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以为和离后我会青灯古佛,谁知》 第1章 黄河决堤 泰安四年三月,黄河决堤,豫州大涝,沿河数百万百姓受灾。 四月,帝下旨户部拨款百万两白银以及三百万石粮食前往豫州赈灾,安抚灾民。 六月,有百姓敲响登闻鼓,击鼓喊冤,言朝廷赈灾钱粮尽数落入贪官污吏之手。水灾中幸存的百姓饿死十之八九,豫州郡十室九空,百姓易子而食。 帝怒,派钦差大臣前往豫州查明实情。遇流匪,钦差大臣不幸去世。 六月中旬,帝下旨,诛杀户部尚书闫继忠,户部侍郎吴明显、户部郎中魏远真,豫州郡上下官员,牵连三族,涉及数千人。 午朝门血流成河,延绵梅雨都冲不散那儿刺鼻的血腥气。 汴京城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不过这都是大人物们的事儿了,普通百姓的生活还是照常过着。 六月多雨,天气沉闷,又热,老人家的胃口难免不佳。 苏家老太爷和老太太已经连着半个月没怎么好好吃饭。眼看着人都要瘦脱了相,苏家大娘子吴氏不免紧张。 她是掌家妇,上孝父母,中和妯娌,下教子女,外助丈夫,这都是她的责任。 让老人饿瘦了,甭管是什么原因,都是她的失职。眼看着中午送到后罩房的饭食几乎未动地端了出来,吴氏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 老人吃不下饭,吴氏也没什么胃口。正想着打发人去街上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吃食,女儿苏虞端着一盘绿油油的凉面走了过来。 “这是什么?”稍稍凑近了些,都能闻到一股清新的凉意。 苏虞道:“槐叶冷淘。” “槐叶冷淘?”吴氏有些奇怪,“这面怎么做的,颜色如此碧绿?” “取槐叶嫩芽,榨汁和面,这颜色就绿了。面条煮熟,再放到井水里湃上一两个时辰,吃起来又清凉又爽口,很适合夏天。”苏虞说着,把她带来的酱汁淋到面条上,搅拌搅拌,“阿娘,芫荽和葱,要吗?” 大娘子点头,芫荽和葱,她都挺喜欢的。 “那行。”苏虞又拿筷子夹了一点芫荽和葱花,最后淋上她秘制的茱萸油,然后把碗放到了母亲面前,“好了,阿娘您尝尝。” 吴氏夹了一筷子吃下,入口微辣,还带着陈醋的酸香。面条是凉的,有槐叶的清新,非常爽口。吴氏这胃口一下子就打开了,不知不觉吃下了大半碗。 解了饿和馋,她突然回过神来,看了看只剩个碗底的面,懊恼道:“哎呀,我怎么都给吃完了,你祖父祖母还没吃呢。” 苏虞笑:“阿娘您放心吧,祖父祖母那女儿早让人送过去了,他们老夫妇俩,各吃了足足一大碗呢。” “还有二叔、三叔他们我也都送了。” 苏家没有分家,三房人都在一个家里住着,苏虞既做出了这种新鲜玩意儿,自然不会厚此薄彼,忽略了谁。 吴氏点了点头:“送了就好。”她接着把碗中剩下的面条吃完,满足地长吁一口气。然后又惦记上在皇宫当值的丈夫和在书院读书的小儿子。 “也不知道你父亲午膳用得怎么样,还有六郎,最是苦夏,每年都要瘦上好几斤。” 父亲翰林院当值,在皇宫里,他们送不进去。不过六郎,也就是苏虞的小弟苏明言,她是有让贴身丫鬟阿鹿送了一些过去。 “娘您放心吧,几个哥哥弟弟那边我都让丫鬟给他们送过去了。至于父亲的,我分了一些出来,继续湃在水井里。等父亲下值回来就能吃到。” 吴氏闻言,点了点头:“我儿做事周到细致。” 随机又道:“智吾大师那边,可有送去?” 苏虞摇了摇头:“师傅如今不在寺里,不过我已经把方子写了下来,配料什么的也都注明了,回头让门房大叔跑一趟大相国寺,把这做法教给香积厨的师兄们,等师傅回来让他们做给师傅吃。” 苏虞曾在大相国寺带发修行了十年,算是寺里半个徒弟。 这事儿说起来倒有一番缘故。 苏家是严重的阳盛阴衰,祖父祖母共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 爹爹是老大,和娘亲一起生了两个儿子,才生下她这个女儿,之后又生育了一个儿子。 二叔和三叔家也各有两个儿子,一水的男娃。 家里男孩子多了,就迫切想要个女儿。 苏家祖籍江州,祖父在智吾大师还未成大相国寺的住持前,便和他认识,且为知己好友。苏虞出生前,他曾请智吾大师为苏家卜上一卦,看看苏家何时能生下女儿。 智吾大师卜完,言:苏家无女。 她出生后,祖父得意又高兴,拎了一壶他珍藏了三十年的女儿红去找智吾大师喝酒。 然智吾大师掐指算了算,直说苏家命里无女,此女是投错了胎,即便生下也难养大。 若想逆天改命,非得把人送到京都城外的大相国寺,借京城龙气和佛祖金光遮掩生机,如此待到及笄,定亲嫁了人,夫妇气运相连,借丈夫气运庇佑或可安然无忧。 此言一出,祖父气得直接把那壶女儿红怼到了智吾大师的脑门上。 他苏家盼了几十年的娇娇女,让他送到寺庙吃苦吃斋,骨肉相离,这是人干事儿? 几十年的知己至交就此闹翻。 祖父再不肯见智吾大师,也不允许智吾大师上门。 然而小苏虞的状态却仿佛验证了智吾大师的批言,自洗三起就是三病九灾,好几次都险些丧命。 六岁那年更是昏迷不醒长达一个月。眼看着家中连寿衣棺材都备下了,小苏虞还是未醒,祖父不得已只能将她把她交给了智吾大师。 也是神奇,小苏虞跟着智吾大师离开的第二天人就醒了,到了大相国寺后更是一日好过一日。就连那些胎里带来的弱症都好了许多。 苏父便盘算着把她接回家。 千里迢迢赶到京都,带她出门,不足半月,再次病倒。 父亲差点被吓死,忙又把人送了回去。这次一家人终于死心,不再想着接苏虞回家。只盼着她早日及笄,定下亲事,如此才好把人接回家,好好亲近一番。 又两年,父亲苏慎考中进士,授官留京,一家人便都搬来了京都。 如此,全家才能隔三差五见上一面。 但因为她幼时的事,祖父不敢挑战天意,依然留她住在大相国寺。直到她及笄定下亲事,今年年初才搬到家中备嫁。 苏虞想着这些旧事,拜别了母亲,往自己住的东耳房走去。刚出正厅,就见她派出去给兄弟们送吃食的丫鬟阿鹿拎着食盒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 “大姐儿,不好了,六郎君不在书院。” “六郎不在书院,那他去哪儿?” 阿鹿摇了摇头:“奴也不知,我听书院的管事说,六郎君今天就没去书斋。不仅是今日,这些时日他都没去。” “没去书院读书,那他干什么去了,每天早出晚归的。”苏虞说着,突然想到什么,心里一惊。 苏虞抬腿就往院外跑,一边跑一边说:“阿鹿我出门一趟,你去和大娘子说一声,就说我有事出去了,让她不要担心。” “至于六郎逃学的事情,你先不要告诉她,等我回来再说。” 苏虞出了家门,跑出甜水巷,就往樊楼所在的御街跑去。 她记得,前天去樊楼买东西,就看到一些书生聚集在御街上抗议。 苏虞所在的这个朝代叫大熙。 别误会,和她前世宋朝那个大熙不是同一个朝代。这个大熙,帝姓为霍。 开国皇帝叫霍荣。 苏虞仔细研究过这段历史后发现这个大熙应该更接近于她前世后周的延续。霍荣的人生经历和性格特点也很接近柴荣。 柴荣在登基为帝,稳定国内后曾意图统一天下,他曾提出了“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的目标。 霍荣也曾提出过这个口号,一字不差。 区别在于,柴荣英年早逝,赵匡胤黄袍加身,后周变大宋。 而霍荣一直活到了六十八岁,把底下的能臣悍将压得死死的。他去世时,太子早已长成,威望在身,顺理成章延续国祚。 子生孙,孙生子,大熙延续至今已有三百年。 三百年,这个数字一听就很不祥啊。 苏虞前世学古代历史,知道一个非常有名的学说,叫做三百年王朝周期律。就是说一个封建王朝不管开头时有多么繁荣昌盛,都逃不过三百年灭亡的魔咒。 所以她潜意识里一直绷着根神经。 她很担心哪天早上一觉睡醒,突然发现皇帝改了姓。 其实谁做皇帝,她并不关心。她关心的是若真到了王朝末年,改朝换代的时刻,他们苏家要怎么在这种混乱局面里保存自身。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苏家不是民,但也仅仅只是大熙朝一普通官宦人家,方父是家族里最出息的人物,也才一个小小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真遇乱世,和那些平头百姓一样没什么抵抗风险的能力。 还有就是王朝末年,是最容易出些妖魔鬼怪的时候。一个顶级贵族家族(皇室)的垂死反扑,谁知道它会做出什么样可怕的事情。 想到这段时间的风声,苏虞走得更快了。 第2章 剽悍的小娘子 第2章 剽悍的小娘子 “大熙立国之初,太祖陛下钦定文官治国的国策,并立下誓言,不杀言官及士大夫。 陛下斩杀几十名文官,动摇国本,于国不忠;违背了太祖陛下誓言,于子不孝啊。 如此不忠不孝的行径,若再不予以规劝,长此以往,礼法不存,大熙将无以为继。 此事乃关乎国家生死存亡之大事,咱们身为读书人,当立身持正,不能对此视而不见。 同窗们,若是舍弃己身,能劝得皇帝回归正途,便是万死也得其所。” 苏虞赶到御街,隔着大老远,就见一个十七八岁,身穿青色长袍,绣着竹子纹样,满身书卷气的男子站在樊楼主楼门口的大石狮上,涨红了脸,振臂高呼。 旁边一群书生围着他,如同嗑了药般激愤。 “何兄说得对,陛下如此暴虐,随意杀人,与商纣夏桀有何不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咱们有责任进行规劝,不能再沉默了。” 苏虞光看着都觉得玄幻。当众骂皇帝是商纣夏桀,这群书生是真不怕死啊。 然而这又是可以理解的。 大熙不是宋朝,某些方面和宋朝又很相像。经济发达,民风开放,言论甚是自由,没有明清那么压抑。 再加上文人士大夫的地位崇高,书生们说点过格的话,只要打着谏言的名号,皇帝一般都不会追究。还得摆出一副我很听劝,我能纳言的姿态。 所以即便皇帝刚杀了几十个人,破了皇帝不杀言官、士大夫的传统,这群人也没怎么害怕,实在是大胆惯了。 但苏虞怕。 她是习惯性胆小。 可能是死过一遭,再次得来的生命她很珍惜,珍惜过了头以至于她只要察觉到一点危险的痕迹就想逃跑。 如果不是怕苏明言那家伙也混在这里搞事情,她一定窝在家里,研究她的避暑佳肴,绝不轻易出门一步。 苏虞不知道,被骂的当事人,正好就在樊楼主楼二楼的包厢里听着。 皇帝有个习惯,高兴不高兴,都爱出宫找个酒楼喝茶。 酒楼热闹,各种消遣都有,鱼龙混杂,更能让他听到一些高坐庙台所听不到的声音。 比如现在。 不过此时皇帝的心情确实不太美妙。 这群书生只看到他杀人,却不曾看到他为什么杀人。 他们为死去的那几十个文官可惜,却不曾想过在他们贪污受贿背后,有多少百姓无辜枉死。又有多少家庭家破人亡,又有多少子民沦落为孤寡。 门口的书生越骂越起劲,仿佛如此便能体现自己忠君爱国、不畏强权的高尚品质。 苏虞踮着脚在这群人里找苏明言。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希望找到他,还是找不到他。 找了好一会儿,没见到人,苏虞稍稍松了口气。 正想着离开,就听到有人问:“可是就连御史大夫死谏都未能改变皇帝的想法,我们这些连功名都未曾录取的小小书生又能有何办法?我们连陛下的面都见不到。”话音里透着沮丧。 另一人早有计策:“一人言渺,众人声长。咱们一个人或许不能让陛下正塑己身,但若有一百个,一千个,乃至一万个书生联名上书呢?” “万民书?” “对,就是万民书。若有万民书,陛下自当了解我等的决心和意志,虽万死而不悔也。” 苏虞闻言,浑身汗毛直立。 这万民书,你要是夸皇帝,歌功颂德的,那确实让人开心。 可你这是骂人啊,这万民书就是一种变相的威胁:看,大家都认为我是对的,你是错的,该改,该端正态度的是你! 让皇帝端正态度,皇帝能开心? 怕不是得气炸了吧! 不行,我得赶紧走,不能被牵连进去。虽说她不是书生,但谁知道皇帝愤怒之下还会不会辨别你是不是书生。万一一股脑儿把她也抓走了呢? 刚要转身,脚还没迈出去,就听得一个非常熟悉的公鸭嗓在喊:“还有我,还有我,何兄,我的名字还没写上呢!” 苏虞一回头,就见苏明言那小子上蹿下跳地要在万民书上签字。 苏虞眉心狠狠跳了两下,这臭小子,不在书院好好读书,跑到这儿来闹什么?毛都没长齐的家伙,签什么万民书? 签下名字,回头追究起来,这就是妥妥的证据,跑都跑不掉! 眼看苏明言拿上笔就要签下名字,苏虞顾不上其他,气沉丹田,大喝一声:“苏六郎。” 声音之大,气震山河。 二楼包厢里,皇帝端茶的手一抖,杯中清茶尽数泼到了袍裤……中央。 身后伺候的大伴冯进忠吓了一跳,忙要给皇帝清理。夭寿哦,幸好这茶水不烫,不然烫坏了龙根,他好好的脑袋怕要不保。 皇帝摆摆手,拦住了他。目光朝着楼下看去,他想看看这到底是哪家小娘子,嗓门能如此之……剽悍粗犷。 苏明言闻言也是一惊,手一抖,笔尖墨水掉下去,正好落在他刚写的那个苏字上。 坏了,这声音怎么那么像他大姐。 苏明言回过头,只见他阿姐,苏家唯一的娇娇儿,怒气冲冲,虎视眈眈地冲了过来。 “苏六郎,你现在不是应该在书院读书吗?你怎么在这里,逃学了?” 苏明言耳朵都开始疼了,下意识扬起讨好的笑容,“姐,阿姐,我不是偷偷出来玩的,我在做大事呢!” 苏虞:“……”还做大事,老娘巴不得你是逃学出来玩的。 她面无表情,气势汹汹,一群书生都被她的气势震撼到,不自觉地让开一条路,让她走到了苏明言面前。 苏虞在苏明言面前站定,举起了手。 “……” 苏明言神色微变,压低了声音讨饶道:“姐,姐,我的好姐姐。你就给弟弟一点面子吧,这可是在外头,我有这么多同窗还有学长在看着呢。” “你放心,等回到家里你再怎么惩罚,我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皱了我就不是男子汉!” 苏虞一巴掌对准他的肩膀狠狠拍了过去,直把人拍了个踉跄,余光瞥了一眼万民书,确定上头没有苏明言的名字才暗暗松口气。 面上却不显露,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算了,就饶你这一次。现在跟我回家。” 苏明言暗暗松口气,还好还好,母大虫,啊呸,阿姐今天还算是体贴。 但苏明言不想走……他还要和何学长他们一起去找其他书生签字写万民书呢。 这是苏明言第一次做这样的大事,苏明言只要一想起来都觉得浑身战栗,兴奋的。 然而,一对上大姐沉下来的脸,苏明言的脸色耷拉下来。 罢了罢了,万民书要一万个人的签字,何学长他们一时半会儿也弄不完,大不了待会儿他再偷偷溜出来帮忙。 苏明言回过头向学长何嘉告罪。 “何学长,我有事要先离开,你放心我很快会再回来的。” 我还会再回来的。 你以为你是灰太狼啊! 苏虞瘪瘪嘴,暗暗冷哼一声,心道:我还能让你再偷溜出来,我就跟你姓。 何嘉并不指望苏明言这么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能做得了什么,摆摆手就让他离开了。 姐弟俩一路沉默着到了家。 进了书房,方虞让阿鹿守着门,然后才开口询问:“苏明言,苏六郎,你这么长时间天天逃课,就是为了和那群书生弄这什么鬼万民书?” “什么鬼万民书?”苏明言听出大姐嘴里的不认同,忍不住道:“阿姐,我们现在做的可是功过千秋的大事。” “扑哧。”苏虞都差点被他逗笑了,“苏六郎,你别学了个词语就到处乱用,功过千秋,你知道什么是功过千秋吗?写万民书?” 苏明言瞪大了眼睛:“这如何不算大事?万人联名上书唉,多气派。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后世人看到都会夸赞我的英勇与无畏。” 苏虞非常无奈,这就是个二傻子。 “你确定这是万古流芳,而不是遗臭万年?”方虞看向苏明言,目光微沉,“苏明言,你写这万民书就只是为了在史书上留一笔?” 苏明言摇头:“当然不是了。” “那你们是为了什么?” 苏明言脱口而出:“当然是为了劝诫皇帝陛下不可滥杀无辜。” “劝诫陛下不可滥杀无辜?”苏虞冷笑一声,“那你知道陛下杀的都有谁?” “我当然知道了,陛下杀的人有户部尚书闫继忠、户部侍郎吴明显、户部郎中魏远真,还有豫州郡的官员们。” 苏虞反问:“他们不该杀吗?” 苏明言:“当然不该了,礼记有言:刑不上士大夫。开国太祖陛下也曾立下誓言,不杀言官及士大夫。陛下本应优待文官,却对他们大开杀戒……” 苏虞并不反驳,而是接着问道:“那你知道陛下为什么要诛杀他们吗?” 其实最开始太祖定下不杀言官士大夫的誓言,只是为了广开言路,限制王权的肆意滥用。然而随着王朝的发展,皇权衰落,士大夫群体的壮大,不杀文官逐渐变成了一种政治正确。以至于到了如今,就连皇帝诛杀几个贪官都会引起轩然大波。 苏明言沉默一瞬,才道:“他们贪污受贿。但圣人也曾说过,水至清则无鱼。他们贪污钱粮,陛下可以要求他们把贪墨的钱财都吐出来,为何要把他们都杀掉?” 苏明言说着说着,原本慷慨激昂的声音却在苏虞沉静的眸光里渐渐低了下来。不知为什么,他总有些心虚。 苏虞点了点头:“阿言你说得没错,水至清则无鱼,为官者谁也不敢说自己完全两袖清风。但是阿言,人得有底线,为人没有底线与禽兽何异?” “你可知那些人贪污的是什么钱?黄河决堤,数百万人遭难,朝廷派下去的赈灾银粮就是那些人的救命稻草,可他们却连这种东西都敢贪污。他们贪的是钱和粮吗?不是,他们贪的是数百万人的生命。” 苏明言心底一震,许久,他喃喃道:“可他们是文官……” 苏虞:“文官,文官就不能杀吗?文官的命是命,黄河沿岸那些百姓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 苏虞在那个人人平等的世界里长大,即便已经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六年,有些东西依然深埋在她心底,未曾改变。 她无法改变这个世界,但也不想完全失去自己。阶级或许有三六九等,但人命没有。 苏虞问苏明言:“你还觉得陛下不该杀他们?” 苏明言垂下头不说话了。 苏虞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沉声道:“阿言,陛下胸有丘壑,所做定有他的道理。 你要知道,陛下宁愿担着违背祖宗家法的恶名,顶着所有文官群体乃至整个文人阶层的反对怒下杀手,一定有他的考量。 如果这股贪腐之风不加以遏制,这些贪官污吏只会越来越没有底线。他们现在敢贪赈灾钱粮,将来就敢在军需物资、士兵粮饷上动手脚。 到那时若是北边游牧民族再次来犯,整个大熙朝会怎么样?让士兵光着身子、饿着肚子去打仗吗?” 先帝生活奢靡,朝廷贪腐成风,国库空虚,那时北边来犯,士兵拿着生了锈的铁戟去打仗,结果可想而知。若不是当今陛下力挽狂澜,或许大熙也要经历一次靖康之耻。 苏明言沉默了好一会儿,垂下了头。 好久,他才道:“阿姐,陛下是对的。我现在就去和何兄说,那些人该杀,让他们不要弄这个万民书了。” 苏虞摇头,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阿言,他们不会听你的。” 对上苏明言疑惑的眼神,苏虞只好细细解释道:“六郎,你以为这么简单的道理,朝堂上那些人老成精的大官们,那些年岁比你大的书生们不清楚吗? “他们知道,那他们依然要这么做?” “为什么?因为这代表了整个文官群体的利益。 他们抗争不是为了那几个死去的户部官员,而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在和陛下博弈,他们想要保住士大夫崇高的地位,所以才要斗争。 万民书就是他们的手段,他们想要用这种方式来胁迫陛下,逼迫陛下承认是自己错了。” 苏明言若有所思,“那阿姐,我们能做什么?” 苏虞摇头:“我们什么也做不了。阿言,别忘了父亲同样是科举取士的文官。我们,同样身处在这个利益集团里。” 苏明言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苏虞见不得这么个小少年做出一副忧愁的模样,她抬手敲了敲他的眉心,故作欢快道:“好了,这种事情不是你这么个小屁孩该考虑的事儿。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学习,不过这段时间不太平,你就在家里自习吧。” 姐弟俩聊完天,各自分开。 三人都没有发现,就在他们谈完话不久后,一个人影从书房外面的大树上跳了下来,不出几息便消失不见了踪影。 那人影离开苏家后,直奔御街的樊楼。 他进酒楼,上到二楼,走进了某一个包厢。没一会儿,她与苏明言的对话,便一字不漏地听进了主位之人的耳里。 皇帝有些诧异。 他没想到,泱泱大熙,真正能理解他的人居然是一个小娘子。 聪慧冷静,还有极强政治敏锐性。短短时日就发现了这万民书下隐藏的危机。 皇帝毕竟是皇帝,再大度,也容忍不了有人这么蹬鼻子上脸。不给点教训,还当他这皇帝白做的呢。 尸山血海里走出的帝王,怎么可能是个柔懦的性子呢? 另一边,苏明言回到前院书房,拿出纸笔准备练字。刚写了没几个字,还是忍不住溜出了书房。他要去找何学长说清楚,陛下所作所为皆为大熙社稷,是为百姓。 就算要写这万民书,也应当是夸赞,而非指责。 第3章 槐叶冷淘 第3章 槐叶冷淘 苏虞带着阿鹿回到自己居住的东耳房,继续整理脉案。回到苏家,尤其是定亲后,苏虞不适合再跟着他四处奔波,给百姓义诊。 智吾大师便建议她把从前遇到的脉案整理集结成册。将来不管是自己收藏,还是留给他人参考,都不算辜负她这十年的学医生涯。 苏虞回家这一年,陆陆续续开始整理,典型的有参考性的脉案已经整理得差不多,现在只差个收尾。 写完最后一个案子,苏虞打了个哈欠,决定先小憩一下,再来整理。 没想到她这一睡,就睡到了酉时。 迷迷糊糊醒来,就听到院子里传来母亲和二婶的声音。 “二弟妹,若是别的东西,你要我就给你了,但这槐叶冷淘的方子不行。这方子是大姐儿自个儿研究出来的,不知费了多少心神。我是打算等她出嫁了,给她做压箱底的。” 吴氏看着二弟妹孙氏,面露为难,心底也有些不高兴。觉得这孙氏太算计。午时才做出来的冷淘,她这就惦记上了。 这年头,方子很值钱。一个美食方子少说能养三代人,苏虞出嫁时若有一个方子陪嫁,婆家人不说把她捧在手心里供起来,也不敢随意欺负了她。 孙氏却道:“大嫂,我知道这方子大姐儿费了心,但我要这方子也不单是为了我一个人不是?” “为了买这宅子,家里掏空了老底,连咱们曾祖父攒下的钱财都拿出来花了。家里现在是一点积蓄都没有,全指着大哥的俸禄,还有江州老家那几百亩良田和两个铺子的出息过活。” “大哥俸禄不高,田地能有多少出息全靠老天给饭吃。至于铺子,一个裁衣铺子,勉勉强强不死不活。一个早食铺子,手艺不行,也是半死不活。 挣的那点子钱,光是供应一家人的吃喝住行都勉强。可你看看,这家里有多少张嘴等着花钱?” “大姐儿马上要出嫁了,咱们得备嫁妆吧。大郎二郎定了亲,聘礼要买。五郎、六郎、七郎还在书院读书,每年束修都是不小的一笔。还有明年秋,大郎二郎、三郎四郎他们下场科举,光是举人结保的保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这天热,大家胃口普遍不佳。大姐儿做的这冷淘口味丰富,又开胃解暑。若是能卖上一卖,估计能赚不少钱。且咱们刚好有个早食铺子,岂不方便?等挣到了钱,将来也好多给大姐儿置办些嫁妆不是?” 孙氏话说得好听,但吴氏早就说过,将来大房四个子女的嫁娶不从公中走,不管是儿子的聘礼还是女儿的嫁妆,都用她的嫁妆来置办。 至于几个孩子的读书考试,家里田地和铺子的出息足够支应,况且丈夫的俸禄也是入了公账的。 相反,二房管铺子,三房管田地,都拿一份工钱,这份钱全归了他们的小家庭,也算是他们打理家中产业的辛苦费。 按理说没分家,小辈不拿钱,二房三房能拿这笔钱本就占了便宜。再者说,每年田地、铺子的出息都是他们拿多少,公中入多少,也不曾查账过。 吴氏家里也是经商的,自己名下也有铺子田产,有些事儿她门清。只是自己陪嫁颇丰,手头有钱,为了家里和睦,有些小事她懒得计较,能过则过。 但这方子是她大姐儿辛苦研发出来的,就算她不缺这一个方子,她也不想拿她的东西充人情,当大头。 吴氏道:“弟妹,这方子是大姐儿的。咱们做长辈的不能给她多少东西就算了,怎么好要晚辈的东西?” 见自己好说歹说,吴氏还是不同意。孙氏脸一垮,摔摔打打转身回了自住的东厢房。 苏虞听着,叹息一声。 这家还是太小了。 苏家是典型的二进四合院的样式,前院小,除了门房住的倒座外,只有一个书房和一个会客厅。后院较大,分为正房、后罩房以及东西厢房。 后罩房有四间屋子,老两口住一间,下人们住一间,还有一间粮食房,一间厨房。 正房住着方父和吴氏,紧挨着正房的东西耳房住着大房的四个孩子。 因只有苏虞这一个女儿,所以她是单独住在东耳房,苏虞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则合住在西耳房。 至于东西厢房,各有两间屋子,分别住着二叔、三叔一家。 人多屋少,家里男孩子都是挤着住的。 但也没办法,苏家出身寒门,底蕴不深,发家史最远可以追溯到苏虞的曾曾祖父。 曾曾祖父年轻时是个猎户,在山里打猎为生,追猎一头野羊时意外误入深山,幸运的是没遇到老虎、熊瞎子或者野猪这样的大型猛兽,并且还挖到了两根百年老参。 他当时留了一根当传家宝,卖了一根,置办好田地,请媒人说媒,娶了个世家大族放出来的三等丫鬟。 曾曾祖母在主家是伺候主家姑娘的针线丫头,从小看郎君娘子们读书识字,长了见识,她虽不识一字,却知道读书识字的重要性。 生了儿子,就织布刺绣供儿子读书,有了余钱,则买田置地。 曾祖父读了书,考到三十岁还是没能考取功名,当时祖父已经十二岁,极为聪颖。曾祖父和家里人商量,决定不考了,找了个酒楼掌柜的活儿,攒钱供养儿子,余钱继续买田买地。 祖父顺利通过解试,成为了解试举人,取得了参加春闱考取进士的资格。然而祖父考到五十岁,依然没能考中进士。 老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五十岁不能中进士的举人大有人在,但祖父深知自己极限已到,便如他父亲那样放弃科举,转而开馆收徒,教书攒钱供养几个儿子。余钱拿来买田买地买铺子。 至父亲这一辈,三兄弟一起开蒙识字,然而二叔性子跳脱,静不下心苦读,及冠之后便放弃了学业,转而打理家中的铺子生意。 三叔性子内秀,也不擅读书,于是祖父把家中的百亩良田交由他打理。 父亲苏慎则没有辜负祖父的期许,十八岁首次下场便通过解试,取得解试举人的功名。 之后虽然没能更进一步,且之后两届依然落败,但家里人并不气馁,父亲还年轻,才二十四岁,考中进士的希望还能大。 之后那一届,父亲没有参考,他觉得自己还需要沉淀。三年游学,三年闭关苦读,终于在他三十岁,而立这年顺利通过春闱考取二甲第二名,进了翰林院。 翰林院清贵,俸禄不高。方父专注于编书,也不爱钻营,没有其他灰色收入。 能在这寸土寸金的汴京城里买这样一套二进的四合院,靠的还是祖辈一代一代的积累。殊不知,多少寒门学子进士及第授官之后,都只能在汴京城里租房住。 能买的房子自然就小,不比江州老宅。 老家江州物价低,房价也便宜。一家人虽说没有分家,但都有各自的院子,关上门来过自己的日子,谁也不影响谁。 到了这汴京城,三房人挤在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难免有摩擦。 就好比今儿这冷淘,苏虞做出来了,不往二房三房送吧,回头二婶三婶该有话了。送了吧,二婶惦记上了方子,难免闹腾。 苏虞是不在意这一个冷淘方子,她也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才得的便宜。更何况槐汁面条做法简单得很,稍微有经验的厨师尝上一两遍就能做出来,就是酱汁配方难了些。 但她也不能充大方,一来母亲已经拒绝,她不能唱反调。二来,人都是会得寸进尺的,要了一个方子,将来就会要更多东西,还不如一开始就杜绝这种现象。 这样想着,苏虞又赖了会床,等到院子里的动静彻底平息,才换了身旧衣裳去了厨房。 家里仆妇不多,一个门房,负责看门。一个厨娘,负责做饭洗碗。一个打杂的婆子,洗衣拖地,干些杂活。还有一个阿鹿,是苏虞从大相国寺带回来的小丫鬟,平时跟在她身边伺候,当然也负责帮家里几个太太跑跑腿。 连主带仆,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光靠厨娘一个人做饭,时间根本来不及。所以家中几个太太也要轮值帮忙。苏虞偶尔起了兴致,也会下手做几道菜。 苏父苦夏,再加上这些日子工作不好混,人是越发消瘦。 苏虞打算亲手做两道苏父爱吃的菜给他补补。 苏虞做了一道麻辣鸡丁,一道酸甜口的糖醋小排,厨娘则做了几个时令菜,丝瓜炒蛋、茄子酿肉和冬瓜肉丸汤。 有荤有素五道菜,都拿大盆装,再加上她中午就湃在水井里的冷淘,足够一家子人吃了。 苏父下值到家,刚好开饭。 尝了一口桌上的麻辣鸡丁,苏父就知道这是苏虞的手艺。 他咧嘴一笑,眉眼间浮出淡淡的纹路。 “麻辣鲜香,嫩滑爽口,这鸡丁一尝就是大姐儿的手艺。” “可不是嘛。”老太太接话道,“小丫头心疼你这爹爹,说你最近瘦得厉害,不顾天气闷热,亲自在那烟熏火燎的灶房忙碌了大半个时辰,专门为你做的菜。” 说着又指了指桌子中央的满满一簸箕的绿色面条道:“这叫槐叶冷淘,也是大姐儿想的新点子,味道清新爽口,夏天吃着很是开胃,小丫头专门给你留的,你也试试。” 苏父夹了两筷子面条,按照苏虞所指示的,拌了酱汁,尝了一口,眼睛一亮。 “酸辣可口,回味清新,果然好吃。” 苏父看向苏虞,眼里闪过慈爱,“辛苦我们大姐儿了,不过下次不用做了。爹什么都能吃,再说你现在备嫁,要好好养养皮肤,专心在屋里绣绣嫁衣即可。” 苏虞五官精致,鹅蛋脸,柳叶眉,睫毛弯弯,鼻头小而圆润,嘴唇同样好看,樱桃小口。最美的是那一双大大的杏眼,看人的时候无辜又惹人怜爱。 唯一不足的是她的肤色不白。 不过苏虞倒是对她这脸色非常满意,一看就很健康的蜜色。 嗯,是晒足了太阳的。 “阿爹——”苏虞故作羞涩地喊道。实则内心骂骂咧咧,嫁人,嫁什么人?她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 如果不是大熙律规定女子年满十八未嫁(特殊情况,如遇守孝或者国丧除外),需要罚银徒刑,甚至累及父母,苏虞一定会想法子劝说父母不要急着给她定亲。 好在父母亲挑选夫婿时提前知会过她,苏虞花了大半年时间验证,确定对方确实如苏父所言,是个容貌俊朗、有上进心、品行高洁的少年郎,点头同意了,这才定下婚约。 看到孩子害羞,大家都善意地笑了。 老太太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小丫头不用不好意思。” 老太爷赞同道:“你祖母说得对。”说着又仔细端详了下孙女,“娇娇儿确是世间少见的美女子,唯一不足就是这皮肤黑了些,是要好好捂捂白。” 时人皆以肤白为美,不论男女,皆爱在脸上傅粉以增白肤色。虽说苏家没这傅粉的习惯,也觉得苏虞就算脸不白也是极美丽的。 但苏家一家如何能挑战得了整个社会的审美,为了苏虞将来嫁到夫家日子能过得更好些,该做的还是要好好准备。 “祖父——”苏虞都快崩不住脸上的表情,只好垂下头装作害羞的模样。 二婶孙氏眼珠子转了转,有了主意。 “哎呀,我们阿虞还害羞了。听说周家那边已经请官媒上门来商定婚期了,不知大嫂嫁妆准备得如何?” “我们苏家就这一个娇娇儿,我和他二叔也有心想给孩子多准备些添妆,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孙氏说着,看向苏父:“大哥,大姐儿做的这槐叶冷淘味儿还不错吧?我是想着把那冷淘放到咱家的早食铺子里卖卖,挣的钱多了也好给阿虞多——” 孙氏话还没说完,苏慎淡淡瞥了她一眼,直接看向二叔苏恒,道:“二郎,人呢,贵在有自知之明。能端多大碗,就吃多少饭。打肿脸充胖子,没必要。 你们有心有条件,大姐儿出嫁时就给她多买两件金银首饰,没那条件呢,你折根桃木枝,给大姐儿雕个木头簪子,孩子也是高兴的。” “至于拿大姐儿的方子,攒了钱给她买添妆这种事儿,就不必了。都是一家人,左右手倒腾有什么意义?” 这话说得是非常直白不客气。 苏恒的脸色发青。 孙氏脸色也很难看。 “大哥,您这话说得可——”太难听了。她刚要开口,老太爷说话了。 “二郎三郎,虽说你大哥进了翰林院,但咱们老家在江州,江州郡才是咱们苏家的根基。虽说家里的田产和铺子有庄头和管事打理,不用你们时时盯着,但也不能完全撒手不管。 这次几个小郎回江州参加秋闱,你们几个也跟着一起回去。回去后就安安分分在江州好好呆着,不用再来回奔波。 至于你们媳妇,我和你们娘还没有老到需要孝子孝媳床前伺候的时候。她们也跟你们一起回去,不叫你们夫妻两地分离。 底下两个小子,就还留在汴京城。这边的学风更胜,更有利于他们进学。你们放心回去,你们大哥大嫂会照顾好五郎和七郎的。” 孙氏脸色一白。 老太爷这是要赶他们走? “爹、娘——”孙氏想要求情,却被苏恒拉住了。 “爹说得对,江州那边的产业也要人打理,我们也不能一直待在汴京城不回去,免得遭人糊弄了都不晓得。” 苏家人骨子里就带着果决坚毅,做事说一不二,下定决心后轻易不会改变。 老爷子既然开了口,肯定是早有想法了。不会因为孙氏闹一闹,求一求就改变态度。再者,他们在汴京城也做不了什么,还不如回家好好打理祖产,多置办些产业。 至于小儿子,苏恒不担心,大哥大嫂肯定会照顾好他们。 苏慎没有开口求情。 他是长子,又是家中最出息的人。如果他开了口,父亲多少得考虑他的面子。 但苏慎不愿意。 二弟妹惦记苏虞东西这点触碰到了苏慎的逆鳞。如果孙氏要的是几个儿子的东西,苏慎没准就同意了。 但苏虞不同,他对苏虞有疼爱有愧疚。 愧疚她生来体弱多病,独自一人在大相国寺住了十年,没能得到父母的关心照顾。疼爱她如此贴心善解人意,归家后不仅没有怨恨父母,反而十分用心费力地照顾他们。 他都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给这个女儿,哪里容忍得了别人惦记她的东西。 苏虞都没想到祖父如此霸气。 苏家人都没什么坏心眼,但在一起住着就是矛盾不断。 大问题没有,小摩擦不断。 苏虞回家还不到一年,见到的全是这些鸡零狗碎的琐事,上一桩事情还没消停,下一件事又起,也不知道她阿娘是如何忍受的。 想到她将来出嫁,也要处理那么多婆媳、妯娌间的矛盾,苏虞已经开始头皮发麻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二叔三叔他们,二叔神色如常,二婶面有不忿。三叔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反对的情绪,三婶似有话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二房三房回江州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不过就算回去,也没有那么快。准备行李、挑选合适的商队或者护送的镖局,这都需要时间。 注:本文的科举制度参考宋朝。 没有童生、秀才试。 考试分三级: 第一级是由地方州府长官主持的发解试(也叫秋闱),通过了即为解试举人,就有了参加省试的资格,头名叫解元。 省试(也叫春闱),由礼部主持。上榜即为进士及第出身,可以授官。 殿试:只排名次,不落地。进士分三等,一等也就是常说的状元、榜眼、探花,称进士及第;二等称进士出身;三等,赐同进士出身。殿试不落榜,所以通过省试就有授官资格。 但是考试难度、考试时间以及一些细节会参考明清时期的科举制度。 比如宋代发解试(秋闱),只考三天;但是明清时期的乡试(秋闱),会连着考九天六夜。 第4章 二嫁之命 第4章 二嫁之命 吃完晚饭,苏慎拿起袖子里的帕子擦了擦嘴,目光看向几个儿子和侄子。 苏家七位郎君,身体皆是一僵。 苏大郎看了一眼二弟,双方眼睛对视,交换了一个瑟瑟发抖的眼神。 然后又和三郎、四郎对视了一眼,几人默默放下了手中的碗筷,明明他们已经足够低调了,却还是没能逃过老父亲的注意力。 五郎、六郎、七郎还小,苏慎虽然也管教他们学业,但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前面几个哥哥身上, 因此虽然紧张,但没有前面四个哥哥那种如丧考妣的沮丧和紧张感。 “万般为下品,唯有读书高。” 老太爷乐呵呵地看着一行八人去了前院书房,回头瞥了一眼二儿子苏恒和三儿子苏惟,笑脸拉下来,淡声道:“二郎、三郎,莫要因小失大。” 苏家祖产就这么多,你再怎么算计,也不过这点东西,如何比得了一个秀才、举人乃至朝廷命官? 大儿子苏慎不是自私的人,更不是那种看不得兄弟发达的人。 他能从文风鼎盛、举子才人并出的江州郡里厮杀出来,更能在殿试中打败全国绝大多数秀才举人,获得二甲第二名的好名次,这样的人绝对不缺学识,更不缺心机和肚量。 老二两个儿子、老三两个儿子,小的那两个还看不大出来,但三郎和四郎明摆着是想往仕途奔一奔,人家一个二甲进士,稍微点拨两句,能抵得上你外行人多少思量?况且你想得多,都不一定能想到点子上。 家里这点纷纷扰扰,人家不是不知道,他不开口,是因为他把精力都放在了朝堂上,懒得计较。 但他下头这两个傻儿子要是做得过分了,惹人烦了,人家一口气把你们都丢出去,你能拿他怎么地? 民不与官斗啊! 别看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在京城不显,放在江州依然是无数人想要讨好的存在。苏家放在江州的田产铺子主家没怎么管都能平安无事,经营得当,不就是人家看在苏慎的面子? 老太爷点拨了一句,就懒得开口了。这两个儿子要是能明白过来,管好他们妻子最好,明白不了也无所谓。反正要不了多久,最迟七月,四个孙子就要回祖籍秋闱,两房人也是要跟着回江州的。 远香近臭,隔得远,没什么矛盾,再想起来,更深的还是儿时的兄弟情义,老大不会不管他们。至少守着田产铺子饿不死。 老太爷笑呵呵地对着苏虞招了招手,“娇娇儿来,祖父下响出门遛八郎,碰到个有趣的玩意儿,专门留给你的。” 八郎,是一只鸟,鹦鹉八哥。 老太爷不管事,唯一的爱好就是养八哥,还专门取了名字,排在苏七郎后头。每天下午他都要拎着鸟笼子出门遛鸟,顺道和这甜水巷的邻居们比比谁的鸟养得更好。 老太爷的八哥因为会念诗,在一众鸟儿中独占鳌头。 苏虞跟着老太爷老太太去了他们住的后罩房,门梁下挂着一只桃木做的鸟笼子,鹦鹉八郎站在里头,看到苏虞,兴奋地拍了拍翅膀,豆大的眼珠子紧盯着苏虞,喊了起来:“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美人,美人,美人来了。” 老太太闻言脸色一变,连声道:“呸呸呸,这诗不好,不好。”她是老太爷夫子的女儿,算是他的师妹,自是识文断字。唐诗三百首也是自幼熟诵的。 白乐天这诗,写的是唐明皇的杨贵妃。她对杨贵妃没有意见,一个从未见过的古人,能有何意见?她不喜欢的是她的命运。 不管是二嫁,还是最后命丧马嵬坡,都不吉利。一个女子,被丈夫的父亲强夺,最后又被逼自尽,是多么凄凉悲惨。 这样凄凉悲惨的命运,不该和他们小丫头沾上一点边。 他们家娇娇儿就该顺顺利利地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家,做一小户主母,虽没有那么富贵,却能一生平安喜乐。 老太太呸完,又使劲拍了一下老太爷,怒道:“看你养的好鸟,还说什么会念诗?看它念的什么鬼诗!” 老太爷也奇怪:“这蠢鸟,我可从来没教过它这诗!”都不知道哪儿学来的,还这么不合时宜地卖弄。 苏虞失笑,“阿爷,您可真是善变。这八哥爱的时候喊八郎,讨嫌了就叫蠢鸟。”想当初他要给只鸟叫苏八郎,家里几个兄弟不知道反抗了多少回。 被孙女打趣了,老太爷也不生气,乐呵呵道:“谁让这鸟犯蠢呢!” 苏虞扑哧地笑。 老太爷有些不好意思,想象苏虞幼时那样牵着她的手进屋,却又突然反应过来孙女已经大了,都到了该出嫁的时候。 女大避父,祖父也是一样的。 虽说遗憾,但也只能虚虚拍了拍苏虞的肩膀。 “放心吧,这蠢鸟说话没有一句算数的。走,进屋,看看阿爷给你买的小玩意儿。” 苏虞跟着老两口进了屋子,就见老太爷小心翼翼地从床头的木架子上拿出一个宝盒。他双手捧着宝盒,小心翼翼地走到苏虞面前,满眼期待地看着苏虞。 老太太道:“娇娇儿快打开,让我也看看这宝盒里装的是什么玩意儿。要知道这盒子从老头子抱回来到现在都不让人看,就等着你来开箱呢!” 苏虞搓了搓手,有些期待地看着盒子。 这么慎重,老爷子给她买了什么好东西呢?珍珠、珊瑚、玳瑁,还是翡翠和田玉啊?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就看到一堆防摔丝绸布片里,托着一个宝蓝色莲花形的玻璃托盏。 苏虞差点挂不住脸上期待的笑容。 这枚莲花托盏确实很漂亮,通体半透明状,浓郁的蓝,颜色饱满又干净,仿若一朵盛开的蓝莲花。 确实是美,很美,非常美…… 但说得再多再好,也抵不了它是玻璃的事实! “……”苏虞沉默了。嗯,是她欣赏不来的美。 老太爷期待地看着苏虞,激动道:“娇娇儿,这莲花玻璃托盏好看吧?” “我当时一眼就相中了,娇娇儿你夏天爱吃冰雪元子,普通碗装肯定没有这个莲花盏好看。你不是常说美食当要色香味俱全吗?用它装,肯定好吃又好看。” 苏虞:“……所以,祖父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买了这个玻璃托盏?” 这东西,放在现在这个时代,很贵的吧?起码……价值千金? 苏虞不知道,因为她从来不关注玻璃。 还有啊,她要吃个甜品,拿什么碗不能装啊? 官窑哥窑汝窑,定窑钧窑磁州窑,建窑耀州景德镇窑……,放到后世哪个不是古董。拿着古董吃饭的滋味谁知道?何必非要用这个用烂了的玻璃? 当然,这枚玻璃莲花托盏放到后世也是古董,可她就是欣赏不来。 尤其想到她前世拼夕夕十只九块九包邮的玻璃碗,颜色比这正,碗形比这好看,苏虞就觉得心疼,疼得无以复加。 她脸都差点扭曲了,但考虑到这是老爷子的一份心意。她还是努力挤出笑容,装作很惊喜很开心的模样:“阿爷,我很喜欢,这碗……这盏,很好看。” 实在不行,回头家里缺钱了就把它卖了。 老太爷哈哈大笑:“果然,我就知道娇娇儿喜欢。所以那西洋商人一来,刚把盏摆出来,我就定下了。” 苏虞:“……” 强忍着心痛问道:“阿爷,这盏您花了多少银子买的?” 老太爷道:“很便宜,才八百两。” 才八百两! 苏虞差点就放声尖叫了。 老太爷继续道:“本来那西洋商人开价都开到了一千两,我和他讨价还价,论了快一个时辰,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终于给我还到了八百两。是不是很便宜?” 苏虞:“……”有气无力地回道:“是,确实很便宜。”还知道还价,也算是很好了。 不过——苏虞打起精神,“祖父您以后可别买了。太贵了,我怕您的小金库都要掏没了。” 老太爷一摆手:“没事儿,祖父再攒就是。” 破案了,原来老爷子是真的掏空了小金库。难怪,她就说呢,老爷子最不喜欢和人扯皮的了,怎么会为了两百两银子和人家扯两小时。 原来是只拿得出八百两银子。 苏虞现在都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了。 她眼睛转了转,俏皮道:“阿爷买这盏,是不是因为您想吃冰雪元子了?”冰雪元子,其实是用黄豆或者绿豆以及冰凉粉做的夏日消暑小点心。 老太爷嘿嘿笑两声。 祖孙俩交换了一个尽在不言中的眼神。 一旁的老太太满脸黑线:“老爷子你是不是忘了?刚饭桌上你还让娇娇儿好好养养皮肤备嫁,现在又让她做饭?” 老太爷回过神:“是了,娇娇儿还是别做了。” 苏虞忙道:“点心而已,哪里就耽误我养皮肤了。再说了,阿爷刚激起了我的馋意,现在不让做来吃,多残忍啊。” 苏虞把脑袋歪靠在老太太肩膀上,蹭了蹭,撒娇。 “大母,就做一次啦,影响不了什么的。” 老太太无奈,又非常得意孙女的亲近。抚着她蹭乱的鬓角,笑道:“好了,别撒娇了。你爱做就做,不过别自己动手,让厨娘做也是一样的。” “行行,我晓得了。”苏虞也不是非要自己亲手做,有专业人士帮忙,她何不乐得自在? 这边,祖孙三人其乐融融。 苏家另外三个地方气氛便算不上融洽得了。 东西厢房还好,夫唱妇随,虽然孙氏和郝氏心有不满,但丈夫做了决定,她们也只能跟随。况且她们也指望着儿子能在大伯的指导下顺利考中进士,授官获爵,自然也不敢太过得罪了苏慎。 至于前院书房,此时的氛围可真算不上好。 苏慎看完儿子们以及两个侄子写的策论文章后,原本就算不上好看的脸色是一步一步黑到了谷底。 “苏明遂、苏明时、苏明思、苏明磊,你们四个写的策论,自己看过吗?你们觉得乡试时这样的文章,学政看到能录取吗?” 苏家发家是一步一个脚印,但也可以说是较为顺遂,一代更比一代好。 苏老太爷的父亲读了十几年的书,却没有考中功名,便果断放弃,攒钱供养儿子。 老太爷考中了秀才,虽然没有中举,不能授官,但给家里免了田税,还坐馆收徒,积攒家业。让苏慎没有后顾之忧地专注于学业,才有他三年游学三年沉淀的积累,才有他而立之年的一鸣惊人。 但是苏家的气运仿佛全都集中在了苏慎一人身上,他膝下三个儿子,两个弟弟也各有两个儿子,后头三个还小,暂且不说,前面四个,苏慎是真看不出什么惊才之气。 不管是儿子还是侄子,苏家要有一个人能顶上,就算不是他亲生儿子,苏慎也会用尽全力托举他上去。 然而——对上对面四个低垂下的脑袋,苏慎深吸口气,勉强安慰自己。还算有救,起码有自知之明,知道写得烂。若是烂而不自知,那是真的无可救药了。 半晌,他叹口气,颓然道:“这次秋闱,你们四个……就当是去长长见识。我估摸着你们即便是下场,也拿不到什么名次。 考完你们也不必赶回来,我有个同期在白鹿洞书院为院长,我给他写封推荐信,之后你们四个就老老实实在书院苦读。 读两年书,之后我会安排你们游学,增长见识。届时,再细说。” 苏慎说完,摆了摆手,放过了四人。 “父亲(伯父),儿子(侄子)告退。”四人齐声告退,没想到父亲(伯父)这么轻易地就放过了他们,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非常压抑。 他们四人还真不是什么读书的料,起码不像苏慎那么聪明善读。 四个大的走后,苏慎才看向三个小的,他没抱什么希望。 接过五郎苏明定写的文章看了看,虽然没什么亮点,但也中规中矩。在他这个年龄算是不错。苏慎夸了两句。 接着是小儿子苏明言写的策论,原本只是随意瞥上两眼,苏慎看着看着,原本挺直的脊背却坐得更直了些。 他看向苏明言,有些惊讶:“这是你自己写的?” 苏明言点头又摇头:“不全是,有一些是阿姐的指导,还有一些是我自己的思考。”苏明言写的策论,主题就是这次陛下斩杀户部侍郎的褒与贬。 他根据苏虞的指点,然后加入自己的思考,将之写成了一篇文章。 苏慎更惊讶:“你阿姐?” “是的。”苏明言将苏虞与他说的话复述了一遍,然后道:“我觉得阿姐说得很有道理。” 苏慎陷入沉思。 “阿爹。”苏明言有些忐忑,下午和阿姐聊完,他接着又去找了何嘉学长,但对方却认为他是叛徒,背叛了他读书人的身份。 苏明言觉得对方说得不对,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辩驳。 苏慎看着幼子,笑了笑:“六郎,民间有句话叫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你可曾听过?” 苏明言点了点头:“阿爹我知道。” “那你可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意思是不管是学文也好,学武也好,最终目的都是贡献给皇帝,出仕为官。” 苏慎点头:“对,没错。不管是武士学武,还是文人读书,最终目的都是当官。这句话有些功利,却是事实。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跻身上层,才能改变自己以及家族的命运。” 他看着幼子,目光灼灼,“但更重要的是,官员是辅佐皇帝治理天下的人。为官者要替朝廷出力,要为百姓着想。六郎你要记住,莫要让权欲淹没本心。” 苏明言陷入沉思,随即道:“阿爹,那你赞同我的观点吗?” 苏慎笑了笑:“我赞不赞同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是如何想的,能否坚持。如果你身边所有人都反对,你还能坚持己见吗?” 苏明言不知道。 他又问道:“那阿爹,现在该怎么办?”皇帝要如何破除万民书的危机,该如何挽回滥杀的名声呢? 苏慎摆了摆手:“你自己去想。” 苏明言出了书房,正准备回房,就见苏虞拿着玻璃托盏从祖父母屋里出来。 苏明言下意识觉得阿姐一定会有解决的法子。 他找到苏虞,拽了拽她的衣袖,简单说了前因后果,才问道:“阿姐,你一定有办法对吗?” 苏虞沉思了一会儿,才道:“小六,破局的法子很多。” “最简单的法子,一力破万法,直接用武力镇压。但这样也会留下后遗症,会在人心里留下阴影和畏惧。用这种法子需要承担极大的压力,来应对势弱时敌人猛烈的反扑。” 苏明言:“那还有没有更好的法子?” “要找到更好的法子,阿言,你要弄明白一个关键,这件事里当真只有皇帝和文官们的博弈吗?” 苏明言狐疑:“不是吗?” “不止。”苏虞摇头,她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面,“这件事里还存在一个更庞大,看似卑微却无比强大坚韧的第三人。然而所有人下意识便会忽略的人。” 苏明言想了想,还是没想通。他拉住苏虞的手,撒撒娇:“阿姐,别卖关子了,你直接告诉我吧。这个破局的第三人到底是谁啊。” 苏虞摇头,点了点苏明言的脑壳:“不行,好好动动你的小脑瓜,你会知道的。如果想不出来,就把这件事从头梳理一遍,从源头开始,一遍不行再来一遍,你一定会明白的。” 苏明言回到房间,想了许久,也没有看明白阿姐说的第三人。他把这件事整个经过找出来,看了一遍又一遍。 三月,黄河决堤,豫州大涝,沿河数百万百姓受灾。 ……六月,有百姓敲响登闻鼓,击鼓喊冤…… “六月,有百姓敲响登闻鼓,击鼓鸣冤……”苏明言念着念着,突然反应过来。他一跃而起,冲向苏虞居住的东耳房,扬声喊道:“阿姐,我明白了。我知道你说的那个庞大卑微却无比强大坚韧的第三人是谁了。” 苏虞刚洗了个头,擦着头发出来,问道:“想明白了?” 苏明言点头,带着点傲娇问道:“阿姐,你说的是百姓对吗?破局的关键是百姓。” 苏虞点头,笑了笑:“没错。”她拍了拍苏明言的肩膀:“小六,百姓从不愚昧,是非对错,百姓心中自有论断。他们沉默不言,只是因为这个世界从来没给他们发声的机会。” 苏明言点头:“阿姐,我知道了,我知道该如何破局了。” 苏明言跑回房间,将他的策论补全,接着又去书房找到父亲。 苏慎看完,忍不住大笑:“吾儿聪慧。”或许苏家下一辈的领头之人会是这个幼子。 苏明言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阿爹,是阿姐提醒我要从百姓身上破局。”想明白破局的关键点,再找到具体的解决办法就很容易了。 苏慎闻言,不免万分可惜:“吾儿若为男子,苏家后继有人也。” 将小儿子送走后,苏慎眼里露出一丝疲态。 这段时日,皇帝与文官之间的矛盾争执是越来越大了,文官们拧成一股绳,想要在这场博弈中占据上风。 武将们早就看不惯文官如此超然的地位,也在其中搅风搅雨。整个朝堂都弥漫着硝烟,就连他们翰林院都被波及进去。 苏慎不想站队,身为翰林院编修,他只想好好编书。不过他平日表现木讷,又没什么背景,暂时倒也没人来拉拢他。 第5章 冰雪元子 第5章 冰雪元子 苏明言拿着改过的文章回到卧房,就见两个哥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苏明时伸出手,拿手肘勾着苏明言的脖子,骄傲又新奇地看着他,“可以啊,小老六,你才十二岁呢,写的文章就能得到父亲的认可,看来咱们老苏家这一代就要靠你了。以后哥哥不读书了,就给你做管家,你给哥哥一口饭吃就成。” 苏明言:“……” 他嘴一瘪,没好声气道:“二哥你想什么美事呢,苏家未来当然得靠你们前头这几个哥哥了,别想把自己的担子丢给我。” “我还是个孩子呢。” 大熙朝人的年岁有时候挺奇怪的,苏明言说十二,虚十三,实则才十一。毕竟这个时候的孩子,自打进了娘胎,还没生就虚长了一岁。过了年,便又是一岁。 苏明遂伸出手,“好好,你还是个小崽子。那小崽子,把你的文章给哥哥看看。” 苏明言把自己的文章递给了大哥,苏明遂看完,长叹一声,“老二,我们被父亲骂得不亏。” 老六,才这么小,文章里已经有魂有骨了,不像他们,为了文章好看,写得那叫一派花团锦簇。 苏明时也抢过文章,默默看完。 许久,他道:“大哥,小六聪颖,我很高兴,也松了口气。之前我经常在想,如果我们几个都担不起苏家的担子,等到父亲老去,我们苏家是不是又要归于平民,然后慢慢走向落败。” 士农工商,无人不想改换门庭。 苏家到了苏慎这一辈,已经步入了官这个阶层,如果因为他们几个的天资努力不够,让苏家几代人努力化为灰烬,苏明时觉得自己这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儿。 这心理压力一大,便是有点天资也被磨得泯灭众人了。 不是谁都像苏慎那样心理强大的。 “现在知道有小老六能托底,我整个人都轻松了。”他说着,把苏明言写的文章小心折叠好,放到了卧房书桌上的一个宝盒里。 “小老六这文章得好好保存着,可不能随随便便给弄丢了。” 心情一放松,就有了心思重新修改之前被父亲骂得一文不值的文章。 苏明遂也找出自己的文章,慢慢雕琢。他把那些费心找来的华丽辞藻都摒弃掉,开始从文章的根骨出发,一点一点填充文章的血肉。 写完,互相交换一看,也都觉得还不错。至少比之前好多了。不过后头这些文章,苏慎都没有看到。 自从他决定把这四个小子送给同期调-教后,他就不想再看他们写的文章。生命有限,为了自己有限的寿数着想,还是把难题交给别人吧,因此并不知道几人的进步。 夜色深深,苏明言早就睡着了。 苏明遂和苏明时把修改的文章放好,自个儿去厨房端了水,洗漱完,打了个哈欠,回屋往床上一躺,不到三秒钟,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响了起来。 这几个月两人都没怎么睡好,一想到八月份秋闱,两人便紧张地睡不着觉。 不过这次知道有人托底,心理一放松,这睡得顿时比猪都香,就连有人摸了屋子都浑然不知。 只有月光知道,有人偷偷进了屋,直奔苏明时放东西的宝盒,把苏明言写的那份策论悄悄地偷走了。 * 皇宫 文德殿 皇帝批阅完一堆屁话奏折,把目光投向了侍候在一旁的内侍冯进忠。 冯进忠躬身上前,恭声回道:“陛下,卫大人来了。” “让他进来。” 皇帝说完,冯进忠给一旁侍候的小内侍使了个眼色,那人点头应下,轻手轻脚却非常迅速地退出殿外。没一会儿,冯进忠口中的卫大人便走了进来。 卫知舟走进大殿,先拱手作揖行礼:“见过陛下。” 皇帝摆了摆手:“起吧,赐座。” “谢陛下。”卫知舟说着,站直了身体,然后坐上冯进忠让内侍搬来的椅子。 卫知舟道:“陛下,这些时日那些书生闹得太不像话了,是否出动殿前司……” 皇帝摆手,看向冯进忠。 冯进忠了然,从衣袖中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卫知舟。 卫知舟接过,拆开信封看了看,一拍大腿,喊道:“妙啊。” 又道:“这些文人果然是狡猾,诡计多端。如此确是一个妙计,但那些庶人当真能如这文章中所写的那般明辨是非吗?” 皇帝点了点紫檀木做的书案,道:“无渡,别忘了,卫家在成为皇亲国戚前也不过是一介杀猪匠。” 卫知舟神色一凛,跪下身道:“陛下,是无渡狂妄了。” “知错就行。”他抬了抬手,“起来吧。” “是。”卫知舟站起身,脸上的神色端正许多。 “既觉得行,那就安排下去吧。” 卫知舟点头应是,随即又有些为难道:“买花,散布消息,引人前往大相国寺,这些我都能做到。但唯独这辩手难寻。这辩论赛,若要举行,那些文官推举的必然是吏部何侍郎的嫡长孙何嘉。坊间赞称何嘉为麒麟子,有经世之才。” 要找到一个能与何嘉相抗衡的辩手,谈何容易? 就像皇帝说的,卫家之前不过一介杀猪匠。运气好,在先帝还是一个普通宗室子,没有被成宗皇帝立为嗣子前把女儿嫁给了他。 靠着皇帝姐夫,得了个国舅的身份,又凭着祖上传下来的一身巨力,跟着从前的七皇子,如今的皇帝陛下打了几场胜仗,这才在朝堂上有了一席之地。 卫家走的是武将的路子,让他们打仗行,让他们和文人耍嘴皮子,怕是一个回合都坚持不了。他就是现在开始培养读书人也来不及啊。 百姓再明辨是非,懂黑白,己方辩手若是太拉胯,站在何嘉面前畏畏缩缩,一个回合都坚持不了就败下阵来,他们说得再有道理,百姓不会也无法信啊。 皇帝轻笑一声:“既有麒麟子,那必然有卧龙和凤雏。泱泱大熙,如何找不出一个能与何嘉旗鼓相当的学子?” 卫知舟道:“有自然是有的,周家三郎便是这汴京城里与何嘉同样有名的才子。” “既有人选,你苦恼什么?” 卫知舟挠了挠后脑勺道:“可他家也是文官那派的,如何能站在陛下这边?” “如何不能?”皇帝反问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有足够的好处,便能够分裂任何利益集团。 比如入了皇帝的眼! 君不见,那汴京城的酒楼里每日有多少书生吵来吵去,辩来辩去。除了交流所学外,谁人能说自己没有抱着被高官重臣、皇亲国戚甚至是皇帝看中,举荐入仕的念头。 “是,臣这就去找周三郎。”卫知舟很不解,但不妨碍他一丝不苟地把皇帝的话执行下去。 皇帝把玩着桌案上的黄玉卧虎镇纸,卫知舟走后许久,才突然道:“周三郎,周邑,翰林院修撰周同光的儿子。倒是门当户对。” 皇帝说完,冯进忠下意识抬起头看了一眼皇帝,却见皇帝神色如常,并没有什么异样。他不敢多看,连忙垂下头。 心里却道苏慎倒是生了个好女儿,不声不响就让皇帝惦记上了,就是那姑娘已经定亲这事儿有点麻烦。 倒也无碍,冯进忠转念一想。皇帝既然看上了,自然有手段叫她乖乖退了亲。 * 夏日天亮得早,卯初,苏虞就醒了。在床上又赖了半炷香的时间,然后就爬了起来。 洗漱后,苏虞在院子里打了一段八段锦,活动开身体,就要去厨房帮忙准备早食。吴氏早早就在灶房帮忙,见到苏虞来,忙将人赶出了灶房。 “不用你帮忙,你要是觉得闲,回屋练练字去。”苏虞的字,典型的医生体,龙飞凤舞,力透纸背,一般人根本认不出来写的个啥字儿。 吴氏自己的字不说多好,起码端正,可看不上苏虞这样如同游龙走蛇的字。人家大名家还可称一声狂草大家,苏虞这样的小女子,看到了也只当她是乱写。 苏虞知道吴氏嫌弃自己的字,也不反驳,乖乖回了屋,找出苏慎为她准备的小楷字帖,开始练字。 刚开始倒也像模像样,写着写着就飘了,原本秀气端雅的字开始伸出它张狂的爪牙。 哎~ 苏虞叹息一声,放下了手中的笔。前世今生加起来快五十年的写字习惯,哪是这短短一年半载能纠正过来啊。 刚好早食做好了,苏虞忙不迭地出了门。 还是去吃早饭吧,不为难自己了。 吃过早食,一家人各自回房做自己的事情。 只有苏虞无所事事,练字没心情,嫁衣不想绣,脉案也整理完了。 无事一身轻,她决定继续研究美食,趁着母亲没注意,苏虞溜到了厨房,打算做老太爷昨儿念叨的冰雪元子。 冰雪元子做法并不难,用到的食材也很简单——绿豆、白砂糖、糯米粉以及冰块。 绿豆泡水去皮后,蒸熟,加入白砂糖、糯米粉搅拌成团,揉好的面团滚长条,捏小剂子,搓成一个个的小圆球。再煮熟,过凉水冷镇。 碗中放入冰块,放入煮好的绿豆丸子,再倒入凉水或者糖水,牛奶也行,一碗基础版的冰雪元子就做好了。 苏虞拿着葫芦瓢去了粮食房,家中常煮绿豆汤消暑,每年夏天都会买很多绿豆备着。估摸着舀了自己要用的量,倒在木盆里泡水脱皮,苏虞接着去找其他配料。 白砂糖有,糯米粉也有,不过没有牛奶。忙打发了阿鹿去专门经营牛奶及奶制品的王家乳酪铺子买些牛奶回来。 她喜欢在搓绿豆丸子时加点牛奶进去,煮出来的绿豆丸子奶香奶香的,会更好吃。 绿豆泡水脱皮需要一定的时间,苏虞又找出一些坚果,葡萄干洗净备用,核桃仁和花生炒熟碾碎,对了,还有冰粉。 前世每到夏天,就会有小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冰粉,苏虞每次看到都要买一杯。清清凉凉的冰粉一下肚,暑气尽消。 她还可以在冰雪元子里加入薜荔果做成的冰粉。 绿豆丸子香甜软糯,冰粉清凉爽滑,葡萄干酸甜可口,再加上香酥松脆的核桃仁、花生碎,这道消暑小甜点的味道层次才会更加丰富可口。 她忙从灶房探出头想要阿鹿买牛奶的时候再去杂货铺带一些薜荔果回来,喊了两声,无人应,估摸着人早就走远了。 冰粉要手搓才好吃,苏虞等不及,只好脱下围裙,自己上街去买。 第6章 手搓冰粉 第6章 手搓冰粉 “阿娘,我去杂货铺买点东西。”苏虞和吴氏打了声招呼,这才拎了个小竹篮,拿了荷包出门。 出了甜水巷,路边有许多阿嬷、小姑娘提着篮子在卖花儿。 荷花、月季、凌霄花、栀子花、茉莉、紫薇花、木槿……都是夏日里绽放的花朵,苏虞一路走过去,居然看到一个小姑娘的篮子里放着一朵大大的夜昙。 见有人来,卖花人皆纷纷围上来。 “姑娘,买朵花儿吧。” “小娘子,买花吗?” “姐姐,要不要看看荷花,今儿早上才从荷塘里新摘来的花骨朵,放到水瓶里好好养着,能养好些天呢!” 苏虞看向说话的女孩,约莫七八岁的模样,身上衣服打满了补丁,但还算干净。头上扎了两个小揪揪,脸色有些消瘦蜡黄,但还是可爱的。 篮子里的花儿确如小姑娘所言,非常鲜妍,花骨朵上还带着水珠。买回家,插到花瓶里,起码能养个把星期,到时候屋子里都是香的。 她有心想把这篮子花都买下来,但她还要去买薜荔果,这花拎来走去,太阳渐热,怕是不等她回家就会晒蔫了。 小姑娘极有眼色,敏锐地察觉到苏虞的松动,忙道:“姐姐,很便宜的,这一篮子有十只花骨朵,只要二十个铜板。” “十朵花,二十个铜板确实便宜。但我还要去买东西,实在不方便带着花。” 小姑娘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竹篮,知道生意做不成了,很是失望。阿娘怀孕了,她还想着卖了这些花儿能买两斤肉回去给阿娘补补身子。 苏虞有些遗憾不能把这些花带回去,不过还是美食的诱惑更大。 眼看苏虞就要离开,小姑娘很快有了主意,她追了上去,问道:“姐姐,您买我的花吧,我可以送上门。” 这倒是个好主意。 苏虞停下来,数了二十二个铜板给小姑娘。 “这花你送到甜水巷西街的苏家,就说是苏虞买的花儿,已经付过钱了。你把花给门房,让他交给大太太。” 小姑娘没想到苏虞还会提前给钱。数了数,多了两个铜板,忙要还回去。 苏虞拒绝了:“拿着吧,算是你的跑路费。” “谢谢姐姐,我这就把花送家去。”小姑娘捏紧了铜板,提着花篮往甜水巷的方向跑了过去。 “姑娘,我这茉莉也是今早新采的,香得很嘞。一枝芽儿上有两朵花,只要一文钱。你买一篮子,添二文跑腿费,我也给送家去。” “小娘子,你看看我这凌霄花,像晚霞一样漂亮,您要是簪上一朵,肯定比那湘妃庙里的神仙都好看。” “还有我这紫薇花……” 小姑娘开了个好头,大家都知道苏虞是个豪爽大气的顾客,都忙着向她推销自己带的花儿。 可把苏虞吓得,差点就要抓着手里的篮子落荒而逃了。 她带的钱可不够把这么多花全买下来。买了阿嬷,买不了阿婶,还是把机会都留给其他爱花人吧。 就在苏虞准备拔腿就跑时,人群突然骚乱了起来。 前头摆摊的小贩突然挑着担子就跑了,苏虞还以为有城管来袭,又反应过来这时代没有城管,且这条街也默认允许城里城外的百姓来摆摊卖点小玩意儿。 一个卖月季的阿嬷眼疾手快抓住前头卖木槿的小少年,连声问道:“小伙子,发生什么了,怎么都跑了?这地儿不让摆摊了?” 卖木槿花的少年还急着去卖花领钱呢,使了老大劲儿都没办法挣脱阿嬷的手,只好回过头解释:“前头樊楼有个大主顾,正在大肆收购各种鲜花!来者不拒,有多少人家收多少。且不压价,市面上一文钱一朵的木槿花,人家也按这个价钱给,大方得很。” “阿嬷您别扯着我了,咱们赶紧去把花儿卖了吧。万一去晚了,人家收够了不收了呢?”卖花少年说着,趁着老阿嬷愣神,手上劲儿松弛,一个扭身挣开她的束缚,拎着自己的花篮子就跑了。 他阿姐就在前头两条街卖,不知道她晓不晓得这个消息。正好去御街的路要经过阿姐卖花的巷子,他顺路好去喊一嗓子。 少年正想着,就见阿姐提着空篮子往他这个方向跑来。 少女看到少年,顾不上停下喘气,忙道:“四郎,樊楼有个大主顾收花,有多少收多少,按市价给钱。” 少女晃了晃自己装钱的荷包,铜钱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阿姐的花已经卖了,你快过去。人家还要收很多花儿,我现在就回家,让阿爹阿娘抓紧时间把家里花圃开的花儿都摘了送过来卖。” 汴京城外许多农户家里除了种田,还会在田埂、家门院子旁种上一圈花树,花开后不仅能赏花,卖花也是一笔不小的家庭收入。 更有条件的,还会专门开辟一个花圃来种花,清明寒食,百花开放,汴京城里的市民借着扫墓之机出城游玩,赏花看景,花圃主人也能赚到一笔不菲的门票钱。 这少年少女家,能有个专门种花的花圃,说明家境不俗。 少年闻言,却一把拉住的少女的手,问道:“阿姐,你确定现在摘还来得及吗?人家真的要得了那么多花?” 少女点头:“真的。听说后日在大相国寺有一场辩论赛,到时候会有很多人去看,这些花儿就是主办方要的。” 确定还要花,少年连忙接过少女手中的空花篮,把自己的花篮交给她,转身就往出城的方向跑,边跑边喊:“阿姐,你去卖花。我跑得快,我回去通知阿爹阿娘摘花。” 少女也很默契,接过装满花的花篮,转身就往御街跑去。 在场的卖花人听说御街有这样一个大方有钱的主顾在收花,也看不上苏虞这个小小的买花人,纷纷拎着花篮往那边跑去。 没一会儿整条街就剩下苏虞一人。 苏虞不卖花,虽然有些想去看个热闹,最后还是按照自己最初的计划去了离家最近的董家杂货铺买薜荔果。 但她没想到号称货物最齐备的董家杂货铺居然没有薜荔果卖。 她又找了两个铺子,也没有。 苏虞这才突然想起来,这个时代的人还不知道薜荔果的籽可以拿来做冰粉,大家只当它是一种中药材,可以活血化瘀、补肾固精。 所以她不该在杂货铺里找,而应该去药铺买。 苏虞转道又去了附近最大的药铺张老儿药铺,付钱称了两斤薜荔果,苏虞提着篮子出来,正准备打道回府,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喊:“皇帝无道……国将不存也……” 苏虞定睛看去,说话的是一位穿着三成新旧袍子的穷书生。 旁边有人问道:“于童生,你这话怎么说?” 于童生道:“这事儿还得从春天这场雨开始……” 苏虞凝神听了听,那位穷书生说的正是皇帝怒杀户部侍郎的事情,在这位书生的话语里,皇帝俨然是个残酷无情、昏庸无道的暴君。 听得周围百姓眼里皆露出哀愁,叹息道:“这可怎么办哟。” 百姓懂得不多,却也知道皇帝是明君还是昏君,对自己的生活有多大影响。 远得不说,就说前些年,先帝晚年沉迷长生之术,大兴土木,四处扩建寺庙道观和观星台,百姓除了正常缴纳的丁税和田税外,还得额外再摊派一个修建庙宇的费用,要服的徭役也多了一项。 日子那是苦不堪言。 后来当今皇帝登基,施恩天下,减了赋税不说,还把那些扩建的宗庙道宇都给停了。已经建好的,便另做惠民署,收养孤寡或者给因天灾人祸暂时无房屋居住的百姓暂住。 百姓啊,就是那地里的野草,稍微给点阳光雨露,就会茁壮成长。皇帝稍微施恩,日子好过些,他们便满心感恩。 此时听得老童生的话,大家那心里不由得忐忑害怕起来。 就怕此时这好了没多久的日子便如那雨露般,太阳一蒸晒,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 苏虞到家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她拿帕子擦了擦汗,便去处理买回来的薜荔果。 薜荔果长得很像无花果,成熟晒干的果子外壳呈棕黄色。剥开纤维化的外壳,里头全是密密麻麻的种子。 苏虞做冰粉,要的就是这薜荔果的种子。 阿鹿、厨娘苏大娘还有帮佣吴大妈都知道大姐儿又要做些新鲜玩意儿。见状,都来帮忙剥种子。 剥出来的种子淘洗洗净,装到干净的纱布中,而后泡到干净的凉白开里。 静候个把时辰,清清凉凉的冰粉就能析出来。不过这样泡出来的冰粉浓度不高,利用率不高,太浪费,最后还是要上手搓。 简单吃过午饭,绿豆和薜荔籽都泡好了。 苏虞让厨娘把绿豆皮都挑出来,只留下鹅黄色的绿豆粒儿。这样做出来的绿豆丸子才细腻可口。 绿豆丸子厨娘也会做,苏虞便把这桩活儿交给了她,自己只在配料上稍稍把控一二。 至于她自己,则要开始搓冰粉了。 手搓冰粉是个力气活儿,苏虞搓了没两下就没劲儿了,只好把活儿转交给阿鹿。 她自己则去厨房打了些干净的草木灰,过滤后兑水搅拌,静置,取上层澄清的草木灰水,这就是天然易得的凝固剂。 搓好的冰粉要想凝固成块,加入草木灰水是关键。 看着盆中颤颤巍巍、晶莹剔透、净如冰玉般的冰粉,苏虞忍不住直接舀了一碗,加了点红糖汁,搅拌搅拌,滑溜溜一口下肚,熟气尽消,瞬间舒服了。 给祖父祖母还有母亲各送了一碗红糖冰粉,苏虞让阿鹿把剩下的冰粉下到井里冰镇。煮好的牛奶,以及厨娘做好的绿豆丸子也都放到井里镇着。 这样晚上吃时,就不用放冰块了。 夏天天热,阳气外发,五脏六腑却是寒凉的。用井水冰镇过的食物同样清凉解暑,却又不像冰块那么寒凉,更有利于养生。 老太爷老太太年纪都大了,父母也是三四十岁的人了,都得注意保养。 夏天天黑得慢,过了卯中,天还是亮堂的。不过该下值的下值,该放学的放学,一大家子人也都回来了。 苏虞将她改良过的豪华版冰雪元子端了出来。 乳白色的牛奶里,清凉透明的冰粉以及鹅黄色的绿豆丸子起伏可见,嫩绿色的葡萄干点缀其间,更添一抹清新甜蜜。还有香酥可口的核桃仁和花生碎。 苏慎吃完一碗,又添了半碗,整个人才觉得活了过来。 “好吃,舒坦。”他放下手里的碗勺,看向大闺女,“这甜点又是阿虞的主意吧。” 苏虞点了点头:“阿爹,你觉得味道怎么样?若是放到铺子里卖,能不能挣到钱?” 苏慎思考了一下,才回道:“挣钱肯定能挣钱,不过这一碗东西用料不便宜吧?” 这满满一碗,除了绿豆稍微没那么贵,其他东西都不便宜。 白砂糖、牛乳就不说了,核桃是山珍,花生是油料作物,都不是便宜货,更别说里头还有西域来的葡萄干。还有那透明爽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冰玉。 这样一碗,起码要卖到五六十文才能挣钱。 这么多钱,一般老百姓舍不得买,有钱人去的又都是一些高档的酒楼,寻常路边小摊,人家不惜得吃。你东西再好,在人家眼里也不上档次。 若想让东西上档次,就得买或者赁个位置好的铺子,还得细致装修下,这成本就高了。再者,这东西还有很强的时令性,估摸着也就夏天这阵子好卖。 最关键是你这东西没什么秘方,别说厨师,好吃的饕客吃两碗也都摸索出来了。唯一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就是那个滑滑溜溜、清凉消暑的东西。 苏慎分析完,苏虞长叹一声,果然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 前世那么多奶茶甜品店为什么能火,能挣钱?一来是人口多,客源广,不管是薄利多销还是营造品牌卖高价都有人愿意买单。 二来就是生产力发展,原材料的价格下来了,并且货源稳定。再加上百姓兜里有钱,能挣钱,就懒得再为了那一二十块费心费力。 但这年头什么东西都不便宜,光她这一碗料的成本就要十多枚铜子,还不算人工,若是再加上铺面租金,均摊下来一碗的成本就要二十枚铜子。 店铺想挣钱,能维持运转,售价起码要高于成本价的三倍,这样算下来和苏慎分析得差不多。 一碗五六十文,合计相当于前世两三百块钱的甜品,绝对只有土豪才舍得吃。 问题是,得有多少土豪才能让她挣到钱? 且土豪也不傻,人家完全可以回家让家里厨娘弄。毕竟这东西除了冰粉外,其他确实没啥含金量。 苏慎舍不得看闺女失落,又道:“不过阿虞若真想做生意,可以单卖里头这个滑滑溜溜像冰玉一样的东西。弄点红糖水,冰镇一下,若是价格不贵,大家还是愿意买单的。” 这……不就是她前世吃的冰粉吗? 果然,经典永不过时! 苏虞转头看向吴氏:“阿娘,您不是有个从食铺子吗?这冰粉,您要不要拿铺子里卖一卖?就如阿爹说的,放点红糖水,冰镇一下,应该不愁卖的。” 薜荔果并不贵,买一斤能出一大盆的冰粉,红糖价格比白糖便宜,色泽也好看,一海碗卖个五六文,应该不愁卖。 吴氏不想要,她还是那个想法,想留给女儿做嫁妆。刚要拒绝,就听苏虞道:“阿娘,您可不要推辞,这是女儿孝敬您的。您不要,是不是看不起女儿这点孝敬?” 吴氏:“……” 她没好气地点了一下苏虞的额头:“行了行了,阿娘知道了,你这孝心我收下了。” 苏虞接着又看向二叔苏恒:“二叔,你觉得这冰粉怎么样?要不要放到江州的铺子卖?要卖的话,我把制作方子给你。” 方恒有些惊讶,连连摆手拒绝,“不不,我不要,大侄女你自己留着吧。”苏虞就是大哥还有老太爷老太太的心头肉,他可不敢惦记这个大侄女的东西。 他媳妇就是看不清场面,非惦记不该惦记的东西,这才得罪了老太爷,连累他还有老三一家都被赶回江州,他要再不识趣,惹恼了老太爷,怕是江州老家都不让他住了。 苏虞也被苏二叔这副避之不及的模样逗笑了。 她道:“二叔,咱们是一家人。那冰粉我阿娘一个人也卖不完啊,放到江州铺子里卖卖能多挣些钱也是好的。 不过这方子没太大秘诀,但一般人也想不到。所以二叔如果想卖的话,前期还是要注意别被人偷了方子。” 二婶要槐叶冷淘的方子,阿爹阿娘不肯给,阿爷还把二叔他们一起赶回了江州郡。虽说老爷子有其他考虑,可由头却是这件事而起。 二叔虽然明理,但心里未必没有疙瘩。这冰粉方子她既然给了阿娘,也要考虑下二叔他们的心情。就算不考虑二叔二婶他们,也得考虑下大哥二哥他们,苏家这一辈的兄弟们,感情还是很好的。 家和万事兴,一点小盈小利让出去也无妨。 第7章 黑历史 第7章 黑历史 吃过晚饭,一家人各自回房。 回屋后,苏虞把冰粉的制作方子和注意事项写了三份,阿娘、二叔还有三叔各一份。 苏惟拿到方子,有些惊讶。苏惟道:“阿虞,这方子你给我做什么?家里的铺子一是你二叔在经营,我有这方子也无用啊。” 郝氏却是惊喜地接过方子,忙放到了首饰盒里。闻言,眼里闪过一丝警惕,生怕苏虞顺势就把方子又拿了回去。 苏虞看到了,就当没看见,只对苏惟道:“三叔,咱们是一家人,当然得一视同仁嘛。给了二叔,当然要给三叔一份。 况且谁说这方子三叔拿着就无用?这冰粉哪里就非得在铺子里才能卖了。您要是舍得力气,挑个担子走街串巷卖卖,多少能赚些零花钱,以后有机会了也置办个铺子。再者,就算您什么也不做,多掌握个方子也没坏处。” 三叔的性子说好听是内秀,不好听就是木讷。他不像苏二叔活络,小心思多。二叔管铺子,还会偷偷摸摸扣一些钱留在二房花用。 三叔却很固执,寅是寅,卯是卯,每年收成该是多少上交多少,除了家里给的一份管事银子,便没有其他进项。三婶郝氏约莫也是有意见的,不过是拗不过苏三叔这个老实人。 苏三叔闻言,这才安心收下了方子。 郝氏不免也动了心思。送走苏虞后便和丈夫商量着,要不要现在就开始卖冰粉。走街串巷卖,最大的成本就是一副担子。打根扁担,两个木桶,花不了多少钱。 夫妇俩再合计一下苏虞说的冰粉成本,越算越觉得合适。 这卖冰粉的钱,老两口还有大哥他们肯定不会找他们要,每年卖卖,积少成多,攒下来多置办几亩地,或者置办个铺子,再不济给四郎、五郎的彩礼里多添几根银簪子银镯子也都是好的。 老太爷听说苏虞把这方子给苏惟也送了一份,认可地点了点头,摸了摸下巴的蓄须,对着老妻道:“咱们娇娇儿做事敞亮,齐全。” 老话讲,不患寡就患不均啊!她这一送,甭管老三用不用得上,起码一视同仁,家里就不会起不平。 苏虞也是这样的意思。 她前世是孤儿,从未体会过家人相亲的感觉。 读书时,天冷了下雨了,看着同学的父母给他们送衣送吃的,就只能故作不在意地别过头。长大后,听着同事抱怨家里父母催婚,她嘴上安慰自己一个人也挺好,没有这种七大姑八大姨的烦恼,实际上也有点小羡慕。 这一世,苏家人都很好。便是有点小算计的苏二婶,也是她的亲人。 她跟着师傅在大相国寺修行那十年,苏二婶也曾做了衣裳、鞋子给她寄过来。逢年过节,也会写信宽慰她。 苏虞正想着,就见一个黑咕隆咚的小脑袋从他房门探了进来,“阿姐,阿姐,你最近有空不?” “怎么了?”她现在除了绣嫁衣,就没什么事儿。 苏明言一撩头发,走进来,凑到苏虞边上:“阿姐,后日大相国寺有一场辩论赛,你要不要去看看?” “后日,六月二十二(农历)。”苏虞算了算日子,才道,“是立秋?” 苏明言点头:“昂。” 苏虞有些不想动,虽说快立秋了,但天气并没有凉下来,依然那么闷热。大相国寺在城外,骑马来回都得个把时辰,坐马车耗时更久。 在这个一动一身汗的季节,让她坐一个时辰的马车来回折腾,简直太折磨人。 看出苏虞有些不想出门,苏明言忙劝道“阿姐,立秋之后,百花凋零。那大相国寺的荷花就不好看了,不趁着花谢之前多看看太可惜。”他可是带着任务来的,阿姐不去怎么成? “正好咱们可以先去看辩论赛,然后再赏荷花。赏完荷花再吃顿斋饭,这一天不就很完美?” 苏虞失笑:“说这么多,我看你是惦记上了大相国寺的斋饭了吧。” 苏明言舔了舔嘴唇,“顺带顺带。”谁让明镜大师的素斋做得那叫一绝呢! 苏虞沉思了一会儿道:“既是立秋,你不如再去问问阿爹阿娘,还有祖父他们,到时候咱们一家一起去大相国寺热闹热闹。” 大熙朝的官员福利还是很好的,除了每月三天的旬假,逢遇传统节日和节令,官员们也都有假放。立秋便是一日假。 “那行,我这就去问问。” 到了立秋这天,苏明言一大早就起身了。洗漱完,换了一身方便日常的短打,然后就跑到东耳房去找苏虞。 “阿姐,起身了吗?” “起了。”苏虞早就起床了,如往常一样打了一段八段锦,洗漱后换了一身稍微轻薄的麻布衣裳。 姐弟俩吃过早饭就准备出门,这次去大相国寺看热闹的人还是只有他们俩。 老太爷不去,是因为还惦记着下午去和他那些老伙计斗鸟。辩论赛而已,哪有斗鸟好玩有趣。老太太夫唱妇随,老太爷不去,她也就懒得出门了。 苏慎则有公务要忙,虽说立秋官员有假,但你要是活儿没干完,该带回家做还是要带回家做。只是不用去皇宫点卯。 吴氏也忙,她既要采购苏明遂他们秋闱进考场要用的各种用具,又要准备几人回江州路上的行李吃食,还得找商队商量出发的时间。 而且苏虞婚期定了,苏明遂和苏明时的婚期也要提上日程。她还请了官媒,打算上大哥苏明遂的未来老丈人家商定婚期。 至于二房夫妻不去看热闹,则是因为他们见三叔三婶搞了个担子走街串巷卖冰粉,也跟着搞了副担子,想趁着回江州前这几天多搞点钱。 再下面几个郎君,大的那四个,连秋闱下场都没把握,还想出门看热闹?老爹(大伯)苏慎一个死亡凝视,四人便纷纷改口要留在家里看书写文。 至于另外两个小的,五郎,性子静,不爱出门看热闹。 七郎又太小了,才七岁。 立秋那日大相国寺看热闹的人肯定很多,没有大人陪同,万一他俩光顾着看热闹,把娃丢了,苏家怕是要散。 匆匆吃过早饭,车马行的马夫已经驾着马车等在了苏家门口。 苏家也有马车,但就一辆,平时紧着苏慎当值用。苏慎放假了,就家里谁有事谁出门谁用。若是都要用,那自然紧着长辈。 苏明言知道吴氏今儿要出门后,当即就去了车马行,付了定金租了辆马车。 今天大相国寺有辩论赛,肯定会有很多市民前去看热闹,不早点把马车定下来,回头就只能靠两条腿走着去。 姐弟俩上了马车,车夫一扬马鞭,驾车的老马哒哒跑了起来,缓缓朝着城外的方向跑去。 这一路果然热闹。 除了马车,还有许多人架着驴车、骡车以及牛车往城外走去。上头没有车厢,车夫走走停停,有人招手,就停下来聊两句,价钱谈合适了,就再添个人。 有的车载的客满,拉人的板车上是人挤人,但也不妨碍大家一脸兴奋高兴的样子。 苏虞看着也觉得乐呵,这也算是大熙朝的一景儿了。 正想着,就有一群身形挺拔俊朗的少年郎骑着马从他们两旁蹿了过去。 又一会儿,一辆装扮低调但不失雅致的马车缓缓从苏虞他们的马车旁穿过,苏明言正无聊地看着车外头的风景,香风吹过,少年一眼就看重了拉车的……那匹马。 “隆颡蚨日,蹄如累曲……”少年郎下意识地念叨着,突然反应过来,一把拽住苏虞的手,“阿姐阿姐,你快看,为首的那匹马是千里马吧。” 男孩子就没有不喜欢马的。 方家养不起顶顶好的马,但这不妨碍苏明言学了一肚子的相马经。 苏虞探出脑袋看了一眼,那匹马果然不同凡响。身体健壮,四肢发达,体型比旁边两匹马大了不止一倍。 最关键是马形异于常马,脑门高高凸起,大大的眼睛,蹄子像摞起来的酒曲块。 嗯,还真像癞蛤蟆的。想起往事,苏虞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明言奇怪:“阿姐,你笑什么?” 苏虞:“没什么,就是想起了按图索骥那个典故。你看那马,鼓睛暴眼,脑门高凸,和癞蛤蟆一个样,所以也不能怪罪伯乐的儿子把癞蛤蟆当作千里马领回家的吧?” 苏明言:“……” 他浑身一抖,打了个寒战,不高兴道:“阿姐,你怎么这么扫兴啊?这下还让我怎么正视千里马了。” 江州夏日多青蛙蛤蟆,苏明言小时候跟着父母下庄子玩过,他尿急,偷偷在地头撒尿,尿滋到趴伏在地头的蛤蟆身上,蛤蟆受惊,跳了起来,正好和苏明言的小弟弟亲个正着…… 关键是蛤蟆的皮肤上还有毒腺,能分泌毒液的…… 小苏明言当时可惨了。 这事儿就成了苏明言不可说的黑历史,谁提都生气。 但苏虞可不怕。 谁让她是阿姐,他是小弟呢! 苏明言也知道阿姐在嘲笑自己,黑着脸背对着她,却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阿娘可真是的,怎么什么都给你写啊。” 不然也不至于每次提到青蛙蛤蟆,都要被阿姐嘲笑一次了。 苏虞笑着看着她的傻弟弟。 这件事发生时,苏虞刚离开家,跟着智吾大师来到了卧佛寺。初初离开家人,即便她已有一世记忆,依然会觉得不安。 心中正惶惶,就收到了母亲的信。看到信,她笑了两小时,直笑得小肚子抽筋,笑得浑身都疼。但那种离家的愁绪反而少了很多。 后来母亲总会给她写信,信里除了对她的思念,还会写一些家里兄弟们发生的小糗事。 苏虞也会把她生活中的小细节写成信寄回去,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分别十年,再相聚,她和家中这些兄弟们的关系才没有疏远。 眼看着苏明言眼睛都气红了,苏虞连忙安抚道:“好啦好啦,别生气了。阿姐不该打趣你,我和你道歉好不好?” 可不能真把这个傻阿弟逗惨了,她怕他羞极而怒,跑了。 “哼。”苏明言哼了一声,郑重道,“那你以后不准再提蛤蟆这两个字。” 苏虞点头:“行行,不提不提,扑哧~~”苏虞说着,还是忍不住大笑出声。 苏明言本来都被哄好了,闻言脸一黑,大大哼了一声。 前头马车里,霍珹听着身后少女肆意地大笑声,嘴角不禁也浮起了一丝淡笑。 第8章 秘密基地 第8章 秘密基地 姐弟俩刚到大相国寺,就听寺门处招待游客的小沙弥阿森说智吾大师回来了。 “师傅回来了?” “在后院禅房?”得到阿森点头后,苏虞一喜。 她转头看向弟弟苏明言,将怀里荷包取下一把丢给苏明言,抛下一句“小六,你把车钱给下师傅,我先去后院禅房看下师傅。”然后便匆匆朝着后院而去。 年初智吾大师外出游历讲经义诊,这一走大半年,苏虞很是想念。这辈子,除了苏家人,智吾大师也是她的亲人,名为师父,实则如祖如父。 “师姐,你慢些,始祖有客,不让人打扰。”小沙弥阿森想起什么,连忙喊道。 然而苏虞急着去见智吾大师,并没有听清。 后头苏明言匆匆数出二十文尾款交给车夫,然后又给了十文定金,约定好车夫下响来接他们的时辰,也追了上去。 “阿姐,等等我,我也一起去拜访智吾大师。” 智吾大师带着苏虞修行十年,苏家上下都非常尊敬他。 如果让家里老爷子老爹知道他来了大相国寺没有第一时间去拜访智吾大师,回家定会赏他一顿竹鞭,阿娘晓得也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搓衣板的硬。 “师傅,您可算是回来了。”苏虞说着,一把推开了禅院的门。 刚一进门就见智吾大师独自坐在石榴树下的茶桌边喝茶,苏虞冲到他面前,上下打量着,脸颊凹了,眼底青黑,面色萎靡泛黄。 瘦了,憔悴了,也老了。 苏虞满眼心疼,不免抱怨:“您看看您,说话一点都不作数。不是说只出门游历三个月,春末就回来吗?今儿立秋,夏天都过完了您才到家。在外头这么久,吃不好喝不好,怎么都瘦成这样了。” 苏虞看向智吾大师端茶的手,本来人年纪大了,手就容易苍老。这一细看,这手不只是老如枯树,还有很多没有愈合的伤口。 苏虞拉住智吾大师的手,“您这是去哪儿了?怎么手上这么多伤口?有上药吗?”说着,就要冲进禅房找金创药。 智吾大师一把拉住她,笑道:“小伤,不碍事。”对上苏虞满眼不认可的眼神,智吾大师失笑,“你这丫头,难不成忘记了师傅也是大夫?” 苏虞摇头:“医者不自医。” “况且我还不了解您?对待旁人关怀备至,对自己能多惫懒就有多惫懒。” 她说着,硬是拿了伤药出来,帮智吾大师细细抹了药。 “还有没有哪里受伤?”智吾大师含笑,乖乖摇头,“无了。” “没有就好。”苏虞说着,放下药瓶,就见智吾大师对面的茶桌上还放着一个空茶盏,杯中茶水只余茶底。 “师傅有客人?”苏虞连忙站起身,抚平衣袖,准备见礼。 智吾大师:“放松些,客人已经离开了。” “那就好。”苏虞松口气。没有失礼就好。 智吾大师看着他,小姑娘想必是跑着来见他的,这一脑门的汗。他从袖口拿了一叠素麻帕子递给苏虞,“擦擦汗。” 苏虞擦汗的时机,他又拿了个空盏,倒了杯茶递给苏虞,“喝口茶,解解暑。” 相处十年,别说苏虞当他是父祖,便是他自己也拿这个小姑娘如女如孙。一个知恩图报、乖巧懂事的孩子,时时把你放在心头上,谁能不在意她? 苏虞喝了一杯,自个儿拿起茶壶又倒了一杯,连喝两杯茶才解了喉中的干渴。 喝完茶,苏虞坐到智吾大师对面,问了起来:“师傅您是不是去豫州了,所以才没能如期回来?” 智吾大师点了点头:“师傅原本是计划回来的,没想到那儿会爆发洪涝。想着涝灾之后百姓缺衣少食、饥寒交迫之下最容易患病,这才临时改道去那边。” 他说着,长叹口气,“可师傅即便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想到那些好不容易从洪涝中挣扎着活下来却又死在饥荒中的百姓,智吾大师慈祥睿智的眼眸里也闪过一丝沉痛。天灾未能带去他们的性命,最后却死在人为的祸乱中。 他活了七十载,经历过不少大灾大难,然而每次看到这样的人间惨剧,心里依然难以释怀。 “怎会无用?”苏虞道,“师傅不是常常教诲我,尽人事听天命。况且,师傅有没有用,我说了不算,师傅自己说了也不算。只有那些被师傅救下的人才有资格评判。” 苏虞说完,智吾大师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道:“行了,师傅知道了。出去玩儿吧,不用陪我在这里耗着。” 苏虞这小妮子他知道,平时不爱出门,不知道他回来还跑来了大相国寺,定然是为了来看今天在大相国寺举办的辩论赛。 苏虞点了点头:“师傅,那我先走了。等辩论赛结束了我再来看你。”她已经知道这场辩论赛的其中一个辩手就是她那个小未婚夫周邑。 小未婚夫的面子,自然还是要给的。 苏虞才从院子里出来,才见苏明言匆匆跑了过来。 见她要走,苏明言忙把人拦住:“阿姐,你先别走,等我会儿,我去给智吾大师问个安。” 苏明言进去,又出来,两人一道去了即将举办辩论赛的蹴鞠场。 辩论赛还没有正式开始,不过正反两方的辩手已经准备就位。 周围的观景台也挤满了观众,还有好些个少年郎甚至爬到了蹴鞠场边上的大树上,他们坐在树枝上一边乘凉一边看热闹。 立秋日的太阳丝毫不减其灼热,阳光落在人脸上,晃得人眼都睁不开。衣服里都浸湿了,脸上也开始冒油。 不过这一点也不影响大家看热闹的心情。 多稀奇啊,他们这些个小老百姓居然也能充当一回书生文人们的裁判。 这就不得不说一说这次辩论赛的评判标准了。 观众进场时,蹴鞠场外负责维护治安的管事会给他们一枝花。 每人只能领一枝或者一朵花,他们拿着花,进场看这些书生们辩论,届时觉得谁说得有道理就把自己的花送给对方。 辩论结束后,花多的那方为胜。 苏明言也接了一朵花,昂着脖子骄傲地听着周围人的议论。 这点子,可都是他想的呢! 阿姐说过,百姓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叫做圣人之言,但他们绝对知道什么才是对自己好的。 苏明言拉着苏虞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苏虞就发现这居然还有好些有商业头脑的小商贩们挑着担子在人群里卖水卖绿豆汤,顺带卖卖小零食的。 果然,什么时候都不耽误人家挣钱。 苏明言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自己的准未来姐夫,扯着苏虞的手蹦跶起来。 “阿姐阿姐你快看,周家三哥在哪儿!” 苏虞抬眸看去,正好少年也看向了这边。两人对视上,苏虞举起右手,手握拳,做了个加油的姿势。少年眉眼弯弯,露出了一个有些羞涩的笑容。 苏虞也笑了起来。 果然是意气风发少年郎,笑起来格外好看。 少年身后就站了十来个人,而他对面的人则足足有他们四五倍。看样子哦,站在小未婚夫这边的人不是那么多呢! 苏虞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晒出的汗珠子,眯着眼睛看着赛场中心等比赛开始。如果不是因为反方主辩是他的小未婚夫,这热闹苏虞是真看不下去。 她和苏明言来得晚,好位置都被人占了。现在剩下的除了离中心远地看不到辩手的地儿,就是暴露在太阳底下的位置。 太晒了。 太阳明晃晃地照在人身上,苏虞觉得自己皮都要被晒掉一层。 苏虞环顾四周,想找个有树荫的地方,目光落在一处,眼神微眯。她拍了拍苏明言的肩膀,“跟我走。” 苏明言也觉着晒,右手展开挡在眉心,想要遮蔽阳光。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抵不了什么作用。 不过辩论赛还没结束,他可不能不讲义气地离开。 苏明言拉住苏虞的衣袖,问:“阿姐,咱们去哪儿啊?周家三哥的辩论还没开始呢!” 苏虞道:“我不走,就是这地儿太晒了。阿姐有个秘密基地,我带你过去,绝对是又阴凉又隐蔽又能观景的绝佳去处。” 别的地方她不了解,但这大相国寺,旮旮旯旯儿她都了如指掌。 苏虞知道旁边山上有一处石台,距离蹴鞠场很近。石台掩映在树荫之下,背山面向蹴鞠场,站在上头,视野极开阔,是个隐蔽又完美的观看台。 苏虞领着苏明言钻进一条极少人知道的小径,闷头往石台的方向爬去,并不知道就在她离开不久,本该候在比赛台边上的小未婚夫却在人群里四处找她。 周邑知道姑娘家都怕热怕晒,偏偏他今天的心神都用在辩论赛上,也没有带把伞儿,还是书童明理想到个好法子。 这大相国寺的荷花池开得正好,若是摘几片荷叶来,遮遮脑袋,也勉强能余一丝阴凉。拿在手里也可扇扇风。 周邑拿着一叠荷叶,找了许久都没看到苏虞,眼里不禁闪过一丝失落。 他以为苏虞经不得晒走了。 明四上前提醒道:“三郎,辩论赛马上开始了。” 周邑深吸口气,驱散心底那丝若有若无的失落感,将荷叶拿给明理。 “回去吧,叶子拿好,别丢了。” 苏虞可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出插曲,她带着苏明言闷头爬了好几个弯儿,眼看着胜利在望,不远处的蹴鞠场传来了比赛开始的击鼓声。 “石台就在前面,快一点,辩论赛马上开始了。”苏虞说着,伸手拨开前头挡路的一帘青蔓,探出脑袋,正要钻出小径,却见独属于她的秘密基地已经被人占领了。 第9章 辩论赛 第9章 辩论赛 苏虞缓缓抬头看去,葱郁的树荫下站着两个男子,苏虞却一眼就被站在前面那人夺取了目光。 这人二十五六的模样,面如冠玉,凛然如皎月君子,是个十足的美男子。 但苏虞最先注意的不是他的容貌,而是那一身庞大的气场,让人不敢直视。苏虞不禁垂眸,清风拂过,带来一阵充满佛性的檀香。 苏虞对这气味并不陌生,大相国寺佛殿里燃的香,智吾大师用佛珠也是都是檀香所做。 但这香,落在此人身上,却不让人联想到那慈悲的佛祖,倒有种遮掩不住的血腥气,仿佛尸山血海里沉淀出的气息,任由风吹水洗都难以去除。 身后那人,应该是前面这人的下属或者仆从。他年长些,面相阴柔,看着约莫三十来岁,实际年岁未知。此人态度恭敬,面对前面那人,腰背是微微弯曲的。 听到动静,两人皆垂眸看了过来,但似乎并不惊讶的样子。 苏虞便知道,或许从她与苏明言踏上这条小径开始,他们的行踪便在这主仆二人的掌控之中。 苏虞不敢放肆,站直身体,微微屈膝行礼:“见过二位先生。” 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十六年,苏虞早就知道了阶级的不可逾越性。 她虽不知这人是什么身份,但仅从那二人身上的华贵锦衣便可知道这二人非贵即官。 大熙民风开明,但依然有一些规定来限定三六九等。 比如平民百姓不准穿丝绸衣服,有钱也不行。布衣百姓这词便是由此得来。 对于贵人,她可以不接近,不上前讨好,但碰到了绝对不能失礼得罪对方。 身后苏明言走了过来,见阿姐站在路口不动,喘着气道:“阿姐,怎么不走了?” 苏虞忙道:“不得无礼,快来给二位先生见礼。” 苏明言定睛看去,忙抱拳行礼:“见过二位先生。” 和苏虞暗暗的观察不同,皇帝却是明目张胆地观察这姐弟二人。 这女子不像时下的贵族女子般娇弱妩媚。皮肤不白,甚至未曾傅粉美白。蜜色的脸庞上泛着爬山后的红晕,额头还有汗珠,却无端透着一股鲜活的生命力。 这样鲜活的模样,和时下女子文静端雅的性格截然不同。 从她此前的一些见解来看,这姑娘定是聪慧而敏锐的,她绝对能看得出他身份的不一般,但她没有试图与他拉近关系,甚至还有些隐隐的避之不及。 皇帝能看出她那不是故作清高,人的表情可以伪装,言语也可以骗人,唯有身体本能的反应骗不了人,她那紧绷的身体无不在诉说主人防备的心理。 男孩子则穿着一身利落的短打,不像个小书生,倒像个小跑堂的。咕噜转的大眼睛昭示着他的机灵和活泼。 “起吧。”霍珹道。 “多谢先生。”姐弟二人异口同声。 “我姐弟二人不知先生在此,鲁莽打搅,还请两位先生见谅。”苏虞站起身,又简单说了两句告歉辞,便想提出告退:“我们这就离开,不打扰——” “不算打扰。”苏虞话没说完,便听霍珹如此道。 她下意识抬眸看过去,此时霍珹也正好看着她,目光温和而带着侵略性。苏虞一惊,连忙垂下目光。 霍珹轻笑一声,收回目光,看向蹴鞠场,淡淡道:“一起看吧,比赛马上开始了。” 苏虞有些进退两难,这男人气场太强,她不太喜欢和这样无法掌控的人接触。那会让她觉得没有安全感。 但人家已经开了口,她再拒绝就有点打脸。况且——苏虞目光瞥向远处的蹴鞠场,比赛已经开始。若再退回蹴鞠场,估计会错过小未婚夫的演讲。 综合下来,苏虞只好屈膝道谢,然后慢慢走到石台上。 苏明言也有些拘谨,姐弟俩各拿了一枝荷花,缩在小小的角落里,看着不远处的辩论赛。 霍珹感知到两人的别扭,并未多言。 此时,比赛场上的辩论已经进入了白热化。 “大熙以礼以孝治天下。正所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国家天下必君父夫先正,而后臣子妇随之而正也。以家国天下之责而言,则君正而后臣正,父正而后子正,夫正而后妇正。自古至今,盖无不然。 陛下为一国之君,率先破坏祖宗家法,肆意虐杀文臣士大夫,是为不孝。上行下效,国家礼法不存,必将引起更大的混乱和灾祸。长此以往,国之将亡也。” 苏虞抬眸看去,上场的正是那位牵头要写万民书的何姓书生。 何嘉说完,周邑走上前。 小未婚夫穿着一身青色书生长袍,像一株青竹般挺拔。苏虞看着,颇为欣赏。 周邑站在一群人面前,看向何嘉,眸光坚定:“何兄,太祖有言,不杀言官及士大夫。太祖此意在于告诫继任皇帝广开言路,纳谏八方,不至于因独裁而造成暴政。 本质而言,太祖此举依然是为了后世皇帝能更好地治理大熙,救万民于水火。 陛下诛杀贪官污吏,惩奸除恶,亦是为了百姓。如此,何来陛下不顾祖宗家法之言?” 何嘉道:“圣人曾道——刑不上士大夫。陛下此举,是将读书人的颜面扫地……” 周邑回道:“这如何能相提并论。刑不上士大夫,是指不可无故折损读书人的颜面,陛下所杀之人,皆为该杀之人。 况孟子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百姓拥戴之人方可为君王,故而,百姓比君王更贵重。然,诸官之中还能有比君王更贵重的人吗? 皇室尚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说法,闫继忠等人贪污受贿,致使生灵涂炭,黄河沿岸百万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 陛下为百姓而诛杀贪官,既合理合法,又是顺应天命之举,如何会引起混乱与灾祸?还是说有人不愿意陛下如此清正廉明,势必要逼着陛下做一个不顾百姓的庸碌之皇?” 周邑之声铿锵有力,这时人群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陛下是个好皇帝,要做明君,不做庸皇。” 那人说着,将手中的花朵放到了周邑那边的框子里。 “陛下是个好皇帝。” “要做明君,不做庸皇。”围观的百姓们也跟着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不做庸皇。”苏明言下意识也跟着嚷了一嗓子。苏虞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向那两位贵人,见他们似乎并不在意,这才松口气,狠狠拧了一下苏明言的胳膊,压低了声音道:“你鬼嚎什么,别打扰了这两位先生。” “我……”苏明言下意识捂住了嘴,偷偷瞥了那两位贵人一眼,见他们确实不在意的模样,这才松了口气。 百姓们一边喊着口号,一边将手中的花儿放到了周邑的筐子里。 他们不识字,也不懂那么多。但他们听懂了周邑那句“得百姓拥戴之人方可为君王”,也听到了那句“陛下为百姓而诛杀贪官”。 同为社会最底层的百姓,只有他们能够共鸣那些同样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百姓。那种灾难过后,朝廷派来救命的赈灾钱粮被人贪污后的恐惧与后怕,只有他们才能感同身受。 他们渴望得不多,有屋住,有衣穿,有食物可吃,安居乐业,便是他们最大的美梦。 所以——“杀得好!” “贪官污吏,人人得而诛之,陛下杀得好。”一时间沸反盈天,喊声不绝。 周邑退后两步,朝着何嘉拱了拱手,示意下一轮发言该到他了。 然而何嘉看着四周不断喊着要诛杀贪官污吏的百姓,额头的汗水如瀑般掉落下来。 他想,这一局,他输给了周邑。 这一局,文官们输给了陛下。 他们都低估了民意,也轻视了这群被他们视作庶民的百姓。 很快,这场风波便席卷了整个汴京城,然后通过往返汴京城的商人、举子、游人扩散到大熙各地。 大家都听到了这样两句话——“得百姓拥戴之人方可为君王”,以及“陛下为百姓而诛杀贪官”。 苏虞听着底下百姓的撕心裂肺的喊声,嘴角微微浮起一丝笑意。 她一直很担心万民书那件事最后会闹大,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然后演变成明清时代的文字狱。 现在应该不会了。 文官们为了自己的名声地位,也不会在这种时候逆着民意做小动作。 同样地,一个皇帝,既然尝到了当“好皇帝”的甜头,为了这个好名头能继续保持下去,做坏事时也得估量一下值不值得。 这时苏明言拉了拉苏虞,小声道:“阿姐,咱们回去吧。把花送给姐(夫)……周三哥。” 其实他本来想喊周邑姐夫的,但一想姐姐与他才定亲还未成婚,他的称呼还是应当严谨些,若是被外人听到,难免影响阿姐的名声,说她恨嫁。 刚刚未来姐夫站在台上,义正辞严的模样,苏明言双眼发亮,他真的是又英俊又潇洒。 “好。”苏虞轻声应道。 她的花本来就是要送给周邑的。不提他未婚夫的身份,他的见解本就非常合她心意。 姐弟俩小声说着话,但霍珹和冯进忠都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自是听得一清二楚。 霍珹眼眸微垂,眼里神色不明。 冯进忠暗叹口气,心道这姑娘是真不攀附权贵。主子身上衣服虽然不显,但他腰间挂着一枚极品盘龙玉佩足以彰显他贵重的身份。 但这姑娘自上了这石台,就没往主子这边多瞧过两眼,更别提找机会攀谈。 正想着,苏虞已经转身面向霍珹,屈膝行礼告辞:“先生,辩论赛已经结束,我们姐弟便先告辞了。” 霍珹瞥了苏虞手中荷花一眼,淡声道:“去吧。” “是。”两人各自行了拜别礼,这才缓缓转身离去。出了石台,苏虞长吁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了许多,脚下的步子却在无意识地加快,走着走着,便跑了起来。 姐弟俩下了山,到了蹴鞠场就见许多百姓不仅往筐子里放花,还把花往周邑的怀里塞。此时的周邑,已经满头满身都是花。 当真不愧是花花少年。 苏虞扑哧一笑,也将手中的荷花塞给周邑。 “谢谢,谢谢。”周邑原本还傻傻道着谢,突然发现送花之人是自己的未婚妻。脸色唰地一下红了,直从脸红到了耳后和脖子根。 “我还以为你走了呢!”周邑惊喜道,忙将怀中其他人送的花束交给书童明四,亲手接过苏虞的花。 苏虞道:“没看完你的辩论赛,我怎么会走?” “那你刚刚怎么不在?”周邑脱口而出,“我见太阳太晒,便让明四摘了几片荷叶,想给你遮遮太阳。但我没找到你,还以为你走了呢!” 苏虞失笑,指了指石台的方向,道:“我刚在那儿呢!” “太阳太晒了,正好我知道那儿有块石台,清凉遮阳又视野开阔,所以便去了那儿。” “没走就好。”周邑笑容更深,温声道,“热坏了吧?”然后又喊明四,“明四,我的荷叶呢!” 明四忙把手中的荷叶递给周邑,周邑拿过来,正想给苏虞戴上,就见荷叶已经晒蔫了。 他有些失望道:“荷叶蔫了。” 苏虞接了过来,戴在了脑袋上,笑道:“很遮阳,清凉多了。” 两人相视一笑,并不知道有人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未婚夫妻俩。 冯进忠看看苏虞二人,再看看主子,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他能看出来,主子对那小娘子有兴趣,但他既没有让她退婚入宫,也没有阻止她和未婚夫接触…… 难不成只因为她已经定亲? 可是,皇帝这种生物居然也有成人之美吗? 冯进忠不敢过问。 霍珹看着苏虞脸上的笑颜,眸光闪了闪,顶着荷叶,站在阳光下的女子,那么娇俏灵动、鲜活明媚,和刚才的拘谨拘束截然不同。 那样聪慧明媚的姑娘,若让她进了皇城,怕是不会再有这样自在的笑颜了吧。 罢了,不过一个定了亲的小娘子而已。 霍珹想着,转身出了石台。 第10章 广寒糕 第10章 广寒糕 比赛结束,苏虞帮着几个少年将那些花儿分发给想要的市民,然后才独自前往智吾大师的禅院。 周邑赢了何嘉,同队的几个少年约着要一起喝酒庆祝。苏明言这个小跟屁虫也跟着要去闹闹,最后就剩下苏虞一人。 苏虞也乐得自在,十一二岁的男孩子,精力旺盛得很。带在身边,特别闹腾。 辩论赛结束已经接近午时,快到禅院时,小沙弥阿森刚好拎着食盒过来。 看到苏虞,阿森眼睛一亮,高高兴兴道:“师姐,今天香积厨的师兄们做了槐叶冷淘,师兄让我给住持师傅送一些过来。是按照你送来的方子做的,味道可好了。” “真的吗?”苏虞也觉得高兴。 槐叶冷淘是她上一世那个宋朝出现的美食,不过苏虞做了改良。尤其是酱汁,这可是她独家秘方。让这道菜即便没有辣椒油,都能发挥出辣椒油的香辣诱人。 “嗯嗯。”阿森点了点头,“每次做这道面食,我都能连吃两大碗呢!” 小沙弥馋得直咽口水。 苏虞笑:“那看样子你确实爱吃。” 她伸出手接过阿森手里的食盒,笑道:“食盒给我吧,正好我要去见师傅,顺道带过去。你呢,回去吃饭吧。”再不放他走,那口水都要把食盒淹没了。 苏虞拎着食盒走进智吾大师的禅院,他还坐在石榴树下,手里拿着毛笔,正在写字。 苏虞知道他在写什么,智吾大师有写脉案的习惯,每次义诊之后,他都会将遇到的病例、病症,开的脉方,治疗效果一一记录,方便以后参考比对。 “师傅,先吃午饭吧。”苏虞将食盒放到茶桌上,提醒了一声。 智吾大师回过神,将手头的病例写完,然后才停下笔。去禅房里打水,洗了手,再过来吃午饭。 香积厨的师兄们知道苏虞过来,一定会陪智吾大师一起吃顿午饭,所以这食盒里也有她那一份。 苏虞先给智吾大师拌好,然后再弄自己那份。她口味重,放的茱萸油要多些,味道更辛辣。 智吾大师尝了一口,赞扬道:“确实不错,清爽而味富,十分开胃。我刚回来,小阿森就说你弄了个新鲜吃食来,说是极其美味。这样一尝,果然好吃。” “师傅觉得好就多吃点。” 吃过午饭,又帮着智吾大师整理脉案,到了和马车夫约定的时间,苏虞才坐上马车准备回城。 回城的路上人也很多,大多都是那些出城看热闹的市民们。大家叽叽喳喳,议论纷纷,说的还是大相国寺的这场辩论。 “你听到没,午朝门死的那些人可都是些贪官污吏,这样的人该杀,皇帝杀得好。” “那小书生说得不错,皇帝是个好皇帝,会为了咱老百姓着想。” “有这样的好皇帝在,咱们以后的日子可有盼头咯。” 一行人喜气洋洋,一扫前些日子的低迷和惊慌。 苏虞听着,嘴角也浮起一丝微笑。 远山的夕阳,还不曾沉没在幽寂而冰冷的暗夜之中,它散发出来的光芒,依然是明媚而耀眼的。 苏虞并不知道,原本的大熙正是从此时开始落寞。 万民书一事越闹越大,不知情的百姓被裹挟其中。 皇帝为了平息纷乱,最后还是采取了武力手段,于是原本就传得纷纷扬扬的暴君一名彻底化为实证。 民意这种东西是极其虚无缥缈的,看似不重要,实则极为重要。百姓畏惧皇帝,皇帝尝到了用杀人解决问题的甜头,百官忙着争权夺利和皇帝博弈,人心涣散之际,偏又爆发了更多的天灾人祸。 旱灾蝗灾瘟疫接踵而至,邪教伺机而动,煽风点火,蛊惑了心有间隙的百姓,内乱爆发。 平乱,加税,百姓苦不堪言。然而此时,北方的游牧民族也在趁虚而入…… 大熙朝就如同一艘老旧的巨轮,在各方的撕扯下,船舱破了,船进了水;桅杆断了,巨船不再扬帆;人心散了,船上的舵手只想着找条小船,拿着抢来的金银珠宝跑路,不再努力维系这条巨船。 最后,巨船沉入水底。 船上的百姓四分五裂,陷入了动乱和战争之中。 * 江州郡 苏家老宅 八月金秋,桂花香满城。八月八号一早,苏虞就带着阿鹿去市集买了一篮子桂花回来。 每年秋天,苏家都要做一些广寒糕来吃。况且今年八月还迎来了大熙朝三年一度的秋闱,这寓意着蟾宫折桂的广寒糕就更是要做了。 苏虞带着阿鹿将买回来的桂花淘洗干净,放在簸箕上晾干,然后就赶紧去处理其他配料。 半斤糯米粉、三两面粉,加入一两半的白砂糖,以及适量的糖渍桂花,混合均匀,再加入适量的清水,搅拌均匀至面糊黏稠,挂筷而不断。 面糊上蒸笼蒸熟,趁热将蒸熟的糕体用湿纱布裹住,不断地翻掀,揉捏直至面团光滑,糕体细腻。 揉好的糕团放入模具,整平,切成小块。再淋上桂花蜜或者撒上晾干的桂花,这道广寒糕便算是完成了。 除了广寒糕,苏虞还做了三样糕点——状元糕、步步糕以及定胜糕。 而远在汴京城的苏家,也做了这四样糕点。除了自家吃,吴氏还特意找人定了一些比较高档的食盒,将四样点心每种都装一些,然后让五郎六郎给苏家姻亲以及苏慎交好的同僚家送去。 很快,其他家也做了糕点送到苏家。这些糕点做法都很简单,用料也不外乎糖、油和粘糯米粉,取的就是个好寓意。 不过每家有各家的做法,填料也有讲究,所以还是能吃到很多不同的口味。 就比如那状元糕,家境一般的就做最基础的版本。 糯米洗净晾干,入锅小火炒熟炒香,用碾子碾成粉末,过筛后混入白糖、烧热的猪油,揉捏光滑。再分成小份,搓圆,入模具,按出状元二字,蒸熟即可。 若是家境好的,就会在糕里加入各色馅儿——芝麻糖馅儿、花生馅儿、玫瑰豆沙馅儿,甚至是猪肉馅儿。爱吃啥加啥,毕竟这道糕点,重点在于糕皮上印出的状元二字。 除了糕点,吴氏在给家里四个学子准备秋闱用品时,也给三个姻亲家的学子送去了一份考生专用清单。 秋闱考三场,每场考三天两夜,合起来就是九天六夜。 这九天,吃喝拉撒都在那小小的号房里,对于考生的生理和心理都是不小的挑战。 往届那么多年,年年都有学子病倒累倒,甚至死在号房里的情况。 所以不论秋闱还是春闱,这都是大事,疏忽不得。 吴氏准备东西时,苏虞也看了眼,想着如有疏漏也好补充一二。看完,苏虞就发现,嗯,这还真不用她多事。 吴氏准备得十分齐全,科举考试时用的文房四宝都是专制的。 毛笔要用笔杆镂空的,墨条和砚台要用薄的,镇纸、水注都要用瓷的,这是为了预防作弊,也是为了避嫌。免得考场还没进,考试用的家伙就被进场检查的号军销毁或者没收了。 生活用品准备了桐油布、羊毛卷布、两套单衣,兔毛大衣、擦汗布巾以及照明用的蜡烛。 油布是为了挡风防雨。羊毛卷布,答卷时做毡布,吃东西垫桌,睡觉时做下临时床垫。至于兔毛大衣则是为了防寒。 八月暑热未退,寒意将至。穿棉衣未免夸张,穿单衣就怕下雨。秋天是一层秋雨一层寒,落了雨,考生很容易得风寒。有兔毛大衣,冷了裹着,晚上睡觉也能当被褥盖着。 最关键是这东西只有一层,不至于像棉衣那般有夹带的风险,也就不会在入场检查时被拆卸成四分五裂。 药品有艾草、雄黄、锭子药、生姜、茶叶以及一些小药丸子。 艾草雄黄用来驱虫祛蛇,锭子药是用多种中草药熬制浓缩而成的固体膏状药,有点类似现代的风油精,起提神醒脑、消暑解毒的功效。生姜驱寒,茶叶则是为了清新口气以及提神醒脑。 小药丸子主要有四种——治疗风寒、发热、中暑,以及腹泻。每种药丸子都拿瓷瓶分装好,写上小标签,用时一目了然。 食物有米面盐糖、肉干和鸡蛋和清水。苏虞还额外推荐两样食物——烤馒头片和油茶。 肉干鸡蛋补充蛋白质,盐糖是好东西,秋闱九天,天气闷热,环境简陋,吃不好睡不好,很容易生病或者腹泻,有盐糖水能及时补充能量和电解质,不至于因为脱水昏迷。 至于苏虞着重推荐的烤馒头片和油茶则是因为八月份天气温度还比较高,食物很容易变质。烤干的馒头片,以及重油重糖的油茶(炒面)不容易变质吃坏肚子。 且她还有另外一重考虑。 这两样都是熟食,不需要怎么加工就能吃。 秋闱九天,但是真正能拿来考试的时间非常紧促。晚上天黑不能答卷,凌晨和傍晚最好也不要答卷,天黑看不清,写个错字就完了。 中午时分光线最好,但最好还是不要答卷,天热容易流汗,万一汗水打湿了卷面,卷面有瑕,结果也只能是个不录。 最后能答卷的时间就剩下早上辰时、巳时以及下午申时,这么点时间,要写诗赋、经义、策论,时间非常紧促。 这就导致一些学子考完连卷子都没写完,或者仓促之下,牛头不对马嘴、字迹潦草,完全发挥不出自己平时应有的水平。 万一时间不够,节省下来的煮饭时间没准就帮到了自己。 此外还要带打火石、木炭、小炉子以及一个小巧的铜锅。 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煮点热水喝或者熬点米粥喝对身体更好。一连九天的考试,强度不可谓不大,身体舒服了才能坚持得更久。 吴氏写完清单,苏虞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吴氏送去的单子里加上一项——臭号免疫训练。 强烈建议诸位准备下场的考生们可提前在家中茅厕附近进行臭味免疫训练,免得不幸分到了臭号附近,被熏得头晕脑胀写不了卷子。 