很清楚的知道,让他流露出失望神色的毛料皆是清一色的垮石,而那几块让他驻足停留的毛料,都是真真切切「肚里有货」的! 尤其是古老爷子那块春带彩,他看完后眼中亮光大盛,特意走到毛料前面,记住了那春带彩的编号。 这薛定山之所以被称作赌石界的泰山北斗,拥有如今的地位,多半源于他在赌石上的眼力,有传言说他出手必涨,混迹赌石圈二十余年,从未赌垮过一块料子。 起初,苏青荷对这传言是不信的,多半的赌石爱好者也对这传言持怀疑态度,薛定山已经很久没在人前赌过石了,他最出名的一次,就是在二十年前的祭玉节上,赌出过极品的帝王绿。或许是这件事给人们的印象太过深刻,所以一传十,十传百,不知不觉便把他的赌技神化了。 但通过今日的观察加上这玄乎的传言,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苏青荷越想越心惊。 赌石二十余年,怎么可能会没赌垮过一块毛料,除非他……苏青荷垂眸盯着自己的指尖,心渐渐沉下来。 第31章 「那块春带彩委实不错,」薛定山一边负手走着,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身旁的儿子,「这次出来,银票可带够了?」 「爹您放心吧,我将存在钱庄的所有闲钱都取出来了,把这儿所有的毛料拍下都绰绰有余了。」薛琏隔着衣服,拍了拍怀里的一沓银票。 「看来是我高估了这次的义拍水准,毛料的出翠率明显没有去年好。」薛定山走到下一块毛料的位置,在看到那长满霉松花的毛料后,有些失望的说道。 霉松花,是所有松花中,人们最不愿意见到的一种,赌涨率只有可怜的百分之五。 然而本着不放过一块毛料的心,薛定山还是半蹲下身,用手指蜻蜓点水般地划过毛料的表皮。 然而仅仅是那一瞬间传入脑海中的画面,让他整个人都僵硬了,瞳孔不可置信地紧缩,匆忙再将整个手掌附上那长满点点霉松花的皮壳上。 没有看错,居然真的是…… 薛定山深深地吸了口气,那只粗糙且带着薄茧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父亲,如何?」薛琏见他这般异样的表情,猜不准是好还是坏,有些紧张地问。 儿子的这句话完全没有传进他的耳朵,薛定山还沉浸在震撼之中,眼里流露出冗长深邃的光芒,像是回忆起了一些往事。 二十三年前,他在祭玉节上赌出了帝王绿而一战成名,而二十三年后,同样的时间和地点,薛定山双眼微眯,嘴角掩饰不住地勾起志在必得的笑容,还真是老天爷赐给他的缘分,躲都躲不掉。 「先走罢,我慢慢同你说。」他赌石盛名在外,有不少人盯着他,巴望着能从他手里捡漏。于是,薛定山没敢多停留,暗自把那编号牢记于心,接着同薛琏一起转身走开了。 殊不知这一切被苏青荷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 苏青荷心里好奇得发痒,什么毛料会让他露出那样的表情? 那边管太守已经在催促了,有不少坐在前排的人已看好了中意的毛料,坐回藤椅上,而这边,苏青荷几人才刚刚看完第十块毛料,且照古老爷子这温吞的看石速度,定是看不完所有的毛料了。 古韵兄妹俩那不买全赌料的习惯,许是继承了古老爷子,若不是十分中意,不会轻易出手全赌毛料。而这次义拍,除了古老爷子自己拿出来的那块,清一色的是全赌料,于是古家人是抱着走哪儿看哪儿,凑凑热闹,多看少买的心态。 且古老爷子本人退出赌石圈多年,借此机会,他更多地是传授一双儿女赌石的心得,每看一块毛料,得从头到尾,连一条莽带松花都不放过,絮絮叨叨地讲大半天。 古老爷子虽然某些见解有些古板,但几十年的赌石经验不是大风刮来的,苏青荷听着也受益匪浅,只是她还有任务在身,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于是苏青荷低声对古韵道:「我先离开一会,你们看完就直接回座位罢。」 古韵正听得入神,胡乱地点了点头。 殷守亦听得认真,连苏青荷离开都没有发现。 苏青荷越过重重人墙,费了半天劲挤到那毛料前,然而看了一眼,苏青荷就失望了。 虽然是上等的老象皮壳,但是上面长满了黑绿白交加的霉松花。有句关于顺口溜,她记得特别熟,叫霉松花,色不漏,多偏色,慎下手。 苏青荷微微皱眉,难道刚刚是她眼花了?薛定山那眼神压根不是惊喜? 千猜万猜不如上手一试,苏青荷半撩起裙摆,蹲下身,手指轻轻触碰了上去。 黑灰色的皮壳褪去,一层薄薄的垮石褪去,一股浓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绿意逼来。 苏青荷只觉得仿佛溺进了墨绿色的大海,那抹绿很沉,但又艳得动人,不显轻佻。那绿意好似在玉石中孕育万年才得以见光,而在被人注视时,这积蓄了万年的光华毫不吝啬地尽数绽放了,凝重而高贵,浓稠的绿意几乎让人透不过气。 一句话概括就是:绿到了极致。 饶是像她这样的演技派,也难以控制住眼神里的骇然和惊叹,这居然是比极品帝王绿还要高一层的祖母绿翡翠! 祖母绿是实至名归的翡翠之王,翡翠的顶级品种,它在翡翠界的地位,几乎没有玉石可以比肩。 别看这块祖母绿比拳头还要小一些,但是其价值比等重量的钻石还要昂贵,可以说是无价之宝。 苏青荷在前世时,见过得最昂贵的翡翠仅是帝王绿,这祖母绿翡翠,哪怕能看上一眼,都是幸运的。 苏青荷有些沉重的收回手指,谁能想到在这不起眼、甚至是糟糕低劣的皮壳下,隐藏着能让所有赌石爱好者疯狂的极品祖母绿! 环顾四周,所有看过这块毛料的人,皆是不看好地摇头叹气,或是盯着这霉松花皱眉,有人甚至还在打趣提供这毛料的矿场主,怎么拿出这么一块毛料来竞拍,实在太没诚意。 第32章 那矿场主是个有些败顶的老头,此时有些难为情地挠着那没剩几根毛的脑袋,解释道:「最近我那玉石生意不太景气,反正每年祭玉节的毛料也就是个形式而已,主要是看各位老板想为城捐多少义款,谁有钱就多拍点喽,这钱又进不了我的口袋,你说不是?」 望着面前嬉笑怒骂着的众人,苏青荷在这一刻才意识到她的异能有多么可怖。 就好比一大块金子丢在路边,而经过的人只当它是用来歇脚的石头,坐在金子上和朋友们讨论怎样才能发财。 只有你能看破金子的原形,默默地搬走歇脚石,别人还当你是傻子。 如果她没有猜错,那薛家家主很可能也有着和她同样的异能,她已经可以预见到,接下来的竞拍会是怎样的情形了。 薛定山的出现,对她来说是一个噩梦,同时也敲响了她的警铃。这块祖母绿,她一定会尽力去拍,为了能稳赢那场压上她所有身家的掌盘,她没有选择。 也许这会引起薛定山的怀疑,但她顾不得了。 