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袖舞长安》 第一章 化外 “铛——铛——铛——”浑厚又悠长的钟声一下一下传过来。上首佛像前盘膝坐着的女尼,眼帘微微动了动,停下捻佛珠,双手合十,朗声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面对女尼盘膝坐着的,是约莫有百十个女孩子,年岁都不大,并未剃度,却都穿着一色的粗麻布僧尼衣。听到女尼念完佛号,就慢慢站起身,双手合十,低头向女尼回礼,动作整齐有序。回礼完毕,便低头转身,依次向门外而去。前面自有女尼领着她们行走的方向。 崔绾绾跟着一众小伙伴慢慢站起,忍住想揉揉酸胀腿脚的冲动,双手合十低头行礼,转身,跟着前面的脚步鱼贯向外走。透着寒气的青砖地面,虽有蒲团垫着,还是挡不住一丝丝的凉意,盘膝坐了那么久,崔绾绾觉得腿脚发麻,行走起来脚步踉跄,但她很努力的保持身体平衡,并且跟随群体的步速一点也不敢落下。 已经第七天了,崔绾绾很无奈,也很茫然。 她本来叫刘思甜,26岁,大学毕业后留在古城西安,做着不好不坏的工作,拿着不高不低的薪水,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哦,还有,谈着一场七年之久的恋爱。他们最近经常因为琐事争吵,像传说中的老夫老妻那样,吵到脸红脖子粗,吵到想不起来是为什么而吵。 就像那一天,她跟男友约好下班后在赛格见。然后,她等了半个多小时男友才到。好像那天她上班很不顺——具体怎么不顺也想不起来了,反正就是心里极不爽,一顿晚饭也吃的很郁闷。本原本约好吃完饭一起去看电影,后来又是因为什么事,两个人都火大?反正就是,电影也不看了,她扭头气呼呼的走,看到一部电梯门开了就钻进去,猛按关门钮,追来的男友被挡在外面。电梯里只有她一个人,异常安静,她满心满脑的憋屈,呼呼的生闷气。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觉不对劲儿,这电梯好像......心里掠过一阵恐惧,身体已急速下坠,失重的眩晕感袭来,眼里最后的模糊景象是电梯里的灭了,四周一片漆黑......然后,脑子也彻底失去意识。 再次醒来,她躺在一间简陋的屋子里,眼前的两个人,看上去像是——尼姑!其中一人捏过她的手腕搭了一下脉,又翻看了她的眼皮,对另一个点点头,然后两个人就出去了。她傻愣愣的看着二人离去,完全搞不清状况。就那么愣神了一会儿,觉得口渴难忍,爬起身想找水喝。习惯性的穿鞋子,彻底惊呆——这脚怎么那么小?!再仔细打量全身,胳膊、腿、手、脚......屋里没有镜子,她看不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但她能想象到。现在这个身量,最多就只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那么大——她缩小了?返老还童? 后来,又有两个女尼进来看了她,其中一个搭了脉,说声:“无大碍了,明日起就与众人一处吧。”再后来,她被领到一处大些的房间,看到许多只有几岁大的小女孩子,穿着一样的半旧粗麻布僧衣,在大些的女尼带领下,饮食起居,做些相对简单的活儿。她就木愣愣的跟着他们,脑子里漂浮着一大串问号,可是没人看上去想与她搭讪,她居然也找不到开口询问的好机会。几天后,她学着别人的样子,在临睡前叠好换下的衣服,才无意中在衣襟处发现绣上的几个小字:崔绾绾,像是个人名儿。她又偷偷瞧过另外几个女孩子的衣服,便确信了这是她现在的名儿。于是,她半信半疑的猜测着可能发生的事儿,她穿越了,穿成了另一个人。 崔绾绾脑子里百转千回,脚步却没敢慢。跟着一群小伙伴到了饭堂,领了属于她的那份糙米粥和蒸饼,围坐在大木桌子边,低着头安静的吃着。从醒来后就一直这样,穿粗麻衣服蒲草履,吃糙米粥,诵读经书,洒扫院子......约莫有上百个这样大小的孩子。不过,她们都还留着头发。这里,大约是尼姑庵里的一个孤儿院吧,崔绾绾心里想着。每天有几个较大些的女尼领着她们,并简单分派一些事给他们做,保证规律的饮食起居。吃完饭,就该去打扫院子了。 日子单调而重复。崔绾绾领到属于自己的笤帚,站到分派的位置,慢慢扫着院子。她这几天已经偷眼打量过四周的环境,估摸着这是山上的一座尼庵,不远处偶有稀疏的几缕炊烟升起,应是人迹较少的城外。山并不是高耸入云,却是起伏绵延的样子,山上的树木还带着冬天将尽未尽的色彩,空气里飘着乍暖还寒的气息。院子里种植的树木几乎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偶见枝桠处几缕新抽的绿芽。每天定时打扫,其实院子里很干净,没什么好扫的。手里吃力的挥着笨重的笤帚,崔绾绾的脑子里却似天马行空。 穿越也就罢了,可是穿成了孤儿,还住在尼姑庵里!看过那么多穿越文,别人都是穿成非富即贵的公主小姐,父母家人丫鬟仆役一大群。到了她这儿,算是个什么情况?!更悲催的是,住在尼姑庵里,生活沉闷如古井里的水。而且她竟然没法儿知道这是什么年代,什么地方!每每想到这些,崔绾绾就想嚎啕大哭,却又一点也哭不出来。在这么沉寂的环境里,连哭都觉得矫情,只在内心里,十二万分的懊恼,那么不靠谱的电梯也能让她碰上! 崔绾绾每天夜里都睡不着,无论睁眼闭眼,眼前都是前尘往事如走马灯似的闪。隔着一个时空,怕是再也回不去了吧?那些亲爱的人和物,都再也看不见了吗?想到这些,眼泪就肆意的流淌,压抑着不敢发出哭声,这眼泪却似决堤的河水,怎么也挡不住了。 这具身体,看上去瘦瘦小小的,还是个孩子,怎么就成了孤儿呢?脑子里却并未留下这个孩子的记忆,对她的身世来历一无所知。也许,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放在了尼姑庵,这么沉闷的生活里,也的确没什么愿意保留的记忆吧!小姑娘这名字还是挺好听的,字里透着宠溺,想必父母若还在,也必是极疼爱的。只可惜了,唉!没爹娘的孩子,可怜啊!一个孤儿,能在尼姑庵里,总比在外面无依无靠的好。在这里,虽然日子沉闷了无生气,总还是有个屋檐遮风雨,还能有吃有穿的,也没人欺负。想到这些的时候,崔绾绾心里就稍微好过些了。 这么七想八想的,院子也按例扫的差不多了。放好笤帚,回去内堂,打坐,诵经。然后又是去饭堂吃饭。接着就回起居的小院里,沐浴,安寝。躺下后却继续睡不着。想了这么些天,慢慢就没那么难受,不再一味的哭,人也越来越通透了。既然天意让自己重活一次,顶了崔绾绾的身份,那就好好活着,过好崔绾绾的一生吧!这个全新的崔绾绾的人生,不应该是从小到老困在尼姑庵里,须得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才不辜负这皇天厚意。做点什么好呢?还没想好......无论做什么,总要想办法先出了这尼姑庵。可是,这具瘦瘦小小的身体,即使出去了,又能做什么?任何一个意外都能让自己一命呜呼。生存第一啊!最要紧的,还是要想办法长身体。唉!每天基本就是白粥馒头,偶尔有点豆腐青菜,也不知道这身体要多久才能长大?好想念羊肉泡馍......不行不行,不能想,越想越饿......睡觉睡觉......据说睡觉也能长身体,睡醒了再慢慢想,日子还长...... 崔绾绾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二章 偶遇 早课时,有年长的女尼给大伙儿训诫:“慈济庵一直深受皇恩,幸得贵人时时捐助,方能给尔等孤苦孩童提供栖身就食之所,尔等须当时刻感念天家恩德......三日后,有宫里的贵人驾临敝处施济......” 女尼说了许多话,崔绾绾大部分没怎么听懂。不过不需要耗脑子也能猜到,有贵人要来这庵里,作为管理者的女尼必定是在告诫所有人,要好好表现,给贵人留下好印象,一定不要惹出什么岔子。终于知道原来这地方叫慈济庵,嗯,三天后有贵人来。 有贵人即将到来,不仅气氛变得喜庆了,吃食也好了不少。白粥做成了杂粮饭,馒头也做成了素菜馅儿的大包子。虽然还是只能吃素,但总算能吃个八成饱了。穿到这尼姑庵里快三个月,就这两天没觉着饿得难受。崔绾绾觉得心情舒畅。 三日很快过去,贵人们日约而至。这是一个大好的晴天,清晨的阳光柔柔的洒下来,空气中漂浮着丝丝微风,虽并不温暖,但也不似前几日那般冷冽。 管事的女尼将院里的幼童们安置在一处僻静的厅堂里休憩,并叮嘱大家不要乱跑。崔绾绾趁人不注意,溜到院子里一个不惹人注意的角落,有些放肆的踩踏着尚未泛青的草地,不由自主哼着记忆里的某支曲子,一时觉得畅快无比。可没一会儿,之前拼命压抑的情绪,却像洪水决堤,无法阻挡,无处可逃。想着自己孤身一人,莫名其妙被送到不知何年何月何地,还变成了瘦弱无助的小女孩儿。崔绾绾从无声的抽泣,渐至嚎啕大哭。 幸而居然没人打扰她。崔绾绾终于觉得哭痛快了,慢慢收敛情绪,声音也开始缓和降低了。 “你为何哭的如此伤心?”一把清脆里带着童稚的女声,唬的崔绾绾一弹的跳起来,并慌不迭的拿袖子抹干眼泪。待定睛看时,只见一个年岁相仿的小姑娘,正忽闪着大眼睛看自己,她身后一两步远站着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妇人,一脸小心的看着小姑娘。 “你为何事大哭?”小姑娘又问一句。 “我......想爹娘了。”崔绾绾略一迟疑,向小姑娘行了个万福礼,这是她从电视剧里学的。小姑娘穿一声鹅黄色暗云纹织锦缎面襦裙,脸蛋儿白皙粉嫩,一双眼睛大而灵动,神情虽稚气未脱却掩不住的傲娇,这模样儿一看就是个“小贵人”,崔绾绾绝对不想在这里得罪一个有身份的人,即使对方还只是一个孩子。 “我一时伤心,没忍住......没吓着你吧?”虽说顶着一具七八岁的身体,崔绾绾灵魂里到底还是一个21世纪的成年人。冷静下来后,忍不住有些难为情。 “这是当朝公主。”旁边的仆妇善意的提醒着,语气很是温和。 “崔绾绾拜见公主殿下。”崔绾绾又深深的福了一福,语气也是真诚柔软。 “免礼吧!”小女孩微微上前一步,看着崔绾绾,“我从未听见有人哭的这般伤心,想必你心中一定极其难过。” 崔绾绾还未答话,旁边的仆妇先开口了“公主,这慈济庵里收留的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亲人,自是十分伤心的。”语气充满怜爱,听得崔绾绾心内微微一暖。 正待还要说什么,外面两个大些的丫头快步走过来,对小女孩行了福礼,一面说着:“公主,长公主礼佛敬香事毕,现正与主持大师饮茶说话,着婢子们过来寻公主呢。” 那公主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却又回头看了一眼崔绾绾:“你方才说你叫绾绾?你跟我走。”便径自往外行去。 崔绾绾稍一愣神儿,只得低头跟着走了,心下仍是忐忑不安,不知这位尊贵的公主将欲把她如何。 两位婢子领着公主和崔绾绾,弯弯绕绕的走了半晌,到了一处清静的院子,站在房屋门口。小公主就欢喜的跑进去了。崔绾绾跟着婢女进到门内,垂首侍立一旁,眼睛专注的盯着自己的脚尖,耳朵却很警醒的捕捉屋内的动静。 “给师太问安。”小公主的声音软软甜甜的,语气里尽是晚辈对长辈的娇憨乖巧之态。 “阿弥陀佛!公主越发聪慧了。” “承蒙大师夸奖。月儿,这慈济庵乃是佛家清净之地,你方才独自乱跑,可有闯祸呢?”是一个温和慈爱的中年女子声音,听着虽像是质询之言,语气却并无丝毫责备之意。 “姑母,月儿没闯祸。月儿是看到一只很漂亮的小鸟儿,就追着小鸟儿去了。” “这孩子,越发的调皮了。那月儿可追到小鸟儿了?” “小鸟儿没追到,不过月儿听到一个小姑娘唱很好听的曲子,后来又见她哭的很是伤心,大约是想她的爹娘了。月儿看她可怜,就把她带过来了。” “哦?那月儿是要让姑母见见她吗?” “正是。月儿不仅看她可怜,瞧着还喜欢。” 两个婢女得到了指示,忙推着崔绾绾,示意她上前。 “崔绾绾给长公主问安,给庵主问安。”崔绾绾走上前几步站定,对着上首坐着的人行了福礼。 “是个乖巧伶俐的孩子。”长公主语气温和,“月儿既喜欢她,可是要赏她些什么?” “不如,姑母将她带回去,给月儿做个伴儿。”公主嘻嘻笑着,满是撒娇。 “可又胡闹了。你是当朝公主,陛下和皇后岂能随意让一个外面的人进宫给你做伴儿。”长公主语气里带着嗔怪,却又似乎不忍让小公主失望,略一沉吟,说道:“我有意带她进我府里做个丫头,只可怜这孩子生的单薄,年岁又小。你方才既说她唱了很好听的曲子,莫如将她带回去,送到教坊。若她是个有天分的,能学出些名堂来,将来你也可得时时见到。” “月儿谢过姑母。”小公主语气甜腻,惹人怜爱。 “崔绾绾谢过长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又是深深的一福。不仅没被责罚,还能离开尼姑庵。崔绾绾刚才一直提着的心,可算放下了。又思量着,方才见到的小公主和婢女,看衣饰像隋唐时期的。只还不能确定这是哪朝哪代,这公主又是哪位。若是隋唐时期,能进教坊学乐舞,对一个孤女来说,实在算是好差事了,而且,跳舞原就是自己喜欢的......崔绾绾又想到了前世,内心既兴奋又有一丝惆怅。 有了贵人的恩惠首肯,管事女尼们也都极为关照。一应事情很快料理妥当。过了两日,贵人们启程时,崔绾绾也跟着一起离开了慈济庵。一众人沿着石阶从山上下来,早已有马车候在那里。长公主携小公主,并两个贴身服侍的大丫头,上了最前面一辆车顶四角镶着鎏金立凤衔五彩流苏的华丽马车,再有一众仆妇丫头各自上了几辆小些马车,崔绾绾就跟着两个婢女两个仆妇上了后头一辆更小些的马车。 众人离去后,慈济庵主持室里,一名年岁较长的女尼,不无担心的发出一声叹息。主持听闻,眉毛稍动了动,便立时恢复常态,说道:“阿弥陀佛!万事皆有缘法。今日这一去,便是那孩子的缘法。此去是福是祸,尚未可知。智能,你又何须作此一叹!” 智能回一个佛礼,道:“弟子愚钝。祈佛祖保佑。” 第三章 入世 马车不紧不慢的走着,木制的车轱辘一路上都在吱呀吱呀,不时夹杂着几声赶车人的吆喝和扬鞭声。想是回城的这条车道路面并不平坦,车厢颠簸不止,一路摇摇晃晃,崔绾绾被颠的头晕乎乎的,内心里无比怀念前世的那些交通工具。 忍不住微微抬头偷偷打量与她同车厢的乘客。坐对面的是两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婢女,两人梳着一样的双丫髻,穿着一样的翠绿半袖,里面衬着白色的窄袖襦衣,搭配着墨绿长裙。坐上首的那个,瓜子脸儿,细长的弯弯眉,眼睛不大却看着晶亮有神,端坐着看上去沉稳,又似乎面带微笑。下首挨着她的那个,圆圆脸,浓眉大眼,年岁似略小些,看上去一团粉气。见崔绾绾在看她们,圆脸的那个低低头抿着嘴偷笑,往上首的婢女挨近了些,并碰了碰她的胳膊,似乎在示意她看崔绾绾。瓜子脸儿的婢女也觉察了崔绾绾的目光,并不躲避,反而对着崔绾绾微微一笑。 觉着她们二人态度和善,似乎并不疏远,崔绾绾胆子也就大了些,心里略一思忖,对着瓜子脸的那个婢女开口道:“姐姐,绾绾自幼长在山上庵堂里,并不曾见过些许世面,竟不知现在是何年月,可否烦劳姐姐告知?” 那婢女抿嘴轻轻一笑,答道:“现在是总章三年,上元节刚过几日,还在正月里头。” 坐在崔绾绾一旁的中年仆妇,听了二人开口,便转头看了她一眼,笑着接口:“这孩子,小小年岁,难为她竟长的这般伶俐,一时便得了公主的眼呢。” 崔绾绾听了这话,脸微微一红,略带羞涩的对着那仆妇浅浅一福,“谢嬷嬷夸赞。”脑子里一刻也没闲着的开启搜索功能。对于二十一世纪大学文史专业毕业的崔绾绾而言,这些古代帝王的年号并不陌生。 零碎的信息点被迅速从崔绾绾大脑皮层深处搜索出来,再拼凑整理成完整有用的资讯。唐朝,婢女说的总章三年,是李治的年号。哦,这位皇帝在位时期不停改年号,现在还是正月里,很快年号就要改成咸亨了。他老婆武则天,现在以皇后之名参与朝政,历史上独有的“二圣”时期。李治一定想不到,n年以后,他老婆武则天做了女皇,更成为几千年的封建社会里唯一的女君主。哈哈哈,这个时代的女权应该被重视吧,毕竟即将进入女皇时代啊! 想到这些,崔绾绾禁不住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一脚踏进的陌生时空,竟然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唐朝!机缘巧合之下,即将奔赴那个孕育出无数风流人物的长安,还即将亲自见证独一无二的女皇时代,这真是太让人激动了! 喔,皇帝是李治,那么,先前的小公主,月儿?oh——mygod!太平公主李令月!想到那稚嫩却傲娇的小脸,崔绾绾心内了然而笑。在这个时代,还能有哪个小姑娘活的比太平公主更尊贵骄傲呢?她是当今帝后捧在手掌心的明珠。难怪她随便撒个娇,长公主就应了。 便听见方才的仆妇又问道:“方才听你自称绾绾,这可就是你的名儿了?” “回嬷嬷,正是。”崔绾绾恭谨的答着,心神收敛,又问道,“不知姐姐和嬷嬷们将带绾绾去往何处?” 那仆妇笑了一笑,道:“我是城阳公主府上的二等管事嬷嬷柳氏,昨儿长公主吩咐了,带你进城,送去教坊。”这柳嬷嬷倒是个热心快肠的人。 “绾绾给两位嬷嬷问安,两位姐姐万福。”听柳嬷嬷介绍过了,崔绾绾甜甜的给大家打着招呼。城阳公主,那是李治一母同胞的妹妹,难怪太平公主称呼姑母呢。哦,她还是薛绍的母亲,也就是太平公主未来的婆婆,嘻嘻。 既已经打开了话头儿,车内的气氛也便没有起初那般拘束。唐时的女子多半爽朗,即使是婢女仆妇,也并不十分低眉顺眼谨小慎微,渐渐的话也就多了起来。柳嬷嬷就拉着崔绾绾的手问起了家长里短。 “看你这模样儿,生的怪惹人疼的,也就是个四五岁的小女娃儿,怎么就送到孤幼院里了,家里可就没别人了么?”柳嬷嬷不无怜悯的感慨着。 “嬷嬷,绾绾并不记得父母的样子,也不曾知晓家里可还有些什么亲人。大约绾绾是自小就在慈济庵里了,许是师太们好心捡回来的女婴也未可知。因着年岁小,绾绾连以前的事,也竟记不清了,只知晓在慈济庵里的日子。”崔绾绾小声的说着,语气里透着怯懦。这个小姑娘的前尘旧事,她是真的一概不知。这么家长里短的唠嗑,万一露了什么破绽就不好了,还不如就说自己不记得幼时的事,倒也合情合理。 “想必是家里没什么人了,若不然,谁家舍得小小的娃儿就送去孤幼院里。”另一位嬷嬷也忍不住感叹。 崔绾绾一时也不知道怎么答话了。她也想不通,她怎么就去了慈济庵的孤幼院,她更不知道真正的崔绾绾的双亲是否还健在,又为何不抚养她长大,而是将她放在慈济庵里。想着这些,脸上也忍不住显现几丝悲戚之色。 “柳嫂子,王大娘,您二位也说些欢快的事儿,给我们这路上解解乏呢。”瓜子脸的婢女笑嘻嘻的说着。 “就是呢,这看着要晌午才能进城了,路上闷,不如讲些笑话儿逗趣儿。”圆脸小丫头也一脸笑的附和。 柳嬷嬷也瞧见了崔绾绾的神情,见两个婢女有意岔开话题,心下会意,立时便说起了别的。一时车内众人竟皆各自说笑起来。崔绾绾在一边静静的听着,不时也跟着笑一场,这一路上倒也没觉得那么难捱了,晕车也没那么厉害了。 不知不觉间,马车走的平稳了许多,耳边也渐渐听得车外的喧嚣声了。坐上首的婢女撩起车窗帘子往外看了看,说道:“这就要进城了呢。”回头看了一眼崔绾绾,对着柳嬷嬷说,“柳嫂子,昨儿长公主已吩咐过,这马车先送咱们到府里,你自送绾绾去邀月楼里,不必带她进府了。”柳嬷嬷点头称是。崔绾绾微微点着头,她一个小丫头,现在的处境,只管听贵人的安排就是了。乖巧服从,是她现在生存的必须技能。 第四章 长安 进城后的街道想必平坦许多,马车相当平稳。车外的喧嚣热闹传入耳中,崔绾绾暂时只能按捺好奇心,没有伸手掀开车窗帘往外瞧。虽说众人一路上说笑,关系没那么生分,但崔绾绾深知,她现在还是谦恭谨慎些为妙。心下却免不了遗憾,这马车不像后世的车,有着透明的玻璃窗,稍微扭头就能看清车外的风景。 崔绾绾在西安上学工作多年,对古城的街道相当熟悉。比起后世的宽阔大街,西安古城的街道不堪一论。然而,在唐时,都城长安乃是世界第一的城市,甚至在后来的好几个世纪里,全世界都未有规模超出长安的都城出现。据史书记载,唐代的长安古城,布局齐整,城市的各项功能臻于完备,经济繁荣发达,加之唐代帝王政令宽容,兼收并蓄,因而这座都城具有独特的魅力,吸引全世界各国各民族的人们络绎不绝来往于此,盛唐长安人口最多时达到百万。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卢照邻的《长安古意》很早就会背诵了,那些旖旎繁华,如今身临其境,却不能一睹为快,实在是遗憾。好在,不急于这一时,以后有的是机会。崔绾绾内心安慰自己。 对面的两个婢女大约是把崔绾绾这些个神情都瞧在眼底,不禁抿嘴偷笑。回过神的崔绾绾看到她二人似在笑话自己,有些赧然的缩了缩脖子,微低着头不发一言。 “绾绾,以后有的是时候瞧这长安城的热闹呢。今儿已经快晌午了,长公主急着赶回府里,这路上就不能再耽搁了。”那个大丫头笑着说,缓了崔绾绾的尴尬。 不一时,马车停下了。几个人立时下了车。崔绾绾看到马车停在侧门外,再往正门那边看过去,城阳长公主正携着太平公主,在一个仆妇搀扶下,踩着脚凳,缓缓下了马车,踩着石阶往府门走。石阶两边,两只巨大的汉白玉狮子威武不凡;门楣上朱红色镶金边框的牌匾,以金粉写着“薛府”二字,纯正的楷体显得端庄大气;朱红漆包黄铜边的正门大开着,早有几位仆人站在大门两侧,拱手弯腰恭敬的行礼。待城阳公主和太平公主并着贴身的丫鬟走进门内,一个老仆便吩咐关上了大门。 这边马车上的两个婢女,随着一众丫鬟仆妇,打理着从马车上搬下来的行李,从侧门进府去了。柳嬷嬷挽着崔绾绾,恭敬的站在一边等候,待众人尽皆进府了,便挽着崔绾绾上了先前的马车,吩咐车夫送她们往邀月楼里去。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柳嬷嬷示意崔绾绾往外瞧。崔绾绾掀开车厢帘子往外看,就看到一栋两层高的木制楼,古色古颜,门楣的牌匾上书“邀月楼”三字,那字体潇洒俊逸,仿若仙姿飘舞,令崔绾绾不禁想到李白在中秋夜里白衣飘飘举杯邀明月时的姿态,又暗笑自己犯傻,李白这时还没出生呢。不过唐代文人的浪漫俊秀也可窥见一斑了,不知这字又是出自哪一位大家之手笔呢。耳边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虽听不大真切,却也觉着旖旎悦耳。 马车又往前行了一段路,转过街角,听得外面车夫一声“吁--”的吆喝,马车停了下来。柳嬷嬷先下去,回头伸出一只手来虚扶一把,崔绾绾扶着车辕顺势跳下车来。柳嬷嬷一笑,对着车夫挥挥手,车夫便赶着马车走了。 崔绾绾站定细看,这是一处院子的侧门,刚才经过邀月楼又转到街角,她估计,这里是邀月楼的后院。柳嬷嬷上前扣了门环,有一个中年仆妇打开门,见是柳嬷嬷,笑着招呼。柳嬷嬷与她低语几句,那仆妇便点点头,示意她们进去。 崔绾绾跟在柳嬷嬷后面,由方才开门的仆妇领着,沿着青石小径往园子里去了。一边走一边偷眼打量,比起城外的慈济庵,长安城明显要暖和些,虽还是初春,园子里已有些许青翠之色。行至月洞门处,那仆妇便对守在那儿的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丫头说:“这是城阳公主府的柳嬷嬷,说是送来一个小丫头,你进去通禀一声。”那小丫头点点头就转身通报去了。不多时回来,说道:“白薇姐姐说,她已得了信儿,吩咐我把人领进去便可。”柳嬷嬷跟那仆妇便径自离去了。 这小丫头上下打量崔绾绾,一脸好奇。崔绾绾也打量着小丫头,在她这个二十六岁的内心看来,小丫头显得娇憨稚气,梳着两个抓髻,绑着粉色的发带,圆脸颊尖下巴,肤色并不十分白皙却异常柔嫩,两颊透着丝丝红晕,正略偏着头,眨巴着眼盯着崔绾绾看。一身嫩粉色的衣裙,衬得小姑娘像一朵含苞的花朵儿。 崔绾绾低头看一眼身上的粗麻布僧尼衣,几不可闻的叹一口气。抬头对小姑娘莞尔一笑,甜甜的叫了声:“姐姐。” 那小姑娘一听,立马笑逐颜开,拉着崔绾绾的手,嘴里说着:“妹妹真乖巧。我叫夏莲香,早些年就跟着姐姐进来的。我姐姐叫夏桑菊,如今已是一等舞优了。妹妹你叫什么名儿?” “我叫崔绾绾,姐姐以后唤我绾绾就好了。”崔绾绾喜欢这个热情活泼的小姑娘。 “好啊,绾绾,那你以后唤我莲姐吧。这里还有许多像我们一般大的女孩子呢。我们平常跟着姑姑们学乐舞,年节忙时也要照看着前头贵客们的茶水点心。” “前头场子是供贵客们赏乐舞的,后面的大园子和各处的院子,就是众人起居的地方了。咱们小舞优居住的院子唤作梨香别院,我领你过去吧。” “这里的人都很和气,绾绾你不用怕。我刚来那会儿也怕生,晚上想爹娘了,睡不着,还哭,姐姐们都待我很好,厨房的大娘们也都和气,悄悄的给我饼子吃,哄我不哭......” 莲香一叠连声的向崔绾绾介绍这邀月楼里的风土人情,这一会儿功夫,真把绾绾当妹妹似的疼着,弄的崔绾绾心里又是温暖又是想笑。 沿着曲曲折折的回廊走了一阵,又走过弯弯绕绕的青石小径,来到一排房子前。莲香领着崔绾绾进得其中一间说:“白薇姐姐说了,你就跟我住一间,再让我照看你一些衣食上的事。” 崔绾绾一一点头应了。听话的跟着莲香,让她给自己安排榻位,又去找管衣物的刘嫂领了两身换洗衣裳并一套寝具。回屋里整理好睡榻,又跟着莲香去到净房洗浴了,换上干净的棉布衣服,顿时觉得舒畅许多。 这么忙活儿完了,就该去吃晚饭了。莲香又领着崔绾绾去了小舞优们吃饭的地方。几个中年仆妇忙着安排饭食,就食的女孩子们,小些的看上去只有四五岁,较大的也就是十一二岁。饭堂的气氛不像慈济庵那样沉闷,女孩子们有说笑打闹的,也有边走边摆着舞姿的,旁边的嬷嬷们只偶尔提醒一两句,也并不斥责。吃的饭食是杂粮粥,白馒头,还配了两样蔬菜,并一点点肉食。 崔绾绾吃的很开心,这伙食比慈济庵好,吃饭的气氛也活泼热闹,中午又根本没吃什么,现在晚餐的胃口自然非常好。看那些小姑娘,才是真正小姑娘的样子,像极了崔绾绾后世上小学时的光景,一片生机盎然。 第五章 夜曲 吃过晚饭,崔绾绾跟着莲香回房间。两人正叽叽喳喳的说话笑闹,外面有人喊着“莲香”就推门进来了。 “姐姐,我在呢。”莲香欢喜的答应着,一面对崔绾绾说“是我姐姐来了。” 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女子已行至屋内。崔绾绾细看那女子形容,眉眼与莲香有七八分相似,肤色更为白皙,眼神明亮,一头浓密的秀发高高的挽了个圆髻,未用钗环,只在髻上点了几朵别致的茉莉,脑后垂着长长的水绿缎面发带,浅绿色窄袖短襦,翠绿色齐胸高腰长裙,好一个清秀水灵的女子!崔绾绾这么盯着看那女子,也看到那女子的目光正看向自己,有些羞怯的低了头。 “姐姐,这就是崔绾绾了。绾绾,这是我姐姐桑菊。”莲香热情的充当中间人,又不忘向她姐姐邀功,“我已领她向刘大嫂子领了衣裳,饭食沐浴也都妥了。她的榻位就挨着我这儿一处。” “好,姐姐都知道了,莲香做的很好,回头白薇姐姐也会夸你。”桑菊一边说一边宠溺的捏了捏莲香的鼻子,径自到榻上坐了,并示意莲香和绾绾也过去坐。 “绾绾,你既已安排妥当了,这些日子就跟着莲香熟悉日常起居。上师那里若有什么安排,我自会给你信儿。”夏桑菊的语气暖暖的。 “绾绾知晓了,谢桑菊姐姐和莲姐姐照拂。”崔绾绾甜甜柔柔的答应着,非常乖巧。 夏桑菊又嘱咐了一些日常注意的琐事,便嘱二人安寝,也就离去了。崔绾绾觉得困意袭来,莲香也是疲累之态。不多时,两个人都熟睡了。 崔绾绾自是每日跟着莲香生活起居,也会去花园里逛逛,赏花扑蝶玩乐。园子里有年岁相仿的小舞优、丫头,也有管事的仆妇嬷嬷,看着都还算和善,也未有人训诫规矩礼仪。当然,崔绾也很乖巧的未做什么闯祸的事。 莲香每日要去学几个时辰乐舞,崔绾绾便一个人在园子里闲逛。这里吃食比慈济庵好许多,氛围也开明活泼,崔绾绾觉得自己身心畅快,恍惚长高了许多,肤色也越来越好了。莲香闲了无事,也会给她讲解唐时的乐舞,将学到的一些舞姿展示给崔绾绾看。两个小姑娘一起,日子过的无忧无虑。 看着莲香每日学舞虽然疲累,却是兴致勃勃的样子,崔绾绾很有几分羡慕。前世的她,五岁就被送去学芭蕾,一开始也抗议,后来竟慢慢迷恋了。她的舞也跳的越来越好,老师夸她有天赋,妈妈也很为此骄傲。十五岁那年,一次省里的舞蹈联赛,她不小心感冒发烧,却怎么也不肯放弃比赛机会,坚持带病参赛。结果,她在旋转中倒地,脚踝骨折,医生建议她以后不要再跳舞。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一天,最终无奈的妥协,放弃舞蹈。从此,她安静的念书,考大学,毕业,工作,谈恋爱。只是总觉得,内心被抽走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她想跳舞,即使没有比赛没人喝彩,她只想沉醉的跳舞。那些旋转,跳跃,飞翔,优美的音乐,曼妙的舞姿,是她灵魂深处的渴望!天意让她重生一次,重新拥有一具七岁的身体,又生在歌舞升平的大唐,是不是怜悯她曾经的年少轻狂,愿意再给她一次机会呢?崔绾绾内心波澜迭起。 这一日,莲香又去学乐舞了。崔绾绾做完一些杂事,正在园里找了一处僻静的亭子坐着发呆,漫无目的的欣赏着园子里的花草,已经二月了,几丛早开的花朵儿彰显着春色。 “绾绾——可算找着你了!”莲香气喘嘘嘘的跑来,满脸满眼的兴奋,未及站稳坐定,就迫不及待的说着,“三日后,舞优姐姐们有一次排演,上师特许我们一众小舞优前去观舞呢!” “真的?那太好了!”崔绾绾想到即将有机会亲眼目睹唐代乐舞,也立时兴奋起来,“可是......”转眼又有些失落,“我与你不同,不知可有准许我前去观舞呢?” “绾绾,你不用气馁,我问过管事的杜嬷嬷了,园里的小舞优们皆可去观舞。我再寻个机会去找我姐姐,央她在白薇姐姐跟前儿求上一求,准了你去观舞。”莲香很仗义的安抚崔绾绾,依然一脸兴奋。 “绾绾,咱们这邀月楼,在长安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听管事的嬷嬷说,陈上师以前是宫里的红人儿,在陛下和皇后娘娘跟前儿也献过舞呢,据说还得了皇后娘娘不少赏赐。后来到这里做上师,这邀月楼的名气也愈发旺了。”莲香喋喋不休的给崔绾绾讲八卦,“这次的乐舞若排演好了,就要去前头表演,邀月楼肯定又是宾客盈门!这场乐舞里有我姐姐呢!” 入夜,两个小姑娘支着脑袋坐在窗前,透过略显朦胧的窗纱,看着窗外婆娑的树影,依然在叽叽喳喳的说着话。 “绾绾,我太兴奋了,有点睡不着。”莲香的眼睛里依然闪着光芒,似夜幕上的星星。 “我也是,还不想睡觉。”崔绾绾点头附和,她的眼神儿也是晶亮的,全无一丝倦意。 “睡不着,做点什么好呢?”莲香嘟着小嘴。 “不如,我们唱歌吧?”崔绾绾小声提议道。以往,难以入眠的夜晚,她都会听歌入睡。现在,唱给自己听听也不错。 “这......”莲香似有点犹疑,也只片刻,就赞同了,“我们小声一些,不吵着管事的嬷嬷。绾绾,你唱吧。” 崔绾绾看着窗外,明月虽不圆满却也清辉耀人,微风吹动树影婆娑,夜色寂静幽远。略一沉吟,开口唱着: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一曲终了,崔绾绾扭头看了一眼呈痴醉模样儿的莲香,心内莞尔。王菲的曲风旖旎婉转,在后世被人们称为“天籁之音”,她以往心情不好或睡不着时,就喜欢听王菲。这唱腔虽学不了原唱的十成十,也足以让一个唐代小姑娘震惊一下了。莲香的反应,在意料之中。 “绾绾,这什么曲子?竟这样好听!”莲香回过神来,一脸崇拜的看着崔绾绾,“是你娘教你唱的吗?” 崔绾绾一愣,暗忖道怎么竟忽略了这个问题,面上却不显出来,笑答:“兴许是吧,我也不知怎么就会了,像是在睡梦中就学会的一样。许是婴孩时我娘哄我睡觉唱了这个吧。”又拍了拍莲香的肩膀,“这会儿倒有些困倦了,我们歇息吧。” 莲香点点头,也不再多问什么。躺到榻上,不一会儿就熟睡了。 崔绾绾躺下,心内兀自感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但愿相隔一千年也共婵娟。不知一千年以外的亲人,看的可是同一轮明月?愿他们安好。一阵倦意袭来,崔绾绾合上眼帘。 门外石阶下,立着两个人影。夜间的风吹动她们的长裙,身姿飘逸,宛如月下仙女。 静默了一会儿,两人转身往院子外走。行在前面的红衣女子忽然停住,开口问道:“桑菊,方才唱歌的,就是那个崔绾绾?” “是。”落后半步的桑菊也跟着停下脚步,轻声答道。 “三日后观舞,准你妹子带她一道儿前来。今夜之事,我自会告于上师知晓。”红衣女子继续走着。 “谢白薇姐姐。”桑菊莞尔,跟着往外走。 “你也不必谢我。这丫头日后若能成大器,你我也算是功德一件了。”白薇语气温婉。 二人出了院子各自回房安歇去了。 第六章 观舞 早春的清晨,邀月楼后面一处雅致的庭院里,空气中漂浮着几缕花草清香,耳边有百灵鸟的宛转啾啾,门廊处摆着的几盆四季海棠,在晨曦里开的异常娇媚。 辰正时分。一名面若皎月眼如秋水的妇人,正端坐在妆镜前,由着仆妇给她梳妆。帘子外有婢女柔声禀报:“上师,白薇姐姐过来了。” “叫她进来吧。”端坐的妇人轻启朱唇,粉面含笑。仆妇已给她挽好了倭堕髻,插一支累丝镂空金凤衔珠步摇,戴一对圆润的珍珠耳坠,这副妆容更衬得她粉面丹唇,妩媚风流。上师对镜瞧着,脸上露出几分赞赏的神色,“杜嬷嬷这手艺愈发好了。” “上师谬赞了。上师风华绝美,小妇人这手艺能得您垂青,是祖上修来的福分。”梳妆的杜嬷嬷含笑谦恭的答着。 上师站起身,侍立一旁的两个丫头拿了绛紫披帛侍候她穿戴齐整了,方抬步往外行去。早有小丫头打起了帘子。 外间房放着一张红木高腿桌案,白薇已坐在那里,捧着青瓷小杯轻轻抿着茶。见上师过来,白薇忙放下茶杯站起,微微欠身施礼。上师随和的挥一下手,已至桌边坐下。白薇也就跟着坐下。 “你今日来的倒早,可是来陪我用早膳的?”上师端过小丫头奉上的茶,轻轻抿了一口。笑着与白薇说话,又吩咐丫头们摆早膳。 白薇莞尔一笑,“薇儿馋您这里的吃食了,一会子可要多吃几口才好。” 正说笑间,便有仆妇领着小丫头端了饭食过来。一碗红枣粳米粥,几样时鲜小菜,并两碟子点心。上师喝了几口粥,尝了几口小菜就放下了。白薇也就停了碗箸,吩咐仆妇们撤去碗碟,让小丫头奉茶来漱了口,又端了水来净了手。 “你陪我去园子里走走吧。”上师站起身,往门外行去。白薇跟在身后,一面回头示意小丫头们不必跟着了。 到了园子里,白薇跟着陈上师散步赏花,一面轻声细语的说着事。近日来这邀月楼里排了什么新的歌舞,练的如何了,如此种种。陈上师听着,偶尔指点一两句,白薇也都一一应承着。末了,白薇略一顿神,便提了昨夜里去后院小舞优的住处,无意中听到崔绾绾唱歌的事。 “桑菊说,那丫头跟她妹子住一处,她见过几次,瞧着是个伶俐的。那丫头平常看她妹子习舞,煞是艳羡,她妹子便央了桑菊引荐。昨儿夜里,桑菊找了我,说是过两日有新舞排演,让我去瞧瞧那丫头,若瞧的上,便准她跟着小舞优们去观舞,我便跟着桑菊去了,可巧就听见那丫头唱歌了。那曲子倒是新奇悦耳,婢子见识浅陋,以往竟不曾听过。便想着,那丫头兴许是棵好苗子呢,就做主准了那丫头观舞的事儿。”白薇措辞利落的说完,悄悄打量着陈上师的神情。 陈上师听完并不言语,脸上的表情也未有丝毫不妥,眼睛似盯着远处出神。未几,方缓缓说道:“当日,城阳公主府上的人来传信儿,只说是慈济庵里的一个小丫头,一时得了公主的怜悯,要将她带出来,送到咱们这里。如今照你这样说,那丫头莫不是有几分天赋,方能得了两位公主的眼?” “若论这瞧人的眼力,薇儿万不及上师。当日,公主府说是要送人来,薇儿便悄悄的着人打听了,只说这丫头是慈济庵里自小寄养的孤幼女,那日因着思及爹娘哭的万分悲痛,被年幼的公主瞧见,起了怜悯之心,长公主不忍逆了公主的善心,便答应带她出来。因不知来历,不便带到府里,就着人送到咱们这儿。并未曾听说这丫头有什么过人之处。若非昨儿夜里偶然听得,薇儿也不知晓这丫头竟还有几分根骨。”白薇一五一十的回禀。 “既如此,观舞时,将那丫头安排在显眼些的位置,我再留心瞧瞧她。我这里没别的事,你且忙去吧。”陈上师说完,便转身欲往回走了。白薇忙欠身应承,紧跟着后面回去了。 邀月楼里的新舞排演,是极为慎重的事。舞优们日常练习是一点点学的,不断揣摩练习,待全部乐曲和舞仪都熟练了,便要完成整支乐舞。这样又练习数月,教习的舞师看着火候到了,便要求乐师、舞优,并场地布置等诸事妥当,再请示上师观摩指点。若是满意,便可择吉日在楼里开场表演,届时将要发帖子邀约贵宾捧场。一支新乐舞的开场表演若能造成名震长安的轰动之势,自然是名利双收的大吉之象。每一家在教坊挂名的乐舞园子,都希冀能拿出一两支名动长安的乐舞,故而,每家的新舞在正式开场表演之前,万万不能被外人瞧了去,能入场观舞的,必定得是信得过的自己人。 众位舞优对新舞排演也极其慎重。若新舞能名动长安,她们自然也跟着一起名利双收。反之,若是谁在排演时出了岔子,轻则责罚,重则被撵出教坊,以后都不能跳舞了。众位小舞优也非常期待观舞的机会,能观看已经小有所成的姐姐们跳舞,让她们一个个兴奋的小脸红扑扑的,眼里闪着如星月般的光芒。 莲香尤其兴奋,这次不仅能看新舞,还能在新舞里看到姐姐呢。虽说,小舞优们只能在靠角落的地方观看,但这次杜嬷嬷让她和崔绾绾坐在最前面的位置,场上的情景能看的清清楚楚,一会儿就能看到姐姐的舞姿,她太欢喜了。 崔绾绾也很期待。她觉得自己运气挺好的。虽然只能跟一群小姑娘挤在角落里,且跪坐让她甚觉辛苦,这跟她以往看演出的待遇不能比,但她的位置,视角非常好。她能清楚的看到已经就坐的乐工们,神态庄重认真的轻抚着各自手里的乐器。唐朝乐器的种类繁多和做工精良,令崔绾绾叹为观止。这真是一个艺术发达的伟大朝代,她在心里赞叹着。乐师们表现出的对乐器的庄重态度,也让她心生敬佩。场地已经布置好了,舞场正中铺着大幅的细毛提花地毯,周围垂挂的布幔轻纱珠帘错落有致,整个场景看上去轻柔曼妙又奢华旖旎。居然还有明暗不一且呈不同颜色的光线照射着,在没有电灯的唐代,崔绾绾也不知道负责场记的人才是怎么做到的。 上首摆放的座椅有人落座了。崔绾绾悄悄看过去,一名约莫三十岁左右贵妇打扮的妇人,生的明艳动人,一袭华贵的紫色锦缎长裙衬得她雍容不俗。她身侧端立的少女,肤色如玉,俊眼修眉,形容俏丽,梳着朝云髻,簪一朵艳丽的芙蓉花,穿一袭朱红衣裙,亭亭玉立,如一枝绽放的红莲,风姿摇曳。另一边也摆放着一座椅,上面端坐的女子,看上去约莫二十多岁,挽着高椎髻,饰以金玉钗环,仪容娴静可亲。 莲香瞧着崔绾绾在偷眼打量坐在上首的人,悄悄碰碰她的胳膊,低声说着:“上面坐的就是陈上师了,旁边穿红衣服的是白薇姐姐。那边座椅上的是朱姑姑。”崔绾绾侧头冲她抿嘴一笑表示知道了。 陈上师坐定后,环视了场上一遍,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朱上师便抬起双手轻击了三掌。坐在最前面的一名乐师对着众位乐师抬起右手又放下。场上立时便响起悠扬的乐曲。 第七章 踏歌 场地一侧的轻纱帘幕缓缓升起,一众少女的身影聘婷袅娜,娇俏的莲步抬起落下,落下又抬起,踏着乐曲的节拍,抑扬顿挫舞至场中的地毯上。水绿衣衫勾勒出秀美俊挺的身段儿,微敛香肩,轻含秀颏,掩玉臂,扭纤腰,踏秀足,若来若往,若俯若仰;长长的水袖扬起落下轻摆回旋,若轻云敝月;曼妙的纱裙随着身姿摇曳飘舞,似流风回雪。舞场里衣袂飘飘,长袖从风,如行云流水,似天马行空。 场中的光线柔和温暖,映照着水墨山水画的背景屏风,恰似阳春三月的江南,风和日丽,垂柳依依,踏青的少女联袂而行,身姿婀娜,翠裙飘逸,载歌载舞,畅然欢愉,忽遇翩然而来的俊俏才子,心扉悄启,情窦初开,含娇带怯,如醉如痴,乐而忘返,妩媚流连。 吴侬软语的背景乐唱腔悠悠相和,如黄莺娇啼,似春燕呢喃: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映日御风;君若湖中水,侬似水心花,相亲相恋,与月弄影;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有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作那昙花一现。 舞者踏着乐曲的节拍,舞姿一时似踏青的少女俏丽欢愉,一时又如怀春的眷侣妩媚娇柔,配着这唱词曲调,更显得整场乐舞化出无尽的情思,温存婉约,韵味悠长。 崔绾绾惊诧感动于唐代艺术的高水平。而内心深处,随着乐曲响起,那些曾被浇灭的、痴迷于舞蹈的火焰,在悄悄的复燃,及至竟成燎原之势。待一曲终了,崔绾绾不觉中已是热泪满面,小小的身体也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发抖。下意识的抬眼往陈上师的方向看过去,竟然触到对方正诧异的看向自己。尚未掩住眼里热切的目光,崔绾绾忽然意识到现在自己一脸的泪,立时面色赧然的低头,以袖口轻轻拭去。 陈上师在场上眼观六路,又对崔绾绾本就留了心,自是将她从始至终的神情变化收入眼底。这时便对身旁的白薇几不可见的点了一下头。白薇微微颔首表示会意。 这边观舞的一众人等由管事的嬷嬷领着各自去了。陈上师对朱姑姑点点头,朱姑姑便笑着示意舞优们散去。那边的乐师们便也跟着退下了。 陈上师微笑着站起身,走到朱姑姑身前,握起她的手温声说着:“静宜,辛苦你了。这支乐舞就放在下月初开场演出,具体的日子你定就行,其它要打点的人事,就交给白薇。” 朱静宜微微颔首,笑着谦辞:“承蒙上师抬爱,静宜不言辛苦,只盼着咱们的舞能扬名长安城。” 陈上师点头赞同,轻轻拍了拍朱静宜的手,两个人又寒暄了几句,朱静宜便告退出去了。 白薇见并无旁人,便出言道:“上师可是想要见见那丫头?现如今,楼里新收的一批小舞优,其身世背景、父母族人尽皆登记造册,不日就要送往太常署报备,一应事项已交待了管事的嬷嬷。” 陈上师微一沉吟,说道:“你方才可看见那丫头的神情了?瞧着那模样,竟是个知音律的,小小年岁,却是难得。说她自幼孤苦,只在慈济庵里长大,却又如何习得音律?莫非真是天降奇才?” 白薇笑着说:“是不是奇才,薇儿不敢妄论。只是,薇儿瞧着那丫头的神情,对音律舞艺似有痴迷之态,既有这份心,总可得大成。” “倒是你这妮儿看的通透。”陈上师伸出一根指头,含笑的点一下白薇,“也罢,这音韵一途,委实不能拘泥于俗世陈规,若太过古板,没得错过了好苗子,那才是真真可惜了。既如此,你隔日带了她来与我仔细瞧瞧。” 白薇应承着去了。 天气晴朗的午后,阳光洒在庭院里,温暖舒适,人也慵懒困倦。邀月楼里的舞优姑娘们,一般都要睡个美容中觉,因此院子里少有人走动,只听得鸟鸣啾啾,间杂着似有若无的丝竹之声,显得静谧安宁。 勤奋的小舞优夏莲香去练功房了,自从看了踏歌的排演,她这几日格外兴奋也格外勤奋,中觉也不歇息,每日比往常多练习两个时辰乐舞。 崔绾绾一个人在房间倚着窗户发呆,颇有几分愁肠百结的样子。唐代是我国古代少见的音乐艺术繁荣时期,舞优乐师虽依然算是伶人,其社会地位不能说多么高,但相比后来的明清时期,唐代伶人的待遇算很不错的。能从化外的尼姑庵进到这繁华的长安城,固然是件令人欣喜的事。可是,她无依无靠一个孤女,若就这么待在邀月楼里,将来恐怕就只能做个婢女,每日低眉顺眼服侍人,无法自由生活,稍不谨慎还有可能被家主卖掉......这样的境况,崔绾绾绝对无法接受,再怎么说她也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那么,若能成为舞优,至少先就有了一份能养活自己的职业。成年后的舞优,可脱去乐籍自由婚配。若是无意婚恋,也可以留在教坊教习乐舞。以她前世对舞蹈的热爱和追求,再考虑现世的生存境况,能拜入邀月楼门下成为正式舞优,是她现在的最佳选择。只是,虽说做舞优乐师的多半是普通人家的子女,可那也要身世清楚明白的。像她这样的,连爹娘都不知道是谁,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邀月楼肯收吗?崔绾绾默默叹了口气。现如今,她还没法儿吸引陈上师青睐,也不敢抖机灵,必须乖巧温顺,尽力表现的像一个五岁孤女。凡事反常必为妖,若是被人当成妖女,有可能架在火上烧死......想到电视剧里那些场景,崔绾绾内心一片冰凉。 正兀自思前想后不得解,恍惚听得几声轻缓的叩门声。崔绾绾扭头看门,有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莲香这个时候应该还没练完,即使练完回来了,她也不会叩门,还这么温柔的样子。 “咚咚咚”又是几声。这下崔绾绾确信自己没听错,是有人在敲门。虽还是疑惑不已,却已经走过去打开房门了。 门口站着一脸笑容的杜嬷嬷,身后跟着白薇。崔绾绾愣神儿了一秒钟,便退到一侧门边并屈膝施礼。 “姑娘,这就是崔绾绾了,自那日送进园子,就一直住在这屋里。”门开后,杜嬷嬷就侧身让到一边,微低头礼让白薇进屋。 白薇并未进门,只上下打量了崔绾绾一眼,说道:“发髻衣饰也还齐整,并无不妥。你且就随我去。”说罢径自转身下了石阶而去。崔绾绾连忙跟上,不远不近的缀在后面。一路上低着头,看着前面美女的裙裾飘飘,紧张的跟随她的脚步,心内忐忑不安,呼吸也有些压抑,更觉得时间缓慢,路格外长。 第八章 探问 也不知穿过了多大一个庭院,走了多长弯弯绕绕的青石小径和回廊,白薇在一处房子的石阶前站定。崔绾绾也赶忙离她三四步远停住了。 “此处便是上师的海棠苑。”白薇悄声说着,崔绾绾轻轻点点头。 门口的小丫头屈膝福了一福,便说道:“白薇姐姐,上师已在小花厅候着呢,你且进去吧。” 白薇便领着崔绾绾进得门去,转过一面屏风,至小花厅,早有小丫头打起珠帘让进她们。白薇走几步,停下,略一欠身,说道:“上师,人带来了。” 崔绾绾已略抬眼瞥见屋内榻上斜倚着的陈上师,旁边站着两个侍立的丫头。听见白薇的话,便深深福了一礼,说道:“崔绾绾给上师问安。”语气乖巧温顺,也有掩不住的紧张。 陈上师示意白薇在一边的月牙凳上坐了,并略挥手示意两个丫头退下,又打量了还保持着屈膝姿势的崔绾绾几眼,缓缓开口说道:“不必拘谨,你且站端正了让我仔细瞧瞧。” 崔绾绾闻言便直起身来,保持身姿端正挺立,却依然低眉顺眼。 陈上师脸上有几丝笑意,又说道:“你走近前来。” 崔绾绾听话的走至榻前站定。陈上师伸手捏了捏她的肩、腰、手臂,微微点了点头。崔绾绾又乖巧的退回至原来的位置站定。 白薇问道:“绾绾,前几日乐舞排演,上师慧眼,觉着你有几分根骨,是可造之人。今日唤了你前来,只问问你愿不愿意拜入我邀月楼门下?” “绾绾愿意。谢上师垂怜!”崔绾绾跪地伏头而拜,声音中透着惊喜和激动。 “你起来答话。”白薇的语气听着平静无波,却似乎隐隐透着股严厉。“你既愿意,我有几句话须当问你,你可要从实而言。若有欺瞒,后果,你自当知晓。” “上师和姐姐但有任何疑问,只管问来,绾绾绝不敢有任何欺瞒之处。”崔绾绾站起,低头恭谨的答着。脑子里却在迅速思考着可能被问的事儿,以及将如何作答不漏破绽。无法解释的穿越绝对不能让人知道。 “你家在何处?如何进的慈济庵?父母何在?家中还有何人?”白薇一迭连声的问道。 崔绾绾心内叫苦,果然是要查户口问来历了。 “禀上师,姐姐,绾绾年初得过一场重病,病愈醒来便记不得往事,只每日在慈济庵里,跟随师太们生活。慈济庵里多有收留孤苦孩童,并未有人与绾绾说起过父母亲人之事,绾绾也从未曾见过有家人寻来,故而实在不知姐姐所问之事。还请上师和姐姐谅恕。” “你又是如何结识长公主和公主?”白薇对崔绾绾的答话不置可否,只接着问道。 “绾绾惶恐。当日,绾绾深觉孤苦思亲,于无人处悲哭流涕,不想惊扰了来庵里上香的贵人。幸而贵人慈悲,不仅未曾责罚,还收留绾绾送至邀月楼。绾绾先前并不知晓贵人的身份。在来长安的路上,绾绾因想着在慈济庵里竟不知日月,唯恐进了长安城闯了祸事,因而斗胆向贵人府里的姐姐讨教一二,并想着日后若有机缘,定要当面给贵人磕几个头谢恩。熟知,姐姐们竟笑我痴顽,言语中谈及贵人乃是当朝长公主,绾绾自此敬畏,再也不敢多言其它。姐姐所言结识长公主和公主,可真真是折煞绾绾了。长公主和公主,是何等尊贵的身份,绾绾何德何能,能入二位殿下的眼?只是殿下恩德荫蔽,见绾绾孤女堪怜,施以善心罢了。”崔绾绾语气诚挚,言辞恭谨。 “你倒是个巧言伶俐的丫头!”白薇的语气里添了几分严厉,“既如此,我且问你,当日慈济庵里,公主说听你唱了好听的曲子,有几分喜欢你,方央求长公主带你到长安来。可有此事?” “绾绾不敢欺瞒。当日,绾绾确于僻静处哼唱过几句不成调的曲子,未曾想过竟被公主听了去。” “你这曲子从何处学来?何人所授?”白薇穷问不舍。 “姐姐,这些绾绾确实不知。这曲子,绾绾在僻静处独自伤怀时便不自觉的哼唱出来。绾绾自病愈后记不清往事,唯独脑子了有少许残存的音律,想是,绾绾的娘亲曾唱过的。”崔绾绾答到最后,语气低落,有掩不住的悲伤。 “上师,姐姐,绾绾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说着,又深深一福,眼中似还有泪珠滑落。 白薇见状,有几分于心不忍,转头看向陈上师。陈上师敛眉看着崔绾绾,并不做声,也未回应白薇的目光。屋内一时异常静默,空气似凝滞了一般。 半晌,陈上师沉声道:“我且信你。你自当知晓,教坊有教坊的规矩,入教坊学艺者,皆是身家清白的孩子,我念你孤苦,虽是身世不可查,却颇有几分潜质,若破例收你,你可能谨遵行规,潜心于乐舞一途?” “谢上师栽培,绾绾必当潜心乐舞,谨守规章,不负上师与邀月楼。”崔绾绾再次伏地而拜,诚恳而恭谨的答着。 “如此甚好。你且去吧。”陈上师挥了挥手。 崔绾绾起身施礼告退而去。 屋内,气氛恢复了平和温馨。陈上师的笑脸温婉大气。白薇也含笑低声禀着:“上师,婢子向杜嬷嬷打听了,说这丫头自进了园子,谨慎守礼,乖巧温顺,不是个张扬惹事儿的。” 陈上师微微点头,说道:“我看这丫头脾性不错,模样儿和身姿瞧着也颇有天分。看她方才一番应对,也是难得的乖巧伶俐。也罢,这些年我谨慎度日,楼里的舞优虽是资质上乘,却难有大才。我邀月楼的声望,远不及尊师当年,倒是我辱没了尊师的荣光。这个丫头,身上似有一股魔力,总觉着她日后必有一番造化。尊师当年说,凡大才者,必应运而生;凡择才者,需独具慧眼。若是明珠陷在污泥里,一般人只嫌污泥脏垢,不肯伸手捞取,唯有不拘成见者方能得成所愿。尊师当年醉心乐舞,名动长安,后来创邀月楼,收弟子众多,不拘一格,慧眼识珠,邀月楼也成为教坊翘楚。我承其衣钵,这些年却并无建树,以至邀月楼声望日衰,到如今只能勉强称为一流,实在是愧疚难当。” 陈上师提及往事,不觉话多了些,说到后来,语气竟渐渐转为悲戚,似是触动心内隐痛一般。白薇赶忙抚慰:“上师为邀月楼殚精竭虑,尊师泉下有知,也必然体谅您一番辛劳。乐舞之大才,可遇而不可求,总要上天垂怜,方可降于我邀月楼里。” 陈上师缓了缓情绪,似是赞同白薇的话,微微点点头,又是自言自语的道:“尊师福祐我邀月楼,绾绾这个丫头,年岁不大,身世孤苦,似是并无任何根基,言语举止却透着不一般,想来慈济庵里也无人教导她,能有这般表现,自是个有天分的。”略一沉吟,又吩咐白薇,“薇儿,三日后,我去慈济庵祈福上香,你去准备吧。” 白薇会意,点头答是,便告退出去了。 第九章 缘法 卯正时分,天刚破晓,东方隐隐露出鱼肚白,长安城的街上只有稀稀疏疏几个人影。陈上师携白薇、杜嬷嬷,并两个贴身丫头,出了邀月楼后院大门,早有雇好的马车候在门口。众人上了马车,一径往城外去了。 马车到达慈济庵山下,尚未及辰时。众人下了马车,拾级而上,却已见来往的香客信众络绎不绝。进了佛殿,更是香火鼎盛。 陈上师敬香礼佛,又行至佛堂布施处,添了一千文香油钱。白薇,杜嬷嬷也都虔诚拜佛,各自添了香油钱。布施处的女尼双手合十,朗声道了佛号:“阿弥陀佛!贫尼谢三位施主。” 陈上师回礼,道:“大师有礼。信女今日前来,一为拜佛祈福,二来,有些俗事须叨扰庵主指点一二,不知大师可否引荐?” 那女尼顿首道:“施主言重了。庵主乃化外之人,早已不问红尘俗事,恐不能解了施主的烦忧。” 陈上师闻听此语,温声道:“大师,信女素知,慈济庵慈悲为怀,设有孤幼院收留孤苦幼女,此举功德无量,为世人称道。庵主乃佛法精深之高人,信女无故亦不敢擅扰。只是,前几日有城阳长公主府上的下人,送一孤女至信女门下,信女观其资质上佳,拟欲收归门下。因知晓此女乃出自慈济庵,便冒昧前来叨扰大师,万望大师体谅信女一片诚心,为信女引荐。” 女尼略一犹豫,便吩咐身后另一女尼前去通禀庵主,又引着陈上师一行人往后面院子的客室去了。 陈上师随着女尼进了客室,在木几左首的蒲团上坐定。白薇及杜嬷嬷在门外侍立。不一会儿,庵主进得门来,先施一佛礼,道了声“阿弥陀佛!”陈上师忙起身,顿首回礼。女尼也向庵主回了个佛礼,便退出门外去了。 庵主在木几右首坐下,面容沉静的看着陈上师,问道:“施主此行是何来意,但说无妨。” 陈上师客气的道:“信女无礼,叨扰大师了,还望大师海涵。” “佛法无边,出家人心胸宽阔,施主不必多礼,有话就直说吧。”庵主语气淡漠。 “既如此,信女也不赘言。那孤女名唤崔绾绾,信女欲收其为徒,细询之下,方知此女竟不知前尘旧事,连父母也不记得。信女恐有不妥之处,故而前来,恳请大师指点。”陈上师言辞恳切。 “施主,我慈济庵立香堂已近百年,秉承佛祖慈悲大德,设立孤幼院,收留世间无依靠之贫苦孤女,人数之众多不可数。这些孤女,可由亲眷寻回,亦可由善人收养,全无着落者,可出家为尼。施主所言之崔绾绾,乃婴孩时偶被庵里女尼拾得,数年来,未有亲眷寻她。施主若是青眼于她,便是她的造化了。”庵主顿了一顿,又道,“此女年初一场大病,几近没了性命,谁知昏迷七日后竟忽然醒了,倒是她造化大。她年岁尚幼,经此一劫,记不得前尘旧事也是情理之中。”庵主说完,又朗声道着佛号,“阿弥陀佛!我佛门中人,凡事讲求缘法。红尘俗世,祸福无定数,但凡善心之人,皆得佛祖保佑。若无事,贫尼便不留施主用斋饭了。”说罢起身离开。 陈上师心中一动,忙站起身,恭送庵主离去。随后出门,领着众人下山回城了。 因着赶早去慈济庵,来回车马颠簸,又只在路上进食了一些点心,陈上师回来后甚觉疲乏,简单用了午膳,便吩咐众人退下,只由贴身丫头侍候着更衣歇中觉。 歇过中觉后,觉得精神爽利了。陈上师便细细思量庵主的话。云空大师乃得道高人,常年云游四海,行踪不定,据说已经好几年未有人在长安附近见到她了。不曾想,绾绾那丫头重病之时,竟能巧遇大师归来,幸而保命。还能得大师为其诵经,想来那丫头的命格不凡。 转念又想到,白薇说听到那丫头唱的歌曲,虽听着独特少有,却甚是好听。观那丫头模样儿性情,确有几分天赋。莫非,这也是上天赐予邀月楼的缘法? 一念至此,旋即起身,吩咐丫头侍候笔墨纸砚。少时,亲笔修书一封,以红蜡封好了。又打发人去唤了白薇过来。 不多时,白薇进来了,陈上师便拿出封好的信笺递与她,嘱她明日清晨差人去驿站,将这封信以快马送去冀州。 白薇跟在陈上师身边多年,深知在冀州的是何人,又见陈上师脸色急迫而慎重,立时便应承着去了。 没几日,冀州的回信便送了来。白薇拿了信来找陈上师,陈上师忙接过,吩咐小丫头拿了戳子来,小心翼翼的除去蜡封,拿出信来。 读完信,陈上师先前略显紧张的眉头舒展开,脸上重又恢复往日的笑意盈盈。 白薇看在眼里,便笑道:“前几日见上师心事重重的,今日可算开怀了。” 陈上师挥手示意丫头们退下,笑道:“这几日,我确实颇费了一番思虑。今日收到冀州来的信,总算是心安了。绾绾那丫头,我思前想后,到底觉得她颇有天赋,不忍埋没,便送信去冀州,详述了那丫头的来龙去脉,请师叔示下。却是我多虑了,师叔的脾性,原与尊师一般大气,准了我收她为入室弟子,又因着同为崔姓,视为机缘,竟乐意将绾绾收为族中晚辈,着我悉心教导。” 白薇听着也是眉开眼笑,屈膝一礼,道:“如此,薇儿先恭贺上师得此佳徒。” 陈上师满面春风,“既然师叔肯将绾绾视为族中晚辈,你便去张罗她入乐籍的事。有师叔的字据,太常署想必不会难办。另有拜师等事,你一并张罗着,那丫头想必不太知晓这些,你也可告于杜嬷嬷,请她这些日子仔细教导着。诸事备妥了,再择个吉日,回了我便好。” 白薇点头称是。正欲告退出去,陈上师又道:“静宜,前几日来寻我说话,我听着她的意思,是有些旁的心思,差杜嬷嬷悄悄去打听了,她家里给寻了一门亲事,她自己也有几分愿意。她性子温吞,近年来也未有大成,如今若是已生了去意,我便欲放她去了。这后续的人选上,你可有什么见解,说来与我听听。” “薇儿愚拙,成年舞优的教习姑姑,不仅身负教习之职,还需时时创出新乐舞,每支乐舞皆关系到邀月楼的荣辱,这人选何其重要,薇儿岂敢妄论?”听了陈上师方才最后一句,白薇忙低头说道。 “你也不必过谦,我知你见识极不一般,这些年协助我打理内外,一应人事尽皆熟悉,必不会看走眼的。”陈上师赞着白薇,又道,“也罢,你的性子,还是我来说吧。卓盈,倒也是个人才,比静宜更多几分玲珑,这几年教习小舞优也是尽心尽力。她的年岁,有二十二了吧,你替我探探,她是想留在邀月楼做教习姑姑,还是想脱籍嫁人。” “是。”白薇应了。屈膝一礼,告退而去。 第十章 清明 清明时节。应唐律,官员可享三日休沐,富贵家族的祭祀礼仪甚为繁琐。邀月楼允许部分舞优们享一日探亲假。 莲香和她姐姐便回家探亲了。崔绾绾一个人在园子里无精打采的闲逛,心里闷闷的。她的家人,是最远的吧?若在一个时空,纵使山高路远,也有相见之日。可这样跨越几千年的相隔,再见,是永日无期了吧?! 长安城外连续几日飘着如丝春雨,沾衣欲湿。城外京郊一处较为偏僻的墓园,扫墓的人并不太多,只有少数几辆马车停在路边。墓园里,陈上师携白薇在一处简陋的墓碑前,摆上几样祭品,并一壶薄酒,焚香祭祀。二人俱皆神情悲戚,白薇跪在墓前磕头,已是满面泪痕,哽咽不语。 “薇儿,你切莫过于悲痛伤身,你娘亲泉下有知,也不忍见你如此。”陈上师扶起白薇,慈爱的劝解着。 白薇颤着身子站起,半晌方止住哭泣,拿帕子试了泪痕,两只眼睛已经红肿,不复往日的灵动模样儿。陈上师怜爱的拍着她的肩膀,微微的叹气。 待心绪平复,白薇哑声说道:“薇儿虽名为婢子,上师待薇儿实则如亲生女儿一般。上师顾念与我阿娘往日的情分,薇儿却感念上师疼爱之恩情。只恨薇儿资质鲁钝,未能在乐舞一途上有所建树,负了阿娘和上师的期盼。今日在阿娘墓前,薇儿更是愧疚难以自抑,不曾想让上师忧心了,是薇儿之过。” 陈上师闻言嗔怪道:“你这孩子,体贴伶俐,就是心重。你思念亡母之心,又何过之有?况我与你娘亲本是手帕交,对你理当照拂。”又缓和语气说道,“要说起来,是我没照顾好你。当年你娘亲的资质也属上乘,你遗传她的样貌儿身姿,本是个难得的苗子,却不想小小年纪出一场意外,再不能修习乐舞。并非你有负我的期盼,倒是我,愧对你娘亲......”说到后来,语调悲凉。 “上师言重了,是薇儿命薄,无此机缘,于上师无尤。”白薇忙劝住了,“上师,天色不早,我们也该回城了。”一边说一边扶着陈上师往墓园外走。候在一边的一个粗使仆妇忙举了一把油纸伞送过来。白薇接了伞,扶着陈上师上了马车。 春雨浸润过的城外车道略有些泥泞,马车行驶的并不快,可听到车轱辘的吱呀声。车厢内,陈上师靠坐在锦垫上,与白薇说着闲话。 “薇儿,前日你父亲有信送来,许是上了年岁,身体有些许疾恙,想你回去瞧瞧。”闲话的空儿里,陈上师说完这句,拿眼看着白薇。 白薇听完并不言语,只垂头咬着嘴唇,面色有些红胀,两只葱白似的手也轻轻抖了一下。 陈上师轻叹一声,说道:“薇儿,我知你有心结。只是,你身为子女,自当尽孝。当年,你父亲也是不得已,你嫡母素来容不下你娘亲,你自小儿的模样儿便像极了你娘......你父亲,一来忧心你,二来也是遵你娘亲的嘱托,将你托付于我。这些年来,你父亲虽未曾来探视,也未曾接你回家,然他时时托人送些衣物钱帛,信里也对你颇多挂念。”顿了一顿,又道,“这些年,我也托人打探过一些,你嫡母和长兄越闹越不像话。你父亲的日子,只怕也是诸多不顺意。他今次的信里,还提及,已为你物色了一门好亲事,望你能嫁得良人,往后能和和美美过日子。” “他十年来未曾尽半点抚育之责,这会儿却要来给我说亲事,我必不肯应的。”白薇的情绪有些激动,语音里带着颤抖,“我就侍候上师一辈子,不嫁人!想我阿娘一片痴心,为了他放弃乐舞,嫁他后却是早早撒手人寰......” “薇儿,切莫偏执。”陈上师又伸手轻抚白薇的肩膀,“你娘亲与你父亲,当年确是倾心相许,无奈你父亲已有家中长辈做主许下的姻亲,你父亲也是无奈,虽说只能纳你娘亲为妾,却待她不薄。你娘亲,是因病没了的......” “阿娘风华正好,为何突然就病了?还一病就病没了!阿娘没了后,我在家里备受欺凌,父亲竟全无办法。六岁那年,我好好儿的在家中花园游玩,却摔成重伤昏迷,幸得及时救治,也还是养了三个月才算好了。我伤好后哭诉于祖母与父亲身前,言说我是被人推倒所致,却无一人信我,嫡母更借机责罚,说我不仅生性愚顽,竟还诬赖家人,不知悔改,以家法鞭打于我......那个家容不下我,父亲也不能护我,方将我托于上师门下。我本也想承阿娘之志,潜心于乐舞,熟知,那次一摔,竟落下病根儿,每每旋转几下便觉头晕作呕,再也不能习舞......薇儿此生已心冷,惟愿尽心服侍上师,以谢上师抚育之恩。”白薇已然痛哭失声。 陈上师将她搂进怀里,拍着她的背,也忍不住流眼泪。待她哭声渐渐止住了,方才劝道:“薇儿,你心里的苦处,我都明白。只是,你如今也大了,既已不能入乐籍,总是要嫁人的。我视你如亲生闺女,也不忍见你辜负大好年华。因不能栽培你学乐舞,我至今抱憾,若再耽误你的亲事,日后九泉之下,我也无脸见你娘亲了。”说罢,又是几声叹息。 白薇已坐直身子,垂着头,不哭也不语,木木的听着陈上师说话。脸色已褪去红胀,转为苍白,两只手死死攥着帕子,似要将帕子拧出水来。 陈上师见她的模样儿,又添几分心疼,微微叹口气,也不再说什么。 马车停在邀月楼后院门口,白薇先下车,回身扶着陈上师下来。大门口早有杜嬷嬷带着两个丫头候在那里。众人进门,陈上师吩咐白薇不必跟着了,回去好好歇歇,这里自有杜嬷嬷和两个丫头服侍陈上师回房去。 崔绾绾正在园子里闲逛,漫无目的四处瞅着,瞥见白薇远远的走进来,刚想迎上去问候,便察觉白薇神色异常,两眼红肿,似是刚刚哭过。心下暗暗惊讶,正犹豫要不要打个招呼,但见白薇似是已看见她了,却立即低头,脚步匆匆的往另一边去,大约也是不想让人瞧见她现时的模样儿。也好,免得尴尬。崔绾绾想着初见白薇时的娇俏灵动,也不想撞见她痛哭过后的满脸狼狈。 黄昏时,莲香回来了。带了一包吃食,热情的分给崔绾绾一同享用。 “莲香姐姐,你娘亲做的点心真好吃。”崔绾绾吃着莲香娘亲做的糕点,不忘拉家常。 “那是自然的。”莲香塞了满嘴的绿豆糕饼,语音有些含糊,“绾绾,我小弟长的可结实了,已送去村里学堂,能认不少字呢!下次探亲,带你去我们家看看他......我娘说了,有姐姐帮着贴补些家用,便有余钱供弟弟进学堂。我爹爹做工,我娘做些针线卖,家里的日子好过多了。我跟娘说了你,娘便让我下次带上你,还特意多备了些点心带回来......等我长大了,也能拿月银,帮上家里了......绾绾,你这么聪明,很快也能当舞优了,说不定还会成大家了呢......” 崔绾绾含笑享受莲香和她娘亲善意的点心,也享受莲香的喋喋不休。这样的家长里短,满含着烟火气息,让她倍觉亲切。这个小姑娘,是她来大唐交的第一个朋友,淳朴爽直,一直以小大人的形象关怀她,让孤身一人的崔绾绾感受着家人的温暖。这份善良,值得用心珍惜。 第十一章 拜师 阳春的长安,春风和煦,城里城外已是杨柳堆烟。春闱结束不久,长安城士子云集,外地士子暂不归乡,趁此机会游玩结交,因此各茶楼酒肆生意红火,乐舞楼园也是车水马龙。 邀月楼里,每日都有少年得志的士子们结伴而来,观舞,赏乐,呼朋引友,饮酒吟诗。踏歌初演后,因其舞曲贴合时令,又兼具少年心性,甚讨士子们欢心,一连几日,为邀月楼颇招揽了一些生意。然而此支乐舞并未大红大紫,借用士子们传出的评语,踏歌一舞,美则美矣,然缺乏新意,柔媚有余,清爽不足,脂粉气过重,反失了郊外踏春的自然意趣。 崔绾绾听到这样的评语,哑然失笑,不得不佩服唐代长安人欣赏艺术的眼界之高。虽说这评语有几分酸文假醋,细想之下,倒也中肯,并不曾埋汰了这支乐舞。原本以为,凭着她是现代人的聪明劲儿,又有些舞蹈根基,学上几年,便能如莲香所言,成为大家,可如今却不敢太过自信,这个时代,还真是文华鼎盛,不可小觑。也好,有挑战才过瘾。 莲香去练功房回来,颇为神秘的与崔绾绾小声嘀咕:“绾绾,我们今日去练习时,教习姑姑换成了周姑姑,原来的沈姑姑,据说去教姐姐她们了!” “哦。”崔绾绾茫然而懒散的应了一声。什么周姑姑沈姑姑,她分不清谁是谁。 “据说,原来教姐姐她们的朱姑姑,要脱籍嫁人了。”莲香毫不在意崔绾绾的回应,继续讲八卦,“有人说,朱姑姑新排演的舞,未能让邀月楼声明大振,朱姑姑自责,便萌生了去意!其实我瞧着,那舞跳的多美啊,也不知那些士子们怎么想的,大约读书人的眼光,与咱们不一样吧!” 崔绾绾听出点眉目了,这邀月楼里,有一次小小的人事变动。瞅着莲香自顾自的八卦嘟囔,忍不住拉拉她的衣袖提醒道:“莲香姐姐,任她谁做教习姑姑,那都是上师挑的人,断没有错儿的!” 莲香也不笨,立时明了,忙截住话头儿,转而与崔绾绾闲话别的。 大唐咸亨元年农历三月二十八,黄历上写着诸事皆宜。真是个吉日,崔绾绾心内发笑。 昨日,杜嬷嬷便送来了新衣,并再三叮嘱,切不可错了今日的礼仪。莲香昨日知晓后,便兴奋的给她道贺,又说了许多赞她的话。崔绾绾原本有些担心,此事没能早些告知莲香,她现在知晓后会误解什么,没想到莲香如此纯真豁达,倒显得自己有些小人之心了,惭愧之余,对莲香更添几分好感。两个小姑娘欢喜的笑闹着,直到人定时分方才入睡。 晨起时,才洗漱完,杜嬷嬷便来了,还领着她的姐姐,另一个杜嬷嬷,说她姐姐手巧,平日里便为上师梳妆,也会为院子里的舞优姑娘们梳妆,今日绾绾这事儿大吉大利,她姐俩儿要来沾沾喜气。 一个杜嬷嬷笑着要为崔绾绾换上新衣,另一个杜嬷嬷也笑着要给她挽发髻。二人如此热情,崔绾绾自然不好推拒,乖巧的道了谢,便由着她二人摆布。莲香也兴奋的在一边凑趣儿。 杜嬷嬷侍候崔绾绾穿好新衣,朱红色的纱裙,明媚鲜艳。另一个杜嬷嬷拉她坐到妆镜前,一迭连声的夸着:“啧啧,姑娘这模样儿,也难怪上师看重,小小年岁,竟有这样的眉眼,再过几年真不得了!小妇人我也看了不少美人儿,自信有几分眼力,就姑娘这样儿的,长到十三四岁时,必定生的跟朵牡丹花儿似的!瞧瞧这头发,生的多好......” 梳头的杜嬷嬷一边忙活儿,一边不住嘴的夸,旁边的杜嬷嬷也随声附和,莲香坐在一旁,托着腮,一脸笑嘻嘻的看着他们。崔绾绾越听越汗颜,这大婶儿一张嘴,可真是! “姑娘,这就梳好了,看看可有哪里不满意的?”杜嬷嬷停了手,满脸堆笑的问。 崔绾绾看着妆镜里的人,稚嫩的脸蛋儿,长睫毛忽闪忽闪的,一双眸子亮如夜空里的星辰,肤色白皙粉嫩,抿着一张樱桃粉唇......这么漂亮的小姑娘,真是天生的美人儿胚子。正欲感叹,忽的想起,镜中的人如今就是自己,往日竟从未细细端详过这副容貌。今日定神细看,杜嬷嬷给挽了两个抓髻,也不知她用了什么,弄的发质乌黑乌黑的透着光泽,还飘着几缕淡淡的香味儿,头发上绑着朱红的发带,在髻上挽成个花形,末梢又在两耳后轻轻垂下,与朱红的衣裙甚是相衬,也让整个人看起来更加鲜活了。 “嬷嬷巧手,绾绾甚是满意,拜谢嬷嬷。”崔绾绾站起身,对杜嬷嬷恭敬的深屈膝施了一礼,杜嬷嬷赶忙扶住了。 莲香笑嘻嘻的扶着崔绾绾的双肩,对着她的脸端详了半晌,又推着她转了个圈儿,再看了几眼,说道:“绾绾妹妹确是个小美人儿。” “姐姐不要取笑我。”崔绾绾被看她十分不好意思,有些羞赧恼怒的躲开。 “今日这样热闹呢。”白薇说笑着,已挪步至众人眼前,一眼看见崔绾绾,赞许的点点头,“杜嬷嬷好巧手。” 杜嬷嬷忙含笑道:“姑娘过誉了。既是姑娘来了,想必要领着绾绾姑娘去见上师,小妇人就不耽误吉时了。”两位杜嬷嬷便一起离去了。 白薇领着崔绾绾,到了院子里一排布局严整的房子前,指着房舍说:“这里是揽月馆,中间是正厅,拜师仪式就在厅堂里,东厢的大厅是排演新舞的,正厅和东厢,未经允许时,舞优们不得随意进入。西厢是日常的练功房,平日里小舞优和成年舞优便由各自的教习姑姑领着习舞。拜师仪式后,你就是陈上师的入室弟子,她自会指点你,平日基本功的练习,你也可与小舞优们一起。” 崔绾绾认真听着,一一点头记下了。随白薇进了屋子,厅堂内一应布置已然齐整,崔绾绾在白薇示意下,恭敬的在下首站定,并暗暗打量屋内的陈设。厅堂上首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副丝帛画轴,画上是一美貌的女子,状似飞仙,衣带凌风。画下贴墙摆着红木的香案,上置香炉,并已有燃香缭绕。左首边放置坐榻,榻上是红木雕花茶几,下首左右两边各放置一张座椅。 少时,便见白薇含笑迎向门口,陈上师缓步进来,身后还跟着两名年岁约莫二十出头的美貌女子。陈上师径至榻上坐了,白薇端立在她一侧,另两名女子也各自落座。 白薇示意崔绾绾,到厅堂中间跪下,对着画像磕了三个头,起身,又有仆妇递来燃香,崔绾绾接过,对画像三鞠躬,将燃香插入香炉内。退后几步,站至陈上师的座榻前,跪下磕了三个头,起身,接过仆妇递来的热茶,双手奉上。陈上师接过茶,轻轻抿了一口放下。 “崔绾绾,你今日拜入我门下,日后定要遵守行规,潜心研习乐舞,将我邀月楼发扬光大。”陈上师的语气,不怒自威。 绾绾又跪下,恭敬的答道:“崔绾绾必不负上师厚望。” “你且起来吧!”陈上师伸手欲扶,白薇忙上前一步,扶起崔绾绾。 陈上师又分别指着座椅上的两名女子说道:“这一位,是沈卓盈,教习成年舞优,编排新舞;这一位,是周慕春,教习小舞优。你日常便跟着周姑姑练习,我每月三次考核你。” “是。绾绾谨记上师嘱托,必定勤学。”崔绾绾恭声应答,又转过身对沈卓盈和周慕春分别深屈膝施礼,两位姑姑也颔首微笑,受了她的礼。 至此礼毕,陈上师携众人离去。白薇指点崔绾绾,回后院去换了日常练功所穿的衣裙,再至西厢寻了周姑姑,听她教习。 第十二章 学艺 自正式拜师后,崔绾绾的心便渐渐踏实起来,日子也过的很有规律。每日晨起后,梳洗更衣,去陈上师院子里请安,之后便去练功房。 舞蹈这种事,还真就必须从小时练起。小孩子身骨柔软,韧性好,若能从小利用这种优势,辅以长年累月练习,打好基本功,便能保持身体的柔韧性,之后修习各类舞蹈也就容易多了。可若是小时候一直没练习,等慢慢大了,身骨渐渐僵硬,这种先天优势便丧失了,再想练习舞蹈,腿抬不高,腰下不去,身体不灵活,基本就没办法练舞了。 纵然如此,初始练习的几日,崔绾绾依然觉得浑身酸痛像要散架一样。前世的她,大概也是这个年龄就被妈妈送去学芭蕾,第一天就是跟老师熟络感情,然后在一旁看别的小朋友练,觉得很新奇,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第二天在老师的指导下压腿,晚上回家后就哭的惊天动地,撒泼耍赖不肯再去。妈妈耐心的哄着她,却一丝不肯妥协,坚持拧着她去练。老师的耐心也好得出奇,各种温柔鼓励,不吝赞美,说她有天赋,有毅力,肯吃苦,舞跳的很美,越跳越好......老师这样子,让她非常不好意思耍赖不学。于是乎,竟然不知不觉坚持住了,到后来,竟越来越爱上跳舞的感觉,舞也的确是越跳越好,也越来越相信老师说的,她很有天赋。 因此,现在的情形,她非常熟悉。她心里也明白,纵使有再好的天赋,也需要勤奋练习。于是咬牙坚持着,一刻也不懈怠。十天半月后,身骨拉开了,酸痛感渐渐消失,人便觉着轻松多了。前世的记忆里,舞蹈的各种基本功,崔绾绾早已乱熟于心,如今借着这具新生的小身体,过了最初的磨合期后,便学的很快,才不过月余功夫,已经是小有模样儿了,因而甚得周姑姑赞许。 周姑姑年岁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为人极为和气,眉眼弯弯的,看着总是一脸笑容,教习乐舞时却一丝不苟,与前世的舞蹈老师脾性上极为相似,崔绾绾第一天起就倍感亲切,学起来也十分用功。 莲香也在一处地方练功,两个小姐妹倒是能日日作伴了。虽说练习期间,规矩极严,二人还是偶尔以眼神交流,互相给小伙伴鼓励,练习的辛苦也减轻了许多。与莲香每日用餐也在一起,晚间歇息时又在一个房间,这情形,像极了前世上学的样子,好闺蜜就是这样养出来的,崔绾绾的心情也越来越呈现与身体年龄相符的状态,每日嬉笑颜开。 陈上师定期考校,也指点一二,对崔绾绾的精进速度甚是赞许,也满意于崔绾绾的勤奋好学。 日子如流水般逝去,崔绾绾亦觉得充实,有了舞蹈这件事可做,又有朋友做伴儿,还有师长关怀,在这大唐,便不觉得那么孤苦无依了,心也渐渐安定,每日潜心习舞,得空儿了与莲香在园子里嬉闹一番,心情畅快,似乎人也长高不少。 白薇隔几日便瞧瞧她,有时候看她习舞,有时候询问她的衣食,总是满面带笑的。崔绾绾越来越喜欢这个大姐姐,白薇协助上师打理邀月楼内外,诸般事宜都是有条有理,从外面生意上的宾客招待,到后院里众人的衣食管理,虽有几个大丫头和仆妇具体管着,统总事项都要她留意拿主意,她却是应付自如。这能力,不输给前世公司里的总经理了,那总经理还是个男人呢。作为女子,她这份风姿,就是红楼梦里的王熙凤般的人物,而她居然没有凤奶奶那样的盛气凌人,却给人春风拂柳般的舒适感。真是个妙人儿!崔绾绾心里十分赞叹,深觉在唐代有这样一个大姐姐,实在太幸运了! 初夏的长安,清风阵阵,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槐花香。邀月楼后面的园子里,绿草成茵,花木扶疏。 陈上师用过早膳,正在院子里闲庭信步,一面命仆妇们打理着一丛盛放的蔷薇。 便见白薇沿着游廊走来,身后还跟着几名手捧包袱的仆妇。到了跟前,屈膝行礼道:“上师,夏季的衣裳,已裁制好了样衣,管事的刘嫂子领着人送了来,请上师过目。” 陈上师点点头,携了白薇的手,进屋里去。 刘嫂子领着众仆妇捧着包袱进去,将包袱放在案几上,打开包袱,又恭敬的退后两步候着。 陈上师看了衣裳的颜色样式,又用手摸了料子,满意道:“薇儿,你做事总是妥帖的。” “既是上师满意了,便可依照这些样式,给楼里众人裁制了。”白薇笑道,又侧身吩咐,“刘嫂子,这季的衣裳,各人所需的样式、数量,都按往常的惯例,你且安排去吧。” 刘嫂子忙答是,便领着众仆妇,收拾起衣裳,捧着告退出去了。 陈上师又拉着白薇闲话了几句,转着话头儿道:“薇儿,你家里祖母和父亲可都大好了?” 白薇脸色微微一怔,抿了抿唇,道:“前几日,家里打发人来说了,父亲的病本无大碍,只是需要将养,不可费神。倒是祖母,上了年岁,又忧心父亲,如今竟是缠绵病榻,汤药不能断了。” “唉!”陈上师轻轻叹口气,“你父亲,自你娘亲去后,只怕也是有些郁结在胸......如今,他最放不下的便是你了。你的亲事,只怕是不能拖的,你祖母那个年岁,又病着,若是......一个孝字拘着......若再拖上三五年,你嫡母和长兄又一向不大容你,这亲事上就更吃亏了。我虽看顾你一场,到底非亲,不能替你做主......” 白薇只管低垂着头,听到这里,脸微微扭向一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遮蔽的眼睑处,似有一层水雾,倔强的咬着嘴唇一语不发。 陈上师见状,心中不忍,方才的话头儿打住,略一沉吟,便转了话题:“薇儿,你明日去西市上逛逛,这入夏了,咱们少不得要添补些饰物,西市的物品不及东市富丽,却胜在新奇......西市上的周记点心铺,是老字号了,据说他家祖上是江南人,做点心的手艺是家传的,他家的栗子糕,甜而不腻,香糯可口,我也许久未曾尝过,你带一盒回来与我解解馋。” “是,上师您也有犯馋虫的时候,想来这栗子糕定是十分可口,薇儿也想多吃几块呢。”白薇眉眼带笑的应承着。 “你这妮儿,又拿我打趣儿。”陈上师满眼宠溺,“近日也无甚要紧事,你让桑菊与你作个伴儿,也带着绾绾吧,那丫头自来咱们这儿就没出过院子,也该让她多瞧瞧热闹,将来才不至于小家子气。我看她近日练习甚是勤奋,你就去慕春那儿给她告个假,也不必急着赶回来,好好儿逛一天。” 白薇听的眉眼笑弯弯,抚掌笑道:“我今儿就告诉她们去,明儿一准儿带她们乐一天,在外头吃些好的,再多买些衣裳首饰,多瞧瞧热闹,到晚间再回来。” 又与陈上师闲话儿了一会子,便笑着出去了。 第十三章 出街 临近日落时分,小舞优们结束了一天的练习,相邀结伴的去净房沐浴。崔绾绾与莲香洗浴完了回房间,换了身儿干净的纱裙,彼此为对方绞干头发,挽好了发髻,收拾齐整了,又一起去用了晚上的饭食。饭毕,两人一路说笑着回房间,才转进院子门,便见桑菊站在房间门口的石阶上,朝院子门口张望着,远远也就看见她们了。 莲香欢喜的小跑蹦跳着迎了过去,崔绾绾也紧走几步跟上去了。 “阿姐,你可有几天没来瞧我了呢!”莲香摇着她姐姐的胳膊撒娇。 桑菊佯装愠怒的按住她的手,摆着面孔教训:“都多大的丫头了,还没个正形儿!你看人家绾绾,可比你文静多了!” “喔——”崔绾绾听了这话,心里十分汗颜,一脸的不好意思,她什么时候也成了别人家的好孩子。走上前几步,微微屈膝福了一礼,说着:“桑菊姐姐好。” “绾绾最是乖巧,不必如此多礼。”桑菊含笑夸着,又携了莲香的手转身上石阶,“我们进去说说话。” 三人刚进门,还未坐下,莲香冲她姐姐脸上瞅了瞅,又调皮的冲崔绾绾眨眨眼,说:“阿姐,我瞧着你这趟是有欢喜的事儿跟我说呢,可是带了什么好吃的来?” 桑菊已至榻边坐下,伸出一根手指戳一下莲香的额头,“你这妮子,尽想着吃的,阿姐两手空空,可没带东西来。” 莲香往后仰躲开,听了她阿姐的话,貌似失望的嘟了下嘴。崔绾绾在一旁低头偷笑。 桑菊看她二人的神情,忍不住也是一乐,“不过啊,欢喜的事儿是真有——”故意顿住。 惹的莲香又去摇她的胳膊,嘴里急着叫:“阿姐,你就快说了。” 崔绾绾听了这句,也是一脸好奇的抬头看桑菊。 “白薇姐明儿要去西市采买,上师许她带了我和绾绾出去,乐上一天,已经帮着在周姑姑那儿告了假......”桑菊眼睛看着崔绾绾,话说到这儿,音还没落下,就被人打断了。 “太好了!我们可以出去玩儿了!”莲香抚掌道,一脸掩不住的兴奋。 崔绾绾也是满心欢喜,不过看到莲香已经惊叫过了,反而不好意思再怎么表现了,便只是笑着。 桑菊不满的瞪了莲香一眼,嗔道:“才刚说你没正形儿,几时才长大呢!阿姐说的是带绾绾,又没说带你......” “啊?!”莲香反应过来,立马嘟着嘴,又开始摇她姐姐的胳膊,语带哭腔,“阿姐,你央了白微姐姐,也给我告个假,我好久没出去玩儿了!绾绾还小,一次没出门儿过,你们要忙采买,我能帮忙照看绾绾......” 崔绾绾听着,感觉有无数根黑线从额头往下落。以前怎么没发现,莲香还有这么高超的撒娇本领?真是小看了她! 桑菊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又忙拿手捂嘴,眼里的笑意如湖水荡漾,“阿姐早料到你这小心思了,白薇姐也担心绾绾怕生,想让你俩儿作伴儿,上师和周姑姑那儿都准了,明儿咱们一起出去,好好儿乐一天。你们明儿可别贪睡,辰时去月洞门那里候着。” “我就知晓,阿姐最疼我了。”莲香歪头靠在桑菊肩膀上,笑容甜甜,嗓音甜甜。 桑菊拨开她的小脑袋,捏着她的鼻子道:“一点儿没正形儿。”又嘱咐她二人早些睡,晚间不可玩闹久了,便就离去了。 莲香已经开始叽叽喳喳的讲着,以前阿姐带她出去,都有哪些好玩儿的好吃的,明儿都带绾绾尝尝。绾绾也是乐不可支,逛街这种事,从古至今的女人都喜欢,哈哈。 第二日,崔绾绾与莲香二人早早起床,洗漱更衣后,又匆匆用了早膳,便赶去月洞门处候着。约莫等了有一刻钟,方见白薇身后跟着桑菊,步履轻盈的走来了。 “这两个丫头,倒是早的很。”白薇看见她二人眼巴巴的瞧着自己走来的方向,忍不住掩嘴轻笑。 白薇穿了半旧的月白短襦和墨绿色的细花棉布裙子,挽着简单的圆髻,插一支雕花黄杨木簪子,淡扫蛾眉,未施粉黛,较之往日的明媚娇俏,今日未免也太过朴素了些,不过细看之下,也自有一份清丽之态。桑菊今日也是一身半旧的衣衫和未加修饰的妆容。 崔绾绾瞧着二人的打扮,心内暗暗有些疑惑,却也不便表露出来,未及细想什么,便就跟着一起往外行去。 四人出了院子门,早有套好的马车候在那里。车夫见众人出来,鞠了一躬,又忙着端了个脚凳放在车辕下,白薇便踩着脚蹬先上了车,桑菊扶崔绾绾和莲香上去后,自己也跟着上车坐稳当了。白薇便吩咐车夫赶车。 马车走的不快,崔绾绾却还是有一点晕车感。莲香却是一脸兴奋,撩起车窗帘子往外看,还招呼崔绾绾一起看。 “绾绾,你看那儿,好美的羽毛......还有那儿,西域的纱裙......”莲香不停的指着让崔绾绾看,崔绾绾应接不暇,顺着她的手指看来看去。长安的大街真是繁华热闹,商铺林立,货品琳琅满目,各色服饰的人络绎不绝,商贩们热情的招呼叫卖,好一个生机勃勃的人间都市。 白薇和桑菊看着两个小姑娘,又互相对看一眼,忍不住笑着轻轻摇摇头。 马车穿过东市,拐进西市,众人在街口下了车。白薇吩咐车夫晚膳时分还来这里候着她们,车夫答应着离去了。 西市也同样是一派喧嚣鼎沸之象。白薇在前面领路,莲香拉着崔绾绾这里看看,那里摸摸,桑菊无奈带笑的跟在后面,眼神儿不敢错的看着,生怕她二人走丢了。 “哟,白姑娘,您可有好一阵子没来了!东家上个月才进了一批新货,您进来瞧瞧!”一声爽朗热情的男音传来。 崔绾绾循着声音看过去,离他们几步远的商铺门口,一个年轻的伙计,正热情的拱手朝白薇施礼,又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白薇已走至门口,侧身微微点点头,顺着伙计的礼让,抬脚就进去了。崔绾绾仰头看了一眼门匾,张记商行。莲香已拉着她进去,桑菊也紧跟着进门了。 铺面不小,货架上整齐的摆放着各色新奇的衣饰,有嵌着金线的波斯头纱,镶着玉石的回鹘帷帽,缀着珠宝的天竺手镯......五彩缤纷,绚丽夺目。店内的生意看上去也很红火,选看的人不少。见四人进屋,便有伙计堆着笑脸迎上前拱手施礼,又很有眼色的站在约五六步远的地方候着。 白薇行至柜台前,温声问候:“掌柜大叔,又来叨扰了,您老身子骨可是越发健朗了。” 柜台后面,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正埋头敲算盘,听见声音,抬头看见是白薇,忙停了手里的活儿,拱手见礼,笑着应道:“托姑娘的福,老朽这一向康泰。姑娘可有一阵子没来了,陈上师可安好?” “劳掌柜大叔挂念,上师诸事皆安。”白薇笑答,“我今儿带了几个妹子过来瞧瞧,可有什么新奇玩意儿。” “姑娘来的可巧了!上个月,张家的商船才从南边回来了,前几日,西边的商队也回来了,这两趟走的,那是顺水顺风,带回了不少稀罕物儿呢!”掌柜大叔虽然头上隐隐有几根灰白色,可却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说起话来也是中气十足,又扬手招呼一个伙计,“来福,你领几位姑娘好好瞧瞧。” 一个二十多岁的伙计朗声答着:“好嘞,几位姑娘这边请。” 第十四章 舞娘 这个叫来福的伙计,身量不高,体态微胖,看着一脸憨厚相,一对儿乌黑的眼珠子却露出了他的机灵。 四人在店里各处选看,来福不远不近的跟着,微弓着腰身,极其恭敬。可只要他们中的谁表示出了对某样物品的兴趣,来福便能及时迎上前几步,舌灿莲花的讲解,东南西北各个国家的新奇物,其来历、用途、妙处,尽皆一一道来,详尽周到却又让人不嫌啰嗦。崔绾绾心内暗自惊叹,真是个人才! 众人在店内耗了快一个时辰,选了不少满意的物品,待白薇吩咐就要这些了,来福便去柜台处,他竟能将方才众人选的物品名目一一记住,朗声报与掌柜,旁边的账房伙计拿纸笔写下,掌柜的又交与白薇过目。白薇看过后,点头笑道:“竟是分毫不差,掌柜大叔真真是高徒频出。” “姑娘过誉了,老朽不敢当。”虽是谦辞,表情却是掩不住的骄傲。 “今日无他事,便就告辞了。”白薇对掌柜大师欠身一礼,其他三人也跟着施礼告辞。 掌柜大叔忙拱手还礼道:“姑娘好走。姑娘要的物品,老朽少时便吩咐人送到邀月楼里去。姑娘请。” 四人行至门口,先前招呼的伙计也拱手恭送:“几位姑娘走好。” 四人又各处逛了一会儿,莲香买了几样玩物,白薇和桑菊又给她二人各挑了几样头花儿,两个小姑娘欢天喜地的收下道谢了。 晌午时分,白薇又领众人找了一处虽不大却干净齐整的铺子里用膳。 离着店门口几步远,崔绾绾就闻到了熟悉的羊肉汤和烤饼香味儿,简直要激动的泪流满面了。 白薇点了一大碗羊肉汤,几个烤饼,几碟子时鲜菜蔬,又加了两样点心。 不一会儿,热情的小二便托着一个大木盘子,将众人需要的菜品摆上桌,又摆好了碗筷,招呼众人慢用。 桑菊拿小碗,给每人舀了一碗羊肉汤。 崔绾绾和莲香接过碗,拿烤饼掰碎了放在汤里,便愉快的吃起来。没几下,两人就吃干净了一碗,想要再舀,又有点畏怯的看着白薇。 桑菊瞧见二人的模样儿,忍不住又笑又嗔,“两只小馋猫儿。” 白薇也是又笑又怜的看着她二人,说道:“羊汤鲜美至极,却难免油腻,这烤饼饱腹,也不宜多吃,咱们终究是修习乐舞之人,须得保持身轻体畅,万不可贪恋口腹之欲,这些菜蔬,倒是要多吃几口才好。” 二人闻言,垂了头敛了笑,拿筷子夹了菜蔬在碗里,又慢慢的夹起往嘴里送。 白薇无奈的笑笑:“到底年岁还小。也罢,难得出来一日,今儿就许你们多吃一碗吧。” 两个小姑娘立马眉开眼笑,又各自舀了一碗羊汤,有滋有味的啜饮着,又就着羊汤,多吃了几口菜蔬。 饭毕,几人拿清水漱了口,又净了手。白薇招呼小二过来,打听道:“小二哥,这西市上有家周记点心铺子,可知晓呢?” “姑娘,出门左拐,到长街口进了巷子,就能瞧见了。”小二热心的指引。 白薇谢过小二,付了饭钱,众人便出了铺子。 莲香一出门就忍不住问道:“白薇姐姐,你是要去买点心吗?可是要送什么人用的?” 白薇笑道:“上师吩咐的,说是馋了周记的栗子糕。” 莲香听了,拧着眉毛歪着头,忍不住嘟囔出声:“咦?上师几时也会馋外头的吃食了?咱们修习乐舞之人,最忌荤腥甜腻,邀月楼里众人吃的点心,都是吩咐厨房制作,就是怕买了外头油重甜腻的。上师的吃食有小厨房专为她做,从未曾听说上师吃外头的东西。” 桑菊拿手指戳了她额头一下,嗔道:“你这小妮子!上师要吃哪里的吃食,也是你操心的?” 莲香不好意思的往后躲了躲,便不再说话。崔绾绾听闻,忍不住看了一眼白薇。 白薇听了莲香的话,未置可否,眉眼间似有一丝无奈的愁绪。崔绾绾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再看时,白薇已是满面春风带笑。 众人又沿着长街继续闲逛着。前面不远处似有阵阵喧嚣,莲香便忙拉着崔绾绾往那边奔过去,白薇和桑菊急急跟上。到了近前,已看见围观人群挤了好几层,并不时传来喝彩声。莲香拽着崔绾绾往人群里挤,仗着是小孩子身量小,竟从人群缝儿里挤进最前面去了。方见着是两个波斯舞娘在当街舞蹈。舞曲热烈激昂,舞娘更是热辣,上身仅穿着束胸短衣,露出一截紧实纤细的腰肢,轻薄的纱裙上缀着金珠,若隐若现两条玉腿,也不穿鞋,光脚就在青石街面上舞着,纤腰玉臂随着舞曲节拍快速而又有韵律的扭摆,纱裙带着珠玉随着舞姿翻飞,让人眼花缭乱。舞娘以面纱遮住脸庞,更添了几分神秘性感,深邃的蓝色大眼睛,水波流转妩媚风流。崔绾绾和莲香也忍不住鼓掌喝彩。 一曲终了,两个舞娘停了舞步,拿手揭开面纱,人群中又是一阵低低的惊呼。崔绾绾也不禁赞叹,是两个美人儿。又见两个舞娘,以一只玉臂横玉胸前,弯腰向围观众人鞠了一躬,便站起,托着面纱站到众人跟前。崔绾绾正纳闷儿,便见人群中已有懂事儿的,掏出银钱放在舞女的面纱上。崔绾绾不禁有些尴尬,她和莲香两个小孩子,身上并无银钱,方才只顾往前挤,没留神儿白薇她们在哪儿,此时便扭头四下搜寻,想着纵然是小孩子,看了人家这么精彩的舞蹈,也是该付钱的。 正有些慌张,便觉得身后有人抚了抚她的肩膀,扭头一看,正是白薇,桑菊也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板着脸训她妹子:“你这丫头,拉着绾绾乱跑,若是丢了,可要怎么好!”莲香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头,脸色微红。 舞娘已托着面纱走了过来,白薇往面纱上放了银钱,便示意众人该走了。出了人群,崔绾绾回头看了一眼,人群渐渐散去,那两个舞娘和同行的乐手们也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又看了一眼前面领路的白薇,犹豫了一下,还是紧走几步跟上白薇,大着胆子道:“白薇姐姐......” 白薇停下脚步,转身低头看着崔绾绾,满眼笑意,似是示意她说下去。 崔绾绾得了她的鼓励,便不再犹豫,口齿清晰的表达自己的意见:“姐姐,绾绾见那两个舞娘舞技甚好,又是咱们邀月楼未曾见过的胡人舞,不知可有机缘学上一二呢?” 白薇看着崔绾绾意味深长的笑了,说道:“你这妮儿,年岁虽小,见识却是有的。这胡人乐舞别具一格,若能学上一二,融汇贯通,自是另有一番成就。以往上师也动过这心思,寻过一些胡女来教习咱们,只是,这些胡人舞女大多性子散漫,自由无拘束惯了,她们宁愿四处飘着,也不愿长久留在邀月楼里做教习姑姑。” “确实遗憾。”催绾绾很有几分失望,转念又似想到了什么,“白薇姐姐,咱们想学胡人乐舞,胡女又不肯受拘束,莫如这样,也不必拘了她们做教习姑姑,就付她们一些银钱,只要她们应允了肯指点,就跟着她们每日学上几个时辰,她们要在街上跳舞,咱们也跟着悄悄的学,只要她们还在长安城,就随她们自在去。” 白薇面露惊讶之色,不禁叹道:“你这丫头,倒真是有几分胆识!这个主意听着有几分可行,不过还须得回去禀了上师,看她的裁决。” 崔绾绾点点头,便不再说什么。众人又逛了一会儿,买了一些闲杂物品,看看天色不早了,白薇便带众人去找周记点心铺子。 第十五章 点心 照着先前饭铺小二指点的方向,拐进一个巷子口,就看到一面不大的靛蓝底绣白字幡旗,便是周记点心铺。众人进到铺子里,铺面儿不大,大概一丈见方的样子,朴拙的实木柜台。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在柜台边招呼客人,后头摆放点心的橱柜处,一对四五十岁的老夫妻正在打点。铺子里进出的人不多,她们走进去,便见着两个妇人提了几盒点心走。 那年轻人面皮白净,带几分腼腆,笑容倒也和蔼诚恳,见几人进来,忙拱手招呼:“几位姑娘,要些什么点心。” 白薇温声答道:“一盒栗子糕,装好了带走。” 年轻人神情微微一怔,抬眼打量了白薇一眼,恭声答是,便转身去橱柜那里拿点心。橱柜后面忙活儿的老夫妻也悄悄的侧头打量白薇。 桑菊接过年轻人手里的点心盒子,白薇付了银钱,便转身走了,桑菊也紧跟着转身走了。 崔绾绾扫了一眼店里的三人,感觉似有些奇怪,却也看不出什么。莲香已经拉她出去了。 几人行至街口,早上的那辆马车已候在那里。车夫见几人过来,又忙放好脚凳,几人上了马车,自回邀月楼里去。 进了院子,已至日暮时分。白薇与桑菊到月洞门处,叮嘱两个小的,回去用过晚膳了就好生歇着,明日要乖乖修习。 崔绾绾和莲香忙答应了,拎着她们的东西,欢喜的回了院子,沐浴更衣,又去用了饭食,回到房间,说一会儿话也就歇下了,白天逛一天,也是累了。 这边厢,白薇回到房间,放下东西,命仆妇一一清点好,便有两个丫头服侍她去沐浴了。待出来,换了一身干净的葱绿襦裙,一个大丫头给她绞干了头发,又挽了一个螺髻,簪一朵芙蓉花。仆妇已经摆好了晚膳,白薇便坐到桌旁就着吃了几口,吩咐仆妇撤下桌子。两个丫头捧了茶碗和铜盆来,侍候她漱口净手,都妥当了,白薇吩咐一声,便提了那盒栗子糕,往陈上师的海棠苑去了。 进了陈上师的小花厅,白薇行了福礼,将点心放在茶几上,笑道:“上师,薇儿带了栗子糕来。” 陈上师笑道:“才刚用了晚膳,就尝个味儿吧。”早有侍候的小丫头捧了清水绢巾过来,陈上师净了手,捻起一块栗子糕,看了看,轻轻咬了一口,便放下了。 白薇看了一眼盒子里的点心,眼里有掩不住的伤感,面上还是微笑着与陈上师说些今日的见闻趣事。末了,话头儿转而说起波斯舞娘,又说了绾绾的建议。 陈上师听完,眼底闪现欣喜之色,“想不到绾绾那孩子,竟有这份见识。这个法子,尚需仔细斟酌,且不说这样能否学得成,那些波斯舞娘漂泊无依,难免会遇到几个歹人,让绾绾跟着她们,我总有几分不放心,须得想周全了才好。” “上师思虑的极是。”白薇点头称是,“不过看绾绾那孩子,这份好学上进的心性真是难得,她天资又好,若是能采百家之长,善莫大焉。” 白薇忽而眸光低沉,面露犹豫,似是心内盘桓了几息,终是开了口,“上师,过不了几日便道端午时节,薇儿想着告几天假,回去探望祖母与父亲。” “这都是应该的,你且家去多住几日,于你祖母榻前侍疾尽孝,这里的事不必挂怀,有红袖帮衬,我累不着。”陈上师慈爱的看着白薇,又转头吩咐一旁侍候的丫头,“去拿红木匣子里那根老山参来,交与你白薇姐姐。” 白薇忙站起,施礼谢过了。又与陈上师说了几句闲话,便告退去了。 陈上师看了一眼茶几上的点心,吩咐丫头收着,明日拿去赏给杜嬷嬷,一个丫头答应着去了,另一个丫头侍候她沐浴更衣就寝。 白薇从陈上师那里告退出来,行至院子里,一弯钩月挂在暗蓝的天幕上,星辰暗淡,周围寂静无声,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清晰可闻,好一个惬意的初夏之夜。可此时她心中却是烦闷无比,也不回房间,找了一处亭子坐着发呆。入夜的凉风吹乱了她鬓角的几丝碎发,也吹动她的裙裾轻飞。心念一动,不禁站起来,就在亭子里走起了舞步,兴之所至,扬臂,摆腰,跳跃,旋转......忽而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也不起身,伏在地上,无声啜泣,双肩颤抖。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站起身,拿帕子拭去了泪痕,又理了理头发和衣裙,便出了亭子,回房间去了。 端午那日,莲香一早起来便欢喜的很:“绾绾,今日又可以见着我娘和弟弟了。”前几日,院子里一个嬷嬷递了话儿来,说是她家里托人捎信儿,端午休沐不必回去,她娘要来看她,这几日便心心念念着。崔绾绾见她欢喜的样子,自身没爹娘的愁绪也淡了许多。二人洗漱更衣,正嬉闹着要出了房间去用早膳,杜嬷嬷领着一个仆妇来了。 那仆妇拿几枝菖蒲插在房间门楣上,杜嬷嬷端着一个木托盘,里面放着五色丝带,对二人笑道:“这五色长命缕最是消灾祛祸的,姑娘们且都系一条。”崔绾绾和莲香各自拿出一条,互相帮对方系了。 二人屈膝谢过杜嬷嬷。杜嬷嬷笑着受了礼,说一声还要去别处,便告辞去了。 海棠苑里,红袖一早来请安,并命仆妇们插好了菖蒲,紫苏服侍陈上师换上五色夏衣,系了长命缕。 “今年这衣裙做的又比往年清爽别致些,怎的这长命缕还有一股子清香呢。”陈上师端详着夏衣,又闻了闻腕上的五色缕。 红袖忙躬身道:“这些衣裙都是白薇姐姐着手挑选的料子和样式,上师的五色缕,白薇姐姐特吩咐人早早备下,用了几样草药熬汁浸泡几日,又仔细晾干了的,那些药草香已渗进丝缕里,据说还可安神助眠呢。” “薇儿那孩子,万事总是妥妥帖帖的。”陈上师叹了一句,对红袖道,“你陪我去园子里走走吧。” 崔绾绾与莲香一处用过早膳,莲香便寻她姐姐,去见家里人了。崔绾绾一人无事,在园子里闲逛。一多半人都休沐中,园子里没什么人走动,寂静之下,按捺的思亲愁绪又涌了出来。 夏日的园子,满眼青翠,一丛丛姹紫嫣红争奇斗艳,高大的槐木轻摆枝条送来阵阵清风,矮小的花木也各自摇曳生姿。崔绾绾深觉不可辜负这大好时光,亲人既已再见无时日,不如过好眼前的日子。一时转换心绪,嘴里哼着曲子,脚下便踏起了舞步,愁绪也被抛诸脑后。她越跳脚步越轻快,心情越畅快,在青石小径与绿草茵中旋转穿梭,如花丛中的蝴蝶翩翩飞舞。 青石小径的那一头,游廊里,陈上师驻足而望,心下既惊又喜,想不到短短时日,这孩子竟有这样的进展,当真是天赋甚高。 近午时分,紫苏来接崔绾绾过去海棠苑用膳。 海棠苑里,摆了一桌,席面不大,几样精致的点心,几碟子鲜果,几碟子菜蔬。 崔绾绾向陈上师行了礼,陈上师亲切的招呼她坐到身边的月牙凳上。紫苏给陈上师斟上酒,也给崔绾绾斟了一杯。红袖侍立一旁布菜,陈上师招呼道:“你也一起坐了吃些吧。”红袖谢着坐了,紫苏便也给红袖斟了一杯酒。 陈上师举杯道:“今日端午,这菖蒲酒是要喝的,绾绾你年岁小,且略饮一口应个景儿吧。” 崔绾绾恭谨的端起杯子,略舔了一舔酒面,忍住表情,尽量表现的自然,她上一世便不善饮酒,这一世还是个小孩子,更不会喝酒。 第十六章 女子 午后,莲香便回来了,拎着一个靛蓝的棉布包袱,一进屋就拉崔绾绾坐到榻上,摊开包袱,里面四五样面点。 “绾绾,都是我娘做的,这豆沙粽子可香了,你尝尝。”莲香递给崔绾绾一个,又自己剥开一个吃起来。 崔绾绾闻了闻粽子的香甜,抿了一下嘴唇,还是放下了,看着吃的腮帮子鼓鼓的莲香,道:“莲香姐姐,白薇姐姐说的对,咱们修习乐舞,不能贪恋口腹之欲,你也少吃几口呢。” 莲香咽完最后一口粽子,对崔绾绾翻了一个白眼,不满的道:“绾绾,你这话听着像个小大人儿!我阿姐也说我不该贪吃,我娘也一再嘱咐我,尝个新鲜就好了。” “说到我娘和阿姐,”莲香一边收拾起包袱,一边说,“今天,我娘探我阿姐的口气,大约是家里想给她说门亲事,我阿姐就有些恼了,说我娘不该当我面儿说这些话。” 崔绾绾听着,眨了眨眼睛,笑道:“你阿姐面皮薄,害羞了吧。” 莲香双手托着下巴,似是想了一下,道:“我看阿姐也不是害羞,就是不想说亲事吧。阿姐十岁那年,有一次跟娘进城,看到有人在街上跳舞,就看的错不开眼。后来,好容易央了爹和娘,送她进我们乡下的教坊,那里的姑姑起初不肯收,说阿姐过了年岁,身骨已有些硬了,阿姐哭着求了几天,姑姑勉强答应了。因着起步晚了,阿姐学乐舞吃了许多苦,才终于有了一些样子。前些年,邀月楼招募舞优,阿姐来应考,居然中了。” “阿姐在邀月楼这些年,是我见她过的最开心的。阿姐回家时,我缠着她跳舞,又学着她的样子比划,阿姐便执意带我一起来学。”莲香有些惭愧,“我那时年幼,见阿姐跳舞美,就觉得好玩。真来学了,浑身酸痛,便哭着想回家,阿姐连哄带训,我才总算坚持下来。要说起来,我不如阿姐的天分,更不如她勤奋。” 崔绾绾忙安慰道:“莲香姐姐,你也很好了,多学几年总有长进的。” “我也不知,我能不能学出个样子来,我贪玩,又贪吃......”莲香很实诚,崔绾绾一时也不知说什么,貌似她说的都是事实啊,她很了解自己。 莲香却完全不在意,继续诉说:“倒是阿姐,喜欢乐舞,又肯吃苦,这些年还帮着白薇姐姐打理一些事,长了不少本事,指不定将来有出息呢!可我娘说,女子都是要嫁人的,阿姐也不小了,该考虑亲事了。娘也真是的,阿姐今年才十六呢,急什么,你看上师都三十多了,还有沈姑姑,周姑姑,不也都没成亲嘛!” “咳——咳——”崔绾绾连咳几声,又捅莲香的胳膊。 莲香叹一口气道:“我知晓,这样议论上师和姑姑,是大不敬。” 崔绾绾瞧她的模样儿,掩口笑道:“方才还说我呢,你这叹气的的样子,像极了老太太。” 莲香听了就要过来挠崔绾绾。二人笑闹成一团。 ...... 陈上师房里,白薇探亲归来。 “托上师的福,父亲身体已无大碍,祖母也见好了。”白薇说着,“祖母托薇儿带了些土产,给您尝尝鲜。” 陈上师笑着命丫头收了,道:“老夫人有心了。” 白薇敛了笑容,上师会意,示意房里的丫头退下。 “上师,父亲与嫡母又提起亲事,薇儿应允了。上师栽培薇儿多年,薇儿却无以为报,就给上师磕几个头吧!”白薇说着,跪下磕了三个头。 陈上师忙起身扶起,白薇已是泪流满面,上师心中难忍,抚着白薇的背,劝道:“到底是女子,能有个安稳的家,也是一生的福气。我抚育你一场,你视我如师如母,有这份情意,我便知足,莫谈报答,你日后安好,我便也安心了。” 白薇已止住哭泣,拭了泪痕,挤出一丝笑容,道:“嫡母说,那是极好的人家,长辈慈爱,那少年敦厚,必能善待于我。” 陈上师闻言,看着白薇,半晌,叹口气道:“薇儿,你这样聪慧,自是已都知晓了。你父亲三番几次来信,托我劝你......那周家夫妇,确是本分之人,有祖传的手艺守着铺子,日子虽不殷实,倒也衣食不愁,那少年虽是从族里过继来的,周家老夫妻膝下仅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幼女,自是将他当亲儿子养,那些手艺将来也是要传给他的......” 白薇戚然一笑,道:“薇儿知晓,上师苦心安排,也是替薇儿思虑。薇儿也打眼看了,周家,是厚道人家。那少年,也是个温厚的,想必将来也不至于亏待了我。” 陈上师已有黯然之色,十分不忍又无奈的道:“薇儿,我自幼教导你,知你是个心气儿高的,天资也好,周家家世一般,那少年,虽是敦厚之人,却性子绵软,终是委屈你了。你若能留在邀月楼,我自是十分欢喜。可你家里,执意让你嫁人。你家里的事,你也心知肚明,你父亲的生意,这些年都由你长兄接手了,你长兄又处处听你嫡母的。你父亲有意替你寻个富贵些的好人家,无奈你嫡母处处阻挠,甚至......算了,不提那些,你是个极有主意的,家世又比夫家高,嫁过去后必能得夫家敬重,不至于受了欺负。” 白薇见上师说到后来,拿帕子压眼角,心中万分愧疚,忙打起精神道:“薇儿不该惹上师伤怀,因心知上师已替薇儿掌过眼,薇儿才敢应允了亲事,上师不必挂心,薇儿此后定会和和美美过日子。” 顿了一顿,又道:“只是,既是应了亲事,家里也开始准备了,父亲和嫡母,应允薇儿在邀月楼里待到入秋。” 陈上师点点头:“你这些年尽忙着邀月楼的事,也没给自己绣嫁妆,是该早些回去准备了。我看你父亲的意思,这门亲事定下来,待一应事情备妥当,明年春天你就该出嫁了,算着到那时你也有十七了。” 二人又说了些闲话,白薇便红着眼睛出去了。 ...... 园子里,莲香找到崔绾绾,拉她到一个角落,又四下看看没人,小声的说:“绾绾,我听杜嬷嬷她们私底下议论,白薇姐姐要出去嫁人了。” 崔绾绾一愣,立刻怀疑:“可别是听错了吧?” “没听错,杜嬷嬷她们也是连连可惜呢。”莲香肯定的说,“难怪前几日,我见白薇姐姐总是闷闷不乐的,我阿姐也是难得一笑,我问阿姐怎么了,她还训我多事。” “白薇姐姐是上师的臂膀,怎会离去呢?上师居然准了?”崔绾绾不无惋惜,想起那个才干堪比总经理的明媚女子,居然要从此离开职场,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这真是邀月楼一大损失。 “听说是白薇姐姐家里人执意要她嫁,已寻好的亲事。”莲香说道,“绾绾,你不知晓,白薇姐姐没有乐籍,也不是婢女,据说是上师故友的女儿,她父亲和嫡母尚在,连上师也无法阻了她的亲事,纵使再舍不得,也得放她离去。” “哦!”崔绾绾下意识的哦一声,心里更加惋惜,又一个家里催嫁的女子,在古代,这件事还真由不得女子的心意,只是不知道,白薇嫁的人,可是她的如意郎君?又想起方才莲香说,是她家里寻好的,白薇闷闷不乐,便知晓了答案。这样的亲事,何来如意郎君之说?只盼着别入了狼窝就好。 莲香在一旁兀自嘟囔着:“我说呢,近几日,许多事,都是红袖姐姐打理了,我阿姐也更忙了。” 崔绾绾又愣神了几息,看来,白薇要嫁人是真的了。又暗自庆幸自己年岁尚小,无父母家人,日后有乐舞傍身,能自由选择是否婚嫁。上一世,她对婚姻便没多少憧憬,这一世,更不想违逆心意。 第十七章 博学 夏日天长,才卯时,日头就高高挂起了。又到了考校日,崔绾绾早起来上师的院子里请安,今日有周姑姑领着她来。 陈上师才梳妆好了,和蔼的招呼着:“慕春,尚未用过早膳吧?坐下来一起吃些。” 周慕春笑着应了,崔绾绾也恭敬的答是。仆妇丫头正摆早膳,白薇携着红袖也来请安,上师又招呼她二人一起用膳,早有小丫头跑去多拿了两幅碗筷来。 众人用过早膳,白薇和红袖回禀了一些事情,便告退去了。 周姑姑领着崔绾绾来到专用的一间房里,陈上师端坐在上首的红木椅上。 “回禀上师,绾绾进展极快,日常教习的基本功夫竟都掌握了八九成,辅以时日勤加练习便可。上师掌眼看过后若是满意,不日即可教习她入门的乐舞了。”周慕春微笑禀奏,不忘夸崔绾绾,这孩子她是越来越喜欢了,有天分又勤奋,难怪上师青眼有加。 陈上师微微点头,周慕春示意崔绾绾可以开始了。 崔绾绾按日常所习一一展示,陈上师看的满眼赞许,频频点头。 待展示完毕,陈上师出声夸赞:“慕春,你教习费心了,绾绾有这样的进展实在难得。” 周慕春谦恭一礼道:“慕春不敢居功,是绾绾这孩子天分极高。” 陈上师已走下座椅,携着周慕春的手,亲切道:“你也不用过谦,我知你教习严谨,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看绾绾如今的表现,可依你所言,教习她基础入门的乐舞了。从明日起,每日早起一个时辰修习基本功,余下时辰修习乐舞。” 崔绾绾闻言,忙躬身遵诺。面上虽丝毫不敢显露半分,心下却已叫苦不迭。不是夸我天分高嘛,还要加时辰,做师父的总希望弟子勤奋勤奋再勤奋,可怜我还只有五岁啊,呜呜呜~ 又听陈上师道:“此后,除了乐舞,诗书礼乐也需一并修习了。慕春,你领她见了周嬷嬷,每日抽一个时辰出来,修习礼仪茶道。” 崔绾绾听到自己的小心脏咔嚓碎裂成几瓣,加时辰还不算,还要加内容。上一世,面对繁重的课业,也曾向妈妈抗议过,结果自然是抗议无效,妈妈语重心长的给她讲社会多么残酷竞争多么激烈......这一世,她连抗议的权利也没了,除了遵守,还是遵守,必须遵守。 周慕春依照吩咐,领着崔绾绾离去,便着手“魔鬼式训练”了。当然,这个词只是崔绾绾的个人感受,上师和周姑姑认为这就是日常生活,所有的小舞优都要这么学。甚至,有的小舞优还很羡慕,比如莲香。 晚膳过后,回到房间,崔绾绾向莲香倾诉了她的事,她以为可以得到小伙伴的安慰,上一世,学习工作上的诸多不顺,下班后与闺蜜倾诉,是最好的减压方式。可是...... “绾绾,你果真聪慧,这才三四个月,基本功就过关了,我那时可学了快两年呢。”莲香听说崔绾绾的进展后,羡慕、钦佩、惭愧,各种复杂情绪纠结在脸上。 听了这话,崔绾绾再也顾不得自己碎裂的心,忙着安抚小伙伴儿:“莲香姐姐,这个,也没有一定的,可能是,我运气比较好吧。”她也不知怎么说才能让莲香心里好过些,只是后悔先前语气中的抱怨,她万万没料到莲香是这样的反应。 崔绾绾多虑了,莲香其实也就纠结了那么一瞬,心里就释然了,“绾绾你是上师看重的人,自是不一样。我天分一般,学的时日自然久了些,阿姐那么用功,也学了一年多,嗯,阿姐是启蒙晚了,与我一起修习的小舞优,一多半都要学一年多,我是比别人笨了些许,故而多费了几个月。” “莲香姐姐你现在也学的非常好呢。”崔绾绾赶紧称赞。她知道了众人的平均进展速度,也就理解了莲香先前的态度。一个被别人认为有天赋的人,却抱怨她学的太多太辛苦,这让别人怎么想? 趁着机会岔开话题,聊别的。而且以后一定记住了,要表现出谦恭,感恩,更加勤奋。幸而莲香是个真诚的朋友。 有敲门声,崔绾绾忙过去开门,见是白薇领着红袖来了,屈膝施礼,将二人让进屋内。 白薇笑看着崔绾绾说道:“说起来,姐姐要先贺你呢,小小年岁,上师和周姑姑都赞着,今日才学了一个时辰礼仪,周嬷嬷也赞不住口,直说你乖巧又聪慧。” 崔绾绾微微脸红,低头恭敬的说:“姐姐,可别取笑绾绾了,师长抬爱,绾绾此后必定更加用心。” “绾绾,姐姐没看错你。”白薇含笑的摸一把崔绾绾的头发,满眼温柔,“不知你先前可有念过些书?” 崔绾绾想了想,答道:“在慈济庵里,有年长的师太,教过识字,只读了些经文,并不曾念什么书。” 白薇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识字就好,以你的聪慧,学些诗书当也不是难事。过几日,上师便会请了先生来教习你,你可要用心学着。” “是,绾绾必定用心。”崔绾绾答着,抬眼看白薇,眼神里写满惊喜向往之情。 白薇看着她,甚是满意,又问:“你可会书写?” 崔绾绾愣了一瞬,一脸赧然的摇摇头:“未曾学过。”她会写字,不过只会用钢笔,毛笔字写出来连她自己也不想看,这在唐代人眼里,说不会写字倒显得更诚实。 白薇有些遗憾,不过也了然,说道:“先生来了,自会教习。我给你备了笔墨纸砚,还有一些书稿,你一并收着。” 崔绾绾这才注意到,红袖手里捧着一个锦布小包袱,忙伸手接了,说着:“谢二位姐姐费心。” 白薇又嘱咐了一些琐事,携着红袖离去了。 崔绾绾送二人出门,回到榻上,打开包袱,里面整齐的摆放着文房四宝,和一叠书稿。 莲香好奇的凑过来,叹道:“白薇姐姐真是好,万事想的周到。” 崔绾绾看了看莲香的表情,小心的说着:“莲香姐姐,你也要修习诗书礼乐吗?” 莲香点点头:“不过我们是好多人在一处修习,教诗书的是顾先生,并不常在这里,隔几日来一次。我也没有你这样的笔墨和书稿,那些东西都在教习的房间里,有嬷嬷收着,先生来了,我们才可以取用。” 崔绾绾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在这样的时代,知识是极为宝贵的,教育资源因为稀缺,更被上层社会牢牢握在手心里。歌姬舞优,说到底还是社会底层人,却需要迎合富贵人群附庸风雅,所以邀月楼会开放一些教育资源,不过也是有限的。当然,其中的极少数人,能有机会站在歌姬舞优的顶端,她们的机会也就不一样了。无论哪个时代,资源分配都不会均衡。 “绾绾,你在想什么呢?”莲香看着沉思的崔绾绾,“你这样聪慧,上师才肯另请先生教习你。也有一些舞优,听说家里原是世家,后虽败落了,也存着一些家学,有父母族人教她们。像我这样的,能在这里识些字,就是极好的了,我家里,爹娘只够攒些钱送弟弟去学堂。”说到最后,语音里已有掩不住的失落。 “莲香姐姐,日后先生教我的,我也教给你。”崔绾绾语气真诚,“这些笔墨纸张,我省着些用,咱们得空儿就一起练字,还能拿树枝在泥地上写字呢,虽不及笔墨写的好看,也能练的。” 莲香听的睁大双眼,一把搂住崔绾绾,不可置信:“绾绾,你真愿意教我?” 崔绾绾重重的点点头,又摆出几丝严肃的口吻:“不过,莲香姐姐,日后,你就要少贪玩些了。” “一定一定,我日后再不贪玩了。”莲香极其认真的保证。 第十八章 诗书 天气渐渐有些酷热,这长安地处西北,又是喧嚣鼎沸的都城,更让人觉得闷热难耐,莫名生出些烦躁。 在这种静坐也流汗的季节里,邀月楼后院的园子里,算是一个绿树成荫凉风习习的好去处了。园子里有一个不大的池塘,池内遍植荷花,正是盛放时节,池水也不深,沿岸未加修葺,错落有致的长着一蓬蓬绿植,偶有丝丝清风夹着沁香从水面掠过,荡出一片“绿筱媚青涟,娇荷浮琬琰”的美景来。 池边一处树荫下,有一凉亭,临水而建,小巧精致。亭子里,摆有一张雕花书案,一名五六岁的女童正悬腕书写,书案一侧立着一个丫头,垂头恭顺的看着女童。一旁的石桌边,一名绿衫女子端着青瓷小杯,慢慢啜着茶,欣赏园子里的美景,一个侍女立在她身后,轻轻挥着长柄绢扇。这副夏日美人图,远远看着,说不出的诗情画意,清幽静谧。 绿衫女子忽而转头看书写的女童,不禁皱了皱眉,身后的侍女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又赶忙收回眼神,低眉敛目打扇子。 女童额前和鬓角的碎发粘在脸上,看上去有些狼狈。握笔的手有轻微颤抖,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书案一角零散的放着一叠纸,上面是更加歪歪扭扭的字,其中几张还有晕染的墨迹,亦或是汗湿的污渍,整张书案显得狼藉凌乱。 崔绾绾欲哭无泪。上一世,她也曾兴冲冲的备过笔墨纸砚,练了几次,就没坚持了。那时没有这样严苛的先生监督她,方便快捷的各种书写工具一抓一大把,甚至方便快捷的键盘早就取代了纸笔,练毛笔书法,那是一项被同学们奉为高雅的兴趣爱好,不过她的惰性最终秒杀了这份高雅,毕竟,一个二十多岁的都市女子,面对满世界电子产品的诱惑,很难有那份静坐书桌前练字的耐心。 这一世,毛笔是唯一的书写工具。于是,她先前被夸的各种聪慧,在新的先生眼里也被秒杀了。高先生是这么对陈上师说的:“绾绾在念书背诵上极有天分,识字也多,就是书写上,须得多下功夫才行。”然后将崔绾绾写的字递了上去。 一向面色和蔼带笑的陈上师,接过那张纸看了后,先是一愣,继而皱眉,然后,又挂上笑,对高先生说:“先生,绾绾自幼孤苦,未曾习过书写,如今也有五六岁了,启蒙晚了些,还有劳先生多费心教习。” 高先生是陈上师重金礼聘,专程调教崔绾绾诗书一途的,自是责无旁贷。陈上师又吩咐崔绾绾,多抽一个时辰出来练习书写,并再三嘱咐崔绾绾用心练习,不可懈怠。她实在没想到,这个处处聪慧的弟子,书写竟然差成这样。 于是乎,崔绾绾这个夏天,过的异常辛苦,没有空调,没有冷饮,没有沙发......花园凉亭的美景,她也全无半分心思赏看。越来越理解,古代读书人,有修身养性一说。顶着酷暑,忍着手腕酸痛练字,先生没允许,汗都不能擦一擦,半个时辰方能歇片刻,只有歇息时间里,侍女才拿来润湿的绢巾,给她擦擦额头和手心,至于身上,等风来......她记得,她曾是多么有洁癖的女子啊,夏天除了空调房,哪儿也不想去,最讨厌一身臭汗,没个美女的样子。彼一时,此一时,忍忍,再忍忍,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岂能连一点酷热都忍不了?古人云,心静自然凉。 崔绾绾不停的给自己使用心理安抚疗法,心静自然凉,心静,自然凉。可是,这字,练了有一个月了,还是没个样子,岂能不心急?这样的天气里,一急就烦,愈发觉的燥热,如何心静又如何凉? 她现在写的字,高先生看到就皱眉。高先生长的眉目精致,气度雍容大气,又饱读诗书,可谓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崔绾绾很愧疚,她因自己的字而经常皱眉,岂不是要平添许多皱纹?又愧疚又紧张,似乎就有些怕高先生,其实高先生虽然教习严苛,但据说古时的老师都这样的,高先生还是个和蔼的人,没大声训斥,更没拿戒尺打手心。 好容易能有片刻歇息。高先生发了话儿,一旁的丫头忙拿备好的湿绢巾给崔绾绾擦拭额头和手,又端了一杯茶来。崔绾绾小口抿着,心内遗憾万千。练了这么久字,很有些口渴了,要搁上一世,一瓶矿泉水已经仰脖子灌下去一大半了。这一世,喝茶必须要小口,优雅的喝,就连端茶杯的手势,也要优雅。教习礼仪的周嬷嬷,连讲解带示范,教的极其认真,崔绾绾也学的极其认真,周嬷嬷在上师那儿赞了她许多次。 这些事,起初虽是觉得好像有些作,但耐着性子看周嬷嬷示范,细品之下,确实优雅。周嬷嬷已年逾四十,衣着简朴,示范礼仪时却透着别样的气质,让人不免多几分尊重。知书识礼,更衬出女子端庄优雅,多一份超出岁月与容颜之外的美。崔绾绾悟到这层,学起礼仪来从无怠慢。练字虽然辛苦,也咬牙坚持,那样丑的字迹,将来若叫外人瞧了去,她可不能腆着脸以知书识礼自居。 高先生的声音传来,崔绾绾一杯茶也小口饮完了,丫头接过茶杯,她便赶紧坐下,继续练字。 日暮时分,一天的修习结束,崔绾绾回到房间,累的几乎要瘫倒。莲香扶着她,要她先去洗浴更衣。二人又一起去用了晚膳,却不想回房间,在园子里找了一处亭子坐着吹风。 “绾绾,你都累瘦了。”莲香替崔绾绾揉捏手腕,语气里有些疼惜。 崔绾绾心里一暖,笑着说:“我没瘦,是长高了。”从莲香手里抽出手,去草丛里捡了根细枝条,在草地上比划着,“莲香姐姐,我继续教你写字。”又不好意思的笑笑,“我的字写得难看,这你可别学我,你就先学着识字。” 莲香有几分犹豫:“绾绾,你近几日练字辛苦,等日后再教我吧。” “无碍。我就比划,不使劲儿,累不着手腕。”崔绾绾爽快的答着。 莲香也就欢喜的捡了根枝条,学着她的样子在草地上比划起来,嘴里也跟着念念有声。 夏日的天幕上繁星点点,明月的清辉洒在园子里,映着两个小姑娘欢快的身影,在绿草地间跳跃嬉闹。 崔绾绾正和莲香嬉闹,忽而抬头瞧见不远处白薇身后跟着桑菊往这边走来,莲香也瞧见了。 两位姐姐脚步匆匆行至身前,面色皆有不虞。莲香拉了拉崔绾绾,二人挤着站在一处,下意识的往后躲了躲。她二人好像从未见过白薇生气。 白薇见她二人有几分胆怯,便缓和了脸色,语气却严厉:“绾绾,你二人可又胡闹了。现已过了戌时,还不回房歇息去!若是上师知晓,是要罚你的。” 崔绾绾心内暗暗叫苦,居然忘了时辰,小孩子都是要早起早睡乖乖上学的。听了白薇训斥,忙垂头致歉:“白薇姐姐,绾绾一时贪玩儿,再不敢了,姐姐饶了这一回。” 白薇又恢复了笑容,语气也缓和:“这回就暂不罚你,切记,不可有下次。你二人这么晚还未回房,也叫人挂心。” 莲香点头如捣蒜,崔绾绾也忙应诺。白薇和桑菊便送她二人回房去,又嘱咐了几句,方才离去。 “绾绾,今日我差点累你被罚......”两位姐姐离去后,莲香犹自懊恼,垂头丧气。 崔绾绾浑不在意,拉着她的胳膊,学她的样子撒娇:“莲香姐姐,我又没挨罚,你这般懊恼,反倒让我过意不去呢。” 莲香被她逗乐,嘻嘻笑了。二人很快便愉快的进入梦乡。 第十九章 赏秋 熬过炎热的夏季,到了秋高气爽的季节,高先生再看崔绾绾写的字,终于不皱眉了,虽然依旧是面如沉水。 崔绾绾看着面前的几页纸,稍稍松了一口气。字迹已不再歪歪扭扭,显示手腕上的力道算是练出几分了,心绪不再紧张,书写也更从容,纸上再无先前的狼藉,虽说她还是很难把握古人从上往下书写的模式,但已可以尽量写的整齐有序,且能控制墨迹不至于晕染,这字,算是能看了。 陈上师也甚觉欣慰,这个弟子,到底还是聪慧的,且又勤奋,孺子可教也。又想着,拘着她练功写字已有好些日子了,调教舞优,可不能教出个呆头鹅,那样纵使念再多的书也无用,女子又不需要靠诗文去考科举,还是要怡情养性,她将来才能游刃有余。 长安的街道,除去宵禁时刻,似乎永远是繁华的,街上人声鼎沸,车马如织。 一辆青绸围子的马车悠游的从长安城内驶向城外,崔绾绾坐在马车里,从车窗帘子缝儿里打量外面穿梭不息的车马人流,欣赏长安城的生机勃勃,她好几个月没出邀月楼了。昨日白薇说,今日休沐一日,上师要带她到郊外登高赏秋,她兴奋的差点没睡着,莲香这次不能跟着出来玩儿,只能一脸艳羡。 长安的秋,天高云淡,风朗气清,南山悠然,鸿雁高飞。 文人雅士集结交游,登高望远,诗赋相和,谈古颂今,文采风流。 名门仕女结伴赏秋,宝马香车,环佩玎玲,轻衫薄罗,万紫千红。 歌舞伶人竞相献艺,清歌婉转,乐舞蹁跹,美酒佳人,溢彩流光。 崔绾绾流连于山水秋色之中,心内感慨做一个古代人的好处,就单是空气清新这一项,上一世活了二十多年都没得比。还有城外的山水,青山碧水,绿意盎然,水是眼波横,山如眉峰聚,而今就徜徉在眉眼盈盈处,好一番心旷神怡。 还有一项好处就是,赏秋,除了赏景,还能赏人,美男,美女,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凌云阁是一幢依山临水的木楼,雕梁画柱,斗拱飞檐,又因名曰凌云而深得士子们推崇,每年春秋二季,凌云阁上便有各种诗会、文会。才子们站在高高的楼上,极目远眺,文思泉涌,饱蘸笔墨,一挥而就,端的是潇洒快意。诗会和文会上的作品,很快便有各家的仆童抄录出来,再经由书斋酒肆的各色人等颂扬,歌舞楼台的伶人传唱,这中间,不乏酸文假醋之辈,也确有真才实学之人,传出的诗文亦是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不过正是这样,才显出这个时代的魅力,兼收并纳,百花齐放,良与莠,自有悠悠众口与历史长河来评说。 崔绾绾上一世已拜读过许多文人大家的传世之作,因此对这些文会上传出的诗文,兴趣并不大,她悠然的赏玩秋色,也悠然的欣赏古装美男子。锦衣长衫的文人墨客,站在高高的楼台上,执酒吟诗,袍袖翻飞,还真是别有一番潇洒之态。 有才子的地方,必定有佳人。唐代闺阁女子承袭许多游牧民族的爽朗风气,外出游玩也是生活乐趣之一。游玩中若能结缘一位意趣相投、才貌俱佳的翩翩公子,更是一段为人传诵的佳话。 不过崔绾绾还小,她现在只有五岁,不能想这些。看看身边的白薇,突然很希望她能有一段佳话。 晌午时分,陈上师领着一众人来到一处食肆。门头的原木牌匾上,雕刻而成的“悠然居”三个字朴拙中透着俊秀,与这山水风光的自然意趣分外贴合。食肆是一栋二层木楼,室内桌椅陈设皆露出原木之色,透着质朴之态,然则细看之中,竟是别有一番精致。 “要一个二楼的雅间儿。”白薇对热情迎客的伙计吩咐道。 那伙计一脸歉意,拱手恭敬的说道:“姑娘,真不巧了,二楼雅间儿这会儿已满了,小的领您几位去楼上敞轩坐坐?” 白薇看一眼陈上师,见她点头,便又吩咐伙计:“依你,挑个靠窗的位置,再给我们上壶好茶来。” “好叻~”伙计拖长音调愉快的应着,“几位贵客楼上请。” 众人上楼,挑了一个视野极好的位置坐下了,伙计很快便送了一壶茶来,红袖给众人的杯子里斟上。白薇又吩咐小二上几道拿手菜,要爽口不油腻的,小二得令退下,不一会儿,单手托着一个大木托盘,来到桌边,麻利的摆好六个盘子,白薇点点头,小二躬身让了,说一句“几位贵客请慢用”便退下了。 这敞轩虽不及雅间儿的私密性好,但布置的也极为雅致。崔绾绾觉着菜也十分可口,有荤有素,却都是爽口不腻,吃的香甜。 众人饭毕,又坐着喝了杯茶,说了会儿闲话,便准备离去。正欲起身,崔绾绾的视线扫到一美貌妇人,那妇人一头乌发挽成堕马髻,饰一支翡翠镶珠步摇,碧水蓝的绫罗襦裙,行走中尽显袅娜风流。而她身后的少女,更让人看的错不开眼,十四五岁的妙龄,肌肤胜雪,红唇如樱,修长的黛眉下,一对儿剪水双眸含情脉脉,粉腮下漾出两汪梨涡,盛着浅浅的笑意,一袭玉色轻衫薄罗裙,更衬的整个人娇柔妩媚,人见人怜。二人身后跟着两个仆妇,两个婢女,正由小二领着上楼来。 妇人上楼后,瞧见了陈上师,微微欠身施了一礼,脚步却并未耽搁。陈上师也欠身回了一礼,便看着那妇人领着少女进了一个雅间儿。看上去是相识,崔绾绾心道。 马车悠然的驶在回城的路上。临近城门口,听到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喧嚣声,掺杂着马蹄哒哒和有人扬鞭吆喝的声音。崔绾绾觉得身子一晃差点扑倒,幸而有人扶住了,伴随车外人叫马嘶,马车急速转至一边,险险的停住。 方才突然的状况下,马车内众人皆是一阵摇晃,白薇慌忙伸手扶住陈上师,红袖扶了一把崔绾绾。 红袖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会儿,心有余悸的说道:“原来是武大人,这样打马过街,强令旁人让路,也不知可有人受伤呢。” 白薇有几分不屑,更有几分愤愤然道:“纨绔子弟,嚣张跋扈。” 崔绾绾方才从车窗缝儿里瞧了一眼,只见到一队人骑马掠了过去。队伍居中的是一位青年男子,峨冠博带,锦衣华服,容颜俊美,唇红齿白。就看了那么一眼,崔绾绾脑海里闪过一个词“妖孽”。穿到大唐来,她一开始在尼姑庵,后来在邀月楼,一直未曾见过男子。今日出游,瞧见了许多自诩俊逸的青年士子,其中也有品相不凡者,但是方才打马而去的那个,的确美的让女人也妒忌。听红袖称武大人,又见识了此人的嚣张,她在脑子里搜索,这是武则天的哪位亲戚。“贺兰敏之?”这个答案跳出来时,她吓了一跳。可是仔细对比,确信是他的可能性最大,美的像妖孽又明目张胆嚣张跋扈的武则天亲戚,只有他了,从年岁上看也吻合。 妖孽所过之处掀起的风波平息后,众人的马车又启程回城。 