第11章 秋闱 第11章 秋闱 苏明定和苏明言把东西送到周家时,周父刚好下值到家。 看到清单,他眼里闪过一丝动容。 等到苏家两个小子离开,周父才对周邑道:“三郎,你这个岳家,是真把你放心上啊。”备的东西,一样一样,都是用了心的。 周父是庶子,生母早逝,嫡母对他也就个面子情。 虽说不打压排挤,但更多的关怀也没有。至于他父亲,老爷子只关注他的学业,至于平时是否吃饱穿暖,他老人家是看不见的。 周父秋闱时,只知道带笔墨纸砚和吃食,另外还带了一块防雨的油布。至于这份清单里的消暑药、防寒毛毯什么的,初次下场的少年郎哪儿懂得了那么多。 考试时天气突然转凉,气温一下子降低了十几度,苏父除了身上穿的单衣,什么保暖的衣物都没带。晚上睡觉冻得直打哆嗦。 幸好降温发生在第八天,考试接近尾声,再加上他平时也经常晨练,身体还算不错,这才没被冻病在号房里。 他将东西和清单交给周邑,拍了拍他肩膀:“邑儿,你记得,人心对人心。你岳家对你好看的是你未婚妻的面儿,你以后成亲了,也该对妻子体贴温柔些。” 周邑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羞涩。 “爹,我知道了。” 周父点了点头:“记得给你岳父岳母写封信过去表示感谢。” 周邑拿着清单回到自己的书房,先把单子看了一遍,翻到最后,看到苏虞那段话,不由得一笑。 臭号免疫训练? 想这法子的人可真是又促狭又好玩,大概不是家里那几个舅兄弟能想出来的法子,那——不出意外就是他的小未婚妻提出来的了。 周邑一直都知道苏虞的性子不像在外人面前表现得那样端庄稳重,甚至可以说有点离经叛道。哪家小娘子会在定亲前,花钱雇人来试探未来夫婿的人品呢? 但她不知道的是,早在两家有意定亲前,他便在周父的陪伴下去大相国寺看过她。 周邑父母的感情一直不算多和睦,周母是周父嫡母的娘家侄女,嫁过来前两人便有龃龉。 母亲因为接连守孝耽误了适婚年龄,而父亲年轻的时候专注于读书,无心婚事,再加上祖父祖母不上心,也误了婚期。 等到母亲出孝,适龄的优质男子多已娶妻,剩下的不是自身有问题就是家里有问题。这时父亲考中了秀才,外祖家一扒拉,嘿,自家女儿家这个庶子还算不错。 长相端正,性情沉稳端方,刚刚弱冠,年纪也很合适。最重要的是已经考取了秀才,再进一步便是举人。 祖母也觉得不错,庶子儿媳是娘家侄女,也不担心和自己不是一条心。 郎有情妾有意,这婚事定得极快。没半年,从未见过面的青年男女就成了一对新婚夫妻。母亲瞧不上父亲是个庶子,羡慕大伯父官路顺畅,能给妻女带来诰命。 父亲心知肚明,虽依然尊重妻子,也不纳妾续婢,但夫妻感情不睦,心底总归是有一丝遗憾的。 等到他长大,周父看中了同僚家的女儿。请官媒前,便特意带他去了一趟大相国寺,名为上香,实则是远远见了见那位小娘子。 自己一生怕是都无法体会那种夫妻和睦,相濡以沫的感情,但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也如他这般过着这种乏味无趣的生活。 她当时穿着男装,正化名小苏大夫,在给来大相国寺的香客们义诊。 周邑也去排了队,让她诊了脉。可惜后来两人定亲后,她却始终没有认出他来。 至于苏虞选择周邑,除了周邑这个人是个不错的小伙儿外,周父的所作所为其实也占据了很大一部分原因。 苏慎没有纳妾续婢,除了本性克制外,还因为他和吴氏感情好,彼此有意,在婚后发展出比较好的夫妻情感。 但如周父那般,和妻子感情不睦,却依然能尊重她,并且克制自己不随便发展婢妾情的才尤为可贵。要知道这年代,男人纳妾那是合理合法的,没人会怪罪他。 周邑是周父的儿子,耳濡目染,相信不会差到哪儿去。 苏虞始终相信,责任比爱情重要。如果一个男人是因为爱你而对你好,那么爱情消失的那一天,你在他眼里将会一文不值。 但如果他是一个负有责任,心地善良的人,就算有一天他不爱你了,大概率也会继续对你好。 周邑写完信,便让书童将信送到苏家。 “将信送到苏家去,帮我和苏家长辈道声谢,就说我在备考,等秋闱结束再亲自上门道谢。” 明四走后,周邑立刻让小厮搬了副桌椅到家厕所附近。主打一个听劝。 刚开始真的很难熬,天气热得很,厕所附近那味儿可别提了,臭得能把人熏晕,臭得他头晕脑胀。更别说那附近还有许多苍蝇蚊子围着飞…… 周邑别说写文章了,就连呼吸都是受罪。周邑一度想要放弃,但一想现在都坚持不下去,万一科举时真被分到臭号附近怎么办? 难不成不考了? 这样一想,他才坚持下来。强迫自己忘记臭味,忘记苍蝇蚊子,直到他能无视环境,写出不输平时水准的文章,然后才结束这次的免疫训练。 江州这边 四兄弟看着绕着自己飞舞的苍蝇,脸都是绿的。偏偏苏虞还不放过他们。 连饭都逼着他们坐在这附近吃。 不吃? 那考试时分到臭号附近怎么办? 难不成这九天六夜都不吃饭了? 到了八月七号,距离秋闱只剩最后两天,苏虞这个魔鬼总算松口,让他们回饭厅吃饭。 看着桌子上整整齐齐的四色糕点,闻着食物正常的香气,几人差点落下泪来。这些天,他们是真的食不下咽,睡不安寝啊。 明明他们这次只是下场长个经验,打个酱油的,陪跑的,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折磨? 然而苏虞能听劝吗? 那绝对是不能啊! 她一向信服尽人事听天命,这尽人事可不能摆烂,而是把能做的一切都做到位,到时候结果若还是不如人意,那就只能怪老天爷不给面子,怪不了自己。 八月八号 天才蒙蒙亮,苏虞已经起床了。先去检查了一遍四人要带进考场的东西,确定里头没有少点什么或者多点什么,这才去厨房准备早食。 早食很简单,煮鸡蛋、白粥和炒青菜。至于什么鸡鸭鱼肉啊,又或者秋天必吃的螃蟹啊,那是想都不要想。主打一个清淡饮食,不给肠胃添负担。 二婶倒是想给他们弄些大鱼大肉补一补,二叔苏恒知道后,忙把自己婆娘拉到了一边,都没让苏虞开口。 论养生,整个苏家,没谁能比得过苏虞这个跟着智吾大师学了一手的好医术的小娘子。 吃过早食,一家人坐上敞篷牛车往贡院去。参加解试的人太多,往年皆有万数之上,去的早,排在前头,进场也快些。 路上人潮涌动,好在他们依然一路平安到达贡院门口。此时等候在这里的学子已经非常之多,四人连忙找了个队伍跟着排队。 应试者分成两队,依次从贡院的东西门进去。进去前,四兄弟再次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行李,就怕少了什么,亦或者多了点什么。确认无误后才背着考篮行囊,跟着队伍走进头门。头门正中悬挂“贡院”墨字匾额,是点名入场的地方。 唱完名,过仪门。等待负责监督考场秩序的小吏搜查是否夹带作弊。检查非常严格细致,每一名考生都必须脱衣解履,赤身搜检。 带的行李也要一一搜检,小吏会打开每个考篮,仔细检查里面的笔墨纸砚、衣帽鞋袜、糕饼馒头。甚至还要剪开带有夹层的衣物、切开糕饼,看看里面有无“小抄”。 检查完考篮,接着就要验明正身。确定考生是否为本人,是否为本地户籍,身份是否清白,如此才能进入下一道龙门。 龙门是一座两层建筑,飞檐斗拱、气势恢宏,在秋闱中“鱼跃龙门”是所有考生们的梦想。 入龙门,领了答题卷纸,再找到自己考试的号舍,静待考试日开始。 学子众多,从八月八号的凌晨丑时一直到傍晚戌时,都一直有学子在排队等候入场。 苏家人也一直等到最后一位学子进场,伴随着里头衙役一声“关门”,贡院东西两侧的大木门啪的一声关了起来,这才驾着牛车回到家中。 第二日,八月初九,秋闱正式开始。 苏家人再次驾着牛车到了贡院门口,找了个树荫处,将牛车停好,然后就坐在牛车上,安静看着贡院紧闭的两扇大门。 即便他们知道这门一关上,不管里头发生了什么,考试没有结束,大门都不会打开。 苏虞也来了。 她突然有些理解前世高考时,为什么那些学生们的爸爸妈妈明知道考试结束的时间,却依然守在考场门口不愿意离开。 就算太阳暴晒,就算刮风下雨,依然坚守在那儿。或许他们明知道自己这么做不能帮到孩子什么,但好像只要他们守在那儿,就能够给他们一份支持和鼓励。 苏虞现在也是这样的心情。 第12章 秋闱二 第12章 秋闱二 贡院里的苏家四子都在专注于自己的第一场考试。四人的运气都还不错,分到的号舍位置都挺好的,嗯,离厕所都挺远的。 考得,也还行。发挥出了应有水准。 时间辗转到了九月十一号傍晚,第一场考试结束。 秋闱共有三场,每场考试用时三天两夜,期间需要调换两次号舍。 这次,大哥苏明遂和二哥苏明时就有点倒霉,前者分到了个臭号,旁边就是厕所。 秋闱没有正式结束前,是不可能放人进来打扫卫生的。茅厕里堆积了三天的排泄物,可想而知现在会有多臭。 苏明遂被臭的脑袋一晕,和对面号房的倒霉蛋互换了一个同病相怜的眼神。 然后掏出了吴氏为他准备的锭子药,扣一些膏体,分别抹到耳后、太阳穴、颈窝两侧以及鼻翼下。锭子药里加了薄荷,清清凉凉,让他原本有些昏沉的脑袋为之一清。 他深吸一口气,闭目养神,很快缓过来神,开始答卷。苦中作乐想,阿虞之前的折磨还是有效的。尤其和对面萎靡的倒霉鬼比起来。他很幸运! 苏明时则分到了个破号。屋顶瓦片破了,前两天晒得要命,后一天下雨,屋外大雨,屋里小雨。幸好带了油布,不然真没法考试。 八月十五,中秋节,第三场考试开始。 号舍里的人油头垢面,神色萎靡,一副吸多了白粉要死不活的模样。 这最后一场是无疑最艰难的,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压力都到达了极致。 就连环境也很变态。 十五号的夜里气温突降,一下子从原来的二十几度降到几度,伴随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四面透风的号房冻得人直打哆嗦。 苏明遂裹着兔毛大衣依然觉得很冷。早上醒来,他第一件事就是把炭炉烧起来,烧开水先泡一碗油茶喝下,烤了烤手,尽量不让自己手抖。 写文章,誊抄,检查,确定字迹端正,没有错别字,没有污渍,没有犯忌讳,该表达的思想内容尽数到位。 他放下手中的毛笔,等待卷面墨迹晾干。周围已经有很多举子交了卷,苏明遂随大流,也跟着交了卷。 连考九天六夜,苏明遂身体有些扛不住,腿软。 他站在角门内,靠着墙,等开门,也等三个弟弟出来。没多久,就见三弟苏明思和四弟苏明磊扶着二弟苏明时一起出来。 苏明遂神色凝重,连忙伸出手扶住他,问道:“老二怎么了?” 苏明思道:“二哥发热了,虽然吃了大伯母准备的药,坚持写完了卷子,但是还没有退烧。” 老二是真的很倒霉。 第二次分到号舍已经很差了,没想到第三次更狠。半夜,号所顶上的瓦片被风吹跑了半扇。冷风冷雨落进来,苏明时一点防备都没有就直接被冻醒了。 不管是身上穿的,带来换洗的,还是保暖的兔毛大衣都被雨淋湿了,一捏一把水。想烧炉子熬点热水喝,发现木炭也泡在了水里,根本点不着。 烤馒头片被雨水泡成了馒头糊,最后全靠干嚼剩的那点油茶续命。 唯一幸运的是,入睡前他拿油布把考卷全都包了起来,这才没有因为损坏考卷直接落第。 苏明时当时就觉得不好,用带来的油布勉强把剩下那半扇盖顶遮好,确定答卷处不漏雨就赶紧拿出试卷答卷。 至于被风吹跑的那半部分,就只能任由它空着。 他不能离开号舍,巡逻的衙役除了巡逻,考试结束前不会给考生提供任何帮助。就算有考生死在号舍里,他们也只会等考试结束,再把他的尸体拖出来。 苏明时卷子写了一半,就发现自己的呼吸有些异常的灼热。知道自己怕是发热了,忙把吴氏准备的药丸子拿出来吃了一颗,然后继续答卷。 晚上点着蜡烛答卷,不敢休息。一来没有睡觉的地方,二来也怕自己这一睡下就彻底倒下了。觉得呼吸更热了,就一颗退烧药缓缓。 不过也是治标不治本,身上穿着湿衣服,冷风又一直在吹,吃不好也吃不饱,只能熬着。 一直熬到十七号傍晚,把写好的策论誊抄好,检查完姓名籍贯,确定无误,将试卷交给主考官,对完姓名,这才坚持不住倒了下来,被后来交卷的苏明思和苏明磊发现搀扶出来。 苏明遂摸了摸老二的额头,烫得能煎熟鸡蛋。 他心里担忧,嘴里却道:“没事儿,马上就出去了。阿虞医术好,让阿虞给老二好好看看,不会有什么事的。” 就在四人焦急等待时,贡院里的大铜锣终于敲响了。 伴随着一声:“乡试结束,开门——”贡院大门终于打开,三人忙搀着苏明时跟着人流走了出去。 刚出角门没走两步,就见前头走出来的一个学子踉踉跄跄哐当一下栽倒在地上,然后迅速被候在考场外的小厮搀扶起带走了。 苏二叔他们迅速赶过来,只见苏明时双眼紧闭,脸色通红,气息虚弱,呼吸却十分灼热,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老三,你带着两个小厮扶着大郎他们,我先把明时抬走。”苏二叔边说,便把苏明时接过来,带着两个小厮搀扶着苏明时迅速往马车那边走。 这次风雨大,苏恒找车马行租了两辆带车厢的马车过来。马车里燃着好几个炉子,熬着姜汤、热茶。 天气太冷了,前两天还睡竹床,今天已经穿上了棉袄。 苏虞知道这次几个哥哥出来很可能会着凉,所以早早把驱寒保暖的红糖姜汤熬上。但看到苏明时时,她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科举考试的残酷。 苏明时衣服都是湿的,却不能找考官或者巡逻的衙役要一身干净衣裳换上。 人都已经烧得昏迷不醒了,也还是只能等到考试结束才能出来。 苏虞避出马车,让苏二叔帮忙给苏明时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然后给他把了把脉。就是风寒导致的高热不退。 好在来之前,她特意把她的家庭小药箱戴上了,里头的中草药比较齐全,能配几副方子。苏虞抓了药,拿炉子煎上。然后又拿了块帕子,打湿了放在苏明时额头上降温。温度太高了,她怕苏明时的脑袋瓜会烧坏。 这时苏明遂还有三叔他们走了过来,苏明遂爬进马车,问道:“二郎没事吧。”他看向苏虞,有些担心。 苏虞摇了摇头,情况不好说。 这年头风寒不是小病,因为风寒一病不起直至死亡的人不少。 “我已经把药熬上了,等喝完药,晚上再看看情况。”苏虞说着,摸了摸苏明时额头上的湿帕子。手帕已经不凉了,苏虞连忙换了张湿帕子。 间隙抽着空又给其他三人把了把脉,确定三人除了疲倦和劳累,没有生病,苏虞松了口气:“大哥三哥四哥,我熬了红糖姜茶,驱寒的,每人一大碗,自己去倒。” 三人听话地各自舀了一碗红糖姜茶慢慢喝着。红糖补气血,生姜暖胃提气,一大碗下肚,三人冰凉的身体也渐渐暖和起来。 马车哒哒地走在回苏家老宅的路上,过了大半个时辰,到家时,苏明时的药也熬好了。苏虞把药倒进碗里,刚出炉的热汤药滚烫滚烫的,没办法下嘴。 苏虞又拿了个碗,两只手来回倒腾,凉风一过,药汁很快凉下来。拿筷子蘸了一滴,滴到手上,确定不烫后,赶紧给苏明时喂了下去。 好在苏明时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自个儿也很积极地把喂到嘴边的药咽了下去。 喝完药,苏虞又让阿鹿把她中午炖在厨房的养生粥端来一碗。 小米熬的粥,里头放了百合、莲子、芡实、山药还有茯苓。 熬一下午,各种材料全都熬糊了,熬出粥油,这样的粥养胃安神,也好消化。 出锅前,再往里头打几个鸡蛋,搅散成蛋花,好喝还能补充蛋白质。 苏虞刮了些上头的粥油,给苏明时喂了下去。 苏明遂喝了粥,还想在这儿守着二弟,被苏虞赶回了自己的卧房。 他熬了九天九夜,身体精神都熬到了极致,虽说没有生病,但也不能轻忽。他现在最要做的就是回房好好睡上一觉。 苏虞一直守着苏明时,半夜换方子给他又喂了次药,守到早晨,体温终于降了。 苏虞松口气,天晴了,就连昨儿个那冻死人的温度也随着太阳的出来而上升了些。 再次熬了药和粥给苏明时喂下去,到中午,喂药时,苏明时自己醒了过来。接过药碗,一口气喝了下去,沙哑着嗓子道:“这药也太难喝了。”尤其是苏虞给他喂时,一口,一口,简直是慢性折磨。 说完,倒下盖着被子继续睡觉。年轻人身体好,还算恢复地快。 一觉睡到晚上,出了一身汗,换身干净衣裳,人倒是彻底清醒过来。 苏明遂他们也差不多睡了一天一夜,醒来直喊饿。三人合吃了一大锅鸡汤肉丝面,这才缓过神。 晚上,苏明遂三人齐聚苏明时的卧房,说起考试时遇到的事情,三人眼里同情的目光藏都藏不住。 第13章 倒数第二 第13章 倒数第二 这老二也太倒霉了。 第二场就分了个破号,第三场更惨,谁能想得到好好的号舍,半夜能被风吹跑半个顶。 唯一幸运的是卷子没湿,好歹考是考完了。至于能不能上榜,四人都没什么把握。 苏明时的水平是四人中最好的,偏偏三场考试两场都遇到了问题,最后一场更是倒霉透顶。 虽然苏明时觉得最后一场的策论他写得还不错,甚至超出了平时的水准。但他有点不敢确定,他意识里的好,是真的好,还是他风寒高热脑子不清楚臆想的好? 至于苏明遂,第二场分到臭号,对他有一点影响,但也不大。毕竟他可是在家经过十多天熏陶。 小的两个,苏明思和苏明磊倒是四平八稳,三场考试都没出什么幺蛾子,但他俩的天赋平平,水平还不如苏明遂和苏明时。 再一想,离京前老爹(大伯)苏慎的话,估摸着这次考试就是来长个经验的。所以很大概率是不录? 算了,不录就不录吧。 苏明时叹口气,最后道:“白鹿洞书院的师长经验丰富,咱们按照爹说的,好好在书院磨两年,再出去游学增长见识,以战下次。” 苏明遂:“行。下次继续努力,实在不行,还有老六呢。” “老六,这还有老六什么事儿?”苏明思诧异道。 苏明遂将苏明言写的那篇文章说了一遍,最后道:“老六写的文章父亲都夸赞了,我和老二都看过,是真还不错。有魂有骨,虽说还有很多不足,但老六还小,才十二岁,磨一磨,练一练,很快就能拿得出手了。” “原来如此。”苏明磊长吁一口气,“这可好,要是我们这几个哥哥不行,还有老六能担起发扬光大苏家的重担。” 苏明磊说完,苏明遂和苏明时都笑了起来。 不愧是苏家人,想法都一样。 苏明磊见苏明遂和苏明时笑得奇怪,狐疑道:“大哥二哥,你们笑什么?” 苏明遂顿时把苏明时看完苏明言文章后说的话说了出来,“老二当时说的话可真是一模一样。” 苏明磊也笑:“难怪我们是兄弟呢。” 苏家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识时务,不为难自己。觉得自己不行,就赶紧把机会让给行的人,绝对不会死磕到底为难自己,为难家人。 这边苏家四兄弟说着秋闱时发生的事情,那头汴京周家也在说解试的事。 苏家四兄弟参加的是地方试,由地方州县长官主持的地方试,需回原籍进行秋试。 周邑参加的是国子监试,在汴京城里科考,由国子监主持,合格后由国子监解送礼部。第二年二月,同样可以参加春闱。 周邑科举也不算特别顺利,但都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并且发挥出自己该有的水准。 和苏家四兄弟觉得自己要落榜不同,周邑默出答卷,给周父以及他的师长们看过后,众人一致觉得如无意外发生他能拿魁首解元。 周父将周邑默出的答卷丢进火盆里,拍了拍周邑的肩膀:“继续保持,明年春闱若能榜上有名,到时便是双喜临门了。”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人生三大喜事,周邑同时能享其中之二。 是的,尽管苏虞这个当事人都不在汴京城,但她和周邑的婚期已经定了下来。 就在明年三月,春闱出榜之后。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目前苏家众人还有周家人都怀着期待且忐忑的心情等待秋闱放榜。 放榜日一般是寅日或辰日,寅属虎、辰属龙,故而又名“龙虎榜”。 苦等一月,九月十五,甲寅日,秋闱放榜。 苏家人一早就驾着马车赶往贡院,等待放榜。贡院附近再一次人声鼎沸,全都是等待放榜的考生及其家人下属。 苏虞能看得出四个哥哥的紧张,有心想鼓励他们,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算她对几个哥哥有亲人滤镜,觉得他们哪哪都好,但也不能无视周围环境盲目自信不是? 江州郡,隶属江南西路,也就是后世的江西,两宋时期便有“文章节义之邦”的美誉。唐宋八大家里江西就有三位。 根据《江西省人物志》等书统计,江西历代有姓名可查的状元就达到五十六人,其中武状元七人。榜眼四十五人,探花四十人,进士一万余人。 整个明代产生了九十名状元,不包括武状元,江西就有十九名。 此外,江西省吉水县还出现过“一门三进士、隔河两宰相、五里三状元、十里九布政”的人文盛况。故而便有了“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的说法。 这个时代,历史在后周时拐了个弯,大熙朝不是她前世那个宋朝。但大熙朝的许多事情都与宋相仿。 这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现在的江州郡文风鼎盛,才子辈出。和她这几个哥哥竞争的人,都是有好几把刷子的能人。 咱们再来说说科举取士的录取率。 苏虞前世就喜欢看书,各种杂项都有涉猎。她就曾看过一篇讲解两宋时期解试举人以及省试进士录取率的文章。 北宋前期,太·祖朝的省试,参加者大概有两千人。至太·宗继位,第一次开科,省试人数达到五千三百人。 第三代皇帝真宗第一次开科时,参加者激增至两万人。按照当时每一百人发解二十人的录取比例计算,参加秋闱解试的举子人数就有十万之多。 但这一年的登科者,除了特奏名外,只有两百人。录取比例,五百取一。然而这仅仅还是解额稍宽松的北宋前期。 后期为了缓解省试的压力,便开始规定解试时的解额。尽管各地解额略有不同,但根据数据显示,解试录取比例激降至百人取一。 待至南宋朝,领土降低了三分之一,然而参加科举考试的人数未减反增。科举参加者人数日增,然而乡试发解额却没有实质性增加。 依然拿江西举例,当时的江南西路吉州,北宋末年应试人数在四千人,解额四十五,录取比例大致是九十取一人。至南宋,应试人数增至万人,然而解额却只有六十八。录取比例降低至一百五十人取一人。 然而这种情况还算是好的,据说有的州甚至达到“或五六百人解送一人”。“鹿鸣今日宴佳宾,六万场中一百人。”南宋末年的一首诗便可以为证。 大熙不是大宋,没有经历宋朝的耻辱和分裂,但以历史的时间线来看,如今的大熙对应的应该是南宋末年。 承平时代,百姓有所居有所食,就更渴望能够通过科举取士改变整个家族的阶层和命运。 所以她这四个哥哥若想秋闱榜上有名,最少得打败上万人,才能拿到一个参加省试的资格。若想成为进士,就得打败全国数十万加的举子考生。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不外乎是! 苏虞正想着,一声铜锣声起——“放榜了!” 负责维护秩序的衙役先是驱散开围绕在贡院门前照壁处的学子们,紧接着走出两名衙役,他们托着榜纸,将承载着无数学子希冀的榜单贴在了照壁上。 衙役们贴好皇榜,迅速撤开,分散在四周维护秩序。 苏虞撩开马车帘子,探头看了过去,只见皇榜下的人摩肩接踵,争相观看。有的学子拨开人群往榜单前面挤,有人发现名落孙山后仰天长叹,还有学子发现自己的名字后欣喜若狂奔走相告…… 苏虞扭过头,就见马车空空,苏家四兄弟还有苏二叔苏三叔已经冲进了人群里。 苏虞:“……” 还以为多淡定呢! 和两个婶婶对视一眼,三人又等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看榜的六人才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爬上马车,苏二叔苏三叔脸上又是遗憾又是高兴。 很奇怪,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居然能在同一张脸上同时显露,而且苏虞居然也一眼就看了出来。 她估摸着四个哥哥里应该有人榜上有名,但应该不是三哥和四哥。否则二叔三叔脸上的表情就不会是高兴中带着遗憾了。 至于上榜的是大哥还是二哥,苏虞不确定。 毕竟大哥学业不如二哥,而二哥考试又有点太倒霉。 二婶孙氏急忙问道:“考得如何?三郎上榜了吗?还有大郎、二郎和四郎?” 苏明思咳嗽一声:“娘,我没上榜。” 孙氏顿感失落。 郝氏一双杏眸看向苏明磊。 苏明磊摇头,郝氏明亮的眼眸逐渐黯淡。 这时苏三叔道:“榜上有名的是二郎。” 孙氏郝氏顿时露出了同款笑容,既高兴苏家子弟有人上榜,又遗憾考中的不是自己儿子。 “原来是二哥啊。”苏虞说着,看向苏明时,“二哥,你考了第几名?” 苏明时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道:“孙山上一名。” 倒数第二名啊。 苏虞:“……咳咳,喜事,喜事,甭管考几名,这都是咱们家的大喜事。”能榜上有名就已经胜过绝大多数人了。 郝氏有些不解,看向丈夫苏惟。 苏惟小声解释道:“二郎这意思是他考了倒数第二名。” 见妻子依然不解,苏惟耐心解释道:“名落孙山这个词儿听说过吧?” 郝氏点头:“这不是说落榜吗?” 孙氏也跟着竖着耳朵偷偷地听。 她和郝氏都是小户人家的女儿,没有识过字,这些读书人的说法,她也不懂。 苏惟点头,接着道:“名落孙山是落榜,但孙山却是榜上有名的,最后一名。 话说这孙山,和邻居的儿子一起去别郡科举,孙山考取了最后一名,邻居的儿子则落榜了。回乡后,邻居问他自己儿子考得怎么样?他便说了句——解名尽处是孙山,贤郎更在孙山外。 啥意思呢?就是说我孙山考了最后一名,而你儿子在我之外,那便是落榜了。后人听说了这故事,惯用名落孙山来形容落榜。既孙山是最后一名,那孙山上一名,便是倒数第二名了。” 郝氏恍然大悟。 孙氏也听明白了,瘪瘪嘴吐槽:“倒数第二就倒数第二嘛,说什么孙山上一名,欺负我不识字咋的。” 吐槽归吐槽,脸上却是扬起了笑容。 甭管第几名,反正是榜上有名就是了。虽然不是她儿子,但也是她侄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孙氏是知道的。 苏明时发展得好,将来还能不提携家里兄弟? 再说她儿子还年轻,三年后又不是没机会。 这样想着,孙氏便道:“今天便不回家吃饭了,要不去珍馐阁定一桌席面庆祝下?” “弟妹,你说呢?”孙氏说着,转头看向郝氏。 “二嫂,我没意见。”郝氏也赞同。 苏恒拦住了她们:“今天不行。出榜后会有报榜人去家里报喜,主人不在就太失礼了。”而且还会得罪人。人家好心去你家给你报喜,你让人家吃闭门羹,连个报喜钱都收不到? “二来,江州亲戚多,咱家二郎中了举人,怎么着也得去亲戚家报个喜。” “那就不在店里吃,让珍馐阁做好了送家里来。”孙氏一摆手,豪气万千,“不过是多出二钱银子的跑腿费罢了。” 苏恒闻言,诧异地看了一眼孙氏。似乎在说你也有这么大方的时候? 只把孙氏看得面红耳赤,羞恼交加,这才出了车厢,扬起马鞭,驾着马车往珍馐阁去。 第14章 无名牌位 第14章 无名牌位 孙氏去珍馐阁叫了席面,一行人很快回到了江州老家守着。 到了傍晚,很快就有专门报榜的报喜人来家里报喜,他们骑着高头大马,高举彩旗、旌幌,带上唢呐,一边高声喊着“恭喜江州郡德化县桃林村苏明时苏老爷解试榜上有名”,一边吹吹打打,鸣炮奏乐,热热闹闹地往苏家老宅而来。 随着报喜人一起送来的还有表示解试录取的“通知书”——金花榜子。 金花榜子是仿照进士录取通知书金花帖子设计的。 金花帖子采用素绫为轴,再在素绫上贴上金花。考生的名字以及名次,都要用洒金粉的“黄花笺”书写。金花帖子的大小尺寸也有具体规定,须“阔三寸,长四寸许”。种种细节,皆以表示进士及第,金榜题名时的隆重和喜庆。 而金花榜子则简单些,写在一种木板上,但这非普通木板,是经过精细加工的,“绿地、金花缘边”。“高一尺半、宽六寸”,上头写着被录取学子的姓名、乡贯、三代姓名。 进了门,为首的报喜人笑着看向候在门口的苏家人,先是高声祝贺:“贵府有喜,恭喜贵府苏明时苏老爷金榜题名。” 接着又问:“哪位是苏举人苏老爷?” 苏明时笑着应道:“在下正是苏明时。” 报喜人再次道喜:“恭喜苏举人苏老爷,这是您的金花榜子。”说着,便将手中的金花榜子递了过去。 苏明时接过,道:“辛苦诸位前来报喜,家中已备酒席,不若留下吃餐薄酒?” 报喜人摇了摇头道:“酒便不喝了,后头还有举人老爷等着某前去报喜呢。” “诸位既还有事,那便不耽误诸位了。”苏二叔说着,递过去一个红封,“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那报喜人接过红封,捏了捏,发现里头塞了个银锭子,估摸着得有个二三两的银子,脸上的笑意顿时更深,嘴里继续说着吉祥话,“多谢苏老爷,某在这里预祝苏举人明年春闱金榜题名,进士及第。” 一行人说着,吹吹打打离开了苏家,他们要去下一家报喜了。 这报喜可是个美差事,衙门公差抢破头,不管去哪一家,主家都要给些喜钱,这是惯例,主家给的也是心甘情愿。碰到家里有钱的,给得大方,几两银子,几十两的给,就算稍微穷点的,也能安排上一桌,讨些酒喝。 他们走这一遭,已经得了差不多三十二三两银子,五个人一分,也能分到六七两。这可抵得上他们两三个月的月银呢! 苏二叔接过苏明时手中的金花榜子,仔细看了看,笑道:“明天,不,后天开祠堂敬告祖宗,咱们家又多了一位举人了。” 明天苏明时要参加鹿鸣宴,后天才有空回乡祭祖。到时就将这金花榜子供奉在祠堂,以供族人瞻仰。 苏家祠堂里目前珍藏着两份金花榜子和一份金花帖子,分别是老太爷解试中举和苏慎解试中举及进士及第的榜贴。 现在又多了苏明时这份金花榜子,待到明年,二侄子若能考中进士,苏家便能称得上一句官宦世家。 若是下次三郎能榜上有名,这日子就越来越好了。苏二叔想着,看着手中的金花榜子,嘴角翘了起来。 第二日,苏明时穿戴一新,前往府衙参加鹿鸣宴。 秋闱放榜第二日,州县的长官会在府衙举办鹿鸣宴宴请新科举人、正副主考官、学政、内外帘官等。开宴后,即歌《鹿鸣》之章,作魁星舞,故名鹿鸣宴。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古人认为野鹿在发现美食时不忘呦呦叫唤呼唤同伴一起进食的行为有君子之风,是为美德。 于是上行下效,天子宴群臣,地方官宴请同僚、当地举人和地方豪绅,用此举来收买人心,展示自己礼贤下士。 后渐渐形成定例,规定秋闱放榜次日才能举办鹿鸣宴,用作对新科举子的奖励。 当然,也是官员和未来可能的官员结交人脉的时候。 苏明时辰时出发,亥时才醉醺醺地回来。 按理说像他这样的倒数第二名,去了也是坐冷板凳,不会有什么人关注。 三年一度的秋闱,有那么多解试举人,但真正能成为进士的,寥寥无几。苏明时这样将将才赶上解试录取末班车的举人能考中进士的可能性更是几近于无。 但谁让他有一个在翰林院为官的亲爹呢,所以不管的郡守还是学政,都把他单拎出来问了问。 这让苏明时不免受宠若惊。 但他心知,自己水平有限,别说进士及第,能擦着末尾考个同进士他就很高兴了。毕竟他爹苏慎可从没赞过他写的文章,他一直觉得他们几兄弟写的东西都是狗屎。 然而苏明时不知道的是,苏慎评价他们几兄弟用的衡量标准是他自己。苏慎二甲第二名,全国统考第五名的名次,水平自然远超一般举人。 换句话说,苏明时没有他爹妖孽,但也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差。 次日一早,苏二叔苏三叔带着几个子侄回乡下祭祖开祠堂。 苏虞没去,没意思,姑娘不让进祠堂,她去了也只能和二婶三婶以及乡下那些堂叔伯家的婶娘们一样候在祠堂外头晒太阳。 倒还不如在家收拾收拾行李,等祭完祖,他们也该回汴京城了。 苏明时要准备明年二月的春闱,苏虞也要回家备嫁。她那身嫁衣,到现在还是一匹布呢。 * 一路车马兼程,苏虞和苏明言二人终于在十月前赶回了汴京城。 十月初一,寒衣节。 一夜北风呼啸,晨起时,屋梁上已经起了霜。 苏虞是被冻醒的。 听到动静,小丫鬟阿鹿忙把放在火笼上烘着的棉袄冬衣拿到房里,苏虞钻出冰凉的被窝,将夹袄马面裙穿上。被炭火烤得暖烘烘的衣物一上身,让她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苏虞舒服地吐口气,阿鹿将暖水釜里的温水倒出来,伺候她洗漱。 猪鬃毛做的牙刷,沾上苏虞自制的中草药牙粉,刷完牙,口腔里还有淡淡清新的草药香。苏虞接着洗脸,最后涂上猪胰子做的保湿面霜,里头还混合了白术白芷等具有美白功效的中草药。 洗漱完,苏虞先去后罩房给老爷子老太太请安,顺道在这儿吃个朝食。 朝食有栗子糕、胡饼、油条、鸡蛋羹以及小米粥。鸡蛋羹和小米粥是厨娘早上现做的,其他如栗子糕、胡饼油条之类的则是在街市上买的。 苏虞起得晚,其他人早就吃过了。等她吃完,一家人收拾收拾,带着香烛纸钱及纸扎的寒衣,坐上马车去大相国寺祭祖。 寒衣节,又名十月朝、祭祖节、冥阴节,是大熙传统的祭祀节日。 民间常将寒衣节与清明节、中元节并称为三大“鬼节”。人们会在这一天祭扫祖先,烧送衣物,谓之送寒衣。 苏家祖籍江州,族地和祖坟自然都在江州。如今车马慢,回乡祭祖不易,苏家便在大相国寺供奉了几个牌位,逢年过节就会去大相国寺给先祖们上上香祭拜一下。 至于为什么不把牌位供奉在家里,一来家小拘束,二来牌位供奉在寺庙,平日里也有僧人打理,算是两相得宜。 许多和苏家一样祖籍外地家境一般的京官都是如此做的。 周家也是如此。 周家祖籍在巴蜀,距离汴京城足有千里之远,一路崇山峻岭,来去不易。 按理说周邑解试应回到巴蜀考试才对。 但在太~宗时期,有士子因故没能在本地参加解试,又不愿意失去这一次机会,于是向上请求,太~宗于是下诏特许京兆府解试。 后逐渐演变成国子监解试,除本地户籍外,有乡里遐远,久居京师者,特许于国子监取解。不过仍然需要得到本地命官的允许和举保。 两家人都在大相国寺供奉了自家的祖宗牌位,因此即便两家没有相约,但还是在大相国寺遇到了。 到了大相国寺,苏家人先去专门给信众供奉自家祖先或者先人牌位的功德堂祭拜先祖,给完香油钱,和守殿的僧人交代几句,一群人转道去正殿给佛祖上香还愿。 回江州前,一家人曾来大相国寺许愿,若苏家有儿郎能中榜,定会为佛祖金身贡献一份力量。现二哥既已中榜,他们也该来还愿。 还完愿,一家人各自分开。 二哥走得最快,说是遇到了书院的同窗好友,要和好友聊聊。 祖父和父亲要去拜访智吾大师,小五性子静,跟着去了。 祖母和阿娘想去芙蓉园芙蓉园看盛开的木芙蓉花,就把剩下两个小的。 至于苏虞,她要去趟藏经阁。 到藏经阁时,门是开着的,里头却空无一人。 苏虞上楼梯走到二楼,她要去的是藏金阁三楼。 藏经阁有三层,第一层包括讲经看书的大殿和两侧的藏书区,僧侣香客都能来看书。 第二层则用来存放一些更为珍贵的经文卷轴,平时大门紧锁,还有人把守,除了清扫除尘外,一般不让人进来。 至于第三层,只有一个小佛堂。 据说这里原本供奉着一个贵人的牌位。但苏虞来看过,是空的。 后来,这里就被她偷偷征用了。 没看到守门的师兄,苏虞也没多想。 藏经阁二楼不对外开放,一般不会有人上来。师兄偶尔也会偷懒,溜出去玩儿。 苏虞熟门熟路地从门旁的绿植盆底找到钥匙,正要开锁,门轻轻一推就开了。 苏虞有些奇怪,难不成师兄没去偷懒,而是在二楼整理书籍? “师兄?”苏虞喊了一声,没有人回应。她在书架间转了两圈,也没看到人。 奇怪,门开着,人却不在。 苏虞奇怪了一瞬,但也没有多想,拎着东西上了三楼,熟门熟路地走进小佛堂。 小佛堂里供着一尊玉雕的佛像,佛像前有一个香炉,地上有一个圆瘪瘪的蒲团。 佛像香炉还有蒲团上都有一层厚厚的灰尘,苏虞放下手中的篮子,从里头拿出一个沾水的抹布,开始擦佛像上的灰尘。 苏虞一边擦一边好奇道:“菩萨啊菩萨,你怎么没有供奉在那香火旺盛的大殿里,反而躲在这僻静无人的小佛堂里呢?” 然而菩萨并不会说话,所以苏虞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也不在意,擦干净佛像后,苏虞接着把香炉还有蒲团都擦了擦。 做完这些,苏虞才从佛像后拿出一个松木做的灵牌。 她把灵牌擦干净,放在了佛像旁边。 “菩萨,你一个神在这里应该也挺孤单的吧。我把她放在你这儿,你们两做个伴。她那么小,要是有神鬼欺负她,麻烦你多照顾照顾她。” 苏虞说着,从篮子里拿出糕点,摆在佛像和牌位前。然后又把带来的香烛点燃,插在了香炉里。上好的檀香,缓缓散发出温暖馥郁的甜香气。 苏虞闻着香气,一屁股坐在了蒲团上,一边烧纸一边唠嗑:“我有好长时间没来,你会不会觉得很孤单? 前段时间我回了一趟江州,二哥考中了举人。是倒数第二名,二哥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能榜上有名就已经很厉害了,对吧。 还有我现在在家住,不能经常来看你。等明年三月出嫁后怕是更不能常来看你了。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你现在应该投胎了吧。没去也没关系,你就跟着这位菩萨,祂这么慈眉善目的,一定能庇护你。” 苏虞烧完了纸钱,接着开始烧纸扎的小裙子,以及一些小玩意儿。 ——陶响球、鸩车、竹马、竹蜻蜓、纸鸢、投壶、陀螺、蹴鞠、拨浪鼓、兔儿爷、磨喝乐、布老虎、鲁班锁、九连环……,都是儿童喜欢的小玩具,全都是用纸剪出来的。 江州有剪纸文化,苏虞也会一些,这些小玩意儿,都是回汴京时无聊,坐在马车里亲自剪的。 烧完玩具,苏虞小心把火灭了。站起身,拍了拍腿上的灰尘,等香炉里的香烛彻底熄灭,确定没有火花残余不会引起火灾后,这才把牌位又藏到佛像后,带上剩下的东西离开。 苏虞离开不久,小佛堂背面的暗门里缓缓走出两个男子。 面色阴柔的男子主动走到佛像前,把苏虞藏在佛像后面的牌位拿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有些奇怪:“主子,灵牌上没有名字。” 皇帝伸手接过牌位,看了看,发现底下有一个暗格。抠开开关,里头是中空的。晃了晃,里头掉出一个小木牌子。 牌子上刻着一些字,那字虽然缺胳膊少腿的,但还是能看得出这是一个人的名字以及生辰八字,而且还应该是一个年幼早夭的小姑娘。 毕竟那姑娘烧了许多小裙子,还有一些孩子爱玩的玩意儿。 皇帝看完,又把小木牌塞到了牌位里,对冯进忠道:“放回原位吧。” 冯进忠有些诧异,要知道这个小佛堂可是皇帝为自己生母,已经去世的孝懿纯皇后设立的。玉雕的佛像也不单单只是个佛像,里头还藏着孝懿纯皇后的灵牌。 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牌位,皇帝居然允许它留在已逝皇后的灵牌旁边。 皇帝接过冯进忠递过来的檀香,恭敬地对着佛像拜了拜,他将立香插到香炉里,看着佛像道:“阿娘,儿子把这个小姑娘留在这儿,有她陪着你,应该就不会孤单了吧。” 每年的十月初一,皇帝的心情都不是特别好。旁人不知缘由,但冯进忠是知道的。 这一天是皇帝真正的生辰,也是孝懿纯皇后真正的忌日。 孝懿纯皇后是难产去世的,皇帝又生在了十月初一,鬼节这天。 先帝忌讳,觉得他命硬刑克父母。便把皇帝的生辰改到了六月初六,还把孝懿纯皇后的忌日改到了十一月初三。 所以皇帝庆生庆得不是真正的生辰,皇室给孝懿纯皇后办的追祭也不是真正的忌日。 皇帝幼时在大相国寺带发修行过一段时间,知道这件事后,便悄悄地在这座藏金阁里设立了一个小佛堂祭祀先皇后。 第15章 嫌隙 第15章 嫌隙 苏虞出了藏金阁,关上门,就见苏小六和苏小七蹲在藏金阁门口,幽怨地看着她。 苏虞:“……”她隔着棉袄摸了摸手臂,总觉得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干嘛?”苏虞问道。 苏明言道:“阿姐,我不是说了我和小七要跟着你吗?” 赏花有什么意思,一点也不好玩儿。 苏明言就爱黏着苏虞,至于苏小七,他可是苏明言的小跟屁虫……六哥要跟着大姐,他自然也要跟着大姐了。 苏虞很无奈,但也不能把人赶走啊。 毕竟都是亲弟弟。 不过——她也有要求的:“跟着我可以,不过小六你不能调皮乱跑,跟紧我,看好小七。小七也是,跟紧阿姐。” 今天来大相国寺祭祖、上香的人多,鱼龙混杂,苏虞怕有宵小趁热闹搞事,万一有拍花子,趁乱把小孩偷走就不好了。 “嘻嘻。”苏小六做着鬼脸嘿嘿笑,“知道了。” 苏小七则默默地牵住了苏虞的手,用行动表示自己的决心。 苏虞也捏了捏小孩肉乎乎的小爪子,心道还是小七乖巧。 正想着,人群里突然喧闹起来,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喊:“孩子……我的孩子……” 怎么回事,不会真有人抢孩子吧? 光天化日这还得了。 正想着,便听到有人喊:“大夫,接生婆,有没有大夫和接生婆,我娘子要生了。” 是要生孩子啊。 苏虞松了口气,不是拍花子偷孩子就好。 下一秒,她浑身汗毛直立。 不对啊……怎么会有孕妇跑到寺里来生孩子? 不会是出事了吧。 苏虞坚信没有哪个母亲预产期到了还四处乱跑的,她就算不为孩子着想,也得为自己的小命考虑啊。 她下意识想上前看看,手被牵扯了一下,苏虞低下头,看了眼紧紧握着她手的小七,回过神来。 她现在是苏虞,大熙朝一个七品文官家的女儿,不再是前世那个受人尊重的妇产科大夫。这个朝代的接生婆做着得依然是迎接新生命的高尚工作,然而接生婆却是个下九流受人鄙夷的行业。 大熙对女子较为宽容,但也没有宽容到放任一个未婚小娘子做大夫给妇人接生的地步。 抛开这些陈腐观念不提,没有了现代器械和设备的支持,苏虞这个前世的妇产科主任就好像没了眼睛和手,她勉强能发挥出的作用还不足从前的十分之一二。 现在的她,还没有那些身经百战的接生婆们经验丰富。 苏虞不敢妄自尊大,更怕因为自己的盲目自信害死了那些本来能够获救的产妇和孩子。 不过想了想,苏虞还是决定去看看。能帮上忙就尽量帮忙,帮不上忙……或许也是件好事。 苏虞低头看了一眼小七,想叫苏明言把弟弟带到智吾大师那儿找祖父和父亲,一回头却见苏明言那小子已经蹿进了人群看热闹去了。 她也不敢让还没上小学的孩子自己去找大人,这么多人,万一有人起了坏心,把孩子抱走了,小七连反抗都反抗不了。 正纠结中,旁边藏金阁紧闭的殿门突然打开。嘎吱一声,苏虞抬眸看去,只见幽暗的殿门里走出一个身长玉立的男人。 男人似乎一下子便捕捉到了她的目光,垂眸看过来,两人目光对视,男人眸光沉寂而幽深,仿佛一口古井,深不见底。 苏虞下意识别过头,那目光太冷寂,透着彻骨的寒意。 但很快她又转过头去,朝男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苏虞能感觉到男人的心情不算很好。但她没有上前攀谈,更没有妄图安慰对方的想法,本就是偶然相遇共用一座石台的缘分,没必要再有更多牵扯。 正想着,苏明言又跑了回来,对苏虞道:“阿姐,那边有个夫人要生孩子了。” 苏虞把小七塞到苏明言手里,认真道:“我去看看,小六你看好七郎,带他去师傅的禅院找阿爹和祖父,别四处瞎跑知道吗?” 苏明言点了点头,苏虞这才跑向了声音喧哗处。 她心里有事,没有看到刚从功德堂里出来的周家母子女三人。 “苏家阿姐。”周姝看着从身旁跑过去的少女,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苏虞没应,她有些不确定地扯了扯哥哥周邑的衣袖,道:“哥,刚刚跑过去的女孩子是你未婚妻吧。” 周邑点头,未婚妻的模样他又怎么认不出来。 周姝有些不高兴道:“那我喊她,她怎么不理我?” 周邑道:“你苏家阿姐应该是没听见。若是听到你喊她,她定然会回应你的。” 周邑连忙安抚妹妹,不想让她因为这一点点可能的误会而对未婚妻起隔阂。 周姝点了点头,这倒也是。随即把目光投向了苏虞跑过去的地方。 “那里怎么了,周家阿姐过去做什么?” 周邑摇头,他也不知。 “哥,我们也去看看。”周姝说着,走了过去。周邑怕人冲撞了妹妹,也有些想要见见未婚妻,因此也跟着走了过去。 周邑忙着照顾妹妹,却没发现母亲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喜。 在周母看来,苏虞在大庭广众之下跑去看热闹的行为一点都不庄重。 她对苏虞这个未来儿媳一直就不是特别满意,周母理想的儿媳妇是她娘家侄女。 只是丈夫反对,非要定同僚家的女儿,偏偏儿子也愿意。她和丈夫的关系本就冷漠,不想夫妻关系更加恶劣,也怕和儿子产生隔阂,这才勉强同意了这桩婚事。 但这姑娘也太不像话,都定了亲,不在家安心备嫁就罢了,还四处乱跑。 果然是庙里长大的姑娘,成天和一群粗鄙蛮僧混在一起,养出一身轻浮散漫的性子。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这吴氏也是,女儿既接回了家,就该好好教教,什么是妇容德功。 周母越想心里越不舒服,连带着对苏虞母亲都起了不满。 苏虞挤进人群,妇人身边已经有了稳婆和大夫。 大夫把了脉,站起身道:“有早产的迹象,不过暂时没有大碍。” 妇人丈夫再三道谢,和母亲、女儿一起扶着妻子进了一间客院待产。妻子随时都有生产的可能,现在回家是不可能的了,只能先在大相国寺找一间院子住下。 苏虞松口气,有大夫和稳婆看着,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苏虞正准备离开去找两个弟弟,肩膀突然被人轻轻拍了下。 她回过头,只见周姝满脸笑意地看着她:“苏姐姐,我刚刚叫你,你怎么不理我?” “你叫我了?”面对周姝重重点下的头,苏虞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不是故意不理你的,应该是我没有听到。” 周姝道:“好吧,我原谅你了。” 说着,周邑随之而来。 周姝对着苏虞暧昧地眨了眨眼,嘿嘿一笑,俏皮道:“我哥哥也这么说。” 苏虞自然也看到了周邑。 小未婚夫看着她,耳后微微有些泛红。苏虞看着,不免也有些心动。想去摸摸那如红玉般的耳廓。 她看向周邑,小声道歉:“多谢你帮我说话。不然小姝还真的会误会。” 周邑笑着摇了摇头:“不客气。” 苏虞笑,看向周姝:“你们今日来大相国寺是来祭祖吗?” “对,除了祭祖,还是为了还愿。”周姝说着,又以一种得意俏皮但不令人讨厌的口吻道,“苏姐姐,你还不知道吧。我哥哥是这次的国子监解试的解元。” “解元,这不就是第一名?”苏虞惊讶地看了一眼周邑。她知道小未婚夫厉害,但没想到会这么厉害。 苏虞拍了拍周邑的肩膀,竖起大拇指,高兴道:“解元啊,你可真厉害。二月省试要加油啊,争取再考一个第一名” “必不辱命。”周邑笑着回道。 能拿到解元的名次,周邑心里是很得意高兴的,在外人面前必须谦虚,但在苏虞面前,他想做真实的自己。因为她眼里的欣赏赞扬是那么的真诚认真,周邑非常受用。 周母跟过来,见到苏虞伸手拍了周邑肩膀,她的眸光微凝,闪过一丝厌恶——真是太没规矩了,大庭广众之下居然碰触男人的肩膀。 其实大熙朝对于未婚男女的相处并没有那么苛刻。 只要不做什么有伤风化的事儿,未婚夫妻偶尔出门同游,去茶楼喝喝茶又或者去勾栏瓦舍听听说书,悄悄摸摸牵个手啊,世人知道了也不会太苛刻。 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定了亲的未婚夫妻俩若能培养出感情,更有利于家庭和睦。且别说苏虞只是轻轻拍了拍周邑肩膀以示鼓励,没有任何暧昧之意。 只是周母看不上苏虞,便能从她做的任何举动中挑出刺来。 苏虞也看到了周母,于是赶紧上前行礼:“见过伯母。” 周母点了点头,肃着脸应了声:“嗯。” 苏虞没太在意,定亲之前,她便找人打听过周家人,知道周母就是这种冷肃不苟言笑的性子。不单单是她,便是对待她的丈夫,周母也是这样的。 苏虞却不知,周母其实不是这种性子。她只对她看不上的人冰冷苛刻。 至于周父,这是个历史遗留问题。 周母刚成婚时很是看不上丈夫庶子的身份,觉得自己一个大家嫡女,嫁给一个小妇养的辱没了她的身份。因此对待丈夫的态度很是恶劣。 周父刚开始摸不着头脑,也讨好过妻子。周母不为所动,时日久了,周父心冷了,也就算了。后来周母缓过神,也想和丈夫缓和关系,偏偏周母高高在上惯了,也拉不下脸来伏低做小。 周父也有脾气,心道,你连好好道个歉都不肯,就想让我放下芥蒂与你和好? 这怎么可能呢? 哪个能顺利中举考上进士的人不是天之骄子,心底没点傲气的? 周母也觉得委屈,我都暗示你了,给了你和好的信号,你就该乖乖顺坡下路才对。偏你还傲着,你气,我还有气呢!你不给我好脸色,那也别想我给你好脸色。 最后就冷到如今。 第16章 保大保小 第16章 保大保小 “阿爹,我求求你了,你救救阿娘吧。” 和小未婚夫以及未来婆婆小姑子分开后,苏虞也不想再四处闲逛,便想着去智吾大师的禅院找父亲和祖父,到了午时,一家人一起吃个斋饭,然后再回家。 没想到刚走到客院附近,就听到这样一句哭求。 客院外围着一群人,苏虞上前,找了一位看起来眉目慈和的大婶问道:“大婶,这是怎么了?” 大婶叹息一声:“哎哟,可怜咯,难产了。” “难产?”刚刚那大夫把脉时不是还说没有大碍,怎么就难产了? 苏虞想着,连忙钻进客院。 此时,客院内,稳婆刘婆正在和产妇的丈夫以及婆婆商量“二选一”。 “陈三,你想好没,到底是保大还是保小?” 陈三蹲在地上,双手抓着头发,满脸痛苦:“刘婆,您再努力努力,没准他们母子俩就都能活呢!” 刘婆摇了摇头:“陈三,咱们一个村的,我是什么人你了解。我又何尝不想他们母子都平安无事。但现在这种情况它不允许啊。 你婆娘眼看着不行了,那羊水都快流干了,等羊水流完了孩子也会憋死。到时候你就是想选都选不了,你现在下决定,不管是大还是小,好歹能保一个。” 刘婆说的是实话。 她只是个接生婆,会点微末的接生技术。真遇到这种难产的,她也无能为力。妇人生产本就是闯鬼门关,有时能保住一个都算幸运,多的是那母子皆亡的。 苏虞面色沉重,接生婆所说的保大保小她知道。 然而不管是保大还是保小,都无比血腥残忍。 保大,就要放弃腹中胎儿。稳婆会将母亲体内的胎儿分解或者取出一部分以降低生产难度,通常都是用剪刀把胎儿剪碎……又或者采用粗暴的方式把胎儿硬生生挤出来。 保小,那就是不管大人死活,不进行任何干预,让孩子自然分娩。但这意味着母亲将会因为剧烈的疼痛又或者失血过多而死去。 刘婆又道:“陈三,你已经有两子一女,这个孩子或许是无缘,你媳妇她还年轻……” 刘婆话还没说完便被产妇的婆婆打断了:“不行,这可是我们老陈家的子孙。孩子来了却不要,那是造孽啊,得罪了胎神怎么办。” “刘婆你再试试,没准就生下来了呢!” 刘婆无奈,又把刚刚的话再说了一遍:“大嫂子,这实在不是我不努力。这孩子是倒着的,头在上,脚朝下。大夫都没法子,我一个小小的接生婆能有什么办法?” 刘婆说着,看了眼陈三。 陈三抓着头发不说话。 屋子里头的是他婆娘和他的娃啊,这让他如何选? 刘婆其实更倾向于保大人,但时人都讲究多子多福,具体保哪个,还是要陈三这个做丈夫做爹的定主意。 不过,她看了一眼性格强势的陈家老太太,再看一眼懦弱踌躇摇摆不定的陈三,心里悠悠叹了口气。 果然便听陈家老太太道:“刘家妹子,我们保小,保小。” 刘婆看向陈三,又问了一遍:“陈三,你娘说保小,你确定要保小吗?” 陈三咬着牙,迟疑道:“我……我听我娘的。” “那行,那我进去了。” 刘婆暗叹一声,心里丝毫不意外。 她接生过几百上千回,遇到难产的,十回里有九回都是保小。剩下那一次,则是因为犹豫,错过了抢救时间,最后哪个都保不住的。 她只是个接生婆,主人如何决定,她如何做便是了。 刘婆转身准备进产房,产房门却被一个小姑娘挡住了。 小姑娘挡在门前倔强道:“不行,你不能进去。” 她知道祖母选择了弟弟,刘婆进去了,阿娘会死。 然而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大力气,她还是被父亲和祖母拉开了。 她知道自己护不住母亲,只能祈求祖母改变主意。 小姑娘扑通一声跪到了陈家老太太面前,砰砰砰地磕着头:“祖母,保我阿娘吧。我求求你了,祖母,你救救我阿娘吧。” 她知道自己阿爹没用,做不了决定,因此只拼命地乞求祖母改变主意。 小丫很用力地磕头,不过几下额头一片通红。 她真的很怕阿娘会死。 从阿娘怀孕开始,她就开始害怕。 她有个表姐,长得很漂亮,特别爱笑,对她很好,每次她去舅舅家,表姐都会把自己的糖和糕点拿给她吃。 后来表姐嫁人了,再后来她就死了。 表姐去世时,她跟着阿娘去奔丧,偷偷去灵堂看过表姐。却见原本丰腴漂亮的表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肚子却挺得老大,放在干瘦枯瘪的四肢上,显得尤其诡异恐怖。 表姐的婆婆说表姐从怀孕开始就一直吐,吃不下东西这才瘦的。生产时也是因为身体虚弱没有力气,这才难产一尸两命。 回来后,阿娘却告诉她孕妇孕吐是正常现象,只要努力吃东西,多少还是能吸收一些营养。 表姐之所以那么瘦,是因为她婆家抠门,不舍得拿好东西给她吃。见她孕吐,不照顾她不说还克扣她的粮食。 阿娘怀孕后,她怕阿娘会和表姐那样离去。这才鼓起勇气跑到村子附近的烂泥塘里摘荷花去城里卖。每次卖了钱都会买肉回家,煮了给阿娘补身体。 烂泥塘很深很危险,陷进去了还会有生命危险,但她不怕。 她更不想做没娘的孩子。 刘婆也顺势看向陈家老太太:“大嫂子,你看看小丫,再想想家里的两个大孙子。没娘的孩子可怜啊。” 陈家老太太并没有改变主意:“就按我之前说的做。刘家妹子,你不用再劝我了。我相信我儿媳不会怪罪我,有哪个做娘的会为了保住自己的命放弃孩子的?” 刘婆沉默。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 只是又有哪个女人敢在生产时说不要孩子,要保全自己的呢? 苏虞摇了摇头,走进院子道:“或许我可以试试。” 她听到了稳婆的话,孩子头在上,脚朝下。这是典型的胎位不正,如果是前世,一个剖宫产就可以解决。 但在这个时代,几乎是无解。 苏虞也没有其他好办法。不过她前世下乡义诊时,曾经遇到了一位非常厉害的接生婆,那位婆婆非常厉害,苏虞跟着她学会了扭转胎位的手法。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实践,就在回程的途中突遇泥石流,然后死了。 但因为非常惊艳婆婆的手法,婆婆所说的要点她都记了下来。 苏虞道:“我知道一种扭转胎位的法子,或许可以帮忙。” “扭转胎位?我怎么没听说过胎位还能人为扭转的。”陈家老太太瞥了一眼苏虞,轻蔑道。 苏虞冷笑:“老太太,你没听说过,只能说明你孤陋寡闻,不能代表没有。” 陈老太太被苏虞说得脸色一垮,她黄皮寡瘦,两颊凹陷,眼角耷拉下来,就显得十分刻薄。 她挑剔地上下打量苏虞,带着一点劝解意味不怀好意道:“小姑娘,这是生孩子,生死攸关的大事。可不是你瞎胡闹的地方。你赶紧走吧,别在这儿碍事。” 然后又对接生婆道:“刘家妹子,你快进去吧,再耽搁下去我怕我那小孙子都要憋死在腹中了。” 苏虞扭头看向陈三,认真道:“陈三叔,我确实知道怎么扭转胎位。屋里的是你媳妇你的子女,现在有能救下他们母子性命的法子,你当真要这么固执,连试都不试吗?” 陈三眼珠通红地看向苏虞:“小姑娘,你当真会扭转胎位?” 苏虞点头,以一种十分肯定的口吻回答道:“我会。”她知道只要自己有一丝的迟疑,屋里这个女人怕是再也走不出这间屋子。 “我信你。”陈三有些孤注一掷道,“小姑娘,求你救下我婆娘孩子。” “我会的。”苏虞应声,随即问道,“有没有热水,开始之前我需要先净手。” “有有,有水。”刘婆连忙应道,对着小姑娘喊道,“小丫,快把热水端过来。” 小丫去端水的工夫,苏虞进产房给产妇把了把脉,妇人的身体还不错,体内羊水还算充盈,流血也少。 她接着摸了摸腹内孩子的大小,然后掀开裙摆看了看宫口开的情况,心里大松一口气。孩子也不是特别大,胎位调整好后,顺产的可能性很大。 小丫很快从厨房里端来一盆滚烫的热开水。 苏虞撩起衣袖,用襻膊固定,防止衣袖掉落,接着让小丫拿着瓢舀水给她冲洗双手。 刚出锅的开水从空中淋下,经过寒风一吹,依然滚烫,沾在皮肤上有点疼,但还在人体可接受的范围。苏虞仔细地清洗双手、上臂及肘关节上至少十厘米处。 洗完手后,她将双手举在胸前。没有消毒液,也没有专用洗手皂,更比不了前世的无菌操作,苏虞只能尽量保持手部洁净,减少感染。 产房门口有挡风的门帘,苏虞举着手,不方便开门,只能背着身进。刘婆眼明手快,一把掀开了帘子,帮她进了门。 进门后,苏虞让刘婆帮着把裙摆掀起来,她要先把孩子的脚推回宫腔内,然后再用一些特殊的手法按揉扭转妇人的腹部,帮助子宫内的胎儿回到头朝下的正位。 如此才能顺产。 动手前,苏虞下意识看了一眼产妇,只见妇人面色寡白,眼神空洞,心如死灰的模样。 她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产房外的那场争执妇人一定全都听到了,她知道生死之际丈夫和婆婆放弃了她。苏虞相信她一定很爱自己的孩子,只是没有人希望自己是那个随便可舍弃的人。 这种状态不行,苏虞只能帮助胎儿回归正位,但是生产还是要靠她自己的。 苏虞走到产妇身边,低声安慰道:“大嫂,放心吧,我和刘婆婆都会帮你的。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事的。” 产妇回过神,看了一眼苏虞,低声道:“如果我想放弃这个孩子,自己活下来,是不是很恶毒?” 她心里的结,不只是婆婆丈夫在保大保小时选择了保小,还有陈老太太的那句话——世上有哪个做娘的会为了保住自己的命放弃孩子的? 她想活,想放弃孩子活下来。她太恶毒了,是不是就是因为她是如此恶毒,所以才会遭遇难产? 苏虞一愣,随即摇头:“不,你没有错。求生是人的本能,每个人都有求生的权利。这并不是你的错。” “真的吗?”妇人眸光微闪。 苏虞点头,接着道:“而且我不在乎做母亲是不是就要为了子女心甘情愿丢掉自己的性命,我只知道你们都不会死,我会让你平安生产,母子健康。” “既然都能活下来,又何来放弃之说?所以大嫂你得打起精神,待会儿我要给你扭转胎位,会很痛。之后还是要靠你自己努力把孩子生下来。” 妇人终于回过神,她微微点了点头道:“小大夫,你放心我不怕痛。” “那就好。”苏虞欣慰地笑了笑,让接生婆拿了块帕子给她咬着。 “你很坚强,放心,不会有事的。”苏虞说话时,神情专注又认真。 妇人看着她,不自觉地相信了。 苏虞朝门外喊了一声,让陈三进来。生产的痛已经到达极致,人力把分娩出来的胎儿推回去只会更痛。她需要有人按住产妇,不让她胡乱挣扎伤了身子。 陈老太太拦着陈三不让进去,说产房污秽。 “阿娘,里头生产的是我婆娘,她生的是我的孩子。”陈三说完,陈老太太松开手,让他走了进来。这一次陈三终于担起了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 苏虞让陈三进来按住产妇的两条腿,又让刘婆抱住她的身子,“你们俩把产妇按好不要动,我现在要把孩子的腿推回去,会很痛。产妇会忍不住挣扎,你们一定要摁紧了,再痛也不能动。”不然很容易伤了下体。 妇人看向丈夫,眼里闪过一丝亮光。 “按好了吗?”苏虞问道。 “好了。”陈三和刘婆同时回道。 苏虞深吸一口气,握住那小小的脚丫,使着巧劲一用力就把孩子推了回去。 “啊——”产妇嘶吼一声,疼得双目圆睁,冷汗直冒,她下意识想要挣扎,却被丈夫和产婆按得死死的。 门外小丫吓了一跳,喊了声娘就要往房里跑。 陈老太太连忙把人拦住,道:“你娘生孩子,你进去做什么?有这功夫不知道去厨房煮碗红糖鸡蛋汤,待会儿好给你娘补充体力。” 小丫回过神,冲进了厨房。 她娘是早产,这院子也是临时租的,本来什么都没有。但他们运气好,遇到了好心人,凑了些产妇生产时要用的东西给他们送了过来。庙里的僧人也帮忙送了柴火和水来。 苏虞趁热打铁,走到产妇旁边,把双手放到她的腹部,找到正确的穴位,按照前世那位接生婆婆教她的手法慢慢扭转体内胎儿的位置。 苏虞一点点调整方位,不知过了多久,确定胎儿的脑袋顺利入盆后,她终于松了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汗珠说道:“孩子脑袋已经入盆,可以继续生产了。” 刘婆连忙松开妇人,过来摸了摸,惊喜道:“确实已经入盆。” 陈老太太端着一大海碗红糖鸡蛋过来就听到了这句话,她一掀帘子走了进来,不敢置信问道:“当真入盆了?” 刘婆点头:“确实如此。陈家嫂子,你就等着母子平安吧。” 陈老太太脸上露出一丝惊喜,忙将红糖鸡蛋端到产妇身边,喊她吃东西:“卉娘,快把这碗红糖鸡蛋吃了。吃了东西才有力气生孩子。” 于卉娘眼里悲喜交加,她接过婆婆手里的红糖鸡蛋,大口大口吃着,眼泪掉到汤碗里,混着红糖水咽下了肚子里。 吃完红糖鸡蛋,于卉娘缓过神,身上也有劲儿了,她配合着产婆的指导,咬着牙用力生产,再痛也没吭一声。 产道早就打开了,这次生产很顺利,不到一刻钟孩子就生了下来。 刘婆帮忙剪掉脐带,打了个结,抓着孩子双脚倒吊着婴儿,大手使劲一拍他的小屁股。 小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刘婆脸上带笑,拿布把孩子包好,然后和陈老太太报喜。 “陈大嫂子,恭喜恭喜,母子平安,你们陈家又添一个大胖小子。” 刘婆将婴儿交给陈老太太,又去检查胞衣,确定胞衣完整,随着胎儿一并生产了下来后,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苏虞给产妇以及小婴儿都把了把脉,确定两人只是有些虚弱,并无大碍后便提出了告辞。 陈家人挽留,要给谢礼。苏虞婉拒了。洗了手正要离开,就见刘婆看着她,欲言又止。 “刘婆婆,您有话可以直说。”苏虞对于刘婆还是很有好感的。 她做着接生的活儿,见证了无数生死,却依然保留着一颗柔软而善良的同理心。 她不像时下的人,只把女子当作生育的工具。在生死之际,即便知道可能只是在做无用功,却依然愿意为这些可怜而弱势的女子考虑,为他们说几句话。 刘婆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小大夫,你那个扭转胎位的法子,能,能不能教教我?” 刘婆说得很不好意思。 这法子就是一门技术,是能传家的。 就像她做接生婆,下九流的行当,还受人鄙夷。但她就是靠着这一门微末的技术生儿育女,养活了一大家子。 刘婆做接生婆,承袭的就是她婆婆的手艺,而婆婆承袭的也是她婆婆的技术。 老人家连自己女儿都不教,死前更是再三交代,传媳不传女,不就是怕技术外传被外人学去了吗。 可她现在空口白牙,却想学习人家的独门绝活,刘婆觉得自己有些厚脸皮。 但她确实想要学到这门技术。 如果她会扭转胎位,上个月何山村那个小媳妇的命是不是就能保下来了? 苏虞没想到刘婆想问的是这个。 她想了想,正色道:“刘婆婆,这门技术我能教给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这门技术也是她从别人处学来的,若能在这大熙落地生根,挽救更多的生命,或许才不枉那位接生婆婆教她一场。 刘婆没想到苏虞真能教她。 她愣了一下,随即高兴道:“您说,不管什么条件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不推诿。” 苏虞道:“不是什么难事。我只是希望,你学了这门技术后不要敝帚自珍,将来若有其他人想学,请你倾囊相授。” 刘婆愣住了,“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刘婆一愣,很快回过神:“小大夫你放心,我学会之后肯定不会藏着掖着,以后有人想学,我一定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们。” 怕苏虞不信,她忙举起右手,发誓道:“若违此誓,让我不得好死。” “别……”苏虞连忙阻止,“不用起誓,我相信你。” 刘婆决定,等回了家,几个儿媳,还有她女儿,若是想和她学习接生术,她就都带着。生孩子的人那么多,不缺活儿干。 苏虞于是又留了小半个时辰,把要点全都教给了刘婆,确定她真正学会后,她才离开这个小院。 看了看天色,快到午时了。苏虞出了院子,就匆匆往智吾大师的禅院赶过去。 院子外的人已经散了,苏虞小跑几步,脚下慢慢停了下来。 只见前头不远处站着一人,芝兰玉树,剑眉星目,气势内敛而磅礴逼人。 第17章 难过无用 第17章 难过无用 那人听见动静,缓缓回头,安静看着她。 苏虞有些纠结,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慢慢走上前,行礼。 “见过先生。” 皇帝凝视着面前的女郎,她的头发有些散乱,鬓角因为汗湿而粘贴在脸颊上。身上衣服沾着羊水和斑斑血迹,一片狼藉。 很狼狈,却奇怪地鲜活好看。 皇帝想伸手整理下她凌乱的鬓角,手指微动,又收回去。 “还不是时候。”皇帝心道。 他转过身,淡声道:“陪我走走吧。” 苏虞知道自己拒绝不了,只能沉默地跟上去。 原本热闹的人来人往的地方,此时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吹的声音和两人的脚步声。 苏虞不说话,皇帝也沉默着。走了不知道多久,皇帝突然道:“今天是我的生辰,也是我母亲的忌日。” “啊?”苏虞惊呼一声,突然想起两人在藏经阁楼前的那个对视,难怪男人的目光是那么的冰冷沉寂。 半晌,苏虞才道:“那……那您节哀。” 苏虞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男人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 看架势,好像是要和她谈心。 但……他们不是朋友啊。要知道今天也不过是两人第二次见面,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两个人,会这么“亲切”地和对方说自己的隐私吗? 皇帝接着道:“我对她其实没什么印象,但她是为了生我而去世的。所有人都告诉我,她是心甘情愿为了我舍弃自己的性命,但她是真正愿意吗?还是被逼迫着愿意。就像今天客院的这个妇人一样。” 苏虞哑然,她知道自己应该说些好话安慰下对方,可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犹豫了一会儿,她才道:“我不知道。” 一个母亲,真的愿意舍弃自己保全孩子吗? 或者说,愿不愿意,应该只有她自己知道,外人再多的揣测,也只是揣测而已。 皇帝轻笑一声,道:“你倒是坦诚。” 苏虞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两人再次安静下来。 皇帝走在前头,苏虞闷头跟着。不知不觉,等她反应过来时,两人已经走远了,面前是一座掩映在花木中的庭院。 这院子,比较偏僻,往年一直是关着的,并不对外开放。苏虞在大相国寺住了十年,也未曾见有人在这院子住过。她一直以为这院子是废弃了的。 现在想想也不对,废弃的院子就算再好,也会散发出一种自然而然的破败感。但这院子却没有,看着便很精致。 看样子是专供给这位贵人的。 也不知道是何等的皇亲贵胄,能让大相国寺如此优待。 苏虞胡乱想着,走到了院门口。 门是开着,皇帝抬脚走了进去,回过头看向停在院门口的苏虞:“进来吧。” 苏虞摇了摇头,提出了告辞:“先生,我该回去了,还是不打扰您了。” “不打扰,进来吧。”皇帝又说了一遍,语气温和,眼神里却带着不容置疑。 苏虞还想挣扎:“先生,午时到了,我阿爹阿娘该寻我了。” 皇帝叹气:“你一个姑娘家,顶着这样一身招摇过市,被外人看到,该有流言蜚语了。” 苏虞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果然是一片狼藉。 她要是这样去见父母,没准会把他们吓死。但她现在搬回了家,她之前住的客院早就还给了寺里,自然也没衣服给她换。 皇帝看出了她的犹豫,接着道:“放心,我对你没有恶意。我让人给你准备了一身衣裳,你进来换了,我马上放你离开。” 苏虞环顾四周,周围一个行人也没有。但她知道这附近应该有很多护卫保护。 跑,估计是跑不了了。 不过她觉得对方应该也不至于对她做什么。 这人虽然沉郁,但眼神清正,身上没有淫邪之气。他很强势,自带一股矜贵之气,这样的人骨子里就透着傲气,即便对她有意,不屑于用强。 “那就多谢先生了。”苏虞最后还是妥协了。 苏虞进了院子,院里花木扶疏,翠竹隐逸,颇具古朴典雅之美。 “姑娘随我来。”冯进忠笑着迎上前,领着苏虞去了后院的客房,“衣服放在床铺上,姑娘进去换了即是。” 又问:“是否要个丫鬟伺候?” 苏虞忙摇头:“不必了。” “多谢。”苏虞进了屋子,关上门,只见老式雕花架子床上整整齐齐放着一套衣服。 苏虞拿起来,抖开看了看,这衣裳与她身上穿着的一模一样。不管是料子、颜色还是边角的绣花,都无半分区别。 果然细心,也果然权势逼人。 短短一二个时辰,一般人从哪儿能弄来这么一套一模一样的衣服。 苏虞换好衣裳,把自己的脏衣服包好。 她拿着旧衣服从屋子里出来,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苏虞慢慢走到前院,只见那人站在曲径尽头,背对着她,面前是一株极高极大的木芙蓉花树。 芙蓉花都开了,花色如红霞般璀璨。阳光穿透花树落下来,斑驳的暗影落在他的背上,显得寂寥而孤单。 苏虞一阵心悸。 那种孤寂的感觉她再了解不过。 皇帝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一下苏虞,笑着道:“很合适。” 苏虞回过神,很快平复下心情。 她后来复盘,只觉得这一刻的心悸来得意外又莫名其妙,大概还是那种孤单寂寥的氛围,让她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这才产生了一种类似心动的错觉。 苏虞前世一直是独身一人,没有特别交好的朋友,也没有能长久相处的恋人。孤儿的经历,让她丧失了对人敞开心扉的能力。 最后也只能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但偶尔,那种世间唯落我一人的孤独感,也会让她分外寂寞。 “回去吧。”男人又道。 “多谢先生。”苏虞笑着道谢,转身往门口走去。 她快走几步,回过头,那人已经转过身,目光看着远方,浑身寂寥不减反增。 苏虞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或许,最好的办法就是想办法把母子二人都保全下来。母亲与子女本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存在,为何非要做得一舍一的选择呢?” 就像她前世,曾经无数次期盼,她的母亲也能在难产中存活下来。 皇帝回过头,问道:“所以你才会把法子教给那位接生婆?” 苏虞点头。 “但是如果她只是在敷衍你,现在答应了你,从你这儿学了技术,以后却不愿意教给别人,你又能怎么办?” 苏虞笑了笑:“那我依然还是会教她。即便她不教其他人,但她会了这门技术,起码经过她手接生的孕妇和孩子,生存概率会增加。” 苏虞还记得她曾经看过的一个故事。 【暴风雨后的一个早晨,一位男士在海边散步,注意到沙滩的浅水洼里,有许多被昨夜的暴风雨卷上岸来的小鱼。 被困的小鱼尽管近在海边,也许有几百条,甚至几千条,然而用不了多久,浅水洼里的水就会被沙粒吸干,被太阳蒸干,小鱼就会干涸而死。 这时男士突然发现海边有一个小男孩不停地从浅水洼里捡起小鱼,扔回大海。 “孩子,这水洼里有几百上千条小鱼,你救不过来的。”男士忍不住提醒道。 “我知道。” 小男孩头也不回地回答。 男士又问:“哦,那你为什么还扔?谁在乎呢?” “这条小鱼在乎!”男孩儿一边回答,一边拾起一条小鱼扔进大海。“这条在乎,这条也在乎!还有这一条、这一条、这一条……”】 苏虞永远记得那时内心的震撼。世间疾苦,她救不了所有人。但也无需为此自责,只有被救的那个人知道,她的生命有多重要。 就像丢鱼的男孩所说的那样——这条小鱼在乎。 苏虞看向皇帝:“先生,难过无用。我们能做的便是想办法让更多的母亲都能活下来。唯有如此,这世上的悲剧才不会反复重演。” 第18章 大雪吃锅子 第18章 大雪吃锅子 不得不说时间过起来是极快的。 就在苏虞的嫁衣顺利由一匹布变成一件衣裳时,冬日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了下来。 早上,苏虞拿着猪鬃毛牙刷蹲在天井边刷牙,眼皮突然一凉,她吐出嘴里的牙膏沫子,抬头看了看,空中洋洋洒洒,飘下了鹅毛大的雪花。 刷了牙,去老太太和老太爷屋里陪二老一起吃朝食。 厨娘新包的小馄饨,卡着点儿煮的,苏虞到二老屋里时,热腾腾的小馄饨刚好上桌。汤底是用鸡骨、猪骨和羊骨熬的高汤,撇去了浮沫和油脂,只剩高汤的鲜美。 碗底再撒点紫菜和小虾皮,加了馄饨和热汤后,再撒一把香葱,那滋味,都快把人香迷糊了。 苏虞连吃了两大碗,然后陪着老爷子老太太一边烤火,一边看屋外的雪景。吴氏处理完家里的琐事,也过来和公婆女儿一起烤火。 苏虞还让厨娘准备了一些花生、板栗和芋头,埋在火塘边烤着,一边烤一边吃,时不时也给老太爷老太太还有吴氏投喂两颗。 一上午,四个人的嘴巴就没停过。吃了一肚子杂货,正儿八经的午饭是吃不下了。 苏虞便让厨娘切了颗菘菜,拿高汤煮了,菘菜煮得糊烂烂的,蔬菜特有的鲜甜融到荤汤里,味道清淡又鲜美。大冬天地喝上一碗,从嘴巴一路暖到肠胃。吃完,再回屋睡个午觉,这一天儿别提多舒服了。 家里几个仆人吃的也是蔬菜汤,不过他们煮菜就没有高汤可用。白水煮白菜,好在厨娘放的油水多。小娘子特意嘱咐的,加了足足一大勺的荤油。 看着简单,但是菜里有油有盐,这味道就错不了。 每人一大碗饭,再盖一勺蔬菜油汤,呼啦下去吃个撑肠拄腹,这日子也美了。 像他们这样的下人,所求的无非就是个吃饱穿暖,不受欺凌。每月再能拿上一二钱的月钱送回家里养儿养女,就很好了。 午睡醒来,继续烤火。 雪越下越大,原来是鹅毛大雪,现在大得像棉絮,地上也是厚厚一层雪花。童心一起,苏虞就忍不住跑出去堆了个雪人。 老太爷乐呵呵地,也不出门遛鸟了,就在屋里看孙女儿堆雪人。 抬头看了眼天上棉絮大小的雪花,眼里又露出一丝忧虑。这才小雪节气,按理说是没什么雪的,就算有,也是小雪,落地即化。 但看这雪,比往年大雪时期的都大。如果马上停了还好,不停,怕有雪灾。 罢了,他一个颐养天年的老头子,想这么多做什么。 这种民生大事,自有官家老爷们操心。 老太爷想着,转过头便对大儿媳道:“今天下雪,适合吃锅子。让厨房多备些肉菜,晚上一家人围着火炉吃锅子。” “行,我再让厨娘调两个酱。”吴氏笑着应下来,然后去吩咐厨娘,让她多备些蔬菜肉片。 老太太也道:“这天冷得很,炒菜上桌没多久就冷了,吃得肠胃嗖嗖凉。还是吃锅子方便,一边煮一边吃,也不怕冷。” 说着,又喊在院子里玩雪的孙女:“娇娇儿,这雪玩会儿就算了,快进来烤烤火,别惹了寒气。”姑娘家,最怕寒气入体。对身体不好,对生育也不好。 “行。”苏虞笑着应了声,把她找来做雪人眼睛的石头按到雪人脸上,身子后退端详了下,嗯,还是挺可爱的。 这才拍了拍手上的雪花,进了屋。 手冻得通红的,但一点也不冷。刚开始冷,现在倒是觉得灼热。 将至酉时,苏慎的马车到家。没多久,苏明时也领着三个小的回来了。几人到家的时辰比平时要早,看样子是因为下雪,宫里及学堂怕官员们(学子)路上出意外,提早放人了。 冰天雪地里走一遭,即便有油伞遮着,脸和手还是冻得通红。老太太忙将小七抱到身边烤火:“快烤烤火,冻坏了吧。” 苏明致摇头,反倒觉得下雪很有趣:“一点也不冷。” “下午时,我们丙班的学子们还在学堂院子里打了雪仗。”丙班,就是学前班,里头的孩子才初初学认字,夫子们管教没那么严。 吴氏给丈夫倒了杯热茶,然后吩咐厨娘上菜,很快汤底和肉菜就端了上来。 汤底本就是温热的,烧红的炭火一加热,很快便沸腾了。老太爷夹了片兔肉,放进锅里,涮了涮,其他人也朝着自己看中的菜下手。 吃锅子嘛,自己涮才是精华。 不过这时节还真没什么菜吃。桌上连肉加菜,满打满算还不足十样。 兔肉、猪肉、羊肉切片各一盘,然后便是一篮菘菜、一篮韭菜、一篮菠菜,外加一盘萝卜片、一盘山药片。 嗯,苏虞爱吃的海鲜,是一样也没有。 另一边,皇宫里,皇帝也在吃锅子。 那桌上的菜可比苏家多多了,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圈里养的、山里跑的、天上飞的、湖里捕的、海里游的,那是满满当当一大桌子。便是那冬日难得一见的蔬菜,也有十多个菜碟。 除了肉菜,还有各式清口解腻的汤水。 皇帝见大长公主的筷子碰都不碰那些肉类,只往那几碟子蔬菜上夹,便道:“这些蔬菜都是皇庄送来的,拿温泉水养着,冬日吃着倒也爽口。皇姐喜欢,回头让御膳房挑几筐好的送到大长公主府去。” 大长公主闻言,笑了笑:“那就多谢官家了。” “大冬天的,我还就好这一口。也难为官家把我喜好放心上。” 皇帝笑了笑:“皇姐和我客气什么。” 孝懿纯皇后难产而亡,大长公主和皇帝一母同胞,比他大了十岁。姐弟俩在皇宫里相依为命,皇帝可以说是大长公主一手带大的,两人说是姐弟,和母子也没什么区别了。 “我自是不和皇帝客气的。”大长公主说着,拿公筷夹了片鹿肉,涮了涮,放到了皇帝面前的菜碟里。 见皇帝眉眼间都是倦色,又劝道:“官家专注于国事,也得多注意身体才是。” 听冯进忠说皇帝这段时日都没怎么好好休息。 这一场雪,钦天监早有预测,言:雪大,恐有雪灾。 对百姓而言,冬天是很危险的,天寒地冻就意味着挨饿受冻。寻常年份,都会有百姓因为缺衣少食而死亡。 若是遇到雪灾,没有官府干预,放任自如,这一场雪还不知道会夺走多少百姓的生命。 皇帝从得知将有雪灾发生后,便让翰林院加班加点根据往年的经验整理出一份切实可行的雪灾应急措施,呈报上来。 接着又让人快马加鞭通知各州府县,让府衙提醒百姓多备柴火取暖,安排人手修整、加固百姓屋梁,以免雪大压垮屋顶造成人员伤亡。 并设立临时御寒署,为没有房屋的乞丐、屋破难修的百姓亦或者无力准备御寒的百姓提供取暖场地。 下雪后,需安排人手清扫道路,保持道路通畅,方便救援物资的运输、救治伤员以及信息流通。 三要安排衙役在城区、乡下不间断巡逻、视察,提醒百姓及时清扫房顶积雪,及时救治因房屋倒塌被困的百姓。 四则需要准备救灾物资——食物、药品以及御寒的衣物、柴火等。 最最重要的是要做好善后工作,一旦有百姓伤亡,官府必须督促百姓妥善处理尸体,不能胡乱陈放,更不能随便掩埋,以免尸体腐败,污染水源,引发瘟疫,造成更大的灾难。 皇帝扭头看向殿外的大雪,该做的都吩咐下去了,只希望底下这群人别给他闹幺蛾子,不然他不介意如那群文人骂的那样再做一回屠夫暴君。 大长公主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魂儿又跑到朝事上去了。 如果是平时,她也就识趣地撤了。 不过大长公主今天来是有正事儿,所以她没走,而是盛了一碗雪梨汤,往皇帝面前放了放,道:“冬日气燥,淑妃熬的雪梨汤最是清润补肺,官家就算不喜,多少也喝两口?” 皇帝素来不爱这些甜津津的汤汤水水,不过大长公主的面子要给,于是端起汤碗象征性地喝了两口。 大长公主接着道:“我听皇后说,官家已经有近两个月没有进过后宫?” “皇姐,这些时日国事繁忙——”皇帝话没说完,就被大长公主严肃打断了,“官家,为皇室开枝散叶也是国事,是大事。” 大长公主接着道:“官家已近而立,膝下却只有三子。大皇子体弱,听淑妃说前些日子才刚病了一场。二皇子倒是健康,但也不过三岁稚龄。三皇子更不必说了,还未满周岁。” 大长公主说着,压低了声音道,“官家当以成宗皇帝为诫才是。”这话她本不该说的,毕竟她和皇帝都是成宗无嗣的既得利益者。 但……有些话,她不说,就没人敢和皇帝说了。 对于一个普通宗室或者官宦人家来说,家里有两三个儿子差不多就可以了。 但对皇室而言,三个皇子的数量远远不够。 成宗皇帝为何过继先帝? 还不是因为成宗绝嗣。 但成宗皇帝年轻时,能想得到他到老了,会连一个继承人都择不出来吗? 要知道成宗皇帝早期,后宫怀孕生子的妃嫔也不少。 只是他独宠当时的陈贵妃,纵得她为所欲为,把皇帝后宫当成臣子私院般折腾。后宫妃嫔怀一个落一个,就是勉强生下来了,也难以活过周岁。 后来陈贵妃因病去世,成宗皇帝年纪也大了,再加上年轻时纵欲过度,想生都生不了,如此才不得不选择了先帝为嗣子继承大统。 当今陛下倒不是成宗那般昏聩,也没有独宠哪个妃嫔,但皇帝子嗣凋零,总是一大隐患。 现在小孩夭折率高,万一这三个皇子有点什么意外,难不成要让皇帝过继那几个异母兄弟们的子嗣继承大统吗? 如果是那样,大长公主觉得自己就算是死也不能瞑目。 “皇姐,我心里有数。”皇帝沉声道。 这段时日已经有大臣上书选秀。 按理说皇帝登基次年就该选秀,但当时内忧外患,国库空虚,皇帝便以要为大行皇帝守孝为由取消了选秀,时过三年,也该充盈后宫了。 后宫仅有三个皇子,对于皇室而言,确实不够。 “既然官家心里有数,那我就不多说了。”提一嘴就可以了,大长公主也不能盯着要皇帝宠幸后宫。那就有点不识趣,讨人嫌了。 皇帝将近而立,御极都已三年,不再是幼年那个追在她身后喊阿姐的孩童。她身为大熙的长公主,皇帝胞姐,该提的意见可以提,但不能没丢了分寸和本分。 第19章 选秀和疤痕 第19章 选秀和疤痕 大雪一连下了七天,终于放晴。 早晨的阳光照射在白茫茫的雪花上,折射出一片刺眼的白光。 哆哆嗦嗦穿好棉衣袄裙,苏虞从屋里出来,只觉得这天更冷了,冷得人从心底发寒。苏虞抖手抖脚地从暖水釜里倒出一杯热水,拿起牙刷,沾了牙粉,到院子天井边刷牙。 刷完牙,苏虞哆嗦着冲进了老太爷和老太太屋里。 屋里烧了火塘,但苏虞依然觉得冷。而且还是冷热两重天,胸口烤得发烫,后背却是凉飕飕的。 老太太见她脸色发白,就知道她月事来了,忙让阿鹿去厨房把她一早就让厨娘炖上的七红汤端过来。 七红汤,顾名思义,用七种红色食物炖的汤。 红枣、红皮花生、红豆、红莲、红枸杞、桂圆以及红糖,这七种食物做成的汤,具有养血、补血、益气养眼以及活血化瘀的功效。 原本七红汤应该在月事结束后喝,但苏虞体寒,月事难下,每次都腹痛难忍,就改在了月事期间喝。这样既能补血,也能促进淤血排出。 汤里厨娘还卧了两颗鸡子,这便是苏虞今儿的朝食了。 她抱着碗,慢慢吃着,原本冰凉作痛的腹部暖和许多,也不怎么痛了。 就是厨娘给她准备的份量太多,满满一大碗,苏虞实在有些吃不下。 老太太一看她那磨磨蹭蹭的动作,就知道她吃不下了。笑了笑:“吃不下就放下吧。没得活人还能被饭撑死。” 苏虞把碗放到了旁边的桌上:“那我先放着,中午热一热再吃。” “哪里用得着你吃剩的。”老太太说着,看向阿鹿:“收起来,等六郎起来,热一热给他吃。” 苏虞:“……” 苏六郎可真是个大冤种。 不过,被偏爱的感觉可真好。 苏虞笑着坐到老太太身边,抱住她的胳膊,笑得甜:“谢谢祖母。” “祖母对我可真好。” “祖母不对你好对谁好?”老太太捞住她的身子乐呵呵道。 家里就这一个姑娘,明年就是人家家里的人了。做人媳妇的,哪里比得上做姑娘轻松。不趁着还有时间对她好,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苏虞抬起头:“祖母就不怕把我惯坏了?” 老太太道:“吃碗剩饭就能把你惯坏,那我们可得和你阿爷阿爹好好说说,再对你更好一些才是。咱们家的女儿哪能因为这一点点小恩小惠就被收买讨好得了的。” “嘿嘿。”苏虞笑,又道:“这汤还是留着我自己吃吧。小六都十三了,不能再让他吃姐姐的剩饭。” “什么剩饭?”苏虞话音未落,一个公鸭嗓响起。 苏虞道:“没什么,就是我早上没吃完的早饭,准备留到中午热一热再吃。” 苏明言道:“留到中午,那不是不新鲜了?阿姐,浪费要不得。”他说着,端起碗,呼啦几口就把碗里剩下的汤水都给喝了。 苏虞看着苏明言,男孩子长得就是快,不过两三个月时间,苏明言和之前比就高了小半个头。 抽条的身子,看着有点小少年的感觉了,不像六月份时矮墩墩肉肉的还是个孩子样。 但他对姐姐的心意还是一如既往。 大冷的天,厨房里的水缸都结冰了,早上剩的汤留到中午哪里会不新鲜,又怎么会浪费。 不过是这小子心疼姐姐,不想让她吃剩饭罢了。 苏虞剩的那半碗甜汤对苏明言而言不过是垫了个肚子底,厨娘很快煮了一大碗汤面过来。 苏明言抱着比他脑袋还大的汤碗,呼啦啦几下,碗里满满当当的面条就下去了一半。没一会儿,前院传来了一阵喧嚣声。 铲雪队的队员们来了。 大雪第三日时,地面积雪已经到人脚脖子厚。出行不方便,学堂也怕这些学子们来回路上会发生意外,便放了假。 半大小子,成天窝在家里也待不住。刚好官府组织人手出门扫雪,苏明言便和几个住得近且关系好的同窗组成了一个扫雪小分队,跟着负责甜水巷附近的衙役一起清扫路面积雪。 头一天,只有他们这几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在扫路。 第二天多了些人,再后来,比他们年长两三岁、四五岁的学长们也加入了进来。 人一多,就不能和之前小朋友那样玩闹式地扫雪。 得有组织有计划,把人力劳动的效率发挥到最佳才是。 苏明时便建议,把参与扫雪的学子们按照年龄大小交错列队,每一队大概十来个人,三个年龄层的学子各有两三个。 由年长的学子领队,每个小队负责一块区域或者一条街巷,清扫路面,以及提醒附近居民及时扫除屋顶积雪。遇到有百姓房屋坍塌,则及时报官让官府组织救援。 苏明时和五郎苏明定的小队离家比较远,所以虽然不去学堂,但还是早早就出门了。 苏明言参加的小队负责的区域就是家附近的甜水巷,因此可以睡个懒觉,等铲雪队的队员到齐,来家里喊他。 苏明言听见动静,忙咽下嘴里的面条,朝着外院喊了一声:“等我一下下,马上过来。” “不用着急,今天不忙。”很快就有学子回道。 确实不忙,今天天晴,空中一片澄清,云层都散了,眼见是没有雪的。昨儿夜里下的这点积雪,今日铲除了即可。 不过苏明言也不磨蹭,端起碗把面直往嘴里倒,三两口吃完,一抹嘴,喊一声:“祖母,阿姐,我去扫雪了。”然后人就跑了。 到了前院,和他一起扫雪的少年们正在喝吴氏让人送来的热姜茶。 从苏明言扫雪开始,吴氏便让厨房一直熬着红糖姜茶,隔上一二个时辰就给这些扫雪少年送一次。就怕有人体弱,受不住寒,冻病了。 苏明言到了前院,没想到家里多了个熟悉的人。 他有些惊讶地跳到周邑面前,高兴道:“周三哥,你怎么来我家了?” 周邑拎了拎手中的铲子,道:“我和程兄换了换,今日甜水巷铲雪小队由我带队。”周邑口中的程兄,名为程良,是苏明言他们这小队的领队,也是周邑的同窗同学。 苏明言有些狐疑地看了看周邑,见他目光落在后院的方向,若有所思。 他眨巴眨巴溜圆的大眼睛,凑到周邑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周三哥,你特意和程师兄换到我们家这边,是不是想见我姐姐?” 周邑脸色微红,却很坦诚:“是的。” “我有些话想和苏小娘子说,这才特意找程兄换的地方。” “哦~~”苏明言人小鬼大,鬼叫一声,跑向了后院。苏明言找到苏虞,拉着她的衣袖就往外走,“阿姐,阿姐,你跟我来。” “找我做什么?”苏虞有些奇怪。 苏明言挤眉弄眼,揶揄道,“阿姐,周三哥来了。” “周三哥……周邑?”苏虞刚开始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这个周三哥是谁,想起来就奇怪了,“他怎么过来了?不年不节的。” 苏明言道:“周三哥专门和我们领队的程师兄换了下,他说他换过来,是因为他想见你,他有话想和你说。” 苏虞脸上缓缓浮出一个笑容。 苏明言紧紧盯着她,好奇道:“阿姐,你是不是很高兴?” 苏虞点了点头:“高兴。” 她当然高兴了,这个年代,女子一生荣辱都系于男人身上——年幼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周邑是她精挑细选的小未婚夫,他对她上心,尊重她,将来她的日子才会好过。 不然,就只能想办法和离了。 但这时代对女子极其不友好,不到最后一步,是万万不能和离的。 苏虞心里想着,面上却不显。 周邑看到苏虞,眼睛一亮,笑道:“苏妹妹。” “见过周三哥。”苏虞笑着给周邑行了个礼,语气略带揶揄。哥哥妹妹,这难道就是独属于古人的暧昧和浪漫吗? 周邑似乎听出了苏虞话音里的揶揄,脸上不由得泛起了红晕,一直延展至耳后。 苏虞又笑了。年轻俊朗还容易害羞的少年郎,是真好玩儿。 “六郎说你想……找我,有话和我说?” “嗯。”周邑点了点头,想说什么,目光落在了这些帮忙铲雪的小书生身上。 这些个十几岁的少年学子,一个个捧着茶碗,低眉垂眼,目光专注地盯着茶碗,好像有多专注地喝茶似的。实则个个竖着耳朵,目光暗暗往他们两人身上瞥。 人啊,甭管有多大,八卦是本性。 苏明言看看苏虞,又看了看周邑。他阿姐是厚脸皮的,但周三哥的耳朵已经红得快要滴血了。 他拿起扫帚畚斗,大声喊道:“姜茶都喝完没?喝完走了,扫雪去咯。” 其他人虽然还想留下来看热闹,可惜杯中茶水是一点不剩了。只好放下杯子,磨磨蹭蹭拿上工具出门。 年岁大的那个学子还拍了拍周邑的肩膀,笑道:“我们先走了,你慢慢来,不着急。” 等到其他人都走了,屋里就剩下他们两人时,周邑才从胸口掏出一个小盒子。 “这是什么?”苏虞接过盒子,边问边开。盒子打开,只见里头放着一枚非常精致的素银点翠海棠花簪。 “簪子?”苏虞有些惊喜,“真好看。”海棠花栩栩如生,点翠叶子,红粉双色宝石做的花瓣,娇媚又灵动,像艺术品。 “你喜欢吗?”周邑有些紧张地看着苏虞。 这还是他第一次买礼物送给女孩子,不知道苏虞会不会喜欢。 “喜欢。”苏虞笑道,“礼物谁不喜欢,况且你送我的还是这么精美的簪子。” “你喜欢就好”周邑道。 见她确实喜欢,周邑暗暗松了口气。 这枚簪子是他陪周姝逛首饰店买的。当时他一眼就看中了,但因为只有一枚,便没有买。事后他还是忍不住悄悄折回店里,把这枚簪子买回了家。 原本是计划等过年来苏家送节礼时再送给苏虞,不过当他得知朝廷选秀的计划后,就改变了主意。 “好看吗?”苏虞拿着簪子,忍不住将其插到发髻上。 “好看。”周邑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他想的没错,这枚簪子果然适合她。 苏虞看向周邑,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精美的海棠花簪,点缀在乌木般的黑发上,更衬得她明媚鲜妍。 两人挨得太近了,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她下意识后退一步,问道:“你怎么突然想要送我簪子啊?” “我想告诉你,选秀不会改变什么的。”周邑认真道。 原来就在昨天,伴随着雪花下来的,还有皇帝明年二月即将开启选秀的诏令。 这是皇帝登基后的第一次选秀,规模非常大。 这次选秀除了从民间采选秀女外,还会采选一些高官之女入宫为妃。 外任文官五品以上,武职三品以上;京官文官放宽至七品,武职放宽至五品官员家,年龄在十四至十八岁之间,身体健康无残疾,符合条件的女子都要参选。 选秀期间,民间暂停一切嫁娶。 也就是说他们虽有婚约,但是选秀期间,婚约作废。 能不能续上婚约,还得看苏虞会不会落选。若是落选,出宫后自由婚嫁。若是当选,不管是进宫为妃,还是做女官,她与周邑这段婚事都成不了。 苏虞其实并不是特别担心,历朝历代选秀对于女子的体貌形态都有着非常严格的标准。 大熙也是如此。 初选由内侍负责,主要考察秀女的相貌和语音。 相貌,包括头发、耳朵、额头、眉眼、口鼻、下颌;身材,包括肩膀、背部、四肢是否齐全,有无残疾。 其次是声音,不会说官话的不要,声音不好听的不要。一来是为了能与皇帝沟通,二来不能因为一口怪话败坏了皇帝的性致。 二审身材和礼仪。 这次对于身材的要求更为严格,内侍会拿把尺子测量秀女的手、臂、腰、腿、脚,尺寸不合格者一律淘汰。 二来让秀女们活动活动,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得符合礼仪规范,凡是不合格者落选。 一般来说,官宦之家上报的秀女都能过二审。 身有残疾或者类似长短脚这种问题的女子,早在选秀之初,家族就会上报至户部,她的名额自然会被划去,都不用放到宫里给这些负责选秀的内侍们增加工作量。 过了二审,就到了三审。 这次主审人由内侍变成了宫里的嬷嬷。 秀女需要单独进入一个私密空间,由宫中的嬷嬷进行严格的私密检查。 第一步是闻其味,有口臭、狐臭或者脚臭的通通不要。 第二步是察其肤,身上有疤痕的通通不要。 第三步智力测试,脑子笨的不要,不能弄进去影响皇家下一代不是。 第四步作风习惯评估,主要看秀女们睡觉时老不老实。 烙饼的、磨牙的、打呼噜的、说梦话的、梦游的,通通不要。不能因为你影响了皇帝睡觉不是?再万一把皇帝吓到了,多少颗脑袋够人砍的。 过了这堪比唐僧取经一样艰难的选秀历程,还能留下的秀女,才有资格被送到皇帝太后及皇后的面前。 之后就看眼缘了。 皇帝看中的,留。太后看中的,留。皇后看中的,留。贵妃看中的……呃,贵妃一般没资格出面选秀女,忽略忽略。 总之,选秀很不容易。而苏虞要卡的bug就是这第三审。 她十二岁那年调皮,爬到了大相国寺后院那颗大桑树上摘桑葚吃,不小心落了下来,摔伤了胳膊,留下了成人半个巴掌大的疤痕。 非常显眼,负责审核的嬷嬷绝对忽略不掉。 所以她并不担心自己会被选上。 不过是明年二月往皇宫走一趟,就当做的是皇宫半月游了。 玩完出宫,该咋地咋地。 她没把这事儿放心上,却没想到周邑会专门过来安慰她。苏虞看着少年眼中真挚的情感,心中微微一动。 好像有什么东西刚刚破土,正在冒出芽儿,只要阳光照下,雨露洒下,便能茁壮成长。 第20章 元夕看灯 第20章 元夕看灯 似乎才刚吃完冬至饺子,转眼就到了吃腊八粥的时候。 古语有言,过了腊八就是年。 过了年,很快又是一年元夕。 有道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元夕,是大熙朝最盛大、最隆重、最热闹的一个节日。 从正月十三开始,汴京城里已经开始放灯,放灯活动会一直持续到正月十八。最热闹的当属正月十五元夕这天。 傍晚时分,苏明言早早换好了新衣服,然后开始催促家里人:“阿爹阿娘,祖父祖母,二哥,阿姐,你们好了没?灯会马上开始了。” “好了好了,别催了。”苏虞应了一声,然后在阿鹿的帮忙下梳了个双螺髻。发髻形似螺壳,别上两朵小巧的玉茗花,发根再以丝绸发带固定,丝绦垂下如流苏,尽显少女的活泼俏皮。 这是谁家姑娘啊,怎么能这么好看呢? 苏虞对着铜镜臭美了两秒。晃了晃脑袋,发髻扎得结实,轻晃不散。苏虞很满意,站起身对阿鹿道:“阿鹿,走吧,看灯去。” 出了房门,想到什么,她又折回到梳妆台前,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首饰盒子,里头放的正是周邑送的那枚海棠点翠发簪。 对着发髻比画一二,怕自己手笨,把阿鹿好不容易盘好的螺髻给插散了,苏虞最后还是把这门专业活计交给了阿鹿。 阿鹿拿着簪子,端详一二,最后把发簪插到了左边螺髻的发根处,然后又把刚刚别上的玉茗花调整下位置。 海棠花簪素雅清丽,和鹅黄色的玉茗花放在一起,一点也不突兀,反而更添了一份明艳俏丽。 苏虞有点为阿鹿可惜,这姑娘还真是生错了时代,若是现代,凭她这一手盘发的手艺,那些古装剧的妆造组绝对抢着要她。 老太太仔细端详了下苏虞,拉着她的手拍了拍道:“这样才对,小姑娘就是得打扮得美美的。” 她这个孙女,也不知道随了谁,忒不爱打扮。平时在家,不是在脑后坠个低低的马尾,就是随便编个麻花辫了事。 “好。”苏虞笑着应下来。现在有阿鹿帮忙梳头,她自然也愿意美美地。 说起来,阿鹿在装造这方面是真的有天分,不过是跟着巷子里的梳头娘子学了几个月,就已经会梳很多种发髻了。 苏虞就不行了,在这个时代待了十年,她目前为止还是只会梳马尾、扎麻花辫。按理说她前世也是靠手艺活吃饭的,打得一手好手术结,怎么一到梳头就麻了呢? 想不通,是真想不通。 一家人出了甜水巷,慢慢往御街的方向走去。元夕这几日,汴京城的各大街坊都会挂灯,但最热闹的还要属御街。 御街宣德门城墙外的山棚,有整个汴京城最豪华最富丽的灯光表演。 走了没两步,就听得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响亮的“好”。 “我去看看。”苏明言就像脱离了绳索束缚的猴,哧溜一下窜进了人群里。 苏明致和苏明言一个性子,也跟着要去看热闹,被苏虞一拎领子揪了回来。 “苏明致你就别添乱了。你看看你六哥的身高,再看看自己的个子。你跟着去你能看清吗?别被人群一挤,就踩地上了。” 苏明致抬眼看去,这一路不是腿就是腰,哼了一声,乖乖回到了大姐身边。 苏慎好笑,掐着他的腰,把人举起来,坐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小七别急,大伯架着你看。” 一家人挤进人群,原来是有人在表演杂耍——吞铁剑。 苏明言又窜了回来,站在苏虞边上,似模似样地点评:“没有张九哥厉害。九哥吞的可是双面锋刃的绝世利剑。” 苏虞瞥了一眼那表演的伶人,抬手给了苏明言一个爆栗子,“你看就看,瞎对比什么?” 旁边一个拿着铜锣的小厮,闻言对着苏虞笑了笑:“小郎君说得没错,张九哥表演的吞铁剑确实一绝。我们啊,就盼着哪一天能达到他那样的境界。” 说着,他当地一声敲响了铜锣,举着铜锣,围着众人转了一圈,嘴里说着俏皮话:“吞铁剑嘞,都来看看。各位兄弟姊妹老少爷们,咱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啊。” 吴氏从袖子里摸出两枚铜子放到铜锣上,一家人退了出来继续去看别的热闹。 ——魔术、杂技、傀儡戏、说唱、说浑话(类似相声)、说书、歌舞、杂剧、蹴鞠、猴戏、猜灯谜、弄虫蚁、沙画、武术表演、男女相扑比赛……,这一路只看得人挪不开眼睛。 苏家人走走看看,到宣德门外时,刚好遇到放灯,霎时山棚万灯齐亮。 金碧相射,锦绣交辉。 苏虞看着灯,眼里是遮不住的震撼。 太美了,简直美到心爆炸。 就在这时,山棚顶端储水柜的出水口齐齐打开,水流直下,如瀑布奔腾,又似银河下泻,水汽蒙蒙,在万灯的映照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这样的磅礴和壮丽,是现代科技再如何先进都无法呈现出来的波澜壮阔。 难怪,前世南宋灭亡后,身在元朝的南宋遗民是那样的怀念南宋,怀念临安,怀念元夕。 苏虞想,就算是为了这万千灯火,她也不希望大熙落入灭亡的境地。 苏虞看着灯,并不知道有人也在看着她。 正如卞之琳《断章》中所写的那样: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宣德门城楼上,霍珹隔着帷帐,一看就看到了身在人群中的苏虞。山棚上的灯光亮起来时,火光落在了她的眼眸里,那么明亮,那么灼热。 看灯的人那么多,但是奇怪,他似乎就是能一眼从这万千人中认出她来。 霍珹下意识起身离开帷帐,冯进忠忙跟上去,低声询问:“官家,您这就回宫吗?”大熙朝的皇帝有与民同乐的习惯,每年元夕,皇帝都要来宣德门城楼上与百姓共赏万千灯火。 霍珹摇头:“拿常服来,我出宫一趟。” 冯进忠有些诧异,皇帝原本没有出宫的计划。毕竟每次出宫,都要调动很多护卫明面暗中保护。麻烦且不说,出宫次数多了也不安全。 况且今天元夕,汴京城里四处都是游人。人多得挤不开脚,用摩肩接踵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这便给皇帝的护卫工作增加了许多难度。 不过皇帝既然提出了要去,他只能安排下去。冯进忠很快拿来一套常服,伺候皇帝换上,然后又找到负责保护皇帝安全的羽林郎将卫知舟,让他安排人手随身保护皇帝。 另一边,瀑布落尽,水声渐歇。 苏虞目光挪向了山棚左边,那是一尊巨大的文殊菩萨塑像上,菩萨身骑巨狮,手持慧剑。 山棚的右边则是身跨白象的普贤菩萨。这二位菩萨,前者代表了智慧,后者代表了德行,强调实践,意为行胜于言。 二者相辅相成,共同诠释佛祖理智、定慧,辅佐如来佛祖弘扬佛法。 两位菩萨的五指中皆有水流喷出,像极了后世的喷泉。 不过此时,这菩萨指尖水应该有着独特的寓意。 短短时间,苏虞已经看到不少穿着书生长袍的文人,排着队挤在二位菩萨身前,双手合捧接菩萨五指中喷出的清水喝。 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年轻学子,但也不乏年长者。 “二哥、五哥、七弟,走走,快去接水。让文殊和普贤菩萨保佑二哥明年春闱高中,保佑我们三学业有成,将来科举顺利。” 周明言见到菩萨指尖喷水了,忙往菩萨像前凑,不仅自己往前凑,还怂恿哥哥弟弟一起去。 最后也不忘记拉上苏虞:“阿姐也去,姑娘家也应德才兼备才是。” 苏虞被苏明言裹挟着跑到了文殊菩萨身前,水流滋地打到了她的脸上。 “……”苏虞一摸脸,刚想骂两句苏明言这小子不靠谱,却见小未婚夫周邑就站在她的面前,含笑地看着她。 苏虞一甩手上的水,暗自庆幸,幸好出门前,阿鹿要给她抹粉时她没同意,不然这会儿就只能顶着一脸浆糊来见小未婚夫了。 周邑看着苏虞,她今天难得打扮了,穿着鲜亮的裙袄,头上还盘了发髻,簪花扎带,整个人显得俏皮又灵动。 正想着,周邑的目光落在了苏虞发间的海棠花簪上,他的眸光一亮,心间生出欢喜。 ——苏虞戴上了他送的花簪。 苏虞也发现了周邑的目光,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鬓角的那枚海棠花簪,问道:“好看吗?” “嗯。”周邑点头,压低了声音道,“很好看。” “那就好。”苏虞道,“不枉我出门后还特意折回去把簪子戴上。” 见周邑不解,苏虞解释道:“我想着你们虽然要闭门备考,但元夕一年才一次,无论如何今夜也该出来透透气,换换心情。这样——看灯时若是遇上你,就能让你看看我盘着发髻,戴着簪子的模样了。” 周邑听到了心花绽放的声音。 他的眼里就只有面前这个姑娘,怎么会有这样可爱的女孩子。 周邑一喜,忍不住给出承诺:“那我以后给你买更多更好看的发簪。” “好啊。”苏虞笑,“那我以后的发簪可都靠你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正好这时,教坊的男女艺人们头戴红巾,身穿彩服,从他们身旁走过。 “教坊的艺人们来表演百戏了。”人群里欢呼一声,都朝着不远处的荆盆奔去。 出皇城宣德门,是一条非常宽阔的街道,名为御街。 过百来米,有一个非常宽阔的大广场。每年元夕,官府都会在广场上用荆棘围一个大圈,长百余丈,叫做“荆盆”。荆盆内搭建乐棚,教坊的艺人就在这里表演音乐、百戏。 教坊是管理宫廷音乐的官署,唐时开始设置,大熙延续了下来。教坊专掌雅乐以外的音乐、舞蹈与百戏等的教习、排练及演出等事务。 教坊里的艺人往往都身怀绝技,有的能歌善舞,有的擅长杂技。总之皆有一技之长,而能在元夕日被选上来荆盆的艺人绝对是人中龙凤。 “去看看百戏吗?”周邑问道。 苏虞点了点头,“去。” 荆盆外,已经聚集满了围观的群众。 周邑拜见过苏家长辈后,便护着苏虞往荆盆内围走去。 人太多,周围又很吵闹,两人差点被挤散了。周邑努力护住苏虞,他看了眼苏虞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牵住了她的手。 十指交握,苏虞诧异地看了眼周邑。 她能感觉到少年对她的喜欢,但她更清楚周邑是一个典型的封建时代的文人。文人,对于礼的推崇程度,远比武将庶民要深,这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信条。 男女授受不亲,即便两人已经定亲,可以稍微亲近一些,但依然讲究个“发乎情,止乎礼”。大庭广众悄悄牵手,绝对是违背礼教的。 周邑没想这么多,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他握着的那只手上。苏虞的手小小的,捏起来软软的,有一点点肉,却更可爱,和他指节分明的手完全不一样。 周邑想着,红晕再次上脸,他有些羞涩,更觉得刺激。 察觉到苏虞惊讶的眼神,周邑小声解释道:“人太多了,我怕把你弄丢了。” “这样啊。”苏虞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貌似有点失望? 她还以为他是想牵她的手呢! “表演开始了。” 围观的群众慢慢安静下来,大家都专注地看着上场的教坊艺人做着各种高难度的动作,嘴里不时发出一声惊呼声或者赞扬声。 周邑目光专注地看着面前的表演,却没有松开苏虞的手。似乎是怕她冷,他还把她的手往自己棉袍口袋里塞了塞。 苏虞慢慢回过神,嘴角翘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她将目光放到节目上,慢慢地就被场上艺人精彩的表演吸引了——上竿、跳索、倒立、折腰、弄碗注、踢瓶、筋斗、擎戴…… 每一项都无比的惊险,好几次苏虞都觉得那个表演的小姑娘要掉下来了,她一个翻身又扭了回去。 要知道这时候的杂耍可没有威亚保护,踩着比人还高的高竿,还能做出一系列的杂耍动作,真是不佩服不行啊。 第21章 恋爱指南《调光经》 第21章 恋爱指南《调光经》 另一边,霍珹走到宫门口,却又停了下来。 冯进忠诧异地看了皇帝一眼,却见他神色莫名,眼神幽深不知道在想什么。 “官家。”冯进忠小声喊了一声。 皇帝回过神,目光透过宣德门看向御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正所谓:“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宫外如此热闹,反倒衬得宫墙内是如此寂静清冷。 大熙朝的皇帝性格都还算仁和,宫人内侍不犯错不背叛,一般不会随便打杀人。但皇权威严,谁又真的敢在皇帝面前肆意妄为、嬉笑怒骂? 即便是跟了皇帝二十多年的冯内监冯进忠都要时刻警惕,小心伺候着,不敢掉以轻心。 一道宫门,将宫内宫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霍珹收回目光,淡声道:“回去吧。” 皇帝突然改变主意,冯进忠虽然不解,但也不指望皇帝还会给他解惑。 皇帝没有再回宣德门城墙上的帐篷,而是回到他居住的紫宸殿。 霍珹闭着眼睛,开始反思自己这段时日的所作所为。 他松懈了。 即便再如何克己复礼,他还是没能做到不困于心,不乱于情。 他放任了自己的私欲,甚至为了得到她,改变了选秀的规则。 原本官宦之家,不论是京官还是外任,都只在五品以上文官,武职三品以上官员之家采选秀女入宫为妃。 是他要求户部将京官的挑选标准放宽了。 因为她的父亲,只是一个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不放宽标准,她连妃嫔采选的资格都没有。 而她是官宦之女,也不会像那些平民之女般参加小选,入宫为宫女。 想到刚刚在城楼上看到她那一瞬间心里泛起的欢喜,霍珹猛地睁开眼睛,眼里一片猩红。 他又想到了成宗皇帝。 成宗执政手段不弱,最后却败在了女色方面。 女色惑人,如果她入了宫,他真的能控制住自己的心,不偏向她,不独宠她,不会因为她影响朝政吗? 是,她不是陈贵妃。 她不蛮横骄纵,也不嚣张跋扈,她甚至是通透善良的。但当她尝到了权力的欲望,她还能如此纯粹吗? 那种一看到她心底就泛起的欢喜,既让他欢喜,又让他心生恐惧。 霍珹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眼里已经恢复了清明。 他道:“这次选秀一切照规矩办事,不用给谁优待。”皇帝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让户部把苏虞的名册划去。 他把这一切交给天意,若她能通过一系列的择选,来到他的面前,他就让她进宫伴驾。若不能,那便是二人无缘,就让她落选回家嫁人。 皇帝如此说服自己,却自始至终没有想过苏虞是否愿意进宫。 冯进忠诧异地看了一眼皇帝,他跟着皇帝二十多年,虽不能说完全了解他,但透过一些细枝末节还是能琢磨到皇帝的一些心思。 寒衣节那日大相国寺一行,冯进忠就知道皇帝看上了那姑娘,再然后选秀规矩的改变更让他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但现在皇帝指明说不能给任何人优待,这意思是说如果她有哪方面不符合标准,就让她落选吗? 冯进忠不敢细问,帝王的心思真是一会儿一个样。 他退出大殿,找到负责这次选秀的内侍总管喊来,把皇帝的交代吩咐下去。 “陛下有令,这次的选秀严格按照标准来。”他打量了一下对方,肃着一张脸,似笑非笑道,“你们要是收了什么好处,该还该留自个人掂量着办。无伤大雅的小毛病过就过了,若是太过分,出了事,别怪我不留情面啊。” 内侍总管闻言忙道:“多谢大官提醒,我们肯定紧着皮干活。” 送走冯进忠,内侍总管连忙把他底下干活的人喊过来,把冯进忠交代的话说了一遍,然后又威胁道:“冯内监的话你们都记住了。这次选秀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干活,若是有人敢给我闹幺蛾子,出了事,老子脑袋落地之前,一定先把你们几个的脑袋摘了。” * 看完杂耍,又欣赏了一场大型歌舞剧,苏虞觉得有些饿了。 为了能尽情欣赏街市上的美食,苏虞特意没有吃晚饭。 周邑的观察力极好,一下子就注意到苏虞按揉腹部的动作,忙道:“怎么了,肚子疼?” 苏虞摇头:“不是,我有点饿了。” “饿,饿了?”周邑一愣,回过神,“那我们找个地方吃饭?” “好哇。”苏虞点头。 周邑又问:“那你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苏虞想了想,摇了摇头。她爱吃,但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要吃什么。如果东西放到她面前了,她应该就知道了。 周邑想了想,道:“我知道一个地方,要不然咱们就去那儿?” “好。” 苏虞答应下来,跟着周邑七拐八拐,穿过几条街巷后,两人走进一条位置偏僻,却装扮得十分华丽的街巷。 巷子里的游人不少,却少有年长者和年幼的孩子,多是一些年轻的少年少女,三五成群,青春肆意,风流倜傥。也有男女成双成对的,调笑嬉闹,春情荡漾。 苏虞跟着周邑走进一家酒楼,楼内装修地极清雅,桌椅都不大,适合双人坐的那种。 每桌之间还会巧妙地用花卉、绿植、薄纱、珠帘亦或者屏风隔开,形成一个半封闭式的私密空间。里头大多数座位已经有人了,多是青年男女。 苏虞突然意识到,这家酒楼估摸着就是后世的恋爱餐厅,专门供给有情人谈情说爱、互诉衷肠的地方。 她看了眼周邑,原本还很高兴的心情变得有些微妙。 她从来不知道汴京城里居然还有这种地方,可周邑来这儿却是熟门熟路。她没有和对方一起来过,那他是和谁一起来的? 想到这个时代的男人蓄婢纳妾都是合法的,更别说城里那些明目张胆营业的秦楼楚馆,苏虞原本热烈的心就有些发凉。 “坐这儿吧。”周邑没有发现苏虞心情的转变,找到一个空位置后,忙带着苏虞坐下。 苏虞坐了下来,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来吃饭的情侣太多,跑堂的小二忙得团团转,好半天都没有照顾到他们。 “小二,拿个菜单来。”