然而,苏青荷心里同时暗自下了一个决定,这是她最后一次赌石,从此以后绝不再碰。 记下了这块祖母绿的编号,苏青荷转身欲走,余光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段离筝恰好就坐在距离她两三米处,在他身旁摆着一块毛料,毛料周围围着不少人,七嘴八舌地询问关于这毛料的场口信息。段离筝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更多的是容书在回答那些人的问题,打着圆场。 苏青荷搭眼一瞧,重约二十公斤的红沙皮,毛料顶端附着好大一块牛血雾。 虽然没有开窗,但是有一部分的皮壳极薄,从内而外透着微弱的红光,十有八九是红翡,但是那红翡的品相如何,种色如何就不可知了。 若没有那祖母绿,苏青荷定是会上手这红翡,红翡品质好的不多,若是玻璃种,上掌盘时还有一搏之力,但是看过了祖母绿,苏青荷的心思就全牵挂在它身上了,就像见过了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再见到一位姿容尚可的小家碧玉,兴致是怎么也提不起来了。 苏青荷瞄了那红翡一眼,连脚步都没停顿,满怀着心事,垂眼走下了高台。 虽然被众人包围、但余光一直落在她身上的段离筝,彻底被她这反应弄懵了,这……这是个什么情况? 自那日不欢而散后,段离筝心头一直憋着一股子闷气。 没有什么事比不被人信任更窝火的了。 只是生气归生气,作为翡翠成品铺的东家,段离筝深知上掌盘的厉害,且苏青荷这回赌上了全部的身家,实是背水一战。 然而刚撂完狠话,他拉不下脸来,去上赶着给人送毛料,况且苏青荷多半也不会收。 于是那日离开客栈后,段离筝直接就去找了管太守,将李管家原本准备义拍的一块黑乌纱料子,临时换上了这块一直屯在仓库里的这块红沙皮。 李管家还有些诚惶诚恐,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惹得从来不参与祭玉节的他,突然插手了义拍毛料的事。 诚然他这般绞尽脑汁,就为了她能在上掌盘时多一分赢的可能,没想到这女人仅仅是瞄了一眼就走了,就瞄了一眼?! 段离筝抑郁至极,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浑身上下透着「不爽」两个大字。 明明这两天为了毛料的事,着急得都快上了火,然而到了义拍的关键时期,却看也不看这上好的红翡一眼,究竟是她已有了自己的打算,还是……在记仇? 他发现他越来越猜不透这女人的心思了。 没了呆下去的心情,段离筝径直调转轮椅,绕过众人,回到了矿场主专座席位上,静静等待着义拍的开始。 并不是所有人都下台去看了毛料,毕竟这义拍有「积德行善」的意味在,使得很多只想用最实惠的价格购买毛料的人群打了退堂鼓。 于是,有很多人仅仅是揣着五千两的入会门槛费,本着看热闹的心,一睹祭玉节上土豪们一掷千金的风采。 众人零零散散地回到了各自席位上,官太守再次走上高台,对众人眯着眼灿烂地笑:「在座各位都看过毛料,上过手了吧,下面我们正式开始义拍……」 管三这太守当得可谓是大夏国里最憋屈的一位了,城里所有的青壮年劳动力几乎都去挖矿去了,留在城中的百姓多是采矿工人的家眷,妇孺之辈,且每天都会有许多外来人来城中买石头,本地百姓大多做着翡翠毛料有关的营生,很少有人去耕种田地,因此城中的赋税很低,就靠每年祭玉节的义拍来过活了。 这台下做着的各位矿场主和慕名而来的款爷们,可以说是他的衣食父母。为表诚意,每年都是管三亲自来主持这祭玉节,堂堂一郡太守,场面话说得比窑子里的老鸨还溜,就差给各位款爷们低到尘埃里了。 第33章 管三真是为自己掬了一把辛酸泪。 「下面开始竞拍壹号毛料,笋叶皮,二百八十斤重,乔面松花伴丝状莽带,泷泽山矿口产出,由梁州罗家主提供,底价三千两,现在,开始竞价……」 官太守话音一落,众人中掀起了一小波的骚动。 单是从苏青荷这方向看,就已看到有四五个陆续举起了牌子,而坐在前排的人索性直接喊价,喊价须是不低于五十两的整数。 此起彼伏的喊价声响起,眨眼间,价格就快翻了一番,喊到了五千三百两。 过了五千两后,喊价声逐渐变得稀疏,几位竞拍者相继退出,最终,这料子以六千两的价格成交。 被古晟压了一头,一直坐在矿场主席位里闷闷不乐的罗宵,脸色这才好了点,虽说拍得钱进不了他的口袋,但好歹面上有光,若没人拍,或是底价成交,那才是打脸。 第一块毛料就拍得了不错的价格,整个大堂里的气氛都被带动了起来。 管三笑眯眯地挥手召来一位侍女,侍女手中端着檀木托盘,盘里放着一张买卖契约及笔墨,走到竞价成功的那位买主面前,那买主大笔一挥,签定契约,随即豪气地从怀中数了六千两银票放回在了托盘上。 紧接着,下一块毛料被搬上台面,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竞价。 苏青荷则对逐渐热烈起来的气氛有些心不在焉,她现在全身心都揪在了那块祖母绿上,脑海里只浮现着两个大大的数字,也就是那祖母绿的编号,十三。 「你身上带了多少银票?」苏青荷冷不丁地偏头问了殷守这么一句。 殷守沉吟道:「本没打算竞拍毛料,所以只带了两万。」 苏青荷被他那个「只」字打击到了,她身上全部身家才三万两银子好么。 苏青荷垂眼:「我看中了一块毛料,怕身上带的钱不够,回头借我点。」 她不是一点余地没给自己留,若是拍得了那祖母绿,她那件镇店之宝四色翡就可以光荣退位了,那块四色翡少说也能卖上十万两银,足以抵得了借款。只是如今,四色翡已然成了何宝斋的招牌,卖掉心里多少会有些不舍,苏青荷咬咬牙,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为了那件祖母绿,一切都是值得的。 「什么毛料值得你借钱去拍?」殷守很是诧异,脱口问了出来。 坐在左手旁的古韵听到他二人的对话后,凑过来笑道:「我身上也还有三万两银票,到时候拿去用便是。」 苏青荷由衷地感激:「多谢!」 拉到了两位外援,多了两倍的银子,苏青荷渐渐把心吃进了肚子里,然而她刚放心没多久,见识到接下来的竞拍情形,有些坐不住了。 古老爷子的春带彩、段离筝的红翡及另外两块价值不菲的毛料皆被同一人收入囊中。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薛定山。 前两件分别被拍出了八万两与五万七千两的高价,众人纷纷咂舌,这次祭玉节几乎成了薛定山一人的专场了。 