第二十章 夜宴 随着崔绾绾习文学舞都日渐精进,陈上师对这个弟子愈加喜爱。 又因着每日所学的内容也越来越多,崔绾绾的日程排的相当紧凑,因此,陈上师给她在后院指了个独居小院儿,唤作锦云轩,却是个清静雅致的处所,并另派了两个嬷嬷和两个婢女侍候她。 在白薇和红袖的指挥下,几位仆妇和婢女帮崔绾绾布置新居。崔绾绾住在正房,东厢住着高先生,西厢住着周嬷嬷,便于日日教习她诗书和礼仪茶道。忙了大半日,一众仆妇婢女将几人的房间都安置妥当了。 五岁的崔绾绾看着向她施大礼的四个人,有些手足无措,一时愣神儿。 白薇的声音及时响起:“你们四人,今后好生侍候姑娘,听姑娘的吩咐。魏嬷嬷,你照顾姑娘的饮食,王嬷嬷,你照顾院子里一应杂事,你们两个,就贴身侍候姑娘。” 四人忙应诺。崔绾绾也缓过神儿来,打量着四人,魏嬷嬷看上去和蔼可亲,王嬷嬷看上去精明能干,上师和白薇姐姐挑的人,还真是不错。两个婢女大约十来岁的年纪,眉眼清秀,看着极其乖巧。 白薇吩咐完事,就离去了。崔绾绾吩咐魏嬷嬷和王嬷嬷自去忙,有事会传唤,二人告退去了。屋内只剩两个婢女,崔绾绾问道:“你们叫什么?多大了?” 其中一个口齿伶俐的答道:“姑娘,婢子绿茗,今年十二了,先前是白薇姐姐跟前儿的。” 另一个年岁看着小些,有些怯怯的说着:“婢子丹心,今年十岁,先前,是在上师院子里的。” “担心?”崔绾绾睁大眼睛,“担心什么?” 丹心一辆茫然,脸颊微红,绿茗忍不住掩口而笑,“姑娘,是朱红丹,她原是新罗人,这名儿是白薇姐姐取的。” “哦,原来如此。”崔绾绾不好意思的摸摸额角,“绿茗,你念过书?” 绿茗微微点头,答道:“婢子识过一些字,白薇姐姐吩咐婢子来侍候姑娘,一些笔墨上的事,婢子也要留心些。” “这样极好。”崔绾绾点头,“丹心,你是新罗人,可识得我大唐的字?” 丹心赧然的摇摇头,温顺的答道:“婢子识字不多,可侍候姑娘衣饰梳妆。” 崔绾绾点头道:“也好。有你二人,我也便利些。” 正说着话,听见外面有人叫她。王嬷嬷来禀,说是莲香来了。 崔绾绾起身迎到门口,莲香已经进来,一见她就拉着她的手,嘟着嘴说:“绾绾,我再不能日日见着你了。”满脸满眼皆是不舍的样子。 崔绾绾忙拉着她的手去院子里玩,一边安抚她:“莲香姐姐,我得空儿了便去寻你玩儿。” 莲香比方才好些了,用力点点头:“嗯。你还要教我识字呢。” “是呢。”崔绾绾忙去捡了根小树枝,“你前几日学的,可有忘记?写来我瞧瞧。” 莲香忙接了树枝开始比划,连声说着没敢忘了。 中秋节前,邀月楼里很忙碌了几日,前头场子的生意很好。到了过节这一日,反倒冷清了。邀月楼应节,休沐两日,一样准许部分人回家探亲。红袖一早来告知,陈上师夜里在园子里设宴。 崔绾绾有些纳闷儿,还以为在古代,中秋这样的节日,邀月楼这种歌舞宴饮之地会座无虚席呢。 魏嬷嬷笑着对崔绾绾说:“姑娘有所不知,富贵人家最重视年节,这样的日子,都是要在家里设宴的,没有在外头过节的道理。” 王嬷嬷也接话儿道:“就是呢,所以这过节的日子,场子里的贵客反倒少了。也有些富贵人家,下了帖子,请舞跳得好的姑娘们,去家里助兴的。” 崔绾绾极感兴趣,忙追问道:“咱们这儿,前头场子里舞跳的最好的是哪位姐姐?” 王嬷嬷忙低了头,有些舌头打结:“这......早些年,咱们这儿跳的好的姑娘好几位......上师就是里头最拔尖儿的......后来,沈姑娘跳的极好,常有人递帖子进来......这些年......咱们场子里的乐舞还是人人夸的,就是......没挑出拔尖儿的姑娘,众位姑娘都跳的好。” 崔绾绾问道:“嬷嬷说的沈姑娘,可是现今教习的沈姑姑呢?” 王嬷嬷点点头:“正是呢。沈姑娘在别处已学过好些年了,进咱们这儿来,上师指点了两年,就极红了。” “如此,绾绾以后可要请沈姑姑多指教了。”崔绾绾眼里露出仰慕的光芒。 王嬷嬷躬身奉承着:“咱们院子里,谁不知姑娘是个极聪慧的,日后必有大成。” 崔绾绾谦辞道:“承嬷嬷吉言。” 入夜,绿茗来报,海棠苑的紫苏姐姐来传话儿,说是夜宴已备好了,红袖姐姐打发她来请绾绾姑娘过去。 绾绾便携了绿茗和丹心往陈上师的海棠苑里去。 夜宴摆在海棠苑的花园凉亭里,四周疏朗开阔,倒是个赏月的好地方。崔绾绾给陈上师见了礼,又给一旁侍立的白薇和红袖行了福礼。见沈姑姑和周姑姑相携着走过来,迎上去行了礼。 亭子里摆了两桌,连着亭子的回廊又摆了一桌,每桌四个高脚浅碗,四个白瓷平碟,四个白瓷浅碟,摆着些时鲜果品、并一些干果、蜜饯类。白薇和红袖正忙着招呼众人入座。 众人依次入席了,陈上师先擎着杯子道:“众位姑娘,众位乐师,咱们离了家乡到这长安,聚在这邀月楼,就是一家人,今日团圆之夜,我们且关上门乐一回,众位不必拘着,开怀畅饮才好。”说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几桌人纷纷举杯回敬了陈上师,一时气氛便放开了些,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酒过三巡,菜添五道,众人皆有几分醉意。这邀月楼原本是歌舞宴饮的场所,座上诸人俱是能歌善舞,中秋月夜,畅饮之时,自然少不得有人出来助兴。 一旁侍候的仆童婢女,早就很有眼色的搬来了乐器,乐师们开始吹拉弹唱,舞优们踏着乐曲翩翩起舞。 陈上师也有三分醉意,两颊微微有些酡红,双眸中星辰闪动,波光点点。 一旁的沈卓盈借着几分醉意笑道:“上师,多少年没福分瞧您的舞姿了,今日借着兴致不妨让众人开开眼。” 听了她的话,陈上师笑道:“我是跳不动了,倒是卓盈你,不妨借着今夜一展舞姿,镇镇这些新来的小丫头们。” 周姑姑也顺水推波:“卓盈,你也别推拒了,我也有好些年没福分瞧你的舞姿了,今日再让我饱饱眼福。” 见沈卓盈还欲婉拒,陈上师又说:“你祖籍江南,当年一支白纻舞,委实叫我惊艳,今夜,你就再跳一次,权当是慰藉你的思乡之情吧。”又吩咐婢女侍候沈卓盈去更换舞衣。 沈卓盈闻言便不再推辞,起身离席更衣去了。 少时,崔绾绾扭头,便见月下一白衣女子,袅袅婷婷移步而来,细看之下,方认出是沈姑姑,一头乌发挽成高髻,钗环尽去,只用一条垂至腰间的洁白发带束着,面上也未施朱敷粉,却更显得形容恬淡清丽脱俗。 乐师们已调好乐器,筝、瑟、笙、竽交相奏鸣,悠扬婉转的曲调响起。 沈卓盈已站至花园的一处空地上,挥袖而舞,随着乐曲节奏由慢转快,舞姿也由曼妙婀娜转至轻盈矫捷。通身洁白的袅娜女子,扬眉转袖如雪飞,在皎洁的中秋月色映照里,如同月宫的嫦娥,倾城绝色,遗世独立。她舞的专注而忘情,秋水含情的双眸随着舞袖流转,仿若这世间一切已不存在,天地间只余她一人独舞。 一曲终了,沈卓盈对着陈上师盈盈一拜。她抬眸的瞬间,崔绾绾似看到她眼中弥漫的氤氲,不觉心内一恸,却说不明为什么。 这样惊艳的一支舞过后,中秋夜宴也进入尾声,不久后便散去,各自安歇了。 第二十一章 红颜 日子如流水逝去,中秋过后,白薇便出了邀月楼回家去了。自白薇离去已过月余,崔绾绾眼前还时常晃过那个女子明媚的笑容,她从嬷嬷口中探知,白薇要嫁的那个人,她曾见过,那一日,西市,周记点心铺子里的少年。 那个腼腆怯懦的少年,怎配的上白薇那样明媚娇俏的女子?她的美丽与才华,将要埋没在那个小小的点心铺子里?她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应该说,是家人的安排。或许,以她的才华,能将点心铺子做大做强做成连锁加盟店?念头刚一冒出来,崔绾绾就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最近总有些胡思乱想。不过,也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白薇会回来,觉得那个女子就是属于邀月楼的。 近日,周嬷嬷对她仪态上的要求越来越严苛,坐、起、行、止,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样样都要体现优雅美感,甚至于,说话语音的轻重缓急都要调教,崔绾绾甚觉压力山大,不免浑身不自在,有那么些瞬间,她觉得手脚都不是自己的,甚至不敢开口说话,一说话就觉得嗓子发紧,声音里杂着颤抖,这样就造成周嬷嬷更不满意,更加严苛的调教。像现在这样胡思乱想,还拿手拍额角,就非常不优雅,幸亏周嬷嬷不在身旁。 崔绾绾又想起白薇,不知她是天生的,还是有人调教出来的?她就是那种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美的让人过目不忘的女子,却丝毫不觉矫揉,浑身透出自然天成的优雅。又想起师父,上师已年近四十,却依然容颜姣好仪态万方。忽而脑子里闪过另一个身影,那日赏秋游玩,在悠然居惊鸿一瞥的女子,美的我见犹怜,却不知晓她是谁。 这长安,还真是美人辈出啊!崔绾绾暗自慨叹着,又对着妆镜端详,脸庞健康饱满,面色光洁莹润,一双杏核眼,乌亮的眸子,自然卷翘的睫毛,秀挺的小鼻梁,如花瓣似的樱桃唇......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一张美人脸,虽然年岁尚小,却已初露娇媚之态......杜嬷嬷和周嬷嬷都曾当面赞过,姑娘现在就有这样的容貌,大了可了不得...... 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崔绾绾对镜而笑,这张脸长大后,应该会越来越美吧?作为女子,谁不希望自己长的好看呢?上一世,她记得自己没这么好看过。这一世,借了这个小姑娘的光,能做大美女,心内自然欢喜。 “姑娘,都好了。”丹心温顺的声音,将愣神儿的崔绾绾拉回,镜子里映出,丹心已给她梳妆好了,乌黑的秀发挽了双髻,用镶了绿玉的藕色发带系好,衬的她白里透红的脸庞如一朵含苞的粉荷。 崔绾绾站起身,绿茗又拿了一件水葱绿暗花缎面半袖侍候她穿在外面,一面道:“姑娘真好看。天气凉了,姑娘加件衣裳,仔细着了凉。” 魏嬷嬷在门口问道:“姑娘可梳洗好了?早膳已备下了。” 绿茗答应了一声,撩起帘子,崔绾绾从里间出来,到了茶厅,行至几案旁坐了,魏嬷嬷端着雕花红漆木托盘进来,往桌上摆着早膳。照例是清淡精致的几样点心和菜蔬,一份熬的温润的皂荚米粥。崔绾绾很喜欢皂荚米熬的粥,有着别样的清香,尤其是那粥米的色泽,莹润温和,盛在琉璃碗里,看着让人很有食欲。她喝了一碗粥,吃了两块点心,又吃了些菜蔬,便放下碗箸,吩咐魏嬷嬷撤去早膳。 丹心捧了茶碗来侍候她漱了口,绿茗又端了铜盆和润湿的绢巾侍候她净了手。崔绾绾便出了房间,往院外行去。她要先去给陈上师请安,然后去周姑姑那里练两个时辰乐舞,近午时分便要随周嬷嬷学礼仪,下午请高先生指教诗书和练字,晚膳有时陪上师一起,有时回自己的小院儿里吃。入夜,才算是下班了,可以随自己心意打发时间。原本,入夜还需要温习诗书,否则很难应付高先生的考校,不过崔绾绾不担心,上一世,她在文史学院念到大学毕业,学到脑子里的知识,没那么容易忘,高先生也向上师赞过她在诗书上的天分。 练完乐舞功课,崔绾绾回房间沐浴更衣,重新梳妆。想着待会儿要见周嬷嬷,崔绾绾问绿茗和丹心:“你们说,我的嗓音,好听么?” 绿茗笑眯眯的道:“好听,姑娘人生的美,嗓音也甜润。”丹心也一脸真诚的点头。 崔绾绾也点点头,她确实有资本自信,不应该紧张,调整好状态才能表现大方自然,周嬷嬷教授的礼仪,只要心里不觉着别扭,学起来也就没什么难的,她本就是美女,她的嗓音本就甜糯可人,只要能应对自如,做到优雅美丽,有多难呢?于是乎,今日的礼仪功课也十分顺利,周嬷嬷又露出了许久未见的赞赏笑容,师生皆大欢喜。 度过美好的一天,崔绾绾心情舒畅。用过晚膳,沐浴更衣后,她便早早安寝了。最近一段时间学习礼仪有些紧张,高先生给的功课也日渐多起来,她几乎就没好好睡一觉。今日觉着诸事顺遂,这一觉,倒睡的十分踏实。 陈上师听了今日周嬷嬷的禀报,也十分欢喜。这个弟子,未曾让她失望过,是个省心的孩子,调教好了,将来必定有所成,她在尊师的画像前默默祷告,待绾绾成年,邀月楼能重现尊师当年的盛况,怕是也有可能的。 深秋的夜里,已有丝丝寒气,一弯清冷的上弦月挂在幽黑的天幕上,显出几分凄然。到戌末时刻,前头场子里的宾客渐渐散去,后面院子里的各人忙完后,也都安歇了,邀月楼只余下几个值夜的仆妇在打盹。夜幕笼罩下的长安城也敛去了白日的喧嚣,少数几点微弱的灯火,远处不时传来的几声狗吠,更衬出秋夜的寂寥。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了角门值夜的仆妇,她一个激灵,下意识的抬眼看看窗外,这天色,已是下半夜了,这时候拍门,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忙顺手摸一件衣裳披在肩上,提起一盏风灯,调亮了些,一起值夜的另一个婆子也披衣凑过来,二人到门后,将风灯举高了些,扬声问道:“是谁在外面拍门?” “是我,畅春园的郑嬷嬷,有急事。”声音里透着紧张焦急慌乱,连礼仪也顾不上了。 两个仆妇听着是相识之人,忙忙的开门。门才打开,门外的人一把扑了进来差点摔倒,吓得仆妇忙探身扶住,郑嬷嬷也从身后扶住了。 仆妇一看扶住的人,惊叫着:“郑上师?这深更半夜的,您这是......” 郑上师似是受了很大的惊吓,两腿绵软,似是要瘫在郑嬷嬷怀里,鬓发凌乱,一脸仓惶,语带哭腔:“求嬷嬷通禀,我找玉娇姐姐,有急事,叨扰嬷嬷了,嬷嬷勿怪,求嬷嬷......” “您言重了,老妇当不起,这就给您带路......”仆妇一叠连声谦辞,一把扶起差点要拜倒的郑上师,举着风灯在前面引路。这仆妇是院子里的老人了,知晓郑上师与陈上师原是同乡,二人颇有几分交情,如今深夜来访,看这情形是有大事儿,她半分不敢怠慢,不顾园子里更深露重,几乎是踮着脚尖儿一路小跑的领着路去了。 另一个仆妇赶紧重新栓好门,心内兀自砰砰打鼓,瞧这情形,是出了大事儿了!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这后半夜再不敢打盹儿,睁眼竖耳,生怕漏了门外的动静。 领路送郑上师去海棠苑的仆妇也回来了,内院不是她能侍候的,将人引过去通禀了,她就回到门房守着,也不敢歇了,一直到天亮,门外却没什么动静,似是再无事了。 第二十二章 横祸 海棠苑陈上师的正房里,这日后半夜,灯火通明直到天亮。 门房的仆妇领了郑上师和郑嬷嬷来,院门口值夜的仆妇见了来人,瞧了她们的模样儿,又听了门房的禀报,也不敢怠慢,忙去回禀了管事的杜嬷嬷。 杜嬷嬷随后赶了过来,一面唤了一个值夜的小丫头去找陈上师的贴身婢女紫苏,一面将二位深夜来客让进屋内,在偏厅安置了,吩咐小丫头奉了茶来,见那郑上师捧着茶杯的白皙双手竟在轻轻发抖,头上钗环凌乱发髻松散,两颊似还有泪痕,两只眼珠儿定定的也不知瞧向哪里......这副模样儿,瞧的杜嬷嬷心内骇然,这是出了多大的事儿?深更半夜找到这儿来,可别连累了邀月楼!上师心肠好,又是同乡,唉,怕是躲不过事儿了...... 那边紫苏得了信儿,也是惊疑不定,听了小丫头的话,也不知详情,却也知晓郑上师与陈上师是同乡的交情,这么深夜相求必定有要紧的事儿,她不敢耽误,又忙打发一个小丫头去请了红袖姐姐来,又去里间唤醒陈上师。 外面闹出的动静,陈上师已有些惊醒了,便沉声问着发生何事了? 紫苏见上师已醒,赶忙掌灯,禀道:“上师,外面杜嬷嬷遣了小丫头来报,畅春园的郑上师和郑嬷嬷夜里来拍门,说是有急事,门房领了进来,杜嬷嬷安置二人在偏厅里。小丫头说,郑上师看着与平日不一样,似是有些,被吓着了。” 陈上师听了,便心知事情不妙,忙起身,吩咐紫苏侍候穿上了衣裳,松松的挽了头发,又差人去请了郑上师到花厅来见。 杜嬷嬷领着郑上师和郑嬷嬷二人到了花厅,红袖身后跟着一个贴身婢女,也前后脚进来了。 郑上师一见陈上师,便拜倒在地,哭着喊一声:“玉娇姐救我!”再也说不出话来,只顾哭成一团。身后的郑嬷嬷也赶忙跪下拜倒。 陈上师一时又惊又急,扶了郑上师坐到桌案边,又挨着她身旁的椅子坐了,抚着她的手,柔声问道:“阿柔,发生何事了?你且莫慌,先与我说来。” 郑上师的哭声却是劝不住,抽抽嗒嗒的说不出话来,陈上师无奈,瞥了一眼看着似是冷静些的郑嬷嬷,沉声道:“你说,到底何事?” 郑嬷嬷忙磕了一个头,语音戚然:“求上师救救我家上师!我家上师,这是吓坏了!这事儿......老妇人也吓坏了......这事儿实在是......” “你从头说,仔细说,究竟何事?”陈上师沉声打断。 郑嬷嬷抖了一下,口齿利索了些:“就是,约莫两个月前,我家上师领着怜儿姑娘,去城外应一个大人的宴席......我家怜儿姑娘,确是个惹人喜欢的,那一日,得了武大人的眼,赏了许多银钱,这本是极好的事儿。谁承想,几日后,武大人遣人来畅春园,说是要抬了怜儿姑娘去府上做妾......我家上师心内一百个不愿意,怜儿姑娘是我家上师一手调教大的,这才刚有些名头儿呢......怜儿姑娘也不乐意,她本是官家之后,无奈家道中落才委身于教坊内,心气儿却是极高的,总说此生就以舞艺傍身,绝不嫁与人家做妾,得了这信儿,竟然寻死觅活起来......那武大人知晓怜儿姑娘竟然推拒,还要寻死,一时恼怒,对我畅春园软硬相欺,非要抬了怜儿姑娘去......我家上师无奈,那武大人,咱们可得罪不起,只好百般劝解,求怜儿姑娘应允,否则畅春园上下可都活不成了......怜儿姑娘哭的死去活来,终是应允了......” 郑嬷嬷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今日夜里,将她抬进武大人府里去了,我家上师松了口气,以为就避过这一次了,却未料到,竟惹了一场大祸事......至夜里,众人都歇下了,却听到外面吵闹声,几个壮汉撞开门冲进来,说是武大人府上的,那怜儿姑娘私藏凶器,伤了武大人......” 陈上师心里一凉,厉声问道:“是哪个武大人?伤的如何了?” “是......是武敏之武大人......”郑嬷嬷缩到地上,颤着嗓音,“伤......伤的如何,老妇人也不知,夜里乱糟糟的,武大人府上来的人,凶神恶煞的,就说怜儿姑娘伤了大人,又投了湖......他们来畅春园问罪,让我家上师给一个交代......我家上师吓软了,老妇人扶着她,趁乱从后门逃出来,后头的事儿,也不清楚了......上师,您跟我家上师有同乡的交情,平日里也对我家上师多有提携,您的大恩,我家上师心里感激的很!我家上师性子软,经不得这样的事儿,您是个有主意的,您救救她!”郑嬷嬷趴在地上,咚咚的磕头。 一边的郑上师抽抽嗒嗒的哭个不停,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落,红袖已经吩咐人给她换过三条帕子了。 “真是糊涂!”陈上师气急的一句,也不知是说谁,看看郑上师,又看看郑嬷嬷,眉头微皱,却又无奈,见郑上师已经哭的双眼红肿,吩咐红袖扶了郑上师去梳洗一番,又吩咐紫苏扶了郑嬷嬷起来。 这么闹腾一番,天也快亮了。陈上师神情疲惫,却是无心歇息,紫苏侍候着她梳洗更衣,又吩咐摆了早膳来。 杜嬷嬷来回禀,说是已安顿好郑上师和郑嬷嬷,吩咐了婢女侍候梳洗和早膳,有郑嬷嬷劝解,郑上师好些了。 陈上师胃口不佳,吃了几口粥,便放下碗,吩咐撤下去。 红袖进来,回禀道:“上师,婢子已差人打探过了,畅春园今日关门歇业。园里守着七八个壮硕的男子,看服制是武大人府上的家丁,园子里的乐师舞优一众人等,皆不许外出。武大人府上,暂未探到确切的消息,不过,府里并未见惊慌异动,似是,没有大碍。” 陈上师略一思忖,又问道:“宫里,官府的人,可有动静?” 红袖答道:“宫里,宫门开启的时辰与平日无异,官府也是日常点卯,未见异常动静,畅春园那里也只有武大人府上的人,未见官差。” 陈上师微微松了口气:“照如此情形,武大人当无性命之忧,伤的,大约也不重,你差人再探探。还有怜儿,郑嬷嬷说她投了湖,也不知是死是活。阿柔那里,先安顿着,真是个不省心的,她那样的性子,怎么偏偏招惹了这样的大人!那个怜儿,糊涂心肠,白生了一副好容貌!”说到后来,语气里满满的恨铁不成钢。 红袖听了,忙着开解几句,陈上师叹一声,道:“我无碍,你忙去吧,打探消息要紧。”红袖便应承着忙去了。 闹腾了半宿,这会儿稍稍松了口气,竟觉得困倦,陈上师吩咐了紫苏几句,便进里间,歪在榻上眯眼歇息。 崔绾绾按常例来请安时,紫苏小声禀道:“上师昨儿夜里没睡好,这会子刚歇一歇,已吩咐过婢子,绾绾姑娘今日不必请安,只安心练功去便好了。” 崔绾绾闻言虽是惊诧,却遵师命而行,只说了些关切的话,便告退了。出了陈上师的院子,吩咐绿茗留心打探,又吩咐王嬷嬷也去外面探探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十三章 仗义 日暮时分,崔绾绾结束了一天的功课,回到房间,绿茗已打探到了一些消息,向崔绾绾回禀,陈上师没有生病,就是昨夜确实没歇息好,畅春园的郑上师半夜来拍门,说是得罪了哪位大人,惹了杀身之祸,求陈上师救她。 崔绾绾听的心咯噔一下往下沉,杀身之祸?这要怎么救?! 精明能干的王嬷嬷带来了更详尽的消息:“姑娘,是畅春园的郑上师,她们那儿的怜儿姑娘,叫武大人瞧上眼了,要抬去做妾,怜儿姑娘刚烈,竟拿凶器伤了武大人,现如今,武大人府上的人已关了畅春园,郑上师半夜逃出来,求上师救她。” “哪个畅春园?谁是郑上师?谁又是怜儿?伤了哪个武大人?”崔绾绾睁大眼睛,一叠连声发问。 “这......”王嬷嬷一时语塞,一下子不知从何说起。 绿茗见状,接过话头儿:“姑娘常在这后院修习,外头的事儿不知晓。畅春园也是乐舞教坊,那郑上师是陈上师的同乡,平日里,二人有几分交情,也互相帮衬些。” 王嬷嬷缓过劲儿来,接着道:“正是这样。那怜儿姑娘,是畅春园的首席舞优,小妇人外出办差时远远瞧过一回,生的是极美,难怪招祸呢。” “那她伤了哪个武大人?伤的如何?”崔绾绾有些着急了,方才绿茗说郑上师是来躲杀身之祸,那岂不是会连累邀月楼?难道武大人死了?有个则天武后在朝堂之上,满城的武大人都不能随便招惹,居然还持凶器伤人,这个怜儿美女也真是,太任性了! “那个武大人,可是当今天后娘娘嫡亲的外甥,”王嬷嬷一脸担忧,“上师心肠善,这样的祸事,可怎么担呢!” 崔绾绾听到这里,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武大人,外甥,又是贺兰敏之那个妖孽!不过史书上说,他死于流放途中,不是今年,也不是被舞女杀的,那就好,没闹出人命来,就不至于有杀身之祸了。至于伤了人,唉,一个教坊女子,胆敢伤了一个权贵,也是一件头痛的事。不过,陈上师既然敢留下郑上师,就是准备出手相救了,她应该自有办法。倒是个仗义的人,不惜得罪权贵救朋友,崔绾绾心内对师父又多了几分尊敬。 既然已经知晓师父不是生病了,也没有杀身之祸,更连累不到自己,崔绾绾放下心来,听话的遵照师父的吩咐,像往常一样,吃饭睡觉练功课,装作不知晓这些事。 陈上师院子里,郑柔的情绪已缓和许多,就是申请还是憔悴,畅春园已关门歇业三日了。 红袖来禀报:“上师,武大人的伤不重,就是被剪刀戳破了手背,太医用了药包扎了,说是几日就能好,武大人今日进宫去了。怜儿姑娘,那夜一时情急,刺伤了武大人,后来吓着了,竟投了花园里的鱼池子,那鱼池子水不深,怜儿姑娘救了起来,受了凉,又受了惊吓,听说病着,武大人吩咐太医救治,不许她死了,武夫人生气,让人将她关起来,就关在武大人府里。” 郑柔听的怔怔的,听到武大人伤的不重,堪堪松了一口气,又听说怜儿投了水,心里一紧,又听到救起来了,一口气还没松完,又听说病着,又关起来了,这颗心就七上八下的,揪的难受。 陈上师听到这些消息,已然放松不少,这一场劫难,比那夜忧心的要轻松多了,武大人伤的轻,事情就能转圜。看着尚在一边揪心的郑柔,安抚道:“阿柔,如今这情形,事情尚可转圜,现如今,武大人大约还恼着,过些时日,你寻个大人帮忙说和,去给武大人赔个罪,他兴许就饶过畅春园了。” 郑柔眼圈儿红红的,强自忍着:“但愿如此了。只是怜儿,怕是要毁了,如今病着,又关起来,她的身子骨儿,还不知熬不熬得过去呢。” “这就要看她的造化了。”陈上师幽幽的叹口气,“纵使熬过这场病,武大人是要继续拘着她做妾,还是要放了她回来,这都是听天由命的事儿。” 看了眼郑柔,犹豫几息,终是说了出来:“阿柔,你心里要有数儿。畅春园关了这几天,这事儿,怕是瞒不住,怜儿纵使回来了,这往后,还有什么人敢请她的场子?” 郑柔点点头,黯然道:“我不糊涂,玉娇姐说的我知晓。我就是可怜她,我调教她这么些年,到底有些情分。如今闹成这样,她在教坊里,怕是再无前程,武夫人又恼了她,即使做了妾,日子恐也难熬,这孩子心气儿高......” 陈玉娇默然无语,阿柔心善,顾念着情分,还在忧心怜儿往后的日子,心气儿高,还能再投一次湖不成?罢了罢了,先帮她度过这一劫,让畅春园早几日开门做生意,阿柔也便安心了。至于怜儿,只能听天由命了。 又等了几日,原以为风头儿过了,陈玉娇和郑柔正合计着,找机会寻个说得上话的人,设个宴席,请几个大人调和一下,武大人就饶了畅春园不敬之罪,这场风波,就算是过去了。 红袖匆匆来禀报:“上师,怜儿姑娘,被投到刑部大牢里了,听说罪名是蓄谋行刺武大人,对天后娘娘不敬。” “什么?!”陈玉娇一个激灵,这事儿,怎么闹大了?武大人轻伤,有太医诊治过了,原是怜儿情急误伤,怎么就成了蓄谋行刺?还牵扯到宫里了?忙盯着红袖问道,“你可探仔细了?这消息属实?” “这么大的事,婢子焉敢不仔细,探消息的伙计亲眼见着官差从武大人府里押出怜儿姑娘,往刑部大牢去了,又忙着去探了消息,说是蓄谋行刺,不敬天后,旁的详情,却是探不到了。”红袖眸子里也都是急色。 郑柔在一边已有些神思恍惚,听完红袖的话,她就六神无主了,这事儿,怎么会闹这么大? 陈上师吩咐红袖再探,有消息了立即来禀,又吩咐人扶了郑柔去歇息。 这一日天黑后,王嬷嬷便将外头的消息传进了崔绾绾的耳朵里,正在用晚膳的崔绾绾听的心内一惊,这事儿确实闹大了!蓄谋行刺,不敬天后,再说大些,就能说成怜儿妄图谋逆了,那么,畅春园,邀月楼,一众人都脱不了干系!她也无心再吃,吩咐撤去晚膳,怔怔的坐在桌前思忖着,贺兰敏之那个妖孽,他到底想干嘛?按史书说的,他明年就要被流放,然后就死了,这都快到明年了,他非要来祸害一个弱女子,至于嘛?难道真是那个怜儿美女命不好?可是邀月楼既然已经牵扯进去了,崔绾绾可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她是熟知过去未来的人,来唐代如果连一年都活不过,这简直是污辱她的智商! 入夜,崔绾绾依然碾转难眠,在上一世记忆库里的历史认知里搜索,贺兰敏之是个怎样的人?此举有何目的?怎样才能破此局?至亥时方才昏沉睡去。 第二十四章 隐喻 又过了几日,畅春园已被官府查封,郑柔急的六神无主,才几日功夫,眼窝深陷,两颊瘦削,看着憔悴不堪,全无往日的丰腴神采。 陈玉娇也是心内焦虑,红袖差人探来的消息,畅春园被官府查封,官差抓了一众乐师、舞优,说是要严加审讯,且正在搜捕郑柔,怕是过不了几日,就要累及邀月楼了。她虽已严令邀月楼知情的人封口,也难免夜长梦多。一时也不得法子,因此愁眉深锁,形容疲惫。 崔绾绾早起来海棠苑请安,将陈上师的神情瞧在眼里,便满眼关切,甜着嗓音道:“绾绾眼见师父近日面色不畅,可是有何烦忧?” 陈上师目露慈爱,看着眼前尚是稚童的得意弟子,语音和缓又略带严厉的道:“为师无碍,近日天气渐凉,大约是略感风寒。为师这里自有人侍候,你只管安心修习,莫要分心了,过几日,为师该考校你功课。” “绾绾每日勤加修习,未敢怠惰。”崔绾绾恭谨答道,“然,师父有疾恙,绾绾恳请师父好生歇息。绾绾今日下学了再来给师父问安。” 陈上师应道:“你这孩子,素性乖顺的。你且去吧,晚间与我一同用晚膳。” 崔绾绾应诺,告退出了海棠苑,照例去揽月馆寻周姑姑习练乐舞去了,一面却暗暗吩咐王嬷嬷去打探畅春园事件的动静,她心知,师父觉得她年纪尚幼,故而不告知她这些事,她面上也装不知晓,暗里却不能真的一无所知。 海棠苑里,红袖也是满心忧虑,面儿上却尽力显得无事,向上师禀报新近探来的消息:“上师,武大人府上查出,怜儿姑娘乃前朝霍将军后人,霍将军曾参与反对圣上立当今娘娘为皇后,后来,霍将军高老辞官返乡,霍家便不复往日的声威了。这怜儿姑娘,就是因此记恨皇后娘娘,武大人是皇后娘娘嫡亲的外甥,怜儿姑娘便设法迷惑他,寻着机会进了他府上,又暗藏凶器,趁着武大人酒醉后,预谋行刺他。” 陈上师听的一怔,命紫苏去唤了郑柔过来。她心下思忖,这阿柔虽说性子软糯了些,但也不至于糊涂至此,怜儿生的再美,若是有这样的来历,也不敢收了她,还是要当面问仔细了。 郑柔进了小花厅,听陈上师说完,一脸愤懑又无法言说的纠结表情,凄然道:“玉娇姐,我自知不是个聪明的,可也断断不会如此糊涂,怜儿自八岁起送来我处学艺,我便查了她的家世,她确是姓霍,可她父亲仅是个七品小吏,祖父并无官身,未曾听说与前朝霍将军有半分关联。况且,怜儿本是家中庶出幼女,父亲官途不畅,又病死在任上,她嫡母说她自幼生的模样儿嗓音都极好,不忍埋没了她,便将她托付给亲族中人教习歌舞,后来,她随教习姑姑投亲到了京都,才拜在我门下的。若她真是霍将军那样的高门之后,我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收了。” 陈玉娇听完,心下已是明了,郑柔言辞恳切而无奈,这样的事,到如今地步,她是不敢瞒的,便安抚了郑柔几句,又吩咐紫苏扶了郑柔去歇息。目送郑柔有些凄惶的背影,陈上师也不禁悲从中来,乐舞伶人,终究是薄命女子,在京都挣一席生存之地,说到底还是没有根基的浮萍,经不得风高浪急。 下午修习诗文时,崔绾绾格外专心。近来,高先生看她写的字,已经能露出一丝赞许的目光了。诗文功课上,高先生对崔绾绾一向满意,这个稚童,记忆力却是极好,念过的诗文大多没几遍就能背诵,且于理解上更能触类旁通,说出一番独到的见解。高先生看着眼前垂首默写诗文的崔绾绾,眼里流露赞许,心内微微叹气,可惜是个女子,若是男儿,当可为国之栋梁。 日暮时分,崔绾绾下了学,王嬷嬷已给她带来了海棠苑那边探出的最新消息。崔绾绾心内更加笃定了,贺兰敏之这个妖孽,不惜祸害无辜,就为了报复皇后,真是,富贵太过,吃饱了撑的!当下吩咐魏嬷嬷去厨房如此这般准备着,又唤绿茗和丹心侍候自己梳洗更衣了,便往海棠苑而去,魏嬷嬷此时已从厨房回来,拎了个食盒,对崔绾绾回禀说都按姑娘的吩咐备妥了。 到了海棠苑正房,崔绾绾看到陈上师靠坐在矮榻上,神情比早上见到时更忧愁了,不禁心内不忍,面儿上也不敢太显现,只得安静的行至近前,行了礼,娇声道:“师父,绾绾给师父备了竹香米粥,最是清润可口,请师父尝尝。” 魏嬷嬷打开食盒,拿出一个白瓷炖盅置于案几上,又摆好了一副小巧的青玉碗勺,便躬身退至一旁。 崔绾绾揭开炖盅盖子,舀了半碗粥,双手捧至上师身前,满眼溢满关切之情,嗓音里也透出担忧,道:“师父,您身染疾恙,可莫要过分忧烦。这粥是绾绾特地吩咐厨房做的,您就尝一口吧。” 陈上师见状,心内阵阵暖意,即使再无胃口,也不忍拂了爱徒的一片孝心,便接过碗,舀了一口粥送到嘴里,倒也确实可口,又多吃了几口,方才将碗递回去。 崔绾绾双手接过,送至案几上放好,又回身,挨近陈上师坐了,小心的开口道:“师父,绾绾见您似有心烦之意,无奈绾绾年幼,无力为师父分忧,可巧,绾绾前一阵偶然翻看一本古旧书稿,读了一则极有趣的寓言,不如就讲给师父听听,权当给师父解闷儿了?”说完,微微低垂着头,却偷偷抬眼打量师父,似是满眼的期待。 见爱徒这番神色,又有刚才那碗粥暖了肠胃,陈上师便强打精神,以眼神鼓励爱徒说下去。 崔绾绾心中暗喜,她的表情包起作用了。得到师父的首肯,便缓缓开口,娓娓道来:“相传古时候,有一座大山,山里住着各种飞禽走兽,这些走兽便尊威武勇猛的斑斓大老虎为大王。这虎大王震慑山林,统帅百兽,倒也名副其实,各类走兽对虎大王又敬又怕。这虎大王日常需要填饱肚子,各类走兽也要繁衍种族,于是便商议着,每个种族轮流选出老弱之辈供奉虎大王,既孝敬了大王,又保全了种族,堪称两全之策。有一日轮到狐族,族长选了一只重病将死的老狐敬献给虎大王。这老狐的儿子小狐,因失去了父亲而心中愤懑,却又奈何不得虎大王,竟然心生一计,跑到虎大王跟前儿说,各种族每日敬献的皆是些老弱病残,肉质粗鄙,实在是对虎大王大不敬,虎大王乃山林之王,本应当进食新鲜美味的肉食,那虎大王一时经不住诱惑,便让这小狐狸抓了一只小兔子来吃了,确实鲜嫩可口,比往日敬献的兔肉美味许多,便吩咐小狐狸从此每日为他抓捕鲜嫩的小走兽为食。那小狐狸得了虎大王的命令,于是在山林里为非作歹起来,每日里不知要祸害多少小走兽,只有一两只供奉了虎大王,余下的皆进了自己的口腹,却又四处宣扬他是为虎大王觅食,山林中的小走兽对虎大王愈来愈恨之入骨,便一起商议着要除掉他。终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各种小走兽齐心合力,趁虎大王熟睡之际,掘开山涧溪流,将虎大王活活冲到山谷里淹死了。至此,那只小狐也算是借着众人之手,为父亲报了仇了。” 崔绾绾说完,抬头,目光闪闪的看着师父,一脸娇笑问道:“师父,您说,虎大王是不是犯了傻?” 陈上师起初只是强打精神,想着爱徒一片孝心不忍抹杀,听到后来,双目渐渐闪亮,及至听完,目光炯炯神色凝重的盯着崔绾绾,半晌,见爱徒仍然似无事一样,只是一脸娇笑,双眸闪着童稚探奇的光芒,不由一时心绪复杂,怔了一息,终是微微一笑道:“绾绾,你这故事哪里看来的?有趣倒是有趣,只是,你小女儿家,学的是清歌曼舞,平日里可要少看这些闲杂古书,没的带坏了心性。”虽是责备之言,却无责备之音。 “师父教导的极是,绾绾谨记。”崔绾绾综观陈上师的言辞神情语气,心下已是了然,暗暗舒口气。 陈上师也未多言其他,吩咐紫苏唤仆妇摆了晚膳来,师徒而人一起用膳,又说了些闲话,崔绾绾便回锦云轩去了。 第二十五章 权贵 这一夜,崔绾绾离去后,陈上师心下似乎宽慰许多,凝神思虑后,提笔手书一封,用红蜡封好,便让紫苏服侍沐浴更衣歇下了。 第二日卯正起床,洗漱更衣后,命小丫头去唤了红玉来。红玉进到海棠苑,陈上师刚由杜嬷嬷侍候梳妆完。 红袖请了安,便笑道:“上师今日可比前几日精神多了。” 陈上师也不多语,吩咐紫苏去取柜子里一个雕花红木匣子,打开,里面一个锦盒,再打开,是一支色泽通透的红玉簪子,躺在锦盒里,散发温润的光。 陈上师凝目看着簪子,半晌,合上锦盒,取出昨夜的手书,置入匣子内,合上木匣,吩咐红袖道:“你亲自走一趟,去城阳公主府上,找她府里的一等管事嬷嬷张氏,就说是她冀州的亲戚来探望,见到张嬷嬷后,也不必多说什么,只将这个木匣子交与她,就说你受冀州陈夫人之托,请她将此物转交给公主,你也不必等回信儿,只管回来。” 红袖应诺一声,双手接过红木匣子,捧着出去了。 薛府后花园的亭子里,城阳公主正在喝茶赏花,与身旁的乳嬷嬷说些闲话儿,好一番悠游闲适。忽见张嬷嬷持了一个红木匣子匆匆而来,待走近时,更看清了她手上之物,神色微变,示意旁人退下,唤张嬷嬷近前来回话儿。 张嬷嬷躬身上前几步,双手捧着木匣子置于公主面前的案几上,打开,见是一封信,取出奉与公主。 城阳公主拆开信,渐渐的看的眉头蹙起来,又打开锦盒看到红玉簪子,怔了一怔,吩咐张嬷嬷暂且退下,又唤了乳嬷嬷和贴身婢女过来侍候。 “刘嬷嬷,你递张帖子进宫里,就说我府上暖房的牡丹近日开的正艳,想邀了公主来赏玩,恳请陛下和娘娘恩准。”城阳公主思忖半晌,朗声吩咐身旁的乳嬷嬷。 刘嬷嬷得了吩咐,自去办差了。城阳公主也无闲心赏花,便吩咐婢女时候她回房歇着。 邀月楼里,一众人心焦却又无奈。郑柔对着妆镜,看着自己形容晦暗的模样儿,不禁怔怔的垂泪。哭了半晌,又愣了一会儿神,唤过郑嬷嬷来,让她侍候着重新梳洗了,仔细的敷了粉,画了妆,换了身爽利的衣衫,起身往陈上师的正厅走去。 陈上师也正歪坐在榻上怔怔的出神,见郑柔来了,便招呼她坐,正想着怎么安抚她几句。 郑柔深屈膝施礼道:“玉娇姐,阿柔此次怕是要连累你了,此次灾劫也不知躲不躲的过,倘若躲不过,阿柔定要自己担着,绝不能让玉娇姐为难,只是,阿柔若有什么不测,畅春园日后,就拜托玉娇姐了!尤其是怜儿,我眼见着长大的,是个有天分的孩子,就是......命薄......”已是哽咽难语,眼眶里泪珠大滴滚落。 陈玉娇忙着上前扶起,叹道:“阿柔,你这是说哪里话,咱们这些年,也不是没经过事儿的,此次,是难了些,也并非全无转机,你可别先急坏了身子,畅春园日后还指着你呢。” 郑柔强忍着泪道:“玉娇姐,这些年,我撑的着实辛苦,此次若躲不过,就是我的命了,死也好,回乡也罢,我都认了......怜儿那孩子,在牢里吃这番哭,也不知她挨不挨的住......她也是个苦命的,家里,怕是回不去了,我教她一场,就当亲女儿一样......” “阿柔,你先别气馁,这祸福的事,谁也说不清。”陈玉娇安抚道,“再等几日,若怜儿姑娘能出来,日后的事,咱们再从长计议,若是,真有什么不测,我答应你也就是了,你可别哭伤了身子。” ...... 又过了两日,仍未有消息,畅春园还封着,霍怜儿还关着,众人俱都心焦却又无奈。红袖从外面匆匆进来,禀道:“上师,畅春园有位姐姐,被关的日子久了,染了风寒,病的咳不停,官差拘着不给请大夫,便有个性子刚烈的姐姐,与官差理论起来,竟没留神,撞到官差的刀上,死了......” 郑柔听了这话,已是吓软了,眼看着就要从椅子上跌下来,幸而一旁的郑嬷嬷扶住了。陈玉娇也惊的坐直了身子,半晌方才缓过神来,吩咐红袖再去打探,有消息立刻禀报。 次日,入夜时分,门房的仆妇传话进来,有位张嬷嬷,拿了个木匣子,说是要见红袖姑娘。 红袖听了,便赶忙着迎出去,正是那日在城阳公主府里见的张嬷嬷,忙恭敬的施礼,迎她进来。 张嬷嬷却含笑婉拒了:“姑娘美意,老身心领了,只是老身奉了公主之命来传几句话,说完了老身就走。” 红袖会意,也不再坚持,只领着张嬷嬷到了垂花门的暖阁里,请嬷嬷坐了,又施一礼道:“嬷嬷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张嬷嬷将匣子还与红袖,道:“公主说了,这是你家夫人珍藏之物,务必要完璧归赵。至于你家夫人的心意,公主已带到,成与不成,这几日便可得到信儿了。公主近些时日家中事物繁杂,未能得空儿来你邀月楼欣赏乐舞,等闲了时,便要来坐一坐,让你家夫人须得预备了一等的乐舞候着呢。” 红袖忙笑应道:“谢公主赏脸,谢嬷嬷跑这一趟,婢子必定一字不落禀了上师。” 张嬷嬷也不多耽搁,告辞着去了。红袖忙着赶到海棠苑,陈上师刚用过晚膳,尚未歇息,听了红袖传的话,一时心内宽慰许多,神情振作起来,竟也不急着歇息,命红袖去唤了崔绾绾过来。 崔绾绾随红袖来到海棠苑,给陈上师请了安,挨到榻边坐着,娇声道:“师父,入夜了尚不歇息,可是有什么要紧事需嘱咐绾绾呢?” 陈上师吩咐服侍的众人退下,眼神复杂的看着崔绾绾道:“绾儿,你老实说来,近日的事,你是不是都已知晓了?” 崔绾绾敛了笑容,露出怯怯的神情,半晌,方小声道:“瞒不过师父。” 陈上师轻叹一声,怜爱道:“这些事,为师原也不需瞒着你,只是想着你年岁尚幼......也罢,你终究要经历些,既已知晓,便没什么不可说的了。你是个伶俐的,竟已知晓差遣人打探消息,还能想着法子帮为师出主意,倒是为师先前小瞧了你。” “师父,徒儿知错了。”崔绾绾声音诚恳而带三分怯意。 “为师并未责怪你。”陈上师语气温婉,柔声道,“你有如此资质,为师只有欣慰的。只是,绾儿,咱们这样的人,虽说是靠着乐舞技艺傍身,终究是没根基的,要攀着权势富贵方得生存,那有权势富贵的人,也有各自的烦恼处,世事难料,瞬息万变,咱们又不可牵连太多,以免遭池鱼之灾,这中间的分寸,最是难把握。为师是忧心你,聪明太过,反而累及己身。你本是个自幼孤苦的,竟有机缘识得公主,为师想着你是个有造化的,却又不免忧心你无端卷入祸事,为师只盼着,能多护你几年......也罢,你一向敏慧机灵,凡事总有你一番际遇,虽是年岁尚幼,却比一般幼童机敏多些,莫如让你早日历练些,倒也有好处。” 一番话听的崔绾绾心内又是酸又是暖,竟不觉眼里涌出泪来,扑到陈上师怀里,轻声道:“师父,徒儿知晓了。” 陈上师摸摸她的头发,温声道:“天色不早了,你且歇息去吧,明儿还要早起练功呢。” 崔绾绾告退,出了海棠苑,回锦云轩去了。 第二十六章 见识 海棠苑正房内,陈玉娇与郑柔端坐着,听红袖禀报,神情从最初的忧虑、凝重转而轻松,甚而露出几丝笑容。 “上师,官府结了案了,霍姑娘与前朝霍将军并无渊源,未有蓄谋刺杀的动机,乃是情急之下误伤了武大人,凶器已确认,就是房内桌上的剪刀,并不是霍姑娘私藏的。畅春园明日便解封,一众人也都无罪释放。”红袖朗声回话,语气也比前些日子轻松多了,“霍姑娘也放了出来,说是,宫里皇后娘娘训诫了武大人,如今闹出事来,平白损了名声。武大人的伤已然好了,这么闹一场又误损了一条人命,也就不再追究霍姑娘的错处,既是霍姑娘百般不情愿给他做妾,便该放了她回去。婢子已差人接了霍姑娘来,就安顿在后院里,请大夫把了脉,说是无大碍,就是劳损了些,需要将养些时日方好。” 郑柔听完,对着陈上师便是盈盈一拜,眼含热泪道:“玉娇姐,阿柔谢你大恩了。” 一旁的婢女赶着扶了她,陈上师又安抚了些,二人说着些闲话儿不提。 一场风波过去,日子恢复平静,陈上师打起精神料理前头场子的生意,崔绾绾也发奋修习乐舞、诗文、礼仪。 一日,崔绾绾下了功课,想着好些日子没见着莲香了,便吩咐绿茗,带些点心去看望莲香,若她无事,便带她到园子里来,那边几丛秋海棠开的正好,不如一起来玩儿。绿茗答应着去了,崔绾绾又带着丹心在园子里闲逛。远远的瞥见一个似有些眼熟的身影在那边赏花,定睛细看,这不是那日在悠然居见到的美女吗?那日所见,仿佛她们与师父是熟识,故而今日来邀月楼是做客的吧。 这么想着,崔绾绾便笑嘻嘻的走了过去,至近前施礼道:“姐姐安好。姐姐可是来咱们这儿做客的?” 那姑娘欠身回了一礼,道:“妹妹你便是陈上师的入室弟子绾绾姑娘?当真是个妙人儿。怜儿叨扰邀月楼许多时日,竟是十分过意不去呢。”声音软糯里带一丝凄惶,听着更是楚楚可怜。 崔绾绾心里一惊,随即了然,心内叹道,她就是霍怜儿!这容貌,这语调,当真是人如其名,难怪王嬷嬷说她是红颜祸水......啊呸!什么红颜祸水,明明是男人作孽祸害,还偏将罪责推在女人身上,长的美是错吗?!贺兰敏之那个妖孽,好好一个美女,给他祸害的,瘦了一圈儿了,脸色也不如上次见着时明艳,不过这模样儿依然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唉,美女始终是美女....... 霍怜儿见崔绾绾一语不发,只顾盯着自己,脸上神情捉摸不透,似在思索着什么,又时而显出一丝怒意,不免疑虑,又有些惶然,微红着脸,问道:“妹妹,姐姐脸上,可是有什么不妥?” “啊?没,没有。”正在一半惊叹一半腹诽的崔绾绾,被她这一问,惊过神儿来,慌忙摇头,又一脸诚恳的道:“姐姐生的太美,绾绾一时竟看痴了,让姐姐见笑了。” 霍怜儿脸更红了,眸子里却又隐隐现出一丝得意,忙掩住了,微笑道:“妹妹也是个美人儿呢,虽是小小年岁,也能瞧出容貌不俗。” 再这么互相夸下去,还能不能愉快的聊天啊,崔绾绾心内很无语,面上堆笑道:“姐姐,你且悠游的赏花,妹妹那边还有些事,就不陪着了。”便屈膝告辞了。 霍怜儿也屈膝道别,目送着崔绾绾远去,目光幽幽,不知在想什么。 莲香已跟着绿茗来到园子里,在秋海棠那边候着了,老远见绾绾过来,便招着手,一脸兴奋,就差要跳起来。 崔绾绾欢喜的奔过去,拥抱了她一下,打趣儿道:“莲香姐姐,多日不见,你可是胖了些呢。” 莲香一听,笑容没了,嘟着嘴道:“绾绾,你又取笑我,我早起还比划过的,没胖呢,腰身还是先前一样的。”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满眼担忧的拿手比量腰身。 见她这模样儿,崔绾绾忍不住捧腹而笑,又忙道:“莲香姐姐,我逗你呢,你没胖,我看着脸上反而清瘦了些,不过肤色倒是白了些,愈发美了。” “是吧?”莲香听她这么一说,又欢喜起来,摸了摸脸,“绾绾,我也觉着,近几日我似是白了许多。” “嗯,就是的,莲香姐姐越长越好看了。”崔绾绾挽着莲香的胳膊,“姐姐,近日乐舞可学的顺畅?可有识字?” “好着呢,新学的乐舞都还顺畅,绾绾你教的字,我也每日抽空里念,都认识了。”莲香点头答道,一边去找了根树枝来,在草地上比划着,“绾绾,你看,这些字我都会写了。” 崔绾绾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儿,也跟着心内欢喜起来,赞道:“姐姐学的还真快,今日再教姐姐一些。” 两个小姑娘在草地上,边嬉闹边比划着写字,玩的愉快,不觉天已黑透了,绿茗催着她们回去歇息,二人方才恋恋不舍的告辞分别着去了。 ...... 海棠苑内,陈上师考校崔绾绾的功课,乐舞,诗文,礼仪,尽皆满意,不禁喜上眉梢。招呼爱徒挨近身边坐了,又吩咐婢女仆妇退下,方问道:“绾绾,这些时日,你可都见过郑上师和霍怜儿了?” 崔绾绾点点头,据实答道:“见过了。” 陈上师也点点头,又缓缓说道:“郑上师经此风波后,似是心灰意冷,竟有意回乡去,她欲将畅春园托付于我,绾绾,你可有什么想法?你不必拘谨,有任何想法,但说无妨。” 崔绾绾沉吟半晌,方道:“师父,依徒儿拙见,那畅春园,如今大约是个烫手的山芋,虽说是解封了,有着那一场风波,怕是一时半会儿没什么生意可做,师父若是接手了,这一两年里,总是要养着里头的人了。” 陈上师未置可否,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认可她的话。 崔绾绾瞧着她的神情,想必她内心是打定了主意的,便又接着道:“然,师父您是仗义之人,当日明知有祸事,还愿意援手郑上师,如今更不会袖手了。既如此,不如就顺了郑上师的意,这畅春园经营多年,有些根基,那些乐师舞优们,随她们的心意,若是想走的,给些银钱放她们离去,若是想留下,咱们养一两年,好好调教一番,将来总有用处。况且,畅春园挨着咱们邀月楼,将来若是并到一处,咱们这个场子可就大了去了,据说,畅春园里的景致也是极好的呢。” 陈上师依然不说话,只拿眼看着爱徒,面上看不出表情。崔绾绾也不躲闪,只眨眨眼,便由着师父看到她的眸子里去,神色淡然无一丝慌乱。陈上师脸上渐渐浮出笑意,眸子里的赞许之色愈来愈浓。 “绾儿,你这份见识,怕是连你白薇姐姐也不如了。”陈上师赞了一句,又忍不住顿了一息,方道,“话虽如此,只是,这场祸事的余波,也未知几时方得平息,若是一两年还过不去,时日久了,后面就难说了。” “这个,师父不必忧心。”崔绾绾十分肯定的道,“如今是太平盛世,这长安城更是歌舞繁华之地,天子脚下奇闻多,过一年两年,这场祸事就算淡去了,到时候,上师给畅春园改个名儿,奉一场上好的乐舞出来,自有捧场的人来。” “你倒是个有主意的,竟还如此看的开。”陈上师宠溺的点着她的鼻子,满眼慈爱里透着说不出的欣慰。 崔绾绾笑嘻嘻的享受师父的疼爱,心内暗道,我才不会告诉你,明年贺兰敏之就over了呢。哼哼,到时候,长安人就该怎么乐还怎么乐,也没人忌讳他了,畅春园,还有怜儿美女,师父的生意要越做越大了,嘻嘻,那自己是不是成富二代了?师父待自己像女儿似的...... 第二十七章 拾遗 当黄叶落尽,南飞的雁群也渐渐少了踪迹时,长安城下了第一场雪,冬天裹挟在凛冽的北风中呼呼袭来,邀月楼的后园子里,颇有几分花落草枯的衰败景象,只余下几株梅树凌寒而立。 前头的饮宴场子里,却依旧热闹,厅堂、雅间儿,铜盆里的银丝炭烧得红火火的旺,将整个场子烘的暖融融的,如同阳春三月。 海棠苑的暖阁里,也燃着上好的银丝炭,温暖如春。陈上师正在考校崔绾绾的诗文,尚显稚嫩的手,执笔默写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禁满面赞许之色,这字,已显出三分灵秀飘逸之态,假以时日,纵使不能成为书法大家,也能在长安城一众舞优里脱颖而出为人称道了。又回想起绾绾初始练字时的窘迫,眼中更是溢满欣慰,这个徒儿,难得的钟灵毓秀,又肯勤奋用功,才小半年光景,竟能练出这么一副字来,真叫人叹服,怪道一向严苛的高先生近些时日也诸多褒赞呢。 心下溢出慈爱之意,因道:“绾儿,你且歇一歇吧,吃杯茶,暖暖手,莫要冻坏了。” 崔绾绾搁下笔,温顺的答道:“师父,绾绾不冷,也不累。” 绿茗已拿了温热绢巾侍候她净了手,丹心捧了一杯茶来,崔绾绾接过来,抿了一口,便放下了,绿茗又递了个用细棉布包着的黄铜小手炉给她抱着暖手。崔绾绾接了手炉,挨近师父的榻边坐了。这考校之日,便在这暖意融融里度过,甚是和谐。 ...... 冬至日,百官朝贺,帝后于大明宫金水桥设迎日祭天大典,古朴而庄严的礼乐声飘扬在长安城上空,在这寂寥冬日里,听着格外气势磅礴。 崔绾绾依礼仪,要向师长拜贺冬节,因此,今日早起的问安礼较之平日要庄重许多。依着周嬷嬷的教导,崔绾绾向陈上师行了大礼,又依次向周姑姑、沈姑姑、高先生行了礼。陈上师又领崔绾绾至揽月馆,对着尊师的画像行了祭拜之礼。 红袖来回禀,马车已备好,上师和绾绾姑娘可以启程了。 雪后初霁的天气,西北风吹刮的毫不留情,空气里尽是沁入骨髓的寒凉,阳光怏怏的不带多少温度,远处山丘树丛里还有零星未融化的雪,掩映在土黄色的枯草林木间,发出清冷的白光,瞅一眼就让人忍不住要缩缩脖子。 这样的天气,长安城外大道上却并不清冷,出城走亲访友的,去城郊祭拜的,马车,行人,交织的画面倒给冬日平添了许多暖意。 崔绾绾此时就与陈上师坐在一辆夹棉青绸围的马车里,行在城外的官道上,今日师父携她出城祭拜,现在便是回城路上了。马车里备了炭炉,密封的也好,因此十分温暖。崔绾绾便不时的掀开车窗帘子看一眼外面,透进几丝冷风来,反倒不显得那么憋闷了,因而车内的陈上师和红袖也并未出声制止她的行为。 一阵悠扬的乐声传来,听不出是什么乐器什么曲子,却说不出的动听,那声音,在这寂寥的冬日,仿佛要穿透世间一切繁杂,直沁入人心底,让人瞬间就能被摄住心神。崔绾绾忍不住将车窗帘掀的更开,探头搜寻声音的出处。 红袖也听到了,看一眼陈上师,得到点头示意后,她便撩开马车帘子,探身搜寻能弹出这样乐律的人来。 路边一丛衰败的矮木旁,一名弱冠少年,坐在一个破旧的箱笼上,正在弹箜篌。他身旁站着一名约七八岁的女童,抱一个半旧的棉布包袱,怯怯的看着人来人往。二人皆衣衫单薄,且已呈褴褛之状,只是,那少年人的神情,却仿若眼中无人、无物,只余眼前的箜篌。而他正弹着的那架箜篌,观之确非寻常之物,透亮的黄花梨木雕花凤首,琴弦在他的纤长素手弹拨下,乐声柔美清澈,婉转清扬,闻之使人忘俗。这样的情景,这样的乐律,映在这冬日寂寥的晴空白日枯草衰木中,别有一番说不出的感觉,让人找不出词形容,却刻骨铭心的记住这一幕。 车夫在陈上师的吩咐中,离那二人约十步之远停了,红袖先下车,又扶了崔绾绾下车。陈上师坐在车里,掀起车帘子,看着面前的情形。 红袖与崔绾绾二人上前几步,安静的立定倾听。崔绾绾仔细看这少年人的面容,生的眉目清秀,干干净净,不过应该是过了些困顿的日子,面庞清瘦,形容有些许委顿,只是那双眸子,却依然乌黑透亮,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乐曲声里,又透出一股深邃幽远来,如一汪深潭,让人不敢久视,唯恐掉了进去。一旁的女童,身量纤瘦,面色有些发黄,像是大病初愈,一双眼睛却极为灵动,水汪汪的眸子,有几分怯意,又不忍移开,就忽闪忽躲的看向二人。 一曲终了,红袖上前屈膝行了半礼,问道:“这位公子,我家夫人路过此地,闻你琴音而知雅意,惜你高才,故而下车相询,不知公子可方便相告否?” 那少年放下箜篌,起身,拱手回了个礼道:“小生裴文轩,谢尊夫人赏识。小生祖籍江南,随家祖父客居闽南多年。家父酷爱音律,穷毕生之力收集多种乐律,小生从小耳濡目染之下,学了些皮毛,让尊夫人见笑了。” 红袖道:“公子过谦了,原来公子乃音律世家出身,怪道有如此高才。既如此,公子为何在这长安城外弹奏?且容婢子说句不中听的话,公子这身衣衫,未免落魄了些。” 裴文轩面露赧然道:“小生惭愧。家祖父少年时曾在长安学艺,后调赴岭南为官,便客居岭南二十多年,如今年岁大了,每忆及少年时,犹难忘怀长安繁华,故遣小生携幼妹来长安历练一番。岂料,小生与幼妹在途中便染了病,一直挨到长安,客居旅馆内求医问药,大半年方才痊愈了,只是,这盘缠也耗完了。” 红袖心道,看这光景,倒也能猜到七八分了,只是仍有疑问,便道:“如此说来,也是让人唏嘘!你既需银钱救急,为何不在城内寻个乐舞教坊谋份差事,反到这城外路边弹奏,是何用意?” 裴文轩闻言,又拱手鞠了一躬,道:“小生不才,闻听说长安最是富贵繁华地,乐舞教坊多以衣衫相貌取人,小生与幼妹此番光景,恐遭人耻笑,平白糟蹋了小生的乐律之才。便想着在这城外弹奏,若遇知音,倒是小生的机缘。” 崔绾绾听了这话不禁哑然,这个人的求职方式还真是,别具一格。 红袖闻言也有些心内暗笑,这公子,乐律上倒是很有些才华,为人却未免酸了些,有难处自当求助,有才艺自当展现,他倒好,担心被人耻笑,便想出这么个法子来,这是运气好遇着了上师,若运气不好,今日白弹奏一场,又挨了冻,岂不是又要染病了?一面想着,一面回头看向马车,拿眼神征询上师的意见,见陈上师微微点头,心下便明了。对裴文轩道:“公子,我家夫人乃城东常乐坊邀月楼的上师,既听了公子的琴音,也是机缘,有意请公子去邀月楼为乐师,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裴文轩拱手作揖,道:“谢尊夫人,谢姑娘。小生还有个不情之请,幼妹莺儿自幼颇有天资,音质柔美,善弹唱,不知邀月楼可否收留她指点一二?” 红袖笑道:“这个无妨,我邀月楼本里设有教习幼童的别院,舍妹自可随你一同前往。” 裴文轩又长揖到底:“如此,小生拜谢尊夫人厚意,请姑娘转告尊夫人,小生不日便就携幼妹前往。” 红袖递了一张帖子给裴文轩,屈膝行了个礼,便携着崔绾绾转回马车里,一同回邀月楼去了。 第二十八章 迎新 长安城又下了一场大雪,一片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崔绾绾秉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勤奋态度,照例在揽月馆修习乐舞,周姑姑对她的领悟力颇为赞赏,尤其夸赞她勤奋不缀的态度。 红袖正在海棠苑小花厅禀事,门外杜嬷嬷来报,说是门房处来了位裴公子,拿了帖子来拜会上师。 陈上师吩咐道:“请他进来,至前厅叙话。” 杜嬷嬷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儿,领了裴文轩和其妹妹前来。陈上师已在前厅上首的扶手椅上坐了,红袖侍立一侧。 裴文轩拱手施礼道:“小生裴文轩,拜会上师,谢上师赏识之恩。” 他身侧的女童也站定,深屈膝行了福礼道:“裴莺儿给上师请安。”声音清脆悦耳,如出谷黄莺。 陈上师忍不住多看了那女童一眼,温声道:“裴乐师不必多礼,请坐。” 裴文轩拱手谢了上师,便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就坐,紫苏奉了一杯茶来。 见裴莺儿乖巧的站在她兄长身旁,陈上师看向她道:“姑娘不必拘礼,也坐吧。” 裴莺儿温顺的答道:“谢上师。”便寻了下首的一个小方凳坐了。 陈上师问道:“不知裴乐师会哪些乐器?” 裴文轩谦恭道:“小生不才,自幼修习诸般乐器,以箜篌、琴、筝见长,琵琶、芦笙、箫笛上也略通一二。” “如此,裴乐师倒是个难得的奇才。”陈上师赞道,“令妹嗓音甜润,也是难得,不知年岁几何?往日可有人教习歌舞?” “回上师话,舍妹今年七岁,家母平日里也教习些声律,至于乐舞,倒未曾修习过。”裴文轩道,“据闻这邀月楼有教习幼童的别院,不知上师可否收下舍妹?” “令妹瞧着也是有些根骨的人,自然是可行的。”陈上师点点头,顿一顿又道,“裴乐师,你且先歇息一日,后日我便领你在众人前演奏一曲,可使得?” 裴文轩起身,拱手道:“小生得上师抬爱,一切但听上师安排。” “既如此,你先下去吧,你及令妹一应事自有红袖打理。”陈上师朗声吩咐。 红袖屈膝应诺。裴文轩拱手告退,裴莺儿也屈膝告退。红袖便领着二人出了海棠苑,安排去了。 ...... 崔绾绾下午的诗文课修习完,绿茗向她回禀今日新来的乐师之事,她一听便知是那日路遇的裴公子,答一声知晓了,便未放在心上。 冬日的天短,这才酉时三刻,天已黑透了。丹心燃上灯烛,又给崔绾绾奉了一杯热茶,崔绾绾捧着杯子,坐在窗下怔怔的出神。绿茗恐她冷着,又将炭火拨的旺了些。 门外,莲香一边叫着“绾绾”,一面人就进来了。 崔绾绾看见莲香,也欢喜起来,一边迎到门边拉着她的手进屋坐了,又命丹心拿了些点心过来。 莲香看看点心,舔舔嘴唇,摇头道:“绾绾,我不吃了,阿姐说我不许再贪吃,若是胖了,就练不成乐舞了。” 绿茗在一旁捂着嘴笑,崔绾绾也笑道:“那就不吃了。丹心,你给她端杯清茶来。” “绾绾,你知晓么?咱们这儿新进的裴莺儿,嗓子可好听了,红袖姐姐才安排她跟我住一处,你搬走了,我可好久没伴儿了呢,这下又有了。”莲香掩不住的欢喜热切。 “裴莺儿?”崔绾绾略一凝眉,便道,“是裴乐师的妹子吧?” “正是,据说那裴乐师乐器上极为擅长,他这个妹子歌唱的尤其好。”莲香兴奋的讲八卦。 二人又说了些别的闲话儿,魏嬷嬷来请摆晚膳,崔绾绾便邀莲香与她一同用些晚膳再回去,莲香也不推辞,陪她吃了些,又依依不舍的回梨香别院去了。 ...... 揽月馆的正厅里,陈上师端坐在上首,红袖侍立一侧,崔绾绾在师父左首边一个腰鼓墩上坐了,左右两侧的太师椅,分别坐着沈卓盈和周慕春。 邀月楼里一众今日不在前头场子当值的乐师也各持乐器就坐。 居中一黄花梨木案几,上面摆着一架桐木古琴,裴文轩席地而坐,正在调试琴弦,裴莺儿立于他身侧。 裴文轩今日穿一身天青色长衫,端坐于案几后面,乌黑的头发梳的一丝不乱,于头顶处束起,簪一根古朴的黄玉发簪,衬的他白皙清瘦的面容多出几分温润,眉形清秀,眼睑微垂,眼神专注于面前的古琴,修长的手指偶尔轻轻拨弄一下,琴弦发出低沉的颤音,在寂静的厅堂里,犹如掠过人的心弦。 崔绾绾看着裴文轩,心内暗暗赞叹,比起那日在路边见到的落魄之象,他今日显得气质清逸出尘,堪称美男子一枚。又看向一旁的裴莺儿,今日穿了一身干净的浅碧色夹棉稠短襦,水蓝色缠枝暗花缎面长裙,挽着双髻,束着浅碧色锦缎发带,一张瓜子脸,肤色白净,眉目弯弯带笑,双眸澄澈机灵,身量纤瘦却秀挺,立在那里如一支才露尖尖角的绿荷。 裴文轩似是调好了琴,站起身环顾四周,看着人也来的差不多了,便拱手对上首施礼道:“上师,小生可否开始了?” 陈上师点点头,红袖便朗声道:“诸位,座下便是新聘的乐师裴文轩,今日当中献艺,请诸位点评。” 裴文轩对着四周团团拱手施礼,谦声道:“小生裴文轩,承蒙上师抬爱,今日在此演奏一曲凤求凰,如蒙不弃,愿拜在邀月楼门下为乐师。”说罢,便端坐抚琴。 这首汉代名曲,早已流传千古,崔绾绾在上一世也曾听过。这样的曲子,乐师想必都识得,也都会弹奏,而裴文轩要想以此让众人信服,必得丝毫不能出错,且要显出高超的琴技方可,他这是要多么自信才可以呢,崔绾绾不禁又多看了裴文轩两眼,他面色沉静无波,端坐抚琴的神情,确有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气韵。 他竟选了这样一支曲子,陈上师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便恢复如常,且静静听来。 裴文轩十指修长柔软,仿若无骨又随意般轻抚琴弦,如行云流水娴熟至极。琴音铮铮响起,随着他十指轻跳,忽高忽低,忽远忽近,时而曼妙悠长如空谷回声,时而清越澄澈如山涧流泉,渐渐的便勾住人的心神,直沉醉其中。厅中众人皆屏息凝气,唯有琴音绕梁袅袅。 一曲终了,裴文轩停了双手,微一定神,起身,朝四周拱手行礼,并不发声。 乐师座上的首席乐师张庭羽,从琴音里回过神,起身对上首拱手道:“上师,这裴乐师琴艺高绝,我自叹不如,今日便可让出这首席乐师之位,奉于裴乐师。” 裴乐师忙对着张庭羽鞠躬谦辞道:“张大家折煞小生了,若能拜在邀月楼门下,余愿足矣!” 陈上师颔首道:“张乐师过谦了,你在我邀月楼居首席乐师之位已有数年,乐律琴艺皆非旁人可及的。裴乐师今日既能得你认同,便可留下了。我邀月楼以乐舞立名,乐师功劳高不可没,望日后众人齐心协力,助我邀月楼兴盛。” 张庭羽、裴文轩拱手应诺,其余众位乐师也都立起,躬身应诺。 第二十九章 琴艺 既已当众演奏完毕,陈上师便欲吩咐众人退下了。 裴文轩又拱手道:“上师,舍妹自幼得家母教习,又有一副好嗓子,其歌声自有一番神韵,不知今日可否有幸为众人唱一曲呢?” 陈上师微微点头道:“如此甚好,便请莺儿姑娘一展歌喉吧。” 裴莺儿对着陈上师深屈膝一礼道:“谢上师,莺儿献丑了。”定一定神,开口唱道: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嗓音甜润清脆,将一曲越人歌唱的婉转缠绵,情真意切。 沈卓盈忍不住赞道:“倒真是一幅好嗓子!难为她,才不过这样的年岁,竟能将这歌唱出几分情意来。” 陈上师也面露笑意,赞道:“莺儿姑娘真是人如其名。日后在我邀月楼修习歌舞,自有一番成就。” 裴莺儿面色微红,垂首屈膝行礼:“谢上师和姑姑抬爱。” 陈上师环顾四周,便道:“无事,便都退下吧。裴乐师,你且留一留。” 众人退去,崔绾绾正欲起身告退,师父却示意她站起身,便起身立于一旁,不知师父还有什么吩咐。 裴文轩见众人已出了厅堂,便躬身道:“不知上师还有何吩咐?” 陈上师笑道:“裴乐师琴技高超,又是青年才俊,我新收了一名弟子,正欲寻访名师调教声乐琴艺,不知裴乐师可有此意愿?” 裴文轩眼神微微扫过崔绾绾,颔首答道:“承蒙上师不弃,文轩必定倾囊相授。” 崔绾绾闻言,忙上前几步,于裴文轩身前四五步远站定,深屈膝行礼道:“裴乐师德艺双馨,绾绾得您指教,真乃三生有幸,绾绾拜谢!” 裴文轩忙伸出一只手虚抬一把,算是受了她的礼。 陈上师又吩咐道:“绾绾,自明日起,你每日下午两个时辰便随裴乐师修习声律琴艺,诗文课改到晚膳后,每日一个时辰。裴乐师,既是教习绾绾,便在听雪庐给你单独留一处房舍,红袖自会打理妥当。” 崔绾绾面儿上乖巧温顺的应诺,心内却叫苦不迭。 裴文轩拱手谢过,便告退去了。红袖也屈膝应诺着忙去了。 陈上师携着崔绾绾的手,语重心长:“绾儿,你天资颇高,为师也不忍埋没了你,必要让你多学些才好。况这琴艺,本就是舞优的看家本领,那裴乐师琴艺娴熟,又擅长多种乐器,他肯教习你,也是你的福气。” “是,师父一片苦心栽培,绾绾都知晓,必不负师父所望。”崔绾绾不知是不是腹诽内容在脸上流露出来给师父瞧见了,赶忙收敛心绪表达诚意。师父的决定也没错,一个不通音律的舞优,其舞艺也必然高不到哪儿去。何况多一项技艺傍身,不是坏事。 入夜,崔绾绾吩咐丹心拎着一盒点心,去梨香别院看望莲香,还有裴莺儿。 “莲香姐姐,我明日起便要随裴乐师学琴艺,诗文改为夜里修习,便再不能与你玩闹了。”崔绾绾将点心递与莲香,语气里是满满的遗憾。 莲香听了,也没心情吃点心了,拉着崔绾绾的手道:“绾绾,这样,我便不能再常常见你了,我还想随你多认些字呢。” 崔绾绾笑嘻嘻的看着一旁的裴莺儿,她自绾绾进来后,便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却是一言不发,只旁观绾绾和莲香坐在榻上说话。 “莺儿姐姐你也来。”崔绾绾走过去,拉着她的手到近前来,“我今日听了莺儿姐姐唱歌,当真是好听的很呢。” 裴莺儿有几分拘谨的笑了笑:“绾绾姑娘过誉了。” 崔绾绾笑道:“莺儿姐姐,莲香姐姐,你二人日后住一处,便可互相照应些。” 莲香忙点头:“那是自然,我定会照顾好莺儿。”裴莺儿也点点头。 “莲香姐姐,你可别只记着照顾莺儿多吃点心。”崔绾绾又打趣莲香。 羞的莲香满面涨红,分辩道:“绾绾,你又欺负我......” “好了好了,我闹你玩儿的,你可别恼了。”崔绾绾忙拉着莲香的胳膊摇着,又看向裴莺儿,“莺儿姐姐,裴乐师通身的气派瞧着就是出自书香之家,不仅精通乐律,谈吐也极具文采,想必莺儿姐姐也是熟读诗文的吧?” 裴莺儿羞怯道:“家父读过些书,却无心科举,痴迷乐律,大哥也是进过学堂的,后来随父亲修习音律,倒更为擅长。我自幼也随母亲识了些字。” “既如此,日后,莺儿姐姐就费心,教莲香姐姐识些字。”崔绾绾一面说,一面示意莲香。 莲香会意,拉着裴莺儿的手,欢喜道:“太好了,绾绾不得空儿了,莺儿,日后你教我一些。” 裴莺儿不好推拒,便道:“我也不是很擅长诗文......” “不碍事,我是女子,又不考科举的,只要多识些字就好。”莲香倒是爽快。 裴莺儿稍一犹豫,便点头答应了。崔绾绾又跟他们玩闹了一会儿,便回锦云轩了。 转眼便是年节将近,崔绾绾想着到唐代长安已将近一年了,不禁心内感慨光阴似箭。她已越来越适应这里的人情物事,以新身份愉快的生活,便是对重活一世最好的诠释了。 每日得空儿时,便听王嬷嬷讲些外头年节的趣事,长安城的大街上依然是人来人往热闹繁华,商贾竞相售卖时鲜年货,有富贵人家的年节礼从院内摆到门口,引来路人观看。 锦云轩的日常生活简单规律,平常有绿茗和丹心侍候,魏嬷嬷和王嬷嬷近来便常去外头帮衬,前头场子里的生意要照看,后院年节的事也要料理,平日里常来常往的贵客也要打点,上师和红袖近些日子都极忙碌,崔绾绾每日去海棠苑请安,师父也没有多的话,只嘱咐她安心修习。 这一日,崔绾绾才出了揽月馆,绿茗候在外面,见她出来,便迎上去道:“姑娘,紫苏姐姐打发人来说,今日白薇姐姐给上师送年节礼,留在海棠苑用午膳,请姑娘也过去。” 崔绾绾听了精神一震,忙吩咐回锦云轩更衣。几乎是小跑着回了锦云轩,让丹心侍候她重新梳洗,换了一件嫩粉色夹棉绸窄袖襦衣,衬一条粉紫色锦缎长裙,丹心给她挽了双髻,束着镶珍珠的粉紫缎带。崔绾绾对着妆镜照了一圈,相当满意,脚步轻快的出了锦云轩,往海棠苑去,绿茗忙赶几步跟着了。 海棠苑里,白薇正陪上师说话,崔绾绾上前见了礼。 白薇拉着她的手坐到一边的月牙凳上,含笑打量道:“绾绾真是出落的越发标致了。” 崔绾绾脸微微一红道:“姐姐才是真正的美人儿呢。”她说的是心里话,白薇看着清减了些,眉目间有一丝憔悴,却依然掩不住她的风采神韵。 红袖已安排仆妇摆了午膳来,三人落座用膳,席间并无交谈,吃了些清淡的菜品,陈上师放下碗箸,白薇和崔绾绾便也落了筷。红袖命仆妇撤去碗碟,又命小丫头奉了茶来。 陈上师道:“绾绾,你白薇姐姐送了年节礼来,特意给你备了一身衣裳。” 身后一个小丫头闻言,捧出一个锦布包袱,绿茗忙上前接了。 崔绾绾因要起身致谢,白薇笑着按住她道:“绾绾不必拘礼,这是姐姐的一份心意,你欢喜便好。” 又说了一些闲话儿,白薇便推说家里年节事多,今日要赶着回去,又叮嘱上师保重身体,嘱咐崔绾绾好生修习,便告退离去了。 崔绾绾修习的时辰也到了,也跟着告退出来,往听雪庐去,吩咐绿茗将衣裳送回锦云轩交给丹心,再来听雪庐寻自己。绿茗答应着去了。 夜里,绿茗低声回禀:“今儿便听紫苏姐姐说了,白薇姐姐的亲事已定,二月里便要过门,这趟除了是送年节礼,也是向上师辞别。” “这么快?”崔绾绾喃喃道,胸中似有一团闷气憋着,却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觉十分烦躁。绿茗和丹心小心的侍候她更衣就寝。 第三十章 岁末 中国人的春节自古都是庄严隆重的。皇宫里张灯结彩,大傩戏年夜饭都在紧锣密鼓的准备着。侯门将相富贵人家院内也是灯烛通明,热闹非凡,年味儿分外浓厚。 往日热闹的长安街市,今日倒分外安静,商铺早早打烊,只留门廊上悬挂的大红灯笼静静的在风中微微摇晃。 一连下了几日雪,街面上积了厚厚一层散雪,几只觅食的小鸟扑簌着飞起落下,落下飞起,在雪面上留下浅浅的爪印。只剩黑黝黝枝桠的槐树静默耸立,树杈上的积雪晶莹剔透,偶有微风扫过,散落地上,也是寂静无声。 今日是岁末最后一天,邀月楼前头的场子前两日便就早早打烊歇业,大厨房忙着准备年宴的各种吃食,伙计仆役忙着装点庭院,在院门口挂桃符,在廊柱下挂大红宫灯,庭院里也绕树扎绢帛彩灯,把个院子装点的喜气洋洋,极有年味儿。 早在腊月初便有仆妇给各人分发年节的新衣裳,并一些日用所需。王嬷嬷告诉崔绾绾,以往的尊师和现在的上师都是待人宽厚的,众人大多是离乡漂迫的,就留在邀月楼过年,发新衣裳这些都是邀月楼的惯例,按着各人的常例分派,每年都有的。 这是崔绾绾在邀月楼,也是在大唐过的第一个春节。她一刻也不让自己闲着,在园子里四处逛,看着别人忙碌,也显得自己充实,以免静坐无事胡思乱想徒添思乡之情。莲香和她阿姐回家过年了,少数家住不远的人也都回去了,留下的,都是飘着的。 耳边飘来悠长飘渺的琴音,崔绾绾听着便知是裴文轩在弹奏了。曲调里有几丝惆怅悱恻,大约他也是借着琴音寄托佳节思乡之情吧。不知不觉循着琴音走近听雪庐,那儿附近有一处梅园,几株红梅正是盛开时,衬着白雪皑皑,很有韵致,也很有年味儿。才到梅园,见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似在攀折花枝。 崔绾绾走近前几步细瞧,原来是裴莺儿,便离着几步远站定了,看着她折下几支红梅,有雪花簌簌而落,飘在她的头上、肩上。 裴莺儿折好红梅,转身瞧见崔绾绾,便含笑着来到她身前,道:“绾绾妹妹,你瞧这红梅开的可美呢!” 崔绾绾看着她手里的梅枝,微笑着点点头道:“极美,不知姐姐折了这梅枝作何用呢?” 裴莺儿娇声道:“我折了插瓶,送与上师,必定十分欢喜。也给绾绾妹妹几支,还有我大哥,他向来喜爱梅花。” 崔绾绾闻言,朝听雪庐房舍看了一眼,道:“裴乐师的居处,临窗便能欣赏这白雪红梅的景致,倒正合了他心意。” 裴莺儿点点头道:“是呢,上师待大哥和我都是极好的。”说完递给崔绾绾几支梅枝,便告辞去了。 崔绾绾接过梅枝,谢了裴莺儿,笑着与她道别,又回身将花交给绿茗,吩咐她回去后找个好看的瓶子插了。 绿茗接过,悄声道:“这莺儿姑娘倒是个机灵的。” 崔绾绾没接她的话,自顾自的往前走着。又闲逛了一阵子,来到大厨房,见魏嬷嬷在帮衬,便走近前瞧瞧有什么好吃的。 魏嬷嬷笑道:“姑娘当心,仔细烫着,也别脏了衣裳。” 崔绾绾笑着谢过魏嬷嬷的善意,又四处转悠,瞧见角落里四个仆妇围坐在矮桌边,两个和面擀皮,两个包馅儿,旁边一个大竹簸箩里整整齐齐摆着月牙形儿的饺子,四人一边低声说些闲话儿一边手里不停的忙活着,配合默契,气氛温馨。这一幕瞧的崔绾绾心里暖暖的又痒痒的,便几步走上前去笑道:“嬷嬷,我也来包几个呢?” 其中一个正包馅儿的嬷嬷,手里也没停下,随和的笑道:“姑娘身娇玉贵的,仔细弄脏一身衣裳。” 另外几个也笑着附和道:“正是呢,姑娘快好生歇着去,等嬷嬷们做好了吃食,姑娘只管享用罢。” 崔绾绾浑不在意,已吩咐绿茗用湿帕子给她净了手,又拖了个矮方凳来,便挽起衣袖坐到矮桌边,拿过一张面皮,搁上馅儿,三两下捏出个漂亮的月牙形儿放在竹簸箩里。 “哎哟哟,怪道都说姑娘聪慧,就这一会儿瞧了几眼,姑娘竟学了个十成十,这馄饨比我老婆子包的还好看呢!”一个年岁稍长的嬷嬷瞧着崔绾绾一气呵成的动作,忍不住高声夸赞,另外几个也是交口称赞,惹得大厨房里忙着的一众仆妇也都探头往这边瞧,顺带夸几句。 听了那嬷嬷吃惊的夸赞,崔绾绾先是一愣,继而面色微红,低声拖长些语调娇嗔一声:“嬷嬷——” 魏嬷嬷见众人围观,又瞧见崔绾绾的神情,忙走过来打圆场道:“姑娘面皮薄,经不起你们可着劲儿的夸呢。” 众人听了便都笑着走开,各忙各的去了,包饺子的四位仆妇也继续乐呵呵的忙。 崔绾绾耳中似有似无的听着几个嬷嬷的闲话儿笑语,手上没停的又捏了几个月牙形儿,心内觉着安静畅快,年味儿,就藏在一家人一起包的饺子里,质朴的烟火气里透着浓浓的亲情。 绿茗小声提醒着:“姑娘,该回去梳洗更衣了。” 崔绾绾点点头,站起身,对众位嬷嬷笑着打声招呼,便由绿茗侍候她擦净手,出了大厨房,回锦云轩去了。 锦云轩里,丹心已候着,见二人回来,便上前禀道:“姑娘,紫苏姐姐方才打发人来说了,今儿年宴和守岁都在海棠苑的主院里,要一直闹到破晓呢,姑娘这两日也不必回锦云轩了,就歇在海棠苑暖阁里,婢子们跟过去侍候。” “知晓了,你们过来给我梳洗吧。”崔绾绾一面说,一面进了里间。 丹心已在净房备好了热水和一应用品,绿茗又侍候她脱掉外衣,丹心给她打散了发髻,崔绾绾便吩咐二人就在净房外候着,她一个人到净房里,才褪去贴身衣裤,坐到大浴盆里舒舒服服的泡澡。虽说还是个女童的身体,丹心和绿茗又是女子,崔绾绾也不愿让她们瞧着她洗澡,总是浑身不自在。 大浴盆里洒了满满一层干花瓣,人泡在水里,漂浮的花瓣可以遮住身体,只露着头和脖颈,崔绾绾才唤了丹心进来给她洗头发。她没办法自己打理越来越长的头发,沐浴时只能唤人帮忙,这也是几次后才习惯的,好在有花瓣遮体,免了尴尬。 丹心是个细致柔顺的女子,舀了一铜盆皂荚水,服侍崔绾绾洗净长发,又用篦子仔细的篦了,再拿干棉布包好,便退了出去。 崔绾绾泡舒服了,站起身出了浴盆,拿一旁备好的干净大棉布擦净身上的水,换上干净的贴身衣衫,才走出净室。 绿茗已拿着夹棉家居衣衫候在净室门口,见她出来,忙将衣服披在她身上,侍候她穿好了,又扶着她坐到妆镜前。 第三十一章 年宴 崔绾绾坐在妆镜前兀自出神,丹心拿干棉布给她绞干了头发,正在仔细梳着。。 绿茗在身后问道:“姑娘,前几日,红袖姐姐送了两身年节新衣裳,白薇姐姐送年礼时也送了一身儿,姑娘今儿穿哪件呢?” “你都拿了来给我瞧瞧。”崔绾绾没回头,丹心在给她挽发髻。 “是。”绿茗答应着,依次拿了三个锦布包袱,摆在一边儿的榻上,打开包袱摊开放着。 丹心挽好了双髻,崔绾绾起身,翻看着榻上的三个包袱。 一身是桃粉色夹棉绸交领窄袖襦衣,搭七色锦纹齐胸花间裙,裙褶处嵌绣金丝线,并缀以细粒珍珠点缀,粉嫩明艳中透着贵气,再有一双绣穿花蝶圆头厚底丝履;一身是密合色绣暗花圆领窄袖短袄,搭浅云英紫高腰凤尾裙,裙摆处饰以同色流苏,与裙上绣的凤鸟尾羽相连,栩栩如生,一双厚底卷云高缦锦履;最右边的包袱里,一件朱红缎面掐金丝云纹的细毛斗篷,一件石榴红的直领对襟锦缎夹棉窄袖短袄,袖口处用鹅黄镶金丝线绣了一圈木香花,搭的是一条同色的高腰多褶裙,裙摆处也用与袖口同色的丝线绣了一圈木香花,两侧裙角处还各缀了两只小指头大小的银铃,崔绾绾轻轻抖了一下裙子,竟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之声,不觉笑了。 绿茗也笑道:“姑娘现拿的这身儿,就是白薇姐姐送的年礼,颜色喜庆,适合年节穿,这裙摆的铃铛儿,倒是别致。” 崔绾绾又看了包袱里,还有一条朱红色缎面云纹腰带,两根朱红色嵌玛瑙珠的缎面发带,一双朱红色绣木香花的厚底圆头云履。绿茗不说她也猜到这个是白薇送的,别出心裁又合乎时宜,而且周到妥帖。 “今儿夜里就穿这身花间裙。”崔绾绾指了指,“明儿再换上这身石榴红的。” “是。”绿茗答应着,收拾起另外两个包袱。丹心拿了那身衣裳侍候崔绾绾换上,又从妆匣里挑出两根粉紫嵌水晶茉莉的发带束在发髻上。 “丹心,你可真会打扮人。”崔绾绾看着妆镜中的人,对自己从头到脚都满意。 丹心脸色微红,垂首屈膝,算是婉谢姑娘夸她,她不会说多的客套话。 王嬷嬷从外面进来,笑问道:“姑娘可都妥了?”看着一身盛装的崔绾绾,笑眯了眼,“姑娘真真儿好看呢。” 崔绾绾笑道:“嬷嬷惯常夸我的。这都妥当了,正想出门儿呢。” 绿茗又拿来一件银红缎面暗纹的细毛斗篷来给她披上,“姑娘,外面起风了,冷,披上这个再出门。” 崔绾绾顺从的站着,绿茗给她系好斗篷带子,又拉起帽子搭在她头上戴好,扶着她出门。王嬷嬷和丹心跟在后面,拎着包袱和妆匣,也跟着出了锦云轩,往海棠苑去。 海棠苑的院门梁顶上悬挂着两个大红灯笼,朱漆大门两侧挂着大红的桃符,门廊里摆了一溜儿盛开的牡丹,忙碌的伙计、仆妇、婢女来往穿梭,院子里已颇有些热闹。崔绾绾进去正厅给陈上师请了安,又给来赴宴的人各自见了礼。 陈上师招呼她坐到身边来,崔绾绾顺从的坐过去,陪着师父说些闲话儿。正厅的几案上摆着插瓶的红梅,在灯烛映衬里显得别有韵致。 崔绾绾指着红梅笑着说:“师父,莺儿姐姐品位不俗,这几枝红梅插的分外雅致。今日在梅园遇着了莺儿姐姐,她特地赠了我几枝红梅,我在锦云轩里也插了几瓶儿,竟都没这个瞧着好呢。” 陈上师笑道:“绾儿你惯常嘴甜,会逗师父欢心的。你莺儿姐姐也是个机灵的。” 海棠苑的正厅大堂相当宽敞,上首四张黄花梨木高腿桌,下首摆了两张小桌,仆妇们已在忙着上菜了,四道凉菜,四道热菜,四道荤菜,四道素菜,另有四碟鲜果,四碟干果,四碟蜜饯,四碟花馔,又有葱、蒜、韭菜、芸苔、胡荽各一碟,形状各异的麦芽糖点四碟,酒壶酒觞、杯盘碗碟一应器皿俱用青瓷,看着一桌的琳琅满目,丰盛诱人。 更漏到戌时,赴宴的人已陆续来齐,陈上师朗声吩咐众人入座,自己便先在主桌主位上坐了,又拉崔绾绾坐在她身旁的位置上,红袖招待一众教习姑姑、乐师、舞优分次落座,又招呼一应管事嬷嬷、管事伙计在下首小桌落座。红袖、紫苏、绿茗、丹心并一众小丫头们侍立一旁斟酒布菜。 红袖拎一只青瓷鹤首执壶,先给崔绾绾斟一杯酒,笑道:“这屠苏酒,今日这桌上,就属姑娘先饮了。” 崔绾绾端起杯子,轻轻喝了一口。红袖又给裴莺儿斟了一杯,裴莺儿也端起杯子饮了一口。 红袖挨着桌子上依幼至长给各人都斟上酒,众人一一俱皆举杯饮了。另几桌上也有婢女斟酒布菜,依着次序饮了屠苏酒。 陈上师又斟满一杯酒,朗声笑道:“今日我们且自个儿饮宴取乐,各位也都别拘着,且吃且喝且乐呵。” 座上诸人都嬉闹欢呼着应诺,便不再拘束,推杯换盏吃喝起来。 紫苏过来给崔绾绾布菜,笑道:“姑娘,这五辛盘,驱寒避疫的,姑娘各样吃一些吧。” 崔绾绾惯常口味清淡,吃不惯辛辣食物,却也知晓这是习俗,便就五辛盘里的吃食每样吃了一小口。又多吃了些菜蔬和花馔,那些花馔清爽可口,最受她的欢迎了,尤其是那道玫瑰糕,很是香甜。紫苏又特意盛了小碗黄芪羊骨汤让她喝了,说是这个最宜冬天滋补食用。 崔绾绾吃的兴致盎然,瞧着大伙儿喝酒也喝的兴致盎然。酒菜吃了四五成饱,便有仆妇婢女搬来一面大鼓架在一旁。 红袖捧过一束绢花来,笑着道:“今日年节,诸位要热闹尽兴才好。咱们就玩个击鼓传花,接了这花的,便要歌舞一曲给大伙儿助兴了。” 众人都笑着答应了。红袖先将花束放到崔绾绾手里,随着鼓声响起,崔绾绾忙将花束顺手塞给身旁坐着的师父,陈上师又笑着传下去了。 募的鼓声戛然而止,众人定睛一看,那花正从沈卓盈手里往周慕春手里塞,一人的手将接未接,另一人尚未完全收回。 红袖笑道:“这也是奇了,莫如两位姑姑一起给大伙儿跳一曲屈柘枝,婢子们常听院里的老人们盛赞二位姑姑当年的风华绝代,今日有幸,让婢子们也开开眼。” 乐师张庭羽听了,立时接口道:“甚美。”便朗声吩咐众位乐师准备相关乐器,早有一众伙计忙着去取乐器了。 沈卓盈爽快的答应了,起身回去更衣,周慕春便不再推拒,也起身回房更衣了。有几个侍女们便赶着腾出一片空处来,备好了舞场。 有一婢女来报,说是二位姑姑已换好舞衣,便有十几名舞优起身,在舞场外沿站了一排,微微屈膝倾身,恰似一道五彩的帷幕,遮挡即将登场的两位舞者身姿。 张庭羽抬手指挥,乐师里的鼓手“咚——咚——咚——”连击三下,鼓声浑厚有力。 舞优听着鼓声,轻柔的往两侧分开,两名女子从她们身后旋转着舞至场中。崔绾绾不由睁眼细瞧,周姑姑与沈姑姑似双生姐妹花,身穿一样的五色彩绣罗衣,明艳绚丽的宽摆长裙,足蹬绛红掐金线锦靴,头戴缀金珠的胡帽,腰系嵌银铃的腰带,随着鼓点节拍,踏足旋转、翘袖飞裙,眼波流转、眉目含情,帽上的金珠、腰间的金铃,随着舞者摇曳生姿,叮铃之声清脆悦耳,夹在雄健的鼓点声里也听的真真切切,舞姿时而刚健明快,时而俏丽婀娜,一舞至结束时,随着鼓点落下,二人同时深深垂身下腰,不禁让座上诸人纷纷赞叹不已。崔绾绾差点没忍住鼓掌叫好。 一舞结束,二人深屈膝致谢后退下更衣去了。崔绾绾的目光好不容易才从她二人身上挪回,忽然直觉感到似有另一束目光,稍一侧头,便瞧见张庭羽含情脉脉一双眼追随那二人离去的身影,久久才不舍的收回,不禁心内一惊脸上一愣,忙低头吃口菜掩过去了。 在众人意犹未尽的叫好声中,陈上师又给众人敬了一次酒,一时席间又觥筹交错。 第三十二章 除夕 沈卓盈与周慕春更衣回来入席坐好。崔绾绾打量了二人的神色,又偷瞄了张庭羽一眼,觉得三人都神态自若,未瞧出什么来。 一场年宴就这么热热闹闹的吃了个酒足饭饱,看着时辰也过了亥正,陈上师命人撤去桌上冷热荤素菜品,仅留了干鲜果品并蜜饯花馔,又吩咐另沏了茶来,众人便品茶守岁了。 邀月楼里的乐师都是男子,早已撤去桌案,空出一块地方来,众人玩起了“执箭投壶”。不过邀月楼到底不是什么将军府邸,没有那些刀枪箭矢一类的东西,一众乐师便执了特制的竹签子玩儿,倒也玩的气氛热烈。 陈上师吩咐红袖将两张桌案拼起来,多摆些腰鼓墩,大伙儿全围在一处,热热闹闹的玩藏钩射覆。 众人嘻嘻笑着,先推出沈卓盈、周慕春、红袖、高先生四人掷骰子比点数,点数最大的就做监令官。 四人笑着应了,开始掷骰子,红袖先掷了个二点,一旁的紫苏打趣道:“姐姐这点数最小了吧。” 沈卓盈掷了个六点,众人惊呼嬉笑,周慕春笑道:“我也不用掷了,横竖大不过你去。” 红袖笑道:“姑姑也掷一把,说不定也是个六点呢。” 周慕春也掷出骰子,竟是一点,便笑的抚胸道:“瞧瞧,我就说不用掷了。” 一旁众人人也都笑着打趣,便说该高先生掷骰子了。 高先生微微一笑,接过骰子来掷了,竟也掷出个六点来,一众姑娘们又是一阵嬉笑。 周慕春指着红袖笑道:“可给你这丫头说着了,就是没应在我这儿,倒应着高先生了。” 沈卓盈笑着接口道:“也不用再掷了,高先生是个雅人,咱们这会儿玩的又不能吟诗作赋,不过是猜些桌上的玩意儿,不如高先生就做了这个监令官。” 高先生笑道:“也没什么雅人俗人的,不过是图个乐呵,我就接了这监令官,一处玩儿吧。” 众人便分成三组,沈卓盈、周慕春、红袖各自带一组。紫苏拿了一筒酒令签来,三组人分别抽签,第一回就是红袖覆,沈卓盈射。 红袖先拿三个茶杯倒扣在桌上,又从碟子里拈出一枚干果覆在其中一个杯子底下,然后两只手推着三只杯子快速变换位置。 崔绾绾看的眼都花了,只见着她两只手不停动,三只杯子都只瞧见青色的影子了,不觉暗暗惊叹又饶有兴致,简直要怀疑红袖是不是学过武术,这手法也太快了。 红袖将杯子晃了几圈,再停下来,桌上还是原先的三只一模一样的杯子,崔绾绾发懵,这怎么还记得那枚干果在哪只杯子底下? 沈卓盈抚掌大笑,半个身子都要趴在桌上了,指着红袖道:“这丫头,瞧着这是出师了呢,竟拿这个来哄我。” “姑姑也别笑话儿,红袖这小伎俩自知瞒不过姑姑去,且猜猜,乐一乐。”红袖笑道,又补充一句,“猜着猜不着,横竖这杯酒我喝。” “瞧瞧,好一个机灵丫头。”沈卓盈笑的花枝乱颤,“要我说,这三只杯子底下,竟都是空的呢。” 红袖接过紫苏递来的酒,爽快的喝了一大口,笑道:“姑姑好眼力。” 崔绾绾一脸懵然的瞧着几人,还没想出个所以然。 陈上师笑道:“绾儿,你还不知晓你沈姑姑的本事,日后让她都教了你。” 周慕春也笑道:“绾绾,你红袖姐姐这几招,还是你沈姑姑教的呢,当年你沈姑姑能这么转六只杯子。” “可不是呢,我今儿还想讨个巧儿,悄悄儿的将那果子捏在手里了,竟还是没诳过姑姑去。”红袖将右手摊开,里面赫然躺着一粒杏仁儿,便笑着拿左手指拈起来放嘴里吃了。 崔绾绾也不禁笑起来,娇声娇气的道:“沈姑姑厉害,红袖姐姐也厉害,绾绾日后要好好学。” 一众人又都笑笑嘻嘻起来。这第一回算是结束了,高先生笑着摇一摇酒令签筒,又递与几人抽令签。 这一回,沈卓盈覆,周慕春射。紫苏扶着红袖的肩笑嘻嘻道:“周姑姑,你可要替红袖姐姐扳回来了。” “我呀,就跟红袖姑娘一样,爽快的自己饮一杯酒吧。”周慕春边笑说边作势要去拿酒杯。 沈卓盈已经拿了四个杯子倒扣在桌上,又伸出右手在几碟子干果上拂过一遍,又伸出左手从右手衣袖里摸出一个铜钱来,两只手再交替倒腾了一会儿,才开始去转杯子。 周慕春笑道:“瞧瞧她,就这样式就比旁人多出不少来。” 崔绾绾一眼不眨的盯着她的手,从她拂干果开始,到后来摸铜钱,竟没看出她手里到底捏了什么,又放了什么在杯子底下,这会儿看她转杯子看的眼花缭乱,头都要晕了,心下想着这要怎么猜? 沈卓盈停了手,笑问道:“周姐姐,可知我这杯子底下扣着什么呢?” 周慕春故作凝眉沉思了一息,方正色道:“我就瞧着一枚铜钱子儿了,却不知在哪个杯子里。” “周姐姐,可是猜好了?我要揭开了。”沈卓盈媚眼如丝的瞧着周慕春,一脸娇笑。 周慕春忽而噗嗤一声笑出来,不再绷着脸,笑道:“我就猜这几个杯底下都是空的。” 一桌人都发出一阵嘻嘻哈哈的笑,沈卓盈也娇媚笑道:“周姐姐最懂我。”一面便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紫苏笑着将倒扣的杯子一一揭开,果真什么都没有。直看得崔绾绾只能傻笑,心内暗道:“你们长安人真会玩儿。” 就这么笑着闹着,崔绾绾发觉,没有电视机和手机的大年夜,也过的无比愉快且时间飞快。 浑厚的钟声从远处飘扬而来,宣告着新旧交替的时刻到来。 周嬷嬷教过礼仪,听见钟声,崔绾绾知晓子时到了,便站起身,跪地给师父行了大礼,朗声道:“绾绾给师父贺新年,祝祷师父身体康泰、万事顺心如意。” 沈卓盈、周慕春也都暂止了笑闹,起身整束衣裙,给陈上师行礼贺年,道吉利话。一众舞优、乐师也行大礼,恭贺新年康泰。红袖领着一众婢女仆妇跪下给陈上师磕头,恭祝上师福运绵长。陈上师一一受了礼。 一众人又按长幼尊卑顺序,相互行礼恭贺新年,说些吉庆话儿,一圈人热热闹闹的拜了年。 院子里,仆役总管廖叔领着一众伙计仆役对着正房跪着磕头,嘴里说着:“祝祷陈上师福泽绵延,贺各位姑娘、乐师大人新春开泰。院子里庭燎已备妥了,上师、各位姑娘、各位大人,请到院子里燃放爆竹。” 陈上师出了正厅,站到门廊下,笑着受了礼。 其他人也都笑嘻嘻的簇拥着来到院子里。伙计和仆役们不知什么时候在院里燃了一堆火,此时正烧的旺旺的,噼里啪啦的响着,竟还散发阵阵香气。 乐师们也都兴奋起来,似是追忆童年,纷纷拿着一个个爆竹丢进火堆里,一时之间噼噼啪啪响成一片,庭火也越烧越旺,火光映着众人嬉笑的脸庞,衬得每张脸都红彤彤的热情洋溢。 有几个舞优姑娘,瞧着乐师们玩的乐呵,顿觉手痒,便相约着也去拿了几个爆竹,大着胆子抛进火堆里,又赶忙跳着退开些,看到自己抛的爆竹燃起炸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一个个抚掌弯腰,咯咯娇笑,青春活泼的脸庞更加明媚红艳,眸子闪亮动人。 沈卓盈看着崔绾绾虽是躲在陈上师身旁,却是一脸红扑扑的兴奋样儿,两眼闪着灼灼的光,便笑嘻嘻的拉她出来往前走几步道:“绾绾,你也来练练胆子,没谁说这就只许小子玩儿。” 崔绾绾确实很想试试,她觉得太新鲜了,原来唐代的爆竹,真是名副其实,就是一截截空心竹管扔到火堆里烧,听竹子燃爆后发出噼啪响声。上一世的鞭炮里面都是填火药的,那响声比现在更热闹,可万万不敢这么往火堆里扔。脚步随着沈卓盈拉着往外走了,还是扭头以目光征求师父同意。 陈上师微笑着点点头,又挥了挥手。崔绾绾便连跑带跳的去拿了几个爆竹,到火堆边扔进去,又急着转身跑开,到了人群前才停了,转身站定,紧张又期待的瞧着火堆里。竹子烧热到爆还是有一会儿,她站着等的已经不那么紧张了,突然听到“啪”的一声脆响,唬了她一跳,接着就是一串噼里啪啦,便忍不住拍手笑起来,似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越来越多的姑娘们大着胆子燃放爆竹,庭火也愈烧愈旺,火堆里散发的香气愈加浓烈,缭绕在周身的空气中,有股春天的甜香,院子里欢声笑语一片。 第三十三章 元日 厨房主事的刘嬷嬷领着几名仆妇端着大木托盘过来,托盘里是一碗碗饺子。 红袖便招呼众人回厅里坐了,婢女接过厨房仆妇手里的托盘,将饺子放于众人面前。 红袖端一碗饺子放在陈上师面前,笑道:“上师,您吃的这碗馄饨,都是绾绾姑娘亲手包的呢。” 崔绾绾听了不免有些不好意思道:“绾绾瞧着这个有趣,便向厨房的嬷嬷学着包了几个孝敬师父。” “那今日这馄饨,为师可得一口不剩。”陈上师笑着吃起了饺子。 众人各自吃了些饺子,又净了手脸,陈上师道:“且都略歇一歇吧,等天明了再贺年。” 一众人行礼告退。绿茗和丹心侍候崔绾绾洗漱了,换了寝衣,就在海棠苑暖阁里歇了。 这是在大唐过的第一个除夕,许是玩的太兴奋,一静下来就困了,没一会儿,崔绾绾便睡着了。 远处隐约传来爆竹声,还有鸡鸣声,崔绾绾从睡梦中惊醒,抬了抬眼皮,瞅瞅窗外,天已破晓,便出声唤绿茗。 绿茗和丹心进来,先笑嘻嘻的给崔绾绾又说了些吉祥话,才拿来梳洗用具侍候她起床。 崔绾绾给她们回了贺年吉祥话儿,由她们侍候着梳洗了,换上白薇送的一套行头,喜气洋洋的进到上房给师父贺年,她走的脚步轻快,裙摆上的银铃声清脆悦耳似在哼歌儿,很衬她的心情。 到了上房,陈上师已梳妆好了,崔绾绾走近前,给师父行了跪拜大礼。 陈上师受了她的礼,满面笑容的扶起她来,笑道:“人还没进来就听见叮叮当当的欢唱,跟只小黄雀儿似的。” “师父,绾绾喜欢这身儿衣裳。”崔绾绾边说边旋了两圈儿舞步,裙摆似盛开的石榴花儿,再伴着一阵叮铃铃的脆响,衬的她整个人俏生生的格外惹人喜爱。 “你白薇姐姐的眼光,那是没挑的。”陈上师慈爱的笑着。 紫苏便命丫头仆妇摆了早膳来,今日是红豆粳米粥,另有两碟点心和两碟菜蔬,又比往日多加了一碟子干果和一碟子蜜饯,陈上师携了崔绾绾坐到桌案旁,紫苏摆好碗筷,又给二人各舀了一碗粥,便退后两步侍立着。 陈上师笑着对崔绾绾道:“今日早膳你且吃个三分饱就成,用过早膳后又要去几处贺年,少不得有些点心吃。” 崔绾绾点点头,便只吃了一碗粳米粥,几口菜蔬,就放下碗筷了。 绿茗过来侍候她净了手脸,崔绾绾便起身告退,往海棠苑外去。大伙儿来来往往到各人的住处互相贺年,院子里遇到了也要行个礼道声贺,庭院里今日格外热闹。崔绾绾随着众人的礼仪,院子里遇到的人都行礼,又到沈卓盈、周慕春居住的玉兰苑给两位姑姑行了贺年礼,再回到锦云轩,向同住在院子里的周嬷嬷、高先生各自行了礼,又去了舞优们住的凝香院、乐师们住的听雪庐,一一行了贺年礼。 这么着大半日也过去了,各处喝杯茶,尝些点心,午膳也没吃,却一丝儿也不饿。又觉无事了,便去园子里闲逛。 今日是个大晴天,园子里的积雪还未完全融化,太阳照射下,晶莹剔透,灼灼生光,宛如一派琉璃世界。几处向阳的房舍顶上隐隐现出青黛色的瓦,房檐融雪的水珠儿落在地面不时传来“嘀嗒——嘀嗒——”声。崔绾绾闲庭信步,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听雪庐附近的那一片红梅处。梅枝上的积雪尚未完全融化,阳光穿过白雪,透出星星点点的光芒,映衬的一树红梅如玉般温润,竟生生少了几分梅花原有的冷冽,瞧着人心里格外喜欢。 穿梭在白雪红梅中,崔绾绾心情欢畅,又有裙上银铃的悦耳声,忍不住就旋起了舞步。也没想着要跳成什么舞来,就那么随着心性起舞,竟忽然觉着耳边传来曼妙的箫声,不知不觉跟着箫音的曲调起舞,也不知多久,忽而箫声渐消,崔绾绾的舞步也就缓缓停了。 “绾绾妹妹的舞姿真美!”一声甜美的夸赞声,和着抚掌声。 崔绾绾不觉转头一看,裴莺儿正站在梅园外边,笑嘻嘻的瞧着自己,她身后不远处的裴文轩,一袭月白锦袍,左手背负而立,右手执一洞箫,目含微笑。心中一惊,才惊觉方才的箫音源自何处了。听雪庐就在梅园边上,她来时见裴文轩还不在呢,不知何时竟已回来,还刚巧瞧见了她方才一支乱舞。 “我随哥哥去贺年回来,竟有幸瞧见这么美的一幕呢。”裴莺儿兀自欢喜道。 裴文轩也上前一步,含笑道:“绾绾姑娘舞姿轻盈,虽是随兴而起,却别有一番韵致,想不到姑娘小小年岁,于乐舞上竟有如此天赋。” 崔绾绾已走近前来,面色涨红,颇为羞惭,屈膝施礼道:“裴乐师谬赞了,绾绾方才一时兴起,胡乱走几步而已。倒是裴乐师的箫声,婉转清扬,实在是为我这乱舞加分了。” “哈哈哈——”裴文轩颇为豪爽的一笑,拱手道,“绾绾姑娘不必过谦。” “我才是有福气呢,这年初一无事,本是闲逛路过,竟能瞧见这样美的舞姿,还得听见这样动听的箫音。”一把软糯的嗓音,衬着霍怜儿袅娜的身姿由远及近。 崔绾绾忙微施一礼道:“怜儿姐姐,你怎么也在这儿?” “怎么,我就不能在这儿?”霍怜儿笑意嫣然的看一眼崔绾绾,“我来给裴乐师贺年。”说后一句时看着裴文轩,眼波流转,一双眸子秋水盈盈。 裴文轩闻言,忙躬身拱手一礼道:“谢霍姑娘。请霍姑娘进听雪庐饮一杯清茶吧。” 霍怜儿屈膝谢过,也不推辞,便身姿聘婷的进了听雪庐去了。裴文轩礼让过霍怜儿,也随后进了听雪庐。 看着他们的背影,崔绾绾心道,这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儿佳侣,就不知师父若知晓了,会作何想。又不禁拍了下额角,深觉自己想多了,也许人家两人也就是一起喝杯茶而已,未必就要谈情说爱。 裴莺儿拉着崔绾绾的手道:“绾绾,随她们饮茶去,我们小孩子自己玩儿去。” 崔绾绾点点头,便由着裴莺儿拉着她,二人一起到园子里又闲逛了一会,说了些闲话儿,才告辞各自回去。 回到锦云轩,崔绾绾吩咐绿茗去把海棠苑暖阁的物品收拾回来,今儿就歇在锦云轩了。丹心侍候崔绾绾净了手脸,又扇旺了炭火,沏了杯清茶来。崔绾绾捧着杯子与丹心围着炭火坐着说些闲话儿。 绿茗和王嬷嬷捧着包袱和妆匣从海棠苑回来了。 崔绾绾吩咐王嬷嬷:“嬷嬷,你去大厨房走一趟,昨儿夜里吃的馄饨可还有呢?若有,让魏嬷嬷多煮一些送了来,今儿咱们锦云轩这些人一起用晚膳,就吃这些馄饨,也讨个团圆年的彩头儿。” 王嬷嬷答应着去了。到晚膳时分,魏嬷嬷和王嬷嬷一人拎着一个大食盒来,打开摆在桌案上,一人一碗馄饨,另还有两碟子点心,两碟子花馔,一碟子浇了蒜泥的白切羊肉,一碟子芹菜和一碟子冬苋。 魏嬷嬷一边摆碗碟,一边笑道:“大厨房主事的刘嬷嬷听说是姑娘要招待锦云轩的仆婢,特意多添了几样,说是姑娘小小年岁,又聪慧,又心善,多送姑娘这点吃食她能做得主。” 崔绾绾笑道:“如此,倒是要去谢谢刘嬷嬷了。” 王嬷嬷爽朗道:“姑娘快不用多礼,那刘嬷嬷跟我也算连着亲,来时就托我说,姑娘是个知书识礼又随和待人的,她老婆子当不起姑娘谢,大厨房也不是姑娘常日里去的,不用特特跑一趟。倒是咱们这些人,今日借了姑娘的光,早已谢过大厨房众人了。” “如此,我就不客气了。”崔绾绾也不再坚持,笑道,“咱们就爽快的吃喝起来,今日谁都别拘着。” 锦云轩年初一夜晚的小聚餐在十分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魏嬷嬷和王嬷嬷收拾了桌椅碗碟,绿茗和丹心侍候崔绾绾洗浴更衣就寝。 第三十四章 婚嫁 拜完了年,接下来几日便没什么事了,每日吃睡闲逛聊天,崔绾绾开始觉得百无聊赖,有些怀念上一世有各种电子产品玩乐,又能逛街旅游的年假了。 “绿茗,咱们怎么就不能出去玩儿呢?”崔绾绾坐在炭盆边,双手托腮,嘟着嘴,眨巴着眼睛问。 绿茗撬开一颗胡桃,拈出里面的仁儿放到崔绾绾面前的小瓷碟里,笑道:“姑娘年岁尚幼,可不敢天天出门疯玩儿,仔细走丢了。” 崔绾绾嘴里正嚼着胡桃仁儿,闻言很不满的说道:“外面有很多拐卖小孩儿的坏人吗?” “那也不至于,就是当心些。”绿茗道,“上师这些年,无事不出门的,红袖姐姐近日忙的脱不开身,无甚要紧事,也轻易不出去逛。年节里人多拥挤,婢子们可不敢带姑娘乱逛去。” “唉!实在太无聊了!”崔绾绾起身,一脸遗憾道:“没什么事,我去睡会儿。” 丹心见状,忙去端了热水和绢巾来,侍候崔绾绾净了手脸,绿茗扶着她去里间,侍候她换上寝衣入睡。 一觉醒来,崔绾绾瞅瞅窗外,天已擦黑了。伸了个懒腰,还是决定起床,便出声唤丹心。 “姑娘醒了?”丹心听见声音,举着灯烛进来。放下灯烛,撩起纱帐,侍候崔绾绾起身穿衣。 “绿茗姐姐呢?”崔绾绾问丹心。 “姐姐在外间,替姑娘收拾些文稿字帖呢,还有姑娘的乐器,有些日子没练了,姐姐说是恐落了灰尘,也要仔细擦擦才好。”丹心一边侍候崔绾绾梳洗,一边应答,说话功夫,已替崔绾绾挽好了发髻。 “是有些日子没练功了,诗文上也懈怠了些,字帖也没临摹了。”崔绾绾不禁有些惭愧,恍然觉得七日年假要结束了,该回去上班了。 绿茗走进里间,笑道:“姑娘醒了,也到晚膳时分了,姑娘再不醒,我就要唤你起来了。” “中午吃了,下午就没动过,晚膳随意吃几口吧。”崔绾绾半分饿意也没有。 用过晚膳,一时也没睡意,天黑外面冷,不能出去走动,崔绾绾想起绿茗下午时整理书案,便吩咐她去找本诗文集来翻翻。绿茗答应着去了外间,不一时回来,拿了本《乐府诗集》回来,问道:“姑娘可是要这个?” 崔绾绾点点头,接过来随意的翻着。翻到《孔雀东南飞》一篇,默默诵读一遍,抬眼看到坐在一旁做些杂活儿陪着自己的绿茗和丹心,忍不住问道:“绿茗姐姐,丹心姐姐,你们也到了可以嫁人的年龄了,有没有想过嫁怎样的夫家呢?” 丹心一听就红了一张脸不吭声,绿茗听了也是脸红嗔道:“姑娘才多大岁数儿?竟想着嫁人的事儿,还拿我们打趣儿。” 崔绾绾一愣,想起来自己才五岁,有点不好意思道:“我看了这诗赋,随口问问的。”忽然来了兴致,换了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又道,“这也没什么,这屋里就咱们三个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绿茗心知姑娘素性就是个随和的,在外人跟前儿谨慎守礼,独自在锦云轩时就没太多规矩,也没十分计较,只是仍忍不住问道:“姑娘,你这看的什么诗赋?怎么竟问这个?” “哦,一首汉朝乐府诗。”崔绾绾简单介绍故事情节,“讲的是汉朝一名刘姓女子,十分贤淑聪慧,琴棋书画女工针黹无一不精,后来嫁到一焦姓人家为妇,本来是夫妇和美的好日子,刘氏也尽心侍奉婆家人,谁知婆婆却怎么看她都不顺眼,最后竟硬生生逼迫焦郎君休妻另娶,刘氏被遣回娘家后,兄嫂又逼她另嫁,刘氏念着与夫君的旧情,不肯屈就,便投水死了。消息传到焦家,那焦郎君更是满心愧疚,夜里就上吊死了。” 窗外呼呼一阵风声刮过,又听着这么一个结尾,丹心忍不住哆嗦一下,忙抱着胳膊往炭盆边靠近了些。 绿茗听着崔绾绾讲的故事,眼里浮出一层水雾,低垂着头似是喃喃自语道:“从来女子的婚姻都由不得自己做主,纵使有那少数家风开明的,允许女子自己择婿,又要防着一时不察,痴心错付了。有运气好的,觅得情投意合的良人,也难免过门后遇着难相处的婆母,少不得要处处忍让周全,天长日久的,哪儿有个舒心日子过。似那刘氏,竟无端落个身死收场,可怜大好年华。” 崔绾绾未料到自己随口的话,竟惹出绿茗这么一番感慨,瞧着她泫然欲泣又极力忍住的样子,心内十分不忍,忙劝道:“绿茗姐姐,你也别太悲观了,那也总有运气更好的,挑到情投意合且婆家又好相处的呢。” 绿茗兀自伤感道:“姑娘说的这样好事,打着灯笼难找。寻常人家的闺阁女儿,也没几个能自己挑夫婿的,就白薇姐姐那样的人尖儿,也委屈着答应了家里定的亲事。像我这样做婢女的,等到了二十五岁再放出去,更没个自己挑的理儿,也就是家里给寻一门差不多的亲,只要人家不嫌我年岁大,凑合着也能过了。” “......”崔绾绾感到一股浓浓的挫败感,一时竟无言以对,怔了半晌,方才艰难的开口道:“绿茗姐姐,你也莫伤心,等你二十五岁时,我也大了,我给你掌眼瞧着,必得是你满意的人和婆家,才准你出嫁,若是......若是一时也挑不到称心的,就在邀月楼里养着,绝不委屈你胡乱嫁人。” 绿茗伤感过了,情绪略略缓和些,也听出了崔绾绾话里的关切,忙拿帕子按了眼角的泪珠儿,挤出一丝笑容,柔声道:“是我一时乱了心神,大过年的净说些胡话,姑娘别往心里去。我就一门心思侍候好姑娘就成了,日后的事,也还早着,到那一日再说吧,许是我真有姑娘说的这样好运气呢。” “就是,那一日不还早嘛!二十五岁也不算多大了。”崔绾绾想起上一世二十六了还不想结婚,“慢慢挑,有好的才嫁,挑不到好的就一辈子不嫁了,反正咱们有手有脚能养活自己。”神情语气里透着几分愤慨,又透着几分骄傲、倔强、不服,完全不似一个五岁女童的模样儿。 绿茗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姑娘小小人儿,这话说的倒是大气!不过可当不得真,女子终究都是要嫁人的,到了年岁,自己再怎么不情愿,家里也是要催的,除非......”绿茗顿一顿,看一眼崔绾绾,“姑娘若是真想一辈子随了心意,倒是有几分可能,将来上师总是要把邀月楼交给姑娘的,凭姑娘的聪慧,这里便可庇护姑娘一辈子,姑娘尽可以挑到称心如意的人再谈论婚嫁。” 丹心忙接口道:“姑娘若是接了这邀月楼,我便一辈子跟着姑娘,我没有家人,也不想胡乱嫁人,只要姑娘不赶我走,我就一直侍候姑娘。” 崔绾绾很认真的承诺道:“行,将来你们都跟着我,咱们都别活委屈了,不想嫁就不嫁。”说完这句话,心内忽的闪出白薇来,似有一阵钝痛,说不出的难受,连绿茗都知晓白薇委屈,师父应该也是知道的吧?只是,无力庇护吗? 绿茗和丹心瞧见她脸上不太好,想着是方才的话题让她心里不畅快,赶忙说些别的岔开。崔绾绾依然闷闷的,话不多,瞧着天色不早了,吩咐丹心侍候她洗浴更衣,绿茗忙着去铺床暖被子。 崔绾绾洗浴出来躺进被窝里,心内还是有些烦躁,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上一世谈了七年之久的恋爱,鸡毛蒜皮的争吵,不想结婚的心态从上一世蔓延到了这一世。又拍拍额角,笑自己胡思乱想太过了,这一世才五岁龄,还有很长时间的大好年华,先不想烦心事,车到山前必有路。心里稍稍宽慰些,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三十五章 遗憾 又接连闷闷无聊的过了几日,幸而这些天都是晴朗暖和的,崔绾绾白天时在园子里逛逛玩玩,夜里与绿茗丹心聊些闲话儿,有时也临摹几张字帖,年节休沐日也就结束了。 早起时,崔绾绾站在妆镜前,掐着腰身,嘟着嘴道:“绿茗姐姐,你瞧我这小腰是不是粗了一圈儿呢,古人云,每逢佳节胖三斤。我这几日多吃少动,尽顾着长肉了。” 绿茗强忍着笑道:“姑娘从哪里编派出这胖三斤的话儿,硬套在古人身上。” 丹心打量一眼崔绾绾,很老实的说道:“姑娘这些日子确实少动了些,好在吃的也不算多,又都是清淡的,也没胖出许多来。” “丹心,你也太实在了。”崔绾绾佯装恼怒的瞅着丹心,“没胖许多......还是说我胖了。” 丹心一愣,捂着嘴偷偷笑,又忙装着去外间拿东西躲出去了。 “姑娘明日就又要练功了,歇了这些天,也不知可生疏了呢?”绿茗道,“姑娘勤奋,苦练几天就又娴熟了,也不用忧虑腰粗了。” “喔——还是绿茗会说话。”崔绾绾点点头嘟囔着,“胖了再瘦回去。”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绿茗,“听说长安城里上元节花灯游街热闹非凡,可是真的?” “自是真的!婢子也就前两年时随白薇姐姐去逛过一次,可还记得那热闹!”绿茗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语调也不由的透着激动,连带着边说边用手比划起来,“满城的都是人,满街满楼都挂着灯,树上,河边,哪儿哪儿都是灯,衬的夜里比白天还亮堂,那花灯各色各样的都有,那些匠人也真是手巧,花儿鸟儿鱼儿......凭它是什么,做出来的都跟真的一样!街上还有玩杂耍的,演百戏的,直叫人眼都看不过来!宫里头也有人出来,百来人的乐舞呢,说是皇上吩咐的,要与民同乐,那些人的衣裳头饰,真真好看,跟天上的仙女似的......” “这么好!那过几日我一定要瞧瞧热闹去!”崔绾绾也听的兴奋,欢喜的脱口而出。 “这......”绿茗闻言,从方才的兴奋里闪出来,有些蔫搭搭的,“恐怕不成呢,上元节最是热闹的时候,咱们邀月楼里的舞优姑娘们有许多应酬,每年也有在街上的乐舞演出,按常例,楼里的姑娘和丫头们未满十岁的,都不许出去凑热闹,以防着看顾不周出了什么岔子。” 崔绾绾也跟着蔫搭搭了,方才的期待一下没了,这一刻,她突然很盼望长大。无趣的在桌边坐下,瞧见丹心不知什么时候进里间来了,这会儿站在帘子边也是一脸失望的样子,绿茗的话她也听见了。 “丹心,你也还没去逛过上元节吧?”崔绾绾想到丹心刚过十岁。 不出意料,丹心微点了一下头,神色黯然道:“婢子是嬷嬷从人牙子手上买来的,进来时才六岁,便一直在海棠苑做些杂役,直到去年跟了姑娘,从未出过这后院。” 崔绾绾很同情丹心,也很同情自己,她这一年,就出过邀月楼一次。丹心可怜,被人贩子拐卖了做丫头,她自己的身世,那更是奇谈,一句也不能对人说的。这么想着,心内五味杂陈,面上的神情也就纠结不清。又想到自己过完这个年也只有六岁,不禁嘟囔叹息:“十岁,那还得好几年后呢!” 绿茗这会儿深觉自己方才嘴快,勾起姑娘的念想,又不能出去玩儿,瞧姑娘现下的模样儿,一时心内懊悔不迭,忙拣着话劝慰:“姑娘,上元节年年都有热闹的,过几年姑娘就能看了。等姑娘大些时再去逛,不仅能瞧热闹,还能猜灯谜,以姑娘的聪慧,又熟读诗书的,定能得不少彩头儿。” 崔绾绾又有了兴致,眼里闪回光芒,又转向绿茗问道:“那你说说,那回你去逛,都得了些什么彩头儿呢?” 绿茗笑道:“姑娘说笑了,婢子只是略识些字罢了,哪儿猜得出那些灯谜。倒是白薇姐姐,猜出不少呢,她得的彩头儿多,都赏了给我们几个跟着的人,婢子得了一朵头花,红袖姐姐得了一支钗子,其他各人也都有。” “这么说,彩头儿也是各色东西都有啊,不过怎么尽是姑娘家的玩意儿?”崔绾绾不解,难不成这灯谜都是专设了给女子猜的? “姑娘有所不知,”绿茗笑的更欢喜了,“是白薇姐姐,专拣那些彩头儿是姑娘家用得着的猜。灯谜有大户人家设的,也有商户挂出来的,各家给的彩头儿不一样。白薇姐姐说,难得带我们几个出去逛,猜了彩头儿来给我们几个图个乐呵。” 崔绾绾听的入神,又不禁心内思念起白薇来,这个女子,不知现在过的可好? 绿茗见崔绾绾又愣神了,赶忙紧着话头儿说:“等过些年,姑娘去逛时,婢子和丹心定要跟着去,想必也能得不少好处呢!” 一旁的丹心也跟着笑眯眯的点头,似是已经得了什么好东西一般。 崔绾绾见二人有意逗乐自己,便也跟着说笑些闲话儿来。 第二日起,生活恢复年前的作息。跟上一世一样,春节过完了,回公司上班。 正月十三日,结束一天的功课回到锦云轩,崔绾绾百无聊赖。高先生上元节休沐三日,沈卓盈和周慕春各自打点舞优的外出应酬,红袖忙着安排前头场子里过节的生意,还有参与街上的乐舞汇演。年幼的舞优们有被家人接回去的,也有待在邀月楼里的,自有那些年长到不耐烦凑热闹的嬷嬷看顾她们。 早起给陈上师问安时,师父就特意嘱咐了,说她年岁尚幼,上元节这几日休沐,不许她外出凑趣,以免发生意外。大约师父也瞧出了她的玩心,想着到底是个孩子,便让大厨房新做了几样精致的点心送来锦云轩,却又叮嘱她不可贪嘴,做舞优的,要时时记着保持身轻体畅。 崔绾绾很乖的遵从师命。她不敢任性偷偷溜出去,万一真有个万一,还不知她的命运会怎样呢!即使没落到坏人手里,惹恼了师父,她也担待不起。大厨房送来的点心,她一块也没动,又不是真的小孩子,不能出去玩自然不开心,有点心吃也开心不起来啊! 正月十四,一日不知怎么打发,又缠着绿茗讲了许多往常上元节的趣事给她听。今日十五了,上午又缠着绿茗讲。午膳后,绿茗告饶说,都给姑娘讲完了,婢子陪姑娘去园子里逛逛吧,看看景,省的烦闷。 崔绾绾实在没兴致逛园子,只觉得闷闷的,又不想歇中觉。这会儿懒懒的歪坐在榻上,随手翻着本诗集,书上的字却入了眼没入心,脑子里空空的。 第三十六章 陪伴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外面传来问话声:“绿茗姐姐,绾绾妹妹可在屋里呢?” 那声音甜腻动人,一听就是裴莺儿来了,崔绾绾笑起来,放下诗集便要从榻上下来。一旁的丹心忙着上前侍候她穿好鞋子,待她下地了,又给她整了整衣衫。 “在呢,快请进来,姑娘正闷的慌,可巧你们就来了。”绿茗笑答着。 崔绾绾迎到外面小花厅时,绿茗已领着人进来了,除了裴莺儿,还有夏莲香。 “绾绾,可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莲香一见崔绾绾,便紧走几步过来拉着她的手,笑逐颜开的说,“我就知晓这几日你必定闷的慌,就拉了莺儿一起来给你解闷儿呢!” 崔绾绾顺势让了二人在桌边坐了,欢喜道:“可不是好久不见了!莲香姐姐,我还以为你回家里过上元节了呢!” 丹心已奉了几碟子点心和干果来摆在桌上,绿茗又给三人各摆了一盏茶,笑道:“三位姑娘且好好说说闲话儿吧。” 莲香端起茶盏,瞅着茶汤色泽暗红,闻着却有一股清香,抿了一口,竟是酸中带甜,甚是可口,忍不住问道:“绾绾,你这又是什么新奇的茶?与平日里见的喝的都不一样。” 崔绾绾笑答道:“我喝不惯茶叶的苦涩,这茶,不过是拿几样干果蜜饯和花瓣加沸水泡成的,觉着爽口些。” 裴莺儿也抿了几口茶,笑着夸道:“绾绾妹妹心思灵慧,自创的这蜜饯茶可真好喝。” “莺儿姐姐惯会夸赞人的,我不过是一时新鲜泡了这茶,哪里就有你说的那么好了。”崔绾绾微笑着谦辞。 “你两个小妮子也别这么弯弯绕了,说的话跟大人似的。”莲香直人快语,“这茶好喝,赶紧的多喝几口,润了嗓子,咱们也好说话呢。” 崔绾绾将干果碟子往莲香面前稍推了推,让道:“你们好些日子没来锦云轩说话儿玩儿了,今日可要在这儿消磨一下午,晚膳也就在这边吃了。” “那是自然。”莲香爽快的点头,“来前儿我就与莺儿商议好的,许久没来,我馋你这儿的点心了呢,可要好好消磨时辰,左右这两日都无甚要紧事。” 裴莺儿也点头附和道:“就是呢,这几日我们都不能出去逛,也就能喝喝茶说说话儿了。” “裴乐师可是出去逛了?你怎不央着他悄悄儿的带着你呢?有他看护你,总是放心的。”崔绾绾笑嘻嘻的问裴莺儿,心里想着,你有这么一个好大哥怎么不利用。 “我大哥自然是出去了的。”裴莺儿一脸不满,嘟着嘴道,“我央了他小半个时辰,他也未曾一丝儿松口。大哥这个人最是守规矩,说楼里的规矩既然定了,就该遵守,说什么也不肯带我同去。” 莲香笑嘻嘻的接口:“裴乐师守规矩是真的,不愿意带你也是真的,他今日逛花灯可没空招呼你。” 崔绾绾以故作同情的眼神看着裴莺儿,言语里少不了打趣:“我原以为,你有一个万分疼你的好大哥,谁知竟是个古板的。或许是莺儿姐姐你太乖顺了,要是再多几分撒娇,裴乐师说不定就妥协了。” 裴莺儿脸色微红,似是辩解道:“大哥一向是疼我的。大哥幼成庭训,祖父和父亲教导极严,守规矩原也是应该的,断不会因疼我而骄纵我。” 莲香点点头:“裴乐师是个好大哥,我日常与莺儿住一处,能瞧出来。我阿姐也疼我,这回也没带我一道儿呢!” “是呢,我方才还问,你怎么没回家里过上元节,是不是因桑菊姐姐不得空,你便也不回了?”崔绾绾想起来,莲香一进门她就问过的话。 “嗯,今年上元节前头场子里安排的游街乐舞,阿姐入选了,可不得空儿回家。就连裴乐师他们,也不得闲的,手头都有事项,怕也不能只顾着逛街玩乐,哪儿还有多出的心思照看莺儿。”莲香拈起一粒蜜饯丢进嘴里,“我和莺儿也正闷的慌,想着绾绾你怕是也无聊的很,特来寻你说话儿。” 崔绾绾忙拉着莲香和莺儿一人一只手,摇晃着嬉笑道:“两位姐姐最好!我正闷着呢,你们就赶来陪我了!” 裴莺儿有些不好意思的缩回手,笑道:“绾绾妹妹的烦闷之处,我感同身受。我生长在闵南,只在幼时听祖父讲些京城的事,其中便诸多节庆日的热闹趣事,尤以上元节为最,如今来了京城,竟暂时无缘得见,自是万分遗憾。想着绾绾妹妹也是跟我一样抱憾吧!” “岂止是万分遗憾,简直是百万分千万分的遗憾!”崔绾绾点着头,用有些夸张的语气感叹她的遗憾。转而也介绍着自己的身世,又换了略带几分黯然的语气,“我自幼被生身父母丢弃,是慈济庵的女尼收养的,从未有过什么节庆日,什么热闹都没瞧过。” 莲香赶忙圆场:“这还在正月里头呢,你们两个小妮子也别在这儿感怀身世了,整的气氛悲苦兮兮的!这热闹年年都有的,过几年不就能瞧了么!” “我就顺口说说,也没什么悲苦的,现在多好!”崔绾绾赶忙也换了笑脸笑语。 “你二人一心想着瞧上元节的热闹,那我问你们,可知晓为何上元节如此热闹么?”莲香摆起了姐姐的姿态,又颇为神秘的问道。 崔绾绾与裴莺儿很配合的一起摇头,异口同声答“不知”。 “我就料着你二人不知晓。”莲香换上一脸得意笑容,“我也是前两年才听我阿娘讲的呢。” 另外二人继续很配合的一起伸伸脖子以便凑近些听莲香讲上元节来历的故事。 莲香很满意她二人的表现,坐直身子,一本正经的娓娓道来:“相传,天上有三位神仙,分别是天官、地官和水官,这三位神仙各有所好,天官好乐,地官好人,水官好灯。三位神仙相约于正月十五夜里,一起从天而降,与人间百姓同乐。人间的人们知晓后,便相约着在正月十五并前一日和后一日,连着庆贺三天,处处张灯结彩,轻歌曼舞,家家户户上街游乐,集齐乐、灯、人三大盛况,彰显人间的盛世欢乐,也是为了取悦三位神仙,祈求护佑。这样天长日久的,每年就成了惯例,皇上便下令礼部拟定正月十五为上元节。” “原来如此。”崔绾绾与裴莺儿又是一次异口同声,说完又不禁都乐了。 “你们两个,倒像一个人似的,怎么能次次说出一样的话来,难不成脑子里想的也都一样么!”莲香卖弄完了传说,惊奇于她二人两次的异口同声。 崔绾绾与裴莺儿相视一笑,俱不回应这句话。这样的场景下,那两次的回答,原本没什么稀奇的,凑巧一样,又一起说出来了,如此而已,崔绾绾心内想笑,也无法回应莲香的惊奇,便由着她去了。 三人又一起说说笑笑玩闹了一下午,晚膳一起用过了,再又喝了杯茶,莲香与裴莺儿便告辞离去了。 正月十六日,崔绾绾便不觉着似之前的烦闷感,心里畅快许多,果然,女孩子从小到大,心情不好时,找几个闺蜜闲聊些八卦,立马阴转晴,从古至今都一样,有闺蜜相伴的日子就是幸福。莲香昨日说一个年假休沐过完,乐舞上荒废许多,今日需温习了,否则又要挨姑姑训责,裴莺儿也说要好好练练大哥新教授的乐曲,所以今日,三人便不聚。崔绾绾无事,又心绪安宁美好,想到裴莺儿的话,也搬出古筝练习,裴乐师也教授她新琴曲了。 第三十七章 生日 过了上元节,崔绾绾在邀月楼的日子又恢复了年前的按部就班,岁月安好,心内无波。 立春刚过,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虽说天气晴好,空气中依然裹挟着凛冽之气。早起出门时,桔色的阳光隐在薄薄的晨雾里,并没有多少温度,反而是晨风一阵一阵的,夹带着寒意扑面而来。崔绾绾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将斗篷领子往紧里拉了拉,低头继续往前走着。 跟着的绿茗瞧见这情形,忍不住道:“出门时便说给姑娘捂个手炉,姑娘偏生不要,说是已经开春了,小小年岁不能捂的像个老婆子,这会儿要是伤了风可怎么是好!莫如,姑娘在前面廊下避避风,婢子这就去取了手炉来。” 崔绾绾笑道:“哪里就有那么冷了!不过是方才一阵风过,我一时没防着,那风就往衣领里钻了。我这一身衣服穿的厚实,再走走路活动开也就不冷了。这已经出了锦云轩好一段儿,眼看就要到海棠苑了,再候着你往返取手炉,必定误了给师父请安的时辰。” “姑娘所言甚是,是婢子疏忽了。”绿茗忙道,“要说起来,姑娘也真是孝顺,无论寒暑,每日里给上师请安的时辰从未误过。姑娘,且快走几步,到了那边的游廊里,多少也能遮些风。” 二人说话间,脚下的步子也加快了,不一会儿便转进游廊里。穿过游廊再没行多远,就是海棠苑了。才至院门口,红袖似是候在那里的,一瞧见她,便紧走几步过来,亲热的拉着她的手,满怀关切的笑道:“姑娘快请进来,今日天冷,外面风又大,可别冻着。”一面说话一面携着她往屋里去。 红袖一直待自己很好,日常里事事关照,这些崔绾绾心里有数,也将红袖看做姐姐。但今日红袖似乎比往日更热情,瞧着情形竟像是特意在门口等候自己的。自白薇离去,红袖升任上师的臂膀之一,打理着邀月楼里里外外许多事,寻常也是个大忙人,不是每次请安时都恰巧能遇见的。为何今日竟在这里候着?还亲自迎自己进去?每日来请安的时辰是差不多的,海棠苑人人都知晓,红袖自然也知晓。不过是日常惯例,从未有人特意候在门口,难道今日有什么异于常日的地方?崔绾绾心内忐忑,红袖的意思差不多也是师父的意思,这又是在海棠苑,师父是有什么事呢?不过依红袖的神情语气推测,不像是有坏事,没坏事就好。脑子里闪着各种念头儿,脚下一步没缓的随着红袖进了屋里。 陈上师已梳洗好了,听见声音,便从里间出来,与崔绾绾差不多同时到了上房,在上首坐了,含笑的受了崔绾绾的礼。 崔绾绾行过问安礼后,照例乖巧的静默而立。通常这时候,若无事,师父会温声吩咐她退下,自去安排一日的事;若有事,师父便要开口交待了,有时也会留她一起用早膳。 陈上师起身,边道:“绾儿,你今日留下与我一同用早膳吧!” “是。”崔绾绾其实不太乐意与陈上师一同用早膳,总觉得有些拘谨,没有吃早餐的滋味,而且每次都没好意思吃饱,因为师父总是吃一点就放下碗筷了,她也只能跟着放下,然后一上午里要偷偷吃两次小点心垫肚子。而且今日,她肯定师父有事,难道还要等到早膳后再说? 随师父转到小花厅里,仆妇婢女已经在摆碗筷了。陈上师至桌边坐了,又唤崔绾绾和红袖都也坐。 紫苏领着两个婢女提了食盒过来,照例摆出清粥小菜,最后端出一碗面条摆在崔绾绾前面,面条看上去细白柔滑,上面铺着一个荷包蛋,几片白切羊肉,一小把绿色菜蔬,并撒了葱花儿。这一碗看上去就非常有食欲,何况摆在面前热气腾腾的,散发着美食独有的香味儿,崔绾绾拼命用内里成年人的理智极力压制五岁小孩子身体本能的馋虫反应,一定要防止自己口水流出来!并且不能像上一世那样看到美食就上去闻一闻尝一口!今天这碗,只能坐直身子用眼神解馋! 这是以前没有的早餐品类,而且貌似今天也只有她这独一份,还没搞清楚状况,千万不能失态!崔绾绾暗暗吸了一口气,眼神从面条上挪开,瞧向陈上师,满脸掩不住的惊讶探询。 不待她发问,陈上师已然微笑着开口道:“绾儿,算起来,你进邀月楼已经整一年了。我曾向主持师太打探过你的生辰,师太说,你的襁褓里并未发现有生辰八字相附,出家人也不讲这些俗世礼。但为师想着,你到底还是个孩子,岂能没个生辰日子呢!便做主将今日定为你的生辰,今日正月十九,去年你便是这一日进来的。这碗面,就是为你的生辰做的,趁热吃吧。”陈上师的语气和表情都漾着浓浓的慈爱。 崔绾绾愣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她去年今日来的邀月楼,因为是孤女不知生日,师父便将今日定为她的生日,这碗面是寿面。 思及此中深意,心内又是感动又是感慨。感慨的是,时间真快转眼已是一年,她必须要一步步适应在大唐做崔绾绾的生活了,比如这个生日,上一世她的生日是五月;感动的是,师父对她付出了家人的情感,而不仅仅当她只是一个未来有收益回报的弟子。 心思百转千回,眼里不禁有热泪涌出,语带颤抖的说着“谢谢师父。” 陈上师瞧见她的模样,心下更是怜惜,满脸满眼的宠溺,柔声道:“绾儿,你无需言谢。常言道,师徒如父子,况且为师我一生不曾婚嫁,膝下荒凉,早已将你视如己出,备一碗生辰面,原是为师的本份。” 一旁的红袖笑劝道:“姑娘,上师一番心意,你且趁热吃了面,才不负了上师的疼爱呢!” 一旁侍候的绿茗见状已递上帕子,崔绾绾接过帕子拭了泪,转为笑容,拿起筷子埋头吃面。 她一碗面吃完,那边陈上师和红袖早已停了碗箸,正都含笑看着她。崔绾绾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几位婢女端了热水和绢巾来侍候她们净了手脸。 陈上师笑道:“可不就是个孩子!一碗面吃的这么香!往日在我这儿尽是些清粥小菜,怕是没开胃口呢!” 崔绾绾忙道:“师父说哪里话!师父每尝招待饭食,都是可口的。只是今日这碗面,含了师父许多心意,不仅可口,更是暖心,绾绾哪儿舍得剩下一丁点儿?连汤水也喝了个精光呢!这会儿觉得饱饱的,待会儿可要在园子里多走几步,才好去修习乐舞。” 陈上师听罢,笑得乐呵呵的。红袖也在一旁直夸崔绾绾伶俐。 出了海棠苑,崔绾绾感觉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那碗面从胃里暖到心里,只觉得浑身舒坦。看看天,晨雾已经散去,阳光明媚温馨,迎面而来的风似乎也收了寒气,变得温柔熨帖,春天来了。 第三十八章 流年 有师长关爱,有伙伴相陪,还有最爱的舞蹈,崔绾绾越来越觉得,在大唐生活的很幸福。对意外穿越的恐慌和对陌生时空的迷茫之感日渐淡化。偶然忆起上一世,仿佛异常遥远,有一种前尘旧梦的错觉。唯一心痛的是,不知上一世的父母在得知自己意外失踪后该有多么伤心!夜晚对着星空默默祈祷,传说里人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不知千年后的父母能否感应到自己的祈愿?惟愿二老早日走出悲戚,平静安康的度过晚年。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美好的童年时光总是流逝的特别快。 冬去春归,暑往寒来,崔绾绾在邀月楼过完第五个元日后,她的教习姑姑从周慕春换成了沈卓盈。她已满十岁,小舞优习练的乐舞基本功和入门乐舞都修习过关了。 比起周慕春的和蔼亲切,沈卓盈则是活泼俏皮的,教习方式也如她的性格一样别具一格。她除了让舞优们练习已有的乐谱和舞谱,也鼓励创新。她偶尔会依照自己的心意修改古旧的舞谱,甚至会编一些新的舞谱,而经她手的乐舞,在前头场子大部分都是叫好又叫座,邀月楼的生意如日中天。 崔绾绾喜欢沈卓盈,未入她门下之前,见识过她在中秋夜宴和除夕年宴上的舞姿,还有她气质里透出的明媚与不羁,都极富魅力。沈卓盈除了教习她乐舞,还会教她一些独门的乐趣,比如转几个杯子......崔绾绾都甚觉有趣,虽然学转两个杯子就已经让她手腕酸痛,却乐此不疲,并誓言要学会像沈姑姑一样最多转六个杯子。对此,沈卓盈笑的如同阳春里盛放的牡丹,俏丽明艳。 第一次正式拜会沈卓盈时,她媚眼含笑的看了崔绾绾几眼,以漫不经心的的语气说道:“绾绾看着似有一股异于常人的灵气,带着一股子神秘感,竟像不是这个世间的人呢。” 崔绾绾听的心底咯噔一声,后背冒凉气,暗道这个女人眼光真毒,忙恭谨的屈膝行了深福礼道:“姑姑谬赞了,绾绾当不起。”就当她是夸她像仙女一般吧,总不能真让人瞧出什么异样来。 沈卓盈也未细究,依然笑道:“你这般有灵气的孩子,我必用心教导,不过也不会拘了你太过,若是掩了你的天然灵性,反倒不美了。” 陈上师也笑着点点头道:“卓盈此言极是。绾绾似一块璞玉,需略加雕琢,却也不可匠气过重而失了美玉原有的光泽。” “上师,您慧眼识中的人儿,岂有错儿的?我这个玉匠若雕琢不好,也还有上师您在一旁指点着呢。”沈卓盈语笑嫣然,满目明艳动人。 “有你教导着,我不过是一旁瞧瞧成果罢了。”陈上师笑的亲切,“谁不知你是个玲珑心窍的妙人儿,绾绾能得你亲身教导,我是一万个放心的。” “卓盈这几分功夫,也都是上师指点来的,怎当得起上师如此盛赞。“沈卓盈忙笑着谦辞,忽而话头儿一转,双眸闪亮的瞧着陈上师,娇声道,“照我瞧着,上师这些年愈加容光焕发了,竟像是又年轻了十岁,莫不是天仙下凡的?” 