周邑喊了一声,要了个菜单牌子放到苏虞面前,“你快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苏虞拨着菜单牌子看了看,有些意兴阑珊。 她知道这个时代男人纳妾是合法的,也一直告诉自己,成亲后,只把自己当作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把丈夫当上司,把通房妾室当作下属看待。 但人心若是那么好控制的,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一个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少年脆生生地站在你的面前,如此鲜活美好。 他会送你礼物,给你惊喜。 遇到变故,他会专门过来安慰你,告诉你不要害怕,他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这样好的少年,又如何不让人动心? 但苏虞突然发觉,他的好,可以给你,也可以给其他人。 他不属于你一个人。 如此想来,便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就来一份酥黄独、一份滴酥鲍螺吧。”苏虞象征性地点了两份糕点。 她放下菜单牌子,看向周邑,“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周邑摇头:“我不饿。” 周邑没有吃宵夜的习惯,酉时吃过晚饭后,除了喝水不会再吃其他食物。 周邑不要,苏虞也不勉强,托着下巴等小二上餐。 周邑把菜单交给小二后,转身出了酒楼。 没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一个小炖盅。 他将炖盅放到苏虞面前,解释道:“这是桂花酒酿圆子。旁边有一家专门卖酒酿的店,桂花酒酿圆子是他们的招牌,味道香香甜甜的,也不醉人。” 他看了一眼忙碌的小二,又道:“天冷,你先喝碗酒酿暖暖身子,顺便垫垫肚子。店家忙,也不知道多久能上餐,别把你饿坏了。” 苏虞打开炖盅的盖子,桂花香夹带着甜米酒的香甜气息扑面而来。 苏虞心里又暖又酸。 明明定亲前还是个傻乎乎的愣头青,现在却这么懂? 她忍不住感动于周邑的体贴,又难受于这份体贴或许是他从其他女人的身上学来的。 五味杂陈。 苏虞突然有些讨厌现在的自己。 一点也不洒脱。 苏虞尝了一口酒酿圆子,和她想的一样香甜可口。酒酿从咽喉落到肚子里,在这寒冷的冬日,让人觉得温暖。 但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口气上不上下不下,哽得她难受。 她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为什么知道这里啊?还这么熟门熟路,你是不是和其他女孩……”子一起来过? 苏虞说着,猛然回过神,脸上露出一丝懊恼。 如果是前世,这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吃醋,是女朋友在乎男友的表现。 但在这个时代,女人是没有资格问出这句话的。 嫉妒,甚至是律法规定的七出之一。被外人知晓,还会影响苏家名声,身为翰林院编修的苏父都会被御史弹劾。 周邑被她问地一蒙,下意识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当然没有。” 怕苏虞误会,他忙解释:“我看了《调光经》。这家店就是书里推荐的,说女孩子都喜欢,就想带你来看看。” 苏虞诧异地看向周邑。 《调光经》这本书苏虞知道,类似于后世的求爱指南。里头讲的是男子遇到心仪的女子,如何上前搭讪,如何博取对方的好感,以及不同阶段如何发展感情。 她没想到周邑居然会偷偷地看书学习如何谈恋爱。 对上苏虞诧异的眼神,周邑俊脸一红。 一个大男子汉,偷偷摸摸看《调光经》,她会不会误会他不正经? “那你有没有……”苏虞还没有问完,周邑马上打断了她的话,“没有,我当然没有。” “真的吗?” 周邑点头,“真的,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苏虞莞尔一笑,只觉心花怒放。她知道周邑没有骗她。 周邑也犯不着骗她。 就像她阿爹苏慎,和阿娘吴氏的感情那么好,但他和同僚去青楼瓦舍又或者教坊应酬,从来不在阿娘面前遮掩,常常是顶着一身酒气和胭脂气,回来让阿娘伺候。 这是时代赋予他们的权力,让他们能理直气壮地能够游离在诸多女子中,却不会受到指责。 然而女子却要受到诸多的束缚。 这样一想,情爱,在生活中着实算不得多么重要。如此想来,更觉得悲伤。 周邑几乎是错愕地看着苏虞由笑转悲,刚想说什么,却被来上菜的店小二打断了。 “客官,您的酥黄独和滴酥鲍螺上齐了。” 苏虞笑了笑道:“吃点心吧。”然后便低头喝着酒酿。 两样糕点,都很特别。 酥黄独,听着很像蟹黄做的,但其实主料是芋头。先把香榧和杏仁切碎,调了盐酱,和在面里。再把煮熟的芋头切片,裹上面糊,放到油锅里煎熟即可。 成品表皮酥黄金灿,看起来就像裹了一层蟹黄,因而得名。 滴酥鲍螺是用奶油制作的。牛奶自然发酵后,煮成奶渣,使劲搅拌,分离出奶油,掺上蜂蜜、蔗糖,让你凝固,然后挤在盘子上,一边挤一边旋转,做成的小点心底下圆上头尖,还有一圈圈的螺纹,这才得了这么个名儿。 苏虞只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 两份点心其实不多,一份酥黄独只有四块麻将大的糕点,一份滴酥鲍螺有六个小鲍螺。 量不大,只是再加上酒酿,分量就有些超乎苏虞的承受能力。 苏虞不喜浪费,这剩下的糕点着实让她有些为难。 吃吧她吃不下了,留在酒楼浪费,打包又不方便,最后是周邑出面解决的。 周邑自己都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就破了晚饭后不吃宵夜的习惯。 他甚至想都没想就吃了苏虞剩下的糕点,一点都不觉得勉强。 或许他比想象中的更喜欢她,比起她的难过,她的喜乐对他更为重要。 第22章 交心 第22章 交心 两人从酒楼出来,正好撞到游人提灯游行。 元宵游灯,这是大熙的传统。 游灯时,先有仪仗队簇拥着装饰精美的头牌主匾前行,后有车鼓队、舞乐队、杂技队、马戏队、虫蚁队、蹴鞠队、相扑队……穿插在各式各样的游灯方队中行进。 再之后就是跟着游灯方队的行人,男女老少、不论贵贱,皆手持一灯,跟着游灯队伍走遍汴京城的大街小巷。 此时,没有贵贱之分,没有男女之别,大家只顾着尽情享受元夕游灯的美好。 两人各自买了一盏灯,也跟着走进了游灯的人群。 百人百样,每个人手里提着的灯都不同。 ——蜈蚣灯、松树灯、宝伞灯、水族灯、莲花灯、花篮灯、蝴蝶灯、鸽子灯、蜻蜓灯、凤凰灯、菜头灯、兔子灯、狮子灯、老虎灯、天鹅灯…… 造型各异,千奇百怪。 途经各个坊市,放的灯也是各出新奇。 ——灯球、灯槊、绢灯笼、日月灯、诗牌绢灯、镜灯、字灯、马骑灯、凤灯、水灯、琉璃灯、影灯。 苏虞最喜欢的是马骑灯。 宫灯状,内设轮轴,轮轴上有剪纸。蜡烛点燃后,热气上熏,令轮轴转动,烛光将剪纸的影子投射到宫屏上,灯屏上即出现人马追逐、物换景移的影像。 因灯上绘制的多为武将骑马的图画,而灯转动时看起来就像是几个人在你追我赶,故而又名走马灯。 跟着队伍游了几条街,两人都有些累了,便找了个茶馆坐下歇息。 “卖花嘞,好看的山茶花。” “卖花,香香的腊梅花。” “梅花,红梅,卖红梅花。” 茶馆外,有几个半大孩子拎着花篮沿街叫卖着。周邑看了眼苏虞发髻上有些发蔫的玉茗花,心生意动。 他站起身道:“你先坐着,我出去买几束花来。” 不知道外头卖花的有没有玉茗花,若是没有或许可以用腊梅代替。腊梅花也是鹅黄色的,小小的,应该不差。 周邑想着,走出了茶馆。 苏虞看着周邑叫住了几个孩子,笑着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茶叶不算很好,但是不过渴了,喝几口解渴还是可以的。 “姑娘,小师傅,真的是你?”正想着,耳旁传来一个苍老的有些耳熟的声音。 苏虞回过头,却见刘婆手里提着一盏兔子灯,有些惊喜地看着她。 “刘婆,好久不见啊。”苏虞也有些惊讶,“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刘婆点头:“是啊,真是有缘。” 她指了指靠里间的一个位置,又提了提手里的兔子灯,笑着道:“刚刚随着游灯的队伍走到这里,觉得累了,就想来茶馆喝杯茶,歇歇脚。” “刚刚你进来,我就觉得眼熟。过来一看,还真是你。” 刘婆说着,对着里间的一个少女招了招手:“草芽,过来,这就是娘和你说过的贵人。” 叫草芽的少女提着一盏金鱼灯走过来,惊讶地看着苏虞,没想到母亲嘴里那么厉害的小大夫,居然真的是这么年轻的姑娘。 她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年纪,却已经懂那么多,就连做了几十年接生的母亲都对她十分推崇。 刘婆迫不及待道:“姑娘,这两三个月我接生了二十多个产妇,其中有三个都因为胎位不正难产。不过幸好有您传授我这门技术,我给她们调整了胎位,最后都是母子平安。” “真的吗?”苏虞脸上浮现笑容,夸赞道,“您做得真好。” 刘婆又道:“我听了您的话,只要有想和我学习这门技术的接生婆,我都教了她们。还有啊,现在我家的三个儿媳还有我小女儿都跟着我学习接生术。其中学的最好的还是我这个小闺女草芽。” 刘婆说着满脸骄傲,她用力拍了下女儿的脊背,道:“草芽,给姑娘跪下,磕个头,多谢她传授你技术。” 刘婆自己都想给苏虞磕几个头。 这段时日,她已经深刻明白了苏虞这门技术的重要性。 但她比对方大了几十岁,又没有明确的师徒名分,年长者不可给年幼者磕头,怕折损了对方的寿数。所以只好让女儿草芽帮忙磕个头。 草芽闻言,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咚地一声给苏虞磕了个头。 “姑娘,谢谢你传授我们技术。” 草芽很清楚,如果没有姑娘教授母亲扭转胎位的技术,没有她那番指点,母亲不可能带她学习接生术。 或许她也只能和几个姑母一样,看着母亲指点几个嫂子,等到年纪出嫁,靠着几亩地艰难度日。 但现在不一样,她学了技术,将来出师后,她也能给人接生,凭借这门手艺,她能养家养活自己,就算将来嫁人,夫家也不敢随便欺负自己。 苏虞这番举动可以说是改变了她的人生。 苏虞没想到草芽动作这么利索,她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经跪了下来,咚咚给她磕了两个头。在她还要磕第三个头时,苏虞连忙拦住了她。 “不用给我磕头,我受不起,我这技术也是别人教我的。”苏虞将草芽扶起来,想了想,又道,“你们真要感谢,就感谢一个叫做陈靖姑的老婆婆。我的技术是她传授的。” 前世听到那位教授她扭转胎位之法的老太太说自己名叫陈靖姑时,苏虞真的很惊讶。要知道顺天圣母陈靖姑,可是华国历史上最有名的助产神,被誉为产妇的守护神。 苏虞学习这门技术时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毕竟现代医学发达,剖腹产技术已经非常发达。 现在想想,那位老太太或许真的是神的化身,借她之手传授这个时代的人民助产顺产之术。 刘婆点头:“姑娘,我知道了。不知道这……陈靖姑三字是那三个字。”她得问仔细了,回头家里建生祠,陈娘娘的名字可不能写错了。 “陈,是耳东陈。靖是靖康,呸,是立青靖。姑,是姑娘的姑。” “耳东陈,立青靖,姑娘的姑。”刘婆复述了一遍,又让女儿草芽记了一遍,然后才点头道:“姑娘,我记下了。” 草芽眼尖,见和陈姑娘一起来的男人已经进来等了好一会儿,忙扯了扯刘婆的衣袖,小声道:“阿娘,咱们走吧,别打扰陈姑娘游玩了。”她以为陈靖姑就是苏虞,便是刘婆也是如此误会的。 刘婆闻言,忙提出告辞:“姑娘,我们就先走了。” “等等。”苏虞忙道,“我有一本关于孕产妇以及妇人保养方面的书籍,不知道你们需不需要?” “需要,当然需要。”刘婆迫切地道。 她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这样好的书,如何就给了我们。您之前的恩情还未报答,现在哪里还好意思再要您的书。” 苏虞摇头:“无事,书写来本就是给人看的。我只希望这书在你手里能帮到更多的人。” 刘婆显然想到苏虞此前传授她扭转胎位之法时的要求,忙道:“您放心,这书我得到后绝不私藏。我会尽我所能,教给需要的人。” 苏虞点了点头,笑了笑:“这样就很好了。” 又道:“只是那书现在在我家里,且还需要誊抄整理。不知你们家在哪儿,回头我整理好后使人给你们送过去。” 苏虞说的书,其实是她自己写的。虽然现在不能做手术了,但她前世学到的知识还在她的脑海里。 寒衣节归家后,她就开始整理这方面的知识。很多现代知识是不适合现在的,但也有一些具有共同性。比如,卫生问题导致的妇科疾病。 她把这些有关孕产妇以及妇人保养知识整理出来,或许可以帮助到更多女性。书写到现在已经差不多可以收尾了。只是还有些乱,需要重新誊抄,归纳整理。 “不,不,这如何使得。”刘婆闻言,连忙摇头,“您给我们书,如何还能让您送?不知姑娘家在哪儿,我们亲自上门请书。” 苏虞见刘婆坚持,只好把自家的地址告诉她,“甜水巷苏家,你一旬后来家里拿书即可。” 想到元宵灯会后,自己还要进宫选秀,苏虞又补充了一句:“我当时可能不在家,不过没关系,我会交代门房,让门房把书给你们。” 一旬就是十天,十天后去甜水巷苏家拿书。刘婆记了下来,然后才提出告辞。 苏虞送走刘婆,就见周邑拿着花站在不远处。 她神色微变。 “你都看到了。” 周邑点了点头,神色并没有什么异样。 他坐回之前的位置,从买来的腊梅花里挑出最好看的那枝,递给苏虞:“我看你发髻上的玉茗花已经有些蔫了,就想重新买枝花来,可惜没有得卖。不过这腊梅花色与玉茗花相近,簪起来应该一样好看。”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苏虞接过花,看着周邑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和刘婆的话,周邑到底有没有听见呢? 没听见不太可能,听见了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不生气吗? 这个时代的接生婆做的依然是迎接新生命的高尚工作,但在世人,尤其是士大夫阶层的眼里却是个下九流的行当。 未婚女子连产房都不能进,生孩子这种事情更是提都不能提,认为它有损闺誉,然而苏虞教的却是接生的活儿。 苏虞知道这种观点是不对的,但她无法以一己之力改变整个社会观念。 只能有选择的不说,或者说遮掩。 周邑撞见了,听见了,他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他不会觉得她这是抛头露面,给妇人接生是一种污秽吗 周邑似乎看出了苏虞的想法,微微一笑:“救人的事儿,如何是污秽呢?” 又道:“更何况我早就知道你跟着智吾大师学医的事儿了。其实,你我第一次见面,你就在大相国寺给百姓义诊。我当时还去排了队,你说我别的毛病没有,就是文弱书生一个。多吃饭,多锻炼,以免虚弱的身体抗不过残酷的科举考试。” 周邑这样一说,苏虞顿时想了起来,恍然大悟道:“是你?” 她上下打量着周邑,真觉得男大十八变。当时找她义诊的周邑,是真的瘦且虚,脸色虚黄,眼周黢黑。那身子骨一看就知道是个只顾着苦读书不锻炼的书生。 科举那么残酷,九天六夜关在一个小小的号房里,没个好点的身体素质如何能坚持下来?苏虞想到家里几个哥哥,便好心劝了几句。 没想到周邑真的听进去了。 现在的他,个子高了,身体也壮了,看着健康许多,起码不再是之前那副文弱的模样。 知道苏虞终于想起自己,周邑微微一笑。 那次义诊,似乎是在定亲之前。周邑既然见过自己,为什么还会和自己定亲? 苏虞有些诧异,便问道:“你不觉得我义诊是抛头露面?” 周邑道:“抛头露面?抛头露面又如何?不说远的,就说这汴京城里,有多少人家的妻女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们一样得外出干活,抛头露面,不然如何养家糊口。” “我觉得你能有自己的想做的事情很好。救死扶伤,是很好的事情。或许等我们成亲了,我会外放,倒时你若还想为医,我支持你。” 苏虞有些惊讶,随即一种巨大的欢喜涌上心头。 搬回家后,苏虞便一直在家里整理脉案,没再出门义诊过。 她是官家千金,不好再抛头露面。不能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否则不但自己声名受损,还会牵连到对她疼爱有加的亲人。 所以尽管遗憾,苏虞也在努力地和自己和解。她告诉自己,这是时代限制,个人难以扭转。 但在此时,听到周邑说婚后支持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苏虞才发现,相比在家整理脉案、医书,给中草药绘图……等等间接助人的方式,她还是更喜欢亲自治病救人,那让她更有成就感。 周邑握住苏虞的手,认真道:“那时的你简直在发光。我喜欢那个光彩夺目的你,所以我希望将来你还能一直这么光彩熠熠。” 苏虞看着面前这个少年,心里酸酸胀胀的,像泡在一壶温水里,让人浑身酥麻又温暖。 周邑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少年郎。 他懂她,更支持她。 在这个时代能找到一个懂自己,支持自己的人,多难得啊。就算是她的前世,都没有几个男人能那么坚定地支持自己的妻子去追求她的事业。 她那时候一直单身,也相亲过几次,很多男的刚见面就问——你是妇产科医生?工作是不是很忙?那你能不能调岗?我还是想要一个能顾家的老婆…… 第23章 春闱,妇科羞耻 第23章 春闱,妇科羞耻 苏虞把周邑买的腊梅花带回家,插水瓶里养了起来。然后就一直待在家里编纂整理她的《女性保养手册》。 终于赶在一旬之约的前一天把书稿整理妥善,誊抄完备。 写稿倒是没费她什么劲,毕竟那些知识早已深刻在她的灵魂里,难的是改稿。许多观念,是这个时代的人所无法接受的,也是现实所不允许的,比如生孩子这件事。 世人追求的多子多福,消耗的却是女子的生命和精气神。若真为女子的健康着想,她应该晚生孩子,少生孩子。 不说二十四五,起码也要等到十八岁之后。 但现实根本不允许。 在这个人均平均寿命才三十出头的古代,如果女子等到十八岁之后再生育,那么极有可能,孩子才十来岁,父母就已经去世了。 从家族的延续和国家的存亡看,都不允许女子太晚生育。 再一个少生优生就更不可能了,医疗不发达,婴儿的夭折率就高,极可能一对夫妻生育了五六个孩子,最后能存活下来的只有两三个。 苏虞不能用现代的观念来看待这个时代的问题,她只能委婉地建议——若可以,把每次生育的间隔时间拉长一些。 不要追求三年抱俩,五年生二会更好。给自己,给身体一些复原的时间。健康的母体,才能生育出更健康的孩子。 如果她真想为这个时代的女子做一些什么,她的书,书的观点就不能超出太多,如此才有信服力。 苏虞将书交给如约而至的刘婆母女两,才有闲心把屋里早已凋谢的腊梅树枝扔掉,换上一枝新开的红梅花。 红梅花凋谢,玉兰花开时,春闱如期而至。 二月初八,一早,厨娘就在忙活。 今天的早食,有些特别。除了老四样——广寒糕、步步糕、定胜糕,和状元糕外,还有桂圆、荔枝以及核桃煮了一锅三圆甜汤。 苏明时吃了糕点,喝了甜汤,然后才在家里人的陪伴下赶往礼部贡院。 到时,天色不过微明,礼部贡院外的广场上已经有诸多举人等候贡院开场。 苏明时裹着厚厚的兔毛披风,带着厚重的行囊,加入了排队进场的行列。 没一会儿,旁边队伍里走过来一个穿着同款毛大衣的少年,少年腰侧挂着一枚润如油膏般的白玉小鸭子,小鸭子嘴里还叼着一根稻穗。 鸭谐音甲,稻穗有颗,谐音科举的科,一只鸭子,携一枝稻穗,寓意着“一甲登科”。 花生大小,正是苏虞买下送给周邑的礼物。 这少年正是来参加春闱的周邑。 苏明时一眼就看到了对方腰侧的白玉小坠子,眼里闪过一丝满意。 周邑注意到对方的目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鸭子,确定还在后暗松一口气,然后和苏明时打招呼:“苏二哥。” 苏明时点了点头,回声招呼:“三郎。” 两人互相打了声招呼,也没聊天,便把注意力拉回到自己带的行囊上。先帝朝时,曾有举人春闱入场检查时从考篮里查出了小炒。 那考生当场就被革除了功名,且按照律例三届不得科举。 考生喊冤,说他绝对没有夹带小抄,那纸条他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然而那又有什么用,毕竟他考篮里的小抄可是在众目睽睽下发现的。 考生不断上诉,后来才终于查明真相,原来他是被同窗陷害的。那考生非常有才华,极有可能榜上有名,同窗嫉妒他,趁他不注意往他的考篮里塞了纸条。 考生恢复了名誉。 但那又如何,已经错过的春闱不能再来,即便他后续还能继续科考,但他的状态、心气已是大不相同。能不能考中进士,也都不一定。 所以后来的考生们入场时,自己不作弊外,更要防备有心人的陷害。 时间很快到了午时,两人还没入场。 苏明时从随身带的糕点里拿出一包桂花糕开始啃,不过他没有请周邑吃。周邑也默默拿出一枚红枣馅儿的粽子吃,同样没有和苏明时分享。 两人吃的食物,都有特别的寓意。 苏明时的桂花糕,象征着蟾宫折桂。 周邑的红枣粽子,则谐音“早中”。 两人都没有互相分享的意思,倒不是对对方有什么意见,也不是怕对方占了自己的好寓意。 主要是为了避嫌。 虽然不太可能,但万一对方因为吃了自己的食物发生了意外,耽误了这次省试,两家别说结亲了,怕是要结仇。 苏明时啃着桂花糕,想到今天早上吃的桂圆、荔枝、核桃甜汤,昨儿下午吃的清蒸螃蟹和炖老鸭,以及昨儿中午吃的煮蹄髈,默默思量,这家里人是对他有信心,还是没信心呢? 要说没信心吧,给他吃了那么多“甲”——螃蟹、鸭子,和“提榜”——蹄髈。 要说有信心吧,他还吃了连中三元——桂圆、荔枝、核桃都是圆的,放一起就是三圆,寓意“连中三圆(元)”。 他一个解试倒数第二,哪来的脸吃连中三圆? 周邑吃还差不多。 或者这是有枣没枣打一竿子,人可能不行,但好寓意不能少? 这样想来,还是阿虞好,既不要求他能一甲登科,也不强求他能二甲传胪,只寄希望他能蝉联甲科,榜上有名就成。 苏明时胡思乱想着,负责点名的小吏很快唱到了他和周邑的名字。 两人对视一眼,默默背上行囊走进头门等待小吏检查。 好在有过一次的经验,这次考试的举人带的东西都很符合标准,没有什么会让人误会的地方,因此检查还算比较快。 过龙门,拿考号,去往各自考试的号舍,静待第二日的考试。 二月九号,主考官在礼部贡院设香案,领导众学子举行对拜仪式。 仪式结束,苏明时摸了摸腰间的方形玉牌,深吸一口气开始答题。这玉牌是苏虞送他的礼物,上头雕着螃蟹、芦苇和蝉。 螃蟹,别名黄甲。 螃蟹或鸭子,与稻穗、芦苇(芦谐音胪)、蝉一起组合出现,就有了一甲登科、二甲传胪、科甲蝉联等美好寓意。 方虞送他的“科甲蝉联”,和周邑的“一甲登科”一样,都是极好的寓意。 而且他的妹妹哟,还贴心地很。她只送“科甲蝉联”,而不是“一甲登科”或者“二甲传胪”,就是在告诉他,二哥你别紧张,咱不要去名次,能顺利省试,榜上有名就很好。 另一间考号里,周邑也摸着苏虞送他的小鸭子。都说人生三大喜——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以及他乡遇故知。他会努力,让苏虞成为进士娘子,风风光光地嫁给他。 * 将苏明时送进考场后,一行人准备回家。 马车到了甜水巷,苏虞走在最后头,正准备进门,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呼唤。 “姑娘。” 苏虞脚步一顿,似乎听到好像有人在喊自己,“小六,好像有人在叫我,你有没有听见?” 苏明言侧耳听了听,又听到一声“姑娘”。 他看向苏虞:“阿姐,好像是有人在叫你。” 苏虞也听见了,转身走回巷子里,左右看了看,才看到家门左边大树后藏着一个小姑娘。 苏虞走到她面前,很快认出人来:“草芽,是你?” 草芽有点惊喜:“姑娘你还记得我啊?” 苏虞点头:“当然记得了。”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她见草芽手中拿着书,正是自己进宫前就誊抄装订好,让门房转交给刘婆母女的书籍。 又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不懂的?你说出来,我给你解释。” 草芽面露赧色,将书递到苏虞面前,不舍道:“姑娘,这书还是还给您吧。” “为什么?”苏虞有些诧异,并没有接过书,“我记得之前你们不是还很高兴能得到这本书的吗?” 草芽脸色涨得通红,眼泪不舍地掉下来,她哽咽道:“可是我们不识字。” “这书我们看不懂,留在我们这儿没有意义。” 不识字? 苏虞突然回过神,这年代的百姓受教育程度很低,不识字确实是个很麻烦的事。 草芽和母亲刘婆都不识字,拿到书前她们曾想过,不识字没关系,她们可以找乡里私塾的先生帮忙解释一下。 没想到先生拿到书后却是脸色一变,不仅不教她们,还大骂她们不知羞耻,没有妇德。 草芽不解,她们不过是想识字,多学些知识,如何就不知羞耻,没有妇德了。 刘婆也不甘心,又找了一位她曾经帮忙接生过的举人娘子帮忙。举人娘子费了很大劲,才说动她家郎君教两个市井女子看书识字。 但那举人拿到书后,脸色却和先前那位先生一样难看,看在阿娘救了他娘子的份上,他倒是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可话里话外也是让她们不要四处找人问了,稍微讲究些脸面的读书人都不会教她们的。 她们不识字,又找不到人教她们书里的内容,书放在她们手里起不到作用。 即便不舍,她们也只能把书还给姑娘。 问清缘由后,苏虞一怔。 她大概知道那两位读书人为什么不肯教草芽她们了。 即便是她前世那么开明的时代,妇科羞耻都还存在,更何况这个男性占据主导地位的封建时代。 一说起妇科病,就会联想到私生活不洁。 女性患了病,除了要承担疾病造成的痛苦外,还要承受极大的心理压力,更担心看病的消息泄露,对自己的名声造成影响。 男性更不愿意承认,或许是因为他私生活混乱、不讲卫生、索需过度亦或者让妻子生育过多,才给脆弱的女性带来了诸多隐私疾病。 好在随着时代的发展,医学的大力科普,很多人已经能够坦然地接受,这只是一种很多人都可能会得的疾病,和女性的私生活没有关系。 就像她小时候买卫生巾,老板会给你拿个小黑袋子装着,藏着掖着,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但随着她长大工作,大家已经能够很坦然地在超市买这些日用品。 但这个时代人们的观念,定然比她年幼时,还要陈腐蒙昧。 一本关注女性健康的书,在那些封建卫道士眼里,可不就是有辱斯文,有失妇德吗? 苏虞接过书,看着草芽落寞的神色,想了想,问了一声:“你……还想学吗?如果你想,我来教你识字。” 草芽犹豫了一下,从那两位先生避之不及的态度,草芽也知道书里定然有一些是与普世价值观不同的内容。 她有些害怕,学习了这本书,会对她的将来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但,前天她跟着母亲去了一户人家接生。母女平安,当她抱着那个新生命从产房出来时,那种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激动感,至今让她感动到想要落泪。 或许跟着母亲成为一名接生婆,不只是找一个谋生的手段,她更喜欢亲手把那些小生命带到人间的成就感。 草芽想着,坚定了信念,她看向苏虞,认真道:“我想学,请师傅教我。” 这次苏虞没有纠正草芽的叫法。 她前世做妇产科主任时,也带了很多学生。教授,和师傅,其实是一样的。 “好,我教你。”苏虞将书籍还给她,“书拿好。” “你先回家和家里人说一声,明天到我家来,我教你识字。” “多谢师傅。”草芽脸上扬起灿烂的笑容,抱着书欢快地离开。 第24章 落榜和榜下捉婿 第24章 落榜和榜下捉婿 考试一连九天六夜,分为三场。 二月十五,省试终于结束。傍晚时分,苏明时和周邑交完卷,几乎是爬着出贡院的。 这九天比秋闱还要遭罪,风是寒的,人是冷的。 两人身体还算不错,还带上了厚实的兔毛披风,都有些熬不住。也不知道那些置办不起皮毛大衣,只能穿着单衣答题的学子们是如何熬过来的。 苏明时的手上起了冻疮,风一吹,手冻得发抖,往怀里捂一捂,就开始发痒。还不敢抓,怕抓破了冻疮,流血把卷子污了。 他还不敢烧炉子烤火,既怕炭火烧了考卷,又怕烧炭的灰尘弄脏了卷面。 再一个,炭火有限。 能带进考场的炭有定数,很少,不可能让考生无限制地用。 苏明时只在早上起床时和晚上入睡前烧两次炉子,早上烧水,除了热东西吃暖身子外,最重要的是储存热水温墨汁。 大冬天的不只是人会冷,磨好的墨汁也会冻上。墨水冻住了,不能加水,也不能重新磨墨,因为没有人能保证两次磨墨的颜色浓度完全一致。 墨汁浓淡不同,写到卷子上的字就会有深浅变化,字迹颜色不一致也是卷面瑕疵,也会导致落榜。他们就只能把砚台放到温水里等墨汁化冻,然后继续答卷。 好在艰难熬了九天,总算是考完了。 考到最后一场,所有人都是提着一口气答卷。考完,出了贡院,这口气一松,人就不行了。 好在,家里人一直守在这儿。见到人出来,麻溜地拖回家。 泡热水澡、喝驱寒汤,再吃一碗厨房早就备好的鸡汤面,苏明时一连昏天黑睡上两天,才终于活过劲儿。 因还要准备殿试,苏明时不敢放松,身体一好,再次恢复到之前早出晚归的日子。 苏虞在家照顾了两天苏明时,确定他的身体完全恢复后,她继续投入到自己早出晚归的教学生活。 刚开始跟着苏虞识字学医的只有草芽,后来多了草芽的母亲、嫂嫂们,再后来附近村落的接生婆们知晓后,纷纷找上刘家,希望她帮忙传个话。 她们都知道刘婆那一手绝妙的扭转胎位之术是跟着一位高人学的,后来知晓她们还能跟着高人学习识字后,自然也想跟着苏虞多学些知识。 谁不想多学点知识呢? 不提远的,刘婆单凭她那一手颇为精妙的扭转胎位之法,在附近的村落里赢得了极好的口碑。 口碑变好,邀请她接生的人就会络绎不绝,她们也能多挣一些接生红包、洗三钱不是? 苏虞本来就想多传扬一些接生知识,这些人主动求学,苏虞自然不会拒绝。 一传十,十传百,找来的人一多,就不适合再在家里进行教学了。 村里也不好,被人知道了难免说闲话。 苏虞就算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也要为这些学生们着想。大环境如此,没办法改变的情况下,只能尽可能的适应,让自己过得更好些。 最后智吾大师给她找了个好地方。 大相国寺里有一些讲经室空置,地方够大,容纳得下很多人,却遮风避雨,拿来讲学最适合不过。之后,大家教学的地方自然而然转移到了大相国寺。 一个月后,省试放榜。 时间进入三月中下旬,此时正值杏花盛开,故而又名杏榜。 礼部贡院门口挤满了来看榜的人,人山人海,摩肩接踵。苏虞和家里人也早早来到了贡院门口,但还是没能早过其他看榜的人。 据说子时放榜,子时之前就已经有人候在贡院贴榜的照壁下等待看榜了。 吴氏在贡院边上的酒楼定了个包间,点了两盘糕点,一壶清茶,一家人边喝茶吃糕点,边等苏明时的消息。 能否顺利成为贡士,杏榜上有没有苏明时的名字,苏家人虽然着急知道,但还是顺着苏明时的意思,把看榜的活儿交给了他自己。 苏虞探出头,看向贡院广场。 有人哭,有人笑,场面极其魔幻。 也不知道二哥和周邑考得怎么样? 苏虞心想,她不知道的是,隔壁包间里,也有人正在关注着这场会试的结果。 卫博才看着表妹乐苓郡主,怎么看怎么喜欢,见她一直在看底下那些看榜的举子,有些不满道:“表妹,底下那些文弱书生有什么好看的,你老盯着他们做什么?” 乐苓道:“我在看我未来的夫婿。” 至于那个人是谁,她还没有决定。不过这话就不要告诉卫博才了。 卫博才:“……” 卫博才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道:“乐苓,你未来夫婿不是我吗?大表姑都说过了,想把你嫁给我。” 乐苓白了男人一眼:“我阿娘说的,又不是我答应的。” 卫博才道:“那你想嫁给谁?那些瘦不拉几、风一吹就倒的书生?乐苓,丈夫还是要选有男子气概的才是。”卫博才说着,双手握拳展示了一下自己庞大的肱二头肌。“只有我这样威武雄壮的男子,遇到危险了才能保护你。” 乐苓没好气道:“卫博才,我要找的是丈夫,不是护卫。我有那么多护卫,还有皇帝舅舅给的暗卫,用不着你来保护我。” 乐苓郑重道:“卫博才你趁早放弃娶我的念头,我不喜欢你这样的粗莽野夫,我是不可能嫁给你的。” “乐苓你——”卫博才被她气得一噎,气呼呼地出了包厢。不过倒也没太生气,毕竟乐苓的审美取向他早就知道了。只是她还没出嫁,卫博才不甘心就这样放弃。 卫博才离开没多久,又推开包厢门走了进来,乐苓一愣:“你怎么又回来了?” 卫博才没好气地甩给乐苓一张纸,“我来给你这个。”说完,人又走了。 乐苓展开宣纸,只见上头写了几个人名,分别是会元:周邑,第二名:何嘉,第三名:吴曦。 乐苓瘪了瘪嘴角,吐槽道:“字真丑。” 没一会儿,乐苓派出去看榜的侍卫也回来了。 “郡主,这次省试前三名分别是周邑、何嘉以及吴曦。”一起送来的还有三人的画像、身份户籍信息以及婚配情况。 “我知道了。”乐苓听完,摆了摆手,示意侍卫退出去。 省试第三名,吴曦三十多岁,早就成婚了,孩子都有四个,排除掉。剩下周邑何嘉二人,都是少年郎,虽已订婚,但还未成亲。 没成亲就好说,至于两人身上的婚约,乐苓并不在意。 女方都在这次选秀的范围里,选秀期间,婚事作罢。也就是说,男方若想在这段时日重订婚约,和其他人订婚成婚了,外人也无可指摘。 不过一般人不会这样着急,大家都会等选秀结束,再根据选秀的结果决定是否续约。 连毁约的风险都没有,乐苓坚信,以她的身份和美貌,对方脑袋有病才会不选她。 乐苓仔细看完两人的信息,反复衡量之后,目光最终落在了周邑的画像上。 长相不错,身形挺拔,最重要的是他是解试解元、省试会元,若是殿试再拿一个状元,那就是三元及第。 大熙朝唯一一个三元及第,这样的男人才配做她乐苓的丈夫。 贴身侍女春喜给乐苓剥了一枚蜜橘,小声道:“郡主,您既看中了周会元,要不要和大长公主说一声,让她找官媒把婚定下?” 乐苓摇头:“不,现在不着急,一切等殿试结果出来再说。”她乐苓要的是这世上最优秀、最有才情的男子。周邑若是拿不到状元,他是解元也好,会元也罢,都没有意义。 苏明时极其艰难地挤到了榜单前,杏榜之首就写着周邑的名字。苏明时一笑,暗道这小子,还真是厉害啊。 解试第一,省考第一,该不会真能拿一个三元及第吧。 苏明时接着开始找寻自己的名字,然而从篇首一直看到榜单第三张也没有出现他的名字,最后只剩两列了,若还是没有他的名字……苏明时心脏揪起,万分紧张。 耳旁不时传来旁人的惊呼声,有中榜的欢呼声,也有落榜的哀泣声。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继续看下去。 然而上天并没有眷顾他。 直到最后一名,榜文上依然没有他的名字。失落瞬间涌上心头。 苏明时失魂落魄地站在人群里,被人群挤来挤去,离开前,苏明时不甘心地想,或许榜文上有他的名字,只是他看走眼了呢? 再去看一遍,再看一遍,再确认一下。 苏明时想着,再次挤到榜文前,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细,比上一次还要仔细,几乎是扣着字眼在看。 三遍之后,苏明时终于苦笑地承认,他真的落榜了。 苏家人都有些失落,但不算失望,毕竟苏明时还年轻。想当年,苏慎也是在临近三十岁时才考中的进士。 苏明时这才到哪儿? 苏明言更是大言不惭,拍着胸脯道:“二哥你别担心,就算你实在考不中,那还有六郎我呢!” 苏明时:“……” 我这才只考一次,你就预料我考不中了? 况且十九岁就能中解的举人,已经很厉害了好不好! 被苏明言这一打岔,苏明时的心情反倒好了些。 第25章 殿试和进宫选秀 第25章 殿试和进宫选秀 春闱放榜后,随之一起公布的还有殿试的时间。殿试定在五月初一,与秀女入宫竟是同一天。 苏家人一边帮苏明时准备行李,一边为苏虞入宫选秀这件事忙活。 省试未果,苏明时要和几个兄弟一样回江州郡静心读书。 其实以往选秀都是二月就开始了,但因今年有春闱,两者皆是大事,而春闱更是关系到万千学子的前途,为重中之重,因此皇帝特意下旨将选秀的时日挪到五月初。 家里忙忙碌碌,倒是苏虞非常清闲。 每日除了去大相国寺给那些古代同行们教教书,就是在家折腾一些吃食。 选秀,其实也没啥好准备的。 这时候选秀不像后世古装剧里那么争奇斗艳。总结下来,入宫的秀女只有三点要求——衣着朴素,素颜出镜且统一梳大辫子。 衣着朴素,颜色限定在淡粉、淡绿及淡蓝三色。衣服上不能有刺绣,更不能加珠玉装饰。 素颜更好理解,不能敷粉,不能画眉,更不能涂口红。 大辫子发型则完全是个坑。只扎一根低马尾,落在脑后。前额头发全部梳起,不能用刘海装饰。头发抹油,紧贴在头皮上,不能有杂毛乱飞。扎辫子用的丝带只能用前文提过的三种颜色,不许佩戴簪钗之类的首饰。 总之,十分的颜值,在选秀时也只能展露出三分,堪称颜值封印机,能让人眼前一亮地稍微打扮一下就是个绝色大美人。 至于那些个长相一般的,呃……就会在选秀时暴露各种问题,比如高颅顶,脱发,五官比例不平衡等。 衣服、首饰、化妆品都不能带,不过吴氏特意去金银铺熔炼了好些个金银锭子。 规格有二两、五两以及十两的银锭子,分别用蓝色、绿色及粉色的荷包装着,方便苏虞入宫后打点宫人。 虽说苏虞并不奔着中选入宫为妃,但也不能太抠门。你不给宫人内侍一点好处,人家心情好骂一句抠门就算了,心情不好随便给你使个绊子,能让你有苦还说不出,更甚至挨了打丢了命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除了银子,吴氏还单独准备了五个二两规格的金元宝,以及十张五十两的银票。这都算是比较大额的钱财,是给苏虞见机使用的。 苏虞细数了下,蓝绿粉色荷包各有十个,这便是一百七十两白银。 一两金子十两银,五个二两的金元宝,就是一百两银子。外加十张五十两的银票,算下来总计有七百七十两银子。 这么多钱财,估计把家里存银都掏空了。 苏虞想把那些银票留下来,却被吴氏严词拒绝了。 “阿虞,你记着,打点宫人用阿娘给你准备的那三十个荷包就差不多了,三种规格你见机使用,阿娘相信你不会出岔子。 至于金子和银票,不出意外是派不上用场的,估摸着就是从你手里倒一场,等你回家了再还给阿娘就是。但阿娘还是要给你带着,为什么?就是怕有个万一,钱这种东西,关键时刻能给你保命。” 六百两,不是一笔小钱,足够汴京城里一个普通四口之家舒舒服服生活十几二十年,还不是吃糠咽菜,是一旬能吃三顿肉的那种。 苏虞知道吴氏是担心自己,不带着这些钱进宫,她怕是更担心,只好接了下来。她打定主意进宫后要安分守己、不惹是非,不给他人多赚自己银钱的机会。 只等三审落选归家,把阿娘给她的金子和银票再整整齐齐带回来。 转眼时间就到了四月三十号,苏虞去大相国寺上了最后一节课。 看着面前这群年龄跨度极大,从十多岁的小姑娘,到四五十岁的大娘,苏虞给出了最后一个,也是她认为最重要的建议。 “书里的内容已经尽数教给了你们,今天我只想告诉大家一件事——记住,身为女子,最重要的是要学会保护自己。” “我知道大家会面临很多困难,不过即便艰难,也请不要忘记,多多的爱护自己。” 苏虞知道,这个时代的女子想要守护自己有多么的不容易。 前世,苏虞刚毕业时,跟着带她的主任下乡做过科普。 她们专门去一些偏远地区的中学给女生做科普,然后苏虞惊讶发现,都二零一几年了,居然还有女孩子不知道什么叫月经,更没有卫生巾可用。 甚至很多女孩子的内裤,都没法做到一天一换洗。她们经常是一面穿脏了再换一面穿,穿一个星期再来换洗。 洗过的内衣裤也不敢放到太阳下晒,因为当地人认为女人的内衣不吉利。她们只能遮遮掩掩,藏在阴暗潮湿的室内晾干。 很多女孩子都因为卫生问题生病。然而生病后她们也不敢去看医生,因为在她们的观念里,只有私生活混乱放荡的女孩子才会有妇科病。 如果被人发现她们去看妇科病,等待她们的将是声名尽毁,将是家人朋友的嫌弃和排挤。比起精神上的排挤嫌恶,她们更情愿忍受生理上的病痛。 也因此很多女孩子原本只是小小的问题,吃一点点消炎药就能好的病,最后却拖至非常严重的地步。 这个时代的人思想只会更加封建固执,他们喜爱新生儿,却固执地认为女子生育不吉利,男人不能进产房,因为那会给他带来厄运。 女子来了月事才能孕育新生命,但月事在世人眼里却是不洁的,月事带更不可示于人前。 不说月事带,单说女子穿过的下裤下裙,晾晒时就绝对不能放到男子的衣物上面,如有可能,最好能和男人们的衣物隔开,以免将晦气传给丈夫。 这种情况下,让她们保持卫生,并且要求丈夫同样保持清洁,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让她们将惯藏于暗室的私密物件拿到太阳底下,又是一件需要多大勇气的事情。 苏虞无意苛责,也无法与整个世界对抗。 她只希望女性在苦难的生活里,能更关心一下自己的身体,对自己多一点呵护。哪怕只是让一条小小的月事带晒晒太阳。 * 五月初一 苏虞是和周姝一起进宫的。 周父是翰林院修撰,从六品,周姝今年刚满十四岁,也在选秀的行列。 “六娘,遇事不决听你苏姐姐的。”周邑看着周姝,眼里闪过一丝担忧。 这丫头单纯的很,也不知道能不能应付选秀之事。只盼着她平安落选,回家给她挑一门门第简单的人户嫁过去。 周邑交代完周姝,最后看了一眼苏虞,小声道:“我等你归来。” “不用担心我们,你安心殿试就是。”苏虞笑了笑,牵着周姝的手跟着接引的宫女走向后宫。 周邑看着她们走远,然后才跟着内侍走向另一边,他要去皇城西区的集英殿参加殿试。 周邑赶到集英殿时,殿试时间还没到,不过殿门前已经有很多进士在排队等待入殿,进士们排列的顺序是根据省试放榜名次排的,他是会元,排在第一个,周邑很快就找到了各自的位置。 安静等了大半个时辰,集英殿的大门终于打开。 “进士入场。” 伴随着殿内内侍一声高喊,周邑走进了集英殿,另一边苏虞和周姝也顺利抵达了她们未来将要住上一段时间的储秀宫。 储秀宫里已经来了很多秀女,又等了大概半个时辰,所有秀女才全部到齐。 她们这才在嬷嬷的安排下选定住宿。储秀宫很大,但没有单人间,苏虞、周姝还有一个陌生秀女住在一间屋子里。 三人都忙着铺床收拾行李,一炷香后,他们要去院子里听储秀宫的嬷嬷训话,讲解宫规。 苏虞把被褥铺好,把自己带的行李,尤其是吴氏给她准备的银钱放好。看到包裹里的小荷包,苏虞有些犹豫要不要拿,待会儿要给储秀宫的嬷嬷塞红包吗? 苏虞想得头秃,主要是这样的活儿她也没干过啊。 读书时连个新年红包都没收过,工作后倒是有病人家属偷偷给她塞红包,但那是违反医疗法的,苏虞每次都是严词拒绝。 阿娘说让她见机行事,要不,就看别人给不给?苏虞想着,三种颜色的荷包各拿了一个,塞到了衣袖口袋里。 集英殿极大,里头摆满了及胸高的方桌。 没有凳子,周邑他们得站着考试。考桌上放着笔墨纸砚以及纯白的答卷稿纸。 检查下笔墨纸砚以及答卷稿纸,确定没有问题后,周邑站直了身体,竖着耳朵等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出题。 皇帝出题只会说一遍,然后由身边的大太监高声复述一遍,也就是说在场的所有举子只有两次机会,不对,应该说只有一次机会,听清并且记住考题。 皇帝端坐高台,距离他们太远了,他老人家也不可能为了让他们听清特意大声说话,所以考生们大概率是听不清皇帝说的什么,只能靠内侍传话的那一次记下考题,而且必须记下考题。 殿试不落榜,考生水平有高低这是正常的,但你要是连题目都没记住,写了个狗屁不通词不达意的东西交上去,皇帝就该怀疑有人替考或者科举泄题了。 周邑全神贯注,很快,一道不大不小却十分清朗具有穿透力的声音穿过半透明的薄纱屏风传至大殿。 屏风是皇帝让加的,以免天家威严,影响了这群贡生答题。 隔着屏风,皇帝看着面前这群学子。 这是他登基后的第一次科举取士,这些年轻的进士,都将是他治理天下最得力的帮手。 周邑很快记下考题,皇帝总共出了三道题。第一道为主论,必答。二三道题为副题,考生们可以选择其中一道答题。 第26章 唱名和状元游街 第26章 唱名和状元游街 转眼就到了殿试放榜的日子。 五月初四 周邑早早起床,穿上母亲为他准备的新袍子,和父亲一起坐着马车到达皇宫。 今日放榜会举行唱名仪式,一一揭晓状元、榜眼、探花以及其他各进士。 皇帝还会钦赐及第的进士们锦袍、笏板等物品,标志着他们正式成为大熙朝官员之一。传胪唱名后,还会举行状元游街仪式。 放榜第二日,皇帝会给进士们赐宴,名为“琼林宴”。 进了宣德门,周邑和父亲分开,周父要去官员们办公的中书省衙门,而周邑则要去殿试所在的集英殿等候唱名。 周邑和一众贡士等待唱名时,身在储秀宫的苏虞也正在参加第三轮的秀女筛选。 苏虞进宫四天,第一天只做了两件事——搓澡洗头和看大夫。 初进来,分好屋子,储秀宫的嬷嬷就把她们带到了一个超级大的大澡堂,里头还有专人帮忙洗头洗澡。 苏虞想拒绝都拒绝不了,只能躺平任搓,从澡堂出来,苏虞觉得自个儿能轻三斤,皮都被搓掉了一层。 据说这么做的原因是怕秀女身上有虱子,然后传染给宫里的贵人。洗完澡后就由太医院的医女来给她们看诊,没病没灾、身体康健才能留在宫里。 第二天,初选。 第三天,再选。 今天是第四天,还留下的秀女,都要经过嬷嬷们最严苛的检查。周姝有些紧张地拉住了苏虞的衣袖,小声道:“苏姐姐,我有点紧张。” 刚刚进去的秀女出来都哭了呢! 苏虞回过头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别担心,你进去了就按照嬷嬷说的做,她怎么说你怎么做。不用紧张,也不用害羞,就当是找了个人帮你做全身检查了。” “嗯。”周姝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紧张的心情。 很快检查的人就排到了苏虞,“别紧张,我先进去了。”苏虞再次安抚一下周姝,深吸一口气,随着接引宫女走入房间内。 屋子门窗紧闭,烛光通明,有三位嬷嬷负责检查。 “请秀女脱掉衣服鞋袜,躺到床上。” 苏虞神色微变,想到待会儿得全身赤裸躺在床上,任由这三个老嬷嬷对着她又闻又看又摸,苏虞不可避免地产生一种厌弃和羞耻心理。 即便她劝慰周姝把这场检查当成一次全身体检,但她自己清楚这不是。 体检是为了病人的健康,而这更像是把她们当成一只只待宰杀的猪,从头到脚地衡量她身上这些肉嫩不嫩,值不值钱。 苏虞神色漠然地脱掉衣服,躺到一张木板做的简陋单人床上。 为首的嬷嬷手拿纸笔记录,另外两个嬷嬷环绕她四周,从头到脚开始检查她身体的气味,皮肤的颜色、细腻度,有无疤痕。 “没有气味。” “肤色正常,中等偏白。” 其中一个嬷嬷,依次摸了摸她的脸颊、手臂、腰部以及大腿小腿,定下结论:“皮肤非常细腻,手感柔滑。” “手臂有疤,拇指粗细的细长疤痕。”另一个嬷嬷说着,眼里闪过一丝可惜。前三项条件都很不错,五官精致,不打扮都是个小美人,但怎么就有疤了呢? 皇帝是这世界上最刁钻,最讲究的人,再好看的美人,有了疤痕,就如同美玉有瑕,不值钱了。 苏虞敏锐地察觉到嬷嬷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惋惜,心下明了。 皮肤有疤,考核不合格。 她应该会被落选。 不出意外,过几天她就可以出宫归家了。 给皇帝选秀女是一件非常严苛的事情,这次筛选后,不合格的落选者归家。 合格的姑娘会被留在宫中生活一个月,她们会被重点观察,以考察她们的生活习性、说话态度、人品性情,以及智力高低。 一个月后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姑娘才会被留下,送至御前让皇帝皇后挑选。中选的留在宫里,落选的人统一送出宫。 苏虞不知道,她最耻辱的时候,正是小未婚夫最荣耀的时刻。 皇帝驾临集英殿后,殿试唱名开始。 宰相范希声将一甲前三名的卷子呈到御案前,先是打开状元的文章,手持牙棍,一字一句点读文章。 场下众人,皆竖着耳朵听声,就盼着范宰相念的这篇文章是自己所写。 但很快,众人脸上便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很快范宰相很快读完了文章,他拆开糊名,在众人期待又羡慕的眼神里念出了状元的名字。 “状元,周邑。” 不远处的鸿胪寺卿柳相元接着复述,“状元,周邑~~” 声音传到台阶之下,台阶下站着的六七名卫士同样高声齐呼:“状元——周邑——” 众人看向周邑,眼里闪过欣赏和羡慕。三元及第啊,大熙朝第一个三元及第!这是何等的荣耀。 状元唱名结束,范希声很快念完榜眼的文章和姓名。 “——榜眼韩褚。” 韩褚,这是谁?这是从哪儿跳出来的黑马? 很快,“——探花何嘉。” 前三名已定,接下来便是二甲唱名。何嘉满眼不敢置信,他没考过周邑就算了,这个韩褚是哪里冒出来的? 然而即便不甘,他依然只能接受结果。 唱名之后即授官。 一甲状元授官从六品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官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二甲进士授从七品,三甲进士授正八品,再经朝考,按成绩,结合殿试名次,分别授翰林院庶吉士、主事、中书、知县等职。 但因为状元郎的父亲同为翰林院官员,且父子官职一致。因此皇帝荣恩特下旨周父官升一级。周父由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晋升为正六品的侍读。 一门三进士,父子双翰林。可谓是荣耀之至。 翰林院里和周父同级乃至官职比他略低的官员向他道谢时,都忍不住心生嫉妒。谁家儿子这么能耐,自己高中状元不说,还能带着父亲也官升半级。 周父高兴之余,很快递了折子请求外放。 一门三进士,父子双翰林,确实非常荣耀。但他与周邑是嫡亲父子,依据亲属回避制度,父子二人不可同在翰林院任职。 届时,不是他调任,就是周邑外放。与其如此,不如他先请折子外放。 周邑才刚刚及冠,比他年轻二十岁,留在翰林院历练两年,再谋求外放,对他以后的政治发展更为有利。 且根据京官外放,官升半职或一职的原则,他从正六品的侍读外放地方,起码能知州,若再得力一些,正五品的同知也不是不可能。 同知之上是知府,在知府位置上努力做出政绩,到时再想法子调回汴京,他就有资格进入内阁,走进这座皇朝的权力中心。 苏慎也很羡慕,但他不急。 苏家有儿郎七个,他们都还有机会。况且他还年轻,还能为苏家这些后辈保驾护航。 授官后,进士们皆换上锦袍,拿上代表他们官员身份的笏板。 一甲三人皆插花披红,周邑是状元,特赐金质银簪花。榜眼探花用彩花,由鼓乐仪仗拥簇从宣德门正门出宫,跨马游行于御街之上。其余二甲,三甲则只能从侧门出宫。 周邑骑在马上,只觉得踌躇满志,志得意满。 沿途观者如云,万人空巷,大户闺秀或卷帘观望,或登楼远眺,欢声笑语。也有落地的举子,看向他们的目光极为复杂或自惭形秽,或嫉妒,或羡慕,或振奋…… 不知何时,沿街的酒楼里丢出来一枝火红的石榴花,刚好挂在周邑的衣襟上。此举似乎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欣赏状元游街的女子们纷纷将手头的花儿砸向了马上的人。 月季、玫瑰、茉莉、栀子、荷花、紫薇、合欢……百花纷飞。手头找不到花的,就捞到什么丢什么,香包、帕子,甚至还有丢玉佩、手镯、耳环等饰品的。 榜眼韩褚就见有人丢过来一个拳头大的桃子,他脑袋一偏,险之又险地避过去。他现在可算是领悟到潘安被佳人们掷果盈车的感受了。 这拳头大的爱,没点承受能力,怕不是得被砸死。 行至樊楼,春喜高兴地对乐苓道:“郡主,你果然没有看错。周三郎中了状元,三元及第。” 乐苓傲娇道:“那当然,本郡主的眼光还有差?” 却见旁边包厢里有个女郎丢了枚香包出去,正好砸进了周邑的怀里。 乐苓脸色一变,哪个不要脸的敢把自己的香包丢进她看中的男人怀里?却见周邑很自然地抖了抖,那枚精美的鸳鸯戏水香包瞬间从他的怀里抖落开,掉到了地上。 乐苓一乐,心里很高兴周邑的“洁身自好”。 她对着春喜招了招手:“把本郡主准备的香包、帕子拿过来。” 春喜搬过来一个竹篮,里头放满了小香包和手帕,乐苓抓起一把对着周邑砸过去。一把接着一把,香包和帕子如雨般铺天盖地落在了周邑的头脸上,险些让他窒息。 周邑:“……” 天上下香包雨了? 荷包和帕子不要钱啊,丢这么多! 他顾不上其他,赶紧驾马远离这个地方。身后的榜眼韩褚看到了周邑窘迫的遭遇,赶紧驾马追了上去,生怕有人也拿香包雨来砸他。 乐苓见状,有些不满道:“他们跑什么,真当本郡主愿意在他们身上浪费我的帕子和荷包啊。” 话音落地,包厢门被敲响。 “进来。”乐苓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声,卫博才推门而入,见状,酸里酸气道:“在看状元游街呢?” “嗯呢!”乐苓没好气地点了点头。 卫博才:“乐苓,你当真要嫁给那什么姓周的?” “你为什么不愿意嫁给我?嫁到卫家多好啊,卫家是长公主姑姑和皇帝陛下的母家,你嫁过来没有婆媳矛盾,谁也不会拿你立规矩。我还会和以前一样,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卫博才还没说完,就见乐苓要走,忙将人拦住。 “乐苓你去哪儿?” “我回大长公主府。”乐苓掏了掏耳朵,只觉得卫博才这小子比和尚还会念经,唠唠叨叨,真烦。 卫博才:“……” 他忙追上去:“那我送你回府。” 乐苓搭手拦住他:“别,又不是没有护卫,不用你送。”卫博才去了,她娘又要开始叨叨着让她嫁给卫博才了。 到了家,乐苓直奔母亲住的正院,开门见山:“阿娘,我相中了一个男人,他是这次的状元周邑。娘你找官媒去趟周家,把我和他的婚事定下来。” 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狐疑地看着乐苓:“你说什么?” 乐苓:“我说我相中了一个男人,让你找官媒去定亲。” “等等,等等,先让我缓缓。”大长公主扶额,思考了好一会儿,然后问:“有人勾引你,你们私相授受?” 乐苓皱起眉:“当然没有,娘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们都没有见过面,是我看上了他。” 大长公主:“既没有私相授受,你怎么就看上了他,还要嫁给他?” 乐苓脸上浮现一丝红云:“娘,周邑是状元!” 大长公主有些不可思议:“你就因为他是状元才要嫁给他?” 乐苓:“不仅仅是状元,还是解元和会元,大熙朝第一个三元及第啊娘。这么优秀又有才华的男子,我要嫁给他有什么不可?” 大长公主:“那你了解他吗?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性情,家里有哪些人,他有没有妻妾婚约。” 乐苓:“他父亲是翰林院编撰,母亲周秦氏。伯父在扬州任知府。他没有妻妾,房里有一个从小伺候的丫鬟。原本有婚约,但现在未婚妻进宫选秀,婚约作废。” 大长公主:“你既知道他有婚约还想嫁给他?” 乐苓狐疑地看了大长公主一眼:“阿娘,你也没有七老八十啊,怎么听话听一半?” “……”大长公主都被气笑了。 乐苓继续道:“我刚刚说了呀,他未婚妻进宫选秀,婚约作废。这就相当于他这人现在没有婚约,我和他定亲,没有人会异议。” 大长公主看着自己这个女儿,只觉得她傻透了。 “是,确实没有人会异议。但一般情况下,大家都不会在选秀期间另立婚约。除非女方确定中选,入宫为妃。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两家既然能定亲,就说明这门亲事是符合两家利益的。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会更改。周家要是这么轻易就放弃了之前的婚约和你定亲,只能说明这家人不可靠。” “你们没见过,不存在感情。周家改弦易辙,只能是因为权势地位而选择你。他现在因为权势地位抛弃之前的未婚妻,将来就能因为利益而抛弃你。” “那如果人家不同意和我定亲呢?” “不同意也不能结。” “为什么?” “能忍得住利益诱惑,而不选择和权势地位更好的人家结亲,要么这家人品德高尚,要么这位周状元心底有人。” “阿音,你没有经历过婚姻所以不懂,即便你高贵如郡主,如果你的丈夫心里藏着别人,你的婚姻生活也不会快乐。”大长公主看着女儿,语重心长道。 “娘,你说来说去就是不能嫁呗。”乐苓听不进去,“你不是还说了嘛,周家不同意也可能是因为周家人品德高尚呢!”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大长公主道,“娘不敢赌。娘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不敢用你的未来来赌别人的良心。” “阿娘只愿你一生平安稳当,卫博才那小子满心满眼都是你,嫁到卫家有什么不好?” 乐苓:“我不。娘你说来说去就想让我嫁给卫博才呗。我不管,我就想嫁给周邑。你不帮我,我进宫找皇帝舅舅去,他肯定会帮我。” 乐苓说着,扭身出了正院,让人打马径直去了皇宫。 第27章 赐婚 福宁殿 “这是怎么了?”皇帝好笑地看着外甥女,将一杯清甜生津的玫瑰花茶放到乐苓面前,打趣道,“一脸气呼呼的。” 乐苓不高兴地鼓着脸,抱怨道:“舅舅你也欺负我。” 皇帝一脸莫名:“我怎么了?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 乐苓眼睛转了转:“那舅舅,你给我赐婚。” “赐婚?”皇帝端茶的手一顿,“乐苓你想嫁给谁?” 乐苓凑到皇帝身边,扯着他的衣袖晃了晃撒娇道:“舅舅,今天殿试放榜呀。” 皇帝顿时明了:“所以你看中了谁?状元、榜眼还有探花?”这一批中榜的进士质量极高,前三甲都是及冠左右的少年郎。 “当然是最优秀的那人。”乐苓一脸傲娇,“我身为大熙的郡主,大长公主的女儿,皇帝舅舅的外甥女,当然只有三元及第这样优秀有才华的人才能配得上我。” 皇帝好笑,算是知道了外甥女的小算盘。 他拍了拍乐苓的脑袋,好笑道:“好,我知道了。” “不过婚姻讲究结两姓之好,赐婚前我也要先问问男方的意见,这样将来你们成亲了才不至于过成怨偶。”皇帝认真道。 乐苓是长姐唯一的女儿,他自然要为她多考虑几分。不过他不认为男方会拒绝,毕竟像乐苓这样可爱的女子谁舍得拒绝她? 但皇帝很快就会发现,打脸这种事情虽迟但到。 状元游街结束,周邑才刚下马,还没进家门,就被赶来的内侍带回了宫。 周夫人还来不及高兴儿子中了状元,就见儿子被内侍带走,她有点忐忑,儿子的状元功名别是出了什么事儿吧? 周夫人拿了个重重的荷包追上去,硬是塞到内侍手中,陪着笑脸打听道:“请中贵人笑纳,不知陛下让我儿进宫是为了何事?” 来传话的小内侍悄悄掂量了下手中的荷包,脸上的笑意更盛,想到干爹的交代,他不能明说皇帝找状元郎进宫是想给他赐婚,但稍微提点一两句还是可以的。 于是道:“夫人放心,陛下找状元郎是好事。” “好事?”周邑一脸雾水地进了宫,跟着传话的内侍到了皇帝居住的福宁殿。这是他第一次进后宫,周邑不敢东张西望,怕犯了什么忌讳,只闷着头跟着内侍走。 进了正殿,皇帝正在喝茶。 周邑躬身给皇帝行礼:“臣见过陛下。” “周卿请起。”皇帝摆了摆手,“过来陪我喝杯茶。” 周邑恭敬地坐到皇帝下首,却见茶几上除了皇帝喝的茶还放着一杯玫瑰茶。茶烟袅袅,芳香四溢,喝茶的人应该是个女子,且刚走没多久。 周邑垂下眸子,很快就有内侍给他上了一杯茶。 “周卿尝尝,今年新出的西湖龙井,只取百年茶树芽尖那两片嫩芽揉杀而成,入喉回甘,清香异常。” “谢官家。”周邑道谢,端起茶喝了一口,味道确实有一股寻常茶叶没有的清甜芳香。 “周卿可有表字?” 周邑摇头:“还未取表字。”男子及冠后取表字,周邑今年九月才过二十岁生辰。届时会由父亲或者师长为他取表字。 “不及二十啊。”皇帝感慨一声,“周卿可有成亲?” “并未。”周邑放下茶杯,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皇帝不会要给他赐婚吧? 果然便听皇帝道:“自古成家立业,缺一不可。我有一外甥女,身份高贵,品性端庄,容貌秀丽,可谓佳人。自古才子配佳人,周卿可有意尚主?” 皇帝目光挑剔地看着面前的少年郎,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儿郎。将将及冠的年纪,就已经进士及第,而且还是三元及第。 但即便如此春风得意的时候,对方依然沉稳,没有丝毫轻浮张狂。 正想着,却见周邑道:“多谢陛下好意。臣不敢欺瞒陛下,早在臣登科前家父就已经为臣定下婚约。” 古有七出,也有三不去。 “有所娶无所归(无娘家可归的),不去;与更三年丧(曾为公婆守孝三年的),不去;前贫贱后富贵,不去。” 未婚妻虽未进门,但三书六礼,已过五礼,婚期早定,若没有选秀,对方再过几天就是他的妻子了。 婚事定在登科前,这便是前贫贱后富贵,自然不能悔婚。 周邑这意思,自然是委婉地拒绝了皇帝的赐婚。 “不后悔?”皇帝脸色沉下去,心里有点不爽。甭管周邑话说的多委婉,拒绝就是拒绝,谁被拒绝还能高兴地起来? 还有对方口口声声说的未婚妻,入宫的秀女在未落选归家前,名义上都是皇帝的女人。周邑惦记的是他的女人,皇帝怎么能不生气? 皇帝气势磅礴,沉下脸的时候威势更盛。 周邑咯嘣一下跪了下来:“人无信而不立,臣不后悔。”至于他的喜欢,他的心意,却是最无法对外人可道的。 周邑浑身汗毛直立,仿佛被一只斑斓猛虎盯上了,稍有不注意就会被对方尖锐的獠牙咬断脖颈。 藏在屏风后的乐苓郡主闻言,险些把屏风撞到了。她想冲出来当面问问,却被陪她一同躲在屏风后的冯进忠劝住了。 乐苓勉强忍住了,心里一再地祈祷着:“改变主意,快改变主意。” 然而周邑始终不曾改口。 乐苓不懂,周邑若是此时改变了主意,皇帝不仅不会把乐苓郡主嫁给他,反而会想法子把他丢得远远的,让他永远都不能回到汴京。 许久,皇帝才道:“既不后悔,那便起来吧。”浑身气势犹如春雪消融般退散。 “是。”周邑松了口气,站起身。好在皇帝不是那种唯我独尊的霸道性子。 周邑走后,乐苓郡主才失魂落魄地从屏风后走出来。 皇帝看着乐苓有点心疼,却还是狠下心道:“乐苓,你都听到了,状元郎无意尚主。” 都是男人,皇帝能看得出对方说起未婚妻时,眼里闪烁的温情。那明显就不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有喜欢,想起对方时才会从眼睛里都冒出欢喜。 第28章 拒婚 他的外甥女值得这世上最好的男子,一个心中有人的人如何配得上乐苓。 “舅舅,为什么?”乐苓问道,“我不好吗?” 乐苓不说话。 皇帝叹气:“乐苓你放心,状元郎不愿意尚主是他有眼无光。你不愿意嫁到卫家也无所谓,舅舅一定给你找一个更优秀更适合你的男子。” 乐苓摇头,蔫头耷尾地道:“舅舅,再说吧,我先回家了。” 乐苓说着,跑出了福宁殿。 她要找到周邑问清楚,他为什么不愿意接受赐婚?她是郡主,大长公主的女儿,世家乐家嫡长女,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女。难不成还配不上他周邑? 如果之前她想嫁给周邑只是想嫁给世界上最有才华的男子,那么此刻她才真正地看到了周邑这个人。 “你为什么拒绝皇帝舅舅的赐婚?”乐苓追上周邑,执拗地想问出一个答案。 周邑环顾四周,宫女和内侍全都低着头,做出一副听不见看不着的姿态。 “郡主,臣早已有婚约。”周邑有些无奈说道,他早就知道躲在屏风后的人就是乐苓郡主了。 乐苓点头:“我知道。但你之前的未婚妻现在是秀女,婚约早就不作数了不是吗?你和我订婚,礼法上不会有任何问题。” “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担心外人会指责你,怕他们说你言而无信?这你放心,只要有皇帝舅舅的赐婚,谁敢质疑你人品?” “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周邑摇头,“更重要的是我只想娶她做我的妻子。” 乐苓一愣,半响才道:“你喜欢她?” “是,我喜欢她。”周邑点头:“很喜欢很喜欢。” 乐苓有些伤心,周邑喜欢他的未婚妻,她似乎没有办法了。 她打小就知道,对于一个心里有人的人来说,任你多么高贵,多么聪慧,多么美丽,也依然无法打动他的心。 她想了想,又道:“可是她现在是秀女了,或许不久之后她就会成为我皇帝舅舅的妃嫔。你这么惦记她,又怎么知道她还记着和你的婚约呢?” “或许比起状元妻,她更想要成为皇帝的妃嫔。” 周邑再次摇头:“你不懂,她不是你说的这种人。” 乐苓愣住了,她从周邑的眼睛里看出了他的认真,他真的那么相信那个女人和他是一心吗? “郡主,如果无事的话,臣先告退了。”周邑无意多说,很快就告辞离开。 周邑离开后,乐苓郡主有些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她现在是真的有点喜欢这个少年了。 他的担当,他的诚恳,他的守信,都让她心动。他越是珍惜他的未婚妻,越是不为她所动,便越让她心动。 不远处,皇后看着这一出闹剧,眸光微闪。 自从她的陪嫁丫鬟林充容生下三皇子后,皇后便一直想将三皇子记到自己的名下。这样三皇子成了嫡子,她也有了儿子。 但她旁敲侧击几次,皇帝都没有松口。 或许乐苓郡主可以帮她这个忙。 乐苓是大长公主的独女,大长公主又对皇帝有恩,皇帝一直非常尊重大长公主,她提的意见,皇帝大多数都会采纳。 但大长公主那人油盐不进,不管她怎么示好,她都不肯出面说服皇帝让她抱养三皇子。若她能让乐苓站到她这边,大长公主为了这个女儿,也得出面帮她。 想到这里,皇后笑着迎上去。 “乐苓,你这是怎么了,无精打采的。有什么不开心的,快和舅母说说?我来帮你。” “我……”乐苓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 皇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不着急,咱们去坤宁殿慢慢说。” 乐苓点了点头,跟着皇后去了坤宁殿。 她以前和皇后并不亲近,但此时她迫切需要有个人听她倾诉,阿娘和舅舅都不赞同她嫁给周邑,她不愿意和他们讲。 至于身边伺候的贴身丫鬟,地位不对等,她根本就没有和她们倾诉的想法。 不一会儿皇后就弄明白了这中间的缘由,她问道:“乐苓,你当真那么想嫁给状元郎吗?” 乐苓点头,“想,我当然想。” “可是他不愿意娶我,皇帝舅舅也不会给我们赐婚。”乐苓说着,有些颓然。 “既然你想,这件事也很简单。”皇后看着乐苓,轻描淡写道:“只要那姑娘不在了,状元郎自然会娶你。” “不,不可,那也是一条人命,怎能因为我想嫁给状元郎就随意夺去她的性命。” 乐苓诧异地看着皇后,好像是第一次认识她般,她没想到一向以仁慈和善着称的皇后却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要夺去一个人的性命。 乐苓不是什么大善人,却也不会为了一己私欲随随便便夺去一个人的性命。况且如果那姑娘死了,周邑心里一定会留下疙瘩,他以后就不可能喜欢她了。 死人死在最鲜活美好的事情,活着的人再好也比不过她。这一点在她父亲和母亲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她想嫁给周邑,更想得到他的心。守着一具空壳过日子有什么意思? 皇后眸光微闪,大笑道:“乐苓,你怎么会这么想?难得在乐苓你的心中舅母会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吗?我说那姑娘不在,是把她远远的嫁走。这样状元郎娶你不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乐苓连忙摇头,“舅母,我当然不会这么想。只是那姑娘无法远嫁,因为她是入宫待选的秀女。” 皇后皱起眉,“是秀女啊,那就有点难办了。不过也不是没有法子。” “只要把人留在宫里,那状元郎自然就不能再惦记她了。”世间男子,对一个女子再如何深情,也不耽误他们娶妻生子,纳妾寻美。 “可舅母您不难受吗?”乐苓试探地看了皇后一眼,留在宫里,那可就是皇帝舅舅的妃嫔了。身为妻子,谁会喜欢自己丈夫的后宫加人。 皇后叹息一声,“身为妻子自然是难受的,但我不只是妻子,还是皇后,皇后自然要以为皇室开枝散叶为首任。这次选秀,不管选谁,后宫都是要进新人的。可若能让你得偿所愿,不是一举两得?” 乐苓是长公主之女,若能用一个妃嫔的位置,换来乐苓的支持,能顺利把三皇子抱到她的膝下,这笔买卖还是划算的。 “谢谢舅母。”乐苓自是不知道皇后心中这诸多算计,她欢呼一声。这才高兴的离开了坤宁殿。 乐苓郡主离开后,皇后很快要来了秀女的名册,当看到苏虞的名字赫然是在落选那一列,而且还是因为手臂有疤而落选时就更加满意了。 “半个巴掌大的疤痕。”皇后点着名册,若有所思。 皇帝锦衣玉食,更不缺美人相伴。对他们来说,再美的美人都是消耗品。一旦她年纪大了,身材走样了,不美了,就会有新人代替。 一个手臂有疤痕的女人,注定得不到皇帝的宠爱。 让这样的女人进宫既能卖乐苓郡主一个人情,还能让她占据一个后妃的份位,可谓一举三得。 皇后想着,便叫来储秀宫的大总管,将苏虞的名字留了下来。 苏虞还不知道,她板上钉钉的落选,此时再次有了波折。 第29章 端午 林婉君愤恨地看了一眼周姝和苏虞,她们俩一个小丫头片子,一个手臂有疤痕,凭什么能留下来?而她满腹才情,歌舞双绝,为什么她会落选? 是的,在大多数秀女还不知情的时候,林婉君已经凭借她在宫里的人脉知道了秀女的落选情况。 苏虞也不知道眼前这个有着飞燕之姿的女孩子会落选? 弱柳扶风,妩媚天成,再加上才情,这样好看的女孩子,居然会被淘汰,原因还是她过于消瘦,没腰没屁股,嬷嬷们觉得这样的身材恐不利于生养。 不行,她不能就这样放弃。 可她要怎么才能让负责选秀的大太监改变主意呢? 贿赂是最次之选,落个这样的把柄在那样的人手里,谁知道将来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麻烦。 林婉君微蹙着眉,目光落到自己带进宫的纸鸢上,瞬间有了主意。 她拿出笔墨,开始研墨。 * 一夜好眠,醒来就是五月五号端午节。 吃过早饭,苏家还在汴京城的四个郎君按照从小到大的顺序依次排定,立在了祖父苏老太爷的面前。 老太爷手里拿着一支毛笔,沾了雄黄酒,在小孙子的额头画了个“王”字。 端午节,大熙百姓有用雄黄涂抹小儿额头的习俗,名为画额,认为其可驱避毒虫。最典型的办法就是用雄黄酒在小儿额头画“王”字,一借雄黄以驱毒,二借猛虎以镇邪。 画完苏明致,就到了苏明言。 苏明言不肯画,“祖父,我不画,我都这么大了,再顶着一头‘王’字去私塾,同窗们都要笑话我了。” 苏老太爷却很坚持:“你才十二岁,哪里大了?再说了你二哥都快及冠了,不也乖乖地让我画。” 苏明时无奈地看了眼祖父。 他倒是想不画呢,问题是老太爷不同意啊。 等把四个孙子都画好了,老太爷才满意地拍了拍手:“行了,该干嘛干嘛去。” “等等。”四人刚要走,又被老太太叫住了。 老太太拿出一沓五色彩绳,每人一根,给他们系到了手腕上。另一边,吴氏也拿来了她亲手准备的避毒香包,让四人挂在腰侧。 “多谢母亲(大伯母)。”四人异口同声向吴氏表达谢意,这才各自离开。 老两口送走几个孙子,这才回屋吃早饭。 今日的早饭是粽子,老太太没什么胃口,她看着手里还没送出去的四根五彩绳,想到不在身边的孙女,还有远在江州郡的三个孙子,叹息一声:“也不知道娇娇儿还有大郎三郎他们今天有没有吃粽子,喝雄黄酒。” 老太爷给妻子剥了一枚鲜肉粽,道:“大郎三郎他们我倒是不担心,他们在江州,自有他们叔叔(父母)照顾。唯有娇娇儿,一个人呆在那深宫内苑。”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给她画额,给她准备五色彩绳,给她准备香包。 被家里人惦记着的苏虞,此时也在吃粽子。 御膳房送来的,除了常规的肉、枣粽子,还有琼州风味的五色粽。 五色粽是用可食用的植物染料把糯米染成红黄蓝黑白五色,里头分别裹着腌好的山猪肉、鹿肉、黄猄肉、野鸡肉以及麂子肉,外头用芭蕉叶裹着,再用彩绳捆住。 彩绳有五种颜色,同样是红黄蓝黑白,与米粽颜色相对应。形状也很特别,不是三角形,而是圆柱形,做得极小巧,成人食指长,两根指头粗,一颗粽子两口就吃完了。 苏虞把五个颜色的粽子都吃了一个,凑了个吉祥,正好八分饱。 这御膳房想的果然周到。 吃完粽子,针线司还给她们送来了避毒香包和五色彩绳。 苏虞佩上香包,系上彩绳,就听储秀宫的嬷嬷说今天端午,放一天假。 等到明天,秀女名册才会整理好。届时她们这些落选的秀女就会由宫人们统一送出宫。 是的,苏虞很肯定自己落选了。 休息期间,秀女们可以自由行动,当然,这些活动只限于储秀宫这座院子。 电视剧里,选秀秀女在御花园和皇帝偶遇,被皇帝看上封妃这种一飞冲天的事情,也只存在于电视里。 现实是储秀宫门口有专人把守,里头的人不能随意外出。 无规矩不成方圆,谁都能在皇宫里四处乱走,万一进了刺客怎么办? 储秀宫很大,“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它虽不是阿房宫,但这雄伟壮观,神奇瑰丽,亦是美得动人心魄。 苏虞很放松,她是抱着欣赏古代宫廷的态度在赏看这座宫殿。现在不多看看,等出宫以后可没有这样的机会能欣赏到这么原生态的古代宫殿了。 殿内奇花佳卉,珍稀异植数不胜数,春日花草繁盛,引来蝴蝶无数。秀女们本就是青春年少的小姑娘,又如何不喜欢这般瑰丽的美景。 这些姑娘,有的赏花,有的绘画,有的作诗,有的练字,还有的趁着天光明媚放纸鸢。 端得一派鲜活浪漫。 苏虞走累了,找了个亭子躲着,歪靠着根柱子,半昏半睡,半赏景半看人,倒也不失悠然自在。 苏虞不知道的是就在秀女们安然闲时享受端午假期时,这座宫殿里最尊贵的几个女人却在为她们的到来而烦心。 第30章 皇后 坤宁殿 皇后端坐在凤椅上,看了眼底下给她请安的女人们,最后目光落在了淑妃身上,低垂的眸光里闪过一丝讽刺。 她端起茶,喝了一口,淡淡道:“妹妹怎么来了?大皇子身体还好吗?大皇子体弱,离不得你,若是有事,淑妃可以早点回宫照料他。” 淑妃脸皮一僵,硬声道:“好了。” 旁边的付婕妤脸色顿时一黑,再一次怀疑自己和淑妃结盟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皇后体弱,家世不显,再加上成婚十年都未能生育一子半女,这身板就坐不直,所以当了皇后后也只让后宫妃嫔们初一十五来坤宁殿请安。 一月两次请安,旁人都按时来点卯,偶尔还会来皇后宫中坐坐,表示自己对后宫之主的关心。 但淑妃呢,仗着自己家世比皇后略高一点,又生育了皇帝的长子,就看不起皇后,连初一十五都不来请安。 哦,她还知道找借口。 每次都借口大皇子体弱多病,她要留在长春殿照顾大皇子。 但这借口找的还不如不找,一个皇子,还是皇帝的长子,他的母亲为了照顾他连初一十五去给主母请安都不行。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孩子身体差啊,身体差成这样,还能有什么作为? 老老实实养身体去吧。 若要说孩子的身体其实没差到那种地步,问题又来了,既然大皇子身体康健,那你为什么不去给皇后请安? 你不请安,只能说明你淑妃张狂,仗着生育之功藐视皇后。 皇后只让妃嫔们初一十五请安,算是个非常仁慈的主母。主母越仁慈,就越衬得你这个淑妃面目狰狞。 子以母贵,母以子贵。母子是相互影响的,皇长子之母如此张狂,她养育的皇长子如何能担得起家国大任? 付婕妤曾经委婉地提醒过淑妃,就算真的不想给皇后请安,随便找个别的理由,自己生病也行,出门摔跤崴脚也行,只别拿大皇子的身体做借口。 然而淑妃却骂了她一顿,说她嫉妒她能生育皇子。 付婕妤知道淑妃的意思,皇长子生病那是生病吗?不是,那是在提醒后宫众人,尤其是皇后,她,淑妃,生育了皇帝唯一的儿子。(当时二皇子、三皇子还未出生。) 现在呢,有了二皇子和三皇子,皇长子不再是独苗苗宝贝疙瘩,却是个公认的病秧子。 大熙皇子八岁(实岁六岁)就要进资善堂学习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等基础教育。 而皇长子都十岁了,还没进学。 皇帝长子还是个文盲,皇帝忙于政事,没想起来忽略了,而前朝那些大人们居然也没有上奏提醒皇帝。是他们都忘记了吗? 那二皇子才将将三岁,如何已经传出了聪颖的声名? 还有文士主动请缨想要教导二皇子? 这一系列的事情都说明,皇帝乃至朝廷很大可能已经放弃了大皇子,偏偏淑妃还没有发现异常。 再说说三皇子,三皇子养到了一岁半,不出意外已经站住脚了。 三皇子的生母林充容是皇后的陪嫁丫鬟,两人利益一致,只要皇后提出想让三皇子养到自己名下,皇帝大概率不会拒绝。 这样三皇子就有了嫡子的身份,大熙立嫡立长,嫡在长之前,更别说这长子还不堪重用。 没看这两年皇后已经不复从前那么低调了吗? 随着三皇子的长大,皇后会越来越有存在感。 偏偏淑妃还沉浸在往日的荣光里,还幻想着皇帝立大皇子为太子。将来大皇子登基,她就是皇帝生母,能压皇后一头。 今天也是,皇后出言关心大皇子,还让你提前回宫照顾大皇子,别管她心底怎么想的,排面上,那就是嫡母的慈悲心肠。 你淑妃就得感激涕零,结果你一句软和话都不说,硬邦邦一句“好了”就完了。 你以为你这是在和你宫里的宫女说话吗? 况且今天非初一非十五,大家一股脑儿跑来了这坤宁殿,难不成是真想给皇后请安?还是少了坤宁殿这一口粽子? 大家过来,不还是想打探一下选秀的事情。 第31章 淑妃 这次选秀,来的都是官员之女。身份最低的也是七品文官之女,最高的还有一品大员家的嫡女,谁拎出来不比后宫这些妃嫔的身世高? 这整个皇宫,也就皇后和淑妃家勉强称得上官宦之家。 皇后父亲是县令,政绩平平,一直没能得到升迁,还是皇帝登基后,才得了个侯爵的爵位。 淑妃家世比皇后略好,祖父也才一个从四品的将军。 林充容是皇后的陪嫁丫鬟,在皇后不方便时伺候过皇帝。 冯昭容是皇商之女,皇帝在西北打仗时,娘家给皇帝送了一大笔钱粮物资,这才进了当时的七皇子府。 何贵仪和秦淑仪,是皇帝成婚前教导他人事的丫鬟。 而她是孤女,哥哥是皇帝身边的小兵,打仗时舍身救了皇帝一命,剩下她一个妹妹,皇帝感恩,这才接了她入府。 她们家世不显,能有如今的品级,除了她们都是皇帝潜邸时就跟着皇帝的旧人,还因为她们都为皇帝生育了子女。 剩下于才人和吴才人,是先帝送的宫女,都未生育。 原本后宫就这么几人,皇帝也不爱来后宫,大家吵吵闹闹,扯扯头花,也斗不出什么花样。 但现在不一样了。 等这批身份高贵的贵女入宫,后宫如今格局就会被打破。 想到这里,付婕妤就觉得头疼。 淑妃如此蠢笨,大皇子又被她养废了,她得好好想想,未来该怎么做才能全身而退地和她脱离开来。 付婕妤就有些后悔,刚进皇子府时,不该因为淑妃娘家是武将出身,就如此仓促地投靠了她。 她不愿意再追随淑妃,不过目前还轻易脱不了身,只能赔着笑脸,为淑妃找补道:“回娘娘的话,天气转暖后,大皇子的身体已经康健许多。” “前些日子天冷,大皇子有点风寒,淑妃忧心大皇子未能来给娘娘请安。当时她便说等大皇子痊愈就马上来给娘娘请安——” “我什么时候说——”淑妃闻言,眼珠子一瞪,她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况且大皇子当时就一点点流鼻涕,马上就好了。她不来,纯粹是不想来给皇后这个老女人请安。 “你闭嘴。”淑妃话还没说完,就被付婕妤低声喝住了,她狠狠瞪了淑妃一眼,接着对皇后道:“淑妃心里感念娘娘的宽容和对大皇子的关心,昨儿御医说大皇子已经痊愈,她便马上梳妆打扮来给娘娘请安了。” 皇后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付婕妤一眼,淡淡道:“付婕妤有心了。” 又道:“淑妃生育大皇子有功,只要她能照顾好大皇子,来不来给我请安也没什么。” 付婕妤脸色一暗,知道皇后不会轻易放过淑妃了。 皇后这话传出去不仅会让人攻讦淑妃恃皇子而骄,还会让人攻讦大皇子不顺嫡母。偏偏淑妃听不出来,还是一脸得意洋洋,觉得皇后在服软。 但付婕妤知道皇后不一样了。 如果是以前,皇后是绝对不会这么说的。淑妃是瓦砾,碎了无所谓。大皇子不一样,那可是皇帝唯一的儿子,他身上可以有污点,但不能有从皇后口中出来的污点。 看来三皇子真的是皇后的底气,或许皇帝已经同意让皇后把三皇子记到自己名下。 付婕妤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她不可能为了淑妃和大皇子把皇后得罪狠了,三公主才一岁,还需要她这个阿娘照顾谋划。 皇后瞥了付婕妤一眼,眼里闪过一丝讽刺。 她知道付婕妤和淑妃离心了。 付婕妤虽然只是个普通民女,入皇子府前甚至大字不识一个,但她是真的聪明。她入府后,当时七皇子问她要什么,她说要一个女先生,她想识字。 知情识趣,人也聪慧,如果不是她从旁指点,淑妃怕是早就遭到皇帝的厌弃,生育了皇长子又如何?自古以来,生育了皇子却被废弃的妃嫔不知有几何。 没有付婕妤指点,淑妃就是失了爪牙的猛虎,看着吓人,实则没有任何威胁力。 自己甚至不需要做什么,以她那愚蠢却自大的性子她一定会不停地犯错,刚开始皇帝看在大皇子的面子上会宽容她,次数多了,情分用完了,就到了扳倒淑妃的时候。 皇后想到这里,也懒得再和这群人打机锋。 她知道这群女人的来意,但就是不想让她们如意。这个后宫,除了皇帝外,只有她这个皇后才有资格决定秀女的留和落,旁人就算是淑妃也没有置喙的余地。 皇后给身边伺候的大宫女一个眼神,正想让她们都走,就见坤宁殿伺候的大太监临水疾步走了进来。 临水先给皇后请安,然后才道:“娘娘,大长公主和乐苓郡主进宫了。” “长姐要来了。” “是的,长公主的凤辇已经到了秋水阁。”秋水阁在皇帝住的福宁殿和皇后住的坤宁殿中间,到了秋水阁,距离坤宁殿也不远了。 皇后闻言,笑容满面,连忙招呼身边的大宫女:“春风,快把官家前些日子送来的碧螺春和西湖龙井找出来让茶水间泡上。长公主爱喝龙井,乐苓喜欢碧螺春。” 又交代内侍:“临水,你去趟御膳房,让他们做几样大长公主和乐苓郡主喜欢的糕点呈上来。还有午膳,别忘了让御膳房准备大长公主爱吃的南楼子,还有乐苓喜欢的姜虾。” “是。”两人连声应下,正想退下,就听到一个爽朗的女声道:“皇后,难为你记得我和乐苓的喜好。” 伴随着声音落下,门外走进一个四十来岁的贵夫人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皇后笑着起身迎了两步,“长姐,乐苓。” “皇后。”大长公主回应道。 “请娘娘安。”乐苓郡主给皇后见礼,语气里带了一丝亲近。 “快起来。”皇后连忙扶起乐苓,笑着道,“乐苓啊,下次可不要这么客气了,我可是你亲舅母。” 大长公主笑道:“礼不可废。娘娘宽宥是乐苓的福气,但她万不可因此恃宠而骄。” “长姐——”皇后牵住大长公主的手,拖长了音撒娇道,“咱们是一家人,本就该亲近些。老想着这些个礼数,难免显得生疏。” “皇后说的是。”大长公主笑了笑。 姑嫂俩忙着寒暄,旁边的淑妃没好气地小声嘀咕一句,“假惺惺,一把年纪了还好意思撒娇卖痴。” 淑妃说完,殿内一静。 付婕妤扶额,这个淑妃…… 说人坏话都不知道小声些,她难不成以为她那声如洪钟的声音,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不成? 皇后脸色沉下来,刚想发作,大长公主已经拉下了脸,看向淑妃:“淑妃,你刚刚说什么?” 淑妃再蠢,也知道自己刚刚那话不适合说给众人听,便嗫嚅道:“没什么。” 大长公主点了点头,气势全开:“淑妃,下次有话就大声说,你小里小气地嘀咕,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淑妃看不上老身我呢?” 大长公主气势逼人,淑妃被吓得脸色一白,连忙请罪:“我知错了。” 她可不敢得罪长公主。这是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姐,是把皇帝带大的人,皇帝打仗、登基,她都出了大力。 在皇帝心里,大长公主如姐如母。她要是得罪了大长公主,就算长公主不会对她怎么样,皇帝也不会放过她。 这一点,淑妃心底清楚。 若非如此,皇后这个势利眼的小人,如何会这般讨好大长公主和乐苓郡主? “长姐,你原谅我吧。” 大长公主的脸色刚和缓了些,又黑了下来,这个淑妃,能有如今的份位,还真要感谢她有个好肚子。 大长公主摇了摇头道:“淑妃,你这心不诚,刚说自己知错了,然后又犯错。” 她说完,也不搭理淑妃,转而去和皇后说话,“皇后,官家待会儿会过来,你让人去厨房叫道笋肉夹子和爆炒毛肚,官家爱吃。” 皇后一喜,连忙应下来:“是,多谢长姐提点。”她摆了摆手,很快就有小宫女去了御膳房。 淑妃满头雾水,她很不解,她明明都道歉了,大长公主为什么说她心不诚。 付婕妤看不过眼,还是小声地提点了一句,“妃同妾,如何能与正室一样称呼丈夫的姐姐为长姐?” 他们这些妃嫔,如无意外,永远都只能尊称大长公主一声长公主。 除非……她们能成为皇后。 然而皇后的体弱,其实就是大皇子的体弱。没有意外的话,活个一二十年不出问题。 淑妃脸色一白,眼里闪过一丝愤恨。不是对长公主,而是对皇后。凭什么,她家世比皇后好,容貌比皇后娇媚,肚子也比皇后争气,为什么她就不能成为皇后? 想到皇帝对大长公主的重视,淑妃的目光渐渐落在了乐苓郡主身上。 若是乐苓郡主能嫁到她娘家,长公主为了女儿,是不是就会支持她成为皇后,支持立大皇子为太子? 乐苓郡主还不知道淑妃也把主意打到了她的婚事上。只能说这一后一妃不愧是十来年的死对头,脑回路都是一样的,算计的都是同一个人,同一件事。 第32章 抱养皇子 第32章 抱养皇子 坤宁殿里的妃嫔们很快就被皇后打发走了。 淑妃她们当然不想走,皇帝本来就不轻易进后宫,难得来一次,她们都想在皇帝面前多露露面,即便要厚着脸皮赖在皇后宫中。 不过双方你来我往一番较量,最后还是皇后略胜一筹。 妃嫔们离开后,皇后便让人抱来了三皇子。 “嬢嬢吉祥。”三皇子奶声奶气地和皇后请安,然后便依偎在她身侧好奇地打量大长公主和乐苓郡主。 “三皇子,给大姑姑、表姐请安。”皇后笑道。 “姑姑安,表姐安。”三皇子看了皇后一眼,然后才在对方的指引下走到两人面前给她们问安。 “好好,三皇子请起。”大长公主笑着抱起小奶娃。 大长公主一直有意识地不去接触皇帝的妃嫔和子嗣,以免自己对哪个侄子产生偏爱,从而影响了皇帝的判断。 但看着三头身大的三皇子奶声奶气地和她问好,大长公主还是不免心生欢喜。 被陌生妇人抱着,三皇子有些不安,挣扎着要从大长公主的怀里下来。 大长公主抱不住,也怕摔伤了他,只好将人放到地上。 小朋友脚刚沾地,忙不迭地钻进了皇后怀里,“嬢嬢,抱,抱。” 皇后抱起三皇子,有些歉疚地看向大长公主,“长姐,三皇子她有点怕生。等他再大一点,认得你了就不会怕你了。” 大长公主笑了笑,“没事儿。” 三皇子依偎在皇后怀里,目光看到旁边案桌上放的糕点,喊着:“糕糕,嬢嬢,吃糕糕。” “好好,嬢嬢给你拿。”皇后笑着将小孩抱坐着,给他拿了一块奶糕。看着孩子大口吃糕点的模样满眼慈爱,便是三皇子掉了她一身糕点渣子都没有生气。 “娘娘对三皇子真好。”乐苓感慨一声,“亲母子也不过如此了。” 小孩就像小动物,只有在他觉得安全的地方才能安心吃东西。皇后一定对三皇子特别好,三皇子才会这样亲近她。 皇后闻言,反而面露忧伤。 “这是怎么了?”大长公主奇怪道。 皇后拿帕子给三皇子擦了擦嘴角,叹了口气,“若我们真的是亲母子就好了。” 她看向大长公主,忧伤道:“我与官家成亲十年,这十年后宫妃嫔陆续开怀,生子育女。我却始终未能给官家生育一子半女,连累官家连个嫡出的子嗣都没有。长姐,我心里苦啊。” 大长公主安静听着,算是弄明白皇后这一出的目的了。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皇后别急,也许马上就有好消息了。” 皇后摇头,“我也希望如此。但——”都十年了。 成亲十年不曾怀孕,她看过太医,民间的大夫也看了无数,都说她身体无恙。可既然她和皇帝的身体都没有问题,为什么就是不能怀孕? 难道她此生都没有子女缘吗? 三皇子听出了皇后话语里的伤心,他扭过身,伸出小手拍了拍皇后的胳膊,贴心安慰道:“不哭,嬢嬢不哭。” “嬢嬢不哭。”皇后拍了拍他的小手,心里有些安慰。刚开始想抱养这孩子是为了巩固地位,但时间久了,她是真的有点喜欢这孩子了。 她看向大长公主,说出自己的目的:“长姐,你说我把三皇子记到自己名下如何?” 大长公主放下茶杯,皱起眉:“皇后你还年轻,就抱养妃嫔的孩子是不是太着急了?” 皇后:“我都二十六岁了,像我这个岁数的妇人,成亲早的怕是都做了祖母。年轻时没能怀孕,现在希望就更加渺茫了。” 大长公主义正词严道:“皇后,你是二十六,不是三十六岁。你要知道我也是二十四岁才剩下乐苓。当年不一样有许多人说我这辈子都不能生育了。现在呢?我不一样儿女双全。 你也不过比我当年大了两岁而已,如何就这么悲观?民间到了三四十岁再生育的妇人不知凡几,多少家庭小叔子比侄子年纪还小的?” “难道你就不想要自己的亲生子女?” “我如何不想要呢!”皇后一阵恍惚,抱着三皇子的手紧了紧,但她真有这个命吗? “什么命不命的,你能成为皇后,这命就比世上所有女人的命都好。不过是生孩子,如何就不行了?”大长公主坚定道。 皇后似乎被大长公主的坚定所感染,她心底升起一丝希望,“长姐,我真的能生育自己的孩子吗?” “当然可以。”大长公主非常笃定道,“皇后若是担心,可以多看几个大夫,好好调理下身体静待孩子的降临。我听说马行街任家产科的掌柜就非常擅长看妇人科,皇后若是赏脸,老身生辰时您来一趟大长公主府,到时我把任掌柜请来,咱们再瞧瞧。” 皇后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那就多谢长姐了。” 她看了眼三皇子,小孩打了个哈欠,皇后便让宫女把孩子带去偏殿睡觉。 临近午时,皇帝来到了坤宁殿。 吃过午饭,霍珹放下筷子,皇后见状,亲自给他端上一杯饭后漱口的茶汤,建议道:“官家,今儿早上花房的大太监来报,说御花园有一株魏紫牡丹开花了,不如去瞧瞧,顺道散散步消消食?” 皇帝都快两个月没有进后宫,她这个皇后也快两个月没有见到对方了。 想有自己的孩子,皇帝不配合,她再多心思也无用。不然她也不至于动了保养三皇子的念头了。 霍珹没什么心情,漱了漱口,放下茶杯才道:“你自己去看吧,我还有事。” 皇后有些失望,但还是体贴道:“正事要紧,那便算了。” “嗯。”霍珹点了点头,看向大长公主,“长姐,你不是最爱魏紫吗?既然御花园的花开了,不如和皇后一起去看看?” 第33章 纸鸢争宠 第33章 纸鸢争宠 大长公主拿起手帕擦了擦嘴,笑道:“我就不去了,家里还有事儿呢。”皇后想和皇帝去看,她一个大姑子跟着掺和什么? 皇帝也不勉强:“那我送长姐出宫。” 大长公主摇头:“不必送,我又不是不认路,再说还有凤辇呢!官家不如趁这个时间陪皇后去御花园走走。” “我知道官家事务繁忙,但政事是处理不完的。春华易逝,莫负了好时光。” “那便听长姐的。”大长公主开口了,皇帝便应了下来。这种小事,皇帝一般不会忤逆大长公主。 皇后闻言一喜,给大长公主投过去一个感谢的眼神。 母女俩坐上凤辇,出宣德门,上了自家的马车后,乐苓才忍不住问母亲:“阿娘,我看皇后舅母的意思是想把三皇子记到她的名下,你怎么……”一直忽悠她生育自己的孩子呢? 大长公主道:“要不要把三皇子记到皇后名下,是皇帝和皇后的事情。皇后既然旁敲侧击想让我帮忙劝你舅舅,说明此前她和你舅舅说起时,你舅舅拒绝了。” 乐苓郡主道:“阿娘,你能不能帮帮皇后吗?” 皇后帮了她的忙,投桃报李,乐苓觉得自己也该回帮皇后一次。阿娘是舅舅唯一的同胞姐姐,感情深厚,有阿娘出面,舅舅一定会同意的。 大长公主神色严肃:“乐苓,你记不记得娘和你说过什么?” 乐苓点头:“娘您说过咱们身为皇亲,不能随意掺和舅舅后宫的事务。还有,永远不要试着用恩情抑或者皇帝舅舅对我们的信任、重视去影响他的决定。” 乐苓说着,又有些疑惑。 “可您今天也两次帮了皇后啊。”先是帮皇后怼淑妃,接着又劝皇帝舅舅陪皇后去御花园赏花。 大长公主摸了摸女儿的秀发,道:“这是对皇后记住我们喜好的投桃报李。” “阿音,你要记住,没有谁是必须对另一个人好的。知恩图报才会有更多的人愿意追随你,帮助你。不过——”大长公主话音一转,“得把握好分寸,分寸很重要。” “今天这两件事都是小事,无伤大雅,娘帮了就帮了。若是遇到妃嫔废立,乃至立太子这样的大事,娘只会站在你舅舅那边。” 大长公主看着女儿,眼神非常严肃,“乐苓,记住娘说的话,娘能成为大长公主,你能成为郡主,靠的是你舅舅,不是皇后,更不是淑妃之流。所以我们要想你舅舅所想,爱你舅舅所爱,不能让他为难,你知道吗?” 乐苓郡主点了点头,又有些疑惑:“可舅母只是想要抱养三皇子啊,既和妃嫔废立沾不上边,更谈不上立太子。这也不可以吗?” 大长公主看着女儿,是真的有点后悔把她养得这么傻白甜了,但还是耐着性子一点一点拆开了揉碎了和女儿解释。 “乐苓我问你,三皇子成了皇后的儿子,他是不是变成了嫡子?有了嫡子,若有大人上书让你皇帝舅舅立太子,那这孩子立还是不立?立了太子,万一将来皇后有孕,生下了真正的嫡子,届时又该怎么办?废旧改新?” “还有,皇后想要三皇子,是因为她现在无子,迫切需要一个儿子傍身。但她还年轻,谁能确定她将来不会怀孕生下了自己的儿子?到时这个记名嫡子怎么办? 记名嫡子也是嫡子啊,只怕到时候的三皇子就会是皇后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可若是把三皇子从皇后名下划去,除去他嫡子的身份,外人怎么看待三皇子?众人只会认为三皇子做了什么天怒人怨、恶劣不孝的事,这才会被除名。 乐苓,皇家无小事,一举一动都能改变无数人的命运,做事当三思而后行,不可轻举妄动。” * 这边母女俩拳拳教导,另一边帝后把大长公主送上凤辇后,就慢慢往御花园走去。没多久,后妃们就听到了风声,一个个收拾得容光焕发,比帝后还先到御花园。 皇后见状,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 但也没法子,就算她身为中宫皇后,也没有权力不让妃嫔们来御花园赏花。 “见过官家,见过皇后娘娘。”淑妃走在最前头,妖妖娆娆地和皇帝行礼。 霍珹皱起眉,看向淑妃:“淑妃,你那腿怎么回事?摔伤了?” 淑妃连忙摇头:“没有啊,妾很好。” 皇帝的性子她了解,她要是说自己腿摔伤了,皇帝保准不会怜惜她,而是直接让内侍把她抬回宫。难得能见到皇帝,她还不想这么早下场。 霍珹眉头皱得更紧:“腿没受伤怎么耷拉着?弯弯扭扭,不像样!给我站直了。” 淑妃:“……” 众妃嫔:“……” 大家看向淑妃,果然见她后腿是微微曲着的,显得她整个人非常婀娜多姿,妩媚妖娆。 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噗嗤~~”不知是谁该忍住的时候没忍住笑,很快,在场的妃嫔们全都跟着笑了起来。 淑妃脸色涨得通红,忍不住投给皇帝一个幽怨的眼神。 可惜正主已经走远,没能看到。 “花在哪儿?”皇帝扭头看向皇后。他是真打算过来看看花,就回崇德殿继续干活。 皇后:“……”原本见到淑妃献丑而有些高兴的心情瞬间郁闷了。 皇帝是真的太不识情趣了。 不过若不是他如此直男不识情趣,淑妃也不会丢脸。想到这里,皇后又打起了精神,指了指不远处:“就在那边。” 帝后继续往前走,就要走到牡丹生长的地方时,空中突然飘落一个蝴蝶纸鸢,刚好落在两人面前。 皇帝捡起纸鸢,上头还题了一首诗: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好诗,好字。”皇帝赞扬道。 皇后凑近看了看,诗文字迹“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红莲映水,碧沼浮霞”,好一手柔美婉约的簪花小楷。 皇后心底咯噔一下,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 这字迹一看就是女子所写。 前有淑妃弯腿,后有佳人题诗放纸鸢。她费劲把皇帝引来御花园,是想增进一下夫妻感情,不是给她人做嫁衣的。 到底是谁? 谁在踩着她上位。 皇后愤怒地看向一众妃嫔,目光扫过所有人,又暗暗摇了摇头,不是她们,这字,她们写不出来。 皮肤可以用药保养,仪态可以学习,谈吐也能模仿,唯有写字没有捷径,这样一手能让皇帝都赞一声“好字”的簪花小楷,没个十几年的练习写不出来。 宫里这些女人,多是穷苦出身,有些至今都不识字,更别说写出这样好的字。 所以——皇后的目光投向不远处。 那儿,正是储秀宫的所在。 皇后目光瞬间变得阴鸷,有些人,还真是厉害啊。都没进宫呢,就已经这般手眼通天。 或许,从御花园里那株魏紫牡丹开花开始,就已经有人设下了这一系列的计谋,想利用她把皇帝带到御花园来。 而她居然真的这般蠢笨地钻进了人家的圈套里,亲手将皇帝送到了她的面前。 “不是你们放的纸鸢,那是谁的?”皇帝随口问了一句。 一直充当隐形人的冯进忠小步上前,恭敬回道:“回官家,这纸鸢是从储秀宫飞出来的。” “储秀宫的秀女放的?”皇帝淡声道,神色如常,心底却有些不喜,他不喜欢很会算计的女人。皇后能想到的,皇帝自然也能想到。 世上就没有那么巧合的事情。怎地他一来,这纸鸢就断线,刚好落在了他的面前? 霍珹把纸鸢丢给冯进忠,“还回去吧。” 皇后和众妃嫔皆是一喜,看来皇帝没被那贱人勾引到。会算计又怎么样?字写得好又如何?皇帝不吃这一套。 “是。”冯进忠正想接过纸鸢,就听皇帝又道,“等等。” “这风筝既落到了我的面前,也算是有缘,那就去储秀宫看看吧。” 后妃们:“……” 淑妃看着皇帝的眼神尤其幽怨。 官家啊官家,你刚对我咋那么不识情趣?现在就知情识趣懂浪漫了? 一群人哗啦啦进了储秀宫。 玩耍的秀女们都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一行人,直到储秀宫里伺候的宫人内侍全都跪地叩首,拜见皇帝皇后,这才回过神,给皇帝行万福礼。 “见过官家。” 又见他身后的女子一身凤袍,忙继续道,“见过皇后娘娘。” “起来吧。”霍珹一摆手,目光从在场的女子身上划过,他下意识在找一张熟悉的面孔。 冯进忠似乎从皇帝的眼神中看出了点什么,忙问侍候在一旁的储秀宫大总管:“所有秀女都在这儿吗?” 大总管:“回冯大人的话,大部分秀女都在院子里赏花,也有一些在屋里休息。陛下若是想见见秀女们,我这就让宫女们把所有人都喊来。” 冯进忠揣度地看了皇帝一眼,给了大总管使了一个眼神:“去吧。” 大总管正要应声退下,就听皇帝道:“算了,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皇帝心情矛盾。 他既不愿意有人能牵动他的心神,理智些的做法就是杀掉那个人,一了百了。但他同样无法如此冷酷地对待自己,对待他有好感的人。所以才总是如此矛盾,如此奇怪,反复无常。 霍珹有些意兴阑珊,刚想将手中的纸鸢交给储秀宫大总管,就听得众秀女中传来一声娇柔的惊呼声:“啊,这不是我的纸鸢吗?”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火红的石榴花树下站着一位手持线轱辘的妙龄女子,姑娘穿着一身淡粉色的衫裙,眉目清秀,唇色不点而朱,最妙的是那满身的书卷气,让人一看就知道她饱读诗书。 “这是你的纸鸢?”皇帝闻声问道。 “是的。”姑娘笑着从花树下走出来,一举一动尽显优雅婉约,不是淑妃硬凹出来的婀娜妩媚。她走路时仪态万千,每一步都曼妙动人,却无一丝刻意的痕迹,这样浑然天成的美最是动人。 “这纸鸢是我亲自所做,费了好大劲儿,刚刚它飞出储秀宫,还断了线,我还以为要找不回来了呢。会想到会被官家捡到。”少女声音悦耳动听,一字一句,如珠玉落盘。 皇帝玩味地看着面前的少女,似乎起了兴致:“当真是你亲手所做?” 少女点头:“确实如此,包括绘图、制作骨架、制作翅膀、绑定骨架、蒙皮和装饰,皆为我一手所做。”少女说着,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对了,我还在上头题了两句诗——”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接话的却是皇帝,“诗写得不错。” 他将手里的纸鸢递给少女,声音温和:“纸鸢给你,下次可要小心些放,再断线,可不一定能像这次这么幸运,再捡回来了。” 少女脸色微红,羞涩地接过纸鸢,她咬了咬唇,应声道:“臣女记下了。” 在场的后妃看着她,眼里都要冒出火来。尤其是淑妃,恨不得把这个胆敢大庭广众勾引皇帝的女人一把掐死。 苏虞迷迷糊糊醒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她看着皇帝的背影,有些羡慕地想:“当皇帝可真好,后宫佳丽三千,还有无数年轻漂亮的少女前仆后继等待他的宠幸。不过幸好,她手臂上有疤痕,让她逃过一劫,不用担心会被选中。” 皇帝可不知道他朝思暮想的人,就躲在身后不远处的亭子里,半是玩味半是羡慕地看着他们。 就在这时,皇帝转过身,露出了一直背对着苏虞的面庞。 苏虞忍不住惊呼一声,又很快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是他!” 苏虞背靠着木柱,胸口起伏不定,心绪难平。 那个人居然是皇帝! 苏虞再次探头去看,果然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苏虞心底有些不安,她总觉得有些事或许不会像她想得那样顺利。或许,有些变故早在她还没有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了。 当时间轮转到五月初七时,苏虞心中那些隐隐的不安落为了实证。 初七一早,储秀宫的嬷嬷拿着名册过来,通知落选的秀女归家。 第34章 阴谋,毒蛇 第34章 阴谋,毒蛇 念完名册,大总管看着秀女里唯二的两个例外,心里有些不解。 这“不解”单纯是针对苏虞。 他实在不明白皇后怎么会看中这么个手臂有疤痕的姑娘。 这样的姑娘,就是想拿来固宠也拿不出手啊! 任谁也想不明白,皇后看中的不是苏虞本身这个人,而是她是状元郎未婚妻这个身份。 苏虞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不在落选那一列。 怎么可能? 她有些惊愕,到底是谁改变了她的结果?她依然记得那位嬷嬷眼里一闪而过的可惜。 既然可惜,当然就是不符合标准,可落选者为什么没有她? 林婉君拿着纸鸢,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赌赢了。 别管皇帝是不是喜欢她,只要她在皇帝面前露了面,宫里这群人精就不会逼她出宫。就算她有些不符合标准又怎么样?皇帝喜欢就行。 但——林婉君看着苏虞,神色莫名:一个手臂有疤痕的秀女,如何能留下来?还是说她也有什么特殊背景? 初进宫那天在澡堂时,她明明看到过,她的手臂上有很大一块疤痕。这样的女子定然是逃不了那些心细如发的嬷嬷法眼。 所以,她的背后藏着什么谁? 林婉君能留下来,不管是她还是林家都付出了很多。从当今陛下登基开始,林家人就在为选秀做准备。 她自小学习诗词歌赋,练习书法,学礼仪,陛下登基后,她又开始学习如何走得符合规矩却摇曳生姿,学习如何能显得清纯又妩媚,学习如何不着痕迹地魅惑男人。 为了身形纤柔,她从不敢随便吃东西,每餐只吃三分饱,却没想到她会因为身材太过纤瘦而落选。 明明姑姑就是因为身娇体柔,跳得一手绝佳的掌上舞才被先帝看中,从而得以封妃,甚至得到专宠。 即便曾有无数大臣上折子责骂姑姑专宠,恐有汉宫飞燕之祸。但先帝依然宠爱她,只是可惜姑姑无子,不然也不至于沦落到在妙法寺出家的地步。 去年选秀的消息出来后,姑姑便把她在后宫留下的人脉全都交给了她。 她原本没想这么早就动用这些人脉的,但没想到她连初选都没过,这才冒险用风筝将皇帝吸引过来。 林婉君知道这次之后,姑姑留下的人脉怕是会折损大半,但没关系,只要她能被选中,成为皇帝的妃嫔,人脉嘛,再经营就是。反之,这些人脉留着也无用。 皇后把暗处的钉子拔了还是忍不住生气,成为皇后这三年,后宫已经被她换了几遍血,但没想到还有钉子藏在暗处没有拔除干净,并且在这个关键时刻给她一击。 “娘娘,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林充容接过宫女手里的湿帕子,亲自伺候皇后擦手。 林婉君,礼部左侍郎的嫡长女,擅诗书,擅舞蹈,容貌虽算不上绝色,却自有一分风流。 更重要的是,她的亲姑姑可是先帝后期最得宠的容贵妃,生得花容月貌,因而得封号容。自容贵妃进宫,到先帝去世前,她在后宫可谓独占鳌头,压得先帝众多妃嫔抬不起头。 若不是容贵妃入宫晚,没能生下一子半女先帝就去世了,现在皇宫的主人还不知道是谁。 侄女似姑,当今陛下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让她进了宫,再生下皇嗣,将来她们这些人还不定会怎么样。 想到这里,林充容不禁打了个寒战。 “娘娘,咱们要不要先——”林充容比画了一个抹脖的动作。 皇后沉思了一会儿,摇头,“不行,她刚在官家面前露了面就出事了,很容易被人看出破绽。咱们不能动手。” “那就任由她这样算计我们?”林充容有些不甘心。 皇后摇头,看了看长春殿的方向道:“你放心,会有人比我们更忍不了的。” 长春殿 淑妃气得砸了一整套的茶杯饮具,对着付婕妤怒骂林婉君:“付妹妹,你看到没?那个贱人她居然敢当着我们的面儿勾引官家。” “她有什么,没胸没屁股,干巴巴得个小丫头,凭什么吸引了官家的目光?不就是会扭屁股,会咬嘴唇吗”淑妃说着,咬了下嘴唇,“我也会咬啊。” 付婕妤:“……” “淑妃姐姐。”付婕妤也是无语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只顾着争风吃醋。 淑妃转头看向身边伺候的大宫女丁香,道:“丁香,你把小六子叫进来。胆敢当着我的面儿勾引官家,我一定要给她一个教训。” 付婕妤闻言,连忙阻拦:“不行。” 对上淑妃怀疑的眼神,付婕妤心累得要死,却不得不解释道:“姐姐,咱们不能动她。皇后娘娘没准现在就等着咱们出手,好抓咱们的把柄呢?” “皇后,她敢?”淑妃怒道,但也知道付婕妤说得有道理。但她不甘心就这样放过林婉君,“难不成就这样放过那女人不成。” 付婕妤叹口气,继续劝道:“姐姐,秀女入宫是大势所趋。没有林婉君,也有王婉君。你对她下手,只能解一时之气。但这事儿要是被前朝的御史知道了,怕是会上折子弹劾陛下治家不严。” 说到皇帝会被弹劾治家不严,淑妃这才勉强放弃自己要教训林婉君的想法。 “当真不能给她点小教训?”淑妃还是有些不甘心。 付婕妤点头:“一动不如一静。” “要你有什么用!”淑妃十分烦躁,端茶赶人。付婕妤也不想在长春殿久待,顺势便提出了告辞。 甘草扶着付婕妤出了长春殿,忍不住为自己主子抱屈:“娘娘,淑妃怎么能这样对您?”这么多年,娘娘为淑妃出了多少主意? “随她吧。”付婕妤叹口气。 淑妃这人,怎么说的,好坏都在脸上,不屑于伪装。她也确实对她有恩,刚进七皇子府时,是淑妃给她伸出的橄榄枝。 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大家都变了。淑妃有自己的想法,她也有她想要守护的人。 付婕妤走后,淑妃身边的大宫女丁香对着殿门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骂道:“娘娘,这付婕妤就是个白眼狼。” “想当初娘娘对她多好啊,现在让她做点事就推三阻四的。” “还说什么皇后娘娘正在等着抓您的把柄,这意思不是说皇后比娘娘您厉害吗?她要真这么厉害,生育皇长子的又怎么可能是娘娘您?我看啊,付婕妤就是起了异心,这才找了诸多借口搪塞您。” 淑妃眼睛渐渐眯了起来。 丁香知道淑妃起了疑心,继续道:“娘娘,您知道那林婉君是谁的侄女吗?” 淑妃:“谁?” 丁香道:“先帝容贵妃的嫡亲侄女。” “容贵妃?”淑妃若有所思,想当初容贵妃在后宫多风光啊。先帝对她,可谓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耳边丁香还在继续说着:“容贵妃进宫后,先帝爷一个月有二十九天翻的都是容贵妃的牌子。都说侄女似姑,咱们陛下对后宫本就冷淡,这林婉君若是入了宫——”怕是没有淑妃什么事儿了。 这话丁香没说,但淑妃听了出来。 “大胆!”她怒拍桌子。 丁香吓得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娘娘息怒。” 丁香面上畏惧,实则心底并未多害怕。 她和淑妃从小一起长大,了解淑妃,淑妃就是个病老虎,看似强大,实则不堪一击,性子更是固执愚笨,很难听得进旁人的意见。 想要掌控她也很容易,只要顺着她的心意说话,她就会把你当成自己人。 反之,那就是敌人。 “娘娘,咱们从小一起长大,奴婢都是为了您啊。”丁香眼里闪过一丝怨恨,继续道,“娘娘,先下手为强,这样的人可千万不能让她入了宫。” 淑妃还是有点犹豫,“万一被陛下被弹劾了怎么办?” 丁香道:“娘娘,后宫的事情前朝怎么会知道?再说了您贵为淑妃,更是皇长子之母,她不过一个小小的秀女,无品无阶。难不成前朝的大人们还会为了一个小小秀女得罪您这个皇长子之母吗?” “况且现在是春天,惊蛰之后,虫蛇萌动,储秀宫里草木繁盛葳蕤,藏着那么一两条毒蛇也是很有可能的。夜里虫蛇活跃,觅食间偶然进了秀女的屋子,又有什么奇怪的?” “你说得对。”淑妃目光渐渐露出狠意。 她扫了眼地上的茶杯碎片,对丁香道:“你知道怎么说。” “是,奴婢知晓了。”丁香笑着应下来,出了门脸色一变。她招来一个小宫女,道:“让内务府送一套新的过来,至于碎的,就说屋里进了野猫。” 然后又叫内侍:“你去趟百兽园,让大总管准备着,淑妃娘娘听说蜀地那边进贡了两只食铁兽,长相清奇,娘娘想去看看。” 长春殿里进了野猫,还打碎了一套杯盏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皇后的耳朵里。 内务府总管站在皇后面前,垂着头,等她下达指令,“娘娘,长春殿那边这个月已经碎了四套茶盏了,不知是否还要再送一套茶盏过去。” 皇后摆摆手:“送吧,总不能叫淑妃和大皇子没有杯子喝茶不是?” 