苏青荷心里越发笃定薛定山有异能,不凭别的,光看他拍得的这四块毛料,那块红翡她不知道,但是另外三块俱是大涨的料子。到底是什么火眼金睛,能从十六块毛料当中准确无误地挑出仅有的几块涨料? 哪怕赌王在世,都没有这么神吧。 苏青荷心里火急火燎的,看样子这薛定山是有备而来,已经十几万两撒出去了,但从他淡定的表情上看,这好像还算不得什么。 苏青荷不知不觉地攥紧拳头,不管怎么样,她尽力去做便是。 终于,第十三块毛料被搬上台,看到那毛料的皮相时,在座的众人都有些兴趣寡淡,唯有薛定山和苏青荷,两道热烈的目光紧紧地黏在那块其貌不扬的石头上。 这回,官太守「开始竞拍」的话音一落,周围出奇地寂静。 每件毛料不管优劣,底价都是三千两,可是拿三千两去赌这么一块平时市面上顶多三百两的料子,就算是出手阔绰的少爷公子们都不由得犹豫了。 于是,黑压压的坐席中,只有薛定山慢悠悠地举起了木牌。 有了前面几次打底,众人似乎习惯了薛定山的豪举,把他当成了用钱没处使的冤大头,对他这次举牌并未有太多的反应。 「六千两。」 苏青荷没有举牌,直接喊价。 薛定山愣了愣,像是没有想到会有人和他争这块毛料,并且一抬就是一千两银子。 微锁起眉头,然而薛定山没有丝毫犹豫,顺着苏青荷继续喊价:「七千两!」 「八千两!」苏青荷继续跟进。 「九千两!」 「一万两!」 「一万五!」 「两万两!」 第34章 「三万两!」 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价格就已飙到了三万两银。 众座哗然,相互交头接耳,对着苏青荷与薛定山二人指指点点,段离筝也忍不住微微偏头向她方向看去,黑沉的眸子凝了凝,片刻后淡淡地收回目光。 古韵扯了扯她的袖子,抑制不住地拔高声量:「青荷,你疯啦?花三万两去买那样一块毛料?」 「我自有我的原因……」苏青荷没法与她二人解释,只得苦笑道,「果真还是得借了,待我回兖州就还给你们。」 殷守没有多言,只温声提点了一句:「银子不是问题,主要是值不值得,你心里有打算便好。」 苏青荷点点头表示明白,继续喊价:「四万两!」 看到苏青荷在与旁人窃窃私语,薛定山心里冷笑几声,猜到她八成是在问旁人借钱,同时极快地问了自家儿子一句:「咱们还有多少银票?」 薛琏皱眉思索:「扣去刚刚拍的那几件毛料钱,剩下的只有十万三千两银了。」 薛定山点点头,中气十足地跟进:「五万两!」 别说十万两银子,哪怕上百万银,也是值得的。黄金有价玉无价,这么精粹的祖母绿,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第二次了! 「六万两!」 「七万两!」 「八万两!」 「九万两!」 「十万两!」 在听到薛定山「十万两」的报价之后,苏青荷那边彻底没了动静。 官太守在高台上看得都傻眼了,薛定山「十万两」的报价就像一个棒槌把他砸醒了,紧接着眼角的褶子笑得都要开出花来。 这么一个任谁都不看好的毛料,居然拍出了全场最高价!简直是一笔天外横财啊! 众人中也不断爆发出抽气声和唏嘘声,这时,有几位所谓的知情人低声透露,这苏、薛二人是有渊源的!斗石大会时,薛定山带头把花签投给了苏青荷的对手,使其错失擂主宝座,而那赏金恰好是十万两!这次的竞拍,多半是苏青荷记恨在心,故意把价格抬到了十万两。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二人为这样一块毛料杠上了,原来不是真心属意毛料,而是有私人恩怨在啊。 薛定山见苏青荷没了动静,心里也暗自庆幸,松了一大口气,这也已经是接近他的底价了。 然而这口气才刚松完,他就惊讶的看见坐在矿场主席位最中央的段离筝,居然默不作声地举起了木牌! 薛定山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在他伸长脖子确定没看错时,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背过气去。 怎么这时候杀出个程咬金?! 薛定山的后槽牙都忍不住咬得嘎吱嘎吱响,额角的冷汗簌簌地往下淌,怀着最后一丝希冀,一咬牙,直接报出了最后的底牌价,妄图能吓退这莫名其妙的程咬金。 「十万三千两!」 薛定山咬牙切齿地喊出声来,而看到段离筝再一次神色淡若地举起木牌时,薛定山只觉得血气上涌,双眼一抹黑,仰着头颓然地往椅背上一靠,不结实的藤椅嘎吱直响。 哪怕已有四块涨料入了口袋,薛定山却丝毫高兴不起来,反而那满心的郁结快要把自己点燃。 跟祖母绿比,那些毛料都是渣滓! 原以为已经万无一失了,怎么到紧要关头突然就掉链子了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薛定山一边擦去额角的汗珠,一边细细思量,竞拍也讲究手段计谋,你露出得任何一丝面部表情,都有可能会被对手猜出底价。 他纵横赌石界这么多年,这点道理是懂得的。然而,饶他再高的道行,在这百年难遇的祖母绿面前,也做不到面不改色。 他不仅输在了没带够银票上,还输在了喜怒形于色上。定是刚刚他松气的神色太过明显,才让那小子钻了空子! 哪怕自己多带一万两银票,或是之前少拍一块毛料,省下的钱说不定就能拍下来了! 薛定山为自己的失败找着各种理由,努力地说服自己找回理智。 傻子也看得出来那段家少爷是帮苏青荷继续拍的,他二人是什么关系?那女人为什么执着于跟他抢这块毛料?难道真是因为在去年斗石大会上,他被买通而把花签投给了云映岚,因此她记恨在心? 薛定山沉浸在无尽的懊悔和猜忌中,难以自拔,直到段离筝签完契约,交完银票,乃至整个竞拍结束,大堂中人都走了大半,他还颓丧地呆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 「父亲……」薛琏俯下身子,斟酌喊道。 「啪——」薛定山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抬手就是一巴掌。 「为什么不多带些银票?!你知道今天错过了什么吗?!」薛定山双眼充着血丝,怒吼道。 第35章 薛琏低头捂着半张脸,完全不敢抬头直视他,嗫嚅道:「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况且爹……这已经是店铺能调动出来的所有资金了。」 而此时此刻,在祭玉楼的门外,人群里的苏青荷看着段离筝渐渐远去的背影,到底还是一咬牙一跺脚,快步追了上去。 