陈上师笑的抚胸不已,只拿指头虚点着沈卓盈,半晌方道:“瞧瞧,我就说你是个玲珑心窍,惯会逗乐人的。” 一旁的崔绾绾也掩嘴偷笑,心内有几分羡慕沈卓盈这样活泼的性子,印象中几次邀月楼宴饮,她都是众人的焦点,一语一笑,举手投足,皆有股说不出的风情,让人忍不住投去目光。可以想见,王嬷嬷说的,早些年沈姑娘的风头。 陈上师乐完了,瞧着崔绾绾,颇有几分爱怜的语气道:“绾儿,为师知你是个早慧的孩子,这些年勤奋用功,却并不似寻常孩子那般惯于言笑,想着怕是因在孤幼院长大,便比旁的孩子多了些谨慎。可如今你也渐渐大了,且跟着你沈姑姑养养性子,姑娘家,又是年少芳华的,自是活泼些好。” 崔绾绾听的鼻子有些微微发酸,忙低头答是,又想着师父这一番心意,立时稳了心绪,换上明媚的笑容。这些年,虽说她已逐渐适应唐代,也适应邀月楼众人对她的关爱,可内心守着那样的秘密,自然谨慎敏感,处处留着心思,生怕被人瞧出异样来。转念想到方才她心底对沈卓盈的羡慕,忽而心境明朗,师父说的对,年少芳华的女子,娇俏活泼才对得起青春,尤其是她这样拥有第二次生命的人,更应不负韶华,尽情欢笑。而且,也许师父没说出口的话是,邀月楼原本是宴饮生意场,她将来是舞优,性子谨慎未免显得沉闷不讨喜。至于那些秘密,原本不算什么,一个没有记忆的孤女崔绾绾,有谁会关心她还是不是原来的崔绾绾呢? 再看看陈上师,沈卓盈没说错,师父确实容光焕发,明媚动人,全不似已至不惑之年的妇人。这大约得益于这些年师父事业有成的滋养吧,师父这样的女子,不是后宅妇人,她的活力源泉来自于邀月楼的生意蒸蒸日上。 邀月楼这些年不仅原有场子的生意好,前两年还重新修葺了几近荒废的畅春园,改名为飘渺坊,霍怜儿沉寂两年后重新出道,不负所望的成为飘渺坊的镇馆招牌。她的舞艺经邀月楼雕琢,又有裴文轩的乐艺压场子,飘渺坊以轻柔曼妙的软舞闻名长安,用长安文人雅士的评判词,飘渺坊的琴音,似仙乐飘飘,怜儿姑娘的舞姿,似杨柳堆烟,这飘渺坊不负其名,美酒佳人,仙乐霓裳,人生乐事。 崔绾绾有几分安心,也有几分窃喜。安心的是,她这个小人物的出现并未改变历史,贺兰敏之如期而亡。窃喜的是,因为当初看似大胆冒险的决策赌对了,飘渺坊和邀月楼的生意都好,陈上师对崔绾绾也更是青眼有加。 嗯,如此说来,她崔绾绾迄今为止在大唐的人生可谓开了挂,歌舞修习初见小成,比她上一世进展还快,师父待她严慈并济,却能看出处处栽培之意,这样的栽培于她在大唐生存是非常有益的。最让崔绾绾有成就感的事是,她的一手毛笔字,已经写的非常有模样了。高先生在陈上师面前用了溢美之词称赞她,诸如字体清秀,气韵俊逸,字里行间已透出大家风范。陈上师览阅爱徒默写的诗文后,满眼赞赏。如此美妙芳年,少女崔绾绾自当春风得意,语笑嫣然。 崔绾绾回到锦云轩时,裴莺儿已先她一步回来了。见了崔绾绾,便笑着上前招呼,二人相携着进屋,一面说笑,一面交流些修习乐舞的心得。 裴莺儿与崔绾绾年岁相仿,这些年也颇得陈上师喜爱,便吩咐在锦云轩收拾一间厢房出来给裴莺儿,另派了一个叫芳儿的丫头贴身侍候。教习礼仪的周嬷嬷年岁大了,也不再派别的事,就在锦云轩里指点二人礼仪,也照看些二人的日常起居杂事。崔绾绾也喜欢裴莺儿,这个姑娘细心体贴,性子温婉随和,很好相处,而且听她的嗓音确实很舒服,如常闲聊解闷儿都是非常不错的伴儿。王嬷嬷惯常夸崔绾绾哪儿哪儿都好,也夸过崔绾绾嗓子美听着甜,后来听了裴莺儿唱歌,一叠连声的夸赞说莺儿姑娘唱歌真真好听。 沈卓盈说,裴莺儿是天生的好嗓子,那些曲啊歌的经她唱出来,比旁人唱的听着更为悦耳,将来必定是邀月楼头名的歌姬,整个长安城里也能有她的一席名号。裴莺儿也修习乐舞,因与崔绾绾年岁相仿,人也伶俐,沈卓盈对裴莺儿也很看重,若舞谱上一些需要二人对舞的,沈卓盈必定是让崔绾绾和裴莺儿一起修习。 第三十九章 惊喜 在大唐过了这么些年,崔绾绾深有体会,每年里最无聊的一个月便是正月了。除夕夜宴饮的热闹过后,就是元日迎来送往的贺拜。再之后,便就闲来无事了。这年从五岁过到十岁,新鲜感没了,也就无趣的很。 今年这个正月比往年都冷些,虽已过了立春,却是寒气不减隆冬时节。前几日刚下过一场大雪,背阴处尚有未融化的积雪,屋檐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冰凌花。刚过晌午,太阳便隐进云层里去了,天空阴的能掐出水来,看情形还有一场不小的春雪。 才不过黄昏,天已黑透。锦云轩暖阁里烧着旺旺的银丝炭,崔绾绾与裴莺儿坐在案几边说闲话,绿茗煮茶添水,丹心与芳儿忙着敲开胡桃,拈出仁儿搁在白瓷小碟里。 “绿茗,我今年就十岁了,你说,是不是就可以去上元节游玩了?”崔绾绾几年来没实现的愿望,心内可还惦念着,如今正月里也就上元节还值得她期盼了。 绿茗有些犹疑:“姑娘,今日已年初八了,往常这时候,一应安排的事便能吩咐下来,哪些姑娘要回本家过节的,哪些姑娘要准备应酬的,哪些姑娘要乐舞游街的,余下没有当值的人,要出去逛的,也要禀报了,像二位姑娘这样刚刚满年岁的,又是着紧的人,自是要安排得力的人看顾,可今年这些事都还未吩咐下来呢!怕是因着天气不好,连皇家也不想大办了,顺带着商户也没了兴致,据王嬷嬷说,外头大街上也不及往日热闹,谁知晓过几日还会不会下雪呢!” 裴莺儿也惋惜道:“我比绾绾年长一岁,去年时,大哥便说,他也无暇看顾我,莫如今年同绾绾一起游玩。若是今年绾绾未得批准,我也去不成了。” 崔绾绾不由自主的瞟了一眼窗外,黑沉沉一片,只隐隐有些呼呼的风声。屋内的油灯虽已挑至最亮,却依然显得单薄,透着微黄的亮光上下跳跃,不明亮也不温暖,只有烧得旺旺的炭火尚能慰藉寒夜的凄清。心内又不由想起上一世来,明亮璀璨的灯光,冬暖夏凉的居室,昼夜喧嚣的都市……人类几千年凝聚智慧,无非就是为了活的更舒坦些。在大唐,她现在的生活不能说不舒坦了,只是,现在的人们无法预知一周后是否下雪,也没有那么多避寒用品,这天寒地冻的,缩在屋内烤火还是比在大街上闲逛来的舒坦。 绿茗见姑娘听了她的话后不言不语、愣怔怔的样子,心下有些着慌,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姑娘这几年开朗多了,不像头两年时经常愣神,今日这模样儿,倒像是跟头两年一个神情,都怪自己嘴快,胡说什么,兴许过两天就有信儿了呢!姑娘自从那次听自己说了上元节,这些年虽不提,却是没忘,自己侍候姑娘这些年,如何不知姑娘的心思,竟一时忘形说多了话……一时心绪七转八转,越想越自责,深觉自己闯了祸,赶忙道:“姑娘莫要伤神,这也说不准,许是太忙了,晚两日吩咐也是有的。” 崔绾绾被绿茗满带愧疚的语音拉回思绪,瞧见绿茗满眼的自责与怯意,心下已然明了七八分,便笑道:“我也就是问问,并不在意的。上元节年年都有的,这样冷的天气,确实不宜外出。” 绿茗见姑娘恢复了笑颜,又听着话里的语气轻松,确实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暗暗松了一口气。 崔绾绾确实没那么在意了,初时的她,急于想融入大唐,迫切想参与一切,且新鲜感十足,对上元节的热闹自是万分期盼。过了这么些年,心境渐渐淡了。就如同一个外地人到了一座陌生城市,总想去那些别人传说中的著名景点,而这座城市的常驻居民,对自家隔壁的景点倒显得淡漠多了。 长夜漫漫,枯坐闲聊久了也无趣,况至夜深更冷了,炭火烤久了总觉得干燥气闷,众人便都散了。芳儿随侍裴莺儿自回厢房安歇了。绿茗和丹心也服侍崔绾绾就寝。 接连几日早起问安,崔绾绾的鼻头都冻的通红。雪没再下,天却几日里都阴沉着,干冷的风呼呼刮过,虽裹着斗篷,脸上却无法遮蔽,任由寒风肆掠。从锦云轩到海棠苑的路程,竟从未觉得如此远。几时寻个借口做个口罩出来才好,崔绾绾闷头走在冷风里,心内暗自思量。 陈上师每日都要心疼崔绾绾,一大早顶着寒风来请安,冻坏了,吩咐随侍的婢女仆妇,姑娘的衣裳要穿暖和,手炉的炭要备足,可她从来不说免了请安,少练一个时辰功这类话。崔绾绾明白,所谓严师,就是这样。师父虽对自己付出了家人的情感,可总归是先为师再为母,纵使如何关切心疼,也断然不会娇纵宠溺自己。 如先前预料,上元节陈上师没放崔绾绾出去,理由是她尚年幼且今年过于寒冷。据王嬷嬷说,今年灯会确实不如往常热闹,人也少了许多。 邀月楼今年没有参与乐舞游街汇演。对此,陈上师特意教导崔绾绾:这京城生意场上,盘根错节最多。前些年邀月楼的生意隐隐有势头不足之象,这样的热闹万万不可错过,借以扬名造势是最好的机会。可这两年,邀月楼加上飘渺坊,已有招人嫉恨之象,反而要低调,今年天寒地冻,又是辞演的好借口,今年凑热闹的商户本就少了许多。 崔绾绾听闻这番言论,恭敬受教。师父这是以兵家智慧经营生意,并亲授这些心得给自己,这是打算将来让自己主理邀月楼吗?师父无子女,师徒相继于情于理皆合适。可是自己的打算,只是想专心跳舞而已,打理生意,自己貌似不在行。 正月十九生日,天气比前些天晴好,虽说依然寒冷。崔绾绾请安时,照例留下用早膳,且有一碗专属她的生日面。这份生辰礼物收了这些年,惊喜是没有了,不过心内依然盛载着浓浓的亲情。 用过早膳后,崔绾绾照例向师父谢恩告退。陈上师却柔声说“不急”,并扬手招紫苏近前来。 紫苏从架子上端起一个早已备好的托盘,行至崔绾绾身前,微微躬身将托盘奉于她面前。 崔绾绾看一眼,托盘里是一个织锦绣花的钱袋子,瞧着里面还不是空的,心内狐疑,却并不开口询问,只等师父说话。 “绾儿,这是今年的生辰礼。”陈上师慈爱道,“你吃住都在邀月楼,日常用度自有人打点。这些散碎银子,是给你的私房体己。姑娘家大了,总有些自己的心头好,你的性子,自是不愿向为师开口讨要的。自今起,你每月可有一天休沐,并有月例银子,闲时便可央你红袖姐姐领你出去逛逛。” “谢师父疼爱。”崔绾绾施礼,尽量掩饰心内的激动。银子啊,她终于有可自由支配的银子了!这真是最好的生辰礼,而且是,以后每月都有!这是今年正月里最大的惊喜了! 陈上师又笑道:“楼里的成年舞优都有月例银子,修习的小舞优年满十二岁后也有月例。你比旁人不同,又是心性沉稳的孩子,为师思虑再三,早发给你也好,虽说楼里有管事的,可这银钱用度总要自己学着打理些,将来才不至于是个眼皮子浅的。” 崔绾绾娇声道:“师父对绾绾处处费心栽培,绾绾纵使不才,耳濡目染之下,也能学到师父七八成的气度,总不至于在银钱上就眼皮子浅了。”师父话外的意思她听懂了,她将来是邀月楼撑场子的舞优,宾客应酬里少不了达官贵人,若是心性不稳重,难保不惹出什么事端来。 陈上师满目笑意,微微点头:“你这孩子,总是个灵性的。” 崔绾绾见无其他事,便告退离去,自去找沈卓盈修习乐舞了。 第四十章 三月 “二位姑娘,你们慢着些……”绿茗紧着脚步,觉得后脊背有丝丝凉意,鬓角散乱的发丝已被***贴在两颊上粘嗒嗒的难受,纵然如此,她也丝毫不敢慢下一丁点儿。 紧跟在绿茗身后一两步远的丹心,双手拧着大大小小的匣子,几乎是一路小跑的步伐,微圆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像熟透的果子,额头上已是薄薄一层细密的汗珠儿。 前面,崔绾绾与莲香挽着手,连跑带跳的从一个铺子逛到另一个铺子,满面兴奋。 绿茗无奈,姑娘今儿个真是,活脱脱是出了笼子的小鸟儿,这都逛了一个多时辰,半分儿没瞧出累来。这欢喜劲儿,自己可得盯紧了,别出什么岔子,出来时上师再三再四的叮嘱要照顾好姑娘。 “绾绾,我们是不是挑的太多了?我瞧着你的银子今儿一天就花没了。”莲香双眸闪亮的看着崔绾绾付完银子,将又一支珠钗收入囊中,却在收回视线时,瞧见了已经明显瘪了的钱袋子,忍不住小声提醒她。 “不碍事,每月就这一天花钱,不花光留着做什么呢?”崔绾绾浑不在意,将装珠钗的匣子递给绿茗,大步卖出铺子,往下一家去了。她太喜欢唐代这些精巧的钗环首饰了,今日有机会自己挑选,恨不得全买下来,要不是银子有限的话。师父给的生辰红封和月例银子数目不少,平日里吃穿用度都是邀月楼备好的,她这难得的一日机会出来逛,自然要花钱花个痛快! “这倒也是。”莲香随着崔绾绾前后脚出了铺子门,边走边道,“绾绾,我往常从未见过你如此欢喜呢!你欢喜就好。” “莲香姐姐,你也有月例银子了吧?都买些什么呢?”崔绾绾已进了另一间铺子,正拿起一副耳环细看,一边随口问莲香。 “我去年冬天才开始拿月例银子,也不多,本想着帮补些家用,可阿姐说有她帮补就好,让我留着自己花。”莲香提到阿姐,语气里溢满幸福,“不过我平日在楼里,用不着花银子,出来逛时,多数是与阿姐一道儿,也用不着我付银子,几个月下来竟都攒下了,年节时交给了我娘。” 崔绾绾闻言,放下手里的耳环,垂头不语。上一世她就是月光族,工作三年也没余钱孝敬父母,最大的努力是做到自给自足不让家里接济。当时只想着等以后赚多些钱了再怎样怎样,谁知,竟没以后了。 莲香见崔绾绾垂首黯然,忙道:“绾绾,你小小年岁便能领月例,又没个亲人在旁,自然要多疼自己些,随你买了什么,只要你欢喜便好。” 又上前拿起崔绾绾方才放下的耳环道:“你可是中意这个?若你的银子花完了,用我的,你唤我姐姐,我原该照顾你的。” 崔绾绾听的心内一暖,随即笑道:“这副耳环样式精巧,我一眼看着是喜欢,然则细看下,做工手艺到底差了些,便不要了。” 第四十一章 重逢 若论认脸的能力,崔绾绾自诩是天生的,通常见过一面的人,只要互相说过话介绍了姓名,下次再见,她必能认出且叫出对方的名字,从未错过。 何况那位,她怎么会忘?虽时隔多年,那个傲娇的小姑娘已长高不少,其面相眉眼儿却并未有多大变化,那傲娇的小脸,此刻虽已有些羞窘涨红,整个人却依旧保持一种矜贵气息,对掌柜的拱手作揖,姿态端的是谦恭有礼,只是言辞闪烁,话里话外的意思与阿宝所言并无差异,掌柜的明显已不耐烦听了。 崔绾绾唇角微微上扬,勾出一抹笑,她若真说出自家住哪儿,那掌柜的怕是要吓死,亦或者,根本不信?不过她没法儿说,看情形,她是偷溜出来的,不敢声张,而且,她不带钱袋子,这才是习惯,平日里哪儿用得着她付银钱? “绾绾,我听出来了,那也不知是谁家公子,大约是出门的少,竟忘带钱袋,还点了一桌子好菜,也难怪掌柜的不肯放他们离去。”莲香在一旁小声评议。 崔绾绾轻轻一笑,抬步往那边去。慈济庵里多亏遇着她,改变了自己在唐代的命运,这个恩情,原以为自己没机会还,今日既然又遇上了,一顿饭钱不够还恩,也是一点心意,且先为她解了围,那掌柜的不依不饶的样子,若真闹开了,指不定惹出什么祸事呢! 那边掌柜的面色已非常难看了,眼前的公子掏不出银钱,又不肯报出家门,说话虽是客气有礼,可没半点用处,耽误这些时辰,反倒碍着店里做生意。正欲发难,一声“掌柜大叔息怒”制止了他,扭头看时,见是一位年岁不大的小娘子,身后还跟着大大小小三位姑娘。 崔绾绾已行至掌柜近前,摸出钱袋子,将里面的余钱悉数倒在桌案上,笑对着掌柜道:“掌柜大叔,做生意的场子,最是讲究个和气,我瞧这位公子是真有难言之隐,莫如谅解一二……小女子也不忍伤了贵店的财气,这里凑巧有些银钱,大叔瞧瞧,可够付这桌菜?若不够,我这儿还有些首饰可抵押。” 那掌柜的看一眼桌案上的散碎银钱,缓了缓神色,摸起银钱掂了掂分量,沉吟半晌,方对着崔绾绾拱手道:“不算足量,却也差不离,姑娘既是古道热肠,小老儿也不好锱铢必较,这就算结清了。” 说完又对着那公子略一拱手,道一声“公子请便”,又对周围看热闹的众食客团团拱手作揖道,“叨扰诸位贵客了,小老儿给诸位贵客陪个礼,诸位贵客且吃且喝着。” 众食客见已无事,便各自收回目光继续吃喝起来,有先前离席的也回本座位去了,准备离店的也径自离去。 店小二见有人解围,付足了银钱,掌柜的既已不再计较,他也就心下放松,眉开眼笑招呼众食客,殷勤上酒上菜。掌柜的也回到店堂柜后了。 那位公子对着崔绾绾拱手致谢:“多谢姑娘今日援手,烦请姑娘告知家门,我改日必遣人上门致谢。” 崔绾绾微笑道:“区区小事,公子不必挂怀,事已了,公子且早些归家,以免家中长辈挂念。” 阿宝闻言,已是一脸急色,低声道:“公……子,我们快些回去。” 那公子又一拱手,便转身离去。 莲香拉了崔绾绾的手道:“绾绾,我们也回吧。” 才走出几步远的公子听了这句,脚下一顿,回转身,似是相问又似是自语道:“你叫绾绾?这名儿似是在哪里听过。” 崔绾绾神色平静,笑答道:“正是。公子请慢行。”微微屈膝一礼算是辞别相送。 那公子再次转身离去。崔绾绾几人也抬步离开。 才至门口,方才的公子立在店门外,神色复杂,阿宝立在她身后半步远,头垂到不能再低,双肩似在发抖。 轰隆隆的声音急速传来,那边已能看见乌泱泱一队骑士,皆全副盔甲打马而来,惊起一路尘土飞扬,路人纷纷躲避退让,却又在安全之地站定,伸长脖子张望,这阵势,可不知出了什么事!这是京城,天子脚下! 骑士队伍直奔饭庄而来,离了十来步远,为首的骑士翻身下马,一个箭步冲到那位公子身前三步,单膝跪地,垂首抱拳,高声道:“末将来迟,请公……” “住口!”那公子一声断喝,脸色红涨,似是恼怒至极。 那首领不敢言语,只保持方才的姿势不动弹。整个骑士队伍鸦雀无声,在首领下马时,众人皆已下马,单膝跪地,垂首不语。 围观的路人,饭庄内的客人,见状都已下意识的五体着地,跪伏不语。莲香、绿茗、丹心也在众人之列。 崔绾绾稍一犹豫,也还是跪了,双膝着地,上身挺直,只微垂着头。虽然知道她的身份,可心内还是别扭。无奈这是唐代,跪了一地人,她若站着,太突兀了。来唐代,这是第三次跪,第一次是在慈济庵天天对着佛像跪拜,第二次是拜师时对着画像跪拜,前两次跪,内心还能接受。这一次……也罢,入乡随俗。 那公子咬了咬唇,挥手喝到:“回。”便径自大步而去。骑士首领忙起身跟着。早有人抬了软轿来,公子却无视,劈手夺了近身一人的马鞭,大步跨至一匹马前,一踩马镫翻身上去,勒转马头,对着马屁股狠抽一鞭子,那马昂头长嘶一声,撒开蹄子跑了。 骑士首领早已翻身上马紧随而去,余下人,有骑马的,跑的,跟着乌泱泱轰隆隆的离去,扬起比来时更大的尘土。路人这次顾不得躲避,只跪伏着,待听得马蹄声渐渐远了,方有胆儿大的悄悄抬头探探,确定无事,才缓缓立起身。渐渐的众人都起了,便交头接耳,猜测这是哪个高官家的公子偷跑出来玩,竟要皇城侍卫队出来寻找。 崔绾绾瞧着她上马绝尘而去,便立时站起来,莲香她们几个也跟着起身。 “绾绾,不知那位公子是谁家的……”莲香犹在张望。 “我们回去,不必打听议论,以免招惹事端。”崔绾绾面色平静,语气沉着,“今日施以援手的事,你们也都忘了吧。” 莲香见状忙点点头不再说话。绿茗和丹心同声答是。 这么闹一场,已耽误了不少时辰,几人忙收拾好东西回到邀月楼。莲香自回梨香别院,崔绾绾吩咐绿茗和丹心先回去锦云轩,她自去海棠苑拜见师父。 到了海棠苑,紫苏说上师还在歇中觉,先前就吩咐过,姑娘回来不必回话,且好好歇着养养精神,莫要误了明日修习。崔绾绾应诺了,便告退出了海棠苑,径自回到锦云轩。 绿茗和丹心已收整好她买回来的东西,见崔绾绾回来,绿茗迎上来道:“姑娘,周嬷嬷备好了热水,姑娘且洗漱一番,好好歇歇。方才魏嬷嬷来问是否用过午膳,婢子替姑娘做主回了她,午膳已在外头用过,晚膳备些清淡的,姑娘歇好了再传。” 崔绾绾“嗯”了一声算是应了,去净房沐浴了,换了身干净的细棉布中衣,出来歪靠在榻上的软枕里,盖上锦被,由着丹心给她绞干头发,绿茗坚持要给她捶腿,说是去去疲乏,以免明日修习乐舞时疲累了。崔绾绾真是累了,由着她二人侍候,不知不觉已沉睡。绿茗和丹心也累极,便在一旁打盹儿。 第四十二章 晚春 长安城的三月,芳菲正盛,青翠渐成,百般红紫,妩媚妖娆。 崔绾绾从海棠苑出来,脚步轻快的行走在繁花似锦的园子里。空气中氤氲着馥郁的花香,高大的榆杨树下落英缤纷,青石小径上已散落了薄薄一层花瓣,她忍不住伸展双臂,轻旋一圈,停步,微仰头,闭目感受这花香缭绕的春日,任由漫天飞舞的榆英轻扑在自己身上。今日例行考校完,师父示意她先行退去,留了沈姑姑和高先生说话,神情里瞧着皆是笑意。师父满意就好。在大唐的生活渐入佳境,乐舞修习得心应手,她上一世学舞因伤半途而止的缺憾,在这一世里得以圆满。上一世,她听过一句话,念念不忘必有回想。这样的跨时空圆梦,是上天冥冥中对她念念不忘的回应吗?一切都那么美好,她的心情如春日阳光般明媚。 海棠苑里,考校完后,崔绾绾先行退去。沈卓盈又与陈上师说了会儿话便离去了。 陈上师见高先生留下,便知她有事,先开口道:“先生,有话请讲。” 高先生略一沉吟,直言道:“上师,我有一言相问,如有冒昧之处,先请上师勿怪。” “先生言重了,你我之间又何来冒昧之说,有什么话且但说无妨。”陈上师边答边示意随侍的婢女退去。 高先生见无旁人,方才开口道:“那就恕我直言了。以我愚见,寻常的舞优,多半只是略通文墨即可,到底是女子,以歌舞娱人,对文才无甚要求,能应酬宾客宴饮便罢了。可如今我瞧着绾绾姑娘,天资颇高,上师又不吝栽培,不但能歌善舞,还能吟诗作赋呢!” 陈上师闻言,轻笑道:“我这个徒儿,说句不怕先生见笑的话,确是很有几分资质。虽说是歌舞娱人的舞优,若能习得满腹诗书,则其风华气度自是寻常舞优不能比的。况我邀月楼历来是雅店,自尊师开创起,舞优姑娘就没有不通诗文的。绾绾既是天资高过寻常女子,我自当竭力栽培她。” “如此,我便明了上师的一番心意了。”高先生轻点下头,又缓缓开口,“绾绾姑娘确实不同于寻常舞优女子,其博闻强记,若是个男子,当为状元。我自愧不才,教了这几年,再无学识可为师,上师若有心栽培,便可另择名师教授绾绾姑娘诗文书画。” “这......先生不必过谦,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妨明说。”陈上师似乎对这个提议颇为意外,只道是高先生另有隐情。 “上师,我并无任何隐情,句句肺腑之言。”高先生言辞诚恳,“以绾绾姑娘的才智,若能得高人指点,这文华修为便可不一般,岂不美哉!”略一停顿又道,“不知上师可曾听闻鸣泉山庄?” 陈上师精神一震,问道:“先生说的可是城外向南二十多里地的鸣泉山庄?” 高先生点头道:“正是。” “那鸣泉山庄背山临水而建,因着一汪天然温泉而得名,据称那泉眼有十几处,处处有拳头大小,汩汩而出,此起彼伏,似琴音鸣唱。庄内遍植奇花异草,四季皆有美景入画,老庄主乃前朝名流,不仅诗赋风流,且富甲一方,族中子弟俱是文采斐然,琴棋书画皆可为文人士子翘楚。”陈上师语气里有几分激动和遗憾,“只可惜,我辈乐舞伶人,无缘结识,只是耳闻罢了。” “上师此言未免妄自菲薄了。”高先生笑道,“老庄主为人最是洒脱随性,不拘俗礼,并无什么门第偏见。只是,这隐世高人,凡事只随着自己的心性,在外人眼里难免有些古怪脾性。我家中先辈原与老庄主有几分渊源,我幼时也曾有幸得老庄主指点,老庄主待我和蔼亲慈,俨然就是家翁一般。我不日便写一封荐书托人送与老庄主,或可博老庄主见一见绾绾。至于事成与不成,就要看绾绾的造化了。” 闻言,陈上师从上首座上起身,行至高先生近前,屈膝行礼道:“如此,我这里先替绾绾拜谢先生的提携之恩。” 高先生忙起身,伸手扶了,“上师不必多礼,我这几年,也是越发喜爱绾绾,打心眼儿里爱惜她的禀赋,不忍埋没了。如今得知上师对绾绾的心意,我也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送高先生离开海棠苑后,陈上师忙命人唤来红袖,细细的吩咐她打听鸣泉山庄的事。有高先生引荐,绾绾极有可能博得进庄一见的机会,必要打探清楚老庄主的喜好,备妥了厚礼,为绾绾谋取这份难得的机缘。 红袖得了吩咐,正欲离去,便见紫苏急急进来,递上一张大红烫金帖子并一封红漆封口的书信。陈上师接过帖子,眉尖微微一跳,又展开书信看了,顿时面色凝重,心内暗忖:城阳公主许久未曾踏足过邀月楼,怎的竟忽然递帖子来?还有这信里问到当年的女子……虽说绾绾当年是公主府的人送来的,可不过就是一个孤女,公主顺手搭救而已,这些年并不曾过问,自己也对外隐匿绾绾的事,绾绾又一向性子不张扬,怎会突然引来公主侧目? 一时想不出究竟,只又忙着吩咐红袖,城阳公主三日后要到邀月楼赏舞,去备妥一个雅静的单间儿,并一应物事。红袖忙应诺着去了。 陈上师思虑半晌,又命紫苏去唤了崔绾绾过来。 崔绾绾随紫苏来海棠苑,一路上心内忐忑不安,不知师父有何事,突然唤她去。 进了海棠苑小花厅,对陈上师行过礼,崔绾绾微垂首立于一旁默然不语,师父的面色看上去比平日严肃多了。 陈上师面容沉肃的看着崔绾绾,半晌方开口道:“绾儿,你休沐日外出,可曾有不寻常的事?”语气平静里透着威严,对这个徒儿,她一向温和。 崔绾绾心里咯噔一声,不寻常的事儿……忙恭谨答话,将那日休沐外出,饭庄里援手一年轻公子的事说了,连后面有侍卫出动接走那位公子的事一并说了,事已至此,再不能有半句瞒报的。师父亦不是寻常之辈,在这京城守着偌大的歌舞场子,混的风生水起,自有其生存之道,那日的事满大街不少眼睛看着,纵使皇家想封锁消息,也不可能瞒得滴水不漏。只是这都好些日子过去了,师父怎会突然想起来问?若是先前师父揭过不提,只当是与己无关,又风平浪静,自然不会过问许多,倒也在情理之中。那么今日突然问起,莫不是,牵连出什么事端?脑子里一时有些纷乱,今日才感叹了生活多么美好,唉!面上却相当平静,师父既然在这儿听自己说话,说明即使有事,也并不太严重,至少在师父的掌控中。师父的实力,她还是相信的。只是,师父会恼怒自己隐瞒不提吧? 陈上师听爱徒说完,瞧着绾绾的神情,不禁心内暗自惊叹,这孩子,是个能经事儿的。听了崔绾绾这番话,已然明了前因后果,心内并无过多责怪,只是语气依然严厉道:“绾儿,你决计援手时,便已认出她了,你想报恩,是也不是?” “是。”崔绾绾乖顺又恭谨,“绾儿原意只想着悄悄援手解围,一来报恩,二来未免事态张扬惹来祸端。本也不想瞒师父,只是事关皇家,后又惊动侍卫,绾儿想着,皇家事后必定要想法子封众人的口,便再不敢胡言了。” 陈上师微微点头,语气稍缓和道:“为师知你是个谨慎孩子。只是,你这一念之心,公主怕是也已认出你了。三日后,城阳长公主携公主来邀月楼赏舞,你且准备着,长公主信里特意问起你,介时当有召见。” 见师父并无责罚之意,崔绾绾忙躬身应诺,准备退下。 第四十三章 结缘 崔绾绾回到锦云轩,午饭也没吃几口,只歪在榻上闷闷的不言语。 绿茗见状又担心了,近些日子,姑娘的性子活泼泼的,怎么今日又这样呆愣,像是满腹心事的样子。忍不住问道:“姑娘,可是身上有哪里不爽利的?婢子瞧着姑娘胃口也不好,这会子人也没精神,又不肯歇中觉,这下半天儿还有功课,可怎么撑得住呢?” 崔绾绾冲绿茗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忧心,她只是需要安静的想些心事。 师父的嘱咐可谓语重心长:绾儿,你与公主在慈济庵里的一面之缘,公主一念善心相救,事后也就忘了,原本不足道。只是如今又经了这一番事后,邀月楼再一相见,你与公主的渊源也就结下了,也不知将来是福是祸,为师只盼着你一生顺遂。 师父的忧虑她懂,可当日的情形,她既然认出她了,又岂能装作无视?她也没想到,莲香唤一声“绾绾”竟引起她注意,后来又闹哄哄的,想着事情便就这么了了,却不曾想过,她当真记起她来了。她是熟知历史的穿越人,怎会不知她是帝后的掌上明珠,却也一生曲折,与她有此渊源,当真不知是福是祸,可事已至此,只得见招拆招了。她连来大唐也不知是福是祸呢,现今的情形看,福大,暂无祸。她既然是知道未来的人,便谨记处处留心着避祸吧!在这样的时代,结识一位尊贵无双的公主,纵然恐有事端牵连,好处也是看得见的。她原就没存着攀缘富贵的私心,就只随本心交结,那么这一切,就是上天安排的缘分了。 想到此处,崔绾绾似是豁然开朗,精神气儿也回来了。没有思绪烦忧,人一放松,便觉春困犯了,不由自主的眯盹。 才没一会儿,被绿茗轻轻唤醒,说是时辰到了,该去修习功课。崔绾绾有些晕乎,半眯着眼,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方才极不情愿的起身。 丹心已端来温热水,侍候她净了手脸,又重新梳了发髻,崔绾绾才完全清醒过来。收拾齐整了,便听到裴莺儿在门外唤她,崔绾绾应了一声,出来与裴莺儿一道往听雪庐去寻裴文轩修习乐艺。 飘渺坊生意好,裴文轩也更忙了,经得陈上师应允后,崔绾绾与裴莺儿二人的乐艺修习日程便由裴文轩自行调度。 上一世,崔绾绾还是刘思甜的时候,学舞蹈的几年里,各样乐器也接触了一些,虽不大精熟,倒也有几分入门功夫。裴文轩教习时,她用心的记住各样指法,拿到复杂的古曲乐谱后,回锦云轩悄悄的改成五线谱来记,这样古今结合的练习,竟也学的十分快。裴文轩已认可邀月楼里人人夸赞的崔绾绾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对此,崔绾绾很羞愧,每次被人夸她都很不好意思,她占了多进化几千年的便宜。因此,她越来越钦佩裴莺儿,这个实打实只有十岁的小姑娘,歌舞乐艺都学得有模有样,她聪明,而且勤奋,不亚于崔绾绾,而她是这个时代的人。因着这份钦佩,崔绾绾很愿意亲近裴莺儿,看得出,裴莺儿也怀有同样的情感,二人又同住锦云轩,自是日渐亲密,多数修习功课皆是一道,并可互相切磋。 …… 崔绾绾跟着红袖穿过庭院,到了邀月楼前头的场子,这是她第一次来,今日红袖可没功夫领她参观,只顾着低头引路。崔绾绾一路跟在红袖身后三四步远,趁空儿快速扫了一眼周围。厅堂里正演的是群舞,舞优戴着面具,听曲子是兰陵王。一楼二楼都分隔成大大小小的雅间儿,正对厅堂的一面挂有轻纱帷幕,此时已有不少宾客,有掀开帘子的,也有半挂着帘子的。 红袖领崔绾绾从厅堂后面绕过去,轻步踏上木楼梯,来到一间雅间儿门口。守在门外的两位婢女打量了她二人一眼,便伸手轻轻推开门,让了她们进去。 雅间儿很大,布置雅致,却十分安静,房内有屏风相隔,屏风外也守着两个婢女,红袖上前低声禀明了,其中一个婢女便侧身隔着屏风向里面禀道:“主子,崔姑娘已带到,正在屏风外候着。” “进里面来吧。” 得了屏风里妇人的示意,那婢女向崔绾绾点点头。红袖也在屏风外候着,崔绾绾绕过屏风进去。 “绾儿,还不快见过长公主和公主。”陈上师坐在下首,见崔绾绾进来,便温声引导。 “绾绾见过长公主和公主。”崔绾绾屈膝,神态自若的见礼,这是第二次了,上一次见她们,是在慈济庵,那时候还不知这二人的真实身份。 “果然是你。”声音里有一丝惊喜。 “是。公主。”崔绾绾恭敬答话。 长公主仔细端详了崔绾绾几眼,方缓缓开口道:“倒是个落落大方的孩子。想不到你竟有此番际遇。玉娇,你是个会调教人的。” 一旁的陈玉娇忙谦辞道:“承蒙长公主夸赞,玉娇不敢当。说起来,多亏了长公主和公主慧眼,将此女送来邀月楼,玉娇方才有机缘得此佳徒。” “玉娇过谦了。我不过是念着一介孤女,略施援手罢了,若不是你独具慧眼,怎就瞧出此女资质不一般,还破例收她为徒呢!”长公主话音里有刻意的疏离。 陈上师心领神会,温声道:“也不过是机缘巧合的事。此女是个乖顺孩子,一向颇为知进退。” “那就好。”长公主面上换了笑容,“月儿,人也见过了,你可安心了?” “姑母,月儿想单独问绾绾几句话。” “月儿不得胡闹。”长公主的语气,宠溺里透着不可抗拒,“你来时允诺了姑母,只见一见便好。” “姑母……”语气无奈透着委屈撒娇,却又止住话。 “唉!姑母终究拗不过你。”长公主无奈叹息道,“也罢!你要说什么便说,只是今日这里可不许你胡乱跑,就在这里说吧。” “谢姑母。”公主起身,转脸对着崔绾绾绾,很认真问道,“那日,你可曾认出我?” 崔绾绾稍一沉吟,还是决定说实话:“是。慈济庵大恩,绾绾此生不忘。” 傲娇的小脸有一丝失望一闪而过,旋即又道:“可你,慈济庵时,你当不知我身份。那日……你也不可能知晓。” 这话似是问,又似是自言自语,且声音细微。崔绾绾离得近听见了,却不知如何答话,她确实从未透露过公主身份,不知晓才是情理之中。可她其实是知晓的,却无法说明她为何会知晓。若说知晓,解释不清平添猜疑,若说不知,就是有意欺瞒。两者皆非崔绾绾所愿,干脆沉默,既然对方并没有用问句,就是并没有要求自己必须作答,沉默也是一种回应方式。 傲娇的小脸隐隐现出一抹笑意。在公主眼里,崔绾绾的沉默就是默认她不知晓,却不敢直言不识公主身份,这是不敬之罪。她不知晓,只是认出相貌,单纯的想报慈济庵之恩,她从未探听过自己的公主身份,自然无从得知。 “姑母,月儿问完了。”话问完了,答案也满意。 “既如此,你且退去吧!”长公主略挥挥手,“月儿,我们观完这支乐舞便离去。” 崔绾绾退去,自回锦云轩不提。 包厢里,长公主一边观舞一边与陈上师说闲话。 “玉娇,有些年头儿没来你这儿观舞了。” “长公主诸事操劳,怕是不得空闲。” “唉!操心是真操心,闲倒也是闲着的。”长公主叹息一声,“你我之间,原不至于如此生分……” “长公主言重了。”陈玉娇垂首恭谨道。 “罢了罢了。这样人前说话,左不过如此。你我心知肚明便可。” 一曲乐舞完了,长公主携了公主离去。为免招眼,陈上师只在雅间儿里屈膝相送,再由红袖送至大门外,早有马车候在那里。 第四十四章 鸣泉 马车出了城,一路上车马稀少,跑的愈发快了,车夫不时扬鞭吆喝一声。 崔绾绾被晃的有些头晕,忍着不适,撑足了精神听师父说话。 “绾儿,为师嘱咐的,你可都记下了?”陈上师面色柔和的看着崔绾绾,语气里尽量显得平静无波,眼底却是掩饰不住的急切与期许。 “师父且放宽心些,您叮嘱的事项,绾绾尽都牢记了。”崔绾绾乖顺的答,不忘安抚陈上师的情绪,“绾绾定当竭力表现,定不给师父丢脸。” 十日前,陈上师唤崔绾绾去海棠苑,高先生也在座。师父提起鸣泉山庄的名头儿,以及高先生祖上与老庄主的渊源,介绍完了,便又细说了高先生如何爱惜绾绾的资质,特向老庄主举荐了崔绾绾,且得了老庄主回信,邀崔绾绾择日去庄内游玩一番。 陈上师得了这个信儿,欢喜异常,一贯端庄持重的她,面上也显了一分喜色两分担忧。 高先生离去后,陈上师又留下崔绾绾教导一番:“绾儿,我既收你入门为弟子,总要全心栽培你。我邀月楼虽是生意场子,却是名副其实的雅店,往来宾客多是通晓文墨之人,更有当世极负盛名的文人雅士。那鸣泉山庄乃前朝名流之家族,其家学里琴棋书画歌舞宴乐样样上乘,难得老庄主无门第偏见,今次又借了高先生的光,许你进庄一见,你若能有幸得鸣泉山庄指点一二,不但于你在乐舞上的领悟有所裨益,日后在宾客宴饮场中,你的气韵也能比一般舞优更胜一筹,就是在名头儿上,有你与鸣泉山庄的渊源,也不愁长安的文人贵客不捧你的场面。” 这些日子,陈上师各处搜罗挑选珍奇不俗的礼物,又时时叮嘱崔绾绾见了老庄主要表现的如何谦逊知礼,又不要太过藏拙让老庄主瞧不上......诸如此类种种。 今日已在出城的马车里,陈上师依然忍不住多叮嘱几句,又反复问了前些日子叮嘱的话可曾记下了。这些天来,崔绾绾对陈上师恍然有一种上一世里妈妈的错觉,那些纠结不舍的关爱全藏在絮絮叨叨里。上一世,她经常嫌弃妈妈啰嗦,不耐烦听,尤其是十四岁后。而这一世,她似乎想要好好珍惜这种琐碎絮叨的关爱,毕竟,在这陌生的时空里,陈上师以自己的方式给了她庇护与关爱,且不论这庇护里含有利益成分。故而这些时日里,崔绾绾表现的异常乖顺,虽说她平日里一向以乖巧的面孔示人,只在私下里有少许撒娇任性。 “绾儿你一向敏慧,为师无需担心你举止失度,只是盼着你能得此机缘。”陈上师并未被崔绾绾方才的答话安抚住,犹自语音殷切。鸣泉山庄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 崔绾绾一时无语,只能垂首默默。陈上师的心情她能理解,这些时日听师父讲了鸣泉山庄的地位,她听得出机会难得,连一向云淡风轻举止雍容的师父也竟显出三分急切来。只是,机缘这种事,谁知道呢?她穿越到大唐见识盛世乐舞,这是难得的机缘吧?却也不敢说,老天爷便会一直厚待她,将所有期盼的好处全数给予她。 一旁的高先生见状,忙笑着出言开解道:“上师无需过虑,绾绾既能进庄一见,便算是有缘人,至于后事如何,且看天意,如今若是思虑过甚,凭添了心绪,反而不好了。” 陈上师闻言点点头,面容恢复娴雅,微微含笑道:“先生言之有理。我一时情切,失了分寸。今日能进了庄子拜会老庄主,便已是难得的机缘了。” 高先生笑道:“上师之情切,我感同身受。想当年,家母三番几次恳求老祖宗以过往渊源为念,请托老庄主对我兄妹几人指点一番,我才有此荣幸。老庄主于我的印象中,并不如外界传言所说的脾性古怪,却是宽厚慈爱的博学之人。我想着老庄主素有爱才之心,便荐了绾绾去,虽说有些唐突,也是因了我教习绾绾这些年,心内着实喜欢这孩子,也能体会家母当年的心意了。” “先生大恩,我无以言谢,却必定谨记于心。”陈上师又称了一次谢。 “上师,这些时日,你谢了又谢,大礼也送了好几份,我都一一笑纳了,若再如此,只怕是我要愧疚难当了。”高先生笑的一脸坦然,语气里却是俏皮打趣,不全似平日里的庄重严谨。 陈上师也不禁开怀笑了,心内的急切愁绪一扫而空,人也坦然自若,重现平日里的雍容端庄。 车厢内的气氛转而轻松愉快,陈上师与高先生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相谈甚欢。 没有师父的殷殷嘱托急切期盼,崔绾绾顿觉心内轻松,饶有兴致的听二位师长闲谈,忽然发觉,二位平日里端着师长姿态的女子,这一时好似放下心防,开怀畅谈,不时说些逗乐子的话,竟都瞧着活泼风趣了。 马车行至一处青山秀水之地,远远便能瞧见一溜儿齐整的房舍,间或露出一角斗拱飞檐。 高先生指着那处房舍笑道:“这就到了,前面就是鸣泉山庄。” 车夫驾驶马车缓缓前行,临近院门前稳稳停住了。车夫先跳下车辕,又拿起车辕上的一个小杌子放在车下垫脚。红袖踩着笑杌子下了马车,又回身扶了高先生和陈上师下来,再扶了崔绾绾下来。 几人挪步到大门前,早有门廊上值守的几个伙计瞧见有马车过来,便已站在石阶下观望,见众人前来,其中一个年岁稍长的伙计带头拱手施礼,问道:“几位可有帖子?” 陈上师拿出帖子,红袖接了,上前递与伙计,微一屈膝道:“帖子在此,烦请小哥儿通传一声。” 那伙计接过帖子只看了一眼,便含笑谦恭道:“劳几位贵客在此稍候,小的这就去通禀家主人。”又拱了拱手,方转过身,拿着帖子进门去了。 少时,那伙计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婢女。其中年长些的婢女近前来站定了,行了个福礼,方道:“家主人已知众位今日的来意,吩咐婢子来领了崔小娘子进去。其余众人,烦请在门廊处稍事歇息,敝庄门廊处设有茶室,虽说简陋些,却颇为雅静。” 陈上师闻言一愣,不禁侧目看向高先生,满眼探究,却见高先生神色安然,似是此事早在意料之中。 便听那婢女又微微扫视了众人一眼,问道:“不知几位贵客中,哪位是高淑仪高先生?” 高先生近前一步微微一笑,算是作答。 那婢女忙对着高先生深屈膝一礼道:“婢子失礼了,因婢子从未面见过先生,故而不曾识得,方才直呼名讳,还请先生勿怪。” 高先生笑道:“区区小事,不必介怀。你家主人还有何吩咐,你且一并道来。” 那婢女便道:“先生明见。我家主人说,先生与敝庄颇有缘法,今日本该请进去一叙,却只能暂且委屈先生,也请先生一道去茶室里品些清茶,日后有机缘,再与先生叙话。” 高先生爽朗一笑:“鸣泉山庄的茶出了名的好,我能有幸品尝,何来委屈?且转告你家主人,今日不能上前请安,是淑仪失礼,他日若有机缘,必当给他老人家问安。” “是。”那婢女屈膝应诺。又作势请了众人进门,便吩咐随来的另一个婢女领了其余三人去茶室,自己领着崔绾绾进去了。 第四十五章 雅俗 进得大门内,婢女领着三人穿过门廊处,来到一处木质敞轩,这便是待客的茶室了。 茶室那里,已有七八个婢女候着,见有人来了,忙着施礼问安,请了众人入座,又各司其职忙着煮茶,摆佐茶的点心。 陈上师入座,微微转头四处打量几眼,笑道:“这鸣泉山庄不愧为名士宅邸,这茶室质朴雅致,陈设一应俱全,视野开阔,边品茶边赏园内美景,抬头还能观远处,妙极。” 说话间,婢女已摆好了茶。陈上师端起青瓷茶盏,轻轻抿一口,又道:“这茶,汤色清亮,闻之沁入心脾,饮之齿颊留香,当真是上上品。” 红袖轻饮了一口,也笑道:“婢子愚钝,品不出这茶的好来,只觉得饮过后通身舒泰。” 高先生闻言笑道:“你这丫头,也是个明白人,说的句句在理。茶就是给人饮的,饮了后觉着舒泰,便是最好的茶了。” 红袖微微红了脸笑道:“先生如此说,倒叫婢子羞惭,若是茶都像婢子这么个品法儿,世上可就没雅俗之分了!” 陈上师和高先生听罢都乐了,三人又细细品茶,说些闲话。 “也不知绾儿那边怎么样了。”陈上师到底没忍住,见已过了大半个时辰,半点儿音信也无,微皱着眉梢儿,语带焦虑的瞧着门口处。 高先生笑着看了陈上师一眼,兀自又抿了一口茶,方闲闲说道:“上师稍安勿躁,今日这情景,怕不是一时半刻能有信儿的,咱们且安心候着,况且急也没用,人事已尽,余下的要看天意了。” 陈上师瞧着高先生云淡风轻的模样,又想着她对鸣泉山庄的规矩知晓许多,便将心放下一半,不再多言语,面上却仍有掩不住的忧色。 高先生依然是闲闲的神情,看看外面的天色,笑道:“今日咱们怕是有口福了,瞧这日头,已近晌午,既然还没有送客的意思,这是要给咱们备饭呢。” 话才落音,外面有婢女仆妇提着食盒进来,领头的一个大丫头模样儿的女子,笑道:“让三位贵客久候了,家主人特备了些寻常饭菜并一壶薄酒,请几位贵客垫垫饥肠,若有招呼不周之处,也请几位贵客海涵。”说完便抬手吩咐随她来的众人摆碗筷饭菜。 高先生笑应道:“多谢你家主人招待饭食,谁人不知贵庄的吃食乃一绝,味道鲜美堪比皇宫御厨菜式,我等今日有此口福,便也不推辞了。” 陈上师也接口道:“多谢家主人费心招待,方才已品过贵庄的极品好茶,现下又有口福在此用午膳,实在是叨扰贵庄了。” 那婢女笑道:“贵客过谦了。”见午膳俱已摆好,便道一声“请几位贵客慢用”领着一众侍婢躬身告退离去。 一桌子琳琅满目清香袅绕,不仅菜品色泽诱人,盛菜品的碗碟也都异常别致。 “这道菜,婢子闻着竟有股荷叶的香味儿,也不知是什么做的。还有这道,瞧着就像是丸子羹,却比寻常丸子更白嫩细滑,再撒上这嫩绿的葱韭点缀,当真好看。这一大桌子,婢子竟都叫不出菜名儿,真真是婢子鄙陋,识不得风雅之人的意趣儿。”红袖瞧着桌案,不禁惊叹道。 陈上师也道:“想我邀月楼以雅店著称,不但歌舞风雅,一应陈设器皿也力求雅致,那宴饮的酒菜,厨下也是破费思量,菜色、菜名都务求清雅脱俗,在长安文人名士中也是有些口碑的,今日见这庄上的作派,倒是让我惭愧得紧。” 比起她二人的惊叹,高先生照例显得淡然,一面扬手吩咐侍婢布菜,一面笑道:“再雅致好看的菜式,也要吃着味道好才行。咱们且边吃边品评,若只顾着说话,反倒辜负这一桌心意了。” 陈上师笑道:“先生此言极是。”便举箸而食。红袖也就跟着吃起来。 高先生此时方转眼瞧着红袖,笑问道:“可吃出都是些什么菜品来了?” 红袖笑道:“这道肉脯,婢子吃着,想是加了荷叶熬煮过的,吃起来没有腥膻味儿,反倒多了几分清香。那道丸子羹,想是用上好的精瘦肉剁碎了,再辅以极嫩的豆腐泥做成的,怪道比寻常的丸子瞧着更嫩滑,吃起来也更鲜美些。” “我就说你是个机灵的丫头,这才尝了一尝,便品出许多味儿来,这回去可就能吩咐你们厨下照着做了。”高先生不禁笑赞道,“虽说鸣泉山庄的菜式并非秘而不传,可这庄子处处以不流于俗世而自居,这菜式是厨子们赚银子的拿手活儿,就这么被你们学了去,那些厨子怕是要记恨你了。” 红袖只当先生是打趣儿她,便笑道:“先生风趣!这做菜的学问可大了去了,怎是婢子这等陋质之人尝几口就能偷师的?纵是婢子知晓食材,也还有配料、做法、火候种种诀窍在里头呢!” 没想到高先生却正了神色道:“想当初,我随同兄长们在这庄里待了三年,每每修习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皆自觉颇得精髓,却被老庄主评说我过于匠气,少了些自然意趣儿,又言说我不通俗务,难以领略真正的雅趣儿。当时年少心气儿高,听了老庄主的忠言,心内还极不服气。过了这么些年,再回想起来,老庄主真是半分没说错的。老庄主博览群书,少年时也曾游历各地,不仅吟诗作赋,更兼具日常雅趣,庄子里日常的菜品,多取材于山间田野,老庄主闲来兴起,还每常亲自指点厨子做菜,说是一粥一菜不但能裹腹,更显出做菜之人的心意,是这俗世中最大的雅。我却每每自诩君子远庖厨,对此不屑一顾。就连这些日常菜式,吃了多次,也要听人讲解,才能知晓其中食材,更遑论品鉴了。” 红袖听的专注,听完却兀自愣怔,竟一时接不上言语。还是陈上师笑着接口道:“先生这是忆及故人伤怀了。老庄主自有其名士雅趣,先生是诗书大家,一举一动皆透着书卷气,心内自是装不下这些柴米油盐的繁杂事。” 红袖听出味儿来,忙跟着道:“先生切莫伤怀,是婢子失言了。婢子一介俗人,全不通诗赋,日常只在这些俗务上耗神。先生饱读诗书,胸中有丘壑,自是不屑于这些琐碎事。” 高先生已恢复笑颜,浑不在意道:“我不过是偶然忆起往昔时光,发了些感慨,话多了些,你二人倒未免太过紧张了,我哪里就有那么计较了?”又似忽然想起什么,笑道,“那道丸子羹,若我没记错,除了肉糜和嫩豆腐,还加了些山野菌类,故而异常鲜美。” 红袖一听,也恍然道:“这就是了!婢子就觉着这味道鲜美难得,还道是庄上厨子的独门秘诀呢。” 陈上师笑道:“这菌类,怕是也就这庄子里独产的,外面市集上寻常见不到,那可不就是庄上厨子的独门手艺了。” “怪道邀月楼在长安教坊中名属翘楚,不但上师你见识不一般,就你这个婢女,也是个不可多得的。”高先生笑道,“你那个徒儿,更是个寻常孩子再难比拟的,教了这些年,我总觉着,那孩子像一汪深潭,瞧不见底,竟不知她能有多大的造化。更难得的是,人人夸她聪慧,她却一点不张狂,日常行止,处处谨慎知进退,这才不过十岁龄,便能有这般品行,不得不叫我这个做先生的青睐于她。况她又悟性极高,日常教习诗文书画,也是一点即通,似是她早已了然于胸。我也教了不少人家的女儿,头一次遇着她这样的,也是思虑再三,方才拿定主意将她推荐给老庄主,一来是真真爱惜她;二来是觉着她这样的女娃,倒很合老庄主的脾性,也算是弥补我当年的遗憾;这其三,就是我的私心了,我就笃定绾绾日后能成大家,我也沾沾她的名气。” 陈上师听罢,便觉高先生这是推心置腹了,从前也听她夸赞绾绾,都只道她是客套话,每每要谢了她的教导之恩,也不忘提醒她严于教习,今日这番言辞,却是发自肺腑。思及此,心中又不免对高先生生出许多敬意,便举杯道:“绾绾竟能得先生如此厚爱,我这个师父无以为谢,今日就借这庄上的好酒,敬先生一杯,玉娇日后必不忘先生此番厚意。” 高先生也不推辞,举杯饮了。 饮罢,二人相视而笑。又各吃了些酒菜,聊了些闲话,便停箸,扬手招婢女撤去碗碟,又另煮了新茶来,且悠然的品着。 第四十六章 赏景 高先生诸人在茶室里品茶用膳悠然自得,倒是惬意。【零↑九△小↓說△網】 崔绾绾这边,可就曲折了。婢女领她进得门内,穿过弯弯绕绕的花园小径,扬手招呼候在路边的一个小丫头吩咐道:“这位崔姑娘,是庄上的贵客,你且领她四处逛逛,一切但随她的意思,只防着姑娘别迷了路便好。” 那小丫头乖顺的对崔绾绾行了礼,细声细气道:“崔姑娘请。” 崔绾绾对着领她来的婢女客气道:“有劳姐姐了。” 那婢女笑道:“崔姑娘不必客气,你是我家主人请来的贵客,婢子自当尽心服侍。你且随这丫头在园子里逛逛,若有事,婢子自当前来寻你。” 崔绾绾答着“是”,脚下便跟那小丫头走了。心内七上八下,不知这鸣泉山庄是几个意思,如此待客,倒也惊世骇俗,难怪高先生再三的说,避世名士多有些怪癖,凡事但求随性而为,不管旁人的评议。 行至没几步远,那小丫头顿了脚步,侧身恭请崔绾绾道:“崔姑娘,你且自在逛逛,婢子只跟着你便好。” 崔绾绾一愣,四顾茫然,这庄子依山临水,一眼瞧不到边儿,几处房舍隐隐绰绰的掩映在一片葱茏里,园子里的游廊小径俱是曲曲折折的,方才的婢女一转眼就瞧不见人影儿了,这让她一个陌生人往哪儿走?上一世,逛这么大的公园,好歹有导览图,可如今,这庄上的婢女竟然不发挥导游的作用。 那小丫头说完方才的话,兀自垂头立于一旁,一语不发,也不催促,模样儿十分顺从,倒叫崔绾绾更局促了,人家发问,她总不好意思一直呆立于此,瞧情形,那小丫头完全不打算给任何建议。罢了罢了,且就自在随性的逛一回公园吧! 崔绾绾抬眼看向远处,略一思忖,试探问道:“姐姐,我瞧着那边远处像是有湖,似是还种了莲,且有水榭,今日天晴气朗,我便在园子里随意走走,再往湖边水榭里去歇歇。” 那小丫头微微点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侧身恭请崔绾绾先行。 崔绾绾无奈,估摸着方向,沿着弯弯绕绕的青石小径一路而去。 师父说,鸣泉山庄是长安近郊最有名头儿的清雅富贵人家,如今瞧这园子里的景致,便知这名头儿没有半分虚的。且不说这庄园,远有青山含黛翠色清幽,近有绿水环绕妩媚多姿,占地十分宽广,还能圈进大大小小一二十处温泉,这得有多富贵?园子里的小径皆用鸡蛋大小滚圆溜滑泛着青光的鹅卵石铺就,各色各样叫不出名儿美得摄魂的奇花异草,出现得恰到好处精巧绝伦雕栏玉砌的亭台楼阁……每一个用尽心思的细微处底下都藏着堆叠成山的银子! 偏偏富贵成这样,却看不出一丝儿丝儿的俗气,逛在园子里,只觉得赏心悦目,说不出的清雅。崔绾绾对园林美学并无涉猎,今日在这园子里却只觉着心情畅快,眼睛随意看到哪儿都是能入画的美景,似是每一丛花木都含笑相迎,每一处飞瀑流泉都浅吟低唱,每一座亭台楼阁都堪赋诗一首……若是上一世,置身于这样的美景中,只怕手机存储空间要立时不够用了。此时此刻,却能静心随意的欣赏,只觉得这一园美景沁入心脾。心内暗自慨叹,这就是古代名士风姿,一个宅邸,占尽自然风光,又处处精心雕琢,偏又能将这份精心融入本来的景致里,丝毫看不出斧凿痕迹,一切仿若浑然天成,自在舒展,雅趣盎然。 崔绾绾就这么施施然的边逛边赏,不知不觉过了大半个时辰,瞧着日头已有些高了,方觉得疲累,也有些焦渴,转眼正瞧见湖中水榭已清晰可见,她离湖边不过十来步远。 “姐姐,我上那边水榭去。”崔绾绾随意说道,便沿着青石小径往湖边去,绕过一丛生机盎然的湖畔小竹,轻提裙摆踏上几级石阶,上了九曲桥,行至水榭,便见水榭里摆放有石桌石凳,铺着碧青色绸面台布和薄垫子,石桌上摆着茶水果品点心,四个婢女默然侍立在水榭四角,见崔绾绾前来,只略略屈膝行礼,并不言语。 崔绾绾径自走进水榭,至石桌旁坐了,先前一直跟着她的那个小丫头便侍立在一侧,水榭里候着的四个婢女,已有两个端来备好的温水绢巾侍候她净了手脸,另两个沏了盏茶奉于她身前,做完这些事,四人便各自退回水榭四角侍立。 是真觉着口渴了,崔绾绾尽量优雅的抿完了一杯茶水,又给自己续了一杯,抿了两口,方才放了茶盏,悠悠然的抬眼欣赏湖光水色。 这湖三面临向庄子,水域宽广,视野开阔,背面则是虽不高却起伏绵延的山峦,水域狭长远去,大约是与山间河流相连。如今正是四月初,今日又天气晴好,间或有些微山风拂过,湖面上波光粼粼,水青碧绿的荷叶高高低低铺展绵延,水鸟在湖中飞起落下、落下飞起,自在嬉戏,有早开的莲枝亭亭玉立的顶着花苞,从碧绿里漾出一抹嫩粉尖尖角,偶被惊起的水鸟掠过,在清风绿波里摇曳,送来似有似无的荷香。 “鸥鸟群嬉,不触不惊;菡萏成列,若将若迎。”崔绾绾不禁低声吟诵。 歇息半晌,喝了茶,赏了景,不禁想起师父他们来,不知现下如何了?这眼看着到晌午,午膳时间到了,顿觉饥肠辘辘,瞄了一眼桌上的点心和果品,师父一向对她在吃食看管上颇为严谨——修习乐舞之人,须保持身轻体畅,不可随意纵容口腹之欲,日常膳食以清淡雅致为主,且须按时有度,其余点心类吃食,尽量免去,尤不可随意食用邀月楼以外的——师父关于饮食的一串要求,她已牢记在心,虽说这鸣泉山庄处处讲究,料这点心必不差,却也算是邀月楼以外的......何况,今日,总不能失礼失仪,还是忍了吧......鸣泉山庄既然邀请自己来了,午膳总是有安排的,且等着。师父他们也不知用了午膳没? 正想着,远远的便瞥见领自己进来的那个婢女向水榭寻来,崔绾绾心内暗笑,嗯,果然是来了嘛!只装未瞧见,依然极目四望,颇有兴味的看着鸥鸟在清水绿荷间嬉耍。 那婢女轻步进了水榭,行至石桌前,面向崔绾绾站定,微微行了一礼,含笑道:“崔姑娘安好,婢子没扰了姑娘的雅兴吧?” 崔绾绾转头来,笑盈盈道:“姐姐客气了。我逛了大半日,便在此处歇息片刻。” 那婢女又道:“崔姑娘逛了半日园子,想是有些疲累了,这已到晌午,我家三夫人备了饭食,遣婢子来寻了姑娘过去用膳。” “如此,便劳烦姐姐领路。”崔绾绾也不推拒,笑着接受,大方回应。 “崔姑娘这边请。”那婢女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待崔绾绾起身,便又抬步向前,领着崔绾绾去用午膳。跟在崔绾绾身旁静默的小丫头也跟着一道去了。 第四十七章 午膳 崔绾绾跟着那婢女从水榭出来,离开湖边,沿着弯弯绕绕的青石小径,一路穿花过草,不知走了多久,方望见一溜儿齐整的房舍,青灰的墙,青灰的瓦,略显旧色的红漆梁柱和木门,与园子里处处折射的精巧雅致相比,这座院子显得格外古朴而静默,也无大户人家宅院的富丽堂皇之感,只是,再多看两眼,却又觉出一股不可忽略的端雅大气来。崔绾绾想,这大约是心理作用吧,逛过了那样的园子,再猛一瞅这样古朴的房子,却又深知院子里住的是何等样主人家,岂敢小觑这看似寻常的房舍? “崔姑娘,这就是三夫人所在的香雪堂了。”临近门廊处,那婢女顿住脚步,微微侧身,抬起一只手礼让崔绾绾先行。 崔绾绾脚步轻缓的前行,门楣匾额上“疏梅照水”四个字隽秀清逸,不禁暗自惊叹,难怪这宅院初看朴素再看端雅,朴素是房子本来的面貌,端雅,便是主人的气场,都从这些细节里散发出来的。 门廊处已有两个仆妇候在那里,见婢女领了人来,忙笑着上前见礼道:“这位可就是崔姑娘了?三夫人已在厅堂等候,姑娘请快些进来。” “有劳嬷嬷了。”崔绾绾微微颔首,大方的踏上石阶,随嬷嬷进了院子。意料之中,院内遍植梅花,如今这个季节,只有光秃秃的枝干。一面走,一面心内兀自百转千回,这院中人以梅雪自居,想必是个孤高冷傲之人,自然不喜忸怩作态之辈,自己与她又素未谋面,更遑论脾性相熟,今日却要同桌用膳,这顿午饭怕是会吃的食不甘味,师父先前交待的种种应酬之法,在这等清冷之人面前不仅全无必要,反而会弄巧成拙,倒不如大大方方的随心随性,只要不失了礼仪就好。 穿过九转十弯的抄手游廊,终于被嬷嬷领进了正院厅堂。厅内侍立着十来个婢女仆妇,上首端坐的妇人,着一身藕色绡纱裙,身形丰腴,杏核眼柳叶眉,面若芙蓉,肤如凝脂,仪态万方,容光四映,见到崔绾绾,眼里漾出一抹亲切的笑意,似是见到了等候已久的家人。 崔绾绾愣了一息,忙上前屈膝见礼:“三夫人安好。”还好还好,反应够快,没有失礼!梅?雪?眼前这美女,根本就是四月里盛放的牡丹花嘛,看着让人暖意融融的,完全与预期想象没有一丝契合。心内庆幸不已,方才没有看美女导致失态,好险啊!这画风实在太出乎意料了! “崔姑娘不必拘礼,既来到敝庄,便是贵客,想必逛了这半日,腹中早已是饥肠辘辘,且入座用膳吧!”三夫人嗓音柔婉,说出的话更让人觉得和蔼可亲。 “谢三夫人款待。”崔绾绾再屈膝一礼聊表谢意,便于客座入席。三夫人真是善解人意,完全没有多余的客套话,她此时确实饥肠辘辘,在水榭时已有饿意,这庄子又足够大,从水榭一路走来…… 婢女端来热水绢巾侍候崔绾绾净了手脸,三夫人便吩咐摆午膳。 一个仆妇冲身后扬了扬手,便有四个婢女走近雕花红木桌案,传菜摆膳,琳琅满目摆了满满一桌,方才躬身退去。杯盘碗碟一水儿的青瓷,釉色温润泛着柔和的光泽,盛放的菜品也是瞧着清爽诱人,看不到一丁点儿多余的油腥,闻起来却是浓香四溢,让人只想大快朵颐。嗯,名不虚传的清雅富贵,见识了庄园景致和三夫人的风姿,再见到如此讲究的一桌菜品,崔绾绾也就不甚惊奇了,只不过,两个人吃这一桌子,未免太过丰盛了些,虽然自己此刻饿极了…… “崔姑娘请用膳,不必拘礼,随心尽兴就好。”三夫人柔婉的嗓音再次响起,说出的内容也一如既往的善解人意。 “是。三夫人盛情,绾绾却之不恭,必定尽情享用。”崔绾绾还是忍住腹中饥肠应对了一句,方才举箸就食。即使很饿,总不能人家叫你不用客气,你就真的立马狼吞虎咽,纵然在二十一世纪,去别人家做客,也是要拘着几分礼的,何况这是唐代,崔绾绾时刻牢记周嬷嬷的教诲,举箸落筷都尽量优雅,吃相也很斯文。饿并不重要,人前失仪才是天大的事。 先前给她领路的婢女此时侍立一旁给她布菜。那婢女今日待她虽周到妥帖却并不亲和,因而崔绾绾与她并无多余的言谈,连名儿也未打探过,只一直以姐姐相称。此时得她贴身侍候午膳,难免有几分拘谨。平日里在邀月楼,一餐的菜品并不多,又是自家地盘,便吃的随意些,也可尽拣喜欢的多吃几口。今日是做客,菜品又丰盛,想起古人说的“食不过三”,这一桌子,每样菜品尝一口也就能饱了。谁知那婢女竟十分殷勤伶俐,崔绾绾的目光扫向哪道菜,她便立时给她布上。如此尝了十几道菜后,崔绾绾已有半饱,再看向桌案时,那道薄荷粥翠里透白散发出特有的清香分外诱人,可是方才已尝过,好像已有三口了?那滋味与香味一样诱人,今日逛的有些累,这样的天气里,这道菜真是,入口清爽宜人又解乏…… 崔绾绾内心还没纠结完,大约是目光不受理智控制的出卖了她的食欲,那婢女已为她又盛了一小碗薄荷粥。 “崔姑娘当真不必拘礼,有喜欢的就多吃几口,无妨的。”三夫人再一次善解人意,而且解了崔绾绾的尴尬。 有了三夫人这句话,崔绾绾便神态自若的享用完了这碗薄荷粥,又大方的多看了几眼另外几道可口的菜品,不再谨记着是否已尝过三口以上。这样被真正满足的食欲,既有饱腹感,又有幸福感。 “崔姑娘,为何独独偏好这道粥品?可是有何特别之处?”三夫人看上去饶有兴致。 “让夫人见笑了。”这顿饭吃到八成饱,崔绾绾对三夫人的好感非常足,原有的拘谨一扫而空,“这道粥品里添加了一味独特的草药,用上好的粳米熬制而成,色泽翠绿通透,气味芳香清冽,入口软糯凉爽,堪称色香味俱佳。这初夏微热的天气,吃这么一道粥品,顿觉口舌生津,五脏舒泰。” “噢?”三夫人兴致更浓厚了,颇有几分惊讶的拖长音噢了一声,又问道,“崔姑娘可知此草药是何物?” “绾绾从书里读到过,此草药称银丹草,又名薄荷。”崔绾绾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答,薄荷这么特别又寻常,光是闻就认出了,不过谨慎起见,还是说从书里看的,万一在唐代薄荷还是个稀罕物呢!在唐代生存这么多年,她悟出一条法则,凡是别人因为没见过或是见得少而表现出稀罕的,她若熟知,便都说是从书里读到过的,这样既避免别人看出她异常,又能显出她博学,反正师父给她请了先生,她读的书的确比一般舞优多得多。 想到这里,崔绾绾却忽然心里一凛,以前是在邀月楼,读书多本就是稀罕事,今日却是在书香世家的鸣泉山庄,这位三夫人,少说也是个大家闺秀,她这样的答话未免显得轻狂,……怪自己一时大意,话多了嘴也快了,果然是,吃太饱了脑子不好使……便收敛了方才的直言快语,微微垂首,作出内秀的样子。 三夫人似是并没觉得崔绾绾言语不妥,芙蓉面上笑意摇曳,嫣然赞道:“想不到崔姑娘对膳食和药草也颇有见识。” “三夫人过奖了。”崔绾绾忙谦辞,简短说了这一句,便不言语了。 三夫人见崔绾绾已敛了心性,一如初进来时那般谨慎守礼的样子,也便心下了然,不再说什么,吩咐仆妇撤去膳食,另命婢女沏了茶来。 第四十八章 归去 三夫人款待崔绾绾用了盏茶,便道:“崔姑娘因有故人引荐,受父亲相邀,今日前来敝庄做客,不料父亲临时有变不能相见,由我代为陪同,如有招呼不周之处,还望姑娘莫怪。”语气亲切柔婉,有如春风拂耳。 崔绾绾可当不起这番客气,这样明显的推脱借口,她岂能听不出来?老庄主大约是碍于高先生的脸面,请他们来一趟,进了庄子,赏个景吃个饭也就算尽了情谊,至于见与不见,就是愿不愿意赏脸的事儿了!这是唐代,世家大族哪儿有真正完全不计较身份尊卑的?她终究是以歌舞娱人的舞优而已,三夫人话已至此,便是逐客令了。 想到师父的殷殷期盼,心内不禁有些失落,却也并不十分在意,这样的美事,又岂能强求?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面上倒也神态自若,只笑着应道:“三夫人客气了!承蒙老庄主相邀,又有三夫人盛情款待,绾绾不胜荣幸。既已赏玩过贵庄的园子,又享用了午膳,绾绾也该告辞了。” “崔姑娘,敝庄的园子大着呢,你今日所见仅园中一隅而已,若有兴致,不妨再逛逛去,这时节天长,再晚一个时辰赶回城里也来得及。”三夫人依然面若春风带笑,只是这说出的内容,却叫人一时不知如何体会。 “多谢三夫人挽留,贵庄的园子景致极好,怕是再逛三日也不够的,只是绾绾却不敢贪恋,也须早些出去,以免师长挂怀,就此拜谢三夫人的美意,绾绾告辞了。”崔绾绾说着,已然含笑起身,落落大方的向三夫人深屈膝行礼告辞。这三夫人的言词,真叫人捉摸不透,且不管她是真心挽留还是场面上的客套,自己到底是陌生来客,须有自知之明。 “既如此,崔姑娘请慢行。如意,你送崔姑娘。”三夫人也不再多客气了。 “是,崔姑娘请随婢子来。”领她进来且又侍候她用午膳的婢女,对三夫人躬身应诺,又转身对崔绾绾做了请的手势。 原来她叫如意,崔绾绾笑道:“谢如意姐姐。”便跟着她出了香雪堂,往庄园外行去。 到了鸣泉山庄大门处,已用过午膳,正在闲话歇息的高先生和陈上师等人,已有几分心焦。 如意领了崔绾绾来,便含笑施礼道:“崔姑娘已用过午膳,此时挂怀师长,便要告辞了。” 陈上师闻言道:“多谢贵庄主盛情款待,叨扰这大半日,我等这就告辞了。” 几人出得门来,仆人已将他们来时的马车套好拉来候着了,一位管事模样儿的中年男仆上前恭敬的拱手行礼道:“家主人特吩咐小的转告,几位贵客受邀来到敝庄,家主人原应该尽地主之谊,几位贵客的心意,家主人心领了,至于这些厚礼,就无功不敢领受了。” 马车拉过来时,陈上师只略瞥一眼,便看出他们带来的几个匣子原封不动的还回来了,此时听仆人这么说,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微笑婉言道:“贵仆言重了。我等无端叨扰,甚是过意不去,本想聊表寸心,却不成想落入俗套,辱没了贵庄的清雅之名,是我等之过。” 那仆人只负责将话传到,因此并不多客套,再一拱手,说声“几位贵客请慢走”算是相送。 几人上了马车,便就离开鸣泉山庄回长安城了。 马车里,不待陈上师多问,崔绾绾便将在庄内的所见所闻一应际遇一并说了,且尽量详尽。 说完,有几分愧疚的垂首不语。 高先生听完,先叹息道:“是我莽撞了。照此情形看,温老庄主的行事风格倒真是难以揣度。那个三夫人,当是温三老爷的妻子杨氏,我并不相识,只听闻她出自书香名门,脾性却颇为乖僻,深得温老庄主夫妇喜爱,只是,在庄内却是不大管事的。老庄主竟然只让三夫人招待了午膳,此事,想是无望了。倒是我平白让你等失望,甚为惭愧。” “先生说哪里话!先生一番美意,我只有感激的,先生无需有半分愧意。” ,没想到陈上师面上当真并无半分失望的样子,却是语气温婉,笑容一如平日,安抚了高先生,又转而对爱徒道,“绾儿,你不必介怀,这事,原是师父贪慕了。初时想着能有这样的机缘,为师确实多有筹谋,期许甚高。如今这样,也就是尽人事由天命罢了,无需气馁。” “上师心胸豁达,真教淑仪自愧不如。”高先生由衷赞叹,“能遇到上师这样的东主,又得绾绾这样的女学生,却是我的福气。日后必对绾绾倾囊相授,且但凡有淑仪能援手的,绝不藏私。” 陈上师忙又谢了高先生。这一番,她二人倒多添了几分交情。 虽说师父没有责怪,崔绾绾其实自己也能想通看开,不至于真的难过愧疚自责。只是,这实在不是能高兴起来的事,寄托了希望,又岂能真正甘心由天命?只是无奈罢了。便只觉得闷闷的,不悲也不喜。 “绾儿,你将来总要遇到许多事,以你的颖悟,若能再做到心性通达,此生便足可以安为师的心了。”陈上师见爱徒似是闷闷不乐的模样,只当她到底还有些年少执拗,便耐心开解,“你到底还是少年心性,缺了历练,且慢慢领悟吧!这一番,若还是难以释怀,莫如,为师给你这个月的例钱里多贴补几两银子,也叫你好好乐乐?” 最后一句,竟带着几分戏谑宠溺的语气,崔绾绾先还乖顺的听师父教导,待听到这一句,一时有些羞赧,只难为情的唤一声“师父”,脸也涨红了。 一旁的红袖忙笑着打趣儿道:“上师一向宽厚,待姑娘又格外不同,这不是严师,已是慈母了。幸而姑娘也是个极其懂事的。” 高先生也跟着凑趣儿:“就是呢!若绾绾日后性子骄纵了,必是你这个师父溺养出来的。世人皆道严师出高徒,上师你这是仗着艺高,也不怕惯坏了她,估量着宽和也能教出这高徒了。” “绾儿身旁有你这样学问好品性高的先生,不怕她生出骄纵来,我这个师父,平日里就扮好人,笑看绾儿将来的造化,岂不欢喜?”陈上师也是笑语晏晏,还不忘顺势捧高先生。 崔绾绾在一旁听的明白,心内赞叹,师父真是,润物细无声啊!自己若能学到师父这样的情商,这样的交际手腕,啧啧…… 一件原本不怎么愉快的事就这么在说说笑笑中揭过去了。 回去不比来时,不用赶时间,陈上师吩咐车夫不用扬鞭,任由马车自在悠游的前行,车轱辘发出很有节奏感的吱呀声,众人撩开车帘,吹着和煦的风,一路看着山水,指点一番,说笑几句,不急不缓的回城。 回到邀月楼,崔绾绾又随师父去海棠苑用了晚膳,待回到锦云轩时,已过黄昏,便去净室沐浴更衣,早早歇下了,今日确实疲累,没多久便熟睡。绿茗和丹心收拾妥当后,见姑娘已睡踏实,便也在外间歇着了。 ...... 崔绾绾不知晓的是,自她们一行人离去后,三夫人细细问了今日服侍过崔绾绾的两位婢女如意和吉祥,待听到吉祥说出崔绾绾在水榭低声吟诵的那句“鸥鸟群嬉,不触不惊;菡萏成列,若将若迎”时,不由双眸一亮,却也并未多言,此事,她只需向父亲母亲禀明,至于其它事,自有二老定夺。傍晚时分,三夫人去给老庄主夫妇问安,细细述说了今日崔绾绾的诸般表现。 第四十九章 受伤 临近四月底时,鸣泉山庄的事便已消散了,陈上师和崔绾绾皆已不放在心上,就连高先生也不再提及,只是悉心教导崔绾绾,以诗书养气韵。 至于月例银子,崔绾绾也差不多忘记了,可到发放时,她领取的果然比前两个月多出几两来,不禁一时有些惊讶,她原以为师父是说笑逗趣儿的。 红袖将她的模样儿瞧在眼里,笑道:“上师待姑娘一向慈厚,又是说出口的话,岂能不作数的?这多出的银子,是上师从她的体己里添补给姑娘的呢!” 崔绾绾顿时觉得是自己小人之心了,居上位者无戏言,师父的为人做派,又岂会在这样的事上食言?遂欢喜的领了银子,待到休沐日,又去邀约莲香一道儿出门逛了。 长安城的市集似乎永远那么熙熙攘攘,又是这样春生夏长的好天气,尤其热闹。二人欢欢喜喜的在人群中穿梭,跟在后面的绿茗和丹心照例提着心,眼不敢错的盯着。 忽听前面传来一声厉喝:“哪里来的小贼!”崔绾绾扭头看时,便见一道影子从街那头迅疾冲过来,自己还在发愣,影子已冲到近前,眼看就要撞上了,胳膊被人猛的一拽,猝不及防之下,身子往后一个趔趄,险险避开那道黑影,便又见三四个伙计呼喊着追去了。 绿茗和丹心紧张的嗓音从身后响起:“姑娘,可曾伤着?夏姑娘,婢子扶你起来。” 崔绾绾这才看清,莲香在她身后,已跌坐在地上,方才拉她的人就是莲香,而她在趔趄中撞倒了莲香。忙蹲身去扶,一边焦急问道:“莲香姐姐,你可伤着了?” “我没......”莲香早已被绿茗和丹心一人扶一只胳膊,此时又见崔绾绾蹲身来扶,忙顺势想站起来,嘴里说着没事,却是话没说完,脚下一软,又跌坐下去了。 绿茗和丹心被她猛然拽的身子一歪,见莲香竟起不来,一时脸色大变。绿茗惊问道:“夏姑娘,你可是伤着腿脚了?” 莲香面色也变了,一时又惊又怕又痛苦,看着自己使不上劲的那只脚,几乎带着哭腔:“我这只脚怕是崴伤了,这会儿胀痛难忍,连站起也没力气了。” 崔绾绾此时也慌了神,蹲身下去,拉过莲香那只脚就要脱了鞋察看。 “痛——”莲香忍不住惊呼一声,脸已通红,呲了一下牙。 “对不住对不住,我手太重了......”崔绾绾一叠连声道歉,又是难过又是自责,莲香救了她,她却撞倒了莲香,还伤了脚,这会儿又害她吃痛......修习乐舞的人,伤了脚,若是落下病根儿......崔绾绾眼泪不受控制的吧嗒吧嗒掉,既心疼莲香,又忽而想起上一世十四岁时伤了脚再从此再不能跳舞的那个自己...... “绾绾,你别这样,我......我也没那么痛......是我格外怕痛......真没事儿,过一会儿就好了......”莲香见崔绾绾哭的稀里哗啦的,一时顾不得自己脚痛,想要安抚崔绾绾,可她稍稍一动,脚上的胀痛传来,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的。 绿茗此时倒镇静了些,忙一手按住莲香道:“夏姑娘切不可乱动,若是再错了经脉,就不得了了!姑娘,你先别难过,咱们想法子给夏姑娘治伤要紧。” 崔绾绾此时又恨不得抽自己,人家受伤的人都没哭,自己在这儿胡思乱想的作什么?这不是添乱吗?忙拧起帕子胡乱抹了把眼泪,蹲身道:“这附近可有医馆?” 绿茗此时也有些犯愁道:“平日里,楼里的姑娘丫头们有个头疼脑热的,去的就是临近一条街的康泰堂,那里的老大夫也能看个寻常的跌打损伤。只是若伤的有些重了,上师便差人请妙手堂的医师上门看诊。那妙手堂究竟在何处,要问过楼里常出门办事的嬷嬷才知晓。咱们如今逛的这市集上,多是各种铺子,医馆药堂竟不曾留意到,怕是只能扶着夏姑娘回邀月楼再想办法了。” “此处距离邀月楼不近,她伤了脚不能行动,咱们也不敢随意挪动,这若是耽误了......”崔绾绾是真急的冒汗,又快要哭了,若耽误了莲香治好脚伤,那就是一辈子的事! “姑娘,咱们暂且也没别的办法,还是先扶了夏姑娘慢慢回吧,这市集上人多嘈杂的......”绿茗一时也想不出好法子,只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莲香还坐在地上龇牙咧嘴的忍着痛。 崔绾绾无奈点了点头,刚要伸手,一旁的丹心已抢先接过,与绿茗一人架一只胳膊,扶了莲香慢慢站起来。 绿茗见崔绾绾想扶,已是急道:“姑娘切莫伸手了,若再伤了你,婢子二人怕是在邀月楼待不下去了。” 闻言,崔绾绾赶忙缩回了手,只一脸焦急的跟着她三人。 绿茗还不忘嘱咐:“婢子二人无暇照看,姑娘且多留神,防着被人挤撞了。”虽说绿茗和丹心比莲香大了几岁,可到底也是女子,这么扶着一个人,又怕伤了她,毕竟吃力,二人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这又一边说话,听着气儿也踹粗了。 崔绾绾忙不迭应道:“绿茗你别说话了,我知道,我没事。”心下焦虑不已,这样不是办法,这得几时才能挪回邀月楼去,且不说会不会耽误莲香治伤,就这么着,莲香一路上得有多痛!眼睛四下张望,瞧见路边一个挑担子卖鲜梨的小贩,身旁跟着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少年,那小少年穿的破旧,眼神却是清亮,瞧见崔绾绾一行四人,正诧异的往这便看。一时心头一亮,有了主意。遂走上前,对那小贩微微施了一礼,又摸出一锭银子放在鲜梨框里,诚声道:“大叔,小女子想恳请大叔帮个忙。我这位姐姐今日出来伤了腿脚,不知大叔能否帮忙递个信儿。这一趟误了大叔的生意,这些银钱权当补贴。” 那小贩看了一眼崔绾绾,又看了一眼框里的银两,问道:“不知姑娘家在何处?要递什么信儿?” “我家在城东常乐坊的邀月楼。大叔去后院门房处找值守的嬷嬷,只说崔姑娘和夏姑娘在市集上出了意外,请红袖姑娘差人带了软轿来接。”崔绾绾听小贩的语气,似是肯帮这个忙,赶紧说明白意思。 那小贩闻言,看了一眼身旁的小少年,小少年也正扭头看向小贩,便重重的点了点头。 “俺家这小子,日常跟我走街串巷,路也都熟,姑娘说的邀月楼,俺们都知晓处所。姑娘若不介意,就让俺家小子跑这一趟。”那小贩算是答应了。 崔绾绾忙又屈膝施了一礼道:“多谢大叔相助,那就劳烦这位小哥儿了。” 那小少年已跑着去了。绿茗和丹心扶着莲香缓步往前挪,想要找个僻静处稍稍歇一会儿。 第五十章 秦楚 没挪出多远,正四处张望呢,便听一个声音朗朗传来:“看这位姐姐像是崴伤了腿脚,真正巧的很,我秦楚医馆乃祖传家学,我大哥医术高超,包治包好,今日才刚刚在贵地挂牌,可巧几位姐姐就伤了,快快请进来。” 崔绾绾循着声音望去,在一众商铺旗幡飘展的夹缝里,一间不大的,很不起眼的门面儿,黑底白字的招牌匾额上写着“秦楚馆”三字,门口一个十六七岁的面皮白净的少年郎,正一脸带笑的朝他们走来,看样子,方才的话就是出自他口。 那少年已行至他们身前,低头看了一眼莲香的脚,带几分夸张的惊叫道:“哎哟,瞧着这位姐姐,伤的可不轻啊,你们这么挪动她,怕是不好吧?” 这人说话真给人添堵!什么叫正巧受伤了?还故意夸大其词!崔绾绾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不客气的问道:“你真能治?” “姐姐误会了,不是小生,是我大哥。”那白净少年一脸嬉皮笑脸,对崔绾绾拱手。 “你大哥真能治?”崔绾绾无奈,又问了一句。 “这能不能治,总要进去治过了才知晓。”少年依旧是嬉皮笑脸的模样儿。 崔绾绾有几分犹疑,又看一眼那招牌,好好儿的医馆,叫“秦楚馆”?这少年瞧着白净,像是个读过书的,却又一脸不务正业的样儿...... “姐姐,是不是觉着我这招牌上的字写的特别好看?你已经看了好几眼了。”那少年凑近崔绾绾脸前笑问。 “你闭嘴!谁是你姐姐!”崔绾绾非常没好气,她又急又恼,这少年长的倒是秀气斯文,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儿让人很想揍他,没看人这会儿正着急吗?!不知道你比我大比我高一个头多吗?!叫我姐姐,睁眼说什么胡话! “小生见了长得好看的姑娘都叫姐姐。何况姐姐你是来照顾小店生意的......”那少年兀自不作不死的样子,说着欠揍的话。 “你有没有同情心啊?我们是有人受伤了,谁照顾你生意了!”崔绾绾真想揍他,若不是正在大街上,断没有她一个女子动手打男人的风景。 “这么说,姐姐已经决定进来看看了?来来来,扶这位姐姐进来。”那少年热情的招呼绿茗。 “姑娘......”绿茗为难的看向崔绾绾,方才的对话和情形她都尽收眼底,这个人,这个不知名的医馆,不可信! “咱们进去,扶好莲香。”崔绾绾一瞬间果断决定了。这医馆临街,大白天的,她们有四个人,怕什么!若真有医师看看,先上点药,也总好过她们这么在大街上捱着,即使进去歇歇脚也是好的。再说,已经去送信儿了,邀月楼的人没多久也该到了。 “姑娘,这医馆......”绿茗还在犹豫。 “阿楚,你又胡闹什么?”一个浑厚的男音传来,紧接着医馆走出来一名男子,面容沉稳端肃,只往这边看了一眼,便疾走几步上前道:“这位姑娘可是崴伤脚了?快请进来看看。阿楚,你是不是又胡说八道,吓着人家姑娘了?还不赔礼!”说后一句话时,转脸看着少年,语气陡然转为严厉。 “大哥,我没胡说,只是夸了你的医术,姐姐不信......”那少年似是受了很大委屈,正辩解几句,大约是收到大哥刀一样的目光,立时转脸向崔绾绾拱手作揖道,“小生方才胡言,惹恼了姐......啊不,惹恼了姑娘,请姑娘勿怪。” “姑娘,我这位弟弟,不是坏人,只是这嘴一惯爱胡说的,姑娘且莫要与他计较,还是治你同伴的脚伤要紧。”这个做大哥的,倒是沉稳有礼,且看着眼神清亮,的确不像坏人。 崔绾绾点点头,算是受了他的赔礼,转头示意绿茗和丹心扶了莲香进去,莲香自始至终没有说话,额头上细细密密一层汗,怕是已痛的难忍了。 进了秦楚馆,里面一应陈设倒还齐全,确实是医馆的布置。三面墙上都是药柜,一边摆着一张木制扶手椅,矮柜上放着药箱和一些其它物品。 医师示意绿茗扶了莲香坐下,丹心又搬来旁边一个脚踏给她垫着伤了的脚。绿茗轻手替莲香脱了鞋袜,脚踝处已是一片青紫。 “姑娘只是崴伤,瞧着吓人,一时疼痛难忍,所幸未伤及经脉,倒并无大碍。我这里先以按揉手法给姑娘舒活开,再开几贴膏药,姑娘敷了,好生将养几日,也就好了。”那医师仔细查看了莲香的伤脚,很认真的下了诊断,一面回身去矮柜上拿了药箱过来。 “可得痊愈?会不会落了病根儿?她日后是要修习乐舞的。”崔绾绾最关心这个,听了医师的话,赶紧问道。 那医师已打开药箱,拿出几个陶瓷罐,调制成药膏抹在手上,在莲香的脚踝处按揉。听了崔绾绾的问话,便道:“原来是舞优姑娘。回去后好生将养,按时敷药膏,也就十天便可全好了,这十天之间不要再使力受伤,日后当无大碍。”语气十分笃定,看来对自己的医术很有信心。 “如此就好。”崔绾绾长长舒了口气,一旁的绿茗和丹心也松了口气。 莲香初时还吃痛,咬牙忍着,待到后来,脚踝处似是活络了,胀痛感减轻不少,面色也缓和了。崔绾绾将这一切瞧在眼里,便信了那医师的话,不禁深深屈膝致谢道:“多谢医师妙手。还未请教医师尊姓大名?” “姑娘客气了,我叫萧秦,弟弟萧楚。”那医师此时已按揉完,听了崔绾绾问,顺口答了,便径自去药柜那边配药。 “噢~难怪叫秦楚馆,莫非是这个意思......”崔绾绾忍不住小声嘀咕。 “要不然,姑娘以为是什么意思?”一直没说话的白净少年萧楚,竟听见了崔绾绾的嘀咕,立马挤兑了一句,脸上又挂着那份欠揍的戏谑和嬉皮笑脸。 “我没以为是什么意思。”崔绾绾白了萧楚一眼,“这么烂的招牌名,是你的主意吧?还敢自夸字好看,莫非那字也是你写的?”莲香无大碍,心里轻松了,就有心气儿挤兑几句了,这个萧楚,除了欠揍,还是欠揍,挤兑他几句,算是客气了! “姑娘好眼力,的确是小生的手笔。”萧楚竟然也不恼,还煞有介事的向崔绾绾拱手道,“姑娘想必很欣赏小生的墨宝,对那块招牌极感兴趣。”说这话时却收了嬉皮笑脸,反而一脸严肃样儿。 崔绾绾无声而叹,这叫是传说中的“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她今日是见着活生生的例子了。这人脸皮厚成这样,挤兑于他没有半分作用,徒费口舌罢了,还是省了吧,遂默不作声。转眼瞧见萧秦已配好了药,又先拿过来一贴仔细给莲香敷上包好,再让绿茗给她穿上鞋袜,将几贴药交给绿茗,又和声叮嘱了几句,方才拱拱手,算是好了。不禁心内叹息,这真是亲兄弟吗?差别咋这么大呢! 绿茗接过药收好,忙谢了医师,再扶莲香时,莲香气色已明显好了许多,也对医师一迭连声的道谢。崔绾绾走过去,摸出一锭银子奉上,恭敬的屈膝致谢。 第五十一章 哀声 众人谢了医师,又付了诊金,正欲告辞时,却见红袖一脸焦急的进来了,身后跟着王嬷嬷。 王嬷嬷一见崔绾绾,从上往下又从下往上的来回看,惊问道:“姑娘哪里伤着了?” “嬷嬷,不是我,是莲香姐姐,她救了我,我却撞倒了她,我没事,她伤了脚。”崔绾绾赶忙解释,众人太紧张她了,她唯恐莲香心生不快,要说起来,此事因她而起。 红袖一进来目光就先扫见崔绾绾无恙,倒是一旁的莲香面色有虞,心下已猜到七八分,此时听崔绾绾如此说,便一面低头打量莲香的腿脚,一面关切询问:“夏姑娘,脚伤可严重?” 莲香有些迟疑道:“初时很痛,方才这位萧郎中用了药,似是好些了。” 红袖早已瞧见绿茗手里拧着的药包,也看见了案柜后的男子,便上前施礼致谢:“这位想必就是萧郎中,多谢妙手医治。” “姑娘客气了!在下挂牌行医,救治伤病原是份内之事,当不得谢。”萧秦客气的拱手回礼。 “谢是不必,若是姐姐们日后再有个伤痛,记得来我秦楚馆……”萧楚抢着接过话头,却被萧秦一声沉闷的“阿楚!”喝断。 红袖扫了一眼萧楚,没有理会,只对着萧秦道:“既已无事,便不叨扰。王嬷嬷,扶了二位姑娘回去。” 王嬷嬷和绿茗扶了莲香,红袖携了崔绾绾,丹心拧着药包跟着,几人出了秦楚馆,外面一顶软件并四个轿夫还有两个嬷嬷候着。 崔绾绾与莲香被人扶上软轿,红袖打发王嬷嬷先回邀月楼向陈上师禀明情况,余下人随后一径回了邀月楼。 邀月楼里,莲香在二门里下了软轿,由王嬷嬷和绿茗扶着送到了梨香别院,桑菊已一脸焦虑的候在那里。且有妙手堂请来的医师在一旁候着,见人回来了,忙命扶至榻上坐了,端了脚凳垫起来,除去鞋袜看诊。 “刘郎中,我妹子的脚伤怎样了?”桑菊忍不住问道。 已年近花甲的刘郎中仔细察看了莲香的脚踝伤处,方才起身,慢悠悠的净了手,神色轻松道:“夏姑娘请宽心。夏二姑娘的脚伤已有郎中及时医治过,且用药得效,不出十日便可痊愈。” “看来萧郎中果真医术了得!”莲香闻言喜不自禁,扭头看向一旁的崔绾绾,脱口道。 崔绾绾这下确信莲香没事了,也跟着欢喜。眼角余光却猛然瞥见桑菊斜了她一眼,那一眼里有隐藏的恼怒,忙默然不语。 “多谢刘郎中!这十日里,可有什么需要特别当心的?”桑菊已放了大半的心,刘郎中是邀月楼一惯请上门看诊的,他说无大碍,那就是没事。只是作为姐姐,她还是忍不住多絮叨几句,问清楚了好。 刘郎中又将需要注意的嘱咐一遍,无非也就是按时上药,这期间不能再累再伤之类的话,与先前萧郎中嘱咐的并无多大差异。 一切妥当后,刘郎中告辞,桑菊送他出门。崔绾绾留在房内与莲香说了几句话,估摸着桑菊要回来了,便嘱咐莲香好生歇息,也就离去了。 这一日休沐被这么一番闹,崔绾绾回到锦云轩时已累得不行,绿茗和丹心也累坏了。此时已过晌午,几人还未用午膳,魏嬷嬷从大厨房端来温好的饭菜,崔绾绾也没什么胃口,胡乱吃了些,净了手脸,就只想好好睡一觉。吩咐王嬷嬷关好门窗,没什么要紧事不要叫醒她,崔绾绾换上寝衣就歇下了,又让绿茗和丹心也都歇一觉。 被一阵沉闷呜咽的钟声惊醒,崔绾绾一个激灵,猛的睁开双眼,这钟声听着不太悦耳…… 扭头看了看,窗外已有些晦暗,屋内更黑一些,估摸着这时辰已入夜了。起身坐起,顺口唤绿茗。 绿茗应了一声,很快擎了灯烛进来,“姑娘醒了?可是被这钟声惊醒的?” 崔绾绾点点头,“这钟声,听着像是有什么不好……” “姑娘……”绿茗小声提醒,“声音听着像是从皇城那边传来的……” 闻言,崔绾绾彻底清醒了,皇城,这个声音,不是喜乐,也不是礼乐,倒像是……迅速搜索年月信息,心下立时明了,“绿茗,扶我更衣。或许有什么事,师父会打发人过来传信儿。” 崔绾绾梳洗更衣才收拾齐整了,裴莺儿带着芳儿从厢房过来了,见面就直言问道:“你也听见了?”崔绾绾点点头。 外面便听见王嬷嬷招呼红袖的声音。二人忙迎出来,“红袖姐姐,你怎么亲来了?” 红袖进了小花厅,也不落座,神情颇为端肃:“二位姑娘都在,方才的钟声想必也听见了?” 二人点点头。红袖又道:“那是宫里的丧乐。至于殁的是哪位贵人,我等不能打听,且等着官府的讣告贴出来。出了这样的事,歌舞宴饮场所必是要关停些时日,介时我邀月楼众人也须处处小心,切不可冲撞了什么人,惹出什么祸事来,没什么要紧事,也不要出外面去。你二位皆是初到京城的,恐不知这其中的关节,故我亲来提点。” “多谢红袖姐姐,我们记住了。”崔绾绾与裴莺儿异口同声。 红袖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便离去了。 魏嬷嬷见崔绾绾已起来,便去大厨房提了晚膳过来,崔绾绾与裴莺儿一同吃了些,又说了会儿话,便准备歇下了。 躺在床榻上,一时半会儿却睡不着,崔绾绾脑中又是百转千回。那丧乐,她已知道是太子李弘。史书记载李弘的死因扑朔迷离,于是出现各种演绎版本,有说是病亡的,有说是武则天毒害的。心底里,崔绾绾一直相信,虎毒不食子,即使是被权欲浸染的帝王,也许男人的思维不一样,但武则天终归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对长子李弘,她还是寄予厚望的。 可是无论如何,李弘英年早逝,从某种意义上,已改变了大唐的历史走向。因着长子逝世,李治对武则天心存猜疑,皇家秘事也被有心人利用,致使皇室的各种变故更迭愈演愈烈,多方势力纵横交错中,不知是偶然还是天意,才有了中国唯一一位女帝。 还有她……崔绾绾忽然想起那张傲娇的脸,那个备受宠爱的公主,经受兄长离世后,就要经历父母之间的明争暗斗互相猜疑了,不知年仅十岁的她如何承受?也许,帝王家的女儿终究不同吧!她依然是深得帝后宠爱的公主。 几日后,京兆府贴出讣告,太子殁。 皇家丧仪繁杂,历时一月后,至五月底方才下葬。 依律,百官守丧三十六日,歌舞歇业百日,举国同哀。 这样的气氛中,邀月楼自是冷冷清清,关门歇业。一应乐器皆束藏高阁,唯恐任何丝竹之音惹恼了天家招致祸患。众舞优有趁机告假探亲的,也有留在楼内打发时日的。 不能修习曲艺乐舞,崔绾绾便只能每日看书写字打发时间,偶尔与裴莺儿或绿茗闲聊,也听王嬷嬷讲些外面的事。 莲香的脚伤早已好了,此次随她阿姐回家探亲。崔绾绾想着应该去秦楚馆致谢,无奈几个月不便外出,只好暂且作罢。 第五十二章 叹息 在这样清冷压抑的氛围中捱过了小半年,当崔绾绾深觉自己闲到要长草,闷的快发霉时,邀月楼的一切终于日渐回归,此时已是深秋了。 一个寻常的日子,崔绾绾修习完回锦云轩,绿茗悄悄告知她,白薇今日午后过来了一趟,在海棠苑待了小半个时辰就走了。崔绾绾不禁诧异,白薇自从嫁人后,只有年节才回来探望,平常有特殊的日子,只差人送了礼物来。而且,以往她来时,师父都要留下她用膳,也要叫自己一起。这一次不同寻常,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忙叫了王嬷嬷来,着她悄悄的打听仔细了,再来回话。 待崔绾绾沐浴更衣用过晚膳,又写了几张字帖的功夫,王嬷嬷进来回话了。 “姑娘,这事儿,真是……”王嬷嬷一脸惋惜纠结,欲言又止,摇头叹气。 “嬷嬷,有什么话直说。”崔绾绾停下笔,看了一眼王嬷嬷,语气平静问道。 王嬷嬷又迟疑了一会儿,方斟酌词句似的犹犹豫豫道:“姑娘,这事,像是背后说人长短,白姑娘是个极好的……老身不是说姑娘,不是那个意思,姑娘也只是关心白姑娘……这事儿,姑娘也不方便听……” “嬷嬷,你这是要急煞姑娘吗?”绿茗有些看不下去了,王嬷嬷往日里说话利索着呢,今日这是怎么了? “绿茗,不急,等嬷嬷想好怎么说。”崔绾绾淡定的止住绿茗,王嬷嬷今日指定打听出了不一般的事儿,至于不方便说给她听,看来是私隐?不过既然一开始没掩过去,那表示最终还是可以说的。 “姑娘……”王嬷嬷一拍大腿,咽了口唾沫,似是下定了决心,“姑娘年岁小,原不该听这些事……白姑娘今日在海棠苑,也是挥退了左右侍候的人,独与上师一人诉说。不过,据说白姑娘出来时,眼圈红红的,瞧得出来,是哭过一场的……唉!白姑娘那么要强一个人,寻常事她也不会哭的两眼红肿,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王嬷嬷叹息不已,崔绾绾并不接话,耐心等她说完下文。 “白姑娘今次来,坐了不到一个时辰,也没留下用膳,就走了,还那般模样儿……海棠苑里侍候的人当时都没留在一旁,事后也不敢打听,老奴悄悄问了一圈,也没问出个什么来……”王嬷嬷顿了一息,“后来,也是凑巧,老奴想起大厨房的王嫂子她娘家有亲戚就住在白姑娘夫家那片街坊,白姑娘这样儿,莫不是家里头有什么糟心事儿?就寻了王嫂子问了一嘴,还真是……” “王嫂子也是见四下无人,才说与老奴知晓,一面说一面摇头。”王嬷嬷又摇头叹息不已,“白姑娘的夫家,想必姑娘多少也听说了些,那样的人家,阿公阿母都眼巴巴盼着抱孙子,偏偏白姑娘嫁过去这都三四年了也没个动静,夫家碍着白姑娘的家世品貌,倒也不敢说什么。今年开春后,听说白姑娘终于有了喜脉,夫家老两口欢喜的什么似的!” 王嬷嬷说到这里,声情并茂,似乎她也跟着欢喜,“白姑娘过了头三个月,郎中拿过脉,说胎象稳妥了……她阿母为此还悄悄的给相熟的街坊邻里散过点心……谁曾想,上个月初,竟滑胎了,说是,操劳太过……” 王嬷嬷又是一脸不忍之色,“哎哟哟,真真是可惜,都成形了,还是个男胎,王嫂子说,白姑娘命都快没了,一盆子一盆子的血……” “咳咳——”一旁的绿茗轻咳了两声,王嬷嬷猛的顿住,伸手轻抽了自己一嘴巴,“哎呀我这嘴!跟姑娘说这些做什么!就是,出了那样的事,白姑娘遭罪,孩子也没了,你说,这得多难受呢!可这才将养了一个多月,身体还没好利索呢,难过劲儿都还没过呢,她娘家娘,跟夫家婆母说,自家女儿不争气,让女婿纳个妾室……” “咚!”崔绾绾忍不住一拳锤在案几上,面色紧绷。 “哎哟,姑娘,你这是干什么!你可别伤着……”王嬷嬷吓了一跳。 绿茗也赶紧过来察看。 “我没事。”崔绾绾绷着脸道,“后面还有什么?你接着说完。” “这事儿……”王嬷嬷说话又不太利索了,小心的打量着崔绾绾的脸色,慢慢开口,“这事儿,白姑娘哪儿能乐意……你说,哪儿有这么当娘的?到底不是亲生的,先前就听说,白姑娘家里待她不怎么好……哎哟我这嘴……这事儿,那样的小户人家,纳什么妾室,小两口安安稳稳过日子不比什么好,白姑娘又还年轻,真是……白姑娘虽说在病里头,可这心气儿一向是个高的,说什么也不同意,她娘就大闹了,说她不孝不贤,坏了白家名声,撺掇着夫家休了她……你说这事儿真是……这当娘的……” 王嬷嬷一面说一面叹息,话匣子又打开了,“这么闹腾一番,说是白姑娘娘家老奶奶气的生了一场大病,上了年岁的人,这么一病,郎中说是不太好了……她娘又怪上了,说是白姑娘要气死她奶奶,还说她爹也被她气病了……白姑娘也真是可怜,想她在咱们这儿的时候,多少能干,经她手的事,样样妥帖的。谁知如今竟这样了,还真是遭罪哟!也难怪她来上师跟前儿哭一场,怕是身边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说到最后,竟按了按眼角,语气也黯然了,竟不像是说别人的八卦,真是惋惜心疼了。 崔绾绾默然不语,紧绷的脸涨得通红。半晌才挥手让王嬷嬷退去。 王嬷嬷已从心疼里回过神,瞧着崔绾绾的神色,也不敢劝,听了吩咐,忙告退了。 绿茗捧了一盏茶来,小心翼翼的劝道:“姑娘,你且喝杯茶缓一缓,可别气坏了,明日你还要练乐舞,上师那里,可不能让她瞧出不妥来,这些事,原是私隐,也不该让姑娘知晓的。” 崔绾绾犹自闷了半晌,方才接过茶,一口气喝了,吐了几口气,胸口还是阵阵钝痛。第一次,她有些厌恶大唐,这个时代,女子婚姻不自由,有妻妾,有家族,有各种身不由己。史书上只记载国家大事,她一直以为,这是绚烂多姿的盛世,是封建社会难得一见的女权时代,可她忘记了,女权,只对站在权力巅峰的少数几个女子存在,而多数平凡女子,她们的婚姻,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幸福与否,无能为力。即使聪慧如白薇,在不幸的婚姻里也只能痛苦挣扎。 第五十三章 赏雪(一) 海棠苑里,陈上师这些日子郁郁寡欢,因为白薇的事。这样的家务事,最是难缠,她纵有万分心疼不舍,却苦于找不到援手的立场,只能默默嗟叹。 门外红袖急急来报,说是有个仆妇自称是鸣泉山庄老夫人身旁的管事嬷嬷,携了家主和夫人的名帖来,请求面见上师。门房的嬷嬷已领她至月洞门外候着了。 陈上师闻言,忙命红袖去领了那嬷嬷进来,又整理衣裙往正厅去。 那嬷嬷随红袖进了正厅,颇为谦恭的对陈上师施了一礼,奉上名帖,道:“前些日子贵客登门,我家老庄主和老夫人有要紧事耽搁,以至未及相见。归府后,听三夫人提及崔姑娘,颇多赞誉,故而此次特命老奴携了名帖前来知会崔姑娘,待入冬第一场雪下时,敝庄有马车来府上接崔姑娘前去赏雪。” “如此,先拜谢贵庄主雅意了。请嬷嬷稍坐,饮一杯清茶。”陈上师闻听是鸣泉山庄的人来了,已多了几分用心,及至见到这嬷嬷,瞧着虽有五十来岁年纪,却是双眼明亮,谈吐利索,一副精干作派,又听自称是老夫人身旁的人,料想此次是有什么转机,闻听此语,心下便欢喜不已,更多几分热情款待嬷嬷。 那嬷嬷闻言,微微屈膝道:“谢上师盛情,老身奉命传话,如今话已传到,便该回庄复命,不便多留。” “有劳嬷嬷走这一趟。”陈上师忙起身相送,“既是嬷嬷有要事在身,我也不便耽误,这就送嬷嬷离去。” 红袖已取过一个红封,双手奉上,谁知那嬷嬷轻轻一推,爽快道:“敝庄老夫人着老身前来传话,是老身份内之事,上师这番心意,老身不便领受,这就告辞了。” 陈上师不由暗自称奇,料想鸣泉山庄富甲一方,又是清雅世家,自是不屑于这些细枝末节,上次登门拜访,礼也未收,此次一个仆妇上门来传话,竟连寻常的红封也拒了,倒真不是一般人家的作派。 那嬷嬷行至正厅门口,便回身对欲继续相送的陈上师道:“上师请留步,老身一介奴仆,不敢当上师亲送,就着身旁这个丫头送送便罢了。” 见她行事利落,言语爽脆,又处处不失礼节,陈上师竟都一一应了,命红袖恭送嬷嬷离去。 今冬的第一场雪没过多久就下了,大约是半夜里下的,头天半下午时天就黑沉沉的,云层厚的像要压塌屋顶似的,眼看着就有一场不小的雪,到入夜时分,雪却还没下,只听得屋外北风呼呼的。锦云轩里已燃起了炭盆,夜里暖和,崔绾绾睡的踏实。早上醒来便觉得窗外分外明亮。 绿茗听到醒动,已掀帘进来,有几分欢喜的叫道,“姑娘,昨儿夜里下雪了,不小呢!”一边说一边往崔绾绾手里塞了个手炉。丹心也随后进来,捧了衣裳,侍候崔绾绾起身梳洗。 崔绾绾梳洗好了,换了一身大红滚白色细毛边儿的襦裙,这身衣裳是刚入冬时白薇差人送来的。白薇离开邀月楼后,每年都备四季衣裳各两套差人送来给崔绾绾,年节时她亲来探望,必定又另备一身送来。每次的衣裳,崔绾绾低头看了一眼,都是深深浅浅的红,依时节不同,面料款式各异,却都瞧着活泼俏丽,甚或是别出心裁。崔绾绾暗暗叹息一声,想起第一次观舞时初见白薇,一身朱红纱裙的明媚少女,大约,她深爱红色吧。 今冬第一场雪时,鸣泉山庄会派车来接她去赏雪,崔绾绾早就知晓。师父这一次比上次淡定多了,所以她也很淡定。不过,精心装扮自己一番,总是没错的。冷寂的冬天里,崔绾绾深爱热烈的颜色,比如这样的大红衣裳。一袭锦绣红衣,俏丽于皑皑白雪中,如一树红梅绽放,必定别有一番动人情韵。 丹心已给她挽好发髻,侍候她穿上外出的厚底雪靴,绿茗又拿来同色系的斗篷给她披上,系好了风带,拉起帽子戴好,才到外间拉开门。 随着门吱呀一声,一阵冷风涌进来,崔绾绾还是忍不住缩了下肩膀,绿茗又赶紧给她拉了拉斗篷领子,叮嘱她将手炉抱紧些,可别冻着了。 屋外还有较小的雪片缓缓飘落,园子里的草木上铺了不厚不薄的一层,整个屋顶都是白色了。踩在散雪上,脚底发出很有节奏的“哧哧”声,崔绾绾听着欢喜,不紧不慢的踩着雪,从锦云轩一路踩到海棠苑。 海棠苑里,崔绾绾才给师父请过安,外面便有嬷嬷来报,说是鸣泉山庄的马车已到了,现在二门外候着,请姑娘收拾妥当了就过去。 “来传话的人还说......”海棠苑回话的嬷嬷略有些迟疑,“说是,姑娘只需带一个贴身侍婢,也不必有师长陪护,那边的人自会好生招待姑娘,吃过晌午饭,天黑前必定送姑娘回来。” “知道了,你且去传话,说是姑娘随后就来。”陈上师吩咐那嬷嬷,又对崔绾绾道,“绾儿,你且去吧,就让绿茗跟着你。” 崔绾绾应了是,便告辞师父,带着绿茗出了海棠苑。到月洞门外,果然见一辆青绸围子桐木大马车停在那儿,马车外候着两个仆妇,见了崔绾绾,便屈膝行了礼,又垫好了脚凳请崔绾绾上马车。绿茗扶了崔绾绾上去,自己也跟着坐进车里侍候。 外面仆妇见崔绾绾上了车,也爬上去,一边一个坐在车辕上。车夫便扬鞭吆喝一声,驾车出发了。 马车吱呀吱呀的声音听的异常清晰,崔绾绾忍不住撩开帘子往外看,大约因着今日下雪,现在天又还早,街市上人还不太多,没有往日的车马喧嚣,只有些早开的商铺已支出了旗幡,却是门庭冷落。道上昨夜的积雪已被清扫过,天空中的却雪还未停,故而地面上又落了薄薄一层,因而车夫驾车的速度并不快。 觉着有些冷风吹进来,崔绾绾松手放下帘子,马车里恢复温暖如春。方才从车外看,没见着这马车有什么不同,就是比街上一般车马行里雇的车大些,那桐木瞧着也结实光亮些,青绸围子却只是八成新的,并不起眼。如今坐进来,细细打量这马车,才觉出其精致来。车内三面布置的皆可坐人,却因为车体宽大,一点也不显得拥挤,座椅上铺的锦垫软枕,用的都是上好的绸缎,且绣工精致花色清新,马车正中一张矮几,却是分了两层,下层内置铜盆炭炉,四面围以镂空雕花木围栏,只在一角处设有一个可拉开的小小门扇,方便添取炭火,这样马车里温暖入春,也不至于人有烫伤之忧虑,还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 第五十四章 赴约 绿茗好奇的打量着那张案几,忍不住赞道:“这案几里的炭炉倒是妙的很,又好看又方便,也不怕烫着人了。” 崔绾绾也点点头道:“富贵人家用的东西,总是精致些。这样的设计,也颇费了一番心思,也不知是家里人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雇了能工巧匠。” “这样一比起来,外面车马行雇的车,到底是粗陋些了。”绿茗忍不住感叹道,“可惜,咱们这样的,不能有自己的马车,要不然,回头也让人仿着做个一样的。” “马车是不能有,不过咱们冬天房里用的炭盆和桌案,都可以做成这样的。”崔绾绾打起了主意。 “这样好,还是姑娘想的妙!”绿茗忍不住拍手道,“咱们如今用的炭盆,就用个竹篾罩子,不仅难看的很,还碍事。若做成这样带炭炉的一个桌案置于房内,又不占地方,又雅致的多。” “嗯,回去就跟师父说道这个,我仿了这个样子画出图样来,师父必能找匠人照着做。”崔绾绾细看了几眼那桌案,心中已有数,“不知前头场子用的炭炉是怎样的?” “婢子见过,比我们房中用的精巧些,是铜炉,拿镂空的铜罩子罩着,怕碍事,放在角落里,有围栏,再用百宝架屏风之类的遮挡着。”绿名一面说,一面用手比划。 “也是占地方,还不方便,需想法子改改,回去琢磨琢磨,再跟师父说。”崔绾绾心里已想到了欧式壁炉的样子。 “姑娘真是聪慧,就一见这案几,便想出楼里这两件事来,还能想到新法子。”绿茗不失时机的奉承两句,又低身察看桌案上层,见四周各设一个小抽屉,便凑过去拉动小铜环,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放着一叠绢巾,顺手拉开另外几个抽屉,一个里面放着一包干果,另一个里面放着一包茶叶,再一个里面是几本话本。 “真真想的周到,这样也不怕坐久了闷的慌。”绿茗不禁连连赞叹。 崔绾绾轻轻一笑,左不过坐在车里闲着无聊,便对绿茗道:“看样子,这车里必定还备了炭块,应该还有暖壶,甚至烧水的红泥小炉也有,你找找看。” 绿茗闻言来了兴致,先是抬头细看了车顶和四壁,确信不可能有什么,便低了头四处看,待看到对面的座椅时,心里灵光一闪,低身过去掀开锦垫,果然见座椅是用木板合围的,外侧开了门扇,上有小铜环。拉开小铜环打开门扇,便见座椅底下是空的,里面放着一个小巧的红泥炉,一个圆圆鼓肚子的小铜壶,还有夹炭块的火钳子。 “姑娘猜准了,还真有。”绿茗兴奋的两眼发光,又回身掀开自己座椅的锦垫,在下面找到了备好的银丝炭块。 忙活了这一阵,绿茗直起腰身,从抽屉里拿一块绢巾擦净双手,摸了摸案几上的壶,还是滚热的,便执壶倒了一盏茶捧给崔绾绾。 崔绾绾接过茶抿了一口,热热的不烫口,刚刚好喝,茶汤散发清香,从唇齿经过咽喉流入肠胃,只觉得通体舒泰,口角噙香,真是好茶! 一路上喝茶闲聊,任由马车不紧不慢的赶路,倒也没觉着闷。听着车夫在外面吆喝一声,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外面的仆妇已下车,在车帘外禀道:“姑娘,这就到了,请姑娘下车。” 绿茗撩开帘子,踩着脚凳下来,又回身扶了崔绾绾下车。 侧门处,上次的婢女如意已候着了,见了崔绾绾,颇为热情的迎上来,屈膝一礼道:“崔姑娘快请进来,三夫人吩咐婢子在这儿等姑娘来。” “有劳如意姐姐了。”崔绾绾屈膝回了一礼,身后跟着的绿茗早赶在她前面对如意深屈膝施了一礼。 如意领着崔绾绾进了鸣泉山庄,径直带她到香雪堂。 三夫人坐在暖阁里,正悠闲的品茗,听了禀报,便笑吟吟的唤如意领了崔绾绾进来,又挥着手说不必多礼,让如意止了崔绾绾行礼,崔绾绾拗不过,只微微行了半礼便起身了,落落大方的在三夫人身旁落了座。 “这大老远的,劳姑娘跑一趟,可没冻着吧?”三夫人粉面含笑,语带关切。 “三夫人说哪里话,能受邀来贵庄赏雪,绾绾荣幸之至。”崔绾绾忙答道,“何况,贵庄上的马车里处处周到妥帖,暖炉燃的旺旺的,又岂会冻着。” 三夫人爽朗的笑道:“你是个会说话的。说的也是实话,我们家的马车是好。” 崔绾绾闻言微微一笑,一旁的绿茗心里暗暗打鼓,这个贵夫人,真是不同寻常。 “真说起来,要在咱们这庄子里赏雪,除了梅园,最好的就是我这儿了。”三夫人拈起茶盏轻抿一口,“可那梅园,阔的很,仅有个亭子,四面风吹,冷得慌。倒不如我这儿,窝在暖阁里,喝着茶就能赏,兴致来了,还能吟个诗作个画,也不愁手冻僵了握不住笔。” 崔绾绾已是忍不住满脸都是笑了,“三夫人高见!照我看,这香雪堂也真是极好,有雪,有梅,四面疏朗开阔,坐在这暖阁里,临窗望去,便能瞧见雪映寒梅的雅趣儿,还能一边品着极品香茗,一边听美人谈笑风生,简直是人生一大乐事。” “哈——”三夫人笑的几乎要拍手,“我就说你这丫头有趣儿!上回来,到底拘谨了些,今次可就是本性了,这般风趣,倒更合我的脾性。” “三夫人只莫要嫌我失了尊卑礼仪便好。” “人之相与,但求顺心畅意,守礼有节,也不过是为了让彼此觉着舒坦,但若因此而处处拘谨,反倒失了真性情,又有什么意思!” “三夫人真知灼见,绾绾受教了!” “根本用不着我嫌,你岂会真的失礼?我一早儿就瞧出来了,你伶俐着呢,这与我一番话,应对得体又不失风趣,也不知你师长怎么教出这样的高徒来,倒不愧是长安城数的出名儿的乐舞场子!” “谢三夫人夸赞,三夫人过誉了……” “一点儿也没过誉!还是喝茶赏雪吧,这么扯下去没完没了!”三夫人转过头,翘起一截葱样玉指朝庭院中一点,“你看那一树白梅,今年打的花苞都比去年热闹……” “……”崔绾绾一时噎住了,不知该如何接话,这话题转的真是快,也对,那么互相谦辞委婉,不如转个话题反而轻松有趣。只是,白梅的花苞,热闹?世人不是一向用淡雅高洁清冷这样的词汇吗?眼前这位,还真是,与众不同。 “今儿下雪天,就这香雪堂又热闹景又好。”一声笑语缓了崔绾绾的尴尬,忙循着声音往外看。 第五十五章 赏雪 三夫人闻声已经起身相迎,崔绾绾也忙跟着站起,随三夫人身后步出暖阁。 两位四十上下的贵妇簇拥着一个花甲老妇人,款款从外而入,早有婢女领了她们朝暖阁来。 “母亲,大嫂,二嫂,我才说要打发如意去请,可巧你们就都来了。“三夫人紧走几步迎上去,将三人让进暖阁里,又扶老夫人落了座。大夫人和二夫人也紧跟着入座。早已婢女奉了茶来摆在三位面前。 “母亲,二位嫂嫂,这就是崔姑娘了。”三夫人对此时立于一旁的崔绾绾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来。 崔绾绾上前几步站定,恭敬的拱手过头顶,弯腰跪下磕了一个头,“绾绾见过老夫人,恭祝老夫人贵体康泰,福寿无双。” 这是师父教导的,老夫人是祖母辈,而她还是个尚未及笄的女娃子,见了这样的长辈,跪下磕个头也是应该的。虽说崔绾绾并不十分习惯这样的礼节,不过,出于对老人的尊重,也没很抗拒,行止自然的完成了这一套礼仪。 “真是个乖顺孩子,快起来,这大冷天的,地上凉。”老夫人眉开眼笑,伸手虚扶了一把。一旁的婢女听了这样的话,忙上前扶崔绾绾。 “谢老夫人关爱。”崔绾绾顺着婢女的手站起身,谢了老夫人,又转身面向大夫人和二夫人各自深屈膝施礼问安。 “是个伶俐的孩子。”大夫人含笑赞道,二夫人也含笑微微点头。 “也别站着了,既是咱们邀你来赏雪,你且坐吧。”老夫人对行完礼又恭敬站立一旁的崔绾绾道。一旁的婢女得了吩咐,忙去搬来一个月牙凳放在下首。 “谢老夫人。”崔绾绾也不推拒,谢过老夫人,乖巧的端坐于月牙凳上,神情大方又不失分寸的面对四位长辈。 老夫人眸底隐隐赞许,面上不动声色,只笑对三夫人道:“你们方才都聊些什么呢?” “方才啊,崔姑娘正夸赞我这香雪堂好,景致好,茶也好,不用吹风受冻就能赏雪赏梅。我一听就知道,这丫头不单眼光好,人也机灵,这几句话说的又实在又中听。”三夫人语笑嫣然,“我正指着那边那树白梅让崔姑娘瞧呢。母亲你也瞧瞧,那一树的花苞,可不是比去年多了许多热闹劲儿。” 老夫人笑的开怀不已,“自古人家赏梅,赏的就是孤高冷寂,你倒好,赏出个热闹劲儿来,还真是,也就是你有这个兴致。” “那可不是,咱们在自家院子里,乐呵呵的赏,谈什么孤高呢,热热闹闹的才畅快。”三夫人翘起兰花指对着院子里一通点,“母亲你瞧,我这满院子的梅,红的绿的白的黄的都有,衬着白皑皑的雪,要多好看有多好看,怎么瞧着怎么好,一丝儿冷寂也没有的。这各色梅花,暗香阵阵,是不是就应了我这香雪堂的名儿了?我最爱这样的天儿,觉着我在香雪堂里,人也熏香了呢。” “是是是,”老夫人已笑的合不拢嘴,“你这一番赏梅论调,倒也是古今一奇了。” “母亲,照我说,咱家这个三弟妹也算是闺阁奇才,这一年四季的赏花宴,她的论调都是奇谈,却又偏让人挑不出错儿来,真是,竟不知她这心窍是怎生长的。”一旁的大夫人应着老夫人的话头说笑,方才三夫人与老夫人一番话,她和二夫人在一旁听了也是乐不可支。 崔绾绾在一旁听了,也暗自称奇,这位还真是,嗯,闺阁奇才。两番接触下来,愈来愈觉得这位三夫人可亲可敬。 “崔姑娘是邀月楼陈上师座下高徒,这陈上师是当年邀月姑娘的传世弟子,一脉传承,今日所见,崔姑娘也是钟灵毓秀,莫如,今儿让崔姑娘给母亲助助兴?”二夫人看了一眼崔绾绾,提议道。 “邀月姑娘,当年可是红透长安城的乐舞大家,我彼时有幸目睹过一次,真是见之忘俗。”大夫人似是忆起往事,连连赞叹,看向崔绾绾的目光也多了一丝亲切。 “可惜我彼时尚年幼,无缘亲见,却是也听母亲说起旧事时提过,母亲也对这位乐舞大家颇多赞誉。”三夫人也跟着感叹。 崔绾绾闻言,起身,恭敬的团团施了一礼,方不卑不亢开口道:“老夫人,三位夫人,多谢对祖师的赞誉。绾绾确实师承邀月楼,今日承蒙贵庄邀请,不胜荣幸。只是绾绾尚未及笄,学艺未成,艺名未显,岂能于人前献艺?还请老夫人和三夫人谅解,恕了绾绾不敬之过。”说完,静默而立。 “倒是我思虑不周,原想着,咱们这庄子在城外,今日又没有外人......”二夫人听了崔绾绾的话,忙笑着圆场,“这确实不合规矩,倒不是姑娘不敬,倒是我莽撞了。” “二夫人言重了。”崔绾绾忙道。依然微垂首静默而立,不卑不亢。 老夫人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崔绾绾,眸底却是显出几分赞许来,面上却不动神色,只笑着岔开话题,众人复又说说笑笑的赏雪。 一场赏雪会就在这样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了,没有崔绾绾预想中大户人家的拘谨应酬虚与委蛇,却是难得的轻松自在。不禁悄悄的多打量了几眼三夫人,为这个女子非同一般的人生哲学拍案惊奇,与之相处,如饮甘醴。 午膳就摆在香雪堂,老夫人和两位夫人都留下用膳。与上次相比,更加讲究,也更为丰盛。 席间,三夫人笑对崔绾绾道:“崔姑娘,你今儿还同上次一样,不必拘谨,有喜欢的菜品,多吃一些。若是有兴致,不妨给老夫人说道说道。上次那道薄荷粥,老夫人也喜欢的很。” “是。”崔绾绾笑答,“这桌上的菜品,样样都是好的,只是各人口味不同,喜好有偏差罢了。” 老夫人笑道:“你不知晓,咱们这一大家子,各个都好鼓捣吃食的,若有什么新奇菜式,必定要尝尝,若能将寻常菜式做出别样的美味来,那更要好好称道一番。那道薄荷粥,本是厨下一位老妪无意中做出来的,却深得阖府喜欢,你竟然也喜欢,还能说出个所以然来,这就是与我鸣泉山庄有缘了。” “谢老夫人抬爱。”崔绾绾忙致谢,有缘,从老夫人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来,其意义还是挺深远的,“绾绾修习乐舞,平日里师父对饮食要求甚严,偏偏绾绾又喜好美味,有些挑食,只好在无事时琢磨出几样清淡又可口的吃食,既解了馋虫,又不违了师命。” “好好好,如此甚好。”老夫人又是眉开眼笑,“日后你若在琢磨出什么新鲜的,又清淡又可口的吃食,可必定要将菜谱送一份来,老婆子我最喜欢又清淡又可口的吃食了。” “是。绾绾记住了。”崔绾绾也眉开眼笑。上次以为没有希望的事,这次看来,是有着落了。 第五十六章 儒商 鸣泉山庄香雪堂,一顿宾主尽欢的午膳用完,三夫人命仆妇撤去桌案,另沏了香茶来。 崔绾绾稍坐,品了盏茶,便起身向老夫人和三位夫人告辞。 “冬日天短,又恐雪天路滑,我就不挽留了,日后,崔姑娘自会常来。”三夫人也不含糊,午膳时老夫人的一席话已说的再清楚不过。 老夫人微微颔首。三夫人便吩咐如意送崔绾绾出去。 如意领命而去,二门处的马车早已候着,送崔绾绾上了马车,嘱咐车夫和随行的仆妇一路好生关照,便就回香雪堂复命了。 香雪堂里,三夫人依着老夫人笑道:“母亲,我瞧着你倒是喜欢这丫头。” “就是呢,母亲欢喜,倒平白让我做了一回恶人。”二夫人语气似娇似嗔。 老夫人拍着二夫人的手笑道:“二媳妇儿,这回委屈你了,下回再有这样的事儿,我让三媳妇儿当这个恶人。” 三位夫人闻言都是一阵娇笑打趣儿。 “那丫头是个玲珑心窍的,未必瞧不出试探之意,只是她能如此这般神态自若,应对大方得体,倒不可小觑。”老夫人颇为赞许的感叹着,“午膳时,说到吃食,我这主意就打定了。这会儿还要去向你们的父亲说道说道,须得他最后定夺才可呢。” “母亲,您既打定了主意,父亲还能违了您的意思不成?”大夫人忙笑道。 “我早些去给你们的父亲说完了正事儿,也好歇个中觉去。人老了,天冷,觉多。”老夫人笑着就准备起身,大夫人和二夫人见状忙起身相扶,三夫人也跟着起身相送。 老夫人出了香雪堂,径自回去春晖院,到上书房见了老庄主,将今日诸般事细细说了,末了还加了自己的评判:“这丫头年岁不大,却是机灵的很,我瞧她骨骼清奇,自有一股神韵,成为她师祖那样的乐舞大家,也不过是等待时日的事。” 老庄主听着老夫人的话,双目微眯,捋了捋下颚几缕银须,略一沉吟,吩咐老仆侍候笔墨,伏案亲笔写就书信一封,拿红漆封了,命老仆交与大管事,即刻备快马送去邀月楼亲手交与陈上师。 老仆应诺,拿着书信出了上书房,自去办差了。 崔绾绾离开鸣泉山庄,由着马车不紧不慢的送她回到邀月楼。进了海棠苑,陈上师歇中觉已起身,听紫苏禀报说姑娘回来了,忙命领了绾绾进暖阁里叙话。 “绾儿免礼。且说说今日如何?”陈上师扶了崔绾绾,径自过去榻上坐了。 紫苏搬来一个月牙凳,在榻旁坐下,便将今日之事细细说了。陈上师听罢,眉梢眼角掩不住的笑意,直夸崔绾绾应对得体,自此,便可得鸣泉山庄指点了。 “绾儿,你且去歇歇。晚间见了高先生,也说与她听,让她也欢喜一场,这事儿,还是自高先生起的头儿呢,合该好好谢谢她。”陈上师已知晓事情来龙去脉,又已确信崔绾绾得了老夫人赏识,心下欢喜异常,也没忘了高先生一番心意。 崔绾绾应诺了,正欲起身告退,门外紫苏来报,说是外头有仆妇传话,鸣泉山庄的大管事前来送信,要亲见上师。 陈上师忙从榻上起身,吩咐紫苏传话领了人进来,又整理衣裙,自去正厅候客人。临出暖阁前,回身对崔绾绾道:“绾儿,你先在此稍歇一歇,这大管事送的信必是老庄主的,且看看有何事。”崔绾绾应诺,暂未离去,只在暖阁里候着师父回来。 海棠苑正厅,鸣泉山庄大管事温庆余拱手见了礼,便递上书信,朗声道:“家主人说,他所言尽在此书信中,请上师阅毕后回个信儿,小人就在此候着上师的回信。” “有劳大管事了,请大管事稍坐喝杯清茶。”陈上师接过书信,吩咐仆妇上了茶,便自去偏厅拆信。不过一刻的功夫,陈上师出来,递上一封红漆封好的书信交与大管事,笑道,“劳烦大管事走这一趟,烦请大管事转告你家庄主,一切但如他信中之意。我的回执,便在这亲笔手书里,有劳大管事代传。” 温庆余起身接过书信揣于袖袋内,拱手道:“上师客气了,此乃小人份内之事。小人这就回庄向家主复命,不叨扰上师了。”说罢,再一拱手,便大踏步出去了。 陈上师回到暖阁,示意随侍的婢女退去,便将书信递与崔绾绾道:“此事原与你相关,你且看看,为师也不用瞒你。” 崔绾绾接过信,打开看了,忍不住笑道:“难怪这鸣泉山庄富甲天下,还真是会做生意。” “温家的人,既有诗书传家,又有生意传承,方能保住清雅富贵之名。”陈上师也笑道,“老庄主承启祖业,又能发扬光大,自有其过人之处,老夫人出自名门,也是阅人无数。二老既然提出此等主意,又何尝不是赏识你?” “师父说的极是。”崔绾绾笑答道,“如此,绾绾日后便可常常得其指点了。师父的一番苦心,也总算是有了结果。” 陈上师微微点头笑道:“上一回,我还当自此无缘了,不曾想,竟有这一番逆转。你日后便可常常去鸣泉山庄走动,将来挂牌献艺,也能沾着鸣泉山庄的名头儿,老庄主的要求合情合理,为师当场就应诺了,回执已交由大管事带回。” “嗯,此事但凭师父做主。”崔绾绾道,“师父说可行,便就可行。” 陈上师细细打量了崔绾绾的几眼,笑道:“不是为师自夸,以你的资质,我这么调教着,又能搭上鸣泉山庄的名头儿,将来长安城乐舞行里,自有你一席之地。老庄主只收取五分利,堪称儒商,不过这利好,也不会少的,于商道也不亏。” “师父精心栽培,又多方谋划,绾绾必不敢负师父所望。”崔绾绾忙做谦恭乖巧状。 “好了,绾儿,为师看重你,又何尝不是全了为师一番志向,后继有人,聊慰平生。你若能越过为师,甚而达到尊祖师的高度,为师只有快意的。”陈上师面色慈爱道,“你这孩子,聪慧难得,却也是心重。人生之事,尽力而谋,顺天之意,岂能时时谈辜不辜负的?只要你将来顺心如意,邀月楼后继有人,为师便舒心了。” “是,师父,绾儿明了。”崔绾绾低头,声音低低,心内感动,鼻子微微发酸,眨眨眼忍下了。 “这些年你跟着卓盈,性子活泼许多,为师甚为欣慰。”陈上师拍了拍崔绾绾的手,“幼时但有任何不快,也该放下了,女儿家,活的恣意些好,莫要太过心重,委屈了自己。” “是。”崔绾绾答应着,便告辞师父,自回锦云轩了。 海棠苑里,陈上师瞧着崔绾绾离去的背影,怔怔出了会儿神,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心内默默道,薇儿已然命苦,只盼着绾儿将来诸事顺畅。 第五十七章 寒冬 进了腊月里,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几天,邀月楼的花草树木终于扛不住,卸下最后一抹疲倦的绿意,显出几分枯黄的凋敝来。 西北风呼啦啦的刮着,前头场子里飘来的丝竹管弦之音,早被这朔风撕扯的七零八碎,听不出一丝雅意。 今日休沐,因着这倒霉天气,崔绾绾无法外出,便乖乖窝在锦云轩练习新学的琵琶曲。这对她来说也算是个新奇玩意儿,上一世只听过见过没摸过,这一世却要学会弹。她学这门乐器了已有小一年了,前几日才听裴乐师赞了一句“初见小成”,然后又教授了更为高难度的古曲让她练习。 不得不叹服,在这个时代,但凡敢以才名立身的人,都不可小觑。当初只钦佩裴文轩琴艺高绝,随他学了这几年才知晓,这世上几乎没有他不会的乐器,即使是新奇乐器,哪怕是从外域传来的,他听几遍,再琢磨琢磨,上手试试,练习一阵子,也就能掌握个七八成了,再假以时日多练习练习,就能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 而裴文轩绝对是最敬业的授业之师,秉承他对陈上师的许诺,对崔绾绾倾囊相授,一丝不苟,不仅慷慨大方的将他前十几年所学悉数抖出,凡是有所见所得之新乐器曲谱,待他研究透后,也毫不吝啬的授予崔绾绾。用他对陈上师的话来说,上师对他有知遇之恩,绾绾姑娘又天资聪颖,于情于理他都乐见其成,对绾绾的曲艺教习与对裴莺儿一样,绝不藏私。 有这样的授业恩师,崔绾绾不得不诸般乐器轮番修习。裴文轩颇为自得的说过,凡是乐器,虽有异处,也有同处,摸清其异曲同工的原理,便就一通百通,修习起来不费吹灰之力。似乎,颇有几分道理,至少,这几年下来,崔绾绾换新乐器修习时,上手快许多,没过多久便能领悟其要领了。 “姑娘歇会儿吧,已弹了一个时辰了。”绿名煮了果茶端来。 崔绾绾这一曲已至终了,便停了弹拨,将怀里抱着的琵琶搁置于案几上,吩咐绿茗先收起来,“今日此曲我就练到这儿吧,下半天时写写字,歇一歇。” 绿茗应诺着,轻手轻脚收好了琵琶。 净了手脸,崔绾绾正端着一杯果茶啜饮着,听见外间丹心的声音:“王嬷嬷,姑娘方才在练琵琶曲呢,这会子没听见声音了,许是歇着。” 崔绾绾看了一眼绿茗。绿茗会意,掀开帘子出去说道:“姑娘请嬷嬷进去叙话。” 王嬷嬷进来,刚要行礼,崔绾绾起身止住了,笑道:“嬷嬷不必多礼。嬷嬷年岁大了,外头冷,喝杯茶暖暖身。”一边说一边扶王嬷嬷至矮几边让座。 王嬷嬷推辞了几句,也便笑着坐了,姑娘待她一向温厚,不像下人,倒想是对一个老人的礼让。 丹心已端了托盘进来,给王嬷嬷摆了一盏茶。王嬷嬷道了谢,捧了茶抿了一口,眼角几道不浅的皱纹里也盛满了笑意。 “嬷嬷,这大冷天的,特意跑这一趟,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崔绾绾待王嬷嬷一盏茶喝的差不多了,方才开口问道。 王嬷嬷放下茶盏,有几分犹疑,缓缓开口道:“是白姑娘的事……前阵子,姑娘让我留意着白姑娘那边的消息……听说,白姑娘的娘家老祖母,前些日子病殁了,白姑娘回娘家吊孝,白家夫人当着众人面斥骂她,骂的极其难听……白家老爷正遭遇丧母之痛,妻女又如此闹腾,直气得当场吐血仰翻……这还不算,忙乱中,白家夫人又哭又骂,直言说白姑娘气死祖母,现下又要气死老父……白姑娘被这般当众辱骂,偏偏又是娘家母亲,只得一口气憋在心里,回家就病倒了……唉!也是个可怜的,先头那样的事,身子骨都没养好,这一气病了,这样大冷天里,还不定会落下什么病根儿呢!”王嬷嬷说到后面,拍着腿长吁短叹,差一点要抹眼泪了。 “这是前几日的事?白姐姐病了,婆家可有请郎中仔细看诊?这些日子可好些了?”崔绾绾一迭连声问着,她只觉得心口像被人揪着拿针戳一般刺痛。 “姑娘快别提了!”王嬷嬷面上浮出怒意,“那个周家,平常看着也是良善人家,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后,那作派却是让人心寒!郎中是请了,药也煎着,周家的人,说是白姑娘身子弱,需好生将养,毕竟是嫁出去的女儿,娘家的糟心事就别挂怀,省的伤了身子,周家小门小户,没有那么多闲钱闲人,长年累月的养护病人……姑娘听听,这叫什么话?这一家人,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王嬷嬷已经气得面孔红涨。 崔绾绾默然不语,捏茶杯的五指紧扣,指关节发白,似是要将茶杯捏碎。绿茗在一旁瞧得忧心不已,小声唤着“姑娘”。 却听王嬷嬷继续道:“还有更可气的呢!周家婆母说,她二老年岁大了,着急抱孙,白姑娘早先那一胎没保住,这又一病,还不知道能不能生养了,即使能生养,也不知道要调理几年……说是,白姑娘大户人家的女儿,该有些气量,许了夫君纳一房妾室,了了二老的心愿,她还是正妻。姑娘听听,这话,是在白姑娘病榻前说的!这可真是!都是生儿育女的,谁家姑娘落到这个地步,不得心疼几分,怎么能这样!” 王嬷嬷语气激动不能自已,崔绾绾却是静的像块木头,房内炭火燃的正旺,她却只觉得周身寒冷,似是被抽空了力气,半晌,才低声道:“白姐姐这门亲,不是说,夫家都是老实本分人,又因着家世不如白家,对她处处高看?” “唉!姑娘有所不知。”王嬷嬷又是唉声叹气,“白姑娘嫁过去头两年,夫家待她确实好。后来,也不知是打哪儿听说白姑娘只是不受待见的庶出女,还是送到乐舞教坊长大的,又见白姑娘几年没生养,那态度就渐渐不好了……白姑娘的娘家母亲,更是时时刁难白姑娘,那女婿见得次数多了,待白姑娘的情分也淡了……” “情分?”崔绾绾从鼻孔里冷哼一声,咬牙切齿道,“这样的男人,有什么情分!头两年好,不过是看着嫁妆丰厚吧!”或许,还有新鲜感,崔绾绾心内冷笑,没有说出口。点心铺子里的怯懦少年,如何配得上白薇?却偏偏不知珍惜,如此落井下石作践人!不排除有心人趁机挑唆,可说到底,还是那周家人心思不善! 第五十八章 风雪 “是是是,姑娘说的极是!”王嬷嬷已隐约感受到崔绾绾浑身的冷意,还有心内隐忍不发的滔天怒意,可比她这个老婆子的长吁短叹看上去更吓人,赶忙顺着崔绾绾的话意说,“唉!真是人心隔肚皮!王嫂子也说,平常看着那一家人,再想不到竟能说出这一番狠心话来。【零↑九△小↓說△網】” “嬷嬷,你且继续留意着,有什么事就来告诉我。”崔绾绾怒意未消,一时心烦不已,想着打发走了王嬷嬷,须得静心思量一番,说不定有什么法子能帮一帮白薇。又想到师父,难道这一切,师父竟然鞭长莫及吗?到底是别人家的家事,师父还真不方便插手,自己这一时不也是一筹莫展吗? “是,姑娘放心。”王嬷嬷答的干脆,一面起身,又似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姑娘,上师那边,命了杜嬷嬷带了药去探望白姑娘,杜嬷嬷回来后也是气的心口痛,有些话,还是杜嬷嬷说与我听的。” 崔绾绾闻言,垂了垂眼皮,缓缓道:“我知晓了。你自去留意消息,回来说与我听,也不必刻意瞒着师父,也不必明着说是我吩咐的。”王嬷嬷的意思很明显,师父已知晓她在关注打探白薇的事,授意杜嬷嬷透漏消息。崔绾绾没打算瞒着师父什么,她也确信,邀月楼里没什么事是师父真的不知道的。这样的事,师父不会主动告知她,因着她毕竟还年幼,此乃情理之中。但也不会阻止她打探,这一番关切之情,师父不会漠视,而且,师父很乐意见到她不仅精通乐舞,还能很好的打点身旁人事以及俗世庶务,毕竟,师父是将她当作整个邀月楼的接班人培养的。 王嬷嬷会意,答应着去了。 屋外依然是北风怒号,窗外灰蒙蒙的,看样子雪并未停,而且还很大。暖阁里,崔绾绾临窗坐着出神,思绪纷乱,就如同屋外乱飞的雪片。 “姑娘,该用午膳了。”绿茗小心翼翼的过来回禀,“魏嬷嬷已提了食盒过来,婢子这就侍候姑娘用膳。” “嗯。”崔绾绾回过神,低低的应一声,有些木然的起身,坐到桌案边。 丹心端来热水,侍候崔绾绾净了手,魏嬷嬷已摆好饭食,绿茗忙着给她布菜。崔绾绾胃口不佳,胡乱吃了几口,就吩咐绿茗撤了,余下的饭菜,让她们趁热吃了。 冬天日头短,夜里长,崔绾绾便不歇中觉。白薇的事,一时也想不出好法子,只好先作罢。用过午膳,歇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命绿茗侍候笔墨,她决定写字让自己心静。 临了几张字帖,正觉得心绪和缓了,便听绿茗在帘外声音低低的唤着:“姑娘......” 崔绾绾微微皱了皱眉头,搁下笔,语气缓和道:“何事?进来说。【零↑九△小↓說△網】” 绿茗掀帘进来,抿了抿唇道:“紫苏姐姐过来了,说是,白薇姐姐回来了,现在海棠苑里,上师命紫苏姐姐过来接姑娘过去叙话,紫苏姐姐这会儿就在外面花厅候着。” 崔绾绾心头一跳,立刻道:“更衣,我这就过去。” 丹心已捧了衣裳进来,侍候她重新梳洗,换上外出的大毛衣裳,绿茗给她裹紧了斗篷,又拿一个暖炉给她捧着,方才扶了她到外间。 步入花厅,紫苏忙迎上来施了一礼,说道:“姑娘安好。请姑娘随我去一趟,外面天寒地冻,又还下着雪,姑娘穿暖和些,上师特意嘱咐,命婢子和绿茗一路上好生侍候姑娘,可别冻着了。” 崔绾绾唇角扬起一抹浅笑,“无妨的,虽是雪天,也就这么几步路,我穿的暖和。这就过去吧。”临出门时,扫了一眼紫苏,还是忍不住问道:“白薇姐姐可好?” 紫苏脚步顿了顿,垂首黯然道:“这大雪天的,又病着,就这么过来了,岂能是好的?”说罢,意识到言语不妥,忙又低了低头,屈膝行了一礼道,“婢子一时情急,言语不敬之处,请姑娘海涵。” “罢了,走吧!”崔绾绾沉着一张小脸,抬步往外行去,紫苏和绿茗急急跟上。 外面的雪比上半天略小些,风却依然呼呼急扫。绿茗已紧走几步替崔绾绾撑起了一把厚油纸伞挡雪,在这样的大风天气里,显得十分吃力,她双手并握伞柄,尽量保证伞不被大风刮跑,却没办法控制伞不要左摇右晃。 