内务府总管退下后,皇后的贴身大宫女萱草冷哼一声,“这整个后宫也就淑妃的长春殿成天进野猫,不知道的还以为长春殿是个野猫窝呢!” 皇后神色不变,一点口舌之争有什么意思。 挥手让萱草退下后,皇后看向另一个大宫女无忧,“说说吧,除了打碎一套茶盏,淑妃那边还有什么动静。” 无忧行了礼,然后才道:“听淑妃的大宫女丁香说,淑妃对蜀地进宫的食铁兽感兴趣,要去兽院看看。” “食铁兽?”皇后想了想,“脸色似猫,身形似熊。体型肥硕,丰腴富态。毛色黑白的肥墩墩?” “是的。” 皇后道:“淑妃什么时候喜欢食铁兽了?”她一向不耐烦那些小动物,尤其是毛茸茸的动物。心情好无视,心情不好时看到路边的狗都要凑上去踢两脚。 无忧压低声音道:“食铁兽院旁边是蛇园。” 惊蛰之后,宫里进行了一次除虫灭蛇行动。 老话说,家蛇不能打,打死会遭殃。 还有,民间向来把蛇称为“小龙”。皇宫有神龙庇佑,出现在皇宫里的蛇,自然也带有一丝龙气,沾着国运。 因此宫里捉到的蛇从来不会随意灭杀,而是送到了蛇园让人好好养着。其中不乏竹叶青、圆斑蝰等毒性大的毒蛇。 “蛇园。”皇后咀嚼着这两个字,她抬眸看向无忧,眸中闪过一抹精光,“必要时,可以给她一些帮助。” “是,奴婢告退。”无忧说完,默默退下。 很快负责蛇园的小太监来报,蛇园丢了一条金环蛇。金环蛇,通身都是金黄色的环纹,毒性非常大。最重要的是这条蛇还没来得及拔除毒牙。 小太监跪在坤宁殿的正殿,满脸惊恐:“娘娘,这金环蛇毒性极大,若是咬了人会死人的。” 蛇从他手里丢了,回头出了事,他也是要受到责罚的。若是咬了哪位贵主,他的项上人头怕是不保。 皇后沉思:“这件事我知道了,我会让人去找的。不过宫里刚进行了一次灭虫捉蛇行动,不好太兴师动众。 但宫里有毒蛇盘饲确实是个大隐患,我会让人私下去找的,你不用担心。你及时上报,有功。萱草,给他二两赏钱。” 小太监没想到这一趟还能拿到二两赏钱,惊惧的脸上都露出一抹笑意,连连和皇后道谢,然后才离开坤宁殿。 小太监离开后,无忧才问皇后,“娘娘,这蛇真要找吗?”毕竟蛇是怎么丢的,她和皇后一清二楚。 皇后道:“当然要找,这小太监既然来报了,我身为皇后自然要处理。”不过找是找了,能不能找到,又或者说在这蛇出事前能不能找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待会儿就让人往各宫走一趟,让各宫都警醒些,别被蛇咬了。” 皇后看着无忧离开的背影,眼里闪过深意。 淑妃啊淑妃,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很快各宫主子都收到了消息,蛇园跑掉了一条金环蛇,与之一起而来的还有太医院配置的驱蛇避毒的香包。 第35章 屋里放蛇 第35章 屋里放蛇 就连储秀宫的秀女们也是人手一个,苏虞拿起自己和周姝的香包,闻了闻,一股淡淡的硫磺味道,里头应该放置了硫磺,又或者蛇类极其厌恶的七叶一枝花。应该还有一些诸如野决明、土荆芥、万寿菊、蛇灭门等驱蛇避蛇的植物。 没有问题,她将香包挂在了自己腰侧,也让周姝把香包挂好。驱蛇香包虽然不能百分百起效,但多少能起一些作用,戴上无害。 林婉君知道的消息则更多,她知道蛇园丢蛇前,淑妃曾去过百兽园。看起来淑妃去百兽园和蛇园丢蛇之事不相干,似是个巧合,但这世上,尤其是皇宫最不可能出现的就是巧合。 最重要的是,蛇园跑掉的是没有剔除毒牙的剧毒金环蛇,可皇后宫里的太监来储秀宫说蛇园丢蛇时却是轻描淡写,并没有过多强调毒蛇的危害。 金环蛇的毒性极大,足以致死。但宫里居然没有组织人大规模找蛇,只是给各宫主子宫人们发了个避蛇香包。 皇后就不怕这蛇钻到了皇帝居住的福宁殿,把皇帝咬一口吗? 想到端午那日,淑妃看她的眼神,林婉君心里一惊。淑妃生性张扬好妒,最厌恶有人得到了皇帝的宠爱。尤其讨厌有人在她面前勾引皇帝。 她当时只想把皇帝引过来,将落选之事应付过去,没想到后宫妃嫔们会和皇帝一起过来。按理说,以淑妃的性子,就算当时避讳皇帝,不会对她做什么。事后也一定会找她麻烦。 可这都过了两天了,还没有什么动静。这不可能是淑妃转了性,只可能是在憋更大的坏。 想到这里,林婉君看向了手里刚刚送来的香包。她把香包送到鼻尖闻了闻,什么味道也没有。 林婉君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她虽然不懂什么植物能驱蛇,但蛇怕雄黄这件事她是知道的。端午刚过,她还记得当时喝的雄黄酒是什么味道。那一股淡淡的臭气,嗅之难忘。 驱蛇香包既然要驱蛇,里头怎么可能不放雄黄?所以这局是针对她的,还是针对所有秀女的? 林婉君瞥了一眼苏虞和周姝的香包,样式都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苏虞的香包是蓝色的,而周姝的香包和她一样,都是粉色的。 她得想法子辨一辨,两人的香包和她的是不是一样。 入夜,大家都睡下了。 看着两人都将解下的香包放在枕边,林婉君目光闪了闪。等了许久,直到屋里两人的呼吸都变得深且沉后,林婉君才悄悄地从她的床铺上爬起来。 就着窗外照射进来的月光,她先摸到苏虞的床头,拿起她放在枕边的香包,闻了闻,确实有一股淡淡的臭味。不明显,甚至在沾染女子身上的香粉味道后变得弱不可查。 不过仔细闻,还是能够闻到差别。她看了看苏虞的香包,万分可惜地放了下来。然后又挪到周姝那边,果然,周姝的香包气味和苏虞是一样的。 只有她的香包,和大家的都不同。 想到这里,林婉君眼里闪过一丝愤恨,她将周姝那枚香包攥着紧紧的,然后把自己那个不知道塞了什么的驱蛇香包放到了周姝枕边。 其实她更想换的是苏虞的香包,毕竟只有她和她一样,都是特殊的。他们都被负责选秀的嬷嬷判定为落选,最后却又留在了这些中选的名额里。 她是因为皇帝,那她呢?苏虞是因为谁才留了下来?这宫里,谁是她的后台,居然能够左右选秀。 若是能把她的香包换下来……或许她还可以少一个对手。可惜两人的香包颜色不一样,换了太明显,只能选择和周姝调换。 辰时,就在秀女们离开自己的房间去储秀宫正殿学习各项宫廷礼仪时,有人偷偷拎着一个密封的竹筐子悄悄钻进了苏虞、周姝还有林婉君三人住的屋子。 进门前,那人鬼鬼祟祟地环视一周,确定无人注意后迅速推开房门钻了进去,合上关上门。 那人手里提着一个竹编的筐子,他将竹筐放到地上,解开筐盖,小心翼翼地避开到一侧。目光警惕地看着筐子,很快里头钻出了一条浑身布满金环的长蛇。 这蛇正是被誉为十大毒蛇之一的金环蛇。 金环蛇吐着舌头,从框子里钻出来,很快钻进床底,找了个角落窝了起来。 那人又从胸口的衣襟里掏出一个瓷瓶,打开塞子,看了一眼屋里并排布置的三张床铺。 这人不是储秀宫的宫人,也不清楚到底哪张床才是目标人物睡的床榻。想了想,他干脆在每张床的被褥底下都洒了一些粉末,然后才拎起箱子,偷偷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而这一切,并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巳时,秀女们结束了早上的学习。 一行人准备回屋,苏虞揉了揉僵直的脊背,暗叹一声。和那些贵女相比,她这样半路出家的官家小姐,差距真的太大了。 旁人都能走得摇曳生姿,又端庄又好看,偏偏她却不行。 头上顶着一个装着八成满茶水的茶杯走路,还要走得匀称优雅,可真是太难为她了。 快到房间门口时,林婉君不着痕迹地走在了前头,到了房门口,看着门环上断裂的头发,林婉君心底一寒——有人趁她们不在进屋了。 林婉君提起心,她知道幕后黑手已经准备对她下手了。 林婉君进屋后下意识地寻找屋里与之前不同的地方。大多数地方都没有变化,但她们的床铺被人动了。 起码她的床铺被人动了。出门前,林婉君特意把盖被角内折了一角,不明显,不仔细看甚至看不出来。但是现在,她的被褥上内折的那个小角没了。 林婉君不着痕迹地掀开了被褥,然后就发现床板上多了一些灰尘般的粉末。她伸出手,想要捻起来看看,想了想,又把手收了回去。 如果有人把蛇丢进了屋里,现在会在哪儿? 秀女们住的屋子都不大,除了睡觉的床铺、吃饭喝茶的桌椅,就只有一个放衣服的床头柜,柜子里放衣服,柜面上放着各位秀女的洗漱用品,整个屋子唯一的视野盲区就是床柜底下。 林婉君想着,走到桌边,拿起杯子似要喝茶。手不稳,杯子落到地上,林婉君立刻蹲下身体去捡杯子。 借着捡杯子的时机去观察床底,她的床底下没有,苏虞的也没有,周姝的床底下也没有,林婉君刚想松口气。 正要起身,余光一闪,却见她的床头柜柜脚上有一条长条状带着金环的什么东西一溜而过。 啊~~ 林婉君无声尖叫,吓得跌坐在地,她用手紧紧捂住嘴巴,才忍住了脱口而出的尖叫——蛇,屋里真的有蛇。 不行,不能让人发现。 没了蛇,幕后之人发现招数无用,肯定还会使出其他计谋来陷害她。 不如,顺势就势…… 如果这条蛇伤了人,甚至死了人……肯定能引起陛下的重视。届时,后宫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才不敢随意对她下手。 林婉君瞥了一眼正在洗漱擦脸的苏虞,还有正在吃糕点的周姝,将所有惊惧咽回到肚子里。 进了宫大家就是竞争对手,她没有义务提醒她们。更何况下手害人的也不是她,充其量她也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所以,不管你们谁会被这条蛇缠上,要怪也只能怪你们运气不好。 苏虞狐疑地看了一眼林婉君,只觉得她这些日子越发奇怪了,一直心事重重的,还很容易受惊,总是一惊一乍的,她到底在忐忑害怕什么? 现在也是,那种夹杂着惊惧、得意、心虚,还有莫名理直气壮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反常即为妖,苏虞虽然想不明白她这种复杂的情绪从何而来,心底却也提起了一丝警惕。 苏虞将擦脸的帕子拧干,挂到床头柜的架子上,端起木盆,准备把用过的脏水倒到院子里。 林婉君见状,灵机一动。 她刚刚还在想要用什么理由找管事嬷嬷调到其他房间去,现在似乎有了一个很好的理由? 林婉君想着,身子一晃,好似没站稳般朝着苏虞撞了过去。 林婉君的双手抓在了苏虞的双肩上,身子用力微微一转,苏虞的身体紧跟着也微微转动了个方向,盆中甩出去的水尽数泼到了林婉君的被褥上。 看着被水浸湿的被褥,林婉君嘴角微微翘起一丝弧度。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林婉君常年练舞,看似瘦弱,实则有着极强的核心控制力。 扑出去的瞬间,看似失控的身体实则都在她的掌控中。 下一秒,两人重重摔到了地上。 “你们怎么摔倒了?快起来。”周姝见状,忙把两人扶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脚滑了。”林婉君站起身,连声向苏虞道歉。 “没关系。”苏虞摇了摇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想不明白。她看向林婉君的床铺,见上头湿答答的,顿感歉意:“抱歉,你的被褥都被我打湿了。” 林婉君很快做出一副沮丧的模样,惊呼一声,“啊,我的被子。” “这下怎么办?”周姝拎起被褥,抓了下湿透的被褥,上头都能滴下水来,这下林秀女晚上要怎么睡觉啊? “我去叫管事嬷嬷。”周姝积极地喊来了人。 管事嬷嬷看着湿答答的被褥也有些惊讶,想了想道:“林秀女的被褥都被打湿了,若是换一床被褥,需要和针线司申请,起码要一两天时间。不过其他房间有秀女落选,床铺被褥都是干净的,不知林秀女愿不愿意换间屋子休息?” 林婉君自然愿意了,但面上还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那就听嬷嬷的安排。” 管事嬷嬷又问道:“不知林秀女是想单独住一个屋子,还是想和其他秀女同住。若是同住,我需要先问过其他人的意见。” 秀女三人一间,初选筛下了好些人。有些房间,还有人住。有些房间的秀女全军覆没,那房间就空了下来。 若是单独居住,不影响他人,她就做主安排了。若想和其他人同住,自然要征询下她们的意见。贸贸然就让林婉君搬过去,没准会得罪她们。 得罪一个可能会成为皇妃的秀女,不是明智之策。 林婉君点头,“这是自然,嬷嬷尽管去问。”这意思就是她还是想和其他秀女一起住。 林婉君并不担心没人接纳她。 且不说她的家世,就说她已经在陛下面前露过脸,其他秀女就不会轻易得罪她,起码不会做得这么明显。 至于为什么不单独住一间屋子,自然是为了安全考虑。屋里就她一人,不是方便了那些阴沟里的人对她下手? 果然不出林婉君所料,没多久管事嬷嬷就带着好消息回来了。 林婉君搬到了西边一间还住有两位秀女的房间。 周姝也挺高兴的,林婉君搬走后,这间屋子就只有她和苏虞两人居住。 两人关系融洽,相处起来就不像之前那么拘束了。 入夜,苏虞躺在床上,听着周姝均匀的呼吸声,复盘今天发生的这一切。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午时林婉君撞上她时那股力道不对。 按照自然摔跤的角度,水应该泼不到林婉君的床上。苏虞侧过身看了一眼周姝的床铺,床上的被褥已经被宫女们收走了,现在只有一个空空的床板子。 可为什么呢? 从她们房间搬走,也还是和其他秀女同住。如果说她们三个闹了矛盾,又或者她和周姝欺负了对方,她想搬走很正常,但是没有,她们的相处甚至很平和。 屋里很安静,当人类平静下来开始休息时就到了蛇蚁活跃的时候。盘缩在床底角落里的金环蛇探出头,开始了它的觅食活动。 被关在笼子里饿了几天,金环蛇早已饥肠辘辘。 虽然看不见,但是通过天生自带的热感应功能,它能感觉到距离它不远处的空中有两个庞大的热源,有温度的,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 金环蛇再次探出蛇信子,不断吞吐,很快就通过空气中的气味分子定位到那两个“食物”的位置。 它溜出去,沿着床架腿往上攀爬。它能预感到,只要能吃掉一只“食物”,近期内它都不会再饥饿了。 不过,先吃哪一个呢? 金环蛇再次吐出蛇信子,仔细辨别着。 这两个“食物”都躺在它最喜欢的草床上,草床里有它最喜欢的植物,蛇床草、天南星、龙吐珠(蛇莓)……被抓起来前,它最喜欢在这些植物底下盘卧栖息了。 不过,金环蛇很快又闻到了几种它最讨厌的植物味道,七叶一枝花什么的,最让蛇恶心了。有更好的选择,金环蛇很快调转方向朝着另一个“食物”爬去。 嘶嘶,嘶嘶,嘶嘶…… 第36章 毒蛇咬伤 第36章 毒蛇咬伤 苏虞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耳边突然传来了类似蛇类吞吐蛇信子的声音。 她猛然一惊,弹坐起来,屋外月光正明,半落在月光下的床铺也清晰可见。 苏虞顺着声音看过去,就见一条浑身长满金环的长蛇正盘踞在周姝放在枕边的祛蛇香囊上。长蛇吐着舌头,不停打量周姝的脑袋,似乎在盘算该从哪儿下口。 而周姝依然没有察觉,睡得正香甜。 苏虞掀开薄被,双脚抬起,轻轻落到地上站起身,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也不敢叫醒周姝,免得她恐惧之下惊动了金环蛇,反而让它发出攻击。 苏虞环顾四周,想找根长棍子来把蛇拨走。然而秀女们住的屋里,又如何能找得到棍子? 至于叫人,也不行,还是那句话,怕惊动了蛇。 苏虞的目光落到不远处的针线筐子上,那里有一块针线司分给秀女练习针线活的粗布,不是很大,但胜在轻盈密实,或许可以用布兜住蛇,再把它甩到一旁。 她屏住呼吸,踮着脚一点一点地靠近周姝的床铺。心底不断地祈祷,不要动不要动。 但有时有些事总是不那么如人所愿。 周姝皱着眉,迷迷糊糊总觉得身边有一股腥臭气,她翻了个身,想要逃开这股臭气。 苏虞胆战心惊地看着周姝的动作,原本蛇距离她的脸还有一段距离,但随着她的翻身,一人一蛇的距离更近了,几乎在巴掌之间。 蛇信子吐出时似乎都能碰触到周姝的脸。 这个距离简直就是蛇类最佳攻击距离,咬中率堪称百分百。好在,金环蛇似乎能感应到“食物”还在沉睡中,并没有威胁,所以没有暴起伤人。 苏虞加快两步,她得尽快把蛇弄走。有一条毒蛇盘踞在自己的枕头边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极其挑战肾上腺素的事,万一周姝醒了,惊惧之下不管是逃跑后退,还是拍打驱赶,都容易引起金环蛇的攻击性。 但有时候就是你怕什么它来什么。 周姝翻身是为了避开那股腥臭气,没想到翻身后臭气却更重了,每次呼吸对她都是一种挑战。 “怎么这么臭啊?”周姝梦呓一声,缓缓睁开眼睛,然后和正等着美食一餐的金环蛇对个正着。 双目对视间,空气凝固了一秒钟,周姝突然爆发出一声极其惊惧的尖叫声。 “走开走开。”周姝爆发了她此生最大的力气,朝着面前的金环蛇挥打过去。 金环蛇受到刺激,感受到威胁,也觉得不耐烦,这只“食物”太不乖了,安安静静躺着不好吗?为什么要醒过来。 它直起身子,张开巨大的蛇口,露出尖牙,对着周姝狠狠窜过去,位置刚好是脸。 金环蛇毒是混合型毒素,主要为心脏毒素和神经毒素,对心脏和神经系统的危害极大。咬在脸上,距离脑神经和心脏都近,毒素的运转速度极快,对后续的治疗极为不利。 就算勉强活下来,也会毁容。顶着被蛇毒伤害的身体,还有一张被蛇咬过的脸,周姝的将来要怎么办? 苏虞顾不得想太多,迅速伸出右手,抓住蛇尾,狠狠一拽,金环蛇调转身体,对准苏虞的手腕就是狠狠一口。 苏虞手腕一疼,险些抓不住蛇。她快步冲到门口,打开房门,将蛇甩了出去。 金环蛇落了地,迅速爬走,钻进了院子的花木角落里。 伤口一阵酥麻,苏虞知道蛇毒在起作用。她没急着找人,现在叫人也无用,最紧要的是先延缓毒素蔓延。 她找到一条发带,准备把伤口靠近心脏那端紧紧绑扎起来,这样能减缓毒素蔓延的速度,保护心脏和大脑。 眼前一阵眩晕,苏虞眼前发花,左手活动没有右手利索,一只手更不方便干活,努力了两次还是没能绑好。 床上的周姝咬着牙,从床上爬下来,接过苏虞手里的发带,道:“苏姐姐,我来帮你。” “好。”苏虞将发带交给了她,然后指挥她把发绳绑好,“对,就这样,扎死一点。” 周姝绑好发绳,看着苏虞手腕上深可见骨的血洞,大脑一片空白。 苏虞接着指挥:“阿姝,别害怕,把针线篓子里的剪刀拿过来。” 苏虞指挥着周姝点燃蜡烛,给剪刀刀刃消过毒后,才让她继续下一步,“现在,把我手上的伤口割开,我们要把带毒的污血挤出来。” 周姝拿着剪刀,双手不停地颤抖,比划了两下依然不敢下手。拿着刀活生生把皮肉割开,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项不小的挑战。 苏虞知道自己太为难对方了。 周姝不过是一个深闺小姑娘,不像她,拿手术刀都拿习惯了。 “阿姝,把剪刀给我。”苏虞把她没用上的那块布塞到嘴里,以防疼痛之下误咬舌头。 她握着剪刀,把刀刃对准伤口,眼前一阵阵眩晕,苏虞不敢闭眼睛怕眩晕之下割错了地方。她咬着牙,对着伤口用力一割,一刀下去,血液飞溅。 苏虞换个方向,再次割了一刀,两刀下去将伤口的皮肤切成了一个十字形。苏虞松开手,剪刀落到了地上。 她继续按压伤口周围的皮肤,一边挤毒血,一边喘着气交代周姝。 “阿姝,去叫人,就说我们这,这里进了蛇,是金环蛇。我被咬伤了,中了蛇毒。蛇现在,现在在院子里,让管事嬷嬷派人来抓。别伤,伤了其他人。” “然后,我手臂上这条扎带,每隔,隔半炷香的工夫要解开一次,每次解开三五瞬,然后再次系上,以防肢体坏死。同时,让人用冷水反复冲洗伤口表面的蛇毒。” 周姝已经冷静下来,她努力记下苏虞所有的交代,然后问道:“还有吗?” 苏虞摇头,“没有了。”这个年代没有解蛇毒血清,她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去除身体里残留的毒素。至于解蛇毒的汤剂,她虽然能自己开方,但是没有药,也没有用。只能等太医来开方子。 “好。”周姝点头,“我现在就去叫管事嬷嬷。” “嗯。”胸口发闷,心脏突突跳得厉害,眼前也是一阵阵眩晕,苏虞知道这是蛇毒在损害她的心脏和神经。就算她及时扎住了血管,还把伤口切开了,但是毒素扩散依然不可避免。 尽管如此,苏虞还是努力打起精神,拿起茶壶倒水冲洗伤口。身体里留存的毒素越少,她能活下来的概率就越大,蛇毒对身体的损害就越少。 另一边周姝也找到了管事嬷嬷,把她们屋里进了蛇,苏虞被金环蛇咬伤的事情告诉嬷嬷,请她去太医院找太医来诊治,然后就赶紧赶回房间。 周姝赶回房间,就见苏虞坐在茶桌边,人已经晕过去了,就趴在桌子上。 “苏姐姐,苏姐姐,醒醒。”周姝喊了两声,苏虞都没有反应。再看伤口,伤口肿胀,周围起了一圈密密麻麻的水泡。 周姝头皮发麻,看到苏虞手边的水壶,立刻拿了起来倒水给她冲洗伤口。冲洗一阵子,就挤压一下伤口周围的肌肤,尽量把毒血挤出来。 又见她右手手掌肿胀发紫,估摸着已经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想到苏虞的交代,她忙把绑在小臂上的发绳解开。 血液循环一阵子,右手恢复后再次把发绳绑上,然后继续给她冲洗伤口。 管事嬷嬷跟着周姝跑了过来,就见一地的血液,活像什么变态杀人现场。 再看被咬伤的秀女,她歪倒在桌子上,显然人已经昏迷了,还有那泡得发白的伤口,管事嬷嬷的脸色也开始发白,心底泛起一阵阵恶心。 她颤抖着手,忍着一阵阵的眩晕,打发一个脚程快的小太监去请太医。 “快,快去请太医。” 真是要死哦,怎么这蛇偏偏就进了她这储秀宫,还把待选的秀女咬伤了。 官家登基之后的第一次选秀,整个汴京城都关注着,若是有秀女就此夭折,她这个管事嬷嬷怕是也做不长了。 小宫女离开后,管事嬷嬷又让人赶紧去打水。中蛇毒后要做什么管事嬷嬷大致也知道,见周姝在给苏虞清洗伤口,自己也忍着恶心上前帮忙淋水。 人命关天,太医院的太医很快赶到了储秀宫。小太监提着药箱,拉着老太医的胳膊跑得飞快。 “嬷嬷,太医来了。”进门前,小太监机灵地喊了一声,让里头的人做好准备。里头的秀女衣衫可别不整的…… “快请进来。”周姝忙道。 太医跑得急,连气都喘不匀,就被周姝拉去给苏虞看诊。 “太医您快看看,我苏姐姐怎么样了?” 太医让人拿来蜡烛照明,先看了眼病人的脸色,惨白如纸。马上拨开眼皮看了看眼珠子,看完左边看右边。 老太医心下稍微松了口气,双目有神,没有涣散,这还有得救。若是眼神散开不能聚光,那就没有必要再折腾,干脆利落地请秀女的家人来接人好了。 看完眼睛,他接着去看伤口。 就见苏虞的手腕处有一个十字割伤,伤口血肉外翻,皮肉被水泡得发白。周姝手里还拎着水壶给伤口冲水。伤口上靠近心脏那处还用发绳绑着。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周姝把苏虞手臂上的发绳解开,让血液流畅,给右手松松气,然后又把发绳绑了回去。 老太医看了周姝一眼,眼里流露出一丝赞扬之意。这位秀女很不错,应急补救措施做得非常到位。 被毒蛇咬伤后若是处理到位,尽可能地排出更多的毒素,病人存活下来的概率会高很多。 怕的就是中毒后什么都不做,还活蹦乱跳,四处乱窜,加速血液流动,连带着蛇毒迅速侵入五脏六腑和大脑,造成神志损伤和五脏六腑衰竭。即便大夫用药勉强把人救下来,也会留下各种后遗症。 老太医心里想着,但不耽误他给病人看诊。把了把脉,略问了几个问题,老太医基本上心底有数了。 确实是中了蛇毒,还是剧毒的金环蛇毒。 不过情况比他预想的要好,急救到位,大多数毒素都随着毒血流了出来,中毒不算特别深,好好用药,人是能活下来的。 就着蜡烛的烛光,老太医很快开了方子:“半边莲六钱(30克),野菊花、龙胆草、制南星、川贝、香白芷、全蝎、防风、白附子各两钱,徐长卿、青香木各两钱半,蝉衣、蜈蚣各一钱余,生大黄四钱,生甘草一钱。水煎服,其中徐长卿后下。” 开完喝的药方,老太医又挑了一些新鲜的能解蛇毒的草药,让人捣碎了敷在苏虞的伤口处。 冲水将近半个时辰,伤口处的毒素能冲走的都已经冲走了,剩下的早都已经顺着血液、皮肉渗透到苏虞的身体里,再冲水已经没有意义。 不如敷些解毒的药草,内外兼修。 跟着老太医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太医学徒,就候在屋外。拿到方子后,他很快从随身带的药箱里挑出要用的中药,合成一份,然后直接在门外煎熬起来。 大火煎开,转文火煎一炷香(半小时)时间,出锅前下徐长卿,再熬半盏茶(五分钟),这药就算熬好了。 刚出锅的汤药还是滚烫的,上头腾腾冒着热气,手放上头都容易被热蒸汽烫伤。为了病人能够尽快服药,太医学徒又拿了一个空碗,两只手来回地倒腾。 滚烫的汤药很快变得温热,他拿筷子蘸了沾药汁,滴到手背上,不烫了,然后才朝屋里喊了一声。“王太医,药熬好了。” “端进来。”管事嬷嬷接过药碗,端到床边,亲自服侍苏虞喝下。 她拿着调羹,舀了一勺,喂到苏虞嘴边。 苏虞人虽然昏迷了,但她还有意识,并且有着极强的求生欲。她知道有人在给她喂药,这药能解她体内的蛇毒,能救她的命。 所以即便这药又苦又涩又酸,难喝得不行,一口一口喂就像是凌迟,她还是一口接着一口,一滴不落地全都喝下肚子。 能喝得下药,情况就不是太坏。 王太医还有众人都松了口气。 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 毕竟是蛇毒,苏虞的情况还没有彻底稳定,还需要有太医时时观察。 不过王太医毕竟是个男人,虽然已经年过花甲,不像年轻人那样需要避嫌,但也不好在秀女们的屋子里久待过夜。 但让他一个老太医在院子里吹风着露也不好,管事嬷嬷就把人送到了储秀宫正殿大厅。至于苏虞这边则让宫女时时看着,一旦有情况便去正殿大厅喊王太医。 第37章 影响寿数和子嗣 第37章 影响寿数和子嗣 这一夜,漫长而难熬。 不过再黑的夜终将会天明的。 天亮后,苏虞迷迷糊糊睁开眼,喝了药又在宫女的服侍下用了一碗米粥。 王太医来把了把脉,神色却算不上好。 “命保住了,只是蛇毒霸道,秀女的五脏六腑还有血管皮肤都有损伤和出血,没弄好怕是对她未来的寿命有所影响。” 苏虞沉默一瞬,然后才哑着嗓子问道:“太医,这蛇毒会影响我将来生育吗?” 王太医皱起眉,蛇毒对女子生育有影响吗? 好像没听说啊。 再一想,五脏六腑都有损害,想必胞宫同样会受到伤害,于是点了点头,“怕是会有影响。” 苏虞垂下眼眸,“这样啊。” 王太医看着和自己孙女差不多大的小姑娘,眼里闪过一丝怜惜,忙道:“姑娘也不必太担忧,好好保养不会有事的。” 苏虞勉强笑了笑,合上眼睛。 脑海里却在飞速运转着,金环蛇毒危害性极大,处理不当很容易致人死亡。但这种毒素其实并不会导致女子不孕不育。 也不能说它对生育完全没有影响,起码在毒素代谢完成前,女子不便于生育。等到毒素代谢结束,该生育生育,并不影响正常生活。 苏虞之所以问这一句,是另有打算。 送走太医后,管事嬷嬷终于放下揪着的心。秀女的命能保住,不会殒在她这储秀宫就好。 就在这时,管事嬷嬷这才突然想起来,“蛇,咬伤秀女的金环蛇呢?” 周姝才反应过来她忘了交代嬷嬷抓蛇了,忙道:“嬷嬷,蛇在院子里,你快请人来把蛇抓走吧,别让它再误伤了其他人。” 管事嬷嬷闻言,赶紧叫来一个内侍,让他跑一趟百兽园,那边蛇园有专门捕蛇的好手。 又让人往坤宁殿走一趟,把苏虞被蛇咬伤的事报知给皇后。 秀女可不是底层的小宫女小内侍,她们被毒蛇咬伤是大事,她一个管事嬷嬷可担不了大责,当然得报给皇后解决。 院子里,一个打理花木的小太监,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珠子一转,也悄悄出了储秀宫,往皇帝所在福宁殿而去。 皇帝今天休沐,不用上朝。 小太监赶到福宁殿时,冯进忠正在服侍皇帝穿衣洗漱。听到身边的小太监来报,说储秀宫的小豆子有事来报。 冯进忠神色未变,服侍皇帝穿好衣服,漱口洗脸,吃完早膳,皇帝去偏殿处理政务,不用他伺候,然后才出了福宁殿。 小豆子不是福宁殿伺候的宫人,等闲不能进福宁殿,只能在殿旁候着。看到冯进忠出来,小豆子习惯性扬起笑容,迎了上去,道:“冯爷爷,我有事要报。” “什么事,这么急,大早上地赶过来。”冯进忠手里拿了块豆沙糕,慢慢吃着。 小豆子道:“冯爷爷,您不是说过不论储秀宫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一定要马上呈报给您知道吗?” “什么事?” 小豆子道:“储秀宫进了蛇,有秀女被蛇咬伤了。” “什么?”冯进忠啃糕点的动作一顿,神色微变,“有秀女被咬伤了?被咬的人是谁?” 小豆子想了想道:“被咬伤的秀女好像姓苏,叫,叫苏虞。对,就是叫苏虞。” 冯进忠大惊,神色严肃起来:“你说被咬的人是谁?” “苏,苏秀女。” “蛇有毒吗?”冯进忠怀着侥幸的心理问了一句。 冯进忠知道,皇帝对苏虞是不同的。 虽然皇帝曾交代过,让他们不要干涉秀女选拔,且这段时间也没怎么关注过她,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重视对方。 若是如此,端午那日就不会因为一个风筝特意往储秀宫走那一趟。他能看出来,皇帝对那位放风筝的林秀女没什么意思。既不是为了林秀女,陛下走哪一趟还能为了谁? 小豆子被冯进忠严肃的态度吓到,打了个嗝,嗫嚅道:“有,有毒,咬人的是金,金环蛇。” 金环蛇,剧毒,致死。 冯进忠心底咯噔一下,糕点也顾不上吃了,转身往福宁殿偏殿跑去。进殿前,他又退了回来。一个好的优秀的内侍总管,就是在发生任何事情时都不能失了分寸。 他不能只听了一个苏秀女被蛇咬伤的消息后就急匆匆去报告皇帝,起码要把这事儿的前因后果、秀女的治疗情况弄清楚,如此皇帝问起来时,才不会一问三不知。 处理了一早上的政事,皇帝揉了揉眉心,就见冯进忠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说吧。” “是。”冯进忠上前两步,低声道:“臣刚去了一趟储秀宫,昨儿夜里储秀宫进了蛇。” “储秀宫进蛇?”皇帝端茶的手一顿,“我记得宫里前不久不是才灭过蛇?” “是的。”冯进忠抬头瞥了皇帝一眼,然后才道,“那蛇是从蛇园跑掉的,是——还没来得及拔除毒牙的金环蛇。” 皇帝瞥了他一眼,冯进忠顿感压力,要说这事儿没猫腻,那是鬼都不信。储秀宫距离蛇园远得很,中间隔了两座宫殿一座阁楼,那蛇哪儿不能爬,还非得钻进储秀宫? 不过他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蛇还咬伤了人,正是苏姑娘。” “小姑娘被咬了?”皇帝坐直身体,目光近乎锋利地看向冯进忠。 冯进忠是他身边人,皇帝很多事都是他安排的,双方自有默契,皇帝当然知道他口中的苏姑娘就是苏虞。 “陛下放心,苏姑娘已经脱离危险了。早上臣得到消息就去储秀宫看过,命是保住了,不过”冯进忠小心翼翼道,“……去储秀宫看诊的王太医说有很大概率会留下后遗症。” “后遗症?” “是。王太医说,金环蛇的蛇毒霸道,即便他已经开了药祛毒,但毒素已经损伤了五脏六腑……以及胞宫,这种伤害是不可逆的,所以可能会对寿数还有未来的子嗣有影响。” 皇帝心里一痛。 但他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内心再如何波涛汹涌,面上依然如静潭之水。 冯进忠小心瞥了一眼皇帝,对方神色如常,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冯进忠却觉得威压更胜,忙补救道:“不过若是好好保养,还是有可能补救回来的。” “朕知道了。”皇帝垂下眼眸,神色莫名,“查到毒蛇是怎么进储秀宫的吗?” 冯进忠有些迟疑,查是查到了,淑妃这个局做得实在太粗糙——从不喜欢甚至是讨厌小动物的人破天荒地去了百兽园看食铁兽,去就去吧,去后蛇园的蛇就丢了。 蛇丢了就算了,转过头就钻进了林秀女的屋子里。是的,冯进忠认为淑妃这局主要是针对林婉君,而苏姑娘不过是那个无辜被殃及的池鱼。 端午那天在储秀宫,淑妃看着林秀女的眼神,狠毒到好像要把她嚼碎吃了。淑妃善妒是整个后宫都清楚的事情。她那种粗暴易怒的性子,做出这样的行径一点也不例外。 只是阴差阳错,还真的伤到了皇帝放在心上惦记的人。 也不知道皇帝会不会处置淑妃,苏姑娘再如何让官家上心,也不过一个无品无阶的秀女。而淑妃却是高位妃嫔,且生育了皇帝的长子。 淑妃是瓦砾,皇长子可是珍贵的玉石。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能因着淑妃,让皇长子身上有污点。 想到这里,冯进忠麻利地把自己查到的所有信息交给了皇帝。 “陛下,臣不敢妄言,所有经过都在这里。” 他能跟着皇帝二十几年,备受信任,那是因为他从不以为主子好的名义妄作主张。要怎么处置淑妃是皇帝该考虑的问题,他冯进忠只负责收集信息,查明事情经过。 皇帝看完经过,将厚厚一沓纸丢到了书案上,冷哼一声:“淑妃还是如此随心所欲,愚蠢恶毒至极。” “这件事背后有没有其他人?” “这——”冯进忠有些犹豫,妃嫔犯错还好,如果把皇后牵扯进来,实在有损皇室脸面。 不过,还是那句话,好与坏都应该由皇帝自己判断。 这样想着,他紧接着拿出一张非常复杂的人物关系图,然后道:“撺掇淑妃的那个宫女丁香是淑妃娘家的家生子,但她家里人去年赎了身,为他们赎身的是一个商人。不过那商人背后的靠山,正是皇后的叔父。” 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这件事的背后之人是皇后无疑。 从前皇后一直蛰伏,没有对淑妃下手,可能是因为她没有底气。有这么一个愚蠢的淑妃顶在前头,也省得有其他利害人物爬上来对她造成威胁。 但现在有林充容生的三皇子,皇后可能有了其他想法。 皇帝看了眼今天傍晚淑妃差使人送来的雪梨汤,淡声道:“淑妃窥视帝踪,不堪为夫人(妃),降为太仪。丁香杖毙。” “至于皇后。”皇帝看了眼冯进忠呈上来的资料,道,“把这些资料送到坤宁殿。告诉皇后,朕需要的是一个安静祥和的后宫。皇后身为后宫之主,若是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做到的话,那就尽早退位让贤。” 苏虞因为后宫斗争受伤一事让皇帝心疼,但这不是他生气最主要的原因。就算这次丢蛇事件没有任何人受伤,皇帝也不会轻拿轻放。 先帝还有成帝后宫有多乱,皇帝一清二楚。 他每天要处理那么多国事,不趁早把这股不正之风遏制住,天天为了后宫这点勾心斗角劳心操劳,哪里还有时间精力处理国家大事? 想到这里,皇帝叫住了冯进忠,再次交代了一些事情。 “臣告退。”冯进忠正要退下,又被皇帝叫住了,“等等。” 冯进忠停下步子。 “让陈之秋去一趟储秀宫——”皇帝说着,又改变了主意,“算了,还是让王台继续治疗,让太医院大力配合。另外储秀宫人多声杂,不利于病人静养,将受伤秀女移居景华宫。” “是。”冯进忠诧异地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让王台全权负责苏姑娘的治疗冯进忠能够理解,毕竟王台那老儿本来就擅长治疗瘴气疫疠温毒,乃至蛇蚁咬伤之毒。 但让苏虞搬进景华宫就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了。 景华宫位置偏远,向来不被后妃喜欢。一来,那里距离皇帝寝宫福宁殿极远,位置远,皇帝就不爱去,不利于争宠。 二来,那里接近掖庭。掖庭院,是宫女居住和犯罪家属妇女配没入宫中的劳动之处,宫中失宠被废弃的妃嫔也会被移居掖庭。 对后宫女子而言,掖庭二字就意味着不吉利。没人想去掖庭,就是与它沾边的景华宫也是不吉利的。 但那都是以前,现在可不一样。 大家对景华宫避之不及,却不知道皇帝的生母孝懿纯皇后就曾经住在景华宫,并且在这里生下了当时的七皇子,现在的皇帝。 孝懿纯皇后难产而亡,皇帝五岁之前,和大长公主就住在景华宫,对皇帝而言,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不一样的。 皇帝重旧情,后妃不愿意选景华宫,皇帝也乐得把景华宫空着。但现在,他却主动让苏姑娘去那儿住。他把她放到了自己心里的地方,却不会让后宫众人嫉恨她。 有句话叫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皇帝对这苏姑娘,也不遑多让了。 * 淑妃因为一碗送到福宁殿的甜汤降了位份,实在是出乎后宫众人的意料。 毕竟哪个妃嫔没往皇帝寝宫送过汤汤水水? 那既是邀宠,也是为了表达对皇帝的关心。虽说确实有些违规,但一般来说皇帝就算不喝她们送的汤水,也不会和她们计较。 所以淑妃到底还做什么让皇帝这么生气?直接把她从妃位降至嫔位。 但也有心细之人从淑妃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知道了其中缘由。 后宫妃嫔残害秀女的消息自然不能传扬出去,但皇帝想给淑妃一个教训,别说只是一碗可大可小的甜汤,就是淑妃进门时先伸的左脚也能成为她被降位的理由。 冯进忠离开后,淑妃,哦不,现在应该叫魏太仪,直接将桌面上所有的杯盏全都挥到了地上,直到所有茶杯茶壶全都碎成了渣渣,连粘都粘不起来,才终于平息下怒火。 “冯进忠那阉竖是什么意思?”魏太仪怒道,“我是淑妃,正一品夫人,他怎么敢,怎么敢这么放肆地对我?” 芙蓉张了张嘴,想说娘子您已经不是淑妃,而是魏太仪了,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火上添油。 还是等淑妃,不,等太仪怒气消散,理智回来自然就好了。 但是降位的打击对魏太仪实在太大,她发泄了一通不仅没有恢复理智,反而说了更多大逆不道的话。 “我是皇长子之母,冯进忠那阉竖难得就不怕将来我儿当了皇……呜呜……” 第38章 降份位,皇后之责 第38章 降份位,皇后之责 魏太仪的话还没说完,嘴巴就被刚刚提上来的大宫女芙蓉捂住了。 芙蓉鼓起勇气紧紧捂着魏太仪的嘴,压低了声音道:“娘子,这话可不能瞎说。陛下千秋万代,仙寿永昌。” 魏太仪呜呜两声,芙蓉不敢松手,她看着魏太仪,对上她的视线,从眼神里确定她真的冷静了,然后才松开手,扑通一声跪倒地上,“奴婢冒犯,请娘娘赎罪。” 魏太仪已经冷静下来,也知道芙蓉是为了自己好,但她拉不下脸,道:“回头自己跪一个时辰。” “是。”芙蓉不敢辩驳,乖乖应下。 魏太仪又问道:“丁香呢?那丫头死哪儿去了?” 这时长春殿的大太监高鸣神色慌张地走了进来,“娘娘,不好了,丁香被陛下下旨杖毙了。” 魏太仪身形一晃,跌坐在长椅上,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高鸣:“高鸣你说丁香被陛下下旨杖毙?” “是的。”高鸣道,“娘娘,丁香已经被宫刑司的人拉走了。而且陛下还下旨让各宫宫女太监全都要去观刑。” “说,说主子不察,定是身边伺候的人劝谏不力。像丁香那样喜好搬弄口舌,在主子身边搅风弄雨的宫人留着不仅无用,反而有害。唯一的用处也只有杀鸡儆猴,以肃不正之风。” 魏太仪脸色一白,她知道自己被贬的真正原因了。 甜汤那不过是借题发挥,真正原因是她想对林婉君那狐媚子下手。皇帝要给那狐媚子出气,才会以这么狠辣的手段处决丁香。 陛下啊陛下,她魏媛跟了他十年,还为他生育了皇长子,难不成还抵不过一个狐媚子吗? 想到此处,魏太仪咬着牙,双手握拳,眼里闪过一丝怨恨。但她不敢怨恨皇帝,只把一腔怨恨都投向了林婉君。 现在有皇帝盯着,以后,以后林氏那狐媚子最好祈祷她永远不会落到她的手里。 另一边,坤宁殿里,皇后也是无比的破防。 魏太仪那贱人不就是肚子争气了点,生了个儿子吗? 皇帝对她却如此宽容,虽说是降低了她的份位,却也不过是从正一品降到正二品,而且还是太仪,位列九嫔之首。 是,她在发现魏太仪的计划后是起了将计就计的念头,但先起恶念的是魏太仪,最后把毒蛇丢进储秀宫的人也是魏太仪。 魏太仪的错不比她严重吗?可皇帝呢? 皇帝对魏太仪的惩罚是那么轻描淡写,对她却那么严苛。还有林婉君,想到端午那日发生的事情,皇后心底讴地险些吐出血来。 在这一刻,淑妃和皇后不约而同地恨上了同一个人。 皇后怨恨皇帝对她太过严苛,却不明白,在皇帝心里,妃嫔和皇后是不一样的。即便是被世人尊称一句夫人的四妃。 皇后不仅是皇帝的妻子,更是一国之母,后宫之主,有管理后宫、辅佐帝王之权。皇后,和百官一样,拥有上谏之权。 皇后写的《中宫谏表》,盖上凤印后,里头的内容,即便皇帝不满,也要酌情考虑一二。而这样的权力,是任何妃嫔,即便是妃嫔之首的贵妃都不具备的。 当然,历朝历代的皇后都不会轻易使用这一项权力。 但不用和没有,可不是一个概念。 淑妃犯错,皇帝虽然生气,倒也不至于多么失望,毕竟淑妃只是一个妾室,生育子嗣,服侍好夫主和主母,就是她所有的用处。 但皇后不一样。 她最大的职责不是生育子嗣,而是辅佐皇帝,打理好后宫,让帝王能够没有后顾之忧地处理国家大事。 淑妃之事,皇后没能及时发现已经是失察之过,可她发现之后不仅不处理,反而自降身份,在其中推波助澜,煽风点火,全然忘记了本职之责,这怎么不让皇帝失望? 他让冯进忠传达的话之所以那么不留情面,实则还是希望她能端正态度,承担起自己身为皇后的责任。 否则,她就是生了儿子,也等不到当太后的时候。 然后皇帝却不明白,当一个家世背景不显,又没有子女傍身的皇后,要压制住后宫那些家世背景比她好,或生育了子女的妃嫔有多难。 子以母贵,母以子贵,相辅相成。任缺其一,在这后宫都会活得非常艰难。 只能说谁都有自己的立场,谁也没有真正交心过。 丁香杖毙。 谁也没有想到,一向体恤下人的皇帝下手会这么狠辣。杖毙丁香,并且还要让各宫宫女太监全部去观刑。 这是在杀鸡儆猴。 还有淑妃,哦不,魏太仪,得意了十年的魏太仪啊,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降位了。 难道就因为一个小小的林婉君吗? 一个待选的小小秀女,却能把长盛不衰的魏太仪拉下二品妃之位,等她过了终选,怕不又是另外一个容贵妃吧。 这林家,到底有什么魔力,出的女儿一个个都是狐媚子。 如果说一开始魏太仪对她下手,大家还在私底下嘲笑魏太仪善妒,一点容人雅量都没有。不过就是一个风筝而已,何至于这般大动干戈。 那么现在,众人只恨魏太仪做事不够周全,明明设了毒计,却连那林秀女换了屋子都不知道。 话说,这林秀女换屋子当真是意外吗? 还是她早就看破了淑妃这场阴谋,这才能及时搬离进蛇的屋子?想到此处,后宫所有人都暗暗提起了警惕心。 至于被咬伤的苏虞,大家只感叹一声可怜,也就不再关注了。 即便她们听说陛下下令将人挪出储秀宫,移居至景华宫养伤,也没有多想。景华宫那地儿,向来荒凉,一般都是不受皇帝宠爱的妃嫔居住。 至于孝懿纯皇后在景华宫住过的往事,因为太过久远,再加上她不受先帝宠爱,去世得又早,因此也没有多少人在意。 在大家看来,苏虞已经被废了。手腕被蛇咬,会留下疤痕。身子遭受蛇毒侵害,五脏六腑都有损伤,身体不好就不利于生育子嗣。 肌肤有损,又于子嗣无利。一般官宦贵族之家都不想要这样的妻子,更别说吃惯了山珍海味的皇帝。 既然无用,又何必浪费精力去关注。 众人都不曾想到,皇帝真正关心的会是那个移居到景华宫的人。 林婉君也没有预料到,在她动歪心思利用苏虞和周姝充当她的人形盾牌时,她也当了一把别人的挡箭牌。 苏虞被抬走时,人还没有清醒。 周姝很担心,苏虞被咬伤了,还被挪出了储秀宫,说是给她找个安静的地方养伤,不会是把她丢到偏僻宫殿自生自灭吧? 进宫前,周姝曾听过一些宫廷秘闻。 据说,宫里受伤或者生病的宫女,以及一些不受宠的妃嫔,没有资格请太医诊治的。只能花钱去太医院,请学徒或者医女随便开点药,带回去熬了吃一吃。 侥幸对症,命大就能活下来。如果不对症,也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苏姐姐虽然不是宫女,但也不是妃嫔,皇帝连见都未曾见过她们,又谈何关照? 她这一挪走,还能回来吗? 不提苏姐姐和她哥哥的关系,就说她那天晚上不顾自己的性命救了她,周姝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挪走等死,却什么也不做啊。 周姝拿出所有的积蓄,悄悄塞到来挪人的大太监手里:“先生,这是我所有的钱财,不知苏秀女会被挪到哪座宫殿,是否有太医积蓄诊治?若是可以,我能不能一起过去照顾她。” 冯进忠掂量着手里的荷包,倒是一笔不小的钱财。他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眼里的担忧焦虑不是假的。 这苏秀女倒是没有救错人。 冯进忠将荷包塞进怀里,给了对方一个肯定的答案:“放心吧,官家心地仁厚,不会让苏秀女自生自灭的。移居景华宫,对她是一场造化。景华宫里会有宫女太医精心伺候。周秀女您且放宽心,安心等待即可。” 周姝抿了抿唇,皇帝心地仁厚?她不敢质疑。但就在刚刚,他才刚下令杖毙了一个宫女,并且强硬地让整个后宫的宫女内侍都去观刑。 储秀宫的宫女好好地去,回来时个个脸色惨白,有好几个还神神叨叨的,貌似被吓傻了。 还有冯进忠话里的造化,周姝不懂。但她能感觉到对方话里似乎是带着善意的,周姝不解。但是这个时候她也只能选择相信了。 她给冯进忠行了谢礼:“多谢先生解惑。苏姐姐移走后,希望先生多多关照。” 冯进忠闪身避开,笑眯眯地道,“周秀女客气了。” 至于苏姑娘,可用不着他来关照,自有人去关照。 冯进忠回过身,对着几个抬着担架的太监道:“走路都稳着点,把人摔着了小心你们的脑袋。” 周姝看着躺在担架上依然昏睡的苏虞,双手握拳放置在胸前开始祈祷:“佛祖保佑,佛祖保佑苏姐姐顺顺利利,平安无恙。” 苏虞的情况并不好,早上人醒了,还亲自喝了药,吃了粥。 眼看着见好,到了晚上,又发起了好热。滚烫的温度让绿萼一度非常担心她会因此烧死。 忙让小豆子去太医院请来了王太医,开了退烧的药,喝下后温度略降了些,人却开始抽搐,皮肤上还有出血。 折腾了一晚上,直到天明,从太医口中得知秀女的情况稳定了些,绿萼和小豆子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们还记得随林秀女来景华宫时,大太监冯进忠说过的话。 他说:“绿萼,小豆子,你们俩都是我精挑细选来景华宫伺候的人。 你们记住了,殿内这个人以后就是你们的主子,伺候好她,你们的前途不可限量。可若是她死了,你们的结局怕是只能在这座宫殿里做着最低等的苦力活了。” “冯爷爷,小的记住了。”当时的小豆子很欢喜地应了下来。 他本来就是储秀宫最低等的洒扫内侍,谁都能来踩一脚。 运气好,和冯进忠是老乡。 秀女入宫后,冯进忠需要一个人帮他盯着储秀宫的情况,但这个人又不能太显眼。刚好小豆子出现在他面前,人看着还算机灵,冯进忠便把这个差事交给了他。 现在调来伺候秀女,即便是生病的秀女,也有好处啊,等秀女病好,当上娘娘,他侍过疾,比起其他人也算是同苦过,怎么着他也能混上一个二等太监的位置,可比在储秀宫洒扫好得多。 储秀宫那地儿,热闹都是一时的。三年一届选秀,有秀女来那个把月才会热闹,其他时候比冷宫还冷。里头的人基本上没啥升职加薪的机会。 但绿萼就有些诧异了。 她可不是一般的宫女,而是暗卫。暗卫的主子都是皇帝,现在冯公公却说屋里的秀女会是她将来的主子。 冯进忠再威风,也不过一个太监,如何能管控得了暗卫的人事。所以,她瞥了一眼殿内依然在昏睡的人,这姑娘是陛下看中的人? 也就是说,皇帝看中的不是林秀女,而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七品小官家的女儿? 绿萼看向冯进忠,冯进忠点了点头,绿萼立马跪地发誓道:“绿萼听令。” 冯进忠也觉得诧异,他真没想到皇帝会做到这一步。刚知道绿萼的身份时,冯进忠差点以为皇帝中邪了。 皇帝想什么呢? 皇帝什么也没想,他就是觉得自己以前想得有点多。 以前他担心,她入宫后会因为权势地位变得面目全非,但现在他突然发现,以她的性子,可能不等她变,就已经折损在后宫争斗中了。 今日这场灾祸,若她自私些,不去管同住的周姝,她也不会被毒蛇咬伤,性命垂危。 夜深人静 霍珹站在床边,看着床上的少女。少女脸色苍白,气息微弱。他伸出手,想抚摸一下她,却又不忍心触碰。 那样虚弱的人,霍珹担心自己只是碰触一下都会让她失去性命。 霍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场景,他在酒楼里,她在樊楼外。第二次,她像一只小鹿,闯进了属于他的秘境。最后一次在元夕,他在宣德门城楼上,她在宣德楼外,她在赏灯,而他在看她。 她不算绝美,却有一种异于常人的蓬勃朝气。就像一幅水墨画,其他人都是黑白的,唯有她是那朵色彩鲜明的花,那样鲜活明媚。 霍珹想着,眼里闪过一丝不忍,或许是他做错了,将她卷进这场旋涡…… 第39章 祛蛇香包 第39章 祛蛇香包 许久,霍珹收回目光,看了一眼候在一侧的绿萼小豆子:“好好照顾她。” 皇帝离开后,绿萼回到屋里,她坐到床边,左手握拳托在下巴上,默默看着床榻上的人。 她的新主子,长得虽然不丑,但也不算那么出色啊。又因为中蛇毒发热,脸上是不自然的潮红,嘴唇发白,干得起皮。 还有手,手腕的伤口狰狞又恐怖。 可皇帝看她的眼神不仅没有嫌弃,反而是满满的心疼。 绿萼拿过药膏,给苏虞换药,想到自己听到的消息,眼里闪过一丝敬佩。那么大的伤口,碰一下都疼,她拿着剪刀划下去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绿萼想着,将纱布包好。然后又拿棉布沾了温水,给苏虞滋润嘴唇。 小豆子就在一旁给她打下手。 日子一过就是三天。 苏虞再次醒来,已经是深夜。浑身疼痛,虚弱无力。屋子里只有幽暗的烛光,她打量着陌生的屋子,眼里都是惊意。 这是哪儿? 难不成她又穿越了? 低下头,看了眼裹着纱布的右手腕,苏虞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并没有再次穿越。 苏虞转过头,就见床边趴着一个陌生的小姑娘。听见动静,绿萼醒了过来,睁开眼惊喜道:“姑娘您醒了?” 苏虞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你是谁?” 绿萼道:“奴婢是景华宫的宫女,您被蛇咬伤后,陛下下令将您移居到景华宫休养,现在是由我,还有小豆子一起伺候你。” 秀女不是正儿八经的主子,在储秀宫时也没有专门伺候的宫女。现在还有一个专门照顾她的宫女和内侍,看来真的是皇帝施恩。 苏虞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屋里怎么这么黑?”她记得自己醒来时,天才刚刚亮。 “姑娘,现在是巳时(晚上九点)。” “这么晚了吗?”她这一觉又从早上睡到了夜里?然而绿萼却说,“姑娘,您都昏迷三天三夜了。” 苏虞愣住,她都睡了这么久吗?难怪醒来时身体除了疼痛外还浑身酸软,一点劲都没有。挣扎了下,还是没能起身。 苏虞看向绿萼,“绿萼,能麻烦你扶我起来吗?我有些没力气。” “姑娘您太客气了。”绿萼扶着苏虞坐起身,还贴心地拿了个枕头塞到她的腰下垫着。 苏虞打量着这间屋子,房间很大,装修素雅,但能看得出是经过精心打理过的。 咕噜咕噜。 这时屋子里传来了令人尴尬的声音,苏虞摸了摸肚子,尴尬道:“我有些饿了。” 绿萼马上道:“姑娘,您先等等,我马上去把食物拿过来。” 苏虞点点头,道谢道:“多谢你。” 绿萼摇头:“这都是奴婢该做的。” 绿萼出了内室,拍了拍靠在外门打瞌睡守夜的小豆子,“小豆子,快醒醒,姑娘醒了。” 小豆子一惊,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很快醒过神,惊喜道:“绿萼姐姐,姑娘真的醒了?” “嗯。”绿萼点头,“你进屋伺候着,以防姑娘有吩咐。我去茶水间把温着的食物端过来。” 景华宫没有小厨房,但是有茶水间。 茶水间里有烧水的炉子,这段时间苏虞一直昏迷,除了米汤和药,什么也吃不下。不过她的饭菜两人一直备着,就用温水炉子泡着保温,怕的就是这种情况。 “好的,绿萼姐姐。”小豆子乖乖应下,走进屋里。 苏虞就见绿萼出门,然后没一会儿屋外走进一个看着约莫十二三岁模样的小太监,圆圆的脸,眼睛也很大,很讨喜的模样。 小豆子还没有近身伺候过主子,第一次在苏虞清醒的情况下见她,不免有些紧张。 “你就是小豆子吧。”苏虞温和问道。 看着和苏明言差不多大的年纪,一个还在父母兄姐的呵护下成长,一个却身体残缺,在宫里摸爬滚打。 苏虞不免叹息一声。 “是的,姑娘。”小豆子忐忑地露出一个笑容。他进宫的时候才六岁,家乡遭了地动,家里房屋震塌了,压死了阿爹和阿姐。 他、阿娘还有大哥二哥活了下来,但是活下来又如何,房屋没了,粮食也没了,就在要饿死时,有人牙子去他们那一带买人,阿娘就把他卖给了人牙子,换了五两银子。 后来人牙子又把他卖进宫,至今也有七年了。头三年跟着宫里老人学规矩,饿肚子是常有的事儿。再大点,规矩学好了,他人也大了些,能干些粗活。然后就进了储秀宫。 偶尔也会想起阿娘和大哥二哥,不过时日久了,亲人的模样也渐渐模糊。却永远记着阿娘牵着他的手,把他交给人牙子时说的话。 她眼睛里含着泪水,嘴角却微微翘起,她说:“豆子,你记住了,见人三分笑。脸上带笑的孩子人家见了才能宽容几分。” 她明明哭着,却说让他笑。 小豆子记住了这句话,进宫后再艰难,他依然笑着,努力做一个讨喜的孩子。 后来,先帝驾崩那段日子,宫里乱得很,他讨了当时带他的那个老太监喜欢,老太监就把他分到了储秀宫,这个没什么晋升空间,但还算平稳安全的地方。 不过他不想永远只做一个洒扫的小太监,冯爷爷说苏姑娘就是他将来的主子,那么他得努力讨了她的喜欢,这样她才会愿意留下他。 苏虞从小豆子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忐忑和讨好,心里一软。这个模样的他,又何尝不是前世幼年的她。 苏虞努力释放自己的善意,询问道:“你能和我说说,我被蛇咬伤后储秀宫发生的事吗?” 她想知道周姝怎么样了? 还有她情急之下扔到院子里的蛇抓到了吗? 最后,那条钻进屋里,咬伤她的金环蛇,真的是意外钻进储秀宫,钻进她和周姝住的屋子吗? 小豆子道:“姑娘昏迷后,是太医院的王太医给您看诊的。和您同屋居住的周秀女安然无恙。 天亮后,储秀宫的管事嬷嬷叫人去蛇园叫了擅长捉蛇的好手,很快就把那条金环蛇抓住了。蛇抓到后,当场敲掉了毒牙,以后那条蛇就不能再咬人。” “那就好。”苏虞松了口气。敲掉了毒牙,毒蛇即便还能再分泌毒液,也无法通过毒牙把毒腺里的毒液注射进人体,威胁性小了许多。 至于最后一项,那么隐秘的事情,小豆子一个底层的洒扫小太监又如何能知道? 他只知道:“不过宫里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小豆子道:“魏太仪被降位了。” “魏太仪?” 小豆子点了点头:“嗯。她原来是正一品的淑妃,在宫里的地位仅次于皇后。但她今天遭到了官家的训斥,说她窥伺帝踪,把她由一品淑妃,贬职为二品的太仪。” “窥伺帝踪?”苏虞皱起眉,这个理由真的很空泛。 就好比说妃嫔为了争宠,特意卡了皇帝的路线和他偶遇。皇帝高兴时,这会是一则你情我愿、你侬我侬的佳话。皇帝要是不高兴,妃嫔的行为就变成了窥伺帝踪。 好与不好,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不过一般来说,极少会有皇帝因为这种原因发作后妃。这就不得不说到男人的劣根性了,就算他不喜欢那个女人,也很享受这种一群女人为他争宠、为他吃醋的感觉。 莫名其妙以窥伺帝踪的由头降了份位的淑妃,估摸着是犯了大错,而且这错还不方便公之于众,所以才找了这么个明眼人一眼就能看透但又不能说破的理由。 难不成咬伤她的那条蛇是淑妃放的? 还有林秀女,林婉君,她在这件事里又充当了什么角色? 中午刚搬出房间,晚上屋里就进了蛇,真的是偶然发生的吗? 苏虞闭上眼睛,仔细回忆,月明如水,浑身长满金环的长蛇盘踞在周姝的枕边,竖着身子,吐着舌头,张大了嘴巴,似乎在盘算要从哪儿开始下口。 蛇身下露出一角粉色,那是周姝的祛蛇香包。 她猛地睁开眼睛,意识到问题所在。 不对,不对,这里不对。 她看向小豆子:“小豆子,我的东西你们都带过来了吗?” 小豆子回道:“都带过来了。” “那你能把我的祛蛇香包找给我吗?” 小豆子点头,从苏虞带过来的行李里翻出一个蓝色的荷包,苏虞拿到香包,闻了闻,一股极其浓烈的硫黄味道。 这个时候的人都喜欢在端午喝雄黄酒,以驱虫避蛇。但蛇其实是不怕雄黄的,他只是不喜欢雄黄的味道。 同理,同样有着刺鼻味道的硫黄,以及自然界某些散发着硫黄味道的植物,也是蛇类所不喜欢的。 拿到驱蛇香包那天她确认过,她和周姝的香包都有着极其浓郁的硫黄味道。 然而那天晚上,那条金环蛇却那么悠闲自在地盘踞在那只香包上,按理说,周围空隙那么多,它完全可以避开香包,从其他地方进攻。 没必要为难自己,趴在一堆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上面不是? 所以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但要弄明白这个问题,只能找到周姝的香包,才能解开所有疑惑。 她看向小豆子,“小豆子,你能不能去一趟储秀宫?帮我向我同屋居住的周秀女报声平安,然后再把她的祛蛇香包拿过来?” 说着,她从行李里拿出周邑送她的海棠花簪,“这根发簪是我从宫外带来的,周秀女见过,你拿给她看看,她会相信你的。” 周姝第一次看到这枚发簪时就笑了。 当时她和哥哥周邑一起逛首饰店,周邑看着这枚簪子眼睛发直,周姝估摸着他是想把这枚簪子买下来送给未来嫂嫂。 但因簪子只有一枚,似又顾忌她这个妹妹,怕她吃醋,于是直到他们离开,哥哥都没有买。看样子,事后他还是折回去把簪子买了回去。 选秀时,秀女必须素颜出镜,也不能佩戴首饰,按理说簪子带了也派不上用场。但在收拾行李时,苏虞鬼使神差还是把这枚簪子放到了随身衣物里带了进来。 这会儿倒是真派上了用场。 小豆子接过簪子就要去储秀宫,苏虞再看一眼屋外漆黑的夜色,又道:“等等,明儿早上天亮了再去。” 宫里晚上有宫禁,乱跑不安全。再说这个点,储秀宫估计也已经闭锁。没有紧急事务,怕是进不去。 小豆子诧异地看了眼苏虞,应了下来。 “姑娘,王太医说您需要忌口,所以只有小米粥。”绿萼端着粥,坐到床边,舀了一勺粥喂到苏虞嘴边。 熬了一天的小米粥,早已熬成了米糊,熬出了粥油,很好消化,非常适合病人吃。 绿萼是个非常贴心的姑娘,米粥端上来前,她已经放到凉水里浸了浸,现在的温度,不冷不热,非常适合入口。 苏虞有些不习惯,除了婴儿时期,她还从来没有让人喂过饭。 不过现在右手受伤,左手不利索,也只能让人伺候了。 吃了大概小半碗的米粥,苏虞喝不下了。饿过了头,胃缩小了很多,尽管人还饿着,但胃已经满了。 吃过饭,小豆子又把熬好的药端了过来,喝完药,就着绿萼端来的茶水漱了漱口,苏虞又躺了下来。 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再加上药里的安眠成分,因此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苏虞是被屋外的蝉鸣声闹醒的。《诗经》记载五月鸣蜩,端午过后,天气越发炎热,蝉蛹蜕去旧壳,从地底钻上树梢,知了知了喊了起来。 休息了一夜,身体依然非常疼痛,但她能忍受。苏虞从床上坐起来,穿上鞋,披了一件外袍,往卧房外走去,她想去院子里看看。 五月榴花照眼明,景华宫的院子里种植了很多石榴树,五月正是石榴开花的季节,油绿色的树叶里全是火红的石榴花,像晚霞,像红绸。 除此之外,这些石榴树也成了夏蝉栖息的好居所。小豆子和绿萼手里拿着长竹竿正在敲打石榴树上的知了。为了不伤到树上的石榴花,两人做得束手束脚。 苏虞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第40章 引蛇香包 第40章 引蛇香包 绿萼回过身,笑道:“这些蝉叫起来太烦人了,惹人清梦,我们怕它们影响了姑娘休息,就找了竹竿打算把它们都赶走。” “不必麻烦,我已经休息好了。”苏虞道。 绿萼放下竹竿,将茶水间温着的米粥端了过来,“姑娘,吃早饭吧。”苏虞的身体还没有恢复,依然要喝米粥。 苏虞看着干巴巴的米粥有点失望,但还是乖乖把粥喝了。她现在是病人,该忌嘴还是要忌嘴,总不能说病人的时候头头是道,轮到自己了又是另一重标准。 吃过早膳,王太医来给她把脉。 “姑娘的高热已经退了,但是余毒未清,还需要继续喝药,并且要忌口。身体出血,可不是小事。” 苏虞点头,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她现在看着好好的,其实内里早已被蛇毒肆虐。 皮肤上有很多出血点,五脏六腑都有不适,说明内脏器官的毛细血管极有可能也在出血。 这些都是蛇毒的后遗症。如果她不努力配合治疗,控制不好,毛细血管出血变成大血管出血,就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她。 大夫可以治病救人,但大夫不是神仙,无法起死回生。这一点苏虞自己这个大夫再清楚不过了。 喝完药,苏虞在绿萼的服侍下开始换药。 纱布拆开,露出里头狰狞的伤口。绿萼拿温水把旧的敷料冲掉,又敷上新的药膏。伤口在慢慢愈合,也长出了丑陋的疤痕。 “王太医,姑娘这手上的疤痕能去掉吗?” 王太医摇了摇头,诚实回答:“怕是很难。伤口太深了,即便从伤口愈合开始就不断地涂抹去疤膏,也很难恢复如初。” 绿萼:“那你,不是,太医院就不能研发出一些疗效更好的祛疤药膏吗?” 王太医:“……” 他,还有太医院,不研制疗效更好的祛疤膏,是他们不想吗? 还是他们不能? 苏虞道:“好了绿萼,不要为难王太医了。王太医救我一命,能活下来已经很好了,这点小疤痕,去不掉又算得了什么。” 疤痕确实丑陋,但和命比又不是那么重要了。 留疤是苏虞意料之中的事情。她并不是太在意。如果在意,当时她就不可能那样快准狠地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下那两刀。 她现在只希望就是自己下刀时没有因为眩晕估错了力道,毁了右手的经络和神经系统。 王太医非常赞赏苏虞当时的果决:“幸好姑娘下手果决,第一时间划开伤口,挤出毒血,又用流水尽可能地冲去毒素,否则老夫也未必能救下姑娘。” 送走王太医后,苏虞看向一直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小豆子。 小豆子眼睛一亮,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放到苏虞面前,有些得意道:“姑娘,您要的香包我拿回来了。” “还有您让我转交的话我都和周秀女说清楚了,她很高兴,并且让我告诉您,她现在很好,您不用多担心。她让您好好养身体,尽早恢复。” “那就好。”苏虞安心了。 小豆子又道:“离开时,我还遇到了林秀女。她也想问您的具体情况,不过被我敷衍过去了。没有您的允许,景华宫的事情我们一丝一毫都不会泄露出去” 苏虞笑着点了点头,“你做得很好。”然后拿了个赏银荷包给他。“拿去买果子吃。” 小果子高兴地接过荷包。 这还是他第一次拿到赏银。 还有苏虞的话也让他觉得有些温暖,上一次有人给他零花钱,用这种温和的口味让他去买零食果子吃还是从前在家的时候吧! 不过即便拿到了赏银,他也不会这般奢靡地换成吃食。 底层的小太监饭食虽然差,好歹能吃饱。想吃好,就只能拿月钱和御膳房买。 但身处底层,月钱少,也得不到额外的赏赐,每一文钱都无比重要,要留着贿赂上级换个好去处,还要留着生病时买药,谁舍得拿这来之不易的钱财买零食吃? 苏虞看向绿萼,也给了她一个荷包:“绿萼,辛苦你这段时间的照顾了。” 绿萼摇头:“不辛苦。” 是真的不辛苦,和她从前的训练相比,现在的生活轻松得简直像在天堂。苏虞是个很温和的主子,能自己做的事情绝不麻烦别人,性格也好,不会随便发脾气欺负人。 “拿着吧。”苏虞道,“你和小豆子一起照顾我,给了他,自然也要给你,一视同仁。” 苏虞习惯了,她前世当妇产科教授带学生时,也经常给学生带小零食。每次她都是一视同仁,从来不会忽略了哪个。 对学生而言,教授是权威,如果她有偏向性地对待学生,就会人为地造成不平等,也会引起矛盾。 苏虞看着小豆子带回来的荷包,拿到鼻尖闻了闻,什么味道也没有。 看似正常,却是最大的不正常。 苏虞拿了把剪刀,剪开香包,把里头的草药倒在了桌子上,然后细细辨认起来。 蛇床草、天南星、龙吐珠(蛇莓)……全都是蛇类喜欢,并且经常盘卧栖息的植物。也就是说这个香包,不仅不能驱蛇,反而会引蛇。 给秀女引蛇的香包,又在屋子里投放没有拔除毒牙的金环蛇,这是奔着借蛇杀人来的。 苏虞神色一冷,这背后之人的心肠未免太过狠毒。 还有林婉君,她当真没有发现屋里进蛇了? 联想到她这段时日的异样,苏虞猜测林婉君或许早就发现了这场阴谋。 联想到端午那日,皇帝身后众妃嫔看向林婉君的目光,苏虞只觉得这场阴谋没准就是针对林婉君的。 如果林婉君早就发现了这桩阴谋。 她为什么没有告知管事嬷嬷? 或许她没有这么做,是因为她也打起了借刀杀人,清除潜在的竞争对手的主意。先悄悄把自己和周姝的香包调换,等背后之人投了蛇,就找借口换房间。 苏虞能这么肯定不是外人换的主要是因为周姝极怕蛇,从这只香包发下来后,她就一直带在身上,只有晚上入睡,才会把香包解下放在枕边。能轻而易举把香包调换的人只有同一个屋里的人。 恰好林婉君的香包与她的颜色样式恰好一模一样。 等到夜里,她和周姝无知无觉地睡下,金环蛇受到香包里引蛇草的吸引,爬上床咬周姝,又或者是她…… 这个年代没有抗蛇毒血清,被毒蛇咬极有可能丧命。 有秀女丧命,事情必然会闹大,闹大了就会引起关注,背后之人定然不敢再顶风下手,她或者周姝丢掉的性命反而会成为她的保护。 想到这里,苏虞只觉得脊背发凉。 不管是想对林婉君下手的人,还是顺势借刀杀人的林婉君,对人命都那么漠然,杀人如杀鸡般娴熟。 经过被毒蛇咬伤这一遭,苏虞才真正地明白后宫斗争有多残酷。 苏虞又看了一眼绿萼和小豆子,他们又是因为什么而留在她身边? 她不过一个待选秀女,中了蛇毒,手上还有深可见骨的伤痕,留疤是肯定的。这样的姑娘,在宫里是没有前途的。 这不是苏虞贬低自己,而是现实如此。没有前途的废人,是不会有人追随的。 小豆子和绿萼都是人精,自然看出了苏虞眼里的怀疑,不过两人没有忙着解释。话语苍白,解释无用,信任不是靠嘴巴说的,而是在天长日久的相处中积累起来的。 只要他们不背叛姑娘,时日久了,她自然知道她们的忠心。 苏虞摸了摸裹着纱布的右手手腕,突然问道:“绿萼,这景华宫有没有书,我想看看书。” 绿萼一愣,问道:“姑娘您想看什么书?” 苏虞:“有医书吗?我想看医书。” 绿萼点头:“应该有的,我回头给您找过来。” 苏虞笑了笑:“好。” 这景华宫她早上转过,又何曾有过书房?不过这点事可为难不了绿萼,她出了一趟景华宫,没一会儿就抱着一摞医学书籍回来。 苏虞翻了翻,除了市面上常见的医书,诸如《伤寒论》、《本草纲目》、《神农本草经》、《难经》、《肘后备急方》等,里头居然还有一本早已经失传的医书《青囊经》。 《青囊经》是医圣华佗所着,东汉末年医学名家,被称为“外科鼻祖”。据《后汉书·华佗传》记载,通数经,晓养生,精药方,全身麻醉的外科手术第一人,针灸手法更是炉火纯青。 他在麻醉和外科方面的成就,足以让这个时代的人仰望。 不过《青囊经》早已失传,市面上根本找不到,所以苏虞不曾看过。 苏虞想着,放下《青囊经》,接着翻了翻下面的书。 《备急千金要方》《针灸甲乙经》、《黄帝内经》、《素问》、《灵柩》《温热论》、《金匮要略》,治疗皮肤病的专着《刘涓子鬼遗方》,翻到最后居然还有一本《洗冤集录》。 《洗冤集录》是宋慈所作,世界上第一部系统法医着作,里头总结了历代法医的宝贵经验。 苏虞将这本书单独拿出来,准备看完《青囊经》就看这本书。 临近午时,绿萼进屋来提醒:“姑娘,您已经看了一个时辰的书,要不要去院子里走走,庭院里有一株槐树开花了。” “好。”苏虞回过神,放下手中的书。 这年代没有眼镜,要想一辈子都能拥有一双明亮清晰的眼眸,注意眼部保养是很重要的。 苏虞走到槐树下,看着树叶间洁白的花朵。 风吹过,带来一阵芬芳。 苏虞看着这些花儿,想到了炒槐花、蒸槐花、槐花鸡蛋煎饼、槐花饼、槐花麦饭还有槐叶揉面做的冷淘。 她看向绿萼,道:“绿萼,中午我想吃槐花饼。” 绿萼疑惑:“姑娘,槐花也能做饼吗?” 苏虞道:“可以的,把槐花摘下来,面粉鸡蛋加水打成面糊,裹上槐花,用油煎熟就成。” “槐花的吃法可多了,还可以做槐花炒鸡蛋、蒸槐花、槐花麦饭。槐叶也可以揉汁和面,做冷淘。” “原来槐花能做这么多美食啊。”绿萼抬头看向了满树洁白的花朵。 苏虞绕着粗大的槐树走了几圈,然后回到屋里继续看书。至于储秀宫没有厨房,没有油盐调料和米面,绿萼要怎么弄来这么多槐花美食,她并不关注。 连失传的《青囊经》都能弄来,区区一点吃食,又有何难? 况且她也想知道绿萼的极限在哪里? 到了午时,桌案上除了平日常吃的饭食,果然多了一些槐花做的美食。 槐花鸡蛋饼、炒槐花、槐花麦饭、槐叶冷面,苏虞吃着饭,突然问道:“绿萼,小豆子,你们是谁的人?” 小豆子很快道:“姑娘,小人是伺候您的人啊。” 怕苏虞不信,小豆子忙道:“是真的。小人原本是储秀宫负责打理花木的小太监,冯公公看中了我,就把我调到这景华宫伺候您了。现在小人的主人就是您。” 苏虞点了点头,把目光投向绿萼:“那么绿萼你呢?” “或者说你背后之人是谁?”苏虞指了指这一桌槐花做成的美食,“槐花做的美食,还有失传的古籍《青囊经》,不,不说《青囊经》,单说市面上最常见的《神农本草经》,一个普通的底层小宫女也是弄不来的。” 绿萼抿了抿唇道:“姑娘,我的主子确确实实是您。至于我背后之人,您只需知道,他不会伤害您就行。” 苏虞沉默,半晌,才问道:“你背后之人是官家?” 绿萼倒不意外苏虞能猜出来,她没有反驳,这就是默认了。 苏虞觉得有点讽刺,又问道:“我被毒蛇咬伤这事是淑妃下的手?她想对林婉君下手,结果林婉君棋高一着,殃及了我和周姝。” 苏虞接着问道:“除了降位,就没有其他处罚?”淑妃这种行为,应该按照杀人未遂致人重伤算吧,放到前世至少要唱二十年铁窗泪。 但在这个时代,不过降低一个份位,就已经是惩罚了? 即便降至太仪,她依然能吃香喝辣,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 人命,当真是不值钱啊。 这该死的三六九等的世界。 绿萼知道苏虞不甘心,然而,“淑妃是皇长子之母,最重要的是她的兄长现在是守边的大将。” 不管是看在大皇子的面子,还是为了维护国家稳定的角度,淑妃这事都只能轻拿轻放。 第41章 在后宫义诊 第41章 在后宫义诊 苏虞沉默了一瞬,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她敬佩那些戍边的将士,没有他们,就没有国家的安稳平静,但淑妃……或许只要淑妃以及魏家没有谋逆,她就依然能高高在上,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 如此不公平。 许久,苏虞道:“绿萼,你能把官家请来吗?” 绿萼有些为难,但还是点了点头:“好。” “罢了。不用去了。”苏虞想了想,又否定了这个主意。 把皇帝请来又如何? 她凭什么觉得皇帝会为了她一个小小秀女惩罚他的长子母亲,惩罚戍边大将的妹妹? 将淑妃由妃位降至嫔位,已经是皇帝能做到的极限。 苏虞摸了摸手腕上的纱布,收敛了所有情绪,继续吃饭。 吃完槐花饭,苏虞回到书房继续看书。 天大地大,学习最大。难得有机会看到市面上见不到的孤本,把这些知识全都记到脑子里才是正事。 至于魏太仪和林婉君,有机会她一定会把这次的伤害还回去。 苏虞咬着牙,睚眦必报地想。 看了个把时辰的书,苏虞回屋午睡。以前她的身体很好,可午睡可不午睡,但现在不行。不午休,下午身体会很没劲。 睡醒后,苏虞继续看书。临近傍晚,王太医来给苏虞诊脉开方。 见苏虞手边放着医书,王太医有些诧异,“姑娘也懂医术?” 苏虞道:“略通一二,我幼年在大相国寺带发修行,跟着智吾大师学了十年医。” 王太医顿时起了兴致,“姑娘竟然是智吾大师的徒弟。智吾大师医术高超,想必您的医术亦是不俗。只不知道你擅长哪一方面?” 苏虞道:“精通说不上,就是在女科方面有些建树。” 可惜换了个时代,从前学到的那些知识重新归零,到了如今这个朝代,她不得不重新学习中医,用中医的角度去看待那些较为常见的女性疾病。 当然,中医治全科,好的中医要从辩证的角度看待病情。不能脚痛医脚,头痛医头,而要综合全身情况看待问题。 所以,伤风发热、食欲不振、接骨针灸等常见病,苏虞也跟着学了些,但她更感兴趣的还是女科。 大相国寺藏书丰富,智吾大师医术精湛,还经常去各地义诊访友,苏虞跟着他,是真的学到了很多知识。 女科王太医不擅长,也不方便和苏虞探讨,于是两人就常见疾病的辨证治疗聊了起来。这一聊,还颇有些交谈甚欢。直到夜色深静,王太医才拎着药箱离开。 苏虞和王太医交流时,小豆子一直在旁伺候。等王太医离开后,他才有些扭捏地走到苏虞面前。 “姑娘,您会医术吗?” 苏虞点了点头:“嗯,怎么了?” 她打量了一眼小豆子,面色红润,眼神明亮,是个很健康的男孩子。 或许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疾? 苏虞点了点书桌,道:“你如果相信我的话,我给你把把脉?” “真的吗?”小豆子一喜,随后又有些不敢置信,“姑娘当真愿意给我把脉?”他们这样底层的小太监,没有爬到一定高度,去太医院连最底层的学徒和医女都不愿意给他们看诊。 “当然。”苏虞道,“我是医者,你是病患,我给你把脉看诊这不是很正常?” 见小豆子还傻乎乎不敢动,苏虞忙道:“还不快搬个椅子来?” 小豆子连忙摇头:“姑娘,不是我,我没病。是,是我一个朋友。他和我同时进宫,但他没有我幸运,有,有一些,一些后遗症……” 小豆子说着,小心翼翼地看了苏虞一眼,似乎怕苏虞嫌弃,忙解释道,“他,他人很好的。” 苏虞一愣,她似乎明白了小豆子口中的后遗症是什么了。 见苏虞没有露出嫌弃的神色,小豆子才继续说道,“但因为那个后遗症,他常遭人嫌弃,也不能做一些体面的活儿。 所以我想,我想姑娘能不能帮他看一看,等他好了,也可以想办法调个活儿。” 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只能做一些苦活累活,还总是被人欺负。 小豆子说完,见苏虞迟迟没有表态,不由得有些失望:“姑娘,你……” 苏虞抬起头看向小豆子:“小豆子,让你那个朋友过来吧。” “你不愿意我也理解……”小豆子说着,突然回过神,“姑娘你愿意?” “那我现在就去和他说。”小豆子欢呼一声,跑出了屋子。 苏虞笑了笑,心里也没底。 她迟疑倒不是她不愿意给小豆子的朋友治疗,而是她不擅长男科。 小豆子朋友这情况,极有可能是尿失禁,估摸着还有尿道感染的问题。 如果是前世,去男科做手术,再用抗生素治疗,应该都能解决。但是这个时代,既没有抗生素,也没有手术条件,靠中药,她实在没有把握能否治好。 但她知道,小豆子还有他那个朋友,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也不会求到她这儿。 小豆子跑了出去,很快又跑回来,从胸口掏出一只非常熟悉的荷包,放在了苏虞面前,“姑娘,这是诊费。” 苏虞有些讶异,小豆子挠了挠后脑勺,憨厚道:“谢谢姑娘愿意给我柱子哥看诊。我也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诊费,不过这是我所有的积蓄,不够的话等我攒了月钱再给姑娘。” 苏虞失笑,将荷包推了回去,“不着急,还是先看诊,如果能治好,我再收这诊费。” 小豆子讶异地看着苏虞。 “快收回去吧。”苏虞道,小豆子收回荷包,很快跑出了景华宫,然后又很快回来,“姑娘,明天申时来可以吗?” 柱子哥每天很早就要开始干活,一直到午饭后才稍稍有空。申时来看诊,刚好也不耽误姑娘午休。 “可以。” “多谢姑娘。”小豆子高兴极了。 第二天午时刚过,小豆子就带着他的朋友王柱悄悄来到了景华宫。 王柱扯了扯身上最体面的一件宫装,看向朋友,“小豆子,你说那位贵人真的愿意给我治疗吗?” “当然。”小豆子握了握他的手,让他安心,“柱子哥你别怕,姑娘很善良,她既然说了要给你治疗,就一定会给你看病的。” “可。”王柱低头嗅了嗅,“我身上没什么味道吧?” 来之前他认认真真地洗了个澡,没有热水,就打了冷水。洗完澡,他换了干净的衣裳,干净的尿垫。出门前,还和交好的宫女借了香粉,就怕身上还有味道。 他怕自己身上这腌臜的气味会熏到小豆子口中的姑娘,不是怕她不肯再给他看病,而是怕影响了小豆子。 如果不是为了他,小豆子也不必担这让主子厌弃的风险。 小豆子抱了一下王柱,还使劲嗅了一下,夸张道:“柱子哥,你好香啊,真的,比除夕姐姐还香。” 除夕也是他们同一届入宫的小宫女,他们都是同一个地方出来了,原本还有几个人,但有人病了死了,有人爬到了主子们身边,不惜得和他们这些底层宫女太监打交道。最后也只剩他们仨抱团取暖,相依为命。 王柱被他逗笑了,心里也稍稍放松了些。 苏虞午休醒来,就见小豆子眼巴巴看着她。 “几时了?我起晚了?” 小豆子忙摇头:“没,没,还没到申时。” 苏虞道:“患者来了吗?” 小豆子点头:“柱子哥在小人屋里等着。” 苏虞点头:“那你带他去书房,我收拾一下过去。” 伺候苏虞这几天,小豆子和绿萼都了解她的习惯,知道她不喜欢外人伺候,因此也不勉强。 苏虞换了身衣裳,带上她昨天晚上让绿萼临时做的脉枕去了书房。 苏虞走进书房,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小豆子口中的柱子哥。 和小豆子的活泼不同,王柱年纪更大,但身形却更加瘦小,神色也略显畏缩。他穿着一身最低等的太监宫装,有些局促地站着。 看到苏虞,王柱下意识跪下给她磕了个头。 苏虞忙拦住了他:“别,快起来,不用磕头。” 王柱看了眼小豆子,得到他的同意后才站起身。 苏虞看出了王柱的不安,因此只指挥小豆子:“小豆子,帮王柱搬个凳子过来坐。” 苏虞把脉枕放到桌上,等王柱坐好后,才让他把手放到脉枕上。 见王柱紧张得手都在颤抖,苏虞安抚道:“别紧张,我先给你把脉,待会儿我问什么,你如实回答我就行。” 王柱深吸口气,努力平复紧张的心情。 王柱在净房干活,负责收集各宫主仆的粪桶,怕熏到主子们,他们都是每天下半夜去各宫收粪桶,收到净房后,白天刷洗干净晾干,上半夜睡觉,子时起床再出门收粪桶,同时把洗干净的桶还回去。 他这样的工作性质让他很少能见到外人,再加上挑粪夫的地位低,遭人歧视,就养成了社恐胆小的性子。 王柱一紧张就有点控制不住身体反应,他只觉得身下一热,一股浓郁的尿臊气传了出来。 王柱脸色一白,看着苏虞的眼里满是惊恐,他下意识跪到地上开始磕头求饶:“贵人饶命,求贵人饶命,小人不是故意的,小人真的不是故意的。” 小豆子见状,也跟着跪了下来,“姑娘不要生气,柱子哥不是故意的。” 苏虞看着两个孩子,眼里闪过一丝怜悯。 “小豆子,把你柱子哥扶起来。”在小豆子扶起王柱后,苏虞才道,“放心吧,我没有生气。” 王柱依然害怕得浑身颤抖,苏虞走上前,扶住他的肩膀,看着他惊恐的眼睛,认真道:“别害怕,你只是生病了,不是你的错。” 就像那些不小心染上妇科疾病的女孩子一样,她们只是生病了,不是她们的错。王柱的病更不是他的错,若要深究,只会是这残忍的封建王朝的错。 王柱看着苏虞,明明没有比他大几岁的少女,眼里却是长辈般的宽容和温和。 王柱慢慢平静下来,他从苏虞的眼里看到了温柔和怜悯,这样温暖的目光,他只在祖母和娘亲身上感受到。 “坐下吧。”苏虞回到自己的位置,让王柱坐回椅子上。 苏虞一边给他把脉,一边询问病情:“像刚刚这种小解失禁,是随时随地会有,还是只有紧张、咳嗽、大笑又或者运动的情况下才会有。” 王柱有些不好意思,但看苏虞神色平静,自己也跟着思考起来。 王柱想了想,回道:“好像都有,但是紧张、咳嗽,或者走急了的情况下会更严重。” 苏虞点了点头:“嗯,那你小解时会觉得刺痛吗?时常不明缘由的腰痛,发热。” 王柱再次点头。 他确实有过几次的发热,花了钱请医女开了退热的药,吃完不仅没用,身体还很不舒服。后来再发热他干脆就没管了,熬一熬总会活下来的。 苏虞大概有数了,王柱这情况,应该是压力性尿失禁,夹杂着泌尿系统感染导致的尿失禁。要想完全治好,除了手术没有别的法子。 但现在这种情况,手术不现实。况且就算可以手术,她也不会。她只能想法子治好尿道感染,其他的就靠他自己了。 苏虞收回手,看向王柱,坦诚道:“王柱,我能帮你解决小解刺痛、腰痛还有发热的问题。但是小解失禁,我没有办法完全治好。” 王柱眼里闪过一丝黯然,他其实也没有抱太大希望。宫里太监那么多,十人里起码有八人有这种问题。如果能治好,早就治好了。 不过能治好刺痛发热的问题已经很好了。 苏虞道:“我虽然不能完全治好你,但能教你一套训练方法,你学会后,如果能坚持每日锻炼身体,后期病情未必不能缓解。” 王柱眼睛一亮,干巴巴的脸上仿佛发着光:“真的有方法吗?” “可以的。”苏虞解释道,“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都是由头颅、骨骼、内脏、肌肉还有皮肤构成的。排便也不例外。尿失禁,说白了就是控制排尿系统的那几块肌肉失去了它该有的功能。” “所以只要你能坚持锻炼,将那几块肌肉的力量锻炼起来,就能减缓失禁的情况。” “真的吗?”王柱依然不敢相信。 “真的。”苏虞点头,“你先去小豆子屋里换身衣裳,我现在给你开方子,等你换好衣服回来,我再教你如何训练那几块肌肉。” 第42章 收集信息 第42章 收集信息 苏虞要教王柱的其实就是凯格尔运动,通过收缩肛门训练,增加盆底肌和尿道括约肌的肌肉力量,如此来缓解压力性失禁。 尿路感染要做抗菌治疗,但这个时代没有左氧氟沙星、阿莫西林等抗菌药,就只能用中药方子治疗。 中医治疗尿路感染主要从清热泻火、利水通淋、理气疏导、补脾益肾等方面下手。 八正散、石韦散加减、小蓟饮子加减、 沉香散加减、无比山药丸加减……,苏虞写了好些个方子,删删减减,反复衡量,最后才定下给王柱的药方。 王柱很快换了身干净衣服,他穿的是小豆子的衣服,虽然他比小豆子大了近两岁,但因为身体瘦弱,体型反而没有小豆子壮实,所以小豆子的衣服他也能穿。 换好衣服,王柱还是把尿垫穿上了。 苏虞身体不适,因此只是口头指点王柱锻炼。王柱也是个非常有天分的少年,就算有不标准的地方,经过苏虞一纠正就能做得很正确了。 有了药方,王柱再找太医学徒拿药就很方便了。太医院的学徒和医女,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大夫,他们都是宫里分配给太医院打杂的太监和宫女,主要职责是辅佐太医给贵人们治病。 大部分学徒和医女,都只会认药拿药以及熬药,对于药性、药方,还有治病并不了解。 但也有非常聪颖好学的学徒或者医女,天天跟在太医身后,学得了两三分的本事,会治一些比较基础的疾病,比如恶寒发热。 这样的学徒医女非常吃香,人人都会生病,而宫女太监除非像陛下身边的冯公公,普通宫人没有请太医治病的资格。 得了病,能找到一个懂行的学徒医女帮忙看看情况,有针对性地拿药,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 王柱去太医院,找到认识的学徒,塞了点钱,很快拿到了自己需要的药材。 苏虞开药时也替他考虑过,尽量用一些比较常见、便宜、药效好的药材。 太医院每年都会进很多药材,除百年人参、千年灵芝、天山雪莲之类极其难寻的贵重药材需要备案记录外,普通药材的管理并不严格,底层的学徒医女就会悄悄拿一些药卖给宫里生病的太监宫女们,赚些外快。 若是有人发现药材少了,只要不是少太多太过分,完全可以用药材损耗为由敷衍过去。 再者,怕药材不够用,太医院每年都会多进一些药,比宫里实际要用的多上很多。许多药材根本用不完,到第二年进新药时,去年的旧药就会销毁处理。至于是不是真的销毁了,上头也不在意。 或许上头其实也知道这些旧药材没有被销毁,而是被学徒、医女,乃至一些官职低微的太医们私藏起来,然后卖给了宫里的宫女太监。 反正都是要销毁的,若能留着救下他们一条贱命,也算是功德吧。 开了药,熬好了,王柱开始一日三餐按时定点喝药。连着喝了三天,王柱发现自己的身体真的有了变化。每次小解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刺痛难忍,漏尿的情况好了许多,勤换衣物,下身不再时时泡在尿液里,原本有些溃烂发白的地方也在痊愈。 王柱很高兴,苏虞教他的训练也是时时刻刻做着。 有些站着就能做的锻炼,比如缩肛训练,只要他醒着就会一直暗暗做着动作,就连凌晨去各宫收粪桶时也不例外。如此一来,他失禁的情况和之前比真的好了许多,身上也不再总是一股尿臊气。 王柱拿出所有的积蓄,来到景华宫。 苏虞看着面前灰扑扑的蓝色荷包,退了回去,“诊金我就不收了,不过我在宫里很无聊,你如果真的想感谢我,就说一件宫里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吧。” “可是。”王柱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苏虞道:“别可是了,就听我的。” “我帮了你,你给我我最想要的,这才是真正有意义的报答不是吗?” 见苏虞坚持,王柱只好说了一件宫里大多数人都知道的事情。 苏虞点了点头:“很有趣,你可以回去了。不过你若是有关系好的宫女内侍需要看大夫,也可以介绍他们来我这儿看诊,条件和你的一样,讲个故事就成。” 王柱十分激动,他马上想到了朋友宫女除夕。除夕是浆洗房的一名普通宫女,主要负责清洗各宫宫人们的衣物。 至于主子们的衣服,自有专门的宫女清洗。还轮不到除夕这样的低等宫女。 除夕的手因此常年泡水,裂了很多口子,冬天还会红肿长冻疮,疼痒起来钻心。 但专门给主子们洗衣服的宫女就不一样了,她们干的活少,轻松不说,一年四季尤其是冬天还会发润手油给她们保养手指,上头不能有茧子,更不能有裂口,免得粗糙的手刮破了主子们的衣物。 王柱就知道宫妃们夏天喜欢穿一种叫丝绸的布料做成的纱衣,又轻又薄,非常清凉透气,但是特别难洗,连碰的时候都要非常小心,免得一不小心勾丝,损坏了衣服。 王柱想带除夕找姑娘看看,开点药把手养一养。 如果她的手能变好些,他们再凑点钱给浆洗房的管事嬷嬷,请她把除夕调去给主子们洗衣服,这样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苏虞看到除夕的手时有些心疼,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手却粗糙得像四五十岁的老妇人,上头沟沟壑壑,全是裂口。还有冻疮留下的疤痕,按下去都是硬的,到了冬天,这些冻疮复发,又会变得疼痒难忍。 不过苏虞没有给除夕开药,因为治疗裂口和冻疮最好的方式是少碰冷水,注意保暖。 可除夕是浣衣女,她的工作就是给人洗衣服。 要洗衣服,如何能不碰水? 如此,就只能在手部的保养上下功夫了,所以苏虞直接教了她一个自制护手霜的法子——猪胰甜杏仁红枣护手霜。 猪胰,是猪的胰脏,润燥功效非常好,中医常用来治疗手足皴裂。 杏仁,除了化痰止咳平喘的作用外,也有着较强的滋润作用。杏仁有苦杏仁和甜杏仁,但苦杏仁有微毒,为了安全着想,还是用甜杏仁比较好。 最后是红枣,红枣有补中益气、养血安神的作用。除此之外,它还有一个很好的作用——能缓和药性。因此常被用于一些药性剧烈的药方中,以减少烈性药的副作用,保护正气。 用在护手霜里,三者相辅相成,能让猪胰和甜杏仁的滋润效果发挥到极致,而且还会更加安全温和,对手部的刺激也会降至最低。 最重要的是这三样东西都非常便宜易得,既是药材,也是食材,太医院能找到,御膳房也能拿得到。 而且这个护手霜的做法也很简单,猪胰切碎,与甜杏仁、红枣一起捣烂成泥,泡入高浓度白酒,放置阴凉处密封半个月,然后就能用了。 她可以每天早晚一次,又或者在干完活儿后往手上涂抹一点。肌肤得到润泽,慢慢地修复手部的肌肤,除夕的年纪小,恢复能力强,好好护手,以后会好的。 猪胰子真的是一种很好的东西,对于穷苦人家来说,这是一种很廉价但极有效的护肤品。苏虞教给除夕的就是最简单的版本,只取其润泽保湿的效果。 如果还想要其他功能,只需在制作面脂时加入一些有特殊功效的中草药就行。 汴京城最大的胭脂铺里有一种可以美白降黄、淡化色斑的七白膏。售价极高,一两银子一盒膏。每盒仅仅五十克,涂脸最多能用一个月。 据悉这七白膏就来自前朝宫廷秘方,吴氏给苏虞买过,想给她养养肤色。 苏虞分析了下成分,发现这七白膏,其实就是用猪胰子,外加白芷、白蔹、白术、白牵牛、白芍药、白僵蚕、白芷、白附子这七种美白中药,按照一定的配比研磨成糊,酒浸而成。 然后她就坚决不要吴氏买了。 除夕给苏虞讲了一个故事后,很快拿着她给的膏方离开。 有了王柱和除夕这两个成功看诊的例子后,宫里底层小太监小宫女很快就知道在景华宫养病的秀女会医术,并且愿意给他们这样地位低微的宫人们看诊。 条件只有一个,给她讲一个故事。 底层宫人能看病的机会不多,能否遇到靠谱的太医学徒或者医女更是玄学。况且这些人工作强度大,心理压力也大,大家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问题。 有这样一个近乎免费的看诊机会,大家有病没病都得去看看啊。就算身体没有不舒服,去看看防微杜渐也是好的嘛。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知道消息的都凑来了景华宫。就这样,苏虞的义诊莫名其妙在这景华宫如火如荼地开展了起来。 不过这一切都在苏虞的意料之中。 反倒是最开始请她给王柱看诊的小豆子心里很不舒服。他看着苏虞忙碌了一天后疲倦的神色,很是自责内疚。 他看向绿萼,难过道:“绿萼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了?” “如果不是我把柱子哥带来请姑娘看诊,现在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来找姑娘了。她明明应该多多休息,却因为我的缘故不得不整日忙着给其他宫人看诊。” 绿萼拍了拍小豆子的肩膀,安慰道:“你别多想,我倒是觉得姑娘似乎乐在其中。” 虽然忙着给人看诊是累了点,但绿萼能看出来苏虞的精神反而比之前好上许多。 早上睁开眼给人看诊,中午吃饭,午休,下午继续看诊一个时辰,吃晚饭,洗漱,休息。 日子过得平稳又规律,让苏虞有种前世在医院上班的节奏感。就算累了点,但看着那些病人忐忑地来,放松地走,苏虞就觉得累也是有意义的。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苏虞都得到了很多的帮助。前世虽然没有父母,但她生活在一个和平自由的时代,社会福利齐全,不管是福利院、国家,还是社会上的好心人,都很照顾她。 今生虽然也有很多不如意,但她拥有了前世梦寐以求的亲人,父母祖父母,叔叔婶婶,哥哥弟弟,还有大相国寺的师傅师伯师兄弟们,他们每个人都那么疼爱她。 还有她的小未婚夫…… 想到周邑,苏虞的嘴角微微翘起。 曾经孤独的灵魂都被爱意填满,让苏虞本就不冷硬的心肠变得越发柔软。 苏虞在景华宫义诊,除了想要帮这些可怜的宫女太监一把外,也有她自己的目的。 在这些宫人看来,他们给她讲的故事稀松平常,一点悬念都没有,但对于苏虞而言,却非常有意义。 起码,通过这些故事,她对于当今皇帝,乃至先帝后宫有了更多深入地了解。 从前她只觉得自己只是来走个选秀的过场,最后还是要落选回家嫁人,宫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但是现在她突然发现,从她成为一名待选秀女开始,她就已经卷入了后宫这个大漩涡里,被金环蛇咬伤险些丧命就是她不够谨慎的结果。 如果再像从前那样天真肆意想当然,她可能真的会成为宫斗剧里活不过第一集的炮灰。 通过这些日子的信息收集,苏虞总结下来,大致有几点需要注意的。 一,有关皇帝。 皇帝年近三十,膝下只有三子,唯一长成的大皇子才八岁,剩下二皇子三皇子都很小,能不能长大不一定。 所以皇帝迫切需要新的健康的女人,为他繁衍子嗣。皇帝不好女色,选秀之事是大长公主的进言。 二,皇后无子。 后宫所有高位嫔妃都有子嗣,唯有皇后无子。好在后妃们的家世不显,勉强维持了平衡。 但,这个平衡现在快要打破了。此次进宫的秀女好些个家世身份都不一般,进宫后位份不会低。 有子嗣但家世不显的旧人,和无子嗣家世高贵的新人,还有一个盛宠一般,无子,家世不显的皇后,可见新人入宫后,尤其在新人陆续怀孕生子后,宫里怕是不会如现在这般平静。 第43章 敌人的敌人 第43章 敌人的敌人 三,淑妃。 苏虞最关注的人之一。 淑妃生育了皇长子,但皇长子被淑妃养废了,朝野后宫皆知,唯有淑妃自己一无所觉。 这说明淑妃愚蠢,愚蠢的人也容易被利用。储秀宫进蛇一事,淑妃或许是被利用了。但这不是说淑妃是被陷害的。 因为她还善妒,最见不到有人在她面前勾引皇帝。 她从宫外娘家带的陪嫁丫鬟除了前些日子被处死的丁香外,还有一个叫紫鸢的姑娘。 紫鸢长得很好看,性情温柔和善,但因为皇帝去长春殿时和皇帝多说了两句话,被吃醋的淑妃贬到了浆洗房,后来感染风寒去世了。 而不久前被处死的丁香,容貌一般,喜好搬弄是非,野心勃勃。 更重要的是,她对淑妃未必忠心。 来看诊的小宫女说,她曾亲耳听到丁香私下和已经死去的紫鸢埋怨淑妃,说淑妃自私善妒,旁的主子来红时都会让陪嫁丫鬟去伺候陛下,只有淑妃却死死霸占着陛下。 丁香不甘于现状,想要成为皇帝的妃嫔。因此她对林充容又羡慕又嫉妒。 林充容是皇后的陪嫁丫鬟,后来在皇后的举荐下成为了陛下的侍妾,之后又幸运地生下了三皇子,摇身一变从一个陪嫁丫鬟成为了从二品的充容,飞上枝头变凤凰。 丁香想要复刻林充容的奇迹,再加上陛下后宫妃嫔出身普遍不高,宫女、陪嫁丫鬟、民女、商人之女,自然更能鼓励丁香的野心。 但淑妃的性子显然不可能会让她上位。如此来说,她很有可能会背叛淑妃。 丁香撺掇淑妃对储秀宫下手,背后极有可能有其他人的手笔。毕竟淑妃实在愚蠢,御下不严,长春殿漏得和个筛子一样。 只是那人到底是谁,苏虞没有思绪。 皇后、林充容,看似和淑妃一派的付婕妤,还是生育了二皇子的冯昭容? 又或者隐形人一样的吴才人? 苏虞之所以会把吴才人单独拎出来,则是因为吴才人曾经怀孕过。而且是和淑妃差不多时间怀孕的。 那时还在七皇子府,淑妃仗着家里的军功,截留了给吴才人看诊的府医,导致吴才人八月早产,生下一个死胎,男胎。 之后吴才人便一直没有怀孕,陛下登基后,对生有子嗣的妃嫔非常优待,不论生男育女,都有三品及以上,但她却和从未生怀过的于才人屈居在五品才人之位。 要知道后妃品阶最低的就是才人,再下面就是没有品阶的贵人、郡君、御侍等。 若说吴才人没有记恨,苏虞绝对不相信。孩子,对母亲来说是命,对宫里的女人来说,更是地位、权势,和将来的保障。 且看先帝后宫,有子女的妃嫔,再不受宠,现在也当上了太妃,被荣养在后宫。比如曾经的刘婕妤,现在的刘太妃,即便膝下只有一个公主,也摆脱了帝王死后青灯古佛的命运。 没有子女的妃嫔,受宠如容贵妃,在先帝去世后,也只能被迫前往法华寺出家,为先帝祈福。 至于林婉君,林婉君的姑姑,是先帝后宫最受宠爱的容贵妃。长得花容月貌,尤其擅跳掌上舞,身形轻盈好似汉宫飞燕。 而林婉君和她姑姑有八分像,同样擅舞,且才华横溢,因为宫中娘娘对她十分警惕,唯怕陛下后宫又进了一个容贵妃。 其他零零散散还有一些信息,苏虞都记了下来。苏虞看着她写下的一个个名字,在吴才人还有刘太妃这两个名字下划了两道横线。 毫无疑问,吴才人和魏太仪有仇。不过在背后指使丁香撺掇魏太仪的应该不是她。 倒不是说她没这个心,而是她没这个能力收买丁香。 一个隐形人般的才人,自己都得不到皇帝的宠爱,丁香又凭什么相信她能帮她飞上枝头,得到皇帝的宠爱? 而刘太妃,则与林婉君有仇,准确地说她与林婉君的姑母容贵妃有仇。 刘太妃膝下只有一女,但有年纪大的宫女悄悄告诉她,刘太妃怀孕时其实是双胎。当时有经验的嬷嬷曾经看过刘太妃的肚子,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一儿一女,象征祥瑞的龙凤胎。 但刘太妃生产后,却只生下一个女儿。而容贵妃那头却多了一个皇子。当时先帝身体不适,后宫已经许久没有妃嫔有孕。 或许是为了将来考虑,容贵妃强行抱走了刘太妃的儿子。但那个皇子先天不足,只在容贵妃的宫里养了差不多三个月就夭折了。 小皇子未入齿序,之后先帝崩逝,再然后当今陛下登基,大事一件跟着一件,谁还能记得那个只活了三个月的小皇子呢? 其他人不记得,但苏虞肯定,刘太妃肯定记得住他。 小皇子未必就是因为容贵妃去世的,但她抢走了刘太妃的孩子,又没能把孩子养大,这就是罪过。 就是刘太妃心里过不去的坎。 因为刘太妃会后悔,后悔当时为什么不勇敢些,如果她当时鼓起勇气不让容贵妃把孩子抢走,将婴儿留在亲生母亲身边,有亲娘的精心照顾,或许他就活下来了呢? 这种悔恨如蚁蚀灼心,时时折磨她,让人痛不欲生。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或许,她可以想个办法和吴才人或刘太妃见一面。 苏虞正想着,当事人之一的吴才人居然悄悄来到了景华宫。苏虞忙将这些纸张藏到抽屉里,然后才让绿萼把人请进来。 “苏姑娘,我想,请你看诊。”吴才人面无血色,身体极为虚弱,短短一句话,她喘了三次气才说完。 吴才人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找到了苏虞。 她的病,太医们看不了。听宫里的小宫女说,这苏姑娘虽是女子,但医术不俗。只好抱着一丝希望找到苏虞。 她的身体太虚弱了。 再这样下去,还不等她看到她的仇人遭到报应,她就要提前一步去地下见她那可怜的孩儿了。 把完脉,苏虞的神色有些凝重。 吴才人眼里闪过一丝绝望,“苏姑娘也治不好我这顽疾?” 苏虞摇了摇头,缓缓道:“才人这情况,不是不能治,只是一般止血的法子治不好。你需要做剥离手术。” 吴才人眼里闪过一丝神采,“剥离手术,那是什么?” 苏虞道:“才人下红不止,是因为你生产时,本该随着生产一起脱落的胎盘没有完全脱落。一般情况下,胎盘粘连会导致产妇大出血,你当时的情况一定也非常凶险。” “和其他因为大出血去世的女子不同,才人侥幸活了下来。只是这一角残片依然粘连在才人的子宫里,使得子宫久久未能痊愈,这才是导致才人下红不止的根本原因。” “如果不把这角残片剥离出来,不管吃多少止血药,还是活血化瘀的清淤药,都解决不了问题。” “那我能治吗?”吴才人焦急道,“我现在就做剥离手术,把这角残片剥离出来。” 苏虞摇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徒手剥离胎盘会很痛苦,比女子生育时遭受的痛苦还要更为惨烈。这种疼痛——”苏虞想了想,找到一个较为贴切的形容,“就好像硬生生把脸上的面皮撕掉,这种痛苦常人难以忍受。” 吴才人马上道:“我不怕痛。” 苏虞道:“不光是痛,还有其他缘由。” “胎盘粘连的情况有轻有重,轻度粘连可以手工剥离,如果是重度粘连,甚至是胎盘植入,情况会很复杂。 我这么说吧,胎盘植入就像一棵树,把它的根系全都扎入土壤一样牢牢扎入子宫。胎盘与子宫紧密牵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果简单粗暴地把胎盘剥离掉,会给子宫带来极大的伤害。 才人生产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八年,这角残片发展至今,即便当初是轻度粘连,现在也很有可能演变成重度粘连,甚至是胎盘植入。 而你的身体已经适应了现在这种情况,虽然下红不止的问题可能难以根治,但至少性命无忧。 可一旦选择剥离胎盘,极有可能引发大出血。而且就算侥幸没有大出血,术后感染也很有可能造成死亡。 从大夫的立场,以及保障生命安全的角度考虑,我建议你还是保持现状。” 她虽然动了利用吴才人对付魏太仪的念头,但身为大夫的职责还是要做到全权告知的义务。 吴才人嘴角微动,眼里写满了绝望:“那如果我不做剥离,我还能活多久?” 苏虞沉思了一会儿,想了想道:“人体血液再生需要时间,才人下红不止,血液再生的速度赶不上流失的速度,所以你才会缺血,畏冷,虚弱,无力。 注意补血养身的话,目前性命无碍。但有一点要尤为注意,你身体里的血液本就比常人少,如果发生意外,造成其他出血,死亡的风险会加大。” 吴才人点了点头,站起身,“苏姑娘,我能再考虑一下吗?” 苏虞点头:“没问题,你好好考虑就是。” 吴才人离开后,苏虞才打开抽屉,想了想,她拿过烛台,将她写的这些分析全都点燃烧了。 反正信息都藏到了她的脑子里,没必要再留着,以免引起祸患。 绿萼闻到书房传来了浓郁的烟熏气,连忙赶到书房,见是苏虞在烧纸,她默契地什么也没问,直接拿了个盆来,方便苏虞燃烧。 苏虞烧完资料,洗漱完就回屋睡下了。 而回到自己寝宫的吴才人却是一夜未眠。天明时分,吴才人看着窗外微弱的晨光,终于做了决定。 她要做苏大夫所说的剥离手术。 如果不做这个手术,她下红不止的毛病永远不能痊愈。 有这个毛病在,她永远也不能伺候陛下。不能伺候陛下,就意味着她永远也不可能得宠,没有机会生育自己的子嗣,永远只能做一个没有存在感的隐形人,看着魏太仪风光无限。 “我要做这个手术。” “就算你很可能会死?” “是,就算最后会死,我也认了。”吴才人看着苏虞,眼神坚定而执着,“不挣扎这一番,我吴素永远也不可能甘心。” “如果就这样死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也好过如今这样浑浑噩噩不死不活的模样。 “那好,我帮你。”苏虞道,“不过做这次手术前,还要准备一些东西。” “我来准备。”吴才人道。就算她只是一区区五品的才人,手底下的人也比苏虞这个才进宫半个月不到的秀女要多。 吴才人离开后,苏虞便让绿萼弄来牛乳、盐还有陈醋,先用陈醋泡手,接着用盐搓洗手上的死皮粗茧及污垢,然后再把双手浸泡到牛乳里润泽。 如此反复三天之后,等到吴才人把她需要的药材器具准备齐全,苏虞的手已经嫩滑得像刚蒸熟的鸡蛋羹。 选了一个天光晴好的上午,苏虞去吴才人的寝宫为吴才人剥离胎盘碎片。 没有内视镜,也没有ct辅助,一切全凭苏虞的经验和右手。 这个过程并不容易,没一会儿苏虞的额头就布满了汗水。 绿萼眼明手快,忙拿起帕子给她擦去汗珠。右手手腕处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被挤压的生疼,不过苏虞顾不上这些。 她依然细致地摸索着,感受碎片残角和子宫的情况。很快,苏虞就确认了整块碎片的轮廓形状以及粘连情况。 她松了口气,情况不是最糟糕的。粘连虽然有些严重,但没有植入,可以剥离。 “绿萼,去把熬好的止血药拿来。”苏虞说着,手下却越发细致小心。苏虞一点一点地把碎片抠下,希望不要伤到子宫。 这种疼痛不亚于凌迟。 吴才人咬着牙,疼得满头大汗,她忍着难以承受的剧痛,依然按照苏虞交代的不动弹,不挣扎。 也许不过眨眼间,也许过了很久,终于听到苏虞那声,“好了。” 苏虞抽出手,观察出血情况。 “还好,出血不多。”她松了口气,让吴才人的宫女赶紧把止血药端给她喝。喝完止血药,吴才人再也忍不住昏睡过去。 苏虞给她把了把脉,又观察一阵子,确认血流量越来越小,直至最后停止。 她才稍稍放下心来。 这才觉得饥肠辘辘,再一问,原来已经是下午申时。 难怪这么饿呢。 “看着你家才人,这段时间要注意卧床休养,不能乱动,更不能起身。如果有出血或者发热情况,一定及时喊我。” 苏虞扯掉手上戴的羊肠手套,洗了洗手,把注意事项交代给吴才人的贴身宫女,然后才在绿萼的陪伴下回到景华宫。 三天后,吴才人终于能够起身下床。她的身下已经不再出血。感受着清爽健康的身体,吴才人再也忍不住落下泪。 而苏虞也见到了刘太妃。 原来,刘太妃和吴才人是同乡,都是因为家乡受灾入宫当了宫女。 两人少女时期关系一直很好,后来刘太妃偶然得先帝宠幸,怀孕封了婕妤。 而吴才人则被先帝赐给了当时的七皇子,成为了七皇子的侍妾。 两人这才分开。 当今皇帝登基后,吴才人又搬回了宫里。她不受宠,日子过得落寞,就常去刘太妃的宫里帮忙照看小公主。旧日情谊又捡了回来。 得知苏虞想见刘太妃一面,吴才人便自告奋勇引荐二人见面。 第43章 疯疯癫癫 第43章2 疯疯癫癫 送走刘太妃后,苏虞看了眼院子里郁郁葱葱的茉莉花,淡淡一笑。 整个皇宫,只有景华宫这里还长着一片茉莉花。 先皇后喜欢茉莉,当年她住在景华宫时,就让人在景华宫种植了一片茉莉。只是后来容贵妃对茉莉花过敏,先帝下令让人把宫里的茉莉花全都铲除了。 景华宫的茉莉也不例外。 现在这片茉莉,还是当今陛下登基后让人在景华宫重新种的,长了三年,今年才第一次开花。 茉莉不起眼,比不得芍药娇媚,更比不得牡丹雍容,宫中妃嫔也不在意,因此其他地方都没有复植,只这景华宫还有。 苏虞走到花丛边,轻轻嗅了嗅茉莉花香。 绿萼问道:“姑娘,您想用这茉莉花对付林秀女?” 容贵妃对茉莉花过敏,听说容贵妃的姑姑也对茉莉花过敏。林婉君是容贵妃的侄女,自然也很有可能对茉莉花过敏。 苏虞摘下一朵茉莉花,将其戴到了绿萼的发髻上,笑了笑道:“怎么会呢?” 这倒不是她原谅了林婉君,或者圣母心肠不愿意利用林婉君的弱点对付她。 她其实是不想惹怒了皇帝。 这茉莉花是先皇后最喜欢的花儿,这片花也是皇帝为了纪念先母特意种植的。如果她利用这些花儿来对付林婉君,难保不会反噬到自己身上。 所以,苏虞最后还是放弃了要在选秀时利用茉莉花来对付林婉君的念头。 回到书房后,苏虞继续给来看病的小宫女看诊。 绿萼看着来看诊的宫女太监越来越多,不免有些担忧。 女子以贞静娴淑为贵,姑娘这么大张旗鼓地给人看诊,若是传到上头的贵人耳里,怕是会影响她的前程。 景华宫发生的事情自然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首当其冲的就是身在储秀宫的林婉君,林婉君有些焦虑,苏虞那个女人到底想做什么? 她自甘下贱给那群地位低贱的宫人看诊,当真是因为好心? 还是在谋算什么? 被毒蛇咬伤,留了疤,还坏了身子,就算她背景通天还能被选中入宫,又有什么用? 一个没有争宠资本,也没有生育优势的女人,进了皇宫,只能沦为她人的踏脚石。 林婉君不相信苏虞不怨恨。 宫妃们收到消息,也有些捉摸不透苏虞到底在想什么。 在这个阶级观念根深蒂固的时代,主子是主子,下人是下人,即便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宫廷里,两者也是不一样的。 主子永远站着,下人永远跪着。主子光鲜亮丽,下人狼狈凄惨。主子们高高在上,下人们跪着仰视主子。你我泾渭分明,悲喜永不相通。 即便一些主子,或许曾经也为下人,也是底层的一环,但当她们脱离了下人的身份后,就不会再对下人有任何感同身受。 不会共情,就不会同情,就不会帮助。就像曾经身为宫女的吴才人现在同样不理解苏虞为什么会放下身段去帮助那些小宫女小太监。 只是因为苏虞帮了她,所以她才没觉得她疯了。 但是毫无疑问,苏虞是个异类。 她做事出格,世人不会感激她善良,只会觉得她疯疯癫癫。 皇后吐掉口中的樱桃核,拿起萱草递过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淡淡道:“真是可惜了。” 原本多好的棋子啊。 只要弄进宫,就能给淑妃,不,魏太仪增加一个死敌。 可惜了,脑子出了毛病。 如果没疯,就算身体不好,不能争宠,甚至不能生育,她都能把人弄进宫,还能博得一个仁善的美名。 但现在人疯疯癫癫的,这事儿就有些不太好操作。给皇帝弄个疯子做妃嫔,不仅有损皇帝体面,还会让人非议她这个皇后。更容易惹怒帝王,得不偿失。 第44章 鄂州大旱 第44章 1鄂州大旱 至于皇帝,早在大相国寺他就见到过她为难产的妇人扭转胎位。 那样有主意的姑娘,即便是在宫里给宫女内侍看诊,给妃嫔“手术”,倒也不足为奇了。 皇帝不在意这些。 只是有些担心她会受到伤害,好好的贵女,做起了“下九流”的勾当。旁人不会觉得她心地善良,只会觉得她自甘下贱。 冯进忠倒是有点小想法。 王柱有的问题,其实他也有。只是他运气好,年轻的时候跟对了主子,一路风风雨雨,当年的七皇子成了皇帝,他也成了宫人中最风光的人。 地位高,身边还有好几个小宫女小太监负责照料他的衣食住行。 衣服换洗的勤快,再加上好的香料熏染着,这才保存了体面,不像那些底层的小太监般一身骚臭气。 冯进忠就是皇帝在后宫中的耳目,一应事务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自然知道王柱在请苏虞看诊后,病情渐好。冯进忠就想找苏虞看诊。只是这时,前朝却突发了一件大事。 内阁阁老梅文正连夜送上一份奏折,来自鄂州郡守孙庆华的六百里加急奏折。 六百里加急,大熙最高级别的加急奏折,说明这件奏折里提及的事情非常紧急,必须马上处理,刻不容缓。 内阁值守的官员看到折子,马上递到了阁老梅文正手里,梅文正拿到折子,顾不上宫门即将落锁,连夜进宫去找皇帝。 皇帝了解梅文正的为人,知道他无事必然不会这么失礼赶在皇帝入睡前来打扰他。 拿过折子,打开一看才知道是鄂州发生了旱灾。 孙庆华折子里说鄂州从去年冬天到如今几乎没怎么下过雨。 冬天,京畿附近连下七天大雪,险有雪灾。鄂州那边却连一场薄雪都没有,只有风,干冷的风,吹得土地愈发干燥。 都说春雨润如油,入春后的鄂州更是迟迟没能求来一场春雨。本就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因地面干燥,野菜不生。旧粮吃完,春耕无继,百姓皆以树皮、观音土果腹。 因鄂州久不下雨,湖泊干涸,井水干枯,百姓多饿死渴死,只能上折子,请朝廷派送赈灾粮。 皇帝闭了闭眼睛,忍了又忍,还是忍无可忍拍桌而起,怒不可遏道:“孙庆华是干什么吃的,鄂州都旱到了这种程度,才上折子。朕要砍了他。” 观音土这种东西皇帝知道,是一种带黏性的土壤,吃到肚子里有饱腹感。 但观音土不能多食,食多则胀肚而死。不到无可奈何之际,百姓万不会去吃观音土。 皇帝不理解,阁老梅文正倒是很明白鄂州郡守的心理。 就像国内发生天灾人祸,皇帝要下罪己诏。鄂州郡守为政期间,鄂州发生了天灾人祸,甭管是不是他的原因,都会牵连到他,远得不说,三年一度的考核,他就很难评得上优等。若是评了个差,还有可能降职左迁,更甚至被问罪。 所以只要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任上长官都是能藏则藏,藏不下去了,才会报上朝廷寻求帮助。 梅文正闭了闭眼睛,鄂州现在的情况怕是比鄂州郡守奏折里描述的更加恶劣。要知道鄂州的折子送到汴京,再由内阁传到皇帝手里,是需要时间的…… 但听皇帝说要砍了孙庆华,梅文正还是劝解道:“陛下,当务之急是去鄂州赈灾,解救灾民。” 