苏青荷没想到他会插手,最后关头把薛定山给截胡了,薛定山现在不知是怎样一副懊恼模样。 原本她都打算放弃了那块祖母绿,然而此时此刻,她心里又燃起了一线希望,哪怕是借给她去上掌盘也好呀。 苏青荷望着那人的背影,以她对他的了解,估计他现在正等着她开口去求。 无怪乎她会这样想,她和薛定山知道那毛料里是什么东西,自然会卯足了劲儿去拍,而段离筝不惜一掷十万两,去拍下那赌涨率很低的毛料,不光薛定山看了出来,苏青荷自己心里也门清,他此举多半是为了她。 不管怎么说,被他拍下远比落在薛定山手里要好,开口去借,又不会少块肉! 苏青荷拉下面子,出声喊道:「段公子,等一下。」 闻声,段离筝没有停下轮椅,但不知不觉放缓了速度,苏青荷连忙追了上去。 快步走至他面前,苏青荷用极细极低且带点难为情的嗓音说道:「你拍的那件毛料,可以……转卖给我吗?」 段离筝抬眼扫过她透粉的脸颊,下巴微扬:「为什么?」 苏青荷抿抿唇,支吾道:「那块毛料对我很重要……」 她总不能说直说那块毛料里有祖母绿,你借给我就能稳赢掌盘吧? 段离筝哪有那么好糊弄,冷哼道:「一块毛料而已,能有多重要?」 他倒想看看,这块长满霉松花的毛料还能比他那块红翡要好吗? 见她清亮的眸子滴溜转,顾盼且为难的模样,段离筝就知她现在正挖空心思,想着怎么编造理由糊弄他。 段离筝刚想说什么,余光忽然瞥见殷守古韵几人从祭玉楼里走出来,当下眼中闪过不明的意味,眉梢轻扬道:「这里人多嘴杂,晚些时候,你来城北榆林巷找我罢。」 说罢,径直转动轮椅绕开她,随着人流走远。 殷守恰见到他二人谈话的一幕,因相距有些远,听不太真切,但段离筝最后那句话,他几人听了八九不离十。 殷守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他承认他对苏青荷有些好感,自斗石大会相识后,他原本只是欣赏她相玉的才华,同情她举目无亲、独自带着幼弟在兖州城艰难过活的遭遇,渐渐接触下来,殷守发现虽然她话不多,相貌也是清秀温婉型,像是温室的花朵,经不起什么大的挫折,实则百折不弯、风雨摧后,依旧顽强生长的蒲草,尤其是她在斗石擂台上的举动,处变不惊,进退得当,没有抱怨一句评审的不公、云映岚的作假,反而笑嘻嘻的邀他们去酒楼喝酒。 从那之后,他就对她有些刮目相看,这事换成自己都未必能这么快地接受,并且淡然处之,那时他就在想,若把这种女人娶回家,那会是一件多省心的事。 后来在京城的偶遇,他以为是天赐的缘分,开始试图接近她,然而苏青荷那次醉仙楼的失约、付银票收镯子的事,都让他备受打击,且他也感觉得到,苏青荷对他除了朋友之外,完全没有别的情愫。 再后来,店铺货源突然断了,他在兖州城一呆就是半年,这份心思也渐渐冷却下来,全身心地都投入到解决货源的问题上,然而兖州城的再次遇见,成功将他这份埋在心底的念头,重新勾了起来。 仅仅过了两天,苏青荷在饭席上那番只嫁赘婿的言论,算是将他又复燃的念头,又给浇得丁点不剩。 他家虽不像靖江侯府那般钟鸣鼎食,但父亲好歹是从三品的户部侍郎,也算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赘婿,这种身份不仅会让别人瞧他不起,而且会让整个家族蒙羞,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通过今日段离筝为她拍下十万两的毛料,他已猜到货源突然被断一事,八成是段离筝出手布置,殷守忍不住在心中嗤笑,如此费劲心思,难道堂堂侯府少爷还能为了她,抛却身份,去当赘婿不成? 苏青荷自然不知殷守的心思,转身上前同古韵几人商量晚上去哪儿吃饭的事,古韵几人明日便准备启程回梁州,殷守要回京城,苏青荷也打算明后日就回兖州,几人皆不顺路,今晚算是临别的最后一餐了。 饭席上,古老爷子颇有些感慨地连喝了两杯酒,原以为这次能拐个儿媳妇回梁州,诚然是没有缘分啊,只道让苏青荷有空去梁州游玩,古家必盛情款待。 苏青荷只微笑点头应是,她心里明白,梁州那地方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大概是不会去的,毕竟两地相距太远,来回花在路上的时间就要一个多月。她并不认同什么所谓的最后一面,人生处处有惊喜,两家都是做玉石生意的,生活方面不是没有交集,就像这次祭玉节一样,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在他乡相遇了。 第36章 古韵没有像她这般看得开,两人的感情已不似斗石大会时那般的萍水相交了,在临行告别、准备各自回客栈时,古韵的眼眶有些发红。 殷守则显得很冷淡,简短的道别后,径直地回了自己的住处。 苏青荷也没太在意他的反常,她现在全身心都记挂着怎么应付段离筝的口头之约。 天色渐渐暗下来,街道两旁皆点亮了明晃晃的大红灯笼,微黄的烛光将整个街道映照得暖融融的。 苏青荷走了约一刻钟,问了几位路人,终于摸索到了段离筝口中的榆林巷。 苏青荷一进巷口,只见为首第一家府邸挂着一排六角灯笼,台阶旁两座戏球石狮,牌匾上隐约能看到「段府」二字。 应该就是这儿没错,苏青荷上前叩响了铜环,不一会儿,有位中年管家前来开门,见她笑了笑,像是早有准备,直接引她穿过院子回廊,带到正堂大厅前。 这座府邸是段家在兖州城的歇脚处,段离筝每年来视察矿区时,才会来这儿住几天,平时都是徐管家在打理,仆人也没有多少,因此显得很清冷。 苏青荷走进屋内,只见段离筝正坐在青瓷油灯下,似是在看账簿,见她走来,仅是把账簿合起,摆在一边,也不说话,静静地看她,似是在等她开口。 见状,苏青荷犹豫片刻,开门见山道:「那块毛料……」 「我已差下人解开了。」段离筝轻飘飘的一句话,成功让她把未说完的话尽数咽进了肚里。 苏青荷心里咯噔一声。 「是百年难见的祖母绿。」段离筝悠悠地补充。 苏青荷不知这时她应该是装作惊喜状,惊呼一声「哇,居然是祖母绿」,还是应该乖乖地闭嘴装傻。 只见段离筝嘴角勾起异样的弧度,眼里有光闪烁:「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苏青荷吞了吞口水,低垂着头,像是犯了错,正等着长辈训斥的孩童般,「我听闻那薛家家主赌石出手必涨,以为他必定眼光不俗,看见他居然会对那样一块毛料感兴趣,所以我就打算撞撞运气,没想到真的捡了漏……」 段离筝眸色微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算是勉强接受了苏青荷的解释。 