紫苏撑着一把小些的油纸伞落后一两步跟着,那伞也是被风刮的仿佛随时要从她手里飞出去似的。 几人尽量挑着避风处行走,好在园子里并不都是空旷无遮挡之处,多半路都是从游廊穿过的。 行不多时,也就能望见海棠苑了。才转至庭院门处,门廊下似是候着她们的红袖已瞧见,赶着几步奔下台阶,迎上来扶了崔绾绾进得门内。 早有候着的小丫头上来接过几人的雪伞自去收拾了。绿茗忙着替崔绾绾弹去她斗篷上的落雪。 “姑娘,快请去暖阁里歇一歇吧,这样大的雪,可别冻着。”红袖一面说,一面已携了崔绾绾的手往暖阁里去。 “红袖姐姐,师父她们在暖阁里吗?”崔绾绾顺着红袖往暖阁里去。 “上师和白薇姐姐都在上房里。”红袖顿了一顿道,“上师命我在这儿候着姑娘,先去暖阁里歇一歇,去了寒气,再领姑娘去上房。” “嗯,我知晓了。白薇姐姐可是病着,故而受不得旁人带进寒气?”崔绾绾点点头, “姑娘,进了暖阁,坐下慢慢说。”红袖垂了垂眼皮,语气中也是掩不住的黯然。 二人说话间已拐进了暖阁,里面已被炭炉熏得暖融融的。红袖扶了崔绾绾坐下,命侍立的婢女煮了茶来,奉了一杯给崔绾绾,又回身让跟着进来的紫苏也暖一暖身再进去上师身旁侍候。紫苏了然的点点头。 红袖挥手命小丫头都退去暖阁外间候着,只留了紫苏和绿茗在一旁,方才低声道:“姑娘,白薇姐姐病的不轻,这样大雪天里,就随身收着一个包袱,雇了辆脚行里的半旧马车就过来了,身旁只跟着墨菊一个……” “门房值守的嬷嬷见是她二人,一面吩咐人跑着先来禀报,一面就有三四个人扶着她们进来的,白薇姐姐,一进海棠苑就晕倒了……” “上师又急又心疼,命人扶了她去上房,先端了热热的姜汤喂下去,又赶着打发人去请了妙手堂的郎中来。” “郎中怎么说?”崔绾绾着急问道。 红袖轻轻摇摇头道:“婢子不知。白薇姐姐饮下姜汤,便渐渐缓过来,彼时郎中还未到,她只说是累的,没有大碍,请上师命婢子们都退去,她自有话说。” 第五十九章 断亲 “姐姐在里面与上师叙话,后来,上师出来,就打发紫苏去请了姑娘来,又命婢子在外间候着姑娘,说是姑娘来后,先领姑娘在暖阁里歇一晌,别再冻着姑娘。”红袖顿一顿,抿了口茶,接着道,“紫苏去了没多久,妙手堂的郎中就来了,这样的大雪天里,上师也是命人先侍候郎中喝盏热茶,才让进去看诊,郎中这会儿还未离去呢,也不知里头怎么样了。” “我知晓了。”崔绾绾点点头,捧着茶盏,轻轻啜饮。 红袖一时也无话,只低头闷闷不语,间或抬头朝门口瞧一眼。紫苏已过去侍候了,且等着里头打发人来传话。 又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紫苏进来道:“姑娘,红袖姐姐,上师让您二位过去。” 崔绾绾点点头,起身,吩咐绿茗在这儿候着,自己随了红袖往上房去。 上房外的小花厅里,上师已坐着喝茶,见二人进来,便道:“薇儿平素与你们要好,如今这样,你们进去瞧瞧她,也别太久了。”语气里掩不住的疲倦与哀痛。 崔绾绾进了上房先听见一声声沉闷的咳嗽,似揪着心一般,从外隔间便瞧见里隔间的榻上躺着的白薇,隔着珠帘也能看出形容消瘦,面色苍白。 白薇已瞧见她二人进来,忙伸出一只手唤她们近前来。红袖见状,已掀帘大两步走近榻前,伏下身子握住白薇的手塞进锦被里,只唤一声“姐姐”便珠泪涟涟,再也说不出话来。 崔绾绾轻步走近,木木的站着,两眼盯着白薇,却是咬紧嘴唇一句话也不说,只觉得喉咙处卡着一块石头,噎得心口闷闷的痛,这种痛直传到双目,刺的两眼酸涩,却是拼命忍着。 “瞧瞧你,如今已是管事的大丫头了,怎的还这么不经事,咳咳……”白薇又是一阵咳嗽,半晌方停歇,从苍白的面容上挤出一丝微笑,又转目看着崔绾绾,“绾绾,你可忍住了,别学红袖这样儿……” “姐姐……”本来拼命将泪珠往回憋的崔绾绾,闻言却是一下子崩溃般,伏身在榻前,抚着锦被,眼泪似决堤的河水往外趟,嗓子眼里却哽咽着说不出话。 待二人稍稍缓和了些,白薇伸出一只手,执娟巾替崔绾绾拭了泪,虚弱的笑道:“郎中已看过了,没大碍,就是累着了,又伤了风,吃几副药歇几天就好了……咳咳……” “姐姐好好歇着,不要说话了。”红袖忙隔着锦被替白薇轻拍后背,“我这便不哭了。”一面说一面用娟巾飞快的拭泪。 “是不能再哭了,脸也花了,眼也红肿了,一会儿可要怎么见人。”白薇的语气,疲倦里透着宠溺,“你这一哭,招的绾绾也难过,她心里要强,偏生忍着,这么憋着,可是伤身呢!” 崔绾绾已缓和了情绪,忙接过白薇手里的娟巾,自己拭泪,低声道:“姐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忧心我!” “咳咳……”白薇又咳嗽一阵,喘息了半晌,才道:“这就好了,你们今日且先各自忙去,我也乏了,在这儿好好歇几天,等养好了,再与你们叙话。” “姐姐好好养着,万事不要忧心,回了邀月楼就是回了家,无论任何事,师父必定都替姐姐打点妥当。”崔绾绾稳了心神,语气坚定的说。白薇既然这么回来了,就是求援,师父必不会袖手旁观。 白薇目露欣慰,冲崔绾绾垂了垂眼皮,便摆手示意二人出去,她确实疲惫不堪,要好好睡一觉。 小花厅里,陈上师见二人出来,看了一眼,轻轻叹口气道:“绾儿,你去净了面再来,我有话说。红袖,这几日你探探白家和周家的消息,若还有什么闹腾的,尽管来回了我,郎中再三嘱咐,薇儿需要静养。” 红袖答应着出去了。崔绾绾自去净房,绿茗已得了信儿过来,侍候她净了面,又将有些散乱的双髻重新梳好。 崔绾绾回到小花厅,给师父行了礼,便乖巧的坐于一旁,静候师父开口。 陈上师也没犹豫,直言道:“绾儿,为师知晓,薇儿家里前阵子的事,你已派人打探过了。” 崔绾绾点点头,等着师父继续往下说。今天发生的事,她还来不及打听,看情形,事情不小。 “薇儿家里有些往事,为师也不必与你细说,她是为师故友之女,因亲娘早逝,幼时便托于为师抚养。白家,是三代商贾之家,也算是高门大院,薇儿的娘,当年也是教坊数的出名号的舞优,薇儿原也是个极有天赋的,熟料,一场意外病了,竟从此与乐舞无缘。” “因此,薇儿虽养在我膝下,却没入乐籍,她成年后,父亲与嫡母多次以亲事为名要她还家,为师说到底也是外人,不便多言,又打探到周家虽是小户,却是本分人家,料想薇儿嫁过去,虽不富足,却也能稳妥过日子,便也从旁劝着她应允了。”说到此,陈上师已是懊恼痛心不已。 “谁想得到,这才几年功夫,水灵灵一个姑娘,竟熬成这样,真是作孽!薇儿病的下不了床,白家夫人和周家婆母却像商量好似的,软硬兼施逼她答应夫君纳妾!她那个夫君,素日里老实本分,实则也就是怯懦,这样的事,只听长辈安排,全然不知护着薇儿!”陈上师几乎是咬着牙根说完这番话。 “薇儿性子要强,如何受得了这样的气!这次逼急了她,竟作出狠绝之举……” “师父,姐姐她,莫不是想不开做了什么傻事?”崔绾绾心提到嗓子眼儿,忍不住问了句。性子要强的人,被逼到绝境,通常会选择玉碎之道。 陈上师闻言一愣,转而似是笑了一笑,方才开口道:“你想到哪儿去了!薇儿聪颖通透,必不至于做出自戕的糊涂事来。她这狠绝之举,依我看,倒不是傻事……” “薇儿严词拒绝婆母纳妾之意,又故意以言语相激,让夫君同意和离。离开周家后,才回了白家,嫡母便各种辱骂……”陈上师似是冷哼一声,才继续说道,“这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薇儿便当即言明,将一应嫁妆归还给白家,从此与白家恩断义绝,生死各不相干。” 崔绾绾听的心往下一沉,一口气憋了半晌方才吐出来,却转而心中一喜。难怪师父方才说,这份狠绝,未必是傻事。如此,白薇不用再受制于白家,回到邀月楼,上师自会担待她。一念及此,便道:“姐姐这些年遭罪了!只是如此这般,倒从此解脱了。” 陈上师微微点点头,又哀哀叹息一声,黯然道:“只可怜薇儿,这样的天气里被赶出来,半条命都没了!白家才是真的狠绝,一点盘缠都不给她,随身只跟了个墨菊,还是从邀月楼带去的人。薇儿当了头上一只钗子,才能雇了马车一路过来。” 第六十章 认亲 “姐姐到了这儿,就算是真正回了家,眼下请了郎中,又吃了药,好好歇一阵子,就能好了。【零↑九△小↓說△網】”崔绾绾说的诚恳,“姐姐遇着这么大的难处,自然就想着回来邀月楼,说明姐姐心里也是把这儿当成家的。” 陈上师颇为欣慰,有几分赞许的看着崔绾绾道:“绾儿,为师知你是个心善的。事情你都知晓了,先就这么着,让薇儿养好病,后面的事再慢慢打算。天色也不早了,又下着雪,趁着天还未黑透,你且回自己院里去,早早用过晚膳歇了吧!” “是。师父你也早些歇着。”崔绾绾起身行了礼告退,绿茗已拿了斗篷来侍候她穿。 陈上师含笑看着,满眼慈爱,柔声道:“裹紧些,手炉里的炭也添足了,雪地里滑,脚步慢些,避着风口处。” 崔绾绾一一应了,斗篷已经穿戴好,手炉也捂进衣袖里了,绿茗替她拉上风帽,就准备出门了。 陈上师又道:“这几日天气越发不好了,就免了晨昏定省吧,早起直接去揽月馆,一日修习完了便就早早回去歇着。” 崔绾绾闻言笑道:“师父垂爱,绾绾领受了,早起便不过来。傍晚下学了却是要过来的,除了给师父问安,也须时时请师父提点些,这几日也要顺道来探望白薇姐姐。” “也罢,你是个懂事的孩子,都依你。”陈上师笑的眉眼弯弯,“每日傍晚下了学过来,就在这里用了晚膳再回,有你一道儿陪着,薇儿怕是也能多吃几口。这样天气里,你路上多些小心,衣裳都要穿暖和了,且莫着凉。绿茗,好好侍候姑娘。” “是。”绿茗忙恭敬应诺。崔绾绾再别了陈上师,出了海棠苑,踩着没过脚背的积雪回了锦云轩。 …… 寒冬腊月就这么在接二连三的风雪中捱过去了,转眼就到了岁末。因着孝敬皇帝薨逝,又是连绵的雨雪天气,这个年节,长安城过得不如往年热闹,商户、宴饮场尤其低调,唯恐惹了天家不快。 正月底,天气终于渐次好转,春风暖融融的,园子里的草木也悄悄吐出一抹一抹的鹅黄嫩绿,垂柳枝条上已爆出青芽,在微风里轻摇。 海棠苑外游廊内,白薇倚着廊柱而坐,眸光如水的瞧着园子里渐次显现的绿意。墨菊拿了一件薄棉斗篷来给她披上,一面担忧道:“姑娘,眼看着日头小了,风大,仔细着凉,这病才好了,可不能再冻着。” 白薇伸手拉过斗篷的风带,自己系好了,笑道:“我这就回屋去,在外头坐的久了,上师要担心。” 说罢起身,回了海棠苑东边厢房,脱去斗篷,又对镜梳洗一番,方才移步去了正房外的暖阁,陈上师正坐在榻上喝茶。 白薇走上前,微微屈膝行礼,陈上师忙伸手扶了,慈爱道:“薇儿无需多礼,过来坐了,陪我说说话。我瞧着,今日你这气色好多了。” 白薇移步坐到榻旁的月牙凳上,笑道:“薇儿近两日觉着精神气儿好了,面色也红润了,身子都大好了呢!” “好了就好。【零↑九△小↓說△網】”陈上师乐呵呵的,“吃完这幅药,再请郎中来瞧瞧,须得除了根儿。开春了暖和,你再好好将养些时日,可就全好了。” “是,都听上师的。”白薇浅浅笑着。 二人又说了会儿闲话,外面紫苏来报,说是崔绾绾已下学过来了。 陈上师忙让领人进来,崔绾绾已进了暖阁,几步奔到上师身旁请了安,又笑嘻嘻的给白薇问好。 陈上师拉着她的手坐到一旁,笑道:“绾儿今日下学可比平日早了半个时辰。” “师父,绾儿可没偷懒。”崔绾绾带几分撒娇道,“裴乐师近日忙着飘渺坊的事,只吩咐我和莺儿照着乐谱多加练习,便可就回来了。我挂念师父和姐姐,先过来瞧瞧,晚间自会补上练习时辰。” “好好好。”陈上师笑道,“裴乐师已预先向为师请示过的,你和莺儿都是勤奋肯用心的,也不必拘着你们过甚。” “师父,我陪您和姐姐说说话,在这儿用了晚膳再过去。”崔绾绾笑嘻嘻的。 “上师,我瞧着,绾绾这些年,不仅出落的越发标致,这性子也是活泼灵动,倒不愧是沈姑姑调教的。”白薇唇角噙笑,眸中盛着关爱。 崔绾绾闻言,略有几分羞涩的笑了,更衬得白里透红的脸颊多出几分娇俏妩媚,忽闪着大眼睛,娇声道:“姐姐这病后初愈的模样儿,倒是真正的美人风骨。” “你这张巧嘴,也不知卓盈是怎么调教你的。”陈上师看看崔绾绾,又看看白薇,“我自夸一回,你们两个,都是难得的美人相。日后,你们两个都顺顺利利的,我就知足了。” 崔绾绾撒娇带笑的依偎着陈上师,看着眼前眸光闪亮面若秋水的白薇,脑中又浮现出一个多月前,病榻上形容消瘦满目疲乏的白薇,不禁心内暗自嗟叹,美人,还需沃土养育。她那个已断绝关系的婆家和娘家,近来倒没听说有什么闹腾的,也好。忽而心下一动,又看一眼师父,便开口提议道:“师父,你疼绾绾,也疼姐姐。莫如,收姐姐为义女?” 陈上师和白薇闻言俱是一愣,不可置信的看着崔绾绾。 “师父,姐姐是您已故密友之女,又遭此变故,您收她作义女,便可名正言顺长留姐姐在邀月楼,说出去也是一段佳话呢!”崔绾绾说的极其认真,不像是十来岁少女不假思索的童稚之语。 “绾儿,你可知,师父此生只收一名入室弟子,将来可是要传承家业的?”陈上师有几分沉肃道,“整个邀月楼,飘渺坊,将来都是你的。” “绾绾自然知晓,故而师父对绾绾也是费心栽培,多方爱护。”崔绾绾道,“然而,师父对姐姐也是抚育情深,虽非亲生,胜似母女。此番姐姐遭逢变故,师父自然有心庇佑,可姐姐既无乐籍,又是嫁后归家,若师父不如此,姐姐便不能长留于此,师父又怎忍心让姐姐孤身在外?” “绾儿,这般行事,为师不是没想过。”陈上师颇为动容,“只是,于你不公……” “师父多虑了。”崔绾绾笑容明亮,“师父待我情同母女,绾绾感激不尽。何况,绾绾醉心乐舞,将来的志向不过是做一个乐舞大家,安享盛世流年。姐姐才高志远,早些年辅助师父打理邀月楼,便得诸人交口称赞,日后若能有姐姐费心打理诸事,绾绾便乐得自在清闲,只管轻歌曼舞,百事无忧,且不仅师父爱护,又多一个姐姐疼我,这等美事,绾绾自是乐见其成,岂有不公之说?” 陈上师百感交集,看崔绾绾的目光里多出许多内容,只是不说话。一旁的白薇眸中已有点点泪光,半晌不发一言。 崔绾绾见二人动容,却未表态,便故意微嘟着嘴,装作委屈的样子,娇声道:“师父,莫非还有他想?” 陈上师微微点点头,抚着崔绾绾的手,缓缓道:“往日为师只道你聪颖善学,却未料到你心思通透至此。如此甚好,薇儿能长留在此,免了我多少牵挂。你日后有薇儿看顾,为师也无需忧心。此举,倒是省了为师许多心了。” 白薇亦柔声开口道:“好妹妹,倒是姐姐没白疼你一场。” “可不是呢,姐姐这些年送我许多衣裙手饰,样样都顶顶好看的,日后,我可有借口再多向姐姐讨要些好东西了。”崔绾绾上前拉着白薇的手,笑着撒娇。 白薇忍不住噗嗤一笑,伸出一截嫩葱样的食指在她额尖轻轻点了点。 第六十一章 美人娇 时光荏苒,流年似水,转眼三年已过。 锦云轩里,雪后初霁的午后,金桔色的阳光懒洋洋撒下,屋顶薄薄的积雪闪着晶莹剔透的光,映衬出一片琉璃世界。 屋内,崔绾绾双眸亮若点漆,端坐在妆镜前,看着镜子里丹心娴熟的给她挽着发髻。 绿茗捧了叠的整整齐齐的衣裳过来,笑着道:“姑娘,今日可是要穿这一身儿?” 崔绾绾从镜子里瞧了一眼,轻轻嗯了一声。绿茗将衣裳置于榻上,依次抖开铺排齐整,洁白中隐现温柔光泽的锦面夹棉窄袖袄裙,衣襟和裙摆各绣一枝傲放的红梅,领口和袖口镶着一圈柔软温暖的雪白狐狸毛。 “姑娘今日欢喜的很呢,”绿茗笑的眉眼弯弯,“这上元节的花灯会,姑娘盼了多少年,总算能去逛了。” “那是自然。”崔绾绾语调轻快道,“先是年岁不到,后来又总是各样的不妥,今年,我必定要好好乐一回!只是可惜,莺儿不能一道儿了。” “莺儿姑娘如今是缥缈坊里红的烫手的歌舞姬,今日不晓得有多少公子竞相邀约,自有那油壁香车接送,自然不能与姑娘一道儿了!”绿茗笑吟吟道。 闻言,崔绾绾微微一笑,绿茗说的没错。一年前的秋天,裴莺儿在飘渺坊挂牌献艺,一时风头无两。娉娉袅袅,豆蔻梢头,歌舞清绝,曲断衷肠。这一年来,长安城有多少富贵公子以在飘渺坊宴饮为荣。 发髻梳理好了,崔绾绾起身,由着绿茗和丹心侍候自己换上衣裳,又对镜前后左右上上下下的看了一番,确信已把自己拾掇妥当,崔绾绾便带着丹心出了锦云轩。 园子里的草木已渐次吐出嫩绿的青芽,崔绾绾步履轻快的踏着青石小径,从听雪庐经过时,便绕进梅园折了几枝半开的腊梅抱在怀里。 出来后,喜滋滋的经过抄手游廊,再穿过几丛尚是枯木的花间,没行多远便能瞧见芳菲阁了。 白薇就住在芳菲阁。那一场病,白薇将养了小半年,直到夏天时才算好妥了。崔绾绾提议师父收白薇作义女,陈上师乐意,白薇愿意,邀月楼众人当然乐见其成。病好后,白薇便焚香礼拜,从此改口称陈上师为阿娘,她说不称母亲,阿娘更亲切。 自此,白薇便搬到与玉兰苑临近的芳菲阁,这原是一处僻静的小院,平常无人居住,白薇更名为芳菲阁,并指使管事嬷嬷和园艺仆役细心料理,硬是将一处几近废弃的小院打理得繁花似锦绿树成荫,真正应了芳菲满院、鸟语花香之景。 裴莺儿在飘渺坊一举而红,飘渺坊的生意炙手可热,事情渐渐多了,红袖便带了几个管事嬷嬷和大丫头住到飘渺坊里,负责打理一应杂事,隔三差五回邀月楼向陈上师回禀。 而白薇,渐渐接手邀月楼,重掌诸事。这个受尽折磨的女子,终于重现了昔日的神采奕奕语笑嫣然。而崔绾绾也一次次惊叹于这个女子出色的经商天赋,师父说白家三代商贾,大约是遗传吧。 陈上师这些年过的是悠游自在,诸事不愁。有白薇打理邀月楼,红袖是白薇一手调教的人,又经了这些年历练,早已能独自掌事了,她只需从旁略加提点而已。 离着芳菲阁院门还有十来步远,便瞧见裴文轩从里面出来。崔绾绾心中略有诧异,裴莺儿去了飘渺坊,裴乐师也搬过去了,兄妹二人俱皆是乐艺高人,一同坐镇飘渺坊,已是长安城一桩美谈。虽说两处离着不远,裴乐师也不是每日都过来的,通常只去海棠苑议事。这么想着,已行至近前,便屈膝施礼,笑问道:“裴乐师安好。可是来寻姐姐有事?” 裴文轩面色略略一红,笑道:“无甚要紧事。方才白姑娘还说要候着你夜间赏花灯呢,你且去吧。” 别过了裴文轩,崔绾绾欢快的小跑几步上前,丹心已迈上石阶,轻叩门环。 墨菊从里面打开门,见是崔绾绾,便笑道:“快请进来,我家姑娘正候着呢!” 崔绾绾一手抱着腊梅,一手提了裙摆,几步跨进院子里,便脆声唤着“姐姐。” 白薇已从屋内出来,迎上来携了崔绾绾的手,笑吟吟道:“绾绾快进来,外头还有些冷。” “姐姐我不冷,满心欢喜,巴不得快些出门儿去呢!”崔绾绾一面随着白薇往里走,一面笑着说话。 “你呀,姐姐知晓,你盼了许多年的。”白薇语气宠溺,“可这天还没黑呢,那街上的花灯还没点亮,且歇一歇再去。” 进了暖阁,白薇接过崔绾绾递来的腊梅,又打量着她,娇笑道:“绾绾这气韵越发脱俗了,这一身衣裳很衬你。” “姐姐,这身衣裳,我真是喜欢的很,姐姐这眼力,真是没说的。”崔绾绾听着白薇在夸她,却是没有谦辞,笑嘻嘻的接话。 “绾绾也嘴甜了,这红梅图还是你画的花样好,绣娘才能照着绣出来的。” “是姐姐家的绣娘技艺高才是。姐姐开的云想霓裳成衣铺子,才不过一年半载光景,就吸引了长安城多少名门贵妇。” 说话间,另一个婢女碧荷已奉了茶来,又上前接过白薇捧着的腊梅,去寻了梅瓶插上。 墨菊捧了个托盘,盛着几碟子干果点心走过来摆在案几上,笑道:“二位姑娘且吃些点心垫垫,待会儿去赏花灯,怕是要误了晚膳,等回来时再让厨房做了宵夜送来。” “街上少不了好吃的呢!”崔绾绾随口道。 “今日街上人多拥挤,热闹非凡的,绾绾第一回去,怕是一眼看不完,哪儿有空闲寻吃食呢。”白薇笑道,“还是先垫垫饥肠吧,再说,外头的吃食,也不敢胡乱吃的。” 崔绾绾便乖巧的拈了一块桂花糕吃了,又端起茶盏抿着。 白薇笑道:“绾绾,今日这花果茶,可能赶上丹心煮的了?” “比丹心煮的还好呢,姐姐的丫头个个聪明。”崔绾绾边说边笑看着侍立一旁的墨菊和碧荷。 二人闻言都忍不住笑意。 “绾绾你这嘴今日可是抹了蜜,夸了姐姐不算,顺带连着姐姐这儿的丫头也夸了。”白薇笑的眉眼盈盈,“可是怕姐姐反悔,不带你去逛?还是怕姐姐这儿的丫头待你不热情?” “姐姐说哪里话,墨菊姐姐和碧荷姐姐确实聪明,这花果茶,我不过说了一次配方,她们再看着丹心煮了一次,今日就能喝到了,可不是聪明!” 二人又说说笑笑一阵,吃了点心喝了茶,看看天色,便净了手脸,准备着出门了。 第六十二章 花灯会 上元佳节,正是春寒料峭时节,白日尚是天短,方才还斜阳西照,此时却已夜幕低垂,满月如冰轮,悄悄爬上柳梢头,耀眼清辉凌霜映雪,撒照人间。 长安城,千家万户的灯火渐次亮起,火树银花,连接霄汉,似繁星点点散落人间,令人满目生辉。 白薇和崔绾绾只各带了墨菊与丹心随身侍候,四人到得街市上时,已是行人如织,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白薇忍不住携了崔绾绾的手,柔声提醒道:“跟紧姐姐,可别走散了。” 崔绾绾乖巧的点点头,任由白薇握着她的手,二人在流光溢彩的街市行人中穿梭。 有白薇操心引路,崔绾绾便只顾着兴奋的左看右看,目不暇接,脚步只随着身体挪动,而身体则随着白薇手上的力道前行亦或避让行人。 墨菊亦步亦趋的跟在二人身后,打起十二分精神护着,生怕崔绾绾被行人挤撞了。出门前,姑娘再三叮嘱她要留神绾绾,切不可有什么闪失。而丹心,既要留心护着姑娘,又忍不住好奇四处看,又紧张又兴奋,一张瓜子脸上两颊透红,眼眸里闪着异样的神采。 正一脸惊叹的盯着一丛栩栩如生的牡丹花灯看的不眨眼的崔绾绾,忽觉手上的力道一顿,脚步不由一滞,上身慌忙收住前倾之势,险险没有撞到白薇身上。【零↑九△小↓說△網】 站稳了的崔绾绾发觉白薇正停步看向人群中,便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见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清俊人影正看向她们,且已颇有几分艰难的拨开人群,往这边挤过来,不禁笑道:“今日在芳菲阁外遇着裴乐师一次了,没想到街上又遇见了。”说完偷偷看了一眼白薇,见她神色淡然,脸上兀自挂着月白风清的微笑,静默而立。 裴文轩已挤过人群,走近前一拱手,有几分尴尬的笑道:“白姑娘,这么巧遇见了,不如同行赏灯,小生不才,今日也可担当护花之人。” 见白薇一脸云淡风轻,却不言语,裴文轩又补充道:“绾绾不久就要挂牌献艺,此时万不可出差错,小生一向将绾绾与莺儿等同视之,今日之举,也算是为邀月楼尽心。” 崔绾绾已在一旁掩口轻笑,听见裴文轩拿自己作幌子,便笑道:“裴乐师一向待绾绾如妹,多方看顾,今日之心意,绾绾领受致谢。” 见裴文轩脸上露出得逞的笑意,崔绾绾有心捉弄他,便又故意促狭笑道:“我知莺儿今日必然有人邀约,不劳裴乐师挂心。只是,怜儿姐姐今日怎么没叫你陪呢?” 裴乐师一丝笑容僵在脸上,知崔绾绾是有心取笑她,却还是忍不住偷眼看白薇的神色,见白薇似是没听见这句话一般,心内哀哀叹息,转脸对着崔绾绾,仗着年长又教授过崔绾绾乐艺,摆出几分师长的面孔,沉声道:“绾绾,你又调皮了!” 崔绾绾冲裴文轩眨了眨眼,又转头看向白薇,轻笑道:“我们就四个女子,多一个男子护卫,总是好的。既然如此凑巧遇上了,不如同行。” 白薇笑着点点头,又携了崔绾绾的手缓缓前行,裴乐师忙抬步跟上。崔绾绾瞥了一眼裴文轩,心内叹息不已。裴乐师这两年对白薇姐姐的心思真是路人皆知,偏偏白薇姐姐佯作不知,或者是知而无所谓。也能理解,白薇受了那么多打击,如今大概对感情漠然了吧,倒是一门心思花在生意上,不仅将邀月楼打理的井井有条,更是自己置办铺面产业,俨然商界女强人的势头。裴文轩倾心白薇,却是一腔深情付诸东流水,偏他遭多次冷遇后,不仅没有萌生退意,竟是愈加殷勤。热心的旁观者都静观事态发展。不过,他俩之间,或者说裴文轩身后,还有一个痴缠了许多年的霍怜儿。想起霍怜儿,崔绾绾微微蹙眉,旋即舒展开来,这不是什么大事,何况有师父和姐姐操心。今日,就是要开开心心的玩乐。 “姐姐,那边的社戏已开锣了,我们过去看看。”崔绾绾兴奋的往热闹的地方指着,那边已是锣鼓喧天,灯火辉煌,隐约可见鱼龙舞,还有带着面具的舞者。 人群已自发的涌向最热闹之地,白薇携着崔绾绾的手,跟着人潮前行。崔绾绾一路往目的地去,还不忘一路流连欣赏各色各样的花灯,再惊叹一番唐代手艺人的匠心独具技艺高超。 墨菊与丹心也已携手前行,裴文轩很敬业的护持在几人身后。丹心已比初时放松许多,兴奋劲儿却是愈加浓了,四处张望,只觉得两眼不够用。 一间二层高的茶楼临窗雅间儿里,几个少年士子一面喝茶谈笑,一面欣赏窗外街市上的灯火人影。一个面容清秀,身穿素白锦袍的男子,原本漫无目的的眸光,在瞟向崔绾绾一行人时,倏然一惊,捏着茶盏的手猛的一紧,继而搁下茶盏,起身,撩袍,抬腿冲下楼梯……余下座中众人俱是一愣,纷纷看向楼梯,见那少年早已下楼而去,不禁面面相觑,彼此露出探寻的眼神,却又彼此一脸茫然。 少年冲下楼,眼前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却已无法寻觅方才的身影,不禁怔怔出神,半晌,微微叹口气,返身回店里,却又不甘心的回头看了两眼,最终无奈的上了楼。 一众少年士子见那少年垂头丧气的归来,眼中落寞失神,不禁惊讶莫名。其中一个朱衣少年嘻嘻笑道:“崔兄行事一向内敛,方才竟如此失态,此番又这般失神,莫非,方才是有一绝色佳人路过,崔兄一见倾心,竟至于不管不顾追将出去,却是芳踪难觅?” 另一身穿玄色锦袍的少年也笑着接口道:“今日这街市上,堪称满城珠翠,竟不知崔兄方才瞧见的是哪位丽人?若能描述一二,我等兄弟也能帮忙打探一番,只要知晓是谁家女子,总有办法让崔兄再见。” 那被称为崔兄的少年依然不言语,只拧眉望向窗外,却是人头攒动,方才一行人早已不知去了哪里。 座中又一个临窗而坐,身着银色锦袍的少年略一沉吟,笑道:“崔兄不是见识粗陋之人,寻常丽人自不在他眼里。今日这楼下经过的丽人虽多,若论风姿,方才有一红衣女子与一白衣女子携手而过,倒算得上……” “赵兄可瞧见她们往哪边去了?”崔姓少年闻言,忙转头相询,满眼期许。 “这……”赵姓少年被他的急切吓了一跳,有些愧疚道,“我只瞧了一眼,并未留意去向,今日街市上人多……” “看来崔兄今日真是动了心了!”朱衣少年击掌笑道,“只是可惜……赵兄已是订过亲的人,自然无心留意旁的美人,方才若是我瞧见了,必定盯紧了去向,回头再打探是哪户人家的……崔兄也莫气馁,如此一见钟情,却是奇缘,日后必能再遇……” 第六十三章 闹元宵 黑缎般的夜幕上,明月高悬。【零↑九△小↓說△網】长安城灯光璀璨,与明月之光交相辉映。街市上的人越来越多,商户门前悬挂各色彩灯,并以杂耍、灯谜博人眼球,招徕生意。民间乐舞,社火百戏已陆续上演,好一个人声鼎沸,喧嚣不夜城。 崔绾绾直看的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一手攒着白薇,另一手各处指点,恨不得一眼看尽长安的繁华热闹。 “姐姐姐姐,那边有舞狮的,咱们过去瞧瞧……” “姐姐姐姐,你看那边的百戏,那个人在吐火,是西域人……” “姐姐姐姐……那边的西域舞娘又在当街舞蹈……” “姐姐姐姐,你看那边,好像是印度人……” “二位姑娘天生丽质,气韵不俗,不妨来猜猜小店的灯谜,若能拔得头筹,可在小店任意挑选衣饰……”一个热情的声音插入,打断了崔绾绾指点灯市的兴奋。 扭头一看,“云想霓裳”的店招下,琳琅满目的悬挂着各色各样花灯,热情招呼她们的,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清秀少年郎,他身后店内已是人头攒动。 崔绾绾不禁笑的露出几颗白牙,忙用手掩了,调皮的附在白薇耳边低声道:“姐姐,这个伙计,当赏……” 白薇也乐了,逗笑道:“绾绾,莫如你去猜猜?今日这头筹,指定是你的。” 那伙计闻言,朗声道:“二位姑娘里面请。” 崔绾绾看一眼伙计,眨眨眼,又装作思虑片刻的样子,笑道:“小二哥,我今日还想多处瞧瞧,若猜完你这许多灯谜,怕是别处也不用去了……” “这个无妨。【零↑九△小↓說△網】”那伙计依然满脸堆笑,热情建议道,“姑娘可只猜一两个图个乐呵,小店的花灯都是请高手匠人精心制作,姑娘拣喜欢的花灯挑,猜出上面的谜底,这花灯便送姑娘了。” “这个倒是好玩。”崔绾绾挂上一脸惊喜,回头招呼丹心道,“快说,你看中哪盏灯了?” “姑娘,婢子喜欢这盏莲花灯。”丹心欢喜的上前,指了一盏鱼戏莲叶间的花灯。 “好。就那盏。”崔绾绾点点头,又指了指一旁,“那盏八角宫灯也取下来。” “好勒~”伙计拖长音调高声应答,又回身招呼,早有另两个伙计过来,一个伙计拿了竿子,取下悬挂的花灯,另一个解了灯下悬着的丝笺,双手奉上。 崔绾绾接过丝笺,展开看了,莞尔一笑,回身交给丹心,附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丹心两眼放光,连连点头,接过丝笺几步奔进店内。不一会儿,便听见店内传出欢喜的高声长音:“这位姑娘猜出一等灯谜两则,送本店镂空金丝翠钿一副,附送花灯两盏。恭贺姑娘,这是姑娘的彩头儿,请收好。” “好!”“店家大气!”伴随着喝彩声,丹心捧着一个首饰匣子喜不自胜的出来,身后跟着两个伙计,提着方才的两盏花灯,恭敬的奉上。 “恭贺姑娘讨得好彩头儿!”揽客的伙计对崔绾绾拱手作揖,又高声招呼路过的人,“各位赏灯的佳客请暂歇脚步,小店灯谜猜出便有好礼奉送……” 行人被伙计的声音吸引,纷纷张望,看到丹心捧着的匣子,又看到店内已是人头攒动,便有许多好奇之人驻足观看,指着各色花灯跃跃欲试。 丹心将匣子捧到崔绾绾身前,还未开口,崔绾绾便笑道:“这个是你的。我只要那盏灯。” “多谢姑娘。”丹心忙屈膝作了一个谢礼,一手提着莲花灯,一手抱着匣子,双眸明亮,两颊绯红。 裴文轩笑道:“绾绾,你这又帮你姐姐揽了许多生意。” 白薇也笑道:“就她古灵精怪的,想出这么个揽客的法子来,倒是新鲜的很。” “这法子新颖有趣,很是吸引人。就是不知,你二人制作的灯谜,能有多少人猜出?”裴文轩回头看一眼店内外的人群,有兴致高昂的,也有拧眉攒额的,不禁轻轻摇头笑笑。 “猜不猜得出不要紧,做生意嘛,重要的是人气。”崔绾绾笑的娇媚,又忽而变了脸色,故作严肃的感叹道,“我姐姐又有大把银钱进账,我这有好处沾的人,倒是跟着欢喜,就可怜裴乐师你咯……” “绾绾,没大没小……”裴乐师的脸在灯火映照下看着更红了,语气颇有几分不自然。 “绾绾,前面舞狮的热闹,过去瞧瞧。”白薇不动声色的转了话题。 “好啊好啊!”崔绾绾拧着八角宫灯,紧跟白薇而去。 身后的裴文轩一脸无奈又怅然若失的愣怔一晌,便拔步追上二人,缀在后面两三步远护着。墨菊和丹心也紧走几步跟上去。 舞狮队早被人群围了个大圈,锣鼓喧天,喝彩声一阵接一阵。白薇和崔绾绾费了些力气挤进圈里,场中有七八只神态各异的狮子正舞的起劲。此时,一头金狮跃起好几米高,衔下挂在高处架子上的一个绣球,紧跟着一个翻转落地,又用前腿举起绣球摇晃舞逗……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有如行云流水。 “好!漂亮!”崔绾绾忍不住高声称赞,鼓掌喝彩,右手里拧着的八角宫灯被她摇的一阵乱晃。 金狮大约是被她的声音吸引,扭过狮头,朝她看了一眼,便边舞边转圈,舞至她跟前,摇头晃脑,就地打滚,作出一串憨萌之态,崔绾绾看的娇笑连连,乐不可支。 忽而,金狮的头摇晃几下,轻轻一跳,狮头顺势一抬,狮口一张,绣球抛洒而出,冲她飞过来。崔绾绾一惊,本来的想伸出双手拦接,才发觉右手里拧着宫灯,呆愣的瞬间,身子往一旁躲让。再回过神定睛一看,绣球落在白薇的怀里。 人群中又爆出喝彩声,还有不少人朝这边张望,随即又是各种嬉闹声和欢笑声。 “姐姐,好彩头儿!”崔绾绾指着绣球,对白薇笑得一脸灿然,“若这金狮里是个美貌少年郎,这绣球可是抛的好极了!” “绾绾,又胡说了!”裴文轩一脸郁闷的道,“不过是街上艺人的玩闹罢了!” “那可说不准,有道是,缘分天注定……”崔绾绾兀自开着玩笑,不理会裴文轩苦着的一张脸。 “绾绾,这绣球原是抛向你的,你姐姐怕你伤着才伸手的……”裴文轩听闻缘分二字,竟有些失态。 “裴乐师,你身为绾绾教习,又似兄长一般,怎可如此胡言?”白薇闻言,有些冷脸,转头将绣球塞给墨菊,毫不客气的指出裴文轩的失态之语。 “白姑娘,小生糊涂,一时情急,望切莫计较……”裴文轩方才话才出口便已自知失语,此时又见白薇恼怒,更是惶恐不安,急着赔礼。 白薇却不理会,已携着崔绾绾的手,转身出圈子,低声对墨菊道:“回头扔了!” 崔绾绾挤出人群,见白薇面色已算恢复平静,便怯怯道:“姐姐,原是我不好,胡言乱语在前,惹恼了姐姐……” “无妨。”白薇唇角微扬,“你我姐妹,说些女儿家的玩笑话,不过是嬉闹罢了。可你到底还年幼,姐姐却不能容旁的男子胡说了去。” 已跟着过来的裴文轩站在三四步远处,白薇的声音不高不低,在这喧嚣的街市上也刚好能让他听见,面色又添了几分赧然,他居然如此失态,这话,也确实不该说绾绾……裴文轩暗自叹气,为什么面对白姑娘,他就没有鼓瑟吹笙时的那份超然洒脱呢!这些年,在白姑娘面前,他屡屡失态,有好几次,事后恼得连拍额头。 崔绾绾跟着白薇继续前行,终是忍不住回头,有几分歉疚的看了一眼裴文轩,她真不是故意的。 声吆喝 第六十四章 二月初 邀月楼后院,风和日丽,碧水微波,临水而栽的桃树已是花繁叶疏,艳丽妖娆,九曲桥上的小亭里,崔绾绾倚栏而坐,信手拈一撮鱼食丢进池水里,闲闲的看锦鲤游泳。 裴莺儿沿着蜿蜒小径上了九曲桥,正朝亭子走来,已瞧见了崔绾绾在逗鱼,不禁莞尔一笑,快走几步。 崔绾绾也瞧见了裴莺儿,冲她展露一个笑容,便伸手取过锦帕擦净手,起身相迎。 “绾绾,你倒是好清闲。”裴莺儿已至身前,便笑着与崔绾绾携手走进亭子。她二人年岁相仿,又十分熟稔,早已约定不拘礼节,彼此见面省了见礼。 亭子里置有一张不大的圆形石桌,并四张圆形矮墩,绿茗已在桌凳上都铺好了锦垫,二人便挨着坐了。 丹心奉上两盏茶来,裴莺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叹道:“还是绾绾你这儿的茶最好喝。” 崔绾绾也抿了一口,笑道:“莺儿如今什么样的好茶喝不到呢!” “好茶不缺,缺的是与你一道饮茶的闲情逸致。”莺儿放下茶盏,微微一笑。 “这长安城里,多少富贵公子竞相邀约,莺儿这是踏春赏景游玩累了,倒羡慕起我这个闲人来。”崔绾绾笑着打趣儿。 “你也别忙着打趣儿我,你且趁这些时日好生享用吧!”裴莺儿满面含笑道,“你不日就要挂牌献艺,届时长安的富贵公子们竞相邀约的人就是你,我可就得空儿了。” 崔绾绾闻言,轻轻一笑,羽扇般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一对儿剪水双瞳乌黑明亮,似一汪深潭般清澈却不见底,只盯着裴莺儿的眼睛,直言道:“若果真如此,莺儿会嫉恨我么?” 裴莺儿也不避开,目光沉静的迎着崔绾绾,唇角轻扬,漾出一汪浅笑,和声道:“岂会?我等自幼相识,还曾同吃同住,一同学艺,我早已心知肚明,绾绾必定能成乐舞大家,只是静待时日与你同享殊荣,何来嫉恨之心?” “况且……”裴莺儿语音微顿,又是一笑,缓缓道,“我自幼得邀月楼悉心教习,自诩也不是天资极差的,将来这长安城教坊里总有我裴莺儿几分薄名,却也不至于妄想占尽风头。【零↑九△小↓說△網】既如此,任谁出彩我也不至于嫉恨,更加不会嫉恨绾绾你。” 这一席话娓娓道来,语调谦和而又自信,音色婉转如出谷黄莺,笑容温婉,眼眸澄澈,令听者崔绾绾不禁为之动容,对裴莺儿又添了几分喜爱与钦敬。 “想不到莺儿你竟如此通达!”崔绾绾叹息不已,“果真这样,我也不担心你了,有此心境,想必那些诛心之语也不至于困扰你。” 裴莺儿自然知道崔绾绾言之所指,淡然一笑道:“若说自始至终全不在意,却是违心之语。起初也时常气闷不已,偏又不能怎样,只不过暗自伤怀垂泪而已,渐渐的便想开了,我何必自苦如此,霍姑娘也不过是一时心结难解,想必过一阵子就好了吧!我且退让三步,只求一个风平浪静。” “你这心性已是异常难得了,霍姑娘那些恶语中伤,我听着都心疼你万分,却也无可奈何。师父也曾多番警责,可她却像是疯魔一般……到底是心结,还需她自己想透……”崔绾绾有一种于我心有戚戚焉的知己感,虽说裴莺儿大约已无需旁人开解,但若是有人懂得,总能让她心绪稍感慰藉,便试着安抚道,“你能如此豁达忍让,霍姑娘纵然一时难解心结,也该敬重你的品行,不再为难你才是。” “但愿如此。”裴莺儿眉间有一丝苦笑,“我还好,不过是一些闲话,避开就是了。倒是我大哥难做……” 听莺儿提到裴文轩,崔绾绾神色愧疚道:“上元节的事,我真不是故意让裴乐师难堪……他一片赤诚,可惜……” “此事不怪你。”裴莺儿笑容真诚,“大哥与我说过,并嘱我寻了机会替他向你致歉,大哥口不择言,确实是唐突你了,白姐姐替你出头也是情理之中。大哥事后也是懊恼不已,却不便再当面向你提及此事,也就不好亲自来赔礼,托我转述,倒请你勿怪。” “这是说哪里话!裴乐师的心意我也算心知肚明,原不该当他面与姐姐说那样的玩笑话,是我无心伤了他,他才会一时情急……”上元节的事,崔绾绾尚在自责中。 “好了,绾绾,此事就算过了,你不怪大哥,也不必自责。”裴莺儿握住崔绾绾的手道,“他们的事,自有他们的缘分,我们且冷眼旁观吧,谁知晓日后怎样呢!早些年,我还以为,霍姑娘日后会做我大嫂呢,如今却是……” 裴莺儿后面的话打住了,无需明说,崔绾绾也懂。起初,她也以为裴霍二人堪称郎才女貌一对佳偶,可是,当白薇重回邀月楼后,裴文轩在几次与白薇来往中,眼底愈来愈炽热难掩的情愫,让明眼人都能瞧出其中端倪。而崔绾绾终于看懂了,裴文轩对霍怜儿,只是大唐男子的君子礼仪,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也有体贴周到,却不是爱情。 这种区别,霍怜儿也看懂了,可她应该是真的动心了,对裴文轩痴缠不放,这段三人行的纠葛,旁观者都无奈,也便假装不知。而当裴莺儿在飘渺坊红透,霍怜儿的地位自然一落千丈,这段纠葛里又夹杂了更多人与事,连师父也有几分头疼,只是费心周旋,只保证霍怜儿不要惹出什么事来。这个姑娘一向任性妄为,当初还是因着一场祸事才进了邀月楼,师父不能担保她每次运气都那么好。 “绾绾,你又想什么呢?”裴莺儿看着有些出神的崔绾绾,笑着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崔绾绾回过神,笑道:“也没什么,忽然有点走神而已。” 裴莺儿知她不想说,也不问,只端起茶盏,轻轻啜饮着,眼光看向远处微漾的碧波,感叹道:“这样闲坐说话的时光越来越少了,真怀念往日……还有莲香姐姐,那时候咱们三个常能一道儿嬉戏说话的,现如今,我竟似是有许久没见到她了……” “莲香姐姐最近忙的很……”崔绾绾有些无奈道,“前几日我见了她,匆匆说了几句话,她是一肚子苦水哗啦啦倒……说是,她阿姐恼她还只是二等舞优,别说独舞,连一等舞优也没挣上,因此时常督促她勤加练习……” 裴莺儿也是无奈摇摇头,叹道:“桑菊姐这是急了,只是,这样未必好……” 崔绾绾无言以对,她想说,这样岂止不好,很有可能适得其反。可是,桑菊的心情……唉,古人说,长姐如母,可怜天下父母心,恨女不成凤! “咱们两个好不容易得空儿出来赏景喝茶闲话,也说些畅快的吧,怎么尽是烦恼了?”崔绾绾有意岔开话题,活跃气氛,便一脸坏笑的瞅着裴莺儿道,“莺儿,不如说说,近日春游的趣事儿?可有遇着如意美郎君?” 裴莺儿脸色微红,抿嘴睨一眼崔绾绾,也坏笑道:“我可没那般好福气!还是祈祷你早日捡个美郎君吧,最好是每逢出门就遇一个,回头再慢慢挑选中意的……” “莺儿你也这般促狭……” “如此美事,怎能说促狭?” “那还是让老天爷先多砸几个美郎君给莺儿你……” “好啊!正合我意……绾绾你那边砸下的更多……” “如此甚好,愿美郎君似雪片般飞来……” 二人互相打趣儿嬉闹着,亭子里不断传出咯咯娇笑,惊得枝丫上的鸟雀扑棱棱飞起,池中的鱼儿慌忙钻入碧水中。 第六十五章 女儿节 农历三月初三,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这样的日子,古人浴兰草之馨香、佩杜若以流芳,历代文人雅士曲江宴饮、踏春吟咏。这样的节令里,更是诞生了魏晋名士曲水流觞、王羲之一挥而就兰亭序这样的千古美谈。 除此之外,这一天,还是每一个富贵或平凡人家给钟爱的女儿以祝福的节日,也称女儿节。父母给适龄女子的及笄礼也多选在这一日。 崔绾绾已满十四,正是及笄之年。聘聘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这一日,崔绾绾早早起来梳洗了,丹心未给她梳以往的双髻,而只是简单的用发带绑好了一头青丝。绿茗捧来早就准备好的衣裳,侍候她穿上——嫩绿绫罗对襟大袖襦衣,水绿绡纱齐胸百褶裙,衣襟、袖口、裙摆、腰带,皆绣以蝶恋花,娇媚的花朵,栩栩如生翩翩起舞的蝴蝶,鲜嫩明丽的衣裙,白皙水灵的少女,这一切,在明媚春光的映照里,愈发显得百媚千娇,婀娜多姿。 对镜照了几照,除了脸色略有些绯红外,觉得诸事妥当的崔绾绾,深深吸口气,让因期待、好奇、兴奋、紧张等各种情绪交织的心绪尽量平复,便欲抬步出门。 “绾绾,可都妥了?”门外传来白薇的柔婉的声音。【零↑九△小↓說△網】 崔绾绾迎出门外,上前携了白薇的手,娇声道:“姐姐,我都妥了。” 白薇定睛看着崔绾绾,朱红樱唇向上弯出一个极美的弧度,“果然是妥了,姐姐瞧着,绾绾愈发出落的像天仙了。” “姐姐......”崔绾绾低头小声呢喃,拉着白薇的手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刚刚褪去绯红的脸庞,因为这几分难为情而又透出一些红润来,瞧着却是愈加可人。 白薇不再说话,携了崔绾绾的手转身往外行去。 崔绾绾跟着白薇身侧,忽然觉得很感激,上一次,拜师那样重要的日子,也是白薇领她同去。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都有这样一个爱护自己的人相陪,真好。 海棠苑内正厅里,陈上师坐在上首,含笑候着崔绾绾到来,下首相陪的是高先生,周慕春,沈卓盈依次列席而坐。乐师裴文轩于一侧置矮几,席地而坐弹奏古琴,一曲阳春白雪便似山涧溪流般自他的指端潺潺流出。白薇领崔绾绾进来后,便在陈上师身侧的月牙凳上端坐。 崔绾绾上前,对众人行了大礼,便在厅中一面锦垫上端庄跪坐,静候礼仪。 陈上师笑容满面,如同三月里和煦的春风,缓缓道:“有女崔绾绾,自幼无父母,拜于我门下为徒,今岁十四有余,已至及笄之年,我以师长之责,今日为她行此礼,以示成年。【零↑九△小↓說△網】”说罢,微微侧头示意。 早已候在一旁的杜嬷嬷,便立时满脸堆笑的走上前,身后跟着一个小丫头,端着托盘,里面盛着梳篦等一应物事。杜嬷嬷先笑对崔绾绾道:“恭贺姑娘。今日有幸为姑娘梳头挽发髻,祈愿姑娘日后平安顺遂、荣华一世。” 崔绾绾含笑道:“有劳嬷嬷了,承嬷嬷吉言。” 杜嬷嬷便解开崔绾绾头上的发带,将一头黑缎般的长发仔细梳顺了,娴熟的挽了个当下时兴的朝云髻,便笑着退后两步,对陈上师禀道:“上师,发髻梳好了。” 陈上师满意的看着崔绾绾,微微点头示意杜嬷嬷退下,便对高先生笑道:“先生才高德馨,今日请托先生为绾绾加笄。” 婢女紫苏此时捧来一个红木匣子送于陈上师身前,陈上师打开匣子,白薇已起身,托起身侧矮几上的红木托盘,陈上师将匣子里的玉簪取出,置于红锦缎托盘垫上。 高先生也含笑起身,行至崔绾绾身后,白薇端着托盘奉于高先生身前,一支雕花芙蓉玉簪静静的躺着,水波流转,光泽莹润。高先生执起玉簪,插入崔绾绾的发髻,便道:“礼成。” 崔绾绾伏身再拜,以谢上师养育之恩。此时,阳春白雪的古曲之音还在缓缓流淌,典雅温馨。崔绾绾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在大唐,她终于从一个孤苦幼女长大成年了,这白驹过隙的十年,于她而言,却是沧海桑田的十年!陌生时空的孤独惶恐,盛世长安的繁华热闹,古典乐舞的旖旎曼妙,过往的画面交替从她眼前闪过,只觉得恍如梦境。抬头看时,慈爱如母的师父,且宽且严的教习老师,爱护关切的异姓姐姐,还有,今日未曾到场的闺阁好友,一张张脸孔从陌生到熟悉,刻入她的脑海,交织成她在大唐里的亲情血脉,让她得以有勇气度过漫长的十年,不被自己的惊天秘密折磨,不被陌生时空的孤寂淹没,而且,有这十年的根基,她坚信,自己一定会笑对日后的一切,真正以崔绾绾的身份,在这原本不属于自己的时空里,骄傲的活着! 泪水终于压抑不住,渐渐氤氲了崔绾绾的双眸,她对着陈上师伏身三拜,又对周围众人团团行了谢礼,方诚声道:“崔绾绾原本一介孤女,机缘巧合之下得入邀月楼,承蒙师父垂怜,更有诸人抬爱,方能长大成人,且习得诸般技艺。如此大恩,无以为报,今日谨以叩拜之礼略表寸心,日后必尽心竭力,定不坠师长名望。” 陈上师也有些动容,眸光闪亮,抬手示意崔绾绾起身,声色和缓道:“绾儿,你有此心志,为师也可慰藉此心了,快些起来吧,今日是好日子,可不兴哭的。” 白薇已扶起崔绾绾,候在一旁侍候的绿茗赶紧上前,递过帕子给崔绾绾拭去眼角泪痕。 高先生已回至扶手椅上坐了,笑道:“方才还瞧着,你长大了,越发端庄秀雅,怎么这一时竟就抹起眼泪来,倒还像幼时那般乖顺可怜见的,这可是还没长大呢!” 一席话说的在座几人都露出笑意,崔绾绾也不好意思的垂了头,方才的一番心绪也就淡去许多了。 高先生从身后侍立的丫头手里拿过一个精致的雕花匣子,对崔绾绾招手笑道:“你且过来,我这里备了一份薄礼,贺你成年,盼着你一生和顺。” 崔绾绾上前,屈膝致谢,双手接过了匣子。 周慕春,沈卓盈,白薇也各自拿出自己准备的贺礼,又说了祝福的话,崔绾绾的及笄礼也就完成了。 陈上师温婉笑道:“日后,为师凡事便不能当你还是幼童了。你也要记着,言行举止,切不可再处处显出童稚之态。” 崔绾绾受训,一一应诺。 第六十六章 月出舞 阳春三月,处处莺歌燕舞,长安城更是歌舞升平。【零↑九△小↓說△網】 邀月楼遍发名帖,上师陈玉娇十年前收的关门弟子崔绾绾,如今学艺已成,三日后初始挂牌献艺。坊间流传,这位绾绾姑娘不单生的花容月貌,更是聪慧无双,除了师从邀月楼修习乐舞,更有名师教授琴棋书画,还与鸣泉山庄颇有渊源,堪称多才多艺,国色天香...... 邀月楼十几年前风头无两,自太宗朝,崔邀月名动长安城起,后续者陈玉娇、沈卓盈,皆成大家,那二十多年里,长安城的士子贵女若谁没去过邀月楼的,便不好意思称自己出身风雅富贵人家。这些年来,邀月楼虽尚能在教坊里维持一等乐舞场的名头儿,也有不少人念着昔日的风光来捧场,但较之先前,颇有些人才凋零的况味,场中拿出的乐舞多半无甚新意,且皆是群舞,竟未有一个出众的舞优,也未免令念念不忘昔日风华的资深雅士们引为憾事。 如今听闻,陈玉娇收的这个弟子,风仪气韵直逼崔邀月,便都生了好奇,想要一窥究竟。有年轻些的,或者新近几年迁入长安城的,不知往事的,听了这些传闻,也都兴致高昂。【零↑九△小↓說△網】名帖散出后,经三日发酵,至初演当日,邀月楼内是座无虚席,宾客满堂。 邀月楼这些年,据说暗中觅到了世外高人,精通鲁班技艺,故而其室内一应陈设家具,尽皆新奇雅致,用起来又格外顺手舒适,是旁的乐舞场子艳羡不及的。今日这样的大日子,场内布置更是清新脱俗,竟撤去寻常乐舞场惯用的轻纱帐幔,却各处悬挂以各色薄如蝉翼的丝帛制作的灯笼,不仅将场内照的亮如白昼,也让人觉着格外明丽大气,又在木制楼梯护栏上以鲜花藤蔓缠绕,并于各个雅间儿摆放各色鲜花装点,场内花香弥漫,让人恍如置身郊外徜徉于花海中,却又觉得那些鲜花在各色灯笼的映衬里,说不出的馥郁氤氲、旖旎曼妙。 这样的场景,先就烘足了氛围,入座的宾客们早已心旌摇荡,不禁翘首以盼,即将出场的舞优,是怎样闭月羞花的容貌,芳华绝代的舞姿? 座中宾客陆续到场,互相寒暄过后,便各自落座,自有随身的小厮丫鬟侍奉茶水,也有邀月楼的婢女供奉各色点心茶汤,众人抿茶而待,皆以探究目光瞧着场中轻垂的帘幕。 忽听一声悠长的琴音响起,似从天际而来,飘渺不定,却又清晰入耳。众人皆忍不住侧耳倾听,想要捕捉这琴音来自何方,便又听得铮铮之声响起,琴音由慢转快,一阵急似一阵,耳听琴音,眼前仿佛浮现乐师十指翻动的影子,心却被这琴音揪住,似是漏跳一般,只竖耳凝神,大气不敢呼出......正觉得魂魄已要随着琴音出窍了,却猛地一顿,回过神来,发觉琴音已戛然而止,不觉怅然若失...... 眼神不由自主的想要寻觅什么以弥补方才缺憾,便见场中帘幕倏忽分开卷起,露出宽大的舞场。在幽蓝色的灯影里,舞场背后却是一面黑色幕布,紧接着琴音又响起,却是清幽绵长,如歌如诉,似仙乐环绕。 黑色幕布中间忽而现出一轮巨大的明月来,月中一妙龄女子,一身白衣,惊鸿髻,碧玉钗,水袖长裙,衣袂飘飞,款款而来,宛如仙子临凡。 在悠扬的琴音环绕中,女子翩翩而舞,飞扬的水袖旋转飘飞,却不时挥洒在明月上。众人睁大眼细看,这才发觉,那一轮明月,竟是一面洁白的丝帛,四角隐藏的黑色帘幕里,隐隐似有侍立的婢女,手持托盘,至于托盘里盛放何物,却不得而知。 只见场中起舞的女子,飘飞的水袖,毫无破绽的不时扫过婢女手中的托盘,再于舞姿中轻洒挥抹于明月丝帛上。 众人犹自不解,屏气凝神细看,待一曲过半,方才发觉,女子竟是边舞边作画,她那轻纱水袖里,竟似藏了一枝妙笔,随着女子身形闪展,水袖扬起落下,此时的明月丝帛画中已出现微露的亭台一角,若隐若现的碧波春池,一树盛开的海棠花,绿叶红花,娇艳欲滴,更有一片片花瓣似随风飘落,我见堪怜。 此时琴音低缓,若有若无,却似余音绕梁,忽而又听得耳畔响起女子娇柔婉转的清音吟唱: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女子身影婀娜,舞姿曼妙,一曲月出反复吟唱,情意绵绵,水袖起落轻扬间,身后明月中的画作已完成,春池碧波,水榭亭台,清风阵阵,月色溶溶,海棠明艳,诗词绝妙,飘然而舞的女子,便是诗中所思之月下佳人。 众宾客尽皆瞠目侧耳,神思飘忽,只觉得恍如身处仙境,偶遇月宫仙女,半晌回不过神来。此时,帘幕又倏忽坠下,将一切旖旎美好尽皆隐去,耳畔又响起清越悠远的琴音。众人渐渐回过神来,却深觉意犹未尽,仿若方才的一幕幕尽在眼前盘旋不散。 二楼正对舞场的一间雅阁里,一名绛红锦袍的少年郎,歪坐在榻上,一脚翘起,一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另一手指关节在矮几上闲散却有节奏的敲击着,眼眸微眯,唇角勾起,带着一抹玩味的笑意,盯着舞场已经坠下的帘幕,仿佛要透过帘幕看清幕后的人,雅阁里以轻纱做罩的灯烛映照着他的侧颜,只觉得轮廓俊朗,面如冠玉,迷离的烛光似是给他度上一层光晕,令人视之眩目。他身侧垂手而立的小厮,待了半晌,忍不住小声道:“小少爷,人已退下去了......” 那少年眉头一皱,扭头看了小厮一眼,小厮收到那一眼,头又低了低,垂眉敛目。那少年伸手端起矮几上的茶盏,一口喝干了,放下茶盏,坐直身子,拍拍双腿,整了整袍子,说一句:“回。”便迈开长腿出了雅阁,径自下楼去了。小厮紧几步跟上。大门口,邀月楼的伙计,在那少年经过时,冲着他的背影拱手作揖,道一声:“程少爷慢走!” 第六十七章 程公子 长安城东永嘉坊,一座七进的宅院,门楣上雕花红木镶金框牌匾上,以金漆写着“程府”二字。程府花园里,湖中水榭,程璟一袭月白锦袍,闲闲的坐在圈椅内,一手拿着折扇搭在椅子扶手上,另一手端着茶盏,却并未饮一口,一双凤眼远远的瞧着湖中的白鹭出神,他身前的雕花黄花梨矮几上置一檀木茶盘,一名婢女跪坐在锦垫上烹茶。 一名小厮从远而近,行至水榭,至程璟身前躬身回禀道:“公子,崔姑娘今日传话出来,还同前几日一样。”说罢偷偷打眼瞧着程璟的脸色,生怕公子动怒。一连七日,公子都打发人送了厚礼去邀月楼,递了帖子,可崔姑娘都是打发婢女出来,客气而有礼的婉拒相见,礼却是收了。 “公子,邀月楼已公开传出信儿来......”瞧着程璟收回目光,凤眼微眯,小厮赶紧补充,将打听来的消息上报,“说是,崔姑娘一连七日献艺,身体劳累,从今日起,要歇息七日才会再次登台。而且......”小厮有几分胆怯,后面的话卡住了。 “说。”程璟搁下茶盏,一脸沉肃。 “而且,崔姑娘已放出话来,三年之内,只在邀月楼公开献艺,不接受任何邀约侍宴。”小厮说完这句,瞧着程璟眉目舒展,未有不妥,舌头也就利索了,“崔姑娘说,此话公之于众,绝无反悔,无论何人皆一概而论。” 程璟听小厮说完,双眸闪亮,唇角上勾,浮出一抹浅笑,伸出一只手捏着下巴,低低说了一句“有意思!”又转头对小厮道,“从今日起,你与秋雨便多了一项差事,每日往邀月楼送一份礼,务必搜罗些新奇有趣的玩意儿,列了单子来给我过目,至于银钱支出,自去找福叔,就说我吩咐的。” “是。”小厮先是干脆的应诺,转念一想,忍不住问道,“公子,每日送?这是要送到几时?” 程璟似是有些不耐烦的微皱了皱眉,道:“这还用问?三年。” “啊?!”小厮忍不住惊呼出声,随即呆愣,喏喏道,“公子,送三年,还每日......” “怎么?不乐意?”程璟坐直身子,斜睨着小厮道,“嫌这差使累着你?” “岂敢岂敢!”小厮忙拱手作揖,摆出讨好求饶的嬉笑道,“为公子办差,哪儿有累的!这是好差事!” “算你小子机灵,还知道这是好差事。”程璟似笑非笑,“只要不过分了,允许你捞些油水。” “公子说笑呢,小的为公子办差,哪儿敢饱私囊的。【零↑九△小↓說△網】”小厮一脸笑,又拱手作揖道,“小的这就去寻秋雨说一声,一道儿把这差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去吧,多用点心思,办好了差事有赏,若是办砸了......”程璟右手拿折扇一下一下的敲在左手掌心。 “是是是......”小厮满脸堆笑,一边作揖一边后退,直退下水榭的石阶,上了九曲桥,方才转身,快步走开,琢磨着去寻了秋雨说这事儿,二人再好好合计合计,上哪儿去搜罗那么些新奇有趣讨姑娘家欢心的玩意儿。 下了九曲桥,这小厮一面疾步而行,一面脑中盘旋,公子这是魔怔了,自从看了崔姑娘那一场舞,这七日来,白天打发人送礼,夜里看舞,场场不落,崔姑娘却一面不肯见,今日去打探,还得了这么个信儿,本以为公子就此算了,没想到......往常那些舞优姑娘,公子送一回大礼,再下个帖子,什么样的宴饮场她们不来?去年飘渺坊的裴姑娘红成那样,也没敢拒了公子的邀约......这崔姑娘还真是个不一般的,不但拒了公子,传出那样的话来,这是要拒了整个长安城的贵人...... “春雷,你这是出什么神儿呢!”一面脑中走神,一面脚下疾走的小厮,冷不防一个趔趄,差点撞上一个人,却又被一只手扶稳了,抬头看时,忙又躬身拱手道,“见过杜公子。小的一时走神儿,冲撞了杜公子,还请......” “无妨无妨。”杜公子挥了挥拿着折扇的手,问道,“你家公子可在那边水榭里?” “在,公子在水榭饮茶,小的这就领杜公子过去。”春雷忙躬身让到一侧,做了个请让的手势。 “不必,我自己过去。”杜公子已大步迈出,朝九曲桥方向而去。 水榭里,春雷离去后,程璟站起身,踱至水榭栏杆边,望着一池春水,眉目间的笑意渐浓。 杜子陵大踏步跨进水榭,撩袍坐进圈椅里,笑道:“程兄,想什么呢?连我来了也未察觉。” 一旁的婢女已奉上茶盏,杜子陵接过茶盏喝了一口便搁于矮几上,身子往后一仰,闲闲笑道:“还是你这儿舒坦!” 程璟已转过身来,踱至杜子陵对面的圈椅上坐了,笑道:“你才回京,我料想你明日才过来的。” “我回了一趟府,本想着好好歇一觉,却听家仆说......”杜子陵向前探出半个身子,一脸意味深长的笑,“那个崔姑娘,当真是国色天香?比飘渺坊的莺儿姑娘还美?” 程璟端起茶盏抿一口,面色淡然道:“各花入各眼。” “哈哈哈!”杜子陵用折扇敲着手掌,乐不可支道,“明日我可要瞧瞧去。” “那你是没眼福了。”程璟睨一眼杜子陵,“明日歇演,要歇七日。” 杜子陵闻言,已经仰坐回去的上半身又坐直了,好奇道:“从来舞优都是趁刚露头角时大赚一笔,这倒是个不同寻常的。” 程璟不接话茬,只又抿了口茶,搁下茶盏,淡淡开口道:“说说。” 杜子陵故作不悦道:“我爹好歹也是五品京官,我也是个少爷,替你跑腿挣银子,这才回来,就要汇报公事了,也不让人歇歇,还是不是兄弟了!” “我一向许你歇一日再来的,是你自己要赶着过来。”程璟似笑非笑的看一眼杜子陵。 “我来是打探你的私事,那个绾绾姑娘......”杜子陵又探了探身子,眼里闪着八卦的光。 “你方才已问过了。”程璟不客气的往后闪了闪,“现在该谈公事了。” 杜子陵一脸无奈的摊摊手,回身坐正了,抿一口茶,开始谈公事。 第六十八章 崔姑娘 锦云轩卧房内,崔绾绾睡醒后,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睁眼瞧了瞧窗外,隔着窗纱的阳光已很明亮了。 “姑娘,你醒了?”绿茗听见动静,已打帘子进来,笑着问候。 “嗯。”崔绾绾懒懒的答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快到晌午了。”绿茗笑答,“姑娘起来歇一歇,梳洗了,就让魏嬷嬷传午膳过来。” 崔绾绾点点头,已坐起身,绿茗上前给她穿上软底丝履,又披上一件外衣,再扶着她坐到妆镜前。 丹心已捧了铜盆热水绢巾进来,侍候崔绾绾净了手脸,又给她梳头。 “姑娘,午膳可有什么想吃的?”绿茗已捧了衣裳过来铺在榻上,对着梳妆的崔绾绾道,“婢子先去告知了魏嬷嬷,待姑娘梳洗好了,饭食也就能到了。姑娘睡了这半日,怕是饿了。” “也没什么特别想吃的,就拣清淡爽口的拿几样过来。”崔绾绾睡好了,神清气爽,胃口却是一般,并不觉得饿,毕竟一上午没动过呢。连续七日乐舞献艺,她着实累了,今日早起给师父请过安,回来随意吃了几口早膳,便一头倒下睡回笼觉,一直睡到自然醒。 绿茗答应着,出去传了话,又掀帘子进来,丹心已挽好了发髻,二人服侍崔绾绾更衣。 “姑娘,方才碧荷姐姐来了一趟,说是白姑娘让你午后空了去她那儿一趟。”绿茗回禀道。 “嗯。”崔绾绾应了一声,走到桌边坐下,顺手端起一个茶盏,丹心已跟过来,执壶给她倒了一杯煮好温着的花果茶。 不一会儿,魏嬷嬷端了午膳过来,崔绾绾简单吃了些,便吩咐撤去。 绿茗和丹心侍候她净了手脸,穿好外出的衣裳鞋子,便跟着她往锦云轩外行去。 崔绾绾进了芳菲阁,碧荷正端着托盘从屋内出来,见了她,便几步从门廊处迎过来,笑道:“姑娘快进去,我们姑娘正候着呢,婢子这就去给姑娘端你最爱的茶水点心来。” 屋内,墨菊也闻声出来,笑道:“我们姑娘在小花厅候着呢,姑娘随我来。” 崔绾绾跟在墨菊身后,几步到了小花厅,掀开帘子进去,见白薇正坐在圈椅里,身前的矮几上,放着一摞账本和几叠名帖,便甜甜叫了一声“姐姐”,径自上前坐在她对面。碧荷已端了托盘进来,给崔绾绾奉了一盏茶,又将托盘置于白薇身侧地垫上,便退了出去。 “你且坐一坐,我这就好了。”白薇一手翻账本,一手噼里啪啦的拨着算盘珠子,抬眼看到崔绾绾进来,手上也没停,只笑着冲崔绾绾说了这一句,便又低头忙着。 崔绾绾点点头,支着一只肘子以手托腮,另一只手搭在圈椅扶手上,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白薇敲算盘的手,暗自惊叹不已。当初让师父认了这个义女,自己捡了个这么能干的姐姐,还真是明智,不但在邀月楼众人心目中博了个贤达的好名声,以后这些生意账目上的事,自己半点不用操心,真是赚到了!在她心目中,打算盘这种事与开火箭难度同等级,而且,在没有电脑的年代,叫她算账,还要看那些以毛笔字写的密密麻麻的账本,那真是要命的事! 白薇忙完,合上账本摞上去,又理好算盘,将这些都往一侧推了推,招手示意墨菊过来收走。看到崔绾绾扑闪着羽扇似的睫毛,一双大眼睛亮若星辰,满脸露出钦羡的模样儿,忍不住抿嘴一笑,轻启朱唇道:“你偷懒不肯学这个,若不然,姐姐都教给你。” “还是不要了,有姐姐在,我学这些做什么,我只管跳舞就好。”崔绾绾笑的那叫一个撒娇卖萌。 “你呀......”白薇笑的一脸宠溺,将身侧的托盘端起置于矮几上,取过一个茶盏,执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轻轻抿了一口,笑问道,“今日可歇好了?” “歇好了,今日睡了一上午呢!”崔绾绾答的干脆,“用过午膳就过来了,姐姐寻我何事?” 白薇放下茶盏,示意崔绾绾看矮几上的名帖,每叠名帖摞了有一尺高,共四摞。 崔绾绾顺手拿起一个翻开,懒懒的笑道:“按我的吩咐,今日已放话出去了,从明日起,就不会有这许多帖子了。” “你说的主意,姐姐都依你,母亲也顺着你。”白薇笑道,“只是,发这些邀约贴的,非富即贵,你也要拿捏分寸,切莫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我知晓。”崔绾绾点点头,很认真道,“这些非富即贵的人,最是讲究个面子,又素来有攀比之心,我公开放出这样的话,就是一视同仁,谅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况且,天子脚下,又都是以文人雅士自居的,总不至于勉强我什么。” “寻常舞优,哪个不是想着趁热打铁的赚名望捞银子,你倒新鲜......”白薇含笑道,“不过你这法子倒也有你一番心思,下帖子的人,送的礼,咱们都收了,也入册了。按你的意思,这次先歇演七日,消息也放出去了。以后每隔三日便安排你出场献艺,演三日歇三日,召告都是提前贴出来散发的。想来,那些慕名而来的人,少不了咱们的银子。” 崔绾绾笑而不语,端起茶盏抿茶,并不接话。 白薇似略有忧虑,轻轻叹口气道:“三年之期......姐姐倒不怕你三年后就没人捧场了,只是,这样公开放话,未免张狂了些......姐姐担心,有人不服气,恐要生出事来挫你的锐气......” “无妨。”崔绾绾淡然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说,话已放出,怕也没用了。” “也是。”白薇又是展眉一笑,“无论如何,母亲和姐姐都会护着你。你且只管按你喜欢的跳舞就行。” 白薇似是想起什么似的,又笑道:“程公子连续七日给你送厚礼下名帖,他一向是各乐舞场的贵客,素来这长安城的舞优姑娘能接她的名帖,都是喜不自胜的......” “凭他是谁,都按我的规矩来,再厚的礼也收着,不必客气。”崔绾绾灿然一笑,“礼是他自愿送的,却之不恭。至于名帖,不用理会。那些放出的消息,他自当听到了,难不成就该对他另眼相待?” 白薇莞尔一笑,便不再说这事,二人聊些别的闲话了。 第六十九章 灞桥春 长安城郊,灞桥,阳春三月,碧水空濛,垂柳随风舞,柳色如烟絮如雪。 崔绾绾一袭白色绣暗纹翻领锦边胡服,足蹬白色缂丝云纹靴,腰间革带上饰以浅褐色流苏,头发高高束起在头顶上挽好,插一支白玉簪子定髻,手拿一把折扇,闲闲的在灞桥上闲逛赏景。 这个地方,她早就想来瞧瞧了,灞桥折柳,多么浪漫而诗意,上一世的西安,灞桥两岸也遍植垂柳,不过怎么瞧着也没有书中记载“筑堤五里,载柳万株,游人摩肩接踵”那种壮观,还规定游人只许看不许折,而且那是一个没有许多离愁别绪的时代,灞桥柳自然没有唐诗里的风情。如今来了唐代,又有了自有外出的机会,岂能不来看看? 绿茗跟在崔绾绾身后两三步远,瞧着崔绾绾的背影,忍不住捂嘴而笑,凑上前小声道:“姑娘今日这模样儿,瞧着就是谁家的翩翩佳公子,当真是面如冠玉,形似潘安......” 紧几步跟上来的丹心听了这话,也忍不住低头掩嘴偷笑,脸颊泛出一抹红晕,显出几分羞怯。姑娘今日外出作男子装扮,她和绿茗也便换了男装,扮作小厮的模样儿跟着,一路上她都不觉得怪怪的,有些不好意思,可瞧着姑娘倒是大方自然,颇有几分男子的潇洒仪态。【零↑九△小↓說△網】 崔绾绾止步,白了绿茗一眼,语气故作不悦道:“跟着你家姑娘多念了几天书,这就显摆文采了是吧?还敢打趣儿我......再说了,就你俩这副含羞带怯的小女儿神态,尤其是,你看丹心......我们即使穿成这样也不会让人错认成男子,今日这身行头算是白穿了。” 丹心一听这话,脸更红了,头又低了低,小声抗议道:“姑娘,我......别扭的很......” 绿茗倒是比丹心大方一些,也心知崔绾绾素来宽厚,不是真的训她们,便笑道:“婢子是真心夸姑娘,姑娘穿女装就是个天仙美人,扮男子也有几分俊逸翩然,只是......”绿茗顿了顿,又看一眼崔绾绾的脸,微低着头,掩嘴偷笑而不语。 “只是什么?你几时开始,说话这么吞吞吐吐的?”崔绾绾两手背在身后,沉着脸瞪着绿茗。 “姑娘你别恼......”绿茗忙陪笑道,“姑娘今日出门时说,换上男装,以免别人认出你来,可婢子瞧着,姑娘虽说有几分男子的气宇,这眉眼间的神情却还是能一眼瞧出女儿状来......不过比起婢子和丹心,姑娘算是极好的了!” 崔绾绾气结无语,又瞪了绿茗一眼,扭身向前,继续漫步看垂柳。这灞河两岸有没有万株柳,她可没心思去数,只是,确实很多,水波浩淼,杨柳堆烟。眼神无意中瞟向远处的长亭,竟真有一队文士在依依惜别,几名少年士子,正给一名玄色锦袍的男子践行,几人相对饮酒作别,便见那玄衣少年翻身跨上马背,转头对着马下几人拱手作别。崔绾绾饶有兴致的盯着那一行人看,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不知那些人有没有折下垂柳枝条相赠?玄衣男子手里似乎没瞧见柳枝,莫非收起来放在行囊里?折下的柳枝总会枯败,到时候扔还是不扔呢?这么想着八卦念头,竟忍不住笑的露出八颗牙齿,转念又觉得自己太不厚道,别人正离愁别绪呢!赶忙收住了。 长亭外,一身玄色锦袍玄色靴子骑在高头枣红马上的崔明熹,双脚踩在马蹬里,双腿夹住马肚子,转头对着马下送行的同窗一一拱手作别,忽而眼角余光瞥见一个身影,不由自主扭头一看,顿时面色一愣,顺手拧起缰绳一抖,那枣红马似是被这一下惊了,昂头长嘶一声,四蹄踢踏却只在原地打了个转——马上的崔明熹抖了缰绳后立时意识到马下正站着许多同窗好友,赶忙收手勒紧缰绳,幸而枣红马未冲出去,否则,若是伤了前来送行的友人.......可是再转头看时,那个方才还冲着他笑意满面的人,已往另一边去了,他只能瞧见小半个侧影。 “崔兄,可是有事?”马下立着的一名身穿天蓝色锦袍的少年,被马一惊,下意识的后退两步,眼光随着崔明熹的视线看过去,惊鸿一瞥间,虽是惊艳,却更觉出崔明熹的异常,崔兄平素不是这样见着美人就慌乱至此的,何况,是个陌生女子,便忍不住关切相问。 “李兄,她是上元节那日所见女子。”崔明熹经这一问,收回还在远望的目光,已觉出自己的失态,面色微赧,却也不用在好友面前再作掩饰,便坦然相告。 “噢——原来如此。”李云青闻言,露出一脸明了的笑意,又扭头看了一眼已往另一个方向远去的身影,仰头对着崔明熹道,“确实是少见的佳人,难怪连崔兄这样稳重的人,也三番两次见而失态......崔兄此次有要事在身,只管放心前去,至于这女子,待崔兄再回长安时,小弟必定将她是何门何氏,一应喜好,是否婚嫁,有无定亲等诸般消息打探的一清二楚,崔兄只管对症下药就好。”说完,还向崔明熹挤了挤眼,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调侃模样。 崔明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还是忍下了,看一眼那个远去的身影,再看一眼已先行一步离去的同行者,便对李云青又一拱手道:“有劳李兄费心。我这便告辞了。” “走吧走吧,你我兄弟,不必客气。”李云青握着折扇的手潇洒一挥,“也不必太记挂佳人,回来听好消息。” 崔明熹又在马上一拱手,便抖开缰绳,策马而去了。 “李兄,方才的女子,我也瞧了一眼,倒确实像是上元节那日的白衣女子。”一旁身穿青绿色锦袍的男子拿折扇点着掌心,似有所思状。 李云青闻言,凑近笑道:“难得,不但崔兄,连赵兄也念念不忘......” “李兄又胡言。“赵允诚笑道,“她今日虽是着男装,不过面容能瞧出端倪来,何况,崔兄那般神态,当是那日的女子无疑。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李云青好奇的问道。 “那女子,我怎么瞧着有些眼熟,似是,还在哪里见过......”赵允诚略皱了皱眉,似是在凝神细想。 第七十章 舞狮者 “哈哈哈,赵兄,你既然想不起来,就不要再想了。”李云青笑嘻嘻道,“我们都知道,赵兄眼里素来只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如今又即将娶过门,眼里心里更记不住别家的姑娘。这事也不难,只要她在长安城里,我总有法子打探出来,待崔兄回来给他一个交代。咱们先回城去。” 赵允诚闻言微微一笑,便不再说话。一行几人便一道儿回城去了。 崔绾绾偷偷扭头瞥了那一群送别的人,暗暗松了一口气。骑马的人已远去,连马蹄扬起的灰尘都看不见了,送行的人也说说笑笑的离开了,没人注意到她,这很好。方才偷看别人离愁别绪,竟看的笑了,还被那个骑在马上的人瞧见了......崔绾绾不禁在心里鄙视一番,真小气,她就笑了那么一下,意识到不妥便收住了,谁知还是被那人看见了,她也就看见了那人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的脸色!没想到,大唐还有这么小气的男人,看他长的也算俊朗,骑在高头大马上,一派君子之风,居然心眼儿那么小! “喂,是你?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一个爽朗的女声传来,打断了崔绾绾的思绪。 崔绾绾循着声音看过去,一个一身枣红色劲装,身后还背着一把剑的俏丽女子,正两只胳膊抄放胸前,在离她十来步远的地方含笑而立,方才的话应该是出自她口。崔绾绾见那女子眼神朝自己的方向看着,便不禁疑惑的往身后瞧瞧,只看见绿茗和丹心,又转回头,还是一脸疑惑,正欲开口询问那女子是不是在叫自己,可她明明不记得她们以前见过。 “喂,我说的就是你,往哪儿看呢!”那女子忍俊不禁,又近前几步,调皮问道,“你接了我的绣球,这么快就忘了?” 崔绾绾一愣,随即恍然而笑:“你是上元节那日舞狮的人?” 女子点点头,笑道:“算你记性还不错。不过舞狮的不止我一人,我兄长在那边。”一边说一边朝侧面不远处努努嘴。 崔绾绾顺着她的示意看过去,一个身形魁梧,身后背着剑的黑衣男子,正负手立于杨柳堤岸边,远眺灞河流水,似是察觉有人在看他,也转头看过来,正迎上崔绾绾的目光,便微微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又继续转头凝神望着远处的灞河水了。 “令兄英武不凡,姑娘也是英姿飒爽,好一对快意江湖的兄妹。”崔绾绾收回目光,对着面前的女子盈盈而笑,“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你们中原人说话都这么文绉绉的。”女子似是有几分不满,轻轻撇撇嘴,爽脆道,“我叫慕容飞燕,我哥慕容飞鹰。” 崔绾绾听着女子说话如珠落玉盘般清脆,再看她背剑而立的英挺模样,心下十分欢喜,毫不计较她方才的不满,只笑问道:“这么说,慕容姑娘不是中原人?” 慕容燕点点头:“当然不是,我慕容姓氏历来是草原儿女。咱们也算有缘,你就叫我飞燕,不用叫慕容姑娘那么客气。” “好,飞燕,你叫我绾绾吧。”崔绾绾点点头,笑着说出自己的名字。 “知道,邀月楼的崔姑娘。”慕容飞燕笑嘻嘻的看着崔绾绾道,“这几日,长安城里,赞你的诗词可不少,还有丹青高手画出你的舞姿!” “原来飞燕早就认识我了。”崔绾绾闻言并不意外,坦然笑道,“你躲在狮子里,我却一直没见真容。” “哈哈,也不能算早就认识,就这两日,无意中看见画像才知晓的。”慕容飞燕笑道,“那日舞狮时,大哥大约是瞧你长的好看吧,我是看你喝彩很有诚意......抛绣球给你时,还不知道你的身份!” “飞燕,我可没接你的绣球。”崔绾绾忍不住笑了,这个慕容飞燕,说话还真是直爽。 “哈哈哈,你是没接,胆子小。”慕容飞燕乐不可支,“那个是你姐姐?她也长得好看,也许大哥其实有意抛给她也不一定。” 崔绾绾听得心里似是开了一扇窗,又忍不住朝慕容飞鹰那边看了一眼,他还在凝神远眺灞河水,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装深沉!哦,应该是知道飞燕过来说话,所以在一旁等着的。 “你不用看了,我大哥的心思,谁也看不出来。”慕容飞燕笑道,“唉,你姐那个绣球,扔了吧?” 崔绾绾一愣,有几分不好意思,刚想开口解释几句,慕容飞燕又打断她道:“扔了也不要紧,素不相识,又不值钱的玩意儿。” “不是这样的。”崔绾绾赶紧圆场,“我姐姐她......不是嫌弃......”一时却不知道怎么说。 “你不用不好意思,我没别的意思。”慕容飞燕很认真拍了拍崔绾绾的肩膀,笑道,“就是一时图个乐呵,过后不都是要扔的?至于我大哥和你姐姐......”慕容飞燕转头看了一眼仍然在垂柳堤岸边负手而立的男子,“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有奇缘,随他们去!咱们俩,先交个朋友,如何?” “那是自然。”崔绾绾眉开眼笑,“咱们已见了两面,还有着一个绣球的奇缘,又说了这么多话,难道还不算是朋友?” “好。”慕容飞燕拱了拱手,笑道,“你这个朋友,我交了。我和大哥旅居长安,就住在西市附近的悦来客栈,有事可来寻我。” “一定。”崔绾绾笑道,“无事时也可去寻你,我瞧着飞燕巾帼不让须眉,有空很想见识见识飞燕的剑术。” “过奖了。”慕容飞燕虽是谦辞,却掩不住脸上的骄傲神色,笑道,“我自幼随父兄习得一些,比起大哥,不过是些皮毛而已,你若有兴趣,我寻了机会,舞几招给你瞧瞧。” “一言为定。”崔绾绾也拱手笑道,“我过几日便去拜会飞燕。” “行。”慕容飞燕点点头,又笑道,“差点忘了,我听闻过,你定了献艺和歇演的规矩,不似寻常舞优,倒是清闲的很,我不愁逮不着机会在你跟前儿显摆。” “哈哈哈,我迫不及待想看飞燕的剑术。”跟这样的慕容飞燕说话,崔绾绾也不禁爽朗了。 “如此,说定了。今日我还有别的事,先告辞。”慕容飞燕拱手作别,便转身寻她大哥去了。崔绾绾至来得及对着她的背景拱了拱手。 那边慕容飞鹰见妹妹过来,朝崔绾绾远远看一眼,微微点点头算是作别,兄妹二人便大步流星而去。 第七十一章 认错人 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崔绾绾的心情如同春风里的杨柳般轻舞飞扬,说不出的畅快。【零↑九△小↓說△網】背着剑的游侠,爽朗的女子,没想到,在大唐,还能交到这样的朋友,上一世在书里影视剧里看到的那些形象又浮现在眼前,这是她最喜欢的一类人之一,嘻嘻~ 直到那两个身影转过弯消失不见,崔绾绾方才回过头,依然一副春风满面的模样儿,对绿茗道:“今日逛的差不多了,咱们去那边的茶亭里歇息片刻。” 绿茗看一眼不远处挂着茶幌的小馆,微微点点头道:“姑娘,你先过去歇歇腿脚,我过去招马车夫过来。” “也好,我带丹心先过去,你稍候来寻我。”崔绾绾欣然同意,便朝茶馆而去,丹心跟在她身后,绿茗自去另一边招呼车夫过来接。 茶馆是一排青砖黑瓦的房子,并不太大,却十分干净,一应桌椅全用原木做成,瞧着朴实厚重,门口还设有简朴的亭子,游春赏景在此歇脚的人不少,也有依依惜别以茶代酒践行的人们在此稍坐。 崔绾绾站在茶馆门口打量了一番,还是在门外的亭子里拣了个空座儿坐了,这样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室外比室内舒坦。 店小二待二人落座,便热情的迎上来,满面笑容的招呼着:“二位客官,来壶什么茶?” “拣你们店最好的茶泡一壶来,只放茶叶,不要加料。”崔绾绾吩咐店小二,特意咬重了不要放料这几个字,唐代人有一些特别的饮茶习俗,喜欢在茶汤中加各种料,比如加些花生碎、芝麻、草药之类,她尚能接受,口感也不错,可如果放多了生姜、花椒、葱蒜,那味道真是......太独特了,不适合她的舌尖,,也无法用言语形容。日常在邀月楼里,都是泡了清茶喝,大部分时候还是煮她最爱的花果茶饮用。 “再有,麻烦小二哥先端一盆热水来,我这人有个癖好,喝茶吃点心前必先净了手。”崔绾绾又嘱咐了一句。 “好嘞~”店小二拖长尾音躬身退去,不过片刻功夫,便端了一个盛着热水的铜盆来,丹心忙接过,又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绢巾,侍候崔绾绾净手。 店小二又转身而去,再过片刻,一手托着一个木托盘过来,笑眯眯道:“二位客官,茶来了,小店再送您两碟小点心佐茶。”边说边将托盘置于桌上,动作利索的摆好了茶壶、茶杯、点心碟。 “多谢小二哥,这是赏你的。”崔绾绾笑着摸出一把铜钱放进托盘里。 店小二衣袖轻轻一挥,那些铜子儿便进了他的袖袋里,跟他摆茶具的动作一样娴熟漂亮,又一手托起空的木盘,一手端起铜盆,躬身笑道:“客官请慢用。”再笑着躬身退出三步,方转身离开,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丹心执壶给崔绾绾倒了一杯茶,双手捧了给她,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崔绾绾捏着茶杯看了看,还不错,汤色清亮,气味醇香,想不到这样一座街边小茶馆竟有这样上好的茶叶。轻轻抿了一口,浓淡适宜,入口回甘。慢慢品茶,目光四处打量过往行人。她每逢出街,只要闲坐喝茶歇息,就喜欢察看各色行人,观察唐代人的言行举止,也是一大乐趣。 不远处,一妙龄女子身着烟粉色轻纱罗衫石榴裙,在一旁婢女的搀扶下迤逦而行,另一侧身旁跟着一名青年男子,正微微侧脸向女子说着什么,女子微微垂首,并未答话,只是缓步而行,却不时偷眼看一下男子,神态含羞带怯中掩着几分欢喜。 崔绾绾唇角扬起笑意,那女子的模样儿,一看就是芳心暗许,只不知那男子心意如何,嗯,看上去态度还算殷勤。又瞥了那男子一眼,笑容忽然僵在脸上,浑身似触电般弹坐而起。那青色锦袍的男子,身形瘦削却挺拔,虽是侧脸,也能看出面上的笑意,那样温润的侧颜......是他!莫非,他也穿越了?! 手里的茶杯在她方才弹坐而起时便已跌落在地,崔绾绾面色苍白,双手颤抖,脚下虚浮的杵在那里,脑子里电光火石一般......她气呼呼的冲进了电梯,她记得,他在后面追上来了,每次吵架她生气转身疾步而去,他都会在后面小跑着追上道歉......后来,她乘坐的那部电梯忽然急速下坠,再睁眼时,她到了唐代成了崔绾绾......应该是那部电梯有问题!她记得,电梯里除了她空无一人,他追过来了,却没来得及进那部电梯......也有可能,他跟着进了后面一部电梯,如果那天,商场的电梯出了故障,无意中跌进了错乱的时空,那么,他,也来了?!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丹心被哐啷落地摔得粉碎的茶杯唬的一跳,右手一抖,左手慌忙护住,才免了手里的茶杯遭殃,却见崔绾绾弹身而起,面色苍白,双唇翕动,两手颤抖,一时也吓得脸色煞白,忙过来扶着她的胳膊询问,语气焦急慌乱,眼泪都快出来了。 被丹心的呼唤惊回神,崔绾绾呆愣半晌,脚下却似恢复了力气,便不管不顾的甩开丹心,一步冲出茶亭,再快几步冲到那男子身前,几乎是扑上去拽着男子的胳膊,惊问道:“你......”后面的话却在男子转过脸的一瞬被生生的咽回去了,同时咽回的还有差点夺眶而出的眼泪。 迎着男子惊诧莫名的目光,崔绾绾慌慌的松开拽着男子一只胳膊的双手,歉意脱口而出:“抱歉,我认错人了。” 说罢正欲转身而去,却又鬼使神差的回身,对那对男女拱手长揖,慎重的道歉,“这位公子,这位小姐,真对不住,我方才错认公子成一位故人,叨扰了二位,失礼之处还望海涵。我这就告辞,二位继续。”这才再次转身大步而去。 茶馆门口,绿茗已招来车夫,刚刚停稳,崔绾绾上前,也不等绿茗放脚蹬,一步踏上车辕,撩开车帘坐进去。绿茗和丹心慌忙跟着上了马车,放下车帘,吩咐车夫赶车回邀月楼。 坐进马车的崔绾绾,神色懊恼抑郁,面色还未从苍白中恢复,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绿茗看一眼崔绾绾,又看一眼丹心,却是什么也不敢多说,三人就闷闷的坐在车里回去了。 第七十二章 惹了谁 邀月楼二楼雅间儿里,白薇浅笑盈盈,温言软语:“诸位贵宾,绾绾姑娘已连演七日,之后便要歇息七日,此事,我邀月楼已公开发了告示,也向众位贵宾赔了礼,还望诸位贵宾体谅。” “哼!体谅?”座中一个已年近半百蓄着山羊须的中年男子闻言,满脸倨傲道,“从来舞优,挂牌头一年,哪个不是天天献艺?过了一年半载,还有没有人看也未可知,还不趁我等愿意捧场时多演几场,我等心情好了,自然多给几个赏钱,若是得罪我等,哼……”最后一声从鼻孔里哼出,斜睨一眼白薇,将右手茶盏重重搁置在身前矮几上。 座中另有一年岁与之相仿、身着藏青色暗团纹织锦长袍的男子,也随声附和道:“甚是。如此张狂,岂非坏了教坊规矩!” “说得好!一介舞优,岂能自立规矩,若长安城里的舞优都这么三辞四歇,那还不反了天了!” “什么七日之歇,三年之期,闻所未闻!我等如今盛情相邀,那是给绾绾姑娘面子,若继续推诿,休怪我等不客气!” “我等好言相邀,还请绾绾姑娘出来一叙,否则……哼哼!” 座中几人竞相附和,言语多有不屑,更兼威胁利诱之意。 白薇耐心听完,直到几人声气渐歇,方才报之一笑,又款款屈膝行了一个礼,从容自若缓缓开口道:“诸位贵宾抬爱,白薇在此拜谢!几位大人都是邀月楼捧场的常客,白薇绝无怠慢之意。只是,绾绾姑娘的事,先前便多有告示,也有婢女仆人向众位宾客解说过其中缘由,绾绾姑娘自幼身体单薄,恐连日献艺累伤了根本,若累及日后,反倒不美,莫如现在张弛有度,方能以图长远。诸位大人赏识绾绾姑娘的舞技,实乃我邀月楼之荣幸,还请诸位大人稍安勿躁,我这便请出楼里最好的舞来,以飨盛意,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笑话!”蓄着山羊胡须的男子捋一捋胡须,冷声道,“邀月楼近几年人才凋敝,哪儿还有什么拿的出手的舞优?莫非是嫌我等地位不够,藏着绾绾姑娘不出来,却只拿些末等舞优来敷衍?” 此话一出,座中几人方才被白薇安抚下的情绪再次躁动起来,纷纷露出不满与不屑,言语也更加激愤,嚷嚷着要白薇叫出崔绾绾来侍候宴饮。 “大人此言差矣!”白薇不急不恼,依然轻声慢语道,“绾绾姑娘近日的献艺与歇演安排,我邀月楼已公开张贴告示,所有婢仆也公开说明此事,便是三年之内不外出宴饮的约定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此间绾绾姑娘也只在正厅舞场公开献艺,从未离场侍候过宴饮。我邀月楼是开门做生意的,上门的都是贵客,一应酒水饭食明码标价,出演的乐舞也依例标价,从来只认价码,而不识客人身份,又何来捧高踩低之说!此等诛心之语,非但污蔑我邀月楼有违商道,反而平白令大人自失风度,还请大人慎言!”最后几句,言辞利落,语气不卑不亢。 “你!……”男子闻言,一时气的面色紫涨,腾的从座位上起身,指着白薇,咬牙说出一个“你”字,却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座中便有另一个面色较为和气的四十多岁男子,起身拉了这男子欲就坐,出声劝道:“大人不必动怒,出来宴饮,就是找个乐子,何必与一介舞优置气!” 座中另外又有两个人闻言,也笑着圆场道:“此言甚是。我等再换别的舞优就是了。再不济,换一家场子,这长安城里当红歌舞伎多的是,除了这位,哪个不是任凭咱们差遣的?” 那山羊胡须的男子却是当真动怒,袍袖一甩,鼻子里哼了一声,大步出门而去,座中诸人见状忙纷纷起身随他离去。 程府花园水榭,杜子陵舒服的坐在圈椅里,拈起一颗一旁婢女捧上来已剥了皮去了核的葡萄丢进嘴里,几口嚼了,眉飞色舞道:“哈哈哈,你不知道,我听大山说完,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那个邀月楼,从前听说邀月姑娘便是个特立独行,很有几分性子的,到了如今的陈上师,脾性温和些,生意反而不如从前,没想到,新收个徒弟,却是直追邀月姑娘!这是兴旺之兆啊!哈哈哈,你不知道,我听说武老儿吃了瘪,不知有多畅快!你这回眼力真不错,这个绾绾姑娘,我越来越感兴趣了,下次出演的日子,我已吩咐大山早早订好雅间儿……” “我几时眼力差了?你对她如何感兴趣?”程璟两道剑眉微皱,语气微冷,直视着杜子陵。 “……是是是,你瞧中的姑娘,那都一等一的不一般。”杜子陵微愣,转而又嬉笑道,“我就是好奇,前些日子被你打发到外地跑腿,错过了这么好的佳人,便要多等几日……” “你不必订位,届时与我一个雅间儿。”程璟看一眼杜子陵,淡淡道。 “那太好了!我又省一笔银子!”杜子陵以折扇击掌,“哈哈哈,我一想到武老儿被一个女子怼的面皮紫涨,还是当着众人的面,我就,就笑的止不住。” “你什么时候能沉住气?!”程璟不满的瞥一眼杜子陵。 杜子陵又笑了几声,方止了笑,带几分沉肃道:“那武老儿虽说可恶,却沾着一个武字,此番,不知会不会携私报复?” “他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而已,仗着姓武,平日里诸多倨傲,其实也没多大能耐。”程璟颇为不屑,“他与皇后娘娘那个武家,远了不止几千里,拐着弯也连不上的人,却靠着平日里巴结武氏族人混了些官职,谅他也不敢胡来,弄不好反而丢了乌纱帽。” “话虽如此,可崔姑娘到底只是一介舞优,得罪官家人,总不是妙事……”杜子陵真要想起事来,还是心思缜密的。 “放心。”程璟扬起一个赞赏的笑容,“她能如此张扬,自然有她的本事。况且,如今打理邀月楼的白姑娘,也不是等闲之辈,敢在威逼利诱之下出言怼走姓武的,自然有她的手段。” “这话有理。”杜子陵又眉飞色舞道,“那个白姑娘也是个绝色……” “在你眼里,不绝色的姑娘很少。”程璟撇撇嘴,一脸瞧不上的神情。 第七十三章 不对劲 马车在邀月楼后院的二门里停稳了,绿茗先下去,利落的放好脚凳,才返身去扶姑娘。【零↑九△小↓說△網】 崔绾绾整个人还是木愣愣的,马车停稳了还呆坐着,丹心瞧着她神思恍惚的脸色,满眼担忧,近身唤了一声“姑娘”,便伸手搀扶。 扶着丹心的一条胳膊,崔绾绾站起身,却觉得脚下虚浮,浑身似被抽干了力气,木着一张苍白的脸,如梦游似的跟着丹心挪到马车帘子边,丹心已先一步伸出另一只手打起车帘子,车下的绿茗也伸出双手来搀扶。 崔绾绾起身时只觉得头昏沉沉的,一脚踏下来只踩着脚凳的边缘,身子一个趔趄便往前扑倒。幸而绿茗此时堵在车下,又伸手搀扶,崔绾绾这一下正扑进绿茗怀里,撞的绿茗上身往后一仰,脚下退了两步才站稳。 绿茗一路上察觉不对,早就打起十二分精神留意着,唯恐出了岔子,因而反应比平常更快些。这一下虽说接住了崔绾绾,仍然吓得倒吸一口凉气,一张脸瞬间煞白。 崔绾绾被这一个趔趄一晃,人倒像是回过些神来,只依然觉得浑身软软的没劲,只低声道:“扶我回去歇着。【零↑九△小↓說△網】” 丹心方才见崔绾绾摔进绿茗怀里,也吓得脸色发白,忙一步跳下马车,伸手从后面搀扶崔绾绾。此时听了吩咐,便与绿茗二人一左一右半扶半抱着崔绾绾回去锦云轩。 三个人好不容易挪到锦云轩,崔绾绾额上已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后背上的衣衫已凉凉黏黏的贴在脊背上,也顾不上难受,先闷头冲进了房间里,颓然跌坐在榻上,一言不发,两眼定定的也不知在看哪儿。 丹心已慌慌的出去端了热水进来,侍候崔绾绾净了手脸。 绿茗从暖窠里倒了一杯温热的花果茶捧至榻前,小心翼翼道:“姑娘,喝杯热茶吧。” 崔绾绾接过茶盏送到唇边,下巴微抬便将杯中水一口喝干了,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将茶盏放回绿茗手上。 “姑娘,婢子这就去叫魏嬷嬷拿些清淡可口的吃食来。”绿茗将茶盏放回案几的托盘里,又至榻前,上身微躬凑近崔绾绾,小声的建议,“姑娘只晌午时在外头吃了几口,似是也不合胃口,这小半天了,又马车颠簸,想是饿的难受。” 姑娘这样子,太吓人了!自己就去招呼个马车的功夫,也不知发生了何事!马车赶来时,只瞧见姑娘慌慌的向一行人行礼似是在致歉,说了什么却是听不清,便就见姑娘逃也似的跳上马车,这脸色就一直不对劲了。那一行人瞧着也不像歹人,姑娘身上也没见什么伤......真是,这天子脚下,青天白日的,自己瞎想什么!且等姑娘歇下了,再悄悄问一问丹心。绿茗紧张的瞧着崔绾绾的神色,心中愁肠百结。 “不必了。“崔绾绾有气无力的摆摆手,声音低落,“我也没什么胃口,就是觉着累得慌,准备沐浴吧。” 绿茗应诺了,自去准备一应物事,丹心已去净房备好了热水汤桶。绿茗扶着崔绾绾到了净房门口,在围着汤桶的帷幕外面,崔绾绾照例吩咐绿茗和丹心不必贴身侍候,她自己走进帷幕,退去贴身衣衫,一脚踏进飘满花瓣水温刚刚好的汤桶里。 沐浴出来,崔绾绾的面色恢复些红润,人也觉得清爽多了,只是两脚还是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浑身上下提不起劲,就好像刚刚被人拿鞭子逼着跑完三万米一样。 丹心忙上前拿棉布长巾给她绞干湿漉漉的头发,绿茗又捧了一杯热热的花果茶来。 崔绾绾接过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又接着抿了几口,将一杯茶抿完,递回茶盏。 绿茗接过茶盏,暗暗松一口气,姑娘从跟了周嬷嬷学礼仪起,就没仰脖子一口喝完一杯茶过,方才真是吓着她了,这下瞧着又好了。 头发绞干后,崔绾绾挥挥手,也不说话,便径自去卧榻上倒头就睡。 绿茗轻手轻脚的给她搭上被子,又将灯烛拨的暗一些,便摆摆手,示意丹心一同到外间去。临出里间时,又不放心的回头瞧一眼,见姑娘似是已睡着了,才轻手轻脚打起帘子与丹心一道儿出去了。 “我给姑娘净了手脸,奉了茶,姑娘端起茶盏饮用,夸着茶不错,一边品茶一边四处打量,还给我说笑了几句,还悄悄指了几个姑娘觉着有趣的路人让我瞧,姑娘那时候不仅好好儿的,还一脸笑盈盈呢,谁知......”外间窗纱下,被绿茗一问,丹心急的眼泪都快下来了,深吸了几口气,拿手在胸口抚了抚,才将在茶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谁知,我端起茶刚抿了一口,就低了那么一瞬时头,没瞧着姑娘,就被姑娘唬了一跳......” “姑娘似是被针扎似的跳起来,手里的茶盏也跌碎了,脸色白的瘆人,整个人像魔怔似的定住不动,两只手却在发抖......我也吓坏了,不知姑娘是惊了还是伤了,想问一句,才开口唤一声,就见姑娘忽然冲出去拉着那男子的胳膊,又忽然松开转身就走,却又回身向那男子致歉......再后来,绿茗姐姐你招了马车过来,姑娘就急急回来了,这一路上就这样......”丹心说到后来,嗓音里带着哭腔,几滴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硬生生忍着没落下来。她又担心又害怕,却知道,这个时候,她不能添乱,不能哭,好好说话才行。 “姑娘回身时说了什么,你可听清了?”绿茗又急忙追问。 “离着十来步远,听的不大清楚。”丹心轻轻摇摇头,又犹犹豫豫补充道,“不过,看姑娘长揖见礼的样子,还有那男子和女子皆一脸愕然的样子,大约是,姑娘认错人了,对方却并不识得姑娘。” 绿茗眉头紧锁,还是试探的问道:“那男子和女子,你可看清容貌了?可识得是哪家人?”她当时见姑娘慌慌跳上马车,唯恐有什么事,只顾着一头跟上,没留神细看那一行人,只扫了一眼,似是游春的公子小姐。 丹心头垂的更低了,咬着嘴唇摇摇头,声音细若蚊蝇道:“看清了,可我一个也不认识。” 第七十四章 说胡话 绿茗轻轻叹口气,丹心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姑娘这些年,只潜心修习,上师平常待姑娘宽厚,课业上却极严,容不得半点儿差错儿。虽说姑娘休沐时也出去闲逛了几次,却只是逛集市,并未结识任何一户人家的公子小姐。她们跟着侍候姑娘的婢女,更不可能认识谁了。 姑娘渐渐长大后,长安城里数的上名号的,又经常来邀月楼捧场的人,白薇列了名册,年岁喜好身份地位一应俱全,容貌秉性不仅有文字详述,一些重要的人,还画了像,姑娘这几年已经都牢牢记下来了,她侍候姑娘读书,也跟着识得几个人,可丹心惯常在锦云轩侍候起居,对这些却是一概不知的。 “姐姐,姑娘,不会有什么事吧?”丹心见绿茗叹气,懊恼到不行,“是我没看好姑娘......”话音才落,眼泪终于没忍住落下了。 “你先别急,姑娘这会儿歇下了,兴许好好睡一宿,明日就都好了。”绿茗见丹心这模样,又轻轻叹口气,眉头锁的更紧了,“按说,认错人而已,对方也未怪罪,姑娘何至于如此?此事可能另有隐情,只能等姑娘醒了再说......咱们今夜好生侍候,守紧了姑娘,别再出差错。【零↑九△小↓說△網】” 丹心重重的点头。绿茗便吩咐她先进去看着姑娘,以防忽然醒了要茶水。自己去寻魏嬷嬷,姑娘未用晚膳就歇了,怕夜间饿醒,需让魏嬷嬷备些宵夜,若姑娘想吃,也好随时送了来。 将一应琐事安顿妥当,绿茗洗漱了,便进里间,在榻位上铺了被褥,嘱咐丹心到外间守着,自己又给姑娘拽了拽被角,这才忐忑不安的在榻上躺下了。 绿茗一直也不敢睡的沉了,只半眯盹着,警醒着姑娘那边的动静。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声哭喊尖叫,在静谧的夜里尤为刺耳。 绿茗一个激灵,从榻上翻身下来,鞋也顾不上趿着,赤足奔到崔绾绾的卧榻前,先拨亮了灯烛,便见崔绾绾的被褥已被蹬到脚跟儿,双腿还在胡乱踢蹬,双手也是不停乱挥,嘴里胡乱哭喊着“救我!我要回家!......” “姑娘!姑娘你醒醒......”绿茗俯身跪伏在卧榻边,撩开纱帐,探手一摸,崔绾绾额头滚烫滚烫的,顿时慌了神,忙不迭的拍崔绾绾的肩,想要唤醒她,却又不敢太使劲儿,又怕崔绾绾一下子惊醒反而吓着了,只得焦急又轻缓的拍着,一边拍还一边低声唤着姑娘醒醒,想要给崔绾绾拉上被褥盖好,无奈崔绾绾不停踢蹬。【零↑九△小↓說△網】 丹心听见动静也已掀帘进来,见崔绾绾似是梦魇了,绿茗唤了半晌也未唤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丹心,你去厢房寻周嬷嬷,给她说姑娘发热了,烫的厉害,劳烦她备些热水来。再去芳菲阁寻白薇姐姐......算了,还是我去,这大半夜的,你素来胆子小。”绿茗站起身,“你在这儿守着姑娘,一步不能离,待周嬷嬷端了热水来,用热帕子给姑娘额上敷着,帕子要时时换,不能太烫,也不能凉了。屋里的门窗关紧些,千万不能再让姑娘受了风。” 绿茗一面快速的嘱咐丹心,一面穿好外衣鞋袜,还不忘顺手推了一下窗棂,确信关严实了,才掀帘出去。到了外间,寻了一个灯笼点上,至西边厢房门口轻轻拍两下门,屋里周嬷嬷便亮起了灯,问了一声是谁,绿茗在外间唤了一声周嬷嬷,又简单几句说了事情,周嬷嬷已打开门,披着衣服,也是一脸焦急,嘱咐绿茗赶紧去请了白薇过来,自己忙着去寻粗使仆妇准备热水。 不过两刻钟的功夫,白薇已带着墨菊和碧荷赶了过来,绿茗打着灯笼将白薇让进屋内。魏嬷嬷、王嬷嬷已都来了,还叫了四个小丫头来,进进出出的递热水,两个粗使仆妇正抬了一大桶热水来放在耳房里候着,锦云轩灯火通明。 白薇几步跨进内室,便在卧榻上的崔绾绾身子蜷成一团侧躺着,双手紧紧抱在胸前,整个人似是在发抖,嘴里时而高声时而呢喃,说些听不懂的胡话,丹心正跪在一旁不停的给她换帕子敷额头,周嬷嬷在一旁换着帕子浸在热水里,又提起拧至半干,再递给丹心。 白薇紧走几步至卧榻前,近身探看崔绾绾,伸手摸了下她的额头,还是烫的厉害,她说的梦话却听清了一些,什么“我要回家......““救我......““爸爸妈妈,想你们......”还有一些,好像是在喊着谁,念了几个名字,都是怪腔怪调的,不是邀月楼里的人,也不是让她背的名册里的人......不禁微微皱了皱眉,旋即舒展开来,对周嬷嬷微微欠身道:“周嬷嬷,这更深露重的,劳烦你老人家,实在过意不去,若是再累病了你,我也不好向阿娘交代,这里有我看着,莫如你先回去歇息?” 周嬷嬷心下已然明了,便不推拒,只点点头道:“也罢。我这身老骨头,着实经不起长夜熬着,姑娘有你看顾,料着也无事,我便去躲个懒。如有用得着老身的,只管差人去拍门。”说罢,便径自转身离开,掀帘子出去了。 白薇又扬手招墨菊近前吩咐道:“你去外头传我的话,仆妇备下足够的热水便尽可离去,那些小丫头也都遣了,让她们自回各处当差,这些事交给你、碧荷和绿茗三个。且嘱咐仔细了,今夜的事,不可妄议一字,如若不然,定当严查严惩。让魏嬷嬷去厨下寻了炉灶和铜壶来,就在耳房里支着,以备需要,再煮一大锅姜汤,端来喂给姑娘喝,并另煮好姑娘爱喝的茶水暖着。王嬷嬷从旁协助,先挨过今夜,明日天一亮,便打发王嬷嬷去向阿娘禀报了,再寻一个郎中来。这时候夜深了,就先不要惊扰了阿娘那里。” 墨菊一一点头应了,便自去外头安排不提。那边碧荷和绿茗已手脚利索的担起一应事来。 众人直忙到天将晓时,崔绾绾才算止了说胡话,睡的安稳些了,额头上渗出些汗来,摸着也不似先前那么烫了。 第七十五章 唠家常 天才亮透,王嬷嬷就急急赶往海棠苑,先在门廊下,让小丫头叫了紫苏来,小声说了崔绾绾夜里病重的事,问上师这会儿睡起了没有。 紫苏听完,便将王嬷嬷先让到小花厅外间候着,又急急进了上房回禀陈上师。 陈上师觉浅,听见外面有动静,就已经醒了,听了紫苏回话,忙起身,吩咐侍候洗漱梳妆。收拾妥当了,至小花厅坐了,吩咐请王嬷嬷进来。 王嬷嬷躬身进了小花厅,屈膝给陈上师行礼。陈上师抬手道:“嬷嬷不必多礼。绾儿现在怎样了?” “回上师,姑娘半夜里烧的厉害,似是染了风寒,绿茗赶去请了白姑娘过来。夜里头忙着给姑娘敷热帕子、擦身子,至四更时又喂进去小半碗姜汤,五更时渐渐好些,出了点汗,睡安稳了。”王嬷嬷依照白薇的吩咐,只说了发烧,没提说胡话的事。 “这暮春天气,白天冷夜里寒,极容易伤风,你们侍候的人可要尽心些!”陈上师沉声道,又转头吩咐紫苏,“你备一份合适的礼,即刻让杜嬷嬷去妙手堂请刘郎中过来看诊。” 紫苏答应着去了,陈上师又对垂首侍立的王嬷嬷道:“你随杜嬷嬷一道儿去,见了郎中先说病情,也好让郎中有个准备。这就赶紧去吧!” “是。”王嬷嬷小心的躬身应答,这才退到门边,再转身出去了。 紫苏不多时便回来,说是外面都安排妥当了,已吩咐仆人驾好车在二门处候着,杜嬷嬷和王嬷嬷拎着礼品去了。 陈上师点点头,早膳也顾不上用,便吩咐去锦云轩探视崔绾绾。紫苏忙取了外出的斗篷来,侍候陈上师披上,这才扶着陈上师往锦云轩去。 锦云轩里,白薇看着卧榻上虽还在沉睡,却已没再发抖,且呼吸已渐渐平稳的崔绾绾,微微松了一口气,又探手摸了摸额头,有一层薄薄的汗,却还是热的很,便吩咐丹心和绿茗继续勤换热帕子给崔绾绾敷额头。 陈上师急急走进来,白薇瞧见,忙上前扶了,宽慰道:“阿娘莫急,妹妹大约是夜里受了风,半夜烧的厉害,这会儿出了汗,已好些了。” 陈上师已探身瞧过崔绾绾,见睡的踏实,又探手摸了摸,不是滚烫的厉害,心下便没初进来时那般焦急了,听了白薇的话,点点头道:“已经差人去请郎中了。薇儿,昨儿夜里辛苦你了,我瞧着绾儿这会儿暂无大碍,你可要先歇一歇?” “阿娘,我不累,待郎中瞧过了妹妹,我再歇息也不迟。”白薇温声笑道,“阿娘随我去花厅坐坐。阿娘听闻妹妹病着,必定急急赶了来,怕是还未用早膳吧?” 陈上师点点头,由着白薇扶着她往花厅去。 白薇扶着陈上师到小花厅坐了,便吩咐墨菊和碧荷去替了绿茗和丹心,让绿茗和丹心二人过来侍候早膳,又吩咐紫苏去魏嬷嬷那里取了备好的花果茶来,再去大厨房传早膳。 “阿娘,你今日也借机尝尝妹妹这里的花茶,可不一般!”白薇笑道,“昨日我让魏嬷嬷煮了妹妹素日爱喝的茉莉茶,还有新近晒好的桃花茶,不但闻之芬芳,饮之爽口,据说还可养颜呢!” “这丫头,惯常就爱鼓捣这些,心思又灵巧,竟想着趁时令采摘半开的花苞,晾晒成花茶存着慢慢饮用。”陈上师忍不住轻笑道,“我听说了,只当是她的玩心,也没什么要紧,随了她去。今日听你如此一说,倒真想尝尝了。” “除了花茶,妹妹还配了几样鲜果干果煮茶喝,都是清甜爽口的,她这里日常都备着,今日阿娘也尝尝。”白薇又笑着建议。 紫苏已端着托盘进来,托盘里放着两个温在暖窠里的白瓷茶壶,将托盘放在案几上,紫苏便退下,自去传早膳。 白薇笑吟吟的执壶给陈上师倒茶。 “好好好,都尝尝。”陈上师笑的温柔,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点点头道,“这茶是不错,难怪放在前头场子里,也有不少宾客点。这丫头,花样总是比旁人多。我都当她只是贪玩,倒是你,对她的事处处上心。” “阿娘,妹妹聪颖过人,想出的花样都有趣的很,况且,还能多挣许多银子,我自然要多留心,不能埋没了妹妹一番心思。”白薇笑的一双杏核眼弯成月牙形。 “你们姐妹俩,好的跟一个娘似的,倒让我妒忌了。“陈上师拍着白薇的手,故作薄责样。 “阿娘,我俩本就是共你这一个娘的。”白薇语气中少见的撒起娇来。 “好好好。你们这样亲密,阿娘心里欢喜的很。”陈上师满眼慈爱,又忽而有几分忧虑的叹道,“绾儿那孩子,幼时单薄,后来渐渐养好了,这些年都未生过病,这次竟然病的这样厉害,她那两个婢子,可是没尽心了!” “阿娘,这事......有些蹊跷。”白薇说完看着陈上师的眼睛。 陈上师闻言面上一惊,忙示意白薇说下去。 “阿娘,我昨日夜里已仔细问过绿茗和丹心,妹妹白日里去灞桥游玩时,......”白薇便按绿茗和丹心的转述,将事情的经过仔细说了一遍,“妹妹夜里发烧,似是糊涂了,又像是被梦魇着,整个人不停发抖,还......” “还不停说胡话。“白薇顿了顿,面色有几分沉肃,“妹妹说的那些话,我从未听过......” 陈上师听完白薇的述说,面色也沉重起来,半晌不语,只将茶盏放回案几上。 “阿娘先不要忧心。”白薇忙安抚道,“究竟事情如何,还等妹妹醒来再说。” “那两个人,她那两个婢女,真就完全不识得?“陈上师皱着眉头。 白薇摇摇头道:“丹心极少出门,自然不识。绿茗虽跟着妹妹识了一些名册,却也说不曾记得有那男子,想来,不是名册里的紧要人物。至于那女子,若是个养在深闺的小姐,就更无法识得了。” “等你妹妹醒来,先不提此事,只管先养好了身体。”陈上师微微叹口气,“好歹歇这几日养好些,下一场献艺她不能违约。她定了休演的日程,便有许多宾客不满,若届时又以身子抱恙为由辞演,怕是有人要闹开了。” “阿娘放心,我定为妹妹安排妥当。”白薇点点头。 第七十六章 睡醒了 陈上师和白薇用过早膳,王嬷嬷和杜嬷嬷便领了刘郎中过来。 陈上师客气的迎出来,便让进刘郎中进里间给崔绾绾诊脉。 刘郎中搭了脉,又翻看了崔绾绾的眼皮,便收了诊箱,示意陈上师外出说话。 到了正厅,陈上师请刘郎中落座,又命紫苏奉了茶来。 刘郎中端起茶盏轻啜一口,便放下了,这才朗声道:“上师不必忧心,崔姑娘因时令变化,致使冷热不调,如今已发了汗,我再开一副方子,吃了药歇几日便可无恙。只是......” “郎中有话但说无妨。”刘郎中一个只是,陡然顿住不语,眉尖微微蹙了蹙,陈上师心中一惊,便立时接了话,请郎中直言。 “只是,崔姑娘脉象凌乱,似是有惊悸之症......我的方子里添了两味宁神的药材,却还需崔姑娘心下放宽,才可痊愈。”刘郎中说的略有些含糊。 陈上师想到早膳时白薇说的话,心下已然猜到七八分,便点点头道:“郎中医术高明,我心中有数了。” “如此,老朽便告辞了。”刘郎中起身,拱手作别。 紫苏双手捧着一个锦袋奉上,刘郎中接了揣进袖袋里,便背起药箱出门。陈上师说一声“郎中慢行”,又吩咐紫苏送了郎中出去。 崔绾绾吃了药,又昏睡了两个时辰,发了一身汗,才算是醒了。 “姑娘醒了!姑娘可好些了么?”绿茗正在卧榻前给崔绾绾换帕子,见崔绾绾动了动,紧接着睫毛一颤一颤,慢慢睁开了眼,却又立时合上了。 崔绾绾方才一睁眼,觉得光线刺目,便又合上,此时听绿茗唤她,眼皮动了动,适应了一下,再又睁开,想说话,却觉得嗓子干哑的厉害,只含糊说了句“水......” “好好好,婢子这就去端来。”绿茗几乎是惊喜的起身,外面白薇听见动静已掀帘进来了。 白薇至卧榻旁侧身坐了,见崔绾绾挣扎着想坐起,便扶了她起身,又拉过一旁的枕头给她靠着后腰。 绿茗已捧了一盏果茶进来,半伏在榻前,将茶盏递到崔绾绾唇边。 崔绾绾不太习惯这样的侍候,想伸手接过茶盏,却觉得浑身酸软无力,两手抬不起来。嗓子实在渴的厉害,也就顾不上许多,就这绿茗的手几口喝完了一盏茶,又抿了抿唇,说道:“再端一盏来。” 绿茗忙答应着去了,旋即便捧来一盏茶递到崔绾绾唇边。 崔绾绾饮完这一杯,才觉得好多了,喉间和嘴唇都不那么干了,此时又见陈上师进来,便想起身,被陈上师抬手制止了。 “妹妹,你病的重,好好歇着吧。”白薇温柔的按下崔绾绾。陈上师也在卧榻另一侧坐了,满眼关切。 “师父,姐姐,你们一直守着我?“崔绾绾有些不好意思,“我只不过是有些伤风......” “妹妹确实无大碍,方才郎中已瞧过,吃几幅药,歇几日就好了。“白薇语气柔婉道,“只是昨夜,妹妹烧的厉害,有些吓人。” 陈上师又叮嘱了一串话,吩咐婢女好生煎了药喂崔绾绾服下,便在白薇与崔绾绾的请求下离开锦云轩了。 “姐姐,我歇几日就好了。”崔绾绾虽然还是觉得身体虚浮无力,脑子却清醒许多,“不会误了下一场乐舞的日程。” 白薇点点头,轻轻叹息一声:“你定了这么个法子,虽说合了你的心意,却不能再以别的说辞拒演,也是苦了你,生一场病也不能安生。” “姐姐不必担忧。“崔绾绾笑道,“不是什么大病,不碍事。以后,我也会挑着日子生病,不让宾客有口实。” “呸呸呸......”白薇嗔怪道,“说什么胡话!日后都好好的!” 崔绾绾挤出一个调皮的笑容。丹心端了已晾至温热的汤药进来,崔绾绾接过,才喝一口,便苦的眉毛眼睛挤在一起,差点就顺嘴吐出,碍着白薇在跟前儿,便抿了嘴唇强忍着吞下,却是再也鼓不起勇气喝第二口。 绿茗已用托盘端了两碟子蜜饯来,几乎是哀求道:“姑娘,喝了吧,若觉着苦,喝一口汤药,就一颗蜜饯。” 崔绾绾赶忙拈起一颗蜜饯丢进嘴里,方才几乎被苦的麻掉的舌尖,此时尝着酸甜味,却觉着怪怪的,蜜饯也不如平常的味道了。看一眼碗里黑乎乎的汤药,又看一眼满脸含笑望着她的白薇,只得硬着头皮,闭上眼,张嘴将一碗药一口气倒进嘴里,又一仰头吞了,也不吃蜜饯,放下药碗,便抓过丹心托着一盏茶大喝一口,才算是将唇舌间那股子苦味压下去了。心里暗暗嘀咕,以后千万不要生病,在唐代,这一副退烧药也苦成这样! 白薇见崔绾绾已吃了药,便嘱咐她好生休息,又嘱咐绿茗和丹心留心照顾,还留了碧荷在这里帮衬,这才离去了。 崔绾绾这会儿觉得精神很好,便招来绿茗,问她病中的事,得知白薇守了她大半夜直到方才离开,又吩咐给她喂姜汤,擦身子,敷额头这些,不禁心中感动。待听到绿茗说她病中被梦魇住,说了许多胡话时,崔绾绾心里一个咯噔,面色一凝,忙问绿茗道:“昨日灞桥边的事,你可都说与姐姐了?” 绿茗只得低头道:“姑娘病成那样,婢子和丹心急的没了心神,白姑娘照看姑娘,见姑娘烧的厉害,还说胡话,便说姑娘像是受了惊吓,问婢子,姑娘白天遇着什么人什么事,婢子便一五一十都说了。” “不怪你们。”崔绾绾明了,便道,“你们折腾这么一场,也都累了,几个人轮流着守在旁边,余下的人先歇一歇。” “婢子不累。”绿茗赶忙道,“婢子就守在姑娘这里听吩咐。姑娘昨日就未用晚膳,今日已快晌午了,不如让魏嬷嬷去做些清粥来?” “也好。”崔绾绾点点头。在门口候着的丹心,闻言赶忙打起帘子出去寻魏嬷嬷传话去了。 崔绾绾半靠在卧榻上,却转起了心思。自己高烧昏睡中说的梦话,白薇指定听见了,那么师父也知晓了。梦里不知身是客,绿茗只说是些听不懂的,却难保白薇和师父不多想,届时即使她们不问,自己也要想个托词把这事掩过去才好。 第七十七章 求邂逅 刘郎中的药虽然苦到难以下咽,效果确是极好的,不到三日,崔绾绾便好透了,也没误了乐舞演出的日程。而且精神很好,连演了三日也没觉着累。 这三日照例又是场场爆满,座无虚席。不少人还在慨叹,又要再等三日才能看到,散场时便早早订好了下一场的座席。 程府后院,湖边水榭里,杜子陵又是眉飞色舞,对程璟竖着大拇指道:“你的眼光,果然是没说的。崔姑娘不但舞姿优美,容貌绝佳,最难得的是浑身的气韵!还真是,也就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你了!只可惜,是个舞优......” “舞优怎么了?”程璟双眼一眯,似笑非笑的看着杜子陵,冷着声追问一句。 “我是没觉着什么......你府上,老太太那边......”杜子陵急急想解释什么,却被程璟横了一眼,生生咽回后半句,转了话音道,“当真是绝色!难怪你费尽心思,每日送了新奇礼物去,场场订下最好的雅间儿,你这么忙的人,居然一场不落......” “也不过就演了十日,还不是接连的,我再忙,这十日空闲还是有的。“程璟抿了一口茶,闲闲接口道。 “是是是。三日后的场次,你不也早已订好了?”杜子陵笑的挤眉弄眼,“只是你这份殷勤,人家并未看在眼里,不但现在不见,还有个三年之期......” “怎么?你觉着我坚持不了三年?”程璟斜睨了一眼杜子陵。 “不至于,说你长情,我还是信的,虽说你已接二连三捧了长安城里好几个舞优......”杜子陵又在程璟的白眼里将后面的话咬进肚子里,转着舌头道,“那是以前没遇着般配的......从前那些舞优,也不过就是歌舞助兴,这个不一样。” 程璟闻言,唇角扬起,露出一个颇为满意的笑容,一双轮廓分明的脸,竟看着柔和许多,两道剑眉也少了平日里的锋芒,一双星目熠熠生辉。 “唉!三年,我是担心......”杜子陵似是想要卖个关子,故意顿了一顿,见程璟竟没有主动询问,却是忍不住说了下去,“这三年里,你虽每日送礼,崔姑娘若全不上心,见不着你的人,兼之外头你的名声......咳咳......那都是传言......可崔姑娘未必知晓......若是崔姑娘三年里,遇着别的男子......我是说,肯定没有比你更好的男子,可缘分这二字......” 程璟方才还舒展的一双剑眉,此时拧在一起,双眼微眯的盯着杜子陵,一语不发。 杜子陵被他盯的有些不自在,舌头打了个结,又忙道:“我是说......有这个可能......崔姑娘又不是每日出场,闲时的日子,自然会外出......万一叫她遇见什么人......” “你言之有理。”程璟沉声打断,又招手叫过春雷,“你去叫乌氏兄弟过来。” 看着春雷快步离去,杜子陵讶然道:“什么?你要监视她?” “不是监视,是保护。”程璟眼皮也不抬,轻啜一口茶,“此次,多谢你提醒。” “不言谢不言谢。”杜子陵又开始嬉皮笑脸,“你既然要摸清崔姑娘行踪,不如,我再帮你安排与她的浪漫邂逅,这事儿我最拿手......”本想炫耀一番的话语,又在程璟的白眼里咬进腹中。 长安城司空府,李云青疾步奔进书房,高声喊道:“双福双寿!” 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应声而入。李云青吩咐道:“去,寻一副崔姑娘的画像来。”双福双寿忙躬身答应着,疾步退出去办差了。 不过一刻钟,李云青已在书房里瞧着折扇围着书桌转圈踱步,听见门口的脚步声,忙转过身,双福双寿已齐齐进来,两个人一人提着上面的线绳,一人蹲身托举下面的卷轴,合力抖开一副画卷。 李云青上前一步,凝神细看了,哈哈笑两声,右手折扇猛一下瞧在左手掌心:“果然是她!我说上回瞧着就有几分眼熟,竟没细想!啧啧,崔兄果然好眼力!” 没得意完,却又犯起了愁,这门户是打听清楚了,可那位姑娘,是个倔角儿,竟然只在邀月楼公开献艺,无论是谁,一应邀约全盘推拒,除了邀月楼的舞场,旁人竟无法近身一见,更遑论说几句话了。自己在崔兄面前打了包票,如若崔兄回来后,自己只能告知他,人是打听清楚了,却无法见一面,那岂不是太损面子了? 李云青敲着折扇皱眉想了半晌,还真是发愁,自己也送过两次礼求见,都被婉拒了。据说所有人皆如此待遇,倒也释然,没多介意。只是,此次,无论如何得想个法子约出崔姑娘,为了崔兄...... 双福和双寿两人,胳膊都酸了,却动也不敢动,只纳闷的看着愁眉紧锁,瞧着折扇在屋里转圈的公子,互相对一下眼神,彼此露出一个苦笑,还没苦笑完又赶紧收住了。 李云青踱来踱去,也不知第几次又踱回画像正前方时,恰巧抬头瞧着画像中似笑非笑的人,脑子灵光一闪,又是右手折扇猛一下敲在左手掌心,叫道:“有了!” 双福和双寿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声唬了一跳,半蹲着的双寿更是膝盖一软差点跌坐在地,还好够机灵,手往上一托,身形也在将要着地时稳住了,暗暗吸了口凉气,幸好没失手撕烂了画像!瞧公子看到画像这神情,还有接连几日去邀月楼捧场,这崔姑娘只怕是正中公子意,若是撕烂了重金买回来的佳人画像,公子岂不要动怒! 李云青叫出那声“有了”之后,眉梢眼角都溢出笑意,才想起让双福和双寿收了画像,便径自坐在书桌前,左手捏着下巴,右手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叩书案,双眼露出狡黠的笑,眉尖时而轻蹙,时而舒展。 双福和双寿轻手轻脚收起画卷,又用绸布包好了,再轻轻收进书柜的画筒里,才算舒了口气。两人轻步挪至公子身侧,一左一右的侍立着,瞧着公子的神情,二人又默默对视一眼,垂了眼皮。他家公子每当这副模样,就是在想点子,公子想出来的点子,当然多半与家国大事无关,只不过,通常会惹出些小乱子...... 第七十八章 梦中人 邀月楼芳菲阁里,崔绾绾笑嘻嘻闪进白薇屋内,在案几一边面对白薇坐了,两手托腮看白薇噼里啪啦拨完算盘,收了账册,方才开口道:“姐姐,我来寻你说说话。” 白薇端起一盏茶,轻轻抿了一口,笑道:“好,姐姐也正闷得慌呢。” “姐姐怎会闷?每日统总诸事,又要理账,忙都忙不过来。”崔绾绾笑的有几分讨好。 “还不是托你的福。”白薇笑道,“往常的账目,只需每月底仔细盘一次就好。自从你出场,收的礼物名帖就多出许多,你又定下这么个规矩,姐姐只好多费些心,不但那些礼要入册收好了,还要依着礼品和名帖,给各人回话,总不能得罪了人。” “有劳姐姐了!那些礼物,姐姐也别客气,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拿了去!”崔绾绾这话语听着爽气,语气却一丝儿也不敢托大,以白薇的见识,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不稀罕那些! “好,有你这句话,姐姐就不客气了。”白薇却不介意,笑道,“旁的都还好,只是程公子,每日都送厚礼来,有乐舞场次的日子,更是加倍,就这些天,衣裳首饰字画并各种新奇玩意儿都送了一圈,你却一样也不看,我竟不知如何回话了。” “随他,送什么咱们就收什么,只要值钱的,我都喜欢。”崔绾绾眨眨眼,“不必明说我喜欢什么。” “你呀,明明是个疏朗的人,却偏要装出这么一副贪财薄情样儿来。”白薇笑着用指头点了崔绾绾一下。 崔绾绾双手托腮,对白薇笑的那叫一个灿烂,人畜无害,花见花开。心下暗乐,嘿嘿,不爱财是假的,从古至今,谁嫌钱多?舍财,那是在极少数特定情势下做出的特定选择。不过,姐姐这么看得起她,她当然很乐意,况且,她取的也没什么不义之财。 “姐姐......”崔绾绾见气氛很好,又刚刚才展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便试着说出她今日来的正事,可是话到嘴边,却还是有些舌头打结,早已想好的措辞,此时却不知如何开口。 “你有话,但说无妨。”白薇笑吟吟的接口,倒驱散了崔绾绾的尴尬,方才她便已摈退了屋内侍候的墨菊,此时只有她与崔绾绾二人。 “姐姐大约已猜到我今日来要说何事。”崔绾绾面对白薇的笑容,坦然道,“那日病中,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妹妹病里大约是梦魇了,的确说了许多听不懂的话。”白薇笑的云淡风轻,“姐姐觉着妹妹病的突然,恐事有蹊跷,便问了婢女,那日可有什么异常之处,却未发觉端倪,想必妹妹只是外出游玩时受了风。” “姐姐,那日遇见的男子,他并不在名册中,听口音,关中话也说的生疏,倒有几分南方腔调,想来,是初来长安的,官阶不高,或者就是一介白衣书生。那女子,看衣饰举止,倒像是长安的大家闺秀。”崔绾绾索性一口气坦白,“只是,那男子的容貌,我竟在梦中见过几次,起初并未留心,直至那日见到,一时惊诧不已,故而失态。及至近前细看,却又发觉与梦中人并不十分一致,又见那人看我的眼神甚为惊诧,确实是陌生人,才有慌慌致歉离去。” “可是事后越想越觉得蹊跷,况且梦中见到那男子时,也多有些不吉利之处,故而心下惶恐,又受了些风寒,所以才病重发烧,又在病中说了许多胡话。当时妹妹虽是昏睡着,却只觉得一夜乱梦疲惫不堪,醒来时却都记不太清了。”崔绾绾一口气说完,面容平静的看着白薇。这番说辞,是她事先在心中编排好的,自认为逻辑合理,言辞合情,白薇纵使不全信,也不好说什么。 白薇依然笑的云淡风轻,只柔声道:“好妹妹,姐姐知晓了。你病这一场,也受了苦,好好歇几日。这些事,先不劳神了,依你所言,那男子只是初到长安,料也翻不出什么浪花儿来,何况你也并未如何冲撞他,不至于如此小气的。至于你说梦中不吉利,那也不过是梦罢了,不必太过惶恐,仔细身子骨要紧。” 崔绾绾点点头,又谢了白薇的关切之意。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白薇关心她胜过疑心她,纵使对她的身世心存疑虑,也想不到未来人这上面去,只要不将她当成反常妖女就好。 说完了正事,二人便又说笑起来。 白薇忽而想起什么似的,笑道:“方才说到程公子,还有一事未说呢。程公子送来的衣裳,竟全是从云想霓裳里订做的,其中还有两身是你画的图样,一身照水莲的,一身竹叶青的,原本我也是要先做两身给你,谁知衣裳才做好,未来得及送来时,凑巧被程公子家的仆人瞧见了,便要订这两身,还挑了些别的首饰,说是要送来给你的。” “掌柜的接了单子,又私下遣人悄悄来说与墨菊,说是让问问,要不要再做两身一样的一道儿送来。我听了,笑的抚掌,便让他们就以程公子的名义送了那两身来。这么一来,姐姐倒省下一笔了。”白薇笑的如同窗外盛开的蔷薇。 “这还真是......”崔绾绾嘟着嘴,郁闷道,“我很喜欢那两个花样,这要是再穿出去,若无意中叫他程府的人瞧见了,知道我穿了他送的衣裳,还不定怎么想......” 白薇掩唇笑道:“怎么想都成,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穿了他送的衣裳,他该欢喜才对。不过,若是妹妹不乐意,不穿就是了,先收在你的私库里,姐姐再另挑花样做了衣裳给你就是。” “还是算了,我喜欢的衣裳就要穿,管他人怎么说呢!”崔绾绾笑道,“那个程公子,可是名册里的头一份,他惯常捧舞优的,我如今也算是当红,穿他送的衣裳,倒也是时兴的,没什么要紧。” “那,若是他知晓后,便强求邀约呢?”白薇笑着问道,“程公子如今不但每日送礼来,邀约名帖也是每日递来,姐姐我已经连替你婉拒的说辞都想尽了。” “按规矩来。”崔绾绾淡然道,“我的话里说的明白,礼一律照收致谢,人是不见的。收来的礼就是我的,用与不用就随我的心意了。若是舍不得的,或是有其他想法的,大可以不送礼来。” 两姐妹又说笑了一会儿,崔绾绾便告辞回锦云轩去了。 第七十九章 女儿愁 才转进锦云轩的院子,崔绾绾便瞧见莲香斜倚着身子坐在门廊处的栏杆上,一手弯着肘子搭着护栏,下巴抵在臂弯处,眼神定定的瞧着远处围墙边,那里几只斑斓彩蝶正绕花起舞。 崔绾绾绽出一个笑容,轻快几步奔到莲香身旁,弯腰凑近,原想吓她一下的,却瞧着莲香微嘟的嘴,满腹心事的模样儿,忽然不忍心了,只笑着逗她道:“莲姐姐好兴致,竟到我这院里吹风来。” 莲香幽幽叹口气道:“我的舞姿,竟不如那几只蝴蝶。” 崔绾绾一愣,旋即又笑着坐到她身旁,拉着她的手道:“这是什么话?可是近日习舞不顺,心内烦忧?不如进屋里坐着喝杯茶,咱们说说话。” 莲香摇摇头,垂了垂眼皮道:“我这些时日闷的很,也就在你这儿能透口气,这外面倒比屋内阔朗,看着花啊蝶的,心绪也好些。” “也好,那咱们就在这儿坐着说说话。”崔绾绾笑的柔婉,“我让丹心煮了果茶来,再搬一张矮几放在这儿。” 一旁侍立的绿茗和丹心,闻言便忙着去了。不一会儿,二人抬来一张矮几,又回身去端了托盘来,一壶果茶,两碟子佐茶的干果。 丹心倒了盏茶捧给莲香,莲香接过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便放下茶盏,又拈起一块桃脯咬了一口,待再想咬一口时,却瞅着桃脯,轻轻叹了口气,语带幽怨道:“这几日,阿姐又给我多加了一个时辰,她还就在一旁瞧着,时时挑出我的不好来......我本来就笨,阿姐这样,我心里慌,错处更多......阿姐素来疼我,可这小半年来,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崔绾绾心内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如何开解,只轻声道:“桑菊姐也是为你好......”桑菊近来对莲香的求全责备,邀月楼几乎人人皆知,可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旁人岂能随意置喙。【零↑九△小↓說△網】 “我知晓阿姐一番心意,只是......”莲香垂着眼皮,神色黯然,“只是我打小天资就不及阿姐,也......也不及阿姐勤奋。阿姐让我一道儿来学乐舞,我起初是瞧着阿姐好看,又有一份月例拿,就跟着来了。可学了这些年,我越来越泄气......阿姐还非逼着我......” 崔绾绾也不知说什么好,便只默默当个听众,捧着茶盏慢慢啜茶,听莲香诉说心中不快。 “绾绾,我觉着好累......”莲香语气低落,垂着眼皮的眼里似是要滴出泪来,“阿姐这些年,大约也累的很......阿姐一心想挣到首席舞优,可这么多年了,也一直还是个一等舞优,眼看就过了二十五,不能再留在这儿,家里阿爹阿娘又说她耽搁了亲事......绾绾,我想离去了,听阿娘的,趁我还能寻一门好些的亲,嫁人过日子......” “......“崔绾绾抬头看着莲香,想说什么,却又咽回去了。这话不好说,在这个时代,普通人家的闺女,十六七岁嫁人已经算不小了,她爹娘说的不算错,况且,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 “绾绾,你说,我是不是真不是这块料?”莲香抬起头,眼巴巴的看着崔绾绾问道。 被这么问,崔绾绾只好斟酌着词句慢慢回道:“莲姐姐,你若是喜欢乐舞,就不该想什么天资,古人说,勤能补拙,你要相信自己,怎么说你也学了这么多年......” “正因为学了这么多年,我才越来越泄气。”莲香又垂了头,“那时候年幼,一时新鲜就来了。可越大越不喜欢......” 顿了顿,又叹一口气,看着两指间才咬了一口一直捏着的桃脯,幽幽道:“你知晓我,一向贪嘴,阿姐隔三差五的提点我......我现在,看着这桃脯,十分想吃,眼前却又总晃着阿姐责备的脸,便又不敢吃......