皇帝深吸口气,努力平息怒气,才道:“把户部尚书叫来。” 又道:“让人快马加鞭赶到鄂州给孙庆华传信,现在就去,让他将功赎过,后续赈灾做得好,朕饶他一命。如若再发生豫州那样天怒人怨的事,朕诛他三族。” 诛灭三族,父族、母族、妻族,这要杀死多少人? 梅文正不敢再劝,只盼着鄂州之事能妥善解决。 新任户部尚书刘兆年刚躺回床上,就听到了宫里传召的消息。他连忙换上官服,苦着脸跟着传话的内侍赶到了皇宫。 大晚上的皇帝派人来找他,绝对没好事。进了崇德殿,果然皇帝以及一众内阁大臣都在。看完折子,刘兆年脸一黑。 这户部尚书是真做不了,做不了啊。 他老刘心里难啊。 去年豫州大涝,为了赈灾,户部出了一大笔钱财,死了一串。换他上位后,对着户部空空的账目,险些熬白了头。 说来一把辛酸泪。 刚想着,缓一缓,等今年夏粮收上来,国库充盈些,也好开展工作,鄂州又给他添幺蛾子。 从孙庆华折子里描述的情况看,鄂州这旱灾还不轻,搞不好又得死一片人。 还有鄂州地处长江中游,有长江为依托,按理说应不至于有大旱。 偏偏鄂州发生了旱灾,说明今年长江的水情不容乐观,那么极有可能长江沿岸的其他府郡,诸如江南西路、安庆府、徽州等都有旱情。 皇帝看着他新提拔的户部尚书,沉声道:“刘卿,鄂州大旱,户部能拿出多少钱粮来赈灾?” 刘兆年苦着脸道:“回陛下,户部没钱。”是真没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他来时,还特意把户部账本带上了。 户部的账册上目前还有四千万两白银,看着挺多的哈,但开销也大啊。 先是军费,大熙目前军队共有九十余万人,其中禁军三十万人,属正规军,一个士兵每年的军饷军粮约为五十贯钱,合计一千五百万两白银。 厢军为地方部队,军饷少一些,一个人约为三十到三十五贯,按最低标准算,也要一千八百万两白银。 这三千三百万两白银,还只是给军人们的军饷,并不包括各种武器装备的更新迭代。 其次是官员俸禄,两万五千名在编的官员,再加上二三十万左右的吏员,每年仅俸禄就要支出约一千二百万贯钱。 两项支出加起来就是四千五百万两银子,比户部账册上的现有的银钱还多五百万两…… 不仅如此,皇室开支、天地祭祀费用还有国防事务的开支,哪哪都要钱。远得不说,就说近的,六月即将到来的小选,就要花费一笔不小的钱。 小选从民间选宫女,宫中要给宫女的父母一笔买断钱。规矩是每名宫女给二十两银子,每次选秀大概会选三百名宫女,总费用是六千两白银。 看着不多是不是?但每次选秀下来,起码要花费近十万两银子。 第44章 国库空虚 多在哪儿? 朝廷派下去挑选宫女的花鸟使要不要给一(亿)点点辛苦费?路上路费要不要钱?伙食费从哪儿来?总之,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军费和官员俸禄是必须给的,军饷不给很容易引起军队哗变。至于官员俸禄,你不给试试?不给,得罪的可就是整个大熙朝的官宦群体。 得罪一个人不可怕,得罪一个派系的人也不可怕,可怕的是周围除了你自己,全是你的敌人。他还想安安分分在户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做到老,不想莫名其妙获罪,被人踩下去。 还有皇室那边,皇帝要钱,你敢不给吗? 皇帝勤俭爱民,皇室花费和前两者比起来就是个零头。皇帝奢靡无度,他一人的花费抵得上前两者所有。 前任户部尚书为什么敢贪赈灾钱,真以为那些钱都进他自己口袋了? 他还没那么大的本事。还不是先帝时亏空太大,寅吃卯粮,户部的亏空实在太大,他怕遭清算,这才想方设法从各种地方捞钱。 不过他死得也不冤,他自己肯定也贪了不少就是。 也幸好当今陛下性子和先帝截然相反,经过三年休养生息,户部这才能截留下这么点钱。 但这点钱也不够啊。 刘兆年为这五百万的差额愁得头发都白了,现在还要让他拿出一笔钱来支援鄂州,他从哪儿变钱啊。 阁老梅文正道:“我记得往年赋税收入都在六千三百万到六千八百万缗钱之间,今年的军费和官员俸禄还没有发放,怎么会只有四千万两白银?” 刘兆年的脸皱成了苦瓜,道:“陛下登基后大赦天下,下旨减轻赋税,这田税收入本就少了。去年豫州涝灾,免税三年,赋税收入又少了一份。还有今年鄂州大旱。” 其实这些都还在其次,赋税减少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土地兼并,隐田隐户增多。 百姓为了逃避赋税,将田地、人户隐在富户名下,钱粮进了富户口袋里,朝廷能收上来的税收自然就少了。 这原因刘兆年清楚,在场的所有人包括皇帝都清楚,不过谁也没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这事轻易不能动,动了就和不发官员俸禄是一样的道理,涉及的利益集团太大了,包括刘兆年,甚至皇帝自己,都是既得利益者。 皇帝想了想道:“军费和官员俸禄不能不发,但鄂州的灾情同样不能放任不管。 这样,年中先发一半的军饷和俸禄,剩下的等收了夏税和秋税再发放下去。内阁先拟个折子,将这件事通知下去。” 六月只发一半军饷和俸禄,那户部就还能剩下一千七百五十万两白银,拿来赈灾是足够了。 不过还是得商量出一个章程来,不能随便乱用,毕竟现在用掉的钱,都是预支的下半年的赋税,万一到时候又发生点别的灾难…… 刘兆年想着,呸呸两声,童言无忌,大吉大利。下半年、明年、后年,不,他担任户部尚书期间,大熙朝可千万要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有了钱,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安排了。 皇帝看向梅文正和刘兆年,道:“赈灾之事刻不容缓。梅阁老、刘卿,你们受累些。今晚就在宫里休息,阁老你带人拟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救灾策略。 至于刘卿,你让户部的官员根据鄂州的人户数目,统计出鄂州赈灾大致需要的钱粮数目。明日早朝时给我。” 皇帝说完,又看向冯进忠:“通知卫知舟,让他调五百禁军精英出来,时刻待命。” “对了,让御膳房多准备一些点心饭食呈上来,方便诸位大人饿了时吃。” “是。”冯进忠点头应下,招来两个小内侍将皇帝的旨意交代下去。 然后又耐心吩咐:“梅阁老年纪大了,让厨房准备一些软和好消化的食物。刘大人喜欢吃羊汤泡饭,李大人爱吃肉夹馍……再让茶水间多煮些醒神的茶汤端上来。” 崇德殿内灯火通明,除了内阁、户部的官员过来,翰林院学士也被叫进了宫。 翰林院主要负责修书撰史,起草诏书,为皇室成员侍读,担任科举考官等。民间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可见翰林院的重要性。 赈灾之事,必然要调动许多人力物力,自然需要翰林院学士来帮忙起草诏书。 除此之外,状元周邑、榜眼韩褚还有探花何嘉作为这届的新科进士、新上任的翰林院官员,也被叫进了宫。拟写诏书自是用不着他们,他们三是作为实习生来增长经验的。 周邑是第一次看到这个皇朝的官员们是如何运作的。 内阁和户部的官员分列两队,前者各抒己见,争执起来面红耳赤。后者拿着账本和户籍本,手中算盘啪嗒响个不停。 皇帝坐在正中,并不轻易发表意见,也没有离开去休息。 偶然众位大臣吵得太过,皇帝还会出面调停。看着时间还让内侍们送来茶水点心,提醒他们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总之,就挺和谐的。 但,也挺奇怪的。 要知道去年豫州之事后,朝堂上闹得多僵啊。 文官们一招接着一招,又是游行,又是万民书,恨不得把皇帝钉死在暴君的耻辱柱上。最后倒是皇帝棋高一招,利用百姓舆论反将一军。 双方闹得你死我活,有种要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可今天一看好像又不是如此。皇帝还挺体贴的,叫这些大人来皇宫上夜班,还会让人给他们提供饭食茶水,并且他甚至还记得这些大人们的身体状况和喜好。 这么一看,或可称一句君臣相得? 只是他就真的不记恨这些完全不给他面子的官员们吗? 一群人吵到丑时,才定下大致的章程。五更三点还要上朝,众人干脆在殿内歇下,到点去上朝。 周邑斜靠在椅背上,想到了身在后宫的未婚妻和妹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只觉得刚睡下没多久,殿内就陆陆续续有人起身的动静。 周邑彻底清醒时,殿内的人已经很少了。品阶高的大人们早就离开了,剩下的都是六品以下的官员。 第45章 削减用度 第45章 1 削减用度 大熙的朝会分为日参和朔望参,日参是小朝会,每天都要参朝,只六品以上京官及供奉官、员外郎、监察御史、太常博士参加。 朔望参,又叫大朝会,每月初一、十五举行,九品以上的京官,不论文武,都要参加。 周邑这样的从六品修撰是没有参加小朝会资格的。 见他起身,殿内伺候的内侍立刻送来温水、帕子、牙刷和牙粉,简单洗漱完,周邑问了下时间,才知不过寅初。 洗漱完,吃过内侍送来的早食。他和几个同僚连忙赶回翰林院当差。刚入翰林院其实没什么大事,就是编撰整理古籍书册。 另一边,大朝殿会上,霍珹发布了一系列的政令。 “开常平仓,着户部右侍郎胡瑞为钦差大臣,前往灾区赈灾。禁军首领卫知舟,及三百禁军一同前往鄂州,确保钦差大臣及赈灾钱粮能安全抵达鄂州。” 因事态紧急,下朝后,新任的钦差大臣胡瑞收拾收拾包裹,就在一众禁军的护卫下,领着钱粮赶往鄂州。 回到崇德殿后,霍珹想了想,又道:“让窦章过来。” 窦章,皇城司司尊,正五品,官职不算很大,不过一般官员并不想和他们对上。 皇城司除了执掌宫禁、周庐宿卫外,还有一个权力——刺探情报。当官的人,谁背后没点阴暗面? 皇城司直属皇帝,司尊的任命罢免,皆由皇帝一人决定。 被这样的人盯上,谁能不害怕?又或许他们的把柄早就在皇城司的掌控里,只看皇帝会不会发落,什么时候发落。 “参见陛下。”窦章进殿,半跪请安。 “起来吧。”皇帝摆了摆手,道,“你选一些人出来,分列两队。其中一队去长江沿岸的江南西路、安庆府、徽州等地走一趟,看看当地的情况,旱情是否严重。另一队人暗中跟着胡瑞去鄂州,保护钦差的同时确保赈灾钱粮都能抵达百姓手里。” 旱灾和洪灾,都与当地降水有关。鄂州在长江南岸,背靠长江,水系发达,灌溉便利。鄂州都发生了旱灾,说明长江的水量已经少到了极致。 大旱,涉及的地区定然不会只是一个鄂州。 只是灾情有轻重之分。可即便再轻微的灾情,如果没有有效干预,最后也有可能演变成大灾难。若是……霍珹闭了闭眼睛,又道:“下去吧,再让内务府总管来一趟。” 国库已然没钱,他要看下皇室私库还有多少银钱能调度出来。 “是。” 内务府总管胆战心惊地带着账本来到崇德殿。 皇帝看着账册,很慢很慢,许久才翻过一页。内务府总管下意识屏着呼吸,大气不敢喘一下。 皇帝为什么突然要看账册了?他是不是觉得我贪污了?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啊。 看着皇宫私库那少得可怜的余粮,皇帝脸色黑沉地难看。但他也知道内务府总管肯定不敢贪污。 毕竟他从先帝手里接过皇宫私库时,皇宫私库里别说留下财产,甚至还倒欠国库(先帝挪用了国库钱财)一大笔钱财。 登基三年,不仅还完了国库的债务,养活后宫诸多妃嫔和皇子皇女,还留下了这些钱财,已经说明内务府总管的能力和努力。 但……还不够。 还有长春殿是怎么回事?五月份才过去几天,怎么就换了三套茶盏? 他接着又翻看了下之前的账册,脸色越来越难看,皇帝合上账册,抬起头看向内务府总管,问道:“长春殿的吃穿用度怎么比皇后的坤宁殿还高?” 内务府总管:“……”这让他怎么说? 难不成说魏太仪生性奢靡?还是说魏太仪这些用度都是经过皇后同意了的? 他脑袋不想要了?一下子把后宫两大巨头都得罪了? 别看魏太仪份位被贬,但只要大皇子好好的,她轻易倒不了。 内务府总管啪地一声跪到了地上,磕头请罪:“请陛下恕罪。” 皇帝知道有些事情是他一个小小的内务府总管所不能左右的。 他也不欲为难他,只道:“传令下去,鄂州大旱,百姓无粮可食,无水可饮。朕心疼百姓,特削减一半开销用度,结余的钱粮,皆送到鄂州赈济灾民。” 夜里又让冯进忠往长春殿走了一趟:“告诉淑……魏太仪,魏太仪身为皇后以外后宫位份最高的妃嫔,更是皇长子之母,当以身作则,慎行惜物,不可助长浪费奢靡之风。” 皇帝为鄂州旱灾主动削减吃穿用度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前朝后宫。 皇后得知皇帝下旨前曾召见过内务府总管后,又听说那天晚上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冯进忠悄悄去了一趟长春殿后,嘴角浮起一丝微妙的笑意。 就魏太仪那个蠢货,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连皇帝的性子都没有摸透,还总幻想着成为皇后。呸,她也配,就凭她生下的那个病秧子皇长子吗? 魏太仪被斥责的消息让皇后心情大好,前些日子被皇帝斥责的低落一扫而空。 她拿出凤印,传出一道懿旨:“陛下为鄂州灾民削减用度,本宫身为皇后,一国之母,自当夫唱妇随,为鄂州百姓尽一份心力。传令,坤宁殿自今日起削减七成用度至灾情结束。省下的钱财同样捐给灾区。” 长春殿 刚降份位,又遭训斥,魏太仪不免恐慌。难不成陛下真的厌弃她了? 恐慌之余,她不免愤怒。 不过几套茶碗而已,皇帝居然会派人亲自来训斥她。 生气之下,魏太仪又想砸杯子。刚提上来的大宫女芙蓉见状,连忙拦了下来。 “娘娘,不能砸。陛下刚让冯内侍给您传话,长春殿里的杯子就摔碎了,这不是明摆着说您对陛下不满吗? 这宫里所有人都等着抓您的把柄,尤其是皇后,您可千万不要让她们称心如意啊。” 芙蓉紧紧抓着魏太仪手里的杯子,见她态度松动,忙把魏太仪手里的杯子抢救下来。 说的难听点,这段时间长春殿里的物什,甭管是娘娘摔的,还是它自己裂的,亦或者真有野猫进殿打碎的,她们都得小心翼翼把消息捂住,更不能找内务府换。 陛下爱民如子,鄂州发生旱灾,陛下心里肯定不爽快。皇帝心情不爽,你还硬要往他枪口上撞,不拿你撒气收拾你收拾谁?更不提你才犯过错。 另一方面为了赈灾,皇帝皇后都主动削减了自己的用度,你一个小小的妃嫔,不跟着大佬的脚步走,还要逆着来,难不成是想上天啊? 芙蓉心里吐槽,却不忘轻柔地把手中的杯子放到桌上,嗯,距离魏太仪比较远的那边。 魏太仪虽然一肚子火,但她也不是真的蠢到不辨是非。自然知道这种时候不能和皇帝皇后对着干,于是只能开口让内务府削减长春殿的用度。 而且这次事后,长春殿再也没有进猫过。 皇后和魏太仪都宣布削减自己宫里的用度,其他殿里的娘娘们自然要紧随其后。 后宫掀起了一股削减用度的风潮。 第45章 江州旱情 消息很快传到了景华宫,苏虞这才知道鄂州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 鄂州发生旱灾,与鄂州同在长江水系的江州情况还好吗? 两地连着同一条母亲河,拥有相同的气候环境,鄂州有旱情,江州郡怕是也不遑多让。 苏虞不免有些担心在江州的亲人族人。 * 江州 苏恒看着眼前蜿蜒细长宛如一条长河的鄱阳湖,眼里的忧虑越发深沉。 鄱阳湖有明显的丰、枯水期变化,枯水期,湖面萎缩,由湖变河;丰水期的湖面碧波万顷、烟波浩渺,宛如宽阔大海。 往年五月份,湖泊早已进入丰水期。哪像现在,四处都是干涸的湖床,看不见汪洋湖水,倒是长满了成人高的青草。 苏惟心里也不好过。 苏恒道:“老三,庄子里的收成怎么样?” 苏惟拿起毛巾擦擦脖子上的汗水,沉声道:“目前看着还行。” 苏老太爷是个非常有远见的人,当初买了田地,建好庄子后,每年都会在冬天农闲时组织佃农挖沟建渠,兴修水利。 田庄的水,来源不只有山上的山泉水,还有来自鄱阳湖的湖水。 去年十月后江州就没有下过一场雨雪。 苏惟发现田庄附近山上的溪流居然有断流的迹象,然后就让人驾着牛车送他去鄱阳湖视察,发现往日冬天也有储水的蝶形湖居然也干涸了。 蝶形湖里长满了枯草,还有很多死鱼烂虾和田螺的尸骸。 苏惟顿感不妙,觉得今年春天极有可能发生干旱,便要求佃农把田庄大部分田地都种上油菜籽和小麦。 油菜籽可榨油,是极好的经济作物。榨的油可以吃,可以卖,榨完油的菜饼也能留着肥田。小麦是粮食,不必多说。 等到油菜籽和小麦收割后,就再种豆子。只余下十来亩田地种稻谷。豆子是陆地作物,对水的需求量没那么大,从鄱阳湖引过去的水勉强还够灌溉。 至于那十来亩的稻谷,就只能看天意了。 苏惟叹口气:“只是苏家村的情况不太好。” 苏家村的人大多都种了水稻,没有水,损失就太大了。其实去年冬天,他要把田地种上油菜和小麦时,曾去村里和族老们商量过。 只是他没有苏老太爷的威信,大家并不是很相信他。 在田里种植油菜和小麦,不是说种就能种的,首先需要整田。一要断水,二要起垄沟,三要做排水沟。如此,油菜和麦子才不会被春雨沤死。 同样的,第二年若想把田地改回去,一样要整田。得把垄沟填平,田里放水浸湿,还要人力反复踩踏田泥,把泥土的空隙踩没了,之后种上稻子才不会漏水。 如此一来一回,费时又费力。 况且种了冬小麦后,就赶不上第二年的早稻种植。 麦子产量低,稻米产量高,且南方人习惯吃米饭,而不是面条馒头。 如此倒不如把田地空着,撒一把紫云英的种子,既能收割猪草,又能埋田里沤肥。直到第二年开春,直接翻地囤水种上稻子。 “当年爹不是带着村里人挖建沟渠了吗?”苏恒疑惑道。怕有旱情,苏老太爷组织族人挖的沟渠又深又宽,按理说是有水过去的。 苏惟点头:“水是有水,但周围都干,那点水又能抵什么用?”就沟里过去那点水,还不等润湿田地,就被周围干燥的空气、土地吸收完了。 苏惟回村时,村里总共五个族老就病倒了四个。 倒不是身体有什么毛病,纯粹的懊恼悔得。看到他,嗷嗷喊,早知道去年冬天就让族人和他一样种植油菜和小麦了。 整田麻烦是麻烦,但有收成啊。 不像现在,还不知道前路在哪儿?如果上天真这么一直干下去,很多族人估计要勒紧裤腰带,卖儿卖女过活。 苏惟叹口气道:“我已经给父亲写了信,言明江州的情况,估摸着再有十多天就能收到信了。”以父亲的性子,今年的收成估计不会卖,而是留着赈济族人。 苏恒也赞同这样的做法,一枝独秀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一个家族要想长久延续,齐心协力,互帮互助才是正道。 另一边,苏慎自从收到鄂州旱灾的消息后,便猜到江州的情况或许不容乐观。 他回到家,与父亲一商量,也做出了要买粮赈济族人的决定。 苏明时没有考中进士,便准备按照原来的计划回江州闭关苦读。苏慎便采买了一大批粮食,又找了镖局,让苏明时一起运回江州。 吴氏担忧地看着儿子,江州发生旱灾,回程这一路怕是不会太平。 她将缝上钱票的衣服交给儿子,细细交代道,“路上注意安全,性命为重。若是……实在不行,钱啊、粮啊,都是身外之物,保全自己最重要。” 苏明时点了点头:“娘,您放心,我会安全抵达江州的。” “二哥,多保重。”苏明时离开汴京这天,周邑也驾马去城外送他。 “你也是。”苏明时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说什么,最后也只是叹息一声,转身上了马车。 第一批落选的秀女早已归家,名单里的人没有苏虞和周六娘。 曾经的未来姑嫂,如今却在一同选秀。 若是周姝中选,苏虞落选,亦或者双双落选都好。了若是二人一同中选……将来周苏两家,怕是不能再像现在这般和谐了。 然而君在上,臣在下,有些事情,也非他们所能左右。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带着这批粮食,尽早赶回江州。 第46章 周邑拒婚 第46章 周邑拒婚 周邑看着马车走远,一直到看不到车队的影子,才驾马转身回到汴京城。 人刚进城门,就被一队人马拦住了。 为首之人看着周邑,笑道:“周状元,我们主子想见你一面。” 周邑看着那人衣领上的乐姓族徽刺绣,大致猜到要找他的人是谁。 周邑不想去,他有些厌烦乐苓郡主的纠缠。可这些人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周邑就这样被堵在了城门口,连带着其他想要进出城门的百姓也无法通行。 双方僵持许久,最后还是周邑率先败下阵来。只能随着领队走进一家颇为高档奢华的酒楼锦绣楼。 领队将周邑送到一间包厢门前,敲了敲门,扬声道:“主子,周状元请来了。” “进来。”里头传来一个略显娇纵的女声。 领队微微弓腰,对周邑做了一个请进的动作,道:“周状元,请。” 周邑走进包厢,里头果然坐着乐苓郡主。 乐苓看向周邑,展颜一笑:“你来了。” 这话太暧昧,周邑没应,而是躬身抱拳行礼:“参见郡主。” “周状元为何这般客气。”乐苓嘟起嘴巴,上前两步走到周邑面前,想要托起他的双手。 周邑下意识后退两步,避开乐苓的手,恭敬道:“礼不可废。” 乐苓有些不高兴,气道:“周邑,你当真要与我这般客气吗?” 周邑:“男女授受不亲,臣与郡主既非血亲,自然得避嫌。” “你——”乐苓被气得头疼,这周邑还真是油盐不进。这段时日不管她在他面前怎么晃悠,不管她对他有多好,他都摆着一副冷淡的面孔,不肯与她亲近。 乐苓也是被宠爱长大的,何曾如此讨好过一个男子?周邑再三拒绝让她既没面子,又很生气。 她道:“周邑,你莫不是还惦记着你那位前未婚妻?第一批落选秀女早就归家了,你应该知道里头可没有你那位前未婚妻。你别忘了,秀女名义上都是我皇帝舅舅的女人,只要人还在宫里,那就轮不着你惦记。” “臣知晓。”周邑声音冷淡,然后提出告辞,“臣在翰林院还有公事要忙,如此就不耽误郡主了,臣告退。” 周邑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你别走。”乐苓郡主追上去,抓住了周邑的衣袖。周邑甩开她的手,拉开包厢门,大步走了出去。 乐苓郡主终于忍不住怒道:“周邑,你放肆。你是不是觉得本郡主就非你不可了?”才敢对她这般不留情面。 “臣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周邑皱着眉,只觉得烦躁,“郡主身份高贵,臣一介凡夫俗子,配不上郡主。希望郡主不要再做出当街堵人的行径,被人知晓有损郡主的体统和颜面。” “你,周邑你当真这般不留情面?”周邑就像那铜豌豆,刀插不进,火烧不开,整个一顽固不化。 乐苓很生气,赌气道,“你难道就不怕你那个未婚妻还有你妹妹在宫里出点什么事吗?” 周邑闻言,回过身,眼神如冰,寒冷刺骨,乐苓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 周邑淡声道:“郡主,臣确实没有您的权势大。但您应该有听过一句话,叫匹夫一怒,血流五步。臣也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人,为了她们,臣亦可以拿起屠刀。” “可是如果她被选中,留在宫里为妃了呢?” 周邑道:“那臣也不会娶您。” 他不想把话说这么死,更不想给对方无谓的希望。如此才能斩断对方心中的妄念。 乐苓看着周邑远去的背影,失魂落魄道:“你就那么喜欢她吗?” 她突然就不想嫁给周邑了。 如果她不喜欢周邑,她可以用尽手段将对方抢过来。 因为他喜不喜欢他,她都不在乎。 但她动了心,抢来了人,又得不到他的心,乐苓怕自己有一天会嫉妒地面目全非。 倒不如就这样吧,到此为止。 回到家,乐苓终于松了口。她扑到大长公主怀里,瓮声瓮气道:“阿娘,您帮我择婿吧。不过,我不嫁给卫博才。” 卫博才喜欢她,但她不喜欢卫博才,所以她也不要嫁给他。 “好,好,阿娘一定给我的阿音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男子为夫婿。”大长公主抱着女儿,想到一再拒绝乐苓郡主,让乐苓郡主伤心的周邑,眼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不过一个小小的状元郎,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居然敢这样伤害她的女儿。早晚,她会让他有些人不是他能随便得罪的。 从翰林院回家,周邑先去和母亲秦氏请安。 “母亲。” 秦氏看着儿子,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三郎,我听说你今天去见乐苓郡主了?” 第46章 苏虞去留 周邑皱起眉,看向一直跟着他的书童四理。 四理连忙辩白:“三郎,这件事不是我和主母说的,我发誓,您交代过后我就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 秦氏皱起眉:“不是你的书童说的,唐嬷嬷今天去锦绣楼买我喜欢吃的芙蓉糕,无意间撞见你从郡主的包厢出来。” “你老实说,郡主找你做什么?她是不是想招你为婿?”汴京城里有贵人榜下捉婿的习俗,她儿子不仅是状元,还是大熙第一个三元及第,被郡主看上也不例外。 郡主是大长公主的女儿,皇帝嫡亲的外甥女,若能迎娶郡主,有大长公主和皇帝做靠山,何愁仕途不顺? 周邑皱起眉:“母亲,不要见风就是雨。郡主是何等高贵的人,如何能看得上我?这话您在我面前说说就罢了,可不要传扬出去。否则影响我的仕途事小,影响了郡主的名声,遭到长公主和皇帝陛下的厌弃事大。” 周邑知道母亲的性子,只能用利害关系来压制她。 秦氏狐疑地看着儿子:“郡主找你,当真不是看上了你,要招你为婿。” 周邑道:“自然不是。” “既不是,那她为什么要单独见你?” 周邑道:“母亲,官场上的事情,您还是不要过于探究为好。” 周邑神色如常,秦氏从他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只能半信半疑让他退下。 出了正院,周邑看向四理,四理连忙道:“三郎放心。” “那就好。”周邑想了想,又道,“找管家,让他安排个人看着母亲,不要让她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情。” 秦氏看中门第,他虽然用自己的仕途和利害关系暂时将她压制住,但难保她什么时候又会动了探究的心思。 一个乐苓郡主就够难搞的了,若是再掺和进母亲,那可真够焦头烂额的。 “是。” 四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连忙追上主子。 三郎的威势越来越强了。 他三个哥哥都觉得三郎脾性好,从不随意打骂下人,是个非常好的主子。但只有他这个从小跟着他长大的书童才知道主子心思有多深沉。 在别的主子那儿,下人可能会被苛责,但是犯了错,领了罚,求情后还是有机会留在主子身边。 三郎不是,平时他从不为难下人,是个很好的主子。然而一旦你触碰到他的底线,不管你怎么求情,就算是磕破头也不能让他改变主意。 文竹就是个例子。 想当初,他和文竹一同被主母选中送到三郎身边伺候,相比性格木讷,不善言辞的他,文竹性子开朗活泼又有趣,不说三郎,就是在主母面前也是有牌面的。 后来呢? 文竹恃宠而骄,认不清本分,肆意把三郎房里的事情告诉主母,惹怒了三郎,再后来文竹就被发卖了出去。 即便主母帮忙说情,三郎都没有改变主意。 所以跟着周邑,他可以不聪明,但只要严格执行好主子交代的任务,不自作主张就不会犯错。 周邑走到外书房,还没进屋,就听到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父亲。”周邑连忙推开书房的门,进去就见周父咳得满脸通红,整个人弯成了个虾米。 他连忙上前,给周父拍了拍脊背,面露担忧:“爹,您这咳嗽怎么总不见好?要不请太医看看?” 周父摆手:“不可。” 建国功臣、阁老、丞相以及五品以上官员,生病了才可以差遣下人去请太医看病。他沾了儿子的光,官升半级,也不过正六品的侍读,哪有资格申请太医。 等咳嗽平缓,周父才道:“别担心,爹已经请了州桥最有名的大夫,开了药很快就会好的。” “如果还不行,爹会上书请皇帝施恩。” 周邑敛下眼里的担忧,将书桌上放着的雪梨炖冰糖递给父亲,“喝点梨子水润润肺。”又道,“如果吃了药还是不舒服,一定不要硬扛。” “爹知道。”周父点了点头,将碗中的梨子水一饮而尽。 然后才道:“近期爹的调任应该要下来了,以后只有你一个人在翰林院当值,遇事多看看同僚们是如何行事的,也可以多向你苏伯父请教,切莫不懂装懂。” “是,爹我知道了,您不用担心我,多保重身体。” 父子俩又说了会儿话,周邑这才离开外书房,去自己的书房处理公务。他刚进翰林院,还有很多事务要熟悉,只凭当值那点时间完全不够。 * 时间转眼到了五月底,秀女终选的前一天,王太医来景华宫给苏虞做最后一次把脉。 他收回手,改了改方子,开了最后一剂汤方。 “姑娘的身体恢复地很好,以后好好保养,是能恢复的。” “多谢王太医。”苏虞笑着道谢,“这段时间多谢您的照料,等我回……回头,小女定要备上厚礼亲自登门道谢。” 王太医连忙摆手:“不必了,治病救人,本就是老夫职责所在。” 苏虞笑道:“在您看来不过是一次常规的看病问诊,对我而言却是救了我一条命。王太医施恩不望报,是您品性高洁。我却不可视而不见。” 福宁殿 帝后二人正在商量选秀之事。 鄂州之事太过重大,皇帝忙于赈灾和防疫之事,便决定将选秀之事交由皇后全权处理。 皇后非常高兴,这下选谁不选谁,全在她的一念之间。皇后当即就决定要把那些家世好、身份背景强大的女人全都放出宫。 但是很快她就恢复了理智。 她确实可以由着性子把这些人都放出宫,但也意味着她会得罪一大群朝中重臣。 选秀而已,三年一届,这批人放出去了,来年依然会有贵女参选。 况且,皇帝虽说让她全权决定。可如果她真的自己做主,完全不顾及他的想法,他怕是也会不舒服。在皇帝心里留了疙瘩,她这个皇后回头怕是里外不是人。 皇后想了想,以选秀一事重大,她不敢自专为由,拿上名册,去福宁殿找皇帝讨个主意。 “陛下忙于政事,将选秀一事交由妾来全权处理,妾本不该来打扰您。只是这次选秀毕竟是陛下登基后第一次选秀,参选的姑娘不乏重臣名将家的女儿,妾想来问问陛下可有一定要留的人。” 将重臣名将家的女儿纳入宫中,也是对他们的一种奖赏,更是给予他们共享皇室的权势和荣耀的机会。 女儿入了宫,就有机会生下孩子,皇室就有了流传他们血脉的子嗣。没准下一任皇帝就出自他们家女儿的肚子呢。 就算不能荣登大位,那也是宗室子弟。将来未必没有机会。 大熙这个朝代,皇室经常绝嗣。 远的不说,先帝便是由宗室子被选做成嗣子,最后当上了皇帝。 “留选的女子不必太多,家世也不用太好,但要求身体要好,另外中选的女子若是读书识字、知情识趣会更好。” 皇帝这次选秀就一个目的,繁衍子嗣,秀女身体好是第一要务。 若能读书识字、知情识趣就更好,这样的姑娘聪明,不蠢,就不会总是做一堆蠢事,扰乱后宫清净。 皇后点了点头,“妾明白了。”只是说到秀女的身体,她又想起一件事,“只是景华宫那位姑娘,陛下可有章程?” 那姑娘毕竟是在宫里出的事,留下她吧,她在后宫闹出的那些事儿颇不像话。不留吧,又显得皇室薄凉。 第47章 周姝的野心 第47章 1 周姝的野心 皇帝沉默一瞬,说了一句:“毕竟是在宫里遭的罪。” 皇后明白了,皇帝这意思还是倾向于留。温声说了几句让皇帝忙于政事外也要注意身体的关心话,皇后站起身,提出告辞。 这一夜对后宫的女人来说注定是个不眠夜。不管是后妃,还是秀女,没人能睡个安稳觉。 但天总是要亮的。 洗漱完,换上选秀专用的衣裳,将头发梳成大辫子垂在脑后,简单用过早膳,苏虞在绿萼的陪伴下前往储秀宫与众秀女集合,然后在嬷嬷们的引导下一起去御花园边上的琳琅轩参加最后的终选。 不能涂眉,不能画唇,因此苏虞的脸色格外惨淡。 周姝一早就在储秀宫等着苏虞,见到她来,连忙上前两步,扶住了她的手,询问道:“苏姐姐,你的身体还好吗?” 苏虞点头:“放心吧,我没事的。” “可你的手。”周姝目光落在苏虞手腕处狰狞的疤痕,眼里闪过一丝痛色。 “手啊。”苏虞活动了下手腕,“能写字,能针灸,能穿衣,能梳头,功能齐全,一点后遗症都没有。” “可是疤痕太深了。” “这疤痕是有点丑对不对?不过没关系。”苏虞摸了摸手腕上的十字疤痕,笑了笑,又问道,“阿姝你知道人受伤后伤口为什么会长疤吗?” 周姝摇头:“为什么?” “因为身体在痊愈。”她拍了拍周姝的肩膀道,“疤痕是身体痊愈的象征,也是对我们的提醒和警示。身体通过丑陋的疤痕提醒我们要注意保护自己,不要轻易受伤。” 周姝若有所思。 她回忆起一个细节。 拿到驱蛇香包那天,她看到苏姐姐闻了闻香包,自己也偷偷闻了一下,然后闻到了一股非常浓郁的雄黄气味,很刺鼻,并不好闻。 因为怕蛇,晚上睡觉时她把香包放在了枕边,第二天起床后佩戴香包时,她却没有闻到任何气味,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当时的周姝没有深思就把那个丢掉气味的香包挂在了腰间。 后来苏姐姐让那位叫小豆子的内侍来把香包拿走时,周姝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的香包出了问题。 雄黄驱蛇的道理周姝是知道的,如果她的香包还是原来那个,那天晚上那条金环蛇怎么敢盘旋在香包上,虎视眈眈对她下手? 如果不是她突然惊醒,惊动了毒蛇,苏姐姐又怎么会为了救她而被毒蛇咬伤? 周姝无比懊悔,这些天她一直在想如果她谨慎一些,发现香包有异常的时候提起心警惕一些,就算有人想做坏事,她也可以早些发现。这样苏姐姐也不会受伤是不是? 周姝回过头,林婉君刚好也在看她们,对上周姝的眼神,林婉君笑着点了点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周姝转回头,心里很难受。 凭什么有的人做了坏事,还那么理直气壮,一点都不心虚呢? 她心里不舒服,脸上就带了出来,苏虞见状,忙提醒道:“阿姝,笑一笑。” 这是在储秀宫,周围到处都是人,就算不笑,也不能摆出一副苦相。旁人不会深究她是因为什么而心情不好,只会认为她对选秀不满。 对选秀不满,就是对皇帝不满,这不仅会连累她自己,还会连累宫外的家人。 周姝心里明白,尽管心底难受地很,面上却还不得不挤出笑容。 很快,秀女们便要出发去琳琅轩。 路过御花园,刚好遇到魏太仪乘坐的步辇。众人纷纷停了下来,给魏太仪行礼,一直等到魏太仪的步辇远去,她们才能起身离开。 从头到尾,魏太仪都是高高在上,不曾正眼瞧过她们一眼。 周姝定定地看着魏太仪的背影,眸光明灭闪烁。 秀女们很快就到了琳琅阁,不过她们只能在偏殿等候。正殿,只有在皇帝皇后到来,嬷嬷们宣叫后,她们才能短暂地进去一会儿。 等了大概半个时辰,才听到有宫女来报说皇后到了。一群人站在偏殿,遥遥对着琳琅阁正门的方向行了个拜礼。 没一会儿,就见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萱草来偏殿传话,众人这才知道这次选秀皇帝不来,而是把选秀之事全权交给了皇后。 在场的很多贵女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皇帝把选秀之权交给皇后,那她们这些背景深厚、家世优越的女子中选的概率就太低了。 秀女和皇后毕竟是隐形的竞争对手,站在皇后的角度,自然不希望后宫进一批家世好的妃嫔。 小官之家的秀女倒是露出了笑容,反正都是选人,皇后肯定会给自己选一些背景弱威胁小的对手,她们中选的可能性反而高了不少。 十人一场,有秀女进入正殿后,剩下的人只能焦灼地看着偏殿去正殿的侧门。 等候的时间并不长,不过一炷香后第一轮选秀就结束了。 出来的姑娘,有人拿香囊,有人拿花。 众人都艳羡地看着手中拿香囊的两个姑娘。选秀的规矩是中选赐香囊,落选赐花。拿了香囊,那就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妃嫔。 所有姑娘都去向那两个拿香囊的姑娘道喜,拿花的姑娘则黯然地站在后面。很快第二轮进殿的姑娘也出来了,依然是两人中选,八人落选。 到第三轮,已经轮到了林婉君。 周姝看着她,眼里闪过一丝怨恨。 她不相信世上有所谓的巧合,所有的巧合不过是有心人的故意为之。 那天中午那盆水,是她撞到苏姐姐这才倒在了她的床上。 她的香包被换,林婉君却趁机搬出屋子,晚上她就遭到了毒蛇的攻击。周姝不相信这中间没有林婉君的手脚。 还有魏太仪,仗着自己是正一品的妃嫔,是那么的高高在上。 其他待选的秀女则十分艳羡地看着林婉君,毕竟是在陛下面前露过脸,还被陛下夸赞过的人,几乎没有意外会被留选。 林婉君抚摸了抚鬓角的秀发,妖娆得意地走向了正殿。 “凭什么,这么坏的人,也能得偿所愿。” 周姝看着林婉君得意的模样,心里蓦然生出一股野心,她要入宫,得宠,封妃。 周姝对感情没什么期待,自小见惯了父母感情不和,她从不相信所谓的琴瑟和鸣、恩爱两不疑。 她不像苏姐姐,有那么好的哥哥在等她。出宫嫁人,不一定比做帝妇好。更何况,只有她被选中入宫,将来她才有机会把她们施加给她的伤害还回去。 否则,她们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妃嫔,而她现在是臣女,将来是臣妇,她在她们面前永远只能跪下行礼,连平起平坐的机会都没有,又谈何报复回去。 只有苏虞,面色平静,心底也十分平静。她没有利用景华宫的那一片茉莉花来对付林婉君,但不代表她什么也没做。 林婉君不会被留下。 她只是让人帮了她一个小忙,装作不经意间把先帝下令铲除后宫所有的茉莉花,是因为容贵妃对茉莉花过敏的消息透露给了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而已。 容贵妃对茉莉花过敏,容贵妃的侄女也很有可能对茉莉花过敏。 过敏症严重时可是会致死的,还会传给子女。皇帝这次选秀,目的就是选一些身体康健的女子进宫为他繁衍子嗣,林婉君有这样的病症怎么能入宫?万一把病症传给了皇子皇女怎么办? 后妃们一定不希望后宫再进一个容贵妃一样的女人,现在给了皇后一个筛选掉她的理由,苏虞相信皇后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在皇帝面前露过脸,得到了皇帝的赞扬又如何,只凭她身体可能有疾这一条,就留不下来。 没过多久,这一列的秀女也回来了。 除了苏虞,所有人都有些惊讶地看着林婉君手里的花。 林婉君,居然落选了。 周姝愣了一瞬,很快回过神,因为她听到了宫女喊到她的名字。 周姝回过神,和苏虞对视一眼,两人找到自己的位置,顺着队伍走进正殿。 第47章 拒绝进宫 皇后端坐在大殿之上,略显疲倦地看着底下的秀女。 陛下说过选的人可以不必太多,前面几轮已经挑选十名秀女,这场选秀可以到此为止。因此只是懒懒地听着底下的姑娘说着吉祥话,直到听到苏虞的名字时才稍稍提起精神。 “翰林院编修苏慎之女苏虞拜见皇后娘娘,祝娘娘吉祥如意,万事顺心,千岁千岁千千岁。”轮到自己时,苏虞按照储秀宫嬷嬷教导的礼节,上前行礼问安。 皇后抬起头,打量着苏虞。 五官倒是精致,皮肤不白,但也不算黑。倒是唇色有些惨淡,不比旁边几个秀女红唇如朱,看样子太医说得没错,这身体是真的不好。 皇后道:“储秀宫被蛇咬伤的秀女可是你?” “回娘娘,是的。”苏虞垂着眸子,轻声回道。 皇后:“辛苦了,身体可有恢复?” 苏虞回道:“王太医医术精湛,臣女的身体在他的看诊下恢复良好,之后再慢慢疗养一阵子就会彻底痊愈。” 皇后点了点头,“那就好。” 随即又道,“本来你这情况已经不适合再留宫里,但考虑到你是在宫里受的伤,身体还留下了较为严重的隐患(影响子嗣),即便出了宫也不利于婚嫁。本宫和官家商量过后,还是决定留下你。” “多谢娘娘好意。”苏虞苏虞跪下身,给皇后磕了一个头,直起身道,“臣女被毒蛇咬伤是意外,陛下和娘娘请太医为臣女医治,对臣女而言已经是莫大的恩德。 只是,臣女无功无德,实在不该仗着陛下和娘娘仁德,再麻烦陛下和娘娘,厚着脸皮留在宫里,享受百姓的供养。” 皇后脸色一冷,她原本以为苏虞跪下是要叩首谢恩,没想到她居然敢出言拒绝她的好意。 苏虞的话再委婉,可拒绝就是拒绝。 “苏秀女。”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萱草喊了一声苏虞,对着她摇了摇头。 苏虞没有理会,而是匍匐下身子继续道:“娘娘盛恩,臣女感激不尽。请娘娘允许臣女出宫归家。”态度谦恭却非常坚定。 皇后脸色彻底冷了下来,黑沉沉的,殿内的所有人,包括秀女、宫女,还有内侍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就怕自己呼吸声大了些,惹了皇后的眼,被皇后惦记上。 皇后很生气,她没想到眼前的女子居然如此桀骜,连皇后的旨意都敢反驳,这是在打她的脸。 苏虞依然恭敬地趴着,看在皇后眼里却非常刺眼。她恨不得叫人把她拉下去打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是皇后,以仁慈、良善闻名的皇后,没必要为了这么一个不识好歹的狗东西坏了自己的好名声。 半晌,皇后才道:“罢了,既然你不领情,那就退下去吧。” 苏虞之后,又有两位姑娘陆续上前给皇后见礼。然而皇后却连问都未问一句,摆了摆手便道:“赐花。” 这都是落选的意思了。 那两位姑娘都有些失望,眼泪瞬间盈满双眼却不敢哭落下来,只能垂着头回到行列里。 最后一位秀女是周姝。 周姝走上前,行礼问安:“翰林院侍读周同光之女周姝拜见皇后娘娘,祝娘娘吉祥如意,万事顺心,千岁千岁千千岁。” 说话时,周姝一直默默关注皇后的状态,只见她微垂着眼眸,连看她都未看一眼,便知道自己极大可能是落选。 林婉君虽然落选了,但魏太仪还在。周姝没有改变自己想要入宫为妃的想法。 她咬了咬牙,继续道:“臣女尚在宫外时便曾听过娘娘仁德的美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娘娘雍容华贵,母仪天下,果真是当今女子的楷模和表率。” 周姝的马屁拍得响亮,皇后果然起了兴致。但也仅仅如此,并没有开口留她。周姝就知道这还不够,光这点好话就能打动皇后,那今天在场的所有秀女就不会有人落选了。 她咬了咬牙,继续道:“当时在储秀宫,那条金环蛇攻击的其实是臣女。若不是苏虞姐姐救下臣女,臣女怕是早已成为蛇口亡魂。 可苏姐姐救了我,自己却被毒蛇咬伤,臣女自责万分,幸得陛下娘娘派太医给苏姐姐治疗,她这才能恢复,否则臣女这一生怕是都要内疚自责。” 周姝说完,跪下身给皇后磕了个头,“可以说,娘娘不仅救了苏姐姐,也救了臣女。臣女感激不尽。” 周姝说完,便不再说话,给皇后思考的时间。 她能肯定自己说了这番话后,皇后一定会留下她,果不其然,就听皇后道:“知恩图报,是个好姑娘,赐香囊。” “谢娘娘恩典。”周姝恭敬地接过萱草手里的香囊,眼里闪过一丝得意。 离开琳琅阁,回储秀宫的途中,苏虞避开其他人将周姝拉到一旁,严肃道:“阿姝,你知道你今天在做什么吗?” 周姝点头:“我知道。” 她点破那条蛇最开始要咬的人是她,其实是在暗示,她和魏太仪有仇。皇后留下她,魏太仪就多了一个敌人。 她进宫后如果能把魏太仪拉下马,那皇后就少了一个强劲的对手。若她无能,被魏太仪害死,皇后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她完全可以坐山观虎斗,稳坐钓鱼台。 周姝清楚这意味着从她进宫就会成为皇后的人,不,应该皇后手里的一把刀。 苏虞有些无奈,叹气道:“那你还说那样的话。” 越往后皇后的态度越惫懒,苏虞能看出来,皇后不准备再留人了,如果不是周姝说了那样一番话,皇后不会赐她香囊。 “陛下已经有皇后,你进宫,以周家的家世背景,顶破天能封个四品的美人。你何必非要挤进来挣这份烫手的前程?” “我知道。”周姝看着苏虞,认真道:“苏姐姐,我和你不一样。你有哥哥在等你,而我没有。 既然都是嫁人,那我为什么不嫁给这个世上最有权势的男人?我知道你可能会说,宁为穷人妻,不为富人妾。但皇帝不是一般的人。况且我进宫是美人,不代表我一直只能做美人啊。” 苏虞沉默了一瞬,然后才问道:“阿姝,你真的想好了?咱们进宫选秀这才短短一个月,就遇到了这么危险的事情。进了宫,成为皇帝的妃嫔,凶险程度只会比现在更甚。” 更何况周姝还是以向皇后投诚的方式入宫,等她进了宫,就只能做皇后手里的刀。做人家手里的刀,不论成败与否,刀都都是最容易折损的那个啊。 周姝点头:“苏姐姐,我明白。” 她笑了笑,“您别看我小,不喜欢思考,但我不傻的。”她有一个那么聪慧的哥哥,又怎么可能是个笨蛋。 第48章 色衰爱弛 姐妹俩分开,各自回到住所。 明日归家,今天得把行李行当收拾明白了,该拿走的拿走,千万不能遗留下什么重要的东西,免得留下隐患。 回到景华宫,小豆子和绿萼连忙迎上来,看到苏虞手里的花,两人的眼里都闪过一丝错愕。 小豆子疑惑道:“姑娘,您,您怎么是花?” 他是冯爷爷调来景华宫伺候姑娘的,冯爷爷背后的人是陛下,间接说明姑娘是陛下看中的人。陛下看中的姑娘,怎么会落选? 苏虞笑了笑,没有过多解释。 进屋后,她把自己剩下的银两拿出一部分来,平分给二人,“小豆子,绿萼,这些时日多谢你们照顾。如果没有你们的精心照料,我不可能恢复地这么好。” “明天我就出宫回家了,以后怕是没有机会再见。这些银子给你们,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们拿着钱,自己存着也好,打点管事给自己找个好去处也好。以后的日子,希望你们都能平安顺遂。” 苏虞说完,将荷包分别塞到两人手里,然后回屋整理行李,明天一早,会有宫人送她们出宫。 小豆子捏着荷包愣在原地,他一直以为自己未来的主子就是姑娘,可姑娘居然落选了。 小豆子的眼里含泪,转身跑出了景华宫。他要去福宁殿找冯爷爷问个清楚明白。 冯进忠听到苏虞得花落选的消息后,也是一瞬间错愕。昨天皇后来福宁殿和陛下商量选秀之事时,他全程陪伴在侧,皇帝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皇帝那话虽没有明言留人,但话里的意思无一字不在说留。他都听得出来,皇后那么精明的人,又怎么可能听不出皇帝话里的意思。 既听得明白,皇后又怎么会违背皇帝的意思? 否则,还不如不问。问了不做,这便是大忌。冯进忠正想着,就见皇后端坐在凤辇之上,在宫人内侍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朝着福宁殿走了过来。 冯进忠见状,连忙上前行礼,“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点了点头,温声道:“冯公公请起。”然后又道:“我有事求见陛下,请公公代为通传一声。” “娘娘太客气了,奴婢这就进去通传。”冯进忠笑着后退两步,然后才转身进了福宁殿。 皇后看着冯进忠进殿,目光从他身旁的小太监身上扫了一眼,然后又收回目光等待冯进忠的回复。 等了大概半盏茶的时间,冯进忠从殿内出来,“娘娘,陛下这会儿正有空,他请您进殿商议。” “有劳冯公公了。”皇后下了轿子,在萱草的搀扶下走进福宁殿前殿。 皇帝正在处理政务,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一眼皇后道:“皇后请坐,我这还有些奏折要处理,大概还有一炷香时间就能处理完。” 皇后笑道:“陛下先忙,妾的事情不着急。” 冯进忠找人给皇后搬了凳子,又上了茶,听说是今年刚上供的云雾茶。皇后喝了一口,眉心微皱,这茶,似乎陈了些。 不过福宁殿的茶,再差也是好的。估摸着是自己这些时日休息不好,口苦尝不出茶汤的味道。皇后也没有多想,放下茶杯,拿帕子擦了擦嘴。 她打量着福宁殿,殿内空旷简洁,和陛下刚登基时奢华富丽的模样简直是两个极端。皇后的目光不由得放到了皇帝身上。 剑眉星目,眸光深邃,年近三十的陛下容貌依然俊朗年轻,看着就像是刚刚及冠的少年郎,上天对这个男人当真是优待。 皇后叹息一声,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她才二十七岁,比陛下还年轻两岁,眼角却已经有了细纹。 再想到刚刚选进宫的秀女,各个都是二八年华,青春正茂,她们与陛下站在一起,似乎才更为相配。而她这个原配妻子,已经是人老珠黄。 皇后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除了色衰爱弛的担忧,她心底还有一层隐忧,她还有机会生育自己的皇子吗? 皇后凝结的目光皇帝早就发现了,但他没有理会,而是继续翻阅窦章使人呈上的奏折。 果然不出所料,除了鄂州外,长江沿途的其他州县,如江州、安庆等十多个州县都发生了旱灾。 这些地方,旱灾有轻有重。 但若不能及时处理,若遭有心人算计,怕是会惹出更大的灾祸。与国之大事相比,选秀当真是一件小而又小的小事。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皇帝才终于放下手中的毛笔。 “皇后找我什么事?” 皇后回过神,拿过中选名册递给皇帝,“陛下,这是妾选中的秀女,总共十一人。” 皇帝翻开看了看,皇后解释道:“这是兵部侍郎嵇正德的小女儿嵇婉儿,她的母亲总共生育了六子一女,七个孩子都顺利长大成人。女效母,嵇婉儿进了宫定然能为陛下诞下健康的皇嗣。” “这是工部右侍郎杜始达的二女儿杜美娘,有经验的嬷嬷看过,说她有宜男之相。” …… “这是吏部左侍郎王川之女王筠儿,熟读诗书,写得一手绝佳的簪花小楷。” “这是翰林院侍读周同光的幼女周姝,一门两进士,父兄皆翰林,书香门第,知书达理。” 这十一人,或身体好,易于生育;或诗书门第,知书达理,温婉贤淑。 皇后说这些,就想告诉皇帝,我挑的这十一人,都是严格按照你所说的两个标准来挑选的,并无私心。 皇帝点了点头,继续翻看名册,却没有看到想见的人,目光微微一沉。 他没有表现出来,只道:“这十一个姑娘,被毒蛇咬伤的是哪一个?” 皇后神色一僵,很快恢复正常,言笑晏晏的模样。 “官家,这便是妾想和您说的第二件事了。”皇后笑着道,“这苏秀女被毒蛇咬伤,伤了身子和生育能力,陛下仁厚想留她在宫里享皇家供养。 只是这姑娘也是个品性高洁的,直言自己无功无德,更无法为陛下诞育子嗣,不愿进宫,占据百姓供养。因此拒绝了妾留选她的决定。妾想了想,选秀之事得两厢情愿为好,因此还是同意了她的决定。” 皇后说着,悄悄看了皇帝一眼,“陛下若是觉得妾做错了,那就再把她添进这秀女的名册里。” 第48章 皇帝的矛盾 皇帝沉默了一瞬,才道:“不必了。既然不愿意入宫,那便罢了。” 他说完,放下手中的名册,又拿起了一本奏折。 “皇后先回去吧,朕还有奏折要看,回头晚间去坤宁殿用晚膳。” 皇帝生气了。 “是,妾告退。”皇后默默看了皇帝一眼,行礼离开。 皇帝拿的折子是岭南郡守王文华递上来的问安折,整篇奏折引经据典,写的是花团锦簇、才华横溢,洋洋洒洒几千字,总结下来就这么一个意思。 【皇上,您最近过怎么样,还好吗?岭南这两天又下了一场大雨,雨很大。还有岭南的荔枝和芒果成熟了,很好吃,我一顿能吃一大篮子,我给您上供点吧……】 皇帝都要气笑了,因为就在不久前,这王文华才刚递了一篇问安折。 同样洋洋洒洒几千字,大概还是这么个意思。 【皇上,您过得好吗?吃的好吗?睡的好吗?岭南很热,臣这些天有些失眠。不过早上刚下了一场雨,下午就没那么热了。还有,岭南的荔枝和芒果快成熟了,真希望皇上您也能尝尝。】 皇帝很不高兴,提笔开始写批语。 “朕过得不好,你这废话太多,看得朕眼疼。以后写折子再写这么多废话,朕让你这辈子都别想再吃到荔枝和芒果。” 一般情况下,皇帝看到这样的废话折子,都是直接写“阅”,“知道了”,或者干脆拿印章盖个戳子,表明自己看完了。 但他最近国事繁忙,忙得飞起,连吃饭睡觉都没时间,堪称身心俱疲。 又得知自己才被喜欢的姑娘拒绝了,心情超级不爽,王文华这折子刚好撞到了枪口上,于是才有这一句怨气满满的批语。 皇帝写完,将折子往旁边一扔。 新拿起一本,又是废话连篇的请安折,翻开来看了两行,实在看不下去,又把折子一扔,端起茶杯准备喝茶。 喝了一口,茶凉的。 皇帝腾地站起身,心底那股怒气是压都压不住,手一撂,茶杯重重落在桌案上。 皇帝开始喊冯进忠:“进忠,冯进忠,这茶怎么凉的?” 冯进忠:“……”不是您要求的吗? 批折子时只上凉茶,不烫嘴,可以一口闷,解渴又节约时间。 不过一个好的心腹不会轻易反驳主子的意见,他连忙道歉:“是臣考虑不周,臣这就让茶水间送新的茶水来。” 皇帝也知道自己这无名火发得没意思,深吸口气道:“罢了,不喝了。” 他坐下身,拿起刚刚丢下的折子继续看,勉强看了一半,皇帝又要炸了。这群狗东西,就顾着自己奏折文章写的好看,完全不顾及他这个皇帝的死活。 一篇奏折写个三千字,差不多就有两千八百个字是废话,顶多两百字在讲正事儿。偏偏他还不能不看,以免错过了重要信息,耽误了大事。 冯进忠常年跟着皇帝,自然知道他这会儿情绪已经烧到了极点,再让他继续待在这福宁殿里,没准就真像那塞进灶膛里的竹筒,烧着烧着,“嘭”地一声炸了。 冯进忠忙道:“陛下,您已经连着看了两个时辰的奏折,过度劳累对眼睛不好,不如出门散散步,缓解缓解疲劳?” “听你的。”皇帝放下了手中的奏折,起身往殿外走去。 冯进忠连忙追上去,又道:“太液池的荷花开了,杨万里有诗,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听说眼睛疲累时看蜻蜓飞舞能够极大地缓解疲劳,咱们不如去太液池看看荷花和蜻蜓?” 皇帝不说话,脚下却很自然地转向了景华宫,哦不,太液池的方向。 景华宫在太液池的同一方向,距离不远,从景华宫往南穿过一片竹林,就到了太液池,走路不过半盏茶的脚程。 主仆二人很快走到了去太液池和景华宫的分叉口,皇帝下意识踏向了去景华宫的那条路,却又很快回过神,走向了太液池。 皇帝到达太液池,远远地就见湖边站着一个姑娘,正是他心中百般纠结,朝思暮想的人。 皇帝眼里闪过一丝惊喜。 在他身后的冯进忠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得意,看,这点事儿还是得他老冯出马。 陛下啊,什么都好,就是太克制自己了。 可人非草木,又如何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心?陛下富有四海,为了大熙天下兢兢业业,不过是想要一个喜欢的女子,又有何不可? 冯进忠明白陛下的心理,先帝和成宗陛下沉溺于女色,昏庸无度,把前朝后宫都弄得一团乱。最后留了个烂摊子给皇帝。 国库空虚,皇家内室空虚,还倒欠国库大笔钱银。皇帝刚登基时,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努力三年才终于将整个大熙拉入正轨。 他喜欢苏姑娘,所以才改变了选秀规则。将京官放宽至七品,让苏姑娘有入宫参选的机会。怕她进宫会被宫人内室欺负,还特意让他去储秀宫打点。 但他又怕自己沉溺于情爱,沦为成宗、先帝那样昏聩之人,做出有损国家和百姓之事。所以他才这么矛盾,想留下她,又不曾放开了手留她。 苏虞看着太液池里的荷花,眼里满是惊艳。 荷花这种花,一朵两朵并不算绝色,若有满满一池的花,那才叫壮观,才能叫人领悟什么叫做“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绿萼,鱼食拿来了吗?”苏虞听见脚步声,还以为是绿萼。太液池里除了荷花,还有很多漂亮的鲤鱼。到了湖边不喂鲤鱼,那岂不是白来了? 绿萼自告奋勇回景华宫拿鱼食,只苏虞一人还在此地看花。 “绿萼?”绿萼没有回她,苏虞疑惑地喊了一声,回过头,不见绿萼,却见她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位身着天青色常服的英俊男子。 来人正是皇帝。 苏虞愣了一下,很快回过神,屈身给皇帝行礼,“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ps:奏折这一段,其实是根据真实历史改编的。 根据记录,清朝皇帝批奏折最常用的三个字,就是“知道了”。 因为古代奏折,除了说正经事的奏事折,还有奏安折,就是那种问一句:皇上,您好吗?的折子。 还有谢恩折,就是上个折子写:陛下,感谢你,幸好有你……没你,我可怎么活……之类肉麻话。 还有贺折,它里头写的就是:皇上,祝你生日快乐。皇上,祝你春节快乐。皇上,祝你元宵快乐。皇上,祝你清明快乐,啊呸,清明这个可能没有哈,哈哈…… 总之,逢年过节都要刷个存在感,而且还都要皇帝御笔朱批。 比如清代有个叫赵洪燮的哥们,没事就给康熙上折子,每次都写啥呢? 赵洪燮:我们这儿今天下两场雨,天气挺好的。 康熙回:知道了。 隔了一礼拜,赵洪燮又来一封折子:我们这儿今天下两场雨,天气挺好的。 康熙说:我回过了呀。 隔了一礼拜,又来一封:我们这儿今天下了场大雨,天气挺好的。 康熙:…… 康熙回:我知道了,你能消停点不? 然后,终于消停了。过了一年,又来一封折子:我们这儿今天下两场雨…… * 还有一位叫孙文成的织造,就很喜欢给雍正,也就是四大爷上问安折。 打开就是:嗨,你好吗? 雍正:我很好。 孙文成:嗨,你好吗? 雍正:我很好。 就和卡bug一样。后来雍正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机器人回复,还多写了几个字:朕很好,朕还胖了些。 * 然后就到芒果了,康熙时的闽浙总督上奏,老写:皇上,我们这里有一种土特产,叫芒果,很好吃,我给你上供些。 康熙回:知道了。 隔了一个月,又来一封:我们这里有一种土特产,叫芒果,上供给皇上您。 这次康熙直接道:知道了,不怎么爱吃,以后别送了…… 第49章 拒绝皇帝 皇帝垂眸看着面前的女子,她的唇色惨白,说话声音也不如从前中气十足。她从一个十足有生命力的姑娘变成了现在这般病病殃殃柔弱的模样。 可对方进宫也不过才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想到这里,皇帝心底被人拒绝的愤怒化为心软和酸涩,他道:“起来吧。” “是。”苏虞站起身,抬起头,无意间对上对方满是疼惜的眼神,苏虞下意识垂下眼眸,并不敢多看对面的男人。 她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姑娘,看得出对方眼里的情愫。 皇帝对她有意,有心疼,也有愧疚。 但她注定不能回应对方的感情。 在宫里这些天,给那些宫女内侍诊治时,除了收集各宫贵人的消息外,陆陆续续也听到了很多关于皇帝的消息。 皇帝是先皇后之子,自幼被送到了大相国寺带发修行,为先帝祈福。 和苏虞不同,苏虞是因为体弱多病,苏家人爱护她,希望她能平安健康地长大,这才无奈地把她送到大相国寺以遮蔽天机。 但皇帝却不一样,虽是元后之子,却生而丧母,更不得父亲疼爱。自幼只有大长公主这个姐姐疼惜呵护。 他被送往大相国寺,名为祈福,实则是避祸。否则,大长公主出降后,年仅五岁的皇帝留在宫中都未必能安全长大。 后来更是为了北疆的安全,皇帝换下僧袍,穿上戎装,去了边疆带兵打仗。 十年征战,他应该吃了很多苦,却意外地保留了人性里的善意。 宫人们都说,自从皇帝登基后,底层宫女内侍们的日子好过了很多。 为了整顿宫廷乱象,皇帝登基后让人制定了一系列颇为严格的宫规。 其中一条就是严禁各宫随意动用私刑。 宫人犯错,各宫主位不得随意处置,可将人送到宫刑司,由宫刑司审判后处理。若有人胆敢违禁,受害者可报与宫刑司,查明属实后,或板棍伺候,或枭首示众。 刚开始也有人不当一回事,心理变态,肆意欺辱底下的小宫女。把她折磨得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好皮,那小宫女实在忍无可忍,抱着必死的决心撞死在宫刑司门口。 后来那名大太监直接被拉到了宫刑司,打了一百二十大板,打到最后那人下半身两条腿都被打烂了,骨头粉碎,血肉成泥。 更可怕的是那人一直都没有死,他是硬生生挨到了第一百二十板落下,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一次,皇帝同样要求所有宫人都去观刑。 很多人都被吓到了,有好些还生了病。可后来大家就发现,他们只要好好干活,不犯错,再也不用担心被人随意欺辱。 另外,皇帝还要求宫里每隔半年都要统计一次宫女内侍的名册,若有意外或者死亡,必须查明死亡原因,登记在册,不能随便糊弄过去。 不像先帝后期,后宫一片混乱,有宫人落井,死去大半年直到尸体发臭,才被人发现。 宫人们再也不用担心莫名其妙丢了命。 大家这才发现,陛下手段虽然狠辣,却暗藏着好心。 苏虞也是在听说了这一系列的事情后,才敢在选秀时出言拒绝皇后。 因为她知道皇帝不是弑杀之人,就算他被拒绝后会生气,大概率也不会因为这点生气迁怒她,杀她。 而皇后,不管她仁善的名声是真是假,只要她对皇帝还有期待,就不会随随便便做出违反人设的事情。 因为那样,会影响皇帝对她的看法,影响她生育嫡子的计划。 苏虞很幸运,她赌赢了。 否则,若当今陛下是个好面子的弑杀之人,她再爱自由,也不敢撸胡须,出言拒绝。 要自由,首先得保住自己的命不是? 苏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说话,霍珹也没有开口。 苏虞低着头,看着自己粉色鞋头上沾到的灰尘,想着回家后要把鞋子好好刷一刷。霍珹则遥遥看着太液池,目光悠远。 两人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许久,霍珹才道:“不后悔吗?” 苏虞疑惑地抬起头。 霍珹却没有看她,而是道:“妻以夫为贵,朕是这世上最有权势地位的男子,进了宫,你就是帝妇,世间女子见到你,都应行礼问安。 如果你放弃这个机会,出宫后你就只是一个七品编修家的女儿。你入宫前的未婚夫虽然是状元,授予了从六品修撰的官职。 但男子官至五品,才有机会为其妻、母请封诰命。依据惯例,夫人的诰命比其丈夫(儿子)略低一级。 然而官员升职,六品至五品是一道门槛,多少人当了一辈子的官,直至头发花白乞骸骨,都没能进入五品的行列。 宫里不一样,后宫份位最低的才人,也有五品。更何况朕喜欢你,自是不会让你屈居于才人之位。” 苏虞哑然。 霍珹接着又道:“更何况你还中了蛇毒,于生育不利。当家主母,容貌可以不是绝色,家世也不要求绝佳,却必须要有为夫婿生育子嗣的能力。” “你出了宫,顶着这样的身体,如何能确定之前的未婚夫,还能如约来迎娶你?之前的未婚夫不娶你,其他男子就更不会要这样的妻子,除非为妾。可话说回来,给一般男子做妾,倒还不如做我的妃嫔。” 皇帝的话未必没有道理,可——“女子难道一定必须要有诰命吗?” 霍珹一怔。 世间哪个女子不在乎诰命? “或者说,女子就一定要嫁人?难道女子的价值,就只能依附于丈夫或者子女吗?” 就像她前一世,没有父母支持,没有身家背景,但她依然通过自己的努力,从一个普通的住院医,成长为大城市三甲医院的主任医师。 周邑打动她的,是他的理解,他的开明,他的承诺。 如果他因为她的身体而放弃她,对苏虞而言或许是一件好事,因为她通过最小的代价看清了一个人。不至于等到遍体鳞伤后,才发现枕边人是无情人。 “你——”霍珹看着苏虞,眼里满是惊愕,“你居然有这样离经叛道的念头。” 君臣父子夫妇,儒家倡导的三纲五常,是这个时代运转的基石。可她,居然妄想打破这条规则,独立于世间。 霍珹此刻才终于明白,苏虞要出宫,或许不像他所想的那样,是因为情爱。情爱于她也许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她有一颗不想依附男子的离经叛道的心。 苏虞苦笑:“是啊,臣女就是这样离经叛道的一个人。”否则,她不会穿上男装,游走在乡民之间。 霍珹想起曾在大相国寺发生的事情,终于有些看懂眼前的女子,通透善良是她的品性,却也掩藏了她心底的离经叛道。 霍珹内心怅然,却又明白自己留不下她。 第49章 不做笼中鸟 他早该知道的,会女扮男装给百姓义诊的姑娘,政事上那么有见解的姑娘,又怎么会安心做一只困在深宫的笼中鸟。 他所拥有的,并不是她所期待的。即便他强留下人,也只能留下一具空壳,留不下灵魂。 更何况霍珹有自己的骄傲,他富有四海,贵为一国之君,如何沦落到需要强迫一个女子的地步? 莫名地,皇帝突然道:“你中蛇毒一事,是淑妃所为,和你同屋居住的秀女也顺势做了点小手脚。 只是淑妃兄长戍边有功,朕不能不顾边疆安稳要了她的命,只能贬做太仪,略施小惩。 至于那个秀女,蛇不是她放的,香包里的手脚同样不是她所为。她只是提前发现了阴谋,顺势而为。 朕明白其中因果,但是没有证据,朕也不会对她做什么。” 苏虞讶异地看向皇帝,没想到皇帝会说这件事,并且这般坦诚。 “臣女大致猜到了。” 皇帝道:“你不恨她们?如果不是你福大命大,或许你现在已经死了。” 苏虞看着自己手腕上狰狞的疤痕,沉默一瞬,然后道:“臣女自然恨。可是,比起仇恨,我的人生更重要。她们不值得让我放弃自己。如果只为仇恨而活,那才叫可悲。” 她毁了林婉君进宫的机会,对于野心勃勃的林婉君而言已经是最大的报复。 至于魏太仪,她现在没有办法。就算她有办法,皇帝也会出手保住她,因为她有一个好哥哥。 苏虞明白等她出了宫,她和魏太仪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更不会有机会报复回去。但就如她对皇帝所说的那样,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谁也不值得让她放弃自己。 皇帝:“难得留在深宫就是放弃自己?” “可我想要自由。” 原来一个人的心智可以坚毅到如此的地步,就连仇恨都无法动摇她分毫。 许久,他才道:“罢了,你退下吧。” 苏虞松了口气,再次屈膝行礼:“多谢陛下成全。”说完,她站起身,转过身准备离开。她还是安安分分回景华宫待到明天早上出宫吧。 虽然不能欣赏到宫里的建筑美景有些遗憾,但安全最重要,能不生事端还是不要生事端为好。 “冯进忠,送苏姑娘回景华宫。”皇帝终究还是有一分心软,见她没人陪伴,怕她出事,让冯进忠去送她。 冯进忠虽然有些遗憾,皇帝和苏姑娘谈崩了,但还是高高兴兴地去送苏虞。 他,有点事儿想麻烦苏虞。 王柱子的毛病,他其实也有…… 但他毕竟不是王柱那个十二三岁的小瓜娃子,一把年纪的人了,在个小姑娘面前说起这么隐私的病,冯进忠实在是拉不下脸开口。 反而是苏虞看出了他一路的欲言又止,主动问了起来:“冯先生,您有事直说,我如果能帮一定不推辞。” 话到这地步,冯进忠也不再纠结扭捏了,直接道:“老夫听说苏姑娘擅医?” “略通一二。小病小疾还是能看的。” 人要谦虚,身为大夫却不能在病人面前太谦虚。 要是有病人问你,大夫,你能看病吗?你回他一句,我不行我不行。这如何取信病人,让他相信你,愿意让你诊治? 冯进忠道:“王柱那小子是老夫同乡,老夫见他这两天的状态似乎好了许多。” 苏虞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冯先生,咱们书房细谈。” 进了书房,苏虞给他把了把脉,又细问了好些问题。 既要看病,冯进忠也不是那种放不开的人,苏虞问的问题,不管多细致,甚至有些让他觉得难堪的,他都一一回复了。 只是谈话间,他一直在暗暗观察苏虞的神色,见她神情始终如一,专注细致,不曾没有露出任何嫌弃厌恶、轻视鄙夷,心底倒是升起了一丝好感。 冯进忠哂笑一声,他这样的人,心思阴暗,这苏姑娘若是流露出嫌恶鄙夷的眼神,定然要被他记恨上。 问完诊,苏虞收回手,沉思了一会儿才道:“先生的情况,比王柱的要严重。这个病,外人能帮的其实很少,只能靠病人自己努力。王柱恢复得好,也是因为他勤于锻炼,但——我不能保证先生能有王柱那样的恢复力。” “一来,你们二人的年纪不同,少年人的身体复原速度总是会比中年人快。二来,你们患病的时间不同,王柱病程短,稍稍锻炼就能有很明显的效果。但先生病程近三十年,要想恢复,同样的锻炼,或许要一两年,乃至三四年才能见效。” 冯进忠点头:“老夫确实早有心理准备。” 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老夫受这病困扰近三十年,能有机会改善,不至于到死都如此,已经是佛陀保佑。” 苏虞点头:“先生心态良好,再勤加锻炼,定有恢复的一天。” “只是男女有别,再加上我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有些动作我不好示范。不过小豆子这些时日一直跟在我身边,整个锻炼流程他都了然于心,先生可以把他带在身边,让他给您示范一二。” 小豆子照顾她大半个月,她要出宫了,自然也该为他找个好去处。 皇帝不弑杀,冯进忠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小豆子跟着他,只要不犯错,不说荣华富贵,起码不会轻易被人欺负了去。 至于绿萼,她本就是皇帝的人,等自己出宫,她自然会有去处。 “先生愿意的话,我现在就把小豆子叫来。” 冯进忠诧异地看了苏虞一眼,小豆子伺候她一场,她要出宫,还能考虑给他找个好去处,这倒是让冯进忠挺感动的。 冯进忠点了头,苏虞忙把人叫了进来,小豆子眼里含泪地走进书房,他知道苏虞不会留在宫里了。 冯进忠道:“小豆子,以后你就跟着我在福宁殿当值。” “好的,冯爷爷。”小豆子哽咽道。 冯进忠却道:“要谢,当谢你们姑娘,是她请我把你留在身边的。” 小豆子看向苏虞,眼里再次挂上了泪珠,声音哽咽:“多谢姑娘为我考虑。” “客气什么。”苏虞看着小豆子,就像看到了六弟苏明言,伸出手想摸一摸他的头,想了想,还是改成轻拍他的肩膀,“小豆子,以后你就跟着冯先生,去了福宁殿后要少说话,多做事。遇事多听听先生的意见,千万不能不懂装懂,更不能妄作主张。” “我知道了。”冯进忠要离开,小豆子跟着他出了景华宫的大门,忍不住又跑回来。 苏虞诧异:“你怎么又回来了?” 小豆子道:“我和冯爷爷请了假,今天先陪着姑娘。等明天姑娘出宫了,我再去福宁殿当值,冯爷爷答应了。” “好。” 第50章 出宫回家 第50章 出宫回家 踏出宣德门的那一刻,苏虞才终于放下心来。 “回去吧。”苏虞对来送别的小豆子挥了挥手,然后朝着自己的家人走去。 小豆子站在宫门内,看着苏虞越走越远,她的步子越来越快,宽松的裙摆随风飞起,就像一只翩跹的粉色蝴蝶。 小豆子没读过什么书,却能从她那急促的步子感受到主人的急切和欢喜。 宫门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马车旁站着一个中年妇人,和一个年纪与他差不多的小少年。 小豆子看着她如乳燕投林般投进一个中年妇人的怀里。她摸了摸那个小少年的脑袋,小豆子眼里闪过一丝艳羡。 她们又说了一阵子话,然后才上了马车,车夫扬起马鞭,甩了下马屁股,马车哒哒走远了。 小豆子抹了抹眼泪,这才转身,回到景华宫。看到绿萼,他有点不高兴道:“绿萼,你怎么不去送送姑娘?” 绿萼摇头:“有什么好送的,又不是见不着了。” 小豆子错愕:“什么意思?” 绿萼:“没什么意思。”她推了小豆子一眼,道:“快走吧,别让你冯爷爷久等。” 至于她,自有她的去处。 另一边,苏家的马车车厢里,吴氏抱着女儿始终不肯撒手。 看着女儿苍白的脸色,吴氏心疼坏了,“我的儿,你受苦了。脸色怎的就这样白了。” “脸?”苏虞摸了摸脸,笑了笑,“阿娘,我没事啊,好着呢!至于脸色白,养一养就好了。” 她说着,拿着帕子给母亲擦眼泪,“您别哭,哭了就不好看了。” 吴氏扑哧一声,失笑道:“我都这把年纪了,要好看做什么?” “什么年纪,正是美好的年纪啊。”苏虞道。 吴氏轻轻点了点她的脑袋,没好气道:“你说说你,进次宫,怎么就被蛇咬了呢?” 撩起苏虞的衣袖,看着她手腕上狰狞的疤痕,吴氏颤抖着手抚摸一下,“这么深的疤,你当时得多疼啊。” “说实话,我真的后悔怎么把你养育得这么善良。那蛇,它要咬人就让它咬人,做什么见义勇为,你要是因此出点什么事儿,让阿爹阿娘,还有你阿爷阿奶怎么办?”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苏虞眼里也泛起了泪花,“就下意识去做了。如果是现在,可能我也不会再那么勇敢了。” 苏虞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淡定坦然,无所畏惧。但只有在吴氏身边,她才是娘亲的小女儿,才能坦诚心底的害怕。 被蛇咬伤的那一刻,若问苏虞后不后悔,她后悔了。 就是因为她是医生,所以她才更清楚金环蛇蛇毒的危害性,没有抗蛇毒血清,她很有可能会因为心脏或者呼吸衰竭而死。 幸运的是她充足的医学知识让她能在被毒蛇咬伤的第一时间做出及时且正确的补救措施,通过扎绑和放血的方式排出大部分蛇毒。 最后她活了下来。 至于身体里残留的余毒,只能交给时间,随着免疫和新陈代谢,毒素总归会排出体外。 安抚好吴氏,苏明言哇的一声哭了。 “阿姐,你太坏了。你值不值得,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五哥还有七郎就没有姐姐,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他们就没有妹妹,爹娘没有女儿,阿爷阿奶也没有孙女,还有二叔三叔他们也没有侄女了。” 大男孩哭得鼻涕都流了出来。 苏虞:“……” 苏虞嫌弃地从怀里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脸。 “好了好了,哭得鼻涕眼泪满脸都是,你都是大人了,丢不丢人?” “不丢人,就不丢人。我都差点没姐姐了,还怕什么丢人。”苏明言睁着一双肿泡眼,往苏虞身边一坐,把脸埋到她肩膀上,硬是把自己流下的鼻涕眼泪擦到她的衣服上。 苏虞:“……” “苏明言你皮痒了?还讲不讲卫生了?”她看了眼衣服上沾到的亮晶晶的黏糊糊的条状物体,眉心狠狠跳了两下,扬起手,对上他那红肿的双眼,又忍不住心软。 最后只能无奈妥协:“好了好了,阿姐知道了,以后不管做什么都优先保全自己的生命健康好不好?” 苏明言这才停止哭泣,伸出小拇指,“拉钩。” 苏虞也伸出小拇指,勾了勾他的小拇指,“拉钩。” “这天热了起来,咱们甜水巷的槐树肯定长得葱葱郁郁,等到了家,我给你做好吃的槐叶冷淘?” “好啊好啊,我就喜欢阿姐做的槐叶冷淘。”苏虞又做出承诺,这才哄好苏明言。 然后苏明言就被打了。 吴氏抬手狠狠拍了一下小儿子的后脑壳,怒声骂道:“你这个臭小子,值不值得心疼下你阿姐?她才刚大病一场,你就惦记着那点吃食。” 苏明言被打,倒是没生气。他看了眼姐姐手腕上的疤痕,也觉得自己缺心眼。 “阿姐,冷淘不做了,不做了。你要好好休养才是。” “真不做?” “真不做。”苏明言想了想,又道,“或者姐姐可以教我,我来做。到时候我做给你吃。” 苏虞看着小少年,心里都是软的。 她点了点头:“那行,阿姐口头指挥,你来实操。这冷淘就交给你了。” 苏明言拍着胸脯保证:“行,这件事就交给我了。” 姐弟俩说着话,马车不知不觉间驶进了苏家所在的甜水巷。 苏虞掀开马车帘子,看着熟悉的一草一木,隔着老远就看到家里老太爷和老太太站在家门口,凝望着巷子口,像两棵老树,苍老而又坚韧地守候着,等待他们的子孙归来。 “祖父、祖母,我回来了。”苏虞伸出手,使劲挥了挥手。 老太太听到声音,还有些不确定,半是惊喜半是疑惑地问:“老爷,我好像听到了娇娇儿的声音,是不是我们家娇娇儿回来了?” “你听得没错,是娇娇儿回来了。”老太爷指着急速行驶过来的马车道,“他们回来了。” 苏虞探出头,再次用力挥手。 老太太见状,忙道:“知道了知道了,娇娇儿快坐回去,别摔了。” 伴随着车夫“吁”的一声,马车停了下来。苏虞迫不及待钻出车厢,踩着马凳下了车,走到老太爷和老太太面前,给二人行礼。 “孙女给祖父祖母问安,我不在家这一个月,祖父祖母可有想我?” “当然想。”老太太伸出手扶起苏虞,“你不在家这一个来月,祖母是吃也念你睡也想你。还有你祖父,连鸟都不遛了,说没意思。” 苏虞大惊失色。 老太爷鸟都不遛了,这可真是大事。 她看向老太爷,夸张道:“祖父,你这段时日可不就输给隔壁的刘爷爷和左边的王爷爷了?” 她可是知道的,甜水巷这条街的老爷子们都爱养鸟,养鸟不说还喜欢攀比。比谁的鸟飞得远,比谁的鸟羽毛更鲜亮,比谁的鸟更会背诗…… 老太爷不去,可不就自动认输了? 苏老太爷傲娇地昂起头:“这算什么,他们也只能在我不在时找找赢的感觉,等下午把我的苏小八带出去,他们就知道谁才是鸟中之冠了。” “对,咱们家苏小八才是鸟中之冠。”苏虞笑着打趣,然后扶着老两口回屋里。 老太太一直拉着苏虞的手,轻轻摩挲着,夏日衣衫薄,遮不住手腕上粗糙的疤痕。老太太摸着,只觉手下凹凸不平。 她撩开衣袖,惊讶地看着苏虞手腕上的疤痕后。 “这是怎么回事?”老太太心疼道,“进宫前还好好的,怎么进次宫就成这样了?” 老太爷也道:“大儿媳妇,我孙女的手怎么成这样了。” 吴氏这才把苏虞在宫里被蛇咬伤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老两口,苏虞被毒蛇咬伤的第二天,宫里就派人给苏慎递了消息。 得知进宫选秀的女儿居然被毒蛇咬伤后,吴氏急得心如火焚,险些病倒在床。可那时候老太太刚刚热病了一场,老太爷的身体也不是很好。 吴氏不得不打起精神,支撑下这个家。好在过了几天,丈夫得到消息,说女儿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吴氏这才按下焦灼的心,只是老两口的身体不好,怕他们知道消息急坏了身体,这才决定先把消息隐瞒下来。 老太太一听,眼泪落了下来,拍着胸口,半是生气半是哀伤道:“你们两个,可真是我和你们爹的好儿子好儿媳啊,这么大的消息,就瞒着我们老两口。若是娇娇儿当真有个万一,你让我们怎么办?” 老太太哭着,身体一厥,险些晕过去。 第50章 借花献佛 苏虞见状,忙将人扶住,拍着老太太的胸口给她顺气,一边顺气一边安抚她:“老太太,您别生气了,我这不是没事儿吗?” 老太太拉着苏虞的手,看着她手腕上的疤痕,心痛得无以复加,“你这丫头,怎么就这么懂事。这么深的疤痕,你当时得多痛啊,我这个做祖母的不仅不能照顾你,还要你来安慰我。祖母不慈……” 苏虞笑着打断她的话:“祖母,看您这话说的。您哪里没照顾我了?旁的人家,都是小辈候在门口等待长辈归家。哪有长辈候在门口等小辈回家的?您和祖父都给了我这么多超越世情的疼爱,谁敢说您不慈?” 她给老太太擦了擦脸,像哄小孩子一样哄着:“好啦好啦,别哭了,您再哭,我阿爷也要跟着哭了。” 老太太于是掉头看向老太爷,果然见他眼眶红红,她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 “你这丫头,就会作怪。”老太爷瓮声瓮气道。 他扶住老妻,安慰道,“好了好了,快别伤心了。你伤心,娇娇儿还得费心哄你。她才刚刚大病初愈,又坐了这么久的马车,肯定很累,咱们就先让她回屋歇息歇息。等到中午,一家人一起吃个饭,咱们再细话家常。” “好好,娇娇你快回屋休息一下。” 苏虞回到卧房,她的房间一如月前她出门时的模样,窗几明净,窗边书桌上的花瓶里还插着一枝新鲜的荷花。 苏明言从房门口探进一颗黑乎乎的脑袋,见苏虞正在看花瓶里的荷花,歪着脑袋得意道:“阿姐,这荷花还是我给你插的呢!” “昨天,有个卖花的小姑娘来家里送了一篮子花骨朵。阿娘要给钱,那姑娘硬是不要,说这些花是送来感谢你的。” “感谢我?”苏虞奇怪道,“为什么?” 苏虞已经不记得她去年曾在甜水巷外一个小姑娘手里买了一篮子荷花,更不记得去年十月,大相国寺那个拦在产房外,拼命想要救下母亲姓名的小姑娘。 苏虞不记得她,小姑娘却将她的模样牢牢记了下来。 苏虞是第一个买下她花的人,小姑娘因此记住了她,也记下了苏家的位置。再后来,大相国寺,是苏虞保住了她阿娘还有小弟的性命。 那时她已经认出了苏虞,母亲平安生下弟弟后,她想向苏虞道谢,只是她还要照顾刚刚生产的母亲和弟弟,等她空下来时,苏虞早已经离开了。 后来,她还悄悄来了甜水巷几次,但都没有勇气上门。 今年荷塘里的荷花开后,小丫马上摘了花儿,挑出最好看的花骨朵,然后送到了苏家。 虽然没有把花亲手交到恩人手里,但小丫依然很高兴。 去年卖花攒了钱,今年二哥会和她一起摘花卖花,这样他们就能攒更多钱。攒了钱,再买两亩良田,他们就不用做人家佃农,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的。 苏明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阿姐这么好,人家给她送花不是应该的? 不过——“阿姐,这花香不香?”苏明言走到她身边,也看着花笑眯眯地问道,“我当时挑了很久,才挑了这一朵,这是最香的呢!” 苏虞凑到花边闻了闻,点了点头:“确实很香。” 她摸了摸苏明言的后脑勺:“多谢六郎。” “嘿嘿。”苏明言傻笑两声,然后道,“阿姐,既然花儿这么香,你能不能支援我一点零花钱?” 苏虞:“……” 苏虞点了点苏明言的眉心,没好气道:“你这臭小子,算计得精。借花献佛就算了,还想讨要好处。花儿香,我当然该把钱给卖花的小姑娘。” 第51章 阿弟撒娇 第51章 阿弟撒娇 苏明言拉住苏虞的手,晃了晃,撒娇道:“阿姐,好阿姐,你帮帮我吧。” “这个月月中,我们学堂丙班的学子们要举行捶丸比赛,我还缺一枚品质好的角球和一柄手感好的小杖。”捶丸,是一种以杖击球入穴的球类运动,非常类似她前世的高尔夫。 “所以呢?” 苏明言:“我的零花钱都花完了。” “这不是才月初第一天,这个月的零花钱就都花完了。” 苏明言讪笑道:“不止这个月,我把这个月,下个月,还有八月份的零花钱全都预支完了。本来我都想好了,这个月什么钱都不花的。我本来想找阿娘再预支点零花钱的,阿娘不同意。说我花钱无度,不给,让我自己想办法。” 苏虞:“……你想出的办法就是找你阿姐我要钱?” “这不是没办法嘛。五郎、七郎的钱也都花光了,爹那儿我不敢去借。至于祖父祖母,阿娘早就打过招呼。家里有钱还能借给我的就只有阿姐你了。” 苏明言眼都不眨地给出承诺,“好阿姐,你放心,我不白要你的钱。等下个月,不,等九月份的零花钱到账,我立马还你。” 苏虞好笑,就苏明言这散漫性子,别说还钱,怕是没两天又要来借钱了。 不行,她得想个法子治治这小子。 花钱五度,现在还好,还只惦记着和家里人借钱,若是再大些,被那些个不怀好意的惦记上,万一借了印子钱(高利贷)那才叫麻烦。 苏明言只觉得后背一凉,丝毫不知道他阿姐已经在惦记着收拾他。 苏虞道:“钱我可以借你,不过我要和你一起去买。只能买个差不离的,太贵的不行。” 阿姐同意了。 “噢耶!”苏明言欢呼一声,一蹦三尺高,那漂亮话就和不要钱一样往外头撒,“多谢阿姐,阿姐你可真好。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漂亮大方的阿姐。阿姐,我可喜欢你了。最喜欢最喜欢你。” 苏虞:“……” 这可真是个小马屁精。 这小词儿一套一套的,夸得她心花怒放。难怪那么多人喜欢听人家拍马屁。她也喜欢,听得心里太舒服了。 “阿姐,我就不打扰你了。你休息吧。我现在去做午饭,等你睡醒了,就能吃到清凉爽口、美味劲道的槐叶冷淘了。” 苏明言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就准备去实现自己的承诺。 他可不是那种言而不信的人,既然答应了阿姐,要亲手给她做槐叶冷淘吃,那他就得完成。他苏明言可真是个诚实守信的男子汉。 苏虞失笑地将苏明言送出门。 回到内室,她坐在床上,床上的被褥已经换成了夏日用的凉被,被子上都是阳光的味道,没有春末多雨的潮气,也没有久放的尘土气息。 苏虞躺到床上,缓缓闭上眼睛,陷入了深沉而香甜的睡眠。这一个来月,只有现在她才能真正放松地任由自己睡去。 苏虞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未时(下午一点)才醒来。 苏明言去厨房,在厨娘和阿鹿的指点下做出了一锅槐叶冷面。面条煮熟,过凉水,装进篮子里,然后吊在水井里晾着。 到了午时,他就想去叫苏虞起来吃面,然后被母亲吴氏拦住了。 吴氏揪着苏明言的耳朵把人拉走,“别去打扰你姐,让她好好休息。等她醒了,还怕吃不上你这面?” 苏明言只好等着,然后时不时跑到苏虞住的东耳房外听听屋里的动静。 到了未时,总算听到屋里有人起身的声响,苏明言小声问道:“阿姐,你起来了吗?” “嗯,起来了。”苏虞回道。 “起来了起来了。”苏明言欢呼一声,让人赶紧把湃在井下的面条拉上来。他亲自给苏虞拌了调料,拿了筷子,“阿姐快尝尝。” 苏虞拿起筷子,夹了一口冷面,尝了尝。 苏明言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姐,我做的冷淘味道怎么样?” 苏虞又尝了一口。 嗯——面条没揉到位,不筋道。槐叶汁加多了,味道有点苦涩。茱萸油熬过了火,糊了,有焦臭味。还有盐,放得忒多,齁咸。 但这是六郎亲手做的,第一次下厨的成果,做成现在这样,也还算不错的了。 小孩子嘛,还是要以鼓励为主。 苏虞于是道:“味道嘛,你第一次做成这样还不错。” 苏明言的脸上扬起了大大的笑容:“阿姐你真有眼光!既然喜欢那我再给你多拌一些。” “别。”苏虞伸出手,连声拒绝,“别,别,还是不用了。” 苏明言的笑脸垮了下来,可怜巴巴地看着苏虞:“阿姐你骗我,其实你也觉得不好吃吧。” 苏虞连忙找补:“当然不是。你做得很好,只是阿姐胃口有限。这一碗够多的了,再多我也吃不下啊。再说了这是你第一次下厨,不给阿爹尝尝吗?井里剩下那些咱们留给阿爹吧。” 苏虞说完,心内默默忏悔。 对不起阿爹,女儿刚刚大病一场,肠胃虚弱。您老人家年富力强,小儿子这丰沛的爱,还是让您来承受吧。 第51章 采买药材 苏明言若有所思:“确实,阿爹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呢!那就把井里剩下的留给阿爹。” 吴氏闻言,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老太爷和老太太听见,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苏明言说完,又看向苏虞:“阿姐,你快吃,吃完咱们去高头街买东西。” 高头街与皇宫毗邻,主营书籍、字画、古玩、中药等。苏明言要的角球和小杖,就属于古玩一列,那里大概率会有。 吴氏闻言,马上道:“苏明言,你又缠着你阿姐做什么?她才刚回来,应该要好好休息,你能不能懂事点?” 苏明言脸色瞬间耷拉下来。 苏虞见状忙道:“阿娘,其实是女儿要去高头街买东西。在宫里那段时日,太医院的王台王太医每天都给女儿看诊,非常照顾女儿。女儿想买些礼物,亲自登门道谢。” 吴氏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这样说来是该准备厚礼上门道谢。可你身体吃得消吗?不然阿娘帮你准备?” 苏明言闻言,使劲给苏虞使眼色。“阿姐,快拒绝阿娘啊。你要是不出门,我的角球和小杖肯定就泡汤了。” “阿娘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苏虞道,“您别把我想得那么弱,买个东西还是可以的。再说了这一路有马车接送,不用走路,有什么可累的呢。” 苏虞话说到这里,吴氏也只好答应下来。 “那你去可以,不能把自己累着了。” “知道了,阿娘放心吧,我肯定不会累着自己。”苏虞笑着应下来。 吴氏又问:“那行,你手头还有多少两银子,阿娘再给你拿些。” “阿娘您放心,我手头银子够。”确实够,除了后来给了小豆子绿萼一些银子,她在宫里其实没怎么花钱。 苏虞不喜妄言,既然她说有,那就是真的有,吴氏于是也就没有再给她拿银子。 说完正事,苏虞继续吃午饭。 只这面,其他都好,就是太咸了,苏虞嘴巴里都是苦的。苏明言还在,她是真不好意思撂筷子,免得伤了他一颗热心。 但在场的几人都是聪明人,自然看出了苏虞的勉强。 老太太立马找了个理由支开苏明言,“六郎,你去马房看看马,给它喂点草料和水,待会儿你们俩出门还得辛苦那个老伙计呢!” “好。”苏明言离开后,苏虞马上拿起水杯,往碗里倒了一碗凉白开,把面条涮了涮,油水倒掉后又过了一遍白水,这碗面才算能入口了。 到了高头街后,苏虞和苏明言下了马车,让车夫找个地方把马车停好,然后就去买他们需要的东西。 姐弟俩先进了一家古玩铺子,苏虞看向柜台后正在盘账的掌柜,笑着问道:“掌柜的,你这儿有没有适合十二三岁少年玩的角球和小杖。” “有有,当然有。姑娘,小郎君想要个什么样的?咱们店里的角球有木头的、玉石的、象牙雕的,还有烧制的琉璃球。至于小杖,也有不同的木材。” 苏虞看向苏明言:“我要去一趟隔壁的药材铺。” 苏虞想去药材铺看看有没有什么珍奇的药材。 她打算选两样比较少见又珍贵的药材,再从她的手抄本里挑一本出现在后世但现在没有的医学古籍送给王太医。 苏虞前世就喜欢看医书、论文,看到从没见过的案例和病案就兴奋。王太医也是大夫,她直觉送他这两样礼物他会喜欢。 “你自己去挑,看中哪个,待会儿我过来付钱行不行?” 行,这可太行了。 苏明言非常高兴地点了点头。 “要是你挑好了我还没回来,也别急着乱走。我就在附近几家药材店,或者就在店里等我回来也行。” 苏明言再次点头,“阿姐我知道了,我保证不四处乱跑。” 离开前,苏虞再次招呼掌柜:“掌柜的,我这小弟就麻烦您给推荐一下。我待会儿再来。” “女郎客气了,小郎君随我来。”掌柜笑着将苏明言引到了专门陈放儿童玩具的地方。 苏虞转身去了旁边的药材店。 药材店和医馆不一样,这里没有大夫坐诊,主要是卖药材。一般是把药材卖给城里各家医馆,如果有散客拿着方子来抓药,小伙计一般也给拿。 不过价格肯定会比批发价略高,但相比较医馆,还是要优惠些。 苏虞逛了几家店,最后花了八十两银子买了一枝五十年的老山参。人参年份越久药效越好,五十年比不上那些百年人参,但也算不错了。 毕竟百年人参可遇而不可求,基本上一到市面上就会被人买回去藏家。 第52章 苏虞教弟 付了钱,苏虞拿着伙计包好的老山参去了隔壁古玩店。 苏明言已经选好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个黄玉角球,一根相思树做的小杖。不算特别贵,但也绝对不便宜。就这两样东西,便花了苏虞三两银子。 普通四口人家,一个月的口粮。 苏虞什么也没说,付了钱,从古玩店离开,上了马车才对苏明言道:“我记得你一个月的零用钱是二两银子吧?这一枚角球,一根小杖就要你一个半月的零用钱。 你已经预支了这个月、下个月还有八月份的零用钱,算上这三两,再加上你承诺给我的利钱,接下来这四五个月一文钱没有,你要怎么过?” 苏明言一愣,把玩角球的手也慢了下来。 买的时候不觉得,买完一盘算,苏明言只觉得心口疼。 五个月没有零用钱,他接下来要怎么活? 天气这么热,苏明言每天放学回家路上都喜欢买一碗药木瓜冰饮喝,现在没钱肯定喝不了。难不成以后每次都蹭五哥或者同窗们的? 苏明言苦着脸,扯了扯苏虞的衣袖:“阿姐。好阿姐,要不你再支援支援弟弟?” 苏虞道:“我支援你可以,不过你怎么还?” “怎么还?”苏明言刚想说等零用钱下来,然后就听苏虞又道:“不要说等你的零花钱下来就还我? 你现在就已经提前预支了五个月的零花钱。接下来这五个月你不吃不喝,一文钱不花,也要到五个月后才有零用钱。但你真能做到不花钱吗? “上个月你找阿娘预支钱时,肯定也下过决心这个月、下个月一定不花钱吧。”苏虞说着,拿起苏明言手中的角球把玩一二,然后放回他手里,“但你看,花钱的地方不就来了?” 苏明言捏着手里的黄玉角球哑然。 “那怎么办?”半晌,他问道。苏明言觉得以自己的性子,不花钱怕是不可能。 苏虞道:“从现在开始,帮我干活,抵债攒零花钱。” “干活抵债攒零花钱?” 苏虞点头:“是啊。” “自己挣钱,总比被动地等阿娘给你发零用钱强吧?” 苏明言狐疑:“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想想,每个月二两银子的零花钱你是不是总不够用?不够用就要找阿娘预支,可是预支多了阿娘不给,你也没法子是不是? 自己挣钱可就不一样了,想怎么挣怎么挣,想挣多少挣多少,挣了钱想怎么花怎么花。主动权可在你手里。” 苏明言眉头舒展开,但还是有些顾虑,“可是我能做什么,不会很难吧?” 苏虞:“当然不会,我可是你亲姐,肯定会适当照顾你。我让你做的,绝对在你能力范围之内,不会为难你的。” 苏明言想了想也是。 阿姐是亲阿姐,自然不会骗他。 苏明言坐到了苏虞身边,好奇问道:“阿姐,你想让我做什么?” 苏虞见他上钩了,暗暗好笑。这小子,但凡真的当过打工人,也不至于她一句空话就能上当了。 不过面上却不露声色。 苏虞道:“你是读书人,让你做些杂活体现不出你的能耐。这样吧,阿姐这些日子在宫里看了很多书,有很多孤本市面上没有。我想把它们誊抄下来收藏。但我手腕有伤,很疼。要不我口述,你帮我誊写,每万字二两银子如何?” 苏虞说完,马上补充道:“你可别觉得二两银子少啊,目前汴京城书局给抄书人的行价普遍是抄一卷五千至一万字的书,给银八百至一千文。 给的单价没有我高就算了,人家书局的要求还不低。要求抄书人不能有错字外,书法还要好。书写字体大小一致,书页上不能有脏污,更不能滴墨。 咱们是亲姐弟,我要求低一点。只要字迹端正,没有错字,书页上不留脏污墨点就成。” 苏明言张开嘴,“这还要求低啊?你除了不要求我书法好,其他要求是一点没少。” 苏虞点头:“是,我本来想着这书是咱们自己收藏自己看,不拿出去卖,就算有点污渍墨点也无所谓。 但我转念一想,六郎你将来可是要考状元的人啊。 那科举卷上可不能有丝毫污渍墨点,咱们从现在开始就严格要求自己,养成好习惯,等你秋闱春闱时,可不就走在人家前头了?” 好像是这样哈。 苏明言张了张嘴,直接被他阿姐忽悠瘸了。 苏虞说着,拉开马车车厢旁的小抽屉,里头果然放着纸笔。 这马车平时都是苏慎在用,老爹经常在上下值的路途中思考公事,偶尔有些灵感,怕临时找不到纸笔记录,就习惯了在车厢里放笔墨。 苏虞拿出纸笔、砚台和装水的竹筒,倒了水,研好墨,才对苏明言道:“为了保障咱们俩的利益,咱们签个合同。” 很快姐弟两就签好了契约,苏明言帮苏虞抄写《洗冤集录》、《青囊经》这两本书。前者九万七千多字,后者一千四百余字,两者加起来刚好近十万字。 苏明言需要在三个月内抄完两本书。按照每万字二两银子算,完稿后,苏虞一共要给苏明言二十两银子,扣除借给他买角球小杖的三两银子,最后还需给他十七两银子。 苏虞写完契约,吹了吹,墨水干后便将纸张递到苏明言面前,“六郎,你也看看,如果没有异议,咱们就签字画押了。” 三个月写十万字,算下来每天写一千多个字,专注地写,苏明言半个时辰就能写完。每天放学回家花上半个时辰写,费不了什么时间。 不过,小男孩眼珠子转了转,“阿姐,我要求提前付款。就是我每好一万个字,你都得先给我一两银子。剩下的七两银子,可以等到书籍完稿,装订成册后再给我。” “行。”苏虞答应了下来,拿过契约,将这条写了上去,然后又道,“不过,我也有要求。” “什么要求?” “你必须在三个月内将两本书都誊抄完。否则,你需要还回我提前预支给你的银子,还需要赔偿我十两银子。” 苏明言傻眼:“我干活,最后还倒贴钱?” 苏虞道:“怎么会呢?我写这条,不过是为了要个保障。 我不怕给你银子,就怕你心无定性,刚抄了两万字,拿了二两银子,手头有了钱花就不想干活了。如果是那样,我要个抄了半拉的书有什么用?” “所以你只要按时按量按质地完成抄写任务,就不可能赔钱。”苏虞瞥了苏明言一眼,故意激将道,“难道六郎你真的是那种三分钟热度的人?如果是这样,我还是去外头找别的抄书匠帮我干活好了。” 说着,举起写好的契约就要撕掉。 苏明言见状,马上道:“别别,阿姐,我同意,同意。如果我不能再三个月内把书抄完,不仅要把拿到的工钱还回去,还倒赔你十两银子。” 他抢过契约,小心抚平了,然后才放到桌上,咧着牙艰难道:“阿姐,你把这条也加上吧。” 苏虞写完,在甲方那里签上自己的名字,又用大拇指沾了墨汁,按下一个墨色的指印,拿出帕子擦了擦手,然后才看向苏明言:“六郎,签名画押。” 苏明言拿起毛笔就要在契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苏虞忙拦住他,“签契约前最好再细看一遍,虽然我是你姐姐不会坑你,但以防万一,是不是?” 苏明言是个听姐话的人,闻言也不急着签下自己的名字,仔细又把契约过了一遍,确认没什么问题后才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且也如苏虞那样大拇指沾了墨汁,按下了指印。 一式两份,苏虞拿过自己那份契约,吹了吹,等到墨渍干后,才认真地装进随身带的荷包里。她看向苏明言:“你的那份自己收好,回头契约丢了,我要是不认账,你可得哭鼻子了。” 苏明言冲着苏虞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我才不会呢!”但还是乖乖把自己那份契约装好藏了起来。 苏虞失笑摇了摇头。 她就等着看这小子哭。抄书,真不是一件简单的活儿,尤其对于生手而言,前期肯定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苏明言这活儿,看似每日只用写一千多字,但要想写出卷面干净、字迹端正而又没有错别字的合格品,他起码得多写几百个字,若是再粗心马虎些,前期多写一两千字才能写出一份合格品也是有可能的。 除了叫他晓得挣钱的不易,也能狠狠磨磨他的性子。都十二三的人了,还毛毛糙糙,丝毫不见稳重。现在倒好,更是养成了个寅吃卯粮的性子。 姐弟俩回到家,各自开始干活。 苏虞开始默写脑海里记下的古籍,苏明言也拿了纸笔跟着抄书。 第52章 扩印钱币?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苏明言在为了零花钱而想法子时,朝廷里的皇帝和大臣们也在为了钱财发愁。 今天初一,大朝会。 朝廷上至一品国公,下至九品芝麻小官,都要来参加朝会。 今日的大朝会尤其热闹,众位大臣从寅时早朝开始吵,一直吵到烈阳高悬正空,众人也没有争执出个有用的法子来。 大家吵嚷的根本就在于国库无银。 这次旱灾波及的范围极广,不只是鄂州,长江沿江一带都发生了罕见的大旱灾。 除了鄂州,其他几个郡县也都上了折子请朝廷支援。 要赈灾,就要钱。偏偏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光是去年的水灾就耗去了不少的税银。上一批送往鄂州的赈灾银就挪用了秋税…… 如今国库空空,便是耗子来了,见此都要不忍心地留下几根毛。 朝廷去哪儿弄钱赈灾啊! 要知道就连他们的俸禄也才只发了一半呢! 上头的大人们吵得唾沫四溅,苏慎这样的七品小官没有置喙的余地。只能陪站着,看着他们你来我往硬是把个好好的大朝会吵成了菜市场。 险些没动起手来。 众人都在思考该从哪儿弄来钱。苏慎也不例外,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好办法来,观文殿学士秦义提出了一个“好主意”——扩印钱币。 但是铜矿不足,制不出那么多铜币怎么办? 可以铁代之。 大熙朝的铁矿充足,冶铁技术发达,用铁矿来铸币,足以解决原料不足的问题。 铁币铸造容易,只要让铸币工坊夜以继日开工,朝廷就有了源源不断的钱币可供使用。 如此朝廷缺钱的危机自当迎刃而解。 秦义说完,户部尚书刘兆年马上提出反驳,“不可。盲目扩印钱币,这将彻底摧毁整个国家的经济命脉。” 扩印钱币,看似能解决现在的困境,实则透支了未来。 钱币一多,市面上的物资却没有相应增加,这势必会导致物价上涨。 物价上涨,百姓吃不起饭,穿不暖衣,到时候怕是不只鄂州一带,而是整个国家都会陷入混乱。 秦义马上道:“扩印钱币是有其危害,但那也是三五年后的事情,咱们还有机会补救。可是现在要是弄不出钱来,鄂州赈灾无粮,治疫无药,只怕整个江南都将沦为人间炼狱。 若是因此再被方腊教(邪教)那群泼皮无赖蛊惑,造成动荡,朝廷还得派兵镇压。这样一来,才真的是灭国之始。” 刘兆年叹息一声,不再说话。秦义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只不过扩印钱币就好像是钝刀子割肉,不印马上死,印了苟延残喘几年,死得更惨。可话说回来,能苟延残喘几年,谁愿意马上就死呢? 活着才有未来,没准过了几年,他们就能找到法子解决问题了呢? 秦义双手抱拳,看向龙椅上的皇帝:“赈灾治疫之事刻不容缓,请陛下下令即刻开始扩印铁币。” 皇帝看了一眼底下重臣,询问道:“诸位爱卿可还有其他意见?” 众臣皆不说话。 皇帝沉默一瞬,然后才道:“秦爱卿,容朕考虑一晚。明天早朝,给你答复。” 扩印铁钱一事,祸害的是整个大熙朝近万万人口的利益。 还有这印钱的口子一开,将来朝廷只要缺钱了,百官想到的方法都会是印钱。百姓生活本就困苦,口袋里的那点积蓄又经得起多少次这样的盘剥? 皇帝说完,瞥了一眼旁边的冯进忠。 冯进忠心领神会,快步上前两步,扬声高喊:“有事启奏,无本退朝——” 第53章 去哪儿弄钱? 皇帝能考虑到的问题,像苏慎这样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披荆斩棘才能闯过科举关的文官们心里自然门清。 就算当今陛下爱民如子,节俭慎独,可他接手的是这么个烂摊子,这样一个从里到外都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王朝,当真能在他们的辅佐下走向中兴吗? 苏慎长叹一口气,从马车上下来,就见一双儿女笑意盈盈地守在家门口。 “阿爹,您回来了。”苏虞笑着上前给苏慎行礼。 “好,好,快起来。”苏慎伸出手,虚扶了一下女儿,“回来就好。” “谢谢爹。”苏虞站起身,看着苏慎,才短短一个月不见,父亲肉眼可见的沧桑了许多。 想来这些时日他既要担心身在宫中的女儿,担心江州的儿子侄子和族人,还要操心朝堂上的事情……这才老了这么多。 苏慎打量着女儿,脸颊抹了胭脂,唇上也涂了口脂,心里顿时一痛。 苏虞的性子他如何不了解? 如非必要,她不爱涂脂抹粉。现在在家都要涂抹上胭脂,那定然是脸色过于苍白,不想让父母担心,这才打扮起来。 苏慎道:“进去吧。” “好。”一家人往二进院走去,苏明言蹦蹦跳跳地说:“爹,您可回来了。我中午亲手做了冷淘,阿姐说很好吃。我特意给你留了好多,待会儿你多尝尝啊。” “好。”苏慎点头。 苏虞看着这样疲倦的父亲,突然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亲自去厨房把苏明言的做好的料汁换了,自己又重新用柠檬拌了个酸辣口味的。 苏明言一口就尝出了那不是自己的料汁,“阿姐,这料汁好像不是我做的?” 苏虞点头:“嗯。我觉得你那个口味太辣,晚上吃不利于睡眠。就做主用柠檬调了个酸辣口味的,吃起来也更开胃,你觉得呢?” “我觉得很好。”苏明言本来就是个姐迷,更何况苏虞做的要比他做的好吃太多了。 然而即便如此,苏慎也没有吃得下多少东西。 如果找不到更好的法子,陛下最后还是会妥协扩印钱币。 现在是能解一时之急,过上三五年,不,甚至都不要那么久,也许年后就会有各种各样的社会问题爆发出来。 出问题,朝廷平乱,平乱就要花钱,但朝廷没钱,没钱就再印钱,然后物价上涨,百姓日子过不下去就会生乱,这就陷入了个乱圈,循环往复,谁也挣脱不开。 除非,朝廷能找到新的来钱方式。 或者,收到更多的赋税。可赋税牵连的隐田隐户……这涉及到的又是整个大熙所有官宦人家及读书人的利益根基。 想到这里,苏慎就觉得头疼。 不到万无一失,隐田隐户这个问题这是万万不能轻易动的,否则整个国家都会分崩离析。 那有没有其他办法能找来钱度过这次难关? 苏慎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名字,那都是富可敌国的大商贾。只是这样的人,身后的关系亦是盘根错节,朝中也有大人物保驾护航,甚至可能不是一两个。 轻易去动他们,还不知道会引起多少乱子。 偏偏这种时候,朝廷最需要的就是稳。如此才能集中精力去处理鄂州的事务。 苏虞见父亲没吃多少东西就去了书房,知道他心里有事,心里装着事,夜里睡觉怕是都睡不好,于是亲自去厨房熬了一锅安神粥。 粥里放了莲子、百合、山药、核桃仁、红豆、红枣还有小米,这些材料都具有宁心安神的功效,有助于睡眠。 熬好粥,苏虞端去了书房。 她敲了敲门,问道:“阿爹,我能进去吗?”等了会儿,屋里终于传出父亲低沉的声音,“进来。” 苏虞推开门,边往屋里走边道:“爹,我看您晚上都没怎么吃东西,这粥是我刚刚熬的,里头放了莲子百合还有山药,有安神的效果。” 苏慎点了点头:“爹知道了,你放着吧,爹待会儿吃。” “好。”苏虞将手中的托盘放到书桌旁,“那您要记着吃啊。” 苏虞说完就准备离开,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苏慎道:“阿虞,先不急着走,阿爹这有个问题,你帮阿爹也想想,出出主意。” 苏虞顿时想到刚刚放下托盘时在父亲书案上看到的那几个名字,那可都是闻名整个大熙的大商贾。 她转过身看向父亲:“阿爹您说。” 苏慎点了点纸上的几个名字,然后问道:“阿虞你说,怎么才能从这些人手里弄来钱?还能不生乱子,不沾血腥。” 苏虞没急着回答,而是问道:“爹,朝廷没钱赈灾是吗?” 苏慎点了点头:“是。” “国库早在先帝时就是个空壳子,陛下登基三年,也只努力勉强只平了从前的亏空。偏偏这两年,大涝连着大旱,国库空的老鼠进去都得骂着走。” 苏虞也能料到,如果不是没钱,宫里的皇帝皇后不会下旨削减自己的吃穿用度,省钱赈济鄂州。 “阿爹想从这些富商巨贾手里拿钱赈灾?” “是。”苏慎道,“只是狡兔三窟,贸然抄家未必能搜得出多少银钱。还有这些人背后的人能量不低,贸然出手,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苏慎的话语里透着冷酷。 苏虞并不意外,她很清楚,在封建王朝,富商巨贾最容易被缺钱的朝廷盯上。明初期的沈万三家族就是一个最为鲜活的案例。 就像苏慎,朝廷没钱了,他第一反应想的也是从商人手里“拿”钱。 苏虞相信有这样想法的肯定不止他一人。 之所以不动手,考虑的绝对不是什么“私有财产不可侵犯”,而是反复衡量利弊后得出的结果。 苏慎写的几个名字,同时也出现在皇帝的桌案之上。 这几人,最上首的人是粮商羊盛谷,此人是国内最大的粮商,背后的靠山是乐家,大长公主。 羊家不好动,除了要顾及大长公主的脸面外,羊家还掌握着全国粮食往来的运转通道。 如果没有合适的替代人选前动了羊家,国内粮食运转出现问题,粮食无法南北流通。闹粮荒的怕是不只鄂州一带,而是整个大熙境内。 再下面的是国内最大的药材商冯库,全国三成的药材都由他掌控,名下的药材行和医馆遍布整个大熙。 他的女儿正是皇帝的冯昭容,生育了皇帝的二皇子。 冯库的靠山是西北军,也就是皇帝。当年,皇帝在北疆带兵打仗时,朝廷时常拖欠军费,如果没有冯库的支持,以及大长公主的斡旋,皇帝别说打胜仗,会不会饿死都不一定。 冯库的钱不能动,动了西北军必乱。 剩下的有盐商蔡光、布商谈溪、玉石商人长孙金,盐商牵扯太大,剩下两个背后也有朝中大臣的身影。 后头那两家,尤其是玉石商长孙金家动了倒是没什么影响。 不过动这两人,却会给大熙其他商人兔死狐悲之感,到那时,他们要做的就不是努力经营做生意,盘活整个大熙的经济,而是寻找退路。 想到这里,皇帝又拿起了另一张纸,上头写着四个大字——扩印钱币。 第53章 慈善拍卖 “扩印钱币?”苏虞惊呼一声,“阿爹,印钱这种法子是谁想的?这和吸食鸦片有什么区别,开始时欲仙欲死,逐渐上瘾,最后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苏慎奇怪:“鸦片是何物?” 苏虞:“类似芙蓉膏,或者五石散。” 苏慎点头,五石散他倒是知道,南北朝时期不知道多少名人文士吃五石散吃死了的。 至于鸦片,以及芙蓉膏,想必是类似五石散一样易有毒且易致人上瘾的东西。 苏慎道:“阿虞这个类比倒是贴切。” 苏虞:“爹,印钱这种事情开了头就没有回头路了。钱印多了,钱就不值钱。咱们这样的人家或许还能应付,但那些底层的老百姓日子就太苦了。” 如今买一石(一百二十斤)米大概要一千文钱,合算下来一斤米需要八九文钱。 如果市面上的钱币增多,物价飞涨,每石米价飙升至两千、三千乃至更高的价格,百姓还能吃得起饭吗? 当然,穷苦人家本来就吃不起白米,人家吃的是各种粗粮,逢年过节才会奢侈得吃一次白米。可若是有一天百姓连粗粮都吃不起了呢? “爹,印钱能解一时之危,但是早晚会出其他问题,到那时会更加麻烦。” 苏慎当然知道:“爹也明白,朝堂上的其他大人们也清楚。只是朝廷无钱,鄂州之事刻不容缓,等不到上交秋税。印钱、抄家,是目前来钱最快的两个法子。” 苏虞想了想,道:“爹,为什么一定要想着抄家,或许可以举办一场募捐,又或者慈善拍卖。” 苏慎身子坐直了些:“何为募捐,何为慈善拍卖?” 苏虞解释道:“募捐有点类似于和尚化缘,举行一个募捐仪式,邀请一些人参加,恳请大家有钱出钱,有人出人,有力出力,有物资的出物资,大家共同努力为鄂州百姓贡献出一份力量。 事成之后可以给予那些出钱出物资出力较多的商人或者百姓一些奖励。比如给予大商人茶引,盐引亦或者酒引。” 大熙实行盐铁(茶酒)官营政策,铁是极其重要的战略物资,更是制作武器的重要原材料,这是一定不能放开的。但是茶、盐以及酒,或许可以给予一定的便利。 “也可以承诺等鄂州事了,给这些慷慨大方的善人们立碑颂德。甚至可以请陛下赐一封手书,写着诸如‘积善之家’、“乐善好施”、‘仁义之士”之类赞美的话。” 苏慎双眼险些冒出光来:“这个好。”不花钱,写几个字而已。 “那慈善拍卖呢?” “慈善拍卖,和底层百姓中流行的‘唱衣’类似。” 唱衣,即拍卖衣物。 最开始是在寺庙里盛行,主要是僧人拍卖过世僧侣遗留衣物的行为,后来逐渐被底层百姓学了去。 当铺压价太狠,有些家道中落又或者底层老百姓需要卖衣换钱就会采用唱衣的方式来拍卖衣物。 他们会找个中人做拍卖人,由拍卖人对衣服做一个基础估价,而后让众人竞价,价高者得,而拍卖人作为中间环节则会收取一定的佣金费用。 “唱衣,这能行吗?” 苏慎显然不是很明白这个套路,苏家再是寒门,也没有穷到要让家里人卖衣服换钱过日子的地步。 反倒是苏虞在寺庙待了十年,见惯了底层百姓或者僧人们叫卖衣物的行为。 “当然可以,慈善拍卖与唱衣说起来并无区别,只不过普通百姓拍卖的是他们穿过的旧衣物,而达官显贵需要的则是珍奇异宝。 拿出他们想要的,不愁这些人不踊跃竞拍。竞拍后获得的钱,就可以用于鄂州一带赈灾了。” “当然,这给达官显贵以及有钱人办的拍卖会,自然不能像百姓唱衣那样,随便找个街头,敲锣打鼓喊几嗓子就开了张。 