仅是摸一下,就能透过手指看到玉石内部,这种超能力对现在人来说,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他压根就没往那方面想。 苏青荷从没打算将她怀有异能的事告诉任何人,决心深藏在心底。这异能祸福相依,虽然她从一无所有,到现在的衣食无忧,多半要归功于这异能,但她认为还是「祸」多一分。 上辈子,她拥有异能的事也是仅有几个血脉至亲知晓,结果还不是一样,这血的教训,她铭记在心。 段离筝不紧不慢地接着盘问:「与点翠楼上掌盘的事呢?」 苏青荷攥了攥拳头,不打算再隐瞒,道:「我阿弟在书院门口,险些被一伙贼人绑走,重病了一场,我怀疑是点翠楼派人干的,我匆匆离京回来京城,也是因为这个。」 苏青荷现在说起这事来,仍觉着痛心,有什么事冲着她来便是,对半大的孩童也下得去手,真是卑鄙透了。 段离筝听后眼中闪过一道戾气,嗓音有些发沉:「我明白了。」 顿了顿,又道:「毛料的事,无须你费心,我雕好后,会派人送给你。」 听闻他如是说,苏青荷简直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心中默默将这话重复了一遍,继而眼中大亮,身后好似有条无形的尾巴在摇啊摇。 原本她还在担心,若能拍下那祖母绿,以徐伯的雕工能不能胜任,这下完全不用担心了。 苏青荷是个很容易满足且健忘的人,几日来一直压在心头的大患,被面前这人好像毫不费力地就解决了,只觉得他从头到脚都无比顺眼,连上次偷袭她的事,以及几日前自己还恶狠狠地说不道歉绝不原谅的事,都全然忘记了。 段离筝见她因为不可置信,眼睛睁得大大的,水汪汪的像漾着一层波光,脸颊也因为兴奋而透着晶莹的粉,很像某种毛绒绒的动物,忽然很想将她搂过来抱一抱。 然而手指方不安分地动了动,忽然想到上次她摔门而去,含羞带泪怒斥「臭流氓」的情景,默默有些汗颜地把手缩了回来,好不容易把人追到了,要是再吓跑了,他上哪儿再去追。 苏青荷看到他手指微动,顺势注意到他腰间挂着的那件墨翠玉佩,讶然问道:「这玉佩……你一直都带在身上?」 这玉佩乍看是很好的墨翠料子,只是上面的雕花实在不忍细看,活脱脱将这上好的种墨翠拉低了一个档次,换句话说,就像现代地摊上摆着卖的十块钱一件、粗制滥造的玻璃仿制品。 苏青荷可以想象出,他戴着这玉佩进出玄汐阁,而伙计们在背地里暗自偷笑的场面了。 第37章 「嗯。」段离筝还觉着她问这话很多余,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这块玉佩,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摘下。 听到他回答,苏青荷心中有些暖暖的,又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正欲细想时,忽然想到她在京都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时他还在卧榻喝药,当下忍不住有些担忧的问: 「你的腿……没事了吧?」 得知她突然回兖州的消息,段离筝几乎是即刻命容书装车启程,然而不知道这事怎么被侯爷知晓了,硬是将他在屋里锁了三天,直到太医说,已无大碍,比之前两年,甚至一点有好转的迹象时,侯爷才将他从屋里放出来。 然而,仅仅是一点点而已。 段离筝眼神漠然,只道那些太医是为了应付侯爷在拖时间,若不是因为此,他早就能在兖州截住她了。 望着微微蹙眉、眉宇间全是担忧神色的苏青荷,他只开口回道:「无碍了。」 ☆☆☆ 夜深。 为了避嫌,苏青荷到底还是回了客栈,容书奉命提着灯笼护送,直到看苏青荷进了客栈才离开。 无事一身轻的苏青荷钻进被窝,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一夜好眠。 第二日清晨,赵菁早早地装好了马车,以及半车的毛料。 苏青荷哼着小曲儿,正准备跨进马车时,却听赵菁苦着脸道:「掌柜,这堆毛料有些超负荷了,这一程路途遥远,这马恐怕承受不了。」 苏青荷一听便怔愣住了,这大清早的,上哪儿再去租赁马车。 正踌躇间,忽见一辆双马并驱的马车直冲冲地向她驶来,而赶车的竟是容书。 驶至她跟前,容书勒紧缰绳,跳下车来,笑容满面道:「苏姑娘,上车罢,少爷在车里等你了。」 苏青荷看看那看起来十分宽敞的高阔马车,两匹棕红色骏马刨着蹄子打着响鼻,再看看自家那占了半厢的毛料,以及那无精打采的瘦马,苏青荷当下便有了决断,撩起裙摆,容书帮忙扶着她上了马车。 撩开帘子,见段离筝端坐在坐榻前,苏青荷奇道:「段公子,你怎么今日就启程了,我还以为你会在这兖州城多呆几日……」 段离筝想着既然来了这兖州城,就顺便将这半年来矿区内的事务处理了下,且为了赶得上和她同日回兖州,昨日熬夜看了一整晚的账簿,堪堪将账簿核对完。 听她开口问,段离筝只淡淡地嗯了一声,抬手揉着有些酸胀的太阳穴。 马蹄清响,车轮渐渐转动,赵菁拉着毛料走在前面,容书及他二人紧跟其后。 苏青荷坐在靠窗的侧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他:「那块祖母绿,你准备雕什么花样?」 段离筝一点没藏拙,坦言道:「我正想问你,你知道的,相玉不在我擅长的范畴之内。」 言罢,他伸手拉开矮桌案下的暗箱,拿出一只精巧的红木匣子,打开后,只见被解开的祖母绿明料端端正正地放在里面,为了防止颠簸磕碰,四周垫满了软布。 苏青荷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祖母绿取出,只见整块翡翠明料呈瓜子型,一头偏尖,一头饱满圆润,只比拳头大一点,苏青荷捧在手里,感觉像是在捧着一只沉甸甸的晶莹剔透的小菜瓜。 相玉讲究因材造物,像这样贵比黄金的珍稀翡翠只适合浅雕,像透雕、镂雕和掏空的做法,都是在暴殄天物,雕得越多越深,反而越是浪费了材料。 这祖母绿通体是均匀深邃的绿色,形状也并不特殊,且个头也不大,苏青荷左想右想,心道索性雕个大众花样罢,取个好点的兆头。不管在这祖母绿上面雕如何新奇的花样,都只是锦上添花罢了,苏青荷相信,此玉一出,哪怕是未经雕琢的璞玉,都足以艳压群芳。 此时距离上掌盘的日子还有二十三日,回兖州城路上的时间需三日,剩下二十日,雕这么一件小摆件,时间上也是足够了。 苏青荷沉吟片刻,道:「招财金蟾如何?」 话音方落,帘子被风吹得微微飘起,一束日光透过缝隙打在祖母绿上,折射出的耀眼绿意,快晃花了苏青荷的眼。