我心里郁结难消......” 崔绾绾愕然,半晌,才道:“咱们做舞优的,为了身轻体畅,是要克制些,可也不必如此这般,一个桃脯而已......” 莲香摇摇头道:“唉!一言难尽。算了,我还是不吃了。”说完便将桃脯扔进一旁装果核的碟子里,却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似是在惋惜。 崔绾绾瞧着她的动作和表情,哑然无语。从古至今,美女们为了身材纤瘦都很拼。莲香不想这么拼,可桑菊逼着她拼。上一世便知道“环肥燕瘦”,还据说盛唐以胖为美,真来了大唐,崔绾绾才知道,盛唐是以丰腴为美,而丰腴与胖,二者还是有本质差别的。 “莲姐姐,只要不是太油腻荤腥的菜品,还是可以吃的。“崔绾绾想了想,还是开解道,“口腹之欲也是人之常情,岂可一味压制?姐姐若是贪嘴,不妨多运动,如今又多练一个时辰乐舞,想来,多吃几口,没什么大碍。” “唉!”莲香叹口气,神情却已开朗不少,看一眼崔绾绾道,“跟你说说话,我这心里就舒坦多了。我已看的通透,能在乐舞上有大成的,还真就要像绾绾你这种聪慧又绝美的,还有莺儿,你们都是有天资的,我不行。我且挨过这一年半载,待阿姐放下心结了,我便寻个说辞,离了这里回家去。” 崔绾绾见她眼神清亮,却是心里看开了的样子,便笑着道:“也好。无论怎么着,总要合着自己的心意来,才能过的舒坦。” 莲香诉完了自己的心事,这才像想起什么似的,拉着崔绾绾的手不好意思道:“你瞧我,光顾着自己,你前些日子病了,我也没来瞧瞧,今日来了却又......” “这有什么要紧,不过是伤风而已,已经全好了。“崔绾绾笑道。她生病时其实不太适应旁人探视,何况只是感冒,让朋友来探疾,这也太矫情了,那日莺儿来探望,她便以未免过了病气为由婉拒了。 忽然想到莲香方才说的话,便打趣儿道:“莲姐姐,若寻了如意郎君,可要带来给我瞧瞧。” 莲香立时脸上飞起一抹红晕,佯嗔道:“绾绾坏的很......” “哪儿有,莫非莲姐姐已有意中人?要不怎么我一说就脸红了?“崔绾绾将脸凑近莲香,双眸闪闪,满脸笑意。 “又胡说,我哪儿有......”莲香急的笑着便要去捂崔绾绾的嘴。 崔绾绾轻巧的往后一闪躲开了。二人笑成一团,又嬉闹一番,莲香方才离去。 第八十章 美男子 长安城的西市,琳琅满目的货品,形形色色的行人,摩肩接踵,张袂成阴。 崔绾绾今日还是一身假小子装束,玉白色绣如意纹的直身锦袍,腰间系一条七色丝线编结而成的丝带,一副羊脂玉带钩相连。这一身衣着,衬得身姿玲珑俊逸,仪容潇洒脱俗,三分似是俊秀小公子,两分含着女儿家的风姿。 今日未带折扇,进了西市便刻意弃车改步,背负双手闲闲的逛着,身后一两步跟着的假小子装扮的绿茗,不无紧张的盯着姑娘的背影,唯恐有什么闪失。 依照先前与慕容飞燕的约定,崔绾绾寻至悦来客栈。这是一幢横铺开的三层木楼,从西市口逛进去,在一片旅居客商及西域胡商的邸店聚集区,客栈临街而立,几乎占了小半条街。 崔绾绾在客栈门前站定,抬头打量,客栈门头宽阔,牌匾上的字中规中矩,瞧着却倍觉安心,似在告知人们,此店诚信无欺,宾至如归。不觉唇角向上微弯,露出一丝笑容。 一个伙计迎至门外木槛,拱手热情招呼道:“这位客官,可是要住店?里面请。” 崔绾绾抬步入内,行至柜台前,对柜后精神矍铄的老人朗声道:“大叔,我来寻访一位友人,玄字三号房的慕容姑娘。” 老者闻言,拱手道:“客官,慕容姑娘早间出去了,临走时留了话,说是午时前必定回来,若有客来寻她,便让小老儿转告。” “好,多谢大叔。”崔绾绾拱手回礼,又转身对小二道,“劳烦小二哥寻一张靠角落的桌子,上一壶好茶,只放茶叶的,再打一盆热水来,我便在此等候慕容姑娘。” “好勒~客官这边请。”小二扬声应诺,领二人在客栈大堂角落临窗的位置坐了,又回身先去端了热水来,再沏了一壶清茶,道一声“客官慢用”便躬身退下了。 绿茗给崔绾绾倒了一盏茶,看一眼四周,微微探伏着上身,小声道:“姑娘,此时将近午时,这客栈大堂里不但有品茶的人,还有用膳的,似乎,有几个人在偷眼往这边看。” “无妨。”崔绾绾轻抿一口茶,笑道,“据说我的画像在城中不少书斋诗肆售卖,想来见过画像的人不少,那些偷眼打量,又低声议论的人,大约是在猜测我是不是画中人,咱们只管喝茶,不必理会。” 绿茗闻言点点头,便只顾低头饮茶,一会儿却又抬头,不放心道:“姑娘,咱们两个人,这西市素来各色人都有,这又是客栈,来来往往闲杂人多,婢子怕……” “怕什么?”崔绾绾睨了绿茗一眼,“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况且,飞燕就快回来了,你是见过她的。” “慕容姑娘大约有几分身手。”绿茗点点头,放心些了。 “几分?”崔绾绾似有些不满,“飞燕瞧着就身手不凡。” “……”绿茗被话一堵,愣了一瞬,有点儿不服气的小声嘀咕道,“姑娘又不是练家子,怎能瞧出来……” “你不懂,她那样的女子,敢一个人出来闯荡,必定能护住自己,功夫岂有弱的?”崔绾绾很自信,后面还隐去半句,何况他还有个大哥,慕容飞鹰那看着就结实的身板,打起架来想必不会吃亏。心中忽而一动,剑客,好令人羡慕,找个机会让飞燕教自己几招,不求成为高手,至少能防身。 一个身形颀长的白衣少年踏进店内,崔绾绾习惯性四处梭巡的目光立时被吸住了,那一刹那,心中鲜花怒放千万朵,万多花丛中蹦出两个字“帅哥”! 门外的阳光洒在少年修长挺拔的身上,一袭本白袍服令少年看上去清俊儒雅,面如冠玉,眉目疏朗,脸孔温润,一眼看上去,既像马天宇又像杨洋,崔绾绾差点要惊叫出声,幸而及时稳住没失态,眼神却没舍得挪开哪怕一眨眼的功夫。 一直目睹着少年跨进店内,向着柜台走去,崔绾绾又看着那副俊挺的背影,身后背着一把剑,剑鞘花纹朴拙而洋溢着古韵,应当是一把家传名剑。崔绾绾方才已是万朵花开的小心脏,不禁又跳快了几分,帅气又温柔的剑客,这简直就是老天给她梦中情人的标配! 看着这样的男子,崔绾绾心旌摇荡的同时,脑中在迅速盘算,如何找机会假装邂逅,因缘偶遇。这是唐代,不能一见面就搭讪再互留微信,总要说上一席话,才能彼此留下印象,再有机会下次相见。该如何是好呢? 一时想不到好主意的崔绾绾,差点要遗憾叹息皱眉,却听见少年在柜台前拱手向掌柜行礼道:“大叔,我来寻玄字一号房的慕容公子。”嗓音爽朗中透着温润,如三月的春风抚过心底。 崔绾绾差点要雀跃而起!他是来寻慕容公子的,如果,他寻的恰巧是飞燕的大哥,那么,自己想结识,岂不是易如反掌?玄字一号房就在玄字三号房隔壁,又是慕容,这悦来客栈哪儿来那么多刚好姓慕容的公子! 崔绾绾几乎可以肯定他是慕容飞鹰的朋友,如此一来,不用费神想邂逅的事了,就想想待会儿怎么好好表现……想到此,崔绾绾赶紧收回目光,揉了揉脸,还好还好,还没发烫……又偷眼看一眼绿茗,那妮子未露出询问的眼神,看来是未发现异样,或者是自己的面色看上去很正常。 来大唐,需要守住穿越时空这样的惊天大秘密,崔绾绾早已算是个颇有城府的女子,一般来说,能做到遇事不动声色。至于方才……崔绾绾又偷看一眼已寻了位子坐下的白衣少年……方才那是偶然,幸好没被人瞧见花痴眼,尤其没被对方瞧见…… 已神色如常镇定自若品茶的崔绾绾,眼神却有意无意的瞟向白衣少年。此人居住从容,举手投足有如朗月清风,若是瞧见方才自己的花痴眼,不知会作何想?幸而他并未瞧见,看他自进门至现在,目不斜视,似这厅堂内的一切人与事,皆不在他眼里。 或者应该说,他的神情,似这世间的一切皆不在他眼里,又或者说,这世间的一切皆在他的心胸里,有了成竹,方能如此淡泊。 第八十一章 不相识 一个步履轻捷的身影从客栈门口闪入,崔绾绾一眼便瞧见一身姜黄色劲装的慕容飞燕,正欲招手时,便见慕容飞燕目光四下一扫,已然瞧见她们,笑着走了过来。 “绾绾,让你久等了。”慕容飞燕在案几前站定略一拱手,也不待崔绾绾招呼,径自利落的坐下了。 崔绾绾莞尔一笑,并未接话客套,只对慕容飞燕笑着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绿茗忙执壶倒了一盏茶奉于飞燕身前案几上,恭敬道:“慕容姑娘请用茶。” “多谢!”慕容飞燕微笑着道声谢,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这才放下茶盏道,“有些事出去了一趟,真是渴了。” 绿茗偷偷笑了,又给飞燕倒了一盏茶。 “飞燕是否想现在用午膳?”崔绾绾瞧着慕容飞燕似是略有些疲惫的脸色,关切问道。 “也好。”慕容飞燕点点头,“此处的茶水和膳食也都上乘,现下已是午时,也不必另寻饭庄了。”说罢,冲小二扬手召唤。 “慕容姑娘安好,有什么吩咐?”店小二热情的小跑过来招呼。 “正是。”慕容飞燕接过小二递上来的菜单,转手递给崔绾绾,“你看看可有合你口味的?” 崔绾绾淡然笑道:“飞燕是店里的常客,自然熟知,拣可口的上几样便可,我只要口味略清淡些就好。” “那好。”慕容飞燕闻言,也不看菜单了,转手还给小二,只吩咐道,“先上几道你们这儿的招牌菜,再拣我素日常吃的几样菜上来,再给这两位姑娘上几样清淡爽口的菜品,新沏一壶茶来。” “好勒~”小二拖着长音退去备菜了。 “飞燕,怎的今日就你一人?”崔绾绾关切问道,眼神又忍不住偷瞟一眼白衣美少年。方才慕容飞燕进来时,那少年只扫了一眼飞燕,便又继续悠闲品茶,那神情,明显是不认识慕容飞燕,而且店小二称呼慕容姑娘时,那少年也全无反应。 “大哥有些紧要事,怕是要晚些时候回来。”慕容飞燕顺口笑答,又忽而眨眨眼,对崔绾绾笑的一脸促狭,反问道,“失望了?原来你竟是为了见我大哥而来的?” “飞燕可又胡说了。”崔绾绾笑得坦然,慕容飞鹰称得上是风姿伟岸的奇男子,却不是她那杯茶,对他,有对剑客的钦敬,还有对兄长的仰慕,却无其他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 “哈哈,你倒是坦然。“慕容飞燕笑嘻嘻道,“我大哥是个难得的好人,你也很得我的眼缘,若有一日你们两人生出什么情愫来,可别不好意思,更不许瞒我。” “若有那一日,我必定先告知你。”崔绾绾也笑嘻嘻。一旁的绿茗暗暗咋舌,只顾低头盯着桌面上的茶盏。 说话功夫,店小二托着一个足足一抱宽的大木托盘过来,摆了满满一桌菜品,荤素兼备,色香俱全,又另有一壶沏好的热茶,壶嘴袅袅冒着热气,缕缕茶香飘绕而出。 “客官请慢用。”店小二利索的忙完,端着托盘躬身退后两步,再转身去了。 “咱们边吃边聊,我这人用膳时不拘礼,你也随意。”慕容飞燕略让一让,便已举箸就食。崔绾绾笑应一声,也已动筷,又笑着示意绿茗动筷。 “小二,结账。”一把清朗的男声传来,店小二颠颠儿的跑过去了。 崔绾绾忍不住循声看过去,心中遗憾万分,他竟然就要走了,看来是没等到要等的人。今日如此错过,怕是再无缘相见......一念及此,崔绾绾不禁眉目间闪出一抹怅惘之色,眼神略有些怔忡的看着白衣少年摸出腰间的钱袋,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入店小二的托盘里,便抚了抚衣袖,准备起身离去。 “是个美男子。”飞燕在一旁轻描淡写的吐出一句话。她刚往嘴里丢进一块白切羊肉,筷子还夹在手中,嘴里嚼几口吞下了,正欲与崔绾绾说几句闲话,却将崔绾绾脸上的神情瞧了个一清二楚,便循着崔绾绾的视线看过去,这才注意到那个白衣少年,“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他的剑。”慕容飞燕唇角微扬,双目微眯,眼中露出狡黠的精光。 崔绾绾被飞燕那句美男子的点评惊回神,颇有些羞赧,想着飞燕是不是又要打趣儿她,正欲寻思如何答话,却又听见飞燕后半句话,瞧见她脸上神秘莫测又带着狡黠的笑容,忍不住惊问道:“飞燕,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江湖切磋而已。“随着话音,慕容飞燕已提剑起身,朝白衣少年而去。 “飞燕......“崔绾绾一惊,慌忙起身,也往那边而去,她心里想着,虽说是剑客,也不能就这么莫名其妙找人打一架吧,要想办法拦着慕容飞燕才好。 眼见着慕容飞燕脚步轻捷,已至那白衣少年身前三四步远站定,堪堪挡住白衣少年的去路,白衣少年却是负手含笑而立,崔绾绾一时摸不清状况,也不敢站太近,隔了两张桌子站定,看着两人的神情,不像剑拔弩张的样子,心下微微松一口气。 绿茗也跟了过来,侧身站在崔绾绾侧前方半步,看一眼慕容飞燕与白衣少年,又悄悄对崔绾绾道:“姑娘,他二人,不会打起来吧?” 崔绾绾一时也不知怎么判断,只木然的摇了摇头,说道:“先看看。” 只见慕容飞燕此时正对白衣男子,抱拳一礼,笑问道:“敢问这位公子高姓大名?” 那白衣男子淡然一笑,语气漠漠道:“在下与姑娘素昧平生,何故相问?” “不为什么,就是想问。”慕容飞燕脸上似笑非笑,语气中颇带一丝讥诮,“若你非要问个原由,就当是因为我喜欢你的剑。” “噢?”白衣男子眉梢轻蹙,眸光一闪,却又立时掩住,面上挂上一抹调笑道,“姑娘当真只是喜欢我的剑,而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别的?还有什么,我与你无冤无仇......”慕容飞燕似乎没料到对方会这么反问,一时有些呆愣,似是自言自语的呢喃了一句。 “姑娘既然也说了,与在下无冤无仇,何故挡我去路?”白衣男子依然语气漠漠,面上却还是挂着调笑道,“莫非,姑娘是看中了在下这副皮相?” 此话一出,一旁观看的崔绾绾眉尖一跳,又忍不住多看了白衣少年一眼,方才对慕容飞燕的隐隐担心竟莫名淡去一些。 第八十二章 挑事儿 “啊呸!”慕容飞燕再一次没料到对方竟会这么问,一时脸颊飞红,又羞又恼,脱口呸一声,加重语气道,“我说过,我喜欢你的剑。【零↑九△小↓說△網】” 白衣少年倏然收住面上的淡淡笑意,眉头微皱,瞳孔一缩,眸中冰冷一片,冷声道:“姑娘可知,剑是侠士的生命,除非身死,剑不可离?” “我自然知道。”慕容飞燕似是无视对方的冷厉,反而有几分不屑道,“你的剑,我瞧着喜欢,就想看看。” “既然如此,那就看姑娘有没有这个眼福了。”白衣少年眉目舒展,神情淡定,语调却是比方才更加冰冷十分。 崔绾绾方才有几分放下的心,这会儿提到嗓子眼儿了,她这才听懂了,原来慕容飞燕已激怒对方,两人这是要拔剑相向。 正当崔绾绾感受到场中的气氛剑拔弩张,不知如何是好时,店小二小心翼翼的凑过来,连连拱手作揖,讨饶道:“二位大侠,小店经营不易,若是二位打坏了些许桌椅板凳,少不得要赔偿,未免白白破了钱财......再者,刀剑无眼,若是伤了人......” “无妨。“慕容飞燕生硬的打断店小二,“那边是我朋友,有钱的很,打坏的桌椅都由她赔。” 崔绾绾听了这话,憋的脸色愣怔。她倒不是心疼银钱,只是没想到,慕容飞燕怎么就这么想寻衅挑事儿呢!若是伤了人......伤了谁她都不乐意,一个是她的朋友,另一个,她希望下次还能再见,而且是以友好的身份,如果今日飞燕伤了他...... “二位大侠,小的求求二位了,高抬贵手,若是伤了店里其他客人,小的......“店小二拱手作揖如同小鸡啄米,声音里带着哭腔。 “无妨。”白衣少年冷漠的打断店小二,“我的剑有眼,伤不了无辜。” “那最好。”慕容飞燕嘴角扯出一个笑意,话接的很爽脆。 店小二哑然无语,只顾着拱手作揖,崔绾绾看的十分同情,忍不住开口道:“飞燕,你还是体谅一下,小二哥已经求饶了,要不算了?” 白衣少年闻言,扭头看了一眼崔绾绾,语声漠漠道:“此时,却不能就此算了。” “这位大侠......”崔绾绾见对方愿意与自己说话,便绽开一个温柔的笑容,语气柔婉道,“我这个朋友,性子爽利,不拘小节,大侠不要计较......” “绾绾,你寻个远些的地方站着看就好,我打完了再陪你用午膳。【零↑九△小↓說△網】”慕容飞燕头也不回的打断了崔绾绾。 “姑娘你看,你这位朋友心意坚定,今日我若不拔剑,她定不会善罢甘休。”白衣少年对崔绾绾露出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语调温润如春风化雨。 崔绾绾一时愣住了,嘴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废话少说,拔剑!”慕容飞燕似是很不满白衣少年的拖延,随着话音,“king”的一声,手中长剑便已出鞘,同时,右脚跨前一步,右膝屈成弓步,左手伸直向前,右手握剑高举,剑尖倾斜,摆出一个亮招的身形。 白衣男子转回头看着慕容飞燕,唇角微扬,右手缓缓抬起,握住身后的剑柄,“king”的一声,长剑出鞘,手势一收,长剑横于胸前,双目微垂,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抚过剑身。 “好剑!”慕容飞燕惊喜道,“果然没让我失望!” 白衣少年也不抬头,只抚摸着剑身,淡淡道:“姑娘,我念你年幼,只想看一眼我的剑,此时已看过,便请自行离去吧。” “哈哈哈!”慕容飞燕爆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剑没让我失望,却不知持剑的人会不会让我失望!” 白衣少年又是瞳孔一缩...... “等等!”眼看着白衣少年即将出招,崔绾绾失声尖叫道。 “我是说......你们,就不能换个地方吗......或者换个时间?”崔绾绾感受到二人身上几乎同时喷出的怒意,不禁有几分胆怯,却还是壮着胆子道,“不打最好......若真要打,至少挑个开阔的地儿,风景好,心情也好......再挑个良辰吉日......” “你当这是成亲呢?!”慕容飞燕异常不满,回头冲崔绾绾吼了一句。 白衣少年也回头,却是饶有兴致的看着崔绾绾,笑的一脸温柔。 “不是,飞燕......”崔绾绾眼神触到白衣少年温柔的笑颜,又被慕容飞燕那么一挤兑,顿时觉得脸有些发烫,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恨自己往日的伶牙俐齿都不知哪儿去了! 白衣少年却似是很赞同,对慕容飞燕道:“我看你这位朋友说的有理,不如我们择日再说?” 慕容飞燕却是眼露讥诮,满脸不屑,“我看你废话连篇,却不肯亮招,莫非,此剑只是摆设?你若衬不上这等好剑,不如卖给我,我必然出个好价钱。” 眼看着白衣少年身形僵直,眸中一片寒霜,握剑柄的右手一紧,崔绾绾心往下沉,只想抚额长叹。 绿茗又回身挡住崔绾绾,焦急道:“姑娘快躲远些!” “飞燕住手!”一声断喝传来,崔绾绾耳中一震,似是看到救星一般,紧紧盯着从客栈门口闪身而入的慕容飞鹰。 慕容飞鹰声到人到,已跨步行至拔剑而立的二人身侧,将慕容飞燕往后一拉,面对白衣少年抱拳一礼,歉声道:“杨兄,此乃舍妹,自幼顽劣,若是方才冲撞了杨兄,还望杨兄瞧着我的薄面,不与她一般见识。” 白衣少年已还剑入鞘,抱拳回一礼,朗声笑道:“慕容兄安好,你我多年未见,今日相聚,定要好好喝几杯。” “一定一定!今日重逢杨兄,实乃心中快事,痛饮三天才好!”慕容飞鹰哈哈大笑,便做了一个请让的手势,二人坐回案几前,慕容飞鹰又扬手招呼店小二,“上好酒好菜来!” “好嘞!”店小二乐颠颠的答一声,飞奔去准备酒菜了。 崔绾绾看着谈笑风生的两个男人,目瞪口呆,这画风变的太快了!莫非,二人认识?杨兄,他找的慕容公子还真是飞燕的大哥。 想到飞燕,崔绾绾这才想起来看她,见她与自己一样,目瞪口呆的看着已坐下畅谈的二人。 第八十三章 相聚欢 店小二已乐颠颠的跑回来了,举着一个大木托盘,在慕容飞鹰身旁站定,弯腰摆满一桌酒菜,说一声“客官慢用”,又乐颠颠的退去了。【零↑九△小↓說△網】 “大哥!”慕容飞燕十分不满的唤了一声,刚才还想切磋剑术,转眼间泡汤了,大哥与这人把酒言欢,全然忘记自己的存在。 慕容飞鹰给对面的人倒满一碗酒,又给自己倒满,这才放下酒坛,头也不回道:“飞燕,还不过来给杨兄致歉?” 白衣少年看一眼慕容飞燕,又看着慕容飞鹰,笑道:“区区小事而已,令妹真不愧是草原儿女,生性爽利。” “杨兄,你就别替她说话了。”慕容飞鹰笑道,“她素来任性妄为,杨兄这样温和的人,竟被她激怒拔剑,想来她惹出的事不小。” “大哥!“慕容飞燕嘟着嘴,“你总是长他人志气!” “你看,她还不乐意了!”慕容飞鹰无奈又宠溺的一笑,略略扭头,对慕容飞燕道,“你且说说,你是如何惹了杨兄?” 慕容飞燕方才已将手中长剑收回剑鞘,此时便将剑往桌案上重重一拍,顺势坐下,哼了一声,才道:“我不过是觉着他的剑好,想切磋一下而已。” “胡闹!”慕容飞鹰沉声一喝,将手中酒杯重重搁下,溅出的酒水在杯边洒了一圈,面色凛然道,“杨兄素来谦让,你定是出言羞辱,才能逼他出剑!还不快致歉?” 白衣少年此时却不插言,只闲闲的自斟自饮。 “大哥......又凶我......”慕容飞燕低头撅嘴,低声道,“我道歉就是了......” 又转头对着白衣少年,草草一拱手,闷声道:“杨什么,是我错了......” “飞燕!”慕容飞鹰又是一声沉喝,“不得无礼!此乃杨......” “在下杨少华。“白衣少年却不介意慕容飞燕的态度,兀自接过话自我介绍,又微笑着对慕容飞燕道,“姑娘今日之举,确实莽撞了些,这歉意,我受了。” “还不是看在我大哥的份上!”慕容飞燕撇撇嘴,“改日我大哥不在时,你我再较量一番。” “飞燕胡闹!”慕容飞鹰闻言,又惊又怒,“杨兄剑术尚在我之上!” “慕容兄自谦了。”杨少华笑的云淡风轻,“我看令妹也是尚武之人,既然如此,改日切磋几招也无妨。” “如此也好,只是还请杨兄手下留情。”慕容飞鹰拱手笑道。 慕容飞燕听闻大哥说此人剑术在他之上,心下一惊,便不似先前时任性了,只是面上仍摆出不服气的样子。 杨少华与慕容飞鹰看她一眼,相视而笑,便又自顾自的饮酒谈笑。 崔绾绾在一旁瞧着这番热闹,提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同时忍不住有几分窃喜,想着日后有的是机会,便寻思着此时先上前告辞。 看着崔绾绾款款而来,慕容飞燕好似忽然又想起她来了,忙起身拉过她,对座中二人道:“大哥,杨兄,这是崔绾绾。” “绾绾见过二位大侠。”崔绾绾听见慕容飞燕介绍她,便上前两步,对二位男子拱手行礼。 慕容飞鹰只对崔绾绾微微一颔首算是回礼。 杨少华却是定定的看了一眼崔绾绾,面上又浮出温柔的笑意,拱手回了个礼,才道:“方才已见识过姑娘的急中之智了。若非姑娘出声周旋,我怕是已然出手,等不及慕容兄赶来了。” “就是,绾绾,你这回可算是坏了我一次绝好的机会。”慕容飞燕话说的不客气,语气却极为轻松。 慕容飞鹰听杨少华如此说,便对崔绾绾颇为郑重的拱手一礼道:“多谢崔姑娘。你既是飞燕的朋友,以后不必如此客气,称我大哥就好。” 崔绾绾绽出一个朗月清风的笑容,落落大方道:“是,慕容大哥。杨大侠谬赞了。” 杨少华笑道:“大侠不敢当,你既称呼慕容兄为大哥,不如也称我一声大哥。” “是,杨大哥。”崔绾绾很听话的叫了一声。 “崔姑娘,我是粗人,不善招呼女子,不如,你与舍妹另置一桌酒菜。“慕容飞鹰坦然道,“我与杨兄也好开怀畅饮。” “不麻烦了,我今日来寻飞燕,也无甚要紧事,正要告辞。”崔绾绾说完,便转向慕容飞燕,正欲道别,却被慕容飞燕拉住。 “那怎么行!”慕容飞燕叫道,“方才只顾着找杨兄比试,咱们午膳没用完,话也没说完呢!” “那,我们继续。”崔绾绾闻言笑道,“再另寻一桌,重新上菜。” “好。”慕容飞燕欣然同意,拉过崔绾绾坐到一旁的桌案边,扬手招呼小二过来,吩咐道:“就依先前的菜式,重新给我们上一遍。” “好嘞~”店小二扬声答应,乐颠颠的退去准备了。一场刀剑祸事瞬间化解,还多出两桌酒菜钱来,店小二招呼的分外热情周到。 慕容飞鹰已与杨少华把酒言欢,二人谈笑风生,虽称不上高谈阔论,却也是旁若无人。这边桌案上,崔绾绾和慕容飞燕则相对静默,没了先前女儿家的叙话热情,只简单用些膳食,不时被那两个男人吸引注意力,一顿饭吃的甚为寥落。 不多时,崔绾绾与慕容飞燕已然饭毕,瞧一眼旁边还在吃喝叙话的两个男人,慕容飞燕笑道:“我大哥平日里沉默寡言,可一喝酒就话多,今日算是酒逢知己,更是了不得。咱们俩今日的兴致都叫他给叨扰了,不如,咱们改日单独叙话。” “也好。”崔绾绾笑道,“慕容大哥生性豪爽,一身侠士风范。” “我大哥确实一身侠士气魄。”慕容飞燕倒不谦虚,却话锋一转,又道,“那一位,却怎么瞧着都像个读书人,偏要装模作样背一把上好的剑。”声音不算小,足够让旁边谈笑的两人听的清清楚楚。 崔绾绾笑而不语,她没想到,慕容飞燕还没忘挤兑杨少华,不过,杨少华比起慕容飞鹰,确实显得斯斯文文的。 慕容飞鹰无奈的笑笑,出声制止道:“飞燕,杨兄文武双休,不似你大哥是个粗人,你以后不得无礼。” “好。”慕容飞燕爽快答应,“那今日就先容我无礼。” “......”慕容飞鹰笑着摇摇头,又对杨少华露出一个无奈至极的笑容,便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第八十四章 情人眼 杨少华笑道:“慕容兄不必介怀,令妹洒脱不羁,倒十分可爱。” 慕容飞燕不屑的撇撇嘴,转头对崔绾绾道:“别理他们。” 崔绾绾点点头,笑道:“飞燕,我这就告辞了,改日再聚。”又转头对慕容飞鹰和杨少华作别。 两位都是略一拱手便算作告辞。 崔绾绾款款起身,正欲离去,慕容飞燕忽然笑道:“绾绾,说起来,我还未见识过你的舞姿,不如改日我去邀月楼寻你?” “甚好。”崔绾绾笑道,“你知晓我的日程,只管来就是了,拿着我的名帖,不用订位,一定给你预留上好的雅间儿。”绿茗闻言,已从随身袋里摸出一张朱红烫金的花笺名帖双手奉上。 “想不到,崔姑娘竟是乐舞大家,不知在下可否有幸一睹风采?”杨少华笑问道。 “杨大哥谬赞了,得你赏光,是绾绾的荣幸,恭候大驾。”崔绾绾拱手一礼,语气很是谦逊。 “绾绾如今红着呢,若非有她的名帖,邀月楼里现在未必有位子留给你,此次,你可要好好谢谢我!”慕容飞燕得意的冲杨少华邀功。 慕容飞鹰笑道:“杨兄,我这个妹子,你也瞧见了,素来任性妄为,我一时没看着,便要惹出些事端来。方才她说要去观赏乐舞,我就发愁,这下有你看着,我可放心了。我是个粗人,去不惯那样雅致的地方,飞燕就拜托你了。” “好,当仁不让。“杨少华笑笑,也不推辞,爽快应了。 慕容飞燕不服气的嘟着嘴,却也没说什么。 崔绾绾见事情说定了,便笑着告辞离去。 正对着悦来客栈的一间茶馆里,二楼临窗的位置,李云青放下茶盏,看着窗外,笑道:“可算是出来了,她这一顿饭吃的也够久的,我茶都喝饱了。” 坐李云青对面的赵永诚笑道:“她是来寻故人的。”说完以眼神示意正在门口再次与崔绾绾拱手作别的女子。 “崔姑娘穿着男装真是别有一番风情。“李云青笑眯眯的,似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 赵永诚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她那位朋友,英姿飒爽不亚须眉,有趣儿!”李云青眼中笑意更浓。 赵永诚先是一愣,旋即又是微笑,依然默默品茶。 “咱们也盯累了,回吧。”李云青摸出一串儿铜钱丢在几案上,便起身离去,赵永诚也旋即起身,二人一同下了茶楼,各自离开。 ...... 程府后花园的八角亭里,程璟盘腿坐在锦垫上,身前端放着一张雕花红木矮几,矮几上置一张古色古香的黄花梨木棋盘,程璟正左右手各执黑白子对弈。 春雷脚步静悄悄的走近八角亭,在亭外站定,程璟落下一粒白子,沉声道:“说。” “是,公子,乌小炳求见。”春雷躬身垂首回禀。 “让他进来。”程璟落下一粒黑子,头也不抬。 春雷应诺一声,便疾步而去。片刻,一身灰色短打扮的少年疾步而入,行至八角亭外,单膝跪地,抱拳垂首道:“乌小炳见过公子。” “起来说话。”程璟眉梢莫名漾出一抹笑意,却又垂了垂眼皮掩过去了,再微抬眼皮,已是神色如常,左右手依然在对弈。 “是,公子。”乌小炳应声而起,“回禀公子,崔姑娘将近巳时出了邀月楼,往西市上逛了约莫一个时辰,在几处胡商邸店买了几样新奇的饰品小玩意儿,再进了悦来客栈,向掌柜打听了客栈里住着的一个女游侠,后又在客栈大堂等候,那女游侠近午时回来,二人相见甚为欢喜,顺势点了一桌菜品,不过,后来出了一点意外……” “什么意外?”程璟执着云子欲落的手一顿,抬眼扫了一眼乌小炳。 “是那个女游侠……”乌小炳被那样锐利的目光一扫,下意识的垂了头,脱口先说一句,再咽了一口口水,才继续回禀,“那个女游侠对客栈里喝茶的一个剑士多番挑衅,二人几近打起来……” “几近?”程璟落下方才顿住的黑子,语气明显轻松,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是,崔姑娘出声劝阻了,那二人均已拔出了剑,女游侠已经亮招了,那剑士也被激怒,可崔姑娘此时喊了一声,又说让他二人挑个良辰吉日,约个风景好的地方再比……这样拖延了些时候,后来,不知是不是凑巧,门外又进来一个剑士,却是那女游侠的大哥,且与先前那个剑士是故交,二人自然没打起来,再后来,四人相聚用膳,谈笑甚欢。用完膳后,崔姑娘给了女游侠一张名帖,便告辞回邀月楼了,小的和大哥一直眼看着崔姑娘进了邀月楼后院二门,这才回来禀报的。” “很好。”程璟左手双指再落一子,眼皮也不抬,只淡淡说一句,“去吧。” “是,小的告退。”乌小炳抱拳一礼,转身大步流星的离去了。 程璟停了对弈,右手食指关节在案几上轻叩了两下,凤眼微眯,唇角向上弯出一个绝佳的弧度,露出一抹颠倒众生的浅笑。两个侠士已拔剑相向,她竟然还能出声劝阻,这份胆色,这份机智,当真有趣儿! 崔绾绾回到锦云轩,净了手脸,换了衣裳,坐下喝了盏茶,坐在桌案前,双手托腮想心事。下一场,他要来观舞,他叫杨少华,好名字。面上莫名浮起笑意。 难道,自己这就要在唐代恋爱了?崔绾绾揉了揉脸颊,心说,还不至于,长得好看而已,第一印象好而已……忽然想起,若认真算起来,自己活了有四十岁,上一世,是怎样恋爱的? 上一世的他……脑中一跳,浮现出灞桥边那个侧颜,还有他转身那一刹那,眼里的陌生与惊诧。上一世那个他,面容竟已淡去了,只余下些模糊的影像,原以为自己早已忘怀前尘旧事,孰料,灞桥边偶遇的那个人,只是侧颜有七八分相似而已,竟让自己失态至此,还生一场病。 就此作罢,崔绾绾又揉了揉脸颊,暗暗决定,那是个不想干的人,自己要重新开始。穿越这样的秘密,必须烂在自己肚里,那个人,只是碰巧有几分相似罢了,决不是故人,穿越这样的异事,岂能那么巧的,将她二人一起送来了? 第八十五章 惹祸精 一阵胡思乱想,崔绾绾觉得心烦意乱,脑门生疼,便敲敲额头,决定什么都不想,睡一觉去。 迷迷糊糊歇了一觉,醒来时头还是有些昏沉,深觉忧思成疾这句话是真理,暗暗告诫自己,无事不要瞎想,无忧无虑过一辈子,才是神仙日子。 躺着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崔绾绾坐起身,唤过绿茗和丹心,侍候重新梳洗了,换了一身衣裳,略一沉吟,便吩咐去芳菲阁坐坐。 芳菲阁里,白薇今日却是悠闲,正指点几个仆妇婢女打理园子和花圃,见崔绾绾来,便笑着携了她的手进屋坐了。 “姐姐,我想到一个主意,来找你说说。”崔绾绾与白薇说话已经越来越直白不客气了,进了小花厅,径自坐在矮几前,便笑着开口说了来意。 “说说,你又有什么点子?”白薇一双眼笑成弯月牙儿。 “姐姐,可还记得上元节那日的舞狮人?”崔绾绾收了笑,先问了一句,盯着白薇的脸色看她的反应。 白薇面色微微一僵,旋即又笑了,轻点一下头算是作答。 “那是兄妹俩。”崔绾绾恢复了笑容,“那日我游灞桥时遇着了,妹妹慕容飞燕,兄长慕容飞鹰,皆是游侠,现如今旅居长安,就住在西市旁的悦来客栈。” 见白薇并无中途插话询问的意思,崔绾绾便一口气说完:“飞燕的脾性与我甚是投缘,剑术又好,我今日去拜会她,便生了求她教我几招的心思。” “你要学剑?”白薇颇为惊讶。 “是。”崔绾绾认真点点头,“若能学几招,不但能防身,还能将剑术融入乐舞,或许我可自成一家。”崔绾绾对白居易赞颂公孙大娘剑舞的那首诗记忆犹新。 白薇并未立即接话,犹豫了半晌,才道:“你是个有大主意的,如今大了,心思越发多,我倒也不是不赞同,只是,此事,总要阿娘首肯。” “姐姐若是先心中肯了,在师父跟前儿说上几句话,我再求师父,也好办了。”崔绾绾笑的撒娇讨好。 “阿娘疼你,自然谨慎些。”白薇沉吟半晌,方缓缓道,“幼时你曾提出想寻西域舞娘学胡姬舞,阿娘顾虑你的安危,迟迟不肯应允,后来我离去,也就搁置了……如今想学剑舞,竟是舞弄凶器……” “姐姐,我若能融剑术入乐舞,定当别有一番风韵。至于学胡姬舞的心愿,我未尝一日忘记过,只是尚未寻到合适的机遇罢了。”崔绾绾说的坚定而诚恳,“姐姐是个玲珑心肠的人,自然能瞧出来,如今长安城里,颇有尚胡之风气,云想霓裳里的胡服就很受名门贵女欢迎,咱们乐舞场子,岂能不跟风行?” “你说的有理,长安城素来喜欢新鲜有趣儿的人和事。【零↑九△小↓說△網】”白薇点点头,立时便拿定了主意,笑道,“不如咱们今日去阿娘那边用晚膳,你自己给阿娘提,我不过替你敲敲边鼓罢了。” “太好了!有姐姐从旁说话,师父必定应允。”崔绾绾抚掌而笑,乐开了花。 学剑术这种事,想想就很酷,居然有机会了!而且,若能常常找飞燕习剑,是不是能多见几次杨少华?如果,再有机会向杨少华请教剑术…… 崔绾绾心神一凛,马上撇开,生怕自己露出什么不妥的表情,白薇是个机灵人,暂且不能在她面前显露这些女儿家的小心思。 白薇只瞧着崔绾绾欢喜,也没多说什么,看看天色不早了,二人相携着去了海棠苑。 海棠苑门廊处,紫苏守在那儿,见了白薇与崔绾绾二人,轻轻以眼神示意二人先候着。 白薇神色自若的冲紫苏一笑,去了旁边的偏厅,崔绾绾跟着进了偏厅,虽是心中生疑,却一句话也没问,只接过婢女奉上的茶,轻轻啜饮。要认真说起来,她与白薇来师父这儿,哪一回不是不用通传就请进去的,今日不寻常。 崔绾绾与白薇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几句闲话,品到第二盏茶,紫苏才含笑进来,请二人去小花厅说话。 进了小花厅,崔绾绾先给陈上师请安,一眼就看出陈上师面色不虞,也不多话,只挨着师父身旁的月牙凳上坐了。师父这些年修身养气,早就达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今日的确非比寻常,这该是有多糟心的事儿!进来时便瞧见红袖在下首垂手而立,此时眼角余光又瞥见红袖面色红涨,神情紧张,便隐约猜出个大概。 白薇款步而入,不过一息之间,眼神早已将在场诸人掠过一遍,各人的脸色也就尽收眼底,心下已猜到七八分。 “薇儿,绾儿,你们来的正好,我正欲差人去请你们来。”陈上师脸色已恢复平静,却没挂上惯有的温和笑意,语气听着波澜不惊,却又似压着隐隐的怒气,“红袖,你将方才的话,再仔细说一遍。” “是。”红袖又垂了垂头,咬着唇深吸一口气,这才道,“是霍姑娘,近来越发闹得不像话,背地里说些闲言碎语,使些个小手段,咱们都忍着防着也就过了,可是今日晌午过后,霍姑娘竟生生搅了裴姑娘的场,当着贵客面儿出语讥讽,裴姑娘一时下不来台,愣怔怔的不知如何是好,只强忍着泪花儿……宾客见了这场景,自觉无趣,说了几句安抚裴姑娘的话,便拂袖而去……” “是婢子没打理妥当,辱了飘渺坊的名望,还请上师责罚!”红袖说完,咬着嘴唇,面色红涨的更厉害了。 “先不说责罚,如何挽回名望要紧。”陈上师语气冰冷,“怜儿,是我错看她了!当初,多半也是碍于我与阿柔的情分,就是现如今,我也几次三番容忍她,倒是纵的她愈发不知收敛了!” “阿娘消消气,这样的事,虽是可恨,也不至于全无法子,不值当阿娘气坏了身子。”白薇走近榻前,柔声劝慰。 “你说说,该当如何?”陈上师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似是缓和了些。 “妹妹素来聪颖无双,咱们这儿最有主意的就是她了,不如让妹妹说说,如何安抚宾客?”白薇笑吟吟的看一眼崔绾绾。 陈上师也点点头,转向崔绾绾问道:“绾儿,你总是有旁人想不出的主意,不如说说看,这事儿,该如何处置才妥当?” 第八十六章 心难测 崔绾绾莞尔一笑,也不说多余的话,直言道:“宾客来乐舞场宴饮,所求不过是一场乐子,此种事,确实败了宾客的兴致。” “不过,莺儿如今正当红,捧场的多是熟客,临走时还想着安抚她几句,想必也是极喜欢莺儿,不至于就此生了嫌隙。莫如,让莺儿亲笔写个花笺以示歉意,再邀约至飘渺坊观舞,花笺里悄悄说了,一个月里,这位宾客的银钱全免,若是遇着他宴请时,再多唱两首雅曲,多跳两只舞。” “这个法子倒可一试。”白薇闻言,不禁赞许的冲崔绾绾一笑。 陈上师也恢复了一丝笑容,吩咐红袖道:“就按绾儿说的法子,你去亲自督办,也给莺儿带句话儿,此次错不在她,我暂不责罚。不过,规矩摆在那儿,人情只可通融一次。” 红袖忙应诺着离去了。 “你们再说说看,那个怜儿,该如何处置?”陈上师一脸头疼的样子。 “阿娘,这样的事,不如我说说意见。 ”白薇不待崔绾绾答话,先接过话头儿。 “也好。这样的事,绾绾到底还小些。”陈上师点点头,“怜儿的事,绾绾一清二楚,你当初已离了这儿,不过以你的性子,这些年,大约也都清楚了。” 白薇点点头,并不隐瞒她知晓霍怜儿的来龙去脉:“我都打听了,当年那样一场祸事,阿娘为救她,差点搭上了身家性命,也就是阿娘心善积福,才躲过了。后来念着与郑上师的情分,收留了她,咱们买下畅春园,也是郑上师求着阿娘帮忙的,后来这些年,阿娘费心筹谋,捧红了她,也没枉费郑上师一辈子的心血。” “咱们都知道,做舞优的,再红也不过三五年,霍姑娘能红了七八年,也是福气,如今年岁也不小了,原应该本分守着飘渺坊,也算是守着她师父的心血,也报了阿娘的恩情。”白薇顿了顿,语气很有几分不满,“她倒好,三分几次使绊子,如今竟闹到宾客跟前儿了!原先只当她任性妄为,劝一劝忍一忍也就过了,如今这样,却不能再容她!” “也是。”陈上师叹口气,“只是……” “阿娘心慈,可常言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乐舞场也有不能坏了的规矩,霍姑娘这样,就该打发她去了,随她回乡,或是另寻营生,咱们不过是多给些银子,就算尽了情分。”白薇素来赏罚分明,对霍怜儿这两年已颇为不满,只觉得她辜负了陈上师一番恩情,心中早已生了厌恶。【零↑九△小↓說△網】 再则,因着裴文轩的缘故,霍怜儿也没少给白薇使些小绊子,说些闲言碎语恶心她,白薇那样心气儿的人,对此自然很不屑,又不天天见面的人,便懒得理会。可这次,霍怜儿触了她的底线,损了乐舞场的名望,就是践踏了阿娘的心血! “唉!”陈上师哀哀叹口气,“我这些年是真老了,处事优柔寡断,竟有些糊涂!若非我一开始纵容她,也不至于……” “阿娘莫要自责。”白薇温声劝慰,“阿娘素来宽厚,又顾念故友情分,只想着宽容待她,从旁提点,盼着她收敛,是她自己偏要作践,闹得不可收拾,也怪不得咱们。” “也罢。就依你的意思。”陈上师终是点了头,吩咐人传话唤霍怜儿过来。 一桩事这么过去,崔绾绾与白薇留在海棠苑用了晚膳,却不好再提自己的事,只陪着陈上师说笑了一会儿,就告退去了。 园子里,崔绾绾与白薇并袂而行,墨菊与绿茗远远的缀在后头。 “绾绾,今日事出突然,阿娘心烦的很,不便提你的事。”白薇看着崔绾绾似有些郁郁寡欢,以为她是为了没能说出心愿,便试着开解。 崔绾绾挤出一个笑容,轻轻“嗯”了一声,“姐姐不必忧虑,我没事,改日再提就好。我只是……心中烦乱……”似乎想要解释什么,却又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知你素来心善,又是多年熟识的人,想着霍姑娘的事,自然于心不忍……我也不是心狠之人,自会尽力安置妥当,银钱不会少了。”白薇看一眼崔绾绾,又道,“裴乐师那里,我也差人去探探心思,若是,他肯娶霍姑娘,也算遂了霍姑娘的心意,也不至于她一介女流孤苦无依。” “怎么可能?!”崔绾绾脱口叫道,“且不说,裴乐师的心思都在……就是为了莺儿,也不会,霍姑娘待莺儿如同眼中钉,裴乐师很疼妹子……” “理是这样的,可人心……”白薇叹口气,“裴乐师那样的人,自诩谦谦君子,心中自有怜香惜玉之情,若是他同情霍姑娘遭际,念她孤苦,娶她也未必不可能。” “可是……”崔绾绾不知说什么好。 “没什么可是,我也只是猜测而已,事实如何,还要清楚明白的问过了裴乐师本人才能知晓。”白薇淡淡一笑,淡淡的说出这番话。 崔绾绾已由烦乱转为错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默默的缓步跟着白薇。 “绾绾,姐姐说句话,你不要介意。”白薇扭头看一眼崔绾绾,犹豫一下,还是开了口。 “姐姐有话请直言,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崔绾绾爽快的应答,从心底里,她还是很信任白薇的,无论什么话,白薇不至于害她。 “裴姑娘,与你自**好,你认为她天资如何?心性如何?”白薇却没说什么,只是问了一句。 “莺儿聪慧,心思细腻,堪称蕙质兰心。”崔绾绾由衷赞赏,她与裴莺儿同吃同住了几年,颇为熟稔。只是,莺儿去了飘渺坊,二人见面说话的机会少了,此时提起,还不禁有些怀念。 “蕙质兰心,她还算当得起。”白薇唇角扯出一抹笑,“如此资质,做舞优红了也有一两年,宴饮应酬早就驾轻就熟,当真就今日当不得几句羞辱之语吗?竟在宾客面前失态?” 崔绾绾闻言一惊,犹自迟疑反问道:“姐姐的意思是?” 不待白薇说话,崔绾绾又道:“莺儿不是那样的人。”语气笃定。 “你能如此信任她,也是你的福气。”白薇浅浅一笑,“只是,人心难测。况且,今日之事,即使她有心为之,也算情有可原。” 第八十七章 天伦乐 谷雨将至,朗朗晴空的阳春天气便渐次隐去,取而代之的是阴晴不定,还有淅淅沥沥的春雨。 昨夜又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今日路面颠簸,崔绾绾坐在马车里,被起伏的车厢摇晃的昏昏欲睡。这几日睡眠不足,夜里觉浅,总被窗外半夜忽然响起的雨打芭蕉声惊醒。 不知是不是心情不好的缘故,自从那日,白薇说了裴莺儿与霍怜儿的事,她便总觉得心里堵得慌。起初不觉着什么,后来渐渐想透了原委。 她这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由人及己,想到三五年后,自己会不会因为门庭冷落而倍觉孤寂,继而变得像霍怜儿那般不可理喻…… 又想到,若是不做舞优了,是不是也只有嫁人一条路?想到这些的时候,便不由想到杨少华,竟忽然很期待他能来观赏自己的乐舞。 终于等到三日排期,前两日都让绿茗去悄悄打听飞燕有没有来,得知结果后便想着她们是不是要第三日来。 第三日,乐舞散场后,绿茗递给她一封信,说是外面有一个悦来客栈专司跑腿的伙计送来的。 信是飞燕留的,前两日她大哥接到故人飞鸽传书,有急事相求,她便随大哥前去,杨少华也一同前往,事出突然,来不及辞别,又不想让她因失望而影响心情,特意让伙计晚两日才送来。对于失约,飞燕在信中屡次表示歉疚。 崔绾绾心中有几分失落,却似乎很能谅解,既是游侠,这样行踪不定,实属常事。只是,很遗憾,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杨少华。 “姑娘,到了。”绿茗轻唤一声,便已掀开帘子跳下马车。 崔绾绾回过神,扶着绿茗伸来的一只手,踩着脚凳下了马车,提着裙摆,踏上几级石阶,鸣泉山庄的侧门早在马车停下时便徐徐打开,门廊处值守的伙计恭敬的侍立一侧,将她让进门内,这才又关上门。 熟门熟路的去了春晖院,管家说,东主和夫人都在药圃里,崔绾绾谢过管家,又熟门熟路的去了园子里一处药圃。 离着药圃还有十来步,便闻着雨后的泥土里混合着捉摸不定的药草香,或清爽或浓郁。一眼看见二老穿着一身短打扮的细布葛衣,各拿一把小巧的鹤嘴镐,弯腰劳作,不时说着什么,偶尔发出几声爽朗的笑。 崔绾绾见了这情景,几日来的抑郁感一扫而空,快走几步上前,笑着喊道:“爷爷奶奶,过来歇一歇,喝杯茶。”这些年,与鸣泉山庄来来往往的愈发熟稔,她很喜欢不拘俗礼的二老,也深得二老喜爱,私底下唤他们爷爷奶奶。 “好好好,这就来。”老庄主抬头看见崔绾绾,愈发笑的精神矍铄,“老婆子,咱们歇歇去。” “行,我也馋那丫头煮的茶了。”老夫人笑眯眯的放下鹤嘴镐,抖抖衣襟,朝药圃旁边的凉亭里走去。 崔绾绾已在凉亭里动手开始煮茶。这凉棚全竹搭建,用手腕粗的楠竹为梁柱,屋顶铺以篾片,再辅以竹枝,瞧着朴拙又大气。更妙的是,凉棚背面就载有大片翠竹,凉风习习,清香阵阵。今日雨过初晴,竹叶愈发青翠,还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儿,间或随滴落几点,别是一番可爱。 凉亭里备有竹制桌椅,红泥小炉,茶具茶叶,清泉水,干鲜果点,一应俱全。两个侍候婢女在崔绾绾进来时,已动手捅开红泥小炉,扇旺了炉火。崔绾绾先在铜壶里装上清泉水,将壶坐在红泥小炉上。 “爷爷奶奶先坐,水很快好了。”崔绾绾迎进二老,又在竹椅上垫了锦垫,让着二老坐了。 “绿茗给二老请安。”绿茗深深屈膝行礼。 “好好好,我们老两口正馋你煮的茶。”二老坐了,老庄主笑呵呵的。 婢女端来热水侍候二老净了手脸。 另一边,铜壶嘴儿呼呼的冒着热气,壶盖儿缝儿里也发出嘶嘶声。崔绾绾已在细白瓷茶盏里放好了茶叶,此时见山泉水已煮沸,便拧起铜壶,先放一边儿搁置片刻,待水稍停沸腾,这才冲入茶盏,看着碧绿的茶叶浮至水面,再伸展旋转着荡悠悠落入杯底,丝丝热气绕着杯口,袅袅清香扑入鼻腔。 “好茶,好茶!”二老不约而同赞不绝口,端起茶盏悠闲的品着。 崔绾绾笑而不语,鸣泉山庄有着这个时代最好的茶叶,还有清甜的山泉水,她不过是随周嬷嬷学了几手茶艺,一招一式都显得优雅好看,更添了品茶的乐趣而已。 “爷爷奶奶,今日午膳,我再给你们做几样小菜,可有什么想吃的?”崔绾绾见二老品完了茶,便笑问道。 “上回做那个翡翠白玉汤,老头子念叨了几次,今日再给他解解馋。”老夫人笑答。 “老婆子念念不忘那道鸡丝嫩豆腐羹,今日也做了。”老庄主笑着补充。 “那叫千丝万缕。”老婆子纠正道,故作不满的撇撇嘴。 “是是是,我这记性,是千丝万缕羹。”老头子笑着点头称是。 “好,只要爷爷奶奶爱吃,我这就去做。”崔绾绾乐呵呵的应了,“我看竹园里有新抽的嫩笋,今日再以笋为题,做两道新的菜品给爷爷奶奶尝鲜。” “最好不过,你且忙去,用过午膳再陪我老婆子说说话。”老夫人笑眯眯的将崔绾绾逐去厨房。 鸣泉山庄里,除了大厨房,各房都专设小厨房,各自养着身怀独门绝技的厨子,且时不时办个家宴,各房家主和厨师之间互相交流厨艺。 崔绾绾后来才知晓,她因无意中点评了几道菜,且流露出了对美食的热爱,才被三夫人慧眼识珠,引荐给老夫人,最终得了二老的喜爱。 于是乎,每次来鸣泉山庄,先交流美食,再指点琴棋书画。老庄主坚信,衣食足而知礼仪,雅俗能共赏,君子须近庖厨,美食不但可果腹养生,更体现做菜者的心性,所以,鸣泉山庄的主人都对美食表示出十二分的尊重。 这样的家风下,崔绾绾却是阴差阳错的如鱼得水,已渐成鸣泉山庄的贵客,而每次来,她必定花一番心思,以美食犒赏二老。 毕竟是书香世家,口腹之欲得到尊重,也不能缺了美感。比如,千丝万缕就是鸡丝嫩豆腐羹,而翡翠白玉汤,取湖里现捕的新鲜鲤鱼,剔除鱼骨鱼皮,仅留鱼肉,细细剁成蓉,再打入一个鸡蛋清,加些红薯粉,搅打后做成鱼丸子汆汤,出锅时撒一把翠绿的香葱。 第八十八章 好逑汤 鸣泉山庄这样吃风鼎盛的家族,厨房里从人手到器皿设施,自然都是首屈一指的,至少在这个朝代是。第一次见时,崔绾绾叹为观止,被深深折服。她甚至以此为模板想象过,皇宫里的御厨房是什么样的。 以崔绾绾在鸣泉山庄的受欢迎程度,她进了厨房,其实也就负责说一下菜品所需的原材料,然后介绍菜品的烹饪方法以及刀功要求,便很快有相应的人手一一执行。鸣泉山庄厨房的人都特别聪明,而且很用心的钻研吃食,这是崔绾绾的真实感受,因为这些人总能非常准确甚至是超出预期的做完她交代的事。 看到竹园里新抽的嫩笋,崔绾绾忽然就想到了黄蓉做的好逑汤。上一世时她就曾鼓捣过,除了没有黄蓉那样的武功,能将斑鸠肉塞进去核的樱桃里,其它色香味都满意,而且这样的菜品菜名,定能讨二老欢心。 鸣泉山庄的厨房,除了人手和设备齐全,还存有这个时代最好最全的食材,斑鸠,樱桃,嫩笋,荷叶,花瓣,便都有人备齐了。园子里新发的芦笋、茼蒿,也有人采了来。 先前做过的鱼丸汤和豆腐羹,崔绾绾只说了今日还要做,便有人得了吩咐去准备。 一切按部就班的进行,因为助手十分给力,所以崔绾绾这个主厨当的异常愉快。二老从药圃忙活完毕,回到春晖院,净了手脸,换好衣裳,便差人去厨房问午膳是否备好了。 崔绾绾此时已吩咐仆妇婢女将各色菜品装好食盒,恰巧来人问了,便即刻领着众人前往春晖院的抱厦摆午膳。 “小妮子,今日这又是什么新鲜说法?”老庄主看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笑呵呵的问。 “爷爷奶奶,先尝尝味道如何。”崔绾绾笑着给二老布菜,先各盛了一碗好逑汤,再各夹了一筷子芦笋肉丝和白灼茼蒿。 “好好好,边吃边说。”老庄主笑眯眯的端起碗筷品尝。 “这碗羹汤,不但瞧着好看,味道也极其鲜美,有一股荷叶的清香。”老夫人先啜一口汤,尝罢,目露赞许。 老庄主已尝完三道菜,满意的点点头,笑道:“小妮子,这菜都做得好吃,再说道说道菜名,你奶奶就爱听这些。” 老夫人也已品完另外两道菜,笑容满面的称赞,听老庄主这么说,也不反驳,只含笑看着崔绾绾。 “是,爷爷,奶奶。”崔绾绾娓娓道来,“这道白灼茼蒿,青翠欲滴,恰似一池春水,点缀的蒜泥正如水中白鹭,碟子四周又添了几粒枸杞子,犹如水岸红花,这道菜便取名春江情。” “好,有意思,寻常菜品,有了这些心思,便觉有趣儿的多。”老庄主捋着银须,笑的慈祥。 “这一道芦笋肉丝,我在肉丝外裹上一层蛋液,再辅以红薯粉,不但肉质更加鲜嫩,且略成金黄色,配以芦笋之碧,便叫作金玉缘。” “金玉缘,不错。”老夫人也笑眯眯的点头。 “这道羹汤,就叫好逑汤。”崔绾绾笑着说出最后一道菜品。 “噢?这名字最雅不过,你且说说。”二老来了兴致,不约而同看向那碗散发荷叶清香,漂浮粉红花瓣的汤。 “取斑鸠最鲜嫩的胸脯肉入水汆汤,便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鲜嫩的樱桃恰似美人丹唇,粉色花瓣比拟佳人,这便是窈窕淑女,汤中加以嫩笋丁与荷叶熬制,不但清香甜美,更取竹与荷皆有君子之誉,就是君子好逑。故而,此羹名曰好逑汤。” “妙极妙极!”老庄主捋须点头,笑得红光满面。 “小妮子不愧是心思灵透之人!”老夫人也笑的慈眉善目,“只是今日这些菜品,可谓道道情意绵绵,莫非,小妮子已然有心仪之人?” “奶奶,我没有。”崔绾绾不自觉的低了低头,粉面含笑,“只是,这些年不但深得爷爷奶奶爱护指点,眼里瞧着爷爷奶奶鹣鲽情深,料想爷爷奶奶几十年前也是一对儿金童玉女,今日也是突发灵感,做了这几道菜,想了这几个菜名。” “老头子,这妮儿倒是有心,不枉咱们疼她一场。”老婆子竟被这一席话说的颇为动容,眼中流露出几许少女初慕的情愫,看向老庄主,不住的夸崔绾绾。 “哈哈哈,妙哉妙哉!”老庄主收到老夫人的目光,眼中也溢出情意,又是捋须朗笑而赞。 一顿午膳其乐融融的用完,老夫人拉着崔绾绾说些家常话,直到未时,方才依依不舍,吩咐马车送崔绾绾回去,又叮嘱两个随行的仆妇一路上好生看顾。 崔绾绾辞了老庄主与老夫人,离了春晖院,忽然想到湖边看看,便弯了一个路往湖边去,绿茗忙随后而行。两个仆妇不远不近的跟着。 刚踏上九曲桥,便瞧见湖心亭里一个瘦弱的身影,坐在木制轮椅上,似在远眺湖中鸥鸟,又似在凝眉沉思,崔绾绾只能看到小半个瘦削的下巴。 温家三夫人的独子温琦,在温家子孙中排行最末,人称九公子。这是崔绾绾第三次见到他,虽然他在温家基本上可以自由出入,园子里也能随意走动,但并不常见除了老庄主和老夫人以外的温家人,尤其是温家男丁。 不过,崔绾绾在温家除了常常受教于老庄主与夫人,第二个常去的处所就是大厨房和小厨房,而厨房里,自然有些热心的仆妇婢女,在日渐熟络后,悄悄的与崔绾绾说些闲话,以缓解做菜时的劳累,并借以拉近关系。因此,崔绾绾知晓了许多温家人的家事。 三夫人膝下原本是龙凤双胎,却不料生的十分艰难,九死一生诞下孩子,却很不幸,女儿未及周岁便夭折,九公子长到三岁还不能独自站立,经多位妙手郎中诊断后,皆称回天乏力。 得知这些后,崔绾绾内心的震惊无以言表。她眼里那个飞扬洒脱的世家女子,仪态万方的三夫人,竟有这般心酸往事,且要背负一生,接受唯一的儿子一生只能坐轮椅的事实。 崔绾绾缓步行至湖心亭,离着几步远时,九公子便扭过头,见到是崔绾绾,苍白的脸上浮出笑意,却是语声淡淡道:“崔姑娘安好。” 崔绾绾忙离着几步远屈膝回礼:“九公子安好。” 第八十九章 温九郎 “崔姑娘不必多礼,坐吧。”温九公子伸出原本袖着的手,在轮椅上拨动几下,轮椅轻飘飘转了个角度,让他正对着崔绾绾,又顺手指了一旁的石凳示意崔绾绾坐,漫不经心的问道,“崔姑娘这是从祖父祖母那里过来?要回长安城里去?” “是。九公子这是在赏景?”崔绾绾虽是坐了,却是后背僵直,微微有些局促。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位温九公子,看上去瘦弱苍白,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悯,却又在被他眼神直视时莫名生出几丝压力感。 “也是,也不是。”温九公子淡淡一笑,却是语声温和,“闲来无事,随意看看。” “这湖心亭的景致,却是好,视野开阔,心旷神怡。”崔绾绾由衷赞到。 “是了,听母亲说过,崔姑娘第一次来时,便在湖心亭赏景吟诗。母亲提起时,赞不绝口。”温九公子眸中现出笑意,苍白的脸色似是多了几分鲜活。 “九公子谬赞了,不过是随口而出,哪里当得起盛赞。”崔绾绾是真心话,言辞谦逊诚恳。听在温九公子耳中,却是另一番味道。 “鸥鸟群嬉,不触不惊;菡萏成列,若将若迎。崔姑娘十岁时便能脱口吟出这样的妙句,当真是不一般,难怪如今成为长安城炙手可热的舞优,不但色艺双绝,更有才名。”温九公子语气淡淡说出这一番似赞似讥的话语,崔绾绾一时面色绯红,竟不知说什么好。 温九公子又是一笑:“崔姑娘何必自谦?我是真心夸赞。在我看来,但凡异于常人者,都需正视自己。” 这句话,崔绾绾听的云里雾里,似有所指,却又捉摸不透,也不便接话,一时怔在那里。 “崔姑娘,天色不早了,怕是入夜还有一场雨,你早些回城吧。”温九公子主动缓解了崔绾绾的尴尬。 似是忽然松了口气一样,崔绾绾顺势屈膝行礼作别:“绾绾告退。” 转身行了几步,忽听身后问道:“你是怕我吗?为什么?你觉得我异于常人?”语调冰冷,似是透着隐隐的恼怒。 崔绾绾脚步一僵,愣怔一瞬,心内轻叹一声,终是转过身直面轮椅上的人,却依然垂了眼皮,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声音清朗道:“是,也不是。九公子温和有礼,我并不怕。只是,九公子目光如炬,我怕直视。在我眼里,九公子天赋异禀,非寻常之人。” “如何不寻常?”声音清淡慵懒,似是并不在乎答案。 “我第一次坐贵庄的马车,便惊诧于其精巧布局,暗叹设计者之匠心独具,回去后悄悄画了图,依样画葫芦的请工匠做了取暖的壁炉和桌案,在邀月楼里甫一亮相,便深受赞誉。后来,我还多次仿照贵庄的各样精巧用具,借以改进邀月楼里的陈设。” 崔绾绾语音一顿,唇角扬起一抹得意的浅笑,“我做这些,都是悄悄的,只有亲近之人知晓,众人只道邀月楼重金聘请了高手工匠,却不知,实则未花一文钱,反而多赚许多银子。” “嗯,崔姑娘聪慧,名不虚传。”温九公子笑意又生,点了点头。 “此话,别人赞着也就罢了。九公子这样说,可是取笑我班门弄斧?”崔绾绾说了这许多话,忽然浑身轻松,笑容也娇俏了,“终于有一天,我从三夫人处无意得知,她有一个精通鲁班术的儿子,我也终于听懂了,第一次见面时,三夫人说温家的马车天下第一这句话真正的含义。” “无意中得知?”温九公子笑的一脸玩味,“据我所知,你是有心打听。” “这样做也无可厚非,我未付酬金,未表诚意,偷师学艺这些年,多赚了许多银两,总要打听一下谁是我的贵人。”崔绾绾眸若星辰,笑的调皮。 “你果然可爱,难怪母亲和祖父祖母都喜欢你。”温九公子笑意更浓,双瞳似点漆。 崔绾绾眼神触到那一双幽潭似的瞳仁,方才放松的神情又莫名生出了一丝局促,慌忙垂了眼皮,低声道:“九公子……” “不许说我谬赞。”温九公子眉头微蹙,面上笑意瞬间敛去,似是带了一丝恼怒,却又旋即归于平静,语气温和道,“你说我谬赞,难道是质疑我的眼光?你夸我天赋异禀,我也笑纳了,我只不过夸你可爱,如此平常的词,你如何就受不起?” 崔绾绾闻言,忍不住笑出声,忙用手掩了唇,咽下尚未出口的“噗嗤”声,只发出一声轻笑道:“既然如此,九公子的夸赞,我也笑纳。” “如此甚好。不止今日,以后,都要笑纳。”九公子眼中又浮上笑意,“你已经笑纳了我的独门匠心,便不必假意谦辞几句虚言。” “是。”崔绾绾微微屈膝应诺。 九公子满意的点点头:“好了。去吧。” 崔绾绾正欲转身离去,九公子又道:“以后再来时,可去听风居寻我,说话也好,偷师也罢,我每日只在这庄子里,闲得很。你放心,祖父祖母不会介意,母亲知道是我的意思,也不会阻拦。” 见崔绾绾没有马上答允,温九公子扬唇一笑,出语激道:“我看你也不像是忸怩拘礼之人,莫非见我盛情相邀,便想故作姿态?” 他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崔绾绾觉得,若不答应,那就是打自己脸,于是爽气的应诺了。 温九公子终于笑着挥了挥手道:“去吧,雨天路滑,一路上小心些,虽说我造的马车很结实,可不保证摔不着人。我也累了,要回去歇息。”说罢,便径自转动轮椅从崔绾绾身侧经过,离开了湖心亭。 崔绾绾对着他的背影愣了一瞬,还是决定等他走的下了九曲桥,离得远些了,这才疾步离去。 与九公子说话耽误了些时辰,崔绾绾看看天色渐渐阴沉,似有一场雨,便催促车夫快些赶路,务必在下雨前赶回邀月楼。 车夫得了吩咐,不时扬起鞭子吆喝一声,鸣泉山庄两匹马拉的大车便呼啦啦的疾驰在长安城外有些泥泞的道路上。 崔绾绾今日做菜颇费了一番心思,与九公子一席话又有几分紧张,劳累了大半天儿,此时诸事放松,便觉得困倦难耐。 道路泥泞,马车疾驰,又难免颠簸更甚,没一会儿,崔绾绾只觉得眼皮沉重,头也昏沉沉的,便斜靠在座椅上,拉过一个锦垫靠着后背,对绿茗交代了一句,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九十章 扰清梦 马车一个剧烈颠簸,崔绾绾身体猛的往前一窜,下意识的伸手抓住身边某物,耳边只听得马匹嘶鸣声和车夫惊慌的“吁”声。 “姑娘,你没事吧?”绿茗脸色煞白,已扑过来挡在崔绾绾身前。 “我没事,只是惊了一场好觉。”崔绾绾随着马车停稳,也已重新坐稳,人也镇定自若了,只是瞌睡虫早被惊到九霄云外去了。 马车外,一个浑厚的男声问道:“请问姑娘是否无恙?” 崔绾绾浑身蓄满起床气,一步跨到车门边,甩手打起车帘,也不看来人,冲着车外就没好气道:“有恙!一场好觉没了,还吓得不轻,你说有没有恙!” “扰了姑娘清梦,还望海涵。若有机会,在下愿赔姑娘一个美梦。”稍远处一个清越的男声传来。 崔绾绾听了这话,心中暗自嘀咕“遇到奇葩了”,一面循着声音看过去,这一眼看的她倒吸一口冷气,却又更加怒从心中起,偏偏不能发作,只能忍着。 十步开外,鲜衣怒马的男子,面如冠玉,鬓若刀裁,两道剑眉斜飞,一双凤眼俾睨,端的是伟岸无双。可这样丰神俊郎的一张脸上,偏偏又生的鼻如玉聪,红唇皓齿,硬生生添了几分妩媚妖娆。“妖孽!”崔绾绾暗恨不已。 她认识这个妖孽,名册上的头一人。程璟,据说是开国元勋程咬金的后人,却弃官从商,以弱冠之年累积巨额家财,名下商行遍及长安、江南、蜀地,甚至远达西域诸国。 名册里有他的画像,崔绾绾看第一眼时便问白薇,世上怎会有如此好看的男子?是不是画工手笔夸张了?白薇只掩嘴而笑,说是她日后有机会见到再说。今日她终于见到本尊,却只觉得画工应该对没能画出他颠倒众生的神韵而深感遗憾! 他的名字与头像后,有长达十几页的文字述说,以唐代行文之简练,白薇还补充了一些细节。背完长长的记录后,崔绾绾最后对程璟总结出几个关键词:漂亮,富有,聪明,花心,有故事。 果然是花心!油嘴滑舌!仗着生得好看又钱多,长安城的舞优,据说人人都对他百般讨好。若是得罪了他,自觉收拾包袱离开长安;若是得了他的青眼,被他捧几场乐舞,少说也能红上个两三年。 “崔姑娘,这身衣裙果真很衬你。”程璟已骑着马晃到马车近前,一双凤眼似笑非笑的上下打量崔绾绾,赞叹衣裳好看。 先前说话的随从早已知趣的退下。 崔绾绾摆出一个风情万种却未达眼底的笑意,语声柔婉道:“程公子这是想自夸眼力吗?” “看来你很满意我送的礼物。”程璟两指捏着下巴,肆无忌惮的看着崔绾绾,眸中始终似笑非笑。 “这身衣裙尚可。我每日收到的礼物多不胜数,瞧着合眼缘的,便拿来用了,并不在意是谁送的。”崔绾绾在马车上正襟危坐,说到这里,坐着行了个礼,“今日听程公子提起,绾绾就此拜谢公子馈赠美衣。” 程璟闻言,眉尖一跳又瞬间舒展开,笑道:“在下今日出城归来,恰巧遇见崔姑娘的马受惊,便出手相救,姑娘难道不道一声谢?” “噢!”崔绾绾似是恍然大悟,忙起身,就在马车里屈膝行了个福礼,恭谨又温柔道:“我今日劳累,正在车内小憩,不料忽然被惊醒,尚不知事情原委,未及时言谢,望公子勿怪。” “此时言谢不算晚。”程璟好整以暇的看着崔绾绾,“你要如何谢我?” “公子言重了。”崔绾绾笑的如一朵盛开的花,一脸妩媚娇柔,“程公子富甲天下,又是长安城人尽皆知的护花郎君,不知有多少舞优受过你的恩惠,我今日也不过是意外,程公子古道热肠,岂能出言索谢?” 程璟眉尖又是一跳一舒展,唇角微微勾起,眸中星芒闪动,语气温和道:“我是商人,不做赔本买卖。若我定要你谢我呢?” “那好,改日我备一份谢礼,差人送至程公子府上。”崔绾绾笑的温婉,说的动听,“今日天色已晚,我还要赶回邀月楼,就此告辞。”说完,伸手放下已挂起的车帘。 “谢礼就不必了。”程璟用马鞭挑起车帘,直视崔绾绾,一脸张扬肆意,“崔姑娘若能应我邀约……” “不可能。”崔绾绾答得快而坚定,“我的规矩,人尽皆知。要认真论起来,我也算是生意场上的人,说出去的话,岂能出尔反尔?即使救命之恩,也不能失信于人,何况,程公子也不过是举手之恩罢了。” “哈哈哈!”程璟仰头大笑出声,又用两根手指捏着下巴,目光灼灼的看着崔绾绾,笑道,“有意思!” “我的规矩不可破,方才公子又说,谢礼就不必了,既然如此,我们便是两不相欠,告辞!”崔绾绾笑的妩媚,语气却冷冷的,那句两不相欠几乎是咬牙说出的。不知为什么,她一想到程璟接二连三的捧舞优,就心头蹿火,偏偏面上要极尽温柔,耐着性子说了这些话,已是烦了。 程璟被堵的哑口无言,握马鞭的手愣了一瞬,到底还是放下了,正欲拨转马头,却又再次挑开车帘,笑道:“崔姑娘此言差矣!邀月楼里,你的场次我已交了三年的定金,姑娘欠我多少场乐舞,想必能数清。” 崔绾绾听的咬紧牙根,却只能隐忍不语,看着马鞭抽回去,车帘子哗的一声落下,闷声吩咐车夫赶车。 车夫扬鞭吆喝一声,马车徐徐起程。崔绾绾听见车外有嘚嘚的马蹄声,似是就在马车后面不远不近的缀着,心知是怎么回事,却又无可奈何。 回到锦云轩时,天已擦黑,崔绾绾匆匆净了手脸,换好衣裳,晚膳也不及用,便抬步赶去芳菲阁。 芳菲阁里,白薇刚刚用过晚膳,正命仆妇撤桌,见崔绾绾进来,便笑着招呼道:“妹妹来了?可是刚回?我让人再传了晚膳来。” “姐姐,那个程璟,当真定了我三年的场次?”崔绾绾径自坐在案几前,也顾不上说别的,就先问道。 白薇一愣,立时笑道:“是,不过一刻钟前,程府小厮拿了程公子的名帖,预付你的乐舞场次三年的定金,说是尾款每次观赏时结算,若满意再付双倍赏金。我才接了这桩单子,心下也有疑虑,差人去寻你问时,却说你还未回来。这样的宾客,无论如何不能一口回绝,我便先接了。” 第九十一章 生气了 崔绾绾闻言,气的半晌无语。 白薇见状,敛了笑容,忙问道:“有何不妥?” “没事……”崔绾绾摇摇头,“没什么要紧,我刚一回来就听说了,觉得此人行事怪异,便来问问。” 白薇点点头:“我也捉摸不透,程公子虽说素来捧舞优,往常也没有如此行事的。” “看他这意思,是瞅准了我能多红几年?”崔绾绾嘟着嘴,很是不满,“会不会过一阵子,他跑来说要插足邀月楼的生意?分一杯羹?” “不至于。”白薇笑道,“程璟名下生意很多,却从未有涉足教坊的,他个人倒是在教坊里撒了不少银子。” “谁知道呢,生意人,唯利是图。”崔绾绾很不屑,“他今日捧我,明日再踩我,莫非是想将我捏在掌心?” “其实,传言未必属实。”白薇有几分犹豫,“坊间多是传言,却并无程璟当真砸了哪位舞优场子的事实,捧红的舞优却都是有名有姓的。” “那是因为,没人真正得罪他吧!”崔绾绾道,“或者,他这样的人,做坏事自然瞒的滴水不漏,做好事才要闹的全城皆知。” “也许吧。”白薇笑道,“你只将他当贵宾接待就好。还没用晚膳吧,就在这儿吃些。【零↑九△小↓說△網】” “不麻烦姐姐了,我这就回去。”崔绾绾起身告辞,“姐姐忙完了早早歇着。” 白薇一向随她来去,也不多客套挽留,亲送崔绾绾出了芳菲阁院门,这才回房了。 崔绾绾回到锦云轩,简单吃了几口,便吩咐撤去晚膳,闷闷的歪坐在榻上想心事。 程璟骑马尾随崔绾绾的马车直到进了城,不好再跟着,便打马入城,径自回府。 城府大门口,程璟跳下马,将马鞭扔给春雷,大踏步跨进门内,直奔练功房。 秋雨几乎是小跑着缀在程璟身后,在练功房门口堪堪接住公子甩手扔来的斗篷,见公子已从剑架上取下那把天虹剑,赶忙紧几步退至角落里。 程璟却持剑大步流星往外奔,秋雨一个愣神儿,几乎是跳着追上去,缀在身后两步远,大气儿不敢出。 程璟奔至后园湖边,这才拔剑出鞘,脚尖轻点,几个跳跃,手中长剑嗖嗖有声,舞成一团白光,便见湖边浓密的杨柳叶随着剑风飘飘扬扬落下。 秋雨暗暗松了口气,公子方才的脸色,简直像要杀人。 春雷将马牵去马厩交给老仆,忙小跑着赶去寻公子,这时候总算喘息微急的在湖边寻到了公子,还有大气儿不敢出的秋雨。 春雷站稳看时,程璟已脚尖点在桥栏上,身子旋转几息便跃至半空,俯身冲下,剑尖儿在湖面画出一串水花,又借势翻转,几个腾跃,人已稳稳落在湖中水榭的尖顶上,长剑已还鞘,负手而立。 立于水榭尖顶的程璟,绛色长袍一角随着湖面微风翻转,人却屹然不动,盯着湖中碧绿摇曳的莲叶怔怔出神。娇莲照水,玉立亭亭,恰似她的一颦一笑。只是,脾气真不是一般大!程璟露出一丝苦笑。 “程兄好剑法!”杜子陵一边拍手叫好,一边不紧不慢的踱步至湖边。 他在程府门口不紧不慢的下了马,将马交给迎上来的仆人,又不紧不慢的回到后院,吩咐婢女打了热水来,不紧不慢的梳洗一番,又换了一件袍子,这才悠闲的摇着折扇踱到湖边,远远看着程璟收住剑招,这才出声上前。 程璟闻言,一个纵身跃下,轻飘飘落在桥上,迈步踏入水榭,一撩袍子坐下,顺手将剑放在案几上。早在水榭里侍立的婢女,忙端了热水来侍候公子净了手脸。 杜子陵收了折扇,在程璟对面坐下,微倾上身,笑道:“程兄的眼光果然非同一般,崔姑娘在舞场上飘逸柔婉,舞场之外则……哈哈哈,很配程兄。” 程璟已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漠然道:“过奖了!” “我说要精心安排一场你与她的邂逅,你偏不信邪,说要随缘,看天意,今日倒真是天意……”杜子陵不无遗憾的摇摇头。 “今日的天意,很好。”程璟闲闲的接口。 “你方才的样子,就差要杀人了,这是很好?”杜子陵似乎很不屑程璟口是心非。 “我说很好,便是很好。”程璟微抬眼皮睨了一眼杜子陵,又自顾饮茶。 “好好好……”杜子陵换一副严肃的脸孔,颇为老道的条分缕析,“按理说,你救了她,又长得英俊非凡,寻常女儿家恨不能立即以身相许,她怎么非但不言谢,还火气这么大?” “她不是寻常女儿家。”程璟练了一场剑,扫落一大片杨柳叶后,心里已是静如湖水,说这句话时,语气波澜不惊,话出口后,却觉得心中生出一丝痒痒的异样,似有一根羽毛在挠,让他很想笑出来,碍着杜子陵在面前,只好绷着脸忍住,扭头看湖上随风起舞的莲叶。 “这话极是,单看脾气就……咳咳”杜子陵在程璟的直视下轻咳两声,舌头转弯一本正经道,“我旁观者清,提点你一句,她似是早就认识你……” “你一向自诩风流公子?”程璟闻言,眉梢一抬又落下,很不屑道,“难道你不知道,舞优在出场前都要经过一系列驯养?据说每一个教坊都有一份独家名册,这种名册里,我这样的,自然排在头名,她认识我,很稀奇吗?”程璟说完后,一副懒得多言的表情,他很少一口气对人说这么多话。 “正因为如此,我才百思不解!”杜子陵一折扇敲在掌心,一脸严肃道,“那些背了名册的舞优,哪个不是对你温柔至极!难道崔姑娘没背名册?不对呀,如果没背名册,她就该不认识你,既然不认识,就没必要对出手相救的人这么凶……” “她背了名册,而且对我知道很多。”程璟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她接受过驯养,只是还没被驯服。” 杜子陵听的莫名其妙,兀自拧眉道:“莫非崔姑娘就是个暴脾气,不跳舞时待人一向很凶?这可麻烦了,若是将来,这么凶的嫂子,我就不敢来了……” 程璟被他这一声嫂子又挠的心里痒痒,像湖面泛起一圈圈涟漪,没错,他要娶她,她就是杜子陵的嫂子。 杜子陵那句“这么凶”才一出口,忙想咬紧嘴唇吞回去,看程璟时,却发现他这次并不在意,反而是一脸笑,不禁纳闷又庆幸。 第九十二章 温柔乡 杜子陵从程府出来,径自闲闲的荡去了飘渺坊。【零↑九△小↓說△網】歪坐在雅间儿的榻上,抿几口小酒,嚼几口下酒菜,听着裴莺儿的清歌,杜子陵觉得万分惬意,尤其感叹,还是莺儿姑娘这样温柔可人好,崔姑娘那一款…… 想到崔绾绾与程璟途中偶遇时,一个车里一个马上,表面笑语欢颜,实则暗藏刀剑的一番对话,杜子陵暗暗摇头咋舌。 舞场中,裴莺儿一曲完毕,款款屈膝退下。少时,换了一身衣衫,身姿袅娜的步入杜子陵包下的雅间儿。 “杜公子安好。”裴莺儿盈盈下拜,屈膝未至一半,杜子陵忙伸手扶住了。 “莺儿姑娘不必客气,来来来,坐下陪我喝两杯。”杜子陵扶了裴莺儿至矮几前坐下,自己在矮几对面坐了,执壶就要给裴莺儿斟酒。 “多谢杜公子。”裴莺儿忙接过酒壶,先给杜子陵满上,再给自己斟了一杯,放下酒壶,一双纤手托起玉色酒杯,朱唇轻启,吐气若兰,“杜公子请。” 杜子陵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手放下,杯却还在手里把玩,笑看着裴莺儿问道:“听说,莺儿姑娘也是师承邀月楼?” 裴莺儿右手执杯,举至唇边,左手微微遮挡,轻轻沾了一口酒水,这才优雅而矜持的放下酒杯,听到杜子陵问,便微笑道:“正是。” “你与崔姑娘自幼相识?且有同吃同住之交情?”杜子陵放下酒杯,绕有兴致的打探。 “是。”裴莺儿浅浅一笑,给杜子陵又满上一杯,“不知杜公子问这些做什么?” “好奇。”杜子陵答的简洁爽快,“既如此,那你说说,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裴莺儿展颜一笑,眸中秋水盈波,娇柔妩媚又略带调皮的看着杜子陵,调侃道:“杜公子,莫不是煞费苦心也难博美人一笑,故而来我这儿打听来了?” “只求一笑倒不难,煞费苦心的也不是我。”杜子陵似是很苦恼,话说到这里,却又意识到不妥,忙改口道,“没什么,我不过随便问问。”心里想着,程璟若是想打听,有一万种方法,自己这真是,吃饱闲的。 “绾绾性子聪颖跳脱,心思非常人能揣测。”裴莺儿却似并不介意,笑道,“我自幼与她结交,也只略懂她一二。若说喜欢,绾绾最痴迷的莫过于乐舞。” “废话!”杜子陵坐直上身,又即刻倾了下来,“她一个舞优,自然喜欢乐舞。我是问,除了乐舞,别的能讨她欢心的,物或人或事,都算。【零↑九△小↓說△網】” 这话既然开了头,莺儿姑娘没有推诿,杜子陵还是想满足下好奇心,而且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若能打探出什么不为人知的,也可以拿去程璟那儿邀功,毕竟,莺儿姑娘与崔姑娘这份亲近,非旁人可比。 “除了乐舞……”裴莺儿语音一顿,似是凝神思索,片刻展颜道,“乐器,舞衣,首饰……绾绾说过,但凡新鲜有趣儿又好看的,她都喜欢。” “那她讨厌什么?”杜子陵很失望,又不死心的追问了一句,莺儿姑娘说的那些,春雷秋雨已经搜肠刮肚的寻了一堆往邀月楼送,也没见她对程璟那小子摆出什么好脸色。 “绾绾待人温和有礼,我从未见她厌弃过什么。”裴莺儿很认真的答了。 杜子陵一口酒呛的咳嗽几声,一把扯过莺儿递上来的帕子擦干净嘴角,这才止了咳嗽,又大笑几声:“哈哈哈,笑死我了!你说她温和有礼?哈哈哈……”想到程璟气的强忍抽搐的脸,杜子陵笑的格外大声。 “确实如此。”裴莺儿有些莫名其妙,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认真的又答了一句,并给杜子陵换了一只杯子重新斟满酒。 “好好好,没事了,咱们喝酒,喝酒……”杜子陵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雅间儿外面,小厮大山轻轻扣了三声门框,低声道:“公子,该回了,家里老太太已打发人来找公子。” 杜子陵脸色一沉,扔下酒杯,不悦道:“知道了!” 裴莺儿识趣的起身屈膝相送:“杜公子,今日时辰不早了,请早些回府歇息。若有空,不妨明日再来坐坐。” 杜子陵似有似无的“嗯”了一声,极不情愿的起身,唤大山进来给他整了整袍子,便背着手出了雅间儿,快几步下了楼,到门口时,另一个小厮大河已牵了马来,杜子陵翻身上马,晃晃悠悠的走了。 离着邀月楼后院一条街的一棵高大的槐树上,蹲坐着两个黑色身影,在夜色掩饰中,盯着锦云轩的方向,看到窗户终于黑下来,两个黑影悄无声息的闪身落下,又迅疾离开。 不过片刻功夫,两人闪进街角一户不起眼的房舍里,掩上门,这才舒了口气,远处传来宵禁的梆子声。 乌大炳进屋脱去一身黑色外罩衫,点上油灯,从厨上抱来一坛酒,两个碗,回到简陋的堂屋里,弟弟乌小炳打开手里拧着的油纸包,一只烧鸡,两个下酒小菜,兄弟二人一人撕一只鸡腿,倒一碗酒下肚。 “大哥,你说公子这次是不是魔怔了?”乌小炳一碗酒下肚,咬着烧鸡腿,忍不住嘀咕。 “住嘴!公子的闲话岂是你说的!”乌大炳低喝一声,“背后也不能说!” “……”乌小炳不满的嘟囔一声,闷头喝酒吃烧鸡。 “公子的心思一向难测,咱们兄弟只管按吩咐当差,说那么多闲话干什么!”乌大炳又灌下一碗酒,咬了一大口山鸡腿,再给自己斟满。 兄弟俩闷头吃肉喝酒,谁也不说话了。 一坛酒喝到见底儿,山鸡也只剩下骨头渣子了,乌大炳吐一口气,慢悠悠道:“咱们兄弟跟着公子也有十年了,从前做的都是痛快事,这次的差使,我知道你嫌窝囊。” “也不是嫌窝囊,公子的吩咐,我绝不说半个不字。”乌小炳纠正一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听说春雷秋雨那俩小子,搜肠刮肚的找好东西往那场子里送……” “那是公子的意思,不值什么!”乌大炳不以为然。 “从前公子捧那些红姑娘,也就送一两回礼,人就随传随到了!没见着像这样儿的,这都不止十回二十回了,影子没见着一个!”乌小炳借着酒劲儿发牢骚,“咱们兄弟,还不如去商道上走镖,最要紧的是痛快!” “不说了,吃饱喝足歇息去,明日早起还要去蹲哨!”乌大炳中止了乌小炳的牢骚,也结束了宵夜。 第九十三章 成就感 云想霓裳二楼的隔间儿,崔绾绾与白薇饶有兴致的透过窗纱看着楼下人影攒动。 “姐姐,这日进斗金的感觉,是不是很有成就感?”崔绾绾忍不住调侃。 “成就感?”白薇微露诧异。 “哦,就是说,姐姐看到日进斗金,是不是这心里……特别畅快?”崔绾绾很费劲的搜索能替代成就感的词,不过发觉似乎很困难,成就感,是很特别的感受。 “小妮子,你如今也日进斗金了,却是连账本儿都懒得看,还有心思笑话儿姐姐。”白薇嗔怪道。 “我真不是笑话儿姐姐,看着这么多人喜欢我画的图样,心里甭提多欢喜。”崔绾绾由衷感叹。 “这才是你说的成就感,所含的真正意思吧?并不关乎是否日进斗金。”白薇看着崔绾绾,若有所思。 “姐姐当真是蕙质兰心。”崔绾绾差点想竖一个大拇指,白薇这理解力,真没说的。 “与从前白家的产业比起来,这真不算什么。”白薇苦笑一下,“白家的家业,若认真算起来,最鼎盛时,有上百家这样兴旺的铺子。” “听师父略提过,只知姐姐出身商贾世家,竟不知这样富贵。”崔绾绾啧啧有声,暗暗计算了一下,一百个云想霓裳的日营业额和毛利率。 “富贵如烟云,如今已是烟消云散时。”白薇幽幽叹口气,“我祖父时,白家最盛,我父亲的资质,据祖母说,只及祖父六七成,可勉强守业,想再发扬白家却是无望。我兄长执掌家业后……,便是如今白家生意江河日下的景况。”说到最后,竟浮起一抹鄙夷。 崔绾绾有几分傻笑道:“以姐姐的实力,邀月楼与云想霓裳,不过是时日而已,白家……” “绾绾,邀月楼是你的,云想霓裳至少有一半是你的,日后即使拓展,也都有你的一半,何况我只保留白姓而已,与白家再无瓜葛。”白薇说到认真而决绝。 “姐姐,你既然姓白,你创下的家业不就是下一个白家吗?”崔绾绾笑的天真烂漫。 “你这妮儿……”白薇忍俊不禁。 “我只想快快乐乐的过一生,衣食无忧即可,姐姐不必分给我那么多,够我花就行。”崔绾绾继续卖萌卖乖。 “嗯,好,那你要多多花,不然姐姐赚那许多银子做什么?”白薇戳了一下崔绾绾的鼻子,笑得如一朵花。 “姐姐……”方才还在说笑的崔绾绾,忽而变了脸色。 “怎么了?”白薇一边问一边顺着崔绾绾的眼神看向楼下,“那个女子,你认识?” “上次灞桥边,就是她。”崔绾绾咬了咬唇,尽量让自己恢复镇静。 “就是你错认的那个人?”白薇追问道,“与她同行的男子?” 崔绾绾点点头,咬着嘴唇不说话。 “看她的穿着打扮,衣料首饰皆是上品,家道尚算殷实。”白薇打量那女子两眼,便分析道,“从衣裙式样看,是长安城流行的样式,应该不是新近来长安的。举至矜持,不像商家女,估计是官宦人家。” “不过,她挑选的衣饰只是店内中上品,看神情似乎是第一次来,应当不是京中达官显贵之家。”白薇已拿定了主意,“一个品阶较低的京官家的闺秀,这样的女子很多,但她今日既然下了订金,我给掌柜打声招呼,届时留意这位小姐的门户即可。” “姐姐,这样就能打听到那男子了吗?”崔绾绾听着白薇一席话,有点不明觉厉的感觉,不确定的追问了一句。 “至少六七成把握。”白薇看一眼崔绾绾,笑道,“云想霓裳已开了一年多,京中显贵人家的女眷都已是常客,这位小姐第一次来,却挑了不少,应该是新近得脸的官宦,这样的人家,并不难打听。” “再则,依你所言,当日那男子与这女子并袂而行,游春交谈,举止亲密……”白薇莞尔一笑,“那男子大约是这小姐的姑表兄弟一类,或许……” “或许什么?”崔绾绾见白薇欲言又止,诧异的接话。 “或许,那男子与这位小姐即将议亲。”白薇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崔绾绾。 “姐姐想哪儿去了!”崔绾绾恍然大悟,“我认错人而已!没别的心思!那男子,并不十分英俊,我不至于一见钟情。” “这么说,若有个十分英俊的男子,你……”白薇笑的一脸神秘。 “姐姐!”崔绾绾不满的娇嗔,眼前募的闪过程璟的脸,十分英俊,他还真称得上,不过,对他一见钟情,简直是笑话!又想起杨少华来,那种温润如玉的气息,立时让崔绾绾生出几分暖意,不禁有浅笑从眸中漾出。 “妹妹想什么呢?”白薇轻抿一口茶,将崔绾绾的表情尽收眼底,故意笑问道。 崔绾绾已领教白薇识人之目,也不掩饰,只笑意更浓道:“我忽然想,若有个十分英俊的站在姐姐面前,不知如何?” “好你个小妮子,越发随性胡说了!”白薇作势生气。 “姐姐品貌俱佳,又是一等一的才干,这样的话,怎么是胡说?”崔绾绾说的很有诚意,“无论怎样英俊不凡的男子,但凭姐姐的心意而已。” “但凭我的心意……如若我已无心呢?”白薇语气淡淡,似是自言自语。 “姐姐,不必如此。”崔绾绾像个劝人结婚的大妈一样语重心长,“姐姐风华正茂,只要去了心结,何愁没有幸福?” “去了心结……最可怕的不是解不开心结,而是,压根儿不知道心结是什么。”白薇神色黯然,“绾绾,我知你一片好心,只是,有些事经历过了,就不会全无踪影。” “姐姐……”崔绾绾忽然很难过,“姐姐这样的好的女子,总会幸福。” “是不是幸福,与好不好无关,看运气罢了!”白薇苦涩一笑,“我是个没有姻缘命的。也罢,日进斗金不是很有成就感吗?就这样,岂不是很好。我喜欢赚钱,那就赚最多的钱,看着你无忧无虑过一辈子。” “好。”崔绾绾艰难的答了这个字。 “说起来,裴乐师近来倒是很少在我眼前出现了。”白薇忽然话题一转,有些嘲弄的笑了。 “姐姐……”崔绾绾觉得跟不上白薇的思路了。 第九十四章 红颜妒 “我差墨菊前去问他,是否愿意娶霍怜儿,从此,他就恨上我了。【零↑九△小↓說△網】”白薇冷笑一声,“他觉得我伤害了他。” 崔绾绾一时接不上话,突然觉得,她活了两世,谈过恋爱,还是看不懂爱情。 “霍怜儿也恨我,她认为裴乐师不肯娶她,全是我从中作梗。”白薇笑道,“她离了飘渺坊,很快嫁了一户官宦人家做小妾,据说很得宠。” “她曾说拼死也不给人做妾,还差点闹出人命……”崔绾绾说完这句,就觉得自己这句话说的很白痴,不过的确说的是事实。 “曾经……”白薇笑意深长,“万物有变……” “霍姑娘既然已有了自己的选择,裴乐师也犯不着怪你什么,何况,你其实帮了莺儿。”崔绾绾想开解几句。 “我谁也没帮。”白薇摇摇头,“我不过是为了经营好我的生意场子。”顿一顿又道,“裴乐师其实不是恨我,他是恨他自己。他知道我无心,但没想到我这么决绝,当着我在这儿,他也不能娶霍怜儿以全他的君子之义,所以他其实是恨自己无能为力。” 崔绾绾想了想,很认真的说道:“裴乐师俗世事上有些软糯,不过,乐律上堪称大才,若他从此不问红尘事,全心沉醉乐律,反而会过得好些。” 白薇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含笑打量崔绾绾,似笑非笑道:“你这心境还真是少见。人人皆活在红尘里,岂能说不问就不问的?这得要多坚定的心志,寻常人若非遭受过灭顶的打击再劫后重生,断然做不到。” “大约是因为我从小在庵堂长大,佛经听多了吧。”崔绾绾自嘲的笑笑。 “好了,咱们也看得差不多了,走吧!”白薇笑着起身下楼。 崔绾绾点点头,起身跟着白薇下楼。 “掌柜的,按我这单子上的尺寸,将你们店里新近好看的款式,各做一身,一个月后我来取。” 崔绾绾觉着这个声音有些耳熟,便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一个身形纤瘦明显是“女扮男装”的小姑娘,随着话音,在柜案上拍下一张纸和三锭银锞子。 掌柜的笑容满面的允诺,收下纸张展开看过了,又拿出单据请来客画押。 那小姑娘画完押,随意的扭头四处打量,这才抬步走了。 “是她?”小姑娘四处打量时,崔绾绾终于看清了脸,笑着自言自语。 “是谁?”白薇见崔绾绾顿住脚步,也回头看了一眼,刚巧看到小姑娘走出去的背影,笑道,“你又看到故人了?这回可不要认错。” “是阿宝。”崔绾绾近前一步,对白薇附耳说了几句,白薇那时虽不在邀月楼里,但后来她回来经手邀月楼,这些事,陈上师都悄悄向她交代过。 白薇听完,却并不震惊,笑道:“年岁不大,有胆魄!那高墙终究关不住她。” 崔绾绾笑道:“姐姐要不要给掌柜额外关照几句。” “不用。”白薇答的很快,“她给的银子足够多,掌柜的自然知道该如何做。至于其他的,不是商贾应该思虑的事,我料定她也不想生出多的事来。” “姐姐言之有理。”崔绾绾不服不行,商贾嘛,看银子办事就好,想那么多干什么! 二人下楼,白薇对墨菊低声吩咐了几句,墨菊点点头,去寻一个伙计传话。白薇径自带着崔绾绾,从店后面绕过去,穿过后院,从角门出去了。 二人出了云想霓裳,走过半条街,拐弯来到一处饭庄,白薇携了崔绾绾抬步进去,径自上了楼,拣一处临窗的案几坐了。 “小二,先打一盆热水来与我们净了手脸,再上一壶你们店最好的清茶来。”白薇扬手叫过小二吩咐,“再拣你们店口味清淡的招牌菜式来几样。稍后楼下有一个穿墨绿衣裳的姑娘来寻,你领她上来。” “好勒~几位姑娘稍候,热水马上来~”小二扬声答应着去了。 没多大会儿,小二又送了茶来,绿茗给白薇和崔绾绾倒了茶,正喝着,墨菊也过来了,对白薇点点头,几人坐着喝茶说笑,等小二上菜。 “哟~这不是邀月楼的头牌绾绾姑娘吗?怎么今儿有空出来玩儿?哎呀呀,我差点儿忘了,绾绾姑娘脾气大的很,三天两头休沐,时常有空儿。”一把嗓音甜腻语气酸嗲的女声传来,随着声音,一个婀娜的身姿已扭到了崔绾绾眼前。 “王姑娘安好。”白薇先起身微微屈膝行了个礼,崔绾绾几乎同时起身见了礼。 眼前的人,是崔绾绾除了长安名流册之外,第二本要背的名册上的人,这本名册记载了长安城教坊管辖下各个乐舞场子的人事渊源,以及与邀月楼的关系。这个王姑娘,人称王美娘,人如其名,美艳无双,乃天香楼首席舞优。据说她的师父范忆茹曾与陈上师争邀月楼首席之位败北,后来陈上师接手了邀月楼,而范忆茹转投天香楼门下,并在前任上师离去后接手了天香楼,从此便明争暗斗一口气,处处想压邀月楼一头。 邀月楼早几年一时没有拿的出手的首席舞优,便以群舞见长,而天香楼四处搜罗美艳女子悉心培养,这个王美娘便是范忆茹一手栽培出来的,承其师志,素好结交权贵官宦,美貌伶俐,且交际手腕了得,这两年在长安城也算是混得如鱼得水。 不过,陈上师先是在飘渺坊捧出一个裴莺儿,清歌妙舞,温婉可人,抢了长安城舞优一半的风头。 后来,又出来一个嫡传弟子崔绾绾,歌舞绝妙,气韵非凡,又盛传与鸣泉山庄的渊源,一出场就抢走了长安城一大半舞优的风头。偏偏这个崔姑娘不按常理出牌,定出一个惊世骇俗的规矩,却依然让众人趋之若鹜,这怎能不让王美娘这样素来小心侍候宾客的舞优恨得牙根痒痒! 真是冤家路窄,崔绾绾暗自嘀咕,这话一听就是来者不善。不过,能当面说出这么酸溜溜的话来,这姑娘的气度,还真不怎么样! “王姑娘说笑了,我与妹妹今日恰巧有空,出来随意逛逛,竟然与王姑娘不期而遇,倒是巧的很。”白薇先笑吟吟的接话。 “确实巧,我今日应了几位大人邀约,来这儿助个兴,瞧见这位崔美人儿,当真是饱了眼福,便忍不住过来打声招呼,”王美娘继续含酸带醋,“我这儿还忙着呢,也不便多耽搁,走了。”说罢,抬着下巴,端着矜持,扭着腰肢走了。 第九十五章 天竺人 “姐姐,天色还早,不如我们再去西市逛逛?”从饭庄出来,崔绾绾并不急着回去,便提议道。 “也好。”白薇笑着赞同,“我也想去淘些新鲜玩意儿。” 二人雇了马车,又从东市赶往西市。 长安城的西市,一如既往的人头攒动。崔绾绾一如既往的好奇又兴奋,看看买买,不一会儿便搜罗了一堆新奇玩意儿。 忽然,崔绾绾顿住脚步,随即往白薇身后躲了躲,指着一处小声道:“姐姐,你看那儿,那个印......天竺人......” “不碍事,天竺人素有驭蛇秘术。”白薇顺着崔绾绾手指的方向,已看见是一个天竺老人在吹一支奇特的笛子,他身前一条两指粗的蛇,正高昂前半截蛇身,随着笛音摇摆扭动,似是在起舞。行人大多好奇又害怕,站的较远观望,少数胆子大些的,蹑着手脚走上前去,往天竺老人身前的破陶碗里丢上几个铜子儿。 “真有这等秘术?蛇不咬人?”崔绾绾从白薇身后探出一点,看一眼扭动的蛇,又赶紧撇过脸,再看一眼,再收回眼,仍旧不放心的问了句。 “究竟如何,我也不知。”白薇握着崔绾绾的手,笑道,“这东市上常有天竺人展示驭蛇术,我见过几回,确实神奇。也听过些传闻,不过总未亲眼见过。” “什么传闻?”崔绾绾忍不住追问,她素来怕蛇,上一世生活在都市里,只在动物园见过一次挂在树上用玻璃围起来的巨蟒,却还是吓得她连续几晚哭闹不止,她记得那时候大约是五六岁吧,因为这件事,妈妈狠狠的对爸爸发了一通火,是爸爸带她去的动物园,还带她去了蟒蛇馆。想到这儿,崔绾绾又往白薇身后躲了躲,并不由将身子往她身上依紧了些。 似是感受到崔绾绾的害怕,白薇温柔一笑,手上却握紧了些,携着崔绾绾道:“我们去那边看看,张记贸易行里新到了一批波斯舞衣,你最喜欢这些。” 崔绾绾点点头,跟着白薇往另一个方向走,却还是多问了一句:“真有蛇咬人的传闻?”上一世,这样的事,只在电视里见过,据说印度人视蛇为神灵,不但驭蛇,即使被蛇药伤甚至咬死,也不轻易杀蛇。 “你呀,就爱刨根问底,明明心里怕得很。”白薇无奈笑笑,“传闻罢了,说是有天竺人驭蛇失利,被咬死的。不过听说天竺人拿蛇当神灵供奉,被蛇咬死的人,是因作恶多端而遭受神灵的惩罚。” 崔绾绾听的打了个寒噤,便不再问,轻轻摇摇头想甩掉刚才脑中与蛇有关的一切事,扶着白薇的胳膊,紧走几步往另一边去了。 才走出十来步远,便听见身后人群传出惊恐的尖叫,接着是各种嘈杂的喧哗,夹杂着痛苦的哀嚎。 “出事了?!”白薇反应快,眉头一皱,便转头看过去。 崔绾绾回头时,已看见街上的人群尖叫着,如潮水般跳着脚四散逃开,纷纷躲入临近的店铺,却又忍不住探头张望。 人群散开露出一大片的空地处,是方才的天竺老人,此时双手抱着一条腿蜷缩在地上,痛苦的哀嚎已变成无力的呻吟,他屈起抱着的那条腿,脚踝处已然呈绛紫色,肿起老高,手中的笛子滚落一边,而那条方才还颇为顺从的随着笛音起舞的毒蛇,此时在老人周边的地上游走,高昂着头,咝咝的吐着红色的信子,看上去凶狠恐怖,让人不敢接近。 “姐姐,蛇咬人了!”崔绾绾的叫声惊恐不安,脸上也因惊恐而涨红,扶着白薇胳膊的双手不禁攥紧,却觉得手指酸麻,使不上劲,脚下也发软,浑身似被定住一般。 “不怕!”白薇反手握住崔绾绾冰凉的双手,先安抚一句,又皱着眉看向那一场恐怖而惨烈的意外,天竺老人黑瘦的身体蜷缩在地上,无力的呻吟,而那条毒蛇就在他身旁,挑衅而凶恶的昂着头,围观众人皆不敢近前施救,只远远的躲躲闪闪的看着,还不时有人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甚或摇头叹息。 “姐姐,他快要死了!”崔绾绾在恐慌之后,忽然生出怜悯和勇气,原本躲在白薇身后的身体忍不住夸出来,便要向那天竺老人冲过去。 “绾绾......”白薇惊叫一声,上前就拉住崔绾绾。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人群中蹿出一道黑影,白光一闪,那条毒蛇便顿时成为两截,高昂的头摆了两下才垂下去。人群中爆出一阵尖叫,崔绾绾定睛看时,只瞧见黑影翻身离去,却未看清模样。 来不及细想,崔绾绾几乎是跑着奔至老人身旁,俯身察看,老人已几近昏厥,黑瘦干瘪的脸上青筋扭曲,双目紧闭,只鼻孔里发出气若游丝的呻吟。 “他还活着!要救他!”崔绾绾几乎是有些激动的对白薇叫了一声,“秦楚馆就在附近,我们送他过去。” “好。”白薇当机立断,已摸出绢巾绑在老人还未肿胀的小腿上,“绾绾,你认识路,先快步过去知会郎中,我这就扶了老人过去。绿茗你跟着她!”白薇见崔绾绾闻言已起身跑着去了,而绿茗似是吓傻了,还愣在那儿没动,不禁冲她喊了一句,绿茗这才慌慌的紧跑几步追着崔绾绾去了秦楚馆。 原本躲起来远远看着的人见已无蛇害,便都大着胆子围过来,已有人帮忙扶起了天竺老人。 崔绾绾提着裙子,气喘吁吁的跑进秦楚馆,扶着门框就大叫:“秦大哥,快,救人!” 正在坐堂给人看诊的萧秦见状,忙起身从案几后走出来,快几步奔到门口扶住面色泛红还渗出薄汗的崔绾绾,问道:“崔姑娘莫急,慢慢说,出了什么事?” 崔绾绾喘息了这几声,已平复了些许,在同样气喘吁吁的绿茗的搀扶下,到一旁的案几前坐下,这才急道:“一个天竺人,被蛇咬伤,就在......” 话还没说完,萧秦已听见外面喧哗声,面色一凛,便大步迎到门外去,见已有一个壮汉背着一名昏厥的天竺老人朝秦楚馆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萧秦见状忙回头吩咐已闻声从内堂出来的萧楚:“快,将内堂收拾好,救急!” 第九十六章 行善举 天竺老人被萧秦和萧楚兄弟接过,抬入内堂救治,其它闲杂人等被挡在医馆门外,众人皆议论纷纷。【零↑九△小↓說△網】 “这秦郎中,听你提过几次,今日一见,举止镇定有度,倒确有名医风范。”白薇已进得医馆内,与崔绾绾并排而坐,看一眼内堂悬下的靛蓝帘子,眼中有几分赞许。 “秦郎中不仅医术好,人也好。”一旁候诊的几个老者,似是听见了白薇说的话,便接口赞了一句。 白薇回头,冲老者微微一笑,浅浅施了一礼:“老伯说的极是。” “秦大哥很好,他那个弟弟就......”崔绾绾想起萧楚就头疼,不禁撇撇嘴。自那次莲香受伤在秦楚馆救急,她便对这兄弟俩的印象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莲香伤好后,曾与她一起寻了机会出来,特意赶到秦楚馆致谢,后来几次与莲香逛西市时,或特意,或顺便,总要来秦楚馆里瞧瞧,有时会顺道讨几方养颜的药膳膏敷之类,莲香每次就跟得了宝贝似的欢喜不已。每次来时,萧秦总是周到有礼,只要医馆不忙,也耐心回答莲香那些喋喋不休的问题,指点一些养颜方子,和蔼宽厚,很有医者仁心之风,待崔绾绾与莲香如同幼妹。 可他那个弟弟萧楚,就很讨厌了,至少崔绾绾觉得他讨厌。有一次莲香问崔绾绾,到底看萧楚哪儿不顺眼,为何每次都要与他言语不和。崔绾绾愣了半晌,最后只说,萧楚是个话痨,她最讨厌话痨。莲香听了,闷头嘀咕了一句,我也很爱说话......崔绾绾无奈抚额,忙安慰莲香说,她说的话讨人欢喜,可萧楚说的话多半很欠揍。莲香只是哦了一声,后来,莲香很忙,崔绾绾也很忙,二人不常凑在一块儿,来秦楚馆便少了。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萧楚出来,对还未散去的人群拱手一揖,含笑道:“各位父老乡亲,多谢热心相助。兄长方才已施针救治,此时老者虽尚在昏厥中,然已无性命之忧,大伙儿可各自散去了。”说罢,又对众人团团一拱手鞠躬。 围观人群闻言,便渐渐散去。萧楚又回身,对着医馆内候诊的几人拱手致歉:“诸位,兄长方才救急,还望诸位莫怪,此时兄长正在内堂为那老者清洗伤口,稍候便妥当了,自当出来为诸位看诊,还请诸位耐心一候。” “萧小郎中客气了,萧郎中救死扶伤,实乃医者大德,我等不急,候一时又何妨。”一位老者忙答话,余下几人皆点点头附和。 “多谢老伯体谅,只是惭愧,小生学医不成,只能给兄长打个帮手,不敢称郎中。”萧楚谦恭的对老伯一拱手鞠躬,又道,“不如,我这就去沏一壶茶来,诸位润润嗓。”说罢便掀帘子转去了后院。 崔绾绾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萧楚离去,他今日这一席话,这举手投足,与萧秦一般无二,周到有礼,甚至更为谦恭,全不似往日见他时那般胡说八道话痨讨厌。难道,真是自己往日对他的偏见? 没多时,萧楚便端了一个托盘进来,里面放着一个朴拙的瓷壶,几个竹杯。 未及到身前,崔绾绾便闻到一股清淡的药草香从茶壶里飘出来,便听白薇已赞道:“不愧是医馆郎中沏的茶,另加了药草,闻着清香醒神,我也讨一杯来喝。” 萧楚已端着托盘往这边来,闻言笑道:“这位想必就是邀月楼掌事的白姑娘了,我这茶能得白姑娘赞赏一句,实乃幸事,若白姑娘不嫌弃,多饮几杯无妨。”一面说着,一面放了托盘,端起一个竹杯,执壶倒了杯,双手捧给白薇。 白薇微微欠身说一句“多谢”,便接过竹杯,轻轻抿了一口,笑赞:“果然是好茶。” 此时,萧楚已含笑倒了一杯茶递与崔绾绾:“崔姑娘请用。” 见他忽然如此彬彬有礼,崔绾绾反而觉得有些别扭,只笑着掩了尴尬,捧过竹杯,也说了一声多谢。 “这位姐姐,也且饮一杯。”萧楚已递给墨菊一杯茶,又倒了一杯给绿茗,笑道,“绿茗姐姐,咱们也见了几回,就不用见外了。” 墨菊与绿茗接过茶,道了谢。萧楚又端起托盘往候诊的几人那边去,那老者便笑道:“萧小郎中,不必客气,我等粗人,怎敢劳烦你,且放着,我等自在取用吧。”萧楚笑着答应了,放下托盘,拱拱手,便又去药柜钱忙活。 崔绾绾抿了一口茶,只觉清香宜人,却一时品不出这茶里都放了些什么,不禁又看了一眼萧楚忙碌的背影。往常来的几次,多是萧秦招呼,也喝过这里的清茶,想来今日加了药草的茶,是萧楚刻意为之。 往常莲香讨要美颜药膳和膏敷时,萧秦多是宽厚一笑,虽不十分拒绝,却也并未上心,只当是小女子的小心思而已,倒是这个萧楚,每回都非常热情的向莲香讲解一些草药的效用,并教给她那些膏敷的用法用量,还有药膳的煮食之法,难怪莲香不讨厌萧楚。 崔绾绾也试过萧楚配制的那些东西,有几样做好的装在小瓷瓶里,涂在脸上的药膏,嫩肤美白效果还真不错,不比后世那些瓶瓶罐罐的护肤品差。不过崔绾绾还是极少用,她认为一个天生丽质的十四岁少女,脸上满满的胶原蛋白,完全用不着那些,何况,据说唐代护肤品里含铅粉......她也试过劝说莲香少用那些,不过见莲香每次都很欢喜,也就罢了,爱美是女子的天性。 正喝着茶,萧秦从内堂掀帘子出来,见白薇和崔绾绾还等在这里,便拱手道:“崔姑娘古道热肠,让人敬佩!幸亏救治及时,那天竺人的蛇毒已排出,伤口我已清洗好,敷了伤药,这下性命无碍了。” “秦大哥谬赞了,多亏了秦大哥医术高明。”崔绾绾忙欠身一礼,很不好意思的谦辞。忽然想起,斩杀毒蛇的那人才是古道热肠,若非那人杀了蛇,她怎敢上前救人? “这天竺人看上去像是游僧,现在还昏迷中,不如暂且就养在这儿,我负责照料。”萧秦道,“既然已无性命之忧,再疗养几日,待他醒来,我再细细问栖身何处,再做打算。” 崔绾绾点点头:“如此甚好,秦大哥仁心妙手,当真是名医风范。” 既然天竺人已有妥善安顿,又见萧秦还有候诊的人,崔绾绾与白薇便不再多客套打扰,告辞去了。 第九十七章 有消息 回到锦云轩时,崔绾绾已有精疲力竭之感,恐惧和疲累散去,困倦如潮水般袭来,匆匆沐浴更衣后便歇了一觉。 程府后花园一间凉亭里,杜子陵正气闷诉苦:“我家老太太,眼下已四处张罗着人给我说亲......” 程璟不以为意,闲闲道:“你既无意中人,娶谁都一样,不如应了。” “你这是什么话?”杜子陵不满的嘟囔一句,“我没意中人,也没中意老太太议亲的人,怎么能就娶了?这娶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儿,我上哪儿后悔去?” “你祖母看中哪家闺秀了?”程璟不理会杜子陵的不满。 “还没说定,只说是在想看中。”杜子陵无精打采,“要是我能像你这样没人管就好了。” 程璟抬目看了杜子陵一眼,没说话,闲闲的喝茶。 远处小径上花影摇动,惊起几只园中鸟雀,程璟颇有几分不悦的扫了一眼,便见乌小炳快步而至,在亭外石阶下顿步,屈膝蹲身抱拳行礼:“小的来迟,请公子恕罪。” “说吧。”程璟放下茶盏,垂了垂眼皮,淡漠的吩咐。 杜子陵则是饶有兴致的看着乌小炳。 “回禀公子,方才西市上,一名驭蛇的天竺游僧突发意外,被蛇咬伤,崔姑娘见后便要上前施救,小的见状,只好现身,出手斩杀了毒蛇。” “她瞧见你了?”程璟略皱了皱眉。 “这个......应当没有,小的身法极快,斩杀毒蛇后便隐去了。”乌小炳道,“后来,崔姑娘忙着将人送去了秦楚馆救治,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直到郎中说人已无大碍,崔姑娘才回去锦云轩里。” “秦楚馆?救人?哈哈哈......”未及程璟出声,杜子陵一扫方才的苦闷,两眼放光的问乌小炳,又随即爆出一串笑。 乌小炳看向程璟,这才转头道:“回杜公子,秦楚馆是一家医馆。” “哈哈哈,医馆叫秦楚馆?有才,有才!”杜子陵乐不可支,拿折扇点着案几。 “你接着说。”程璟瞪一眼杜子陵,这才吩咐乌小炳。 “是,公子。”乌小炳沉着道,“那医馆是兄弟二人,名萧秦、萧楚,看样子,崔姑娘与他二人颇为熟稔。” “嗯,去吧!”程璟吩咐一句,乌小炳领命退去。 “我说,你这个红颜,还真是心善!”杜子陵说的挤眉弄眼,一脸看热闹的表情。 “若是你恰巧在场,救不救?”程璟嘴角噙笑,淡淡的堵了一句。 “那是自然,不过,她一个女子......好,她不是寻常女子......再不寻常,她就不怕毒蛇?何况街上那么多人都没出手......”杜子陵有几分不可置信。 “她怕,却不能见死不救,这便是她的过人之处。”程璟笑意更浓。 ...... 崔绾绾没睡多久便惊醒了,看看天色,日头还未西坠,微风暖洋洋的吹着,便想去园子里走走。 收拾妥当,换好衣裳,才到门廊下,便见白薇施施然走来,崔绾绾笑着,几步迎了上去。 白薇看一眼崔绾绾,笑道:“你这是要出去呢?” “觉着待在屋里恹恹的,便想去园子里走走。”崔绾绾拉着白薇的手,“姐姐既然来了,就请屋里喝杯茶,陪我说说话。” “不如我就陪你到园子里走走?”白薇关切的看着崔绾绾,“回来可歇了一觉呢?还怕不怕?” 崔绾绾不好意思的一笑:“歇了一觉,心有余悸,喝了一碗宁神汤,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你今日,胆子也真够大的。”白薇满眼赞许,忽而又沉声道,“可是鲁莽了些,若你有什么差池,叫我如何心安?便是阿娘那里,也不好交代。” “姐姐,今日之事,已告诉师父了?”崔绾绾低头小声的问。 “总不能瞒着。”白薇温和一笑,“我说了几句话,圆过去了,原是我没有看顾好你,所幸有惊无险,阿娘也未多说什么了。” 见崔绾绾低头不语,白薇又道:“好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你好好歇几天,别多想。我来,是另有要紧事与你讲。” “何事?”崔绾绾疑惑的抬头看向白薇。 “灞桥边,你错识的男子,已打听到了。” “这么快?”崔绾绾不禁感叹,白薇手底下用的人,办事效率之高。 “并不难查。”白薇浅浅一笑,“云想霓裳的掌柜有个侄子,极善做这些跑腿打探的事儿,这京中但凡有些头脸的人家,家住何处,人口多寡,近来有些什么事,十有八九他都能探出来,且探的消息八九不离十,我倒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手段。” “倒是个人才。”崔绾绾也笑了,“姐姐快说说。” 白薇娓娓道来:“掌柜的吩咐了他侄子,再将那小姐订衣裳留的住处给他一说,那小子出去跑了一趟,不到两个时辰就带了消息回来。那订衣裳的小姐,是工部司员外郎陆大人家的三小姐,与陆三小姐同行的男子,应当是他的远房表兄,名韦江,原本世代居蜀地,两个月前才到京中,且此次前来,十有八九是与三小姐议亲。” “原来如此。”崔绾绾轻声嘀咕一句,“看来,我与他无相识之可能,是个笑话儿罢了。” 白薇意味深长的看一眼崔绾绾,又笑道:“这韦江,据说还是通议大夫韦玄贞同族的子侄辈,家中原是蜀地商户,在京中有一两处产业,此次来京,不单是为了经商,倒颇有投靠韦大人谋求仕途之意,据说,此人有几分才学,颇得韦大人青眼。” “韦玄贞?”崔绾绾像想到什么,却又淡然一笑,“多谢姐姐费心打探,如此也就明了,不是什么故人,也非有缘人,只是一时错时,也不算得罪了他,便没事了。” “原本不算什么事,只是......”白薇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韦大人有一女,据说才貌俱属上乘,深得武后喜爱,幼时便被选作公主伴读,如今已被聘为三皇子正妃,韦家也日渐荣耀,这韦江若真得了韦大人提携,将来或可在京中立足,若是看到你的画像,认了出来,必来邀月楼一探究竟,你将如何应对?” “将来的事,再说吧!”崔绾绾无奈道,“匆匆一面而已,也许,他早已忘了,未必还能认出我。” “如此最好。”白薇点点头,看着一脸淡然的崔绾绾,也笑着拨去了重重心事。 第九十八章 燕归来 结束了乐舞演出的崔绾绾回到后院,重新梳洗一番,挽了单螺髻,插一支羊脂玉簪子,再点了几朵珠花压髻,换上一身家常月白色襦裙,便端坐在矮几前喝茶歇息。【零↑九△小↓說△網】 外面一个小丫头轻轻唤一声,说是找绿茗姐姐。绿茗应声出去,没一会儿就进来,欢喜道:“姑娘,是慕容姑娘,托人递了话儿进来,说是这会儿就在街角的清心茶馆等你。” 崔绾绾欢喜的起身就往外走:“去清心茶馆。” “姑娘慢些。”绿茗应一声,又嘱咐一声,顺手拿起崔绾绾出门常备的一个锦缎面荷包挎上,忙不迭的追上去了。这个荷包里有姑娘常用的帕子,钱袋子一类物事。 清心茶馆在街角,古朴却不失精致的竹木建筑二层小楼,内里轩敞大气,视野极好。 崔绾绾才进门,便瞧见慕容飞燕冲她招手,满脸含笑的走过去,自然也同时看见了慕容飞燕对面而坐的杨少华,虽然只是个清俊的背影。 “绾绾,不用拘礼,过来坐。”慕容飞燕不容分说将已近身前的崔绾绾拉到身旁坐下,也免了崔绾绾的屈膝礼仪。 “崔姑娘,许久不见。”杨少华一如既往地温文尔雅。 “杨公子安好。”崔绾绾因已坐下,只得微微颔首冲杨少华行礼。 慕容飞燕瞥一眼杨少华,调侃道:“方才在邀月楼你已见过绾绾了,怎又说许久?” 杨少华微微一笑,垂目不语。 “方才?你们去了邀月楼?”崔绾绾不禁暗暗欢喜又略略不安。 “是啊!我们拿着你的名帖,看了今日的乐舞。”慕容飞燕目光闪闪的看着崔绾绾,“你跳舞时当真很美。” “飞燕……”崔绾绾有些不好意思被这样夸,尤其当着杨少华的面,不禁低了头,面色微红。 “崔姑娘舞姿翩跹,惊为天人。”杨少华浅浅一笑,如春风拂面,“我今日得以一见,实乃荣幸之至。” “杨公子过奖了。”崔绾绾觉得心内有一朵花开的声音。 杨少华又是浅浅一笑,眼前的女子倩影已印入他的眸底,上次见时,她一身男装,只觉娴静中蕴含一股英气,今日见她一身素净女装,又如出水芙蓉般清丽可人。只是,这样的话,却不便说出来,只藏在心里细细品着。 “飞燕,你们几时回来的?事情可都办妥了?”崔绾绾不敢再与杨少华对视,只转向慕容飞燕找话题。 “昨日回长安的,事情倒是妥了。”慕容飞燕忽然面露遗憾,“不过,我与大哥就要起程前往江南,大哥已先行去城外驿站打点了,我明日便去驿站与大哥汇合。” “这么快?”崔绾绾惊讶道,“我还想让你教我剑术,看来不成了。” “原本事情料理妥当就要走了,我说答应了要去看你跳舞,这一去不知多久再回来,就赶回来一观,再与你辞行。”慕容飞燕虽则遗憾,却天性爽朗,“你不必介怀,我与大哥本就喜欢浪迹天涯,长安也只是暂居而已。至于剑术,倒是遗憾。” “如若崔姑娘不介意,不如由在下指点你几招?”杨少华瞧见崔绾绾的失落,不禁毛遂自荐。 慕容飞燕闻言,笑嘻嘻道:“再好不过!绾绾,我与他比试过,输得很惨……所以你不用担心他实力不够。” 崔绾绾闻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杨少华只顾低头喝茶。 “如此,多谢杨公子了!”崔绾绾颔首致谢,杨少华也只是浅浅一笑。 慕容飞燕见状,欢喜道:“这样,我这一趟离开长安也就没遗憾了。” “飞燕,明日我去送你。”崔绾绾想到古人灞桥送别,很想亲身体验一把,想着现在桥边的柳枝应该很茂盛了。 “不要不要不要,我最烦那些离愁别绪!”慕容飞燕一连几个摆手不要,“我们今日喝了茶道了别就算,明日我策马南去,说走就走,岂不快哉!” “也好。”崔绾绾赞叹她的爽利,一口同意。真要去送,还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难不成作一首赠别诗?飞燕不喜欢这些。 茶喝的差不多了,话也说的差不多了,杨少华便道:“崔姑娘,我此次来长安,住在城南永安里的竹舍,是一个友人的别院,姑娘闲时可来寻我。” “好。”崔绾绾爽快的应了。 喝了一场没有离愁别绪的践行茶,崔绾绾与慕容飞燕和杨少华告别。 众人各自离去,杨少华回到竹舍,负手立于园子里,瞧着满园青葱翠竹出神。 身后一声苍老而温和的问候:“杨公子回来了?” 杨少华回头,笑着应道:“薛叔。” “杨公子,我家二公子今日来过,说是杨公子若在晚膳前回来,请去醉云楼小酌。”薛叔躬身道。 “有劳薛叔了,我这就更衣前去醉云楼。”杨少华客气的回了一礼。 “如此,老奴这就差人去向二公子禀报一声。”薛叔躬身离去,叫了院内值守的一个小厮去传话。 杨少华回到房内,梳洗更衣,便出门往醉云楼去。 醉云楼,杨少华随着小厮指引,来到二楼一雅间儿,推门而入。一袭朱红锦袍,长身玉立的少年郎,原本面窗而立,听闻声音,回过身来,拱手笑道:“杨兄,此番辛苦,我略备薄酒,为杨兄洗尘。”少年面貌清俊,笑容谦和。 杨少华拱手回礼,也是温和一笑:“薛兄雅意,少华领受!” “好!今日我们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杨少华也不推辞,大方落座,二人举杯相敬,畅饮欢谈。 程府外书房,乌小炳向程璟回禀:“公子,上次在悦来客栈与崔姑娘相会的游侠与剑士,女的叫慕容飞燕,还有其兄长慕容飞鹰,二人据说是前燕慕容氏后人,喜好游侠中原,那剑士名杨少华,蜀中人士。今日慕容飞燕与杨少华先在邀月楼看了崔姑娘的乐舞,又约见了崔姑娘,就在邀月楼不远的清心茶楼。三人约莫喝了小半个时辰茶,崔姑娘才回了邀月楼。” “杨少华?蜀中剑士?”程璟右手食指微屈,指关节轻叩矮几,“你下去吧!” “是,公子。”乌小炳领命离去。 第九十九章 竹枝剑 竹舍是一座三进的小院,内中屋舍多以竹木建成,庭院中亦遍植翠竹,清幽雅静,绿意盎然。 杨少华在竹林中舞剑,一袭白衣在竹影婆娑间闪展腾挪,长剑舞出嚯嚯剑风,带落竹叶飘洒。 老仆远远驻立,直待他停下,这才上前几步,拱手道:“杨公子!” “薛叔,有何事?”杨少华收剑入鞘,温声回应。 “公子,外面有位崔公子来找,说是与公子约好的。” 杨少华微一愣神,旋即笑道:“请崔公子进来叙话。”便负手回到居处,立在廊下静候。 老仆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儿,一身天青色锦袍,梳着男子冠髻的崔绾绾,领着小厮打扮的绿茗进来了。 “杨公子!”崔绾绾郑重的抱拳拱手一礼。 “崔公子。”杨少华回礼,笑得眉目温柔,“今日这身穿着倒比那日显得英气,确像是个小公子,难怪薛叔不疑。” “你家的老仆人精着呢,怕是扫一眼就知道端倪了,只是没有挑明我而已。”崔绾绾不好意思的笑笑,女扮男装这种事,试过就知道,没那么容易骗到人。 “薛叔是薛府忠仆,见多识广,看出来也不稀奇。”杨少华替崔绾绾圆场,“不过,我倒是愣了一瞬,才猜到崔公子就是崔姑娘。” “嘻嘻……算你聪明!”崔绾绾笑得眉眼如画,“我今日连剑都带来了。”说完,顺手去拿绿茗怀里抱着的一柄剑,却是身躯一沉,另一只手赶紧上前帮忙,这才双手托起了剑,不禁面上一红,垂头不敢看杨少华。 杨少华微微一笑,从崔绾绾手里接过剑,拔出细细端详一番,笑道:“青钢剑身,光泽冷冽,是把好剑!” “姑娘特意托婢子寻了城里最好的铸造坊……”绿茗听杨少华夸赞,忍不住得意的多嘴了一句,却被崔绾绾一声轻咳打断。 “崔姑娘当真诚意可嘉。”杨少华笑道,“只是,剑芒冷冽,剑身沉重,用作兵器是好,用作乐舞,未免不适。” 说罢,身形一闪,手中长剑一挥一扫,再端立于崔绾绾身前时,手中已多了一节长短粗细与剑同的竹枝,且已削去旁枝,只在竹枝末端保留几条细枝和竹叶,一手横托递与崔绾绾,笑道:“竹枝柔韧轻灵,很适合姑娘初学时用。” “多谢!”崔绾绾眉开眼笑,俏皮的一拱手,接过竹枝,右手随意一挥一抖,竹枝发出“嗖嗖”之声,翠影闪闪。 “好!”杨少华赞叹,“崔姑娘真是根骨奇佳之人。” “做做样子罢了,绣花枕头。”崔绾绾嘴上谦虚,心里偷笑,我才不会告诉你这是以前在电视里看到的招数,还真能唬人。 “崔姑娘学剑,原本就是为了乐舞,无需杀招。”杨少华淡然一笑。 “那你呢?行走江湖,会用到杀招吗?”崔绾绾好奇的追问了一句,见杨少华面色一愣,有些讪讪道,“若有,我学几招也好,防身。” “剑术庞杂,自然有些防身的招术,我日后慢慢教你。”杨少华淡然一笑,并未正面回复杀招的问题。 崔绾绾忍不住深深看了他一眼,白衣胜雪不染尘埃,不会真的有染血杀人的事吧?不禁心内泛出一丝凉意,忙安慰自己,这是古代,不要乱想没见过的事。 “姑娘,那这剑,是不是不要了?”绿茗小心问道。 “这剑……”崔绾绾看一眼还在杨少华手里的剑,心内一动,“此剑并非出自名家,与公子的配剑不可同日而语,我若将此剑赠与公子,不知公子肯笑纳否?” 杨少华心里一动,面上却仍是云淡风轻的笑容:“如此,我就多谢姑娘美意了!” “多谢杨公子不嫌弃!”崔绾绾笑的一脸灿烂,“那,你现在就教我吧?” “姑娘倒是勤奋好学,不先喝杯茶歇一歇?”杨少华似是有几分诧异。 “姑娘是偷跑来的……”绿茗忍不住嘀咕。 “绿茗!”崔绾绾打断,尴尬的笑笑,“师父并不知我学剑的事,所以……我是想等学出些样子再告知师父。” 杨少华不置可否的一些,已转身朝竹林中的空地走去,崔绾绾见状,手持竹枝剑跟着,绿茗紧张的站在远处看着。 先示范,再讲解剑招,慢动作指点,连贯练习……杨少华是一个温和有耐心的老师,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一个时辰下来,崔绾绾已能将竹枝剑舞得嚯嚯生风,有模有样了。收剑而立,崔绾绾面颊红润,额上一层薄汗,俏皮笑道:“师父,我学的如何?” 杨少华微微一愣:“你也拜陈上师为师,岂可再胡乱称师父?” “那个师父教我习舞,你教我练剑,都可以啊!”崔绾绾心内无比欢喜,这一个时辰的剑术学下来,她觉得身心轻快,人似要飞起来了。 “如若以师徒相称,你我便差着辈分了……”杨少华一笑,“我只不过虚长你几岁,你岂不吃亏?” “……”崔绾绾一怔,古人说,师徒如父子,她怎么忘了这一茬?!如果差着辈分……不仅脸一红,神态极不自然。 “怎么?不想吃这个亏了?”杨少华调侃道,眸中满是笑意。 “是你不想吃这个亏吧,那样像是你很老了!”崔绾绾为缓解尴尬,也出语调侃。 杨少华又是淡然一笑,回身往廊下走去,“歇一歇,过来喝杯茶。” 二人来到廊下,杨少华道:“我素来不用婢仆,竹舍仅有薛府留下的几个老仆和小厮,屋中一应从简,若姑娘不介意,不如尝尝我亲手烹的茶?” “那太好了!有劳杨公子!”崔绾绾的欢喜不是装出来的。 杨少华又歉然一笑道:“这屋内没有女儿家常用的东西,怕是委屈你了。不过,竹屋后侧有一条溪流,乃是取地下泉水开凿引流而成,最是清冽甘甜,我平日取了用来烹茶,可吩咐你这婢女去打些溪水来与你梳洗。” 崔绾绾未想到他竟然如此体贴入微,一时竟有些羞涩,便笑道:“我哪儿有那么娇气!你既如此说,我就去屋后瞧瞧,想必在这翠竹丛中的一弯小溪也是极美的,我最喜欢玩水了。” “也好。”杨少华点点头。 崔绾绾便拉着绿茗绕过廊下,往竹屋后面去。 杨少华看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转身回屋里。 第一百章 两相欢 杨少华煮好了茶,正托了茶盘欲往廊下,忽听得屋外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忍不住回头一看,便从敞开的窗户瞧见在溪水边嬉戏的崔绾绾。 阳光从竹叶的缝隙里洒下,如星辰点点映在她的脸上,白玉似的面庞透着粉色的光晕,上面还沾着点点欲滴未滴的水珠,明眸皓齿,乌发云鬓,一脸笑容灿若霞光,正挽起半截衣袖,嫩藕似的玉臂皓腕掬起一捧清水洒向身旁的竹林,笑声似风铃般摇曳,一派天真烂漫其乐融融。 杨少华看得呆了,心中似是有某根弦被轻轻拨弄了一下,眸中暖意融融,颊上泛出一抹红晕,却忽而深觉此举甚为不妥,忙收回视线,恢复常态,神情自若的托着茶盘来到廊下。 一个人坐在廊下竹几前,杨少华听着屋后不时传来的笑声,不禁也绽出一个暖暖的笑容,从怀中摸出一支小巧的竹笛,吹了一曲江南小调。 正与绿茗在溪边嬉水的崔绾绾,被竹笛声吸引,停了嬉闹,静静听着。笛声悠扬婉转中透着轻快活泼,恰似这幽静的翠竹林间清溪旁,一个调皮的少女在逗弄溪水中的小鱼,小鱼时而潜泳,时而轻跃,溅起点点水花儿。 崔绾绾嫣然一笑,接过绿茗递上的帕子,擦干脸上手上的水珠,放下挽起的衣袖,又拢了拢鬓发,理了锦袍的衣襟和腰带,自觉妥当了,这才往屋前走去。 来到廊下,崔绾绾也不出声招呼,径自在杨少华对面落座,含笑听他吹完这支曲子。 一曲终了,杨少华收了竹笛,拿出棉布帕子擦拭了,这才揣回怀中。 崔绾绾一面示意绿茗倒茶,一面笑问:“杨公子是蜀中人,曾去过江南?” “是。”杨少华展眉莞尔,“我少时曾立志周游大江南北。”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公子好气魄!”崔绾绾由衷赞叹。 “姑娘过奖了,读万卷书不易,行万里路更难。”杨少华谦辞,“知心朋友倒是交了不少。” “杨公子交游广阔,令我好生羡慕。”崔绾绾是真羡慕,她长这么大都没出过长安,认识的人一多半都是邀月楼里的,“与飞燕兄妹也是在游历中相识相交?” “与慕容兄就是在江南时结识的,至于慕容姑娘……”杨少华灿然一笑,“不打不相识,来龙去脉你都知道。” “哈哈……不过你们始终没打起来。”崔绾绾笑的很开心。 “嗯,那还多亏你劝解,否则我若是误伤了慕容姑娘,岂不要终身愧对慕容兄!”杨少华说的很认真,谢意表达的也很诚恳。【零↑九△小↓說△網】 “杨公子过奖了,我那也是运气好,若不是慕容大哥及时回来了,还不知如何呢!”崔绾绾忙谦辞,忽然想起什么,上身微微前倾,一脸好奇道,“前几日飞燕说你们到底比试了一次……快给我说说!” “这个……”杨少华低头抿了一口茶,笑道,“你还是等日后见到慕容姑娘再问她吧!” “飞燕去了江南,还不知几时才回来!”崔绾绾嘟着嘴嘀咕。 杨少华微微一笑,有意岔开话题,看一眼天色,问道:“你喝完茶,是要再练剑,还是就要回去了?” “看来你不是诚心教的!”崔绾绾佯怒,“一点也不严厉!” “莫非令师待你很严?”杨少华笑道,“可有用到戒尺一类?” “那倒不至于,我一向自觉勤奋。”崔绾绾颇有些自得,“不过,每日都要规定练习时辰,不似你这般随意。” “我也是看你天赋异禀,学得快,这才随意些……”杨少华笑的一脸和煦,“何况,你是偷跑出来的,不宜在外面待的太久。” “不是偷跑出来的!”崔绾绾不满道,“我休沐日可以随意外出,只是,师父和姐姐不知道我偷学剑术罢了!” “那今日更不宜再练,若是伤了哪里,回去就瞒不住了。”见崔绾绾似是不信,杨少华耐心道,“我三岁起便熬筋骨,直到八岁才学剑招,也是循序渐进的。你如今只学招术,又是初学,若是一日练习久了,难免筋骨酸痛,就瞒不住了。若再因此误了你的乐舞场子,就不担心你师父责罚?” 崔绾绾一想也是,便要起身告辞,却故作不满道:“我还以为你故意赶我走呢,听上去倒是很有道理,那我就不计较了。” 杨少华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多言。 崔绾绾起身告辞,杨少华送到竹舍门外,嘱咐她二人路上小心,这才目送她们离去。 看着崔绾绾与绿茗走远的背影,杨少华原本微笑的脸蓦然一沉,眼角余光不经意扫了一眼房顶,眸中泛出一丝冷意,却又似是忽然想到什么,面色瞬间恢复平静,负手回了竹舍。 崔绾绾回到锦云轩,梳洗换好女装,想了想,还是去了芳菲阁。 芳菲阁里,白薇正在侍弄养在大瓷缸里的睡莲,崔绾绾快走几步上前,探身朝瓷缸里看一眼,这才笑道:“姐姐,这睡莲已含了花苞,今夜里就要开么?” “没那么快,还要等两日才行。”白薇笑道,“你今日来寻我说什么事呢?” “瞧姐姐说的,没事就不能来看你了?”崔绾绾撒娇道,“过两日姐姐一定叫了我来看睡莲。” “好,待我问过花匠,这睡莲什么时辰开,再去叫了你过来候着。”白薇将手里的家伙什递给一旁的仆妇,又从碧荷手里接过帕子净了手,这才携了崔绾绾的手往屋里去,一面笑问,“你今日去了哪里?回来就这样欢喜?” 崔绾绾诧异道:“姐姐,我表现的很明显吗?这你都能看出来?” “不是太明显,不过我能看出来。”白薇说的轻描淡写,人已坐到榻边,接过墨菊递上的茶,轻轻抿一口。 “姐姐厉害!”崔绾绾先奉承一句,这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一脸笑嘻嘻,“姐姐还记得上次我提的,想学剑术的事吧?可对师父说了?” “我对阿娘提过,阿娘没有立刻允下,却也并不十分反对,只说要注意你的安全,需寻到妥当的人教习才可。”白薇一脸我就知道你有事儿的表情,“不过,此事,还需你再亲自说与阿娘听。你就拿出在我这儿缠磨本事的三成,阿娘也就允了。” 第一百零一章 合家乐 “姐姐你太好了!”崔绾绾抚掌而笑,“你真是我的好姐姐!美丽温柔体贴的好姐姐......” “好了,你呀!”白薇拿手指点一下崔绾绾的额头,止住她堆砌辞藻的夸奖,“瞧你今日这欢喜样儿,是不是你那位朋友回长安了?姐姐记得,是慕容姑娘?” “是的,叫慕容飞燕。姐姐真好,但凡我说过的,必定都记在心上了。”崔绾绾又不失时机的夸着,“也亏了姐姐聪明,大事小事都记得这样清楚!” 白薇无奈又宠溺的笑,不理会崔绾绾的夸赞,兀自说正事:“慕容姑娘答应教你剑术了?” “喔,这个......”崔绾绾讪讪笑着,犹豫了不过两秒钟,就还是决定说实话了,“飞燕回来了,却又去了江南,不知几时再回来......不过,她另给我请了个侠士,是她大哥的至交,我也见过,剑术在飞燕之上......” “侠士?”白薇眼眸似水,狐疑的盯着崔绾绾,“我想,这位侠士定是个翩翩少年?你今日出去见了?” “......嘿嘿......”崔绾绾笑的有几分谄媚样儿,“姐姐连这也能看出来?” 白薇闻言,一双杏核眼闪着明媚的光,语气却异常柔婉道:“绾儿,你长大了!” “姐姐!”崔绾绾被这句极简单的话说的极不自在,“是个少年郎,长得......也算是风度翩翩,那姐姐也不至于想多......” 白薇轻轻啜着茶,笑道:“姐姐没想什么,只要是品行好的,你见了人家欢喜,尽可以多见见。【零↑九△小↓說△網】若是人家诚心肯教你剑术,你学几招,防身也好,用于乐舞也好,姐姐都替你高兴,阿娘那里也会帮你说话。” “姐姐你真好!”崔绾绾拉着白薇的手,眉开眼笑,“姐姐真是......”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满腹诗书,这些华丽的辞藻就不要总拿来夸我了!”白薇打断崔绾绾,闲闲的放下茶盏,“总这么被你夸,姐姐也会不好意思的。” “嘻嘻嘻,无论怎么夸,姐姐都当得起。”崔绾绾摆出一副甜死人不偿命的笑脸。 白薇看一眼崔绾绾,又看看屋外的天色,笑道:“不如,咱们现在就去陪阿娘用晚膳,也有好几日不曾去了。” “好。”崔绾绾一口答应,便已起身整理衣襟了。 姐妹二人相携着出了芳菲阁,径自朝海棠苑走去。 海棠苑里,繁花正盛,蝶舞蜂绕,雀鸟翔集,好不热闹。陈上师在廊下置一矮几,正坐着一边喝茶,一边闲闲的摇着团扇,赏着园子里的好景致。 “师父!”崔绾绾一进院子,便笑着连跑带跳的几步奔上前,冲陈上师屈膝行礼,甜甜道,“绾儿看师父来了,今日就馋着师父这里的吃食。” “瞧瞧这张嘴,说的师父心头甜滋滋的!”陈上师笑呵呵的拿团扇指指崔绾绾,又笑对着白薇道,“你们姐妹俩儿今日是约好了的?” 一旁侍候的紫苏已命小丫头搬了两个月牙凳来,陈上师示意崔绾绾坐在她下首,白薇也在另一个凳子上坐了,笑道:“阿娘,绾绾孝顺,说是好几日没陪你用晚膳了,今日特地叫了我一道儿来。” “好好好。”