自然是怎么华丽怎么来,比如给拍卖会设限,必须得有身份,又或者缴纳多少银钱购得入会费才能得到入场竞拍资格。 又比如说给每个参加拍卖会的人都发一块比较贵重的身份号牌,每次竞拍,不用他们扯着嗓子叫喊,一举牌子,台上的人就知道他要出价了。 父亲甚至可以根据他们的情况,设计不同的等级,花多少钱能拿到红牌,加多少钱能拿到蓝牌,再加多少钱能拿到绿牌。拿红牌的人能拍卖多少东西,绿牌的比红牌多,蓝牌能拍卖到的物品则更多。 也可以根据他们号牌的不同给予优惠……等等一系列的措施都可以提升拍卖会的格调。” 苏虞说着,咽了咽口水,这些可全都是她根据前世看过的拍卖会以及商场促销套路总结出来的。 苏慎见状,忙给女儿倒了一杯凉茶,问道:“然后呢?” 苏虞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喉咙,继续道:“这些其实都是外在的,拍卖会的精髓与唱衣并不二致,其根本就在于竞买,价高者得之。 为了防止有人胡乱出价,父亲还可以根据每件拍卖品设限制和要求,比如一件衣服,估价十两银子,那么底价就设为八两银子,略低一些,但要求竞买人每次举牌出价都不得低于一两银子。 如此,只需两次竞拍就能收回成本。三次竞拍,就赚了一两银子,四次,五次,六次……引导竞买人举牌次数越多,竞拍的价格就越高,溢价越多,拍卖会挣的钱就越多。 当然为了让拍买进行地更顺利,还可以在客人中找一些托儿。” 苏慎看着女儿,双眼亮得异常吓人。 “何为托儿?” “烘托气氛的人。”苏虞解释道,“比如现场如果冷场了就需要有个人出来说几句俏皮话热热场。 又或者哪样东西大家都不感兴趣,没有人举牌竞拍,也需要有个人将东西拍下,免得东西流拍让出拍物件的人丢脸,又或者让竞买人觉得这拍卖会上的东西不受欢迎。” 当然,如果某样东西很受欢迎,好几个人竞拍,也可以让这个托儿见缝插针举几次牌,让商品最后的成交价更高。 最后这一点苏虞没说,但苏慎已经无师自通地领悟了。 他看着苏虞,眼里是藏不住的欣赏:“吾儿聪慧之极,此法或可解朝堂之困也。” 阿虞这两个法子,既能兵不血刃地弄到钱,还不会造成血腥和争斗。 苏慎看着苏虞,万分可惜。 阿虞若是个男儿可有多好,把苏家交到他的手里,他才能放心啊。苏家有这样聪慧的领头人,如何不能长盛不衰? 苏慎站起身,迫不及待就要出门。出书房门前,他又折返回来,端起苏虞送来的那碗安神粥,三两口喝完了。 女儿的心意不能辜负。 苏慎掏出帕子一抹嘴,对苏虞道:“阿虞,和你阿娘说一声。阿爹有事要去梅阁老家一趟,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回来。你让她早点休息,不必等我。” 时间紧迫,他要趁着城里还未宵禁,去内阁阁老梅文正家商量下这件事。他有预感阿虞给的这两个主意,或可解决这次的危机。 苏虞看着父亲的急匆匆的背影,暗暗叹息一声。 募捐也好,慈善拍卖也好,都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这诸多问题,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土地,如果不能遏制住土地兼并以及隐田隐户的问题,这个矛盾迟早还会越来越大。 “阿娘,阿爹有事要去梅阁老家一趟,他让您早些休息,不必等他。”苏虞将苏慎的话转交给母亲,将她送回正房,然后才回到自己住的东耳房。 第54章 断人钱财 第54章 断人钱财 苏慎很快赶到了梅府,将苏虞说的这两个法子提供给了阁老梅文正。 梅文正看完苏慎给他的制策,沉默良久,叹口气道:“即安此计倒是甚为精妙,只是此计一出怕是要得罪不少人。” 苏慎这计,名为募捐,慈善拍卖,以自愿为主,但是沾上了朝堂,背后还站着皇帝,又何谈自愿? 不过是先礼后兵,提前安了个做慈善的名头,本质还是找那些个豪商巨贾要钱。 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 苏慎使计让那些参宴的权贵商贾大出血,人家如何能不仇恨他? 苏慎道:“慎不怕得罪人。瘟疫一事,关乎鄂州万千百姓的性命,更关乎整个大熙的安危。官者,民之父母也。不能为百姓计,何以为官?慎不怕得罪人,若能以此计安稳国祚,慎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苏慎心里有数,只要给出足够的利益,那些商贾就算心底骂他骂到死,也还是会挤破脑袋想要参加朝廷的募捐慈善会议。 苏慎说着,躬身对着梅文正行一拜礼,“请阁老大人代为引荐。” 苏慎不过七品文官,除了初一十五,平时没有上朝的资格。 他倒是可以给皇帝递折子,但需要时间。如果没有大人物代为引荐,等他的折子一层一层呈到御前时,汴京城的制币厂怕是都不知道多印了几轮铁钱。 思考了一会儿,梅文正站起身,对书房外候着的管家道:“让人备车,本官要进宫一趟。” “多谢大人。”苏慎再次行礼感谢,就准备提出告辞。 梅文正却拦住了他:“即安先不忙着走,你和我一起进宫。” “这——”苏慎有些惊讶。 梅文正道:“此计是你所想,这制策也是你所写,所有流程你再清楚不过。若是陛下看过策论,有疑问要提,你在也好给陛下解惑。” “是。” 梅文正换上官服,拿上宫牌,对苏慎道:“走,咱们现在就去皇宫。” 苏慎看了一眼宫牌,心道这梅阁老果然是陛下的心腹大臣。 宫门落锁后,其他人无故不得敲响宫门。只有手持皇帝御赐的宫牌,才有遇急可申请连夜入宫的权力。 梅文正将宫牌以及苏慎写的制策递给看守宫门的将领,由专人呈报至御前,很快,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冯进忠便带着皇帝的口谕而来。 “陛下口谕,请梅阁老还有苏编修尽快入宫。” 简单搜查一下,确认两人身上都没有携带武器及违禁物品后,苏慎很快跟着梅阁老进了宫。宫门不远处候着一驾马车。 冯进忠领着二人上了马车才道:“陛下特意吩咐让二位大人乘坐马车进宫。” 苏慎二人同时抱拳对天拱手,并道:“多谢陛下盛恩。” 为了表示对皇家的尊崇,寻常官员女眷进宫后只能走路,不能乘轿坐车。皇帝让二人坐马车过去,是一种恩赐。就算皇帝不在看不见,二人也该口头表示感谢。 皇宫极大,走路到垂拱殿起码要小半个时辰,坐马车就很快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三人便从宣德门抵达了皇帝所在的垂拱殿。 两人赶到垂拱殿时,皇帝刚刚看完了苏慎写的制策,觉得苏慎这人,执行能力极强,放在翰林院编书有些可惜了。他倒是可以去地方任一地父母官,如此反而能发挥出他的才干。 苏虞只给苏慎提了个点子,但他硬是利用乘坐马车前往梅家路途上那短短半个时辰完善了整个流程。 这次的募捐宴会以谁的名义举办,在哪儿举行,需要邀请来的都有哪些人,这些人的身家背景,他们可以提供什么物资,需要这些人捐赠多少物资及钱,如果有人不配合怎么办?谁可以担任这个中间人。事后,贡献大的商贾权贵能得到什么好处,等等。 苏慎都列得清楚明白,极具可行性。 当然,这还只是初步的计划,依然有许多细节需要完善,最终章程还有待商讨。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皇帝让人叫了好些官员来,一大群人讨论了一晚上,直到月上中天,才定下了整个方案。 短暂睡了一会儿,大家又跑去早朝了。 当然,苏慎也被皇帝叫去了。 第54章 上门送礼 和老爹忙活了一晚上不同,苏虞倒是一夜安眠,睡得非常好。 睡醒之后,苏虞把誊好的书籍检查一遍,确定无误后,又把昨天买回来的药材仔细检查了一下,然后才带着东西,准备去王太医家。 吴氏知道女儿要去王太医家,表示也要一起去。 “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好独自上门。未免外人知道,说你轻狂。” 苏虞有些无奈,这就是她不喜欢这个时代的地方。未成婚的女子,连单独去恩人家道谢的资格都没有。 所谓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在深闺人不识”,看似是在保护女子,实则是围困在她们身上的束缚。 不想让母亲担心,苏虞只好答应让吴氏陪同。母女俩乘坐马车,很快就赶到了王太医家。 差使车夫良叔去叩门,母女两坐在马车里等待回复。 良叔和王家门房说明主家身份以及来意后,王家门房很快叫了个小子,让他报给主母。母女俩略等了大概半炷香时间,就得到了回复。 王家主母请母女两去后院一叙。 母女俩跟着丫鬟,走过前院,绕过一座小花廊,很快就到了后院正房的待客厅。走进屋,只见主座上坐着一位身穿淡紫色罗衫的中年妇人。 “这位就是苏夫人和苏姑娘?”王夫人笑着上前迎了两步,笑意盈盈地招呼道。她身形微胖,皮肤极白,面带笑意,看着非常和气的模样。 “见过王夫人。”母女二人同时向王夫人行礼。 吴氏道:“贸然上门打扰,还请夫人见谅。” 王夫人笑着扶起吴氏和苏虞的手,笑道:“不打扰,不打扰。我家老爷在宫里当值,几个孩子又在外求学,唯一的大姑娘已经出嫁,家里常年就我一个人。苏夫人和苏姑娘能来,我欢迎还来不及呢。” 说实话,王夫人对苏虞母女俩还是很有好感的。 太医给宫中贵人看诊是一件收益颇丰但同样风险极大的事。诊出好事,比如有贵人遇喜,太医会得到很多赏赐;诊不好,不被治罪就很幸运了。 苏姑娘遭遇毒蛇咬伤,丈夫给苏姑娘看诊,是皇后要求,苏虞落选后还愿意来家里表示感谢,这就足够让王夫人高看她们一眼。 吴氏道:“我们母女这次上门,主要是想向王太医表达感谢。当初在宫里,多亏王太医给小女治疗,才能保住她的性命。 原本应该先送拜帖,再由外子亲自上门道谢。偏偏这些时日外子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出空来。我们母女这才备了一份薄礼,急急忙忙过来了。” “苏夫人苏姑娘有心了。”王夫人心里满意,只是——“礼物就不必了。” 王夫人继续道:“我家老爷是太医,医者治病救人,苏姑娘有心上门就已经让我们很开心了,至于礼物,还请苏夫人带回去。否则我家老爷回来了,是要责骂我的。” 苏虞忙道:“夫人,我和阿娘带来的礼物,不是金玉,也不是银钱。” 王夫人一怔。 不是金玉银钱,那是什么? 苏虞道:“王太医医者仁心,不求回报,让小女佩服。我此次前来,除了亲自登门道谢外,还想将我私藏的一本医学孤籍手抄本赠与王太医。” “孤籍医书?”王夫人闻言,忙拒绝道,“这也太贵重了,我们可不能收。” 苏虞忙道:“夫人,医书医书,重在医而不是书。再珍贵的医书,若不能发挥出它治病救人的作用,与一块顽石又有何异?况且——”苏虞说着,有些不好意思道,“只是原书不慎损毁,如今送来的只是小女的手抄本而已。” 王夫人如何不懂,苏虞虽然说的轻描淡写,但对孤籍而言,即便是手抄本,也是珍贵无比,有价无市。 王夫人看着面前的女孩儿,小姑娘明亮的眼眸里写着认真和诚恳。 她没有说假话。 她又看向吴氏,吴氏对着她点了点头,“夫人,您就收下吧。就如我家阿虞所言,这本医书若能在王太医手里发挥出它的作用,才是医书之幸。” “那我就厚颜代我家老爷收下了。”王夫人鼻子微酸,眼里浮现一丝水意,她看向苏家母女,神色更加温和,“快别叫我夫人了,我本姓胡,应该比苏夫人略大几岁,苏夫人若是愿意,可叫我一声胡姐姐。” “至于苏姑娘,也可喊我一声王伯母。” “胡姐姐。” “王伯母。” 母女俩异口同声喊道。 吴氏道:“那您也别叫我苏夫人了,我本姓吴,闺名娴娘,您可以叫我一声娴娘。我女儿闺名阿虞,您叫她阿虞就行。” “阿虞,哪个虞?” “驺虞的虞。” 王夫人点头:“驺虞,仁兽也。心怀慈悲,仁爱万物。是个好名字。” 古人常以驺虞的存在来比喻周文王的德政,驺虞也象征着一种理想的政治和社会状态,即在不伤害其他生命的前提下,实现社会的有序和繁荣。 吴氏道:“我倒是希望阿虞不要太善良,她这辈子只要活得愉悦自由、无忧无虑就好了。” 王夫人突然想起前些日子老爷从宫里回来无意间提起过储秀宫有个姑娘为了救同屋的秀女被毒蛇咬伤了。 这姑娘原来就是阿虞啊。 老爷说过,那蛇毒非常厉害,稍不注意就有性命之危。 难怪娴娘会这样说,这才是为娘之心。 王夫人暗暗感慨一声,笑道,“你们放心,这书籍我会妥善保存的。等我家老爷回来,我就转交给我家老爷,让他妥善使用,治病救人。” “那便好。” 耐不住王夫人再三挽留,母女俩留在王家吃了午饭,直到半下午,然后才提出告辞。 “胡姐姐,您快进去吧,我们也要回去了。”从王家出来,母女二人上了马车,准备回家。 苏虞和吴氏急着赶回家,并没有注意到她们俩从王家出来的身影被认识的人看到了,并且引起了一场波折。 唐嬷嬷回到周家,越想越觉得奇怪,最后还是忍不住将这件事告诉了秦氏。 秦氏眉头微皱,“你说你看到吴氏和苏大姑娘从王太医家出来?” 唐嬷嬷点了点头:“夫人,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身影,但奴婢可以肯定我绝对没有看错。” 秦氏皱起眉:“她们两去王太医家做什么?莫不是这苏虞身体有什么问题?” 秦氏这几天都忙着给女儿准备入宫的陪嫁,还没顾得上这个未来亲家。 周姝被皇后娘娘看中,赐了香囊,半个月后就要被迎入宫中为妃。秦氏骄傲又得意,她儿子是状元,女儿也将成为娘娘,以后整个周家,谁还能比她更荣耀? 大嫂程氏生了三个儿子又怎么样?夫君是嫡子,官职比她丈夫官职高又怎么样? 儿女都不争气啊。 秦氏只要一想到过年时,姑母嫡母还有大嫂程氏充满嫉妒却又不得不来恭维她时扭曲的嘴脸,就觉得高兴极了。 周姝进宫为妃,虽然荣耀,却不是正妻。虽然也能带一些嫁妆,但是还有很多东西不能用。比如凤冠霞帔,比如正红衣裳,又比如说簪子。 簪为妻钗为妾,将来除非周姝有机缘被皇帝立为皇后,否则她这一生都只能佩戴双股的钗子,而不能佩戴单股的簪。 尽管相较簪子而言,钗子会设计地更为繁复华丽。 但这恰好照应了妻子和妾室的身份,妻子不需要多么漂亮美丽,却无可替代。而妾室,再漂亮,也只是男主人后宅的点缀品,装饰物。 不过皇家不一样。 寻常人家内宅的妾室如何可以和皇家妃嫔相提并论。 秦氏希望周姝进宫就能得到盛宠,自然不希望她将来会因为用了不该用的东西,犯了僭越失宠于帝后。 秦氏忙着把嫁妆里不合规矩的东西都清理出来,该卖的卖,该补的补,也就忽略了与周姝同时进宫选秀的苏虞。 这会儿唐嬷嬷一提醒,秦氏突然想起来,苏大姑娘被选中了吗? 如果她也留选,那她将来不是要和女儿争宠? 如果没有选中,按照老爷那个固执的性子,定要再把这婚约续上,那她不是要嫁给三郎? 老爷是正六品的侍读,不久外放后还会升官。三郎也在翰林院为官,前途一片大好。等周姝进宫,他还将有一个做娘娘的妹妹,将来还会有皇子皇女外甥。 反观苏家,唯一的苏慎不过七品,那姑娘上头四个哥哥,各个科举,一个考中的都没有,这家世如何能配得上三郎? 秦氏想着,就想把女儿叫来问问情况。 “嬷嬷,把阿姝叫来——罢了,我亲自过去。” 秦氏也是突然间反应过来,周姝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妃嫔。 天地君亲师,君在亲之前,即便秦氏身为周姝的亲生母亲,她要见她,也应该亲自去周姝的院子请见。 第55章 周家风波 第55章 周家风波 另一边周邑回到家,也去了周姝的院子,他想和妹妹好好谈谈这次选秀之事。 为了避嫌,周邑没有进周姝的房间,而是在院子里说话。 “进了宫,好好照顾自己。”周邑看着周姝,眼里闪过一丝痛惜,他和父亲从来没想过送妹妹进宫去求这份虚无缥缈的前程。 他看着长大的大姑娘,本该身着凤冠霞帔,坐着花轿,一路敲敲打打风光无限地嫁到夫家。 现在却只能坐着一顶小轿,从侧门抬进皇宫,成为皇帝众多嫔妾中的一员。 周姝眼里闪烁着泪光。 她点了点头,认真道:“哥哥,我知道的。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我不在家,哥哥也要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晚上早点休息,差事是做不完的,身体却只有一个。” “哥哥知道。”周邑伸出手想像儿时那样摸摸周姝的脑袋,手伸了出去又折了回来。女大避父兄,妹妹都要进宫了,他再做这样亲密的举动不合适。 周邑收回手,背到身后,“这些时日朝堂事情多,哥哥也忙,不一定有时间经常来看你。我今天过来就是想告诉你。哥哥不求你多风光,但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平安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周姝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从苏虞救了她开始,周姝便一直非常内疚。 不只对苏虞内疚,也对哥哥内疚。 周邑于她,不只是哥哥,也像父和母。 周夫人秦氏年轻时忙着孝顺嫡母,忙着和大嫂攀比,忙着和丈夫斗气,唯独不会把注意力放到两个子女身上。 周姝比周邑小六岁,周夫人惦记着再生个儿子,好稳固自己的地位,发现是个女儿,就更不在意了。 她养她更像是养一个可爱的小动物,想起来了抱过来亲两下,想不起来就丢在一边。 那时周父还没有考中进士,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读书考试上,剩下那点注意力也都放在了大儿子的学业上。至于女儿,自然归夫人照管。 如果不是哥哥,周姝小时候就是个小可怜。那时候周邑已经开蒙,每天都要去书院读书。回到家还有很多功课要做。但他依然很关心她。 每天出门前,回到家后,他都会把奶娘叫去询问她的情况——妹妹身体怎么样,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心情怎么样。 如此,下人们才不敢敷衍周姝这个庶子家,爹不管娘不疼的小女孩。 等到书院沐休,他会带她出门玩儿,还会买一些小玩意儿回来哄她。周姝幼年那段时期,周邑对她如父如母。 再后来,周父高中进士,进了翰林院,一家人搬到汴京。 没有祖母的挑拨,没有大伯母攀比,周夫人终于把目光放到了她这个小家庭上。虽说和丈夫的关系依然还是不太好,但总算会关心儿女。 周邑这才放开手,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科举进学上。但在周姝心里,任何人,即便是父母亲人都比不过这个哥哥。 她希望哥哥的生活能十全十美。 和周夫人不同,周夫人会因为疼爱儿子而挑剔他的未来妻子,觉得这世间女子谁都配不上她那才华横溢的儿子。 而周姝会爱屋及乌,她虽然有些小吃醋,怕哥哥有了喜欢的姑娘就不会再那么重视妹妹了,但她更希望哥哥能得偿所愿,和他喜欢的人成亲生育子女。 可现在苏姐姐为了救她,被毒蛇咬伤,伤了身子,更是被太医断言不利于生育。 苏姐姐是哥哥喜欢的人,将来会嫁给哥哥成为哥哥的妻子。可她却为了救她伤了身体,如果将来她真的无法生育,苏姐姐怎么办,哥哥又要怎么办? 周姝想到这里,只觉得心情无比沉重。 周邑见周姝哭了,连忙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心疼道:“阿姝,你怎么哭了?你是不是不愿意入宫?哥哥——” “没有,没有。”周姝摇头,“我哭不是因为这个。我只是,只是觉得很对不起你。哥,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你说什么呢,你是我妹妹,怎么会对不起我。” 周姝再也忍不住,说出内心深处的沉重内疚,“哥哥,苏姐姐为了救我被毒蛇咬伤了。” 周邑给妹妹擦泪的动作一顿。 他的手有些颤抖,许久,周邑回过神,颤抖着嘴唇道:“那她,她还好吗?” 周姝哭着摇了摇头:“不,不好。太医,太医说,说那蛇毒十分霸道,余毒不仅伤害了苏姐姐的身体,还有可能影响她未来的生育。” “哥哥,苏姐姐以后怎么办,你以后怎么办?” 周邑深吸一口气:“阿姝,没关系,人还活着就好。至于子嗣,太医只说对生育有影响,并不是说不能生育。 我们还这么年轻,调理一下就好了。再说,就算真的不能生育,没有子嗣也没关系。等我们年纪大了些,我可以去族里抱养一个,都是一样的。” “可是抱养的都不是你亲生的——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哥哥你又何至于需要抱养别人的孩子——” “阿姝,你不要钻了牛角尖。这件事不是你的错,阿虞更是受害者。至于孩子,族里的孩子一样流着周家的血,从小抱来养到大,他喊我们爹娘,亲不亲生也差不多了。” 差不多,可亲生的,和不是亲生的,又如何一样? 周姝很难受,但看着哥哥眉宇间满满的倦色和忧愁,她知道这件事最难过的就是哥哥了。周姝吸了吸鼻子,擦掉眼角的泪,“哥哥,我知道了,我不会钻牛角尖了。” “你真的可以吗?”周邑担忧地看着妹妹。 “可以的。”周姝道,“哥哥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事,你真的不用太担心我。” “那好,哥哥要出门一趟。你如果有事,一定要及时告诉我。哥哥会帮你。”周邑说完,转身出了周姝的院子。 他打算往苏家走一趟。 未婚妻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还是为了救他的妹妹,他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了就该亲自往苏家走一趟,让苏伯父苏伯母放心,也让阿虞安心。 周邑心里想着事儿,自然没注意到站在妹妹院外的母亲秦氏。 秦氏见儿子游魂般从自己身边掠过,皱着眉,不满道:“三郎,你看到母亲,都不请安问礼的吗?” 第55章 本草纲目 周邑这才发现母亲居然站在妹妹院外。 他眉头微蹙,想到刚刚和妹妹的谈话,周邑不由得探究地看了一眼母亲秦氏。母亲她是否听到了妹妹和他的对话,尤其是关于生育那段? 周邑不希望母亲听见,他母亲的性子他了解,自他高中状元后,母亲的心就有些飘了。若是再知道阿虞的身体出了问题,怕是会生出许多事端。 但很可惜,秦氏来得够早,兄妹俩的对话她从头到尾听了个全。 因此,秦氏这才拦住了他,“三郎,你是不是要去苏家?” 此话一出,周邑就明白了,他暗叹一口气,神色如常道:“是的,苏家大姑娘救了妹妹,我要去一趟苏家向她表达感谢。” 秦氏问道:“那苏家大姑娘真的不能生育了?” 周邑道:“母亲,太医只说蛇毒对生育有影响,并不代表不能生育。” 秦氏却听不进去:“三郎你就别自欺欺人了。大夫嘴里的话你还能不明白?他们啊,总是习惯把问题往好了说。那苏家大姑娘定然是不能生育了,太医说得那么委婉不过是不想得罪她,给她一个心理安慰而已。” 秦氏拉住了周邑的手,焦急道:“三郎,这个时候你可不能往那苏家凑。那姑娘不能生育,她现在看到你,肯定就像看到那救命稻草,非要绑死在你身上的。 本来她家世就比不上咱们家,现在连孩子都生不了,这样的儿媳妇咱们可不能要。” 周邑看着面前的秦氏,只觉得十分陌生。 周邑道:“母亲,既然我和阿姝的话您都听到了,那您应该明白苏家大姑娘是为了救阿姝才会被毒蛇咬伤,才会留下后遗症的。她对我们家有恩。 如果她真的不能生育了,那我更应该迎娶她回家,好好照顾她。 如果我这个有婚约的未婚夫都嫌弃她,抛弃她,不愿意迎娶她,还会有好人家愿意迎她进门吗?你让她以后怎么办?” 秦氏道:“我顾不了那么多!是,她是救了阿姝,对我们家有恩。我们可以补偿她,我可以给她钱,很多很多钱。或者等你妹妹当了娘娘,就向官家进言提拔她父亲。 报恩的方法那么多,但我不能拿你去填这个窟窿。 况且我本来就不喜欢她。那姑娘从小是在寺庙长大的,成天跟着一群粗鄙蛮僧混在一起,缺乏教养不说,还喜欢四处抛头露面……这样的姑娘她配不上你,她——” “母亲。”周邑有些生气地打断了秦氏的话,但还是耐着性子道,“母亲,人无信则不立。而且这桩婚事是阿爹亲定的,他不会允许咱们随便毁约。” 听到周邑提到丈夫,秦氏顿时有些心虚。 丈夫的性子确实如三郎所说的,执拗又固执,更不听人言。 周邑接着表明自己的态度:“母亲,自从定亲后我就已经认定了苏家大姑娘。在我心里,她就是我未来的妻子。更不用说她还救了阿姝,于我们周家有恩。 背弃婚约,抛弃恩人,此等不仁不义之事,我们周家人断不能为之。所以母亲,请您成全儿子,看在儿子的份上接纳这门婚事。” 周邑只谈信义,不说情爱。 因为他知道,如果他在母亲面前说他对阿虞的喜欢,说他的非卿不娶,不仅不会打动母亲,反而会让她更加反感阿虞,反对这桩婚事。 “母亲,我还有差事要处理,就先去书房处理公务了。您早点回屋歇息。” 周邑说完,便提出了告辞。坐在书房里,他的心已经飞到了苏家。他很担心阿虞。 但他只能极力地忍耐,他不能在母亲极力反对的时候再去苏家。不然他怕秦氏生气之下,失去理智,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秦氏看着儿子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怒其不争。 “嬷嬷你说,这孩子怎么这么死心眼?这般不懂变通,和他那个父亲一样执拗固执。” 听到主母吐槽男主人,唐嬷嬷微垂着脑袋,并不敢搭话。老爷不会和夫人计较,却不会放任一个下人对他指指点点。 苏虞还不知道周家母子因为她而大闹一场。 一家人美美地吃了个晚饭,苏明言就跟着苏虞打工干活去了。除了父亲苏慎晚上又没有回家外,一切如常。 苏明言抄书,苏虞开始整理在宫里那段时间遇到比较典型的脉案。 另一边,结束值班回家的王太医听说苏家母女上门,还送了礼物后,脸色当即一黑。 “夫人,我不是说过了不能随便收人礼物——吗?”王夫人瞥了他一眼,将苏虞送来的厚厚一沓,足足十本手抄本往他面前一放。 王太医说话的声音低了下来,他翻开书皮,只见扉页上赫然写着偌大的四个字——《本草纲目》。 第三页,是苏虞为这本书所写的序言—— 《本草纲目》,药圣李时珍所着。 为着写此书,李时珍先后到武当山、庐山、茅山、牛首山等地收集药物标本和处方,并拜渔人、樵夫、农民、车夫、药工、捕蛇者为师,记录上千万字札记,历经二十七个寒暑,三易其稿,终于完成了这本足有一百九十二万字的医学巨着《本草纲目》。 …… 学中医者,无不要学这本《本草纲目》。 这本书不仅是当时最系统、最完整、最科学的一部医药学着作,为华国的药物学发展作出巨大贡献,也对世界医药学、植物学、动物学、矿物学、化学的发展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被誉为“东方医药巨典”。 苏虞前世并不是中医,但她喜欢看医书,不管是外国先进的医学着作,还是华国传统的中医着作,她都爱看。 李时珍这本《本草纲目》更是看了不下十遍。 她本来就有过目不忘的技能,来到这里发现这个时代根本没有一本统一完备的药草书。因为药名混杂,大夫开方经常弄不清楚药物的形状和生长状况。 便动了将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默写下来的念头。 一百九十二万字,再加上绘图,历经八年,苏虞才将这本医药巨典完整抄录下来。 除了时间朝代和一些特殊信息,苏虞隐去之后,有关药圣李时珍以及李时珍着书过程的完整记录,苏虞都写在了序言之上。 她不知道这个朝代延续下去还会不会出现一位叫做李时珍的医者,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写出这样一本史诗级的医药着作。 但她觉得药圣为这本书所贡献的所有努力,都应当被这个时代的医者、百姓所知晓。 “二十七载,三易其稿。”王太医看着序言上力透纸背的文字,眼泪落了下来,他仿佛从这寥寥八个字中看到了一位医者圣人沉默而坚定的身影。 王太医几乎是熬着夜看完一册书,第二天一早,王太医便抱着十册书去了太医院。他要奏请陛下,以太医院的名义,将这十册书刊印发表,以供天下医者使用。 第56章 进展不顺 搞钱这种事情本来应该由户部负责,但因苏慎提出了一个募捐慈善拍卖的点子,梅阁老强烈建议由苏慎来负责这项事务。 于是苏慎这个本该在翰林院编书的编修,临时被借调到户部搞钱去了。 苏慎的工作开展得并不顺利。 不管是募捐还是慈善拍卖,都不可能一蹴而就。要想让那些精明的商贾掏钱,光是把他们叫到拍卖场是行不通的。 拍卖会开始前,他必须搞定大多数,不,起码领头的那几个豪商巨贾要搞定,如此这些人才能在拍卖会中起到领头作用,带动那些中下层的小商贾们出钱出力。 苏慎早出晚归忙活两天,一点进度都没有,他连羊盛谷的面都没见到。偏偏人家的态度又很好,每次去羊家,人家都是好茶好饭好声好气地招待着,但能拍板做决定的家主羊盛谷却从不露面。 家主不出面,底下人如何敢做决定? 羊家是大熙第一粮商,也是大熙首富,背后的靠山又是大长公主,人家不搭理他,苏慎根本没有办法。 他再是官,可也不过一个寒门出身的七品小官。 和乐家这样的世家大族不可比,更别说大长公主了。 人家是陛下的亲姐姐,自小抚育他长大,为了保护他受了许多苦难,两人名为姐弟,说是母子也不为过。 羊家有大长公主庇护,自然不惧他这一介七品小官。而且他还不是户部正统的官员,这次事了,他还要回翰林院的。不在户部,羊家自然不担心得罪了他,将来他会为难羊家的生意。 可羊家是首富,是众商贾的领头羊,羊家搞不定,底下的其他商贾更搞不定。就算勉强说动了他们,事到临头他们也有可能因为羊家的态度而变卦。 夏日天热,胃口本就不好。再加上事情没有进展,短短几天,苏慎瘦了一圈,嘴角更是起了一圈燎泡。 苏虞给父亲熬了一壶去火茶,送到书房就见苏慎皱着眉头坐在书案前。 看到女儿,苏慎笑了笑,眉眼舒展开些,他喝了一口茶水,清清凉凉,问道:“这是什么茶?喝起来还挺清凉的。” 苏虞道:“荷叶、薄荷、野菊花、甘草煮的去火茶。” 苏慎点头:“很不错,回口带甘。” “那爹您慢慢喝,我先回屋了。”苏虞不准备再打扰父亲。 “阿虞。”苏慎却叫住了她,说起了自己这些时日的困境。 或许是因为苏家有个非常有见识的太奶,苏家人并不认为女子有见识不好。苏慎也不会觉得身为父亲向小辈的女儿寻求意见有损自己的颜面。 “爹,您是为陛下办事,遇到困难了为什么不向陛下求助?”苏虞听完,却觉得父亲能力没问题,只是需要转变一下观念——他要学会向领导寻求帮助。 “这?”苏慎愣住,“向陛下求助?” “是啊。”苏虞道,“爹,你要打交道的是商人啊。商人重利轻别离,利益对他们而言才是最重要的。我们想让骡子走得远都要在它们面前吊一根胡萝卜,更何况是商人!您想让他们掏钱,就必须有一个能吸引他们所有人的大利益吊在前头,引诱他们掏出口袋里的金币。” “至于羊盛谷不见您这件事就更简单了。他有靠山不怕得罪您,可您也有靠山啊,您的靠山可是陛下,这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 只要陛下出面说句话,请大长公主帮忙引荐一下,那羊盛谷如何敢不见您?他不见您,如何能在大长公主面前交差?大长公主没办好陛下交代的事情,又如何向陛下交代?” 至于见面之后,要如何达成目标,就只能靠苏慎自己努力了。 苏慎若有所思,猛然间发现了一个新世界。他这才发现,原来身为下属,还可以反过来利用皇帝的资源和人脉来达成自己的业绩啊。 实际上,不只是苏慎,不会向领导寻求帮助也是前世很多打工人的误区,总觉得麻烦领导不好。 但事实是,只要你能顺利完成任务,你找老板要资源、要帮助,他不仅不会生气,反而会很高兴。因为打工人做出的业绩,最后都会变成老板的豪车豪宅啊。 当然,找上司要资源也不是没有风险。 第56章 学会和老板要资源 你找老板要物资人家给物资,你要人脉人家给人脉,最后你却没能完成任务,或者做得不如预期,让人家觉得你要本事没本事,要能耐没能耐,公司有你没你没两样,这后果就很糟糕了。 但对苏慎而言,那都是后话。 他看着女儿,心底再一次感慨,吾儿如何不为男?阿虞这般见识,若是男子,这广阔天地都将是她的舞台。 临走前,苏慎又道:“阿虞,爹还有一个疑惑。” “什么?”苏虞回过头。 苏慎满脸凝重问道:“阿虞你刚刚说要想让骡子走得远都要在它们面前吊一根胡萝卜,这胡萝卜是何物?爹想遍古籍,也未找到你说的胡萝卜。” 苏虞:“……” 她还以为苏慎要问什么疑难问题呢,结果就这? “爹,这胡萝卜不是咱们大熙本地物种,它来自西域,气味微似莱菔(萝卜古称),故名胡萝卜。其色深红,又名红萝卜。” 苏慎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第二天,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苏慎下朝后直接找到了皇帝。 很快,苏慎就从顶头上司的手里要到了很多资源,接着去户部要到了鄂州赈灾需要的物资名单和钱粮数额,然后又去翰林院把未来女婿周邑借调过来给他帮忙。 之后又带着陛下的口谕去大长公主府拜访大长公主,有大长公主出面,苏慎很快约到了羊盛谷。 这次,双方约在了梁园茶楼见面。 苏慎提前订了包厢,然后就在包厢里等着羊盛谷到来。 苏慎和周邑到达包厢时,羊盛谷还没来。苏慎道:“三郎,谨言慎行,随机应变。”苏慎这句话是以长辈的名义,而不是同僚的身份说的。 “多谢伯父提点。”周邑官职虽然比苏慎高半级,但这次的事务苏慎主办,他只是跟来增长经验的。 两人等了一会儿,羊盛谷终于来了。 羊盛谷推开包厢,见里头苏慎和周邑都在,忙躬身作揖道:“抱歉抱歉,苏大人,羊某来迟了。” 苏慎道:“不迟,羊大掌柜来得正是时候,是苏某早到了。” 羊盛谷确实没有迟到,他只是卡着点到而已。但和双方身份一比,对方掐点来就显得没那么恭敬了。 不过苏慎倒是不在意这点小节。 双方寒暄着坐下。 周邑陪坐在一旁,并不多话。 他的目光从羊盛谷身上滑落,羊盛谷看着四十来岁,面带和气,一身锦衣华服,与穿着青衫布衣简单朴素的苏慎相比,不像商人倒更像个权贵,反观苏慎寡淡地像个平民百姓。 羊盛谷接着又把目光落到周邑身上,询问道:“苏大人,这位可是令郎?” 苏慎道:“这位是翰林院周邑周修撰。” “周修撰。”羊盛谷喃喃,突然回过神,惊呼道,“三元及第,周状元。”他站起身,朝着周邑抱了抱拳,“周修撰可真是少年英才啊。” “羊大掌柜盛赞了。”周邑淡声道,目光微深。这羊盛谷,可真是狡猾得很。他对苏伯父的态度略显敷衍,对自己却如此慎重。 若他与苏伯父只是普通的同僚关系,经羊盛谷这一遭,伯父的心里怕是会起疙瘩。若他性子张狂自傲,再生骄矜之气,他们二人恐会起龃龉。 羊盛谷目光微凝,心道这周修撰,年纪轻轻不过及冠,心思竟如此内敛沉静。转念一想,若非如此,他也不能高中状元,还是大熙朝第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 羊盛谷收回目光,看向苏慎,主动开口道:“苏大人,听家里管事说此前苏大人曾上门过几次,羊某不在汴京,未能亲自招待,还请您多加谅解。” 第57章 苏慎搞钱 苏慎道:“此事无妨,羊大掌柜现在在汴京就好。此次朝廷即将举办的募捐拍卖会还要仰仗羊大掌柜的支持。” 羊盛谷脸色露出为难的神色道:“苏大人,羊某此次前来,就是想向您告罪的。羊某此前一直在交州处理春粮收购一事,今日事了,还要再赶回交州。 收购春粮一事不仅关乎我羊家名下数万下人的生计,也关乎大熙无数百姓的口粮,实在轻忽不得,须得羊某亲自盯着,确保万无一失才是。 您说的募捐拍卖仪式请恕羊某不能参加,不过为表歉意,羊某愿意无偿捐献五万两白银,支援鄂州赈灾灭疫。” 五万两,杯水车薪,苏慎要的可不是这点银子。 不过苏慎并不急着反驳,他笑了笑,顺着羊盛谷的话道:“春粮一事确实非常重要,羊大掌柜的顾虑也有道理。本官实不该强人所难。” 羊盛谷闻言正想起身抱拳告辞,便听他话音一转,“只是此次募捐拍卖会,本官也是带着朝廷的诚意而来。羊大掌柜若是不能参加,怕是会遗憾终身。” “愿闻其详。”羊盛谷心里有些狐疑,他并不觉得错过了苏慎所谓的诚意,能让他遗憾终身。但万一呢?万一真有呢?于是羊盛谷刚刚挪起的屁股又坐回到椅子上。 苏慎道:“这次募捐仪式后,朝廷会在鄂州立碑,为所有拍卖捐款的商贾颂德,让世人皆知他们的慷慨大义。” 就着? 羊盛谷鄙夷道:“羊家时常捐桥修路,赈济孤寡。”意思是好名声他不缺。 苏慎接着道:“此次募捐拍卖仪式上,除了市面上常见的物件外,还有部分皇宫内苑珍藏的珍奇物件。” 羊盛谷依然不为所动。 普通商人或许会为能得到皇宫里的东西而得意,但他羊家可不缺奇珍异宝。没准宫里那些个物件儿,还是他羊家献上去的呢! 他站起身,抚了抚褶皱的锦袍,“苏大人,如果您要说的就是这些,请恕羊某不能久陪了。羊某先行告辞。” 苏慎神色未变,淡然道:“确实,羊家首富之家,自是不缺珍奇异宝。就好比这镶金丝的织金罗,像本官这样的七品官员,寻常都不得见。若有幸得陛下隆恩,赐下一块料子,也只舍得裁了做几扇团扇,给女眷出门带着,充充门面。” 羊盛谷脸色剧变,他低下头就见衣袍下摆熠熠生辉,金丝若隐若现,华贵异常。这一身衣裳,竟然是用贡品织金罗裁剪而成。 士农工商,商人富,但地位低贱。布衣不可着丝绸,更别说用贡品织金罗做衣服穿。他穿这一身就是僭越。民不举,官不究,倒也还好,追究起来可是大罪。 苏慎这赤裸裸的就是威胁。 羊盛谷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眼里冒出凶光。他能把家业做到如今的规模,岂能惧怕一介七品小官的威胁。 只是朝廷缺钱,差的就是个名头。 如果他不同意,怕是刚走出这间包厢,就会被京兆府的衙役抓走。 虽然他能去求大长公主保住他,到那时候,他要出的恐怕比苏慎要的还要多得多。这人,是挖了个坑在等着他跳啊。 苏慎并不在意羊盛谷凶狠的模样,双目对视,他笑了笑,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然后道:“羊大掌柜,这梁园茶楼的碧螺春可是招牌,不尝一口就走,真的浪费了。” 羊盛谷脸色变了又变,最后还是顺着苏慎给的台阶坐了下来,“苏大人说的是,我是该好好尝尝这茶水。” 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却是什么滋味也没喝出来。 羊盛谷放下茶杯道:“这茶水确实不错。羊某愿无偿捐赠两万两白银给鄂州赈灾灭疫。” 苏慎:“不急,羊大掌柜,时间还早,咱们且慢慢道来。此次募捐拍卖会上除了刚刚所说的珍奇异宝外,陛下还同意拿出部分茶引、酒引以及盐引,以感谢众位的慷慨解囊。” 茶引、酒引以及盐引,这可算是大手笔了。 羊盛谷眸光微动,被威胁的怒气都消散许多。 他道:“羊某愿意无偿捐赠五万两白银,以及十万石大米。” 按照每石大米一两银子算,十万旦米粮就是十万两白银,再加上前面的五万两白银,无偿捐赠价值十五万两白银的钱粮,已经算是大手笔了。 但是,苏慎摇头:“不够。” “十万两白银,再加二十万旦米粮。” 苏慎依然摇头。 羊盛谷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道:“苏大人,您可不要贪得无厌。我羊家出三十万两,已经足够慷慨大方。 那茶引、酒引以及盐引确实很难得,只是苏大人,您要价若是太高,我就算把朝廷放出来的茶引、酒引以及盐引都买回去也挣不了几个钱,那我何必掺这一脚?” 三十万两,纯粹只是入场券。 进门拍下这些东西,还要再出一笔钱,若是竞价过高,拿到了茶引、酒引以及盐引又如何?赔本赚吆喝吗? 苏慎笑了笑,道:“羊大掌柜也太心急了些,本官还有话没说完呢!此次拍卖会后,陛下还会赐予贡献卓越的商贾之家身着丝绸的资格。” 羊盛谷脸色一青,看着苏慎的目光尤其不善。 这是和他过不去了是吧? 便听苏慎又道:“与此同时,朝廷将适当放宽商人之子参加科举的限制,允许商人中有‘奇才异行者’应举。”如此一来,商人便有了晋升士族的机会。 名利或许不能打动像羊盛谷、冯库这样的大商贾,但是允许他们晋升门第的机会一定能打动他们。 果不其然,羊盛谷腾地一下站起身,面色涨得通红,激动道:“苏大人此言可是真的?” 苏慎道:“这是自然,本官当然不会妄言。” “那我羊家愿意再加赠十万两白银。” 苏慎不说话。 “三十万白银,以及二十万石粮食。” 苏慎笑而不语。 羊盛谷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道:“我凑个整数,八十万两白银,以及二十万石粮食,买这次募捐拍卖会的入场资格。” 苏慎站起身,抱拳笑道:“苏某多谢羊大掌柜的慷慨解囊,羊大掌柜不愧是坊间盛赞的大善人。” 羊盛谷咧着嘴笑了一下,又想哭。 一百万两白银啊,还只是一个入门券。 羊盛谷心疼得滴血,但一想到他羊家子弟也能参加科举,晋升士族,改换门庭,又忍不住想笑。 又哭又笑,整个人别提多扭曲了,表情难看得很。 苏慎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看在羊大善人出了这么一大笔银钱的份上,他就不怪他神色难看,影响市容了。 羊家搞定了,接下来要见的就是药材商人冯库。 第57章 行善积德 茶楼门口不能停马车,车夫良叔一般都是架着马车在茶楼稍远处的低档茶寮一边喝茶一边等主子们出门。 从梁园出来,书童四理主动去喊良叔把马车驾过来。 苏慎和周邑二人则在梁园门口等候。 周邑抬起头,余光瞥到茶楼旁边的金玉铺子。他对苏慎道:“苏伯父,我想去旁边的金玉铺子一趟。” 苏慎看了一眼金玉铺子,“你要去买首饰?” “是的。”苏慎有些羞涩,“我想去买枚发簪。”除了冯库,接下来他们要见的人还有很多,再加上筹备募捐拍卖会的事务,短时间内怕是都没有时间去苏家拜访。 周邑想去买一枚发簪,让四理帮忙送到苏家。他相信,阿虞看到发簪,一定能明白他的心意。 苏慎是过来人,瞬间明了。 “去吧。”虽然很不爽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娇女,要被别的男人娶走了。但周邑惦记女儿,还是让他比较满意。 “罢了,我随你一起去看看。”苏慎想到吴氏,妻子嫁给自己后,相夫教子,孝顺公婆,照顾叔侄,二十来年如一日,始终如一。他也该给妻子买份礼物表达感谢。 周邑这小子能如此体贴,他这个做长辈的可不能输给他。 周邑买了一枝红宝石芍药花簪,宝石很碎,不算特别贵重,颜色却特别正,通透的红,非常精美,明艳而不失雅致。 苏慎审美就有点不如他未来女婿了,他直接给吴氏买了枚实心的牡丹金簪,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特别重。嗯,顺带用光了他所有私房钱。 从玉石铺子出来时,两个男人都很高兴。 周邑将包好的发簪递给苏慎:“伯父,这枚发簪请您帮忙交给大姑娘。” 他本来是想让书童帮他送到苏家,顺便再写一封信捎送过去。但现在苏伯父也知道他买了发簪,周邑便不好绕过他私下给阿虞了。 苏慎瞥了一眼周邑遗憾的表情,应了下来:“好。” 正好这时四理和良叔架着马车过来,苏慎爬上马车,钻进车厢,对良叔道:“去付家。” “老爷,好的。驾——”良叔应下,一拉缰绳,马儿哒哒跑了起来,良叔跟着苏慎跑了几天,知道苏慎口中的付家是哪家。 “驾,驾。吁——”马车停在了冯府正门之前。 冯府门房眯着眼,远远地看到马车跑过来,看到良叔熟悉的面孔后,赶紧打发人去叫家主冯库。 苏慎二人从马车上下来,冯库刚好赶到家门口。 他快步上前,走到二人面前,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苏大人,周大人,快请进。” “冯掌柜太客气了。”苏慎笑了笑,举步生风地走进冯家。 苏慎并不在意冯库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他明白,冯库此时略显谄媚的态度,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陛下送来的口信。 “苏大人,请喝茶。”一行人去了冯家待客的茶厅,很快就有丫鬟送来茶点。 “多谢。”苏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直接开口道,“冯掌柜,陛下曾对我说过,说冯掌柜是实诚人。此次鄂州事大,需要的钱粮药材极多。 来冯府前,我刚见完羊家粮行的羊盛谷掌柜,他答应要为鄂州捐赠八十万两白银和二十万石米粮,不知冯掌柜能提供多少支持?” 冯库脸色一变。 八十万两银子,再加二十万石米粮,合算下来就是一百多万两银子,拿一百万两银子买个入场券,这羊盛谷疯了? 他看着苏慎,目光狐疑,眼前这位苏大人,也不过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看着人模人样,不是什么男狐狸精转世啊? 羊家那大老抠怎么突然愿意大出血了? 还是说这中间有什么是他没搞明白的? 冯库想着,试探道:“苏大人,我们冯家药材行愿意出价值五万两的药材支援鄂州。” 苏慎摇头:“冯掌柜,您这就有点不够意思了。冯家药材行也是大熙数一数二的大商行,与羊家粮行不相上下,羊家出了一百万两银子,您这里只出五万两的药材就不太有诚意了。” 冯库皱眉,“苏大人,我们冯家您应该知道,我们挣的钱可不止我们冯家在用,大部分收入都被人预定了——”冯库说着,指了指西北的方向,接着道,“药材行还要留一些运转资金,以免遭遇意外情况,药材行缺钱经营不下去。” “我们出这五万两的药材,已经是诚意之作。” 苏慎点头:“冯家的难处我自然明白,只是您这里若是少太多,上会让羊家不满,下会让其他商家束手束脚。” 苏慎又道:“陛下曾私下与我说过,冯家虽为商家,却对朝廷,对大熙有着巨大的贡献。将冯家束缚在商人的身份上,对冯家不公。 只是商籍不入仕,却是朝野上下乃至大熙所有百姓们的共识。陛下有心改变,却也不能轻易违背朝野上下乃至所有百姓的意志。 此次的事情若能办好,百姓们看到了商家在这次赈灾中做出的贡献,陛下再要放开商籍子弟科举的限制,那阻碍自然会少很多。” 啪嗒~ 冯库手中的茶杯直接落到了地上碎成了几片。伺候的丫鬟忙要来收拾,冯库摆手,让她们不要忙着收拾。 他看向苏慎,眼里充满惊喜:“苏大人,您此言可是真的?陛下当真要放开商籍科举的限制?” “这是自然。” “好,好。”冯库站起身,原地转了好几圈才终于平复下心情,他道:“苏大人,药材行能拿出的现钱是真的不多,最多再加价值四十万两银子的药材。 不过我冯库愿意拿出冯家大部分积蓄,三十万两银子,凑出七十五万两白银,一起贡献给朝廷。” 冯库说完,苦笑一声,“只是拿出这些钱后,拍卖会上我冯家就派不上多少用场了。” 冯库承诺的三十万两银子,当真是冯家大部分积蓄。 冯家药材行虽然由冯家经营,也确实挣钱,但药材行不属于冯家的,甚至不是陛下的,而是属于西北军。 军队是个超级吞金兽,药材行每年千万两的流水,到年底盘账,依然存不下多少钱。 出了三十万两银子,冯库手里就不剩什么钱了。 不过这依然是值得的。 虽然他有一个女儿在陛下后宫,还生育了二皇子。 但家族荣耀靠的是男人,外嫁女给家族带来的荣耀只是一时的。只有子弟出息,才能给家族带来源源不断的荣耀。 可商人,从入商籍开始,便断绝了科举入仕的资格。若是放开了商籍科举的限制,何愁家族没有荣耀的一天? 这下冯库也不觉得苏慎开口狠了。 反正有冯家药材行在,只要他好好经营,肉吃不到,跟着沾光喝点汤,也够他冯家贴一层秋膘。 苏慎也知道不能对冯家太狠,于是笑着应下来。 “谁说拍卖会上冯掌柜派不上用场了?”苏慎笑道,“这拍卖会,除了出钱拍东西的人,自然也需要一些长袖善舞的人热场,活络活络气氛。” 冯库是商人,苏慎只是简单解释了一下,就立马明白了何为活络气氛,热场。 他挑眉一笑,心下已经有了主意。等到了时候,他可得帮帮那些大户们,让他们多多积德行善。 第58章 此心不变 第58章 此心不变 从冯家出来,苏慎和周邑又去拜访了另外两家大商贾。 有羊家和冯家的支持,接下来的两家谈得很顺利。从布商谈家出来,苏慎抬头看了看天色,太阳遥遥坠在西山之上,只露出半个圆屁股。 他道:“今天就先到这里,回家吧。” “是,伯父您先请。”周邑站在一旁,恭敬地看着苏慎上马车。进了车厢,苏慎坐到车窗边,撩开遮挡视线的帘子,看向马车外的周邑,“要不要送你一程?” 周邑本想拒绝,想了想,又道:“那就麻烦伯父了。” “伯父,您进去吧。”马车很快到了苏家,周邑先下马车,转身将苏慎扶下马车,目送苏慎走进家门。 苏慎回过头,就见周邑依然站在原地,目光期待地看着苏家。 苏慎道:“既到了家,就进来喝杯茶再回去。” 然后又欲盖弥彰道:“家里这匹老马跑了一天了,也该让它吃点青草,喝点水歇息歇息。” 周邑闻言,脸上顿时扬起了灿烂的笑容。 “好的,伯父。”周邑说着,给书童四理使了个眼色。四理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周邑快步追上苏慎,一进后院,他下意识巡视起来。 苏慎见了,哂笑一声,将周邑的那只簪盒丢还给他,“这簪子既然是你买给阿虞的,那就自己送吧。” 周邑接住簪子,脸上笑意更盛,“多谢伯父。” 二人一前一后走过照壁,穿过二进院正门,绕过天井,继续往正房的饭厅走过去。 东耳房里,苏虞正在看书,偶尔复述几句《洗冤集录》的内容。 苏明言埋头抄写,写了两行字,笔尖的墨水啪嗒落到了纸页上,染出黄豆大的墨点,苏明言哀嚎一声,长叹一口气。 好不容易快写完了,滴了墨水,这页纸又废了。 苏明言烦躁地咬住笔头,目光下意识看向窗外,一眼就看到了走在前头的苏慎。 “爹——阿姐,爹回来了。”苏明言喊了一声,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羊毫笔,“阿姐,今天的抄写先欠着,我先去给阿爹请安。” 苏明言说着,窜出了东耳房,像个猴一样窜到了苏慎还有周邑面前,苏慎喘着气站定,给父亲行礼,“见过父亲。” 苏慎评价:“毛毛糙糙。” 又道:“还不快见过你周三哥。” 苏明言这才注意到晚苏慎半步的周邑,他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道:“周三哥。” 然后又扬起嗓子对着东耳房喊道:“阿姐,爹回来了,还有周三哥,周三哥也一起来咱们家了。” 周邑闻言,下意识看向东耳房。 屋里苏虞已经走到了屋门口,闻言,她停了住脚,低下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湖蓝色的麻布旧衫,穿洗的次数多了,原本鲜亮的蓝褪了色,显得雾蒙蒙的。 苏虞犹豫了一下,决定换上阿娘让人新做的那套红色罗衫。 阿鹿十分有眼色的建议道:“姑娘,我给您盘个飞天髻吧。” “好。”阿鹿的手非常巧,没一会儿一个翩然欲仙的飞天髻就梳好了。苏虞还年轻,不用太贵重的首饰,因此除了固定发髻的丝带,阿鹿只给她簪了几朵半开未开的石榴花。 火红的石榴花点缀在鬓角边,衬得她肤色都明艳了许多,阿鹿再给她涂抹一点红花做的口脂。苏虞脸上受伤后的病色就彻底遮掩住了。 天井边三个男人久等不至,正要去正厅时,苏虞走了出来。 “爹,三郎,六郎。” 周邑看向苏虞,眼里闪过一丝惊艳。 这一次的她,依然是盛装打扮,和上次不一样的风格,但都那么美丽。 苏明言叫嚣着抱怨道:“阿姐,你怎么这么晚才出来啊。” 苏明言看着苏虞,突然发现:“阿姐,你换新衣服了?” 苏虞脸色一红,下意识看向周邑。却见他也在看自己,眼神炙热滚烫。双目对视,彼此眼里都闪过一丝羞涩。 苏慎看了看女儿,再看一眼周邑,摇了摇头,年轻人啊。他抬起脚绕过女儿走向正屋,准备把空间留给这对年轻人。 “阿姐你还重新梳了头发,还抹了口脂。”苏明言上下打量着苏虞,若有所思:“我说你怎么这么晚才出来呢,原来是在打扮啊。” “阿姐,你这是不是就叫做女为悦己者容啊。” 苏虞:“……” 苏虞看向苏明言,狠狠瞪了他一眼,“苏六郎!” “阿姐你恼羞成怒了?” “嘿嘿。”苏明言贼笑两声,扭过头又看向周邑,“周三哥,你说我阿姐是不是很好看?” 苏虞怒道:“……臭小子,怎么哪哪都有你啊!” 苏明言不理她,目光紧盯着周邑,又问了一遍:“周三哥,我阿姐好看吗?” “好看。”周邑看着苏虞,傻愣愣地点了点头。 苏明言这才高兴起来,跳着脚跑开,“阿姐,你们聊,我不打扰你们了。” 苏虞这才看向周邑:“你别介意,那小子就是人来疯。” 周邑摇头:“我不介意。” 苏明言只是活跃了些,本质上并不是恶劣的小孩。 苏虞点了点头。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许久没有见面,即便对彼此有情,再次见到,七分欢喜里也不免有三分陌生。 苏虞率先开口:“我们在院子里走走?” 周邑点了点头。 两人走了一段路,周邑突然开口:“对不起。” 苏虞疑惑:“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周邑道:“阿姝告诉我,你是为了救她才会被毒蛇咬伤,才会身中蛇毒。太医说,说你将来生育艰难。” 浓烈的内疚感漫上周邑的心头。 苏虞为了妹妹付出这么多代价,可阿娘…… 苏虞看着他:“你不想娶我了?” 周邑连忙摇头:“当然不会。我怎么会不想娶你呢!我只是,只是——”只是为了什么,周邑也说不明白。 苏虞看着他,终究是不忍心看他为难,解释道:“你别内疚,太医说的生育艰难,只是头几年。因为身体里还有余毒,怕对胎儿不利,所以不易生育。调理几年,余毒排清了,就能正常备孕生子。” 苏虞没有想过不生孩子。 人得入乡随俗,况且她本身就是喜欢孩子的。只是前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单身一人这才没有考虑孩子的事情。 这一世,既然决定和周邑成亲,生儿育女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周邑松了口气:“那可太好了。” 他虽然做好了没有亲生子嗣的准备,但这一刻,他终于明白,私心里他依然想要一个流着他和阿虞血脉的孩子。 苏虞看向他,眼里浮起笑意:“所以不要愧疚了。”情爱里掺杂了愧疚,爱情也会变味的。 周邑也笑了起来。 他抬起手,从衣袖里拿出那只簪盒,有些羞赧地递到苏虞面前:“送给你。” 苏虞接过簪盒,打开一看,火红的芍药发簪,通透的红宝石在夜幕下依然熠熠生辉。 苏虞拿起发簪,然后看向周邑:“你送我这枚发簪,是因为愧疚,还是——” 周邑连忙道:“不是。” “不是因为愧疚所以买的发簪,是因为合适。”怕苏虞误会,周邑急切道,“第一眼看到这只簪子,我就觉得它很适合你。所以才买了下来。” “我送你簪子,是想告诉你,此心不变。” 苏虞回忆起周邑上一次送她发簪时的情景,那时选秀的消息刚刚放下来,周邑也是巴巴赶来苏家,送了她那枚海棠花簪。 此心不变。 苏虞默念着这几个字,嘴角却忍不住翘起一个弧度。 第58章 无后为大 夜里,吴氏坐在铜镜前,一边涂抹女儿给她做的护肤乳,一边回过头看向坐在桌子边看书的丈夫,“阿虞的婚事是不是该重新筹办起来了?” 如果没有选秀的事,苏虞现在已经出嫁了。 苏慎点了点头:“是应该筹备起来。不过这种事情得男方主动上门。” 苏慎放下手中的笔,走到吴氏身边,从衣袖里拿出那枚金簪,放到了吴氏面前。 “这是金簪?”吴氏惊讶地拿起金簪,回过头看向丈夫,“你买的?” “嗯。”苏慎双手放在妻子肩头,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柔声道,“今天从梁园出来,路过金玉铺子想到夫人就买了这枚簪子。” “夫人嫁给我二十来年,为我相夫教子,孝顺父母,照顾后宅,为夫能有现在的成就,夫人有一半功劳。这么多年辛苦夫人了。” 吴氏眼睛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苏慎从她手里拿过金簪,“夫人要不要试试为夫买的簪子?” 吴氏欣然应允,正想接过金簪盘发,苏慎又起了兴致,“为夫帮你。” 苏慎拿过梳子,慢慢将吴氏一头青丝梳顺…… 这边苏家夫妻描眉簪发,情意绵绵,另一边周家,周侍读和秦氏之间的气氛却冷如冰雪,水火不容。 其缘由自然是苏家夫妻俩提到的话题。 周邑刚到家,管家董叔就找上他,“三郎,你快去书房劝劝主君和夫人吧,两人吵了架连晚饭都没吃。还有,主君的咳疾又犯了。” “因为什么吵架?” 管事为难地看了周邑一眼,却不敢隐瞒,只好道:“主君回来后便去了书房,没多久,夫人也去了书房。” “再后来,两人便提及了三郎的婚事。主君让夫人尽快找官媒去苏家定婚期,不过夫人似乎并不同意。” 管事继续道:“没多久两人就爆发了争论,再之后我就不敢多听了。”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周邑说完,又交代管家道,“至于董叔,你让人把饭菜还有父亲的药准备好送到书房。” 周邑说完,快步朝着书房走去。 周邑走到书房门口,刚想敲门,就听母亲秦氏道:“我这这么做不也是为了咱们周家吗?” 秦氏坐在书桌边,流着泪看着坐在书桌前黑着脸的丈夫,难过道:“苏家那姑娘救了阿姝我确实感激她,可她中了蛇毒,不能生育。娶了她,难不成要让三郎绝后吗?” “我知道夫君不愿意失信于同僚,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是三郎因此无子,我们百年后如何去见周家的列祖列宗?” 周侍读心底的怒气也消散了些,他叹口气,回过头看着秦氏道:“夫人,为夫承认你考虑的都有道理。但我们不能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而且回家前,我亲自去王家拜访过,王太医明说那蛇毒对苏大姑娘的身体有影响,但也不过这么两三年。过几年余毒排清,自然就能孕育子嗣了。 若是实在不行,也可以找个身价清白的姑娘给三郎纳个妾,生育下子嗣,抱到主母名下教养,也不差什么。” “那怎么一样?”周侍读话音还未落地,秦氏爆发了,“庶子就是庶子,如何能与嫡子相提并论?” 秦氏话音落地,室内一静。 空气凝固般死寂,许久,周侍读才道:“夫人嫁给我可真的委屈你了。早知如此,夫人当年便不该同意嫁我这庶子。” 周侍读正是周家庶子。 年轻时,为了这个庶子的身份,夫妻俩没少闹矛盾。还是等到周侍读考中进士,一家人搬到汴京城,周侍读才摆脱庶子身份的阴影,夫妇俩的关系才慢慢缓和。 秦氏这一句‘庶子如何能与嫡子相提并论’,再次勾起了夫妇俩的那些旧怨。 秦氏脸色乍青乍白,她那句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刚想开口解释,周侍读那句话也戳到了她的心窝。 虽然对丈夫庶子的身份有些介怀,但她自认待他始终如一,从无二心,然而丈夫这一句‘早知如此便不该嫁给我这庶子’却抹杀了她所有付出。 秦氏一抹眼角的泪,站起身质问道:“周同光,你是不是后悔娶我了?” 周侍读没有反驳,只道:“秦氏,现在再争辩这些没有意义。我只说一句,这门亲事我周同光认。你如果不能担起一个当家主母的责任,我去法华寺请个有经验的管事嬷嬷回来掌管内宅。”这意思便是要架空秦氏身为主母的权力了。 秦氏一慌,丈夫这是真的生气了。女子相夫教子,管理内宅,不被丈夫喜欢就算了,如果连内宅之权都没了,她这个周家主母做的还有什么意思? 秦氏突然之间明白,她这个周夫人再风光,这些风光也是依附她的丈夫而来,丈夫愿意给她她就有,如果有一天丈夫不愿意再给她,那她什么也没有。 就在秦氏六神无主时,书房外远远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对了,秦氏突然回过神,她还有儿子,就算丈夫不愿意再做她的大树,她的儿子会站立起来,成为母亲的依靠。 第59章 周家提亲 第59章 周家提亲 周邑轻手轻脚退出一段距离,才再次加重步伐走向书房,装作刚刚到来的模样。父母都要脸面,未必会愿意让子女们看到他们争执时不体面的模样。 咚咚咚。 他敲了敲书房的门。 “咳咳,谁?”周同光问道。 “爹,是我。”周邑回道,“方便我进来吗?” 周同光喉咙一痒,他咽了咽口水,用力止住咳嗽,道:“进来吧。” 周邑推开门,将他刚从管家手里接过来的晚膳和汤药放到桌上,淡声道:“我听管家说你们还没有用晚膳,最近天热是很影响胃口,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吃。” “这道酸萝卜老鸭汤厨娘炖了一下午,最是酸辣爽口,开胃解腻。”他说着,拿起碗勺给二人各舀了碗汤。他将其中一碗汤放到秦氏面前,劝道:“娘,喝汤。” 然后又把另一位递给了周同光:“爹,您晚上的药还没喝吧。先喝碗汤,吃点饭,垫一垫,待会儿喝药不刺激肠胃。” 已经科举及第,授官立业的儿子亲自端的汤,周同光和秦氏再没胃口,也得给他些面子。 两人皆沉默地端起汤碗一饮而尽。周邑又给二人盛饭夹菜。秦氏哪里舍得让儿子干这下人的活计,接过周同光手里的饭碗,忙道:“你别忙活了,盛饭夹菜这种事儿就不是你个爷们要干的,我要吃自己夹。” 周邑不理会,而是道:“我身为儿子,伺候一下怎么了?父母饿肚子,是我这个儿子的孝顺。” 周同光道:“这事儿和你没关系。” 然后又问:“你晚上吃了没?没吃坐下来吃点。” 周邑摇头:“我就不吃了,晚上吃完才回来的。” 周同光:“和你苏伯父一起?” 周邑点头:“这段时间跟着苏伯父,增长了不少经验。” 周同光点了点头:“好好学,咳咳,你苏伯父有大才华,咳,这次的事情办完,我估摸着你苏伯父起码能升两级。 你跟着他,能长不少见识。不管是处理人际关系,还是处理实际事务,都有很好的借鉴作用。对你将来外放,处理任职地人际关系、事务都有极好的借鉴作用。 这样的经历,一般人难有。也就是咱们两家关系特殊,他才顺带着把你提过去。不然,此次进翰林院的新进士不少,他为什么不带别人,而要点名道姓让你辅助?你能做的那点微末功劳,其他进士难不成做不到?” 周邑点头应是:“儿子明白,我会跟着苏伯父好好学习的。” 跟着苏慎这几天比他在翰林院这一个多月学到的东西都多。起码苏慎在处理人际关系方面很值得他学习。 苏慎向那些大商贾们要的钱,完全是狮子大开口,可他硬是能做到让人痛恨的同时还不得不追着捧着想要参加他的拍卖会。 可能有人会说有陛下提供的那么多资源,傻子也能把事情办好。但问题是,有几个人敢去陛下面前要东西的? 更不用说他要到的东西还正好是那些商贾们挂在心坎上,梦寐以求的。 如此那些大商贾们又怎么不对他又爱又恨。恨他贪婪无度,如饿虎吞羊,又爱他精明如斯,一出手就直接挠搔到他们的痛处。 秦氏吃着饭,原本不软不硬,蒸煮地正好的米饭此时确如石头般生硬,让人如鲠在喉。 秦氏知道丈夫这不仅在指点儿子,也是在敲打她。他在告诫她,她儿子的前程也需要苏慎的帮助,让她不要再生事,安安分分准备儿子与苏家大姑娘的婚事。 秦氏喝了一口茶水,努力咽下口中的米饭,然后道:“六月六号,天贶节,是个好日子。我准备这天让李三娘往苏家走一趟,把三郎和苏家大姑娘的亲事定下来。”李三娘,正是当初苏周两家定亲时请的官媒。 六月六号,那就是大后天。想到自己和苏虞的婚事即将定下,周邑一喜,脸上不由得带了一些出来,“辛苦阿娘了。” 秦氏只觉得儿子脸上的笑容极其刺眼。她心里泛着酸,对于苏虞这个未来儿媳妇更加不喜。还没进门就让她儿子有了媳妇忘了娘,将来嫁进来了还得了? 可现在老爷已经生气了,三郎也一心奔在那女人身上。她刚失了丈夫的心,不能再让儿子和她离心。 不过一个儿媳妇而已,娶就娶吧,回过头进了周家大门,就是她的儿媳妇,她做婆婆的还拿捏不了一个小辈? 若她跟她对着来就更好了,不孝顺的儿媳妇,写封休书打发了就是。 秦氏如此想着,才能忍住被丈夫逼迫不得不妥协的满腹怨气。 周同光还以为秦氏想通了,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想明白了就好。” 秦氏神色冷静:“老爷放心,这件事我既然应下了,自会办的妥帖得当。” 周邑虽然知道母亲或许会有些怨气,但他依然很高兴,再过不久,他就能迎娶到他心爱的姑娘了。 他低估了一个母亲的固执和占有欲,天真地以为母亲不喜阿虞只是因为她们二人没怎么相处过。 等到阿虞嫁过来,相处的时间久了,母亲知道阿虞是个多么好的姑娘后,自然而然就能接纳她。 接下来的日子里,周邑依然每天跟着苏慎在外头奔波忙碌。而秦氏则在兢兢业业地处理儿子的婚事。她准备了十分贵重的礼物,让媒婆李三娘送往苏家。 苏慎的拍卖会筹备地一切顺利,却卡在了最后一个找人的环节上。 拍卖会,最重要的就是拍卖。他们却没找到一个能胜任拍卖工作的人。 有过唱衣经验的拍卖人,大多都是底层的小老百姓,甚至是小混混,气场不够,看到个穿皂服的小吏都打哆嗦。 这样的人放到台上,话都说不利索,更别说让他引导那些见过大世面的商贾官宦出价竞拍。 气场强大不怯场的人,也都是上层人士,自小被人伺候着长大的,不说一掷千金,也未曾有过讨价还价的经验,都是等着人伺候的主儿,何曾有过“伺候”人的经验。 拍卖人,说得再体面,和那胭脂、成衣铺子里的伙计没什么区别,都是通过一张巧舌把商品推荐给顾客。 区别是,铺子里的伙计一对一,只要说服一个顾客买东西就行。而拍卖会上的拍卖人要一对多,让一群人竞相争抢一样东西。 哪个当官的不是高高在上,让他们讨好一群商贾,这不相当于要了他们的命? 苏慎找不到合适的人,拉了一帮子同僚充当竞买人,自己也去台上试了试,东西介绍地干巴巴的,打动不了人。周邑赶鸭子上架,也试过,同样不行。 合适的拍卖人,除了口才好,气场足,最好还要能拉得下脸面,而且要有和达官显贵打交道的经验,这样的人才能迅速摸清他们的心理,促使他们积极举牌竞价。 只是这样合拍的人,又要去哪儿找呢? 从大相国寺回来的路上,苏虞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第59章 花魁游街 六月初六,天贶节,同样也是佛教的翻经节。 传闻唐朝的玄奘法师前往印度取经,归来途中不慎将经书落入水中,后捞起晒干,这天正是六月初六。 此后佛教寺院便把“六月六”作为晒经书的日子,于是形成了“翻经节”,又名“晾经节”。 大相国寺藏书数万册,全部翻晒一遍是一件非常重大的工程。平时没有空去给智吾大师请安也就罢了,这种关键时候自然要去帮忙。 送走李三娘后,苏虞让车夫良叔送她去大相国寺。苏明言知道后,手中的毛笔一扔,也叫着要跟着去。 天贶节是大熙法定节假日,书院放假一天,苏明言不用上学,本来是要在家里干活(抄书)挣钱,见苏虞这个姐姐兼雇主要去大相国寺,他自然就坐不住了。 到了大相国寺,他倒也没有偷懒,除了吃午膳、喝水,其他时候一直在帮忙,运书、翻书、晒书、收书……一直忙到暮色西沉。 晒书结束,刚上马车,人就瘫了。 苏明言一路躺到回城,苏虞人也累,心却静不下来。 这个时代的拍卖还没有形成规模,自然不能如后世那般培养出那么多厉害的拍卖师。苏虞有一位病人,就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拍卖师。 她曾经受邀观看过一次她的拍卖会,站在台上的女人,知性温柔、利落大方,举手投足间尽显风韵。明明是焦灼的竞投现场,台上的她却显得格外游刃有余,让人赏心悦目。 那一次,一张估价五千万的古画,硬是让她拍出了三亿四千万的高价。 苏虞不免在想,如果她在那该多好! 只是这样优秀的女拍卖师,这样封建的时代又怎么会有? 马车一路疾行,刚进城却像乌龟走路,爬不动了。 苏明言从车厢地板上爬起来,烦躁道:“良叔,马车怎么不走了?” 良叔道:“六郎耐心稍等,路上人多,路堵住了。” 苏明言撩开车窗帘子,探出头看了看,就见路上熙熙攘攘全是人。“这么多人,得堵到什么时候啊。” 苏明言又累又烦躁,苏虞回过神,给他倒了杯水:“六郎,喝口水,静静心。” “谢谢阿姐。”苏明言接过水杯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然后也给苏虞倒了一杯,“阿姐您也喝。” 苏虞接过水杯,慢慢喝着。 路上的人依然很多,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勉强走出了十丈(三十三米)远。 喝水都压不下苏明言烦躁的情绪,肚子又饿,苏明言坐不住,推开马车门要出去,“我非得去瞧瞧,到底是什么事儿,惹得这么多人出来看。”说是万人空巷都不为过了。 “注意安全,别往人太多的地方挤,防止踩踏。”苏虞喊了一声,苏明言回了个好字,转眼钻到人群里没影儿了。 苏明言钻到人群前头,就见大家伸长了脑袋,翘首以盼地看着前方。 可是前头啥也没有啊。 苏明言皱着眉,刚想问大家这是在看什么,就听到一阵鼓乐声从远处传来。 围观的人更激动了:“来了来了,教坊司的芙蓉花魁马上过来了?” 花魁游街啊。 苏明言瞬间没兴趣了。他还以为是什么大热闹呢,合着这群人堵在这儿都是为了看花魁。 不过是个女人,有什么好看的?苏明言想。 旁边一位三十多岁满脸络腮胡的大汉听到苏明言的话,扭头看了他一眼,嗤笑一声:“果然还是个小屁孩,不懂女人的好。” 这芙蓉花魁,才貌双绝,不仅长相娇媚,有文采,懂诗书,善舞善琴,还尤其擅长房中术和媚术。多少人豪掷千金,只为花魁一笑,更别提能与花魁共度良宵了。 像他们这样的普通百姓,就算是倾家荡产,拿出所有积蓄去那教坊司,都未必能见花魁一面。 唯一能见到她们的机会就是每月一度的花魁游街。 花魁游街时,众人不仅可以大大方方地欣赏花魁的美貌,若是幸运,花魁心情好,还会给大家表演一场。 或是跳舞,或是唱歌,或是弹琴,或是吟诗,总之,妙处多多。 既然知道人群聚集是为了什么,苏明言转身就想走,余光瞥到不远处有人摆摊卖甜点,苏明言立马挤了过去。 店家在卖点心,有糖糕、蜜糕、桂花糕、枣糕、栗糕、麦糕、花糕、糍糕、重阳糕等糕点,还有乳饼、酥油鲍螺、冰酪、奶糕等乳制品。 除了糕点,还有各式各样的冰饮。 苏明言爱吃甜,也会吃,张口就想要两份价贵难做的酥油鲍螺,一摸荷包,里头只有这段时日费劲抄书,苏虞看他认真,奖励的五十文钱。至于抄书挣银子,他连最基础的一万字都还没抄到,拿不到定金。 想到抄书,手腕瞬间酸胀起来。 苏明言揉了揉右手手腕,改了主意:“店家,给我来四块枣糕、四块红糖糍糕。再来两杯最便宜的甘草冰水。” “诚惠一共十文钱。”店家很快装好糕点,又提了两竹筒甘草水给苏明言。 苏明言从荷包里数出十文钱,递给老板时第一次感受到心疼和不舍。但,咕噜咕噜作响的肚子提醒他,好饿啊。 付完钱,苏明言拎着东西赶回马车。他钻进马车,笑意盈盈道:“阿姐,你饿不饿?我买了枣糕、红糖糍糕,还有解渴的甘草水。” 苏虞点了点头:“确实有点饿了。她吃了一块枣糕,一块红糖糍糕,然后就罢了手。” 掏出帕子擦了擦手,苏虞问道:“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苏明言把嘴里的枣糕咽下,喝了口甘草水,润了润干渴的咽喉,然后才道:“花魁游街呢。这些人聚集在这儿就是为了看花魁。我刚过来时,花魁游街的队伍已经走远了,估计再过不久这条道上的人就会散了。” “原来是这样。”花魁游街,也算是大熙每月一度的盛会。每到这时,万人空巷,不论男女老少,都爱出来凑热闹,百姓们还喜欢跟着花魁游街的队伍走。 苏虞以前赶时髦也看过几次花魁游街,但很快她就对这种看似风光热闹实则凄苦悲凉的活动失去了兴致。 花魁游街每月一度,月月都是新鲜面孔。 能当上花魁的,都是容貌才艺双绝的优秀女子。 可她们的花期也不过短短一两年,一两年后,教坊司就会选出新的花魁,至于沉寂后的旧花魁结局如何,无人知晓,也无人关心。 不过结局应该不怎么好。 秦楼楚馆的女子大多身世凄凉,教坊司的女子尤甚。 她们大多是罪臣之女,从风光无限的大家闺秀沦落为风尘之女,对女子而言本就是一种摧残,可她们却连为自己赎身脱离教坊司的资格都没有。 想到这里,苏虞不免再一次怀念前世那个和平自由的世界。 那个世界多好啊,国家立法规定色情业违法,便是从法律层面遏制了对女子生命健康、人身自由和人格尊严的践踏。 否则,一定会有很多女孩子,像这些花魁般,身不由主地沦落到凄凉悲苦的境遇。 第60章 罪臣之女 第60章 罪臣之女 花魁游街的队伍远去,围观的百姓们很快散开。道路通畅后,良叔扬起马鞭,打在车架上,老马听到声响,抬起前脚哒哒跑了起来。 不堵车走起来就快了,到家时,苏虞突然反应过来,阿爹需要的专业拍卖师,可以往哪儿找了。 ——教坊司。 花魁,罪臣之女。现在,曾经,双重经历,赋予这些女子双重的底色。 曾经身份高贵,能接受到良好的教育,多才多艺,气质非凡。 自小金尊玉贵的长大,富贵窝里浸淫长大的女孩儿,定然熟悉那些他们将要拍卖的奇珍异宝、字画古籍。 懂行,如数家珍,给竞买人介绍时才不会怯场。 如今花魁的身份又让她们经常与权贵富商打交道,对于他们的心理有一定了解…… 容貌姣好不让人反感,见多识广不会露怯,略懂心理学,又能放下身段,稍加培养,不就是最好的拍卖师吗? 苏虞很快将想法告诉了父亲。 苏慎也是见多识广的,苏虞提到花魁,他倒是很快想到了一个人——如今教坊司的管事嬷嬷梅四娘。 梅四娘是二十多年前充入教坊司的,容貌、才情一样不缺,年轻时是花魁,年老色衰后就担任了教坊司的管事,帮着调教新充入教坊司的罪臣之女。 近十年来,教坊司里的每一任花魁,都是经由梅四娘的手调教出来的。 苏虞觉得每月一度的花魁游街就已经足够热闹了,却不知这和每年一度的花魁竞选日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那一天,教坊司会从精挑细选、精心培养的上百个姑娘中选出十二个姑娘来担任十二花神,腊月的梅花,正月的水仙,二月的杏花……十一月的山茶…… 十二花神,也就是十二花魁,担负着每月一度的游街活动。 游街结束,花神归位,紧接着就是花魁初夜竞拍。 这个时候的教坊司怕是热闹无比。 凡人敬神畏神亦有弑神心,凡夫俗子谁不想把象征着清纯美丽、高贵优雅的花神拉下凡尘,压在身下,肆意揉弄? 就算他们明知道这是假的,但不妨碍他高兴意淫一番。况且,这些花魁,原本就是大家闺秀,一朝沦落风尘,更是暗和了某些人阴暗晦涩的心。 而这一切都逃不开梅四娘的经营运作。 备受推崇的花魁,早就成了教坊司最大的摇钱树,梅四娘就是让这颗摇钱树开花结果的人。 拍卖会上这些珍宝,若想拍出最佳乃至超越珍宝本身价值的利益,确实需要梅四娘这样的擅长运作的人。 即便如苏慎,也不得不承认梅四娘是个很厉害的女子。 只是她的身份,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而此次拍卖会更是朝廷举办的第一次拍卖会,关系着鄂州无数百姓的生死,意义重大,容不得丝毫闪失。 苏虞从父亲脸上看出端倪,叹息一声。 前世的女子,可以站在讲台上,站在屏幕前,也可以站在拍卖台上,举着拍卖槌,大放异彩。这个世界的女子,被束缚在内宅,在后院,被困在依附者的位置上,苦苦挣扎而不得解脱。 第二天,羊付几家往户部送去了银钱和物资。 苏慎带着周邑,以及一拨户部官员核对入库。 等到账目核对清楚后,苏慎才对周邑道:“你去查一下,昨夜的教坊司的花魁竞拍是谁包下了芙蓉,出价几何?”芙蓉,不是花魁的名字,算是个代号,只要是六月的花魁都叫芙蓉。 周邑诧异地看了苏慎一眼,但没有提出质疑。 这种事情不需要他亲自出面,派个下人一查就知道。教坊司也不会隐瞒,甚至会大肆宣扬出去。去教坊司的人花的钱越多,越能提升教坊司里女子们的身价。这不管是对教坊司,还是花魁而言都是有利的。 四理很快赶了回来,将他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周邑。 昨天夜里的花魁竞拍,去的人十分之多,其中不乏权贵家的公子哥,还有很多富商,前期竞拍的人很多,后来就只有郑国舅和一位扬州的古董商人出价,最后是那位古董商人包下了芙蓉,作价十万贯。 “十万贯,十万两白银。”苏慎冷哼一声,眼里闪过一丝怒意。 那扬州来的古董商人他才见过,前头还在和朝廷哭穷,打发叫花子似的捐了一千两银子,转过头就去教坊司豪掷十万两白银。 可真是生意艰难啊。 不过这也从侧面印证了教坊司的吸金能力。 如此,将教坊司发展到如今地步的梅四娘,同样不容小觑。 苏慎转瞬间恢复平静,对周邑道:“今天下值后,先不急着回家,陪我去一趟教坊司。” “好。”周邑知道这种关键时刻,苏慎肯定不是去教坊司寻乐子的。刚听到十万贯时,周邑也不免有些惊讶。豪掷十万白银,就为了寻欢,这值得吗? 周邑不理解。 二人到教坊司时已经入夜,夜晚的教坊司红纱帐暖,灯烛幽明,人来人往,可谓是热闹非凡。两人都穿着普通的棉布长衫,但气质非凡,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 苏慎没去包厢,只在大堂要了个位置,看着教坊司里的艺伎和客人嬉闹调笑。没一会儿,就有小丫鬟来伺候。 苏慎给了二两银子的花茶费,小丫鬟很快给两人上了一壶清茶,几碟蜜饯果子。 “不知二位先生想见哪位花魁姐姐?” 苏慎摆手:“我想请梅四娘一见。” 第60章 梅四娘 小丫鬟有些诧异,很快回过神,为难道:“先生,嬷嬷不待客的。” 苏慎道:“我找她不为寻欢,只是有点事情想问下她。” 小丫鬟很为难,但还是道:“那先生,奴婢要先去问问嬷嬷。” “去吧。”小丫鬟很快找到教坊司后院,和热闹非凡的前院相比,这里幽静又冷清。 梅四娘穿着一身素蓝色衣裙,坐在桌子前,桌上放着棋盘,棋盘对面却无一人。她在自己和自己对弈下棋。 小丫鬟叩了叩门,喊了一声:“嬷嬷。” “进来。”梅四娘淡声应道,放下手中黑棋,然后拿起了白棋。 小丫鬟推开门,走了进来,说明来意。 “找我的?”梅四娘有些诧异。 花魁吃年龄饭,二八年华最受男人们的追捧,过了二十岁,再好看的姑娘也要给新人让位。二十五六,徐娘半老,或许还有那么几个老客记得。年过三十,那可是狗都不理。 梅四娘今年三十六岁,进教坊司二十年,最受欢迎的年纪早就过去了。再加上她有意识地退居幕后,已经很多年没有人主动说要见她了。 不是恩客,难不成是那家人? 似是想到了什么,梅四娘的眼里闪过一丝讥讽和幽怨。 她本来是不想去见的,但看小丫鬟怯生生的,又改变了主意。十来岁的小丫头,若是她不出面,怕是要吃排头。 梅四娘将手中的白棋放回棋盒里,起身换了一身艳红的纱袍,梳了头发,抹了口红,随着小丫鬟来到了前院。 梅四娘没想到找自己的却是苏慎。 苏慎,她记得,六年前及第登科的进士,二甲第二名,如今的翰林院编修。 心思深沉,不近女色。 来过教坊司几次,每次都只喝喝小酒,吃些糕点,叫了姑娘也只让她们唱唱曲儿、弹弹琴,没和同行其他人一样色鬼上身,姑娘拉到身边就要动手上嘴。 只不知道他是真的不好女色,还是那种道貌岸然实则阴险狡诈的小人。 这些日子苏慎做的事情,梅四娘一清二楚,这倒不是她费心打听,实在是来这儿消遣的商人们口风太松。 喝了二两黄酒,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什么都敢往外吐,都敢到处说。 只是不知道这苏慎来她这教坊司,还指名道姓让她接待是想做什么?难不成朝廷缺钱当真缺到了这种地步,以至于要来找女伎要钱? 梅四娘微微皱眉,很快又舒展开来。她身姿婀娜,步履却不慢,可以说是很快的速度走到了二人面前。 “苏大人,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这教坊司来了?” 苏慎倒不意外梅四娘认识自己,只道:“自是有事要找梅娘子。” 梅四娘呵呵笑了两声道:“大人可是说笑了,奴家如今年老色衰,大人放着这满屋子的年轻姑娘不找,偏要找奴家这个老婆子做甚?” 梅四娘说着,又把目光投向了坐在苏慎右下手位置的周邑,眸光一亮,声音浮夸道,“哟,这位大人,应该就是今年新登科的状元郎吧。” 不等二人回答,梅四娘接着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见着大人,我可算是理解何为陌上人如玉了,原来说的就是大人这样的人物啊。” 梅四娘说着,从周邑身边绕过,纱袖浮动间,一阵香风吹过。周邑只觉得鼻子一痒,忍了忍,还是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梅四娘眼里闪过一抹担忧,关切道:“大人身体不适,可需要奴家为您找个大夫吗?” 周邑揉了揉鼻子,摇头道:“不必了。” “真的不用?”梅四娘凑近又问了一遍。 “真的不用。”周邑拿帕子捂住鼻子往后靠了靠,解释道:“我只是有点闻不惯梅娘子身上的香味。” 梅四娘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这年头,上至文人士大夫,下至贩夫走卒,招妓嫖妓都是习以为常的。 一些词人更是常年在秦楼楚馆厮混,并且热衷于给女伎们写诗写词,否则如今秦楼楚馆里怎么会有那么多靡靡之词流传而出? 这位少年状元,居然闻不惯她身上的味道,且那眉宇间的厌恶之色还不似作假。可见,这小子极大概率是个生瓜蛋子。 梅四娘站起身,她对这样的少年不感兴趣。她可不像那些道貌岸然的卫道夫们,既要拉良家女子下水,又要劝风尘女子从良。 梅四娘收起了脸上浮夸的神色,看向苏慎,声音冷淡:“苏大人找奴家,莫不是看上了这教坊司?” 艳俗的妆容里依然可见清冷的容色。 这才是真正的梅四娘啊。 苏慎记得,数年前,他第一次来汴京科考时曾见过当时还是花魁的梅四娘,那时的她正是人生最好的年岁,青春正茂,美艳不可方物。 她并不笑,就那么冷冷地坐在马上,从街上经过,轻轻一瞥,就能迷倒一个男人的心魂。 苏慎自然也被惊艳到了。 不过他所有心思都在科举上,女色于他而言并不重要。那不过是惊鸿一瞥,最终还是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去。 再后来,他春闱落榜,回乡苦读,再次科举,进士及第,授官,与同僚一起来教坊司应酬,教坊司的花魁早已经换了几波。 偶然再见到梅四娘,她不再清冷,打扮的媚俗老气,苏慎认出了她,但也无意上前攀谈。只无意间听到教坊司的姑娘提及了她。 说她曾经是教坊司里最美艳的花魁,却遇到了负心人,惨遭抛弃。 说她生了一场重病险些死了。 说她病好后容貌衰败,曾经追捧她的人全都弃她而去,转而去追捧其他花魁了。 说她从前的死对头也病了,她却不计前嫌,用辛苦攒下来的钱给她请了大夫。 说她后来更是成为了教坊司的管事嬷嬷,培养了许多备受推崇的花魁娘子…… 她们挣了很多钱,梅娘子专门从这些钱里拨出一部分,留着给教坊司里年老的花魁艺伎看病养老。从前,花魁病了、老了,就意味着离死不远了。 但有梅娘子,这座楼里的姑娘,再也不用害怕等自己年老色衰后只能凄惨度日。 …… 苏慎当时很惊讶,心中顿生敬佩之意。 梅四娘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曾经惊艳过他的美人。 像一朵花,你看到了她盛放的模样,就以为她还是那样,数年后再见,却见她已经备受岁月风雨的摧残,你以为她会枯萎。 可那老旧的枯枝上,却萌出了新芽,长出一枝更加高大壮士的枝丫,为底下的小花小草遮风挡雨。 对上梅四娘艳俗妆容下清冷到有些锐利的眼神,苏慎很快回过神,摇头淡笑:“自然不是。” “这教坊司属于皇家,苏某不过一介七品小官,如何敢染指?” “我来这教坊司,想请梅娘子一助。”苏慎起身,双手抱拳,躬身对着梅四娘行了一个抱拳礼。 梅四娘一愣,很快回过神,避开身子娇笑道:“苏大人可真是折煞奴家了。奴家不过一个身份卑贱的小妇人,能帮上苏大人什么呢?” 第61章 南柯一梦 第61章 南柯一梦 苏慎看了一眼这堪称人间销金窟的教坊司,笑道:“梅娘子将这教坊司打造地如此奢靡豪华,足见娘子的能力不输男儿也。” “苏大人夸大了。” 苏慎直接道:“苏某近些日子做的事情,梅娘子想必早有耳闻。我想办一场大型拍卖会,却少了一个像梅娘子这样掌控全场,调动所有人情绪的人。” 说白了,苏慎来就是想请梅四娘去帮忙搞钱的。 搞钱,这倒是她的舒适区。 梅四娘本来不想和苏慎这样当官的打交道,但这次拍卖会是为了鄂州百姓,她梅四娘虽然只是一介妇人,但也有一颗忧民之心。 梅四娘有所松动,沉思了一会儿才问道:“苏大人请我,就不怕那些固执的卫道夫反对?” 苏慎道:“不管做什么,总会有反对的人。如果惧怕反对,那是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了。” 苏慎看向梅四娘,认真道:“梅娘子若是能助我一臂之力,苏某会奏请陛下,为梅娘子赎身。” “赎身?”梅四娘脸色一冷。 她站起身,下了逐客令:“苏大人,奴家人微位浅,除了在这教坊司迎来送往外,也做不了什么。您既然不是来寻乐子的,请恕奴家不奉陪了。” 苏慎看着梅四娘,眼里闪过一丝狐疑。 明明刚刚已经有所松动,为何突然又拒绝了呢? 难不成她不想赎身? 可这教坊司的女人不都想赎身吗? 要知道教坊司的姑娘年轻时虽然备受追捧,年老色衰后的结局却算不上很好。 因为她们是罪臣之女,终此一生都不能自赎己身。就连皇帝大赦天下时,都惠及不到这群女子。 教坊司的女子没有户籍,她们要想离开教坊司,只有两个途径。 父兄平反,家族起复后,父兄以户籍来赎回妻女姐妹。或者,找一个相好的男人,男人愿意花费大笔银钱给她们赎身,让她入他的籍。 但这两条路却几乎堵死了她们赎身的可能。 一来获罪后能再次起复的家族少之又少,二来,就算父兄能够平反,起复后也几乎不可能去教坊司赎回妻女姊妹。因为她们早在流落进教坊司的那一刻,就没了清白。 这样的女子赎回家,既起不到为家族联姻的作用,还会让家族蒙羞,更会影响家族其他女子的声誉,影响她们的婚嫁。 因此,大部分人的做法是划去她们的户籍,默认他们的妻女姊妹早在家族获罪的那一刻就已经死去。将来再见,也是见面不相识。再狠毒一些的,甚至会派人去教坊司让她们自裁。 至于让男人给她们赎身就更不可能了。 能去教坊司找乐子的男人,能有什么好人?别看他们那么追捧教坊司的花魁,甚至愿意在花魁竞拍夜一掷千金,但想让他们给这些女子赎身却几乎不可能。 骨子里,男人瞧不起沦落到教坊司的女子,即便她们也不过是一群可怜人。 可赎身的机会近在眼前,梅四娘却怒而拒绝。难不成真的有女人愿意留在教坊司这种污浊之地? “走吧。”苏慎站起身,准备离开。今天这场会面俨然已经砸了,再待下去并不意义。 二楼包间里,梅四娘看着苏慎和周邑二人离开,然后才冷哼一声。 这就是男人啊,总是那么自信自大。 他凭什么觉得教坊司的女人就一定要赎身呢? 他觉得教坊司是个脏污纳垢的污秽之地,可让教坊司变得污秽浑浊的不正是那群前来寻欢的男人吗? 苏慎觉得为她赎身是给了她天大的恩德,可是赎身之后的女子难道就真的能过上什么好日子吗? 教坊司里的姑娘早在她们进入教坊司的那一刻就失去了自己的身份和家人。没有娘家,没有户籍,沦为黑户的她们若想离开教坊司,就只能找个男人依附。 年轻貌美,或许还能找个有钱有权的男人傍身,哄得男人昏了头,接她入府做个贱妾。 年老色衰的女人,出了教坊司,最后的结局不是死,就是沦落到更为不堪的境遇,为生计所迫沦为暗娼,或者干脆被丈夫卖进最底层的暗窑里去。 有时候,没钱没势的底层男人,狠毒起来会比那些有钱有势的男人更加赤裸直接。 起码后者,做恶事前还会披上一层仁善的皮,遮掩一下,不至于一边明目张胆花着妻子的卖身钱,一边唾骂她不知羞耻。 姑娘们总以为只要离开了教坊司,她们就可以摆脱这烂泥一样的人生。未来的她们干净、光明,能和寻常女子一样相夫教子,过着不富贵但平淡安然的生活。 然而那幸福终究只是昙花一现。 是南柯一梦,一枕槐安。 多少姑娘,怀着满心的希冀拿出所有积蓄赎身,跟着“丈夫”离开,最后却备受磋磨,凄惨度日。 梅四娘做花魁时有个对头,叫芍君。 两人始终合不来,她觉得芍君空有一张漂亮脸,实则没脑子。芍君说她假清高,都进了教坊司,还一副不争不抢的模样。 那时的两人旗鼓相当,有无数恩客追捧。可好人家的姑娘,如何能甘心在教坊司这种污浊地方迎来送往,消磨终身? 她们努力攒钱,想要赎身。 梅四娘将希望寄托在父兄身上,而芍君则希望能找到一位有情郎带她脱离苦海。 芍君选了一个穷苦的挑夫,因为那天,她骑着高头大马从渡口经过时,所有人都垂涎欲滴地死死盯着她,只有挑夫,不过一瞥而过,然后便将目光投向了渡口的大船上。 于是记住了他。 芍君上了心,便派出小丫鬟打听,见那人从不去各种秦楼楚馆,更觉得这个男子,虽然生活穷困,但是品德高尚,不好美色,比那些个看起来端方正派,实则淫靡不堪的权贵富商好多了。 这样的男子,或许才能成为她一生的依靠。 那时的她们都还太年轻,虽然看了许多书,却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芍君只看到那人从不去秦楼楚馆,便觉得他不爱美色,品德高洁。 她却忘了一句老话——饱暖思淫欲。 当一个人穷困到连填饱肚子都难,连裹体的衣物都没有,他就只能把所有心神都放在挣钱吃饱穿暖上,又如何会有其他歪心思? 所以贫困时的品行高洁未必能代表什么,当他富裕发家了依然还能保持高洁的品德,那才是真正的高尚品德。 第61章 故人相见 芍君想要赎身,想要离开这个让她羞耻的地方。 可她是花魁啊,教坊司的摇钱树,教坊司如何肯放她离开?那姑娘竟是傻傻的用了法子,损毁了容貌。 她将所有积蓄交给那挑夫,让他来给她赎身。 挑夫如约来了,芍君离开了这个噩梦般的地方。梅四娘依然记得芍君走的那天,阳光落在她的眼睛里,折射出希望的光芒。 芍君如愿从教坊司的花魁,变成了一个挑夫的小妇人。 她们见过几面,芍君的脸上都洋溢着淡淡的笑容。梅四娘觉得她或许赌对了。再后来,父兄平反回到了汴京城。 梅四娘欣喜若狂,她找到父兄,希望他们能为她赎身。 可她没想到等来的却是父兄的一封绝笔信,信中说姜家书香门第,世代清流,姜家女儿可以嫁人,可以出家,唯独不能沦落为女伎。 她若当真感恩姜家十几年的教养,就该及时自裁,免得外人知晓她与姜家的关系,影响了姜家女儿的清誉。 与这封绝笔信一起而来的,还有一瓶毒药。 姜家获罪后,得知女眷将要充入教坊司时,她的母亲、嫂子、小妹全都自杀于牢狱之中。 梅四娘咬着牙活了下来,那个时候她想的是教坊司里达官贵人多,如果能碰到一个厉害人物,没准人家帮着姜家说几句好话,或许姜家就能平反呢? 梅四娘努力了近十年,被人欺负被人骗,却还是为姜家平反撬开了一个口子。 父兄回来了,要的却是她的命。 梅四娘失望至极,却在此时再一次遇到了芍君。 芍君的日子并不好过,比在教坊司时更为不堪。 离开教坊司的头两年,靠着她当花魁那些年攒下的银子,日子过得还算不错。生儿育女,夫妻和睦。可银子再多也有花完的时候,更别说那个挑夫还染上了嫖赌的毛病。 他拿着妻子做花魁时攒下的钱,过上了吃穿不愁的日子,却反过来怨恨妻子曾经的经历让他丢脸。他嫌弃妻子嫁给他时不是完璧之身,便想着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最上等的教坊司去不了,他便去了次一等的花楼,沾了嫖,距离赌也就不远了。 常言道,十赌九输。越输越赌,越赌越输。家里很快就输得一穷二白,他不仅不收手,还把妻子当成了偿债的资本。 把好好的家当做了暗娼场所,旁人给个三五文钱,就能去他屋里睡他婆娘。 芍君追悔莫及,却又无力改变。 她的户籍在挑夫名下,她是挑夫的妻子,也是挑夫的财产。别说让她做暗娼,就是挑夫转手把她卖了,她也没有反抗的余地。 她想死,却又舍不得一双儿女。 儿子才六岁,女儿才四岁。四岁的小姑娘,虽然瘦弱,模样却像极了她,五官精致美丽。她怕她不在了,挑夫输红了眼,把小女儿给卖到了那等腌臜地。 所以她百般无奈,却又不得不妥协。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梅四娘捏着父兄给的毒药瓶,只觉得心灰意冷。 她做梦都想离开这个困了她半生的地方,可到头来却发现她始终是孑然一身,无处可去。父兄都嫌弃她这个沦落到教坊司的女儿妹妹,她精挑细选的那个男人又真的可以成为她的依靠吗? 也许只有死,才可以真正的解脱。 梅四娘带上那瓶毒药去了大相国寺。她当上花魁后,有了钱,便请人在大相国寺为母亲、大嫂还有小妹设立了灵牌。 骨肉至亲,父女兄妹已然恩情断绝。但在临死之前,她还想再去看看母亲和小妹,或许只有同为女子的母亲妹妹才能理解她,心疼她。 梅四娘跪在母亲的灵牌前喝下了那瓶毒药,她很快昏迷过去,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死时,她还是活了下来。 是大相国寺的智吾大师救下了她,跟着智吾大师的还有一个小丫头。想到那个人小鬼大的小丫头,梅四娘的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 十来年过去,小丫头也该长成大姑娘了。 梅四娘想着,坐起身伸了个懒腰,屋外的阳光真好。 白天的教坊司安静下来,也显得一片祥和。屋外侍候的小丫鬟听到动静,端来温水给她洗漱。 梅四娘刷了牙,接过帕子擦了擦脸和手,然后开始换衣服。 她的房间有两个衣柜,其中一个装着的都是一些艳丽颓靡的衣物,梅四娘直接略过,她打开另一个衣柜,里头都是她独处或者外出时穿着的衣物。 不那么张扬,颜色也是比较素雅温婉的。 梅四娘拿出一套粉色衫裙,然后放到了一边。粉色娇嫩,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才穿得出它的韵味,她这年近四十的半老徐娘不适合。黛蓝又太黯淡了,显得她老气横秋。 平日常穿的这套素蓝色夏衫,倒是合适,只是料子穿得久了,褪了色,显得陈旧,传出去见人就显得不够重视。 小丫鬟在一旁伺候,见梅四娘如此认真,颇为奇怪。 嬷嬷平日不见客,也不热衷打扮。柜子里衣服虽然多,但是常穿的也就那么两三套。好些都是以前的存货,早就过时了。 此时见她这么认真打扮,不免在想,也不知道那位约见嬷嬷的客人是什么人,竟让平时懒于打扮的嬷嬷如此重视。 梅四娘挑了一套又一套,一整柜子的衣裳,她却觉得没有一套能穿着出门见人。最后把手里的衣服扔回衣柜里,转身出了房门,去了附近的成衣铺子。 转眼就到了约定见面的时候,梅四娘站在梁园茶楼门口,扯了扯身上的湘妃色卦袍,摸了摸脑后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深吸一口气走进梁园。 苏虞先到,故人相见,只一眼,苏虞就认出了梅四娘:“姜姐姐。”虽然过去了快十年,不过梅四娘的容貌并没有改变多少,只是气质更温和了些。 第62章 死志既消 第62章 死志既消 “果然长大了。”梅四娘看着苏虞,仿佛看到了十年前那个人小鬼大的小姑娘。 苏虞的容貌并没有变多少,可以说是等比例长大的。不过从前可爱童稚,如今亭亭玉立,像个大姑娘了。 她随即环顾一眼四周,忙催着苏虞进包厢。 “我不是说过让你来了直接进包厢吗,怎么在大堂等我?我这样的身份,让人看到你和我有接触,传扬出去你的名声不要了?” 苏虞不认同道:“姜姐姐,您又何必妄自菲薄?在我心里,您比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要高洁仁义得多。” 梅四娘道:“我知道你从未瞧不起我,只是世人愚昧,你和我沾到了一起,便是清清白白的好人儿,也像染上了墨黑,白不了了。” 梅四娘永远记得当年。 那时她还姓姜,叫姜元娘。心灰意冷的姜元娘,即便被智吾大师救了回来,也从未放弃过寻死。 她姜元娘仿佛就是这天地间的弃儿,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与其一辈子在教坊司里浑浑噩噩度日,倒不如早些投身忘川,投胎转世,如此或许还能再清清白白做人。 可眼前的小丫头却把她狠狠骂了一顿。 她说,世人都求神拜佛,若神佛若真能保佑世人,这世上如何还会有人受伤,有人生病,有人死亡? 如果神佛有用,这世上为什么需要农人,需要樵夫,需要商人,需要官员? 农人为什么种地,樵夫为什么砍柴,商人为什么走南闯北经商,还有读书人,为什么要前仆后继地参加科举考试? 人之一生,确实有很多不如意。但总有部分选择掌握在自己手里。如果一味的把希望寄托来生,来生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人生吗? 有了好出身又如何?谁能保证自己能一帆风顺到终老?若还是不行,继续自杀,再寄托来生吗? 姜元娘愣是被个小丫头骂傻了。 旁边几个扫院子的小僧弥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谁家好姑娘一边在寺庙修行,一边大骂佛祖无用不作为的? 姜元娘却是如梦初醒。 想她姜元娘,出生官宦之家,也算是含着金汤匙生下来的,比这世间大多数女子都要高贵。可那又如何?家族一朝落败,她便沦落至教坊司。 这是她的悲剧。 但若重来一次,当真就能比现在更好吗? 世间疾苦。 教坊司里和教坊司外,又有何区别? 死志既消,姜元娘开始认真养病。养病期间,她便时常跟着小姑娘。待的久了,偶尔会觉得眼前的小姑娘聪慧伶俐地不像个孩子,倒更像一个见多识广的成年人。 或许这世上真的有观音童子转世,生而知之? 梅四娘回过神,总结道:“总之,人言可畏。能避讳的尽量避讳开来,免得生出无妄之灾。” “我知道了。”苏虞也不是不听劝的人,她拿起茶壶给梅四娘倒了杯茶,“姜姐姐,喝茶。” 梅四娘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道:“当年离开大相国寺后,我给自己重新取了个名字——梅四娘。就当从前那个姜元娘早已死去,活下来的便是梅四娘。阿虞你若是愿意,叫我一声梅姐,或者四娘都可以。” 梅四,没死。没死便是新生。可真是简单又粗暴。 苏虞笑着应下来:“梅姐姐。” 梅四娘笑了起来,眼角有微微的细纹,但她无疑仍然是美的。那种经过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柔平和,让梅四娘身上自带柔光功效。岁月不败美人。 苏虞从随身挎包里拿出一封文件,摆到了梅四娘面前,“梅姐姐,您先看看。” 梅四娘打开封皮,看了看,里头赫然是关于这次拍卖会的流程和信息。 她啪地一声将纸张放下,严肃道:“阿虞,你这份文件是从何而来?” 苏虞道:“这份文件是我父亲给我的。” “你父亲?苏虞……苏大人……都姓苏。”梅四娘回过神,“翰林院苏编修是你什么人?” 苏虞道:“是我父亲。” 她握住梅四娘的手,认真道:“梅姐姐,我这次找你是来当说客请您帮忙的。鄂州发生的事情,以梅姐姐的能耐,必然早已知晓。 我父亲接下这桩差事,不仅仅是为了追求仕途上的成功,我相信他一定也想为鄂州,乃至周边诸多郡县的百姓贡献一份力量。 我老家在江州,距离鄂州不远。如若鄂州之事不能顺利解决,等到瘟疫扩散,不止江南一带,乃至整个大熙都有可能陷入混乱。 江州是个很美的地方,鱼米之乡,山灵水秀,这样美丽的地方我不想让它沦为人间炼狱。 我知道梅姐姐早已心灰意懒,不愿意再和两只口的人打交道,但还是厚着脸皮请姐姐出面。我父亲找了许多人,可那些人加起来都不抵姐姐一人。”这便是专业人士的魅力了。外行终究只是外行。 梅四娘并不确定:“我真的可以吗?” 苏虞笑了起来:“一定可以。” “这些年姐姐一直都做得很好。” 梅四娘笑道:“阿虞,我依然记得你曾经说过的那个大同世界。” 苏虞也笑了起来。 那时的她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她无法接受自己从一个事业有成生活平顺的医生教授变成一个封建时代的小姑娘。 她不喜欢这个世界处处存在的阶级等级观念。她……也无法接受一群陌生人变成她的父母亲人。所以她毫不犹豫地跟着智吾大师离开江州,来到了大相国寺。 她始终无法与这个世界达成和解,她迫切的希望能够回到从前的人生。她用了很多方法,却始终没能如愿。劝慰梅四娘的那些话,何尝不是她在说服自己。 所以她和梅四娘讲她的大同世界;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讲人人平等,阶级不存;讲一根长勺把地狱变成天堂的故事…… 等她讲述完身为妇产科医生的苏虞的一生,她终于沉静下来,接受了现实。 她听经,学医。她告诉自己,人生是一场修行。 既然无法改变穿越的结局,那就只能学会接受。接受现状,然后努力活下去。于是她打开了母亲给她寄的信,也给他们回了信,她于是有了亲人。她跟着智吾大师义诊,于是有了新的病人。 这一切都源于苏虞和自己的和解。但她不知道,她所说的一切却在无意间改变了一个女子的命运,在将来,那个女子也以一己之力改变了许多女子的命运。 第62章 舆论 当初的姜元娘离开大相国寺后,抛却前尘旧事,为自己取了个崭新的名字——梅四娘。 既然无法离开地狱,那就努力将地狱打造成人间,乃至天堂。没有开拓者,那就由她梅四娘来做这第一位伸出长勺给他人喂饭的人。 她告诉教坊司的姑娘,莲花长自淤泥,却依然高洁不染。真正的纯洁,不是因为一个人的身体,而在于品行——善良、仁慈,同理心,自尊,自爱,这些都将赋予我们高尚的品德。即便我们身在教坊司,做着迎来送往的活计,即便被人所看不起,但我们依然高贵。 她努力给教坊司里的姑娘留退路,说服所有姑娘挪出一笔银钱存起来用以给年老的姑娘看病养老。 她告诉她们,就算无人保护她们,她们就互相保护自己不受欺凌…… 梅四娘看向苏虞,某种程度上,眼前的姑娘是她人生启蒙老师。 梅四娘站起身,目光逐渐坚定:“好,我做,但——” 梅四娘看向苏慎和周邑,说出自己的诉求,“让我做主拍人也可以,但是这场拍卖会的整个流程,都要由我来把控。”她梅四娘不做则已,要做就要做到最好。 “我希望你们能配合我,不要质疑,不要反驳,更不要改弦易辙。否则失败在所难免。” 苏慎和周邑对看一眼,然后将目光投向了对面的苏虞。 苏虞点了点头。 苏慎回过头,看向梅四娘:“那就辛苦梅娘子了。” 梅四娘的动作极快,不过两天,大街小巷议论地便都是朝廷将要举办募捐拍卖会的事儿。 苏虞出了家门,一路上,只听得众人议论纷纷。 “哎,你听说没?三日后,朝廷要在大相国寺要举办一场慈善募捐拍卖呢。你知道拍卖会是什么吗?就和咱们老百姓唱衣差不多,不过啊,这次拍卖的都是一些咱们见都没见过的奇珍异宝。我听说为了这次拍卖,宫里的皇帝老爷都拿出了好些压箱底呢!” “真的啊?那都有什么东西啊?” “那可多了,我听说有前朝宫廷的宝瓶,有那胡人运来的香料,还有宫里太医研制的宫廷秘药。这秘药啊,用了好多珍奇药材,吃了对男人好,能多生儿子。” “这药这么神奇?” “那可不。”那人说着,眨巴眨巴眼睛,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先帝你知道吧,他一共生了二十二个子女,就是因为常用这药。驾崩前,还有妃子得孕呢!” “我勒个去,这么神奇的吗?那咱们能不能去看看?”另一人大感兴趣道。 “可以的。”前一人道,“咱们就算拍不起东西,也可以去长长见识。好些玩意儿咱们见都没见过,去看看,以后老了还能和孙子夸夸白(炫耀)。” “那行,到了日子你邀我一起啊,我也要去看看。” 苏虞继续往家走,就听到又有人议论道。 “刘三叔,你听说没?朝廷要义卖筹钱给鄂州赈灾,我听说为了这赈灾,皇帝老爷不仅自己缩减开支,还拿出了很多宝贝出来义卖呢!” “是啊,咱们运气可真不错,遇到个这么好的皇帝。你说咱们要不要也捐点钱?那皇榜不是说了吗?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现在鄂州遭难,咱们出一份力,将来咱们汴京若是遇到难处,别人也会慷慨解囊帮助我们的吧……” “可我们普通老百姓,口袋里这三瓜两枣,能有什么用?” “那老话不是说众人拾柴火焰高?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一群人的力量才是无限的。咱们条件有限,每家每户捐一文钱,汴京城这么多户人家,那不也能帮助到很多鄂州老乡?” “刘三叔你说得在理。我最近爱喝一种叫冰粉的甜品,那我今天就不喝了,剩下来钱就捐给鄂州。” “可行。”那叫刘三叔的男人嘿嘿一笑,“石头,你知道不?为了这次义卖,就连教坊司极少露面的牡丹娘子都要给大家表演节目呢!” “牡丹娘子给我们表演节目?”叫石头的男人一脸惊喜,“真的吗?刘三叔你可别是骗我!” 刘三叔道:“真的真的,真的不能再真了。你想想,我们就出一顿饭钱,就能欣赏到顶级花魁的表演,这还不划算?” “划算划算,嘿嘿,嘿嘿。”年轻男人笑得一脸猥琐。 另一头女人们也在议论这次的拍卖会。 “三天后大相国寺的募捐拍卖会,你们要不要去瞧瞧?我听说,去了后还有抽奖,运气好的,能得一匹布呢! 石榴红色的。 这样正色的布可不好买。咱们要是能中奖,不管是给自己做条红裙子,还是留着将来给闺女做嫁衣都是极好的哇。” “可是去要进场钱嘞。一人一文钱,要是一大家子都去,少说要十来文,都能买一斤大米了。”要知道她们家平时吃的都是豆子、高粱、糜子等粗粮。大米只有逢年过节,老人做寿,或者孩子生辰时才舍得煮一锅,给家里人补补身体。 “说到买米,我以后不骂羊家粮行无奸不商了,人家挣的钱多,遇到事儿了他是真扛事儿。这次他们东家可是给鄂州整整捐赠了一百万两银子呢!” “一百万两?这么多啊,那这羊家表现地可真不错。不过他们家粮食虽然是贵,但人家童叟无欺。新米是新米,陈米是陈米,不像别家爱把陈米掺到新米里当新米卖。这次秋社祭祖,就去他家买米。平时买不起新米,去他家买点去年的陈米,熬粥喝也不错。” “是了,是了。除了羊家,那药材行付家也不错,同样给鄂州捐赠了许多银钱和药材。还有那谈家,这些家都挺不错的。不过这人啊,有那有担当的,也有那没担当的……” “那什么人字头(余姓)的古董商人就很没担当。古董多挣钱啊,稍稍拿出一个卖卖挣到的钱就是几千上万两银子,结果就捐了一千两,还不抵不上他在教坊司风流一夜的花销……” 第63章 富贵不两全 第63章 富贵不两全 包厢里,梅四娘站在窗边,笑道:“这便是第一步,广而告之。” 她探出头,看着楼下热烈议论的路人,笑了笑:“可别小看了这些百姓,他们的存在是这次拍卖会能否超越预期的关键。” 就像每次的花魁竞选,她为什么会大费精力让众花魁游街、表演,找小乞丐、混混四处散播花魁们竞拍的消息? 还不是为了提升她们的知名度! 即便现在议论的这些百姓没什么钱,也不会参与花魁之夜的竞拍,但当整个汴京城的百姓都在讨论牡丹、芙蓉时,无形中便增加了她们的身价。 花魁身价高,那些出得起钱的达官显贵、富商巨贾才会愿意为这些花魁一掷千金,只求能得佳人一顾。 而现在,她做的事情就是尽可能得提升这次拍卖会的知名度,只要知道拍卖会的人越多,就越能增加拍卖会的份量和存在感。 如此才能吸引更多有分量的人参加,参与的人才会更有自豪感。人多了,热闹了,这些人不管是为了面子,还是声望,都不能太斤斤计较。 苏虞走进茶楼,梅四娘转头看向她,询问道:“阿虞,你听到没?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百姓们都自发要为鄂州贡献一份力量呢!” 苏虞点头认同:“百姓力量的才是无穷的。”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是她的私心。 但就算没有这个口号,她相信梅四娘也能达成所愿。 苏虞前世忙于工作,对娱乐圈的事情不算了解,但是带的几个实习医却爱追星。 她就记得当时有一个明星塌方时,她那个实习生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比失恋了还难受。 另一个实习生安慰她,就说:“早就说了让你不要再追她了,那女人就是个颠婆。真不知道你们喜欢她什么,整天疯疯癫癫,口无遮拦。” 苏虞听了几耳朵,于是记住了那句“上一次热搜就能涨一次片酬”的话。 此时梅四娘做的事情,与那明星话里的原理有异曲同工之妙。 苏慎他们很快也感受到民意的能量了。 老百姓骂人,那是真骂啊。 头天哭穷,转过头却去教坊司豪掷万金的某人字头(余姓)古董商人险些被激愤的老百姓骂得出不了门。 咱也不是说你不能花钱,但你享受到了朝廷给的福祉(放开商籍科举的限制),却连买欢钱的一半都舍不得出,这怎么不让人生气? 是的,为了防止引起民愤,梅四娘的人在宣传拍卖会时,也会给百姓敲边鼓。 经商不当官,当官不经商。 除了防止官商勾结造成腐败外,也暗含了华族几千年文化传承的一项隐形规则——富贵不两全。 人不能什么好处都得了。 商人得了钱,就不能沾权。官员做官,就不能明目张胆的经商赚钱。至于私底下的操作,那就不说了,起码明面上是不允许的。 而现在朝廷为了笼络这群商人,决定放开一个口子,自然也要顾及一下民意。 就算百姓做不了什么,但能少一些波折,那不是更好吗? 所以某些商人才被骂的狗血淋头。 余姓古董商人听到风声,这才知道原来这次拍卖会居然还有这么一个缘由,难怪羊盛谷、冯库那些人怎么和犯了傻一样,这么慷慨大方呢! 为了挽回名声,也怕朝廷对他有意见,余姓古董商人赶忙又找到苏慎,表示自己愿意为鄂州再出一份力量——捐赠五十万两白银。 皇帝老儿虽说要放开商籍科举的限制,但也不是无限制放开的呀。 ——适当放宽商人之子参加科举的限制,允许商人中有‘奇才异行者’应举。 这个‘奇才异行者’就很微妙了,评判标准是什么呢?如果商贾们不配合这次的活动,是否就意味着这些家族里都没有‘奇才异行者’了? 他才刚打了官府的脸,这个时候再补捐未必能起到什么作用。但余金宝清楚,不补捐,那就彻彻底底上了官府的黑名单。 下届科举,有资格入场的商籍名额里绝对没有他们余家人。 想到这里,余金宝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脸。 余金宝啊余金宝,你可真是色迷心窍,什么时候去花楼不行,偏要这个时候去。 花了十万贯包个花魁就已经足够荒唐了,偏偏前头才刚得罪了当官的,若是为此影响了余家改换门庭,他余金宝可真就是余家的罪人了。 苏慎收到余金宝补捐的五十万两白银,那是一笑泯恩仇,高高兴兴欢迎他三天后去大相国寺参加这次的募捐拍卖会。 说白了,双方并没有仇怨,只是立场和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 苏慎当然希望商人们掏的钱越多越好,但从余金宝的角度来看,钱是他赚的,是要捐给鄂州百姓,还是在花楼一掷千金,全凭他喜好。 余金宝离开后,陆陆续续又有一拨人来到了户部。 嗯,都是来补捐的。 补捐原因千奇百怪。 有和余金宝一样理由的,怕捐的钱不够,朝廷卡他们家子弟科举的资格。 也有人来补捐是因为荣誉,捐款排在前头的几个大商人备受百姓们的赞扬和许可,他们呢?捐的也不少的,区别不过就是六十万和八十万的差别? 那还不如补二十万,挤到前头去,这样被百姓夸赞的就是他们家了。 还有的呢,死对头家捐赠地比他多,被人压一头显得格外没面子。怎么着,两人是冤家,自己得占上风啊。 苏慎这边似乎才有些明白这件事的玩法。 他找皇帝,要了十多个人高马大,年轻英俊的禁军,每多一个补捐的,就让人家禁军出了宫门,在市井热闹处宣扬一波…… 如此三天时间一晃而过,大大小小,有条件没条件的商贾全都出了一波血。 善款落进钱箱里的每一次响声,都让苏慎心花怒放。 这次的事稳了。 仅靠前期这些捐款,收到的银钱和物资就已经足够支援鄂州。 而重头戏的拍卖会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63章 拍卖成功 苏虞也跟着来凑了个热闹,她坐在角落里,看着台上的梅四娘,她妙语连珠,舌灿莲花,谈笑间就将整个拍卖场的气氛活络了起来。 