祖母绿好像在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着它的不满。 苏青荷摸摸鼻子,雕成金蟾,是未免有些俗气了。段离筝虽然没说话,苏青荷还是从他眼中读出了不认同。 苏青荷想了想,又道:「那…缠枝寿桃?」 苏青荷低头,想象着掌中的祖母绿幻化成一颗大绿桃子的模样,自己都忍不住皱眉,段离筝还是不说话。 苏青荷再次打量起这祖母绿的形状,底部扁平,背部高高的拱起,前圆后尖,很像一直伏卧着的山兽,苏青荷眼神一亮,脱口道:「如意貔貅?」 段离筝也终于给了她反应,勾起唇角:「嗯,就貔貅好了。」 第38章 苏青荷兴奋地朝他的位置挪了挪,一手捧着祖母绿,另一只手在上面轻点比划着:「这边雕兽首,这边雕兽尾,兽首雕得比例大些,会显得更威严,足下再饰些祥云……」 任谁在他耳边这般喋喋不休,段离筝早就冷脸走人了,而当这个人换成了苏青荷,青葱般的指尖在眼前虚晃,温而细的嗓音环绕在耳边,段离筝只觉得惬意,整个人都柔和下来。 忽然只闻咯噔一声,车轱辘像是碾压了一颗石子,马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喋喋不休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传来物体磕上车板的声音,段离筝循声看去,只见某人皱着一张包子脸,委屈地揉着脑袋。 段离筝心下一紧,忙把她捂着额头的胳膊拉下来,只见她疼的嘶嘶抽气,光洁的额头上一块核桃大小的红印分外明显。 原本以苏青荷的反应速度,是可以赶在脑袋撞上木板前用手支撑住身体的,可是她手中正捧着祖母绿,生怕撑着身体时把翡翠磕着碰着了,这一犹豫间,额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 翡翠其实并不容易摔碎,但是祖母绿不是寻常翡翠,哪怕多一道划痕,苏青荷都要心疼死。 段离筝自然也注意到她护住祖母绿的紧张样子,胸口有些气闷,这蠢女人真是要玉不要命啊。 苏青荷若是知晓段离筝心中的想法,定是会反驳,你们这些锦衣玉食的大少爷,怎么能理解她们这些赌石爱好者对玉石的感情,她是宁可自己撞一个包,也不愿意看到这极品翡翠多一道划痕啊!太破坏美感了! 顶着额头的大包,苏青荷起身去把祖母绿重新放进木匣内,紧紧地扣上铜扣,放回暗箱内,然而还未等她坐定,马车又是咯噔一声响,苏青荷重心不稳,这回没撞上木板,撞在了段离筝的身上。 段离筝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肩膀,温香软玉抱了满怀。 还未等段离筝开口质问,马车外传来容书的喊声:「少爷,姑娘,你们当心点,稳着身子,这段路有些不平整……」 段离筝心底虽然很想多来几次这种意外,但怕她再磕着碰着,皱眉肃声道:「坐好。」 苏青荷早在容书大喊时,就忙从他身上弹起,坐回原位,此刻听他如是说,又悄悄往外移了半尺的距离,双手紧紧地扶住窗框,微红着脸颊,垂眸闭嘴,努力降低存在感。 段离筝余光瞥见她的小动作,又好气又好笑,索性闭上眼,假寐起来。 马车的行驶渐渐趋于平稳,像是走上了平坦的大道,假寐的某人,不知不觉真的神思放空,进入了梦乡。 因为方才闹了个乌龙,苏青荷一直没好意思找段离筝说话,尴尬劲儿一过,苏青荷方觉着无聊,扭过头,只见段离筝斜靠着,紧闭双眼,气息绵长平稳,像是睡着了。 竟然这么快就睡着了……苏青荷心中腹诽,同时颇为新奇地打量着他的睡颜。 不得不说,这家伙长得真好看。 睫毛浓密得像两把小刷子,英挺的鼻梁,纤薄的唇,羊脂白玉一般的皮肤,每一处都像是被精雕细琢过,眉梢、眼角皆是恰到好处的弧度,那一头乌黑及腰,柔顺笔直的墨发,更让天生头发微卷的苏青荷羡慕无比。 苏青荷垂下眼,一个男人都长这么好看,还让别人有活路吗?不对,他要是女人,那才更是天理难容了…… 待到日悬中天,容书勒马在一家驿站前停下,准备食些午饭,也喂喂马,稍作歇脚。 苏青荷下了马车,却听段离筝吩咐容书,将膳食端上车来。苏青荷只以为他是碍于不方便,或是养尊处优惯了,并没太在意。 然而三天的路程下来,苏青荷才渐渐发现,段离筝是能在车上解决的尽量都在车上解决,只有实在解决不了的,像如厕及夜间住宿,段离筝才会让容书搀扶着下车。 而他在下车时,都在有意无意地避开苏青荷,虽然他或许已习以为常,但到底想在她面前,保留住那一份残存不多的体面。 苏青荷到底还是无意间瞧见他下车的过程,同时也惊讶于他的腿疾,真如容书曾说过的那样,膝盖以下没有一丁点知觉。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正常人轻松一跃就能跳下的半米高度,他则需要两个旁人合力帮他才能完成。在她的印象里,即使他身下坐着的是轮椅,也给人一种他在坐龙椅的错觉。 有些人天生气场强大,即使他不说话,隐入人群中,你也能一眼望见,有些人天生存在感薄弱,一丢进人堆里再也找不到踪影,段离筝属于前者,而她是后者。 有时候他的气场强大到,让苏青荷忘记了他是有缺陷的,他和正常人不一样,而这三天,苏青荷无比真切地感觉到这一幻觉的编织和破碎。 苏青荷觉察到这些,心照不宣地按照他的意思来,意识到他有下车的念头时,便会找个理由走开,然而每当这时,她的心里总有些发堵和酸涩。 第39章 很快,三天的行程眨眼间过去,泠泠马蹄声中,朝思暮想的兖州城门已近在咫尺。 到了兖州城,先是去了苏青荷的府邸,府邸门前是一条僻静的羊肠小道,堪堪容一辆马车驶过,从墙缝中冒出来的矮东青郁郁葱葱,给这尚有些寒凉的冬末平添了几丝生机。 苏青荷从马车上跳下,见大门虚掩着,不时地传来说笑声。 院子里的人似是也听到了马蹄声,春杏探出头来看,欣喜道:「姑娘,」意识到面前的这辆马车并不是自家的,顺着小窗看去,意外地看到段离筝丰神如玉的侧脸,蓦地红了面颊:「这位公子是…?」 苏庭叶听见动静,也跑出来,仰着巴掌大的脸,眼里亮晶晶的,「阿姐。」 苏庭叶自进了书院后,不像以前随意地垂着双髫,而是在头顶梳一个小发包,用绸布扎起来,苏青荷捏捏那发包,对春杏道:「喊伙计们来帮忙搬石料吧。」 春杏应了,连忙转身回院子里叫人。 苏庭叶则挺直小身板,一动不动任她□□,眼角却不住地瞟着马车里的段离筝,带着警惕。 容书放下缰绳,拍拍屁股,站起身对苏庭叶笑道:「小子,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拿来家书给你临字帖,还挨得少爷好一顿责罚。」 