陈上师闻言,心里脸上都止不住的乐,“我就说,这妮子嘴巧,她那个小院儿里,什么好吃食没琢磨出来,偏馋我这儿的了。” “就是呢,咱们邀月楼,从前头到后院,要说吃食,就属她那个小院儿里花样多。”白薇笑道,“阿娘你不知道,我听说,大厨房的嫂子嬷嬷们,私下里都缠着魏嬷嬷打探,问姑娘近来又琢磨出了什么好吃食,让魏嬷嬷不要藏私,都教了给她们。” “噢?”陈上师闻言,转脸看着崔绾绾,故作严肃道,“绾儿,你可不能藏私,琢磨出什么来,从食材到做法,一并写了,教给大厨房让她们做去,也让大伙儿跟着饱饱口福。” “那是自然。”崔绾绾乖巧又甜甜道,“如有好吃的,必定让大厨房做了出来,先孝敬了师父,再给姐姐尝了,大伙儿都说好的,再拿到前头场子里去,让全长安城的人都饱饱口福,只怕他们不来。” “岂有不来的?”白薇笑着接话,“外头都说,咱们邀月楼的吃食,赶上一品居了,也不知从哪儿请来的厨子!往常来这儿的人,都是冲着乐舞来的,如今啊,怕是多数冲着酒菜来的了。” “姐姐,这有何不可?”崔绾绾笑道,“古人云,食色,性也。看着乐舞,吃着美食,岂非人生乐事?” “哎呀!姐姐你提醒我了!”崔绾绾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拍手道,“不如,咱们再开一家酒楼?将一品居比下去!” “你个小财迷!”白薇乐着嗔怪道,“你就安生的琢磨你的乐舞吧,难不成还想着将全长安城的银子都赚了去?也不怕招人恨!” 崔绾绾这才调皮的笑笑,收了这个话题。 陈上师看着她姐妹二人说说笑笑,在一旁笑的合不拢嘴。瞅着她二人静了些,这才温和的笑着,缓缓道:“绾儿,你姐姐说的对,咱们不能太招人恨。” “是,绾儿知晓了。”崔绾绾乖顺的允诺了。见好就收,确实是生存智慧。 陈上师看看天色,便吩咐杜嬷嬷去传晚膳,说是就摆在廊下,这里敞亮开阔,娘三儿边吃边说话。 杜嬷嬷答应着去了,没多时,便带了几个仆妇婢女,提着食盒回来。紫苏早已命人撤去矮几,换了高的桌椅来,此时便命将食盒都打开,摆好晚膳,布了碗筷,请陈上师三人落座。 白薇见陈上师方才已被姐妹俩一席话逗的乐开怀,此时估计已吃了三四成饱,便悄悄示意崔绾绾。 崔绾绾会意,先给陈上师舀了一碗鱼羹,甜甜道:“师父,听说你很中意绾儿做的这道鱼羹呢。” 陈上师笑着接过碗,喝了两口,点点头,又喝了几口。 见师父这模样,崔绾绾心下欢喜,娇声道:“师父,绾儿在外面结识了几个侠士朋友,都是剑术了得的人,绾儿想跟着她们学几招......” 陈上师放下碗勺,拿帕子按了按唇角,敛了笑容,沉声道:“此事,前几日,听你阿姐提过。”说完就住了声,也不说准,也没说不允,面上神色也平静无波,倒瞧的崔绾绾有几分忐忑。 第一百零二章 青玉剑 白薇见状,正欲开口,却见陈上师忽而转了微笑,却又语带嗔怪:“你呀,打小儿就是个有主意的。只是从前极少说出来,如今倒是敢说敢做了。” 崔绾绾一愣,继而笑的一脸欢喜,撒娇道:“这么说,师父是答应了?” “阿娘,要我看来,绾绾学些剑术,也没什么不好的。”白薇趁机从旁帮腔,“以她的心思,说不得真能结合剑术,创出一套独一无二的乐舞来呢。” “我不拘着你们。”陈上师温和又慈爱道,“剑术也好,便是从前你一直心心念念想学西域舞,我也都依着你。只是,要寻了妥当的人教习,我才能放下心来。这次结交的人,为师不是不信你,只是你到底还年少些,不如,让你姐姐帮你去掌掌眼?” “这样,也行。”崔绾绾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阿娘处处忧虑绾绾,自是慈母心肠。”白薇笑道,“只是,绾绾心思通透,看人的眼光,比我差不了什么,阿娘尽管放心就是了。再说,绾绾如今也大了,这交友上,我这个姐姐岂能过多干预?” 陈上师闻言点点头,算是认同白薇的说法,只是,看一眼白薇,又看一眼崔绾绾,到底心中放心不下,颇有犹疑。 “师父,我会谨慎的,保证不惹事。”崔绾绾赶忙表明态度。 “阿娘放心,我会看顾妹妹,不让她惹出什么事来。”白薇笑着助攻,“万一,妹妹若真惹了什么事,我也必定拼力保全她。【零↑九△小↓說△網】” 陈上师无奈的摇摇头,又笑了,看着姐妹俩,一手拉住一个,慈爱道:“罢了罢了,你两个都是难得聪慧,我原本也不必操那些闲心,且喝喝茶享享乐。” 一家三人享用完了一顿气氛融洽的晚膳,白薇与崔绾绾又陪陈上师说了会儿闲话,这才告退离去。 崔绾绾回到锦云轩,看着那柄翠意葱茏的竹枝剑,一丝笑意漾在眼里,随手拿起本诗集翻着,没多时便觉困倦了,抬抬胳膊,竟有一丢丢的酸软无力感,看来,他说的对,没熬过筋骨就练剑招,确实容易伤累,幸亏今日听了劝,没有逞强再练。 循序渐进,以后也可以经常去寻他了。崔绾绾又偷偷笑了笑,这才吩咐丹心备了热水浴汤。洗浴更衣出来,绞干头发,崔绾绾躺倒在榻上,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程府书房,程璟负手踱步,心中有几分烦躁。方才乌小炳来禀报,她今日去寻了杨少华学剑术......程璟唇角牵出一抹苦笑,看来杜子陵说得没错,这三年间,难保她不会遇见别的男子,是自己大意了。早知道她想学剑术,就应该寻了机会,自己来教她。论剑术......程璟忽然很想去找那个杨少华一较高下!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这股恼怒,程璟大声唤春雷秋雨。 春雷和秋雨垂首进来,偷偷抬眼瞥见程璟的脸色,便赶紧将头垂的更低了。 程璟沉声吩咐了几句,便挥手示意他二人退下。 ...... 芳菲阁里,白薇又在噼里啪啦的拨算盘珠子,理账册名帖。崔绾绾脚步轻巧的走近几案前,在她对面坐了,双手托腮看她忙活儿。 此时的白薇,左手翻账册,右手拨算盘,微垂着头,敛目凝神看账册,修长白皙的脖颈,粉面朱唇的容颜,五根嫩葱样的手指在暗红色泛光的算盘珠上跳跃,一头乌发上簪着的一支镂空雕花金镶玉步摇,随着手指动作而微微摇曳。崔绾绾看的呆住了,这幅画面,特别特别美。 白薇忙完,收起账册算盘,示意墨菊拿走收好,再吩咐碧荷沏了茶来,又吩咐她们都退下,自己拿起茶杯茶壶,先倒了一杯推到崔绾绾面前,再给自己倒了一杯,轻轻抿着。 “姐姐,唤我来有何事?”崔绾绾抿了口茶,眼也不眨的笑看着白薇。 “还真有事。”白薇放下茶盏,将案几一侧的一个绸布锦盒推到崔绾绾身前,“打开看看。” 崔绾绾将盒子往身前又挪近了些,看一眼白薇,狐疑的打开盒子,眼睛立时瞪大了,惊叫道:“这谁送的?!”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柄青玉剑,剑身约一尺来长,通体水绿,泛着温润古朴的光,剑柄上雕琢繁复的纹路,隐隐可见暗红的斑点。 崔绾绾上一世学文史时,便从史书上见识过古代玉器的图片,这一世在师父的调教下,也见识过一些古董和当世名家玉器。但是眼前的青玉剑,无论从玉的材质看,还是从雕琢技艺看,绝对都是难得一见的上等货,而且,从剑柄的纹饰看,这还极有可能是出自春秋时的古董。因此,眼前的青玉剑,价值连城,堪称传世珍品! 她是长安城的当红舞优,这小半年来,收受礼物无数,且尽皆贵重,然而细数来,无非是些衣衫首饰,金玉钗环类,少数自称风雅之人也送了些名家字画,也有人会搜罗些异域稀奇玩意儿送来。然此前种种,都不能与眼前的青玉剑相提并论,不仅是价值不可比,而是,这样可做传家宝的珍藏品,谁会拿来送给一个舞优? “你也觉得过于厚重了?”崔绾绾的惊叫似在白薇的意料之中,“我看过后也觉得太不寻常,便特意叫了你来。” 崔绾绾点点头,合上锦盒,又问一句:“谁送的?” 白薇似笑非笑的看着崔绾绾:“难道你真猜不到?还是明知故问?” 一个念头闪过,崔绾绾却是极不愿承认似的,犹豫着问道:“程公子?” 白薇点点头:“也只有他了,每日里挖空心思的送了礼来,也没多的话儿。这趟,也不知动的心思,送了这样厚重的礼来,也只让小厮传一句话,说是希望你看得上眼。” “谁稀罕了!”崔绾绾恼怒的嘟着嘴,“他惯常捧舞优,什么样的礼没送过!” “从前,还真没这样的。”白薇笑着摇摇头。 “那,姐姐,咱们还回去?”崔绾绾傻笑着提议。 “这可是说傻话了!”白薇笑道,“若是送回去,不等于是明摆着得罪程公子?从来那些捧舞优的贵家公子,岂有送出的礼被退回的?你纵然再标新立异,这件事儿可不能依你。” “我也就是说说。”崔绾绾嘟囔道,“再说,我不是不好意思收吗?这不会是他的传家宝吧?” “这个,我也不知,传闻说程家富可敌国,想必多的是好东西。”白薇笑道,“送回去是万万不可的,这样打脸的事,程公子就算脾气再好,对你再有心,也断断容不下你了,他还要在这京中立名望呢!” 见崔绾绾沉默不语,白薇又试探道:“莫如,你且去应一回他的邀约?” “不行!”崔绾绾立时否决,“我也要在这京中立名望!” 白薇笑道:“我料到是如此。但此物厚重,你也不能像往常一样视若无睹,再不济,你也该手书一封以示谢意。” “好,我明日就写了,差人送去程府。”崔绾绾不用思忖就同意了白薇的提议,人家送了厚礼来,她只能收了,那也不能默默的收下,不用回礼,写封感谢信,那还是应该的。 事已说妥,崔绾绾便闲闲的与白薇喝茶,眼角瞥见那个锦盒,忽而心中闪过一个异样的念头,却又一时抓不住,便索性不再想了,只低头喝茶,与白薇说几句闲话。 第一百零三章 苦难言 程璟坐在水榭的案几前,定定的看着面前摊开的花笺,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酸涩,他从未想过,他竟有这样柔肠百结的时候。 花笺上的字体清隽俊逸,他才看一眼便忍不住漾出笑意,这样的字,一定出自她手下,看来,她是喜欢那柄青玉剑的,故而手书言谢,不能亲至,是碍着她先前三年之内不受邀约的言论吧。 及至看完整封书信,他的心从云端跌落,这封手书,不长不短,措辞含蓄温婉,字里行间却透着客气疏离。话里话外表述的意思都是,她收了如此厚重的礼物,深表谢意。 她只是因为礼物厚重而谢吗?她并不十分喜欢?所以,她其实如往常一样,完全无视他的一番心意?若是从前那些舞优,一套贵重的首饰也足以让她们对他温声软语,说不尽的谢,道不尽的恩。 从前......程璟无声苦笑,他这算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他很想当面对她解释,他其实没有传言中那么荒唐,他确实捧舞优,但那是迫于无奈...... 忽而,程璟又不由露出笑意,她是因为他从前的名声才对他冷言冷语?从前那些舞优,个个都温柔至极,她们也都听说过传言的......这么说,她其实内心有点在乎?好像也不是,她对谁都这样,冷漠疏离,她只在场中跳舞给人看而已。 程璟闷闷的吐出一口气,他从未想过,他这颗心,竟有一天会如此七上八下,还是为了一个女子。他以为,他此生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会像经商一样,冷静自持,算无遗策,云淡风轻的大杀四方。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只不过看了她一支舞,后来,忍不住看了她每一场舞......再后来,让人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每日听到她的大小事,都要在心底细细琢磨,就好似她的大小事里都藏着巨大的财富一样,听乌氏兄弟禀报时,他装作淡定漠然,压着心里的喜悦和烦躁,只在一个人时,翻出来慢慢品。他很希望她经历的每一件事里,都有自己相陪,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个贼人一样暗暗关注她。 一只鸥鸟腾空而起,惊出湖面层层涟漪,扑腾的声音将程璟的视线引向湖面,碧绿的荷叶层层密密在湖面绵延堆叠,一株株粉色的莲花从碧绿丛中探出头来,随风摇曳,清香四溢。程璟唇角扬起暖融融的笑意,绿筱媚青涟,娇荷浮琬琰,这样美的景,却不及她的舞姿,不及她的一颦一笑。若有一日,她能在这水榭里,与自己品清茶,对棋局,赏芙蕖......真乃人间乐事!不,一日不够,他要娶她,每日相伴,从此,他便不再是孤单一人。 杜子陵急匆匆往水榭来,见春雷秋雨远远的立着,大气儿不敢出,上前一把扳着春雷的肩,笑嘻嘻问:“怎么垂头丧气的?” 春雷哭着一张脸,略抬了头,往水榭里看一眼,便又立时缩回头垂着。 “你家公子心情又不好了?”杜子陵拍了拍春雷,笑呵呵的踏进水榭,一眼便瞧见程璟绷着一张脸坐在矮几前。 “唉,我说,一个人在这儿生什么闷气?连个煮茶的丫头也没有!”杜子陵几步跨上前,正欲落座,忽然兴奋道,“这是什么?”说着便伸手去拿花笺。 程璟眼疾手快,卷起花笺揣于袖中,瞥一眼杜子陵,镇定神色,扬手示意水榭外远远立着的婢女和小厮过来侍候。 春雷秋雨早一溜小跑过来,在水榭栏杆外近身立着,四个婢女也赶紧过来支起红泥小炉,摆好茶具,不一会儿,便端上两盏清茶。 杜子陵歪坐在榻上,摇着折扇,一脸八卦又故作神秘道:“猜猜,我给你带来什么好消息?” “最好是我不知道的,有价值的。”程璟面无表情的品茶,漠漠的甩出一句。 “绝对有价值!”杜子陵一拍折扇,“你那个红颜知己,我探到些事。东市那个云想霓裳,听说那门槛都快被京中贵妇踏平了,就是她跟她那个好姐姐开的,据传,很多花样子就是她画出来的。哈哈哈,她这捞银子的手段,跟你还真是绝配......” 程璟眉头微皱,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杜子陵,又垂下眼皮,接着喝茶。 “我是说,她这经商天赋一等一,很配得上你......”在程璟的目光中,杜子陵改口修饰,又忍不住哈哈笑道,“你还不知道吧?亏你还常去那里订衣裳送她......你是早知道的......”看着程璟面无表情根本不理会,杜子陵表情似是有些受伤,末后一句压低了嗓音。 “这一件,你必定不知,我费了好大劲才探来的。”受伤的表情还没摆完,杜子陵又兴致勃勃了,“邀月楼里那些奇巧绝伦的家俱,外人都说是请了高手匠人......高人还真有,只是并非请来的,这高人,还真请不到,你猜是谁?” 程璟面上波澜不惊,慢慢抿完一盏茶,放下茶盏,这才淡淡开口:“鸣泉山庄温家三房独子,人称温七公子,据说自幼双腿不全,头脑却是极为聪慧,尤擅鲁班术,温家的车辇,曾得到皇上青眼,着令温家进献图纸,命宫中匠人依样而造。至于那位温七公子,若不是他以身患残疾为名推拒,只怕早已是朝中匠作监的大员了。” “那位温七公子,从未出过温家庄子,甚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容。据传,他为人极其冷漠,进献给皇上的图纸也是碍于圣旨不可违,却也是仅有一次。想不到,竟然能屡次将图纸送给崔姑娘,还准她请了匠人依样制作。”杜子陵不无感慨,“你那位红颜知己,还真是处处深得人心啊!” 程璟白了杜子陵一眼,浅浅一笑:“图纸不是温七公子送的,是她自己画出来的,温七公子自然不便阻拦。” “什么?不可能!”杜子陵立马否定,“她是丹青高手不假,还能边舞边作画,这技艺,也不是一般舞优可比的。可这鲁班术的图纸,岂是常人能画出的?我知道你看她就是个天仙,可天仙也没这么好的!” 第一百零四章 情难抑 “确实是她画的。”程璟笑的如同夏日暖风拂过湖面,眸中盛满斑斓星辉,“邀月楼里唯一能与温家有接触的,就只有她。温七公子连皇上的心思都不迁就,一来是因着温家的名望,二来,他应当确如传言那般孤高冷傲。何况,既然他已婉拒了皇家,如若又将图纸赠与旁人,岂非招惹杀身之祸?届时,连温家的名望也保不了他。” “言之有理。”杜子陵啧啧有声,叹了又叹,“奇才!奇才!当真是奇才!” 程璟莞尔一笑,似是没听到杜子陵的慨叹一般。 “原来你早就将她的底细探的一清二楚了,心中已认定她是个奇才。”杜子陵又是一阵笑嘻嘻,“在你眼里,也只有这样的奇才,才可与你并肩吧?及至见到真容,又是生的那般美艳不可方物,无怪乎你对她如此上心,不似往常......” 在程璟略带恼怒的眼神里,杜子陵咬下后面半句,却又不怕死的多问了另外一句:“崔姑娘这样的奇才,连鲁班术也能参透,你说,那个温七公子,会不会也对她另眼相看?听说她经常去温家......” 程璟捏茶盏的手一顿,一张原本还挂着笑意的俊脸瞬间凝固,冷的如同腊月的湖面,与这六月的天极不相称。 “我胡说的,胡说的。”杜子陵恨不能咬舌头,讪讪道,“那个温七公子,听说生性冷漠到不近人情,又有腿疾......” “你探来的这些,没有价值。”程璟冷冷说着,难掩烦躁与恼怒,衣袖一挥,却不料袖中的花笺掉了出来。 杜子陵探头看了一眼,先是一愣,继而笑嘻嘻道:“我当你藏什么呢,原来是美人花笺......莫非,是崔姑娘的?” 程璟面色一红,收起花笺藏于袖中,继续品茶,不理会杜子陵。 “好事,好事啊!”杜子陵拍手大笑,“我就说,没有美人能经得住你的攻势,这都已经鸿雁传情了!有趣,有趣!” 程璟面色已恢复平静,继续闷闷的喝茶,不理会手舞足蹈的杜子陵。心中暗暗苦笑,他以前何曾想过,原来喜欢一个女子,要这样费心费神。他一直骄傲的以为,这世上难得有他看上眼的,即使有,只要他看上了,不过是几句话的事,对方一旦知道了他的心意,自会投桃报李,从此两情相悦......他从前想的太完美了,这个女子,如今却是对他半分意思也没有。 眼前又浮现她的身影,程璟唇角不由漾出笑意。第一次见她,是上元节那晚,满城的灯火璀璨游人如织,她却依然跳进了他的眼里。他坐在茶楼喝茶,漠然的瞥着窗外街上的人来人往,却不经意间瞥见了人群中的她,一袭白雪红梅的衣衫,显得那样出尘脱俗,比灯火还璀璨的眸子,满脸荡漾的笑意,热情洋溢的在人群中穿梭,似是这时间所有的幸福都写在她脸上。那一刻,程璟的心中,似是尘封的冰雪被融化,化作一汪清泉,潺潺流出。 他还未来得及探出她是哪家的女子,便听得邀月楼女弟子的种种传说,不知为何,他竟隐隐觉得,那女子就是她。果然没让他失望,那场中翩跹而舞的女子真是她,宛如月下仙女,出尘脱俗。 得知她是舞优时,程璟心中一阵得意,他有一种如探囊取物的自恃感,可是很快,她的拒绝,她放出的话,都让他刮目相看,却又暗中欣喜不已,她果然不是寻常的舞优。 于是,他差人悄悄打探关于她的一切事,他耐心的等,悄悄的为她花心思,三年不长。可是他确实失算了,这样的女子,又岂会只入他一人的眼?这世上,配得上她的的男人只有一个,可是看上她的男人......程璟暗暗咬牙。 杜子陵喋喋不休的自说自话了一番,这才发现程璟的表情不太对,忍不住探身道:“喂!想什么?” 程璟回过神,白了杜子陵一眼,不说话。 “唉!你这里好,我却是命苦!”杜子陵摇着折扇长吁短叹,“听说我家老太太已为我相中了一门亲事,准备择吉日请媒人上门......” “噢?是哪家姑娘?”程璟表现出难得一见的八卦,似是绕有兴致的问道。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杜子陵一拍脑门,异常气恼,“我不但不知道是哪家的,连是丑是美是胖是瘦都不知道,这真是......” “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杜老太太素来疼你,为你寻的亲,女家必定不差。”程璟摆出一副兄长的样子,语重心长的劝慰杜子陵。 “祖母是疼我,可她总想着光耀门楣......”杜子陵唉声叹气,“她相中的亲事,定是官宦家的闺秀,偏我对仕途毫无兴趣,强扭在一起,不但我憋屈,怕是人家姑娘也委屈!” “你既然还想着怕人家姑娘委屈,不如去老太太跟前说明白了。”程璟有几分严肃。 “那怎么说的明白!”杜子陵一脸无奈,“这些年,我不爱待在家里,跟着你学经商,比起你是差得远,可也算有模有样了,老太太却还是一味劝我读书上进。我爹娘......他们凡事都听老太太的。” “你若真不愿意,就想个法子,这样长吁短叹,岂能成事!”程璟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口气。 “我正在想......”杜子陵又往前凑了凑,一脸媚笑,“不如你差人帮我打探打探,老太太相中了哪家姑娘?我先知道了,才好想对策。” “这是你的家事,你竟探不出?”程璟一脸看不起的表情。 “老太太大约猜到我不愿意,事先下了令的,手下的人都瞒的死死的。”杜子陵又是恨恨又是无奈,“我要是像你这样就好了,想当年,你对魏小姐的事......” 程璟抬头,目光狠利的瞪着杜子陵,硬生生将杜子陵的话堵了回去。 “我是说,我羡慕你,婚姻大事能自己做主......”杜子陵还想辩白。 “今日,你我心绪都不佳。”程璟漠漠道,“枯坐无趣,不如取剑来。”便扬手示意秋雨去取剑。 “好。”杜子陵放下折扇,扬手招呼小厮大山,“你跟去,取一柄我趁手的来。” 大山得了吩咐,忙跟着秋雨身后去了。 第一百零五章 被打劫 竹舍里,杨少华依然是白衣胜雪,在竹林间闪展腾挪,惊起翠叶飘零,长剑在他手中宛如游龙,青光闪烁,嚯嚯生风。 站在十步开外的崔绾绾手持竹枝剑,兴奋的模仿比划着,真想大声叫好,却又唯恐惊了练剑的人。上一世只在武侠电视剧里见过的场景,能见到现场真人版,这份兴奋,她无以言说。 绿茗站在廊下,紧张的双眼发直,白薇再三再四叮嘱她要看顾好姑娘,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可她看着那青光闪闪的剑,总觉得后背冒冷风。 杨少华收了势,长剑还鞘,满面温暖笑意的走近崔绾绾,问道:“看了这么久,可有心得?” “原来你知道我在偷看啊?”崔绾绾不好意思道,“薛叔直接让我进来了,我没好出声搅扰你......不过你放心啊,我没那么聪明,就这样就能偷学到。” 杨少华笑意更浓:“我本就允诺了教你剑术,怎能说你是偷学?” “这样上乘的招术,你也肯教我?”崔绾绾有些惊喜,却又不可置信。 “既然允诺教习,自当倾囊相授。”杨少华沉肃道,“只是你此时还不宜练习这些。” “我知道,循序渐进。”崔绾绾抢着话说,一脸笑嘻嘻。 杨少华温柔一笑:“是即刻就练,还是稍事歇息。” “当然是即刻就练了!”崔绾绾热情满满。 “好,看招。”杨少华微微一笑,一个转身,长剑出鞘,踏着步子,舞出一串剑花,崔绾绾看得眼花缭乱。 “哇!这个比昨日舞的又好看了些。”崔绾绾欢喜的赞叹,拎着竹枝剑上前,依样画葫芦的舞起来。 杨少华已收了剑招,笑着站在一旁看崔绾绾练习,不时出声指点一两句。 程府花园湖畔,程璟与杜子陵,从湖畔跃到桥上,再踏着栏杆,点过湖面,跃回湖畔,直打的不可开交,两支长剑不时发出铿锵之声,剑光闪烁,剑气摇落枝叶,扬起湖水,刺破风声。 一旁观战的春雷秋雨和大山,直看得目眩神迷,心惊不已。三人暗中目光交流,都是吸了口冷气,二位主子这哪儿是往日里随意比剑切磋,这几近搏命了,可万万不要伤了人! 程璟的剑势愈发凌厉,招招破空而来,杜子陵拼力还击,已渐渐招架不住,终于寻了一个空挡,跳出剑风外几步,举剑大喊:“停停停!” 长剑挟着风直往杜子陵面门而来,杜子陵本能的挥出手中剑一挡,大喝一声:“你疯了!” 话音未落,程璟手中长剑却是在触及杜子陵挥挡的剑身那一刻戛然而止,剑身只抖了一抖,并无力道。 杜子陵瞅着眼前的剑尖,不满道:“你的红颜知己又惹你了?拿我撒气!” 程璟微微一笑,面上云淡风轻,收回长剑,还入剑鞘,随手扔给已几步上前来的秋雨,便转身回去水榭。 杜子陵也将剑收回入鞘,扔给大山,跟着踏入水榭,见程璟没事人一样,已撩袍入座,便一屁股在他对面的席上坐了,高声喊道:“上茶!” 侍立的婢女已在沏茶,闻声,赶紧快手快脚的奉了茶来。 杜子陵气咻咻的抗议:“你不是已收到美人花笺了,还气什么?!” “我何时有气了?”程璟白了杜子陵一眼,“许久未与你比试,你竟荒废了许多。” “我荒废?”杜子陵更不满了,一口喝干杯中茶水,叫道,“行行行,我一向打不过你!” 程璟不理会杜子陵,目光看向远处,若有所思的样子。杜子陵恨恨的看他一眼,恨恨的喝茶,一向话痨的人也难得沉默了。 竹舍里,崔绾绾已将一套剑招练的七七八八,收了招式,俏立于杨少华身前,面色绯红,额上薄汗,双眼却是乌黑晶亮,闪着得意的光芒。 “杨公子,我练的怎样?”崔绾绾脆声问着,一副等着被夸给糖吃的稚童模样儿。 杨少华忍不住扬唇而笑:“甚好。过来歇歇喝杯茶。” “好。”崔绾绾应着,以径自走到廊下,放了剑,与绿茗一道儿去了屋后的溪边。 不一时,杨少华便与崔绾绾在廊下席地而坐,就着身前的竹制矮几品茶相谈。 “我师父和姐姐,已准了我来找你练剑。”崔绾绾先告知了这个好消息,“我以后,但凡休沐日都来,可好?” “好。”杨少华笑应,“如我有事耽搁,我会让薛叔差人给你说一声。” “嗯。”崔绾绾点点头。 “今日就练习这些吧。”杨少华道,“你歇好了就该回去了。” “你又赶我走!”崔绾绾不满。 “循序渐进。”杨少华笑,“时辰也差不多了,我少时还约了友人。” “哦,你有急事,就赶我走。”崔绾绾继续不满。 “不急,我送你离去了再去赴约。”杨少华笑的春风和煦。 “还是急着赶我走......”崔绾绾佯装恼怒,却是不紧不慢的喝着茶。 直到喝的差不多了,这才起身告辞,杨少华笑着送至门口,看着她二人远去,这才回了竹舍,准备更衣赴约。 “姑...公子,怎么了?”绿茗见崔绾绾忽然顿住脚步,一脸严肃的四处看,不禁问道。 “我感觉有人......”崔绾绾话音未落,便见巷子里走出四个男人,皆是一脸痞相。 “你们要干什么?!”绿茗心里一惊,嗓音都有些发颤,却还是跨上一步,护在崔绾绾身前,“这光天化日的,天子脚下,还想打劫不成!” “我们不劫财......”走在为首的一个男子,面露淫笑,“也不劫色......”说罢,却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慢悠悠的走近,另外几个也是哄笑着走近。 “光天化日,你们还想杀人不成?!”绿茗已经有哭腔了。 崔绾绾也是瞬间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不由用力握紧了竹枝剑,自己才学了些皮毛,不知能否对付得了这些持凶器的地痞,还是四个看上去孔武有力的大男人! “也不杀人,杀人是要掉脑袋的事儿。”为首的地痞一脸痞笑,已在崔绾绾身前四五步远站住,晃着手里的匕首,“咱哥儿几个收钱办事,就是要教训教训你!” “你们不要乱来!”绿茗觉得腿都在抖,快要站不住了,那人手里闪着寒光的匕首晃的她眼睛生痛,眼泪要流下来了。 第一百零六章 被教训 崔绾绾已看出绿茗强自镇定,实则怕的厉害,她发抖又带着哭腔的嗓音对这些人完全没有任何震慑力,反而暴露了自己的弱势,不禁深吸一口气,暗暗给自己打气,右手握紧竹枝剑,左手就想推开绿茗。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黑影似是从天而降,落在绿茗身前挡住,左手捏住痞子的手腕一扣,“哐啷”一声匕首落地,再顺势右手一扬,刀鞘直击痞子的胸口,只听得一声闷哼,那为首的痞子便倒退几步方才勉强站稳,手捂胸口,含胸驼背,怒目而视。 “小爷手下留情了,还不快滚!”黑衣男子厉声喝骂。 余下三人见状,却非但不退,反而都嗖的亮出家伙,四人围拢一处,三把明晃晃的匕首对着黑衣男子,目露凶光。 “呵呵,这是不打不识相了!”黑衣男子冷笑一声,拔出刀怒指身前四人。 “姑娘,咱们快躲躲!”绿茗这下清醒了些,忙拽着崔绾绾往一旁闪。 崔绾绾被绿茗拽着躲开了十几步远,却看着黑衣人的身影发愣,这背影,好似在哪里见过? 那边一对四已在过招,崔绾绾兀自盯着黑色身影冥思苦想,这身形怎么看都很熟悉,还没想明白,便见一道白影闪至身前,崔绾绾定睛一看,却是杨少华。 “崔姑娘,你没事吧?”杨少华关切的打量崔绾绾。 绿茗似是看到救星般,带着哭腔道:“杨公子,姑娘遇着打劫的了!” 杨少华一个闪身便往那边五人而去,四个痞子在与黑衣人对阵中已是负隅顽抗,没捞着半点好处,这会儿又看见有人来相助了,自知情势不妙,便想逃去,却哪里逃得过?杨少华几个闪身,剑未出鞘,只身形腾挪,长腿横扫,四人便都趴伏在地上嗷嗷叫着。 那黑衣人此时却一个闪身跳跃,很快隐入屋舍后面不见了踪影。 杨少华看一眼黑衣人离去的方向,又盯着地上痛苦嗷叫的四人,还有被打落在一旁闪着寒光的四把匕首,面色冷峻,厉声喝道:“快说!” “大侠饶命!”其中一个挣扎着爬起来,捂着膝盖,连连哀求,“哥儿几个不过是看出这是俩小妮子,想吓唬吓唬她们,再捞些酒钱赌资......” “胡说!“崔绾绾已走上前,闻言怒道,“你方才明明口口声声说,不劫财也不......就想教训我!” 杨少华眸中已是寒光一片,冷声问道:“谁指使的?” 先前为首的那个见是瞒不过去了,挣扎着站起身,捂着痛处,一咬牙,恨声道:“哥儿几个今儿算是栽了!没错,我等确是拿人银钱替人办事,谁叫这小妮子张狂,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另外几个也都陆续挣扎着爬起来,各自捂着痛处,围拢在一处站着,恨恨的看着杨少华。 “你预备怎么教训她?”杨少华冷声问,眼神似刀子一样盯着面前几人。 “少废话!哥儿几个既然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随你!”为首的痞子一副不怕死的样子,“多余的话,咱一句不会说!” “很好。”杨少华冷笑道,“几个地痞,却有了气节,看来东主给的银子不少啊!” “杨大哥,你不会真要杀他们吧?”崔绾绾往杨少华身后躲了躲,小声问着。虽然这几个是坏人,可也不至于......素来温润的杨少华,此时的冷厉让她有几分心惊害怕。 “自然不会。”杨少华语音转为温柔,“这几人罪不至死,何况,大唐有律例。” 崔绾绾闻言大大松了口气:“那你是要将他们送官府查办?” 杨少华眉头一皱,对着四人厉声道:“滚!别再欺负良人,尤其是这位姑娘,否则......” 四人闻言,交换一个眼神,便搀扶着离去了。 “啊?就这么放他们走了?”绿茗大惊失色,“万一下次......” “不会有下次。”杨少华道,“即使有,下次也不会是这样的手段。”说完,目光沉沉的看着崔绾绾。 “我知道,我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崔绾绾迎着他的目光,“我也想不起来得罪了谁。” 杨少华温和一笑:“被你婉拒的人,谁都有可能。” 崔绾绾犹自嘴硬:“不至于吧?没接受邀约而已,我只想在邀月楼跳舞。” “你没错。”杨少华道,“只是,有些人心胸狭隘。你日后要时时当心了。” 崔绾绾点点头,杨少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方才的黑衣人,你可认识?” “不认识。”崔绾绾摇头,又犹豫道,“不过好似在哪里见过。怎么了?” “他......”杨少华欲言又止,顿了一顿,还是说了,“当真不是你师父或姐姐派来,暗中保护你的人?” 崔绾绾惊讶的睁大眼睛看着杨少华,不可置信:“这样的事,应当不是,若是,姐姐也会给我说一声。” 见杨少华闻言皱了皱眉,崔绾绾脑中灵光一闪:“你是说,他一直跟着我?”是啊,怎么这么巧,危急关头恰巧出现,解除危机后立马闪人。 杨少华点点头,又安慰道:“无论如何,此人没有恶意。上次你来竹舍,我就发现了此人,因看出他没有恶意,便没多想。你不如回去问问你姐姐,也许她是怕你不自在,才没明说。” 崔绾绾点点头,这事儿,回去一定要好好问问白薇。 “好了,别多想。“杨少华笑道,“我送你回邀月楼。” “好。”崔绾绾欢喜,又问,“你不去赴约?” “当然去,先送你。”杨少华已转身往前走,笑道“幸亏我要赴约,这才出门来......不过,即使我不来,那个人对付这几个地痞也绰绰有余。” 崔绾绾没说话,跟在杨少华身后往前走。 “不如,我去雇一辆马车?”杨少华侧身看一眼崔绾绾,“竹舍离邀月楼不算近,你只携婢女步行而至,难免路上有什么意外。” “不用不用。”崔绾绾连连摆手,“我喜欢走路,一路走一路看热闹。今日的事,纯属意外,哦,是有人故意。通常来说,这皇城重地,治安好得很。” 杨少华不置可否的笑笑:“你就不怕伤了腿脚?” “不怕。”崔绾绾笑道,“多走走就当熬筋骨了。”其实她心里偷笑,她是雇了马车过来的,只是每次回去时想先走一走,她知道杨少华每次在后面看着她走远,她喜欢那种感觉。 “若是觉着走的累了,再去寻马车。”想一想,觉得还是不能骗杨少华,她的确是走远一些,杨少华看不到时,才想法子去寻马车或轿夫。不过,今日有杨少华陪同,一起走走,说说话,她不嫌路长。 “那好,若你走累了,就告知我。”杨少华便不再坚持,只莞尔一笑。 崔绾绾点点头,温柔的跟上脚步,二人边走边随意说着话,有时只默默的走,什么也不说。崔绾绾却觉得,这就是谈恋爱的感觉,上一世,她的恋爱也是这么慢慢谈的,她喜欢这样温馨简单的恋爱。 第一百零七章 怒火中烧 杜子陵终于散去了一肚子不满,换上笑脸喝茶,再喋喋不休的诉说他即将被逼成亲的郁闷。 程璟心情很好,闲闲的喝茶。 乌小炳疾步而来,在水榭外单膝跪地:“公子,崔姑娘今日遭人暗算,属下刚解了围......” 程璟手中茶盏重重拍在案几上,声色冷厉:“说!” “公子......”乌小炳看一眼那茶盏,“崔姑娘今日又去了竹舍,从竹舍出来后,走出不过一条街,迎面遇着四个地痞手持匕首,那几人明晃晃说,收钱办事,要教训崔姑娘......属下出手没多时,杨少华也赶来了,属下便隐去,看着杨少华送崔姑娘回邀月楼,这才回来禀报。” “杨少华?”杜子陵不怕死的哈哈大笑,看着程璟,“这么快就有人跟你抢了?崔姑娘又去了竹舍,看来很熟了,去了不止一次,哈哈哈,难怪你如此生气,哈哈哈.......” 又转向乌小炳问道:“那个杨少华,也是翩翩公子?不比你家公子差吧?” 乌小炳大气不敢出,装作没听见杜子陵的话。春雷和大山在一旁倒吸凉气。 “去查!”程璟沉声闷喝,乌小炳躬身答“是”便立即起身快步而去。 “唉,我说,那个杨少华......好好好,不说不说。”杜子陵在程璟如刀剜人的目光中忍住八卦,却还是乐不可支的笑了两声。 程璟面色阴冷,咬牙暗恨:对一个姑娘下如此狠手,这,很好!杨少华,出手相救,还送她回去,这,也很好! 邀月楼后院门口,在杨少华的注视下,崔绾绾尽量悄悄的溜了进去。 在月洞门处,遇见白薇,崔绾绾忙嬉笑着上前问安:“姐姐,这是忙什么去?” “又去习剑了?”白薇笑问。 “嗯。”崔绾绾点点头,拉着白薇的衣袖,一脸严肃,“姐姐,我有话问你。” 白薇闻言,看一眼崔绾绾,示意她一道儿去那边廊下坐了,对跟着的墨菊挥了挥手,见墨菊与绿茗退的远了,这才问:“何事?” “姐姐,你可有派人暗中护卫我?”崔绾绾先问了一句。 白薇愣了一瞬,摇摇头,狐疑的看着崔绾绾:“今日可是出了什么事?” 崔绾绾见她不像是隐瞒的样子,想了想,便将事情从头说来:“我今日去了城南,找杨少侠学剑,回来时,遇着四个地痞,拿匕首指着说要教训我......” 白薇一惊,忙握着崔绾绾的肩膀,在她周身查看。 “姐姐,我一根头发丝儿都没伤着。”崔绾绾拉开白薇的手,“有人出手相助。” “杨公子察觉了?”白薇想了想问。 “不是。”崔绾绾摇摇头,“有个黑衣人出手,杨公子后面赶来的,也是他送我回来的。” “黑衣人?”白薇满脸疑惑,“你以为那黑衣人是我安排的?” 崔绾绾点点头:“杨公子说,他上次便发觉黑衣人跟踪我,不过觉着没恶意,以为是你安排的,便没点破。今日,黑衣人又出手相助,见杨公子来了,却又闪身隐去了。” “忽然出现的黑衣人......“白薇凝神,忽似想起什么,“绾绾,那回在西市,天竺舞蛇人,斩杀毒蛇的,也是黑衣人......” “对啊!“崔绾绾恍然大悟,“我今日就觉着那人身影看着似是见过!没错,就是他!跟那日一样,像是突然跳出来,又突然隐去了!” “这么说,有人在暗中护卫你?”白薇看着崔绾绾,面容沉肃,“当真没有恶意?” “杨公子说没有。应当没有,否则,他不必两次出手助我解围。”崔绾绾肯定道。 白薇也点点头,忽而笑了:“这京中,仰慕你舞姿的人不算少,或许真有上了心的,便暗中安排了此人。” “这京中,妒恨我的人也不少吧?”崔绾绾郁郁道,“以至于竟雇了凶人来害我。” 白薇叹口气:“我以往也担心过,只是存着一份侥幸,想这毕竟是天子脚下,光天化日的不至于,没想到,还真有胆大包天的!那几人怎么处置了?” “杨公子打伤了那几人,却没送官,他说,送官恐怕于我名声不利。而且,那几人收人银钱办事,既然失手,也正好借他们的口传个话,让东主有所忌惮。” “这杨公子,倒是个妥帖的人。”白薇忍不住赞道,“行事缜密,而且,很替你考量。”说最后一句,意味深长的看着崔绾绾笑。 “杨公子还说,恐怕还有下次,只不知是什么手段。”崔绾绾躲开白薇的目光。 白薇点点头,不无忧虑:“你这得罪的人,也不知是谁,被推拒的贵宾,心生嫉恨的舞优,皆有可能。日后,是该当心些,看来,姐姐真要请几个护卫贴身跟着你了。” “姐姐还是不要了!”崔绾绾一想到走到哪儿被几个男人跟着,就浑身不自在,忙拒了白薇,“既然已有人暗中费心,我们就不推却了,那人功夫不弱。”心里却想着,那个隐在暗处的神秘人,这样无声无息,至少没打搅自己,还能接受。 “也好。”白薇看透了崔绾绾的心思,不再坚持,“你日后出门也多些小心。” 崔绾绾点点头:“看来我要抓紧学剑术了。” 白薇笑了:“这剑术,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学出名堂来。” “学上一阵子,总能对付些小毛贼。”崔绾绾给自己鼓劲儿。 白薇又叮嘱了些话,便自个儿忙去了。 崔绾绾回到锦云轩,坐在榻上凝神苦想,眼光不经意瞥见案上放着装青玉剑的盒子,忽而灵光一闪,顿时怒从心头起! 程璟!一定是他!派人监视自己!好端端的,送把剑来,定是知道自己在学剑术!上次斩蛇时就跟踪了!不对,说不定更早!天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人监视! 崔绾绾怒目环顾房内,总觉得暗处躲着一双眼睛,心中又怒又怕!这个程璟!仗着有钱有势,就可以为所欲为吗?!简直太过分了! 崔绾绾越想越气,一双粉拳捶在榻上,咬牙暗恨! 绿茗端了茶盘进来,见着崔绾绾的模样,吓了一跳,忙上前温声道:“姑娘,今日受了惊,喝杯茶压压惊,再歇一歇吧。” 丹心已在净室备好了热水,过来请崔绾绾去沐浴梳洗。崔绾绾端起一盏茶一口喝完,丢下茶盏,气哼哼的朝净室走去。 第一百零八章 兴师问罪 程璟练完功,沐浴梳洗,换了一身天青色锦袍,一身清爽的向园子里走去。 园中凉亭,石案上已摆好棋盘,程璟撩袍落座,左右手对弈。 一盘棋才下了一半,一个老仆匆匆而来,在亭外站定,拱了拱手,也不说话。 “福叔,何事?”程璟落下一子,闲闲的问。 “公子,门外有个人自称崔公子,说是要来见你。”福叔微微躬身道,“他没持名帖,又是以往未见过的,门房值守的仆人本不欲通传,可来人气势不小,说今日定要见到你,门房见他气度不凡,也不敢造次,便招呼他在门房处的茶房暂歇,悄悄着人报与我,我去看了一眼,觉着......”福叔顿住话。 程璟扭头问道:“觉着什么?” “觉着,那崔公子,却像是位姑娘。”福叔低声说出自己的看法。 “姑娘?崔公子?”程璟眉梢一跳,眼角漾出笑,“请他进来,就到这儿来。” 福叔躬身答是,便转身退去。 “往后,若这位崔公子再来,便直接领她进来。”程璟又扬声吩咐了一句。 福叔顿步,回身拱手答了是,这才又转身而去。 不多时,福叔亲自领了人来,至亭外止步,禀道:“公子,这便是崔公子。” 程璟抬头看一眼,便停了双手对弈,挥手示意福叔退去,又扬手招呼:“崔公子,过来坐。【零↑九△小↓說△網】” 崔绾绾没好气的坐下,看一眼面前的棋局,讥讽道:“程公子好雅兴,独自一人对弈。” “闲来无事,又难寻对手,也是无奈。”程璟似笑非笑,闲闲的看着一脸怒容的崔绾绾,“莫如,崔公子陪我手谈一局?” “今日没心情!”崔绾绾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我找你有话说。” 程璟扬手挥退一应侍立的婢女,连同亭外的春雷秋雨,一并都退到三丈开外,这才笑道:“崔姑娘,但说无妨。” “你......”崔绾绾一个你字说出口,又忽然有些气结,毕竟无凭无据,只凭猜测......可既然已经来了......便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道,“你是不是,派人监视我?” “不是。”程璟笑容绽开,“是保护你。” “你!”崔绾绾面色绯红,瞪着程璟说不出话来,他竟然一点也没觉得过分! “我救了你一次,我的人又救了你一次,你不谢我吗?”程璟看着气的嘟着嘴的崔绾绾,觉得异常可爱,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很随和的问着。 可他的笑容在崔绾绾眼里,竟像是嘲笑,更加气恼:“谢什么!你未经允许派人监视我,这是侵犯隐私,侵犯人权!” “隐私?人权?”程璟笑容中夹着疑惑,重复反问一句。 “就是......”崔绾绾又吸一口气,这是气糊涂了,“反正,我很生气!” “嗯,看出来了。”程璟推开棋盘,拿过一侧的茶盘,端起茶盏倒了一杯推到崔绾绾身前,“喝杯茶,消消气。” 崔绾绾端起茶盏喝了口,将茶盏重重放回茶盘,依然嘟着嘴。 “你的嬷嬷没有教你,喝茶要优雅吗?”程璟凤眼上挑,笑的露出两颗白牙,“还有,不能对贵宾撒气。” “这不是在邀月楼里!”崔绾绾气的堵了一句,却有些心虚,忙敛了敛神色,坐的正了些。 “这么说,你是应了我的邀约,来程府赴宴?“程璟似是很得意,“你的三年之期,因我食言?” “胡扯!”崔绾绾冷笑一声,“我一言九鼎。今日是兴师问罪来的!” “噢?”程璟好整以暇的看着崔绾绾,“你要怎么问罪?” 崔绾绾忽然被堵住了,愣了一愣,才道:“你为什么监视我?” “我说了,是保护。”程璟似是有些恼怒,“因为我喜欢你。” 崔绾绾被他这么直白弄的脸一红,轻咳一声,才道:“你对喜欢的舞优,都是这么保护的?” 程璟眉头一皱,咬着压根道:“别人没你这么惹事,不必保护!” “我又没做错什么,惹什么事!”崔绾绾不服气。 “嗯,你是没错。就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程璟很认真的点点头。 “你就不想想,我一想到我被一个陌生男人整天盯着,就浑身不自在?”崔绾绾缩了缩脖子,“吃饭睡觉总觉得一旁有双眼睛......” “你放心!”程璟打断,似是安慰,“我的人很有分寸,只在你外出时暗中保护,看着你进了邀月楼,便离去。” “这么说,那人一直在邀月楼外面盯着?”崔绾绾又吸了口凉气,“我每次出门,都有人跟着?” 程璟点点头:“你比我预想的更聪明,这么快就发觉了。” “他都现身了,还用得着我发觉?”崔绾绾满眼讥讽。 “现身两次便知道是同一人,进而猜到被人跟踪,又能猜出是我的人,也算聪明。”程璟笑着坚持夸赞。 “狡辩!无耻!”崔绾绾不理会这讨好似的奉承,瞥了一眼程璟,“说得好听是保护,其实也就是监视。” 程璟似是既不着恼,也没有不好意思,依然含笑道:“只是确保你安全,不会打扰你。” “等我学好剑术,便不用人保护了。”崔绾绾还想争取说服程璟撤去他的人。 程璟觉着心被揪了一下,却是笑容灿烂道:“你想学剑,不如我教你。” “不必了。”崔绾绾一口拒绝,却又解释道,“我有三年之期,不便常来程府。” “那竹舍呢?”程璟很是不甘心。 “不一样,他不是教坊的座上客,也没有送过名帖邀约。”崔绾绾理直气壮。 程璟无奈一笑:“那,你想由我亲自保护?我可以撤回我的下属。” “那还是算了!”崔绾绾连忙摆手,笑道,“你这么忙......这样的事,有下属就可以了。” “那好,我保证我的人不打扰你。”程璟郑重的说了一句。 “既然如此,我告辞了。”崔绾绾拱手一礼,便欲离去。 “崔姑娘,当真不陪我对弈一局?”程璟笑道,“听闻你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又有温老庄主指点......”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崔绾绾又是满脸讥讽,始终对他派人监视耿耿于怀。 “崔姑娘的大名,长安城中传说的不少,我自然知道。”程璟说的大言不惭。 “传说未必是真的,你知道的,却一定是真的。”崔绾绾又挤兑了一句,便已起身。 第一百零九章 如意郎君 “崔姑娘......“程璟挽留,“两次相救,当真不言谢?受人滴水之恩......” “我说过,三年之内不应邀约,不能食言。三年之后......再说。”崔绾绾忽然很鄙视,如此这般要求别人谢他,还真是......瞥一眼程璟那张俊美的脸,崔绾绾真不想用厚颜无耻来形容他。 “如果,不必应邀约呢?”程璟笑着追问一句。 “那你说,要如何?”崔绾绾不耐烦的问。 “我娶了你。你脱了乐籍,先前的种种言论便都可随风散去。”程璟说的很认真。 “你想的美!”崔绾绾气不打一处来,“要挟我言谢,也不知这两次是不是你故意设局......”看到程璟瞬间铁青的脸色,崔绾绾自知失言,忙打住,心虚的看一眼程璟,“我一时气急,口不择言,还望......” “我自会海涵!”程璟恼怒道,“我若要强娶你,自有千般手段,也不必做这种监守自盗的下作事!” “是是是,我错了,我小人之心,程公子大人大量......”崔绾绾陪着笑脸,忙不迭的道歉。 “我要娶你,真就让你气急吗?”程璟苦笑道,“我年方二十,相貌英俊,家财万贯,尚未娶妻......” “不是不是,你很好,太好了!”崔绾绾慌慌的摆手,忽然觉得,他虽然很不谦虚,不过说的都对,“是我,我不想嫁人,我喜欢乐舞,就想待在邀月楼里,现在的日子很好,我很喜欢......” “我知道,所以没逼你。【零↑九△小↓說△網】”程璟又是一笑,语气转为温柔,“我只是说了我的心意。” “是是是......”崔绾绾一个劲儿的说是,“那,没什么事,我真要告辞了。”便似要逃走一般,也顾不上行礼了,欲抬步时,却不经意间瞥见一旁的棋盘,竟然心下冒出一丝不忍,与自己下棋的人,该是多么孤独?那脚步一时就没抬出去。 程璟看见,眼中闪过一抹亮光,试探道:“既然来了,陪我下一局再走?” 崔绾绾盯着棋盘,犹豫一瞬,摇摇头:“还是算了,陪你下棋与邀约赴宴,好似也没什么分别,我已招人嫉恨了,今后还是少出邀月楼为妙。” “事已至此,你才想着躲开?”程璟笑道,“别人既已动了心思,一次不成,必将有下次。你还不如索性随意妄为,也好引蛇出洞。我说过,我必定护你周全。” “我也是无奈。“崔绾绾有几分委屈,“我喜欢乐舞,却不喜应酬宴饮,只想着躲开那些邀约,并不是生性张狂目中无人。” “我知道。”程璟一脸认真,“有些人生性狭隘,见不得异于常人的人。” “多谢程公子。”崔绾绾认真的抱拳施礼致谢,“程公子大恩,我铭记于心。至于谢,除了赴约,还有......还有嫁娶,其它的,我必不推辞。”说完又自嘲一笑,“程公子这里,怕是也用不着我帮什么忙,我算是,大恩不言谢了。” “未必。”程璟笑道,“我自有要你帮忙的时候,且先记着。” “好。今日叨扰了,这就告退。”崔绾绾又一拱手,便径自离去。 程璟看着她的背影,眸中漾出温柔的笑意,若有所思的回到凉亭里,继续方才未完的棋局。 崔绾绾脚步不歇的出了程府,上了一辆候在府门外的马车,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绿茗跟在后面爬上马车,已有些气喘吁吁,放下车帘道:“姑娘,你走那么快!” “别说话,快走!”崔绾绾沉声吩咐,绿茗身子一绷,赶紧吩咐车夫赶车回邀月楼。 马车直跑出两条街,崔绾绾才又舒了口气,再舒一口气,这才算是完全放松了,懒懒的倚着座椅上的锦垫,端过绿茗倒的茶喝了一口。 “姑娘,程公子没有为难你吧?”绿茗一脸担忧的问,她站得远,听不清说了什么,只看见姑娘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站起,程公子却始终坐着没动。 “那倒不至于。”崔绾绾顺手往嘴里丢了一颗胡桃仁儿。 “那就好。”绿茗夸张的拍着胸口,“都说程公子脾气不好,婢子听说姑娘要去找他问罪,吓死了!” “他脾气不好?”崔绾绾有些诧异,名册上,程璟风流富贵,捧着舞优大把撒银子,没听说虐待过谁。 “是啊!”绿茗压低声音,四下看一圈,似是怕人听了去,确信这是在马车里,只有她们两个人,这才道,“坊间传言,程公子几年前定了一门亲,谁知,婚后第二天,新娘子就跟人私奔了......从那以后,程公子就混在教坊里,他虽说捧舞优,大把撒银子,可翻起脸来,却也冷的很,全不念旧情,谁也不敢得罪他......姑娘,你要当心些。” “哦。”崔绾绾随意哦了一声,原来是被人抛弃了,这绿帽子,啧啧......忽然有点同情程璟,却又问道,“这样的秘幸,未必是真的,许是传言。” “谁知晓呢!“绿茗不置可否,“我也是偶尔听旁人闲话说起的,这样的事,白姑娘也不好录到名册里教给姑娘。” 崔绾绾点点头,又好奇的问:“程府就他一个人?没有父母家人?”邀月楼的名册上,只有非常高门的子弟,才录入家中族人的官职身份,一般的,只录入宾客本人的身份以及喜好类,毕竟,她们不需要探听人家的门户族谱,只要不冲撞了宾客就可以。 “程公子是已故卢国公程将军的后人,听说父母早亡,无嫡亲兄弟,与族中也并不亲近。”绿茗说着她所知道的秘闻,“听说,程公子自幼便不喜朝政,也不愿受家族恩荫,经商却是极有天赋,短短几年便累下巨资,是个难得的奇才!”绿茗啧啧有声。 “后来呢?这么一个奇才,新娘逃婚?”崔绾绾觉得古代人的生活,比电视剧里更精彩。 “那魏小姐是已故郑国公的玄孙女,真正的名门闺秀,谁知竟这样。“绿茗摇摇头,“程公子大约是深受打击,故而这些年也未娶亲。” “哦,原来如此。”崔绾绾若有所思,拖着腮发愣。 “姑娘,想什么呢?可是乏了?”绿茗见崔绾绾没说话,便不再说程璟的事了。 “嗯,是乏了,我养养神。”崔绾绾顺着话,歪靠在座椅锦垫上,闭上双眼。 绿茗从座椅下拿出一床薄单盖在崔绾绾身上,柔声道:“姑娘先养养神,回了锦云轩再好好歇着。” 第一百一十章 少女怀春 东市一间干净素雅的食肆里,临窗的原木矮几边,崔绾绾一身素色衣裙端坐,满脸含笑的看着对面的莲香大快朵颐。 案几上摆放的吃食,点心,每样碗碟里都只剩了个底儿。 莲香刚刚吃完一块栗子糕,拿帕子擦擦嘴,见崔绾绾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道:“绾绾,这一桌,我吃了大半,你可饱了?” “我早就吃饱了。”崔绾绾肯定的点点头,很认真的答话。 “那就好那就好。”莲香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又转向绿茗,“绿茗姐姐,你呢?” “婢子也吃饱了,姑娘你要不要再用些?”绿茗笑着建议,用眼神示意案几上还有几碟没怎么动过的点心。 “啊不用了不用了,这会儿已经很饱了。”莲香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又指了指案几上,“这几碟没用完的,我带回去,夜里饿了再吃。” “好,婢子去叫小二包起来。”绿茗笑眯眯的起身招呼店小二。 “绾绾,今儿太谢谢你了!我都好几个月没吃过这么多好吃的了!”莲香一脸欢喜的道谢,又扁着嘴诉说自己这几个月的辛苦,长吁短叹,“你瞧瞧你瞧瞧,我都瘦一圈儿了!” 崔绾绾认真的看她比划,又认真的跟着叹息:“桑菊姐近来,确实有些严苛了,不过也是为你好。” “我知道,阿姐都是为了我好。”莲香一脸苦相,“可也不能让我挨饿啊!” “ ...... 说的也是,总要吃饱了才好。”崔弯弯一脸同情,“今日难得出来,别想这些了。” “是呢!”莲香欢喜的点头,“说起来,阿姐今日倒是特许了我跟你出来玩儿,难得!” “大约是见你练的辛苦,长进又好,就当是奖赏了。”崔绾绾见绿茗拿着已打包好的点心,便起身道,“咱们走吧,外头逛逛去。” 莲香点头,跟着起身,两人一起往外走,又叹道:“辛苦是真的,长进,唉!罢了罢了!” 崔绾绾冲她安抚的一笑,问道:“接下来你想去哪儿呢?” 莲香站在食肆门口,眨眨眼,看看绿茗已是两手不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今日首饰也买了,吃也吃了,就不逛了 ...... ” “难得出来玩儿,不是这会儿就回吧?”崔绾绾看看天色,不可置信。 “不是不是不是,当然不是。”莲香忙否定,又嘿嘿一笑,“要不,咱们去秦楚馆?上次萧楚大哥给配的几样敷面膏剩不多了 ...... ” 崔绾绾灿然一笑:“行,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又冲莲香狡黠一笑,打趣儿道:“萧楚大哥?叫的这么甜,莫非 ...... ” “没有没有没有,你想哪儿去了!”莲香在崔绾绾狐疑探究狡黠的眼神和最后那句拖长音调的莫非里,一下子慌了神,脸色腾的一下红了,连连摆着手,说完却低眉垂眼似是不敢看崔绾绾。 “没有什么?我可什么都没说。”崔绾绾笑意更浓,她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 ...... 看着莲香一脸绯红,暗暗好笑,这妮子,貌似真是少女思春了。 “没有就是没有。”莲香嘴硬的堵了一句,“我就是去拿敷面膏。对了,听说你上次在东市里救了个天竺人,被蛇咬的,就送去秦楚馆了,也不知好了没?” “嗯,说起来,我也想去看看。”崔绾绾点点头,“萧郎中医术高明,人放在他那儿应该没事儿,这养了也有小半个月了,该好了吧?” “咱们看看去不就知道了。”“好。” 二人携手便往秦楚馆方向去,绿茗一手拎着首饰盒子,一手拎着几包点心,跟在她二人身后。 “崔姑娘,莲香,来来来,快请进。”离着秦楚馆还有一二十步远,又站在门口充当揽客伙计的萧楚,便远远冲她二人招手,扬声招呼。 “啧啧,莲香 ...... 叫的也很亲切。”崔绾绾低声逗了莲香一句,这才笑着往前走去。 莲香原本兴奋的脸,被崔绾绾逗的又是一红,忙垂着头掩着眼里的欢喜,跟着崔绾绾往前去。 进了秦楚馆,里面只有四五个人候诊,萧秦见他们进来,抬眼微微一笑,便算作打招呼了。 “看来今日生意不太好,难怪你又去门口揽客了。”崔绾绾每次见萧楚就忍不住挤兑几句。 不过今日萧楚却没像往常一样与崔绾绾你来我往的挤兑,只温和一笑,将她们让进偏厅坐了,又道:“你们稍坐,我这就去煮茶来。” “好。煮莲香最爱喝的茶来。”崔绾绾笑眯眯的看着萧楚。 “好。”萧楚面不改色,笑的灿烂又温和,“有莲香爱喝的粟米杏仁儿茶,也有崔姑娘最爱喝的薄荷茶。” “你倒细心。”崔绾绾笑赞。这个萧楚,虽说有些话多啰嗦,为人却极为心细体贴,除了最初两次不待见,崔绾绾对萧楚的印象算是越来越好了。嗯,莲香若真动了心思,倒也不算坏事。 不过一刻钟,萧楚端了托盘来,一时茶香扑鼻。 “莲香,上次的敷面膏用着可好?我这里又配了些,正想着,你若不来,我就送了去。”萧楚将茶推到莲香身前,顺口问道。 “好,我今日还想拿些。”莲香小声的答着,端起茶盏低头抿。 “正好,我稍候便去包了给你。”萧楚笑的温和,看着低头喝茶假装听不见她们说话的崔绾绾,莞尔一笑,“崔姑娘,说起来,我这儿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崔绾绾有些惊讶,又看了一眼莲香,心想着,不会这么快就要提亲吧?提亲找自己也没用,莲香有父母还有姐姐。 “是,我兄长的事。”萧楚往大堂看一眼,萧秦正和气的给一位老者嘱咐用药的事,“是这样,前些日子,那位天竺人,你可还记得?” 崔绾绾点点头:“今日还想来瞧瞧,那人可都好了?” “好了,前两日已离去。”萧楚道,“大哥的医术,你可放心,去了蛇毒,用些药,养几日就好了。大哥还多留那老者歇养了些时日,直到看着全好才肯让他们离去。” “他们?”崔绾绾听出了话里的事,“那老者还有亲人?” “是。”萧楚点点头,“那老者有一个孙女,过了三日才寻来,说是从旁人那儿打探到东市上的事,猜到是她爷爷,这才寻了来。我今日要求你的,就是这件事。” “有什么不妥吗?”崔绾绾疑惑。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一门好亲 “没有不妥。”萧楚笑的露出一排白牙,“要说起来,是一桩大好事。” “若是好事,我必定帮忙,还不用谢礼。”崔绾绾笑眯眯的,“赶紧说来听听。” 萧楚喝了一口茶,这才慢悠悠道:“那天竺女子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生的极美 ......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在莲香猛然射过来的恼怒目光注视下,萧楚意识到此话不妥,忙解释了一句,看着莲香嘟着的唇,面色一红。 “别着急,听他说完。”崔绾绾拍了拍莲香的胳膊以示安慰,暗暗叹气,瞅她这样子,还不是情窦初开,这是芳心暗许了。 “我不是说她貌美,我是说 ...... ”见莲香依然嘟嘴生气,眼中恼怒不减,萧楚忽然没了伶牙俐齿,有些讪讪道,“我没看上她,其实是我大哥 ...... ” “噢?”崔绾绾眼神一亮,闪着八卦的光,“那你是想让我给萧郎中做媒?” “我倒是想,只是,事情没那么顺 ...... ”萧楚无奈的摊摊手,“被你们这么一搅和,我竟不知从何说起 ...... ” “好好好,咱们不搅和,你从头说。”崔绾绾又体贴的拍拍莲香,看着她已消了气,这才转向萧楚,“你方才说到那女子生的极美,然后呢?” “那女子 ...... 寻到这儿来,千恩万谢的。”萧楚好容易理顺了话,“谢咱们救了她爷爷,又求咱们准她留在这儿照看爷爷。我大哥自然是答应了,将后院最好的一间房腾出来给她,自己每日在偏房里将就。” “萧大哥是好人。”莲香已经被感动了。 萧楚赞许的看一眼莲香,接着道:“待老者痊愈后,那女子主动提出,想留在医馆,到底是女子,说的委婉,只说想留在这儿做个帮手,可我看得出,她看大哥的眼神,含情脉脉的 ...... ” “那萧郎中看她的眼神呢?”崔绾绾笑问道。 “大哥 ...... ”萧楚恨铁不成钢,“大哥就是个木头,不解风情!要我说,他明明心里也有意 ...... ” “这种事,旁人不能猜测,必要他两人都有了这心思才好。”崔绾绾忽然觉得,给人做媒还是个技术活儿,不能乱点鸳鸯。 萧楚却忽然急道:“我父母早亡,兄弟二人相依为命,大哥靠父亲留下的医术才学得这身本事,如今已年过二十还没成亲,我自然替他着急!” “再急 ...... 这也急不来,要看他 ...... ”崔绾绾无奈,不知怎么说,有点后悔方才一口答应帮忙。 “我问了大哥。”萧楚道,“我们兄弟,我还能瞧不出他的心思。见那女子也有意,我便问了,谁知,大哥却说,不能趁人之危。” “这 ...... 算是趁人之危吗?”崔绾绾很认真的想了想,“不能吧?若真是两个人都有心思,两情相悦,多好的事。” “崔姑娘果然是读书人。”萧楚拱手一礼,认真的夸了一句,“大哥只会读医书,越发迂腐了!” “阿楚!你又胡说什么!”身后一声沉喝,萧秦打起竹帘走进偏厅,面色微微涨红,对崔绾绾似是歉意的拱手一礼,“崔姑娘,休听阿楚胡言,他一贯如此。” 崔绾绾礼貌的让了让,笑道:“萧小郎中也不算胡言,萧郎中与那天竺女子的事,若真是两情相悦,何乐不为?男未婚女未嫁,不正好成就一桩好姻缘?” “崔姑娘有所不知。”萧秦尴尬的笑笑,“我救那老者,原本未想着回报,若趁机娶了那女子,岂不是 ...... 未免惹旁人非议,道我救人是另有所图。” “此言差矣。”崔绾绾笑道,“你救人时未作多想,这是你高义。那老者是东市上偶遇的,见者皆知,原以为那老者孤身一人,谁曾想竟还有个孙女,又恰巧这孙女对你生了爱慕之心,这是天赐良缘,萧郎中若也有意,旁人想必也都乐见其成,只怕萧郎中无意,那就无法了。” 萧秦闻言,沉默半晌,方才闷闷道:“阿楚说的没错,是我迂腐,白白错过好姻缘。” “你怎知就错过了?”崔绾绾笑道,“不是说,才离去两日吗?你可前去寻她。” 萧秦苦恼道:“她与爷爷相依为命,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平日里,她就在西域人的马戏团里谋生,爷爷便在街头戏蛇 ...... 这一下,也不知去哪儿寻她。” “那她可说过,是哪家马戏团?”萧楚先追问。 萧秦摇摇头,沉默不语。 “那可难找了。”崔绾绾叹口气,“西域人的马戏团太多了。” 萧楚也是一脸遗憾,看着他大哥叹气。 崔绾绾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眼睛一亮,笑道:“我有办法!只要她们还在长安。” “她们一定还在长安。”萧秦闻言也是双目一亮,“这才两日,不会去了别处。崔姑娘,当真能寻得她们?” “十有八九,总要试试。”崔绾绾爽朗一笑,“等我消息。” 又看着萧秦,很慎重的问道:“若真寻回她们,萧郎中,可一定要娶她?” 萧秦敛目沉思一瞬,郑重道:“必不辜负。” “届时,还请崔姑娘来喝一杯喜酒。”萧楚笑嘻嘻的接话,“莲香也来。” 萧秦听了这话,脸色一红,瞪了萧楚一眼。 崔绾绾笑嘻嘻的瞅着萧楚道:“我帮了这忙,算是大媒人,必定来喝喜酒。只是,莲香为什么来?” 莲香闻言,脸腾的一下又红了,忙低头喝茶。 萧楚不急也缓的笑道:“莲香是崔姑娘的好姐妹,崔姑娘这么重情重义的人,喝喜酒的事,怎能不带她一道儿来?” 这话,崔绾绾竟无法反驳,只得点头道:“你说的是。” 又对萧秦施礼道别:“今日我们就先去了,我探得消息必来告知。我还想见见那女子,是如何生的,极美 ...... ”故意将极美两字拖长音,眼神从莲香身上绕回到萧楚,一脸坏笑。 “极美,那是在大哥眼里。”萧楚面不改色的迎着崔绾绾的坏笑,很认真的解释,“在我眼里,不及某人。”说那句不及某人时,眼神似蜜一样黏在莲香身上,只看得莲香已将头垂得额头快要抵住案几了。 崔绾绾翻了个白眼,心内狂呼,这就是传说中的撩妹达人吗?没想到唐代就有了!莲香那道行,堪忧。 第一百一十二章 路遇奇葩 “方才见你为兄长的亲事操心,不惜委屈的求我帮忙,我还感动呢。”崔绾绾颇有深意的看一眼萧楚,“现在看来,这是别有深意啊!” 萧楚很认真的躬身拱手一礼道:“崔姑娘侠义心肠,对素不相识的天竺老者都能援手,故而我才想到求崔姑娘帮大哥的。果然,大哥听崔姑娘一言便能茅塞顿开,可见我这是求对了人。我代大哥谢崔姑娘。” “你还是别那么多礼,我有点不习惯。”崔绾绾躲开身子,“谁知道你将来还要找我帮什么忙呢!” 又回头拍拍装鸵鸟的莲香,笑道:“莲姐姐,茶喝的差不多,咱们要走了。那个某人,别忘了敷面膏。” “忘不了。”萧楚笑道,“我这就去拿。” 说完便转身去了后院,不一会儿,拎着一个洋红色绸布包袱出来,递给莲香道:“都在这里了,你拿好。” 莲香红着脸垂着头接过包袱,一声不吭。 “崔姑娘慢走,夏姑娘慢走。”萧秦周正的拱手作别。 “萧郎中不必客气。”崔绾绾周正的还了一礼,这才携着莲香离去。 慢悠悠在东市上晃悠的崔绾绾,看着从秦楚馆出来就一言不发低头走路的莲香,故意长长叹口气道:“女大不中留啊!” “绾绾,你说什么呢!”莲香回过神来,嗔怪道,“我只是……只是 ...... ” “只是什么?”崔绾绾故作不知,追问一句,见莲香又低头看脚尖,这才笑道,“今日心愿都了了,咱们回吧?对了,回去后别让桑菊姐看到这些点心。”崔绾绾指了指绿茗手里的油纸包。 莲香点点头:“我回去就藏好。”又叹了口气,“往常有好吃好玩儿的,我都要分给阿姐一些,如今只能瞒着她了。” 崔绾绾只好又安慰的看了一眼莲香,轻轻叹口气,这才吩咐绿茗前去招辆马车来。 几人上了马车,不紧不慢的赶回邀月楼,崔绾绾坐在车里,与莲香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闲话,被马车晃的昏昏欲睡。 忽然马车一晃,听得外面车夫吆喝一声,马车便停下了。 崔绾绾扶住座椅坐稳了,与绿茗对视一眼,绿茗便欲撩开车帘往外看,手才搭上帘子,便听到一个恭敬的声音问道:“车里坐的可是崔姑娘?我家公子备了薄席,烦请崔姑娘下车一叙。” 敢情有人拦路?崔绾绾很恼火,这也不怕出车祸吗!冷冷的甩出一句:“不见!” 绿茗见状,便将车帘撩开一条缝,见有两个小厮打扮的十五六岁的少年,一个拦在马前,一个在车侧躬身而立,想必方才问话的就是他,便沉着脸道:“我家姑娘说了不见。不知你家公子是哪位?这行事也太唐突了些!如此这般,若是伤了人,可如何是好?” 那小厮堆着一脸笑,却半步不往后退,拱手道:“崔姑娘,我家公子说了,若是姑娘不下车,让咱们兄弟就拦在马车前不走。” 绿茗闻言恼道:“岂可这般胡闹!这是存心刁难!” “你家公子真是个奇才!”崔绾绾嘲讽道,“不知是何方高人?” “崔姑娘,小的也是奉命心事,请姑娘体谅!”那小厮见崔绾绾说话,忙又拱了拱手,一脸苦相,“我家公子发了话,若姑娘不去,小的也只能站在这儿了。” “既如此,我就走一趟。”崔绾绾笑道,“也见识见识这是何方高人,也免了你二人在这日头底下晒着,还挡了旁人的路。” “多谢崔姑娘!”那小厮似是遇到大赦一般对崔绾绾拱手作揖,“小的这就给姑娘带路。” 崔绾绾已扶着绿茗的手下了马车,抬步跟着小厮往一旁的茶楼走去。 上了二楼,到了雅间门口,那小厮做了个请的手势,便退到一旁。 崔绾绾进了雅间儿,便见一个朱红锦缎长袍的少年笑嘻嘻的上前一拱手道:“崔姑娘,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 ...... ” “公子谬赞了!”崔绾绾不客气的打断,“不知有何贵干?” 那少年一愣,旋即笑道:“都说崔姑娘性子桀骜与众不同,今日一见,还真是传言不虚。” “是吗?”崔绾绾扫一眼面前的人,冷笑道,“这位公子当众拦下我的马车,也是与众不同,不知旁人对公子又是如何传言的?” “哈哈哈!我这也是,无奈,无奈 ...... ”少年丝毫不介意崔绾绾的讥讽,笑的一脸灿烂,“崔姑娘定下的规矩,想见你一面,实在是难。” “你既然知道我的规矩,想必也该知道,拦下我也没用,我不赴宴。”崔绾绾说的十分确定。 “我知道,这不是宴席,只是喝杯清茶,交个朋友。”少年笑嘻嘻道,“还未介绍,在下李云青。”说罢拱手一揖,极其谦和有礼。 崔绾绾微微一笑,还礼道:“原来是司空府上的李公子,绾绾有礼了。不知李公子有何事?” “噢?你认识我?”李云青似是很惊喜,又转身指着案几便端坐的另一位少年道,“这是我的好友赵公子。” 赵永诚闻言,起身拱手道:“崔姑娘安好。”神情淡定,举止温厚,一言一行中规中矩。 “赵公子安好。”崔绾绾也中规中矩的回了一礼,又转向李云青,“李公子如此大动干戈的拦下我,可有什么要紧事?” “崔姑娘请坐下说。”李云青将崔绾绾往案几旁让,又对一旁的莲香道,“这位是崔姑娘的朋友吧?也请坐下喝杯清茶。” 崔绾绾并不挪步,漠然道:“请恕我失礼。李公子有什么要紧事,还请直言,说完了,我也好告辞。” 李云青有几分尴尬,忙陪笑道:“拦了崔姑娘的马车,是我无礼,我这就向崔姑娘陪个不是。” 慎重的向崔绾绾躬身长揖,起身后又笑道:“不过崔姑娘放心,我有分寸,看着马车不快才敢拦的,必不敢伤了崔姑娘。” “你倒是细心。”崔绾绾恼道,“这么说,你盯我很久了?” “啊?”李云青一愣,忙道,“没有没有没有,说哪里话,我怎么会 ...... 我也就是,让人关照一下,瞅着崔姑娘出门,寻了机会说几句话,邀月楼里又见不着 ...... ” “既然已经见到了,说吧。”崔绾绾面无表情的打断李云青。 “姑娘不如坐下喝杯茶?”被崔绾绾白了一眼,李云青有几分尴尬,忙轻咳一声掩过去,“也是,这家的茶水不太好 ...... ”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不欢而散 “李公子若真的没什么要紧事,我就告辞了。”崔绾绾温婉一笑,款款施了一礼,便欲往外走。 “别别别......”李云青忙伸手拦住,“我这也是为朋友两肋插刀,这侠义心肠,感天动地,崔姑娘也不好意思推拒吧?” 崔绾绾一脸听不懂的表情看着李云青。 “我的同窗好友崔明熹......”李云青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上元节时见了姑娘一次,便跟丢了魂儿似的,灞桥边又见了一次......我给崔兄夸下海口,说是替他打探了,待他回来给他一个惊喜,这,崔兄过两日就要回了......我总不能连姑娘的面儿都没见过吧?” 李云青顿了一顿,迎着崔绾绾恼怒的目光,语带委屈道:“你别那么瞪着我!我不是为自己,是为朋友!崔兄生的儒雅风流,眼界却高的很,一般女子他还瞧不上呢!你确实不一般,那也不能这样拒人千里,再怎么说,你也是舞优......” “舞优怎么了?”崔绾绾唇角漾出一抹浅笑,好整以暇的看着李云青。 “舞优很好,崔姑娘舞姿惊为天人,异常难得。”李云青笑嘻嘻,“更难得的是,一身傲骨,如寒梅映雪,气度不凡。” 见崔绾绾不语也不怒,又道:“所以说,与崔兄倒是般配的很,一对璧人!” “想不到,司空府还有闲心给人做媒?”崔绾绾笑靥如花,“李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一介舞优,实在不敢高攀公子的挚友,况我此生醉心乐舞,无意他想。” “我也没别的意思。”李云青苦着脸道,“我夸下海口,那时还不知道崔姑娘大名......我这都是为朋友,这份情义,崔姑娘也该动容,不如,见见崔兄?” “李公子待朋友有情有义,我很欣赏。”崔绾绾温婉道,“只是,我已有言在先,岂可食言?至于你那位崔兄,想必知道原委后,也能体谅你。” “崔姑娘,不如听在下一言。”一直未说话的赵永诚见崔绾绾似是要走,便起身过来拱手道。 “不知赵公子有何高见?”崔绾绾并不反感稳重自持的赵永诚,至少看上去比胡搅蛮缠的李云青要靠谱。 “今日之事,我这位李兄确实唐突,我代他向姑娘陪个不是。”赵永诚温厚一笑,“崔兄的事,我也是见证人。在下的看法是,崔兄一向沉稳内敛,却是两次见姑娘时都面色异常,个中原委我并不得知,究竟是一见倾心还是另有隐情,皆有待崔兄回来后才可知晓。我等只想请姑娘喝杯清茶,并无宴饮,也未请姑娘歌舞助兴,算不得姑娘食言。姑娘出了邀月楼,交几个朋友,也在情理之中。我知姑娘才情甚高,然我等也非俗人,不至辱没了姑娘。” “赵兄言重了!”崔绾绾恭谨的屈膝施礼,“我与你们所说的崔兄素不相识,至于他是怎样见到我,又怎样举止异常,皆与我无关。至于交友,我一介舞优,不敢高攀几位贵人。今日,李公子在大街上冒昧拦车,所幸未有伤损,也就罢了。若无事,绾绾告退。” “你太张狂了!”李云青终于收了笑脸,面色红涨,以折扇指着崔绾绾,怒道,“我诚心诚意,你不识抬举!实在轻狂!轻狂至极!” “李公子息怒,气急伤身。”崔绾绾似是很歉疚,对李云青款款屈膝一礼,温言软语劝道,“绾绾一介舞优,实在不敢无故驳了公子的颜面。只是,邀约之事,我已放出话去,若因公子而食言,只怕这长安城中,不但我招人嫉恨,公子也要受我牵连。再则,诚如李公子所言,崔公子儒雅风流眼界甚高,未必对我就另眼相看,李公子会错意也未可知。我既已言明,此生痴迷乐舞,心无杂念,自是无意。李公子若真为挚友着想,如此强我所难,也非良策。” 一席话说罢,李云青暗暗心惊,心中怒意已消去大半,面上却犹有不甘,冷笑一声,咬牙道:“当真是伶牙俐齿!” 一旁的赵永诚听完这番话,也是神色一震,不禁抬眼打量眼前的女子,面对李云青的盛怒她毫不慌乱,面上始终带着妩媚又不失端雅的笑,嗓音甜润如泉水叮铃,说出的话却是半分不让,偏又叫人无法驳回。 赵永诚见李云青半晌没说话,只得笑道:“崔姑娘言之有理,今日之事,确是我等唐突了,望姑娘海涵。不过,崔兄对姑娘,确实异于旁人,此事待崔兄回来后自有一番计较,也请姑娘思虑一二,我等并非有意让姑娘为难,凡事总有变通之法,姑娘并非不出邀月楼,与人喝茶也是可行的。”说完,目光沉肃的看着崔绾绾,隐隐带着震慑之意。 崔绾绾神态自若,嫣然一笑:“赵公子所言极是。只是,我素来不喜被人强求,更加不喜被人跟踪。二位公子出身书香世家,生的也是仪表堂堂,言谈举止一派君子风貌,绾绾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赵永诚闻言,神色赧然,强撑着拱手道:“今日叨扰姑娘了,请姑娘慢走。” “唉唉唉,这就走了?”李云青看着崔绾绾毫不犹豫转身离去的背影,嚷嚷道,“好不容易拦下的......” “行了,你就别再胡闹了。”赵永诚没好气的将李云青按坐下,气恼道,“你出的馊主意,她这是生了嫌隙了!什么书香世家君子之风,这是明晃晃的嘲弄!” “我出的主意,你也没反对啊!”李云青似是丝毫不觉得羞赧,抿一口茶,一脸无所谓道,“我不就是探了她的行踪,安排了一场偶遇么?谁说读书人就不能干这事儿?这些计谋,都是书上教的。” “计谋?”赵永诚又好气又好笑,“我看你是兵书读多了,她一个姑娘家......你这是偶遇?这叫伏击,就差拦路抢劫了!” “唉唉唉,这么说就言重了啊!”李云青不满的纠正,“说伏击,也还算得上,出其不意嘛!不过我没打劫啊,我从始至终以礼相待。” 赵永诚摇头苦笑,便不再理会,只顾喝茶。 李云青眯着眼,摸了摸下巴,笑道:“赵兄,你别说她一个姑娘,这份英气还真是少见......莫非有人撑腰?” 第一百一十四章 生气才对 赵永诚淡淡一笑:“这京中诸人,但凡能露个头脸的,谁不是有人撑腰的?” “此话极是。”李云青一脸赞同,“教坊里的姑娘,哪个不是想法子攀个权贵。邀月楼有根基,这不稀奇,不过往常也没见过这样儿的。” “这就是她的独特之处了。”赵永诚笑道,“有没有英气,是与生俱来的气韵。只是,若有人撑腰,这份英气能长久些。” “赵兄高见!”李云青由衷的赞了一句,转而颇为苦恼的长叹一声,“苦了我,白费一场心思,怎么向崔兄交代!” “如实交代。”赵永诚一脸笑意,“你还是琢磨琢磨,若崔兄知道你如何唐突人家姑娘,会作何想吧?” “ ...... ”李云青一下坐正身子,辩解道,“我这都是为了他!” 见赵永诚笑而不语,便讨好道:“崔兄为人方正,只怕会恼怒。赵兄,你可要帮兄弟美言几句。” “我自会为你美言。”赵永诚拍拍李云青的肩膀,“崔兄重情义,纵使恼你一时,也不会生疏了兄弟,你就放心好了。” “这倒是的,他也就恼我一时,不碍事。”李云青非常放心的喝着茶,又凝神认真的问道,“你说,崔兄当真对那丫头一见倾心?” “这 ...... ”赵永诚摇摇头,“不好说。此事只能问崔兄本人了。” 李云青撇撇嘴,有些无聊的往嘴里丢了一粒瓜子仁儿。 ...... 崔绾绾出了茶楼,有些气闷的抬步踏进马车,便扬声吩咐车夫赶车。 坐在车里,越想越气,这古代的治安还真是差!自己出个门,一拨一拨的人跟踪,想想就郁闷!以后还能不能愉快的逛街了!那个李云青,哪儿有点世家子弟的样子,简直就是无赖!当街拦马车这样的事都能做出来! 莲香和绿茗看她气呼呼的样子,互相对视一眼,却一言不发。 绿茗心中恼恨,今天这事儿,还真是气人!那些大户人家出来的子弟,行事怎么能这么荒唐!这若是伤了姑娘,她回去怎么交代! 崔绾绾生了一会儿闷气,也终是无法,想了想,看着绿茗和莲香,叮嘱道:“今日这事,谁也不许说,以免他们担心,日后连门儿都不让咱们出了。” “不说不说。”莲香忙不迭的点头,她难得出来一趟。今日这事,她原本有些怕,不过瞧着绾绾那份胆气,她立时就不怕了。 绿茗也赶紧点头,这事儿若说了,白姑娘还不得责罚自己?姑娘让不说,那一定不说。 回到锦云轩,崔绾绾梳洗一番,坐在案几前,想了想,便吩咐绿茗侍候笔墨,绿茗答应着去准备了。 ...... 程府花园,湖心九曲桥上,程璟闲闲的立在桥栏边,看着湖面摇曳的莲叶娇荷出神,一个白影从一丛碧绿中窜出,只在水面一点便飞向空中,惊起一串浪花,程璟看的微微一笑。 乌小炳脚步轻快的走向九曲桥,离着三四步远,单膝跪地回禀:“公子,崔姑娘今日外出,除了那个婢女,还带了个姑娘,瞧着像是邀月楼里的舞优,几人先逛了东市,买了首饰,又去了食肆用午膳,再转道去了萧楚馆,坐了小半个时辰才出来。” “嗯。”程璟头也不回,闲闲的应了一声。 “从萧楚馆出来,崔姑娘雇了马车,在离邀月楼隔着两条街时 ...... ”乌小炳语声一滞,犹疑说出,“崔姑娘的马车,被人拦下了。” “你说什么?”程璟转过身,像是没听清,反问了一句。 乌小炳肩膀一缩,头垂了垂,沉声道:“司空府李大人家的五公子,派贴身小厮拦下了崔姑娘的马车,强邀崔姑娘上楼喝茶。” 程璟眉头微皱,凤眼微眯,冷声道:“李云青?他想干什么?” “这个,属下不知。”乌小炳又一垂头,“马车行驶不快,故而崔姑娘毫发无伤。后来,崔姑娘进了茶楼,待了约莫两刻钟才出来,至于说了些什么,小的未敢细探,崔姑娘出来时,似是很生气。” “嗯。”程璟淡淡应了一声,似笑非笑,很生气就对了。 凤目扫一眼乌小炳,淡然道:“幸而毫发无伤,若有下次 ...... ” “属下失职!”乌小炳拱手道,“属下一时不察,请公子责罚!” “起来吧。”程璟淡然一笑,“你去吧,凡事留神。” “是。”乌小炳沉声一诺,便转身疾步而去了。 程璟在桥上负手而立,若有所思,湖面上又一只白鹭飞起。 杜子陵冲九曲桥疾奔而来,高声叫道:“程兄好雅兴!自家后花园,看了这些年,还没看够?” 程璟回过神,不置可否的扫一眼杜子陵,抬步往湖心亭去。 杜子陵径自撩袍落座,扬手招呼婢女奉茶。 “怎么?你今日心情极好?”程璟抿一口茶,垂着眼皮问。 “还行。”杜子陵笑嘻嘻的,“没有不好,就是最好了。” “这么说,你应了家里的亲事?”程璟瞥一眼杜子陵,“这么快就妥协了?” “老太太还没看好,说是要多看几家再定。”杜子陵斜靠在圈椅扶手上,懒懒道,“她这么看来看去,怕是也要小半年了,我且先不烦心。” “不错,这份心境,难得。”程璟似笑非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那是,我素来闲云野鹤。”被程璟夸赞,真是少有的事,杜子陵立马顺杆儿爬,又探身问道,“你的红颜知己,怎么样了?” “嗯,很好。”程璟一脸认真,“司空府李大人家的五公子,与你年岁相当吧?” “你是说李云青?”杜子陵面露诧异,端起茶盏,随口反问,“怎么好端端的问起他来?” “没什么,好奇。”程璟闲闲的应一声。 “咳咳 ...... ”杜子陵被刚抿的一口茶水呛了一下,咳了几声才平复了,放下茶盏,眼神怪异的看着程璟,“好奇?你?对一个男人?” 程璟恼怒的瞪一眼杜子陵:“怎么?” “哦,没什么,好奇,难得。”杜子陵笑的一脸邪恶,“与我年岁相当,尚未娶亲。” “嗯,听说杜老夫人与李府老夫人,未出阁前是闺中手帕交,自幼过从甚密,如今也还有走动。”程璟像说书一样说着杜子陵家的陈年旧事。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不动声色 杜子陵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程璟:“我们家这祖上三代的事你都知晓?” “很奇怪吗?”程璟不以为然的继续喝茶。 “不奇怪不奇怪。”杜子陵一脸笑,“我是夸你呢,怪不得我家老太太常说,你自幼便有过人之处,没入仕途可惜 ...... 经商也好,我就觉得经商比入仕好,你这过人之处,还真是与众不同。” 程璟没理会杜子陵暗含的揶揄,淡淡的提醒:“说正事。” “正事?哦,是,你问的话,都是正事。”杜子陵故作严肃道,“你说的都对。老太太与李老夫人关系极好,如今也常有走动,不过些内宅事,我们兄弟与李家并不十分亲近,我与李云青虽自幼相识,却也不算交好。” “嗯,这就够了。”程璟笑道,“你想不想将你的亲事多拖延些时日?” “那自然好。”杜子陵一下来了兴趣,“快说,有何妙招?” “不难。”程璟淡然一笑,“你在老太太跟前儿略吹吹风,让她想起李老夫人的宝贝孙子也未娶亲。” “这算什么妙招?”杜子陵失望道,“难不成,老太太还能想着先帮别人家孙子,忘了给我议亲?” “当然不是。”程璟笑的胸有成竹,侃侃而谈,“据我所知,杜老夫人与李老夫人虽是闺阁密友,却一向暗中比量。二人少时,所嫁之人,论家世门第,人品学问,倒是相当。只是,杜老太爷早逝,你伯父、父亲,虽说都掌实权,论品级,却不如李大人,李老太爷如今健在,司空大人虽是闲职,却是朝廷一品大员,这家世门第上,你们杜家,到底是落败几分了。” “这么说,似是有理。”杜子陵点点头,却是没听出这与自己的亲事有何干系,满眼不解的看着程璟。 “杜老夫人这心里,必定憋着一口气。后宅妇人,若要斗气,万事都可比量。你杜家三房,兄弟六个,李家三房,兄弟却只五个,这一层上,杜老夫人略胜一筹。” 杜子陵噗嗤一声笑出来:“照这么说,我杜家三房有四位姑娘,他李家三房只有两位姑娘,我家老太太又赢了一桩?” “可以这么说。”程璟笑着赞同,“当初给孙女择婿时,两位老夫人便暗中较劲,你不会不知。” 杜子陵点点头:“确实如此。我三姐姐寻婆家时,老太太便私底下说过,咱们杜府的姑娘,个个都要比他李家嫁得好。原本我不大关注这些后宅妇人事,也是无意中听到的。” “我还听说,当年你两个姑姑,因你祖父逝去而未能寻得好亲,杜老夫人为此气的病了一场。”程璟像在说自家事一样。 “我当时年幼,记不太清,隐约听母亲提过,似是确有此事。”杜子陵叹口气,“我们兄弟与李府并不亲近,原因也在于此,老太太与杜老夫人多有走动,面儿瞧着是极亲近的,这私底下较劲的事儿,咱们小辈都心知肚明。” “你与李云青年岁相当,在家中皆是行五,如今都到了议亲的年纪,杜老夫人着急,想必李老夫人也着急。”程璟继续点拨。 “那可麻烦了!”杜子陵急道,“若是老太太着急,要赶在李家前头早早定下 ...... ” “不至于。“程璟笑道,“你只要在杜老夫人跟前儿暗示,若是早早定了,李家便能比量着挑个更好的。” “好主意!”杜子陵听到此处,才恍然大悟,抚掌笑道,“果然是好主意!说起来,我那几个哥哥定亲时,老太太也是挑挑拣拣,暗中与李家比量,细算下来,双方各有胜负,倒也旗鼓相当。如今,李家就这一个老五了,李老夫人还不得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好好盘算一番。我若能让老太太比着李家,嘿嘿,这样双方暗中挑拣,还不知道要拖多久呢!” 程璟见杜子陵终于开窍了,笑的云淡风轻,悠悠的品茶。 “我说,你今日怎么这么好兴致?”杜子陵狐疑道,“说了这么多话,连后宅的陈年旧事都搬出来了,就只为了帮我拖延亲事?” “当然。”程璟一脸认真,“我一向当你是好兄弟。” “你当我是兄弟这我知道。”杜子陵一脸笃定,“不过,你这样子,指定是另有心思。咱们兄弟多年,我还不知道你!算了算了,管你什么心思,反正碍不着我,怎么说也算是帮了我大忙。我这就回去,找老太太说说闲话去。” 杜子陵站起身,草草一拱手,便一溜烟儿的去了。 程璟脸上浮起一抹狡黠的笑。哼,李云青,竟敢拦下她的马车,强邀她去茶楼,这份心思,还真是,毫不掩饰! 最好李老夫人眼睛长到头顶上,巴不得她这个宝贝孙子娶个公主,有了这样的心思,必定对李云青严加看管,看他还敢不敢去打扰绾绾! 像李老夫人那样的世家夫人,都自视甚高,怎么会允许宝贝孙儿与一个舞优夹缠不清?正好,他们都是没眼光的人,绾绾,只有我程璟配得上。 一轮巨大的红日坠入湖的另一边,晚霞铺了半个湖面,波光粼粼的湖水闪着桔红色的光芒,碧绿的荷叶绵延铺展,与碧色的湖水连成一片,直到水天相接的地方。程璟极目远眺,眉目间漾出浅笑。 小厮春雷轻步走到程璟身后,立着三四步远站定,垂首躬身而立。 半晌,程璟才缓缓道:“何事?” “公子,外面有人送信来。”春雷双手托上以红蜡封好的信。 程璟回身拿起信,“程璟亲启”四个娟秀楷体字映入眼帘,唇间不觉溢出浅笑。春雷恭敬的退远。 拆开信封,是散着淡淡茉莉香味的花笺,程璟抖开花笺,只有寥寥数字,却看着十分舒服。 读完信,程璟将花笺叠好,仔细的藏于袖袋内,这才扬手唤过春雷吩咐:“乌小炳下一个时辰来时,让他到外书房等我。” “是,公子。”春雷朗声应诺,又小心道,“公子,天色已晚,这湖上黑黢黢的,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回屋里去。” 程璟皱眉:“你几时开始,管起你家公子了?” “小的怎敢,小的就是担心公子。”春雷大着胆子道,“公子近来常常瞅着湖水出神,小的担心 ...... 小的是说,夜里风大,湖上又黑 ...... ” “回。”程璟转身就走,“给福叔说,这湖边,桥上,水榭,湖心亭 ...... 统统装上灯笼,彻夜不熄。” 第一百一十六章 公主驾到 邀月楼,环绕的木楼梯后面穿过去,有一间不大不小的阁楼房,房内罗缦轻垂,两排高低错落的红漆雕花木架上,悬挂着姹紫嫣红的各色衣裙,直看的人眼花缭乱。 一群婢女穿梭其中,忙而不乱的侍候着。雕花彩绘的屏风隔断,里间贴墙摆着一面阔大的妆镜台,台面上一字排开几个大小不一形制各异的妆奁,格子小屉皆已拉开,映入眼帘的,是各样首饰钗环,金银玉石,红蓝绿宝,琳琅满目,熠熠生辉。 崔绾绾正端坐在妆镜前,身上已换好绯红的薄罗舞衣,侍候梳妆的婢女给她挽了个飞仙髻,又精心拣了几样匹配的珠玉钗环,仔细小心的一样样插上,装点好发髻,再左右观摩侍弄一番,觉着妥当了,这才躬身退下。 又有另一个婢女,轻步上前,掀开一个小巧精致的妆匣,里面林林总总摆着十数个大小不一的圆形珐琅盒,最大的也只有一巴掌大小,最小的一个才铜钱那么丁点儿。 这婢女先取出一个掌心大小的珐琅盒,打开盖子,小心翼翼的取了里面的妆粉,在崔绾绾脸上细细的匀了,又换一个小一些的珐琅盒打开,用绢笔点了里面的胭脂,先在两颊上缓缓晕开,再在双唇上点了,看着崔绾绾粉面含春,丹唇秀口,这才又换了另一支绢笔,取出那个铜钱大小的珐琅盒,沾着里面的朱砂在崔绾绾额上画了一朵红梅。 白薇从外面走进来,缓步来到崔绾绾身后,满面含笑的看着镜中美人,还有眼前纤秀的背影,乌黑的云髻,叮当作响的钗环步摇。 “姐姐,你怎么来了?”崔绾绾从镜中看到白薇,没有回头,笑着招呼。 白薇端详着镜中的崔绾绾,笑道,“别人都说你美若天仙,姐姐也想来看看。” 崔绾绾嫣然一笑,对镜端详,梅花妆已成,便挥挥手道:“你们都退下吧。” 众婢女应声退去,屋里只剩了白薇与崔绾绾。 “姐姐,有何事?”崔绾绾转过脸来,疑惑的看着白薇。如若不是急事,白薇应当不会来这里看她。 “她来了,还有阿宝。”白薇沉声道,“就在二楼雅间儿,穿了男装,却也没打算瞒着我们,一来便让阿宝想法子悄悄寻了我递话儿,说是先赏乐舞,再要见你。” 崔绾绾点点头:“姐姐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我让墨菊过去侍候,届时悄悄带她到芳菲阁。”白薇压低声音,“我那儿人少僻静,该备的茶点我也都备妥了,一应人等也都回避了。场子里我也安排了人悄悄留意着,只说是贵宾,却必定要保此人毫发无损。邀月楼里多的是见过场面的人,没人多心多话,却都心知肚明的当差。你放心,我必定看顾好了,保证不出什么岔子。咱们悄悄儿的,也不引人疑心。” “好,我知晓了,姐姐处事一向周到妥帖。”崔绾绾笑道,“我这会子也该上场了。” 白薇看着崔绾绾,又笑赞了一句:“真好看。”这才退出去,到外面,吩咐候着的婢女都进去,听姑娘吩咐。 偌大的舞场,轻纱帘幕缓缓升起,绣着大团牡丹的织锦地毯上,一面雕花大鼓赫然入目,四周一溜儿排开的鼓架上各竖着一面小鼓。 “咚——咚——咚——”随着鼓点声响起,一袭红衣的崔绾绾缓缓步入舞场。 鼓声“咚咚咚”一阵急响,崔绾绾一个轻跃,踏上雕花大鼓,顺势纤腰半旋,双臂飞扬,水袖甩出,各击在两面小鼓上,“咚”的一声轻响。 鼓点声时而密集,时而舒缓,崔绾绾踏着乐律跳跃旋转,朱红的长裙,似一朵盛开的石榴花,丈余长的水袖旋转飘扬,和着韵律击打在四周的小鼓上,不时发出几声高低相错的“咚咚”声,奏出与乐师伴乐相得益彰的和音。 雅间儿里,十四岁的太平公主梳着冠髻,一身男子式样的石青色嵌金丝暗纹锦缎长袍,手里捏把折扇,端坐在案几后,看着场中旋转跳跃的女子,眸中星芒闪动。 一舞完毕,崔绾绾屈膝谢场,便款款退入幕后。 太平公主步出雅间儿,门口墨菊深屈膝一礼,躬身请让,便转身在前面带路。转到后楼梯,下了邀月楼,从游廊里转出去,便进到邀月楼后院的花园,再穿过青石小径,绕过抄手游廊,便到了芳菲阁。 “这园子里景致不错。”太平公主边走边四处打量,摇着折扇赞道。 芳菲阁正厅门廊外,崔绾绾已换下舞衣,穿了一身粉蓝色绣暗花的织锦缎面襦裙,又重新梳洗了,端庄而立,静静等候。 白薇早已将院中打杂的仆妇婢女支了出去,这会儿见崔绾绾一切妥当了,便领着贴身婢女退去。 墨菊将太平公主和阿宝引到芳菲阁院外,躬身让进了二人,便悄悄退去。 门廊处,崔绾绾看见已踏入院中的太平公主,忙屈膝而候。 只看了一眼,崔绾绾恭谨的垂首敛目。记忆中那个身着鹅黄衣衫的傲娇小女孩,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此时一身男装,身姿俊挺,英气逼人,眉眼疏阔,端庄中透着妩媚,柔婉中隐着刚毅,当真是大唐的公主,武则天钟爱的女儿,这天下最美的牡丹,雍容华贵,不可直视。 看着太平公主走近,离了四五步远时,崔绾绾深深屈膝行礼,朗声道:“绾绾拜见公主千岁。” “免礼。”太平公主挥着折扇,示意崔绾绾起身,径自踏入厅中,在案几前坐了。 崔绾绾紧随其后,侍立在案几旁,便要执壶端盏。 “你坐,陪我说说话。”太平公主指了指对面的圈椅,“端茶倒水的事儿,让阿宝做就好。” “是。谢公主赐座。”崔绾绾恭敬的落座。阿宝已上前,给她二人各倒了一盏茶,这才退到太平公主身后侧站定。 “想不到,你竟有如此天资!”太平公主先开了口,才说了一句当年,却又打住了,笑道,“这支鼓上舞,让人叫绝!” “谢公主夸赞。”崔绾绾谦恭有礼,“当年,若不是公主善心,绾绾也没有今日。” “哈哈,言重了。”太平公主笑道,“我当年也不过是孩童心性,原以为助你找一处好些的处所,能安身立命就好,总不至于在尼姑庵里过一生。你有如今的造诣,实在出乎我意料。” “若非公主这一念之恩,绾绾如今只怕还在慈济庵里诵经呢。”崔绾绾语声柔婉而诚恳,“因着公主这一念之恩,绾绾有幸进得邀月楼,又有幸被师父赏识,悉心教导这些年,才有了今日。绾绾得遇公主,实乃三生有幸!” “你这么念恩情,倒不如,随我进宫?”太平公主似玩笑似认真,“这样我便可以日日看你跳舞了,也可以跟你学乐舞。” 第一百一十七章 推心置腹 “公主折煞绾绾了。宫里有着天下最好的乐师,最好的舞伎,绾绾资才浅陋,怎敢去献丑?公主金尊玉贵,若想学乐舞,自有天下最好的老师教习。” “是啊,宫里什么都有,什么都是天下最好的。”太平公主自嘲的一叹,“却是孤独至极。” “公主何来此叹?公主身边,别说侍候的宫女嬷嬷,就是皇后娘娘给公主挑的伴读,俱是大家闺秀,知书识礼,且皆每日与公主为伴,又何来孤独之言呢?” “孤独 ...... ”太平公主似是不悦,“你明明听懂了,却故作不知。偌大的皇宫,人人皆如此。我要什么有什么,却依然孤独。” “公主息怒 ...... ” “罢了罢了。”太平公主摆摆手,“我是公主,便合该如此。” 却又忽而笑靥如花,看着窗外道:“你也不必惶恐,我不过随口说说,不是什么金口玉言。你如今活的自在,我为何要带你进宫拘着?皇宫再大,到底是四面高墙圈起来的,又怎比得了外面天宽地阔?你说的对,宫里有宫女,有嬷嬷,我还有伴读,我不过是闲来无事,想起你来,寻你说说话罢了。” “公主 ...... ”崔绾绾似是于心不忍,“公主想说什么就说,绾绾以性命担保,绝不外传半个字。” “哈哈,言重了。”太平公主笑的面若桃花,“我若怕你外传,不说就是了。既然我说了,你若外传,那错不在你,是我信错了人。” 崔绾绾微笑不语,执壶给太平公主续了一盏茶。 “我到这儿来,就想说说在宫里不能说的话。”太平公主幽幽叹口气,“小时候,父皇和母后最疼我,弘哥哥也疼我,时常逗我玩儿,那时候,母后也不像现在忙于国事,父皇与母后也不像现在这样 ...... ” “父皇和母后,也还是疼我的。只是,为何我一日一日竟愈发觉着孤独?先是弘哥哥病去了,再后来,贤哥哥也 ...... 如今就只有三哥哥和四哥哥了,可他们都不愿意陪我玩儿,看着对我好,处处顺着我,可是我能觉出来,他们似是怕我,也不知他们怕什么?” “公主伴读?那些官家闺秀,也不过是想借机得到皇家另眼相看而已,有几个是真心与我交好?就说香儿,小时候,我与香儿最玩得来,母后也处处夸她,可如今,香儿时常想着三哥哥,竟似疏远我了 ...... ” “我也不过是一时心里闷了,胡说罢了!”太平公主笑笑,“做公主有什么不好,锦衣玉食的。说到锦衣,云想霓裳是你的?” “回公主,也不能算是。”崔绾绾笑道,“云想霓裳是我姐姐的,我不过是闲暇时画些花样子,偶尔想些新奇的衣裳样式。” “你姐姐?”太平公主有几分疑惑。 “是,姐姐是师父故友之女,已被师父收为义女,自然是我姐姐。”崔绾绾认真的解释。 “真好。”太平公主赞道,“听说这打理邀月楼的白姑娘,就是陈上师的义女,那想必就是你说的姐姐了。” “正是。”崔绾绾点点头。 “是个奇才。你也是。云想霓裳的衣裙,连母后看了也说好,比宫里尚衣局做的还好。” “谢公主夸赞。不过是沾了新奇有趣儿的好处,若论衣料和绣工,怎能比得上宫里的绣娘?” “那倒未必,都说宫里有这天下最好的东西,实则不然。都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天下,好的物事,奇巧的人,多的是,未必都进了宫里。” “公主若不嫌弃,往后,云想霓裳出的新样子,我让人备妥了,公主寻合适的时候,差阿宝前去取了,再让宫里的绣娘照着做就是了。” “不必那么麻烦,我直接差阿宝去云想霓裳买了来,岂不便捷?”太平公主笑道,“我也不怕让你赚些银子。” “是。多谢公主惠顾。”崔绾绾笑逐颜开。 “说起来,我要谢你。若不是那次,你帮我付了饭庄的银钱,我还真不知,衣裳吃食都要付银子。”太平公主自嘲的一笑,“我以为都像宫里那样,想要便拿就是了。” 崔绾绾轻轻一笑,并不答话。 阿宝在身后小声提醒:“公主,咱们出来一个多时辰了,再不回去 ...... ” “知道了。”太平公主方才还谈笑嫣然的脸,瞬间冷了。 “公主。”崔绾绾心内琢磨一番,小心翼翼的开口,“公主若真想在宫里找个知交,绾绾不知可否多嘴一句?” “说吧,我今日都说了这许多,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公主先恕绾绾无罪。” “恕你无罪,说。” “民间传言,皇宫掖庭之中,有一罪臣之后人,乃已故上官大人之孙女,自幼聪慧,如今长成,更是才貌俱佳,颇有其祖父遗风。这等女子,或可与公主才具略堪匹配,以解公主孤独无朋之感。” “掖庭之中?这样的秘事,民间也可传说吗?” “公主恕罪!绾绾身在教坊,往来者多达官显贵,酒后失言者有之,私下评议者亦有之,绾绾不敢妄议朝中事,更遑论窥视宫闱禁苑,只是,偶尔听得此女传言,心内也颇觉遗憾,若真有此等女子,明珠蒙尘,淹没于掖庭之中,委实可惜可叹!公主既有爱才之心,又有无朋之惑,不如去掖庭寻访,若真有此女,入了公主法眼,助她脱困,全了公主的仁义,也可为公主寻一密友。” 太平公主定定的看着崔绾绾,半晌,沉声道:“好。我就去掖庭看看。回宫。”话音甫落,便起身大踏步离去,阿宝忙疾步跟上。 “恭送公主。”崔绾绾在身后深屈膝,朗声相送。 芳菲阁外,墨菊见人出来,便深深一屈膝,躬身引着人出去,直送到邀月楼外,看着太平公主与阿宝上了马车离去,这才转身回芳菲阁,向白薇复命。 白薇已知人已离去,便出来与崔绾绾说话:“墨菊送到了门外,看着上了马车。外头我也着人暗中护卫了,必定要看着她进了皇城才敢放心。” 崔绾绾点点头:“姐姐做事总是妥帖的。这天子脚下,如今太平盛世,谅也不会出岔子,且安心吧。” “不出岔子最好。”白薇叹道,“若有一星半点儿差池,这整个邀月楼就完了。” 崔绾绾无语,定定的出了会儿神,这才向白薇告退,说是乏了,要回去歇一歇。 第一百一十八章 新罗少女 锦云轩里,崔绾绾正在对镜梳妆。丹心给她卸下钗环,打散发髻,重现挽成男子冠发,插一支白玉簪子。 绿茗捧了一套本白嵌金丝暗纹的男子袍服过来,笑吟吟的放在榻上。 崔绾绾起身,绿茗便抖开袍服,过来侍候她更衣。崔绾绾不经意间从镜内瞥见丹心,乖顺的侍立一旁,却是眼巴巴的看着更衣的丹心,一副满腹心事欲言又止的模样。 “丹心,有话就说,难道你家姑娘很吓人吗?”崔绾绾没扭头,只对着镜子里的丹心笑嘻嘻。 丹心似是被这话惊了一下,脸微微一红,却是低了头,一言不发。 崔绾绾整了整衣襟和腰带,笑道:“唉!这么多年了,你这性子,一点儿没变,还是这么害羞。” “丹心,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姑娘的脾性最好不过,一向待咱们又亲近,你怎的还如此扭捏?”绿茗忍不住嗔怪。 “你就别说她了,再说,她就要躲开去了。”崔绾绾笑着拦绿茗,又转向丹心,一脸笑容,“有什么话让你为难成这样?莫不是想要新衣裳新首饰了?” “不是不是不是 ...... ”丹心忙不迭的摆手摇头,“姑娘赏的那些衣裳首饰,多的还用不过来 ...... ” “那你倒是说出来。”绿茗急了,“姑娘这眼看着就要出门儿了!” “是 ...... 婢子想 ...... 今日能不能 ...... ”丹心咽了口唾沫,“能不能 ...... 婢子随 ...... 姑娘 ...... 带上婢子 ...... 一道儿?” “噗嗤 ...... ”崔绾绾和绿茗同时忍俊不禁笑出声来,瞧着丹心支支吾吾,这一句简单的话断成几截,说的颠三倒四,还一张俏脸憋的通红。 “就这点子事儿,你至于吗?”崔绾绾摇摇头,“说你温柔善良也是真的,可这胆子也太小了,就提这么小个要求,好像怕我要吃了你似的,我可从来没凶过你。” “不是这样,姑娘待婢子最好了。”丹心小声道,“婢子是怕,跟着姑娘,给姑娘惹出什么乱子,上一回,婢子跟着,回来后姑娘大病了一场 ...... ” “胡说什么呢!”崔绾绾佯怒道,“上一回的事儿,半分也不怪你。说起来,从那以后,你再没跟我出过门儿,每次我只带绿茗,你总是恰巧有事,我还以为你不愿意出去玩儿,也就不勉强,原来你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是,姑娘教训的是,婢子错了。”丹心低着头,两手互相绞在一起,可怜兮兮的样子。 崔绾绾无奈的叹口气:“唉!跟了我这么些年,你这性子,也不知道随谁,也太温柔了些。”说完,猛然记起,丹心是新罗人,也就是,韩国人!好吧,难道韩国妹子那份娇滴滴柔软软是自古遗传的? 想到此,崔绾绾有些好笑,忍不住盯着丹心多看了几眼,暗道,这姑娘,温柔的过分了些,搁别人家里,也许喜欢这样的婢女吧。此时却见丹心兀自杵着不动,只得嗔笑道:“既想出去,还不去拿了衣裳换上?” “姑娘,这是准了?”丹心抬头,不可置信,两眼闪着惊喜的光。 “你真是 ...... ”崔绾绾气笑了,“这有什么不准的?快去换衣裳。” 丹心喜滋滋的去寻了一身小厮的衣裳换上,从内室出来时,似是很不好意思,红着脸,拘谨的看着崔绾绾。 “丹心,你这样子,哪里有半点儿像个小厮?”崔绾绾抚额叹息。 “姑娘 ...... 我 ...... ”丹心脸更红了,垂着头,一双白的能看见经络的手,生生被她捏出红印子。 “姑娘,就别难为她了。要我说,这女儿家终归是女儿家,再怎么着,也不能换身衣裳就成了男子,这眉眼儿神态,岂是那么容易换了的!”绿茗也换好小厮裤褂走出来,笑着帮丹心说话,看一眼崔绾绾,又忙笑道,“换身衣裳能穿出几分男子风仪的,也就是姑娘你了。头一回扮作男子出门,我还说姑娘不像,这如今再看,没几个人敢轻易就说原来姑娘不是崔公子。” “行了,你就别逮着机会夸我了。”崔绾绾笑着,忽然想起太平公主来,一身男装穿的仪态万方英姿飒爽,自己在她面前,只有自愧弗如。 不禁暗想,如若太平公主是个男儿身,大唐历史会不会改写?武则天四个二子,论王者资质,竟没一个比得上这个女儿,若这小女儿是个皇子,后继有人,武则天有没有可能不称帝了?若是这样,那反而可惜了,武则天若不称帝,历史上就没有“女皇”这一名词,女人的典范里,就生生缺了一块儿 ...... 被自己这些跳出来的胡思乱想吓了一跳,崔绾绾赶忙收住,深吸一口气掩过去了。 一切俱已收拾妥当,崔绾绾便抬步出门。三人出了锦云轩,到邀月楼后角门儿,一辆并不起眼的青绸围子马车已候在那里。崔绾绾上了马车,吩咐车夫赶去城南永安里竹舍。 车夫应了一声,扬鞭而去。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马车便在竹舍门口停下,崔绾绾不待绿茗转身扶,便径自跳下车,丹心紧张的在后面托扶一把,见崔绾绾完好无事,这才舒一口气,自己扶着车辕踩着脚凳慢慢下来。 “姑娘往常就是到这儿来学剑的?”丹心好奇的打量竹舍。 “嗯。”崔绾绾点点头,几步榻上台阶,上前扣动门环。 厚实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个缝儿,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老者,见是崔绾绾,又用力将门拉开了一大半。 “多谢薛叔。”崔绾绾拱手一礼,“杨公子可在?” “公子在。”薛叔满脸皱纹里都是笑意,“姑娘自行进去,老朽就不领路了。” “不敢劳烦薛叔。”崔绾绾调皮一笑,“这儿我也熟了。” 薛叔笑眯眯的让开,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将崔绾绾一行三人让进屋内,这才又关上厚实的木门。 穿过幽静的竹园小径,远远的看见杨少华坐在门廊下喝茶,欢喜的崔绾绾正欲拔脚奔过去,便及时看见杨少华并非是一个人。 他的对面,是一个身穿朱红锦袍的少年男子,年岁与杨少华相当,从侧颜看去,轮廓俊朗,举止儒雅,身上散发着贵胄子弟的骄傲气息,却又含着几分温厚,并无骄纵跋扈之感,观之可亲。 第一百一十九章 薛二公子 此时,两位俊雅少年,对坐品茗,相谈甚欢。他们身后,竹影婆娑,清风徐来,绿云自动,优美如画。斑驳的光影透过竹枝间隙,洒在两位少年的身上和脸上,如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衬的公子如玉,清逸出尘。 莫非这位就是竹舍的主人,杨少华所说的长安故友?崔绾绾心下猜测,放缓了脚步,正思虑着是走上前招呼,还是先避一避时,杨少华却瞧见了他,面上灿然一笑,眸光温润,冲她点头示意。 崔绾绾心中一暖,便不再犹疑,施施然走上前去。杨少华与那位公子俱已起身相迎。 “崔姑娘,这位便是我提过的故友薛兄,竹舍主人。”杨少华笑着对崔绾绾拱手一礼,又侧身介绍朱衣少年。 “在下薛绍,崔姑娘有礼了。”朱衣少年温厚一笑,冲崔绾绾拱手一礼,朗声问候。 “薛公子安好,小女子崔绾绾,这厢有礼了。”崔绾绾屈膝款款施礼问安,心里却大笑,几乎叫出声,“哈哈,薛绍!”嗯,还不错,这颜值和气度都配得上太平公主。又忍不住笑着多看了几眼薛绍。 薛绍似是察觉崔绾绾眼神中另有内容,一时却也摸不透是什么,便不多想,佯装不察。 崔绾绾有些抱歉道:“杨公子,很不巧,我不知你有客人在此,叨扰了。” “崔姑娘,不必介怀,不是我有客人,是竹舍的主人来访。”杨少华笑道。 “哈哈,杨兄也不必客气,既来了长安,薛府就是你的家。”薛绍朗声一笑,“不过,我也深知杨兄素来不喜富贵热闹,这竹舍倒还算清静,能合了杨兄的性子。” “竹舍清幽雅致,十分好。”杨少华满目笑意,“知我者,薛兄也。” “我薛绍三生有幸。”薛绍说的诚挚,又笑道,“杨兄,崔姑娘今日前来,莫不是有要紧事?” “无妨。”崔绾绾忙道,“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来找杨公子喝茶,赏景,这竹舍的景致,我也十分喜欢,清凉自然,使人忘忧。尤其是屋后的溪流,那水真是再好不过了,用它煮的茶,清香宜人,我偶然尝过一回,便念念不忘了。”说到后来,语气里掩不住的欢喜。 “噢?”薛绍笑的一脸灿烂,看一眼杨少华,又看一眼崔绾绾,“那崔姑娘要常来,这里的水好,茶也好。” 不知为何,崔绾绾被他那两眼看的俏脸一红,惊觉自己似乎话多了些,忙垂头不语。 “崔姑娘与慕容兄的妹子交好,近来痴迷剑术,慕容姑娘去了江南,便托我教授她几招。”杨少华看一眼崔绾绾,眸中现出笑意。 “如此甚好。”薛绍笑道,“杨兄的剑术,精妙无双,当得起。” “是,我三生有幸。”崔绾绾笑着回了一句。 薛绍又是一声朗笑,转对杨少华道:“杨兄,我这里还有些俗事,要先行告辞,改日再来寻杨兄喝酒。” “薛公子,如此,我倒是过意不去。“崔绾绾诚恳的挽留,她十分好奇,这位李治和武则天千挑万选出来的未来驸马,究竟是怎样的人。方才寥寥数语,短暂相处,她对薛绍的印象很好。当然,这不排除,她听了名字知道对方是谁后,先入为主的判断。 “崔姑娘多虑了。”薛绍已起身,笑容淡然,语气却满是遗憾道,“我俗务缠身,奈何不得!倒是羡慕你与杨兄,品茶论剑,好不逍遥!” 不待杨少华与崔绾绾说话,便又一拱手道:“告辞了。”旋即大踏步离去。 崔绾绾看着薛绍健步而去的背影,心中募的涌出一股悲悯之感——十年后,这个风华正盛的爽朗少年,将要死于非命。纵使富贵如他,尊贵如太平公主,却躲不过这样的厄运。 看着眼前的人,谁会料到后来的事呢?崔绾绾心内充斥着无法言说的刺痛。知道痛苦的结局,却无力改变,只能憋在心里,一个人守着秘密,拼命压在记忆深处不去触碰。可那些秘密,一不留神便被触了弦,冷不丁的跳出来,如钢针一样刺向她的心脏,却还要拼命掩住,唯恐给人瞧出一丝儿的端倪,毁了她苦心营造的生活。 崔绾绾深吸一口气,强力压下那股悲悯,暗暗安慰自己,还有十年,她不是故意的,她救不了他 ...... “绾绾,你怎么了?”杨少华不知何时已从崔绾绾身后走到她身前,便瞧见她神色悲戚,一时敛了笑容,满眼关切。 “我没事。”崔绾绾下意识的否定,又摸了摸脸颊,故作惊讶道,“我脸上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不妥,只是 ...... 略有些苍白,可是哪里不适?”杨少华见崔绾绾否认,且迅速换上笑容,虽心中有一丝疑惑,却并未细究,只仍然关切相询。 “没什么,我觉得很好,没有不适。”说完这几句话,崔绾绾忽然心境开朗,脸上的笑容自然飞扬。眼前的杨少华,温文尔雅,俊逸亲和,他在关心她,这让她很开心。穿越也不全是严守秘密的恐慌,知而无能的痛苦,还有醉心舞蹈的快乐,以及,遇见男神的幸运感。 谁的人生都有无奈,我要做的,是快乐的过好眼前的生活。 这么想着,崔绾绾对着杨少华笑的眉眼弯弯:“我真的很好,方才,是故意想偷懒,看能不能谎称身体不适,今日只喝茶嬉耍,不用习剑术。” 杨少华闻言,宠溺的一笑:“你不用装病躲懒,若是今日不想习剑,便不习了。今后也是如此,不想习时,与我说一声就是。” “怎可如此轻率?”崔绾绾不满的嘟着嘴,“你这不是诚心想教习我,只是碍着飞燕的面儿,不好推脱,便想了这样的法子。” 杨少华被这一席话怼的哭笑不得,无奈轻声道:“我只是不想拘着你。你说过,你自幼勤奋,从不敢半点违逆师父。如今你大了,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便不能委屈了你。何况这习剑,也需三分灵性,拘泥了,反倒不好。” “需三分灵性,那还要七分勤奋。”崔绾绾被这一席话说的心中暖暖的,嘴上却毫不客气的先堵了一句,又转而笑道,“你这般随和,我反倒不好意思躲懒了,决定今日还是先好好习剑。” “都随你,只要你欢喜便好。”杨少华语声亲和,面容温润,说完浅浅一笑,便转身回屋里,取了崔绾绾赠给他的剑出来。 第一百二十章 竹林双侠 清风徐来,竹影婆娑,两道身影持剑而舞,一个俊逸洒脱,一个清雅文秀,一个展示教习,一个用心练习,二人行动间婉转默契,相得益彰。 丹心站在廊下看着,由最初的惊讶、好奇、紧张到完全被那两道身影吸引,两眼闪着奇异的光彩,一眨不眨的跟随闪展腾挪的二人,时而想抚掌喝彩,时而又觉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却又矜持着不敢动也没叫出声儿,倒显出些不安来。 绿茗已见过好几次,自然淡定许多,先含笑看了一会儿杨少华与崔绾绾习剑,不经意间扭头瞧见丹心那般模样,忍不住“噗嗤”一笑,拉着她的手道:“姑娘练的好好儿的,你紧张什么?” 丹心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道:“绿茗姐姐,你知道,我胆子小……我看着姑娘,舞剑也这样美,又怕她伤着自个儿,那刀剑都是利器……” “呸呸呸!快别胡说!”绿茗故作嗔怪道,“有杨公子看护,姑娘不会有事。何况,你没见姑娘用的是竹枝剑,伤不了人!那是杨公子特意给姑娘做的。” “也是,我又胡说……”丹心垂了头,“姑娘吉人天佑。” “好了,也没什么要紧,姑娘宽厚,不计较你说了什么。”绿茗笑道,“姑娘练一个时辰,就要歇一歇,去屋后溪边打些清水净面。每次喝的茶,都是杨公子亲手煮的,咱们陪姑娘出来,倒像是躲懒了。” “杨公子待姑娘这样好。”丹心有几分羡慕的往那边看了一眼。 “可又是胡说,姑娘与杨公子朋友一场,一道儿品茗叙谈,也是寻常雅趣。”绿茗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丹心,看的丹心立马警觉的闭嘴不言。 崔绾绾练完剑,两颊白里透粉,双眸光彩熠熠,对杨少华笑嘻嘻的一拱手,又鞠躬长揖,这才收了竹枝剑,往廊下走去。 绿茗和丹心忙迎上来,备了绢巾等物事,随崔绾绾去屋后溪边梳洗。 溪水潺潺,阳光从竹叶间隙洒下,映在水面上闪着粼粼波光,似揉碎了的金箔。 “姑娘,这水真好!”丹心掬一捧清凉的溪水浇在脸上,忍不住赞叹。 正与绿茗嬉闹的崔绾绾,粉面皓腕上还挂着晶莹的水滴,看上去生动可人,听了丹心的赞叹,头也不回,笑道:“那是!这么好的地方,我以后常带你来。” “真的?多谢姑娘!”丹心笑逐颜开。 “谢什么!整日窝在邀月楼里闷得慌,跟我出来也是侍候我,今日你来了正好,过来给我梳头。”崔绾绾玩的差不多了,在溪边寻一处干净的石头坐了,擦了面上的水滴,便招呼丹心过来。 “先前那几回,我侍候姑娘,也就理一理鬓发,要说梳头,姑娘还是离不了你。”绿茗已笑着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梳篦等物事。 丹心欢喜的接过,就站到崔绾绾身后,侍候她重新梳理了发髻。 崔绾绾看着靶镜中容光焕发的自己,对丹心赞叹有加:“经你这手一打理,我看着精神多了。” “姑娘生的好看,头发也美,怎么梳都好看,挽成男子的冠髻也好看。”丹心不失时机的诚心夸赞,在她眼里,她家姑娘是最好看最和善的人。 崔绾绾嫣然一笑,没接丹心这话。这姑娘虽说胆小少言,在她生活起居上的照顾,她却是非常心存感激。别的不说,就这一头长发,如果不是丹心,她真不知道要怎么理顺,更别提还要挽成各种发髻。就梳头这手艺来说,绿茗也不及丹心。 梳洗好了,崔绾绾回到竹屋廊下,杨少华已煮好了茶,静坐相候。二人对坐品茗,一番谈笑,不觉已是日上中天。 崔绾绾向杨少华告辞,便携了两个小厮打扮的婢女,出了竹舍,杨少华送至门口,便见马车候在那里。 杨少华笑问道:“这是你姐姐安排的?” “是。”崔绾绾笑道,“上次路遇劫匪的事儿,到底没能瞒过姐姐。虽说有惊无险,姐姐还是十分不安,唯恐有一还有二,又拗不过我喜欢出门玩耍,便吩咐备了马车和车夫,好在,姐姐依了我的意思,这马车不起眼。” “你姐姐十分爱护你。”杨少华点点头,“我看这车夫,虽说木讷少言,却是有几分拳脚功夫的样子,如此甚好。” “上次承蒙你出手相救,姐姐说,要寻了机会宴请你,以示谢意。”崔绾绾想了想,还是转达了白薇的邀请。 杨少华微微一笑:“替我转告令姐,她的谢意我心领了。至于宴请,就不必了,我早已视你为挚友,救你乃是份内之事。” “绾绾实乃三生有幸。”崔绾绾笑的灿烂又妩媚,一句挚友,让她莫名的心生欢喜。 这样的神情落入杨少华眼中,却是凝眸一笑,温声道:“不知令姐可还有其它深意?” “这……”崔绾绾脸一红,有一丝尴尬,白薇聪敏异常,从些许端倪里瞧出异样,便旁敲侧击,得知她路遇劫匪的事后,坚持要备了马车随她一路来去,又借机提出对杨少华的谢意,想要宴请一事,当然是想见一见杨少华。 以白薇的眼力和对她的爱护,崔绾绾知道,姐姐是想替她掌眼,以防她遇人不淑。不过崔绾绾却不是很乐意接受这番善意,她也坚信自己的眼光,杨少华这样的翩翩公子,儒雅俊秀,绝非心怀不轨之辈。 所以,杨少华婉拒宴请,她其实暗自欢喜,甚至觉得与杨少华很有默契。 杨少华察觉崔绾绾的尴尬,却又是莞尔一笑:“你不必为难,只需对令姐言明,我任侠江湖,自诩一言一行皆光明磊落,只是生性淡漠,不喜饮宴而已。若还有难处,不妨告知令姐,你今日在竹舍,遇见了薛家二公子,且这竹舍是他的别院。” “杨公子心思缜密,又处处为我思虑周到,当真是……拿我当挚友。”崔绾绾掩下心内的欢喜,不动声色却又自然语气柔婉的真心实意的夸了一句。 闻听这样的夸赞,杨少华只是面带一贯温和的微笑,温声提醒:“时候不早了。” 崔绾绾点点头,再次拱手作别,便转身踏入马车内。 绿茗和丹心随后上来,放下车帘,车夫便扬鞭吆喝着赶着马车驶离竹舍。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两个婢女 马车内,一向乖顺少言的丹心,今日竟难得活泼起来。许是因为兴奋惊奇,脸颊挂着一抹绯红,双眸闪着光彩,叽叽喳喳的寻了话头儿问绿茗,往常随姑娘出来,是不是也都这样有趣。 绿茗好性子,温和的与她说笑,马车内欢声笑语。 崔绾绾瞧着二人的欢喜样儿,心内也禁不住乐滋滋的。又想到丹心许久未曾出门,便挪到马车门边,撩起车帘,扬声对车夫吩咐道:“不回邀月楼,去东市。” 车夫只略一顿,便朗声答“是。”自按吩咐更换了马车行驶的路线。 “姑娘,怎的忽然又想去东市了?”绿茗不解,“姑娘今日不可太累,明日要献艺,且接连三日都不得休沐。” “无妨。”崔绾绾笑道,“今日不乏,去东市逛一逛,晚膳前回去,夜里早些歇着,也是一样的。” 丹心初听得崔绾绾吩咐车夫的话,面儿上露出惊喜,待听了绿茗和崔绾绾的话,便明白了几分,遂有些不安道:“姑娘今日可是特意照顾我的?姑娘使不得,婢子日后有的是机会随姑娘出门。” “难得你今日兴致这么好,我也有心多玩一会儿,天色还早呢,回去了也是下半天闲的发慌。”崔绾绾拣过一个靠枕半歪在上面,闲闲道,“我哪里就有那么娇气了,略动一动就要歇息?我这会儿精神好的很,正想去东市瞧瞧热闹。” “既如此,就依姑娘,去逛一逛再回。”绿茗关切道,“这儿离东市还有一阵子路程,姑娘不如先眯盹一会儿。” “不用,我就这样歪着歇歇就好了。”崔绾绾摆摆手,“给我倒盏茶来,咱们说些闲话。一会儿到了东市上,先寻一处食肆用了午膳,再去张记贸易行瞧瞧,可又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绿茗奉上一盏茶,笑道:“姑娘还用得着自个儿去瞧?程公子每日里拣了全长安城最好的新奇玩意儿送了来。” “那些,总不及自己挑着好。”崔绾绾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自己挑的东西,总要一眼看上了的。你想,在一堆林林总总的货品里,眼都看花了,却要挑出那么一样两样合乎心意的,这多不容易,得多费心思!” “可人家送来的,都是人家觉着好的,人家已经掌过眼了,装在盒子里送来,我瞧着,说不上不好,却总也没觉着十分好,归根究底,那些不是我一眼看上的。” “姑娘这心思,还真是不寻常,婢子眼拙,只觉着程公子送来的东西,件件都是极好的,那也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挑出来的。”绿茗并不能体会崔绾绾说这番话的心绪,只是觉得她家姑娘性子独特,却是另一番引人之处。 “说的也是。”崔绾绾淡淡一笑,“东西极好,银子花的也不少,他那两个小厮,倒是难得的好眼光,这样的差事,怕是已做的驾轻就熟了。” “姑娘这话听着有几分……莫不是……”绿茗小心翼翼的问着。 “有几分什么?我不过是随口说了句实话而已。”崔绾绾白了绿茗一眼,“莫非你觉着我说错了?” “婢子不敢,婢子一时胡言,请姑娘责罚。”绿茗见崔绾绾面色不虞,语带嘲弄,一时讪讪的,忙着慌乱的认错。 “行了,不过一句话而已,我几时责罚过你?”崔绾绾收了薄愠的脸色,转而微笑道,“好端端的,说他做什么!咱们先想想午膳去哪家食肆?丹心,你喜欢吃什么?” “姑娘喜欢的,婢子都喜欢。”丹心方才听崔绾绾和绿茗好好的说着话,怎么忽然姑娘就有些恼怒,绿茗还认错求罚,不禁跟着紧张,却见姑娘转脸又是笑,还极其认真的问她午膳想吃什么,一时便脱口答了句。 崔绾绾噗嗤一声笑了,忽而轻轻点下头:“也对,平常在锦云轩,都是我吃什么你们就吃什么,也不能挑。今日例外,咱们寻一处上好的食肆,你尽管拣你爱吃的菜式。” “婢子见识浅陋,哪儿有什么爱吃不爱吃的,但凭姑娘做主就是了。”丹心低眉顺眼的答话。 这样的回答却在崔绾绾意料之中。一开始,她并不太适应古时的主仆关系,只是那时年幼,两个婢女比她大几岁,日常照看她,她当她们是大姐姐一般的存在。随着年长,她很想营造一种三个少女在一起生活,情同姐妹的氛围,可惜失败了。 这两个婢女都是忠诚贴心的,处事细心周到妥帖,日常起居上处处看顾她,挑不出什么错来,唯一总有一丝别扭的是,她们心内根深蒂固的主仆之分。当然,在大唐,这不仅不算是坏事还是值得嘉奖的,这样的婢女,是品性很好的姑娘。 另一方面,因为她处处体现的和善大气,白薇似是担心她纵容了婢女,给她招来什么祸事,便总要寻机从旁敲打一番。邀月楼里的人,年长些的嬷嬷仆妇是师父调教出来的,年青的婢女则几乎都是出自白薇之手,因此白薇的偶尔敲打,效果非常好,婢仆最造次时,也就是言语上少些尊卑,行止上却是万万不敢有半分僭越。这样,倒也确实省了她许多心,却也有时难免觉着孤独,婢女,虽日日相伴,终究没有闺蜜感。 “也好,既如此,咱们今日就去上一回那家食肆,绿茗去过,你还没去过呢,我觉着菜品很好。”崔绾绾心中那么百转千回的思虑了一圈,脸上却是微笑着做了主。 “是,姑娘说好,必定是真好,托姑娘的福,婢子去开开眼。”丹心语气温顺中透着惊喜,恭维话说的很诚恳。 “姑娘是说上一回去的厚味轩吗?”绿茗缓了尴尬,又听提到了她,便接上话头儿,“是个好去处,布置的干净雅致,菜品好看也好吃。” “嗯。说起来,我竟馋了,肚子也觉着更饿了。”崔绾绾笑道,“不如吩咐车夫赶快些……也别太快,这街上人多,小心为上,就这么着吧,也不差这一刻两刻。” “姑娘思虑周全。”绿茗笑着应和,“若是饿了,先吃块点心垫垫?” “不了,忍一忍。这会儿吃了点心,一会儿就没什么胃口用午膳了。”崔绾绾摇摇头。 绿茗正欲打开点心匣子的手收回来,又将点心匣子小心的推回原处。 第二百一十二章 再次偶遇 厚味轩的雅间儿里,丹心看着面前案几上,满满当当色香味俱全的菜品,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姑娘,今日这也太丰盛了!”丹心有些不安,“平日邀月楼里对吃食管的甚严,以上师对姑娘的爱护,每餐也只有五六道菜品而已,姑娘不怕上师知晓后责罚?” 崔绾绾听着这姑娘憨厚的有些傻气的话,无奈的叹口气,又笑嘻嘻道:“你也太小心了些,这等小事,咱们回去谁也不说,师父和姐姐都不会知晓。即使真知晓了,也不会怎么着,就是笑话我一时贪嘴而已。何况,我今日高兴,多点几样菜品,就是尝个新鲜,只要食不过量,就无碍了。” “这倒也是,姑娘素来自律,每样只尝一些而已。”丹心一脸赞同的点头,瞧着眼前的美食,腹内更觉饥肠辘辘了。 “好了,别光看着,吃吧。”崔绾绾先举箸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尝了味道,连连称赞,提议丹心和绿茗也赶紧动筷。 丹心得了准许,便欢喜的举箸就食,模样儿比平常少了许多矜持。绿茗到底沉稳些,只微笑着与崔绾绾谦让几句,又帮崔绾绾布了菜,这才自己吃起来。 三人吃的酣畅淋漓,不一时便觉着吃了个七八分饱,瞧着桌面上却还有一多半的碗碟里几乎没怎么动筷。 “丹心,你慢些吃,再多吃几口,这些菜品都清淡。”崔绾绾看着吃的心满意足的丹心,笑眯眯的劝菜。 “谢姑娘。”丹心忙摆摆手,“婢子已很饱了,不可再进食了。” 绿茗笑道:“姑娘,一会儿婢子找小二要了牛皮纸来,将这些好拿的菜品包回去,赏给院儿里的小丫头和粗使嬷嬷们尝个新鲜。” “嗯,就按你的意思办。”崔绾绾点点头,正欲吩咐绿茗唤小二来结账,忽见楼梯上走过来一个人,顿时皱了皱眉。 察觉到崔绾绾忽然而变的神色,绿茗不解的扭头,便看见了李云青,身后还跟着赵永诚,另有一个不相识的身穿玄青色锦袍的男子。 李云青已快几步到崔绾绾的案几一侧,站定一拱手,笑道:“崔姑娘这厢有礼。今日竟这般凑巧,又遇着姑娘了。也对,这厚味轩的菜品清雅爽口,向来生意极好,我等是此处的常客,没想到崔姑娘也喜欢,真是巧的很。” 崔绾绾款款起身,恭敬又端庄的施了一礼,笑道:“果真是巧。绾绾给李公子、赵公子问安。” “安安安,我安,赵兄也安,崔兄也安。”李云青摇着折扇,一脸笑嘻嘻,又拿折扇指着一旁身穿玄青色锦袍的男子,“这便是我上次提过的崔兄,姑娘你看,崔兄生的相貌堂堂,气质儒雅,不知多少闺阁少女芳心暗许......” “云青!”一声低喝止住李云青的胡言乱语,崔明熹脸色微红,有些尴尬的对崔绾绾抱拳道,“崔姑娘见笑了,李兄与我同窗深谊,素爱说玩笑话罢了,绝无唐突姑娘之意。” “无妨。”崔绾绾大度的一笑,“今日是巧遇,说些闲话而已,比起拦下我的马车说的那些闲话,真不算什么。” “上回那事,是我唐突,我已表了歉意,还当你早不计较了,居然......哼!果然是女子难养!”李云青半是恼怒半是嘲讽的接话,飞快的摇着折扇。 崔明熹再次抱拳拱手作揖:“崔姑娘,上次的事,李兄也是为了我,有唐突之处,我向姑娘赔罪,请姑娘海涵。” “不敢当。绾绾一介舞优,岂当得起赔罪之说。”崔绾绾谦和恭敬的回礼,笑的春风和煦媚眼如丝,“如此,几位公子请便,绾绾先告退。” “唉,这就走了,话还没说完。”李云青忙用折扇一挡,“崔姑娘,我这位崔兄,当真有要紧事要与你说,是吧崔兄?”后一句扭头问崔明熹,也不待回话,便又立时转向崔绾绾,很认真道,“崔姑娘,我今日也不拿我的家世压你了,反正你也不吃这一套。不如,你就看在都是姓崔的份儿上,寻个僻静处,与我这崔兄把酒言欢一番?” “噗嗤!”站在崔绾绾身后的丹心,忍不住笑出声,见对面男子的目光齐刷刷的看向她,一时羞红了脸,拿手轻掩唇齿,低头不语。 崔明熹目光扫过丹心,定了一瞬,便挪开了,看着崔绾绾,诚恳道:“崔姑娘,从前种种,是我等唐突了姑娘,我诚心赔罪。