刚开始他们还有些担心,让一个女人来做主拍,会让底下这些竞买人不满。 但很快众人就顾不上这些了。 这次送上拍卖台的东西,可全都是珍品,有皇宫内苑拿出来的,也有官员们捐赠的藏品,当然也有商贾们捐赠的拍卖品。 这些珍宝,对于羊盛谷这样的人来说或许没有盐茶酒引的吸引力大,但对于那些没有机会接触上层官宦乃至皇室的中下层商贾,亦或者对宫廷内苑好奇的百姓极具吸引力。 再加上梅四娘精绝的解说,搬到台上的每件拍卖品都备受推崇,根本没有他们担心中的遇冷或者流拍。 前朝开元年间的五谷丰登唐三彩陶瓶,估价一万两白银,起拍价八千两银子,每次举牌竞拍加价不得低于一千两,经过数次竞拍,最后的成交价是六万八千两。 整整六七倍的溢价。 固金丸,据说是由太医院十多位资深太医联合研制而成,里头用了诸如百年人参、二十年虎骨等诸多珍稀药材,具有锁阳补肾,固精壮阳的功效。 说白了就是中药版本的伟哥。 据说原材料取得不易,制作工艺也非常复杂,所以成品药极少。 总共只有五十枚。 按照疗程分为十组,每组五枚。 但是竞拍时不是按组拍卖,而是按颗卖。 每颗五十两白银,每次竞拍加价不得低于十两银子。 最后单颗最高拍到了一千三百八十两白银,一组五颗,总价就是六千九百两白银。 其他九组,单价虽然没有这组高,但也过了千。于是这五十颗药丸子,就卖出了近六万两白银的高价。 而且还供不应求。 苏慎实在不理解,这些固金丸用到的原材料确实很珍贵,但总体成本也不过才二百多两银子,最后居然拍到了六万多的高价。 梅四娘倒是非常理解。 否则,商量拍品时,她不会强烈要求加上这个固金丸,并且将其拆分成十份,分插在其他拍品中间拍卖。 一来,拆分开后,单品价格低,稍微有点家底的小商小吏都能参与进来,既能活跃中场气氛,也能提升竞买人的参与度。 二来,这东西确实好啊,先帝确实一直在吃这药丸补身,而且他的子嗣众多,直至晚年,还有妃嫔得孕,谁能说没有这固金丸的功效呢? 对男人而言,权力、地位、子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样东西。如此,他们又怎么会不对这既能重振男性雄风,又能养身的固金丸动心? 就好像女子喜欢织金罗、金玉头面,以及拥有美白降黄、淡化色斑功效的七白膏一样。 接下来的每一个拍品,都拍出了远超它本身估价的价格。 直到压轴品——盐茶酒引。 现场的气氛瞬间热烈至鼎盛。 前头的东西都是买回去把玩的,唯有这三样拍品不同,这可是三只金母鸡,能生金蛋的。 其实朝廷给出的份额并不算太大,但这算是个敲门砖,拿到了第一份,后续再想拿第二份第三份就很容易了。 因此举牌的人特别多,加价也很狠。 一路从一百万,飙升至三百万,每次加价十万,但还是有很多人不停地举牌。最后由羊盛谷拍下了第一份盐引,他直接开价五百万。 从三百万到五百万,一下子增加了两百万,这个价格瞬间震慑住了其他人。这次,没有人再举牌竞价。 梅四娘笑着落下手中的拍卖锤。 这羊盛谷不愧是大熙第一首富,头脑转的就是快。 看似他出价高,实则还是赚了。盐引这种东西,没有哪个商人不想要的。每次加价十万,两百万也不过二十次举牌。 现场参与竞拍的商家这么多,每人举一次牌,最后的成交价绝对不止五百万。反而像温水煮青蛙一样,蒙蔽了众人的感官,让他们不断加价。 这羊大官人一次出个狠价,既打破了这个温水煮青蛙的环境,同样表明了自己的决心。让其他商贾知道,他羊盛谷对这份盐引势在必得。 其他商人不想得罪他,再加上一次出价五百万买一份价值百万的盐引实在是考验心跳,自然就不会继续加价了。 反正,后面还有酒引和茶引嘛! 拿不到盐引,若是能拿到酒引和茶引,同样能赚钱。酒挣钱自是不必多说,茶也不遑多让,一两茶卖一两金可不是说出来吓人的。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了,最重要的盐引卖的价格反而是最低的。 盐引被人拍走了,最后剩下的就只有酒引和茶引。大家都想挣钱,盐引没了,那不管是酒引还是茶引,自家总得捞一个走吧? 都是这样的心态,所以尽管后面的拍卖价已经非常之虚高了,但依然没人收手。 最后酒引拍出了五百八十万的高价,而茶引更是飙升至六百六十万两白银。 至此,这场拍卖会圆满结束。 所有拍品卖出去的价格,粗略合计一下得有两千三百多万两白银,足足有全年税收的三分之一。 可想而知,这次拍卖会有多成功。 不仅能填补国库空虚,用以鄂州及周边地区的赈灾也是绰绰有余。 苏慎终于松了口气。 户部尚书刘兆年看向苏慎,笑道:“苏编修有没有想过要来户部?” “我户部还缺一个员外郎,苏编修若是愿意,我这就上奏陛下,请陛下调你来户部。” 新科进士入翰林院学习三五年,之后会去地方磨炼,增长见识,之后若是做得好,朝中有人惦记,又有官职空缺,就可以想法子调回汴京。 苏慎在翰林院待了六年,该学的都学了,如无意外,再过不久也要寻求外放。去地方为官,运气好十年内就能调回汴京,运气不好,二三十年也有的。 外任官想调回汴京,除开官员本身的能力,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现在刘兆年想让他进户部,这是直接跳过了外放这个步骤。而且户部员外郎,是从五品官职,由七品翰林院编修到从五品员外郎,可以说是连升三级。 对苏慎而言算得上是一步登天,他自然没有不愿。不过,这事儿毕竟不是定数,因此他也只道:“一切但凭陛下做主。” 这话就和姑娘遇上有媒人来提亲,父母问她愿不愿意嫁时的回答有异曲同工之妙。 若来提亲的男子是心仪之人,愿意嫁,那自然就是“一切但凭爹娘做主”。若是不喜欢,不肯嫁,回答便是“小女才浅貌疏,配不上公子”,委婉拒绝咯。 刘兆年抚了抚下巴上的胡须,很是满意。 苏慎这人用人不拘一格,最重要的是会搞钱,弄来户部给他帮忙,有人给他分担,他老刘的压力可少多了。 第64章 论功行赏 捐赠、拍卖得来的钱粮入账户部后,接下来就到了论功行赏的环节。 苏慎立了大功,再加上有户部侍郎刘兆年的担保,果真连升三级,由翰林院调到户部,任职从五品员外郎。 周邑也在皇帝面前露了脸。 虽然因为资历浅,功劳不够,没有升官,但在皇帝及百官面前有了名号,将来若是能做出功绩,升官加职不在话下。 散了朝,朝臣们都往殿外走,同僚们都来向苏慎道喜。 “苏员外郎,恭喜恭喜。” “多谢多谢。”苏慎笑着回应。 “员外郎升了官,不去教坊司喝一杯庆祝庆祝?”如今的男人可没有为妻子守身的观念,升官了、同僚应酬、高兴难过了,去教坊司消遣都是常规操作。 苏慎本想拒绝的,突然想到什么,又答应了下来。 “行,那今天我请诸位喝杯清酒。” 一行人出了皇城,直奔教坊司。夜幕下的教坊司,灯红酒绿,热闹非凡。 “几位官爷里边请。”一群人也没进包厢,在大堂找了个有隔断但又不影响视线的位置坐下喝茶饮酒,欣赏花魁们的表演。 教坊司里的花魁,个个可都是才艺双绝。 今儿来伺候的依然是上次的小丫鬟,苏慎给了十几文的赏钱,又将一个信封交给她。 “把这封信交给梅四娘。” 梅四娘收到信封,用小刀划开火漆,打开信封,拿出里头的信纸,展开一看,竟然是一份空白女户户籍。 梅四娘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份空白户籍。 教坊司的姑娘为什么难赎身?因为她们都是没有身份的人啊。 离开教坊司后,如果没有地方接纳她们,失去户籍的女子会沦为黑户。 而黑户不受律法保护,这就意味着随便一个过路人都可以把她们掳走,贩卖,甚至打杀。 所以她们只能寄希望于父兄或相好。 偏偏沦落到教坊的女子,都是没有来处的人。 父族不会管她们,甚至恨不得抹杀掉她们的存在以免给家族蒙羞。而男人,情浓时千好万好,情淡时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 教坊司脱籍的女子没有娘家,便意味着这样的女子可以随意欺辱,却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人都是欺软怕硬的物种,也习惯得寸进尺。靠一个人的良心过日子,有一天良心不在,下场未必会比在教坊司好。 但有这样一份女户户籍就不一样了。 自立女户,虽然日子依然艰难,但自己做了户主,便可以当家做主。有了户籍,也会受到律法的保护。 梅四娘看着这份女户户籍,眼神逐渐迷离。 只要在上面填上她的名字,再送到官衙存档,她便能彻底脱离这个围困她半生的地方了。 届时,她便自由了。 不用依靠任何人,真正的自由了。 只是—— 一夜无眠,梅四娘睁着猩红的眼睛,看着这座白日里异常清冷的酒楼。 楼里的姑娘们,全都暗暗关注着她。 她们都知道了,梅四娘帮了官家的忙,立了功,所以那当官的给她送了一份女户户籍。 只要去官府入了籍,日后的梅四娘和她们便不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梅四娘看着这一双双眼睛,或艳羡、或嫉妒、或自卑、或祝福……心里隐隐有些刺痛。 教坊司就像一个见不得光的地方,昼伏夜出,只有夜晚才是这里最热闹的时候。 男人们夜里来这里消遣,白天便再次回到了阳光下继续生活。而楼里的姑娘,却永远也摆脱不了那隐藏在喧嚣下的黑暗。 梅四娘努力自救,希望自己,还有这些姑娘都能觅得一线光明。 可如果她这个领头的人都抛下大家走了,被丢下的人还会相信她曾经所说的一切吗? 什么大同世界,什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都是虚妄。 教坊司最后又会变回从前的模样,变成那个残酷的女子养蛊场。不,这里会比从前更加糟糕。 因为她临阵退缩逃跑的行为,透支了大家的信任。以后,这些可怜的女子们,只会更加冷漠残酷,不择手段地和那些与她们同样可怜的女孩子们厮杀争抢,抢夺那一点点可怜的资源。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有龟公去教坊司门面挂起了红灯笼。 女孩们没有在意。 她们,都在等梅四娘的选择。 说实话,梅四娘口中的互助养老,大家一直将信将疑。她们渴望像梅四娘愿景里描述的那样,幼有所育,老有所依。 病了老了无用了,也不会被抛弃,多么美好的愿望啊。可她们却不敢真的相信,这样美好的事情,真的能落到她们这群被世人所厌弃的人身上吗? 她们离不开教坊司,但梅四娘可以。只要她拿着这份女户户籍去官衙立案存档,就能彻底摆脱教坊司了。 姑娘们忐忑,却也能理解梅四娘的选择。 离开教坊司,是每个姑娘都盼着的。她们都是好姑娘,哪个好姑娘愿意留在这污秽地方迎来送往,伺候那些臭男人? 所以她们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等着,等待梅四娘的决定。 红灯笼挂起,恩客上门。 梅四娘满眼的猩红逐渐褪去,她最后再看了这份户籍一眼,将其塞进了信封里。梅四娘站起身,对着静默的姑娘们笑道:“姑娘们,客人上门了。” 都好好伺候,警醒些,别受伤了。 那份户籍证明,最后被梅四娘用油纸仔仔细细包好封存起来,压到了她衣柜最底层。 第64章 婚期 苏慎升了职,苏虞和周邑的婚事很快提上了日程。 婚期定在六月二十五,之所以这么急,则是因为周同光的调令已经下来,他想赶在走马上任前看着儿子完成终身大事。 周邑考中状元后,周夫人秦氏觉得儿子能配一个更好的妻子,便动了悔婚的念头。但周同光和周邑坚持,她只好妥协。 且随着苏慎的升职,苏家地位提升,两家的势力地位再次旗鼓相当。 周父外放,如果不出意外,三年后,周邑同样会被外放。有一个京官老丈人,对周家父子的仕途发展无疑更为有利。 秦氏是个势利的人,自然更会审时度势。两家结成儿女亲事,算得上强强联合,守望相助。她自然不会再动那些小心思,因此也认真筹备起儿子的婚事。 郎有情妾有意,这婚事的进程便走得飞快。 转眼间便到了亲迎的环节,婚礼头一天,天空连着下了几场雨,倒是让原本闷热的天气凉爽了些。 夜里苏虞有些失眠,两世人生,第一次嫁人,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养在院子里的大雁嘎嘎叫了起来,苏虞起身,披上外袍,打开房门,动身去看,就见鸟笼旁模模糊糊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苏虞被吓了一跳,“谁?” 黑影回过身,淡声道:“是我。” 乌云散开,皎洁月光照耀大地,落在那人身上,露出一张清冷俊逸的面容。 夜风拂过,带来一缕淡淡的檀香。 苏虞心底大骇,来人竟然是皇帝。 “参见陛下。”苏虞连忙行礼问安。怕惊动了人,她下意识压低了声音。 “起吧。”皇帝说着,将手心的粟米喂给了笼中的大雁。 “谢陛下。”苏虞谨慎应道,然后站起身。心底慌乱,面上依然恭敬。 “过来。” “是。”苏虞不敢拒绝,慢步上前,然后在距离皇帝一丈远的地方站定。 皇帝看着她拘束的模样,叹了口气,“不必拘束。” 苏虞不说话,怎么可能不拘束呢? 皇帝也没辙,将掌心的粟米分出一半,“要来喂喂大雁吗?” 苏虞接过粟米,沉默地去喂另一只大雁。 二人喂了半宿大雁,然后皇帝就回去了。苏虞躺在床上,沉默地看着床上的帘帐,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皇帝来这一出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一向不爱为难自己,想不明白那就不想了。 迷迷糊糊睡过去,只觉得没睡多久,就被丫鬟叫了起来。 “姑娘,醒醒。”阿鹿掀开帘帐,轻轻推了推苏虞的肩膀,轻声喊道。 苏虞皱了皱眉,然后才睁开眼睛,询问道:“几时了?” “卯初了。”阿鹿道,“大娘子请的妆娘、开脸嬷嬷都在门口候着了。”婚礼有吉时,为了赶吉时,新娘子一早就要装扮起来。 “等我一会儿。”苏虞打了个哈欠,缓了缓,然后才起身。在阿鹿的服侍下,净面漱口,又略吃了两块绿豆糕,然后才端坐在梳妆镜前,等着开脸嬷嬷为她开脸。 第64章 化妆开脸 这开脸嬷嬷,是吴氏特意找来的全福人。 父母俱全,夫妻和睦,子女孝顺,端的是一身福气。她虽有银发,却梳得一丝不苟。满月脸,皮肤白净,不见一丝褶子,可见生活和顺。 干活的时候,满脸笑意,看着便觉得和蔼喜庆。 难得的是手脚也非常麻利,两手捏着细棉线,轻轻一缴,便缴去了苏虞脸上的稀碎绒毛和多余的眉发。 有些疼,但也没疼多久,开脸嬷嬷便收了手,轻声道:“好了。” 苏虞对着铜镜看了看,脸上有些泛红,浮毛倒是几乎都没有了。 阿鹿端来一碗新鲜芦荟汁给苏虞糊上,这东西不仅能润肤保湿,镇静消炎的效果都很好,还能促进损伤皮肤的愈合,正适合这个时候用。 敷了小半个时辰的芦荟汁,脸上的红肿褪去,恢复了原本的白净,果真如剥了壳的鸡蛋般细腻光洁。 洁完面盘发,阿鹿没有过多发挥,而是梳了一个新娘常用的同心髻,寓意同心同德,夫妻和睦。 盘好发,妆娘子接着给她上妆。 因为这些日子养肤略有成效,皮肤白,妆娘便没怎么给她敷粉,只在脸颊处扫了些红花做的胭脂,又往嘴唇上涂了些唇脂。 她收回刷子,仔细端倪一二,满意地点了点头。 “姑娘皮肤白且净,便不用过多敷粉了。”大熙以白为美,但最崇尚的是血气充足,白里透红的白,而不是脂粉涂抹出来的假白。 妆娘子后退两步,打量几遍,又从苏虞的首饰盒里挑出一枚金丝、青鱼腮骨做成的鱼媚子,贴在了她的额间。 青鱼石自然晾干后,色泽粉中透红,点缀在额间,也能提点气色。 妆娘子仔细又端详一遍,确定整个妆容都非常完美,这才收手将铜镜递给苏虞,“好了,姑娘您看看可否满意。” 苏虞接过铜镜看了看,镜中的少女,脸庞光洁,眉眼弯弯,唇红而朱,整个人显得温婉柔和,而那眉间镶了金丝的鱼媚子又为她增添了一抹妩媚华丽。 苏虞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么好看的时候。 她点了点头,满意道:“很好看,多谢妆娘子了。” “姑娘客气了。”。 “妆娘子的手艺当真是名不虚传。”吴氏正好进门,见女儿满意,便笑着道,“待会儿再给妆娘子包一个红封。” 妆娘子闻言,笑容更盛。 一个红封便是一钱银子,她走街串巷,画一个新娘妆也不过一钱银子,少的五十文也做过。 吴氏请她来,说的佣金是五钱银子,已经不少了。再多拿个红封,苏家这一个妆,便抵得上她再画六个新娘子,况且她又不是开脸嬷嬷,时时都能被人请去化妆。 普通小门小户,家庭条件有限,新娘子除了必须要的开脸,妆容盘发一般都是家里的女性长辈自己做的。 有时,一个月都未必能化到六个新娘妆。 苏家这一单,能抵得上她一个月的收入,妆娘子如何不欢喜? 于是连忙道谢:“多谢夫人。” 吴氏点了点头,余光瞥到一旁的开脸嬷嬷,又道:“嬷嬷开脸辛苦了,待会儿也多拿个红封沾沾喜气。” 开脸嬷嬷没想到自己也有,闻言喜笑颜开,一边道谢一边说着吉祥话,“多谢夫人。府上大姑娘生的花容月貌,秀外慧中,将来必定夫妻和睦,生活和顺。” 第64章 拦门唱诗 “好,好。”吴氏被哄的眉开眼笑。难怪附近这一带的人都说这于嬷嬷好,手艺好,又会说话,如何不讨人喜欢? “阿鹿,请嬷嬷,还有妆娘子去喝杯喜酒。” “是。”阿鹿行礼应下,“嬷嬷,妆娘子请。”于嬷嬷和妆娘子也识趣得离开新房,将空间让给主家母女俩。 吴氏拉着女儿的手坐到了床边,细细得打量着她。 眨眼睛,曾经那个小小的婴孩已经长成了大姑娘。 她们母女本该是世上最亲密的人,却硬生生被命运分开十年之久。如今姑娘归家不到两年,便又要嫁到他人家去了。 吴氏想到这里,便觉得心酸难过,眼泪也忍不住溢满整个眼眶。 “阿娘。”苏虞担心得叫了吴氏一声。 吴氏摇了摇头,“我没事。” 大喜的日子不好落泪,吴氏扬起脑袋,眨了眨眼睛,等到泪水都收了回去才细细地嘱咐女儿。 “阿虞,你懂事、孝顺、聪明也善良,拥有这世上一切美好的品质。娘和你爹一直很自豪我们的女儿是如此的出色。如今,我却希望你更自私些,多为自己考虑一些。”吴氏没说那些普世的价值观,比如相夫教子、孝顺公婆。她只想她的孩子,能活得稍微自在一点。 “娘,我明白。”苏虞拉住吴氏的手,“您放心,我会过好的。” “那就好。”吴氏点了点头,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抹了抹眼角。 家里还有很多宾客要招待,交代完她要说的话,等阿鹿回到新房,吴氏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新房。 吴氏走后,苏明言钻进了新房,看着姐姐,扯着公鸭嗓认真道:“阿姐,你等我,如果姐夫对你不好,我就把你接回来。” 苏虞无奈:“六郎,我这还没出门呢,你就觉得我婚后生活不如意了?” 苏明言撅起嘴巴,幽怨得瞪了苏虞一眼:“阿姐,我是说如果,如果!反正,你别怕,我永远给你撑腰。” “好。”苏虞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瓜,“姐知道了,六郎永远是阿姐的后盾。” 苏明言点了点头:“你知道就好。” “阿姐,我不想你出嫁。”苏明言最后还是忍不住说出自己的心声,阿姐才刚回家,他一点也不想她嫁人。可惜他是个半大小子,家中大事他根本没有发言权。 苏虞失笑:“难不成我嫁人了就不是你阿姐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苏明言还想说什么,屋外突然传来了喜娘喜悦高昂的声音,“新郎来接新娘了。” 苏明言看了眼新房外头,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机,只道:“反正,反正我的话阿姐记着就是。” “阿姐明白。” 门口守门的人都被新郎还有伴郎团解决了,眼看着那群人就要冲进屋里,苏明言打开房门,钻了出去,挡在了房门口。 “想娶我姐姐,先作几首诗词来听听。” “我先来。”伴郎团里的一个书生率先站了出来,“凤凰于飞,梧桐是依。” 第64章 拜别父母 另一个书生跟着道:“雍雍喈喈,福禄攸归。”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 …… 全都是表示夫妻幸福美满的诗经诗词。 苏明言稍稍满意,又看向了周邑,“这些都是前人所写,周三哥不亲自作首新婚诗?” 周邑想了想道:“彼美东邻子,习礼明书诗。 十五登君堂,新婚谐结缡。 愿为双飞鸿,百岁不相离。 风波起中路,忽去天一涯。” 苏明言这才让开身体,嘟囔了一句,“算你过关。” 屋里,苏虞端坐在喜床上,阿鹿为她戴上新娘花冠,纯金打造的花冠,上头花团锦簇,还雕着如龙凤麒麟等瑞兽。 寓意吉祥美满,但也着实有份量,苏虞头都险些抬不起来。 苏虞手里拿着一把团扇,遮住口鼻,人却根本不敢乱动。怕稍稍一动,这头顶的花冠就会掉下来。 周邑走到闺房前,深吸一口气,然后才推开那扇门。 他一眼便看到端坐在喜床上的新娘,恰好当时苏虞也看了过来。 四目对视,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忐忑紧张还有幸福和期待。 苏虞心突然就定了下来,对着周邑展颜一笑。 周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进新娘闺房,面前的新娘美得实在耀眼。 身旁的伴郎轻轻推了周邑一把:“快,去把新娘抱起来。” 周邑忍着内心的悸动走到喜床前,将苏虞抱了起来,然后往门外走去。 苏明言下意识想拦,但很快克制住自己。他看向周邑,认真道:“姐夫,我把阿姐交给你,你可要好好对她。” 周邑点了点头,“六郎放心。” 然后便抱着苏虞跨出了闺房。 出闺房门,去正厅和父母祖父母拜别。 “女儿拜别娘亲。”苏虞跪在红毯上,给母亲吴氏磕了个头。 吴氏扶起女儿,万般不舍。 “阿虞,以后爹娘不在身边,和女婿好好过日子,记住阿娘和你说的话。” “女儿明白。”苏虞起身,又跪下,给父亲磕头,“女儿拜别爹爹。” “起来吧。”苏慎同样双眼通红,“该嘱咐的,你阿娘应该和你说了,阿爹不再多言。不过女婿——”苏慎将目光投向了周邑,“你记住,我苏家的女儿,从来不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若是对她不好,别怪我去把她带回家。” 周邑连忙端正态度:“岳父您放心,我这一辈子都会对阿虞好的。” 苏慎点头:“我相信你。阿邑,不要辜负了我们的信任。” 苏虞接着拜别祖父祖母:“祖父祖母,我们走了。” 老太太非常不舍,却还是满脸笑容,她摆了摆手:“去吧,别误了吉时。” 周邑背起苏虞,出苏家门,上花轿。周邑合上花轿门帘,走到自己的马边,翻身上马。锣鼓声中,迎亲队伍绕着整座汴京城往周家而去。 周围有很多围观的百姓,不时有路人向他道喜祝福,周邑都笑着拱手道谢:“同喜,同喜。” 周邑不知道,就在迎亲队伍不远处的酒楼包厢里,也有一个人正关注着这场婚礼。 第64章 失意之人 乐苓郡主站在窗边,看着高头大马上欢喜的新郎官,眉眼间满是阴翳。 他就那么喜欢那个女人,那么开心幸福吗? 可为什么每次见到她,却是那么冷淡疏离呢? 乐苓郡主想了很久,最后只能无奈地承认,这或许就是爱与不爱的区别。 “春喜,回家吧。”乐苓郡主出了包厢,就见未婚夫正在门口等她。 “郡主。” “你怎么在这儿?”乐苓神色淡淡。 男人道:“我和同僚在这里聚会,听说郡主也在,就过来看看。” 乐苓郡主点了点头:“知道了,我现在准备回去了。” 男人:“那我送你?” 乐苓摇头:“不必,公主府的马车就在楼外,我自己回去就成。”说着,转过身下了楼梯,身后的男人看着乐苓郡主远去,原本温和含笑的神色也渐渐冷了下来。 许久,他转过身,再次恢复了往日温和的模样。 另一边,还有一个人也默默关注着这场婚礼。 皇宫内苑 皇帝批复完手中的奏折,抬起头,看了眼殿外西斜的日头,淡淡道:“这个点,应该在拜堂?” 冯进忠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想说什么,却见皇帝又低下头继续处理政事。 仿佛刚刚那话不过随口一问。 但冯进忠清楚,皇帝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否则,昨儿夜里,他又怎么会突然出宫? 见桌上的茶杯空了,冯进忠给身后的小内侍使了个眼色。没一会儿,茶水房的宫女便送来了新茶。 冯进接过茶杯,放到了皇帝手边,然后又退到一旁。 这一等,便等到了玉兔高升万籁静。 眼看着皇帝还没有休息的意思,冯进忠不由得上前打断他。 “陛下,天黑了,是否摆膳?” 皇帝活动下僵硬的脖颈,放下手中的折子,“摆膳吧。” “是。”冯进忠欣喜应了一声,然后吩咐底下的小宫女内侍,“快去叫膳。” “是。” 整个宫殿瞬间活络了起来。 简单用完膳,皇帝继续处理公务。小豆子却悄悄找上冯进忠,递给他一张纸:“冯爷爷,这是太医院送来的。” 冯进忠一听就明白了。 太医院送来的定然是各宫妃嫔们宜孕的日子。 皇帝生性冷淡,又忙于政事,平时很少进后宫。为了子嗣计,太医院会根据各位贵主的信期和身体状况,验算出她们宜孕的日子送到御前,以供皇帝参考。 这法子很灵验,目前后宫那几位孕有子嗣的妃嫔便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怀上子嗣的。 如今新妃嫔入宫,估摸着再过不久,宫里会有更多子嗣。不过今日,陛下怕是没心思去后宫。 “我知道了。”冯进忠想着,接过名单,正想收起来,就听到皇帝在问:“是什么?” 冯进忠忙将这张纸递到皇帝面前:“陛下,这是太医院近半个月送来的宜孕妃嫔的名单和日期。” 皇帝拿过那张纸,打了开来。 嵇修容、周才人 这二人,都是新人。 身体康健的女子,每个月都有一次怀孕的机会。后宫妃嫔十几人,除了怀孕的那两位,其他人自然也能孕育子嗣,甚至他们的适孕时间,太医院也有备份。 但是十几个姑娘,总不能都给皇帝安排上吧? 那不成种马了? 为了皇帝的健康着想,适当节制也是很有必要的。 因此只能根据妃嫔们的身体情况、适孕时间,优中择优,每月月初月末各择出两位贵主给皇帝。 当然,这只是太医院的建议。 至于皇帝是否愿意按照这份名单宠幸妃嫔,就不受他们的控制了。 太医们管不住,也不会去管。 皇帝定定看着名单上的两个名字,嵇修容,据说有宜男相的姑娘,兵部侍郎嵇正德的女儿。 周才人,建州郡守周同光之女,翰林院修撰周邑之妹。 也不知道陛下会选择哪一个。 冯进忠想着,却见皇帝久久没有指示,不由得小声地喊了一声:“陛下?” 皇帝回过神,却问了完全不相干的问题:“这周才人,听说还未及笄?” “回陛下,周才人年初刚过十四岁生辰。” “十四岁,还太小了。”皇帝道,“把她的绿头牌撤下。等她年满十六,再侍寝。” 他依然记得有个女子,站在花树下,对他说过的话。 她说:“女子最好年满十六之后再孕育子嗣。母体得到充分发育后,孕育的子嗣才会更康健,母亲生产时难产的几率也会更低。” 她还说:“难过无用。我们能做的便是想办法让更多的母亲都能活下来。唯有如此,这世上的悲剧才不会反复重演。” 第65章 拜堂成亲 撒谷豆,跨马鞍,牵巾拜堂,入洞房后夫妻交拜,行“撒帐”、“合髻”之仪,除花,却扇,灭烛,闹洞房。 一直到夜幕降临,这场婚礼才算走完所有流程。 因周家本家在蜀地,妹妹周姝又进了宫,家里没有其他女性长辈在,闹完洞房,屋里便只剩下苏虞还有阿鹿二人。 “姑娘,饿不饿?”阿鹿话音还未落地,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是谁?”阿鹿扬声问道。 敲门的人道:“是我,四理。郎君让我给夫人送些吃食过来。” 周邑还要待客,走不开,便吩咐了四理来跑腿。 阿鹿连忙打开门,边把四理手中的托盘接了过去,边道:“多谢四理小哥,我们姑——夫人正好饿了。” “不客气。”四理道,“我就在这院子里候着,夫人若是有什么吩咐,阿鹿姑娘尽管使唤。” 本来四理一个外男是不能在内院随意走动,不过今日情况特殊。夫人初来乍到,也只对他稍微熟悉些。 郎君生怕怠慢了夫人,便让他来守着。 阿鹿将托盘放到桌上,然后过来扶苏虞,“夫人,去吃点东西吧。” 戴着花冠不方便行动,苏虞便让阿鹿把她头顶上的花冠暂时取了下来。 头上没了束缚,苏虞瞬间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她左右扭了扭脖颈,走到桌边,只见桌上放着四碟小菜。 一道甜口的蜜煎樱桃,一道爽口的肉丝酱瓜糟萝卜,一道鱼羹,还有一碗清汤鸡丝面。份量不算特别多,但刚好两人吃个八分饱。 苏虞拿筷子给阿鹿分了一半,道:“你也饿了一天了,吃点东西填填肚子。” 阿鹿也不拒绝。 当初在寺里,主仆俩一起吃饭是常有的事儿。 吃过晚饭,阿鹿将碗碟收好,打开房门,正想把碗碟送去厨房,四理突然从院子旁边一棵大树下窜了出来。 “阿鹿姑娘,这碗碟交给我就好。”说着,双手麻利地从阿鹿手里接过了东西。 “那就多谢四理小哥了。”阿鹿也没过多争执,这四理是周家老仆了,总归比她初来乍到要了解这里的情况。一些小事,没必要和他争执。要紧的,是和夫人说说,回头给他赏个大荷包更好。 阿鹿回到屋里,将房门关上,紧接着又把苏虞头上的花冠给她戴好。 整理下散乱的发丝,房门咯吱一声响了。 周邑摆了摆手,声音含糊地对着送他过来的几位同窗道:“我到了,你们走吧,不用送了。” “你能行吗?醉醺醺的。”同窗担忧道。 “能。”周邑进了门,原本因为醉酒而踉跄的身体瞬间挺直,他回过身,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门口几人愣了一瞬,哼笑一声。 “好你个周三郎,都会装醉骗人了。” 周邑充耳不闻,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屋里的新妇身上。 这是他的新娘,他的妻子,将来还会是他孩子的母亲。 阿鹿识趣地避开,将空间留给两对新人。 周邑走到苏虞面前,坐到她的旁边。他将苏虞头上的花冠取下,接着摘下发簪,盘好的发丝散落下来,披散在脑后。 乌压压的黑发,衬得新娘越发白静美丽。四目对视,彼此的目光中都有种莫名的情愫在蔓延。 第65章 敬茶 “天色不早了,我们安歇吧。”周邑咽了咽口水,哑着嗓子道。 “嗯。”苏虞点了点头。 得到许可,周邑心里更生欢喜。他伸出手,去解新娘领口的盘扣。 苏虞也帮着去解周邑的新郎服。 帘帐落下,床头的龙凤喜烛依然燃烧着,跳跃着,在红帐上落下或明或暗的光斑。 二人虽没有什么经验,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白,对夫妻之事一点都不了解。 因此一切发生的都很顺理成章。 周邑食髓知味。但考虑到妻子还是初次,虽然还有些意犹未尽,但也努力克制住自己,只做了一次,没有过多纠缠。 一夜好眠,第二天卯初(早上五点),苏虞便醒了。 屋外天色将明,但还不是特别亮。苏虞有些疲累,但想到待会儿要去正院给公婆请安,她还是忍着浑身酸软起了床。 周邑听见动静,也跟着醒来。 夫妻俩各自洗漱完,换了一身较为喜庆的红色衣服,一起去周同光和秦氏居住的正院请安。 夫妇俩抵达正院时,周同光和秦氏也早早在正院正厅候着了。 夫妇二人牵着手而来,过门槛时,周邑还贴心地回身搀了一把苏虞。 周同光看着子媳二人夫妇相随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经历了一些波折,好在结局是圆满的,儿子最终娶到了他喜欢的妻子。 秦氏皱了皱眉,倒也没说什么。 丈夫外放已定,儿子将来的前程还要仰仗他岳父,因此虽然有些不满新婚夫妻这么黏糊,但也不好多说什么。 毕竟苏虞是儿子八抬大轿娶回来的,正儿八经的妻子,不是婢妾,更不是外头那些个浪荡货。夫妻感情好,旁人见了只会羡慕夸赞。 苏虞走到二老面前,干脆利落地跪下,接过旁边丫鬟端过来的热茶,端到周同光面前,“爹,儿媳给您敬茶。” 周同光接过茶盏,喝了一口,将茶杯放到一旁的方桌上。 “好,好,咳咳咳——”压制住喉间的咳意后,他将袖中的红包拿给苏虞,然后对周邑道:“三郎,你已经成婚,便要担起一个做丈夫的责任。” “苏氏,你也是。爹希望你们夫妻生活和顺,举案齐眉,遇到难处也能同舟共济,不离不弃,彼此扶持。” “爹(阿舅),我们会的。”苏虞接过荷包,看了一眼周邑,异口同声道。 “好好。”周同光点了点头,“去给你们娘敬茶吧。” “是。”苏虞乖顺应下,端起茶盏走到秦氏面前跪了下来。“阿姑,媳妇给您敬茶。”说着,将茶杯高高举到秦氏面前。 秦氏倒是没有为难苏虞,接过茶盏喝了一口,然后从腕间撸下一枚玉镯给苏虞。 “苏氏,这媳妇茶我喝了。以后你便是我们周家的媳妇,这玉镯是我阿娘传给我的,如今传给你。” 苏虞接过玉镯,“多谢阿姑。” 秦氏点了点头又道:“我对你没有其他要求,早点给我们周家开枝散叶。收收性子,安心在家相夫教子,尽到为妇为妻的本分,那便好了。” 第65章 下人 苏虞看了秦氏一眼,眉心微皱。秦氏这话,怎么感觉话里有话啊。 但是这种场合也不能和她争辩,因此只笑着应了一声,“多谢阿姑的教诲,儿媳铭记在心。” 秦氏点了点头,还想说什么。周同光忙打断了她,“天色也不早了,老夫待会儿还要去翰林院当值,先用早膳吧。” 至于周邑,新婚有三天假,他可以过几天再去翰林院当值。 吃过朝食,夫妻俩回到自住的院子。 苏虞在正房面见周邑院子里伺候的佣人,后宅是女人的主场,苏虞既然嫁给了周邑,就必须承担起妻子主母的责任。 周邑也没有离开,而是在偏厅喝茶。 周邑院子里伺候的下人不算多,除了书童四理外,还有八六人。 一个管理内务的嬷嬷吴嬷嬷,一个大丫鬟香织,两个二等丫鬟雨水和露水,另外再有四个干粗活的老嬷嬷。 四理之前见过,彼此也打过交道。 今天又不一样。 四理上前两步,径直跪下,给苏虞磕了个头:“奴婢四理,见过少夫人。” 苏虞有些诧异。 跪拜磕头以示臣服。 大熙朝虽然讲究等级,但是反对奴性。 一般情况下,仆人见到主子,作揖行礼即可,跪拜礼只有在非常重大的仪式时才会做。 后院众人亦是瞳孔一缩,谁也没想到四理会做到这份上。 苏虞忙道:“起来吧。” “多谢少夫人。”四理很自然的起身,退回到原位。 “阿鹿,看赏。”阿鹿忙将少夫人出嫁前,夫人准备的荷包拿了一个给四理。 四理之后,再次上前的是管理内务的吴嬷嬷。 吴嬷嬷原本有些轻视苏虞,她和秦氏身边的唐嬷嬷交好,知道夫人对少夫人不满,后宅嘛,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夫人对少夫人不满,这中间可操作的空间就大得多了。 好比说这内务,没准就不用交还给少夫人呢?别看只是一个内务打理之权,却能让她在主子面前都多一分体面。更别说,还有一些隐形油水了。 但——吴嬷嬷余光瞥了一眼偏厅里貌似专注喝茶的少郎君。 少郎君虽然没有出面,但他在的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四理那小子,最是奸猾不过的了,他对少夫人的态度都如此郑重,可见少夫人在少郎君心中的地位有多重要。 吴嬷嬷不敢怠慢,同样跪下磕头。 “奴婢吴家的,见过少夫人。” 苏虞叹口气,“吴嬷嬷请起。” “谢少夫人。”吴嬷嬷站起身。 “吴嬷嬷负责哪个?” 吴嬷嬷恭敬道:“承蒙夫人和少郎君看得起,奴婢主要负责这得真院的内务,包括库房、账册。” 苏虞点了点头:“嬷嬷辛苦了,阿鹿,给嬷嬷拿个荷包,沾沾喜气。” “多谢少夫人。”吴嬷嬷道谢,接过荷包,回到队伍里。 “奴婢香织,拜见少夫人。”说话的少女声音清脆悦耳。 苏虞一顿,抬眸看了过去,香织半跪行了个福礼。 “起来吧。” “是。”香织缓缓站起身,身姿婀娜。 苏虞眸光微眯,这姑娘倒是不同。 声音好听不说,长得也好看,穿着一身湖绿色的细棉缎,站在那儿俏生生的。 第65章 丫鬟香织 苏虞问道:“香织,名儿好听,是哪两个字?” 香织:“回少夫人,是香气的香,织布的织。”顿了顿,她补充道,“奴婢是少郎君房里的大丫鬟,负责少郎君房里的针线活儿。” 苏虞点了点头:“不错,阿鹿,看赏。” “奴婢雨水,负责少郎君卧房的清扫。” “奴婢露水,负责少郎君院里的茶水活计。” “奴婢夫家是夫人的陪房,姓秦,负责院里的花木。” “奴婢姓何,夫家姓王,少夫人可以叫我王家的,我负责打扫院子。” “奴婢姓刘,负责守门。” “奴婢夫家姓陈,负责干些粗活。” 除了香织外,其他人都规规矩矩得磕头行礼,拿了赏赐离开。 她们虽然不聪明,但会跟着聪明人走。毕竟不管是四理,还是吴嬷嬷这个院内一把手,都对女主子表示了臣服,她们自然不敢挑事儿。 至于香织……她不一样。 出了正房,香织找到吴嬷嬷。 “嬷嬷,您今天怎么——和之前说的不一样啊。”香织其实是想说您今天怎么那么低声下气?但怕得罪了吴嬷嬷,只好换了一个说法。 吴嬷嬷何尝不知,她叹口气道:“香织,此一时彼一时。” “今日四理是如何做的你可瞧见了?” 香织点了点头。 吴嬷嬷道:“四理那个滑头,若不是窥见了少郎君的心思,会对少夫人那般恭敬臣服?” 四理是少郎君的书童,更是他的心腹,在夫人面前都有三分薄面。可如今,他是怎么对少夫人的? “这就说明在少郎君心中,少夫人很重要。”顿了顿,吴嬷嬷补充道,“起码现在非常重要。” “这种时候我们若是敢对少夫人不敬,都不用少夫人出手,头一个容不下我们的便是少郎君。” 她虽然管着少郎君院里的内务,但和少郎君之间其实没有太多的情谊。 因为她不是少郎君的奶嬷嬷,是周家来汴京之后,才由夫人分到少郎君院里暂管内务的。平日少郎君不是在书院读书,就是在前院书房,后院就是个睡觉的地儿,还睡得少,两方接触着实不多。 说她在少郎君面前有多少脸面,那还真说不准。 吴嬷嬷说完,立刻回屋整理账本、库房名册,拿出库房钥匙,她打算尽快把这些东西交还给少夫人,以后这院里的大事小情便由少夫人来处理了。 香织不忿,但也不敢多说什么。 下人们出了正房后,周邑才从偏厅出来,走到妻子身旁,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淡声道:“她们有没有对你不敬?” 苏虞抬眸瞥了周邑一眼:“有你给我撑腰,她们哪敢?” 然后又道:“对了,那个叫香织的大丫鬟,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能有什么打算?”周邑摸了摸鼻子,“一个丫头而已。” 苏虞看着他,似笑非笑。 那姑娘不管是穿着还是打扮,看着就和那两个二等丫鬟不一样。 长得好看,声音好听,还是大丫鬟,她在这院里什么身份,不言而喻。 苏虞希望,却不敢奢望在这个时代能和丈夫一生一世一双人。 律法规定大熙朝的女子必须嫁人,所以她需要婚姻。而周邑人很不错,不仅不会看不起她做大夫,还愿意,起码现在愿意给予她一定的自由和支持,这便是一个很不错的人了。 至于其他,她不愿做更多苛求。 说到底,她对周邑的喜欢依然有所保留。 周邑走到她面前,坐了下来,认真注视着她的目光,“阿虞,我不瞒你,那丫头是母亲从前准备给我收房的。” 世家子弟长大成人后,屋里一般都会放个通房丫头伺候。等到郎君成亲,通房丫头升为妾室。 “不过我对她无意,我有你就够了。至于那丫头,回头找个好人家打发了就是。” 苏虞沉默。 见苏虞迟迟没有回答,周邑有些失望,“阿虞你不信我?” 苏虞摇头:“当然不是。” “我当然信你。”她相信周邑说的是真话,也知道他对香织无意,但她心底深处还是难以抑制得生出一股寒意。 这无关周邑,只关乎这个世道。 身为女子,本就身不由己。身为奴婢的女子,就更身不由己了。 第66章 整理嫁妆 夫妻两说了会儿话,吃过午饭,周邑便去了外院书房。他虽然有婚假,但刚入翰林院,要掌握的事情还有很多,因此只是换个地方加班而已。 苏虞喝了半杯温水,让阿鹿把她的嫁妆册子拿过来。 苏虞拿着嫁妆册子,带着阿鹿以及陪嫁刘嬷嬷去放嫁妆的库房盘点嫁妆。刘嬷嬷识字,会算账,会管家,是母亲吴氏特意为她找来打理内宅的高质量人才。 时人追求厚嫁,姑娘出嫁都要带上十里红妆。 小到针头线脑,大到日常家具,乃至亡故后的寿衣、棺材,娘家都会准备。更有甚者,还会请匠人去女儿夫家打一口井。 意思是我家的闺女,虽然嫁到你家了,但不靠你家养。 她活着,吃的每一粒米,喝的每一口水,都由娘家供养。她死后,用的寿衣、棺材,也会用娘家准备的。 从生到死都不用花婆家一分钱,这是女子在婆家的底气。 吴氏为苏虞准备的嫁妆,也是奔着这个方向来了,因此嫁妆很多,足有八十多台。 三人整理了一个下午,也只勉强将一些大件整理登记在册,剩下的精细物件就只能后面慢慢整理了。 瞧着天色不早了,阿鹿道:“姑娘,先用晚膳吧。” 刘嬷嬷见状,道:“该叫少夫人了。” 阿鹿看了苏虞一眼,苏虞点了点头。 “少夫人。” 三人回到正房,吴嬷嬷抱着一个黑红交错的漆盒过来。 “少夫人,这是得真院的账本、库房名册还有库房钥匙。”吴嬷嬷将盒子放到桌上。 “我知道了,辛苦嬷嬷了。”苏虞拿起账本和库房名册翻了翻。 “不辛苦,不辛苦。少夫人若是没什么事情,奴婢就先退下了。”吴嬷嬷挤出笑容,颇为不舍得看了一眼桌上的漆盒。没了这三样东西,她在这得真院的地位怕是要一落千丈咯。 “不急。”苏虞说着,将账本和名册又放回漆黑里,然后把盒子盖上,往往吴嬷嬷的方向推了推,“我身边陪嫁只有刘嬷嬷还有阿鹿这两个得用的人,阿鹿照顾我起居,刘嬷嬷负责打理我的嫁妆。 这院里的事儿,她们也空不出手去管。做生不如做熟,不知道嬷嬷还愿不愿意继续处理这些杂事儿。” 吴氏说过,嫁人后她只需要把握好大方向即可,其他一些杂事都可以交由底下人处理,不必事事亲为。 苏虞也是这样想的。 她还有自己的想法,并不想彻底被困在内宅。 吴嬷嬷一愣,随机欣喜地抱起漆盒,连声道:“愿意,愿意,奴婢自然愿意。”她没想到峰回路转,这掌事权又回到了自己手里。 苏虞点了点头:“那院里的事儿就还由吴嬷嬷处理,只是每个月月底和刘嬷嬷对一次账即可。” “是,这是自然。”吴嬷嬷摩挲着怀里的漆盒,支支吾吾道,“那,少夫人若是无事,奴婢便先退下了。” “下去吧。” 等到吴嬷嬷离开后,苏虞才看向刘嬷嬷,“嬷嬷,院里的事儿还要辛苦你多上心。” 第66章 痴迷 “奴婢自当尽心尽力。”吴氏请刘嬷嬷时,是承诺过要让少夫人为她养老的。二人利益一致,她自然希望少夫人能好。 二人正说着话,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少女的娇呼声:“少郎君,您回来了。” 香织看着周邑,目光里流露出痴迷。 少郎君年轻、英俊,更有才华。才弱冠,便已经进了翰林院当了官儿,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想到夫人给的承诺,香织心底的欢喜便要溢满出来。 “嗯。”周邑看着面前矫揉造作的少女,眉头微皱,“有事?” 香织抱着刚做好的男士长袍,有些羞涩道:“少郎君,这是奴婢为您做的新袍子,衣领袖口我还绣上了您最喜欢的竹枝纹样,您看看喜欢吗?” 周邑定定看了她一眼,“这衣服少夫人让你做的?” 香织脸色一白,“不,不是。” “既然不是少夫人吩咐的,那你拿回去吧。”周邑继续说道,声音冷淡。 “可——”香织还想说什么。 周邑已经绕过她走向正房,“我不缺衣服穿,即便缺,自有少夫人打理。你身为丫鬟,听从少夫人的吩咐,做好自己的本分即可。” “至于其他,不该你做的不要多事,不该你想的更不该多想。” 香织脸色瞬间惨白。她紧紧攥着手中的衣服,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白。 屋里,阿鹿听到脚步声,忙踮着脚跑回到苏虞身边。 刚听到香织的声音时,她便蹑手蹑脚跑到房门口偷听去了。那脸儿,一会儿黑,一会儿白的,最后才恢复高兴。 苏虞看着好笑。 阿鹿跑到苏虞边上,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姑娘,那香织果然想勾引少郎君。好在少郎君瞧不上她。” 说着,还故意模仿周邑的语气,压低了声音道:“我不缺衣服穿,即便缺,自有少夫人打理。” “你身为丫鬟,听从少夫人的吩咐,做好自己的本分即可。” “你啊,别作怪了。再作怪,小心我罚你。”苏虞没好声气道。 “姑娘才不会呢!”阿鹿吐了吐舌头,又道,“姑娘不担心吗?” 苏虞笑了笑。 担心有何用,不说这个妾室通房合法的时代,便是后世,养小三小四的人也都不少。男人要出轨,根源从来不在女人身上,而是看这个男人想不想出轨,愿不愿意承担责任克制欲望。 周邑走进正房,刚好听见这句话,便笑着问道:“担心什么呢?” 苏虞摇了摇头:“没什么。” 没一会儿厨房便送了晚膳过来,苏虞惊讶发现饭桌上竟然都是自己喜欢吃的。 因为只有夫妻两个人吃,大厨房送来的饭菜不算特别多,三菜一汤,一个酸笋老鸭煲,一个焖羊肉,一份清炒空心菜,还有一个冬瓜排骨汤。 苏虞这人的口味很奇怪,酸甜苦辣咸都能吃,要求却又不同。 荤肉类的菜要浓油赤酱,但是素菜和汤则要极清淡的。 炒素菜最好只放油盐,盐也要少放,其他如酱油醋之类的调料,亦或者葱蒜类的香料都不放。 汤更是,不管什么汤,只放盐清炖,还要撇去浮油,取一个清淡爽口。 这三菜一汤便精准地迎合了苏虞的口味。 她看了眼周邑,见他一直在关注自己的口味,便知道这些饭菜都是他让人去厨房打点过的。 苏虞心底不免生出一丝暖意。 第66章 回门日 转眼就到了三朝回门的日子。 去主院给秦氏请完安,夫妻俩带上秦氏准备的回门礼,坐上马车去苏家。 女儿回门,苏慎特意和上司告了一天假,吴氏也让人去书院给三个小的请了假。 苏虞和周邑还没进门,就见家里三个小子守在屋门口在等他们。苏明致手里还拎着个鸟笼子,鸟笼里的苏小八一见苏虞便兴奋得直扇翅膀,嘎嘎狂叫。 苏明言最积极,虎头虎脑往苏虞面前撞:“阿姐,你可算回来了,我好想你啊。” “我也想你。”苏虞笑着答道。然后又问:“阿姐不在家,你那书抄得如何?” 苏明言不说话,嘿嘿笑。 苏虞一看就知道这小子肯定是松懈了。 她点了点他的脑袋瓜,没好声气道:“都多大人了,还要人看着做功课。”是了,抄书也是功课,磨性子的功课。 苏明言扯了扯苏虞的衣袖,撒娇道:“阿姐,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咱们说点高兴的事儿吧。” 苏虞:“……” “好,那你说。” 苏明言道:“阿姐,我现在做的冷淘已经很好吃了。祖父说以我现在的水准,去开店都行。今天这么热,我做给你吃啊。” “好。”苏虞很高兴,“那阿姐就等着你的冷淘了,刚好给你姐夫也尝尝。” 苏明言拍了拍胸口,“行,没问题,都交给我。” 苏明言高兴地去了厨房。 苏明言走后,五郎苏明定和七郎苏明致也都上前和苏虞打招呼。 “阿姐,姐夫,你们回来了。” “回来了。”苏虞点了点头,问苏明定,“五郎最近在看什么书?” 苏明定有些不好意思道:“阿姐,我最近在看汉代的《泛胜之书》和北魏时期的《齐民要术》。” 苏虞惊讶:“五郎对农书感兴趣?” 苏明定点了点头:“我觉得农学还挺有意思的。”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苏明定觉得研究种植庄稼可比研究科举要有趣的多。只是——他爹娘怕是更希望他能科举入朝为官。 苏虞看出苏明定眸光里的暗沉,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五郎,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苏明定眸光微亮:“阿姐不觉得我这是不务正业?” “怎么会呢?” “把农学研究透了,种出更多粮食,养活百姓,同样是功绩,同样可以流芳百世。”苏虞想起了她前世的袁爷爷,如果没有他研究出杂交水稻,华国百姓如何能吃饱饭,穿暖衣? 民以食为天,这世界一切的运转都离不开最基础的粮食。 苏明定目光逐渐坚定:“阿姐,我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咱们进屋吧。”苏虞想快点见到阿爹阿娘还有祖父祖母了。 见苏虞没有问到自己,苏明致急了,拎着鸟笼子凑到苏虞身边,连声问道:“阿姐阿姐,你怎么不问我这两天在做什么呀?” 苏虞忙道:“是阿姐的错。七郎,你这两天做了什么呀?” 苏明致一挺圆鼓鼓的肚子,骄傲道:“我最近吃了好多好吃的。” “七郎厉害。”苏虞对他竖起大拇指。可把苏明定高兴得,嘴角都裂开了。 笼子里的苏八郎也扇了扇翅膀,这次苏虞没有忽略了它,笑道:“我知道,苏八郎这些日子定然也吃了很多鸟食。” 苏八郎歪着脑袋,绿豆大的黑眼睛定定看着苏虞,嘎了一声,仿佛在回应苏虞的话。 见状,姐弟三人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周邑慢了一步,见这三人一鸟欢快的模样,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几人都笑着,屋里的四个长辈却是等不及地派下人来找他们。 第66章 母女细话 苏虞加快步伐,还没进门,便开始喊人:“爹,娘,祖父,祖母,我回来了。” “可算是回来了。”老太太高兴道。看到苏虞,便对着她招了招手,“娇娇儿,过来祖母这儿坐。” “是。”苏虞走上前,给几位长辈行礼问安,然后才坐到老太太身边。 老太太仔细打量着孙女,见她神色平和,眉眼间流露出幸福感,便知道她这新婚生活过得不错。 吴氏看了眼女儿,又将目光放到了女婿身上。 “三郎来了。” “岳母。”周邑拱手行礼,“小婿见过岳父岳母,祖父祖母。” “好,好。”吴氏道,“快坐下歇歇。”吴氏对这个女婿还是很满意的。 “是,多谢岳母。”周邑也不拒绝,在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 双方寒暄了一阵子,苏慎把周邑叫去了书房。他有些朝堂上的事情要和周邑商量。 而吴氏也带着女儿去了内室,她也有些私房话想和女儿说说。 进了屋,吴氏仔细打量着女儿,却还是不放心地问道:“阿虞,成婚这些日子,女婿还有亲家公亲家母对你怎么样?” “很好。”苏虞笑道。 “是真的好吗?”吴氏道,“若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不要怕丢面子瞒着藏着,爹娘都在这儿呢。” “是真的。”苏虞知道母亲的心思,认真道。周邑对她体贴,公公对她满意,至于婆婆秦氏,虽然有些小心思,但也都在可控范围内。 周家族人又都在蜀地,隔得远,也就是知道他们成婚,送了份贺礼过来。没有接触,自然也没那些个三姑六姨的麻烦事儿。 得知女儿婚后生活过得不错,吴氏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然后又问道:“阿虞,你和女婿夫妻……还好吧?” 苏虞点了点头:“他对我很好。” “那你们……你们夫妻相处如何?”吴氏支支吾吾问道,她其实是想问他们二人夫妻生活是否顺利。 夫妻感情好不好,夫妻生活是否和谐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环。 若是不顺,吴氏少不得要给女儿想想法子。 苏虞一开始还没整明白,但很快就从吴氏支支吾吾的态度中明白她想问的是什么了。 苏虞有些好笑。 但又很理解吴氏一番慈母心。 这事儿对她自然不是问题。 苏虞不是小白,而周邑也不是蠢人。凭他的聪明才智,多看几本避火图,便能把这事儿研究个差不离。所以这事儿,对他们俩并不是问题。 又因为男方体贴入微,珍视妻子,两人的第一次虽然有些陌生磕绊,但很快便掌握了节奏,日渐和谐。 不过看母亲这般扭捏不适,却还要忍着羞涩和女儿讨论这个问题,也不由得感慨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都,都挺好的。” 吴氏一见,便也懂了,呵呵笑了两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她随即又想起一事,“对了,王太医可说了,你这两年不适合孕育子嗣,这事儿女婿可知道?” 苏虞点头:“他知道。” “那他怎么说?”吴氏紧张道。 苏虞道:“三郎说子嗣不急,我们还年轻,过两年调理好身体再生育子嗣更好。” 这没有血清解毒,身体和血液里难保不会还有残余的毒素。为了孩子和母体的健康,过两年再孕育子嗣,更为保险稳健。 两人又不是不能生育,只是延后两年,他们还是能等得起的。 “好,好。”吴氏这才真的放下心来。 第67章 翁婿闲谈 前院书房 苏慎坐在几案一侧,对着周邑摆了摆手,“坐。” “是,岳父。”周邑撩开袍子下摆,坐到了苏慎对面。几案上放着茶壶茶杯,苏慎先给自己和周邑各倒了杯茶,然后从怀里拿出一个折子,放到周邑面前。 “你看看。” 周邑看了苏慎一眼,然后才拿起折子,打开来看。看着看着,他脸色一变。 “这是真的吗?”周邑下意识压低了嗓音。 苏慎点头:“真的不能再真。” 周邑道:“这些人,真的不怕掉脑袋吗?”距离皇帝上一次大动干戈才过去多久啊?那午门外的血腥气都还没洗干净呢,这些不怕死的居然又开始在赈灾银粮上动手脚。 这次倒是收敛了些,没有明目张胆地贪污本该散给灾民的粮食,却变着法得吃空饷,虚报人头骗取赈灾钱粮。 朝廷国库空虚,拆东墙补西墙,皇帝愁得都想杀人搞钱了,他们还敢顶风作案,这和从老虎嘴里拔牙有什么区别? 苏慎冷笑一声:“人心之贪婪,与饿虎饥鹰无异。你何曾见过饿虎见了肉食,还能忍住肚内饥馋,忍着不吃的?” “这些人怕是以为他们的手段还很高明呢。”如果不是皇帝暗地里派了人去监督,怕是还真让他们得逞了。 如今嘛,少不得是个人头落地的结局。 苏慎接着道:“有人被拉下马,那马上的位置自然便空了出来。朝廷要重新指派人去安州主持赈灾事宜,刘尚书让我举荐一个人。我想举荐你,你怎么想?” 周邑双眸一亮,眼里闪烁的是灼灼野心。 赈灾是个苦差事,但也是个好差事。为官,想要晋升,就要有功绩。你想他也想,没点机会、人脉,这功绩也轮不到你去做。 周邑站起身,躬身对了苏慎行了大礼,“多谢岳父。” 苏慎喝了口茶水,淡淡道:“我既将女儿嫁与你了,在我心里,你便与大郎二郎他们一样。有机会,我自然会想着自己人,只盼着你们相互扶持才好。” “是。”周邑依然恭敬,“小婿明白。” “嗯,坐下喝茶。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 周邑坐下,苏慎又给他续一杯茶,然后才道:“三郎,这赈灾不好做,你得把持住了。” 有人贪婪,自然也有人更惜命。可他们还是被卷了进去,不是一个心志不坚能概括的。有时候官场上的身不由己才最黑暗。 吃过午饭,苏虞去了她未出嫁前住的闺房。屋里一切如旧,苏虞看着,恍然间却有种陌生之感。 这屋子,以后再难回来住了。 周邑跟着她进屋,双手搭放在她的肩头:“天色还早,要不午休一会儿?” 苏虞点了点头。 夫妻俩安静躺了会儿,到申时,苏虞睁开了眼睛。 她其实没怎么睡着。 等苏虞醒来,周邑也跟着睁开眼睛。两人洗漱了一下,换了身衣服,去正房和苏家长辈告别。 老太太拉着苏虞的手,万分不舍。 可是怎么办呢?姑娘嫁了人,夫家便是她的家。 第67章 周邑赈灾 “祖母,过阵子我们再回来看您。”苏虞也很不舍。 “回吧。”周邑拉住苏虞的手,“回头我再陪你回来。” 二人出了门,上了马车,却见苏明言一言不发地追了出来。 “阿姐,你等我啊,你让我抄的书我肯定很快抄好。到时候我去看你。” “好。”苏虞挥了挥手,这才放下车窗帘子。她心里很难过。真的可怜啊。亲弟弟想来见她,都要找个借口。 周邑伸出手握住妻子的手。 苏虞摇了摇头:“我没事。” * 赈灾之事刻不容缓,周邑既然做了决定,苏慎很快就把他的名字推荐给了上司。 户部尚书刘兆年看到名册,指尖扣了扣:“即安啊,这周修撰是你的女婿吧?” 苏慎点头:“瞒不过大人,这周邑确实是下官的半子。” “他是你女婿,你举荐他,不怕有人怕你任人唯亲?” 苏慎笑了笑:“举贤不避亲。” 刘兆年抚了抚下巴的长胡须,又道:“令女不是才出嫁?你这就把女婿调出去了,闺女不埋怨你?” 苏慎笑了,骄傲道:“我家千金可不是那种不识大体,只顾沉溺情爱的小女子。” 刘兆年闻言,哈哈大笑。 这苏慎,倒是真的疼爱女儿。用千金来指代自己女儿,可真是一点也不谦虚。 周同光倒是没想到,儿子居然比自己还要先离开汴京城。 临行前,周同光看着周邑,目光里有担忧有期许,他拍了拍周邑的肩膀,道:“三郎,这次赈灾是你的机会,好好做,别辜负你岳父的一番心意。” “父亲放心,儿子明白。” “母亲保重,儿子走了。” 秦氏看着独子,心里满是不舍:“三郎,你可要平安归来啊。” “母亲放心。” 秦氏又看向四理:“四理,好好照顾你家郎君——”她说着,又有些不满。 “三郎,要不多带两个下人?四理一个毛头小子,怎么能照顾得好你?” 秦氏越说越觉得这个主意好,还挑起了人选。“我看你院里的香织,性格温顺,还做得一手好衣裳,不如就把她(带上吧)——母亲——” 秦氏话还没说完,便被周邑打断了。 他有些无奈得揉了揉眉心,沉下声道:“娘,我是去赈灾,不是出门游玩,带个婢女算怎么回事?若让上司知道,还以为我一点苦都受不得,难堪大用呢!” 这种关键时刻,哪个好人出差会随身带个婢女啊,又不是色魔转世。 “这——”秦氏不解,“哪里就这般严重了。” 周同光道:“行了,夫人你还是别添乱了。”他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儿媳妇,想把空间留给小两口说说话,于是便对妻子道,“我待会儿还要去翰林院当值,你去把我的官服找出来。” “不是有下人吗?”秦氏下意识道,她还有话没说完呢。目光对上丈夫坚定且不容置疑的眼神,秦氏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我这就去拿。” 周同光和秦氏进屋后,周邑这才看向妻子,“阿虞,母亲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第67章 周父调任 苏虞摇了摇头:“放心吧,我没放心上。”只要周邑自己不愿意,秦氏再多计较,也只是空中阁楼,落不了地。 可若是周邑变了心,没有秦氏,他照样能弄来许多妾婢红颜知己。 周邑定定看了眼苏虞,对上她信任且坚定的眼神,不由得微微一笑。 周邑握住苏虞的手,声音轻柔:“我很快就回来。” “好,我等你。”苏虞同样温柔回应。 面上没有显露,但是心里依然有些担忧。这个时代,出行很不便,也不安全,路遇盗匪都是常有的事情。 这次是为了赈灾,耽搁不得,车马兼程,人身体受不住奔波也很容易生病。 医学不发达,随便一个风寒都能要去一个人的性命。 苏虞说着,又交代道:“我给你准备了一些药丸子,有治疗咳疾的,有缓解水土不服的,有消暑解毒的,也有治疗风热风寒的……都装在小瓷瓶里,外头贴了小纸条,方便辨认。药丸都交给四理了,要用时你让他给你拿。” “辛苦夫人了。”周邑说着,用力捏了捏妻子的手,然后才松开她的手。 他走到马边,踩上脚踏翻身上马,坐稳身体,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妻子,这才扬起马鞭,驾马远去。 四理很快跟上。 这次朝廷派去赈灾的自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周邑还要去和大部队集合。 七月初,天气依然闷热得厉害。 周同光的调令已经下来,马上就要离京去任职地走马上任。 苏虞照旧也给他搓了很多药丸子,又让人做了好些路上吃的食物。 热水一冲就能吃的油茶,烤得干干的猪肉脯,硬到足以磨牙的牛肉干,蒸熟切片烤干的馒头片,另外还有一些下饭用的肉酱…… 当然,东西都是苏虞口述,由厨房大师傅做成的。 地方官三年一任,到任如果没有调职升迁,继续在当地任职也是有可能的。 因此没法和周邑一般轻装上阵。行李、下人,都要带一批走。 秦氏自然不愿意离开繁华的汴京,陪周同光去那些个穷乡僻壤。 只是周同光去了任地,后宅也需要女主人打理。如果秦氏不去,就需要给周同光娉一门良妾,跟着去任地,伺候周同光,打理内宅。 这样的妾,还不能随随便便从丫鬟婢女中提拔一个。因为她还要承担一项任务——那就是辅助周同光,开展夫人外交。 如此,妾室的身份便不能太低,太低了便起不到夫人外交的作用。 还得读书识字懂大体。 这样的姑娘,起码得是良家,甚至是个举人之女。 举人之女,书香门第,红袖添香,又跟着老爷在任地共患难过。最重要周同光的年纪不算特别大,四十出头,还能生。 若是生一堆妾生子,又天长日久相处着,感情深厚,难保老爷不会偏心娇妾幼子,届时再把本该交给三郎的人脉资源分给幼子…… 秦氏摇了摇头,她不能容忍这样的情况发生。否则,她得呕死掉。 秦氏很快做了决定。 她要跟着周同光去任地。 第67章 秦氏嘱托 既然要走,家里的事情便要交给儿媳妇。她很快让人把苏虞叫到了正院。 “苏氏,过两天我和你公爹去任职地后,家里便交给你了。你要打理好内宅,安心等三郎回来。” 苏虞有些诧异。 嫁进苏家这么些日子,她大概摸清楚了周同光秦氏这对夫妇的感情状态。 夫妻两的感情实在淡漠,除了苏虞和周邑刚成婚那几天,夫妇两一起在正院住了几天。过后,周同光便搬到了前院书房,留秦氏一人在正院单独居住。 秦氏也不过问,就连下人们都很淡定,仿佛习以为常。 两人感情冷淡,再加上秦氏透露出的态度,苏虞本以为她不会随周同光去任地,没想到她又变了主意。 不过这对苏虞也是好事。 没有婆婆在头顶压着,她会有更多自由去做自己的事情。 因此,苏虞虽然有些诧异,但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母亲,您放心,我会打理好内宅等三郎回京。” 秦氏点了点头,交代了一些事情,又把自己身边的曹嬷嬷叫了过来,“苏氏,这是曹嬷嬷。” 苏虞奇怪得看了秦氏一眼,曹嬷嬷是秦氏身边的管事嬷嬷,她自然是认识的,又如何要把她特意叫出来介绍。 想到秦氏马上要离开汴京城,苏虞隐约明白了什么。 果然便听秦氏道,“你才刚嫁进来,对家里的人情往来、各项事务也都不了解,我本来是想着慢慢教你,再把内宅之权交给你。不过现在情况有变,我也只能拔苗助长,把这一摊子事儿交给你。 这曹嬷嬷是我的陪嫁嬷嬷,自小伺候我长大。后来又随我嫁到周家,帮着我照顾三郎他们兄妹两长大。她对三郎,对家里的事情都很了解。现在我把她交给你,让她辅佐你打理内宅。遇事若有不明白的,可以问问曹嬷嬷的建议。” 果然如此。 秦氏说完,便对曹嬷嬷道:“曹嬷嬷,给少夫人行礼,以后你就跟着少夫人。” “是。”曹嬷嬷应下,转身屈膝给苏虞行礼,“少夫人。” “曹嬷嬷快请起。”苏虞虚扶了一把,等曹嬷嬷起身后,才对秦氏道,“多谢母亲,我还年轻,对内宅经验不足,有曹嬷嬷从旁照应,我心里安稳多了。” 这曹嬷嬷拒绝不得。 她既是秦氏给她的助力,同时也是掣肘。 或许也是秦氏放在她身边的眼线,这曹嬷嬷跟着秦氏几十年,不会因为现在短暂得跟着自己就背叛秦氏,偏向自己。 只是之后要如何对待曹嬷嬷,更是一个难题。 她伺候秦氏长大,跟着嫁到周家,之后又照料周邑周姝兄妹长大,便与一般下人不同,说是半个长辈也担得的。 这就是一重体面。 她是儿媳妇,肯定不能和秦氏那样吩咐她做事。否则秦氏知道了,心里肯定不舒服。 但若是把她高高供着也不好,这曹嬷嬷毕竟是下人。太优待容易助长她的野心,也不好管理其他下人。 当真是轻不得重不得。 不过和自己单独过日子比,这点小麻烦,就不算什么大事了。 苏虞正想着,便准备和秦氏告辞回自己的院子,就见管家满脸慌张匆匆忙忙得赶了过来。 第68章 瘟疫 “夫人,不好了——”管家满脸汗珠子,神色慌张,大喘着气道。 “你说什么?”秦氏身子一软,险些晕倒。 苏虞下意识扶住秦氏,同样变了脸色。 “周叔,您说哪里的瘟疫?” 管家道:“安州,就是少郎君去赈灾的安州爆发的瘟疫啊。” “瘟疫,怎么会是瘟疫?我的儿——”秦氏心神震荡,爆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眼皮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曹嬷嬷脸色一变,朝着秦氏扑了过去,晃了晃她的身子,“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母亲。”苏虞同样变了脸色。 将人扶到卧房,放到床上躺下,苏虞坐到床边,拉过秦氏的右手,给她把脉。 “夫人怎么样了?”曹嬷嬷眼巴巴得看向苏虞。 苏虞把了会儿脉,又凑到秦氏的胸口听了听心跳声,心下微定。 “夫人身体没事,就是一时情绪太激动晕厥了过去,大概一炷香时间就能醒。我现在开个方子,熬了药喝下就没事了。” “那就好,那就好。”曹嬷嬷松了口气,吩咐底下的丫鬟,“快给少夫人拿纸笔。” 对于少夫人的医术,她还是很放心的。老爷之前的咳疾看了好几个大夫都没好,少夫人给老爷开了两剂药方,老爷喝了几天很快就不咳嗽了。 秦氏身边的婢女很快拿来了纸笔,苏虞写好药方,将之交给了阿鹿。 “阿鹿,按照我这方子去抓一剂药来,然后煎了。先武火烧开,再转文火熬两炷香时间。三碗水熬成一碗水。” “好的,少夫人,我现在就去。”阿鹿在医术方面没什么天分,但拿药煎药还是会的。 毕竟苏虞跟着智吾大师学习医术时,阿鹿也有跟着学过,只是她实在没什么天分罢了。基础的浮、沉、迟、数四大脉象,苏虞两天就掌握了,阿鹿学了大半年还分辨不了。 阿鹿离开后,苏虞这才走出卧房。 管家着急上前,询问道:“少夫人,夫人怎么样了?”他毕竟是个大男人,不好进女主人的卧房。因此即便着急,也只能在外头守着。 “目前没什么事,就是情绪太激动导致的晕厥。我已经开了药,待会儿喝了就好。” 管家搓了搓手,点了点头,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夫人没事我就放心了,不然我真的万死也难辞其咎。” “管家,安州瘟疫的消息你是从哪儿听到的?”苏虞打断了管家自责的话,她现在迫切想要确认安州瘟疫的消息是不是真的。 管家道:“这年头路匪屡禁不止,去任地的路上不太平,老爷便让我找家镖局,想请几个镖师护送。我便去了王家镖局,刚和总镖头商量好,付了银钱,正准备离开,就听到几个镖师提及了安州。 想到刚去安州赈灾的少郎君,我便起了心思。一问,不得了,那几个刚去安州送镖的镖师竟然说安州爆发了瘟疫。” “少夫人,我问的真真的。那镖师说的地方就是安州。我心底害怕,不敢耽搁,连忙赶了回来。”管家说着,咽了咽口水,“少夫人,你说这事儿会不会是那几个镖师听错了?毕竟他们也没有亲自去安州,而是送镖时听过路的人说的。” 第68章 怨怼 苏虞苦笑,却觉得这事儿有八成几率是真的。 毕竟百姓谈瘟疫色变,如果不是真的,大家不会乱说的。 再一个,大灾之后有大疫的道理,是无数死在瘟疫中的百姓用生命实践出的真理,稍微懂点医术或者看过史书的人都懂。 她定了定神,吩咐道:“管家,你现在就让人去宫门口守着,如果老爷下值,一定要请他尽快回来。” “再让人去我娘家一趟,将这事儿说与我父亲知道。” 当今陛下是个励精图治的,对朝廷的掌控不似先帝松散。像瘟疫这种大事,民间都有了传言,宫里定然不会一无所知。 更有可能宫里早就得到了消息,只是怕引起百姓动荡,这才隐而不发,压下了而已。 “是。”管家应下,就准备下去安排。 “对了,我再写个药材单子,你让人去药铺把我单子里的药材都买回来。让下人采买药材时问问价格,看那些药材是否有大幅涨价。”如果真是如此,只怕这瘟疫之事便确确实实无误了。 行军打仗,粮草先行。治疫需要大量的药材,药行的药材被朝廷买去,市面上的药材少了,物以稀为贵,自然会跟着涨价。 苏虞写好单子交给管家。管家又等了等,确定苏虞没有其他吩咐后,这才离开正院。 管家离开后,苏虞才满脸倦色的坐在了方椅上。 “姑娘,你还好吗?”阿鹿熬了药过来,见苏虞满脸倦色地坐在椅子上,不由得担忧问道。 “我没事。”苏虞摇了摇头,看向阿鹿手里的药碗,“药熬好了?” “是的。”阿鹿点了点头,“我亲自看着熬的,三碗水熬成一碗水。” “好,把药碗给我吧。”苏虞接过阿鹿手里的药碗,送到卧房里。 秦氏已经醒了,半靠在床头垂泪,曹嬷嬷在一旁焦急地安慰着。 “母亲,喝药吧。”苏虞端着药碗走进。 “喝什么喝,三郎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还是死了算了。”秦氏看到苏虞,只觉得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她伸出手,一把将苏虞手中的碗打掉,药汁泼洒在地上,一股酸苦的味道弥漫开来。 “我当初就不同意你嫁进来,也不知道你给老爷还有三郎灌了什么迷糊汤,哄得他们非要把你迎进门。 好了,我也妥协了。风风光光,敲锣打鼓把你娶进来。我们周家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吧?嫁进门没几天,三郎就去了那等危险的地方。 朝廷那么多人,你父亲举荐谁不好,偏要举荐三郎去安州赈灾?你们苏家,你父亲到底安的什么心?” “母亲慎言!”苏虞从来不知道秦氏对她竟有这么多不满。 原本看在周邑的面子上,她不准备和秦氏争执。但在听到秦氏怀疑自己父亲的用意时,她再也忍不住打断了她。 “安州发生瘟疫是谁也不想的。我父亲举荐三郎之前,也曾询问过他的意见。去安州赈灾,是三郎自己愿意的。 且我父亲虽然向上官举荐了三郎,但最终下令派三郎去的却是陛下。我知道母亲担心三郎,但母亲如此怨怼,传扬出去,您可知这会对三郎,对周家造成什么影响?” 第68章 征集大夫 秦氏脸色一白,身子软了下来,嘴巴动了动,最后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那话说到底是强词夺理。 秦氏生在官宦之家,嫁的也是官宦之家,自然不会一点政治素养都没有。她心里明白,稍微有点追求的官员都要想方设法做出功绩。 但功绩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僧多粥少,官员想要升迁,就要抢着机会做事。 赈灾这事儿不好做,可若是做得好,连升两级不是问题。 所以,在安州爆发瘟疫之前,她都感激苏家,感谢亲家愿意给儿子这个机会。 但现在……那是瘟疫啊。 历史上哪一次出现瘟疫,不是十室九空? 疫病之下,可不管你是官员,是农民,还是商人,疫病面前人人平等,感染了都是会死的。 苏虞见秦氏满脸颓丧,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母亲您放心,三郎吉人自有天相,他不会有事的。” 秦氏嘴唇微颤,许久,才道:“真的吗?” 苏虞点头,坚定道:“真的,三郎不会有事。”就算——就算他不幸染上了瘟疫,我也会把他救回来。 只是后面的话苏虞没有说出口,她心底已经暗暗下了决心。 苏虞前世便经历过两次大疫病,第一次她还小,印象不深。第二次,苏虞主动请缨去了前线。而这一次,就算没有周邑,只她身为医者的身份,也促使她不能冷眼旁观。 有些事,总归需要有人去做的。 更何况——更何况她也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帮助她走出内宅的机会。 没有成婚前,苏虞很单纯的以为她可以和从前在大相国寺那样——自在地看书、学医、义诊。但如今,那种无声无息的束缚,看不见摸不着,却将她牢牢束缚在这三寸见方的地方。 安抚好秦氏,给她把了把脉确认不需要换药方,苏虞再次吩咐阿鹿:“阿鹿,我刚让你熬的药再熬一份送过来给夫人喝下。” 这次秦氏没闹什么幺蛾子,乖乖把药喝了。 苏虞伺候她歇下,就听到下人通报说老爷回来了。 苏虞连忙找到周同光,并将这件事告诉他:“爹,瘟疫这事,朝廷有收到消息吗?” 周同光面色沉重,点了点头。 “今天凌晨收到的六百里加急折子,说鄂州、安州一带爆发了瘟疫,疫病爆发的急,感染人数剧增,当地的大夫、药物严重不足,请求朝廷支援。” “陛下下旨,派遣两位御医,十位医士,二十名医生,以及八十名民间大夫,共同组建两个治疫团队带领大批药草物资分别前往鄂州、安州,配合当地的医者大夫,主持治疫活动。” 苏虞眸光微闪。 “爹,征集民间大夫的皇榜张贴了吗?” 周同光点头:“一早便贴在皇城外墙上了。” 周同光说着,见苏虞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微动:“三郎媳妇,你莫不是动了要去疫区的念头?” 周同光本来应该冠冕堂皇说一些劝阻的话。 只是深陷在安州的是他的独子,儿媳妇是大夫,还是一位医术很不错的大夫,若是有她在身旁,即便三郎感染了疫症,恢复健康的几率也会高很多吧! 第68章 揭皇榜 苏虞的名字很快就报了上去。 除了苏虞,竟意外还有一位女大夫。 其实这年头女大夫虽然少,但并不是没有。一些科目,诸如女科,女大夫治疗起来会比男大夫更好。 吴氏知道苏虞揭了皇榜,报名去疫区后,又气又急,险些晕了过去。等她缓过来,也顾不上礼节,便冲到了周家。 她抱着苏虞,又哭又打:“你这个丫头,怎么这么傻。你是要气死我啊。那瘟疫谁碰到不是避之不及的?偏你硬是挤破头钻了进去。你说说你要是出点啥事,你让娘怎么办?” “阿娘——”苏虞轻轻拍着吴氏的后背,安抚她。 等吴氏情绪安静下来,苏虞才道:“娘,女儿是大夫,您应该相信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苏虞心里其实也没底。 瘟疫谁不害怕?难道那些报名去疫区的御医、医士不害怕?另外那七十九名民间大夫就不害怕? 大家都害怕。 却不能因为害怕而不去。 就像前世爆发的那场大疫病,何曾不是有一批又一批医生护士不惧生死,奔赴前线。 就像那些生前默默无闻,死后不立碑不祭拜的缉·毒·警察,何尝不是一个又一个血肉之躯? 有些事,总要有一些人去做的。 更何况她的名字已经报了上去,现在也容不得她反悔。除非她死,否则就算她病得起不了身,也要抬到疫区去。 因为皇权的威严不容侵犯。 吴氏自然明白,她只是太害怕了。 这个女儿从生下来就在和天争命,后来好不容易病好了,母女却分离近十年,回到家,嫁了人,她只希望她能安稳幸福地度过这一生。 可如今,她又要去往那么危险的地方,这怎么不让吴氏害怕? 苏慎自然也担心,但他比吴氏理智。他更明白女儿,某种程度上,他的女儿有着不输于男人的野心和欲望。她有自己的向往和目标,因此可以不惧怕生死。 苏慎眨了眨眼睛,遮住里头的水光,他看着女儿,目光温和坚定。 “阿虞,活着回来。届时,你才有机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这次从民间征集的大夫,不论能否活着回来,都能得到一个医士的名额。 大熙宫廷太医院由医官、医士以及医生这三类人组成。 医官好理解,有品级的太医院大夫。 从高到低分别为院使一人,正五品。院判二人,正六品。其属,御医十八人,正八品。吏目十人,从九品。生药库、惠民药局,各大使一人,副使一人。 医士没有品级,由高到低可分为四个等级,分别是支品级俸医士、支杂职俸医士、冠带医士及最低等的食粮医士。 太医院的大夫,不论是医官医士都能被尊称一声太医,但御医,只有正八品及以上的医官才有资格沿用这个称呼。 当初给苏虞治疗蛇毒的王太医便是那十八名御医其中一名。 至于医生,他们与医士最大的区别就是医士拥有处方权,可以独立开方看病,而医生则不能独立看病,更没有处方权,只能担任前两者的助手。 这八十名民间大夫,去往疫区后,若能活着回来,便能进太医院,且一举越过医生,成为医士,将来未必不能擢升为有品级的医官。 若是不能回来……也能用自己的性命给家中儿孙换一个进入太医院的名额。 第69章 共同目标 “官家,这是这次去安州和鄂州的大夫名单。”冯进忠恭敬地将名单交给皇帝。 “好。”皇帝放下手中的奏折,接过冯进忠手里的名册,翻开,边看边道,“这次去往疫区的大夫,不管是御医,还是民间大夫,都是我大熙的功臣。告诉他们,若能活着回来,朕——” 皇帝说着,声音一顿,目光落在名册最后那个熟悉的名字上久久未能挪开。 “陛下?”冯进忠等了会儿,没等到皇帝的下文,不由得抬起头看了过去。 皇帝回过神,缓缓道:“朕重重有赏。此外,等他们回来,除了皇榜中的承诺外,朕还会在艮岳设宴,厚赏众人。” “是,奴婢这就交代下去。”冯进忠恭敬应下,后退着走了几步,正要转身离去,却听皇帝又道:“等等。” “朕记得皇宫内帑新收了一批珍稀药材,你带人挑拣一些好的,交给王台。” “——再给贺珍也准备一份。” 冯进忠诧异地看了一眼皇帝。 皇帝之前已经赏赐了一批太医院珍藏的药材给治疫支援队,至于皇宫内帑收集的药材,都是世上最好的,只供给皇帝使用。 后妃,甚至是皇后在没有皇帝旨意的情况下,都没有资格动用皇宫内帑的药材。 没想到皇帝竟然会将这些药材赏赐给王台。 这王台,竟如此得圣心? 至于贺珍贺太医,那只是顺带的。 冯进忠虽然不解,但他不会质疑皇帝的决定。从福宁殿出来,冯进忠便带着小豆子去了库房。 挑了许多药材,冯进忠亲自送到了太医院。 * 太医院 此次去疫区的御医、民间大夫都在此处集合。 王台是这次去安州的医疗队御医主官,见到一身简装的苏虞时,王台下意识揉了揉眼睛,“阿虞侄女,你怎么会在这里?” 见她背着药箱,腰间挂着脉枕,王太医突然意识到什么,“你——你报名了此次去疫区的支援队?” 苏虞点头:“是的。” 王台:“你,你——你怎会如此糊涂。我知道你医术不差,只是那疫区是这么好去的?” 苏虞:“可是王太医您不是也去了吗?” 王太医摆手:“这不一样。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身为太医院的御医,享受了身为御医的尊崇,就应该为陛下分忧。而你不同——” 苏虞笑着打断他的话:“我又有何不同?王太医莫不是觉得我是个女子,便和其他老顽固那样瞧不起我吧?” 王太医瞪了她一眼:“我若瞧不起你,又待如何?” 苏虞耸了耸肩:“便是您瞧不起我,那也没法子了。名册已呈送御前,改不了了。” “你这丫头,真是好胜。”王太医叹口气,“你可想好了?这一去,死生难料。” 苏虞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严肃下来,“王伯伯,我明白。” 她看了一眼在场的大夫们,他们有些头发花白,满脸沟壑;有些正当壮年,神色严肃;有些还年轻,风华正茂。 可他们,都为了同一个目标聚集于此。 那就是治好这次的瘟疫。 第69章 动了真心 小豆子抱着药材盒子,跟在冯进忠身后,进太医院的第一眼就看到了故人。 他有些激动地喊了一声,“姑娘,是你吗?” 苏虞回过身,看了一眼这爷孙两人,笑着叫了一声小豆子,然后才看向冯进忠,行礼招呼道:“冯先生。” “苏姑娘,别来无恙。”冯进忠看着苏虞头上的妇人发髻,依然沿用了从前的叫法来称呼她。 “我很好,先生呢?” “一如既往。” 苏虞点了点头。 二人本就不太熟悉,简单寒暄两句便结束了对话。 冯进忠看向王太医:“王太医,陛下有事吩咐。”冯进忠说着,对着小豆子举起右手,小豆子眼巴巴看着苏虞,半天都没有动静。 冯进忠回头瞥了他一眼。 小豆子一激灵,瞬间回神。 冯进忠也没有深究,只道:“小豆子,把盒子给我。你去找苏姑娘说说吧。” “是。”小豆子把盒子交给冯进忠,这才高兴地走向苏虞。 “姑娘,真的是你?” “是我。”苏虞点了点头,又问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小豆子道:“我很好。有冯爷爷照应,再也没有宫人内侍敢欺负我了。” “真好。”苏虞打量着小豆子,见他脸颊饱满红润,眼睛黑亮有神,便知道他是真的过得不错。 又想问问绿萼的近况,小豆子是个机灵的,没等苏虞开口,便主动道:“姑娘放心,绿萼姐姐也很好。” “那就好。”苏虞放下心来。 “姑娘,您进宫来是?”小豆子看了一眼苏虞头上的妇人发髻,知道她已经嫁人了。只是——已经出嫁的姑娘如何还会出现在宫里? 小豆子想着,目光落在了腰间悬挂的脉枕,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里是太医院啊! 此次在这里集合的太医、民间大夫,都是要去疫区支援的。 小孩脸上原本的欢快顿时变成了担忧,“姑娘,您要去疫区吗?” 苏虞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嗯。” 另一头,冯进忠将药材交给王太医后,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苏虞,他突然明白了皇帝为何会突然再给王台额外的赏赐。 这药材,或许是给苏姑娘准备的。 只是如今,他一人是皇帝,她一人是臣妇,为了避嫌,也为了苏姑娘的名声,陛下这才绕了道弯子。 苏姑娘被毒蛇咬伤时便是由王台诊治的,出宫后两家也没有断绝往来,甚至还处成了叔侄关系。 给王台,便是间接得给了苏姑娘。 冯进忠看着苏虞,目光若有所思。陛下对她,竟是动了真情。 辰时 支援疫区的御医队伍带着大批药材,坐着马车出宫。过宣德门时,苏虞掀开马车车帘,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威严的宫廷。 苏虞放下车帘,看了一眼满脸激动坐着马车出宫的大夫们,暗哂,难怪这世上有士为知己死的说法。 给两位主官赏赐御药,赐下话来让大夫们尽可能地保全自己的性命,又额外破例允许大家乘坐马车出宫,情绪价值给的足足的。 难怪大家都如此激动。 车队缓缓驶出宣德门,过御街,直至消失不见。 苏虞不知道,此时宫墙之上有一个人正默默看着众人远去。 第69章 屠城灭村 农历七月刚入秋,天气依然很热。 冯进忠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爬上宫墙,小声提醒道:“陛下,梅阁老还有几位大人现在正在宣德殿等您。” 皇帝回过神,淡声道:“回吧。” * 一行人日夜兼程,至鄂州,贺珍太医带着一队大夫留下,苏虞还有其他几十位大夫则跟着王太医继续前行去往安州。 到达安州那天,正好是中元节。 安州城门紧闭,不容进出。有大夫撩开车帘子,就见城墙上还有军士拿着长枪、刀戟巡逻。 苏虞也看到了,心底不由得一沉。 安州的情况不容乐观啊。 车队依然在前进,见到有人靠近城门,墙上的军士立马呵斥道:“什么人?安州闭城,闲人免进。后退,后退——” 吁—— 最前面的马车停下,后面的车队也跟着停下。 护送御医团队的禁军都尉解开脸上的细棉布口罩,骑马上前两步,拿出令牌和文书,对着墙上的军士喊道:“某乃禁军都尉耿华,奉旨护送王御医来安州主持灭疫活动。” “大人稍等。”墙上军士见状,连忙下楼禀告上司。 不一会儿,城门开出一个口子,有人出来,拿过耿华手中的令牌和文书,转身回城,城门再一次闭上。 众人继续等候,又过了大概一刻钟时间,城门发出嘎吱的声响,这才在众人眼前完全打开。 “驾——”耿华戴好口罩,一扬马鞭,马儿吃痛,哒哒朝前跑去。后面的车队也跟着前行,不多时众人便进了这安州城。 随着所有人的进入,城门砰的一声,再次关上。 此时,安州府衙,气氛沉重粘滞。 “还是没有找到根治的办法吗?”曾经来主持赈灾,如今主持灭疫的奉使周邑问道。 下首的官员们神色沉重,纷纷摇头。 过了一会儿,有人站起来,对着周邑一拱手:“奉使(类似钦差大臣之意)大人,此次疫病来势汹汹,到目前为止,因疫病死亡的人数已经过千,重症者上万,感染人数还在与日俱增。 然而大夫们还是没能找出根治的办法,再这样下去,整个安州都将沦陷。奉使大人,请您尽快下令,将所有患病之人,集中安置,焚烧灭疫。” 这人竟是一个主张屠城灭村的激进派。 见此,反对者连忙道:“不可。将所有患病之人活活烧死,此举太过残忍,有伤天和。况且陛下以民为本,定然不愿意看到如此惨烈之事在安州发生。” 闻言,先前那人愤而怒道:“林大人也别拿陛下来压我。你若能拿出一个行之有效的灭疫办法,本官也不至于出此下册。” 说着,他看向其他官员,“诸位大人熟读史书,自然应该明白瘟疫的危害。 如果不早做决定,等到瘟疫继续蔓延开,到时要烧的怕是不止那一部分患病的人,而是整个安州城。 届时,你我都是火中亡魂。本官倒是不惧生死,只是可怜安州剩下那本该活下来的数万百姓。我此举,并无私心,相信陛下定然能够明白。” “钱大人严重了,我们自然明白你的想法和顾虑。”毕竟历史上为了灭疫烧城屠城的事情数不胜数,“只是——” 只是史书不过寥寥几行字,但现在,却让他们亲手下令烧死那么多无辜的活生生的人,这是何等的惨烈? 谁又忍心手中沾上那么多无辜之人的鲜血? 众人再次沉默下来。 唯有钱大人依然坚持,“周大人,疫病耽搁不得,请您尽快做决定。” 就在此时,一个衙役激动地冲进了府衙。 第69章 抵达疫区 “大人,来人了。奉使大人,京都来人了。” “是什么人?” 那名差役道:“御医,陛下派了御医还有几十位大夫来安州帮助我们治疫。他们现在已经进城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喜。 周邑腾的站起身,绕开座位就往外头走,“钱大人,烧杀之法暂置,宫中御医医术先明,或许他们会有法子能治好此次的时疫。” 其他人连声附和道:“对,对。咱们本地的大夫治不好瘟疫,不代表宫中的御医也不行。钱大人,不如咱们先去迎一迎御医们。” 一行人匆匆往府衙外走去。 没一会儿,只见穿着一行身穿明胄铠甲的禁军护卫一队车马往府衙而来。 耿华翻身下马,对着周邑拱手道:“禁军都尉耿华奉旨护送王台王御医来安州主持灭疫。” “下官翰林院编修周邑,耿都尉辛苦了。”周邑回礼,然后又问,“不知来安州的是哪位御医?” 王太医缓了缓,这才撩开马车车帘,喘着气道:“周大人,是老夫。”他年纪大了,这一路车马疾驰,可真是遭了老罪。 见来人是擅治瘴疠之病的王太医,周邑忍不住心喜,他快步上前,握住了王太医的手:“王御医,您可算是来了,这安州就全靠你们了。” 王太医喘口气,道:“周大人客气了。不知病人现在都在何处?” 周邑道:“病人如今都在安置在安州北面的千佛寺里。” 王太医点了点头:“请周大人派个人带我们过去。” “好。”周邑一撩衣摆,坐上马车,对其他官员道,“我亲自走一趟。” 后追上来的钱大人也爬上了马车,“下官也去。” 马车过府衙而未停,直接朝着城北的千佛寺而去。 路上,王太医问道:“不知两位大人能否细说下安州疫病爆发的情况。” “这是自然。”钱大人率先开口道,“安州自去年春便一直没有下雨,旱灾发生后因饥饿、干渴而死的百姓不在少数。 后来……今年夏天一连下了好几场大雨,百姓们皆欢欣鼓舞。原本逃荒的百姓,也陆陆续续赶了回来。大家都定下心来,准备秋种。只是好景不长——” 钱大人说完,抬头看了眼车窗外阴沉沉的天空,“这雨下得多了,却又成了水灾。安州多泥沼,天气湿热,恶气腾腾,紧接着便陆陆续续有百姓发病……” 周邑跟着补充道:“瘟疫散播的速度很快。” “刚开始只借用了几间禅房客院,但很快,千佛寺里便住满了患病的人。不止禅房,就连前院的佛院、藏书阁,都住满了病人。再后来我们便令人在千佛寺附近的空地建设了一些临时棚舍,用以收治患者。” 只是如今,那里窝棚连着窝棚,已经连成了一大片。就连安置死者的临时义庄也堆满了尸体。 那地方,只见人进,不见人出。 周邑心情沉重。 钱大人的方法虽然狠毒,但若是王御医的到来还是不能找到根治之法,他或许只能下令,将千佛寺以及这附近的临时窝棚,一并焚毁,以灭除传染源。 第70章 疟疾 苏虞站在篱笆墙前,看着墙里的另一个世界。 一墙之隔,分开了两个世界。 篱笆里是延绵的棚舍,是哀嚎的病患,是病痛,是折磨。篱笆外,是全副武装,身穿铠甲,手持长枪大刀,面露恐惧却又不得不坚守在此的兵士。 苏虞走进篱笆,回过头笑着对着周邑摆了摆手:“回去吧,好好保重自己。” 王太医还有另外五十四名大夫早已经进去,苏虞之所以还在外头,不过是王太医体恤她和周邑夫妻一场,给他们留点时间说说话。 “阿虞。”周邑看着妻子的笑靥,眼里闪过担忧和内疚。 虽然妻子说来安州是她身为医者的本分,但周邑清楚,这其中未必没有他的因素。 只是事到如今,他也不能为了自己的私心拦着不让她进这篱笆内了。 周邑眸光深沉地看着苏虞走远,然后才对守将道:“看好这里,无论里头有什么需求,尽快来报。” 苏虞将口罩戴好,走进一个临时窝棚,这是临时药房,给大夫休息、开方的地方。 棚舍内,除了汴京来的大夫,还有几位陌生的安州大夫。他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了解,需要这些安州大夫给他们提供一些有关疫病的信息。 “……受病之人一会儿冷如寒冬,一会儿高热不散,状如打摆子,且时不时大汗淋漓,人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消瘦,常常不过短短两三天便会瘦一大圈。” 冷热交替,大汗、迅速消瘦,传染性强,又是在安州。 苏虞眉头微皱,她印象里有一种疫病非常符合这种症状。 ——疟疾。 安州地属荆湖北路,荆湖一带又名云梦泽,就是因为此地多湖泊多沼泽地。夏日湿热、沼泽地多,这种气候地理条件非常适合蚊虫的繁衍。 而蚊子,又是疟疾传播的重要传染源。 最主要的便是中华按蚊。 雌性按蚊叮咬了身患疟疾的病人后,疟原虫会随之进入到按蚊的体内,并在按蚊的体内繁殖。随后,在蚊子叮咬下一个人时,疟原虫会进到下一个人的体内,从而传播疟疾。 历史上,荆湖一带便是疟疾高发地区。 而且就算是医学发达的二十一世纪,疟疾这种病症,都未曾得到完全的解决。 每年因为疟疾死亡的人不在少数。 治疗疟疾的药很多,其中有一种针对恶性疟的特效药非常有名——金鸡纳霜。 金鸡纳霜又名奎宁,是一种从茜草科植物金鸡纳树的树皮中提取的生物碱。 可金鸡纳树生长在南美洲的秘鲁,还是在清朝时期,康熙皇帝得了疟疾,久治不愈,才由传教士传入华国的。 如今早了几百年,历史更是换了个走向,南美洲的土着居民有没有发现金鸡纳霜的树皮是治疗疟疾的特效药还不一定呢。 除了金鸡纳霜,后世还发现了一种更好的治疗疟疾的特效药,那就是青蒿素。 苏虞前世所在的华国,那位伟大的女科学家,便是因为研究出了青蒿素而获得了诺贝尔医学奖。 第70章 致病原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院士之名便源于这句诗经,冥冥之中也仿佛预示了她与青蒿这一生的结缘。 只是,苏虞前世是妇产科医生,不是流传病医生,对于流传病的了解只局限于那些非常浅显的层面。 比如青蒿素,她知道青蒿素是从青蒿中提取的,但要如何提取,她不知道。 不过青蒿里既然能够提炼出治疗疟疾的特效药青蒿素,想必青蒿对于疟疾也有重要的治疗作用。 但青蒿毕竟不是青蒿素,治疗起来或许不是那么对症高效,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中药材能治疗疟疾呢? 苏虞正想着,便听王太医道:“寒战、高热,大汗,受病之人还伴随着头痛、全身酸痛以及虚弱乏力。何大夫,这病可是瘴病?” “确实如此。”说话的安州大夫何大夫点了点头,面露苦笑,“安州多湖泊沼泽,百姓常年经受瘴气的侵害,因此此地历史上时常爆发瘴病。” 果然如此。 瘴病,其实就是疟疾。 前唐《外台秘要》卷五《山瘴疟方一十九首》中有记载:“瘴与疟分作两名,其实一致,或先寒后热,或先热后寒,岭南率称为瘴,江北总号为疟,此由方言不同,非是别有异病。” 意思是说瘴病和疟疾其实是同一种疾病,只是地方不同,叫法不同而已。 苏虞听着,眉心却是微皱。 沼泽,或者一些湿气雾气重的林地确实容易产生一些易致人生病的毒害之气,因为这种地方湿气重,动植物易腐败,且阳光照射不进来,就不能提供最基础且广泛的消毒。毒气堆积,侵蚀人体,便容易让人生病。 只是——真正治病的却不是这些阴湿之地动植物腐败产生的毒气,而是那些经由沼泽地和阴湿林地孵化而出的蚊团。 透过张开的门帘,苏虞看向外头葱葱郁郁的草地。 经过几场大雨后,原本干枯的土地吸饱了水,泥土里的草籽经过雨水的滋润,又因为天气炎热,适合生长,所以不过短短几天,便长得如此郁郁葱葱。 植被葱郁,水汽洇湿,刚好为飞蚊的繁殖藏身提供了最完美的去所。 治愈一个病人需要七到十天,乃至更久,而携带疟原虫的飞蚊叮咬一个健康之人却只需要不到一秒的时间,蚊虫肆虐才是疫病难以控制的根本原因。 想要治好疟疾,除了给病人看病治疗外,还要想法子灭蚊才是正解。 但是这个时代对疟疾的了解不足,并不了解这些飞蚊的危害。苏虞想着,开口道:“何大夫,每次安州爆发瘴气,是否都在多雨的夏日,蚊虫肆孽之时?” 何大夫点了点头:“没错,确实都在夏日。安州夏日多雨,下潦上雾,湿热上行,毒气重蒸,因而多发瘴病。” 苏虞摇了摇头:“不,我的意思是每次爆发瘴病时是不是都有很多蚊子?” “飞蚊?”何大夫若有所思。 在场的几位大夫同样陷入了沉思,其中一位年岁较大,胡须皆白的老大夫道,“女医何以有此一问?” 苏虞道:“我怀疑这瘴病,便是通过蚊虫来传播的。” 第70章 罪魁祸首 她解释道:“来安州的路上,我看过许多有关瘟疫的史书。 《国语》、《春秋》、《左传》、《史记》、《汉书》以及各朝各代正史的“五行志”中都有关于瘟疫流行传播和防治的文献记载。 这些疫病,有大有小,每一次出现都会带来无数的伤亡。但我始终认为疫病不会无缘无故出现,更不可能莫名流传。 肺痨、风寒患者,久咳不止,伤害在肺,它们传染的方式或许就是通过空气。健康之人接触病患时,吸入了他们释放出来的携带病菌的空气因而得病。 而伤寒、霍乱等疫病,都有发热头痛,腹痛腹泻的症状,伤在肠胃,且多爆发在洪水灾后,引起这种疾病的,没准就是因为食用了那些不洁乃至被人畜粪便尸体污染的食水。 吸血虫病,多是由血吸虫寄生而病。另外鼠疫爆发时,屋舍内常见病死的老鼠……” 众人若有所思,王太医马上道:“把本地有关疫病的记载还有安州府志拿来。” “承德元年九月,安州下县云梦爆发大疫,患者时热时冷,大汗……百姓皆称此病为打摆子。……夏日多雨,空气潮热,蚊虫极多。” “太和四年,安州暴雨,雨多成涝,后又发瘴病。……林中黑云卷动,百姓皆以为天罚,后发现黑云实为飞蚊成团。” 众人看完,惊讶发现几乎每次爆发瘴病,都伴随着大量繁殖的飞蚊。 “你们看这里——县志记载天寿三年,安州下的村县爆发了一次大疫,那年也是蚊多如云。疫病久治不愈,延绵数月,却在一场大雪后莫名结束。” 何大夫若有所思:“雪后,蚊虫会被冻死。”他看了眼远处的密林,低声道:“或许就是这样疫病才会结束。” “所以这瘴病,真是通过这些飞蚊传播的?!”白发老大夫喃喃自语,“蚊子死了,疫病也没了。对,没错,这些飞蚊才是安州瘴病频发的罪魁祸首。” 老大夫说着,泪流满面。 他幼年时,安州爆发过一次瘴病。 那一年的夏天也如这个夏天般湿热,空中飞蚊成群成团,远远看去,如一团黑云,铺天盖地。 也是在那一年,他的父母、祖父母和所有兄弟姐妹都死了。 只余下他一人侥幸活下。 后有幸被岳父收养,成了药铺的一名小药童。再后来娶了妻子,继承了岳父的衣钵,成了一名大夫,治病救人。 转眼已经过去五十余年。 他年纪大了,这一次官府征集民间大夫治疫,他本来不在名单里。但想到幼年时那一次大疫,他还是不顾老妻子女的阻拦,毅然决然报名来到了这里。 老大夫抹了抹眼泪,突然站起身,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王大人,请将这个消息报给奉使大人,使人灭蚊、灭疫。” “老先生快起来。”王太医忙将老大夫扶起来:“老先生放心,我这就使人将这个消息报给奉使,请人灭蚊。” 第70章 灭蚊秘方 苏虞忙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掏出纸笔和装墨水的竹筒,然后将东西递给王太医。 “伯父,这里是纸笔和墨水。” 王太医拿起毛笔,拧开竹筒盖子,沾了沾墨水,开始写信,信里说明了众人的发现,并请府衙支援,主持灭蚊。 苏虞另拿了一套纸笔,开始默写她记下的蚊香配方。 苏虞前世寒暑假曾在一家蚊香厂打过暑假工,因此对蚊香的制作和产生过程有一点了解。 古人自古便有焚烧艾蒿熏烧居室的习惯,但真正意义上用作驱蚊灭蚊的蚊香棒还是在宋朝时制作出来的。 这个时代在五代十国时拐了个弯,她熟知的宋朝变成了如今的大熙,蚊香的配方到底有没有研制出来她并不确定。 再一个,手艺人敝帚自珍,前世随便一百度就能知道的信息在这个时代或许是珍之又珍的秘方。就算有人制作出了蚊香棒,也只会家庭作坊少量制作售卖,起不了太大作用。 若想大规模地制作出足够使用的驱蚊棒,还是需要借助官府的帮助。 “浮萍,阴干,加雄黄,作纸缠香,烧之,能祛蚊虫。” “艾叶干捣筛去青渣取白,入石硫黄为硫黄艾炙。” “松香粉、艾蒿粉、烟叶粉、少量的砒霜和硫磺混合做蚊香棒。” (注:驱蚊秘方来自百度。) 苏虞写着,又想到后世制作蚊香最常用的除虫菊酯,除虫菊酯有毒,但驱蚊效果极好。 除虫菊酯是从菊科菊蒿属的多年生草本植物除虫菊中提取出来的,只是这种植物原产地在欧洲中亚地区,十九世纪才传入国内,如今不一定有。 不过想了想,她还是将这种驱蚊效果极佳的植物写了下来。 “除虫菊,又名吉祥虫、风车草、飞行草,全草晒干研末,和木屑粉、淀粉、楠树粉,制作成线香,燃之可驱蚊。” 写完配方,苏虞又简单描述了一下除虫菊的花叶形态,生长范围和季节,并且附上一副简图。虽说这种植物传入国内较晚,但没准在这个拐了弯的时代就有了呢! 写完所有配方,苏虞放下毛笔,吹了吹纸张,等墨渍彻底干涸后,她才将纸张递给王太医。 王太医接过纸张,瞟了一眼:“这是什么?” 苏虞道:“一些有驱蚊效果的植物和配方,或许能起到帮助。” 王太医定睛看去,许久,才抬起头看了苏虞一眼,“好丫头。” 这年头谁家得了秘方不是当做传家宝,藏着掖着传给后人,像苏虞这样无私贡献出来的,极少。更何况苏虞提供的秘方还不止一个。 王太医将纸张郑重折好,塞进信封里,然后交给了随他来的医士徐言。 “把这封信交给门口的军士,请他们尽快送到府衙去。” 徐言将信封放到篱笆口处的投递箱里,然后敲了敲旁边的铜钟。他退开一段距离,等到驻守在篱笆外的军士听到钟声,过来将信拿走,这才放心地离开。 为了减少疫病传染,篱笆内外传递信息、物资,采用的都是无接触传递的方式。 第71章 齐心协力 军士拿到信后不敢耽搁,很快便让人把信送至府衙。 半个时辰后,周邑收到来信。 看完,他立即召集了所有州府官员。众人看完,皆是一喜,但又有些不敢置信。 汴京的大夫这么厉害,才来便能找到疫病传染的原因? “这瘴病,当真是通过飞蚊传播的吗?”信中还建议由官府主导,全城灭蚊。全城灭蚊不是一件小事,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不计其数。 损失些人力钱财就罢了,若疫病与飞蚊无关,府衙将力气都耗费在灭蚊上,耽误了治疫,陛下追究下来,谁能承担这失责之过? 信里,王太医还要求他们尽快将消息传给同样爆发瘴病的鄂州。 在场的官员大多并不同意。 尽管府志记载,每次安州爆发大型瘴病时,都出现了许多飞蚊。但也不能完全确定蚊虫便是导致瘴病爆发传播的原因。 若是两者无关,而鄂州听信了他们的建议,分散精力去灭蚊,影响了治疫,他们就得承担连带责任。 即便有关联,鄂州治疫成功,功劳也反哺不到他们这些安州官员身上。 因此在场的官员并不愿意做出这个决定。 身在官场,有时候并不是做得越多越好。相反,不做不错,做个中庸之官也不失为一种保全自己的法子。 周邑看了眼众人,心底有些失望。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算计着这点个人得失。 要知道瘟疫不灭,不说这安州郡,便是整个荆湖一带,乃至临近的江南西路,都有可能被传染。 就在他准备强制下令时,那位主张通过烧城灭疫的钱大人突然开口道:“下官请奉使大人下令全城灭蚊,并且去信鄂州,通知鄂州官民防蚊灭疫。” 另一位林大人马上道:“钱大人,如此仓促决定,是否有些不妥。” “确实,每次爆发瘴病时,都伴随着大量飞蚊。但你需知道,安州河湖众多,夏日湿热,本就利于蚊虫繁衍,即便是没有疫病的年间,也会有大量的蚊虫。” 钱大人回过头,看了林大人一眼,神色非常平静,“林大人所言极是。只是我们还有更好的法子吗?” 说白了,尽人事听天命。就算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但能有一成希望,也要尽力去做才是。想必,王太医写来这封信,也是这样的想法。 钱大人环视了一眼其他同僚们:“瘴病之危,诸位都有目共睹,有耳可闻。远的不说,就说五十年前那场大疫,安州死了多少人?我不知道驱蚊灭蚊,是不是真的能减缓疫病的传播,但我知道,如果我们什么也不做,那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安州在疫病的侵蚀下逐渐沦为一座空城。” 众人皆沉默了下来。 钱大人说完,也不理会他们是什么想法,而是看向周邑道:“大人,下官祖上传下来一个香料铺子,里头制香所用的工具完整齐备,还有几位手艺娴熟的香料师傅,能制各式各样的香,如线香、盘香、塔香、印香以及香丸等。下官愿意暂时将铺子借给府衙,全力生产驱蚊所用的蚊香。” 周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眼里流露出赞扬。 “那好,钱大人——”他道,“那本官制作蚊香一事全权交由你来负责。必要时,可以征集城内其他制香铺子配合,尽快制作出足够多的蚊香,分发给城内百姓使用。” 钱大人拱手抱拳:“下官领命。” 周邑点头:“钱大人,好好做,此次事了,本官定会奏请陛下,为你请功。” “大人客气了,下官只希望这次疫病能少死几个人,就很好了。” “一定会的。”周邑看了眼众人,声音坚定,“同心协力,众志成城,安州定能顺利度过此次的瘴病危机。” 他说着,将苏虞写的驱蚊方子交给了钱大人。钱大人接过秘方,转身离开。 这时,刚刚还唱反调的林大人突然开口道:“大人,下官这就带人统计城内还未被感染的人户,以方便后续派发驱蚊香。” “好。” 另一位吴大人紧接着说道:“蚊虫生长需要水,尤其是一些阴暗潮湿的地方。下官这就带一队人马去把那些阴暗潮湿容易滋生孽蚊的水洼之地尽数填埋。” “下官这就带上衙役,拿上锣鼓,提醒百姓,注意避蚊。” “大人,下官会时刻注意千佛寺。” 周邑点了点头:“陈大人,那些感染了瘟疫的可怜百姓也是我大熙子民,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放弃他们。里头若有什么要求,需要什么药品,你全力配合。” “是,下官领命。” 众人离开后,周邑起身去了书房。 写完给鄂州知州的信,周邑想了想,从书柜里拿出官印和印泥,在印泥里滚上一圈,盖在了信纸上以表明正身。 印泥干后,周邑将信仔细折好,塞进信纸,以火漆封口,然后交给底下人。 “将这封信送给鄂州知州,一定要亲手送到他的手里。” “是。” “快马加鞭,不得耽搁。” 第71章 捐献艾叶 得知官府需要大量艾草制作驱蚊棒时,安州百姓都拿出了家里存储的干艾草。 周邑去往专门制作驱蚊棒的工坊,看着院子里堆积如小山般的艾草,眼里闪过一抹动容。 阿虞给他的驱蚊方子有好几样,周邑和钱大人之所以选择艾草为原材料,是因为这种植物最便宜易得。 大熙有端午插艾避邪驱瘟的习俗,再加上艾草性温,具有温经止痛、祛湿止痒的功效,不管是女性调经暖宫,还是夏日烧煮艾草水洗澡祛毒去湿都能用得上。 因此家家户户都会在家旁、田埂乃至山林里种植一些艾草,并且有五月割艾晒干储存的习惯。 干旱、瘟疫,接连而至的两场灾祸,已经耗尽了百姓们的积蓄。周邑原本是让钱大人以府衙的名义,向百姓收购艾草。 可这些可怜的人啊,只在听说官府收购艾草是为了驱蚊灭疫后,便以远低于市价,或半卖半送,或免费赠送的方式将艾叶无偿捐赠给了官府。 周邑拉住一位放下艾叶就准备带着小孙子离开的老人家,将手中的铜币递了过去,“老人家,艾叶价廉,官府给的钱也不多,这些艾叶也是你们辛辛苦苦存下来的,把钱收着吧。” 满目沧桑的老人,摆了摆手,用充满安州口音的官话说道:“不收,钱就不收了。” 他指了指艾草堆,继续道:“这些艾叶本来就是家里存的,卖不出去了。明天割了新艾,就要丢了的,现在能拿给大人用很好。” 他快八十了,耄耋之年,是个长寿老人。 前几年年头好的时候,官府还曾设宴款待他们这些长寿老人。 他这一生,经历了无数大起大落。年轻时疫病带去了年迈的父母,人到半百,独子去世,只留下一个小孙儿。 好不容易看着孙儿长大成人,成婚生子,又遇上了旱灾和瘟疫。 他一如既往的幸运,孙子孙媳都是好孩子,省着吃省着喝,没饿着他这个老不死的。多少和他这个年岁甚至比他小的老人为了不拖累孩子饿死了,或者一根裤腰带挂房梁上吊死了。 唯独他还活着。 好不容易等到了朝廷赈灾,熬过了旱灾,一家子都活下来,眼看着生活向好,瘟疫来了。 他年纪这么大没有染上疫病,偏偏他那还年轻,还有无限可能的孙子孙媳病了。他心痛如绞,夜不能寐,恨不得以身代之。 但不行,他还有重孙,他不能留小重孙一个人。 更何况如今官府还没有放弃,收容在千佛寺的孙子孙媳还有希望。 老人抬头看了一眼北方,周邑顺着老人的目光看去,那是千佛寺的方向。 “大人不用给我钱,把钱省下来,多给他们买点药。”老人说完,便牵着小重孙离开了。 这时,林大人拿着统计名单过来,看了眼老人的背影,那老人他认识,前年官府举办千叟宴时,邀请他来参加过。 想到老人那不断失去的一生,林大人幽幽叹了一口气。 “这老人家也是可怜,年轻时因为疫病失去了父母,如今又因为疫病,即将失去仰仗的孙子孙媳,徒留下一个不到四岁的小重孙相依为命。” “他的孙子孙媳一定能活着出来的。” 第71章 效果不佳 周邑坚信千佛寺的病人都能安全归来。 因为那里,不仅有病人,也有他的妻子。 林大人却没有那么乐观,他是安州本地人,对于瘴病并不陌生。这种病若是能治得好,也不至于令人谈瘴色变了。 周邑收回目光,问道:“林大人,城中百姓境况如何?” 林大人摇了摇头:“情况不是很好。” “一来瘴病肆虐,每时每刻都有人染上疫病,被送往千佛寺。二来,百姓积蓄见底,没什么口粮了。” 周邑心里有数,他来此地,本就是为赈灾而来。 “赈灾粮还是要继续发放,每家每户凭户籍、人口丁数前来领取口粮。”周邑说着,顿了顿,补充道,“每次发放两至三天的口粮,对了,这些口粮只能由家中妇人领取。没有妻子但有儿女的,必须领着女儿前来领取粮食,否则一律不给。” 林大人诧异地看了眼周邑,点了点头。 “下官明白。” 大灾大疫,缺粮少食时,妇人、儿童总是最先被抛弃的那个。否则又何来那句“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尝”的《菜人哀》。 收集到足够多的艾叶后,制香工坊很快运作起来。 晒干的艾叶捣去青渣,留下纤维更为细腻纯净的艾白,加入硫磺粉末,再与合适配比的木粉、树根粘粉以及树皮粘粉混合,加入适量的水搅拌均匀后,通过磨具或压成长条圆棍状的线香,或盘成卷曲状的盘香,以及部分香丸、塔香。 不多时,第一批制成的雄黄艾叶驱蚊棒便送到了千佛寺,以及百姓手中。 分发给百姓的多是线香、盘香,至于香丸和塔香,大都送到了千佛寺。 倒不是两种形态的蚊香效果有什么区别,而是千佛寺那边有很多大夫,他们要进出各个棚舍给病人看病开方,走来走去,身上挂个小香炉,点上一只香丸或者塔香,能有效的驱蚊,且不影响他们的活动。 蚊香到了千佛寺,千佛寺内的禅院以及寺外各个临时搭建的棚舍内都用了起来。 大家惊讶发现,小小一圈蚊香,居然能让屋内一整天都没什么蚊子。最重要的是,艾白制成的蚊香,熏烧起来虽然还是有味道,但是一点都不呛人了。 不像熏艾,点燃之后烟特别大,人在屋里根本待不住。 没有蚊虫打扰,棚舍里的病人也能更好的休息。 两边同步驱蚊,蚊子不能叮咬携带疟原虫的病患和健康之人,便无形之中减缓了疫病的传播。 虽然还是有漏网之鱼,但和之前相比,总是要好一些。 到第七天,林大人统计人户数时便发现,新感染的病患数量已经有所下降。 这说明他们驱蚊灭蚊的路子是对的。 只是千佛寺那边,却依然没能找到有效的治疟方子。 苏虞有些头疼,瘴病,也就是疟疾,根据寄生于人体的疟原虫的不同,可以分为四种类型,即间日疟,三日疟,恶性疟和卵形疟。 四种疟疾,在临床表现、病程经过及药物反应上有许多共同性,但同样有其特殊性。其中间日疟、三日疟和卵形疟这三种,治疗预后较好,极少见凶险型。 但恶性疟就不同了,因恶性疟而死亡的人不在少数。 但那都是对于前世医疗发达的时代而言。 对这个时代的百姓来说,即便是被称为良性疟的间日型,都像黑白无常的勾魂索,时刻等着勾去他们的性命。 她知道后世治疗疟疾会用到的四种药物——奎宁(金鸡纳霜)、氯喹、伯氨喹以及青蒿素。 奎宁(金鸡纳霜),远在海外。 根据天然奎宁化学结构人工合成的氯喹,药效更温和安全,且更易得。其与伯氨喹联合使用,能治疗大多数的间日疟、三日疟和卵形疟,就连部分恶性疟都能得到有效的治疗。 因此这两种药物联合使用是后世最常用到的治疗方案。 即便它有副作用,有抗药性。 使用过这两种药物治疗后的地区,日后再次发生疟疾时,便不再有很好的治疗效果。 但即便如此,那也是苏虞如今可望而不可及的宝物。 和青蒿素一样,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合成氯喹、伯氨喹。 如今,能用得上的,便只有一种原产地在国内的天然植物——青蒿。 青蒿素既然是从青蒿中提取的,那么青蒿里自然含有青蒿素,拥有这种元素的青蒿一定也可以灭杀感染人体的疟原虫。 因此刚来那天,苏虞便和王太医建议将青蒿纳入治疗药方中。 只是,他们已经试验了几十个方子,却都没有表现出较为出色的治疗效果。 第72章 熬药 夜深人静,明月高悬天际。 临时药房里,几十口半人高的大瓦罐同时熬着药,热气沸腾,白色的雾气里满是中药特殊的酸苦味,让人心也跟着变酸苦。 苏虞戴着口罩,目光沉静地看着这些瓦罐。 她手里拿着一根长木做的搅勺,时不时在这些大瓦罐里搅动,看似专注,目光却有些涣散。 耳边再一次传来病人痛苦的呻吟声,亲属沉痛的哀嚎声,还有一缕从很远处飘来的似有若无却连这浓郁药味都无法掩盖的皮肉灼烧后的气味。 那是死人尸体灼烧后散发出的味道。 为了减少疟原虫的扩散,去世的病人都要集中烧毁。 天将明,邢巧娘撩开门口的布帘子,走了进来,“苏大夫,药熬好了吗?” 苏虞很快回过神,点了点头:“都熬好了。” 她将手中的长勺放到一侧,打起精神,一一交代道,“这三罐是治疗正疟的柴胡截疟饮,其中第一罐加了葛根和石斛,适用于口渴甚者。 第二罐去了参、枣,加了理气化湿的苍术、厚朴以及青皮。第三罐去参、姜、枣,加了石膏和花粉,适用于烦渴、苔黄、热盛津伤的病人。” “第二排是小柴胡汤合截疟七宝饮加减……,第三排三罐是截疟七宝饮。” “再下面那两排是治疗寒少热多、头部疼痛的温疟患者的白虎加桂枝汤……,后面是治疗寒疟的柴胡桂枝干姜汤,再后面是针对热瘴病人的青蒿素合清瘴汤以及治疗寒瘴病人的青蒿素合加味不换金正气散,倒数第二排是给倦怠乏力、短气懒言的劳瘴病人的何人饮。最后那几罐是治疗疾母的鳖甲煎丸。” 这些药,都是根据不同病人呈现出的不同症状开出的药。 邢巧娘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见苏虞神思不属,邢巧娘叹息一声,张了张嘴,想出声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她们来到现在为止已经过去一旬,十天,拉到焚尸坑的人越来越多,有老人,有壮年,有妇女,有孩童。 有老父健在,却眼睁睁看着儿女离去。有夫妻情深,却无奈生死相隔。有孩童长泣,丧父失母,沦为孤儿。 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 即便是他们这些大夫,也不能逃脱疫病的威胁。 