苏庭叶愣了愣,低头想了想,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不过瞅瞅苏青荷,再瞅瞅车上面无表情的段离筝,眼里那点警惕还是未散去。 片刻后,春杏带着院子里那几位膀大腰圆的汉子们出来了,也就是苏青荷雇得那四位保镖。 汉子们咧着一口白牙,齐刷刷地同苏青荷打了声招呼,然后同赵菁一起,手脚麻利开始卸毛料。 段离筝眉头微拧,修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窗沿,「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苏青荷偏头回道:「是我雇来的护院,平时住在外院,也能帮忙搬搬毛料什么的。」 段离筝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一双漆亮的眸子静静审度着那几位大汉。 「我还是去和丰客栈落脚,有事差人去传话。」 段离筝目光移到苏青荷身上,用二人才能听到低沉嗓音说道,随即放下帘子,容书赶着马车离开了永安巷。 车里的毛料尽数被卸下,搬进了角房里,苏青荷挨个清点,一块龙石种,三块冰糯种,一块芙蓉种烟灰蓝,四块普通飘绿芙蓉种,三块糯种,这一趟下来果真是收获不小。 其中还有几块专门买来掩人耳目的垮料,苏青荷将其挑出来,想了想又混进去一块含糯种的翡翠毛料。 待同苏庭叶几人用完晚膳,苏青荷让赵菁把挑出来的那几块毛料重新装上车,径直去了荷宝斋。 此时临近打样,荷宝斋的伙计们也都在围着吃饭,见苏青荷回来,纷纷放下碗筷,站起身道:「掌柜回来了。」 「你们继续,徐景福,你过来下,我有事同你说。」苏青荷冲徐景福招招手,后者颠颠地跑过去。 「这些料子是我从兖州城带回来的,等师傅们得闲,尽数都解了罢,」苏青荷,又补充道,「这一趟也没淘得合适的明料,八成是要用四色翡去上掌盘了,你派人多去点翠楼和对面漱玉坊打听打听,看他们准备拿什么应对。」 苏青荷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门外的风把他二人的话隐约吹送了进来,尤其是正背对着门口坐着的湘宁,看似在埋头专注地吃饭,然而苏青荷注意到,她连夹了好几口的米饭,显然心思根本不在吃饭上。 在苏青荷转身欲走时,湘宁到底没忍住,站起来浅笑:「掌柜,原来你这些天不见,竟是去了那兖州城,我们这些伙计要么是土生土长的兖州人,要么是从附近城镇乔迁来的,掌柜可否同我们说说,那兖州城是个什么样子?」 她此言一出,同桌的伙计们纷纷笑着附和,都说那兖州城是翡翠之都,虽说路途并不十分遥远,但也是他们这些伙计们难得去一次的地方。 「其祭玉节的盛况不亚于斗石大会,只可惜……」苏青荷眉宇间有些低迷。 「难道这次掌柜在祭玉节上没有淘到中意的毛料?」湘宁状似担忧,有些急迫地问。 「嗯,有两块中意的明料,但可惜没拍下来,只买了几块全赌毛料,」苏青声音渐沉,强颜欢笑道,「掌盘的事,无须你们操心了,把各自分内的事做好,才是正经的。」 望着苏青荷离开后院的背影,湘宁眼中闪过一丝狐疑,真的如她所说的这般么?看她的忧虑的表情也不像作假,但想到那位大人再三叮嘱的话,为了保险起见,湘宁心中决定,还是找准机会,偷偷去解玉坊瞧一眼。 虽说后院里专门解石的房间,不允许伙计随便进入,但荷宝斋在这方面看管不严,只是隔着门缝瞧一眼而已,总会找到机会的。 当天夜里,解石师傅便开始切苏青荷带回来的毛料,湘宁借着给师傅们送热汤的借口,在那一排解玉房前徘徊。 第40章 趁师傅开门接过热汤的功夫,湘宁迅速扫过解玉架上的毛料,入眼的全是白花花的垮料,仅有一块出了绿,还是质地普通的糯种,湘宁掩去眼中的神色,快步离开了。 ☆☆☆ 仅过了十日,段离筝派人来告知,祖母绿的雕刻已经完工。 圆滚滚的伏卧状,后足蜷起,前足竖立,脚下盘踞着一团团状如火焰的祥云,铜铃眼,麒麟脚,长獠牙,威严端庄之相毕现,通体是一望到底的碧绿,均匀沉静,没有一丝杂棉絮点,抛过光后的翡翠面上仿若浮动着点点光华,哪怕是在采光不好的房间里,也能看到其身上的流光溢彩。 每一条线条宛若天成,摸起来极为温润光滑,完全没有新制玉器的突兀感,这等质感的纹路,这是沉淀多年的顶级玉雕大师才能锻炼出来的功力。 苏青荷把玩着那如意貔貅,心中颇为感慨,就这么巴掌大的玩意,可是牵挂着她所有的身家啊。 在得知段离筝在月底,也就是上掌盘之后才会启程回京时,苏青荷打算物尽其用,将解出来的龙石种、灰蓝飘花翡翠等,都一并画好图样,交给了段离筝,托他帮忙雕玉。 看了眼面前一字摆开的翡翠明料,段离筝斜睨着她,眉眼掠过清浅的笑意:「凡事有来有往,这次我帮了你这么多,你预备如何报答我?」 苏青荷沉吟片刻,弯眼笑道:「我可以帮你相玉嘛。」 段离筝不为所动,微挑眉:「玄汐阁也有专门的相玉师,我何必千里迢迢来找你相玉?」 苏青荷一想也是,之前那块黄龙玉纯属特殊情况,若平时相一块玉就把她从兖州跑到京城,这时间成本可划不来,再者说,她相玉的水平完全无法和他在雕玉界的地位相较,玄汐阁里但凡是出自他手的玉雕饰品摆件,价格必要翻好几番。 「这些翡翠,我准备雕好摆在家里的,」苏青荷咬唇,思索道,「要不这样,我按市价付给你银两?」 段离筝似笑非笑。 苏青荷见他这似是而非的笑容,就知道自己又犯蠢了,这位矿场主,只怕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了。 苏青荷到现在也没厚脸皮地以为,这无价之宝祖母绿是平白送给她的,顶多是上完这掌盘再还给人家,但仅仅是借,也已是天大的人情了。 段离筝上前拿过那龙石种细看,嗓音清淡:「你记着这份人情就好,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便要讨回来。」 苏青荷有些怕这种无定界的人情债,但细想一番,纵观自己上下,也没什么可值得侯府公子惦记的东西,于是点点头:「我记着了,段公子,以后若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定不推辞。」 得到满意的答案,段离筝垂下睫羽,唇角弯起一丝异样的弧度,稍纵即逝。 ☆☆☆ 明知店里出了内鬼,这段时间荷宝斋没有再出新品,生意比以往冷清了些。苏青荷也叫人把博古架上的四色翡摆件取下,用红布包好,锁在箱内,准备届时直接搬上掌盘。 徐景福派出去的人来回话,点翠楼和漱玉坊消息封锁的很严,根本探听不到什么消息。 