你定的规矩,我也知晓,只是,我确实有要紧事,需与崔姑娘详谈,还请崔姑娘寻个方便。” “实在不好意思,崔公子,你我素不相识,绾绾想不出我们有什么需要详谈的事。”崔绾绾已对李云青的纠缠有些恼怒,虽是态度依然恭谨谦和,语气却略带不悦道,“若几位公子赏识绾绾的乐舞,绾绾恭候几位前去邀月楼观赏。除此外,绾绾休沐日时,不敢奢望能常常与李公子偶遇,请李公子体谅。” 崔明熹面上又显出尴尬,一时无语。 崔绾绾便又款款施礼告退,自带着绿茗与丹心离去。 李云青还欲抬手阻拦,崔明熹按住他的手臂阻止,眼睛却盯着离去的人,眸色深沉,眉头紧锁。 “你看你看,不识抬举!满长安城也找不出第二个这么轻狂的舞优!”李云青抬起折扇,指着楼梯口消失的背影愤愤不平。 “云青,你就少说几句。”赵永诚对着李云青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崔明熹对着楼梯口已定定的出了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崔兄,我看算了吧,长安城里要什么样的舞优没有!”李云青笑嘻嘻的揽着崔明熹,“就说飘渺坊的莺儿姑娘,人美,嗓子好,舞姿轻盈,最难得的是性子温顺,哪儿像这个!” 崔明熹回过神,对李云青温和一笑,说出的话却是语气坚定:“李兄,你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此事必须由我自行解决,崔姑娘那儿,我无论如何要见上一面。” “你瞧瞧,这倔劲儿又上来了。”李云青用折扇指着崔明熹,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崔兄,要我说,你样样都好,就是这倔劲儿,真是让人毫无办法!” “行了,咱们不说这个了,先用午膳。”赵永诚打着圆场,招呼二位好友拣一张临窗的几案落座,又扬手招呼小二上菜。 第一百二十三章 倾城佳人 饭菜上了桌,赵永诚为了缓和气氛,忙着给二位好友劝菜劝酒。 崔明熹凝眉不语,一连喝了三杯闷酒,菜却是一口未动。 李云青一面吃菜喝酒,一面忍不住再抱怨几句崔绾绾不温柔不识相,再念叨几句飘渺坊的莺儿姑娘多好多好。 “唉,说起来,我今日怎么瞧着那丫头身后那个婢女,眉眼竟有几分与崔兄相似?”李云青嘀咕道,“莫非是我与崔兄你久别重逢思念太甚,以致于老眼昏花,看一个婢女都觉着像你了?” 赵永诚好笑又无奈的叹口气,给李云青斟上一杯酒:“没见崔兄心烦,你先别提这些了,与邀月楼一应相干的人都别提。” “好好好,我吃菜,喝酒。”李云青笑着举杯一饮而尽,“今日夜里我请客,去飘渺坊,点了莺儿姑娘的歌舞作陪,给崔兄解闷儿解烦。” 崔绾绾下了楼,胸中还憋着一股烦闷,气呼呼的冲进停在不远处的马车里,一把甩下车帘子。 紧跟身后的绿茗一个躲闪,才险险避过没被车帘子撞到脸上,忙伸手扶住了晃的乱颤的车帘子,一步踏入马车里,先给崔绾绾倒了一盏茶,这才温声劝解:“姑娘喝杯茶消消气,才用了午膳,这样憋闷着,仔细伤了肠胃。” 丹心也已跟了上来,一脸担忧紧张的看着崔绾绾。 崔绾绾接过茶盏一口气喝干了,重重的放在矮几上,犹自气闷难平。这个李云青,竟还在跟踪她,当真可恼! “姑娘,要我说,李公子就是胡闹了些,没有恶意,你就不要与他计较了。”绿茗小心的开解,“这京中,多的是纨绔子弟,想着法子寻咱们开心,姑娘又是个傲性子,李公子倒也没有真的为难姑娘什么。” 崔绾绾气了这一会儿,已经没那么气了。她上一世就这样,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这一世换了身份换了环境,处处收敛小情绪,唯恐行差踏错惹了麻烦。此时听了绿茗的话,也深知其中利害,便只闷闷的叹了口气,又自己倒了杯茶慢慢抿着。 “我瞧姑娘这会子也没心思逛市集了,不如回去歇着?”绿茗见崔绾绾慢慢抿茶,便知她已消了气,又见马车未动,于是小心提议。 崔绾绾点点头,绿茗便吩咐车夫回邀月楼去。 程府后花园,湖心亭里,凉风习习。程璟盘膝坐在一方矮几前,对着远山近水,接天铺展的碧绿莲叶,摇曳生姿的玉立荷花,面容沉静,十指轻拂,一曲凤求凰从指尖流淌,再从身前的古琴弦下溢出,深情款款,闻者动容。 乌小炳单膝跪地,垂首静候,直听到曲音渐落,见程璟取过绢巾擦拭了双手,命婢女收去古琴,又端起茶盏轻抿,这才拱手见礼:“禀公子,崔姑娘今日先去了竹舍,出来后转道去了东市,在厚味轩用了午膳,遇着李云青,说了一刻钟的话,方才回马车里,再回邀月楼去了。崔姑娘从厚味轩出来时,似是很生气,马车停了半晌,这才有婢女吩咐回去。” “嗯,这么说,她每次见那李云青都很生气。”程璟略带嘲弄的语气,似是相问,又似是自言自语。 乌小炳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垂首不语。 程璟瞥了他一眼,沉声问道:“方才随秋雨去瞧过了?” “是。”乌小炳答的爽利干脆,“正是属下那一日在东市上见到的人。” “很好。下去吧。”程璟淡淡的吩咐。 乌小炳领命退去。 ...... 邀月楼舞场,视线最好的雅间儿里,程璟屈起一条腿歪坐在榻上,一只手搁在屈起的膝盖上,手指不经意的随着乐曲声敲击膝盖打着拍子,眸光澄澈似水的盯着舞场中的人。 一袭水绿色的轻衫薄罗裙,婀娜的身姿,飘扬的水袖,妖娆妩媚,柔情似水,一个转身,一个顿足,都似在程璟的心间挠痒痒。眼波流转,顾盼生姿,每一眼都似在看自己,又似在看向不知何处。唱腔清润,嗓音悠长,有如空谷莺啼,让人不忍卒听。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她就是遗世独立难得一见的佳人!程璟心内漾起层层涟漪。 舞曲终了,那袅娜的身影向周围团团施礼,便缓步退去,直至消失在悠悠垂下的层层纱幔后。 程璟扬手示意,小厮春雷近前一步,俯身附耳。 “今日吩咐的差事,可都办妥了?”程璟闲闲的喝一杯酒,一面把玩着手中琉璃杯,一面不经意的问。 “回公子,按你的吩咐,一丝儿不差的办妥了。”春雷恭声应答。 程璟点点头,放下酒杯,起身出了雅间儿。春雷秋雨忙紧跟着出了邀月楼。 ...... 程府后花园水榭,杜子陵如一阵风似的旋进来,大马金刀的坐在案几前,先大笑三声,又仰头喝干了一盏茶,这才拍着折扇,眉飞色舞的对正在独自对弈完全无视他到来的程璟道:“笑死我了!你这心思,当真是狠毒!笑死我了!” 程璟头也不抬,闲闲的落下一粒白子,又落下一粒黑子,再落下一粒白子。 “你不知道,我看着李云青那模样儿,走路一瘸一拐的,笑死我了!”杜子陵并不介意程璟的无视,自顾自的又说又笑,“我就说,你怎么那么好心,费心费力的替我操心亲事,原来是打了这样的主意,你这心思,啧啧......” “我确实是一片好心,不是帮你顺利拖延了亲事么?”程璟左手两指轻捻,落下一粒黑子,这才淡淡的接口。 “帮我也算是,不过,你这初衷,啧啧,心思深沉又狠毒,我佩服的五体投地。”杜子陵夸张至极故作严肃的赞了一句,又忍不住大笑道,“哈哈哈,听说,李云青巴巴的去东市上堵了你那位好红颜,碰了一鼻子灰,回家被她祖母知晓了,罚他跪了一天一夜,膝盖都跪肿了,走路一瘸一拐的,笑死我了!” “李云青出身名门世家,自当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姑娘,这么纠缠一介舞优,确实不像话,难怪李老夫人责罚他。”程璟极其认真的同情了一番。 杜子陵一口茶呛了喉咙,咳了几声方止住了,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程璟:“出身名门?门当户对?一介舞优?” 第一百二十四章 似曾相识 “你这话,哈哈哈,原来你跟我一样幸灾乐祸!”杜子陵惊讶完后,又换上眉飞色舞,“你有意借我之口去点拨李老夫人,啧啧,这份心思,还真是,杀人不见血啊!” “言重了。”程璟已命婢女收了棋盘,擦净双手,淡淡一笑,“李云青年轻胡闹,我看不过眼,便督促李老夫人费心教导孙子,也算是帮了李家一个大忙。” “照这么说,李云青还要谢你?”杜子陵撇撇嘴,“还真是,惹谁也别惹你,李云青也不过是缠着她多说了几句话......” “是吗?”程璟面露不悦,“命小厮拦截马车,虽未有伤损,也终是一番惊险,此其过一;唐突佳人,强其所难,此其过二;不服管教,知错而再犯,此其过三。跪一夜祖宗牌位,罚的不算重。”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李云青是冤枉的。”杜子陵忽然十分同情膝盖跪肿了的李云青,“他是替同窗好友崔明熹......喂,你不会是想对崔明熹做什么吧?” 程璟眉头一皱,不置可否:“崔明熹为人稳重内敛,平日里甚少去歌舞场所,前几月离开长安,才不过回来几日,连邀月楼都未曾去过,究竟为何事纠缠,我竟还未想通。” “你也不必这么小心眼儿。”杜子陵往嘴里丢了一颗葡萄,“噗”的一声吐出皮,“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些公子哥儿,也不过是想寻她喝酒说话,就这样还三番几次被她婉拒,你还要在背后使绊子,啧啧,要我说,李云青还真是好脾气,也真是运气太差了点儿!” “我看你今日很闲,不如陪我下局棋?”程璟不理会杜子陵的废话,似笑非笑的问道。 “我还是省些心力,好生享受你这儿的好茶吧。”杜子陵摆摆手,拈起玉色小碟里婢女剥好皮去了籽的葡萄,一颗颗往嘴里丢。 ...... 锦云轩里,丹心愣愣的,凝神想了又想,终是鼓足勇气走到崔绾绾身前,却期期艾艾的不敢开口。 午睡刚起来的崔绾绾,倚在榻边翻着一本诗集,眼角余光已瞧见丹心欲言又止的样子,等了半晌还未见丹心开口,只好放下手里的诗集,笑看着丹心:“有什么话就说,若想去逛,今日不行,明日带你去。” “不是不是......”丹心涨红了脸,连连摆手,又吸了一口气,这才道,“姑娘,是,我说了你别气......是前几日李公子,就是厚味轩遇着的那个......也不是李公子......是跟着他的那个,叫崔公子的......”丹心又是摆手又是摇头,结结巴巴的说了一串儿,也还没说出个重点来。 “丹心,我不气,不过我耐心有限。”崔绾绾佯怒道,“平日里见你虽说少言寡语,可人倒是机灵,说什么事儿也不至于这样颠三倒四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今日这是怎么了?那个崔公子,有何不妥?” “没有没有......”丹心又急着摆了手,再深吸一口气,才垂着头道,“姑娘,我说了,你别笑话儿,我是觉着,那个崔公子,好生熟悉,似是早就相识......” “哦,咱们是见过。”崔绾绾淡然道,“春日里游灞桥时,你可还记得?长亭边送别的人群,远去的就是崔明熹,送行的人里,就有李云青和赵永诚。”说完又拿起了诗集。 崔绾绾见到出现在面前的崔明熹,李云青口中的挚友崔公子,第一眼也是觉得在哪儿见过,却只顾着生气了没细想。回了锦云轩,静下心来,这才记起,灞桥边上,他们在折柳相送依依惜别,她远远看着却笑了,委实不厚道。不过,这等小事儿,也犯不着崔明熹要找她单独相谈吧?于是崔绾绾很快就不放在心上。 “哦,是,还真是。可我,我是说,他......哦,没什么,姑娘说的是,就是在灞桥边上见过的。”丹心结结巴巴的说着。 崔绾绾从诗集上抬起目光,看着丹心涨红的脸,打趣儿道:“那崔公子长的确实俊俏,难怪你还记着。” “姑娘!”丹心脸更红了,垂着头,跺一下脚走开了。 崔绾绾摇头笑笑,继续看诗集。 绿茗掀帘子进来,笑着禀道:“姑娘,芳菲阁打发小丫头来传话,说是姑娘闲了时,去那边坐一坐。” “嗯,知道了。”崔绾绾放下诗集,“侍候我梳洗更衣吧,姐姐的账也该算的差不多了,我这就过去。” 芳菲阁里,白薇已收拾了算盘和账本,品茶静候。 崔绾绾笑嘻嘻的进来,径自坐在案几旁,笑问道:“姐姐,你可难得闲了呢。” 白薇一脸笑,也不说话,只对案几一侧努努嘴,示意崔绾绾自己看。 红木雕花案几的一侧,静静的摆着一个红漆镂空牡丹花的首饰匣子。崔绾绾看一眼白薇,犹疑的将匣子托至身前打开,一只缠丝玛瑙手镯映入眼帘,红白相间的纹路摇曳生姿,散发着温润的光泽。手镯下面,压着一封信,虽被手镯遮挡,崔绾绾还是从露出一多半的字上看清这是“崔绾绾亲启”五个字。 “据说,程公子虽出自武学世家,偏成了一介商贾,却又难得的博学多才。今日这份礼物,不同往常纯粹的银钱味儿,竟是多用了几分心思,添了书香气了。”白薇眉眼笑成月牙形儿,好整以暇的看着崔绾绾。 “又是他!”崔绾绾有些不好意思,“姐姐笑话我!” “不是你往常总跟我说,程公子仗着银子多,每日买些俗物送来?这话怕是传到他耳朵里了,今日除了俗物,还多了一份雅物,莫非是情诗?”白薇继续打趣儿。 崔绾绾已取出信,见上面是红蜡封好了的,便揣进袖袋,笑道:“许是有什么事呢,我回去看。” 白薇点点头,瞧着崔绾绾略红的脸颊,又有意逗她几句:“要照我看来,程府往日送来的钗环首饰衣裙字画等物,尽皆新奇不俗,与你平日里购置的物事十分相似,却不知怎的就是不受你待见,每次连看也不多看一眼,就随我丢进库房里了。怎么今日,一封平常书信,便得你青眼了?终究是花了心思的不一样。” “姐姐!”崔绾绾娇嗔着不理白薇,行了个礼告退,“没其他事,我先退去了。”说着便转身就要走。 “那这镯子呢?”白薇追问了一句。 “姐姐按以往惯例处置就好。”崔绾绾答一句,便匆匆离去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委托寻人 崔绾绾回到锦云轩,进了内室,吩咐绿茗和丹心去外间侍候,便坐在案几前,从袖袋内摸出信封,小心的去了红蜡,打开抽出里面的花笺,展开看了。 面上露出欣慰和赞赏的笑容,嗯,有事托付他,果然还是很靠谱的。 第二日,崔绾绾换上一身天青色男子锦袍,梳了男子冠髻,足蹬暗青色云纹丝履,摇着一柄折扇,带着小厮打扮的绿茗就出了锦云轩。 程府花园水榭里,程璟一袭家常月白锦袍,端坐在矮几前,闲闲的品茶。远远便见福叔领着男子打扮的崔绾绾走过来,莞尔一笑,放下茶盏,以目光迎接,直至崔绾绾走近前来见礼。 “程公子安好。”崔绾绾拱手见礼,便开门见山,“请问人在哪儿?” “这么急?人我已安置妥当,你先尝尝我程府的茶。”程璟笑着示意对面的坐席。 崔绾绾也不推辞,撩袍坐了,挥手示意婢女不必上前侍候,执壶给自己倒了一盏茶,端起轻啜一口,赞道:“好茶,清香宜人,入口回甘。” “哦?听说你自创的花果茶,乃邀月楼一绝,没想到竟也喜欢我这儿的茶,不觉着有些苦涩吗?”程璟饶有兴致的笑问着。 “喜不喜欢,也都喝了,我今日是来求你的,这茶再苦我也要喝下。”崔绾绾有意刺他,面带得体的微笑,说出的话却是刺心,“再说了,以长安首富自居的程府,待客岂有不好的茶,我无论如何也得夸赞一番。” “......”程璟一口闷气从嗓子眼儿憋回胸腔里,半晌才闷声道,“你若不喜欢,直说就是了,我命人去煮花果茶来。” “不必了。程公子在邀月楼尝过花果茶,讽刺说脂粉气太浓。我今日既入程府,理当随俗,便陪你喝这男儿气重的苦茶了。”崔绾绾笑的嫣然妩媚,嘴里的话却是半分不让,句句带刺儿。 “苦涩能让人清醒。”程璟幽幽叹口气,“你喜欢的花果茶,我早已着厨下仿了邀月楼的方子煮了备着,不妨端来尝尝,纵使不如你亲手做的,也必这苦茶味道好。” “多谢公子体谅。”崔绾绾笑的意味莫名,“我纵使身着男装,也还是脂粉气浓,不配饮这让人保持清醒的苦茶。” “不知为什么,我越来越喜欢看你生气的样子了。”程璟忽而笑的异常灿烂,“今日沏茶时,特意命婢女添了两倍的茶叶,也不过是想逗你与我多说几句闲话。” 说话间,已有一个婢女另捧了一个托盘过来,里面是一套青瓷茶具。 程璟接过托盘,挥退婢女,亲手执壶倒了一盏花果茶,推到崔绾绾身前:“尝尝看,与你自创的味道可还相当?” 青瓷茶盏里,浅绿的茶汤散发一股薄荷的清凉香味,崔绾绾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清凉里藏着一股微微的酸甜,在唇齿间缠绕不去,这样的夏日,一杯这样的凉茶,直喝的人通体舒泰。 “手艺不错,青胜于蓝。”崔绾绾笑着夸赞一句,喝干了茶盏中余下的茶。 “过奖了,不胜荣幸。”程璟眉开眼笑的给自己也倒了一盏,“这凉茶,提神醒脑,沁入心脾,当真是好。” 崔绾绾浅浅一笑,不想再费神与他谈论茶道,遂追问道:“人在哪儿?可以带我去看了吧?” 程璟略带失望的放下茶盏,不过一瞬便恢复笑脸,起身引路:“这边请。” 二人穿过偌大的花园,绕到一处僻静的围墙边,略显破旧的小屋前,门口守着两个壮汉,见程璟来,便一拱手退去了。 程璟上前推开虚掩的木门,一步跨了进去。 崔绾绾进去时,迎面便撞上了一双带着惊恐不安的眼睛,直直的看着她。崔绾绾被看的有些不自在,低头轻咳了一声,这才又抬头打量眼前的人,坐在桌前神情萎靡的老者,正是那一回在东市戏蛇被咬的天竺人,他的身旁,站着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典型的印度女子面容,皮肤棕黑里泛着光泽,正睁着一双漂亮深邃的大眼睛看着崔绾绾,那一丝惊恐不安便是从这双漂亮眼睛里射出的情绪。 崔绾绾略略避过少女直视的眼神,柔声问道:“你就是阿西娅?” 那少女摇着嘴唇点点头,不安的眼神从崔绾绾身上扫到程璟身上,又再扫回来看着崔绾绾。 此时那老者却忽然眼中闪过亮光,带着惊喜,用不太熟练的汉话叫道:“阿西娅,快谢谢,就是她,救了我......” 阿西娅闻言,眼中的惊恐不安瞬间扫去,忙学着大唐少女的样儿行了一个屈膝礼,用相对熟练的汉话道谢:“多谢公子,救了爷爷。” “不必介怀。”崔绾绾一笑,见阿西娅已没了戒备,便说明来意,“阿西娅,我与秦楚馆的萧郎中是朋友,此次,便是受他所托来寻你的。”又瞥了一眼程璟,对阿西娅道,“这位程公子,算是我的朋友,受我之托找到你,不过,可能程公子有什么误会,竟将你与爷爷关在这儿,还命人看守。” 一旁的程璟听了这话,无奈的摇摇头,却并未解释。 阿西娅听了崔绾绾的话,忙摇头道:“你误会了。你的朋友,程公子,救了我和爷爷。” 崔绾绾一愣,问阿西娅:“出了什么事?” 程璟此时已径自走到屋内简陋的木桌旁坐了,并示意崔绾绾也坐:“坐下慢慢说。” 阿西娅这才忙着给崔绾绾让坐,自己却仍是立于爷爷身后,又看了一眼爷爷,得到爷爷的首肯,这才说起来:“蛇是我们的神灵,爷爷是戏蛇人,却被蛇咬,这是神灵的惩罚。你救了爷爷,萧大哥治好了爷爷,你们都是好人。可是......” “可是,受到神灵惩罚的人,就应该接受命运的安排,否则,神灵会发怒,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厄运。”阿西娅说完,十分痛苦的看了一眼爷爷。 “......”一句胡说八道被崔绾绾从嘴边硬生生咽回去,亵渎别人的信仰,可是大罪。竭力缓和语气,崔绾绾耐心的劝说,“阿西娅,我不知神灵为什么惩罚爷爷,但是我想,我和秦郎中救了爷爷,这也是神灵的旨意,神灵安排毒蛇咬了爷爷,就已经是惩罚过了,爷爷得救,是命不该绝。” “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阿西娅美丽的大眼睛里蓄满泪水,抽抽嗒嗒的说着,“我也不想爷爷死......可是,那些人,他们......” 第一百二十六章 神灵旨意 “他们是谁?”崔绾绾见阿西娅抽抽嗒嗒的说不出话,大眼睛里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滚落,一时情急,高声追问,“他们做了什么?” 程璟按住有些发急的崔绾绾,看一眼已说不出话的阿西娅和沉默萎靡的天竺老人,出声解释:“我的人找到他们时,阿西娅的爷爷被关在一个竹笼子里,已晕死过去。笼子就丢在郊外一片林木掩映的草地上,周围站着几个人,看样貌,有西域人,也有天竺人,其中一个人,正往草地上放毒蛇,阿西娅哭的嗓子嘶哑,被两个波斯人按住。” “你的意思是,他们要用毒蛇咬死爷爷?”崔绾绾面色惊恐红涨,不可置信的看着程璟。 程璟点点头:“看情形的确如此。幸亏我的人发现及时,四个人,虽说不是什么绝顶高手,武功也不弱,回来时,两个受了重伤,余下两个轻伤,据他们说,那群人的手段诡异,毒烟毒粉毒蛇都用上了。好在,你要找的人,安然无恙的带回来了。” “他们四个,可有性命之忧?”崔绾绾闻言急问。毒烟毒粉毒蛇......听着就很恐怖!她忽然很内疚,平白无辜伤了四个人,作为一个拥有现代人灵魂的人,她实在无法轻易接受死亡,哪怕只是素未谋面的人,如果是因了她的事而死,她会内疚一辈子。 程璟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眸色深沉的看了一眼崔绾绾,摇摇头道:“无妨。虽说伤的重,皆不在要害,我府中有最好的郎中和药材,他们的伤也都无大碍了,只需将养些时日便好。” “那就好。”崔绾绾舒了口气,看向程璟的眼神里便多了许多感激,“此次的事,多谢你。” “不必言谢,你为朋友两肋插刀,我受你之托,终你之事,理所应当。”程璟很享受崔绾绾温柔感激的眼神,“你求我帮忙,言辞恳切,这般信任,我岂能有负于你?” “我......”崔绾绾垂了垂头,内疚道,“我原以为,只是寻人,想着你人脉极广,长安城虽大,你总能想法子打探到消息,更何况,你手下有人见过爷爷。我未料到,竟如此惊险。” “不怪你,我也未料到。”程璟目光深沉,“我一开始也以为只是简单寻人,探得的消息说是那老者触怒神灵,被带去郊外行刑,我以为也不过是寻常的刀斧手,便想着派四个功夫不差的属下去抢人,谁知......” “他们是恶魔!”一旁的阿西娅止住抽泣,激动的叫道,“他们以神灵的名义惩罚爷爷,先是将爷爷关起来饿了三天,又要放毒蛇咬死爷爷!他们还将我们赶出去!” “阿西娅,爷爷有罪。”一直沉默的天竺老人,神情委顿的开口。 “不!爷爷!我不让你死!”阿西娅蹲下伏在爷爷的膝盖上,激动而伤感的叫道,“公子说的没错,你的罪,神灵已经惩罚过了,他们救了你,也是神灵的旨意,你不该死,你要陪着阿西娅,看着阿西娅结婚、生孩子,快快乐乐的过一生。” “阿西娅,他们是什么人?”崔绾绾神色凝重,“为何有那么多毒物?” 阿西娅抬头,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神色间又显出惊恐,低声道:“他们......是执行神灵旨意的人。我自小和爷爷相依为命,四处流浪,后来跟随一个西域杂耍团来到长安,我与波斯舞团一道儿在酒馆里跳舞,爷爷戏蛇。爷爷被蛇咬得救后,我接了爷爷回到杂耍团,没想到,团里的祭司知道了这件事,便坚持要处死爷爷,说是必须遵从神灵的旨意,否则,爷爷会给大家带来厄运。” “岂有此理!”崔绾绾一拳捶在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想,她简直要怒发冲冠了! 程璟看着崔绾绾握紧的小拳头,原本白皙的手,此时苍白的吓人,指关节突起,诉说着主人的盛怒,那“咚”的一声响,似砸在他心上,令他心口一缩,很想拽过那个小拳头问她痛不痛,却终是咬着牙根忍住了。 一阵沉默后,崔绾绾略略平复,想起寻找阿西娅的主要目的,便转头对程璟道:“我与阿西娅有几句话说,麻烦你去外面候一候。” “好。”程璟点点头,便起身出去了,顺手掩上了木门。 “阿西娅,我有几句话问你,你按自己的心意直说,可以吗?”崔绾绾看着阿西娅的眼睛,直截了当的问。 阿西娅很肯定的点点头,看着崔绾绾:“你问吧,你是好人,我和爷爷信你。” “你知道,我受萧郎中托付来寻你的。”崔绾绾先点明了来意,“你在秦楚馆照看爷爷,与萧郎中朝夕相处,我想问问,你对他,可有情意?” 阿西娅脸刷的一下红了,低了头,声如蚊蝇:“我......我喜欢萧大哥......可是,萧大哥不喜欢我,他让我离开......” 崔绾绾无奈的叹气:“萧郎中不是不喜欢你,他只是......只是有些木讷,你们一走,他就后悔了。” “所以让你来找我?”阿西娅惊喜的抬头,深邃的眸子里闪着黑玛瑙一样的光泽。 崔绾绾点点头:“幸亏及时,否则......我现在就带你们去秦楚馆,如何?” “不可。”沉默的老者语气坚定的出声制止。 阿西娅看着爷爷,头深深的垂下。 “爷爷,为何不可?”崔绾绾不解,“秦郎中是好人,他与阿西娅互相喜欢,这是一桩好姻缘。用你们的话说,这就是神灵的旨意。” 老者一张枯黄的脸上布满沟壑,眼神灰败,重重的叹口气:“正因为如此,我不能害了他,害了阿西娅。”说完,目光爱怜的看着阿西娅,伸出枯瘦粗糙的手,轻轻抚摸阿西娅的头发。 “那些人,还是不肯放过你们吗?”崔绾绾瞬间想明白其中关节,“可是,你们已经离开了杂耍团,便不会将厄运带给他们了。” “大祭司执行的是神灵的旨意,刑罚没有完成,就是对神灵不敬。”阿西娅方才还亮晶晶的眸子黯淡下去,语气里无限伤感,“他们只要看见我们,便会抓了我们回去,到时候还会连累秦大哥。” 第一百二十七章 心痛难忍 崔绾绾愣怔了,她没想到事情如此复杂,皱眉想了半晌,一时也想不出个好办法。 “公子,谢谢你的好意。”阿西娅将崔绾绾的神色瞧在眼里,“麻烦你替我转告秦大哥,我......” “阿西娅,先别放弃,一定有办法。”崔绾绾很难受,她不想看到这个美丽的姑娘如此绝望无助,“你们暂时先待在这儿,我这个朋友很可靠,待在这儿是安全的。我先去告诉秦郎中你们的事,再慢慢想办法让你们见面。” “不要!”阿西娅摇头,“不要告诉他,我不想让他担心。我和爷爷,也不能一直躲在这里,等爷爷的身体养的差不多了,我们便悄悄的出去,逃出长安,逃到别处。” “这样你就再也见不到萧郎中了。”崔绾绾脱口而出,见到阿西娅悲伤的双眼,心中不忍,“大唐这么大,你们两个异域人,能逃到哪儿去呢?何况,爷爷老迈病弱,你一个姑娘,若是遇到危险怎么办?” 阿西娅悲伤而决绝:“我和爷爷一路流浪,走过沙漠,翻过高山,还遇到过豺狼虎豹,都侥幸活下来了,吃苦受累我不怕,我可以照顾爷爷。你就转告秦大哥,说我们已经离开了长安,找不到我们,让他不要再挂念我。” “阿西娅,你先不要离开,一定有办法。我一定有办法让你们有情人成眷属。”崔绾绾按住阿西娅的胳膊,无限悲凉。 眼前这两个历经磨难的苦命人,没有死于恶劣的自然环境,没有葬身于豺狼虎豹之口,没有命丧于毒蛇牙下,却在将要收获幸福时,被所谓的神灵和信仰阻拦,一个九死一生的人,却要被人活活处死,这简直是,岂有此理!邪教,邪教,这一定是邪教!崔绾绾在心内怒吼。 “阿西娅,你相信我,待在这儿,不要离开,我会经常来看你,我一定会想到办法!”崔绾绾郑重的嘱咐阿西娅,这才起身奔出门外。 程璟听到木门吱呀一声,回头看时,差点被冲出来的崔绾绾撞上。 崔绾绾在程璟身前刹住脚步,一脸悲愤:“难道真没办法了吗?!” 程璟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只是默然往旁边让了一让,示意崔绾绾边走边说。 “事情的原委,我已大致清楚了。你救了阿西娅的爷爷,送去了秦楚馆,萧秦兄弟救活了他,后来阿西娅寻到秦楚馆照看爷爷,这中间,与萧郎中暗生情愫。只是,萧郎中内敛,藏着心事未挑明,阿西娅心中也有隐忧,便未敢奢求,遂在伤势痊愈后带了爷爷离去。未曾想,回到杂耍团,阿西娅的隐忧变成了事实。你与秦楚馆兄弟相交,得知原委后,揽下了这桩事,后来又托人送书信于我,托我寻人。” “是。”崔绾绾点点头,“多亏你及时找到他们。” “依我看,那些西域祭司未必肯罢休。”程璟担忧的看着崔绾绾,“他们待在我这儿自然是安全的,只是,你这媒人,怕是难做了。” 崔绾绾点点头:“阿西娅都说了,她已打算放弃了,她让我不要告诉秦郎中已找到了她。” “绾绾,你只顾担心别人,我却担心你。”程璟看着崔绾绾,满脸关切,“那群西域人,行事诡异,不像是普通的杂耍团,倒像是什么教众,若是他们依据蛛丝马迹查到你,我担心你有危险。” “你不是已经派人保护我了吗?”崔绾绾苦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何况,我是大唐子民,他们,总还是有所忌惮吧?”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要当心。”程璟犹自不放心的嘱咐。 “阿西娅不想一直躲在你这儿,她想逃到别处去。”崔绾绾黯然道,“这样,她与秦郎中就再也见不到了。我不想这样,我想帮她们,两情相悦,这是多美好的事。” “好,我想办法。”程璟动容道,“一定让你做成这个大媒。” “我今日来的久,也该告辞了。”崔绾绾兀自伤感,似是没听见程璟的许诺,草草拱拱手,“我先回去了,有空便来看阿西娅。” “我送你。”程璟也不挽留,只做了个请让的手势,亲自领着崔绾绾出了程府,看她上了马车离去,这才转身回府。 崔绾绾浑浑噩噩的回到锦云轩,只觉得浑身发冷,在夏天里冒了一身冷汗。 绿茗和丹心满脸忧色的侍候她沐浴更衣,崔绾绾洗浴后便有气无力的躺到床上,说要歇一歇。 “姑娘,还未用午膳,吃几口再歇吧。”绿茗站在床榻前,一边给崔绾绾搭上薄被,一边担忧的劝解崔绾绾。她按姑娘的吩咐没跟在身边,在二门处候着,却见姑娘脸色十分难看的出来了,她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胃口,只想好好睡一觉。”崔绾绾有气无力的挥挥手,闭着眼不再说话。 绿茗放下纱帐,又熏了香,这才轻手轻脚的退到外间。 听见绿茗出去的脚步声,崔绾绾闭着眼,任凭眼泪无声的淌。今天听见和看见的事,让她惊恐又忧伤,她忽然无比怀念上一世可以无忧无虑谈恋爱的生活了,那时候,爱情的阻碍,最多就是性格不合,偶尔争吵,却从来不会有性命之忧,生离死别。 可是那时候,只觉得没那么爱,就是两个人在一起觉着开心,就在一起了,然后时日久了,各种鸡毛蒜皮的争吵,便就觉着厌倦了,想分又舍不得,于是就那么拖着。上一世那个人,面容已模糊不清,一切如梦境般不可捉摸,可是那些喜怒哀乐的情绪却一直储存着,从来不曾真正离去。 崔绾绾再想睁开眼时,只觉得眼睛生痛,眼皮沉重的黏在一起,想睁却睁不动,费了好一会儿劲儿,终于睁开一条缝儿,却又被光亮刺的立时合上,又挣扎了几下,这才缓缓睁开双眼。 “绿茗。”眼虽睁开,脑子却还在混沌状态的崔绾绾,下意识的唤绿茗。 “姑娘你醒了?”绿茗轻步走过来,挂起纱帐,柔声道,“姑娘可要起身洗嗽?丹心已备好了热水,婢子这就去吩咐魏嬷嬷备了早膳送来。” “早膳?”崔绾绾看看窗外,晃过神来,“已是第二日晨了吗?我睡了这么久?” 绿茗点点头:“姑娘昨日午膳和晚膳都未用,昏沉沉的睡了大半日,直睡到现在。” 第一百二十八章 倍感失落 “现在什么时辰?”崔绾绾忽然有些慌乱,“可是误了给师父请安?” “姑娘,现在离辰时还差一刻钟。” “扶我起来洗嗽,动作快一些,还是赶得及的。”崔绾绾说动就动,双脚已踏到地上了。 “姑娘,你别急。”绿茗忙蹲下身侍候崔绾绾穿上软底鞋子,又抬起头,犹豫道,“姑娘,你脸色不太好,我看这请安的事......上师早就允了你不必每日都去的。” 崔绾绾一惊,忙坐到妆镜前,看着铜镜中的脸,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两只眼睛红肿的像熟透的桃子! 她恍惚记得,昨日确实哭过,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哭了多久睡了多久,双眼就这样了! “姑娘,咱们拿热巾子敷上一两刻钟,也就差不多好了。”绿茗说话时,丹心已捧了铜盆绢巾进来。 温热的绢巾敷在闭着的双眼上,崔绾绾仰躺在榻上,吩咐绿茗:“你去走一趟海棠苑,就说我今日贪睡,起的晚了些,没什么大碍,上师父不必挂心。” 陈上师这些年乐得清闲,也免了崔绾绾的晨昏定省,不过崔绾绾还是尽量按时按点的去请安,有几次因事耽搁了,陈上师未免要问一问,可是身子不舒服。所以,后来崔绾绾只要不去请安,便都要打发绿茗或丹心去说一声,或是自己晚一些时辰去陪师父说说话。 不过今天她这脸色,还是不要让师父看见,今日一天都不想见到师父,以免她问出原由来。更不想见到姐姐白薇。 想到这里,崔绾绾对着即将出门的绿茗又嘱咐了一句:“你快去快回,我敷了眼,便要出门去,有要紧事。” 绿茗答应着去了。丹心侍候崔绾绾更换绢巾,直敷了两刻钟,再拿铜镜照时,崔绾绾才觉着这双眼能见人了。 起身梳洗好,换好了衣裳,绿茗也回来了,见崔绾绾已换好男子锦袍,绿茗忙去柜里拿小厮的服饰换上了。 早膳已摆上桌,崔绾绾接过丹心递上的粥,胡乱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筷,取过绢巾净了手脸,主仆二人急匆匆的出了门。 “绿茗,我昨夜哭了很久吗?可有说什么梦话?”马车里,崔绾绾一脸尴尬的问绿茗。 “姑娘没说梦话,却是忽然就哭,哭着哭着睡沉了,没一会儿又哭一阵......从下半天儿到夜里都这样,婢子吓死了!”绿茗一脸担忧,“姑娘昨日究竟遇着什么事儿了?程公子亲自送了姑娘出来,看上去,不像为难了姑娘......” “没什么大事。”崔绾绾不自在的掩过去,“我大约是做噩梦了,自己也记不清。你看我这脸色,现在能见人吗?” “比刚起时好多了,不细看,还真看不出。”绿茗认真的看着崔绾绾,认真的说了结论。 “嗯。”崔绾绾闷闷的嗯了一声,对着外面扬声吩咐车夫,“慢点赶车,我今日头晕。” 绿茗一听,忙问道:“姑娘可是身子不舒服?要不咱们回去找个郎中看看?” “不必了。我闭眼歇一会儿,到了叫我。”崔绾绾合上眼,想趁马车晃晃悠悠慢慢去往竹舍的途中,再让双眼好好歇一歇,她可不想肿着眼去见杨少华。决定今日不能留在锦云轩,以防师父和白薇看出不妥时,她只想出来找个人好好说说话,头一个便想到了杨少华,已经好几日没见到他了。 方才说头晕只是找个借口,想让车夫慢点,她好多些时间休养双眼。既然出来了,别说无恙,就是有什么微恙,也不能中途回去请郎中,惊动了师父和姐姐,必然要问她为什么哭成这样,那就不是一句做噩梦能糊弄过去的了。 想到郎中,又想到萧秦,崔绾绾又烦闷起来。她还没想到办法,也不敢去见萧秦,她不会撒谎,没想好怎么说。 越想越慢时,这路竟越短。没觉着过了多久,便听见车夫吆喝马车停下的声音。 绿茗掀开帘子,柔声道:“姑娘,这就到了。” 崔绾绾无奈的睁开眼,看着就在眼前的竹舍,扶着绿茗的手跳下马车,走上前去轻叩门环。 没一会儿,门从里面吱呀一声打开,薛叔花白头发的脑袋和慈祥的笑容探出来,见是崔绾绾,拱手一礼,笑道:“崔姑娘安好。杨公子出门去了,姑娘可要入内等候?” 崔绾绾一愣,有些失望的问道:“杨公子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这......”薛叔为难道,“杨公子并未说,他大约也不知道姑娘今日要过来。” “嗯,我事先并未说过。”崔绾绾努力掩住失望,挤出一丝笑容,“多谢薛叔,既然如此,我改日再来,告辞了。” 转身回到马车的崔绾绾,满脸失落的坐在车里发愣,一时竟不知要去哪里。 “姑娘,不如,去东市逛逛?”绿茗小心翼翼的提议。 崔绾绾一愣,随即便摇头否定。东市,如果遇到萧氏兄弟,要怎么说?想了想,吩咐车夫:“去西市,云想霓裳。” 车夫扬声答应一声,便挥鞭子赶马车,车轱辘发出吱呀吱呀声,缓缓离开竹舍。 没行出多远,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随即便听见车夫吆喝着停下马车。 绿茗还未来得及掀开车帘子,就听到马车外传来熟悉的声音:“绾绾,我有要紧事与你说。” 崔绾绾听出是程璟,探身掀开车帘子,便见程璟骑一匹白马,停在马车旁,一脸沉重的看着探头出来的崔绾绾。 “什么事?你竟寻到这儿来?”崔绾绾心内滑过一丝不祥的预感,素来一脸闲散的程璟,今日面色不怎么好。 “你下来,我们去那边说。”程璟握着马鞭指了指不远处的街角,那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崔绾绾点点头,便扶着绿茗的手跳下马车,程璟已下马往那边走去。 “姑娘......”绿茗已跳下马车,见崔绾绾随程璟离去,焦急的唤一声,便要紧步跟上。 “你留在这儿,我说几句话就回来。”崔绾绾扭头吩咐绿茗一声,便快步追上程璟。 绿茗看了一眼站在马车不远处的程璟的两个小厮,再看一眼已经走到街角的崔绾绾和程璟,默不作声的伫立在马车旁,咬着唇担忧的盯着街角看。 第一百二十九章 意外之殇 “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崔绾绾在程璟身后站定,盯着他的眼睛,语气淡漠。 “绾绾,你哭成这样......”程璟看着崔绾绾的眼睛,一脸心疼。 “我没事。”崔绾绾极不自在的扭过脸,躲开程璟的目光,低眉敛目的想忘记自己双眼还红肿的事实,心内郁郁,这家伙,就不能假装看不见吗? 程璟将崔绾绾的反应瞧在眼里,暗自懊悔,却也没再说这个,只沉声道:“我说了,你要沉住气,未必是坏事。” “说吧,我听着呢。”崔绾绾内心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她急于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程璟犹豫了一瞬,才道:“阿西娅的爷爷,服毒自杀了。” “你说什么?!”崔绾绾猛的抬头,睁大双眼盯着程璟,她一定是听错了! “阿西娅的爷爷,服毒自杀了。”程璟重复了一遍,担忧的看着崔绾绾,已做出伸手欲扶的样子,他担心崔绾绾受不了这个打击,她一心想救的人,却自杀了。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崔绾绾并没有站立不稳,只是语气激动的置问。 “阿西娅说,爷爷自称有罪,应该接受神灵的惩罚,只有他死了,才不会将厄运带给阿西娅。他死了,大祭司就会放过阿西娅,阿西娅就能追求自己的幸福。”程璟尽量简单平静的述说这件事。 “才一日,我还未来得及想到好办法......”崔绾绾目光呆滞,喃喃自语。 “绾绾,这不怪你,你尽力了。也许这样,真的未必是坏事......”程璟温声开解,“阿西娅的爷爷年事已高,上次被毒蛇咬伤,虽说治好了,可身体到底经不起这一番嗟磨,又被关在竹笼子里,不吃不喝的熬了三天三夜,老人如何受得住?在程府住了这些日子,一直形容枯槁神情委顿,我请了郎中看诊,郎中暗暗摇头叹息,开了些滋补的药品,说是养着或许能多熬些时日......” “老人家大约也自知时日无多,不想连累阿西娅,所以才......”程璟叹息一声,“阿西娅很难过,可她能理解,爷爷是为了她,她说她会好好活下去。绾绾,你不要自责,你尽力了。” “谢谢你,特意来找我,告诉我这些。”崔绾绾木木的,“我现在跟你回府去看阿西娅。” “绾绾......”程璟扳着崔绾绾的胳膊,“绾绾你现在不能去,我不想你再牵扯这件事。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我已差人领着阿西娅,将老者的尸身送去西域杂耍团,阿西娅说,她会告知大祭司,说爷爷自知罪孽深重,已服毒身亡,大祭司验过爷爷的死因,会放过她的,我的人会安全的带阿西娅离开那儿。” “绾绾,过两日,我再接你来程府看阿西娅。你现在不能见她,不能让那些人知道你的存在,我不想让你身陷危险。”程璟语气坚定,“你不要伤感,我说过,这对阿西娅未必是坏事。你可以想一想,什么时候带阿西娅去见萧秦,比起你来,阿西娅此时,也许更想见萧秦。” 崔绾绾从恍惚中清醒些,点点头:“你说的对,我要想想,怎么告诉萧郎中阿西娅的事,阿西娅一定希望此时她的萧大哥能陪在她身旁。” “绾绾,你气色不好,先不要回邀月楼,程府,你今日也不宜去。我带你去寻一处茶坊好好歇一歇。”程璟一脸担忧的看着崔绾绾。 “好。”崔绾绾转身便走,挪到马车旁边时,绿茗忙上前扶了,崔绾绾看一眼竹舍的方向,欲言又止。 程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苦笑道:“绾绾,杨公子不在竹舍,此时还未回来。” 崔绾绾木木的点点头,扶着绿茗的手,踩着脚凳上了马车,转头对程璟道:“今日之事,还要劳烦你多番留神,你就不必照看我了。你放心,我没事,我现在去云想霓裳挑几身好看的衣裳,也许心绪就好了。” 程璟叹了口气,不再坚持,只嘱咐道:“你好生照看自己,不必太自责。”看着崔绾绾放下车帘,吩咐车夫赶车,马车转过街角看不见了,程璟这才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崔绾绾在马车里晃到云想霓裳门口时,心绪已平和了一些,至少没有一开始的震惊了。抬步走进云想霓裳,掌柜的一眼便瞧见了她,拱手走上前施礼。 “白大叔,我有事路过这里,进来坐一坐,你自忙去,不必招呼我。”崔绾绾对掌柜的拱手回礼,便熟门熟路的往后院走去。 歇了近一个时辰,喝了一壶茶的崔绾绾,渐渐冷静下来,觉得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为今之计,应该告诉萧秦所有的事。打定了主意,崔绾绾便吩咐绿茗,去秦楚馆。 “姑娘,快晌午了,用些午膳再去吧,这儿离东市还有一程呢。”绿茗忙出声建议。 “也好,就去附近寻个食肆,先吃饱了再去。”崔绾绾点点头。 秦楚馆后堂,崔绾绾面色凝重的对萧秦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萧秦又怒又悔,咬着牙根,直将面色憋的紫涨,这才挤出话来:“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她离去,我明知她的心意,我该留着她的,我......” “秦郎中,你如今懊悔无益。”崔绾绾止住萧秦的自责,“阿西娅那边的事,这一两日就该处理完了,究竟结果如何,还要等程府那边的消息,你且先想一想,见了阿西娅,要怎么办?” “当然是接了她来!”萧秦语气坚定,“你知道,我俩......我要娶她。大唐律例并不反对百姓娶异域女子,阿西娅无亲无故,我要照顾她一生一世。” “萧郎中,你们的情意我知道,不过......”崔绾绾顿了一顿,“如今这样,阿西娅能否全身而退尚不可知,即使暂且无事,难保将来......阿西娅怎么想的,我也不知,如果她怕连累你......” “崔姑娘,多谢你的好意。”萧秦郑重的一拱手,“你此番鼎力相助,我铭记于心。无论如何,我都要留住阿西娅,照顾她,不让她再受苦。我知道阿西娅的心意,若她拒绝,我也会拼命留下她,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老天爷会厚待我们。” “萧郎中,你悬壶济世,扶危助困,老天爷会奖赏你的。”崔绾绾听的动容。 “承崔姑娘吉言。”萧秦露出憨厚的笑,“我与阿西娅的喜酒,你一定要来喝。” “好。”崔绾绾这一天来,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第一百三十章 木秀于林 回到锦云轩的崔绾绾,只觉得疲乏至极,除了睡觉,什么也不愿意想,什么也不愿意做。 沐浴更衣后,便倒在床榻上,昏昏沉沉睡去。 睡梦中,无数事纠缠在一起,欢喜的,忧伤的,惊恐的......各种似真似幻的人、事、物,迷蒙交错,似是清晰可依,又似飘忽不定...... 忽然惊醒时,崔绾绾木木的睁着双眼看着轻纱帐幔顶上的绣花,忽然觉得很饿,貌似这两天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人是铁饭是钢,无论欢喜还是忧伤,贫穷还是富贵,健康还是疾病,身体总不会忘记吃饭这件事。 扭头看一眼,屋内还未点亮灯烛,窗外的光线将矮几的影子斜斜拉长投在床榻前。看来天还没黑,这一觉没睡多久。 崔绾绾揉揉昏沉的脑袋,出身唤绿茗。 起来梳洗更衣用了晚膳后,崔绾绾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门廊处,夏日的天还没黑透,一抹晚霞余晖挂在西边天降,似是依依不舍的不肯离去,暖暖的晚风吹在脸上痒痒麻麻的,空气清新中和着浓郁的花香,崔绾绾伸手在虚空里掬了一把,似是想捕捉拂过的风。 睡了一觉,虽说睡的不太踏实,精神却好了很多,方才照过镜子,眼睛已褪去红肿,面色虽略显疲惫,气色倒还不错。 晚膳虽只吃了几口菜蔬,喝了一碗银耳汤,也觉得很有饱腹感。 吃饱了,人便多了满足感与幸福感。那些忧伤的情绪渐渐散开,崔绾绾脑中记得最深的是萧秦的深情与坚定。嗯,这样,也不算太差,阿西娅也算有个好着落了,生活还要继续,活着的人就要往好处想。 阿西娅与爷爷的善后问题,她相信程璟会处理妥当。 想透了所有事,崔绾绾便觉着心安了,看着庭院里高大的槐树在暖风中沙沙作响的枝叶,露出一丝笑容。西边天际那一抹橘红已沉下去了,天已黑透,屋内早已点上了灯烛。 崔绾绾正欲起身回屋,瞧见白薇急急的走进来,便迎上几步,诧异道:“姐姐可是有什么急事?” 白薇先笑着将崔绾绾上下细细打量一番,这才道:“也不算是急事,咱们去屋里说。” 进了小花厅落座,崔绾绾吩咐婢女都去外间候着,亲自给白薇奉了茶,这才问:“姐姐,夜里忽然来寻我,真没要紧事?” “要紧,不过见了你,我也就放心了。”白薇慢慢啜一口茶,这才慢悠悠道,“程公子差贴身小厮送了帖子和订金来,说是接下来三日,你的乐舞场次他包下了,其余人一律不得入内观赏,若有订了席位付了定金的,所有银钱双倍奉还,一应损失由程府承担。” “什么?!”崔绾绾一口茶呛着吞了下去,急道,“他想干什么!” 白薇笑看着崔绾绾:“你先莫急。不管他要做什么,我只问你,可是出了什么事?” 崔绾绾一愣,随即笑道:“我很好,姐姐无需挂心。只不过是,有个友人出了事,我替他人伤感,心绪有些不太好。” 白薇轻轻点点头:“你素来心善又敏感,有此举动也在情理之中。如此,程公子的举止,便也说得通了。” “姐姐的意思,我不甚明白。”崔绾绾疑惑的看着白薇。 “不甚明白,也猜到几分了吧?”白薇笑着,一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凤眼直直的盯着崔绾绾的眼睛。 “......”崔绾绾脸上表情复杂,半晌才喏喏道,“他这是,嫌我还不够招人恨吗?” “绾绾,你究竟遇着何事,且与我细细说来。”白薇满眼关切,“我与阿娘知你心性,素来不过问你在外交友的事,你为友人奔波,也是人之常情。只是,究竟何事?为何还牵扯了程公子?你前几日收了程府送来的书信。” 崔绾绾看着白薇,犹豫了一息,便将事情始末从头至尾的说了:“姐姐,我起初只想成人之美,又想着程府是巨商,消息灵通,便托了他打探,谁曾想,后来的事竟成这样......我得知事态发展,一时心绪忧戚......不过如今已好了,乐舞的事,我自有分寸,不至于耽搁,姐姐可差人去回了他。” 白薇轻轻叹一口气:“如此说来,我也明白了几分。程公子虽说素来捧舞优,往常也没到这份儿上过。此事若传扬出去,不,此事瞒不住,必定传扬出去......” “所以,姐姐,差人去回了他。”崔绾绾很肯定道,“我不想成为所有教坊女子的眼中钉。” “谈何容易!”白薇一声叹息,“程公子那样的人,岂能容人轻易抹了他的面儿?虽说他对你的心思不一般,可......更何况,纵使回了他,也保不齐此事经有心人传扬,只要程公子有了这份心思,你就已经成了别人的眼中钉。” 崔绾绾很郁闷的嘟囔了一句:“他真是多事!早知道,就不找他帮忙了!” 想了想,还是语气坚定道:“姐姐,回了他。你不必差人去说,我明日一早亲自去程府说。至于传扬,程府和邀月楼都治下有方,未必有那么容易。” “绾绾,你果真要如此?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白薇对上崔绾绾坚定的眼神,又轻叹一声,“罢了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不过如此了。若说招人恨,你这妮儿,怕是早就在别人心里种刺了。” 又意味深长的看一眼崔绾绾,柔声道:“程公子的心思,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你是个有主意的,姐姐也不必赘言。只是,咱们终究只是舞优,俗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个中道理你自然知晓。” “我懂。”崔绾绾笑的通透,“像他这样的大树,能靠则靠,最差也不能得罪了。姐姐放心,我明日定会谨慎措辞,不叫他抹了面子难堪。” 白薇摇摇头,无奈笑道:“他若真对你生了心思,倒不至于如此没气量。只是,你也切不可太张扬,他这样的人,总还是顺着些好。” 崔绾绾点点头:“多谢姐姐提点,我都记下了。” “好了,你早些歇着吧,我去了。”白薇笑着起身告辞。 送白薇出了锦云轩,崔绾绾回房,思虑良久,这才拿定了主意。心里不免又恨恨怨了几句程璟,要不要这么任性!难道他不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吗?! 第一百三十一章 花心阔少 “程公子,你多次对绾绾出手相助,绾绾铭感于心,特此前来拜谢。”崔绾绾虽一袭中性男装,却袅袅娜娜的对程璟行了女子礼,俏脸上挂着娇媚的浅笑,态度少见的恭谨柔顺。 程璟微眯眼看着,少顷扬唇露出一抹浅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坐,听说你来,今日的茶备了两种,清茶与滑过凉茶,随你取用。” “多谢程公子款待,今日饮清茶。”崔绾绾笑的更加温柔,姿态优雅的落座,端起程璟推过来的茶盏轻轻抿。 程璟好整以暇的看着崔绾绾,眸中的笑意越来越浓,语声却淡淡道:“你是过来辞退订金的?” 崔绾绾心头一跳,面上却依然巧笑倩兮,放下茶盏,缓缓道:“既然公子已猜到来意,绾绾便直言了。公子厚爱,绾绾愧受,斗胆请公子收回诚意。” “斗胆?确实。你说过你也是生意人,岂有放着银子不赚的?” “公子,这赚银子,也要合情合理,所谓盗亦有道,为商亦有道。” “我是巨贾,你是舞优,我砸银子包场,这难道不合情合理?” “公子阔绰,绾绾早有耳闻。只是公子此番举动,太过惊世骇俗,必招致世人非议。” “哈哈哈,非议?从来纨绔爱佳人,豪掷千金古今同,有何非议?” “公子,绾绾的乐舞场,与别的规矩不同,你是知晓的。日程既定,席位预售,若为了公子一人,得罪其余宾客,公子势必将成这京中众矢之的,于公子不利。” “你是真为我着想?” “是。京中乐舞场中诸多达官商贾,其间利害纠葛盘根错节,公子纵使富可敌国,也难一手遮天,若招致众怒,日后行商恐有难处。” “嗯,言之有理。”程璟很认真的点点头,“不错,有见识,我答应你了,改日让你那个好姐姐将订金送回来即可。” 崔绾绾面上微愣,心中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居然这么顺利?偷眼瞄了一下,程璟貌似没生气,满脸含笑,看来他很大度,不介意被拒绝没面子这种事。 “公子,不劳改日,绾绾今日,已将订金悉数带来,现就完璧归赵。”崔绾绾唯恐迟则生变,早就做好了完全准备。 “噢?这么说,你料定我会答应你?”程璟眉梢一跳,笑容敛去,沉着脸冷声道,“如此无礼,你就不怕我动怒?” 不用看脸色,只听语气,崔绾绾的心就往下一沉,懊恼自己太过心急,却也只得硬着头皮故作沉着:“怕,十分怕。来时我便思虑再三,姐姐也不赞同。可我更怕公子成为众矢之的,绾绾成为红颜相妒的薄命人。” 程璟眸光一敛,微微叹口气:“让你那个婢女把银子交给春雷。” “是,谢程公子雅量。”崔绾绾赶紧郑重其事的又向程璟行了一礼。 “好了,正事儿说完了,你别绷着了。”程璟似笑非笑的看着崔绾绾,“还同往常一样说话就好。这茶喝了,我领你去见阿西娅。” “往常,是绾绾无礼,多谢公子不予计较。今后不会了。”崔绾绾恭谨的表态。 “今后不会?”程璟语气里透着淡淡的失落,“你的意思是说,今后不会再来程府?” 崔绾绾垂首敛目,沉默不语。 “当真不再来了?”程璟紧追不放。 “公子,程府高门大户,绾绾一介舞优,不宜经常出入。” “若是我再做几件让你生气的事,你还会不会来兴师问罪?就像第一次来时那样?” “......”崔绾绾无奈叹息,“公子......” “或是,下次再遇到比如寻人这样简单的事儿,又想起来求我帮个小忙?” 崔绾绾很想抚额叹息,或者干脆像上一世那样将座上的锦垫直接朝对方丢过去,骂一声:“你神经病啊?!” 可是,她现在一动没动,垂首敛目,沉默不语。 “走吧,去见阿西娅,她今日情绪稳定些,不过还是哭泣,我正不知怎么办。”程璟起身。 崔绾绾起身,跟在后面两三步远。 二人沉默的走在园中青石小径上,崔绾绾觉得气氛异常压抑。此时她既无法故作优雅的谈笑风生,也不能像往常一样无拘无束,当真是别扭的很! 程璟忽然顿住脚步,也不回头,只闷声问道:“你自小在邀月楼长大,对我,应当知之甚多?” 崔绾绾一时囧住,不知他此问何意,也想不好该如何作答。名册的事,算是教坊里公开的秘密,程璟这样的人,知道名册存在不稀奇,可当面这么说出来,还真是尴尬。 酝酿了情绪,脑中迅速组织了措辞,崔绾绾缓缓开口:“公子盛名如雷贯耳,绾绾岂能不知?” “你知道我的意思。”程璟回过头淡然一笑,直视这崔绾绾,“你师父和姐姐难道没让你背名册?” 崔绾绾脸色通红,一时窘迫不已,心中恨恨,这家伙,这样说话,让别人怎么下台?又羞又恼之下,便有些气急道:“是。公子乃教坊常客,红粉闺中贵友,素来怜香惜玉,知道名册的事不稀奇,又何必多此一问?” “教坊常客?怜香惜玉?”程璟笑的一脸灿烂,“邀月楼的名册里是这么记录我的?” 崔绾绾本来话一出口就懊悔了,可看见程璟这一张在阳光下俊美灿烂的让人眼晕的笑脸,一股闷气就冲走了懊悔,唇角露出一抹不屑,朗声道:“正是。难道邀月楼记录有误?” “所以,你每次见我就气闷不已?”程璟笑的更加灿烂,一脸探究的看着崔绾绾。 “......”崔绾绾被堵的一阵憋屈,后退一步,咬着牙道:“绾绾不敢。” “嗯,不敢就好。”程璟笑着转身继续走,“记住,以后对我要经常说心里话。” “......”崔绾绾无奈的叹气,紧走两步跟上。 阿西娅的小院儿,推开虚掩的木门,空荡荡的院子,屋内隐隐传来哭泣声。 “你自己进去吧,我在外面等。”程璟说完便退到院门外,背对着院门站住。 崔绾绾转过身,看着程璟的背影,嘲弄道:“怎么?你怕见女子哭?像你这样的人,不是应该心硬如铁吗?” “胡说!”程璟转过身,不满道,“你方才还说,我素来怜香惜玉,怎会心硬如铁?我这样的人,最是见不得女子哭泣,尤其是为情所伤的女子。” 第一百三十二章 谁是良人 “也对,红粉闺中知己,自然是怜香惜玉的,见不得美人哭。”崔绾绾冷笑道,“只不过,在我看来,多情即是最大的无情,表面上的怜惜,却实则是心肠冷硬,未付真心罢了!” “......”程璟呆了片刻,忽然似笑非笑道,“怜惜女子,乃君子之风,岂能算是无情?易寻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男子的真心岂能轻易付出?我若付出了,便是一等一的专情。” 专情?这样的话,从一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纨绔公子嘴里说出来,还真是无耻!崔绾绾很想再刺他几句,却忍住了,颇为鄙视的斜睨一眼,便不理他,径自去寻阿西娅。 阿西娅坐在屋内的矮几旁,双手抱着膝盖,嘤嘤哭泣。听见有人推门进来,转头看着,一双大眼睛已哭红,脸上还挂着泪水。 “公子,我爷爷他......”阿西娅见是崔绾绾,满起身,未说出话,便又是泪水涟涟。 “阿西娅,我都知晓了。”崔绾绾近前几步,扶阿西娅坐下,“爷爷已去,你节哀吧,爷爷也不想见你这样。” “我知道......爷爷都是为了我......我应该幸福的笑......这样才对得起爷爷......可是我......我难过......”阿西娅抽抽嗒嗒。 “阿西娅,你哭吧,尽情的哭一场,哭过就都好了。”崔绾绾不怎么会安慰人,尤其是这种事。 阿西娅闻言,哭的更厉害了。 崔绾绾一直等到她哭的累了,情绪也宣泄完了,这才微笑道:“阿西娅,我去找过萧郎中,你的事我都说了。萧郎中让我转告你,他这两日就来接你过去,他要娶你为妻,还邀请我喝喜酒。” 阿西娅睁着还迷蒙的泪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崔绾绾:“萧大哥,他真的这么说?” 崔绾绾点点头:“千真万确。” “我......我能现在就去看他吗?”阿西娅充满期待的看着崔绾绾,又十分不好意思的样子。 “当然可以。”崔绾绾柔声道,“如果没什么要收拾的,你待会儿就可以跟我一道儿去。” “好,我跟你一道儿去。”阿西娅泪水还未干透的脸上挂着惊喜,“我没什么要收拾的。” “那好,这就可以走了。”崔绾绾笑着起身,阿西娅转悲为喜的跟着她出门。 程璟看着出来的两个人,崔绾绾面上云淡风轻,阿西娅满脸期待和惊喜,不禁纳闷儿:“这么快就不哭了?” “没事了,我现在带她去秦楚馆。这些日子,多谢你了。”崔绾绾对程璟拱手算是道谢,便带着阿西娅离去。 程璟一个人站在湖边出神。一个女子幽怨的声音似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伴随这句幽怨诉说的,是女子一双无助无奈却又含情脉脉的美目。程璟定定的看着眼前的人,心头似是被什么重重的抽了一下,那些飘忽不定的念头刹那间被唤醒,几乎就在这一瞬间,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并亲自谋划完成了这件事,造成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后果。 从此,他似是忽然苏醒一般,抛却功臣之后的光环,放弃读书入仕的前程,拼尽全力的谋划,只为了有朝一日,能随心所喜的选择那个命中的一心人。 程璟唇角浮起一丝暖暖的笑。他见她第一眼时,上元灯火万人攒动的街头,那女子却莫名勾起了她的兴趣,再后来,是越来越浓的兴趣......她冲进程府对他发火时,他竟丝毫没被激怒,反而是既欢喜又怜爱,他终于引起她注意了,不再只是千千万万个观舞的宾客之一,她对他,不是对宾客的态度。 她的态度......程璟的笑意里浮上苦涩与无奈,她内心究竟只当他是豪掷千金的贵宾吗?温婉,客气,疏离......可是,为什么又总有隐隐的怒意?甚至暗含嘲讽?教坊常客,红粉密友?莫非,她这是醋意? 几不可闻的叹口气,程璟止住纷乱的思绪。这些年谋划商场,他修炼的愈发冷静自持,却每次在见她时,总莫名的被扰乱心绪,欢喜、愠怒、甜蜜、焦躁......各种说不清道不明夹在其中,当真是五味杂陈。甚至于,一向惜字如金,说话滴水不漏的他,在她面前,竟有些话痨,还有些,口不择言,词不达意...... 想到此,程璟一头黑线!功臣之后,父母早亡,商海沉浮,万贯家财......二十出头的他,早已被旁人冠上“心机深沉,少年老成”这样的评价。可是面对她时,他忘了老成,只剩下少年。 崔绾绾将阿西娅送到秦楚馆,不忍直视两个有情人百感交集泪目相对的画面,便借口有要紧事离开了。 回到锦云轩梳洗歇息,躺在卧榻上时,崔绾绾忽然脑子异常清醒,有些原本模糊的事似是电光火石般明了。他包下乐舞场,莫非是担心她因阿西娅的事而无法释怀?她不能失约,不能辞演,所以,他只能这样帮她,得罪全长安的富贵客,这样的结果,以他的精明,怎么会想不到?她想起,那日他居然寻她至竹舍外,神情焦急担忧...... 他爽快的接纳她的婉拒,并无一丝动怒,这份包容,算不算是真心?白薇都说,这样的人,轻易不能得罪,可她对他,若认真计较起来,得罪好几回了吧?他居然真的全不介意?莫非,真的是真心? 不不不,崔绾绾摇摇头,赶跑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他那样的人,长安教坊舞优的座上宾,怎可能对她这样一个舞优付出真心?即使,她现在几乎红透长安教坊......即使,他真的是真心,她又能奢望什么?他是名门之后,听绿茗说的,已故卢国公之孙...... 这样太细的历史知识她记不清了,不知道已故卢国公是哪位名臣,但是,能在唐初赐爵封国公的,必不是等闲之辈。如此家世显赫,即使程璟只是一个旁支,又是父母双亡,也不表示他的族中长辈会对他的亲事毫不在意,宽容到允许他娶一个舞优为妻,而她崔绾绾,绝不可能与人为妾。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他,绝非良人。 第一百三十三章 闺蜜八卦 崔绾绾想着,有好几天未见杨少华了,剑术也荒疏了,便欲更衣去竹舍。 正待吩咐丹心时,听得外面绿茗笑着招呼:“裴姑娘来了,我家姑娘在屋里,婢子这就去禀一声。” “是莺儿来了,快请进来。”听见声音,崔绾绾不待绿茗通禀,已打着帘子从里间出来,迎至外间,携着裴莺儿的手进小花厅落座。 “莺儿,你可好些日子没来了,今日怎么有空?”崔绾绾一面给裴莺儿倒茶,一面笑着问。 “今日想你了,就过来瞧瞧。”裴莺儿笑的温柔婉约又妩媚,一句话说的娇娇糯糯。 “莺儿整日歌舞宴饮忙不迭,还能抽空儿想我,不知要让多少公子哥儿嫉妒了。”崔绾绾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 “你呀!”裴莺儿咯咯笑着,娇嗔道,“你还说呢,这么些时日不见了,你也不去瞧瞧我,敢情是眼里有了哪位佳公子,不将我这姐妹放心上了。” “没有的事儿,我这正想着去瞧你时,你便先来了。”崔绾绾笑嘻嘻,“你看,我们总是这么投契。” “你这张嘴,一向这么会说话的。”裴莺儿笑道,“我今日偷闲,给你讲个笑话儿听听。” “好啊,有什么乐子,说出来咱们一道儿乐。” “都水使杜大人家的小公子杜子陵,你当知晓?”裴莺儿已是笑的一脸况味莫名,“这人有趣的紧,近来常至飘渺坊邀我宴饮,席间却时时打探绾绾你的脾性喜好。” “......”崔绾绾尴尬的笑笑,“莺儿你不必理会。” “也不知这杜公子如何得知我与你交好,便时常寻了机会来纠缠,我又不好太抹了他的面儿,便只拣些无关痛痒的说几句,却绕不住他穷根究底的问呢。”裴莺儿作出苦恼状,“倒是我惭愧的很,身为姐妹,这些年却是生疏了,竟连你的喜好也说不准,莫如,绾绾你就细细的与我说了,我也好去应付那杜公子。” “莺儿!”崔绾绾已有几分羞恼,“这等世家公子,惯常胡闹的,怎么你也跟着取笑我。” “我倒觉着,那杜公子甚是讨喜。”裴莺儿笑道,“也不知是对你动了什么心思,竟这般不依不饶。” 崔绾绾看着裴莺儿,忽然心思一转,促狭的笑道:“要我说,那杜公子怕是另有心思。他时常去飘渺坊,去了必见莺儿,为了与莺儿多说几句话,不惜拐着弯儿的问我,倒也真是,傻气的讨喜。” “你......”裴莺儿一个你字忽然卡住了,憋的咯咯娇笑,拿手指着崔绾绾,笑的话都快说不出来,“你这愈发伶牙俐齿了!这样的话也能编排出来,怪道说你读的书多呢!” “怎的就是我编排?”崔绾绾抢过话语权,不依不饶了,“杜公子是不是时常去飘渺坊?是不是每次必定要找莺儿你?莺儿姿容绝美,歌舞倾城,杜公子若有什么心思,那是说他眼力好,识得佳人。” “你真的!”裴莺儿半是娇羞半是得意,“这世上,可还有人能说得过你去!别说什么姿容歌舞,就是这张巧嘴,我比你也差远了,怎当得起你这样盛赞?” “莺儿快别自谦了,咱们姐妹,又是一个师傅调教出来的,莺儿的本事,我最是一清二楚了。”崔绾绾夸人不嫌啰嗦,趁热添柴,“莺儿的歌喉如出谷黄莺,听莺儿说话也觉着通体舒泰,我说那杜公子就是想逗莺儿你说话才对。” “好了,你再这么说下去,我就要当真了。”裴莺儿笑着岔了话题,“不提杜公子,我倒是听说,程公子对你也是另眼相看?” “有什么另眼相看?他惯常捧舞优的!”崔绾绾脱口否认,一脸不屑。 “话虽如此,可对你,的确与往常不一样。”裴莺儿敛了笑意,带着几分沉肃,“你一心只想着钻研乐舞,从不肯多听外头的闲话,却不知,有些闲话能害死人。” “莺儿,你听到了什么就直说吧。”崔绾绾一脸无所谓的笑。那些闲话她确实不爱听,不用听也能猜出七八分,羡慕嫉妒恨嘛,女人间的那些小流言,古往今来大同小异。 “唉!”裴莺儿见崔绾绾无所谓的样子,不禁叹口气,颇为语重心长道,“绾绾,你也要多留心,从来流言蜚语伤人,落进有心人的耳中,只怕就生了刺了。” “是这个理儿。”崔绾绾无奈道,“你好心提醒,我也知晓。可我又能如何?他人当我是根刺,我总不能自己拔除吧?若他人要拔除,我也只能处处留心了。” “说的也是。”裴莺儿同情的点点头,“咱们这样的女子,风光时招人妒,需得处处谨慎,落魄时遭人踩,更要时时小心,竟没不知几时能活的舒心惬意了!” “所以,不必烦恼,有一日欢喜,且先享受着。”崔绾绾豪爽的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你这份心境,我倒真是羡慕的很。”裴莺儿笑的一脸无奈,又幽幽叹口气,低声道,“就盼着哪一日,寻个如意郎君,和和美美的过安生日子,也省的这样悬心。” 崔绾绾眉梢一跳,看着裴莺儿的眼睛笑问道:“莺儿此言,可是已有意中人了?” “可又胡说!”裴莺儿面色微红,嗔怪一句,便不做声了。 崔绾绾看着裴莺儿,也瞧不出她是已对谁萌生心思了,还是因这样的话题觉得羞涩。反正自己不至于为这些话忸怩,无聊闲聊么,有什么不能说?便又笑问道:“莺儿可想过,将来寻怎样的意中人呢?” “自然是要待我好的。”裴莺儿收了娇羞,露出几分向往来,“人品学问也要好,家世么,我也不能挑了。” “怎么不能挑?不能挑也要挑。”崔绾绾忽然有些小激动,“咱们这样的,就会歌舞,顶多再会些诗词歌赋,那些能当饭吃?若是嫁给贫家小户的,怎么养得起?” “你这话......说的倒也极是,我从前竟没想过。”裴莺儿愕然片刻便点头认可,“可是,咱们这样的,家世好的,怎么肯娶?若是做妾,遇着温良的主母倒也罢了,若遇着那善妒的......”裴莺儿叹口气,沉默不语。 第一百三十四章 鸿雁传书 “遇着温良的,做妾你也认了?”崔绾绾睁大眼睛看着裴莺儿,一脸的不可思议,“莺儿你这样的品貌才华,岂能委屈做妾?” “绾绾,咱们这样,终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还能奢望有好姻缘么?”裴莺儿一脸凄惶,“遇着肯用几分真心的男子,再又有主母温良贤惠的,做妾也算是好归宿了。” “可若进了那深宅后院,便再无出头之日了!”崔绾绾竟有几分气恼了。 裴莺儿盯着崔绾绾,半晌,幽幽叹口气:“绾绾,你向来就是个有主意的,我不及你。可将来,谁知晓呢,女子的命运,总不由己。” “莺儿,岂可如此悲观!”崔绾绾心底一片冰凉。这个号称中国古代最开明奔放的时代,女子的命运,也不由己吗?不,崔绾绾在内心否定,不是这样,这个时代,将出现唯一的女皇,一个顶着千万人的指责辱骂登上宝座,平息内外争斗保住江山稳固的一代女帝,她的命运就是由自己主宰的。我崔绾绾自叹无力也无心染指权势威名,可无论如何,凭一己之力觅一世美满情缘总是可以的吧! “绾绾,你在想什么?”裴莺儿见崔绾绾默不做声,思绪却似已飘散,便好奇道,“绾绾一向主意大,可想过将来寻怎样的姻缘呢?” “我?”崔绾绾苦笑一声,“依你方才说的,小门小户不能嫁,名门大户没人肯娶,我还不如就在这邀月楼老死一生吧,每日看着这熙熙攘攘的长安城,倒也热热闹闹的过日子,总好过闷在后宅里不见天日。” 见裴莺儿闻言低头不语,崔绾绾忽而意识到自己这话像是在嘲笑她见识浅陋,忙道:“莺儿,我没别的意思。姻缘天定,没到眼前时,谁也不知如何......” “我方才在想你说的话,倒是,很有几分情理。”裴莺儿笑道,“从前倒确实是我浅薄了,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要重新思虑了。” “原来,莺儿从前常思虑这些事呢?”崔绾绾打趣道,“这往后,思虑妥当了,遇着良人,可别错过了。” “你呀,真是没脸没皮!”裴莺儿被崔绾绾逗笑了,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忽道,“要说起做妾氏,听说,霍怜儿倒是很得宠呢,主母也是个温厚的,整日里吃斋念佛。” “人各有志。”崔绾绾淡淡说一句,心中暗自不屑,霍怜儿最后做的那些事,在她看来,就是忘恩负义。不过这样以美貌为手段的女人,做个得宠的小妾,倒也在意料之中。吃斋念佛的主母,呵呵,世间又一个对丈夫心死如灰的可怜女人。 “你倒是很看得开。”裴莺儿见崔绾绾如此淡漠,忍不住感叹一句。 “有什么看不开的?”崔绾绾唇角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已是不相干的人罢了。莫非,你有什么看不开的?”忽然想起,白薇说,霍怜儿对裴莺儿发难那一次,当众哭泣的裴莺儿,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 “我自是没什么,可苦了我大哥......”裴莺儿眸底现出一抹恼恨,“她那样害我,还妄图做我大嫂,眼见事不成,竟又挑拨大哥与白姐姐,当真是可恶!” “说起来,我这一向没见过裴乐师了,可还好?”崔绾绾叹口气,霍怜儿离开后,裴文轩再未回过邀月楼,只在飘渺坊里。白薇说,裴文轩恨她,有意躲避。 “大哥,近来好多了。”裴莺儿伤感道,“起初那段时日,很是消沉。倒不是因为霍怜儿,大哥对她无意,明眼人都看的清楚。可恨的是她挑拨大哥与白姐姐生了嫌隙,大哥对白姐姐......闹成这样,自然是万分痛苦。” “莺儿,他们的事,看缘分吧。”崔绾绾有意岔过话题,“你近几日若是得空儿,咱们约了莲香一道儿去东市逛逛,咱们三人许久未曾一道儿逛市集了。” “那再好不过了。”裴莺儿欢喜道,“我也是许久未见莲香了。” 姐妹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又去园子里闲逛了一阵,裴莺儿诸多感慨。 眼看快到晌午,崔绾绾又留裴莺儿一道儿用午膳,裴莺儿笑应了,嚷着说要尝尝崔绾绾又琢磨出什么好吃食了。 午膳后,喝了两盏茶,二人又说些闲话,再歇了中觉起来,裴莺儿这才告辞去了。 崔绾绾送走裴莺儿,看看天色,正犹豫着还要不要去竹舍,看天色,今日是没时间练剑术了,可不练剑,去说说话也是好的,只是,这么着,回来时怕是天就要擦黑了...... 正犹豫纠结着,王嬷嬷进来,递上一封红蜡封口的信,躬身回禀道:“姑娘,角门上值守的婆子寻了我,说是外头一个半大小子送了这信来,指名道姓让转交给姑娘。” 崔绾绾诧异的接过信,看看字迹,秀美俊逸,却并不是曾见识过的程璟的笔迹,便三两下褪去红蜡,也不用戳子,撕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展开看了,唇角就渐渐弯成好看的弧度。信是杨少华写的,说是上次她访而未遇,今日候了她大半天,见她未至,恐她有什么事,特嘱竹舍小厮过来一问,若有回话,交给小厮带回。 “王嬷嬷,送信的人可还在?”崔绾绾将信笺收好问道。 “在呢,那半大小子说,要拿了姑娘的回信去,才能向东主领到赏银,这会儿眼巴巴的在角门处候着。”王嬷嬷笑的一脸慈祥。 “好,你且等一等,我这就去写回信。”崔绾绾说着进了里屋。 不大会儿功夫就出来了,将一封红蜡封口的花笺递给王嬷嬷,并着一吊铜钱,笑道:“有劳嬷嬷将这信送去角门那儿,亲手交给送信的小子,这几个大钱就赏那小子的。” “好嘞~”王嬷嬷笑眯眯的拿着信和铜钱去了。 崔绾绾忽然觉得有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甜丝丝的感觉溢上心头。这个通讯不便的时代,徒惹相思,竟是别有一番滋味呢!若是有手机,一个电话三两句就说完了的事,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竹舍的小厮毕竟不是他的仆从,若不是他心生挂念,以他淡漠的性子,怎会如此差遣薛家的人?他竟然也挂念他吗?上一回访而不遇,是担心她有事?竟巴巴的差人走了一趟。 崔绾绾笑的露出几颗白牙,想到绿茗和丹心都在身后看着,颇有几分不自在,仿佛什么隐秘心事被人偷窥了一般,忙收了笑,略低着头掩过了,这才提着裙子进了里间。 第一百三十五章 剑舞初成 夏去秋来,邀月楼里又一次座无虚席。楼中布景撤去从前常见的轻纱帐幔,并花鸟屏风一应陈设,一览无余,极目空旷。 随着激昂的锣鼓混声响起,崔绾绾手持长剑飞身旋入舞场中。 一身朱红劲衣,云髻高耸,乌发如云,姿容妍丽,双目炯炯。一柄璀璨夺目的青钢剑,随着她的身姿被舞的嚯嚯生风。 这样一个出场,所有人的心神皆被吸引了去,睁大双眼看着舞场中的女子,每一个视线都被她牵引,每一根神经都随她手中的剑而起伏不定。 从前身姿婀娜的少女,此时却是闪展腾挪,身姿矫捷,神采飞扬,剑气如长虹贯日,又如蛟龙出海,忽觉整个邀月楼都随剑气而起伏,惊雷阵阵。 这样酣畅淋漓雄健激扬的一支舞,却忽而收势快捷,瞬间凝注,刹那平息,犹如晴空朗日下的江海无波。 众人的神经还在紧绷中,尚未回过神时,崔绾绾已收剑悄然退去。 那些座无虚席的雅间儿里,纷纷传出各种言语,高声叫好,低声议论,即兴吟哦,借酒讥讽...... 杜子陵一折扇一折扇的敲着掌心,连连赞叹:“妙哉!妙哉!想不到人间竟有此等绝妙舞姿,当真是惊为天人!” 程璟闷闷的瞥一眼杜子陵,一言不发。属下来报,崔绾绾休沐得空便往竹舍跑,这剑术学的是越来越精了,她又聪颖,竟能融会贯通,自创这别出一格的剑舞,果不其然,一舞既出,满座皆惊。 可是,一有空便往竹舍去,除了修习剑术,还与杨少华品茗谈笑......程璟想到这里,憋屈的无以复加,却偏偏一个字也不能对人言说,一个表情也不能出卖自己。 她说,程府不宜时常出入,从此后,她竟真的没有出入了。夏去秋来,湖中的接天碧绿空余残荷,徒留程璟对着空荡荡碧幽幽的湖水孤独惆怅,眼前不时闪现她娇俏的身姿,似嗔似傲的音容笑貌。 李云青高声赞了两句,对崔明熹笑道:“怎样?崔兄,你这样从不流连歌舞场所的人,今日也甚为震撼吧?难怪崔兄你对她念念不忘呢,此等女子确是难得的佳人,只可惜,这脾性太冲了些,怕是将来不好拿捏......”李云青对崔明熹挤眉弄眼,一脸看笑话的表情。 崔明熹先是听李云青夸赞崔绾绾,还微微点头附和,听到后来的胡言乱语,便只觉无奈,微皱着眉头,默默抿完了一盏茶。他多次求见,被各种婉拒,却依然不改初衷,这个崔绾绾,他无能如何要见面详谈。 “可惜啊,赵兄新婚燕尔,不能随我等前来观舞,甚为可惜。”李云青连声慨叹。 ...... 天香楼里,王美娘恨恨的挥手扫落镜前妆奁,咬牙切齿挤出几个字:“崔绾绾,你这个贱人!” 从前,她天香楼也是高朋满座,她王美娘也是场中无虚席。天香楼与邀月楼,这十数年来明争暗斗,天香楼已渐占上风。虽有传言说,飘渺坊也是陈玉娇一手扶持的,可师父说,不足为惧。师傅的眼光果然高明,那个霍怜儿,红不过三五年,当她王美娘声明鹊起时,霍怜儿渐成门庭冷落之势。 王美娘唇角扬起一抹嘲讽的冷笑,霍怜儿那个蠢货!再后来,裴莺儿惊现飘渺坊,师父说,不过尔尔。可是,裴莺儿的势头已能压她一筹了。 她还未来得及理清与裴莺儿的斗气,邀月楼横空出世一个贱丫头,竟能让人提到她时与当年的崔邀月比拟,这让师父恨的牙根痒痒。可恶的是,那个小贱人,也不知哪里学的些妖术,竟是屡屡创出新招,时时夺人眼目。 师父近来脾气愈发不好了,稍有不慎便对她一顿痛骂!这几日,听说邀月楼一支剑舞名震长安,被文人墨客竞相诗赋相传,师父闻听后,暴怒不止,对她又是一番讥讽!天香楼下一任上师之位,原本是要传给自己的,可是,看师父如今的态势...... 王美娘脸色青紫,一双粉拳捏的骨节突起发白,银牙咬的嘎嘎响,那个贱人,简直张狂至极!竟然忤逆千百年来教坊的规矩,声明只跳舞不侍宴,谁都敢推拒,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想到这里,王美娘咬碎银牙,眼底现出一抹阴狠的笑。 两个婢女垂着头侍立一旁,大气儿不敢出,也不敢收拾一地狼藉。 锦云轩里,崔绾绾正歪坐榻上翻看一本诗集,绿茗上前低声道:“姑娘,那个崔公子,三番几次的前来求见,连上师和白姑娘都惊动了。” 崔绾绾恼怒道:“随他去!我说不见就不见!” “可是,姑娘......”绿茗欲言又止,忐忑不安的看着崔绾绾。 “有什么你就直说吧。”崔绾绾叹口气,烦躁的放下诗集,自去桌案便坐了,丹心忙给她奉茶。 “姑娘......”绿茗跟过来,低声犹疑道,“这个崔公子,执拗的很。不像别的公子,投了名帖邀约,姑娘辞了便就算了,彼此也不至于抹了面儿。可他倒好,每回来后院门口守着,非要让值守的婆子递话进来,说是有要紧的话需与姑娘当面说......” “我知道,已经好几回了。”崔绾绾不耐烦道,“大门口外的地方,咱们管不着,他爱站让他站着吧。” “姑娘,此事,怕是不妥。”绿茗急道,“白姑娘方才打发墨菊来寻我,让我劝劝姑娘......” “哦,姐姐怎么说?”崔绾绾放下茶盏,“姐姐让我见他?” “也不是,白姑娘一向随姑娘的心意。”绿茗忙笑道,“白姑娘言下之意,这位崔公子的品行,她也差人打探过,一向少在乐舞场里出入的,此番怕真是有什么要紧事。二则,崔公子这样行事,外头已经有些闲话,怕是于姑娘名声不利......” “我见了他,名声就能好了?”崔绾绾异常恼怒,她觉得这些人怎么就这么烦,就不能让人安安生生的跳个舞嘛!那个李云青胡搅蛮缠,他交的朋友也是,这果真是物以类聚! 崔绾绾想到初次在灞桥边见崔明熹时,骑着高头大马,神情俊朗,却不想竟是如此人物,一股嫌弃之情油然而生。 绿茗不敢再多言语,默默的退到一旁去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佳偶天成 初秋的天气,微风习习,暑气略收,凉意渐至,空气中混合着花草的香味儿。 一辆宽敞的大马车缓缓行驶在长安城的街道上。 车内,莲香欢喜不已,抚掌笑道:“咱们三人,许久未曾一道儿出来逛了。” “就是。我趁着如今秋游还未至节令时,先约了莺儿出来,再过一阵子,怕是难得见她了。”崔绾绾笑着接口。 “我呀,真真是羡煞绾绾。”裴莺儿似喜似忧的叹口气,“那些逢场作乐的宴饮游乐,没意思的很。” “莺儿,你说这话,才是要妒煞旁人呢!”莲香很认真的样子,“咱们做舞优的,哪一个不是盼着当红有人捧的......这话也不对,绾绾就不盼......” “可不是!”裴莺儿附和道,“绾绾这样的性子,对宾客宴饮懒散应付,偏对乐舞上极其勤奋。也不知你这心肝怎么长的。” “好了,咱们好容易出来乐一回,你二位也不要尽说些乐舞的事,有什么趣儿?”崔绾绾笑道,“今日咱们将乐舞宾客一应抛开,且自在乐呵。咱们去市集上,听说,张记贸易行里,每年这个时候热闹的很。” “对对对,每年入秋时,张家的商队便陆续回来,备了货过冬,到来年春天再出去。”崔绾绾拍手道,“这会子都是时新的好东西,我可要多挑几样。” “瞧你欢喜成这样儿,恐怕不光是逛市集吧?”崔绾绾笑嘻嘻道,“咱们待会儿顺道儿去一趟秦楚馆......” “绾绾你坏!”莲香羞红了脸,笑着过来扯崔绾绾的胳膊。 崔绾绾躲开,笑的更浓:“我不过是说,去秦楚馆瞧瞧阿西娅,怎么就坏了?莫非是有人心思多了?” 莲香笑的羞涩不已,上来就与崔绾绾闹成一团。 张记贸易行里,几人与掌柜大叔打过招呼,照例是来福招呼她们。 “莲香,这支步摇很衬你。”崔绾绾挑起一支金丝镶红宝衔珠步摇,插在莲香的发髻上。 “确实好看。”裴莺儿笑眯眯的点头称赞。 莲香看着镜中的脸,乌发上摇曳生姿的钗饰,一抹红晕爬上双颊。 “这支步摇我要了。”崔绾绾指着面前挑好的几样东西对来福道,“还有这些都包起来。” 莲香从头上拔下步摇,放回锦盒。 “莲姐姐,就戴着,咱们一会儿要去秦楚馆呢。”崔绾绾笑着建议。 莲香脸色绯红,低头道:“绾绾不要胡说。这样贵重的东西,岂能平日里戴着,要留作嫁妆。” 崔绾绾一愣,旋即笑了,便吩咐来福将步摇包好。 “绾绾你看那儿。”裴莺儿眼尖,指着一个锦盒笑道,“那个扇坠儿,倒很适合你。” 莲香顺着裴莺儿手指看过去,笑道:“绾绾你素喜穿男装,这个扇坠儿配你的折扇正好。” 来福已将锦盒拿来双手递与崔绾绾,一面笑道:“几位姑娘好眼力!这扇坠儿......”巴拉巴拉的夸了一通。 崔绾绾看着锦盒中的白玉扇坠儿,玉色温润莹透,雕工精致细腻,实乃上品,便笑着点头收了。 抬眸处,忽然瞧见另一个锦盒里,躺着一对儿棕红的剑穗,结绳处各缀着两粒指头儿大的红豆,不禁心中一动。 眼尖的来福已快步过去取了锦盒来。 裴莺儿看的眼睛一亮,笑赞道:“当真是好东西!” “几位姑娘,这是张家的商队前几天刚从南边儿搜罗来的,仅此一样,别无其二。”来福笑着将锦盒捧到崔绾绾眼前。 崔绾绾接过锦盒,将剑穗拿在手上摩挲,丝绦质地柔滑,红豆莹透如玉,确是稀罕物。更难得的是,这是一对儿。 将剑穗放回锦盒里,崔绾绾对来福点点头。来福会意,忙包好了,一并交与绿茗和丹心。 几人欢欢喜喜的逛了市集,又用过午膳,这才去秦楚馆歇息。 阿西娅见到崔绾绾,激动不已,上来便以手抚胸,对崔绾绾鞠躬行礼。 “阿西娅,不必多礼。”崔绾绾扶住阿西娅,随着秦楚两位兄弟的招呼至偏厅落座。 “崔姑娘,多谢你的救命之恩,我......”阿西娅语带哽咽,萧秦伸手轻轻扶着她的肩,她吸了口气,这才平复了,又忽而看着崔绾绾笑道,“我以为你是崔公子,没想到......” 崔绾绾笑嘻嘻道:“阿西娅,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你就叫我绾绾,也不必将救命之恩时时挂在嘴上。” 又指着裴莺儿和莲香向阿西娅道:“这位是莺儿,这位是莲香,咱们都是朋友。莲香说不定将来与你成一家人呢。” 阿西娅冲裴莺儿和莲香一笑,又转头看向萧秦,显然对那个“成一家人”的说法还不甚理解。 萧秦也不说话,只温和的对阿西娅回以一笑。一旁的萧楚见状,目光灼灼的看着莲香,直看得莲香脸红红的,低头不敢说话。 “绾绾,我听萧大哥说,你在教坊里跳舞,跳的极美。”阿西娅看着崔绾绾,“你这些朋友,也是跳舞的吗?” 崔绾绾点点头:“阿西娅,我也听萧郎中说过,你在西域人的戏团里跳舞,你跳的是天竺舞吗?” “是的。我一路从天竺到大唐,以跳舞赚取食物。”阿西娅说到这里,似是想起了爷爷,目中露出忧伤。 萧秦见状,扶着阿西娅肩的手,不禁揽了揽。 “阿西娅,那,你日后能否教我天竺舞?”崔绾绾看着萧秦对阿西娅的关爱,有意想让阿西娅忘记忧伤,也顺势提出了她的一个心愿。 “你说真的吗?”阿西娅言露惊喜,“萧大哥说,你师父极厉害,你是长安城里很有名气的舞优......” “当然是真的!”崔绾绾一脸诚恳,“咱们大唐的舞蹈素来讲究兼容并蓄,我早就想学异域舞了,可巧有这样的机会,我岂能放过?” “好,你以后有空过来,我将天竺舞跳给你看。”阿西娅露出骄傲的笑容。 “崔姑娘,裴姑娘,夏姑娘,我与阿西娅的亲事,已报请官署,批文已都妥了。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的人,请了媒人,过了礼,便就只邀请邻里友人来喝喜酒,不知几位姑娘可否赏脸?”萧秦对大家拱手一礼,谦和的问。 “当然来了。”崔绾绾笑答,一旁的莺儿与莲香也点头笑应。“不知萧大哥定在哪一日?” “十月初八。”萧秦温柔的看着阿西娅,语气中满是甜蜜。 “好,一定来。”几人异口同声的答应。 第一百三十七章 谁是黑手 几人从秦楚馆出来,上了马车,崔绾绾吩咐车夫先送裴莺儿去飘渺坊,再回邀月楼。 马车驶离热闹的集市,晃晃悠悠的行走在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上。 车内几个少女犹自轻声说笑不止。 忽然,车厢猛的一震,外面马嘶人叫,紧接着马车不受控的冲出去。 车厢内几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的不知所措,车厢剧烈颠簸,速度快捷,几人被颠的左突右撞,挤作一团,互相搀扶着,再紧紧扶住车厢壁,索性没人被甩出车厢外去。 “怎...怎么回事?”莲香已与崔绾绾搂在一道儿,结结巴巴带着哭腔问。 “姑娘...怕是...马受惊了......”绿茗和丹心扑过来护住崔绾绾,却哪里护得住?被颠的左摇右晃,说话结结巴巴,两张脸都吓的煞白。 芳儿拼力护住裴莺儿,两人紧紧抵住马车壁,无奈车壁光滑,全无抓手,二人挤作一处互相支撑,勉力没被摔倒。 “莺儿...你当心......”崔绾绾被绿茗丹心两人护住身前,又有莲香紧紧挨着,身子倒还稳当,却是动弹不得,看着摇晃不止的裴莺儿,忙伸出一只手想抓住她。 “绾绾...别管我......”裴莺儿吃力的用后背紧紧抵住车厢,见崔绾绾伸出手来,忙摆手急道,“你护好自个儿!” 马匹失控狂奔,车夫一张脸涨的通红,嘶哑着嗓子呼喊呵斥,两只粗大的手死命拽着缰绳,无奈那匹马似疯了一样,没头没脑往前冲去。 街道上虽说不像集市上那样行人摩肩接踵,可人也不算少,见马受惊拖着车厢狂奔,众人皆是尖叫着四散逃开。 一直暗中跟随的乌氏兄弟见状早已大惊失色,也顾不得许多,现身出来。 乌大炳身手矫健的跃上马背,伏身贴在马背上,一手紧紧抱住马脖子,另一手捂住马的眼睛。 乌小炳几乎在大哥跃上马背的同时,手起刀落的砍断缰绳,迅疾回身扔出佩刀挡在车轮底下,又飞身跃起,从另一边死死扳住车辕。 车夫此时也回过神来,扔了手中已断的缰绳,跳下车辕,与乌小炳合力扳住车辕。 车厢先是被刀绊了一边的轮子,失去平衡的瞬间,一个震动便朝一边侧滑飞出去,即将倾倒时,另一边又被两个大汉死命扳住,速度已放缓,却免不了又打了一个旋,眼看着车厢要翻倾,乌小炳吓出一身冷汗,此时他纵使身法再快,已是来不及......扭头看向还在与惊马殊死搏斗的大哥,乌小炳内心一阵恐慌。 千钧一发之际,乌小炳忽觉手中一轻,即将翻倾的车厢抖了几抖,稳稳的横停在一间茶馆的门前。看着已挨紧茶馆门阶差一点儿就能撞上去的车轮,乌小炳倒吸了一口凉气,好险!看了一眼出手相助扳住另一边车辕的男子,乌小炳略一拱手,转身看见大哥已驯服惊马,正从马背上跃下,牵着马往这边走来。 车厢内的惊叫总算止住了,方才被甩的晕头转向的几个姑娘,此时察觉马车停下,一个个惊魂未定的面面相觑,却仍然挤在一处不敢动弹,几双纤手紧紧交叉握住,一个个指关节握的发白。意识到马车真的已停下了,几人犹自喘息未定,一双双眼惊恐不安的盯着车帘子,却没一个人敢出声儿,唯恐一不留神再发生一次方才的事。 乌小炳见车厢内半晌无动静,沉寂的似是没人一般,心往下一沉,试探着唤了一声:“崔姑娘......” 那车夫此时回过神来,一张黝黑的脸早已呈绛紫色,扑通一声跪下,对着车厢内磕头不已,嘶哑的嗓子带着哭音:“姑娘饶命......” 听出声音的崔绾绾,缓缓吐出一口气,稳了稳心神,这才将护在她身前的绿茗和丹心往一旁推了推,探身上前撩起车帘,故作镇静的对伫立车旁的黑衣男子挤出一个浅笑,缓缓道:“我没事......多谢......” 语声中有没掩下去的微微颤抖,崔绾绾又深吸一口气,再对一旁磕头求饶的车夫道:“你先起来...回头再说...” 车夫似是没听见一般,犹自磕头求饶。 乌小炳略扫一眼崔绾绾,见她似是没有受伤,暗自舒了口气,瞟一眼另一旁的男子,对崔绾绾拱手道:“崔姑娘可有伤损?车内几位姑娘,可都好?是否要领姑娘们去医馆?” 崔绾绾此时惊魂略定,便已注意到车厢另一侧伫立的崔明熹,还有他身后的李云青,还有,牵着马走过来的与乌小炳相貌肖似的男子。 “崔姑娘,若是无损伤,我兄弟二人,也不便在此久留。”乌小炳见大哥已走过来,便对崔绾绾拱手道别,转念略一沉吟,便又道,“若是崔姑娘有需要我兄弟效劳的事,尽管开口,我兄弟二人的身份,想必姑娘也已知晓。” 崔绾绾此时已镇定自若,便笑道:“我这里无碍了,你二人自去吧。” 乌氏兄弟对视一眼,径自离去,转眼便隐入街巷中不见踪影。 转头看着还在求饶的车夫,崔绾绾无奈道:“你且先察看马匹,究竟因何原因受惊?” 车夫此时也已回过神,脸色灰败的站起身,牵了马匹察看。 一直耐着性子旁观的李云青忍不住道:“崔姑娘这么快就能神态自若,对属下也是指挥有度,颇有大将之风,佩服佩服!” “李公子谬赞了!”崔绾绾耐着性子,又对崔明熹挤出一丝笑容,“今日遇险,竟巧遇崔公子援手,绾绾铭感于心。” “铭感于心就不必了!”李云青笑嘻嘻道,“我崔兄救了你,你总该赏脸一叙吧?正好,这里就是茶楼......” 崔明熹闻言,忙上前一步止住李云青,又转脸温声道:“崔姑娘,我等今次相助,当真是凑巧。我二人在茶楼品茶,听得外面喧嚣之声,出来便见惊马危车,故而出手。事前,并不知车内之人就是姑娘。” 崔绾绾见崔明熹一脸真诚,不似李云青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儿,又一细想方才的种种,觉着他说的话有理,正欲开口时,却听李云青在一旁不满道:“我说你这人也太不近人情了!我崔兄方才救你,手都伤了!要不是我崔兄功夫好,你们那马车早就翻了!你们这几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怕是都要破相咯!” 第一百三十八章 救命之恩 “李兄......”崔明熹面上有一丝尴尬,将手往衣袖里揣了揣,笑道:“崔姑娘莫听李兄胡言,我乃读书人,扶危救困原是君子之道。不如请几位姑娘下车看看,可有损伤之处?” 崔绾绾方才听见李云青的话,已眼尖的看见崔明熹右手指关节处蹭破,渗出殷殷血迹,手腕处还有一块不小的乌青,此时见崔明熹有意将手拢进衣袖,也不便挑破,听见崔明熹如此体贴的话语,心下生了好感,冲崔明熹感激的一笑,这才回头查看余下几人。 绿茗已先过来跳下马车,回身扶了崔绾绾下来,余下几人互相搀扶着下来。 丹心下车时,见到崔明熹便绽出一个笑容,又觉着似是不妥,羞涩的一扭脸掩过去了。 崔明熹看见丹心,却是眉梢一跳。 绿茗已扶着崔绾绾左看右看,忙不迭的问:“姑娘,可有哪里伤着了?” 崔绾绾摇摇头,又忙着去看裴莺儿和莲香。 莲香正一脸苦相的抚着额头,裴莺儿瞧着也无大碍,她的婢女芳儿却正左手抚着右手胳膊肘,脸呈痛苦状。 “依我看,几位姑娘还需请郎中看过才行。”崔明熹已将众人的神情瞧在眼里了。 “这几位姑娘,都娇贵的很。”李云青摇着折扇,指着不知何时已有人抬到茶楼门前的几顶软轿道,“幸亏本公子早有准备,方才已打发双福双寿去雇了软轿,这下就送你们回邀月楼,陈上师自会请郎中为你们看过。” 崔绾绾这次不禁深深看了一眼李云青,第一次发觉,这个公子哥儿没那么讨厌,不禁真诚的道了声谢:“多谢李公子思虑周全。” 又看了一眼崔明熹,柔声道:“不如劳烦李公子,将我们送至东市旁的秦楚医馆,郎中是我的朋友。也请崔公子随我们走一趟,看看手上的伤势。” “哟?看不出来,你也有这样好脾气的时候?”李云青笑嘻嘻道,“朋友也多,郎中也能交朋友,不如跟我交个朋友?” “......”崔绾绾正无语时,崔明熹体贴的解了围:“有劳崔姑娘了,如此,在下就护送几位姑娘走一趟。” “还要劳烦李公子一件事。”崔绾绾看一眼车夫,又看向李云青。 “请讲请讲,莫说一件,十件也......”李云青摇着折扇,一脸得意。 “有劳李公子差人去邀月楼送个信儿,将我这车夫和马匹也一道儿送去。”崔绾绾打断李云青的废话,简单明了的说完话。 “好说。”李云青爽快的答应了,看一眼牵着马如丢了神儿似的车夫,“包在我身上。”便转头吩咐双福双寿如此这般。 秦楚馆里,萧秦和萧楚大惊失色的迎进几人,细细的察看伤情。 见崔绾绾和裴莺儿都无大碍,萧秦舒了口气,又给手臂撞得淤青一片的芳儿上药。 莲香撞了额头,起了指头大一个肿包,萧楚正心疼的给她上药,也顾不上男女之大妨,亲手替莲香揉按纾解疼痛。莲香一面疼的不时唉哟一声,一面给萧楚讲发生的事。 绿茗和丹心手臂也都有轻微撞伤,领了药膏涂抹。 萧秦又察看了崔明熹的手,诊断说未伤及筋骨,抹上一些药膏,不出几日便好了。崔绾绾松了口气。 看一眼众人在诊室里各自疗伤歇息,崔绾绾示意崔明熹到一旁的偏厅说话。 “崔公子,今日救命之恩,绾绾拜谢。”崔绾绾很有诚意的对崔明熹款款一礼。 “崔姑娘不必客气。”崔明熹拱手回礼时,见到右手的伤,不禁又往回缩。 “崔公子,你几次三番在邀月楼守候,实非绾绾无礼......”想到不用等多久,邀月楼便回着人来接她们,崔绾绾也不想多绕弯子,还是趁机讲话说清楚的好。 “崔姑娘莫怪!”崔明熹不待崔绾绾说完,忙着致歉,“我自知此举唐突,于姑娘名声不利,只是,我确有极其要紧之事要见姑娘。” “何事?愿闻其详。”崔绾绾见面前的男子一派真诚,眸色沉静执着,不像是无礼纠缠的人。 “这......”崔明熹忽然面色犹疑,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儿,又看一眼外间诊室,沉吟片刻,便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我的事,只能单独见姑娘详谈,且有一些东西要给姑娘看,今日却未带在身边,请姑娘约定时日与我一叙。” 见崔绾绾面露难色,崔明熹又道:“姑娘,此事,关乎我的家人,还请姑娘念我一片诚心......我绝非无礼唐突之人......” “好。”崔绾绾答应了,有什么要紧事还关乎他的家人?狐疑的扫一眼面前看上去一派君子之风的俊朗男子,崔绾绾的好奇心腾腾升起,一瞬间便作出了决定,一个好字脱口而出。见一面说几句话,不算什么大事,何况,到底也算是救命恩人,“五日后未时,城南的静斋茶楼,崔公子带好你的东西。” “多谢姑娘!”崔明熹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邀月楼派来的软件和几个嬷嬷伙计,在王嬷嬷带领下,浩浩荡荡的到了秦楚馆。 崔绾绾听见声音,从偏厅出来,便瞧见王嬷嬷已一步跨了进来,赶在王嬷嬷关切的惊呼问候之前,赶紧开口吩咐:“嬷嬷,我没事,几位姑娘伤的不算重,秦郎中已敷了伤药,眼下先回去,有什么话,回去慢慢说。” “好好好,全凭姑娘吩咐。”王嬷嬷忙不迭的招呼嬷嬷们扶姑娘们上软件。 “崔公子,今日的救命之恩,多谢了!”崔绾绾对着崔明熹笑容明媚,朗声道,“绾绾和几位姐姐今日侥幸无大碍,全凭公子援手,改日必定亲自携了重礼向公子致谢。” 正要君子之风谦辞推脱谢礼的崔明熹,瞧见崔绾绾眼中的狡黠笑意,忙温和一笑,拱手道:“姑娘言重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几人上了软件,回到邀月楼时,白薇便在二门处候着,吩咐先领几人都先去锦云轩歇息,待妙手堂的郎中看过无大碍之后,这才安排各自离去。 裴莺儿和莲香离去后,白薇便拉着崔绾绾,上上下下细细打量,直看的崔绾绾觉得浑身的毫毛都要竖起来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好毒的计 “姐姐,我真没事儿了!”崔绾绾很不自在的拂开白薇的手,笑着走到桌案边坐了。 白薇跟着过去落座,倒了一盏茶推给崔绾绾,又给自己倒了一盏,抿了一口,这才舒一口气,嗔怪道:“还说没事!我听见回禀时,吓的心都跳出来了,忙去禀了阿娘,阿娘也是吓的不轻。” “姐姐!”崔绾绾很不好意思,“怎么这就惊动师父了?师父近来身体有些不适,怎好叨扰?” “这样大的事,岂能瞒着阿娘?若你有什么闪失,我如何给阿娘交代?” “我嘱咐了送信的人,说我无碍的,怎么......”崔绾绾忽然又觉得李云青不靠谱,手下送信的人也不靠谱。 “你这妮儿!”白薇又气又怜的戳了崔绾绾的额头一指,“你这性子,我和阿娘还不知晓?就怕你说无碍是为了安我们的心呢,不亲眼见到你无碍,我们如何能安心!” “哦。”崔绾绾心里又温暖又酸涩,低低哦一声,又想到错怪李云青了,便又想起来那车夫,因问道,“姐姐,那车夫和马匹,可都送回来了?” 白薇点点头:“李公子帮了大忙,亲自领人绑了那车夫和马匹回来,又细细的说了事情原委。如今马匹关在后院马厩,车夫关在柴房里,已着人看守了。” “姐姐,车夫和马匹都是咱们自己人,能有什么事?”崔绾绾一听说李云青亲自来的,还细细的说了事情,心里暗叫不妙,那家伙,指定是添油加醋的说,难怪姐姐和师父不信自己平安,反而愈发担心呢。 “不得不防。”白薇恼怒又后怕道,“车夫是姐姐挑的人,谁承想竟出了这样的事!那马匹,姐姐已差人细细的看过,确实被人动过手脚。” “姐姐,此事与你无关。”崔绾绾忙拉着白薇的手道,“只怕,与车夫大叔也无关。” “那车夫,我谅他也不敢暗害你。”白薇怒道,“只怕是他一时粗心,被人钻了空子。你可知,那匹马的两条后腿上,被人涂了乌芥草的汁液。” “乌芥草?”崔绾绾诧异反问,她并不通中医药草,只对能做成食材的植物存了几分兴趣,乌芥草她从未听说过。 “是一种活血的药草,寻常药铺里常有,不是毒物。只是,对马匹而言,却有催情之效。”白薇淡淡的解释,“这人心思未免太过歹毒!趁人不备之时,将汁液涂在马腿上,马匹行走出汗时,汁液顺着汗液渗透进皮肤血液里,造成马匹发情狂躁。若是马车倾翻了,你们几个,轻则伤及皮肉,重则动及筋骨!” “确实歹毒!”崔绾绾也不禁咬牙,脊背冒冷汗。她若是破相或残废,在大唐还怎么混?余生纵有金银傍身,也终究是落寞孤寂!“姐姐,审一审那车夫,大约也能清楚了。” 白薇点点头:“我跟阿娘商讨过了,等你歇息好了,明日再审。” “姐姐,此事不宜迟。”崔绾绾道,“我无大碍,不如今日便审那车夫,探个究竟出来。” 白薇沉吟半晌道:“也好。你这就随我去海棠苑,咱们一道儿,好好问问那车夫。” 海棠苑偏厅里,陈上师上首坐了,白薇和崔绾绾各坐一侧,吩咐人去提了车夫过来,便打发一应婢女嬷嬷退的远远的候着,非传不得入内。 车夫被反绑着手,跪在堂下,黝黑结实的中年汉子,此时却垂着头,双肩抖如筛糠。 “刘壮,你为何要在马匹上做手脚,加害姑娘?从实招来!”白薇声色俱厉。 “白姑娘饶命!”刘壮磕一个头,一口关东腔里带着哆嗦,“借小的十个胆儿,小的也不敢害了姑娘!” “还敢狡辩!雇你赶车,为何马匹上有乌芥子的汁液?你若不说,立时就送官办!” “白姑娘饶命!饶命!小的委实不知,那马匹,从后院马厩牵出来的,小的不知什么是乌芥草......” “倒是嘴硬,你一家大小都在这儿,还敢隐瞒,就不怕......” “白姑娘明察!”刘壮一个头磕在青砖地面上“咚”的一声响,听的崔绾绾心往下一坠,十分不忍,看向白薇,正欲开口时,却接到白薇制止的眼神,只好闷不做声。 “那好,既要我明察,你且将事情原原本本细细说来。”白薇语气严厉不减。 “是,小的不敢有半句虚言。”刘壮从地上抬起头,额头上一是一片淤青,肿起婴儿拳头大小一个包,却顾不得疼痛,哀哀的说话,“小的同往常一样,从马厩领了马匹,全身都察看过了,马匹未有伤损,草料和水也喂足了,这才套上车在二门处候着姑娘......” “姑娘几个去了东市逛集,小的一直在僻静的巷道口候着,这马匹一直都好好儿的,也没离过小的眼前儿......” “再后来,见绿茗姑娘招呼,小的赶了马车接了姑娘,送到食肆去用午膳......” 说到这里,刘壮语声一顿,面色愣住,露出几丝惊慌。 白薇眼尖,已看见了,便厉声喝问:“姑娘去用午膳,你可有看好马匹?” “小的......”刘壮又抖如筛糠,“姑娘吩咐说,她们用完午膳,便自去秦楚馆,要耽误一些时辰,让我赶了车在那附近候着,待招呼时再过去侍候,小的就......” “就什么?快说!” “小的就......就将车赶去秦楚馆不远处的茶馆......那茶馆,姑娘知晓的,每次小的都去那儿歇脚......”刘壮求援的看一眼崔绾绾,又立马垂下头。 崔绾绾冲白薇点点头。那个小茶馆,是很多车夫歇脚的地儿,常有去东市逛的夫人小姐们,若耽搁的时辰长,车夫们便自去那处落个脚。 “那茶馆,有许多跟小的一样的车夫,掌柜的在后院备了马厩,有水和草料,小的们也常将马匹送去打尖儿......” “马匹是你自己牵去后院的?可一直看着?”白薇皱了皱眉,听出些端倪。 “白姑娘饶命!”刘壮又是“咚”的一声磕头,头也不敢高抬,带着哭腔道,“那茶馆的掌柜和小二哥,都是极熟的人,车夫的马匹都交给小二牵去后院,有人照料马匹,小的在茶馆遇着几个熟人,便叫了大碗茶,说了些闲话......” 第一百四十章 恩威并施 “刘壮!”白薇一手拍在桌子上,厉喝一声,“你好大的胆子!当初,你苦苦求了这份差事,我念你有几分拳脚功夫,又要赚银钱养家小,便准了你,还千叮咛万嘱咐,要你看顾好姑娘,你却如此心大,累及姑娘遭此险境,你可知罪?!” “小的知最!请白姑娘责罚!”刘壮已哭出声来,“姑娘慈悲!此事都是小的一人之过,请姑娘......请姑娘莫要牵连小的妻儿......” “姐姐......”崔绾绾实在没见过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既不忍又无奈。 “你先下去,如何处置,我自有后话。”白薇没理会崔绾绾,冷冷的对刘壮说一句,又扬声唤候在外面的管事孙嬷嬷,“去外院叫几个壮实的伙计,将刘壮拉去柴房看管,没我的允许,谁也不许见他!” 陈上师看一眼还跪着的刘壮,叹口气,起身往小花厅去了。白薇和崔绾绾见状,便跟着后面过去。 孙嬷嬷领了白薇的吩咐走了,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带了三四个伙计进来,将刘壮连拖带拽的带走了. 小花厅里,陈上师皱眉道:“薇儿,此事,你怎么看?” “阿娘,此事虽非刘壮所为,却与他难脱干系,定不能轻饶!“ “师父,姐姐......”崔绾绾看一眼陈上师,又看一眼白薇,欲言又止的样子,咬了咬嘴唇,还是缓缓说出口,“绾绾觉着,那刘壮很可怜......此事,他绝非有意,这是有人存了心思要害我,刘壮一个莽夫,岂能预料的?” “你呀,还能替他说话!”白薇又是宠溺又是无奈,“他这一个疏忽,你差点就没命了!此次毫发无伤,算你运气好!” “姐姐,我一向吉星高照。“崔绾绾先撒娇安抚了白薇一句,便又认真道,“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大约得罪的人不算少,这若是有心人动了手脚,十个刘壮也难防范。再则,我看他,着实可怜。” 陈上师满眼怜爱的看着崔绾绾,正欲说话,却见紫苏打帘子进来,便问道:“何事?” 紫苏有些迟疑的看了一眼白薇和崔绾绾,这才回禀道:“上师,刘大嫂子来了,领了刘壮的媳妇儿和小儿子过来......婢子经不住两位嫂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便说过来问问,见不见,婢子不敢说话。” “你倒是心软。“白薇听不出语气看不清表情的说了一句。 “你先下去,告诉刘嫂子,出了这样的事,刘壮先关着,怎样处罚还没定,却绝不会轻饶了他!”陈上师冷声吩咐,“至于他家媳妇儿和小子,还在原处当差,只要不出差错,月例银钱少不了他们的,只是也别再过来哭哭啼啼的,楼里有楼里的规矩!” 紫苏应诺,屈膝一礼告退去了。 “你瞧瞧,哭可怜的人来了。“白薇对着崔绾绾笑道,“这若是你,是不是立时就答应放了刘壮?” 崔绾绾被堵的面色一囧,正欲出言辩解,便听陈上师笑道:“薇儿,你先别拿你妹妹逗趣,她是个有主意的,且听听她怎么说。” “是,师父。“崔绾绾对师父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便娓娓道来,“姐姐,听说,这刘壮原是总管衣衫的刘大嫂子的娘家堂弟,三十多岁的关中汉子,自幼习了几分拳脚功夫,车也赶的好,倒是个有几分本事的人,无奈家长上有终年服药的老母,下有三个未及成年的幼子,他媳妇儿郑嫂子也在大厨房领了差事,他的长子才十三四岁,年初刚跟着管事的伙计打杂练手,只领半个人的例钱,次子十岁,幼子五岁,一家人等着吃饭穿衣呢。” “你倒知道的清楚。”白薇赞许的笑道,“我原以为你每日里躲懒,却原来心里竟这样明白。” 陈上师闻言已是乐呵呵的,看一眼崔绾绾,又看一眼白薇,笑道:“薇儿,你这个妹妹,打小儿的心性,你还不知道么?” “师父,姐姐,这样的人,咱们若真罚的重了,叫他的妻儿老小怎么活?若是闹出什么事来,咱们邀月楼这生意可就难做了。做生意最讲究和气生财,我们几个也都没有大碍,不如网开一面,放过刘壮。” 白薇点头道:“此事确实不宜张扬,一来,毕竟没闹出什么重伤的后果,官府也不会细究;二来,刘壮虽说粗心让人利用,可说到底他也没暗害过你,治不上他的罪;三则,刘壮一家大小三个人在咱们这儿当差,若是因此全撵了出去,未免叫人说咱们刻薄寡恩。” “姐姐,原来你心里早就拿定了主意,却故意藏着不说,让我做这个大善人呢。”崔绾绾笑嘻嘻的。 “你这妮儿!”白薇娇笑一声,却又叹口气,“要说主意,我还真没有,不能送官,又不能撵出去,我这儿正发愁呢!” “既然如此,不如关他几天,吓唬吓唬他就放了。“崔绾绾一脸没心没肺的样子,“反正我也没真出什么事儿。” “放了?”白薇只当崔绾绾在说笑话儿,“我想着,纵然不能全撵出去,刘壮出了这样的差错,断不能再留了,岂能放了?” “姐姐,你想想,刘壮若被撵出去了,吴嫂子和刘家大小子,还怎么会在咱们这里安心当差?这不跟全撵出去一样么?” “是这个理儿!”白薇一脸愁闷,“我这儿正发愁呢!怎么处罚他好!” 陈上师不动声色的看着她姐妹俩儿在那儿商讨,一言不发的认真听着,眉宇间隐隐藏着欣慰。 “要我说,不如放了。”崔绾绾很认真道,“要说起来,今日马受惊时,刘壮也是拼命保全的,后来又吓的不轻,堂堂关中汉子哭成那样儿!既然他知错了,关几天也算是受了罚,放了反倒省事儿!” 白薇略一沉吟,点点头,看着崔绾绾一脸笑道:“照你这么说,也确实是放了他倒省事儿!姐姐这两日再给你寻个稳妥的车夫。“ “姐姐,要我说,车夫也不用换了,就用刘壮。”崔绾绾假装没看到意料之中白薇的一脸惊愕,径自一口气说完,“虽说刘壮是刘嫂子的堂弟,当初刘嫂子求了姐姐,可我知道,姐姐也不是看刘嫂子情面用的人,必定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出了这样的事儿,谁也没料到。刘壮是个靠得住的,经此一劫,往后必定十倍用心,反倒比另挑的人稳妥。” 第一百四十一章 善恶不同 “你倒是心宽!”白薇气笑了,“这是给我台阶儿下么?我若这样放了刘壮,往后这里的人,岂不是都要无法无天了?” “姐姐,放是放了,差事也不变,不过,出了这样的事,罚他半年例银,若再出差错,不单是他,他的妻儿都要撵出去!”崔绾绾笑嘻嘻的,“若差事做的好,往后不单有月例银子,还有赏钱。” 白薇听完,已是一脸赞许:“你这妮儿,竟有这样的玲珑心计!我还当你心思全用在乐舞上,不问这些俗事呢,看来,这邀月楼交给你没什么不放心,姐姐我也去享享清福。” “好姐姐,你且多费心,让我躲懒去吧,你一向疼我。”崔绾绾拽着白薇的胳膊,一脸撒娇卖萌甜腻惹人疼。 陈上师已乐的笑出声来,看着笑闹一团的姐妹俩,满心的欣慰,满眼的慈爱,柔声道:“此事就按绾儿的意思,薇儿你再关那刘壮几天。” “是,阿娘,我再关几天再放出来,省的他不长记性!”白薇笑道,“若再出什么差错,我定不饶他!” “姐姐,刘壮倒是小事。“崔绾绾忽然一脸严肃,“姐姐应当知晓,查出是谁给马匹动了手脚,才最要紧。” 白薇点点头:“要说起来,教坊的姑娘们,争宠吃醋也是常有的事,不过也就是言语上挤兑一番,宾客面前使点坏心眼儿,寻机会让对方出个丑什么的,下这样的狠手,真是恶毒!” “姐姐怎知就是教坊姑娘下的手?”崔绾绾有些诧异,“有些心胸小的宾客,自以为舞优就该随叫随到的,怕是也嫉恨我抹了面儿,难保不心生怨恨。” 白薇却摇摇头,笑道:“那些宾客,都是非富即贵的大老爷们儿,咱们到底只是一些弱女子,又怎会认真计较?再不济,也就是不来捧场罢了,岂会生出这样的心思来对付你?若闹出人命,捅到官府去,查出来,失了家财丢了官爵,那才是他们最最在意的。” “说的也是。”崔绾绾非常赞同的点头,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太嫩了。 “你放心,姐姐定不会就此罢休,已暗中差人查探去了,知道是谁要对付咱们,才能处处防备着。“白薇拉着崔绾绾的手,忽而笑的意味深长,“除了姐姐,另还有人操心的很呢,届时姐姐倒要瞧瞧,他查出来的,跟姐姐查出来的,是不是一回事。” 崔绾绾一愣,旋即便猜出来姐姐说的这个人是谁,不禁面上一红,低头不语。 “好了,闹了这一场,我命人传了晚膳过来,你姐妹一道儿吃些,便回去早些歇息吧。”陈上师听了白薇的话,心中已是明镜似的,却只当没听见一般,瞧着天色已近晚,便用晚膳的事岔开话题。 ...... 锦云轩里,崔绾绾埋首写字。临完一张字帖,小心的吹着墨迹,欣赏一番,暗暗有些小得意,这一手毛笔字写的越来越有样子了,真是对得起老祖宗啊! 出了这么一场事故,白薇责令崔绾绾这两日不得外出,虽说没有损伤,也该好好歇一歇。崔绾绾便只能窝在屋里看书写字。 丹心掀帘子进来回禀:“姑娘,院子门口,管衣裳的刘嫂子领了大厨房的吴嫂子过来,说要进来给姑娘磕头,王嬷嬷给拦下了,要婢子来问过姑娘的意思,见还是不见?” “不见。”崔绾绾一口回绝,给她磕头?她要起一身鸡皮疙瘩!见丹心正准备出去,下意识唤道:“等等......是不是刘壮已放出来了?” “是呢,王嬷嬷都问清楚了,车夫刘壮不过是关了几天就放回去了,还让他领着赶车的差事,只罚了他半年的月例。白姑娘说,这些都是姑娘的意思,让他以后好生当差。吴嫂子听说后,感激的念佛,非要进来给姑娘磕头谢恩。”丹心这几日口齿异常伶俐,话也多了起来。 崔绾绾看了丹心一眼,没觉出什么不妥,心想着小姑娘就应该活泼些,这样挺好。便不多想,只吩咐道:“你去对吴嫂子说,磕头就不必了,我年轻当不起,往后好好当差就是了。还有,你去柜里拿一串百文大钱,让王嬷嬷转交给吴嫂子,刘壮没了月例,他一大家子日子不好过,这钱就给她家老小添些衣衫吃食。” “是,姑娘真是慈悲心肠。“丹心就跟这钱是赏给她的一样,欢喜的去柜里拿了出去了。 ...... 天香楼里,王美娘气的将一盏茶扔在地上摔的粉碎,茶汤茶叶溅了一地。崔绾绾那个贱人! 前一天听说她的马车在街上出了事,王美娘一面欢喜,一面又遗憾,怎么就运气那么好,有人出手相救!那两个小贱人,即使没滚落马车摔死,能撞个伤残破相也是好的! 可是今日便听说,那两个小贱人竟然都毫发无伤!邀月楼和飘渺坊照样歌舞升平座无虚席! 对比天香楼的门庭冷落,王美娘更是气的牙根都在打颤! “哟,好好儿的,这又是跟谁置气呢?可惜了我这青瓷茶盏!“一声不阴不阳的奚落声从门口传来。 王美娘一个激灵,忙起身屈膝行礼:“师父......” 范忆茹瞥一眼地上的狼藉,看也不看王美娘一眼,径自越过,去榻上坐了,对着一旁的婢女冷声道:“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收拾干净了!你们姑娘气成这样,也不知道劝着点儿,这要是气出个好歹来,可怎么是好?” 两个婢女大气儿不敢出,忙哆哆嗦嗦的弯腰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和茶叶末子,扎伤了手也只得忍着。 王美娘屈着膝,听见师父训婢女的话,脸上讪讪的,只好起身了,走至桌案前,执壶倒了一盏茶,双手捧给范忆茹:“师父喝杯茶消消气。” 范忆茹接过茶盏,瞥一眼王美娘,冷冷道:“我这气性没你大。你如今倒越发出息了,听说,这屋里的东西倒叫你摔的七七八八了。” “师父,美娘不敢。”王美娘忙屈膝道,“美娘是一时气不过才......” “一时气不过?“范忆茹满脸嘲讽,“你有这气性,倒不如好好琢磨琢磨舞艺,这么摔东西,真当这些不花银子么?!” “师父教训的是,美娘知错了!”王美娘讷讷的应答,心头确是委屈的如同刀剜一般,双手紧紧绞着裙裾,也不敢抬头看师父,她知道,师父此时眼里一定盛满了不屑。 第一百四十二章 弄剑吹箫 终于可以出门愉快的玩耍了!崔绾绾觉着天非常蓝,空气异常清新,心情愉快的像要飞起来! 能出来,她第一个想到要去的地方便是竹舍!自那次收到杨少华的信笺,崔绾绾但凡休沐日便跑去竹舍,学剑术,品香茗,谈天说地,好不开心! 说来也怪,她的剑术竟然不知不觉间突飞猛进,招招式式有模有样的。她将自己结合剑术和舞曲琢磨出来的剑舞,舞给师父和沈卓盈看,二人大加赞赏。师父提出几处修改,沈卓盈略作编排,挑了几个上等舞优,连日训练好了给她伴舞,这剑舞便在邀月楼传出去了。 长安人最爱新奇,邀月楼的崔姑娘常有奇招,故而这大半年来,声明日渐隆盛,虽则规矩苛刻,据说脾气也不好,不过来捧场的人却是不减反增,毕竟大家都是冲着观赏歌舞来的,至于美人嘛,大家伙儿都无法靠近,心里的气儿反倒都渐渐顺了,这样不论贵贱一视同仁,还真是个奇女子! 当然了,用杨少华的话说,她没有根基,未练筋骨,持剑用做舞蹈自是刚健,可若是遇到危险要想自保,那还差得很远。于是崔绾绾在剑舞初成后,依然有更多的借口去竹舍,比如精益求精,再比如,多加练习,争取能用剑保自己周全。 杨少华从那一次崔绾绾来访不遇后,便再没失约过,每次崔绾绾来,他都在竹舍里静候。温和耐心的指点崔绾绾的剑术,偶尔真诚的夸赞几句,让崔绾绾很受用。她想,她的剑术能精进这么快,与杨少华的悉心指导分不开。 崔绾绾看了看手中折扇下的坠子,长长的睫毛往下耷着遮住了眼睑。那一对儿红豆剑穗,她第一眼瞧见,便想着送给杨少华。可是,今日临出门时,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到底是犹豫不决了。虽说她不像古代女子那般矜持忸怩,虽说大唐相对开明,可是,她一个女子,主动送这样的东西,总是不好意思。 这样成双成对的贴身之物,在男子还未表明心意之前,怎么能由女子主动送出呢?思虑再三,崔绾绾将红豆剑穗小心翼翼的收好,藏在柜子里。 竹舍里,杨少华已练完剑,正坐在廊下品茶。瞧见崔绾绾进来,眉目间不由溢满暖暖的笑意。 崔绾绾走近前,只略一拱手,便径自撩袍落座。 杨少华将一盏茶推过去,笑道:“前几日市集上的事,我都知晓了,所幸你安然无恙,今后一定要处处小心。” “嗯,没事,我运气一向非常好。” “那,今日是要习剑还是躲懒?” “当然是习剑,我已许久未躲懒了。”崔绾绾尴尬又不满的嘟囔。 “你的剑舞,如今已是名动长安,还有修习的必要?”杨少华看到眼前的人那副娇俏模样,眸中微光一闪,却忙敛目抿茶,随口夸了一句,随口调侃一句。 “亏你是读书人,夫子云,学而常习之。我岂能浅尝辄止?”崔绾绾一本正经的掰扯,“况且,你也说过,我根基不稳,未练筋骨,若想以剑防身,还需勤学苦练,假以时日方能略有小成。这假以时日,怎么说也要练个三五年吧?” “三五年?”杨少华眸中一闪而逝的黯然,脸上的笑容却愈加温柔,“你且稍等。” 说罢便起身进屋,不一会儿出来,手中托着一个锦盒,将锦盒推至崔绾绾身前,笑道:“打开看看。” 崔绾绾眼神一亮,笑嘻嘻的打开锦盒,见里面躺着一管雕琢精巧的竹箫,欢喜的拿起,却察觉竹箫似有异样,不禁细细查看,竟发现箫管是两截而成,接缝处极细,不仔细瞧还真瞧不出来,用手捏住接缝处,不经意的轻轻一动,便听见极轻的一声“咔嚓”,箫管似是从接缝处弹开些许,顺手抽出,原来是一柄精钢锻造闪着寒芒的三棱剑。 “此箫送与你防身之用。”杨少华含笑看着崔绾绾,“你如今剑术已有精进,当不至于误伤自身,可不用竹枝剑了。” “多谢杨公子!“崔绾绾惊喜的差点跳起来,举着箫管和剑细细端详,一面啧啧称赞,“心思如此精巧,竟能箫剑合一,不知是当世哪位能工巧匠所造?” 杨少华笑意更浓,只轻轻道:“你喜欢就好。” “喜欢!喜欢的不得了!”崔绾绾起身,“我该习剑了!” 竹林中,两道腾挪跳跃的身影,嚯嚯生风的剑气,飘扬的衣袖,生成这时间最美的一道风景。 习完剑,崔绾绾便欲去屋后溪边梳洗,杨少华笑着唤她道:“绾绾,如今秋凉水寒,你是女子,不可再用溪水了。屋后有一间小茅舍,里面炭炉铜壶皆已备好,先着你这两个婢女烧些热水。” 绿茗和丹心闻言,已自去屋后忙了。 “茅舍?”崔绾绾惊讶的瞪大双眼,“你搭建的?你会盖房子?”上一世生活在大都市,见多了用高网厚墙圈起的地方,不多时便蹦出一栋栋的摩天大楼,她一直觉得,盖房子是一件很高大上的事。 杨少华显然没料到崔绾绾会这么问,看着眼前的人儿仰起一张俏美的脸,大眼睛里露出崇拜之色,不禁觉得又诧异又可爱,不由得想伸手捏一下她娇俏的鼻子,手抬到半空时却被这个念头吓住了,忙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掩饰了尴尬,这才缓声道:“只不过是一间简陋的茅舍,这院里遍植竹林,现成的材质,我世居蜀中,对竹木有些见识,就随意搭建了一间,陈设简陋,倒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不委屈!这么好玩儿的东西,我看看去!”崔绾绾说完,笑嘻嘻的转去屋后了。 杨少华瞧着那一抹背影,笑着摇摇头,便去屋内烹茶。 崔绾绾在“茅舍“里背着手转转悠悠,暗暗惊叹。全竹结构的房舍,足有二十平米的面积,干净整洁的陈设着简单却实用的各样家什,砖墙垒砌的炭炉烧的旺旺的,铜壶里的水“咝咝”冒着热气。忽然觉得,比起上一世那些只会上班应付客户下班打打游戏的男子,杨少华这样的简直就是天才! 梳洗完了回到前面时,杨少华已端了煮好的新茶坐在门廊下候着。 二人对坐谈笑,喝完一盏茶的崔绾绾,抬头看看天色,想到一会儿就要告辞了,忽然心念一转,笑嘻嘻问道:“不知杨公子平日里怎么用午膳?” 第一百四十三章 同案而食 “我一人独居于此,若无友人相邀,便自己做些简单的吃食。”杨少华很随意的答着。 “一个人吃饭多孤单,不如今日我陪你用午膳吧?”崔绾绾探身笑眯眯的提议,不待杨少华回答,又道,“我这么盛情难却,你不可以拒绝。” “好。”杨少华笑的一脸和煦,“素闻绾绾你厨艺精绝,鸣泉山庄那样的人家都对你赞不绝口,我今日可算是班门弄斧了。” “无妨无妨。”崔绾绾很大度的挥一挥折扇,“吃饭这种事,最重要的是开心。” 杨少华笑着点点头,便起身往一旁的竹屋走去。 “喂,若需要帮忙......”崔绾绾在他身后喊了一句。 “不必了,你不如在这院里好好逛一逛。”杨少华顿步,回身冲崔绾绾微微一笑,便又转身而去。 “姑娘,你真要留在这儿用午膳?”丹心见杨少华走远,声音压的很低,“上师和白姑娘从不许姑娘在外面随意用膳,市集上寻的食肆饭庄也要仔细挑选的。” “这儿是外面随意吗?”崔绾绾斜了丹心一眼,“咱们都这么熟了,吃顿饭怎么了?” “可是......”丹心很为难的咽下后半句,转头四处瞅瞅,这里倒也算是干净雅致,可比起邀月楼来,确实太简陋了,若是姑娘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伤了身子,回去白姑娘可要责罚了。 “你是不是很好奇?”崔绾绾心知丹心的意思,却佯作不懂,见丹心四处打量,便顺势说道,“我也好奇。咱们虽来了这许多次,也就是房前屋后的转悠,还没仔细看过这院子呢,不如咱们现在去逛逛?” 丹心还欲再说什么,绿茗拉了拉她的衣袖,对她使个眼色,笑道:“难得姑娘有兴致,我看这院子还不算小,咱们四处转悠转悠,转完了回来,午膳也该好了。” “就是,等着吃现成的,反正他也不用咱们帮忙。”崔绾绾笑嘻嘻的起身而去,绿茗和丹心忙跟着。 院子倒不小,满院子里种的都是竹子,除了竹子,再就是竹子造的房舍,和那一条弯弯绕绕贯穿整个院子的清溪。 “竹舍,此名不虚。”几人逛完一圈回来,崔绾绾由衷的感叹。 绿茗和丹心对视一眼,笑的很无奈。这园子,比起亭台楼阁遍植花草的邀月楼,简直是太朴素了!更别说,她还随姑娘去过程府和鸣泉山庄,虽然那两处她只见过凤毛麟角,不过书上说“窥一爪而知全貌”,那样的园子才叫园子! 回到门廊下时,崔绾绾见杨少华已将几样菜品摆上了竹桌,便欢喜的跑过去,桌上摆着七八样碗碟,除了一条鱼,其它尽是菜蔬,还有两样鲜果,一碟子蒸饼。 “这鱼不会是你从溪水里抓的吧?” “你可见过溪水里有鱼?” “没见过这么大的,不过是些指头长的小鱼而已,还很难抓的样子。” “这就对了。鱼和菜蔬果品都是薛叔昨日从市集上买来的,今日事出突然,实在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 “无妨无妨。”崔绾绾大方的落座,看一眼绿茗和丹心,又看一眼杨少华,笑道,“我这两个虽是婢女,却情同姐妹,出了邀月楼,咱们都是一桌用膳的。” 绿茗和丹心看一眼杨少华,没挪步。 杨少华笑道:“全听你们姑娘的,我是主随客便。” 一动筷子,崔绾绾就有些后悔......美食这种东西,还真是,太简陋不行。 那道鱼汤炖足了火候,汤汁奶白色,放了葱姜去腥,少许盐,味道还算鲜美。 那些菜蔬,几乎就是清水煮出来,撒上几粒盐,滴了几滴油。 如果不是古代无污染天然新鲜的食材好,这样的菜品,吃起来还是很考验舌尖的。 看着杨少华吃饭也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崔绾绾忽然就笑了。 眼前的食物,不精致,不奢华,却是出自天然,带着心意,虽不十分美味,却也算是可口。 几人慢悠悠吃完一顿朴素丰盛的午膳,放下碗箸,绿茗和丹心先去端了热水来侍候崔绾绾净了手脸。 绿茗又笑道:“公子,姑娘,婢子两个今日有幸吃到公子亲手做的午膳,这收拾碗筷的事,也该婢子们去做了。”二人不由分说,利索的收拾干净桌子,净了手,端了茶盘上来摆好,便自去厨下忙活儿。 “我的厨艺不及你,这顿午膳,可吃饱了?” “饱当然饱了,不过也确实简陋了些,改日你要请我去一品居吃大餐。” “好。” “到时候我要点满满一桌子菜。” “好。” “我吃不完不要紧,就想每样都尝尝。” “好。” “一言为定。” “绝不食言。” 二人相视而笑,不约而同端起茶盏。 绿茗和丹心从厨下回来。崔绾绾拱手道别:“我要告辞了。” “好。”杨少华起身,送崔绾绾出门,看着她上了马车,看着马车转过街角,这才转身回去。 静斋茶楼,离未时还差着半刻钟,崔绾绾领了绿茗和丹心进到店内,便有一个小二迎上来笑问道:“三位,可是来寻崔公子的?” 崔绾绾看了一眼小二,点点头。 “这边请。”小二热情的领着她们上楼,到一个雅间儿门口,“几位请进去,崔公子在里面候着。” 崔绾绾推门而入,便见崔明熹坐着喝茶,一脸凝重的样子。 见到推门而入的人,崔明熹似是被惊醒一般,起身拱手施礼,将崔绾绾让至桌案边坐了:“崔姑娘,多谢你前来赴约。” “崔公子,绾绾此次前来,特备了薄礼,以谢公子上一回在集市上的救命之恩。”崔绾绾含笑示意绿茗和丹心,将四个大小不一的锦盒放在一旁的案几上,“公子是读书人,这文房四宝不是罕见之物,聊表心意而已。” “区区小事,有劳姑娘记挂。”崔明熹又是拱手一礼,看一眼绿茗和丹心,又道,“我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劳烦你这两位婢女先去外面候着?