刚来时整个队伍有一位御医、五位医士、十名医生以及四十名民间大夫,总共五十六人,如今还健康的只有寥寥二十三人。 其他人,有些由医者沦为被医者,时刻感受着死亡的威胁,而另外那些早已沦为一抔黄土。 邢巧娘咳嗽一声,摸了摸貌似有些发烫的额头,微微苦笑。 苏虞听见邢巧娘的咳嗽声,连忙上前,拉过她的手开始把脉。 屋里灶火旺盛,映照在人脸上,会让人的皮肤显得红润有气色,但邢巧娘的脸色还是红的有些过分了。 苏虞的手碰到邢巧娘的手腕时,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下,年轻女大夫指尖的薄茧平日里并不觉得怎么,此刻却仿佛带了刀子般,格外的刺手。 第72章 绝望 苏虞感受到她的瑟缩,目光微沉。弦脉,面红目赤,肢体疼痛,发热,“头疼吗?” 她问道。 邢巧娘的反应有些迟钝,想了想,才道:“有点。”然后很快改口,“很痛。” 她接着道:“有胸闷呕吐的迹象,这两天总觉得口渴,喝了很多水,却阳结(便秘)。” 邢巧娘看着苏虞瞳孔中的自己,总结道:“壮热不寒;头痛,肢体疼痛,面红目赤;烦渴喜饮、大便秘结、小便炽热——” 说着说着,她突然道,“大郎,娘好想你。娘想开了,以后不逼你了。你愿意学医,继承邢家衣钵就继承衣钵,不愿意做别的也行…… 不,不,你父亲心心念念传承邢家医学,你不学医,岂不是辜负了他的期许。你这个不孝子,娘不允许。” 苏虞看着邢巧娘,沉痛慢慢染上了整个眼眸。 邢巧娘使劲眨了眨眼睛,又道:“有神昏谵语的现象,用安宫牛黄丸,或——”她话还没说完,脑袋一歪,人便晕了过去。 “或紫雪丹清心开窍。”苏虞接过她未尽的话头,从腰间摘下一个竹筒,打开盖子,倒出一枚紫雪丹,塞进邢巧娘的嘴里,然后给她喂了点温开水。 等邢巧娘将药丸咽下后,苏虞舀了一碗青蒿素合清障汤,又拿了一只空碗,两碗来回倾倒降温。 滚烫的药汁很快变凉了,苏虞端着药碗,走到邢巧娘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邢大夫,喝药了。” 邢巧娘几乎没什么意识。 苏虞放下药碗,捏住邢巧娘的两腮,迫使她张开嘴巴,接着拿出一枝中空的芦苇管塞到邢巧娘的咽喉处,再在芦苇管上头按上专门制作的漏斗,把药汁通过漏斗、芦苇管喂进邢巧娘嘴里。 若她还有神志,直接喂是最好的。但就怕她没有意识,药汁呛到气管里,堵住了呼吸道。用芦苇管喂药,虽然慢,但更安全。 又有一个大夫病倒了。 苏虞心里悲戚,整个人却格外的理智。有条不紊地给邢巧娘喂完药,她把漏斗和芦苇管抽出,扔进了专门消毒的开水罐中。 少了一个大夫,多了一个病患,今天的分药工作结束得更晚了。 好在病人们会互相帮忙,尚有余力的病人喝完了自己份的药,还能给那些卧床不起又或者昏迷不醒的病人帮忙喂药。 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痊愈,什么时候能离开这个地方。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走了些人,又多了些人。 但好在,朝廷并没有放弃他们。 活着的人每天还有药喝,还有温热的杂粮野草粥喝。能吃饱喝药到死去的那一刻,人生也不算白活了。 “好苦啊。”面色萎黄,头发稀疏像稻草一样枯黄的小姑娘紧挨着母亲,手里抱着竹筒碗,一边喝一边小声地抱怨道。 “良药苦口,囡囡乖,快把药喝了,喝了药病就会好的。”母亲抱着她,轻声安慰道。 小姑娘点了点头:“娘我知道了。爹和哥哥喝药了吗?” 第72章 内疚 母亲点了点头:“肯定的,爹和哥哥肯定早就喝了。”父子俩的症状和她们不一样,因此被分到了不同的棚舍,方便大夫诊治分药。 小姑娘点了点头:“那就好,喝了药病就能好。等病好了,我们就回家。我还养一只大黄,让爹给我们编个鸡笼子。到时候我和哥哥一起去河里摸螺蛳,挖蚯蚓给大黄吃。” 大黄,是一只老母鸡。小姑娘出生时,外婆送来给母亲坐月子的。 母亲没舍得杀,一直养着下蛋吃。大黄特别争气,一天能下一个蛋,有时候还能下两个蛋,村里再没有比大黄还争气的老母鸡了。 可惜前头干旱,人都要啃树皮了,自然养不起鸡。 大黄被杀那天,小姑娘整整哭了一天,都要哭脱水了。还是哥哥说等灾年过了再把大黄抱回来养,小姑娘才停止哭泣。 可是—— 母亲垂眸看了眼挂在腰间写着丈夫和儿子名字的两只竹筒,眼里闪过一丝悲痛。 病死的人身体里有致病原,因此全都统一火化,尸骨无存。 为了给还活着的人一点安慰,官府特意下令负责焚烧的人,要给家属送回来这样一个竹筒。写上名字,里头装一点火灰,若是她们有幸能回家,立个墓碑,把火灰葬进去,去了的人也算是入土为安了。 若不能活着离开,一家人都在一起,也算是齐齐整整。 痛到极致仿佛已经感知不到疼痛了,母亲很快打起精神,安慰小女儿:“好,到时候你和哥哥负责给大黄找虫子吃,大黄吃了虫子就能下蛋,下了蛋娘给你们摊蛋饼吃。摊得软软的,边缘烤焦点,脆脆的,好不好?” “好哎,我最喜欢吃娘摊的蛋饼了。” “到时候我要吃两块,和哥哥吃的一样多。” “行,到时候给你摊两块蛋饼,和哥哥的一样多。” “嗯嗯。”小姑娘欢喜地点头,将竹筒里的苦药一饮而尽。憔悴的眉目间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仿佛她正在喝的不是苦药,而是那香脆可口的鸡蛋饼。 苏虞收回竹筒,给其他病人分药。听着母女俩的对话,目光从那两只竹筒上一瞟而过。 焚烧尸体是她要求的,给亲属送回这样一个竹筒的建议也是她提的。因此她比谁都明白这样两只竹筒代表着什么。 代表去的人,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小姑娘等不到父兄,等不到父亲做的鸡笼子,也等不到和哥哥一起摸螺蛳,抓虫子了。 甚至,她还能离开这儿吗? 苏虞并不确定。 死的人太多太多了,即便已经看过了死亡,她还是无法适应死亡。 苏虞心底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股自我厌弃感,如果她对疟疾了解的再多一些,再深一些,是不是就能找到办法救活这些人? 如果当时她不是抱着看八卦的心态去看待院士获奖的事情,而是以更专业,更有探究性地心态去了解这件事,多了解一点点,现在是不是就能找到办法? 明明,她就是从那个先进的时代而来的啊! 明明,她有机会接触到那些先进的知识的。 第72章 两种青蒿 王太医只一眼就知道苏虞在想什么。 他这个侄女,同理心特别强,这事儿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好在,她能感知并且理解病人的苦痛,这样的大夫才是真正的医者仁心。但同样的,把病患的痛苦绝望都积攒在自己心里,哪一天承受不住了,这个人也毁了。 “阿虞,有道是尽人事听天命。我们已经尽了自己所有的努力,便不该再过多的苛责自己。” 苏虞笑了笑:“王伯父,我明白的。” 这么多病人,都把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这些医者身上,她又有什么资格颓丧萎靡。 苏虞打起精神继续给众人分药:“每人半竹筒,喝完药都好好休息。” “多谢苏大夫。” “不客气,好好休息,下一次喝药在下午酉时。” 分完药,看了看病人的情况,苏虞回到药房。 药房门口的篓子里放了一篓新鲜的青蒿,茎面棕黄,叶色暗绿,茎根破口处还有棕色的新鲜沁渍。 苏虞只看了一眼,脑海里就自动浮现出有关青蒿的一切。 青蒿,菊科、蒿属一年生草本植物,喜阳怕积水,全国大多数地方都有种植,生长期在每年的三月至九月,如今正是青蒿生长旺季。 味苦,性寒、凉,无毒,有清热、解暑、凉血、利尿、健胃、止盗汗,驱风止痒的功效。 其中蕴含的青蒿素,更是治疗疟疾的重要药物。 可是,这些青蒿为什么没有用呢? 苏虞看着这些新鲜青蒿,百思不得其解。那么多抗疟的药方子,用到青蒿的几乎寥寥无几,反倒是常山用得更多。 除了东晋葛洪在其《肘后备急方》中提到的:“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 青蒿素不耐热,水煎法容易破坏其中的有效成分,因此通过冷浸榨汁的方法确实能最大程度保留其功效。 只是这个方子早在一开始就已经试验过。 不仅没能起到灭杀疟原虫的功效,反而造成了副作用。 青蒿性寒,对于肠胃的刺激性很大,容易造成腹泻。 但葛洪的医书中既然记载了这个方子,就说明这个方子一定有用。况且后世医者已经确确实实证实了青蒿中的青蒿素在治疗疟疾方面的重要作用。 这两者之间一定有什么关窍是她没有想清楚的。 苏虞想着,坐到书案前,拿起一本新送进来的医书。 这些书都是苏虞让周邑找的,有关治疟抗瘴又或者和青蒿一属有关的医书杂记。 青蒿,味苦、辛,性寒,清热、凉血、退蒸、解暑、祛风、止痒之效,可作阴虚潮热的退热剂,也可止盗汗、中暑等。 这些都是已经知道的,没有新的东西。 苏虞放下书,又拿起另一本书。 这本书是文人沈括写的杂记笔谈,因是在润州梦溪园所作,故而又被称为《梦溪笔谈》。 全书共三十卷,其中《笔谈》26卷,《补笔谈》3卷,《续笔谈》1卷,内容涉及天文、历法、气象、地质、地理、物理、化学、生物、农业、水利、建筑、医药、历史、文学、艺术、人事、军事、法律等诸多领域。 范围之广,可称之为传世之作。 苏虞看着扉页上用正楷书写的漂亮的四个字——梦溪笔谈,眼里闪过一丝怅然。 她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也有一个沈括,同样写出了这本传世之作。 这本书,仿佛一个隐秘的联系,将两个世界连接。 苏虞并没有太抱希望,但还是翻到了写有青蒿的那一卷,只一眼,她便忍不住站了起来。 只见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明确写道:“青蒿一类,自有两种,有黄色者,有青色者,本草谓之青蒿,亦恐有别也”。 她明白了。 她要找的青蒿,不是黄茎绿叶的青蒿,而是茎叶都是深青色的青蒿。黄茎绿叶的青蒿不含青蒿素,茎叶深青的那种才有丰富的青蒿素。 苏虞拿着书,冲出药房。 “王伯父,我找到了,我要找的青蒿不是现在这种,而是茎叶都是深青色的那种。” 第73章 臭蒿 “茎叶深青?”王太医一愣,“青蒿还有不同?” “是。”苏虞拿出那本《梦溪笔谈》,将其写青蒿的那页翻给王太医看,“王伯父您看,存中先生(沈括字存中,这里用以表示尊敬)在其书中早已写明,青蒿有两种,一种黄色,一种青色。只是两种青蒿的药性功效类似,且模样形状也很想像,医书中这才混淆了。” 如若不然,他们又怎会知晓,如此类似的青蒿,只根茎的颜色略有不同,在治疗疟疾方面的功效竟是天差地别。 苏虞继续道:“若是找到这种茎叶都为深青色的青蒿,研磨榨汁,想必定能有效。” 王太医看了苏虞一眼,他虽不明白这侄女为何这般死磕青蒿,就是觉得这青蒿能治好瘴病。但他相信她,如此这般坚持,定有她的道理。 王太医起身往药房外走,找到人吩咐道:“要青蒿,不要现在找到的这种,要那种茎叶都是深青色的。” 那人一愣:“茎叶都是深青色的青蒿?那不是臭蒿吗?” “臭蒿?” “是的,臭蒿和青蒿长得像,但多是野生的,乡下人都叫它臭蒿,也有人叫它黄花蒿。”就是没人叫青蒿。 对他们来说,青蒿是青蒿,臭蒿是臭蒿。虽然长得像,但本地人一眼就能区分开来。 “那我们要的就是臭蒿。” “没问题,这个时节正好是臭蒿生长旺盛期,能找得到。” 等待臭蒿的过程中,苏虞将之前研磨青蒿用过的石臼、碾槽、药碾子、杵臼都找了出来,打水淋洗。 这样等到臭蒿送过来,就能直接开始研磨。 洗好工具,苏虞接着把之前用过的粗麻布翻出来清洗晾晒,这是用来过滤药汁的。 王太医见她一刻不得闲,不由得将人拦了下来。 “阿虞,你先回去歇歇。你都一天一夜没有闭眼了,再熬下去,瘴病没治好,你人就要倒下了。现在这种时候,学会保存自己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从昨天寅时(凌晨三点到五点)开始,一直到今天巳时(上午九点到十一点),苏虞一直忙着给病人看诊,熬药,分药,查看医书杂记,眼睛都熬红了,再不歇歇,他都怕她直接暴卒而亡。 苏虞揉了揉酸胀的双眼,也觉得整个人有些过分疲倦。 她苦笑一声,如果是从前,熬一天一夜对她来说完全不算什么,但现在是真的有点熬不住了。 苏虞回到药房里,趴在临时搭建的几案上打算小憩一会儿。 只是睡也没有睡多久,梦里光怪陆离,醒来时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棚舍门口传来细微的说话声,苏虞走了出来,才知道来人是来送臭蒿的。 她拿起一根臭蒿,仔细打量着蒿茎的颜色,确定是深青色的,脸上一喜,人也很快醒了过来。 一篓子臭蒿,不是特别多,但要先试验。 苏虞找出厚木墩做的砧板,拿菜刀将这些新鲜的臭蒿切成小段,然后一股脑地倒进碾槽,然后将车轮般的碾盘放进去来回碾压。 不多一会儿,臭蒿的茎叶细胞被碾盘碾碎,深绿色的汁液渗透出来,空气里开始弥漫一股臭蒿独有的青草气。 等到臭蒿碾成绿色的草泥后,苏虞将其捧到粗麻布里,然后开始用力挤压,将汁水挤压出来。挤完剩下的渣滓她也没有直接丢,而是连布一起放到水盆里浸泡着。 泡一泡,搓一搓,还是能把一部分药汁搓泡出来的。 第73章 争执 半个时辰后,一篓子臭蒿变成了小半桶青绿色的药汁。 然而这次却不像上次那般顺利。 何大夫看着这些绿油油的草汁,并不是很信任它的功效,“王太医,这臭蒿汁真的有用吗?” 上一次,众人弄了一大堆青蒿汁,给病人喝了不仅没能治好病,反倒让很多轻症的病人病情变重了。 如今又来一次,何大夫是真的不想折腾这些本就体弱艰难的病患。 “是啊,是啊,这苦哈哈还涩嘴的臭蒿汁当真能治瘴病?”其他本地大夫连声附和道。 他们都和何大夫有一样的想法。 他们安州有着长年累月和瘴病做斗争的经验,用到的治疗方案都是经过无数大夫反复验证流传下来的。 这汴京来的大夫,还能比他们更了解瘴病? 当然,他们也不否认这些人是有些能耐的,能发现疟蚊才是瘴病爆发流传的原因。 不过这都是旁观者清,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而已。若非他们生在安州,长在安州,从出生便与这些飞蚊相伴,他们也能发现两者之间的关联。 但论治瘴病,他们信不过这些外地和尚。 “王太医,臭蒿性寒凉,对于那些热症的病患可用,另外那些寒甚热少的患者是万万不行的。”何大夫看向王太医。 寒症者,身体本就虚寒少热,再用上寒性的臭蒿,且还是没有经过炮制的原汁,岂不是寒上加寒?如此一来,病者如何能好? “王大夫若是坚持,不如少量给那些热症的患者服用?”另一人说道。 “不可,这臭蒿汁所有人都要喝。”苏虞坚持道,“瘴病之所以爆发,是因为病者体内有一种名为疟原虫的寄生虫在作祟。 这种寄生虫寄生人体后,会在病人的肝脏、脾脏以及骨髓等器官内发育,由此引发人体不适。 虽然病人体表呈现出的表现各有不同,但其根本原因还是这种疟原虫。而臭蒿汁中有一种物质,能够灭杀这种疟原虫。” “上一次苏大夫不也信誓旦旦地认为青蒿汁能治好疟疾?”这时人群里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道。 “结果如何?” “那一次也是因为苏大夫的坚持,我们才将那些不仅无用反而有害的青蒿汁给病人喝下。” “结果呢?” “结果不仅没能治好病,反倒让很多病情轻微的患者病重了。有些甚至已经变成了竹筒里的一抔黄土,苏大夫如此胡来,难道就不觉得愧疚吗?” 苏虞沉默下来。 眼里闪过一抹愧疚。 “够了——老吴你有些过分了。”何大夫连忙打断老友吴大夫的话,“苏大夫年纪轻轻,不惧危险来到我们安州治疫,我相信她一定也希望疫病能够治好。她的心是好的。只是年纪尚浅,考虑尚且不是特别周到而已。” “瘴病本就难治,由轻症转为重症的患者不知几何,你不该把这些都归结到苏大夫身上。” 他知道老友的痛苦。 先前去世的人里也有老友的长子。 那孩子为人孝顺知礼,勤奋努力,自小便显露了卓越的医学天赋,被老友当作传承人来培养。父子二人既是父子,更是师徒。 他的去世,意味着老友不仅失去了长子,更失去了传承衣钵的继承人。 双重打击,如何不令人痛彻心扉? 其实,他们都是大夫,更明白瘴病的危害,心底自然清楚那孩子的离去不是因为一碗青蒿汁。 只是当时的苏虞信誓旦旦,坚持青蒿汁能治好瘴病。 众人在绝望中燃起希望,却再一次跌落深渊,陷入到更深的绝望中,因此才更加无法接受。这才对她起了抵触心理。 第73章 试药 上次的事,是她的过错。 苏虞无从辩解。 但——她依然坚持:“这臭蒿汁所有病患都要服用,且越早越好。”既已找到对症的药物,就不能因噎废食。 事情就此陷入了僵持。 安州的大夫都认为应慎重考虑,而汴京来的支援团队都很信任苏虞。除开她和王太医伯侄的关系,也因为她的身家背景。 到如今,众人也都知道了那个来安州赈灾,如今在府衙主持灭疫大局的年轻奉使正是苏虞的丈夫。 官宦之家的女娘,敢不惧死亡的威胁来此地治疫,除了仁心二字,他们找不出其他词语来形容。 更何况,威胁了安州千百年来的瘴病,便是苏虞找到的根源。否则如今患病的人数不仅不会减少,反而在以倍数增长。 再加上她还是智吾大师的徒弟,智吾大师的医术汴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因此即便苏虞还很年轻,但大家依然很信任她。 大夫们统一不了意见,争论不休,棚屋里的病人听到动静,纷纷探头张望。 听了会儿,众人听明白了。 这年轻的女大夫又弄了个难喝的臭蒿汁,说是能治好瘴病,要给他们喝。 想到上次喝完青蒿汁,胃里嗝酸,嘴里冒清气的难受劲儿,大家脸上都冒出了厌恶和排斥,再一听他们当地的名医何大夫还要吴大夫都不支持,众人就更不愿意喝这臭蒿汁了。 任由苏虞如何劝说,众人都不愿意尝试。 其中一间棚屋内,王婉婉缩在母亲怀里,难受道:“阿娘,我头疼,疼得好像要炸开了一样。” “那阿娘给你揉揉。”成惠娘忍着浑身难受,给小女儿按揉太阳穴。 过了一会儿,小姑娘对着母亲笑了笑,“谢谢阿娘,我好多了。我有点困,阿娘我睡会儿。”话音还未落地,小姑娘已经歪倒在母亲怀里,昏睡过去。 成惠娘看着女儿,忍不住伸出手去探她的鼻息,指尖感受到微热的气流,她才终于松了口气。眼里闪过一抹酸楚和绝望。 这几天女儿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就算是吃了药也没能缓解她的症状。 成惠娘努力想要留住女儿,但她还是越来越衰弱,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丈夫儿子都已离去,成惠娘很怕,怕女儿会追随她的父兄离她而去。 如果是那样,她估计也活不下来了。 想到女儿总是喊头疼,成惠娘继续给女儿按揉头部,希望能缓解一点她的苦痛。 她忙着照顾女儿,也顾不上外头的热闹。 过了一会儿,棚屋里有人骂骂咧咧的回来。 “发生什么事了?”成惠娘和同乡的堂哥成二牛打听。 成二牛道:“还不是那个汴京来的女大夫,又弄出了一桶绿不拉几的臭蒿汁,非要给大伙儿喝,说这臭蒿汁能治瘴病。 这臭蒿,哪个山旮旯没长几株啊,要是能治瘴病,想当年咱们祖父又怎么会死?留下祖母一人,带着三个半大小子,孤儿寡母,受人欺凌。哈哈——” 他说着,哈哈笑了两声,笑声里带着苦涩。 “现如今,又轮到咱们了,这他娘的该死的瘴病。”成二牛唾骂一声,颓废地缩回自己的窝里。 他已经不敢再抱有希望了。 这瘴病,就没药能治好。只能等,等到下雪,蚊子都死了,病了的人也死了,活下来的人才真的活了下来。 只是那时,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幸存。 成二牛不敢相信真的有药能治好这困扰了他们祖祖辈辈的瘴病,成惠娘却鼓起了勇气。 她看了眼昏睡的女儿,咬了咬牙,将女儿小心安置好,然后站起身,找到苏虞,“苏大夫,我想试一试。” 吴大夫见状,忙道:“胡闹,你身体虚寒,怎么受得住这寒凉的臭蒿?” 成惠娘摇了摇头,坚持道:“吴大夫,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还是想试一试。”成惠娘回过头看了眼女儿,小姑娘脸色青白,眼看着就要坚持不住了。 她要试,没准就能给女儿试出一条路了。 只要她喝了没有不适应,她就让婉婉也喝,没准就喝好了呢! 顺着成惠娘的目光,吴大夫也看到了躺在烂被絮上昏睡的小姑娘。吴大夫叹息一声,没有继续阻拦。 苏虞马上给成惠娘舀了半竹筒的臭蒿汁,吩咐道:“喝完有任何不适,一定要及时和大夫说。” 她虽然确定臭蒿里的青蒿素能灭杀疟原虫,但这毕竟不是纯粹的青蒿素,而是臭蒿汁,里头其他成分没准就会对肠胃、身体造成刺激。 成惠娘点了点头,“多谢大夫,我明白的。” 她喝下臭蒿汁,把竹筒归还后就坐会女儿身边,一边照顾女儿,一边感受着身体的变化。 有了成惠娘开头,陆陆续续又有一些病人来要了臭蒿汁。 他们,有些和成惠娘一样,想为病重的亲人蹚出一条路;有些病重濒死,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来试一试。 无论如何,起码大夫没有放弃他们,而是努力地给他们找药,这就够了。 吴大夫没有再看,而是回药房,拿羌活、桂枝、生姜、大枣等辛温解表的药材熬了一锅中药汤,准备给那些体质虚寒的患者服用。 第74章 向好 第一批臭蒿不多,根本不够给所有人服用的。苏虞分完臭蒿汁,记录下服用人的姓名籍贯、所住棚舍后,便又让人去找寻更多的臭蒿。 黄昏将至,所有病人喝完药,吃过晚膳,都回到各自的窝棚里,点上了艾草制成的驱蚊棒。 袅袅升起的青烟逐渐萦绕了这个窝棚,有点呛人,但还在众人的接受范围内。 成惠娘和往常一样抱着女儿,躺在母女俩的被褥上闭目养神。 成二牛浑身难受,刚刚发过一阵寒战,浑身冷得像在冬日。他躺在木板临时搭建的床铺上,目光顺着驱蚊棒燃烧后的青烟落在对面的堂妹身上。 照理说男女授受不亲,他和惠娘虽然是堂兄妹,但也不该这样在一个窝棚里同吃同住。 但是条件有限,棚屋少,为了活命,也为了大夫能更好地给病人们开方诊治,官府只能将病症类似的患者安置在一块儿,也就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别了。 成二牛看着看着,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惠娘,你觉得咋样?” “嗯?”成惠娘疑惑地看了一眼成二牛。 成二牛解释道:“咱俩病症差不多,往常黄昏时,都会发一次寒战。我刚刚就发了,难受得要死。你呢,我看你脸色好像还好。” 成惠娘愣了一下,回过神。 她一直很担心女儿,都顾不上自己。因此也没有察觉到,这次她好像真的没有发病。 之前傍晚这个点都会发了一次寒战,整个人冷得像是从冰窟窿里走出来的,大夏天还得裹着被子,却还是不抵用。 但是今天,成惠娘仔细感受一下,身体依然难受,却没有之前那么生不如死。 所以——她抬眸看了一眼对床的堂兄,两兄妹对视一眼,都发现了问题。 两人同住一间窝棚,吃的饭菜,用的药都是一样的,除了半下午,成惠娘喝下的那半竹筒的臭蒿汁。 成惠娘猛地坐直身体,成二牛也顾不上身体难受了,半撑着身子,朝着成惠娘的方向探出头,声音激动道:“惠娘,惠娘,有用是不是?你下午喝的那半竹筒臭蒿汁有用对不对!” 成惠娘连连点头,声音里带着惊喜:“哥,有用,有用。这臭蒿汁一定有用。” 兄妹话音落地,其他人或坐或站或梗着脖子全都看向成惠娘。 “惠丫头——” “惠娘——” “惠娘婶子——” 整个窝棚都热闹了起来。 苏虞过来回访时,听到的就是这不同寻常的热闹。 她心里一急,还以为窝棚里有人出事了,连忙撩开帘子,走了进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成二牛连声说道,见来人是苏虞,面露欣喜道:“苏大夫,惠娘好了,好了。” “好了?”苏虞扭头看向成惠娘,这臭蒿汁的功效有这么强大?只喝一次就能起效,难不成是因为这古代环境好,天然无污染,臭蒿里的青蒿素也更加浓郁? 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成惠娘有些赧然,忙解释道:“没有全好。不过前些天黄昏时分,我都会发一次寒战,但今天没有。而且我感觉身体比之前舒服了。” 苏虞走到成惠娘身边,拿出随身携带的脉枕,示意她伸出手:“来,我给你把把脉。” 成惠娘激动地撩开衣袖,将枯瘦的手腕放到脉枕上,苏虞伸出右手,将食指中指以及无名指搭到她的手腕处,找到脉搏所在,开始辨脉。 棚屋里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苏虞收回手,仔细观察她的脸色,又看了看舌苔,这才结束诊脉。 成惠娘看向苏虞,眼里满是希冀:“苏大夫,我的身体是不是在转好?那臭蒿汁能治好瘴病是不是?” 苏虞看了眼成惠娘,又看了看棚舍里的其他病人。所有人都看着她,目光里满是希冀。 苏虞点了点头:“对,这臭蒿汁是对症的,能治愈瘴病。” 成二牛闻言,忙道:“那苏大夫,这臭蒿汁还有吗?我能不能现在就喝一碗?” 苏虞点头:“有,多得很,这个时节正是臭蒿生长的旺盛期,野外多得很。大家不要着急,府衙已经派人去收集臭蒿了,明儿早上就能送过来。到时研磨好,每个人都能喝上药。” 成二牛点了点头,努力克制澎湃的心情:“苏大夫,我知道了。我不着急,明儿早上就能喝到,我等着就是了。” 苏虞接着给其他人也把了把脉。 “大家的情况都比较稳定,今晚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明天喝了臭蒿汁,药效才能更好起作用。” 成二牛最积极,忙应声道:“苏大夫,我知道了,今晚我肯定好好休息。” 其他人也连声应和,你一言我一语,完全不是之前死气沉沉的模样。 与此同时,其他窝棚同样热闹了起来。 对于病人而言,身体一点点的变化他们都能够感知到。身体向好,便有了希望。 吴大夫在另一个窝棚给病人看诊。 他给此前同样喝过臭蒿汁的病人把了把脉,这个病人的状态已经很差了,身体极度虚弱,昏睡不醒,眼瞧着就快要死了。 但是现在——他把着脉,总感觉他的脉象仿佛强壮了那么一丝。 不确定,再看看。 吴大夫拉过病人的另一只手,换只手继续把脉。 这次他把脉把得更加细致了。 约莫一盏茶工夫后,吴大夫松开手,原本严肃的神色和缓了些。 确认了,脉象确实强了一点。 “吴大夫,我儿子怎么样了?”病人的母亲忐忑不安地问道。 “看脉象好了一点。”他道。 “那真的太好了。”病人母亲欢喜道。 “难不成那臭蒿汁真的有用?”病人母亲喃喃自语。 她是真的没办法了,眼看着儿子越来越虚弱,这才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念头,让儿子喝下那臭蒿汁,好在,菩萨终究是眷顾他们的。 她有预感,她的儿子能活下来。 女人想着,拉住了儿子的手。 另一头,吴大夫神色一僵,他也听到了女人的话。 吴大夫的神色变幻莫测,难不成那臭蒿汁真的能治好瘴病? 心里想着,但吴大夫还是按部就班地给所有病人都把了把脉,遇到下午喝了臭蒿汁的就着重观察。 临到子时,他终于将自己负责的十多个窝棚的病人全部看完。 回到药房后,吴大夫定定地看着窝棚门口新送来的臭蒿,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默默搬来了砧板和菜刀,开始切草。 他问诊的十多个窝棚里,有十六个人下午的时候喝了臭蒿汁。这些人的脉象或多或少都有所改善,这说明臭蒿确实能治疗瘴病。 那汴京来的苏丫头是对的。 他老了,变得固执己见。幸好,幸好那丫头坚持,否则……否则他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第74章 惨白 卯初,天光微明。 苏虞准时起床去往药房。 四周很安静,只有恼人的蚊子声。 好在她随身挂着个小香炉,里头燃着一枚艾草硫黄做的驱蚊丸,袅袅青烟散发出令蚊虫厌恶的气味,因此倒也没有蚊虫接近她。 苏虞打开药房门,就见地上摆着好几篓切碎的臭蒿。 见状苏虞不由得微微一笑,这么多臭蒿,全都切碎了,怕不是得切两三个时辰。那个躲在暗处的“田螺老爷”这会儿估计得腰酸背痛,肩酸臂软了吧。 “阿嚏~” 赶在苏虞来药房前离开的吴大夫重重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然后才龇牙咧嘴,身歪脚斜地往他休息的棚舍走去。 “老了老了,不服老真是不行了。” 他揉了揉酸疼的手臂和老腰,不由得感叹道。这要是放他年轻的时候,别说切两三个时辰的草,就是让他背着走几个时辰都没问题。 岁月不由人。 苏虞不知道吴大夫心底的感慨,但既然有人帮忙做了先前的准备工作,苏虞现在只需要把这些切碎的臭蒿碾碎就好。 洗净手,她抓了一把臭蒿碎,将之放进碾槽里,紧接着将碾盘放上去,双手握住碾盘两侧的木柄,在碾槽里来回滚动。 细胞壁破碎后,绿色的汁液流了出来。 她将碾好的臭蒿清出来,抓了一把新的放进去继续碾。 没过多久,有人来到药房。他看了一眼苏虞,默默搬来一个新的石臼,抓了一捧臭蒿碎进去,拿起杵臼默默捣着。 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其他人到来,但不管是汴京来的大夫,还是安州本地大夫,都很自觉地加入捣臭蒿的活动中去。 人多力量大,没过多久,药房里的几篓臭蒿全都变成了浓绿色的臭蒿汁。 这次没有人再有异议,大家井然有序地将臭蒿汁分发下去。 苏虞拎着半桶臭蒿汁,来到她负责看诊的棚舍。 所有人都在等候,见她进来,众人不由得眼睛一亮。成二牛激动道:“苏大夫,你是不是来给我们送臭蒿汁了?” 苏虞点头:“是,和之前一样,每人半竹筒。” 成二牛有些贪心,想多要一些,被苏虞拦住了:“不要贪多,这药虽然对症,但药的剂量也很重要。” 是药三分毒,即便是提纯出的青蒿素也有其副作用,更何况这根本没有剔除杂质的草汁。 吴大夫的考虑并非没错。 这些病人的体质虚寒,身体和肠胃都非常虚弱。过量饮用臭蒿汁,刺激到肠胃,或许还不等药汁里的青蒿素被身体充分吸收,便会引起其他后遗症。 “我还想着多喝点能好得快一点呢!”成二牛小声嘀咕着,遗憾地将竹筒里多装的半筒臭蒿汁倒还回去。 成惠娘给女儿喂臭蒿汁的动作一顿,每人半竹筒,其他人也要喝药治病的,成惠娘没准备占用其他人的药,她只是准备把自己的那份全都留给女儿。 如今听了苏虞的话,成惠娘一慌,险些把竹筒里的小半筒臭蒿汁打翻。 “苏大夫,你,你快来看看我家囡囡,我把我那份也喂给她喝了,我是不是害了她。囡囡,你脸色怎么这么白?”成惠娘慌张的声音响起。 “别急,我来看看。”苏虞走了过去,只一眼她心底便是一沉。小姑娘的脸色实在太难看,惨白泛青,如果不是鼻息间还有微弱的呼吸,她怕是会以为这是一具尸体。 第74章 不舍 将手搭到小姑娘的脉上,良久,苏虞暗暗松了口气。 这姑娘是个有韧劲的,她的脉虽然弱,却隐隐透着一股生机。 “大夫,我女儿怎么样了?”成惠娘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事。”苏虞收回手,给了她好的答案,“放心吧,小姑娘毅力顽强,她是个好孩子,不舍得让母亲伤心。” “那就好,那就好。”成惠娘欢喜道,眼泪却忍不住从眼角滑落。 苏虞离开窝棚后,小姑娘醒来,看着欢喜的母亲,小姑娘嘴角也浮起一丝微笑。她拉住母亲的手指,小声道:“阿娘,我会努力活下去的,您不要害怕。” 成惠娘一怔,她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刚刚收住的泪顿时如雨般落下。 小姑娘轻轻拍了拍母亲的后背,“阿娘,别难过,以后我们母女相依为命。” 小姑娘说着,看了一眼母亲时刻挂在腰间的两个竹筒,暗暗道:“爹,阿哥,请你们保佑我和阿娘。”她很聪明,知道那两个竹筒代表什么。只是不想母亲担心,才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三天后,大多数病人都有所好转。 除了个别病人有一些诸如肠胃不适、过敏反应等不良反应,其他人适应得都比较好。 眼看病症转好,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周邑收到消息时,总算绽放了他这段时间的第一个笑容。让人将安州治疫有成的经验送往鄂州后,他终于忍不住驾马往千佛寺的方向去。 周邑很快出了城,千佛寺外的窝棚又比之前多了一些。 为了灭蚊,附近的密林、灌木全都砍伐掉了,整片区域光秃秃的,萧瑟又荒凉。今日一看,阳光落在一间间棚舍上,显得温暖又明媚。 这里,在不知不觉间悄悄焕发了生机。 周邑看着看着,眼眸里不免也染上了温情。 “大人,您来这儿是?”驻守隔离带的守军见有上官过来,连忙迎上来,小心翼翼询问道。 周邑笑了笑:“没事,我听说里头治疫有成,心里高兴便来瞧瞧。” “原来如此,大人果然心系百姓。”守军松了口气,又恭维了一句。像他这样的底层军士,也怕上头的大人找事。 “不知大人想见谁?”守军等了一会儿,见周邑迟迟不走,只专注地看着里头,又轻声问了一句,“我可以让人把人喊出来,与大人遥遥见上一面。” 至于让人出来,他是不敢的。 毕竟严禁里头的人外出就是这位大人定下的铁律。 他把人叫出来,谁知道这位大人高兴还是不高兴啊。拍马屁没拍好,那也是要命的。 “不必。”周邑摇了摇头。 他了解夫人的性子,遇到事儿那是昼夜不歇的钻研。 这个点,她不是在给病人看诊,就是在熬药。若是难得休息,他又何必将人叫起来。 至于见面,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机会,不差这一次。 话是如此,周邑却没有离开,依然守在篱笆外。 他想,或许她看完诊,又或者休息起来,出来了总能遥遥看上一眼。 但他等了好一会儿,直到府衙有人来寻他,依然没看到苏虞出棚舍,这才满怀不舍地离开。 第75章 回京前 十月初七,立冬 送走最后一位患者后,阴沉了好几天的雪终于落了下来。 苏虞站在千佛寺前的台阶上,看着远处飘飘扬扬的雪花,眼里有欣喜,又有担忧。 这一场雪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落雪后蚊虫会被冻死,或者蛰伏起来,即便还有个别百姓身体里的疟原虫还没有完全杀死,但也不会再有传染性。 但这场雪来得太早了。 往年一般要到十月底小雪节气时才会下一点薄雪,直到十一月上旬大雪时才会有厚雪落下来。 但今年的雪不仅提前了快半个月,而且落雪强度也远超寻常。 这样下去,怕是疫病过后,又将有雪灾。 “你看什么呢?不冷吗?”王太医从寺内出来,将双手放到嘴边,一边搓着手,一边哈气问道。 “伯父,今年的雪下得太早了。这么急,又这么大。”旱灾,瘴病,雪灾,苏虞只想着,都觉得浑身脊背发寒。 “你说这片土地是不是太过多灾多难了?” 王太医看了一眼山脚下空荡荡的窝棚,叹口气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些人既然能从瘴病中活下来,就不会被这小小雪灾压倒。” 人这一生,本来就是在不断和各种磨难做斗争的过程。天灾也好,人祸也好,活下来一切就都不是问题。 “更何况官府也不会放任不管的。” 如今安、鄂两州都被皇帝和朝廷关注着,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们的法眼。好不容易治疫有成,皇帝不会允许这些百姓再因为一场雪折损了的。 当今登基这几年实在不顺。 不是这里水灾就是那里旱灾,按下葫芦浮起瓢,总没个消停。 民间百姓早有怨言。 这次治疫有成,对整个朝廷和天下百姓而言都是一颗定心丸。 这些活下来的百姓,就是个活招牌,对于安抚天下民心,提振皇帝威信,有着极大的作用。 陛下不会允许他们出事的。 苏虞也不是一点政治敏锐性都没有,闻言点了点,询问起归程。 “伯父,再过几天是不是就要回去了?” 王太医点了点头:“等雪停过两天就出发。”现如今雪正下着,不方便赶路。 再说他们也需要采购一些必备的物资。来时还是炎热的夏天,归去已是寒冬。大家都没有带冬衣,如今他身上穿的长披风还是向寺里僧侣借的。 大雪一连下了三天,好在第四天终于停了。 积雪化冻后,暂居在千佛寺的一行人终于下了山。化雪很冷,苏虞发现街道上并没有多少人,不过很多铺子都开了。 众人先找了家客栈,将随身物品放下,然后直奔成衣铺子。 苏虞买了几身厚厚的棉衣,当即就挑了一套换上。临出门前还买了一件兔毛的大氅裹上,从头裹到脚,如此才觉得活了过来。 将衣服送回客栈,众人又去了食铺子,打算买些干粮路上吃。 马蹄糕、糖糕、绿豆糕、豌豆黄、肉干、卤肉、烧鹅、烤鸡、麻花、撒子、油茶、馒头、花卷、包子……冬日天冷,东西存得住,大家买起东西来一点也不客气,都是空手进,大包小包得出。 买的东西多,店家还额外给每个人都送了个竹篓子。 回到客栈将东西放好后,王太医带着两个医生去了镖局,他打算去问问近期有没有队伍走镖去汴京。 当初护送他们来的人早就回京了,如今还留下的就只有他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回京的路程不近,如果和熟悉路途的镖局或者商队一起走,省事不说还更安全。 剩下其他人没什么事,就准备出门逛逛。 来安州近三个月,除了刚来那天坐在马车里走马观花看了一眼安州城,其他时候都在千佛山及附近的窝棚给病人看诊,如今即将回京,便想着好好看看这座城市,也算不枉来一趟。况且出行不便,除了这一次,将来他们怕是不会再来安州了。 雪后的天空格外澄澈,大家兴致都很高。如今瘴病已灭,没有生死危机,又即将回家,因此都很高兴。 苏虞也不例外。 除了老家江州,常年居住的汴京,安州是她来的第三座古代城市。 和汴京一脉相承的古香古色,但又有不同,这里更透着水乡的秀美,就像她今生的家乡江州。 “卖糖葫芦嘞,卖糖葫芦嘞。”卖糖葫芦人的叫卖声传来。 下雪天必然少不了卖糖葫芦的。 “老板,糖葫芦多少钱一串?” “两文钱一串,五文钱三串。”卖糖葫芦地走贩笑着回道。 “那给我来一串,不,还是两串吧。”苏虞说着,看了眼邢巧娘,又多要了一串。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她心事重重的,好像心底积压了很多事情。或许吃颗酸酸甜甜的糖葫芦,能缓解内心的压抑。 “好嘞,是您自己挑还是我给您挑?” “帮我挑好就行。”苏虞也就是想吃个新鲜,对于糖葫芦的大小没有要求。 “那行。”小贩麻利地从草靶子上摘下来两串糖葫芦,递给苏虞,讨巧道,“我给您挑了两串果子最大的,您吃好。” “谢谢。”苏虞给了钱,递给了邢巧娘一串,“邢大夫,吃糖葫芦。” 邢巧娘看着红彤彤的糖葫芦一怔,随即笑道:“苏大夫,您自己吃吧。我都快做祖母的年纪了,哪里还能吃这小孩子的玩意儿?” “想吃就吃呗,何必要管年纪。”苏虞随口应道。 邢巧娘一怔,恍然回过神。 她接过苏虞手中的糖葫芦,咬了一口,酸酸甜甜,味道真不错。她其实挺爱吃糖葫芦的,做姑娘时还时不时拿零用钱买来吃,成婚后就吃得少了。 刚开始是顾及公婆,怕他们觉得她嘴馋。后来,后来孩子大了,就习惯留给孩子们吃。细细想来,她也快有二十年没吃过糖葫芦了。 如今年近四十,反倒是在这远离了家的安州吃上了糖葫芦。 邢巧娘又咬了一口,大口嚼着,声音略显含糊道:“苏大夫您说得对。想吃就吃了,何必要管年纪。” 第75章 自卖自身 两人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往前走。过了两条道,就见不远处围着一群人。 围观群众叽叽喳喳,零星传出一些话来。 “前头干啥的,这么热闹?” “卖身呢!”有知道内情的人说道,“有一对母女被婆家赶出来了,活不下去,搁这儿自卖自身。” “那咋不去牙行?” “牙行不收啊。这娘俩一看身体就不好,弱不禁风的,牙行也怕把人收了,回头死了,亏钱。更何况她们要求还多,非要母女两一起,不能分开单卖。” “说到底是当娘的舍不得孩子。——也是可怜。你说说这婆家咋这么狠,寒冬腊月的,就把人赶出来。再一个儿媳妇不要就算了,怎么孙女也不要了?” “你也说是孙女了。一个丫头片子而已,又不是不能生。” “哎,一家四口,偏偏死的都是男丁,否则也不至于这样。要是有一个活着,这母女俩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境地。” “是啊,我们女人就是命苦。” “命苦啥啊命苦,没准真像这母女俩的婆婆说的那样,这对母女克夫克兄。想当初四个人一起得的病,身强力壮的男人都死了,身体柔弱的母女俩却活了下来。不是她们克亲,那是因为什么?” “你说这话也是造孽。那——东西——”那人说着,声音弱下来,嘴巴动了动,没说瘴病,而是用了东西二字来指代。 本地人对瘴病的恐惧已经深入骨髓,连提都不愿意提到。就连说起名字,都恐惧这病会卷土重来。 她道:“那东西的可怕咱们安州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每次病发死了多少钱?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那都是命。怎么能归结到这母女身上?这次若不是汴京来的大夫找到了药,咱们也活不下来。你这样说,亏不亏心?” “哎呀。”前头那人有些抹不开面儿,“我也就是说一说而已,哪值得你这么上纲上线的?” “说说也不行。人家被赶出家门本就可怜,何必还要给她们安个克夫克子,克父克兄的名头?更何况,她婆家这么做,那算计打量着谁不知道似的。” “还不是看中了这家的财产,打量着这家男人都没了,想抢她家家产?否则何至于做得这么绝情?大冬天的,连床被子都不舍得给就把人赶了出来。”这人说着,深恶痛绝。 想当初她男人死的时候,她婆家兄弟也是这样,不帮忙照顾孤儿寡母不说,还惦记她家的财产。 如果不是她娘家兄弟多,又心疼她这个女儿,都护着她,再加上她有两个儿子,更是在族长面前发了誓绝不二嫁,家里的房子铺面能不能保住还是二话。 前头那人显然也是想起了十多年前老邻居家发生的事情,表情顿时有些讪讪。 “哎呀,我的错,是我的错。我没考虑周到。” “和你无关,说到底还是我们女人可怜。”一身荣辱皆系于男人,否则她们就像那无根的浮萍,随水飘到哪儿是哪儿。 苏虞和邢巧娘对视一眼,正想问问情况,就听到人群里突然传来一声孩童尖锐的叫喊声:“娘,娘你怎么了?” “哎呀,不好了,这当娘的晕倒了。” 苏虞和邢巧娘闻言,连忙喊道:“让一让,让一让,我是大夫。” 两人一边喊一边往人群中央挤。 刚刚说话的两位大姐见状,也帮着两人开路,一边把围观的人群挤开,一边喊道:“大家都让一让,这里有大夫。让大夫进去看看。” 有人帮忙,两人很快挤到了里面。 “病人在哪里?” “这里,这里。”脸上冻得通红,长满冻疮的小姑娘连声应道,看到来的大夫是熟悉的面孔时,小姑娘顿时一喜,连忙道,“苏大夫,是您?您一定要救救我娘。” 苏虞定睛看过去,才发现这姑娘竟然是个熟人。 她再看向地上的病人,果然便是成惠娘。 第75章 冻僵 苏虞蹲下身体,拉住成惠娘的右手给她把脉。过了一会儿,她松开手,神色有些凝重。 天空再次落起了雪,当务之急就是要把人送到温暖的地方。 苏虞道:“大家帮帮忙,先把人抬到屋里去吧。” 围观的群众也多是热心肠,大男人不方便动手,便有几位身材较为高壮的大娘帮着将人抬到苏虞他们租住的客栈。 好在地方不远,没多会儿就到了。 将人放到床上后,苏虞便让小二帮忙打了盆干净的雪来。 这人也不知道冻了多久,身上都快冻僵了。苏虞刚刚给她把脉,摸着手感觉像是在摸冰块,冻得她一个激灵。 她身上问题不小,但最紧要的是促进全身血液循环,防止冻伤。 趁着店小二找雪的功夫,苏虞拿出笔墨开始开方子。 她有些无奈。 想当初送走成惠娘母女时,她的身体虽然瘦,却也没有这般虚弱。 没想到再见面,不过短短一个月,她的身体竟是衰败至如此地步。 营养不良,忧思过度,竟有了油尽灯枯的迹象,如今还感染了风寒,更是受冻严重,昏死过去。 说实话,苏虞并没有治好的把握。她不确定,她会不会就这样一睡不起。 苏虞斟酌再三,才定下方子。 写好方子,她看了眼小姑娘,这孩子太小了,让她单独去药铺拿药苏虞并不放心。再一个,她看了眼母女俩破旧且单薄的衣服,她也未必能拿得出买药的钱。 想到这里,苏虞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拿出一锭小银块,和药方一起拿给刑巧娘。 “刑大夫,这药就麻烦您去拿了。” “没问题。”刑巧娘接过药方和银锭子,转身出了门。她下楼,找掌柜的问了问最近的药铺位置,然后就打着伞去药铺拿药去了。 刑巧娘离开房间没多久,店小二便抱着一大木桶的雪过来。 苏虞让他把木桶放下,给了几枚铜钱的打赏钱,又让他再烧一浴桶温水过来。 “水温不要太高,摸着不冻手就行。” 水温不冻手,大概也就是个四十一二度的样子。 这个温度,正常人冬天泡澡会觉得冷,但对于刚受过冻伤的成惠娘来说却很合适。 人体冻伤后,身体的皮肤和血管会处于冻僵收缩的状态,血流量也会减少。直接用热水泡,冷热温差过大,会导致血管麻痹,末梢血管扩张、瘀血,更严重的还会导致机体组织坏死。 用雪揉搓身体,以及温水浸泡身体,则可以缓慢地唤醒冻僵的皮肤和血管组织,等到身体升温,恢复正常后,再慢慢增加水温,如此才不至于造成更糟糕的后果。 苏虞关上房门,将成惠娘身上的衣服解开,只一眼她便有些不忍。 她身上很多瘀紫的痕迹,这都是皮肤冻伤的迹象。这些瘀紫色的冻伤如果不好好处理,将来一定会变成一个个的冻疮。 苏虞抓了雪,放在成惠娘身上使劲揉搓,雪化了,拿帕子擦干净水,再抓一把换个地方继续揉搓。 小姑娘见状,爬到母亲的另一边,也抓了把雪,学着苏虞的模样给母亲搓热身体。 苏虞没有拦着,开始指导她:“搓的时候注意了,发现手下的皮肤变软了,不像之前那么硬邦邦的,而且富有弹性,这就说明这块肌肤已经恢复了,可以换个地方继续揉搓。” 二人同心协力,将成惠娘从头到脚揉搓了一遍。木盆里厚厚的积雪也都尽数化作了雪水,打湿了床铺。 正好这时,店小二的温水也烧好了。苏虞给成惠娘盖上被子,让人将浴桶送进来。 她摸了摸水温,发现极烫。 “不是说过要温水吗?这么烫,把病人烫伤了怎么办?”她皱起眉,下意识质问道。 店小二摸了摸温水,有点凉,有些委屈:“一点也不热啊。” 苏虞突然反应过来,水温并不热。是她的双手在给成惠娘搓雪的过程中冻麻了,这才显得烫。 再凉的水对她这双手而言都是烫的。 和店小二道过歉,苏虞在刚刚那几位大姐的帮助下将人泡进了浴桶里。 第76章 逼迫改嫁 成惠娘是趁着雪停,带着女儿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 她没想到不过短短几天,婆家人便对她和女儿生出了觊觎。 成惠娘嫁的村子叫林家村,整个村子几乎八成都是林家人。林家村原本就是林家族地,林家在这里树大根深。 成惠娘的丈夫名叫林贱生,也是林家族人,有兄弟三人。 大哥林地生,娶妻王氏,生了二子一女。二哥林路生,娶妻孙氏,生了一子一女。老三也就是林贱生,娶妻成惠娘,生育一子一女。 林家在整个林家村算不得人丁兴旺,但也绝对不单薄。 三个人高马大的壮年汉子,底下又有五个孙子,同气连枝,再有家族依靠,外人轻易不敢欺辱。 有分家分到手的六亩三分田,林家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但这一切都在林贱生和儿子林向阳去世后戛然而至。 家里没了顶梁柱,又没了传承香火的儿子,成惠娘母女俩便成了人人都能踩上一脚的存在。 成惠娘还没从失去丈夫和儿子的痛苦中缓过神来,家族的胁迫便接踵而至。 先是林大哥以林贱生林向阳去世,林贱生这一脉无子绝户为由,要拿走家里的田产和房屋。 紧接着是林二哥。 成惠娘失去了丈夫和儿子,林二哥则失去了妻子。 两人一个寡妇,一个鳏夫,林二哥便请了大嫂上门,想让她去林二哥家过日子。 乡下人日子艰难,对伦理其实没那么讲究,丈夫去世后,寡妇带着孩子嫁给丈夫的兄弟、堂兄弟是常有的事情。 这甚至是家族乐见其成的。 一来家穷,娶兄弟留下的遗孀,能传宗接代,还能省一笔彩礼钱。二来,寡妇后嫁的丈夫是孩子的叔伯,有血缘关系,对孩子也好。三来,寡妇不外嫁,就不用担心孩子改姓的问题。 但成惠娘不愿意。 且不说她与丈夫夫妻情深,不想改嫁。就算她愿意改嫁,也不会这么急。丈夫林贱生还有儿子向阳去世还不足三个月呢! 最重要的是她看不上林二哥这个人。 林贱生性子宽和温厚,勤奋努力,对妻子儿女都好。 林二哥却不是,他性子暴躁,爱喝酒,酒后就喜欢动手打人,不管老婆孩子,抓到谁打谁。前些年还染上了赌瘾,把家里的钱财全都输个精光,不仅如此他还借了印子钱(高利贷)。 为了还钱,林二哥的幼女才十岁就被他嫁了出去。 说是嫁,其实和卖也没什么区别。哪户好人家会把才十岁的小姑娘嫁人呢? 更何况是那样的人家。 小姑娘的夫家是在城里开棺材铺的,虽说开棺材铺名声不好听,但不妨碍人家挣钱。因此家里条件还不错。 要说这样的人家,娶个同样做小买卖人家的小闺女不成问题,也不至于要去乡下买个烂赌鬼的女儿做儿媳妇。 实在是这家的少爷脑子有点问题。都十七八的大小伙子了,连自个儿穿衣吃饭都做不到,话也说不利索。 傻子一个。 嫁给这样的人未来还能有什么指望? 长大后若是幸运生个脑子健康的孩子还好,若是又生了个傻子,她一个妇人家怎么活啊? 乡下人再没见识,也知道老子娘是傻子,生下的孩子也很有可能是傻子。 她丈夫不忍心,上门劝过好几次,却都没能说服林老二。最后水灵灵的小姑娘,还是以二十两银子的价格卖……嫁给了傻子做童养媳。 林老二浑起来连自己的亲闺女都不顾,难不成还能对向生这个隔了一层的侄女好? 她和贱生就一子一女,儿子已经去了,女儿就是她的命。成惠娘只想教养好女儿,看着她长大成人,将来结婚生子,幸福美满地过完一生。 她不想也不愿意她的闺女,将来去填林老二的窟窿。别看现在林老二为了让她松口,承诺的有多好听。 什么婚后不喝酒不赌博不打人,林老二的话她是一句也不信。狗改不了吃屎,林老二若能改好,二嫂孙氏日子也不至于过得那样艰难。 成惠娘不愿意,却不敢直言不同意。 她怕林老二那个浑人做强,也怕被林家人一捆,往林老二屋里一扔。到那时她不嫁给林老二,就只有浸猪笼了。 成惠娘忍着内心的悲痛周旋,哭死去的儿子丈夫,哭他们三兄弟幼时的兄弟情,好不容易才敷衍过去。 但也维系了仅仅不到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两家便按捺不住了。 只要她改嫁给了林老二,她就不是林贱生的媳妇,就没有资格处理林贱生名下的田地房产,林老大是他亲兄弟,便能顺理成章地继承他名下的财产。 他们二人,一人想要幼弟的财产,一人惦记上幼弟的媳妇,竟是一点脸面都不顾。 成惠娘不想改嫁,也不想把田产房子给林老大。她还想着努力攒钱,将来给向生备一副体面的嫁妆,让她充满底气的嫁人。 第76章 逃跑 只是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幼女,想要守住家业实在太难了。 刚开始林大嫂来家里还是好声好气地劝,没几天就换了一副嘴脸。她想过回娘家求助,但她爹早就去世了,留下一个老娘在大嫂手底下讨日子。 她大嫂是那种卖猪肉的从她家门前走过都要刮下三两油的性子,唯利是从,六亲不认。 至于她大哥,更是个窝囊性子,从来都是听大嫂的,大嫂说一他不敢说二。大嫂不发话,他是什么都不敢做。 从前她家日子好过,逢年过节回家探望老娘都带上东西,还能勉强得大嫂一个好脸子。 如今,怕是什么也指望不上了,她回去求助,得不到支持不说,没准还会被她大嫂联手给卖了。 再一个,即便娘家能帮她出头,结果也只有一个,让她寡妇归家。 可向生却带不走。 向生姓林,是林家人,没有林氏族长发话,她这个亲娘都带不走孩子。 走,带不走孩子。 留下来,就还是林家媳妇,受到林氏家族的管制约束。如今族里还没有出面,其原因不外乎林老大想要独吞丈夫分家得到的田产房屋。 一旦林老大不耐烦了,舍出一点利益,捐个半亩一亩田地给林家族里做族田,族里能拿到好处,族长当即就能发话让她改嫁。 成惠娘辗转反侧,却始终找不到两全之法。 林老二那个混蛋也越来越没有耐心了,白天来说些浑话就算了,连晚上都来敲她家的窗户。更糟心的是,这事儿还被村里人看见了。 想到那些好事之人或暧昧或黏糊或鄙夷的眼神,成惠娘就觉得浑身不适。 可她只能忍着,当作没看见,当作什么也不知道。 但他没想到林老二才死里逃生,一个月都没到,便又赌上了。赌输了眼,千里一屁股债,竟然又把主意打到了向生身上。 如果不是侄子来悄悄报信,如果不是那一场大雪封住了村路,外人进村不便,向生早就被那些混蛋拉走卖掉充赌债了。 怕那些混蛋来抢走女儿,雪一停,成惠娘便收拾了所有能带走的银钱细软,带着女儿离开了家。 她第一反应是回娘家。 尽管大哥大嫂靠不住,但除了家,她最熟悉的地方也只有这儿了。 雪厚,所有人都在家里窝冬。 成惠娘带着女儿走到大哥家,还没进门,就听到大嫂盘算着让她回家改嫁给她娘家堂哥。 大嫂的娘家堂哥成惠娘认识,那是一个和林老二不相上下的人物。婆娘怀着孩子都要挨他的打,最后硬是给打死了。 这样的人就算是有钱,稍微疼女儿的人家都不愿意嫁。更别说他家还穷得叮当响。人又懒,屋顶的茅草烂得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都不弄一下。 底下养的两个儿子,也是一样好吃懒做的性子。十多岁的年纪,和他父亲一样混,属于同一个村的叔伯爷奶都不爱搭理的那种人。 大嫂想让她嫁到这样的人家,能安什么好心? 成惠娘无奈,只好带着女儿离开娘家,又悄悄回到了林家村。 还没进村,就见村里吵吵嚷嚷的。成惠娘长了心眼,没出面,悄悄听了会儿,才知道抓赌债的人来村子里了。 她吓得拉上女儿的手就走。 娘家回不去,自己家也不能住,成惠娘不知道该去哪儿。想来想去,最后决定进城。 城里花销大,吃穿用度,一口水都要花钱买。没两天,带出来的钱财就尽数花完了。没了钱,住不起旅店。 母女俩就在大街上流浪。 她不敢回去,城里又容不下她们母女。想来想去,成惠娘决定自卖自身。买得起佣人的人家,林家人不敢得罪。 只是病后本就虚弱的身体,没能得到好的休养不说,还殚精竭虑、费尽心思,最后彻底败了下来。 一副病痨鬼的模样,就连牙婆都不肯收留。 她无奈才在街头跪着,标草自卖。但这天太冷了,成惠娘将女儿护在自己怀里,却忘了她也不过肉体凡胎。 扛不过这冷风,扛不住这冰雪。 第76章 托付 成惠娘很冷,冷得浑身都要被冻僵了。 她觉得自己怕是熬不过这一劫。 不知过了多久,浑身冷意尽被驱散,周身都被温暖包裹,她有种仿佛回到母体般的安全感。 太温暖了,温暖得让人再也不想醒来。 可心底却隐隐有个声音仿佛一直在哭泣。 是谁呢? 成惠娘的心揪了起来,谁在哭啊,哭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要跟着碎了。 “娘,娘你醒醒。” “娘,您别抛下我。娘,爹和阿哥已经走了,您再抛下我,向生就只有一个人了。” 对了,向生,是向生在哭。 是她的女儿在哭。 成惠娘猛地睁开了眼睛,看向女儿,“向生,别哭,娘不会抛下你的。” “娘,娘您终于醒过来了。”林向生往成惠娘怀里一扑,破涕而笑,一边笑一边撒娇道,“娘,您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搓完雪,苏大夫和几位好心的阿婆一起把娘放进温水里。 她的皮肤恢复弹性了,也变得温热。但娘却一直没有醒来,甚至就连呼吸都变得越发微弱。 她真怕娘会这样一睡不醒。 但好在,上天眷顾,娘亲还是醒了过来。 感受着母亲温暖的怀抱,林向生无比安心。她很快回过神,从母亲怀里撤出来,对苏虞道:“苏大夫,您快给我娘看看,她好了吗?” 苏虞一直守在浴桶边,见成惠娘终于醒来,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拉过成惠娘的手把了把脉,苏虞心底叹息,命是救回来了,但能活多久,她也没有把握。 林向生眼巴巴地看着苏虞,“苏大夫,我娘怎么样了?” 苏虞沉默了一下,成惠娘知道自己的情况,怕女儿担心,忙道:“向生,娘渴了,想喝点热水,你去给娘倒杯水来好不好?” 林向生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苏虞,还是点头应了下来:“好。” 林向生离开屋子后,成惠娘才看向苏虞,惨白的嘴唇微动:“苏大夫,我的身体是不是拖不了多久了?” 苏虞沉默,缓缓开口:“当初离开千佛寺时我便交代过,你的身体损耗大,需要仔细调养,如此方能颐养天年。你如今,竟有油尽灯枯之迹。” 丧夫丧子,身患重病,又殚精竭虑照顾女儿,身体再好再强壮的人都熬不住,更何况成惠娘的身体并不算多好。 成惠娘并不意外。 她的身体怎么样她自己最清楚不过了。 死她不怕,只怕女儿向生无人可依,无人可靠。 娘家嫂子无利不起早,夫家林老大贪图兄弟财产,林老二贪酒赌博还爱打人,这三人谁都不是好去处。 不管将女儿托付给谁家,最后的结局怕是都不会太好。 想到这里,成惠娘的心便揪成了一团。 “放宽心,你这病最忌多思多虑。”苏虞将成惠娘身上的银针摘下,温声道。 她自然清楚自己这话有“何不食肉糜”的嫌疑。不是被逼到了绝境,何至于大雪天跪在街头自卖自身?只是成惠娘这身体,再不宽心休养,怕是真的无力回天了? 成惠娘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她看着面前神色温和宁静的苏大夫,心里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 苏大夫对待她这样贫苦女人都能温和以待,人品定是没有问题。 让女儿跟着她,不说学点医理,即便是做小丫鬟,起码安全是有保证的。 不用担心她会被人随意打骂侮辱,也不用担心她会被卖给傻子瘸子做童养媳,更不用担心她会流落到那种肮脏地方。 想到这里,成惠娘咬了咬牙,起身从浴桶里出来,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湿漉漉的身体离开温热的浴桶后,被冷风一激,更觉得寒冷刺骨。 成惠娘下意识打了个哆嗦,但她却顾不上自己,她低下头,重重磕了个头:“苏大夫,求您收留我家向生,留在身边做药童也好,做个打杂的小丫鬟也好,求您了。” 苏虞一惊,忙要将人扶起来,“成娘子,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回到浴桶里,你这身体受不得冻。” 成惠娘摇了摇头,不肯起身,上下牙齿因为冷而磕碰,“苏大夫,我,我知道我厚颜无耻,您两次救我性命,我没有报答不说,还希望您留下小女。只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娘家无人可依,丈夫儿子去世后,夫家两位兄长便惦记上我丈夫名下的财产。不仅逼我改嫁,还想将我女儿卖了还赌债。” “我这身体再怎么治疗也活不了多久,我唯一担心的只有我女儿向生。只要向生能好,我就算现在去死,我也愿意。” 苏虞看着成惠娘,神色冷了下来。 “成娘子,你若是要死,那我何必费心救你?你也说了我两次救你性命,你都未能报答。当然,我救你时也不是指着你将来报答的。 只是我才费力将冻死过去的你救回来,你便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任由湿漉漉的身体浸在冷风之中,如此罔顾我的辛劳,借我之善心逼迫于我,何尝不是一种忘恩负义?” “你这般忘恩负义,我又怎能相信你的女儿不会如此?” “不,不,向生绝不会如此。”成惠娘惊慌道,“对,对不起。是我错了。我,我这就回到浴桶里。” 成惠娘说着,忙要起身,但因身体虚弱,腿下一滑,险些摔倒。 苏虞连忙将人扶住,等她坐回热水里后,才将一直温着的药端给成惠娘,声音淡淡:“先把药喝了,你现在要做的不是给你女儿找后路,而是好好保养自己才是。你的女儿,只有你自己才会拼尽全力保护她。旁的人,再好也不会像母亲一样守护子女。” “而且我只说你有油尽灯枯的迹象,何曾说过你这身体不能治?” 成惠娘一愣,“我这身体,还能治好吗?” 苏虞淡声道:“配合得好,什么病都能治。” 就像很多癌症病人,有些人从查出病到死亡不过短短一两个月时间。 然而另一些病人,同样身患绝症,但他们心态好,治病积极,从不放弃,便能活上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 成惠娘一喜,黯淡的双眸里瞬间有了光亮。 苏虞却给她泼了一盆冷水:“但像你这样不配合的,便是再小的病也治不好。” 成惠娘眸中的光亮却并未消去,她知道苏大夫话里的意思,只要她好好配合,她的身体能治。想到这里,成惠娘忙接过苏虞手中的药碗,一饮而尽。 第77章 勇气 见成惠娘乖乖配合,苏虞眼里闪过一抹满意。这就对了,身为大夫,她最怕的就是遇到那种不听话还固执己见的病人。 “你既然醒了,这温汤浴也不用继续泡了。我先出去,你起来换身干净衣服,待会儿我再给你把把脉。”苏虞说着,避出门外。 见苏虞出门,刑巧娘忙道:“苏大夫,吃午饭吧,其他人都吃过了,你的那份我让小二给你单独拨了出来,用暖炉温着。” “多谢。”折腾一上午,苏虞也确实饿了。 苏虞又问:“小姑娘吃了吗?” 刑巧娘点了点头:“吃了,让她和我们一起吃的。” “那就好。” 下楼到大堂,刑巧娘赶紧让店小二把给苏虞预留的饭菜拿出来。 一碗萝卜羊肉汤,一份炒豆芽,一份清炒菘菜(大白菜),还有一份白米饭。大家给她留的份量有些多,苏虞吃不完,便单独分出一半准备留给成惠娘。 吃过午饭,苏虞开始给成惠娘把脉。其他大夫闲着没事,也过来一一试了试。众人讨论了小半个时辰,才定下最终的药方。 可以说是集众家之所长。 当然,考虑到成惠娘的家境,很多名贵药材他们都选择了药效相似的平价药物替换。 苏虞将药方写好,交给成惠娘:“你先按照这个方子喝,喝上三个月身体应该能恢复八成。之后再找其他大夫给你把把脉,适当调整药方。” 至于他们,应该待不了多久就要回汴京了。 “多谢各位大夫。”成惠娘小心翼翼地将药方折好,塞进怀里放好,对着众人鞠了一躬,“诸位的大恩大德,成氏铭记于心。” 邢巧娘就在边上,忙伸手扶了扶:“成娘子不必客气,我们都是大夫,看病救人,乃是医者本分。成娘子若真感谢我们,照顾好自己便是最大的感谢了。” “邢大夫说得没错,成娘子你放宽心,好好养病即可。” 林向生挨着母亲,她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苏虞脸上,“苏大夫,我阿娘没事了是吗?” 苏虞没说没事,而是道:“向生,你阿娘生病了,但是没关系,只要好好吃药,她的身体会痊愈的。你是大孩子了,要督促你阿娘按时吃药知道吗。” 药不便宜,即便他们已经把一些珍贵的药材替换掉了,但对百姓而言连着吃上三个月的药依然是贵的。 苏虞就怕成惠娘吃上个把月,觉得身体恢复了,舍不得钱,后面就不吃了。如此不固本,后面再想治好就更难了。 林向生点了点头,大眼睛里写满了坚定:“苏大夫放心,我会督促阿娘的。” “好。”苏虞摸了摸林向生的小脑袋,小姑娘真的乖巧又可爱。 成惠娘看向女儿,暗暗下了决定。等下她就去拿药,无论如何,她得活下来。活下来,才能将女儿好好养大。 天上又下起了雪,苏虞他们还走不了。 苏虞便让成惠娘和林向生留了下来,这些时日她可以辅助针灸,帮助她更好地恢复。 午后天气越发寒冷,街上空落落的,更没什么人来住店。店掌柜干脆把门关了,在大堂烧起了火塘。 有了火塘,屋子里没多一会儿就暖和了起来。 大家干脆从屋里出来,到大堂烤火。一群人还带了许多吃的,栗子、芋头、山药、花生、黄豆还有黄灿灿的大橘子。 你给我一颗栗子,我给你一把花生,是难得的自在。 成惠娘抱着女儿,看着大家说说笑笑,心底也跟着暖了起来。 她不是没有退路的。 只是那条路实在太难走,所以她下意识忽略了而已。 但只要抱着女儿,她就有无限的勇气。 咚,咚,咚。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几声粗暴的敲门声。 大门猛地被人推开,冷风呼的一声吹了进来,众人不禁打了个寒战,转头看向了门口。 成惠娘看向来人,瞳孔猛地一缩。 第77章 抓人 领头的林路生也是一眼就看到了成惠娘。 想到这段时间他被赌债的人追着打的时候,这母女俩却住着客栈,烤着火,还吃着花生栗子,林路生就火大。 至于狐朋狗友和他说成惠娘冻晕在街头被人救走的事情则被他直接忘记了,甚至于这母女俩根本不用为他的赌债负责的事实也被他自动忽略了。 林路生气势汹汹冲上前,一把抓住成惠娘,抬手就是一巴掌,嘴里更是恶狠狠道:“成氏你个贱人,老子看上你了那是你的荣幸。你他娘的竟然敢跑。老子打死你。跑啊,跑啊,你跑了老子还不是照样抓到你了。”说着,又是一巴掌扇过去。 这一切都在转瞬间发生,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成惠娘已经挨了两次巴掌。林路生打人根本不收力,只这两下成惠娘那半边脸就肿了起来。 林路生打了人,一手抓住林向荷,一手拖着成惠娘就要离开。 “不要,不要,放开我,你放开我。”林向荷吓得尖叫。 林向荷看着二伯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被吓得瑟瑟发抖。她见过二伯打伯娘、堂哥还有堂姐的模样,每次都是手打脚踹,凶狠无比,被打的人只能蜷缩着身体,抱着头,痛哭求饶,所以每次看到二伯她都会躲着走。 小女孩凄厉的声音响彻整个大堂,眼看着林路生就要拖着母女俩离开时,众人这才回过神,上前去拦。 “住手,住手,你是谁,要来我这云喜客栈闹事?”胖乎乎的店掌柜第一个冲了出来。 他开客店的,要是有人来闹事,他都不出面,那他这客店还怎么开得下去? 林路生瞥了一眼客栈掌柜,没好气道:“老子做事,关你什么事儿?难不成你是这女人的相好?” “你,你?”胖掌柜被气得发抖,“你这是什么话?” 林路生:“什么话,老子就这个话。不是这女人的相好,你拦老子做什么?” 他说着,横了其他人一眼,“你们呢,也要拦老子?”那潜台词仿佛在说你们拦我,就是和成惠娘有一腿。 见状,其他想要阻拦的大夫们也都一顿。 他们是拦也好,不拦也不好。这男人就是个混不吝的,什么脏话臭话都敢胡说。 去拦吧,好好的清清白白的人硬是被他泼了一身脏水;不拦吧,眼睁睁看着一对可怜的母女被人拖走,他们又良心不安。 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眼看着母女俩就要被拖走,苏虞站了出来:“那我呢,我是女人,总不是成娘子的相好了吧?” 苏虞能理解其他男大夫们的顾忌,这个时代对人,尤其是女子的名声尤其苛刻。 他们顾忌的不只是自己的名声,更是成惠娘母女的名声。那男人的胡话若是传扬出去,就算成惠娘什么也没做,大众的唾沫声也会把她淹死。 林路生瞥了苏虞一眼:“你是谁?” 苏虞道:“我是大夫。” “成娘子母女俩是我从街头救回来的,不过这母女俩没钱付我诊费,于是答应这段时间在我身边做工还债。既然你现在要带走她们,那这诊费和药费就由你来代还。” 林路生皱起眉:“多少钱?” “三两银子。” “这么贵?”林路生狐疑地看着苏虞,“你这女人莫不是在框我?”三两银子,普通人家一家四口一年都花不到三两银子。 苏虞冷着脸:“当时成娘子已经昏迷,险些死了,情况危急,我给她用的药都是好药,贵药。这药是在……”她看了一眼刑巧娘。 刑巧娘立刻补充道:“惠和药局,安州最大的医药局。” 苏虞转过头看向林路生,“听见了,你要是不信,可以去惠和药局问。我救了人,垫了银子,诊费没结清前你想把人拉走,那是不可能的。” “我才不管,拿药我没看见,拿钱我也没看见,我看到的成氏一点问题都没有。”林路生耍赖道。 他心知苏虞说的应该都是真的。但他要带走成惠娘母女俩本就是惦记着老三家的银钱还赌债,现在让他出诊费药钱,那是不可能的。一文钱都不想出,更别说三两银子了。 “这女人是我林家的媳妇,现在我兄弟去世,她不安心在家为夫守孝,还带着女儿乱跑。老子身为她夫君的兄长,有权力带她回去。” “那你的意思是人你要带走,但是诊费也不给?”苏虞都要气笑了,“如此肆意妄为,藐视法纪,就不怕我报官?” “报官?就凭你?有本事现在就去啊,看我怕不怕你……”林路生讥讽叫嚣着,声音却越来越低。 他从苏虞越来越笃定冷漠的眼神里开始退缩了。林路生再恶,再凶狠,也是百姓,是民。是民,对于官府就有天然的畏惧感。更何况他做的事情也经不起细究。 跟着他一起来的二溜子盯着苏虞使劲看了看,然后凑到林路生耳边小声道:“二哥,这娘儿们咱们还真对付不起。” “她是汴京来咱们安州治疫的女大夫,当初我病了,她来给我们分过药。”汴京来的,据说是御医,那就是官,即便是个女人,在官府里也是有名号的。这样的人,他们这样的底层小混混得罪不起。 林路生一惊,拽着成惠娘的手下意识松了。他道:“算了,我好男不与女斗,这贼婆娘既然欠了你钱,那就让她们在这里给你们做一段时间工。我,我先走了。” 说着,转过头跑了。 第77章 立女户 见林二还有他带来的这群混混走了,成惠娘这才松了一口气,身子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苏虞就在她边上,连忙伸手把人扶住,扶到椅子上坐好。 其他大夫们也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火塘里燃烧着的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屋里的气氛却不复之前的轻松和乐。 苏虞清楚诊费的说辞能挡得住一时,挡不住一世。等他们离开安州了,成惠娘母女俩还是要回到林家的。 届时,林二郎对她们依然是威胁。 苏虞给成惠娘倒了一杯温水,问她:“你有什么打算吗?” 成惠娘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温热的水流从喉咙,划过食道,最后落入胃中,带来一阵暖意。 成惠娘一口一口把杯中的温水喝完,缓缓开口道:“我想立女户。” 此言一出,人群里顿时响起一阵抽气声。 “立女户?这可不容易啊。”有懂内情的人感叹道。 女户不是那么好立的。 其实,大熙立国之初,对于女户制度还是较为宽容的。依照律例,失去丈夫的寡妇带着年幼子女(女户并非全是女子,家中可以有儿子存在),就可以立为女户,且对女户在税收、徭役方面给予优待。 然而正是因为这样的优待,导致律法出现漏洞,出现了很多伪造女户来逃避服役和避税的现象。富人更是喜欢把家产、田产寄在女户名下用以逃税,致使朝廷在女户的确立和优待问题上非常谨慎,对于女户确立非常严格,并且不断缩减女户户籍的数量。 现如今,只有无夫,且无子的女性家庭才能立女户,担任户主。这样的家庭,活着为女户,死了则为绝户,户籍注销。 但即便如此,普通百姓想要立女户也很艰难,没有门路,就算符合女户的条件,朝廷也不会给办女户。 最重要的是,就算朝廷对女户给予了一定的优待,普通女户家庭也会比一般家庭更艰难。 女户,就意味着家中没有男丁。没有男丁,就没有壮劳力。没有壮劳力,耕地、砍柴、挑担这样的重体力活就没有人去做。 没人干活,粮食种不下去,种下去了也收不回来,如此一来二去,花的多攒的少,家中积蓄耗尽,女户家庭只会陷入困顿苦难。 再一个,家中没有男丁,几个女人就好像是摆在饿狼面前的肥肉,那些个流氓混混,都想去咬上一口肉。 更何况如今女户收紧,对女户的优待也在缩减。女户一样要交税,一样要服劳役。 这时候的劳役繁多,修路、修河、开山、运粮,不管哪一个都是重体力活,身强体虚的男子都吃不消,因此而死的不计其数,更别提体力、力气都不如男子的女人了。 不能服劳役,就要出钱买役,或者找人代役,一年又一年,普通老百姓能买得了几次,找得到几个人代替? “女户,你可考虑清楚了?立女户不是个简单事儿,这关系到你们母女俩未来一辈子。”苏虞眉心微皱,询问道。她熟读大熙律,自然清楚女户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明白。”她自然明白女户意味着什么,更清楚立女户之艰难。这也是她之前想要卖身而不是立女户的原因。没有人帮助,她根本立不了女户。 但现在不一样。 成惠娘站起身,站在苏虞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苏大夫帮我。” 他们都是汴京来的大夫,救下了这么多人,如此功劳,便是在郡守大人面前都有颜面。对她来说难如登天的女户户籍,对于他们而言,或许只是一句话的事儿。 成惠娘不怕苦,她想过了,家里还有六亩多地,只要她努力干活,未必不能带着女儿好好活下来。 等向荷及笄,她给她找个老实憨厚的夫婿,再拿家里钱财给她备上一份丰厚的嫁妆,向荷将来差不了。 第78章 继承权 正如成惠娘所想的那样,苏虞能为她要来这样一份户籍证明。 只是,要来户籍容易,想要过得好却很艰难。 “我希望你能仔细斟酌,考虑清楚,再决定要不要成为女户。”立了女户,便不能再改嫁。否则,家中一切财产都要归还给夫家。 “我考虑清楚了,我要成为女户。”成惠娘不假思索道。她想得很清楚了,只有自立女户,她才能保住丈夫留下的田产和房屋。 “好,我会帮你。”苏虞想了想道,“但你要得到林氏族长的同意。” “你立女户,继承的是你丈夫的遗产,但你丈夫毕竟姓林,所以只有你得到林氏族长的同意后,我才会出面帮你拿到户籍。” “这——”成惠娘有些迟疑。要得到林氏族长的同意,就意味着她必须回到林家村。可林老二对她虎视眈眈,她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苏虞看出了成惠娘的迟疑,她道:“你放心,我让人陪你过去,我保证,林二郎不会对你怎么样。” 成惠娘离开后,刑巧娘才问道:“苏大夫,办女户根本不用族长同意,只要她符合条件,去府衙办个户籍证明就行,何必非要她夫家族长同意?” 另一位年岁稍长的男大夫闻言,笑了笑道:“邢大夫,枉费你多活了这么多年,对人性的感知竟不如苏大夫这么个二九年华的小姑娘。” 刑巧娘皱起眉,“这话怎么说?” “夫死无子,便是绝户,家中财产自然该由男方父兄、子侄继承。若无父兄子侄,当由族人承继。” “然这成娘子,想以女子之身顶立门户,继承家财。这便是挡了他人财路。而成娘子母女俩还是要在林家村继续生活的。” 老话说得好,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为了二两黄白物,有的是人敢杀人放火作奸犯科。 所以成惠娘就算顺利办了女户,继承了丈夫留下的财产又如何? 林大郎林二郎若是心狠一点,找个人牙子,把人远远地卖了,对外就说她和人私奔了,逃跑了。 奔者,淫也,如何能继承丈夫的财产? 再狠一点,放把火把人烧死,又或者上山砍柴时悄悄把人推到悬崖下,人死了不一样能得到成惠娘的家财? 而苏虞让成惠娘去找林家族长,让她争取到林氏族长的支持,则是为了她的将来和性命安全考虑。 要知道,族人也是有继承权的。当然,这是要在男方无子,无父兄,且无子侄的情况下,才能继承他的家财。 林贱生有两个哥哥,且有好几个侄子,他的财产轮不到族人继承。 也就是说现在有两种情况,成惠娘立女户,林贱生的财产由他的遗孀继承。 成惠娘不立女户,那么林贱生已死,且子亡,他这个家就是绝户,他的家财便由他的兄长们继承。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林氏族人都沾不到边,得不到一点好处。 但从血缘和亲缘关系看,林大郎和林二郎兄弟俩和林氏族人、林氏族长的关系都要比成惠娘和他们的关系密切,他们天然便会站在林姓之人那边。 成惠娘要想让林氏族长同意她立女户,就必须许给族里一些利益,否则人家为何不帮自己人,而要帮她一个外姓的寡妇? 许给族里一些利益,就能让成惠娘和林氏族人的关系紧密联系起来。 如此一来,将来她立了女户,继承家财后,族人看在她之前给的那些好处的份上也要帮她三分。 有林氏族人的支持和保护,她们母女俩的性命安全也能得到一些保证。地里活计做不来时,也能请来人帮忙。外头那些流氓混混想要欺负她们母女时,也有人能帮忙撑腰。 第78章 算计 成惠娘忐忑地带着女儿回到了林家村。 她本以为要费许多口舌,舍出大半身家才能说动林氏族长,同意她立女户。但没想到族长很轻易就答应了她的请求。 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签契书,将双方商定的内容写下来存档备份。 契书里的内容也不过分,成惠娘很满意。只有一点,族长希望苏大夫能做见证人。只是她不明白,族长为什么一定要苏大夫来见证? 这一点,林族长也不明白。 对于成惠娘要立女户的行为,林族长并不赞同。 在他看来万物阴阳相成,彼此各安其道,那才是顺天之道。 男为天,女为地,男主外,女主内。男人种地做工,养家糊口;女人在家做好家务,相夫教子。男女双方都摆正自己的位置,才能夫妻和睦,生活顺遂。 成惠娘要立女户,便是妄图以坤代乾,晨鸡司牝。 二来,他还是一个宗族观念特别强的人。林氏宗族、林氏族人再不好,也比成惠娘一个嫁进门的外姓媳妇要好。 成惠娘成了寡妇,林路生又死了婆娘,二人原为伯媳,关系自是比一般男女亲近些。 双方若能结亲,林路生有了新婆娘,父子俩也有人照顾。成惠娘不外嫁,林贱生留下的那个小闺女,也不用担心会被外人欺负,如此也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至于林路生这人,贪杯贪赌还爱打人的种种劣行,林族长下意识忽略过去了。 男人嘛,有点小缺点不意外,成了婚,生了娃,自然而然就改了。 哦,林路生之前成过婚,也生了两娃,还依然恶行累累,那自然是前头的婆娘没用,连自己男人都管不住。换了成惠娘,没准就改好了呢! 所以在听说林老二想趁着热孝未过迎娶弟媳妇的风言风语后,林族长并未阻止。守孝,那是高官士族们才会讲究的。至于普通老百姓,趁着热孝嫁人不是一件稀罕事。 冷眼看着成惠娘母女俩离开后,林族长才看向长子林文山。 “文山,你为什么同意贱生婆娘立女户?” 林文山是林族长最得意的儿子,他是整个林家村唯一一位吃上官家饭的人,虽然只是一位代班衙役,是整个官衙体系里最底层的存在,但对于底层老百姓而言这已经是很高很高的成就了。 官府里有人,寻常流氓混混就不敢欺负他们林家人,小偷小摸不敢骚扰他们林家村,乃至春夏抢水时,旁的村子也不敢和她们争抢。 更别说当衙役能得到的那些隐形好处。 况且他才三十出头,若是找准机会立了功,将来未必不能转正,成为一名在编衙役。转正后,便算是在府衙站稳了脚跟,将来便能找机会把子孙后代也安排进去。 一代又一代,他们林家未必不能成为一个衙役世家。 儿子得力,林族长就算身为父亲,也必须考虑他的想法。所以即便林文山的意见与他相左,他也没有生气,更是直接按照他的想法做事,再耐着性子询问缘由。 同样的事,若是放到林文山的弟弟林武山身上,林族长当即就是一个脑瓜拍,让他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瓜娃子一个,还敢做他爹的主儿。 但放在林文山的身上就不一样了,林族长看着长子,等待他的解释。 林文山沉思了一会儿道:“爹,您也知道儿子在府衙当差——” “是,是。”林族长马上道,“你在府衙当差不已经做了十来年了吗?贱生媳妇立女户和你在府衙当差有什么干系?” 林文山无奈,叹了口气:“爹,您先别说话,且听我说完。” 林族长讪讪,摆摆手:“行,行,爹不说了,你说。” 林文山眯了眯眼睛,随即道:“之前咱们安州干旱,顶头的知州被卸了职,下了大狱。陛下派了一位奉使来咱们安州赈灾。” “后来瘴病暴发,奉使大人也留了下来,暂代知州一职,主持灭疫一事。 儿子在府衙当值,也是日日得见。虽说他那样的大人物不会关注咱们这样的代班衙役,但我们这些底层衙役却会时时关注他们的动向。 瘴病不治,诸位大夫都是忧心忡忡。后来陛下派了御医还有大夫来咱们安州,其他几位大人都松了口气,想着汴京的御医医术高明,没准能找到治疗方法。 唯有奉使,却有些心神不宁。儿子见了,稍稍留了心。再后来,儿子无意间听到奉使与心腹谈话,才知道奉使夫人竟然也来援安的御医队伍里。奉使便是为了他夫人而忧心。” 林族长有些不敢置信:“文山你说奉使的夫人竟然是大夫?” 林文山点了点头:“儿子刚开始也不敢相信,堂堂官家夫人,竟然抛头露面做起了女大夫。 来安州的大夫里只有两位女大夫,其中一位三十多岁,另一位十八九的模样。奉使还很年轻,弱冠出头,他的夫人就算比他大,也不可能大上十几岁,所以只有可能是那位年轻的女大夫。 之后儿子便细细留心着,果然发现了许多端倪—— 奉使似乎非常重视且信任那位女大夫,她要青蒿,要和青蒿有关的医书、杂记,后来又要臭蒿,奉使都竭尽所能,一一满足。 虽然后来也验证了那位年轻女大夫是对的,只是一开始,任是谁都不相信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的女大夫能找到治疗瘴病的药方,足见奉使对她,重视之深,信任之重。” 林文山说到这里,端起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话题一转:“爹,你也知道咱们林家在官府一点人脉都没有,儿子能进府衙做这个代班衙役可算是走了狗屎运。” 他是好运,十几岁的时候救了一位老衙役。那老衙役是个孤儿,年轻时耽误了婚期,一辈子没有成婚,无子无女。 林文山救了他,双方结缘,便认他做了养父,承诺为他养老送终,这才走老衙役的路子进府衙当了一名代班衙役。 否则以他这样没有功名,没有人脉的农家子,怎么可能当得上这个代班衙役? 可即便如此,也耗尽了养父所有人情。代班衙役一做就是十几年,也没办法转正。 林文山说到这里,林族长便明白了过来。 他看向儿子,突然道:“文山,你是说那位苏——嘘——” 林族长刚想说出苏虞的名字,便被儿子打断了。林文山看向父亲,认真道:“爹,贵人之名不可随意言说。” 既然奉使从头到尾都没有向众人明言他的夫人便是那位苏大夫,那么他们这些人就算知道,也只能咽在肚子里,不能随意吐露。 “爹,三堂嫂还有向荷侄女都是有运道的人。”能两次被贵人所救,并且得到贵人的怜悯。 成惠娘能想得到立女户一事,林文山相信。女户少有,却不是没有。 但能想到要来找父亲这个林氏族长寻求庇护和支持却很难。 倒不是说她不会向族长寻求帮助,而是这件事不会,因为她潜意识里就会认为父亲是林氏族长,会更庇护林姓之人。 当然这也是事实。 因此成惠娘和父亲谈话中所表露的一些东西,不管是开始的动之以情,还是后来的诱之以利,都显得那么不同寻常。 既是她做不出来的,那便只能是贵人的指点。 第78章 立契 林文山不在乎成惠娘给出的那点仨瓜俩枣,但如果让他在林路生兄弟和成惠娘母女俩间做选择,他绝对会选择林路生兄弟俩。 因为他们都姓林。 这个世道,没有宗族的人就是无根的浮萍,只能随波逐流,被人欺凌。 而宗族,凝聚的是一个个族人。 所以,就算情理上他更同情成惠娘母女俩,也不会为了他破坏他们林氏宗族的凝聚力。即便这种凝聚力有时候是在牺牲一些人的基础上建立的。 但现在情况又有不同。 她好运,攀上了汴京来的贵人。 贵人帮了她,双方就有一点香火情。 就算将来贵人会离开,就算贵人不在乎他们这样的升斗小民,就算贵人转过头就会把他们彻底遗忘,但……只要有这一点点联系,就足以给他们提供许多运作的空间。 林文山的眼里闪烁着野望。 “文山你是说——”林族长人老成精,林文山只几句话,他就明白了过来。他站起身,在堂屋来回转悠两圈,然后道,“我会交代下去,让林地生兄弟俩不要再找三侄媳妇的麻烦。” “麻烦爹了。”林文山道,“我常年在府城,家里还要爹多看着。” 林族长拍了拍林文山的肩膀,“放心,你是咱们林家村最有前途的人,爹不会让他们拖你的后腿。” 再一个,林文山在府衙做衙役,惠及的也不止他们一家,族人同样也占到了很多便宜。 头一个便是夏秋两季的税收,有林文山在,府城下来收税的小吏征粮时,踢斛都没那么狠了。 冬春天征集民夫服徭役,也能稍稍运作一下,让林家村的村民去做更轻松一点的事情。 只这两点,便能帮助村民节省更多的税粮,减少更多的人员伤亡。 让林路生兄弟为林文山让路,林族长理直气壮。更何况成惠娘母女俩也是林贱生的妻女,用他名下的房地抚养妻女也是应当的。 这样想着,林族长裹紧了身上七成新的旧袄子打开了家门。 * 另一边,成惠娘带着女儿又回到了客栈,将林族长的条件说了出来。 苏虞沉思了一会儿,答应了下来。 只是做个见证人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 这样想着,苏虞便让成惠娘将林族长约着见了一面。 成惠娘和林族长都不识字,契书是苏虞帮着写的。 写完契书,三方签名。 成惠娘和林族长都挺满意,苏虞却有种浑身发凉的无力感。 林族长同意成惠娘立女户,继承丈夫林贱生遗留下来的财产。 但也有很多条件,其中一条便是除了成惠娘不能改嫁外,林向荷也要留下来招赘。 若成惠娘中途改嫁,又或者林向荷及笄后不愿意招赘,选择外嫁,她将无法完整继承家中所有财产,除了一些浮财,百姓最根基的田产房屋都会被收入族中,被充作族产,以供林氏宗族使用。 苏虞不歧视招赘,但自己愿意招赘,和只能招赘却是两回事。 成惠娘立女户,牺牲的是母女两代人的婚姻自主权。 成惠娘却不在乎这一点,她本就没想过再嫁。至于女儿,就算没有女户一事,女儿出嫁时也带不走家里的田产和房屋。 这些东西,林氏宗族是不可能让她充作嫁妆给女儿带走的。 立了契书,反而给了女儿继承财产的权利。 将来若能寻摸到一个品行优良、勤劳肯干、适合上门的少年,给女儿招赘也未必不可。 自己当家做主,还能给丈夫延续香火,有什么不好呢? 苏虞看着成惠娘满脸笑意,心里却越发难受。 这个世道,在男女之间划下一条巨大的鸿沟。男人继承家财理所应当,男人丧妻再娶顺应天道,而女子想要和男人一样的权利时,却有重重阻碍限制着她们的行为。 她们想要某些东西,总是要通过牺牲一些权利才能换取得来。 第79章 回京 苏虞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又在契书上盖了私印。 成惠娘的女户户籍很快就办了下来。 成惠娘万分欣喜,她拿着新鲜出炉的户籍来到客栈,想要和苏虞道声谢,却被告知众人早已离去。 她牵着女儿的手,默默看向道路尽头。 苏虞回到汴京时已经是年底腊月。路上只走了大半个月,之所以耽搁这么久,是因为他们还在汴京城外的皇庄上住了一个月。 为了确保汴京城和皇宫的安全,所有从安、鄂两州回京的官员、大夫都要去专门避疫的皇庄住上个把月。经太医院两轮诊脉,确定身上没有潜藏未发现的疫病,才被允许回京归家。 腊月初八,皇帝在艮岳设宴款待大臣。 苏虞和周邑夫妻都在受邀行列。 宴会酉时开始,下午去皇宫也来得及,因此苏虞还是按照往日的习惯卯时三刻起身。至于周邑,他还要当值,所以一早儿便离家进了宫。 苏虞起身洗漱后,如往常一般在院子里打了两套八段锦。她如今的身体不适合太剧烈的活动,八段锦这种动作柔和又能活动身体的锻炼就比较适合了。 “夫人,快把披风穿上。”阿鹿手里拿着兔毛做的大氅,等苏虞一结束锻炼,马上给她裹了起来。 “好。”苏虞接过大氅,将自己裹了进去。腊月天寒地冻,为了方便活动,苏虞锻炼时只穿了一身轻便的长裤薄袄,不算保暖,运动时还不显,如今一停下来,就觉得冷了。 回屋换了一身厚实的袄裙,苏虞裹着大氅,要去正院给秦氏请安。 曹嬷嬷候在正院门口,见苏虞远远而来,忙上前迎了两步,笑着道:“少夫人来了,快请进屋,夫人正等您呢!” 说着,为苏虞撩开正院门口挡风的厚帘子。 “有劳曹嬷嬷了。”苏虞笑着点了点头,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秦氏坐在主位,妆容完整,手里拿着一只小巧玲珑的手炉,见苏虞进门,她脸上浮起一丝淡笑:“过来了。” “是,给母亲请安。”苏虞笑着屈膝行礼。 “快起身,咱们婆媳不必如此客气。”秦氏面容和煦,声音温和。 受益于苏虞不顾自身安危奔赴安州治疫后,秦氏对她的态度便和缓了三分。 听三郎说,若非这个儿媳妇在,他也不能这么顺利地解决安州疫病,平安归来。 如此说来,这苏氏倒也算是旺夫。 虽然她依然不喜欢儿媳妇过于活络。 如今安州事了,万事皆平,苏氏也该静下心来,安分守己,做个相夫教子的好妻子。 这样想着,秦氏放下手炉,站起身道,“还没用早膳吧,今儿一早宫里便赐下了腊八粥,我让厨房给热了热,待会儿你也喝上一碗。” “多谢母亲。” 二人一同来到正院饭厅,秦氏没让她立规矩,苏虞也顺势坐了下来。 正院的丫鬟婆子很快将早点端了上来。 天儿冷,食物从大厨房端来时都是用专门的保温食盒装的,里头还有小炭炉加热,因此端出来时还腾腾冒着热气。 丫鬟很快端出来两小碗腊八粥,分别放在了秦氏和苏虞的面前。 苏虞舀了一勺腊八粥送进嘴里,入口甜而不腻,口感浓稠丝滑。能吃得出来里头放了各种豆子,但都入口即化,唇舌轻轻一抿,便都化做了绵沙。 不愧是御膳,就算加热了一回都这么好吃。 苏虞吃完腊八粥,又吃了两枚三指宽的烧麦,面粉皮包着糯米,里头还添了香菇瘦肉,味道很香。苏虞吃完,便有九分饱。 她放下筷子,秦氏也用完了早膳。丫鬟端来温水漱口。 结束后,二人回到正厅,秦氏这才说起来意:“我听说这次你也在这次宫宴宴请的名单里?” 皇帝办的宫宴,也不是所有官员都有参加的资格,更别提他们的夫人。 周同光还有周邑父子官职品阶低,往日都未能有资格入宫参加宫宴。 这次皇帝破例,也是因为周邑在安州立了功。苏虞同理,不止她,此前前往安州、鄂州治疫的御医、民间大夫,都有幸得到邀请。 “是的。”苏虞点了点头,又补充了一句,“此次于安州立功者皆在受邀行列。” 秦氏点了点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道:“苏氏,安州之事,你立了大功。我听三郎说过,若非有你,他未必能全须全尾的回来,更别提立功。虽说夫妻一体,但你帮了三郎,母亲还是该和你道个谢。” 苏虞闻言,忙站起身:“母亲客气了,能帮到夫君和那群无辜的百姓,是儿媳之幸。” “快坐下,你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便是当今陛下都认可你的功劳,否则也不会专门给你下了宫贴不是?”秦氏说着,话音一转,“不过如今既已回了汴京,万事顺遂,你也不必再四处奔波,好好修养,争取早日养好身体,给我生个小孙子才是。” 秦氏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苏虞一眼:“男人的道在外头,要立功进业,庇护家小,咱们女人呢,便得以贞静为主,安守内宅,相夫教子,你说是也不是?” 苏虞眉心微皱,狐疑地看了秦氏一眼,就见她也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苏虞不是个笨人,自然知道秦氏的意思。 当初陛下发布皇榜从民间征集治疫大夫时曾承诺,只要能顺利从安州回来的民间大夫,都有资格入太医院,成为一名医士,未来的预备太医。 今天宫宴,陛下宴请了他们,想必会论功行赏。秦氏这话,便是让她放弃进入太医院的资格,最好再把功劳让给周邑。 为了婆媳和睦,苏虞自当顺从。 只是——她注定做不到这一点。 因此只能敷衍两句,没有给出秦氏想要的承诺。 苏虞离开后,秦氏的目光冷了下来。她将手里半暖的暖炉丢到地上,哼了一声,“这心啊,还是野了。” 说到底她自始至终都未曾喜欢过这个儿媳,前些天的和煦也不过是看在苏虞帮衬了周邑的份上而做出的表现,一旦苏虞的所作所为不符合她的预期,之前那些不喜便又席卷重来。 苏虞能不明白吗? 她知道,但也没办法。 她不可能因为秦氏的不喜就放弃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 第79章 宫宴 酉时初,宫宴准时开始。 苏虞在宫人的引导下来到宴会厅时,里头已经坐满了人,只有最上首,以及最末尾靠近门口的位置还空着。 最上首的位置是皇帝的座椅,自然无人敢坐。因此留给苏虞、邢巧娘他们这样的民间大夫自然是临近门口那几个矮座。 周邑看到苏虞,忙下座过来接她。 “阿虞,你与我坐吧。”他的官职不高,座椅的位置同样偏后,不过也好过门口那几个位置。 苏虞想了想,拒绝了:“阿邑,我今天的身份不是你的妻子,而是一位参与了安州治疫的民间大夫。”她指了指邢巧娘旁边的位置,“那儿才是我的座位。” 就算那个位置,在这座大殿里距离皇帝最远,地位最卑微,但它依然是独属于她自己的,是她靠着自己争取而来的座位。 “那好吧。”周邑有些无奈,但还是选择尊重苏虞的决定。宴会马上开始,二人也不能多聊,于是一起到苏慎面前给他问了安后就各回各的座位了。 苏虞回到最末尾,在邢巧娘身边坐下。 邢巧娘有些诧异,“苏大夫,怎么没有和周大人一起坐?”她知道苏虞是周邑的妻子,也知道她的父亲竟然是户部的员外郎。 苏虞端起酒杯,对这邢巧娘举了举杯:“邢大夫,这里才是我的座位不是吗?” 邢巧娘有些惊讶,随即笑着点了点头。 “你说的没错。”真是奇怪,她竟然一下子就明白了苏虞的意思。 就好像明明她也是大夫。但同去安州的其他大夫却总是习惯叫她邢娘子,反倒是和她同为女子的苏虞一直称呼她为邢大夫。 相比邢娘子,她确实更喜欢邢大夫这个称呼。 于是她同样举起酒杯,给苏虞回了一杯酒。 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刚喝完酒,就听到门外的小太监扬声喊道,“陛下驾到。” 苏虞忙放下酒杯,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又摸了摸头上的发髻簪钗,确认一切都好,不会殿前失仪后,便垂眸静立,等待皇帝的到来。 没多久,一个穿着黑色靴子、红色帝王服饰的男人大步流星地走进殿内。 “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帝王进殿,百官齐身行礼,恭迎皇帝。 苏虞亦是行礼中的一员。正视帝王是大不敬,苏虞只能看到对方的袍角和鞋子,因此并不知道对方从她身上一闪而过的视线。 皇帝看着苏虞低眉顺眼的模样,心底不免有一些怅然。但见她坐在最下首,那特意为民间大夫准备的位置时,心底又不免有一丝欣慰。 那个位置的她是苏大夫,而不是周苏氏。 他克制自己,放她出宫,是想看看她是否真能过上另一个不一样的人生。而不是变成一个庸碌平常的后宅妇人。 冯进忠下意识看了皇帝的脸色,果然在皇帝眼中看到那丝微妙的怅然和欣慰之色。 果然如此。 冯进忠又想起了宴会之前,司设监的总管太监来找他拿的主意。 “冯公公,宫宴百官的位置都有例可循,只有一点我不是非常确定。 这次参加宴会的还有民间人士,这些民间大夫,虽然是功臣,但无功名又无官职,放在最下首的位置也不算辱没了他们。 不过这其中还有两位女大夫,其中那位姓苏的女大夫又不一样。她出生官宦,父亲是户部员外郎,丈夫也是翰林院的修撰,让她坐在最末尾,是否太过怠慢?女子出嫁从夫,要不将她的位置放在周修撰旁边?” 冯进忠闻言,忙给拒了,让司设监总管按例行事。 无需画蛇添足。 陛下本就求而不得,若真让他将苏姑娘的位置摆在周修撰边上,得不到心上人就算了,还让陛下看着人家夫妻相和,夫唱妇随,这司设监总管估计做不长久了。 这老小子,可真得好好感谢他。 冯进忠嘴角微翘,心里得意,很快又把嘴角拉平。 要论了解陛下,没人能比得过他冯进忠。 “免礼,众卿平身。”皇帝走到上首,在龙椅上坐下,然后摆手让百官起身。 “谢陛下。”行礼结束,众人陆续落座。 皇帝才道:“众卿不必拘束,这次宫宴,既是皇家与诸位共贺腊八,同时也是为安、鄂两州回来的功臣们庆功洗尘。” 第79章 赏赐之争 皇帝言落,下首诸人神色各异。 皇帝很快下令,原本的两位正八品的御医,擢升为正六品院判。但因太医院里原有两位院判,因此两位御医只享院判待遇,等到两位院判年老乞骸,再正式擢升为院判。 可以说,只要他们不犯错,将来妥妥的正六品。 其他一起去的医士、医生,也都在原有品级上提升一级。 若是食粮医士,便擢升为冠带医士。冠带医士,便升为支杂职俸医士。支杂职俸医士,便升为支品级俸医士。 支品级俸医士,则可以由没有品阶的医士,擢升为具有品阶的医官。 医生同理,他们原来并没有处方权,只能担任医官或者医士的助手,如今升为医士,便有了独立开方看病、积累功业的机会。 从疫区回来的民间大夫,也都鸟枪换炮,成为了太医院一名食粮医士,尽管是最低级的医士,但也完成了由民到官的晋升。 至于流落在疫区,未能回来的大夫们,皇家会将荫庇给予他们的家族子孙。若他们的子孙有医术大成者,只要能通过太医院的考核,都将能入太医院任职。 升官者自是春风得意,看着他人升官的自然心情微妙。 不过瘟疫无情,从安、鄂两州回来的官员都是冒着生命危险立的功,因此不管是升官还是嘉奖,都在情理之中,也无人置喙。 唯有在提及苏虞和邢巧娘的赏赐时,殿中开始有了不同意见。 反对者眼神交错,最后推了一个愣头青上来。 “陛下,下官认为太医院不应招收两位女大夫为医士。 一来,女子三从四德,当持贞守静,安守内宅,相夫教子。但为医者,治病救人,难免要四处奔走,与不同的人见面。此举与妇德相悖。因此民间虽有女大夫,但褒贬不一。 二来,女子为官,不免有晨鸡司牝的嫌疑。陛下让两位女大夫入太医院任医士,既不利于两位的名声德容,影响她们的家庭和谐,长久以来更有可能会影响家国安定。 不过她二人既然有功,但也不能不嘉奖。陛下可以赏赐给她们的母家、夫家,亦或者封她们一个诰命夫人。” 苏虞噗嗤一声笑出了声音。 这笑声并不算小,因此在座的人全都看了过来。 “你笑什么?”刚刚说话的那位质问道。 “我笑大人可笑!” “你说什么?” 苏虞:“大人,不知您是否听过一句话?” 不等回复,苏虞接着道:“那句话叫,佛心见佛,屎心见屎。” 苏虞话落,在座的人都笑了起来。这姑娘,嘴皮子倒是尖利得很。都是过五关斩六将靠科举考上来的,自然知道苏大家与与佛印禅师的故事。 苏虞接着道:“大人都说了,为医者,治病救人。佛家亦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救人便是救人,都是功德。莫不是在这位大人心中,男大夫救人便是救人,女大夫救人,便成了奸淫撸盗掠?” “自然不是。” “既不是,女子行医救人,与女子德容有何干系? 既无干系,若要强拉硬扯,硬要将这治病救人之事扯上风月之谈,那也只能说明此人心内只有风月,再无仁义、善心、德行。” “再说晨鸡司牝,那更是无稽之谈。晨鸡司牝,究其根本,是因为那商纣王本身昏聩无能,贪图享乐,荒淫无耻,这才由得妲己祸乱朝纲。如今陛下英明神武,算无遗策,又岂会由一妇人玩弄于掌心?又何来晨鸡司牝之乱?” “再者,陛下布皇榜时,曾亲言,从安、鄂两州归来的民间大夫,皆可入太医院,任医士。如今这位大人却想让陛下朝令夕改,损害皇家威严,此举是何居心?” 苏虞说完,从自己的座位出来,走到皇帝面前,弯身行礼:“陛下,男子行外,女子居内,是为分工不同,本质上都是为了让自己的家庭乃至这个社会变得更加和谐融洽。 但这世间也不乏女子行走在外,经商、种田、行医,养家糊口。民妇与邢大夫,虽是女子,却也有一颗治病救人,济困扶危之心。 向善、行善、积善,我相信这才是评判一个人道德与否的基准。” 说完,苏虞跪下,行跪拜礼:“请陛下准许我与邢大夫,入太医院。我会恪守医者本分,治病救人,不负陛下提携之恩。” 第80章 举案齐眉 皇帝沉吟许久,才道:“君无戏言。” 苏虞下意识松了口气。 “朕既然下了皇榜,那便按照皇榜上来吧。”皇帝说完,环顾一周,又问道,“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并无——”在场的反对者和吃了苍蝇一般恶心。您老人家都说了君无戏言,我们再反对,那不明摆着陷君王于不义。 “既如此,两位女大夫,便和其他民间大夫一样,入太医院,任医士。” 皇帝一锤定音。 苏虞一喜,连忙谢恩。 皇帝看着她,又道:“朕让女子入太医院任医士,可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希望你们二位能恪尽职守,精进医术,治病救人,莫让朕失望。” “民妇——臣,领旨谢恩!” 皇帝断完这场官司便离开了。 没有顶头上司盯着,宴会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邢巧娘平复完激动的心情,给苏虞敬了一杯酒,眼里有感激,又有惭愧。 “苏大夫,多谢你!”如果不是苏虞顶着压力和皇帝争取,她根本不会有这个机会进太医院。因为她根本不敢冒着得罪那位大人的风险冒头为自己争取。 “我这也是为了我自己。”苏虞笑着回敬了邢巧娘一杯酒。 二人相视一笑。 或许只有同为女子的对方,才能理解彼此的心情。 这边苏虞和邢巧娘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另一边,苏慎、周邑以及他们的同僚之间就有点同行相欺的感觉。 大熙官员以左为尊,户部右员外郎吴曦看着苏慎就有些酸溜溜的。 “苏大人倒是生了个厉害的女儿,口舌伶俐不输男儿。” 苏慎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淡淡道:“吴大人若是羡慕,现在努力也来得及。” 吴曦:“……” “你——”吴曦无语死了,他都快六十了,还生,生个锤子吗? 吴曦气得豪饮半壶酒,才道,“我是不行了。没有苏大人这副巧嘴,再努力也生不出这般厉害的女子。” 苏慎丝毫不在乎:“吴大人倒是有自知之明。” 吴曦:“……”这苏慎,嘴巴怎的这么贱?吴曦气得懒得理他,转过头和上司套近乎去了。 最上首的户部尚书刘兆年淡笑地看着底下人打嘴皮官司。这苏慎,年轻气盛,挺好。这吴曦,一把年纪,还这么活泼,也挺好。 “嗯,这酒也是绝妙。”刘兆年端起酒杯也喝了口酒,双眼瞬间亮了。果然,宫里的酒才是最好的。什么羊羔酒、冰泉酒,哪里比得上御酒。 这边苏慎把同事气得半死,另一头他的女婿周邑也被同僚打趣了。 于华清:“周修撰,尊夫人这般能言善辩的吗?”连礼部郎中都怼得哑口无言。 “你们夫妻平日若是闹矛盾了,是不是也会被说得无从辩驳?” 周邑:“于大人,理屈才会词穷。何况我们夫妻不会闹矛盾。” “那你夫人要进太医院做太医你也愿意?” 周邑:“夫人如此能耐,我自然欢喜。想当初在安州,若非夫人也在,我现在还能不能在这儿和你喝酒都不一定呢!” 于华清:“……”这样说,天儿可就聊不下去了。 宫宴结束,一行人离宫归家。 苏虞和周邑,向苏慎道别后,才一起上了周家的马车。 苏虞看向周邑,眉眼含笑:“夫君当真不怕夫纲不振?” 周邑也笑:“你听到了?” “嗯哼。”苏虞点了点头。 周邑伸出手,将人揽到自己怀里,看着她的眼神里都是光亮。 “你是我夫人,是我爱妻,是我要相守一辈子的人,我为何要用纲常来压制你?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好吗?” 苏虞抬起头在他下巴上亲吻了一下:“夫君说得对。我们要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第80章 隐忧 “好看吗?”苏虞穿上太医院医士专用的服饰,挂上腰牌,在铜镜前左右看了看,回过头问周邑。 这衣服和前世的白大褂倒是不一样,不过再一次穿上制服的感觉还真不错。 “好看。”周邑含笑看着妻子,“这医士服看着挺一般的,但穿在夫人身上就显得不同。” “真的?” “真的!”周邑笑着伸出手,“走吧。”翰林院和太医院都在皇宫里,夫妻俩可以一起上值。 到皇宫时,天还没亮。 但是皇宫外已经排了老长的队伍,都是等着入宫当值的大人们。 夫妻俩也忙过去排队。 队伍过的很快,毕竟都是老进宫人了,自然知道哪些能带哪些不能带。 天空暗沉,宫门处却是灯火通明。夫妻俩进了宫,就见宫门不远处的空地上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爹。”苏虞举起手挥了挥,跑了过去。 “岳父。”周邑也跟着走了过去,给苏慎行礼。 “阿虞,三郎。”苏慎点了点头。 苏虞看着父亲,很是心疼,也不知道他在这儿等了多久,脸色冻的青白,嘴唇发乌,“爹,您怎么在这儿站着。”又没个城墙挡挡风,寒冬腊月的,多冷啊。 苏慎搓了搓手,“没多久。” 他看着头戴幞头,身穿青色医士服,身无赘饰的女儿,眼里是止不住的欣赏。 “我儿穿这身青色官服当真精神,比那些老头子好看多了。” “爹——”苏虞有些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又没有说假话。”苏慎忍不住大笑,“咳咳——” “您看您,得意忘形了吧。”苏虞拍了拍父亲胸口给他顺气,嗔怪道。 周邑见状,也忙上前给老丈人帮忙。 过了好一会儿,苏慎才停止咳嗽。他神色严肃下来,看着女儿女婿。 “阿虞,今天是你第一天当值,父亲本不应该说这些扫兴话。但我想了又想,还是该嘱咐你一句。你是女子,对太医院那些人而言,就像误入集市的麋鹿,是异类,是外来者。 所以他们对你的态度可能不会和善,那些人排斥你,打压你,甚至会责骂你,贬低你,但这并不是你的问题,这些只是人类排除异己最常规的操作而已。 我儿只需记住,你是为什么入太医院就好。” “我知道。”苏虞点了点头,声音忍不住哽咽,“爹,我明白的,您放心。” 苏虞看着苏慎,惊讶发现她印象里意气风发的父亲鬓角竟然也有了白发。细算下来,父亲也快四十岁了。 四十岁的中年人,每日殚精竭虑,鬓发间早早地显露出了风霜。 苏慎又看向周邑:“三郎,你的妻子或许不是这世间的第一位女大夫,但她一定是第一位在太医院做大夫的官员之妻。” “她会很辛苦,因为她想要从男人手里争饭吃。 但你会更辛苦。 因为你将遇到的风暴绝对不会少于她。 家族不认可,父母的压力,同僚的闲话,世人异样的目光……,这些都会是你将遇到的难题。” “岳父放心,这些对我而言不是问题。”周邑立刻表态,让岳父知道他的决心。 苏慎摆了摆手,“不急。我并不是不相信你,你要知道,在选择你做我的女婿前,我对你的考察并不少。我相信你的品性,但——”但夫妻之间,并不是品信好便足以扶持一辈子的。 苏慎摆了摆手:“现在说这些还太早。我只想说,如果有一天你们俩相看两相厌了,不要欺负她。告诉我,我来带我女儿回家。”他苏家就是个泥腿子出身,他不像那些个世家大族,追求什么名誉声望,要求族内女子从一而终。 周邑神色大变:“岳父何以有此一言?我对阿虞,必将珍之惜之,此心此生不变。否则,便让我——” “住口!”苏慎和苏虞异口同声道。 苏虞下意识捂住周邑的嘴。 无论是她穿越,还是发生在小苏虞身上的事情,都彻底改变了她曾经唯物主义的世界观。 她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所谓的天谴。 但她并不愿意周邑去承受这样的风险。 爱到最后,可以是白头偕老,也可以是相忘于江湖,却绝对不必是你死我活,相恨相杀。 至于苏慎,他也是同样的想法。 苏慎叹了口气:“三郎,你不必发誓。我相信你绝对不会伤害阿虞。” 起码此时,周邑对苏虞的包容心,便是他这个父亲也是感动的。不是谁都能承受世人的风言风语,去支持妻子的梦想。只是世事瞬息万变,有些时候,有些事,并不受人心所控制。 第80章 女医士 和苏慎周邑分开后,苏虞在宫人的指引下来到了太医院。 一路上都有宫人对着她偷偷的指指点点,显然太医院里出现了一位女医士的事情对大家来说还是很新奇的。 尽管太医院里有很多药童和医女,但这些人也只能干点杂活而已,并没有什么晋升通道。有些聪明好学的药童,若是碰上太医院的太医们心情好,还能跟着学上一两手的绝活。 但医女就不一样了,就算她们再聪明伶俐,也不会有太医、医士愿意指点她们。 如今太医院里竟然出现了女医士,甚至还一连出现了两位。 或许,医女们也能有自己的机会。 苏虞还不知道,自己还没进太医院,就已经有人在惦记她。 另一边,一位故人很快就收到了苏虞进宫的消息。 玉芙殿 吴才人醒后,大宫女弄玉小心翼翼扶着她起身,然后将熬好的补品端了过来。 “娘娘,把补品喝了吧。” 吴才人闻到味儿,就是一阵恶心。弄玉见状,忙将手中的药碗放到一旁,扶住吴才人。 她眼里满是担忧:“娘娘,您这都有六个月的身孕了,怎么还会吐呢!不然还是让太医来瞧瞧?” “我没事。”吴才人摇了摇头,“太医昨儿才来看过,再叫他们来,说的还不是那老三样。”她伸出手,“把药碗拿过来吧。” 弄玉将汤药端过来,吴才人闻到味道又是一阵干呕。但她还是忍着恶心把碗里的补品全都喝了下去。 喝完药,吴才人继续躺着安胎。她这一胎,怀得实在艰难。 她甚至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快就有身孕。 弄玉看着主子难受的模样,心里也特别心疼。 “主子,要不请苏大夫来看看您?” “苏大夫?”吴才人心中一喜,但她很快便拒绝了这个提议,“还是不了,好不容易脱离了这深宫,我们又何必再将她扯入这摊浑水里。” 苏虞选秀时拒绝皇后一事,整个后宫人尽皆知。 人家既然不愿意留在这后宫,她又何必因为一己之私再将其牵扯进来,更何况——卫才人轻轻抚摸了一下高高隆起的腹部,如果不是苏大夫冒着风险为她治疗,她的孩儿又如何能重回她腹中。 如今虽然难熬,但她卫素向来是知恩图报,又岂能做这恩将仇报之事。 “可是娘娘,苏大夫如今就在宫中啊!” “她在宫中?如何会?”卫才人脸色微变,难道……? 卫才人猛然想起选秀那日她在太液池看到的场景。可陛下既然放她出宫,且苏大夫早已嫁人了,陛下品行端方,克己守礼,又如何会做出君夺臣妻这等昏聩之事? 弄玉不知道卫才人心中百转千回,她道:“回娘娘,苏大夫如今就在太医院。” “太医院?” 弄玉点了点头,解释道:“今儿底下的小宫女都在议论,说太医院来了两位女医士。奴婢好奇,便问了两句,才知道其中一位姓苏,不仅是官宦之女,还是状元之妻。奴婢一盘算,这说的不正是为娘娘诊治过的苏大夫吗?” “姓苏,出生官宦,还是状元之妻,这位苏医士没准还真是苏大夫。”吴才人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不是陛下强取豪夺。 她坐起身,对弄玉道:“弄玉,你去太医院瞧瞧,看看这苏医士到底是不是苏大夫。若是,便请她来玉芙殿一见。”不知怎么地,就算知道陛下心中有苏虞,她也吃不起醋。甚至,比起这些宫廷太医,她反而更愿意相信苏虞。 “那娘娘,奴婢先伺候您用完早膳。” 吴才人着急见到苏虞,因此只略喝了几口粥,便打发弄玉去太医院。 “娘娘,再多喝几口吧。”弄玉心中焦急,娘娘今日吃的太少了。 她身子本就虚弱,还未将养好便怀了皇子。皇家可没有堕胎之说,娘娘只能忍着虚弱孕育子嗣。太医说了,娘娘的身体需要好生将养滋补,否则难以撑到生产。 吴才人摆了摆手:“我不饿。你先去太医院,等你们回来我再吃。” “快去!” 弄玉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去太医院,“娘娘,您先休息,奴婢马上回来。” 太医院在前朝,但离后宫不远,因此弄玉很快便赶到了太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