整个荷宝斋弥漫着一股风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这是敌暗我明的一场战争,连徐景福心中都没谱,跑腿传话时都有些没精打采。 上掌盘的前几天,店里伙计们都有些消极怠工,做起工来心不在焉,甚至还有「掌柜为了私怨,一时冲动约下掌盘,却无拿得出手的翡翠,荷宝斋马上就要易主」的传言在伙计们之间流传。 苏青荷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对这些传言恍若未闻,照旧做着甩手掌柜,平日来店里巡视一趟,空闲的时候画画花样,暗中却记下了几位最喜扎堆议论是非、懈怠偷懒的伙计模样。 杏月的最后一日,正午,艳阳高照。 玉石街门头下人头攒动,乌压压地一片,并且远处不断有闻讯而来百姓,朝这方向涌过来,将本来就不宽敞的街道,彻底围堵成了死胡同。 人群中央,八张铁梨平角条桌,临时组建成一个简易的小擂台。街上近半的毛料店铺都闭门打烊,附近酒楼上靠窗的位置也都坐满了人,就为了一睹这次的掌盘。 点翠楼、荷宝斋、漱玉坊,这三家店铺包揽了兖州城大半的翡翠成品生意,这次上掌盘,也意味着一次翡翠成品生意势力的大清洗,以点翠楼独大、其他店铺瓜分残羹的格局有可能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 最中央的空地里,三张平条桌相对着摆放,傅同祯、卢远舟、苏青荷分别站在条桌后。傅、卢二人面前分别摆着两块用红布蒙上的物什,傅同祯那件有一尺多高,卢远舟面前那块则稍小些,大概仅有半尺,看那极不规则的棱角,目测应该是两块玉石摆件。 苏青荷面前则摆着一只嵌着玛瑙和绿松石的檀木匣,竟是把段离筝原本装祖母绿原石的那匣子,直接拿来用的。 第41章 除了他们三位上掌盘的主角外,还有两个人端坐在条桌前,作为这场掌盘的公证人,其中一位便是知州赵曾平,他也曾是斗石大会上那四位被收买的评审之一,与苏青荷算是「老相熟」了。 虽然随着卢贵妃的垮台,卢远舟在兖州城的地位远不如前,但是破船还有三千钉,点翠楼的家底摆在那儿,这么些年不是白经营的,光是那占据了兖州城最好地势的一块地皮,就足以买下五个荷宝斋了。且知州赵曾平最喜出风头,有啥盛事都爱掺和一脚,此时也乐意白卖卢远舟一个面子。 而坐在赵曾平旁边的另一人…… 苏青荷眉毛抽了抽,为什么他会在? 段离筝似是感应到她的目光,斜斜看过来,眸色漆亮,薄唇微抿,像是在表达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味。 一阵紧凑的锣声响起,压制住了周围嘈杂的人声。 在场面逐渐安静下来时,卢远舟率先开口:「各位乡亲们,今儿是我卢某人,与荷宝斋的苏掌柜,漱玉坊的傅掌柜一同上掌盘的日子,想必大家也早已听闻了这消息,今日我特请来知州大人,及靖江侯的大公子来做公证,赢者接手输家的店面,当场交接房契地契,当场砸匾!」 卢远舟话音一落,众人纷纷喝彩道好。 赵知州虽然自上任以来,没为兖州城做成什么大事,但是身为朝廷命官,民众威信摆在那里,有他在,想必不会有人赖账,而段离筝,不光是京城第一翡翠楼的东家,且雕工了得,这样一来,无论是权威上还是专业上,这场上掌盘都是十分具有公信力的。 苏青荷双眼微眯,原来段离筝是他请来的,不知若卢远舟知晓今日将打败他的祖母绿,实则是段离筝给她的,会有什么感想。 卢远舟带头上前,将怀中的房契地契郑重地递到赵知州手里,赵曾平认认真真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点点头。 虽说他以前与卢远舟私交不浅,但多半是因他女儿是贵妃的缘故,如今树倒猢狲散,赵曾平断不会因这芝麻大点的交情,而失了自己在百姓心中的公信。 随后傅同祯和苏青荷分别上前验交地契,傅同祯看到苏青荷手中白纸黑字的地契时,眼里泄出一丝贪婪。 卢远舟只想除掉苏青荷这个竞争对手兼害了她女儿的罪魁祸首,对荷宝斋本身并不感兴趣,而傅同祯则对荷宝斋垂涎已久了。二人可取所需,商量好,赢下这掌盘,傅同祯给卢远舟五千两银子,荷宝斋则完全归他。 荷宝斋的伙计都来了,站在苏青荷身后,人群的最前面。伙计们脸上皆是忧心忡忡的神色,全然不像周围兴奋的群众,一个个都紧张到脸色发白。 尤其是之前跟过曹显德的老伙计,有对比才能显露出差距,自跟了苏青荷以来,伙食住宿上的改善就不必说了,从不会苛责谩骂下人,虽然荷宝斋的工作有些忙有些累,但月底领到那沉甸甸的、比以往多一倍的月例,看着媳妇孩子过着明显比以往更宽裕的生活,他们觉着,这一切都值了。 他们打心眼里希望苏青荷能赢得这场掌盘,荷宝斋能安安稳稳地一直开下去,但是对手太强大了,盘踞了兖州城翡翠成品生意的龙头老大,长达十几年之久,掌柜究竟能不能赢,他们实在心中没底。 诚然也有个别人打着小九九,琢磨着若是让点翠楼接手了荷宝斋,他们的待遇会不会更好上一层呢? 与众伙计的紧张忐忑不同,管家卢骞显得异常镇定。昨日,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来看这场掌盘,毕竟卢远舟是他有血缘关系的伯父,不过一晚上过后,他便想通了,从他背着包袱,踏进荷宝斋的那一刻起,他就已决心全心为荷宝斋付出了,反而避而不见,恐会招人非议。 血脉亲情又如何,还比不得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当年马车上,苏青荷毫不犹豫地递给他一块玉米饽饽时的情形,他这辈子都忘不了,正如他也忘不了,在他最落魄时,他这个唯一具有血脉亲缘的伯父,是怎样对他漠不关心,任由下人欺凌。 苏青荷不知卢骞这次来看掌盘,内心经过了什么样的挣扎,她现在正聚精会神地观摩卢、傅二人的表演。 又是一声清脆的锣响,傅同祯在万众瞩目中大步走上台前。 傅同祯已年逾七十,早就应该将店铺交给子孙,安享天年,然而正当他有这个打算时,对门荷宝斋开张了。店里流水活活少了大半,傅同祯是夜夜抓心挠肝地犯愁,灰白的头发彻底变雪白了。 平时他出入店铺都是不修边幅,今天打扮得倒挺精神,一袭对襟长衫,束着小冠,想来是琢磨着要在这么多人面前露回脸,怎么也得收拾得利整些。 傅同祯清清嗓子,对众人大声说道:「此物名为凤穿牡丹,是我漱玉坊珍藏多年之物,如今拿出来与大家同赏,看看是否入得了各位的眼。」 …… 注:免费连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