她二人可自行用些茶点,茶钱算在我账上。” 崔绾绾狐疑的看一眼崔明熹,还是吩咐绿茗与丹心自去外面。见她二人已出门去,便看着崔明熹的眼睛道:“此处也无他人了,崔公子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崔明熹落座,却是忽然像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嘴唇喏若着,一时半会儿也没开口,手却一直搭在身前放着的一个长形锦盒上,紧张的摩挲着锦盒。 屋内的气氛颇有些沉闷尴尬,崔绾绾想打破僵局,只好开玩笑:“崔公子,你纠缠了我这些时日,莫非,只因为我与你都姓崔?” 第一百四十四章 出乎意料 崔明熹听见这话,摩挲锦盒的手一紧,抬头直直看着崔绾绾。 崔绾绾见他的眸光沉沉,面上神情掩不住的紧张,莫名的心里也是一紧,忽然觉得方才那句自以为好笑的玩笑一点儿也不幽默。一个不祥的念头在心底升起,他说与家人有关,都姓崔,难不成,要上演什么认亲的戏码?这也太狗血了! “崔公子,若你无要紧事,我便告辞了!”崔绾绾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很不愿意经受这也的狗血剧情,又见崔明熹还不开口,便欲起身离去。 “姑娘且慢!”崔明熹伸手欲拦,又慌慌的缩回来,伸手去打开锦盒,取出里面一副卷轴,“我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姑娘不如先看这画卷。” 画卷徐徐打开,画中是一年轻女子,神情恬淡,眉眼清秀,眼神温柔的看着画外的崔绾绾。 “丹心?!”崔绾绾惊呼出声,又忙扭头看一眼门外,还好,丹心没有推门而入,看来是没听见。“你怎么会有丹心的画像?” “不,这是我母亲。”崔明熹深吸一口气,“这是母亲年轻时。” 崔绾绾这才又细细端详画中女子,脸孔眉眼与丹心几乎一般无二,不过确实是梳着妇人头,姿态娴静,眼神温暖,柔情满溢,似是一个初为人母的女子。 “那一年,我六岁,妹妹刚满周岁,家里宴请宾客,请画师为母亲画像,我就站在一旁看。母亲笑的那样美,眼中闪着如夜间星辰一样的光芒,那一天的母亲,我永远不会忘记。” “妹妹渐渐长大,我每日带她嬉戏玩耍,母亲温柔的看着我们,那些年,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崔明熹陷入美好回忆,眼中华光溢彩,却倏忽之间黯淡一片。 “妹妹五岁那年,我带妹妹去市集,为躲避一辆马车,妹妹摔倒了,跌伤了膝盖,我要背着妹妹去医馆,可是妹妹说,她长大了,我背着她会很累,妹妹一向那么乖巧......”崔明熹垂着头,声音里溢满愧疚、自责,“我将妹妹放在巷子口,独自一人去医馆买药,不过半条街的距离,我已是飞跑着来去,快速的拿了药回来,可是,等我回来时,妹妹不见了......” 崔明熹的声音已是痛苦悔恨不已,原本摊开的双手也渐渐握成拳,越握越紧。 “我们全家四处寻找,报了官,却还是没找到妹妹。我永远忘不了,母亲哭红的双眼,眼里的伤痛与绝望,父亲抱着母亲,哀哀的叹气,眼中压抑的悲戚,我缩在角落里,看着他们,是我弄丢了妹妹......“ “两个月后,家人辗转打听到,有一艘海船即将启程去大唐,听说船上有许多女娃娃,父亲追到海边时,海船已远航不见踪影......从此,妹妹杳无音讯,父亲母亲变卖家产,多方打探,始终没有任何消息......” “这么说,你是......新罗人?”崔绾绾看一眼崔明熹,有心打断他的话,想将他从痛苦中拉回来一些。 崔明熹抬起头,眸中已有泪光闪烁,木然的点点头。 “是。妹妹失踪后,父亲与母亲一夜间苍老,那些年,我时常看见母亲偷偷哭泣,心里就像刀剜一样。我发誓,一定要找回妹妹,我相信妹妹一定还活在这世上,等着我去接她回家。” “十五岁那年,我以太学最优的学业,求得新罗王恩准我随使臣来大唐,并留在长安。如果当年,妹妹真在海船上,被人带到大唐来,我想,她极有可能在富贵人家做婢女,据说,当初那艘海船上的女娃,便是商贾买来长安卖给富贵人家的。” “你的意思是......丹心她......”崔绾绾听到这里,已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些需要脑补的细节,也无需多想了,崔明熹这么执着的纠缠她,原来真是有隐情。 崔明熹目光灼灼的看着崔绾绾:“崔姑娘,今年上元节时,我见到跟在你身后的丹心,她的容貌,像极了母亲!我在大唐苦寻了十年,大唐这么大,长安这么大,我几乎要绝望了,我......” “崔公子!”崔绾绾打断激动述说的崔明熹,深吸一口气,“此事,非同小可。仅凭一副画像,容貌酷似......”可是崔绾绾说不下去了,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办。这样的事,没有dna检测,难道要滴血认亲?可是听说那方法并不科学。 “我知道,此事不一般,我这样很唐突,可是,我就想问一问崔姑娘,你的婢女丹心,她是不是新罗人?是不是别人拐卖来的?若是的话......” “崔公子,丹心比我还要年长几岁,她幼时的事,我委实不知。”崔绾绾倒吸一口凉气,却还是决定先按下不提,“此事,我需回去问过我师父和姐姐。” “有劳崔姑娘了!”崔明熹起身,对崔绾绾长揖到底,“若是,还请崔姑娘成全!” 崔绾绾忙起身还礼:“崔公子不必多礼。此事,容我与师父姐姐商讨好再做决定。” 看一眼门外,崔绾绾又郑重道:“崔公子,事情未查清之前,还请公子不要对丹心表露任何迹象,以免......” “姑娘放心。”崔明熹点头应诺,“我静候姑娘的回音。” “如此甚好,绾绾先告辞了。”崔绾绾款款施礼,便欲转身离去。 “崔姑娘......”崔明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上前一步。 “公子,还有何事?”崔绾绾转身。 “姑娘,妹妹失踪前跌破了膝盖,若她真是被无量商贾拐走,必定没有仔细寻医问药,恐怕,膝盖上还留有伤疤,不知姑娘可知?” “这......”崔绾绾很认真看着崔明熹道,“不瞒公子,丹心虽是我的贴身婢女,我却是个脾性古怪的人,她身上有无伤疤,我并不知情。” 崔明熹脸上的惊诧和失落一闪而过,对崔绾绾拱手一礼:“是在下唐突了。请姑娘慢走。”这才亲送崔绾绾出了雅间儿门。 绿茗和丹心候在门外,见到崔绾绾出来,忙迎上来。 “没事了,回去吧。”崔绾绾垂着眼不看她二人,只淡淡吩咐一句,便径自抬步离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伤天害理 马车里,崔绾绾忍不住一眼又一眼的看丹心。脑中回荡着第一次见丹心时,绿茗说的话:她是新罗人,名字还是白姐姐取的。 看的丹心很不好意思的垂下头,又抬起头,再垂下头,再抬起头,脸上的紧张愈发浓厚。 绿茗都看不过眼了,忍不住出声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也看一眼丹心,她今日不像做错了什么事,脸上身上也没弄脏,姑娘这眼神...... “哦,没什么,我是发觉,丹心长大了,越发好看了。”崔绾绾回过神,笑着打趣儿。 “姑娘!”丹心又羞红了脸,低了头看自己的脚尖。 回到邀月楼,二门处下了马车,崔绾绾一刻也不想耽搁,低头看了看身上,衣衫都干净齐整,不用回去梳洗更换了,便吩咐丹心先回锦云轩,她只带着绿茗往芳菲阁去。 绿茗一步紧一步的跟着崔绾绾,低头迈着小碎步,一句话不敢多说。 崔绾绾几乎是几步跑进芳菲阁里,才进了院子,见到白薇就道:“姐姐,我有要紧话说。” 白薇正在修剪花枝,听了这话,抬头看见崔绾绾,正欲嗔怪几句,瞧见崔绾绾的神色,便将花剪递与身后的仆妇,吩咐众人各自忙去,这才携了崔绾绾的手往屋内去,一面挥手示意婢女都不必跟着。 到了小花厅,白薇坐下,先倒了一盏茶推给崔绾绾,笑道:“有什么要紧事,慢慢说,不急,姐姐今日空闲的很。” 崔绾绾端起茶盏抿了一大口,放下,吸了一口气,这才道:“姐姐,丹心她,是不是新罗人?” 白薇噗嗤一声笑了,端起茶盏抿一口,闲闲道:“此事你早就知晓了,也不是什么秘密,怎么突然问?” “她是不是五岁那年买来的丫头?买她时膝盖是不是有伤?”崔绾绾紧接着问,一脸急切。 白薇见状,神情严肃起来,紧盯着崔绾绾:“绾绾,到底发生何事?你今日说带了礼物去谢崔公子的搭救之恩,他说了什么?” 崔绾绾又喝一口茶,深深吸两口气,便竹筒倒豆子般,将崔明熹的话一一讲与白薇听,末了,探身问道:“姐姐,丹心会不会真是他妹子?” 白薇越听表情越凝重,听崔绾绾说完,竟点头道:“十之八九。” “啊?不会这么巧吧?”崔绾绾惊叫,虽说其实她心里也觉得十有八九就是这么巧,不过听白薇这么说出来,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也没什么巧不巧,大约这也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吧。”白薇叹口气,“丹心那丫头,也是个可怜的,要说起来,她还是我买回来的。那时候我也不过十来岁年纪,跟在阿娘身边,有一次去集市上,我从车窗帘子处往外瞧,正看见一个大汉满脸凶相的打骂一个小丫头,动了恻隐之心,便跳下去打抱不平。谁知那大汉对我恶语想向,阿娘气不过,还吩咐车夫教训了那大汉。不过,阿娘后来还是出了一笔不小的银钱,才带回了丹心。” “啊?那大汉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送官吗?为什么还要付银钱?”崔绾绾的潜台词是,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出钱买了,那大汉必定还会拐卖其它孩子。 “这样的事,报官也不管,她是奴籍,被牙行买卖原是常事。”白薇一声叹息里夹杂着悠长的情绪,“这世间,多的是苦命的孩童,有被人牙子拐卖的,也有被父母亲眷发卖的,等我再大些时,便知道这些事管也管不过来,那些恻隐之心便渐渐少了。” 崔绾绾听完,也只有无语沉默。她一个跌落大唐的孤女,没被人贩子卖来卖去,当真是幸运,对上苍充满感激!同时心底里,对人贩子这三个字深恶痛绝!上一世便听说许多拐骗小孩儿的事,那时没有切身之痛,体会不深,对人贩子的厌恶还很肤浅,今时今日,在身边亲近的人身上看到这样的故事,这种厌恶感已转化成深深的痛恨! 害人骨肉分离的人贩子,真该千刀万剐! 白薇又细细的一点点回忆:“要说起来,我还记得清楚,这丫头当时身上衣衫破烂,膝盖处还真有伤,也不知怎么伤的,流脓结痂,看着十分可怖,阿娘请了妙手堂的郎中看诊敷药,这才好了,后来有没有留疤,我倒没有十分留意。” “这么说,真能对上?”崔绾绾想着,在这个没有dna的时代,这样能合上细节的事,也就算成了。 “细细想来,年岁也能对上,怕是真的了。”白薇点点头。 “那姐姐将丹心带回来后,没问问她的身世什么的?” 白薇摇摇头:“问是问了,可那丫头一句话也不肯说,缩在角落里,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谁也不忍再多问了。阿娘便只吩咐,让人带她去清洗干净,换上干净的衣衫,又吃饱了饭,再好好歇息几天。后来,她终于开了口,却不是汉话,阿娘这才知晓她是新罗人,心下便已猜到七八分,也不多问了,只吩咐嬷嬷好生教导她。” “嬷嬷教导她说汉话,等她汉话说利索时,已是两年后,早已记不起自己的身世了,怕是一路上吃太多苦头,很多事都不想回忆了。我看她虽不算十分伶俐,却忠厚细心,给她取名丹心,让嬷嬷教她一些本领,她不声不响的,竟跟杜嬷嬷学了一把梳头的好手艺,给你挑人侍候时,我就想到把她指派给你了。” “要说起来,亏得是你,她才有这样的机缘。”白薇笑道,“寻常姑娘的梳头丫头,谁没事带着去逛市集?也就很难牵扯出她这一桩身世了。” “如此看来,这事咱们都信了,不如,去禀了师父,就让丹心随她哥哥去吧。”崔绾绾觉得事情已水落石出,立时就拿定了主意。 白薇看一眼崔绾绾,摇摇头:“我知你心善,事情但凡有些眉目,便不忍再强留丹心,她已是你的婢女,我和阿娘都不会拦着。只是,你还需问问丹心的意思,她在邀月楼这么些年,从前的事早就忘的七七八八了,她若认了兄长,便要回新罗去,见一对早已陌生的双亲,你要问她愿不愿意?” 崔绾绾一愣,随即点头:“这我竟没想到,多谢姐姐提醒。” 第一百四十六章 重要的事 这几日,崔绾绾一有空闲,就有意无意的看一眼丹心,看的丹心一次次不安的垂下头,原本处处小心的她,做事更加轻手轻脚,一句话也不多说,连喘气儿都压着,生怕做错了什么。 崔绾绾很纠结,也很心痛,她也不想老这么看丹心,让丹心胡乱猜疑,吓着丹心了。可是她真没想好怎么开口说这事儿。 与白薇商讨妥当后,她便随白薇一道儿去禀了师父,又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陈上师听后,也几乎是立刻就信了,又说,这事儿全听崔绾绾的意思,若成全这丫头认祖归宗,也算是她们积了功德,只是不知这丫头听了这事儿,一时间受不受得住。 崔绾绾几经犹豫,想了又想,终于拿定了主意。外面崔明熹还等着回信儿,她这里拖延着总不是个办法,无论如何,总要说出来让丹心知晓。说起来,万恶的是人贩子,丹心的父母兄长没有错,丹心若能回去,他们应当待她十分好,虽说可能起初陌生,处一段时间也就好了。 这么想着,崔绾绾便寻了个机会,轻柔的唤丹心:“丹心,你别忙了,过来坐。” 丹心正在理柜子里的衣裙,听了这话却吓的手一抖。这几日,她不停的找些活儿做,就怕自己闲着,就怕姑娘说出她什么错处来,姑娘这几日,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丹心犹豫了一下,低着头,绞着双手,一步一挪的走过来,走到崔绾绾身前站定,头垂的下巴都快缩到衣领子里了。 绿茗正巧掀帘子进来,崔绾绾便又唤道:“绿茗,你也...一道儿来坐吧。” 绿茗闻言一愣,扫了一眼丹心,又偷眼看一眼崔绾绾,姑娘这几日,委实不对劲!虽这么想着,却还是笑着走近,在桌案边站定,低眉顺眼的笑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你们两个都坐着,咱们好好说说话。”崔绾绾已坐到桌案边,想了想,又吩咐绿茗,“你们两个,剥些胡桃仁儿瓜子仁儿,咱们边吃边说话,丹心你去端一壶果茶来。” 丹心飞快的退几步转身掀帘子出去了,绿茗也带着一脸笑出去,没多大一会儿,丹心捧着茶盘进来,绿茗托了几碟子干果进来。 将茶点干果碟子一一摆好,又给崔绾绾倒了一盏茶,她二人这才谨慎的搬了两个小月牙凳在下首坐了,闷着头剥胡桃仁儿。 “那个,丹心......”崔绾绾才一开口,丹心猛的抬头看着她,一脸不安,崔绾绾无奈抚额,轻咳一声,才道,“丹心,你不要这看着我,你没做错什么,我是......只是有一件要紧事,不知怎么跟你说......” “姑娘有什么话尽管说。”丹心忙停了手中的活儿,低眉敛目。 崔绾绾又吸了一口气:“是这样的,我想问问,你......你有没有想家人?” 丹心一听这话,眼圈儿都红了,头又垂的更深了,一句话不说。 “姑娘,怎么问这个?”绿茗有些不忍,也猜不透状况,低声道,“丹心是人牙子拐卖来的。” “我知道,我知道。”崔绾绾赶紧点头,“所以我是问,你可愿意回家?” 丹心抬头愣愣的看着崔绾绾,半晌忽然哭诉道:“姑娘,千万别赶婢子走,婢子做错什么事,姑娘尽管责罚,不要赶婢子走,姑娘......” 崔绾绾慌不迭的摇头摆手:“我不是要赶你走...你也没做错什么...唉,你别哭,你听我说......” 绿茗见状,忙扶住丹心的肩膀拍了两下,又递了帕子给她,柔声道:“丹心,你先别哭,听姑娘把话说完,这么些年,姑娘哪一回责怪过咱们了?” “就是!”崔绾绾不满道,“我难道是那种凶巴巴的娇小姐吗?!” “不是,姑娘,是最好的姑娘,待婢子一向好。”丹心接过帕子擦眼泪,这才安静了下来。 “这就对了。”崔绾绾舒一口气,倒一盏茶推到丹心身前,“喝杯茶稳稳神。” 丹心慌不迭的双手捧了茶盏:“姑娘,婢子怎敢......” “好了好了,你只要不哭就好。”崔绾绾头疼的拍着额角,见丹心在她的逼视下,将一盏茶一口气喝干了,这才笑道,“方才是我吓着你了。你听着,我不会赶你走,你什么也没做错。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很复杂,但是对你很重要,我要慢慢说,你不许哭,安静的听我说完,我说完后,你再哭也行。” 绿茗和丹心看着一脸认真的崔绾绾,面面相觑,下意识的点点头,四只眼睛齐刷刷的看着崔绾绾。 崔绾绾又深深吸了口气,看着终于安静下来,专注听她说话的二人,满意的笑了:“是这样,崔明熹崔公子,前几天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他是新罗人,有个妹妹,五岁的时候,被人牙子拐上了海船,带到大唐来了。崔公子来长安寻妹妹,寻了十年,直到见了丹心你,与他母亲容貌酷似......崔公子给我看了他母亲的画像,确实像,我第一眼看到画像,便以为是丹心。” 看着眨巴着眼听的入神还未反应过来的二人,崔绾绾叹口气,又接着道,“我回来后问过姐姐,丹心,你当初是姐姐带回邀月楼的,姐姐说,你的年岁对得上,而且,崔公子说他妹妹被拐走时,膝盖上是有伤的,姐姐也说,你刚来时,膝盖也是有伤的,还是师父请了郎中给你看诊才好了。可有这事儿?” 丹心的脸已开始发白,咬着嘴唇不说话。一旁的绿茗小声道:“姑娘,丹心刚来时,确实是腿上有伤的,走路还有点儿瘸,婢子的阿娘当初在后厨做事,还让婢子送过吃食给丹心,我听阿娘唠叨过,说丹心可怜见的,若不是上师及时请了郎中,她这条腿怕是要瘸了。” “既然如此,事情十有八九都对得上了。”崔绾绾点点头,“幼时的事,不知你还记得多少?你可想想,是否真有此事?我已与师父和姐姐商讨过了,崔公子苦苦寻妹,我没有拦着你们不相认的道理,你若愿意随崔公子去新罗,我也随你的意思。待你想好了,我便领你去见崔公子。” 第一百四十七章 兄妹情深 “姑娘,我不去!”丹心这回没有哭,咬着嘴唇说出这一句,再不言语。 “丹心,你想好了再说。”崔绾绾握着她的手,柔声道,“此事非同小可。你若真是崔公子的妹子,随他回家去也是应当的,你的双亲都还健在,也想见你......” “我不去!”丹心倔强道,“幼时的事,我全不记得了!我只知道,上师和白姑娘待我好,姑娘待我更好,我在这儿长大,待了这十多年,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除非......除非姑娘不要我了。” “丹心,别说傻话。这事儿,我容你慢慢想。我不会不要你,你梳的发髻是全长安城最好看的!只是,若真是机缘巧合,让你的家人寻到你,也是造化,你能回到双亲身边,承欢膝下,我也替你欢喜。”说到后面两句,崔绾绾不禁鼻子发酸,回到双亲身边,承欢膝下,她此生,只能梦里奢望了! 绿茗看着崔绾绾似是眼圈儿发红,忙拉着丹心劝慰道:“丹心,你先好好想几天。姑娘也是为你好,你看,姑娘想到你要走了,也是十分舍不得呢!” 丹心抬头看到崔绾绾,忙道:“姑娘,婢子......” “好了,我没事。”崔绾绾笑出来,“你也缓缓神,想想这事儿,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告诉我。我知道,你可能一时难以接受,你那些年吃了不少苦头儿,幼时的事不愿记起,这也是有的。” 丹心轻轻点点头,依然不说一句话。 崔绾绾笑道:“我也乏了,想歇一歇,绿茗过来侍候我更衣。”说完便径自去了里间,留着丹心在外间独自发愣。 ...... 静斋茶楼,还是上次的小二哥,领着崔绾绾上了楼,吩咐绿茗留在外面,崔绾绾推门而入。 迎面一眼就撞上崔明熹一双紧张又期待的黑眸,在看到崔绾绾的一刹那,眼中腾起希望的光芒,又瞬间灭了,崔绾绾只有一个人。 “崔公子安好,劳你久候了。”崔绾绾款款上前拱手施礼。 “不必多礼。”崔明熹忙拱手回礼,“姑娘请上座。” 崔绾绾撩袍落座,看一眼崔明熹,接了他推过来的茶杯,温和一笑道:“崔公子你不必如此不安,倒叫我不知从何说起了。” 崔明熹闻言,歉疚的一笑:“姑娘但说无妨。” “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与师父和姐姐都说了,当年的事,姐姐记得清楚,照公子说的,细节也几乎全能对上,所以,我们几乎已经认定,丹心就是你要找的妹妹。” 说完这句,崔绾绾看着崔明熹的眼睛,这个沉稳俊朗的男子,此时拼命压制一不留神就会喷涌而出的情绪,紧紧抿着嘴唇,脖子上的喉结一下一下又一下的耸动。 “所有的事情,我也原原本本说与丹心听了,不过......”崔绾绾顿一下,这才缓缓道,“丹心经此一劫,幼时的事全不记得了,所以她一时无法接受这个消息......” “姑娘,可否容我见一见丹心,与她说几句话?”崔明熹满眼痛苦期盼的盯着崔绾绾。 崔绾绾不忍见他这双眼睛,略略撇过脸,敛目摇摇头道:“公子,你的心情我理解,只是,此事,还需丹心愿意才行,我遵从丹心的意思。” 崔明熹抬头直视崔绾绾,思虑半晌,似是还有几分犹豫,却终是开口:“崔姑娘,恕在下直言,若是,丹心想随我回家,你是否放行?恳请崔姑娘宽宏大量,她的赎身银子,我一分不会少。” “崔公子!”崔绾绾似是有些恼怒,“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丹心虽是婢女,但我从未苛待于她,此次确实是她不愿见你,并非我从中作梗!” “姑娘见谅!在下真不是那个意思!”崔明熹忙颔首致歉,“我见丹心第一眼就知道,她这些年过的很好。她暂时不愿见我,我愿意等,我相信妹妹知道这些事后,会渐渐想起幼时的事,愿意跟我回家,故而有此一问。” “若丹心愿意随你回家,我乐见其成!”崔绾绾说的毫不含糊,“别说是我,师父和姐姐听说此事,皆是一番感概,十分怜悯丹心身世坎坷,若能送她与双亲团聚,都愿意成全。” “邀月楼众人宅心仁厚,是在下小人之心,在此给姑娘赔罪!”崔明熹起身,长揖到底。 “公子言重了!”崔绾绾轻叹一口气,“此事,怕是还需你多费一番心思,丹心如今正倔着,我也劝不了她。” “有劳姑娘费心了。”崔明熹点点头,“十多年了,如今能找到妹妹,我这心就放下大半,前日便已差人带了书信回新罗告知双亲,我母亲这些年思虑成疾,得此书信,必定喜极!” “如此也好。”听得双亲二字,崔绾绾又是一阵鼻子发酸,忙低头眨眼掩饰了,吸一口气,这才略略抬头,“今日无其它事,我先告辞了。” “姑娘稍等。”崔明熹取出随身一个包裹,“劳烦姑娘将这些带给妹妹,我想,或许能助她想起幼时的事。” 崔绾绾看着包裹,心内暗惊:“你早有准备?” 崔明熹点点头:“不瞒姑娘说,我来长安求学,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妹妹,带着几样妹妹幼时的心爱之物,原本是缓解我对妹妹的思念,上次见了姑娘后,我就想过,时隔多年,妹妹或许不记得我,所以今日便带了这些来......” “你倒是有心。”崔绾绾赞许的点点头,伸手取过包裹,“放心,我一定转交给丹心。” “多谢姑娘!”崔明熹又是一个长揖到底,“我送姑娘出去。” “有你这样的兄长,真好!”崔绾绾发自肺腑的说了一句,便转身而去。出了雅间儿门,将包裹交给候着的绿茗,径自下楼,上了马车。 崔明熹被最后那句说的心中一暖,一言不发的送崔绾绾出门,直到看着她上了马车,车轮徐徐启动,马车缓缓往前,走了大半条街消失在转角处,这才收回目光,愣愣的站了一会儿,返身回茶楼,一个人闷闷的喝了一会儿茶,这才吩咐小二牵马来,又去柜上结了茶钱,出门骑马走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各有心事 飘渺坊,雕梁画柱,薄羽轻纱,丝竹清扬,佳人翩跹,说不出的缱绻缠绵,旖旎曼妙。 杜子陵双眼迷蒙的看着场中的裴莺儿,如空谷莺啼却又情意绵绵的曲音唱的他一颗心软的一塌糊涂,更别提那映入眼中植入心间的婀娜倩影。 杜子陵自诩阅舞无数,能将春莺啭舞出神韵唱出腔调的,怕只有眼前这个裴莺儿了,那腰肢,当真是柔若无骨。 还未咂摸回味完,一声娇柔软糯的问安已在耳边响起,裴莺儿巧笑倩兮的款款一礼:“杜公子,莺儿这厢有礼。” “莺儿姑娘快快请起。”杜子陵忙探身伸手扶起佳人,“来来来,莺儿姑娘请坐。” 裴莺儿也不推拒,顺势往旁边挪了一步,面上带着娇柔的微笑,缓缓坐在矮几一侧。 “莺儿姑娘,歌舞妙绝,举世无双!”杜子陵敲着折扇笑赞,“我敬莺儿姑娘一杯。”说罢,自己举杯一饮而尽。 “多谢公子。”裴莺儿低眉浅笑,优雅的端起酒杯,略沾了沾唇,又优雅的放下了,“多谢公子赐酒,莺儿今日身子略感不适,不便多陪,先告辞了。”说完已起身,娇娇弱弱的施了一礼,便欲转身离去。 “哎哎哎,我这还没说话呢......”杜子陵抬起折扇欲拦,裴莺儿轻盈一闪身,扶着婢女的手离去了,杜子陵手上落了个空,一折扇敲在掌心,不满的嘀咕,“这莺儿姑娘,一向柔顺,近来怎么如此不解风情?” 出了雅间儿远走几步,芳儿扶着裴莺儿下楼梯,一面悄悄扭头往侧后瞥了一眼,低声小心道:“姑娘,近来你如此冷落杜公子,就不怕他生气么?” 裴莺儿漾出一抹浅笑,反问道:“我如此待他已有月余,你瞧他还不是每日都来么?” 芳儿偷笑一声点点头:“也是,要照奴婢看来,这杜公子待你反倒比往日更好了。” 裴莺儿再不说话,扶着芳儿的手,袅袅娜娜的走去后园子里歇息去了。 杜子陵在雅间儿闷闷的又喝了一杯酒,这才呼呼的冲出飘渺坊,出门跨上马,甩着鞭子往程府去了。 程府后花园,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天空很蓝,湖水很清。 程璟将一柄青钢宝剑舞的寒光闪闪,杀气腾腾。树上的鸟雀一阵吱吱喳喳乱叫,扑扇着翅膀纷纷飞走。林间的落叶簌簌飘落,未及扑入大地母亲的怀抱,便又被一阵阵剑气带入空中,旋转漂浮,纷纷扬扬。 她还真是信义第一说话算话!她说不来就不来,她每逢休沐就去竹舍,她与杨少华品茗谈笑,她去秦楚馆,她见崔明熹,她还去鸣泉山庄,她一有空就到处乱跑,可她就是不来见他! 一股股无名火从心头冲出,最后汇聚在手中长剑中呼啸而出! 远远立着的春雷秋雨,耷拉着脑袋,大气儿不敢出。 “哈哈哈,多日不见,程兄的剑法愈发精进了,大有狂风过境之势,妙哉!妙哉!“一声爽朗的大笑随着一袭绛色锦袍飘然而至。 春雷秋雨听见声音,心内俱是一喜,同时抬头看来人,刚刚松下去的半口气又呼的一下提到嗓子眼—— 程璟手中长剑成破竹之势正冲杜子陵面门呼啸而至! “唉唉唉!”杜子陵尖叫着上身往后仰,身子晃了几晃,脚下一个趔趄,勉强站稳没跌倒,定睛看时,小心的抬起手中折扇,将离自己下巴仅一寸远的剑尖轻轻拨开。 春雷秋雨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偷偷抬起衣袖擦了一把额上的汗。 “下次不要在我练剑时莫名其妙闯进来!”程璟收长剑还鞘,扬手扔给秋雨,不客气的白了一眼杜子陵。 “我早知道,像你这样的高手,不会意外失手的,果然,好剑法!”杜子陵笑嘻嘻的夸赞,随在程璟后面,进凉亭撩袍落座,忽而眸光一闪,探身问道,“你说,刚才若你真刺伤我了,会怎么样?” 一旁侍立的三个小厮听了这话,都不禁对杜子陵投去含义复杂的一瞥。大山更是在心里默默慨叹:老天爷啊,自家公子怎能问出这么蠢的话啊?! “没有这种可能。”程璟闲闲的抿茶,“我若收手及时,你便毫发无伤;我若不收手,你此时已躺在这儿了,我自会打发人去杜府送信,让他们料理你的后事。不过很显然,今日是第一种情形。” 大山听了这话,又是一头黑线。 “唉!可惜啊!你从来没有失手的时候。”杜子陵似乎很失望,摇头叹息。 “怎么?又是哪位姑娘惹你伤心了?” “知我者,程兄也。”杜子陵夸张的拱手长揖,拖长声调的慨叹,只换回程璟不屑的一记白眼。 杜子陵却并不在意,一下一下敲着折扇,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唉!此生最怕红颜泪!枉我如此聪明,竟猜不透莺儿姑娘到底为何伤心,真是可叹啊,可叹!” “你不是一向自诩红粉知己,最擅哄佳人欢心么?”程璟被他这情真意切的叹息逗的想笑,心情好了许多,也不嫌他啰嗦了。 “确实如此。”杜子陵听见夸他,非常赞同的点点头,“可这莺儿姑娘,真不愧与你那个红颜知己同出一门,说伤心就伤心了,我猜了大半个月也没猜出为什么。” 听见提到崔绾绾,程璟捏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便笑道:“为何要猜?佳人伤心落泪,你哄几句,再问问不就知道了?你不是一向如此么?” “我也想啊,可我每次还未开口询问,莺儿就借机离开,走的那叫一个决绝,拂袖而去啊!”杜子陵又是一副痛心疾首百思不解的样子。 “佳人拂袖而去,伤心的难道不是你吗?”程璟像看傻瓜一样看着杜子陵,忽然发现越来越不了解这位几乎是他唯一的挚友了。 “我本来不伤心,可我见莺儿伤心,也就跟着伤心了。”杜子陵再一次情真意切的叹息。 “拂袖而去,是伤心?”程璟心里一动,面上却很平静,看着杜子陵试探着问道,“难道不是因为生气了?” “这你就不懂了。美人从来不会真的生气,看着是生气,其实就是伤心了。”杜子陵自信满满的分析。 程璟低头抿茶,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儿,心内却在一遍遍问,难道我惹她伤心了?我到底哪儿伤她心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拦路道别 温家花园湖畔,崔绾绾站在桥边,极目远眺。 “入秋风凉,姑娘已站了许久,可要进亭子歇歇?”凉凉的声音,说出这样的关切之语,不用看也知道来人是谁了。 崔绾绾闻言一惊,却面色镇静的缓缓回过头,笑的一脸嫣然:“七公子安好。” 温七公子点点头:“我安,姑娘也安?” 崔绾绾忍不住笑了,也点点头。 “既然都安,不如过去陪我品一杯清茗?”温七公子已扶着轮椅侧过身子,伸手做一个请让的手势。 崔绾绾只好再次点点头。 对坐品茗,却无话可说。不知为何,面对温七公子,崔绾绾似乎不敢多说话,她总觉得,他的双眼能看透人心。 “今日,已见过祖父与祖母?”温七公子看着有几分局促的崔绾绾,莞尔一笑,挑起话题拉家常。 “是。” “我母亲,你也见过?” “是。” “午膳在何处用的?” “春晖院。” “噢?你今日又做了什么拿手菜品?” “无甚新鲜花样,都是从前做过的,老夫人点的菜式。” “我听说,你私底下唤他们爷爷奶奶?” “......是。”崔绾绾犹豫一下,还是老实的答了是。 “那为何在我面前称老夫人?” “......” “你不像是舞优。” “什么?”崔绾绾茫然,下意识的反问一句。 “你师父没请嬷嬷教你怎么说话应对?” “......有。” “那是嬷嬷没教导好。” “不是!嬷嬷很好。” “那就是你没学好?” “我......” “我有许久未见你了。” “是,我有一阵子没来了。” “祖母是不是说,让你要常来。” “是,老夫人厚爱。” “嗯,你以后要常来。” “......” “茶也品完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可以告辞。” “是。”崔绾绾起身行礼,便欲转身。 “等一等。”温七公子招手唤过婢女,拿来一个锦盒,“这个送给你。回马车里再打开。 “多谢七公子。” “嗯,不谢,去吧。” 崔绾绾捧着锦盒,缓缓转身离去。 马车不疾不徐的走着。 车厢里,崔绾绾打开锦盒,不禁笑出了声。 锦盒里,是一只打磨光滑透亮的青蛙,崔绾绾拿起青蛙,很熟练的扭动青蛙肚子一侧暗藏的小木桩,直到扭不动了,这才将小青蛙放在案几上,松开手,小青蛙一蹦一跳。 绿茗先是被惊的往后一缩,继而笑起来,盯着小青蛙瞅了半天,一脸崇拜:“姑娘,这里面有什么机关?” 崔绾绾笑而不语。心内暗自感慨,看着清冷的温七公子,还有这么淘气的一面,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刘壮将本来就慢的马车放的更慢了,从外面贴着车相壁悄声道:“姑娘,前面是程公子的马,候在路边,不知......” 崔绾绾一愣,想了想,吩咐刘壮:“你且慢慢的,若他手下有人作势拦,你便停下。” 没多一会儿,马车就停下了。 “崔姑娘,冒昧叨扰,还请下车一叙。” “公子有什么话,就这样说吧,我能听见。” “姑娘不觉着,这样很失礼?” “公子截停我的车,难道不失礼?” “......姑娘言之有理,我失礼在先......绾绾,我来与你道别的。” 崔绾绾心里一动,声音却依旧清冷:“公子将去往何处?” “凉州。” “公子一路当心。” “绾绾,事出突然,我必须亲自走一趟。你在长安,要多留心。” “多谢公子记挂。” “绾绾,我是认真的。你遭人暗算,我在查,刚有些眉目,本不想说出来让你忧心。你万事留心,我回来后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我记住了。” “绾绾,能不能让我看你一眼?” 马车帘子纹丝不动,车厢里静悄悄的,像没人一般。 程璟眼神里满是失望和受伤,又不甘心的说一句:“你保重。我走了,入冬下雪前必定回来。” 调转马头,程璟终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他看见马车帘子掀开一条巴掌大的缝,却已能让他看见她了,程璟漾出笑意,剑眉星目,一脸灿烂如同九月的艳阳。 崔绾绾被那笑容晃的心里一慌,甩手松开车帘子。腹黑男!她愤愤不平的暗骂一句。她是听着他调转了马头,以为他已打马离去了,这才......他最后那一句,语气里满满的受伤刺痛了崔绾绾,一时心软,想看一眼他离去的背影,谁知,迎面撞上他的脸...... 程璟不再说话,转身,扬鞭打马而去,很快消失在扬起尘土的官道上。 “在这停一会儿,等灰尘落下了再走。”崔绾绾郁郁的吩咐刘壮。 绿茗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崔绾绾。 马车终于再走起来时,崔绾绾撩起车窗帘子往外看。秋游的士子佳人已有许多了,宝马雕车香满路。长安,城里城外,少不了这样那样的热闹。 回到锦云轩时,王嬷嬷来禀,说是外面有人送了帖子来,姓萧的郎中。 崔绾绾闻言一喜,接了帖子回房去了。 算着日子,阿西娅与萧秦的婚礼也该送帖子来了。打开帖子,果不其然。 “丹心呢?”崔绾绾奇怪的问绿茗,她回来有一会儿了,丹心连个面儿都没露,这不像她。 “正要说她呢!”绿茗有些不满,“周嬷嬷说,丹心今儿个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任谁也不见,屋子里还隐约哭声。可这会儿姑娘回来了,她也不来,就说不过去了!” “随她去吧,让她一个人待会儿也好。”崔绾绾听了这话就猜到大概,她前几日将崔明熹给的包裹交给丹心,丹心赌气锁在柜子里,说不想看。今日,大概是打开包裹看了。 “姑娘,你这是越发纵的这丫头没个体统了。”绿茗话说的重,语气却不重,事情前因后果她都知道,这会儿也猜出个七七八八。 丹心确实是一个人躲在偏房里打开包裹,看那个忽然跳出的大哥送给她的礼物。 包裹里还有一封信,信上说,这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丹心小时候玩过的,信里还写了许多小时候的趣事。 丹心看完信,便已泪流满面,信里描述的,是一个在家人的呵护下成长,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可是丹心并不能记起那些事,她从来不肯想起进邀月楼以前的事,那些记忆里,最深刻的就是喝骂与皮鞭,再就是冰冷的变了味儿的食物。 第一百五十章 甜蜜金秋 马车里,莲香叽叽喳喳不停:“我能看到萧大哥和阿西娅成亲,好开心啊!” “嗯,那当然。他们成完亲,就该轮到萧二哥了。”崔绾绾很认真的点点头。 “绾绾你......”莲香一张粉脸通红。 裴莺儿捂着嘴偷笑,“就是呢,萧家兄弟也到了娶亲的年岁了。” “莺儿,你也取笑我。”莲香不依,笑着作势拽裴莺儿的胳膊。 马车里笑闹一团,赶车的刘壮也忍不住偷偷扭头瞥了一眼,隔着车帘子什么也看不见,他还是忍不住笑了。 秦楚馆后院,几人才踏进去,便有一个三十上下的媳妇儿迎过来,“三位姑娘,是萧郎中的好友吧,快里面请。” 萧楚听见声音也迎了出来,“崔姑娘,裴姑娘,莲香,你们来了,快请进来。” 崔绾绾和裴莺儿同时扭头,笑着看一眼莲香,这才笑嘻嘻的跟着萧楚进屋。 萧秦也迎上来,拱手施礼道:“我这里简朴,委屈几位姑娘了。要说起来,崔姑娘才是大媒人......” “可不敢当。”崔绾绾连连摆手,“我一个姑娘家,岂能做媒人,今日有幸来讨杯喜酒喝,就是欢喜了。”说着,又从绿茗手里取过一个锦袋,“恭贺萧郎中大婚,吉祥如意。” 裴莺儿也从芳儿手里取了锦袋奉上,笑着说了吉祥话。 莲香摸出一个绣花荷包,红着脸放到萧秦手上,“萧大哥,我没她们阔绰,一点心意。” 萧秦本欲推拒,听莲香这么说,便笑着接了,“三位的心意我都收了,请里面喝杯薄酒。我这里没什么宾客,都是街坊邻居,好心帮忙的,凑一场热闹,你们三位就是贵宾了。” “萧郎中客气了。我们三个姑娘家,也不便在外面凑热闹,不如去找阿西娅说说话。”裴莺儿笑着提议。 “也好,阿西娅就在后院上房里,你们自去吧。”萧秦倒也爽气,指了指方向,就一拱手算是送她们去了。 “我们也不客气,自去寻阿西娅,萧郎中且忙去。”崔绾绾笑嘻嘻的回礼,萧秦便自去忙了。 上房门口挂着帘子,崔绾绾听见里面有低低说话的声音,便笑着唤了声:“阿西娅。” “绾绾?快进来。”阿西娅听出来人,惊喜的应答。 绿茗打起帘子,三人进去,穿着大红婚服的阿西娅,稍稍卷曲的长发挽成大唐女子的高锥髻,插一对赤金嵌宝的步摇,此时起身迎接,步摇颤颤悠悠的晃动,衬的阿西娅别有一番美感。 “阿西娅,你真漂亮。”崔绾绾真心夸赞。 “谢谢你,绾绾。”阿西娅娇羞一笑,又转头指着身旁的女子,“这是我在杂耍团的好朋友,古日娜。古日娜,这是我丈夫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崔绾绾,裴莺儿,夏莲香。”不过两个月功夫,阿西娅的汉话越来越纯正。 古日娜有一双碧蓝色的漂亮的大眼睛,亚麻色的头发自然卷曲,头上戴着流苏金饰,身后缀着长长的头纱,穿着漂亮的西域舞裙,听见阿西娅介绍,单手横于胸前弯腰对崔绾绾行了个礼。 崔绾绾三人也款款回礼。 几个姑娘家在一起说说笑笑,最多的时候都是拿新娘子打趣儿。 “绾绾,听阿西娅说,你是长安最好的舞娘?”古日娜目光闪闪的看着崔绾绾。 “阿西娅过奖了,我是舞娘,不过未必就是长安最好的。”崔绾绾谦辞。 “阿西娅说你是最好的,你就是最好的。”古日娜有几分较真,“我要与你切磋舞艺。” “那太好了!”崔绾绾抚掌而笑,“我也想学胡旋舞呢!” “绾绾,那你可找对人了,古日娜的胡旋舞跳的可好了!”阿西娅从旁附和。 几人正说笑着,外面有喜娘掀帘子进来,笑道:“新娘子可都妥了?吉时已到,要拜堂了。” 喜娘过来搀扶阿西娅,几人又簇拥着,嘻嘻笑笑的出去看拜堂礼。 ...... 回到锦云轩,崔绾绾觉着乏了,洗嗽更衣后,歪在榻上说闲话。 “绿茗,你可寻好夫婿了?”崔绾绾拿绿茗打趣儿,“寻好了可要告诉我一声,我给你备嫁妆。” “姑娘,这是做大媒做上瘾了么!”绿茗笑道,“婢子不嫁,婢子一直服侍姑娘。” “可又胡说。你不嫁,你娘该急了。”崔绾绾知道,绿茗的父母都在邀月楼领着外面的差使做。家中就只有姐妹两个,绿茗是大姐,再过一两年也就该放出去嫁人了。 绿茗羞红了脸,“那我也等姑娘找好了人家再嫁。” “到那时,你就老了,看谁还娶你。”崔绾绾笑,心里却有几分认真,她是计划自己至少也要到二十五岁的,绿茗比她大了好几岁呢。 “没人娶,我就一辈子跟着姑娘。”绿茗笑嘻嘻的剥胡桃仁儿。 “说傻话,你一辈子跟着我,你爹娘怎么办?”崔绾绾嗔怪一句,绿茗只管笑。 一旁只听不说话的丹心,忽然头低的更厉害了。 “丹心,你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别闷着,这里都不是外人。”崔绾绾叹了口气,这孩子,这几天都闷闷不乐的,别人那样一场热闹的婚礼,也没见她露出个大笑脸来。 丹心咬了咬嘴唇,好容易开了口,“姑娘,我看了崔公子送来的东西,还有...还有一封信。” “嗯。”崔绾绾点点头,并不接多余的话。包裹里的东西她看也没看就转交给了丹心,信里说了什么她自然不知,丹心想说就说,不说就不说。 “姑娘...我...我看了那些东西,可是我...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丹心很伤心。 “不急,慢慢想。”崔绾绾看着伤心的丹心,非常不忍心,“丹心,不如你去见见崔公子?” 丹心抬头看着崔绾绾,不过这次她没有立即拒绝。 “见见他,兴许能想起些什么。”崔绾绾看着丹心的眼睛,她知道,丹心已经动摇了。 “姑娘,我一个婢女,去见崔公子......”丹心两手绞着衣襟。 “无妨,只要你想见,我自会为你安排。” 丹心犹豫了一下,又犹豫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这个头一点,丹心忽然觉得轻松多了。 崔绾绾将丹心的神情尽收眼底,心里也一阵轻松,这件事,应该能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吧。 第一百五十一章 依依惜别 锦云轩里,丹心拎着包袱,哭着要给崔绾绾磕头,“姑娘,婢子这一去,怕是再也见不到姑娘了,就容婢子磕个头吧。” “别别别!”崔绾绾几乎是恐惧的大叫,躲在绿茗身后,“丹心你别这样,别这样,你知道,我不兴这个......” 绿茗最忙,又要拉着拦着丹心不要磕下这个头,又要留心着躲她身后的姑娘,不要慌慌的碰到桌角门框上了。 “丹心,你听姑娘的,姑娘待你好,你心里知道就好,姑娘不喜欢这样,你就听姑娘的。”绿茗连拉带劝。 “姑娘,婢子不磕这个头,走的不安心。”丹心几乎是感恩戴德,“姑娘心善,一向待婢子好,这样的事,还准了婢子离去,连赎身银子也不拿,还赏了婢子这许多东西,婢子不是忘恩的人,今生不能报答姑娘,就想给姑娘磕个头,姑娘就允了吧!” “丹心,你,打住!”崔绾绾眼见绿茗快拦不住了,丹心就要跪下去了,慌慌的伸手帮绿茗,“我告诉你,丹心,我不兴这个的,你这样,我要折寿,我要折寿!”说到最后,急的叫起来。 “丹心你还不快打住!”绿茗也急了,“你看看,你把姑娘逼成什么样儿了!呸呸呸,姑娘快呸掉,红口白牙的,瞎说什么!” 丹心听了这句,也赶忙起身站好,连呸三下,“姑娘是大善人,长命百岁!” “好好好,你只要不给我磕头,我就长命百岁了!”崔绾绾快躲出汗来了,见丹心终于好好站着,长长呼出一口气。 “丹心,天色也不早了,崔公子的马车已在外面候着,你且去吧。”崔绾绾拉着丹心的手往外走。 丹心见了崔明熹一次,后来又见了一次,第三次时,丹心答应跟他回新罗,虽然,丹心想起来的事不多,想的一点就头痛想不下去了,但她也愿意相信她的身世,愿意回去看看崔明熹说的父亲母亲了。 邀月楼里,陈上师和白薇都以丹心是崔绾绾的婢女为名,将此事交给崔绾绾处理,她二人一概不过问。 崔绾绾很爽气的一口答应了,让崔明熹准备好了就来接丹心,并且她拒绝了崔明熹给的一千两赎身银子,还允许丹心将往日的衣衫首饰全部带走,又另添了两套衣裙和几样首饰,说是留个念想。 丹心简直觉得遇到菩萨了,追着赶着要磕个头再走。 “姑娘,我......”丹心眼圈儿又红红的。 “好了好了,丹心乖,不哭不哭。”崔绾绾像哄小孩子一样,“丹心这是回家,应该高兴才对。回家了有父母宠着,有兄长爱护,往后都是好日子呢!” 后院角门处,崔明熹牵着马等候,旁边停着一辆马车,还有一个仆妇随侍。 见崔绾绾领了丹心出来,崔明熹忙上前拱手施礼:“崔姑娘,有劳了。你的恩情,我铭记于心。” “哎呀行了行了,我最受不了这个。”崔绾绾挥挥手,“快些走,别再惹丹心哭了,眼睛都肿了,小姑娘家家的,也不嫌难看。” 绿茗闻言,噗嗤一声笑了。丹心不好意思的低着头,崔明熹一脸怜爱的看着她。 丹心看着马车,又看一眼崔明熹,摇着崔绾绾的胳膊:“姑娘,你再送送我。” “你答应我不哭了,我就送你,一直送到城外去。”崔绾绾笑看着丹心。 “好,婢子不哭了,不哭了。”丹心笑的像个孩子。 崔绾绾上了马车,绿茗对门房值守的仆妇吩咐了一声,便也跟着上了马车。 上了马车,丹心又咕咕哝哝的说了许多话,一直说到马车再次停下。 “崔姑娘,丹心,这里就是灞桥了。”崔明熹温厚的声音响起。 崔绾绾握着丹心的手笑道:“丹心,我总不能送你到登州去,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丹心又垂了头,咬着嘴唇点点头。 绿茗先跳下马车,扶着崔绾绾下来,又扶了丹心下来,握着她的手笑道,“丹心,你往后,就都是好日子了,胆子总能大些吧!” “这可难说,她往后,父母宠着,兄长护着,怕是胆子要更小了。”崔绾绾笑的露出一口白牙。 “姑娘,绿茗姐姐,我,我会一直记挂你们。”丹心用力的点头。 “好了,丹心,快走吧,一路上多小心。”崔绾绾挥挥手,“可惜这是深秋,没有柳枝送给你。” “姑娘,绿茗姐姐,你们多保重。”丹心一步一挪的挪上了马车。 崔明熹又一拱手:“多谢崔姑娘成全,若不是崔姑娘开解,丹心只怕不会这么快答应。” “崔公子言重了,是你一番诚意打动丹心。”崔绾绾笑道,“我不必嘱咐,你也会待丹心好,我就不赘言了。” “你放心。”崔明熹重重的点头,又一拱手,这才翻身上马,再在马背上一拱手,吩咐车夫启程,自己骑马在后面缀着。 崔绾绾看着崔明熹一袭玄色锦袍的背影,又想起第一次在灞桥边见她的情形,恍如昨日。 彼时是春,灞桥边杨柳依依。此时已秋,杨柳摇落,桥边冷清。 崔明熹要带着丹心去登州,赶在入冬下雪前登上海船前往新罗。这个陪伴她长大的少女,以后再不会见了。 崔绾绾对着远去的车马惆怅若失。 身后传来马车声,是刘壮驾车来接了,绿茗走前儿吩咐门房值守婆子传话的。 “姑娘,这里风大,上车吧。”绿茗上前扶,崔绾绾点点头,跨上马车。 才回到锦云轩歇下,白薇就来了。 “姐姐,来坐。”崔绾绾招呼白薇落座,亲自给她倒了茶。 “我来看看你,说说话,少了一个人,怕你觉着冷清。”白薇柔柔的看着崔绾绾。 “姐姐最懂我。”崔绾绾心里一暖,“丹心能回家,是好事,我没有舍不得。” “我知道你的性子。”白薇眼睛扫一眼屋里,“你这里,人也确实少了些,早就想给你添了,你一直说不喜人多。如今丹心又离去,总要再挑几个新人给你。” “此事,姐姐看着办。”崔绾绾这回不再拒绝,“只是,眼下就要入冬了,杂事繁多,倒叫姐姐费心。” “你呀,就是嘴甜。”白薇笑着喝茶,又说了些闲话,嘱咐崔绾绾一些事,这才离去。 崔绾绾送走白薇,看着窗外,有些郁郁。她不喜欢冬天,冷清,清冷。而且,她在冬天最容易想家。 第一百五十二章 狭路相逢 锦云轩里,新来的婢女青萝给崔绾绾梳了飞仙髻,又前前后后打量一遍,笑道:“姑娘真真好看。” 崔绾绾笑了。青萝十四岁,是白薇挑进锦云轩的人,据说是那个很会梳头的杜嬷嬷的娘家侄女,梳头的手艺比丹心只好不差,而且活泼爱笑,也很会说话,有一双灵动的眼睛。 “就你这小嘴儿甜的跟抹了蜜似的,才来了这些天,每日里可着劲儿的夸姑娘。”绿茗端了托盘进来,笑着打趣儿。 “婢子没有夸姑娘,婢子就是说了真心话而已。”青萝笑起来一双眼睛像是在说话。 “姑娘是最好看的人,咱们都知晓了,还用得着你说?”绿茗将托盘里的茶盏取出,执壶倒了茶水捧给崔绾绾。 “姐姐跟着姑娘这么多年,每日见姑娘也都习惯了,自然不挂在嘴上,可我这才初见姑娘,被姑娘的美貌惊着了,忍不住说了出来。”青萝说的很认真,让人无法反驳。 崔绾绾和绿茗都笑了。青萝来后,锦云轩里热闹了许多。 外面王嬷嬷回话:“姑娘,墨菊姑娘打发小丫头来说,白姑娘已经出门往月洞门候姑娘了。” “我知道了,这就出来。”崔绾绾应了一声。 绿茗拿过薄绸斗篷给崔绾绾披上,又拢了拢领口。 青萝拎着个小包袱,笑嘻嘻的,“跟着姑娘真好,常常能出门玩耍的,我这才来了十多天,这是第二趟出门儿了。” “你这么爱出门儿,赶明儿让姑娘给你寻个好婆家,就嫁到外头去。”绿茗捉弄青萝。 “绿茗姐姐坏,要说出门子嫁人,也是要姐姐在前面呢。”青萝笑眯眯的回应。 “你瞧瞧,她这嘴。”崔绾绾笑了,“绿茗你还是别逗她了,这可不是丹心那样的闷葫芦由着你怎么说。” “姑娘这话,倒像是说婢子常欺负丹心似的。”绿茗假装不满。 “瞧瞧瞧瞧,你们如今一个两个,倒是让我惯的不成样子了,竟敢跟我顶嘴了。”崔绾绾板着脸。 “姑娘人好,婢子们也就敢在自个儿屋里说几句放肆话儿,在外头是万万不敢的。”绿茗和青萝一左一右落后小半步跟着崔绾绾出了锦云轩。 月洞门处,白薇也刚刚到,见了崔绾绾便笑着招呼。 马车已在那儿候着,姐妹俩互相谦让着进了马车,几个丫头跟着进去侍候。 “姐姐,咱们二人,许久未曾一道儿出去了呢。” “还真是。”白薇携着崔绾绾的手,感叹不已,“这一晃眼,小一年就过了,也不知都忙些什么去了。” “姐姐每日操心里里外外的事,总有忙不完的,真是辛苦姐姐了。” “不辛苦,就怕没事做。”白薇感慨一笑,“这人吧,太闲了就容易生出许多杂七杂八的心思来。” “姐姐,近日可是有什么烦心的事?”崔绾绾心中猜到大概,却不便说出来,只问白薇。 “也没什么,且随他去吧,过一阵子兴许就好了。”白薇懒懒的不愿意说,崔绾绾便也不便再多问了。 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闲话,没一会儿,马车就在云想霓裳后院门口停下,值守的仆妇开了门,迎进白薇和崔绾绾等人。 白薇领着崔绾绾进了上房,吩咐墨菊端了茶来,便自去外面侍候。 崔绾绾也吩咐绿茗和青萝自去外面随意逛逛去。 掌柜的得了信儿,便托着账册进到上房,恭敬递上:“这是这一季的账册,请二位姑娘过目。” “有劳宋伯了。”白薇温婉一笑,接过账册。 宋伯一拱手,说声“不敢当”,便躬身退去。 白薇将账册推到崔绾绾面前,笑道:“今日我且躲躲懒,让你耗耗脑子。” 崔绾绾一口茶呛着了,连连摆手,撒娇讨饶:“好姐姐,你饶了我吧,我最烦看这些个了。” 的确,古代人们记账的那些字词,崔绾绾看的一个头两个大。 白薇无奈,摇头笑叹的将账册收回来,自己翻阅。 “姐姐看账册的模样也这么美。”崔绾绾两手托腮,眼也不眨的看着白薇。 白薇头也不抬,嗔笑道:“你就躲懒,偏挑了好听的话来哄我。” 云想霓裳的掌柜宋伯是白薇从白家带出来的人,既有商人的精明,又难得的忠厚忠诚,账册做的也是一丝不苟。白薇每次其实也就是阅览一遍,挑不出什么问题。 没一会儿便忙完了。 “咱们是外头逛逛去?还是看看衣裳首饰?”白薇笑道,“咱们这里最时新的衣裳,你早早就收到了。” 崔绾绾知她又拿程璟调侃,不禁脸一红,却忽然眼珠子一转,笑道:“姐姐,咱们就逛逛铺子,也看看别人怎么评价挑选咱们这儿的衣裳首饰。” 白薇一愣,旋即笑了,“也就你想的出这主意。我先让墨菊悄悄儿的给宋伯说一声,让他吩咐店里的伙计别张扬。咱们从后门出去,往那边绕半条街,再进店里,看着就与一般进店的夫人小姐无二了。” “还是姐姐想的周到。”崔绾绾抚掌笑,便起身携了白薇的手出了院子门儿。 才踏进云想霓裳的门,崔绾绾还未定睛看呢,就听见一声娇声惊问:“是你?!” 崔绾绾诧异的循着声音看去,只觉着眼前的女子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姑娘真是健忘,这就想不起来了?”那女子冷嘲一声。 白薇闻言一怔,忽而脑中灵光一闪,正欲开口解围,便见崔绾绾已是想起来了,正笑着施礼:“原来是陆大人家的三小姐,失礼了。” “想起来了?不过,你现在该称我一声韦夫人。”陆婵娟一双眼中似藏着万把冰箭,冷冷射向崔绾绾。 崔绾绾察觉到陆婵娟不友善,却一时想不透原因,便只好顺着对方话,柔声道:“韦夫人。” “哼!果然是娼妓女子,不知廉耻!”陆婵娟眼神冰冷,说出的话更是歹毒,“尽使些下作伎俩!” 崔绾绾脸色涨红,兄长腾的一下窜起火苗,她居然说她是娼妓! 她无辜跌落陌生时空,孤苦无依下寻得教坊立足,谨小慎微十几年,不过为的就是求一个平安自在,只管跳舞不侍宴饮,为的也就是不见肮脏龌龊不听闲言碎语,可是凭什么,眼前的女子,无辜辱骂她?! 第一百五十三章 路见不平 陆婵娟见崔绾绾眸中怒火难掩,不禁也是怒从心中起,她一个娼妓,竟然还不让人说,难不成她还敢对她一个官家女子如何不成? 于是越发放肆的嘲弄:“怎么?崔姑娘自以为凭着几分姿色,跳得几支乐舞,有了三分名声,便不可一世么?说到底,也不过是歌舞娱人,下贱的娼妓而已!” “你!”崔绾绾一步冲上去,气的浑身发抖。 白薇拉住她,低声唤道:“绾绾!” “韦夫人,我家小妹不知何故得罪你了,竟如此恶语相向?”白薇冷静而客气的置问。 “何故?”陆婵娟又是一声冷笑,“她自己做了什么,难道不清楚?你这个好妹子,你没问问他,如何识得我家夫君?” 白薇蹙眉道:“舍妹身份卑微,岂能识得韦大人?如果韦夫人是指早先灞桥边的误会......” “误会?你们倒真是巧言令色,很会替自己开脱!”陆婵娟鼻孔里哼一声,“分明是你这个妹子无端搅扰,故意设计引诱我夫君!” “你信口雌黄!”崔绾绾怒叫,“那日之事,当真只是意外,我一时认错人,已当面向你们二人致歉!” “还敢狡辩!”陆婵娟居然扬手要打,却被白薇拦住了胳膊。 掌柜宋伯已快步走过来劝解:“两位夫人,此处人多嘴杂,切莫闹出事来,于两位的清名不利。” 陆婵娟的贴身婢女也小声说着什么,陆婵娟这才怒气冲冲的收了手,气咻咻的离去。 走了两步,陆婵娟又回头,冷笑一声:“我方才问你,怎么想不起我了?你便认出我是陆家三小姐,可你不过是那日灞桥边见过我一次而已,为何竟知道?可见你是早先就私下认出我了,也是早先就盯上我夫君了,灞桥边故意设局引诱我夫君入套,如今还敢装作无辜,着实心肠歹毒,可恨至极!” 说完,一脸怨毒的瞪了崔绾绾一眼,这才拂袖而去。 只剩下崔绾绾和白薇瞠目结舌愣在原地。 这分析问题的逻辑,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崔绾绾气的要吐血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总不能说,认错人后,又暗中查探对方身份吧? 可是,这陆婵娟,不过是一面之缘,原本都快忘记她了,为何对自己如此怨毒?自己并未做过什么,那日认错后,与她那夫君也再未见过。刚才一时没细想,认出人来就说出来了,就是因为没当回事,谁知,竟被对方这么误会,这其中,定有隐情。 白薇盯着陆婵娟离去的背影,凝神片刻,这才道:“此事定有隐情,看来是我们疏忽了,回去后我便差人细细的查。” 宋伯神色的紧张对白薇和崔绾绾拱手致歉:“惊扰二位姑娘了,是属下之责。” 白薇灿然一笑:“宋伯,不关你的事,你忙去吧。” 宋伯应声退下。 原本打算一逛的心情,被这么一搅扰,二人都没了兴致,便吩咐回邀月楼。 回去的马车里,分明没有来时马车里的热闹嬉笑,两个主子闷闷不乐,四个丫头也不敢多说半个字,生怕惹恼了姑娘。 马车行至闹市街头,忽听得一声声粗鄙的喝斥和打骂声。 崔绾绾好奇,掀开车窗帘子往外瞧,便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衣衫褴褛,满脸脏污,搂着一个十几岁同样是衣衫褴褛满脸脏污的少女瑟瑟发抖,一边凄厉的叫喊:“别打我妹妹!” 喝骂他的是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正命家丁挥着鞭子抽打少年,那少年身上褴褛的衣裳早被皮鞭抽了几个大口子,后背、胳膊上也多处淤红的鞭痕,看上去触目惊心。 被少年紧紧搂住护在怀里的瘦肉少女,一双眼睛挂满泪水,恐惧的缩着头,哀哀的哭喊:“求求你们别打了!” “姐姐......”崔绾绾回头看着白薇,咬着嘴唇。 白薇摇摇头,叹息一声,“我都瞧见了,我知道你不忍心,可是,这样的事,咱们管也管不过来。你看,围着看热闹的那么多人,没见一个管闲事的。况且,那少年未必无错,定是惹恼了人,才被这样狠打。” “可是姐姐,这样的事再多,我没见着便就算了,我若见着了,又怎能视若无睹?”崔绾绾看着窗外,“他们即使真有过错,也已受过惩罚了。那少年再如何,也还知道护着妹妹,良知未泯。” 白薇叹口气:“也罢,去看看,先问问原由。” 墨菊闻言,便吩咐停车,先跳下马车,冲上前去,叫一声:“住手!”虽是女子,这一声断喝,倒也颇有气势,扬鞭的人住手了,看热闹的人也都往这边看。 那胖胖的中年男子看一眼墨菊,一脸不屑:“这位姑娘,莫要管闲事。” “要管闲事的不是我,是我家主子。”墨菊浅浅一笑,往后退了两步。 男子一愣,转头看时,就见白薇携着崔绾绾的手款款上前,不禁看得呆住了。只见两位貌若天仙的女子翩跹而来,衣着华丽,仪态万方,顾盼神飞。 “不知他二人犯了什么错,你要这样责罚?”白薇面色无波,语气淡淡的问。 那男子闻言,抬着下巴哼一声,“他到我店里做伙计,竟敢偷东西!我没剁了他的手算便宜他了!” “我没有!”原本在搂着妹妹安抚的少年,却一直听着这边的动静,此时大叫着辩解,“我不过是多拿了几块点心给妹妹!” “偷拿厨房的点心不算偷吗?!”胖胖的男子不依不饶,狠狠的瞪了少年一眼。 “这位官人,看你衣着华贵品貌不凡,想必也不是俗人。他二人大约也是饿急了,不过是几块点心,你又何须计较?”白薇露出浅浅一笑,再说出这么夸人的话,那男子只觉得浑身酥软了。 震一震精神,对少年恶狠狠道:“今日看这姑娘的面子上,暂且饶了你,快滚吧!” “我上月的银钱,你还没结给我......”那少年听见叫他滚,急着叫道。 “嘿,你个贱皮子!还敢要工钱!”男子皱眉,咬牙切齿的瞪着少年。 白薇回头看了一眼碧荷,碧荷会意,从袋中摸出一串铜子,上前几步递给那少年,小声道:“你们快些走吧,这几个钱拿着,给你妹妹买些吃食,再买一身衣衫,另寻个活计做。” 第一百五十四章 美女相助 看着那少年接了钱,白薇携着崔绾绾的手转身往马车走:“人也帮了,你也该安心了,回吧。” “可是,姐姐,他们,这些钱,也用不了许久......”崔绾绾还有些犹豫。 “先度过眼前,那个少年应该能寻个糊口的活计......”白薇说到这里,察觉不对,诧异的看着崔绾绾,“绾绾,你今日怎么了?” “我......”崔绾绾低头咬了咬嘴唇,“那姑娘身子骨看着弱,像是刚刚病过一场的样子,他那个兄长即使找到活计糊口,怕也是顾不上她......” “绾绾,你是不是,触景生情?想到你幼时?”白薇握了握崔绾绾的手。 崔绾绾又低了低头,这才点点头:“我运道儿好,能遇着贵人,要不然,指不定怎么样了呢!” 白薇有些为难:“你的心意我知晓,可是这两个人,未知根底,咱们也只能帮这么多了。” 那少年收了碧荷的铜子道了谢,扶着妹妹要离开时,那少女见白薇和崔绾绾还未走远,忽然眼中一动,紧几步上前,扑通跪下就磕头:“谢谢两位姐姐,求两位姐姐收了我,去府上做个丫头,我肯吃苦,什么都能做......” 崔绾绾唬了一大跳,尖叫一声躲到白薇身后去了。 白薇也被一惊,皱着眉头看着小姑娘:“你先起来,你不要这样,你看你吓着我妹妹了......” “姐姐,求姐姐帮忙,收了我,为奴为婢......”那少女只管磕头。 少年看一眼白薇,又看着跪在地上的妹妹,咬着嘴唇不说话,眼眶里似有硬生生憋着的泪花。忽而猛的一把拉起妹妹,冷声道:“小草儿,你起来,不要求人,我去找活儿做,我能养活你。” 小草已经抹着眼泪儿,抽抽嗒嗒的:“哥......你已经好几天都没吃饱饭了......都是我......都是我连累了你......” 抽打少年的那个男子,收了墨菊悄悄递上的说是替少年还上的点心钱,本来已经转身走了,听见后面的动静,回头看到那少年和少女,忽然凶杀恶煞的走过来,气咻咻的骂道:“没眼色的东西!竟然还死皮赖脸了,活腻了是吧?!” 那少年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指着男子的鼻子怒吼道:“你才是无耻的东西!你欺负我妹妹不成,关着她不给饭吃,我不过是偷拿几块点心给妹妹,你便逮着不放,就是没安好心,就是想逼我妹妹就范!你癞蛤蟆吃天鹅肉,你痴心妄想!” 少年越说越气,嗓门越来越大,指头快戳到男子鼻尖儿上了,瘦削的肩膀气的发抖。 “你!你你你......”男子此时竟被少年指的后退几步,一张胖脸呈猪肝色,抖着手指着少年,咬着牙关“你”了半天却一个多的字也没说出来。 围观的人群本来渐渐散去,此时又渐渐聚拢上来,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来人!给我堵上他的嘴!堵上!堵死死的!“男子缓过神儿来,一迭连声的吩咐身后跟着的几个仆从。 小草儿吓懵了,此时见那几个仆从饿虎般将少年扑倒在地,堵嘴的堵嘴,绑手的绑手,连滚带爬的过去推那些人,一边哭喊着:“放了我哥,求你们,放了我哥......” 无奈小草儿瘦弱,又怎么推得动几个小子,满脸泪的看着她哥被按住,只两只脚胡乱踢蹬,一时心都碎了,转脸爬到那男子脚下,扯着他的锦袍襟边哭着哀求:“邓公子......求求你......放了我哥......放了我哥......我什么都答应你......都答应你......” “现在求?晚了!“那胖男子一甩袍袖,再一脚踹开小草儿,恶狠狠道:“我今日要不撕烂他的嘴......哼!” “小草儿!别求他!咱们死也不求他!......”少年显然听见了妹妹的哀求声,嘶哑着嗓子喊,没喊完就又被堵回去,含糊不清的嗷叫。 崔绾绾再欲上前时,便被白薇一把拉住了:“绾绾,事情闹成这样,咱们不能再出手了。” “就由着他这样?”崔绾绾倒吸了口凉气。 “绾绾,那邓公子家是京中有名的药材商户,与朝中高官多有往来,今日当街受辱,必不肯善罢甘休。”白薇握紧崔绾绾的手,“那少年也太冲动了些,现如今,咱们也不可随便得罪了人。况且,为了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犯不着......” “姐姐......”崔绾绾犹豫了一下,终是不忍,“我看那邓公子看姐姐的眼神......不如姐姐再说几句话,兴许邓公子暂且饶过他们......” “绾绾!”白薇已有些恼怒,“你胡言乱语什么!为着帮两个不相干的人,就要这样编排姐姐!” 崔绾绾自知情急说错话,此时连连致歉,别的话一句不敢多说了。 白薇叹了口气,余怒未消的瞪一眼崔绾绾,终于走上前几步,对邓公子款款一礼,笑的媚眼如丝:“邓公子!小女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邓公子只看一眼白薇,方才一脸的恨恨便全收了,抬手理了理衣襟,堆着一脸笑拱手道:“这位姑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那就恕小女子无礼了。“白薇又是莞尔一笑,这才娇声道,“那少年胡言乱语,着实可恶!只是,公子若是当街将他打出个好歹来,只怕也不好交代,这么多双眼睛瞧着的。” 邓公子闻言,对着还在扑腾的几人大手一挥,高声道:“住手!先绑了!” 几个仆从闻言,停了拳打脚踢。少年的嘴已被堵的结结实实,双手反绑在身后,此时挣扎着起身,恶狠狠的瞪着邓公子,一双眼里似是要冒出火来。 邓公子又满脸堆笑对着白薇:“那依姑娘之见,如何处置?” “这......”白薇犹豫一下,缓缓道,“还真是个烫手山芋!依我看,公子已教训他了,谅他也不敢再惹出什么乱子,不如由着他们去吧!他两个无依无靠的人,在这京中还能翻出什么花儿来不成?” 第一百五十五章 吓了一跳 邓公子眉头一皱,却在对上白薇那双眼睛时,忙又换成笑脸,犹豫一晌,这才道:“如此,看姑娘的薄面儿上,就暂且饶了他的狗命!” “邓公子真是宽宏大量,君子之风!”白薇盈盈一拜,在邓公子伸手欲扶时,不动声色的微微一侧身起来,脸上的笑却愈发妩媚了。 那邓公子这会儿岂止气全消了,觉着骨头都酥了,两条腿都快站不稳了,急急对仆从挥手吩咐:“听这姑娘的,先放了他们,让他们滚,别在这儿碍本公子的眼!” 仆从答应着走开了,却并未解开被绑的少年。 小草儿起身跌跌撞撞的跑过去,哭着扯开少年嘴上堵着的布,又哭着去解手上的绳索,一边哭一边问:“哥,你痛不痛?都是我不好......” 邓公子厌恶的瞥一眼哭哭啼啼的小草儿,又一脸涎笑对着白薇:“姑娘,你看,这人也放了,不如......“ “哎呀邓公子!”白薇惊讶一声打断邓公子的话,先就将邓公子唬的一脸紧张,又满脸遗憾痛惜道,“方才这么一闹,可惜了公子身上这身上好的锦袍,竟都脏成这样了......” 邓公子听的脸一红,忙低上下左右的看自己的袍子,越看越觉着脏,没个体统,眉头皱的异常难看。 “不如,邓公子赶紧回去重新梳洗了。像邓公子这样的人家,又是一表人才的,怎可弄的如此狼狈?”白薇一脸惋惜,摇头叹气。 “姑娘,邓某今日失礼了!”邓公子又羞又赧,尴尬的对白薇一拱手,便一甩袍袖,恶狠狠的吩咐一句:“回府!”便转身走了。 白薇看着邓公子走远了,这才看着一身伤的少年和哭哭啼啼的少女,摇摇头,回身从墨菊手里又拿一串铜子,走上前递给小草儿:“拿这些钱去给你哥抓些药,等伤好了,再好好打算一番。” “我不要你可怜!”冷不防那少年一巴掌挥过来打落铜子,幸而白薇已抽回手,没被打着,却还是被少年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唬的倒退一步方才站定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墨菊跨一步上前护住白薇,一脸气闷,“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们算什么好人!哼!”少年怒气冲冲的瞪着白薇,“我来俊臣用不着你们假慈悲!” “哥!”小草儿抹着眼泪儿看着大哥,再看一眼掉落地上的铜钱,却不敢弯腰捡拾。 “你爱要不要!”墨菊也来气了,“没见过这样儿的人!真是!”扶着白薇转身欲走。 却见崔绾绾几步上前,将手中的钱袋子一把塞给小草儿,急急道:“你,你拿着,别听你哥的,治伤要紧。拿了钱,走吧,快些走,切莫再生出事端了,快走!” 墨菊一脸惊异看着崔绾绾,正欲上前说什么,被白薇悄悄扯着袖子止住了。 崔绾绾此时已转身朝马车奔过去,像是被谁追着一样。白薇一脸不解又担忧的看着崔绾绾,也紧走几步上了马车。 马车驶到街角拐弯处,白薇扭头掀起车窗帘子往后看一眼,见那一对儿兄妹还站在街上往这边看着,直到马车拐过街角,看不见他们了,白薇才回过头,放下车窗帘子。 “绾绾,你怎么了?”白薇看着崔绾绾,从方才她送银子时就觉着不对劲儿,虽说绾绾不缺银子,可这样急急的捧着钱袋给素不相识的人,着实怪异。而且,绾绾的脸色很不好,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样。 “啊?我没事,没事。”崔绾绾摸摸自己的脸颊,一片冰凉,“可能是累着了,闹腾这半晌的。” “就是,为着这么两个不识好歹的人,瞧把咱们姑娘累的!”墨菊护住心切,还在愤愤不平,忍不住抱怨,“崔姑娘也真是,怎么连钱袋子也给了人,且不说里头有多少银子,就是这样贴身的东西,怎么能给了一个陌生男子......” “墨菊!”白薇一声冷喝,“看来平日里我真是纵的你太过了,这话也越来越多!” “婢子不敢!求姑娘责罚!”墨菊此时已知说错话,忙一面红着脸求饶,一面就要起身赔礼。 马车一个颠簸,刚站起身的墨菊一个趔趄,一旁的碧荷手快扶住了。 “车里狭窄又颠簸,你也不必如此。且起来,先记着,回了芳菲阁自然要罚你。”白薇扫一眼墨菊,语声冷厉。 墨菊闻言,红着脸起身,怯怯的坐到一边儿,再不敢说话。 “姐姐,这回就绕了墨菊姐姐吧。”崔绾绾赶忙求情,“墨菊姐姐也是护主心切,方才见你被人那样羞辱,一时气不过!要说起来,都是因为我,我招惹闲事,姐姐金尊玉贵的,为着我管闲事,还要对着邓公子那样的人低声下气......” “罢了,你也别替她说话,这丫头,也该管管了。”白薇斜睨一眼墨菊,又对崔绾绾道,“你也别嘴甜说那些好听的了,我既然管了这闲事,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只不过,绾绾,你往后,也确实要改改性子,这满大街那么多人,那么多不平事,你管的过来吗?” “姐姐教训的是。”崔绾绾垂着头,非常恭顺的答话。她也觉得自己多事了,不知是不是心底里仗着自己有着超出时代上千年的记忆,自以为能拯救苍生,满满的都是英雄情结。可是,要说起来,哪次管的闲事到最后不都是招来麻烦? 上次阿西娅爷爷的事,虽说最后算是功德圆满,可若不是程璟出手相助......而这次,又是她,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管了闲事,招了一个她不想招惹的人。崔绾绾深深懊恼,若是早些问了那少年的名字,也不至于...... 白薇本来还想着苦口婆心一番,没料到崔绾绾今日这么乖,一脸诧异的看着崔绾绾,垂着头的崔绾绾不像是假装乖顺,白薇更诧异了,这个妹妹,幼时乖顺,后来随了沈卓盈,阿娘又纵着,越大越调皮,已经许久未见这么乖了,今日这是怎么了? 白薇细细思量一番,也没察觉出哪里不妥,便试探着开解道:“绾绾,我瞧着邓公子的神色,似是并不认识我,只当是哪家的闺秀了,想来日后也不会怎样,你不必忧心。” 第一百五十六章 心事重重 “是。姐姐处事妥帖,我自然放心。”崔绾绾挤出一个笑容,“姐姐,我没事。我只是,有些乏了,想歇一歇。” “也好,你且歇着。”白薇点点头,看着崔绾绾闭目养神,心内暗暗叹口气,妹妹今日怕是遇着什么大事了!可是,崔绾绾不肯说,白薇从不强问,她知道,崔绾绾想说时,自然就说了,不肯说的,多问也没用。 崔绾绾闭着眼,脑子里一片混乱。少年那一句“我来俊臣用不着你假慈悲”着实吓着她了!来俊臣,这么熟的名字,听的她浑身一颤!她当时第一个反应就是,万万不能得罪了他!可是来俊臣那句话语里的怨恨,她听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样的人,心思总是狠毒的,她已经无意中招惹了,第二个念头就是补救! 当时也来不及再细想,一把从绿茗手里拿过钱袋子就送过去了。她只求这厮受了钱财好歹念一丝恩,将来不要寻机害她们! 崔绾绾此时真是心如乱麻,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个滥好人惹祸精! 懊恼不已时,又转念一想,若是方才来俊臣叫人给打死了,那历史是不是要改写了?可是救了他,想到将来,他那样一个人......自己这样做,也不知到底对不对! 崔绾绾烦躁的想拍额头,又顾忌白薇在一旁,只好忍住了。自己面色有变,白薇那样聪明一个人,肯定都看见了,方才好不容易搪塞过去,再招白薇问,就说不清了。 算了算了,不想了!崔绾绾只觉得一阵头痛!又隐隐安慰自己,那个小草儿,还算善良,也许将来能记一份恩......将来,别人管不了,只求他别祸害邀月楼的人! 此生无大志,只愿平平安安过一生,与最爱的乐舞作伴! 崔绾绾心内沉重的叹息一声。 跟崔绾绾一样心事重重的还有绿茗和青萝。姑娘的一言一行,这两个婢女一眼不落的看着,绿茗忧心忡忡的偷眼看一眼崔绾绾,再看一眼,再看一眼,终是什么也不敢说。 那个钱袋子,是她一针一线绣的,姑娘拿到手里时,欢喜的什么似的,直夸她手巧。她倒不是心疼那个钱袋子,也不心疼那些银子,姑娘不缺那几个银子,可是,姑娘听着什么话了,吓的一抖,近乎失态的给那人送银子?绿茗百思不解,更加担心崔绾绾了。 青萝也是大气儿不敢出的偷看一眼崔绾绾,再偷看一眼白薇,心里直打鼓。没进锦云轩前,听人说崔姑娘待人和善,对下人极好,不过就是,有些闲话说崔姑娘脾性古怪。青萝都没当回事儿,觉着主子和善又大方就是做婢女天大的福分,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进了锦云轩,姑娘待她真是好。可今日姑娘,似是哪里不妥?看来日后当差,要更仔细些了。 回到锦云轩,崔绾绾还是无精打采,只说是累了,沐浴更衣就歇了。 ...... 第二天早起,崔绾绾就出门坐上马车直奔竹舍去了。 杨少华看着依然面色沉郁的崔绾绾,不禁担忧的问:“绾绾,发生何事了?” “也没什么事。”崔绾绾摇摇头,低着头抿茶,“就是心绪烦闷难以排解。我今日,可否躲懒?” “当然可以。”杨少华微微一笑,略一沉思,又道,“不如,我带你去个地方?” 崔绾绾抬头看着杨少华,对他说的这个地方有些好奇,认识杨少华这么久,一直在竹舍里见他,竟不知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不过她今日心绪不佳,也未表现的十分期待欢喜,只是轻轻点点头。 吩咐青萝先去让刘壮套好马车,崔绾绾与杨少华又喝完一盏茶,这才起身往外走去。 竹舍外面,刘壮已套好马车候着,青萝侍立在马车一侧,竹舍的小厮另牵了马在门口候着。 绿茗扶崔绾绾上了马车,与青萝随即也跟着进了马车侍候。 杨少华从小厮手里接过缰绳和马鞭,示意小厮不必跟着,又转头命刘壮赶着车跟着自己的马车,这才翻身上马,往前面领路而去。 马车一路逶迤而行,崔绾绾坐在车里还是木木的,不想说话,也无法思考,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颓废。 昨晚一夜乱梦,早上起来时还觉得头痛,却又睡不着,索性出来。出来也不知去哪儿,只想来找杨少华,可是见了杨少华,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做什么。 昨夜的梦里,崔绾绾又是身处前尘现世的纠结之中,她想念上一世无忧无虑的生活,想念那个真正的太平盛世。而在这里十几年,她在表面的风光热闹下,内心里是痛彻骨髓的孤独,甚至还有恐慌。 马车缓缓停下,杨少华的声音从车帘子外传进来:“绾绾,到了。” 绿茗撩去车帘子,先跳下车,回身扶了崔绾绾下来。青萝跟在后面背了小包袱下来。 崔绾绾站定一看,这是郊外一个绿草如茵的牧马场。 “你带我来马场,是要教我骑马吗?”崔绾绾内心升起期待,难得绽出了今日的笑容。 杨少华点点头,一脸温和的笑:“场主是我一个故人,我带你进去。” 飞马牧场,坐落在依山傍水的长安城郊,马场内的大片的草地绵延起伏,只在马场四周有高大的树木,极目之处,满眼苍翠,虽说已近深秋,这马场竟还能绿草如茵,真是个好地方! 杨少华带着崔绾绾进了马场,便有仆从迎上来,拱手施礼:“杨公子,很不巧,我家场主今日外出了,公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小的。” “无妨。”杨少华仍然笑的一脸温和,“我今日带一个好友来,麻烦你挑一匹温顺的马来,崔姑娘是初学者。” 那仆人躬身应诺,便去马厩挑马去了。 另一个仆从迎上来,拱手道:“杨公子,崔姑娘,请随小的来。” 崔绾绾看一眼杨少华,见他眸中含笑,微微点头,也就放心的跟着仆从前行,绿茗和青萝一左一右的跟着,颇为紧张。 杨少华浅浅一笑,背着手跟在后面。 绿茗走了几步,依然不放心,贴着崔绾绾后面小声问道:“姑娘,你当真要骑马?这万一......” 崔绾绾眉头一皱,低声吩咐:“有杨公子在,没什么万一。我今日心情不好,你就不要说丧气话了。” 绿茗便不敢再多说,垂头走路,心里直打鼓。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一双璧人 崔绾绾跟着伙计到了一处木屋小院儿,迎出两个仆妇来,那伙计对仆妇吩咐道:“这位姑娘是杨公子带来的友人,你们好生侍候着。” 两个仆妇恭敬的应了一声,又对崔绾绾施礼:“姑娘请进内室更衣。” 崔绾绾进了里面,又有两个打扮齐整的仆妇上前施礼,略略抬头打量了崔绾绾一眼,便回身去柜子里捧出一身骑马装出来:“请姑娘更衣。” 绿茗上前接过衣裳,崔绾绾翻翻衣裳,顿时来了兴趣,便笑问道:“可否再寻两身儿给我这两个丫头换了?” 绿茗一听连连摆手摇头:“姑娘使不得,婢子就在一旁侍候姑娘茶水。” 青萝听了崔绾绾的话跃跃欲试,听了绿茗的话又悻悻然的垂了头,偷眼扫了那身衣裳一眼,心内痒痒的,那衣赏真好看。 崔绾绾听绿茗推拒,本来甚觉无趣儿,无意中瞥见青萝的神色,不禁笑了:“青萝,你要不要试试?” 青萝惊喜的一抬头,却又犹疑的去看绿茗。 绿茗笑了:“你这个疯丫头!姑娘好意,你既心痒就受了,看我做什么!” 青萝咧嘴一笑又赶紧抿上,一脸期待的点点头。 崔绾绾看一眼那两个仆妇,二人打量一眼青萝,便又转身去捧了一身衣裳出来。 青萝忙欢喜的接过来,她识货,这身青绿色的骑马装,料子和绣工都不及方才那一身,不过青萝内心依然十分欢喜,若不是跟着姑娘出来,她这样的婢女,怎么能有机会学骑马,衣裳不及姑娘的,也在情理之中,她一点儿也不介意。 “有劳二位嬷嬷了。”崔绾绾微微欠身,“我的婢女自会侍候我更衣。” 两个仆妇欠身回礼,便退至一旁。 绿茗打起帘子进到里间,再转到雕花屏障后面,侍候崔绾绾更衣,又去掉崔绾绾头上的钗环,只留一根碧玉簪挽住发髻。 出来时,青萝已经利索的自己换好了骑马装,欢喜的转了个圈儿:“姑娘,婢子往常从来不曾穿过这样好看的衣裳!” 绿茗笑了:“你这妮子!平日里姑娘赏给咱们穿的衣裳,比寻常人家的闺阁小姐都好,哪一身儿不比这个好看?” “绿茗姐姐,这骑马装穿着就是能学骑马了,我心里欢喜,自然处处觉着好。”青萝又转了一个圈儿,掩不住一脸欢喜。 崔绾绾对着大铜镜左右扭着看了几眼,又整了整衣襟,这才道:“走吧,那边马该挑好了。” 出了木屋小院子,迎面就看见杨少华候在院外小径上,脸上挂着一如既往温暖人心的笑容,崔绾绾看一眼便觉着心安,不禁灿然一笑。 杨少华候在外面,一眼看见走出来的崔绾绾,一身石榴红骑马装包裹住少女身姿俏然而立,粉面丹唇俊眼修眉,迎着秋日艳阳展颜而笑,明媚鲜妍,灿若烟霞,一时竟有些晃了眼神。 “杨公子,请这边走。”躬身引路的伙计扰了杨少华一瞬时的失神。 杨少华微笑着,温文尔雅的让过崔绾绾主仆,再负手随行其后。 马场外延搭建的简易木制棚外,伙计已牵来一匹才刚成年的白色母马候着,此时正在轻抚马的鬃毛,低声细语的对马说话。 “真是一匹好马!”崔绾绾不由夸赞,还带着几分激动。她不能说懂马,而且其实对马很陌生,上一世从未见过,这一世从前只见过车夫套马驾车。 不过眼前这匹马毛色净白油亮,身形健硕俊美,一看就是好马。 杨少华笑着上前从伙计手中接过缰绳,又轻抚马鬃,笑道:“确是良驹,性子温顺,当真适宜女子。” 崔绾绾听他如此说,已经跃跃欲试了,扭头看一眼一旁同样跃跃欲试的青萝,笑道:“我这个婢女也有心一试,不知可否?” 杨少华早已瞧见青萝换了骑马装,此时只微微点头,对牵马的伙计道:“裘海,劳烦你再挑一匹马,再指点指点这位姑娘。” “杨公子客气了,属下这就去。”裘海拱手一礼,再去挑马。 崔绾绾看着裘海转去后面的马厩,笑着对青萝道:“杨公子既已吩咐人照看你,就不劳我牵挂了,你先候着,我自去骑马。” “姑娘……”绿茗忍不住出声,却又咽下多的话,只说一句,“千万当心。” 崔绾绾点点头:“你既无兴趣骑马,就去那边凉亭里歇息。” 绿茗还想说什么,见崔绾绾已欢欢喜喜的在杨少华帮助下跨上马,只得一脸担忧的叹口气。 眼瞅着杨少华牵着马走远些,青萝眨眨眼,笑嘻嘻的凑近绿茗小声道:“绿茗姐姐,我瞧着姑娘与杨公子,真是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 “胡说打嘴的小妮子!”绿茗嗔怒的推一把青萝,“出了邀月楼,仗着姑娘好性子,越发没个章法!若叫白姑娘知晓,看不打你几板子!” 青萝吐吐舌头,一脸娇笑:“要我说,就是姐姐你白紧张了,只要姑娘欢喜,上师和白姑娘也就跟着欢喜,能有什么天大的事儿?” “你说的轻巧!”绿茗依然一脸忧戚,“骑马这样的事,姑娘若有个万一,咱们回去怎么交代?” “姐姐也都看着的,那杨公子是行家里手,有他看顾,姑娘能有什么万一?”青萝不以为然,又看一眼远去遛马的崔绾绾,笑嘻嘻道,“杨公子待姑娘真是一万个好的。” “你个小蹄子成日里尽想些什么呢!”绿茗没好气的笑了,“姑娘那边还什么话也没说,你倒好,编排出这么些事来!咱们邀月楼的规矩,莫非你都忘了?” “那哪儿能呢!我怎么敢忘规矩!”青萝赶紧摇头又点头,表示她都记着该有的规矩,“我只是觉着,上师待姑娘不同,就像待亲闺女似的,兴许能盼着姑娘觅个良人和和美美过日子呢!” “我看啊,是你这个小妮子想心事了吧?”绿茗作势笑打一下青萝,又朝一旁努努嘴,“那个牵马的也是行家里手,待会儿指点你时,你大可以仔细寻摸些,是不是良人?” “姐姐!”青萝这下羞红了脸,看着裘海牵马往这边来,小声快速道,“姐姐才是真坏!我不过就是好奇想学骑马罢了!”说完快几步朝裘海走过去,大大方方的见了礼道了谢,这才由裘海搀扶着上了马。 第一百五十八章 相邀同游 崔绾绾骑在马上,难以掩饰好奇与兴奋,她甚至很想扬鞭纵马驰骋,不过,杨少华却只是牵着马让她缓缓溜达,这多少显得不过瘾。 杨少华执马缓缓而行,却似背后有眼睛一般,头也不回的道:“绾绾,你初次上马,切不可莽撞,我必要保你万无一失。” 崔绾绾闻言,既心内暖暖于他的细腻体贴,又颇有些不甘心的反问:“这样慢慢溜达,有什么趣儿?” “欲速则不达。”杨少华依然头也不回,语声带笑,说出的话却是不容置疑,“这飞马牧场四周郎阔,你骑在马上视野极广,便可散心了。若想骑马,日后我可常带你来。” “太好了!”崔绾绾喜不自胜,瞬间却又低沉声音,“师父和姐姐未必应允。” “嗯,我猜度你师父和姐姐必然不肯应允的。”杨少华很肯定的接了一句,似乎还轻轻点了点头。 崔绾绾被噎住,看着他的身形如玉的背影,颇有些气恼的嘟着嘴不吭声。 “不过,你今日也未得到应允,却还是来了。”杨少华顿住步,扭身微微仰脸看着崔绾绾,眸中满含笑意。 “这个...那个...今日是你带我来的,我事先并不知情......”崔绾绾随意的辩解,脸上却忍不住一脸笑。 “这就是了。”杨少华依然温润含笑,认真的点头表示肯定,“往后,你也这么说。” “......”崔绾绾愣怔一晌,斜了杨少华一眼,“你当我姐姐是蠢材么?!” “自然不是,白姑娘聪慧绝伦。”杨少华已转身牵马前行,温润的声音继续说道,“不过,只要我能保你万无一失,她自然不会多加干涉。我也自会保你万无一失。” 崔绾绾听到最后一句,心里涌起一股暖暖的甜意,忍不住问道:“听你说的,骑马很危险吗?长安城中,骑马的女子不少。” “你以舞为生,身姿自然比旁人娇贵,切不可受任何一点伤损。” “所以啊,师父自幼教我诸般技艺,也允我任性贪玩,却从不肯教习这个。”崔绾绾无奈的点点头,“就连学剑术,也是我先自偷习,再又多次缠磨,并许诺可融入乐舞中,才得师父首肯。骑马这事,还是不要惹师父忧心了吧!” 杨少华闻言,双肩微微一顿,脚下却是没有丝毫停留,语气清润道:“绾绾所虑极是,这世上事,难得十全。” 崔绾绾听这话,觉着杨少华放佛拔高了她话里的意思,骑马这事,依她了解,陈上师和白薇断然不肯应,但她若真的偶尔出来偷骑一两次,只要不惹出什么祸事,想必白薇也不过是假装不知罢了。 她念着陈上师与白薇待自己的心意,也不想过多隐瞒和违逆,因而说出这话,其实也并未十分遗憾,想象中策马驰骋多么潇洒写意,真要长时间坐在马背上,还是觉着颠的骨头痛。 只是此时也不好就这个话题再多说什么了,便笑问道:“杨公子走遍河山,乃见多识广之人,不如给绾绾讲讲游历途中的趣事儿?” 杨少华顿步转身,笑的温润如玉:“好。这会儿可有些累了?不如过去歇歇?” 崔绾绾点点头,她确实已略有腰酸背痛之疲累感了,见杨少华如此说,便顺水推舟的表示要下马走过去。 杨少华停了马匹,转身微微一笑,伸出一只手扶着崔绾绾下马,随即掉转马头,牵着马往木屋处回去。 远远的,青萝兴奋的骑在马背上,嘻嘻笑着与裘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闲话,也不忘机灵的偷眼注视崔绾绾这边的动静。此时见崔绾绾有回去歇息之意,便说自己累了想去歇一歇。 裘海也是机灵人,那边杨少华与崔绾绾的去向一直落在他眼里,此时便客气的问:“青萝姑娘是要下来还是要这么着回去?” 青萝想了一想,笑道:“有劳裘大哥了,我就再骑着马溜回去。” 裘海垂目算是答应,也不说什么,手中缰绳轻轻一抖一拉,那马甩甩头便调了方向。 崔绾绾缓步而行,听杨少华嗓音清润的讲些游历中的趣事。 杨少华并不是一个擅长说故事的人,他讲的趣事也无非是些山川湖泊的景致,偶有一些地方的民俗风情。 上一世的崔绾绾,不算是一个十分热爱旅行的人,大大小小有名不有名的景点去的也不算少,毕竟交通发达,人人都想有事儿没事儿的出外转悠转悠。因而杨少华说的许多名山大川,她大抵都知道,不过依然饶有兴致的听着,听杨少华说着唐时这些名山大川的风土地貌趣闻轶事。 “绾绾,若有一日,你可愿离开长安,随我去游历河山?”杨少华扭头看着崔绾绾,眸中星光点点,壮似不经意的问。 “好啊。”崔绾绾笑容明亮,下意识的点头答应。若有机会,这一世的她也想各处转悠转悠,看看她上一世去过的那些地方,如今是什么模样,“不过,我可能不会骑马。” “无妨,有我。”杨少华说的简省,眸中却是笑意浓郁。 青萝笑嘻嘻的回到木屋时,崔绾绾与杨少华还在缓步而行。 绿茗已瞧见远远的两个身影往这边来,不紧不慢的摆出点心果品,又笑着打趣儿青萝:“小妮子,可玩儿惬意了,瞧你这一脸笑!” “绿茗姐姐,骑马那么好玩儿,你不去真可惜了!”青萝仿佛整个人都在笑,脚步轻盈的先给自己打了水梳洗一番,又过来帮绿茗摆茶具。 “我若也去了,谁在这备着这些东西侍候姑娘?”绿茗笑看一眼青萝,“打小儿就常听我娘说你机灵劲儿的,倒还真是的,贪玩儿归贪玩儿,还能想着赶在姑娘前回来侍候。” “婶子常在姐姐跟前儿夸我么?我竟不知呢!”青萝似是还沉浸在学骑马的欢喜中,说话语调也轻快了,瞅一眼外面离的稍近些的两人,笑道,“我是瞧着姑娘要回来,才赶着先回来的。姑娘也不知与杨公子说些什么,竟这样投缘。” “小妮子,越发没个正形儿了!”绿茗嗔怪道,“还不趁着姑娘没进来时,收收你的心气儿。姑娘大度,纵着你在外面玩儿,你也该收敛些,若不然,叫白姑娘知晓了,怕是要数落你几句。你进来园子里时,你娘还暗地里嘱咐我多关照你。” 第一百五十九章 共论美食 “我就知道,我娘总不放心我。不过有姐姐在一处,她也该踏实些,姐姐打小儿就关照我的。”青萝笑嘻嘻的看着绿茗,满眼的感激依赖之情要溢出来了。 绿茗被她那一脸笑模样也给逗乐了,又笑又叹:“你呀,打小儿就这么招人疼。要真说起来,你这活泼泼的性子,其实很讨姑娘喜欢,我从旁瞧着,自打你进了园子,姑娘经常被你逗乐,咱们院儿里也热闹些了。只是,你该稳妥的时候,心里也该有分寸。” “是,多些姐姐指点,我都记下了。”青萝摇着绿茗的胳膊,“有姐姐从旁提点,真是我的福分。” “你呀!”绿茗无奈的笑笑,“尽拣好听的说,不过我也是白操心,你面儿上看着大大咧咧,心里头机灵的很呢!” “姐姐没有白操心......”青萝还想说些好听的话儿,被绿茗笑着打断,“姑娘要过来了,看看这些可都备妥了?” 青萝又巡查一遍,这才肯定的点点头:“都妥了,就等姑娘过来。” 绿茗又亲自巡查一遍,也点头。 杨少华走近木屋前,将马缰绳交给已候着的裘海,这才随在崔绾绾身后进了木屋。 木屋虽则看上去简朴,里面一应陈设却异常精致齐全,穿过厅堂,有一个小门通往后面,有仆妇守在门口。 崔绾绾顺着指引穿过小门,再穿过一片不大的小院,后面缀着三间厢房,各有仆妇婢女侍立,想必这里是专供女客梳洗休憩用的。 再回到前厅时,崔绾绾已换了一身衣衫,重新挽了发髻。 杨少华此时已在闲闲的喝茶,崔绾绾微笑着走过去,也不拘礼,就在他对面坐了。 “这飞马牧场不但景致好,马匹好,茶点也是一绝,比城中上等茶楼更胜一筹,你不妨尝尝。”杨少华抬眸看一眼崔绾绾,又垂眸品茗,脸上温润的笑容一如既往。 “如此看来,杨公子是这里的常客?” “闲居城中无聊,便常来此处,我与场主也算是颇有几分交情。” “杨公子性情疏阔,交游甚广,绾绾好生钦羡。” “绾绾的朋友也不少。”杨少华淡然一笑,放下茶盏,将一叠糕点往崔绾绾那边推了推,“这栗蓉酥软糯爽滑,口感极好,你玩了这一时,想必也有些饿了,不如尝尝。” “这场主也是极为讲究之人,牧场中有专设的厨子每日制作新鲜茶点,且其选材和做法都堪称严苛。更为难得的是,这牧场是场主母亲的陪嫁之物,老夫人崇尚吃斋念佛,场主便特意吩咐牧场中一应茶点膳食也不可沾染荤腥,你尽可放心食用。” “听杨公子这么说,我闻着这栗蓉酥更是香甜了,务必要尝尝。”崔绾绾看着色泽橙黄的点心确实诱人,腹中已有饥肠辘辘之感。 绿茗闻言,便略微俯身,用竹筷夹起已切成小块儿的栗蓉酥,置入崔绾绾身前的竹碗里。 崔绾绾再用竹筷轻轻夹起栗蓉酥,送入嘴中尝了一口,不禁连连点头称赞:“酥而不腻,香甜爽口,确属一绝。若我没猜错,这里面的酥油当是取自牛乳中。” “绾绾在吃食上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只尝一口便知晓了。”杨少华笑的灿烂,“据说这栗蓉酥是这里厨子的看家茶点,取材和做法都秘而不宣,若他得知竟被你轻易勘破,不知会作何感想?” 崔绾绾浅浅一笑,便又低头吃完那块栗蓉酥。确实好吃,浓郁的奶香味儿勾起人的馋虫,细细的栗蓉在舌尖跳跃,不愧是厨子的看家本领。 “这牧场外看简朴,内里却处处讲究,无论陈设,还是茶水点心,比鸣泉山庄也不相上下了。”崔绾绾吃完点心,又喝了几口茶,发自内心的赞叹。 “难得你如此称赞。”杨少华又是一笑,“要照我看来,鸣泉山庄的茶产自庄内上好的茶山,又有得天独厚的泉水,比之此处自是更胜一筹。若论点心,倒不及这里的。” 崔绾绾面露好奇之色:“杨公子与鸣泉山庄也有交好?” 杨少华一愣,遂缓缓道:“尚可,我曾有幸去庄内做客,不过来往并不密切。鸣泉山庄名声在外,茶山泉水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我知道这些也不稀奇。” 崔绾绾不置可否的笑笑,继续品茶。 眼看着天色不早,二人便起身告辞。 崔绾绾回到邀月楼时,天已微黑了。陈上师和白薇那边,并没有什么人来说话,崔绾绾想,白薇对此事确实持沉默的宽容态度,心下也就放宽了。 日子如水般悠悠逝去,眨眼就到了冬天,长安城的第一场大雪下过后,天就在晴晴雪雪里交替变换,气温一天比一天冷冽。 邀月楼从前头场子到后头院子的壁炉都燃起了木炭,置身其中犹如阳春三月,因此依然是日日轻歌曼舞,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穿入大唐十年,崔绾绾非常钦佩长安人对艺术和美的热爱,对新鲜事物的追逐,处处显示着这个繁华盛世的富足安康。 这样的日子,她很喜欢,真希望就这样岁月静安,富足安康的过下去。 想到这里,耳边募的想起杨少华说,绾绾,若有一日,你可愿与我游历河山? 不禁有些愣神,当时自己是随口答应了,也没多想。此时回想起来,竟有些脸红,这是古代,一个男子邀一个女子同游,这,算是表白么?而自己当时,竟然就那么爽快的答应了,毫不犹豫的说“好”......这,他会认为自己轻浮失礼吗?崔绾绾抚额羞赧不已。 “姑娘,可是炭火太旺?”绿茗走过来,关切询问,姑娘双颊酡红,怕是要上火。 “嗯。”崔绾绾觉得脸上发热,见绿茗问,忙忙的点头。 绿茗已拿着银签子去拨弄炭火,青萝出去打了一盆水来:“姑娘,擦擦脸。” “姑娘,在屋里吗?”外面焦虑的问询声,是王嬷嬷。 “嬷嬷进来说话。”绿茗出来迎王嬷嬷,“姑娘在里屋歇着。” 王嬷嬷随绿茗身后进来,身上还带着寒气,搓着手一脸焦急的开口:“姑娘,出事儿了!” 绿茗听的心里一个咯噔,忙递上一杯茶:“嬷嬷喝口茶暖暖,有什么事儿慢慢说,别惊着姑娘。” 第一百六十章 寒冬祸事 王嬷嬷话一出口便自知失言,此时已会意,接过茶谢了绿茗,慢慢喝完,身上暖和了,心绪也平静了。 “嬷嬷,出了什么事儿?”崔绾绾早已放下手中的诗集,端坐在榻上,脸色也有些凝重。王嬷嬷不是咋呼的人,她这样急,看来出的事不算小。 “姑娘,方才红袖姑娘慌慌的来海棠苑传话,说是,裴姑娘的马车翻了,裴姑娘是被人抬回飘渺坊的,已吩咐人去请了妙手堂的郎中,陈上师和白姑娘也急急的赶去那边了。” “白姑娘院儿里的碧荷姑娘赶来传话时,赶巧在二门处遇见老奴,便给老奴说了这些,还特地嘱咐说,白姑娘知道姑娘与裴姑娘交好,此刻怕是异常挂心,只是外头还在下雪,姑娘不便前去,有什么消息,白姑娘自会着人来告诉姑娘。” “碧荷姑娘说完话,又忙忙的赶着去了,临了又再三嘱咐老奴,务必劝住姑娘,暂且不要外出。” 王嬷嬷几乎是憋着一口气说完了长串的话,弓着身子,微抬眼一脸担忧的看着崔绾绾。 崔绾绾耳中嗡嗡作响,满脑子只有那一句“莺儿是被人抬回来的”,其余的话,一个字都没听清。 “姑娘!”绿茗和青萝几乎是同时呼叫出声,崔绾绾整个人木愣愣的,方才还绯红的面色此时已是煞白,绿茗握着崔绾绾的手,只感受到彻骨的冰凉,忙忙的替崔绾绾拉紧衣领子又拉了拉袖子,几乎是带着哭腔说道,“姑娘你别这样!兴许,兴许没有大碍......” 青萝也握了崔绾绾另一只手,此时慌慌的去壁炉边,拿银签子将方才拨小的炭火又拨的旺旺的,又捧了一杯热茶过来。 崔绾绾接了热茶,茫然的递到嘴边,半晌才抿了一小口,咬着嘴唇不说话。 “嬷嬷,劳烦你,先去外头听消息,有什么准信儿,赶紧来告诉姑娘。”绿茗转头对站在门口一脸担忧的王嬷嬷说话。 “哎,老奴这就去。”王嬷嬷忙行了个礼,“姑娘你多保重些!”便转身掀帘子出去了。 绿茗和青萝扶着崔绾绾从榻上下来,坐到离壁炉近些的矮桌边,满脸担忧的看着崔绾绾。 半晌,崔绾绾才深深吸口气,咬着嘴唇冷声道:“我没事。” 一口喝干手中的茶,又道:“莺儿这是受我连累了!那人多次想害我没得手,大约是知晓莺儿与我交好,就对她下了手,我竟这样大意,莺儿身边连个得力的护卫都没有!” “姑娘,你先别这样自责!”绿茗扶着崔绾绾的肩膀劝慰,“裴姑娘的马车与姑娘的一样,都是极为牢靠的,赶车的车夫也是白姑娘亲自挑的,听说比刘壮的拳脚功夫不差,裴姑娘寻常外出,身旁跟着的婢女仆妇也有三四个人,比姑娘的还多些......” “今日下雪天,想必,一时出了意外,裴姑娘一时惊吓过度晕厥,这才让人抬着回来的。”绿茗小心翼翼的想着较好的情况,“有妙手堂郎中开的方子,再调养几日,裴姑娘应当就无碍了。” 崔绾绾沉默不语。绿茗有心劝慰,她懂。可是她了解裴莺儿,莺儿不像自己那样爱外出玩耍,平常无事就在飘渺坊里逛园子,偶尔也会过来这边寻她说话。 除非有宾客邀请,裴莺儿极少外出,今日下雪,连崔绾绾都窝在锦云轩烤火,裴莺儿更不会是一时兴起出门玩耍的,要赏雪也只在飘渺坊里,所以,裴莺儿一定是受邀前去赴宴的。 那么,马车出事莺儿受伤,极有可能是预谋。而如果是预谋,莺儿的伤必定不轻。被抬回来?如果只是晕厥还好,如果伤了腿脚......崔绾绾将嘴唇咬出牙印。 王嬷嬷转述碧荷的话,说的很简单。可崔绾绾听的出来,惊动陈上师和白薇都匆匆赶去,红袖的回禀里,一定有更严重的情况,裴莺儿十有八九是遭人暗害,所以白薇更紧张崔绾绾,以下雪为由将她留在邀月楼不准外出。 崔绾绾心里压着愧悔自责,无奈的闷声不语,只紧紧攒着一只青瓷茶杯,似要将茶杯上掐出个指甲印来。 绿茗和青萝无奈又担忧的看着崔绾绾,一步不敢离开。 到第二日快晌午时,下了一天一夜的雪终于停了,外面白茫茫的晃的人眼睛痛,白薇领着墨菊亲自过来锦云轩。 绿茗上了茶点,便退至外间候着。 “姐姐......”崔绾绾很不安,白薇的面色看着非常沉重,裴莺儿的情况一定很不好。 “绾绾你坐下。”白薇温声说话,却也没有往日尝尝挂在脸上的笑,只将崔绾绾按坐在矮几边,自己在对面坐了,这才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莺儿是因为接到武大人府上的帖子,邀她过府侍宴,马车也是武大人府中派来接她的。出了事后,那车夫一口咬死,只说是雪天路滑,自己无心之失,至于其它的,一概不说。” “莺儿的伤,有些重。昏厥了大半日,妙手堂的郎中扎针施药折腾半日,她这才醒过来。”白薇幽幽的叹口气,“莺儿一醒来就看着我哭的满脸是泪说不出话来......郎中说莺儿需要休养,将我叫到外面说话......” “郎中叹息不已,直说莺儿此生怕是于乐舞无缘了。”白薇一脸悲愤,“莺儿的脚踝骨裂,郎中说,至少也要养上小半年,即便痊愈,将来不至于瘸了便是万幸......何况,莺儿伤了头,怕是会落下头痛眩晕的毛病......” “到底是谁?如此恶毒!”崔绾绾脸色通红,“莺儿以乐舞为生,这样不等于是要了她的命吗?!比直接要了她的命还残忍!” “姐姐,你方才说的武大人,是上一回在邀月楼因我与姐姐置气的武大人吗?”崔绾绾想起什么似的,“武大人自那以后便再不来邀月楼,传闻此人小肚鸡肠,莫非真是他因我而迁怒莺儿?未免太歹毒了些!” 白薇摇摇头:“武大人的确无量,却也不至于如此对付一介舞优,何况,他不来邀月楼,却常去飘渺坊捧莺儿的场,莺儿温婉圆融,从不曾得罪过宾客。” “既如此,又是谁要害她?!莺儿脾性温柔,在长安舞优中也是有些名声的,姐姐也说她从不曾得罪宾客!”崔绾绾又气又急。 第一百六十一章 红颜相妒(一) “绾绾,你先别急。”白薇抬手拍了拍崔绾绾的手安抚,“究竟是暗害还是意外,咱们如今当真全无凭证。下帖子的武大人,也是官宦之家,有些话咱们不可妄论。” “哼!这京中姓武的人家,有不是官宦的吗?若无凭证,咱们就奈何他不得?那马车是武家派来的!”崔绾绾满脸愤愤,“官宦人家好端端的马车,为何如此不牢固?这样的马车,为何又偏偏大雪天的出来接人?” 白薇叹口气:“我心里也知道,此事,十有八九是莺儿被人暗害了。只是,这武大人,怕也是被旁人挑唆利用的,那车夫,想必是收了天大的好处,又心知肚明只要咬死不认,咱们奈何他不得。在武大人眼里,此事不足为虑,一介舞优意外而伤,虽说事情因他而起,他大不了也就是陪些银两罢了。” 崔绾绾闻言,一股凉意从心底溢出,沿着周身的血液蔓延浸透全身,整个人如同掉进寒冰窟窿里。昨日她还在感慨这个时代的盛世繁华,期盼岁月静好,今日这个时代就啪啪打她的脸,向她呈现无情的现实。即使在以女子彪悍传世的大唐,也终究处处皆有薄命红颜。 更何况,在这个时代,伶人原本就是地位低下者。一介舞优,更是人命低贱,别说只是伤了,即使死了,也不过是陪些银两罢了。平日里车马喧嚣富贵奢靡,一旦出事,那些捧场的人,又有谁会生出一丝丝的怜惜?在那些人的眼里,乐舞,不过是娱人之末技而已。 崔绾绾忽然无比怀疑上一世,舞蹈,是被尊重的艺术。 “说到底,此事终究是我大意了。”白薇郁郁叹口气,神色间掩不住的愧悔,“这位武大人,原本是京中并不惹人注意的角色,依仗巴结皇后娘娘的武氏宗亲捞些官职,品级不高,家世也一般,一向甚少来邀月楼,不过却常去飘渺坊,据说从前霍怜儿当红时,便极痴迷她。” 崔绾绾募的睁大双眼,脑中电光火石的闪过有些想法。 白薇看着崔绾绾轻轻点头:“你没想错。霍怜儿离了飘渺坊,除去乐籍,托人寻到武大人,终是进了他府中为妾,据说,极受宠爱。不过,武大人近来常去飘渺坊捧莺儿的场……” “所以,霍怜儿原本对莺儿的嫉恨又加剧了,便借着武大人的手,处心积虑设计暗害莺儿?”崔绾绾接过白薇的话,“此次更是借机挑唆武大人在大雪天接莺儿过府,又暗中买通车夫做手脚,这是筹谋已久的祸心?” 白薇又点点头:“虽则此时全无凭证,不过八九不离十。武府的帖子是头一天下午才送来的,说是武大人要请几个同僚好友过府赏雪,众人皆是飘渺坊常客,仰慕莺儿的歌声舞艺,特请过府助兴。” “无论武大人下帖子是否受了霍怜儿挑唆,但霍怜儿是最有可能买通车夫暗害莺儿之人。”白薇语声沉郁,“是我大意了,低估了霍怜儿对莺儿的恨意,也低估了她的歹毒心肠!我本以为,她已嫁入后宅为妾,又能受宠,从前教坊舞优的那些恩怨也当烟消云散,从此安分守己的过日子了。” 崔绾绾苦笑,她想起霍怜儿初时闯出的祸端,虽则在邀月楼两年受陈上师调教,性子磨软了些,后来又大红大紫一阵,被人捧上了天,却又忽然一日跌落云端,心中岂不失意? 霍怜儿被逼离开,也是因为三番几次对莺儿找茬,且一次比一次不顾后果,导致陈上师忍无可忍,这才不念郑柔的托付,终将她赶出去。 只是不曾想到,霍怜儿竟如此疯狂,不但过了这么多时日还未忘记怨恨,竟还设计出这样恶毒的暗害手段! “红颜相妒,何苦?”崔绾绾凄然一笑,都不过是繁华一梦的舞优罢了。 “我现在只盼着莺儿好起来。”白薇轻声叹息,忽而语声冰冷,“至于霍怜儿,我纵然找不到她的把柄,也自有手段让她从此失宠,再也无力兴风作浪!那些后宅女人之间相互倾轧的阴私事,我清楚的很。武大人府上有七八房如夫人,想也不是什么长情之人。” “姐姐,我只怕,莺儿即使好了,也不想活下去。”崔绾绾悲从心中来,一个以舞为生的人,终生不能再跳舞,活着比死更残忍。 上一世,她不能跳舞,还有那么多出路,却似失了灵魂一般活着。生在大唐的舞优莺儿,不能跳舞了又能做什么呢?她必定比从前的自己更痛苦。 白薇点点头:“届时,只怕要请绾绾你多多开解她了,你俩素来交好,看的出来,莺儿极喜欢你。” 崔绾绾又是苦笑,这样的事,岂是劝解就可以抹平的?“姐姐,还有裴乐师,他素来疼爱妹妹,若是莺儿有什么事,裴乐师只怕也……” “裴文轩这两日一直守在莺儿房外。”白薇无奈叹息,“我也未劝他,飘渺坊没了莺儿,与歇业无异,裴文轩也不用弹奏了,倒不如让他尽了做兄长的情意。” “裴乐师终究是男子,若是能想开些,或许反而能帮莺儿解开心结,毕竟他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感情非旁人可比。”崔绾绾实在对自己开解莺儿没有丝毫信心,只因为她曾承受过这种伤痛,此后十几年都未曾真正痊愈,又怎能帮的了别人? “但愿如此。”白薇点点头,直视着崔绾绾,“绾绾,如今,我最担心的,反而是你。” 崔绾绾笑了:“姐姐是怕我也遭受红颜相妒?往后我乖乖的,尽量不出邀月楼便是了。” “那倒不至于如此委屈你。”白薇不屑的冷哼一声,“那些下作的小伎俩,我清楚的很。邀月楼在京中二十多年来一直生意兴隆,生了恶毒心思的人也不在少数,我并非全无防备。” “那倒也是的,细想起来,我素来任性,若无师父和姐姐护着,岂能到如今都安然无恙。”崔绾绾点头,看向白薇的眼神充满感激,这位姐姐的能力她十分信服。 “绾绾,事到今日,我也不妨对你和盘托出。”白薇犹豫一瞬,还是下定决心似的说了,“你身后,我早就安排了暗卫。” 崔绾绾惊讶的睁大双眼,这种情况她也暗中猜测过,不过听白薇亲口说出来,还是很意外。 第一百六十二章 红颜相妒(二) “你一出场便就得罪人,我与阿娘自然要万分小心,你又素性贪玩,虽则常扮男装,可有心之人都能认出来。”白薇躲过崔绾绾的讶异眼神,“一开始我怕你知晓后受惊,后来,我听说当你察觉了程公子派的暗卫后,怒气冲冲的去程府问罪,说是,程公子这样侵犯了你的私隐权……我便决计不告知你了。” “我也叮嘱暗卫,除非万不得已,一定不要现身。何况,我早于你发觉程府的暗卫,也深知他们更加紧张你的安危,凡事总有他们先出手。果然不出所料,你先是路遇劫匪,后又闹市惊马,乌氏兄弟出手极快,故而我安排的人从未露面。” “乌氏兄弟?有两个人?哦,不对,算上姐姐这边的,少说也有四个?”崔绾绾惊讶反问,又气又笑。 “你不知道?”白薇比崔绾绾更讶异,“乌大炳和乌小炳是双生兄弟,极得程公子信任,从前是走镖的,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气,身手上乘,这些我都暗中查探过了。” “姐姐为了我,还真是费心了。”此时,崔绾绾的感激是真诚的,她已经接受了白薇和程璟的这种心意,在这个时代,她们这是真心待自己,而且他们的做法并无任何错处。 “我真是眼拙,原来是孪生兄弟,我还以为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呢。”崔绾绾很羞愧。 白薇笑了:“这也不算什么,他们又不是要害你的人。真正使手段害你的人,我前几日也查明了,倒没出我的意料,这些人,我自会使些手段教训,让她们对你有所忌惮。” “姐姐,你方才说,莺儿的事,是你大意了。”崔绾绾想到另外一些事,“你不单指你低估了霍怜儿的恨意,还有一层意思是,你未给莺儿安排护卫?” 白薇点头:“莺儿性子温婉,从不曾得罪宾客,虽正当红,却也只是各占秋色,并未到遭人嫉恨害她的地步。” “何况,莺儿甚少出门,除了受邀去宾客府中,仅有的几次去逛市集也都与你一道儿的。”白薇面上又带着自责,“故而,我只是加固了莺儿的马车,又给她挑了稳妥的车夫,再挑了稳妥的仆妇婢女随侍,却未曾安排旁的人。” 崔绾绾此时已彻底想明白了,什么私隐权,与安危比起来真没那么重要。自己那次闹市惊马,若非有暗卫相救,怕是比莺儿现时的情况好不了多少吧。 程璟,也真是有心了。崔绾绾在心里默默谢他一句。 “不过,绾绾,你也不可大意。”白薇依然不放心,“外出时要多当心些。” 崔绾绾点点头:“姐姐,我知晓了。我想去看看莺儿。” “莺儿伤势重,需要静养,你过些时日再去看她。”白薇已起身,“绾绾你早些歇着,明日还有乐舞场次呢!” “是,姐姐。”崔绾绾起身相送,“外面路滑,姐姐小心些。” 白薇点头,唤了墨菊进来,披上斗篷,又叮嘱了崔绾绾几句,这才出门去了。 …… 天香楼里,坐在妆台前对镜自怜的王美娘,听婢女绘声绘色的描述裴莺儿如何遭难摔出马车,如何伤了腿脚还伤了头脸,唇角勾出一抹得意的笑。 哼,意外,谁信?那武大人府上她也去过,有些事,她多多少少听说了。王美娘沉吟想着心思,招过婢女附耳吩咐几句,想了想,又起身去寻师父范忆茹。 范忆茹正歪在榻上,微眯着眼似睡非睡,身上搭一条软软的狐毛毯,两个婢女在给她捶腿。 王美娘上前给师父行了礼,一脸掩不住的得意笑容。 范忆茹抬了抬眼皮,扫一眼王美娘,往一旁略抬了抬下巴。 王美娘便就着榻旁一个月牙凳坐了,依然满脸得意,上身前倾凑近师父,连语气里也透着得意,还有幸灾乐祸:“师尊,那飘渺坊裴莺儿的事,师尊可听说了?” 范忆茹不屑的白她一眼:“我教导你这么些年,竟是全无长进,就这么点子事儿,值得你得意成这样?” 王美娘被师父这么一堵,讪讪的往后缩回身子,原本掩不住的笑容一瞬间僵在脸上,看上去十分狼狈,嘴唇嗫嚅着,终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范忆茹此时已完全睁开眼,瞧着弟子的神情,心中又有几分不忍,却是皱着眉头叹了口气:“美娘,为师一向教导你,遇事要沉得住气。你这样,叫沉得住气吗?” “师尊教训的是,美娘一时失态了。”王美娘垂着头认错。 “唉!从来舞优不好做,不红时,便是落魄不堪,当红时,却是要防着招人嫉恨。这些话,为师从小就给你说了不知多少遍!”范忆茹话说的循循善诱,语气里却满是恨铁不成钢,“无论人前还是人后,切忌喜怒形于色。同是教坊里的姐妹,裴姑娘遭此大难,你不说关心探望,竟在为师这里说这些闲话,难道为师从小就是这么教导你的么?” 王美娘闻言心中一动脸上一喜,蓦然惊觉这会儿正在听师父训导,忙收住那一抹快要溢出眉眼的笑,低声答话:“师父说的是,美娘思虑不周,这就备了礼去探望裴姑娘。” “去吧!”范忆茹已有些不耐烦了,“为师这会儿乏得很。” “是。师尊好生歇息,美娘告退。”王美娘又恭敬的行了个礼,这才退出去。 范忆茹看着她离去,皱着眉叹口气,从榻上坐起来,吩咐婢女:“去,叫柳氏姐妹来。” 王美娘回到自己房间,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吩咐贴身的嬷嬷去备礼品,说是要去飘渺坊探望裴姑娘,嬷嬷会意,答应着去了。 婢女芸儿匆匆来报:“姑娘,上师那里,姑娘刚出来没多时,秋水姐姐就出来,唤了柳家姐妹去。” “你可看清了?”王美娘黑了一张脸,冷着声问。 “婢子躲在园子里的廊柱后,看的清清楚楚,秋水姐姐亲自领了柳家姐妹进了上师屋里。”芸儿垂着头,难掩怯怯,说的话却是口齿清晰不容有误。 “知道了,你去吧,盯紧些。”王美娘双手拢在袖子里,一只手将另一只手的掌心掐出深深的指甲印,掐的生痛。 贴身嬷嬷进来,手里捧着一个不小的锦盒,躬身而立:“姑娘,都备妥了。” 王美娘掀开锦盒一角看了一眼,露出得意的冷笑。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天生舞者 因着裴莺儿的事,崔绾绾连日来心里都觉得冷冷的,对任何事也有些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好在,她还有舞蹈,即使心内有再多抑郁不满,当她站上舞台,舞曲响起,也立时可以随乐起舞,物我两忘,只沉浸在舞蹈的世界里。 只是,乐曲总会完结,灯光总会熄灭,曲终人散时,崔绾绾复又陷入孤寂落寞。有时候,她真希望自己就是那个穿上魔法红舞鞋的姑娘,忘情舞蹈,永不停歇。 白薇将一切尽收眼底,却也只有无奈叹息。 海棠苑里,陈上师也是忧心忡忡:“薇儿,绾绾她,还是那样么?” 白薇点点头,沉默不语,陈上师也只有一声轻叹。 “此事,由人推己,绾绾难免心冷。”白薇心底也是抽抽的痛,“只希望妹妹她能及早走出心魔。” “自然能,你这个妹妹,可不是寻常女子。”一声娇媚却决然的话传来,已有婢女打起帘子让进来人。 “是卓盈来了。”陈上师笑着招招手,“过来坐。” 沈卓盈一袭华服,笑容明丽,她的到来似乎让原本沉郁的屋子瞬间焕发出神采。 “沈姑姑。”白薇站起,欠身行礼。 沈卓盈走近前,先微微欠身接了白薇的礼,又转对陈上师略略屈膝:“上师。” “都不必拘礼,坐吧。紫苏看茶。”陈上师似是也被沈卓盈感染,这几日以来难见的笑容又挂在脸上。 沈卓盈也不客气,笑着就着一旁的圈椅坐了。 “沈姑姑,近日排演新舞忙碌,薇儿有一阵子难得见你了。” “我每日也不过是留心些乐舞,比起薇儿你,倒是清闲了。”沈卓盈似乎丝毫不受近来这事的影响,依然笑语盈盈,“薇儿近来不单要忧心裴丫头,还要忧心崔丫头,苦了你。”最后一句话说的情真意切。 白薇素来坚强,竟从未听人如此软语关怀过,就连陈上师,亦师亦母,待她的情分自不必说,却也从未当面说出这样温情的小女儿话来,不禁一时有些鼻子酸酸的,说不出话来。 “要我说,薇儿你也不必过于忧心。”沈卓盈笑道,“你这个妹子,打小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心气儿深着呢,若真要论起来,别说你我,怕是连上师也不及她。” “她如今这样,也不过是一时心结淤塞,旁人劝不动她,也恰恰显出她是个心志坚定的人,过些时日,她过了这个坎儿,只怕不但无事,反而更见通透了。” 白薇被沈卓盈一席话说的有如醍醐灌顶,是了,她这个妹妹,从小她也看着的,小小年岁时便颖悟非常,岂能就过不了这么个坎儿?何况,妹妹她,是天生的舞者,只要有乐舞,她就不会堕入心魔。 “你呀,也是关心则乱,若不然,以薇儿你素来的眼力,岂能看不明白?”沈卓盈似是看穿了白薇的心思,笑的亲切和善,“就是那裴丫头,面儿上看着温婉柔和,骨子里也是个不可小觑的,所以她两个丫头交好,也就是脾性相投。” “那裴丫头这回是真糟了罪了,这个坎儿,确实大了些。”沈卓盈收了笑,叹口气,忽而又轻笑,“不过依我看,裴丫头未必就会想不开,没准儿,她还能让咱们刮目相看呢。” “卓盈说的极是。”陈上师赞许的点点头,面儿上恢复了一如既往的雍容笑意,“要我说,这邀月楼里,就属卓盈最通透,巴巴儿的赶来说这些话,三言两语的,竟让咱娘俩儿几天来的愁云都散去了。” “上师,你过奖了,卓盈当不起。”沈卓盈笑着摆手,“我不过是一时闲了,听说你这院儿里有好茶好景,便跑来凑个趣儿。” 白薇已笑意盈盈的起身:“阿娘,沈姑姑,你们说说话,我去吩咐嬷嬷,午膳多添些菜,再温一壶好酒,姑姑就留在这儿陪阿娘用午膳。” “去吧。”陈上师笑着点点头,“卓盈,咱们今日也学学那些文人才子,对酌一番,全当是冬日暖身了。” “那敢情好。”沈卓盈笑的活泼,“我就说我今日该来凑趣儿的,还捡着吃一顿酒菜。” ...... 飘渺坊后院门口,崔绾绾坐在已停下的马车里,半晌不动。绿茗和青萝也不敢掀车帘子,就这么静坐着,担忧的看着她。 崔绾绾愣愣的坐着,耳中听着车外的喧嚣声,清晰又飘忽。这座都城,永远这样,车水马龙,繁华不已。 事情过去有小半个月了,崔绾绾却越发不敢来探望莺儿,她不知道见了莺儿该说什么。每日都有莺儿的消息传来,看得见的伤似是一日日见好,可是,看不见的伤呢? 莺儿纵使伤愈,也无缘乐舞了。这是每个人都不敢说出口的话,却也是每个人心里已然有定论的事。 若是,见了莺儿,她哭诉,我该怎么办?崔绾绾这一路上已经问了自己无数遍这个问题,却直到马车停下还没想好答案。 “姑娘——”绿茗终是忍不住开口,“既然来了,总要去看看裴姑娘。” 崔绾绾看着绿茗,终是茫然的点点头,示意绿茗下车。 飘渺坊自莺儿出事那日起,前头场子闭门谢客,后面园子里的众人,行事说话也都是小心翼翼的。如今又是冬日,草木渐次凋零,只余少许耐寒花木凌霜而立,却因着这寂寥的氛围,看不出一丝傲骨,反倒更衬出清冷孤寂来。 走过一株孤零零的挂在枝头的菊花时,崔绾绾顿步,盯着那已近枯萎的花朵看的不眨眼,都说菊乃花中君子,可君子也有落寞无助之时。 无助?崔绾绾忽然似被冷水浇灌一般打了个激灵。 莺儿现在,是不是很无助?纵使莺儿性子坚强,她也必然希望此时此刻有人陪伴吧?而自己,作为莺儿的好友,竟然怯场?在莺儿需要人陪伴时,迟迟不肯现身,还给自己找那么许多的借口,这真是,自私无情! 崔绾绾忽然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往莺儿住的清芷园去。 绿茗和青萝几乎被崔绾绾忽然的转变吓着了,也来不及多想,踮着脚小跑的跟在崔绾绾身后。 清芷园的院子门口,管事姚嬷嬷和婢女翠儿各捧着一个大锦盒,低着头脚步匆匆的往外奔,险些撞上疾行的崔绾绾。 第一百六十四章 相煎太急 走在前面的翠儿猛顿住脚,身形一闪,这才险险避过正往另一边闪身的崔绾绾,吓的脸一白,忙道:“崔姑娘,婢子知错......” “无妨。”崔绾绾站稳,摆摆手打断翠儿,“姚嬷嬷,翠儿姐姐,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翠儿看了看捧着的锦盒,扭头看一眼姚嬷嬷,闷头不吭声。 姚嬷嬷叹口气,压低声音道:“崔姑娘,你来看我们姑娘,真好,能有你开解一二,我们姑娘想必也能少些伤心。” “我知道。”崔绾绾点点头,“我是问,你们手里拿的什么?为何这样急?” 崔绾绾心里隐隐有种预感,她已猜中锦盒里的东西,但她希望锦盒中不是她猜中的东西。 “这......”姚嬷嬷犹豫,看一眼崔绾绾,又忙垂下头,“是舞衣,还有些妆粉,头面首饰......” 崔绾绾面色一凛,果然猜对了! “是不是天天有人送这些东西?”崔绾绾寒着脸问,“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是。”姚嬷嬷被崔绾绾的眼神吓住,缩了缩身子,“姑娘出事的隔两天,就有天香楼的王姑娘来探望,还送了一套舞衣来,坐在姑娘房里阴阳怪气的说了许多话。王姑娘走后,姑娘气的大哭一场,原本上了药的伤口都挣开了......” “后来,就每天都有各处场子的姑娘来,说是探望我家姑娘,送的东西,也都是这些......”姚嬷嬷扫一眼捧着的锦盒,“白姑娘知道那日王姑娘的事后,便吩咐奴婢们,就说我家姑娘需要静养,一律不许那些姑娘进房里探望......” “不过,白姑娘也说了,那些姑娘们,不能明面儿上得罪,所以,送来的东西,务必一一笑纳,只是,千万不能让我家姑娘看见。”姚嬷嬷一脸为难,“方才有昶丽园的夏姑娘,还有风华阁的孙姑娘来,送了这些东西,还转着弯儿的找借口说想看看我家姑娘......” “奴婢们好容易打发走二位,这便急急的要将这些东西拿去后园子里烧了......”姚嬷嬷声音压得很低,还不是打眼往院里看,似乎生怕裴莺儿听见什么。 “烧了?”崔绾绾扫一眼二人捧着的锦盒,忽而轻笑,“都是教坊的姐妹,送这些贵重东西,也是一番心意,烧了岂不可惜?” 姚嬷嬷和翠儿闻言,都是一脸震惊的看着崔绾绾,连绿茗和青萝也被惊着了,不可置信的看着崔绾绾。 “姑娘,这些东西......”绿茗嘴快,想提醒一句,她差不多要担心她家姑娘这是忧伤过度,糊涂了。 “是我姐姐让你们烧的么?”崔绾绾不理绿茗,只问姚嬷嬷。 “这......”姚嬷嬷垂头,“白姑娘只说,东西不能不收,也不能让我家姑娘瞧见,别的没说。” “那是谁让你们烧的?”崔绾绾似笑非笑的看着姚嬷嬷。 姚嬷嬷被她盯的心里发怵,头又垂了垂:“是...是老奴。老奴原不敢自作主张,收来的东西只命奴婢们拿出去,放在偏厢的柜子里锁起来,想着等姑娘好了时,听姑娘的吩咐。” “那为何又想着要烧了?”崔绾绾笑意更浓,“可是东西太多,偏厢放不下么?还是说,你觉着你家姑娘病糊涂了,做不了主,你便替她作了这主?” “老奴不敢。”姚嬷嬷扑通一声跪下,手里捧着的锦盒也落在地上,摔的散开,里面露出舞衣的一角,华美异常。 翠儿见姚嬷嬷跪下,自己也吓得赶紧跪下,却是垂着头懵然不知。 “翠儿,你领我去见你家姑娘。”崔绾绾看一眼跪着的两人,“姚嬷嬷你也别跪着了,领我这两个丫头去偏厢看看。” 姚嬷嬷此时已在发抖,绿茗和青萝对视一眼,似乎猜到什么。 “你们两个,跟她去。”崔绾绾扭头看着绿茗和青萝,“这些天,哪些人来过,都送了些什么,一一记录了,列成册子,回头交给我。莺儿是我的好友,她抱恙卧床,我就替她料理这些事。” “是,姑娘。”绿茗和青萝答应一声,冷眼看着跪在地上抖的越来越厉害的姚嬷嬷,“嬷嬷起来吧,这就领我们过去。” 翠儿似是被吓着了,好似看明白什么,又好似什么都不明白,也来不及细想,只是领着崔绾绾进了上房。 裴莺儿背后靠着一个锦垫半躺在床上,眼神呆滞的盯着纱帐顶上的描金绣花似看非看。 婢女芳儿寸步不离的守着,这时听见动静,扭头见是崔绾绾,忙轻唤一声:“姑娘,是绾绾姑娘来了。” 裴莺儿眼中有一丝亮光闪过,扭头看见崔绾绾,挤出一抹笑:“绾绾,你来了。” “莺儿,我来看看你。”崔绾绾走近床前,依着床榻坐了,差点哽咽出声,“我早该来了,对不起。” “无妨,你来了,我很高兴。”裴莺儿又挤出一抹笑,伸出消瘦的手拉着崔绾绾的手,“我往后,再也不能跳舞了,不过,我还能看你跳舞,这样,也很好。看你跳舞,就像看我自己,不是,你比我跳的好......” “莺儿......”崔绾绾打断,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莺儿你别这么说,你会好的。” “我当然会好,我都知道,我没摔死,郎中救活了我。不过,我再也不能跳舞了,再也不能......”裴莺儿转脸不看崔绾绾,两行清泪无声滑落,“我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她们,她们一个个,送那些东西,无非就是看我的笑话......” “莺儿,你别胡思乱想......”崔绾绾手足无措,这比她预想中更糟糕,以莺儿的聪慧,即使没人说,她也自然是什么都知道,而知道后,她现在的样子,几乎是心如死灰。 “我没有胡思乱想,你也不用安慰我,我都知道......”裴莺儿的泪滑到下巴滑到脖颈,芳儿在一旁拧着帕子却不敢上前擦,“可我,我就是不甘心......我素来温柔小意,为何还要如此恶毒害我?” “莺儿,你没做错什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崔绾绾的泪也忍不住滚落,“小人的嫉恨,从来就是这般歹毒!” “霍怜儿,她,我从来没对她做过什么......”裴莺儿语声悲怆,“我没想过抢她的位置,大哥不喜欢她,我也没办法......” “莺儿,你知道?”崔绾绾愕然,瞬间又了然,“对,你这么聪明,肯定知道。你没做错什么,是她恶毒,她会有报应的!” 第一百六十五章 重燃希望 “报应?那又有什么用?我再不能跳舞了......”裴莺儿闭着眼,大颗泪珠滚落,芳儿再也忍不住,挂着满眼的泪水,咬着唇,轻步上前,替莺儿擦拭眼泪。 “不是的,莺儿,不是这样......”崔绾绾简直恨自己,一向自诩聪明的脑子呢?连句像样的安慰话都说不出来! “莺儿,你不要这样,你要振作!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们找名医,找最好的神医!”崔绾绾越说越急,“莺儿,你不能这样,你是天生的舞者,你还有天生的好嗓子,你的歌声,任谁也望尘莫及!” 提到歌声,崔绾绾忽觉脑中灵光一闪,拉着裴莺儿的手,几乎带了一丝惊喜道:“莺儿,你还可以唱歌,你精通乐艺,你的歌声无人能及,这世上的乐器,没有你不会的!” 裴莺儿睁开眼,眸中依然是珠泪涟涟,却有掩不住的亮光,随即又垂了眼皮,眸光有些黯淡,下意识的抬手抚摸额角,那里还敷着黑黑的药膏。 “莺儿,无妨的。”崔绾绾将莺儿的反应尽收眼底,语调也带着喜悦和自信,“这里很快就好了!即使万一......对了,我们还可以去秦楚馆求药,你忘了,萧楚常给莲香配制那些敷脸的膏药,莺儿的肤色越来越好了,那些膏药,咱们也用过一些,确实极好。” 裴莺儿几乎已止住泪,眼中光亮更甚,芳儿也是喜极,拧着帕子替莺儿擦拭残泪,又忙忙的领着翠儿去打水来给姑娘净面。 “绾绾,谢谢你。”裴莺儿再次握住崔绾绾的手,这次的笑容虽然浅淡,却不似方才那般苦涩,显得平和安静。 崔绾绾很欣慰,回握住裴莺儿的手,绽出一抹甜笑:“莺儿,你的歌声犹如天籁,听者无不动容,全都一心沉浸在你的歌声里。你一定要快些好起来!” 裴莺儿终于坚定的点了点头,由着芳儿翠儿给她净面梳妆,还拿着铜镜前后照了照。 崔绾绾终于放心的笑了。 告辞出来时,芳儿将崔绾绾送出院子,由衷的行了个大礼:“崔姑娘,我家姑娘这命,算是你救下的了!” “芳儿姐姐不必多礼,莺儿是我挚友,我救她,原是情分。”崔绾绾浅浅一笑,又不禁多打量了眼前这个丫头几眼,“莺儿此次遭劫,芳儿姐姐却是衷心可表。” “崔姑娘言重,婢子不敢当。”芳儿又客气的回了个礼,“崔姑娘闲时不妨常来看看我家姑娘,这飘渺坊如今冷清的很。” “自然,我会常来。”崔绾绾点点头,“这种冷清也不会太久,冬日很快就结束了。” 院门外,绿茗和青萝已快步走了过来,冲崔绾绾轻轻点头。 崔绾绾示意芳儿不必再送,便领着绿茗和青萝出了飘渺坊。 马车里,青萝一脸愤愤的禀告:“那个姚嬷嬷,真是个老刁奴!枉费这么些年,红袖姐姐也算待她不薄!” “嗯,具体说说。”崔绾绾面色很平静。 “姑娘,全记在这儿了。”绿茗从随身的绸布包里摸出一张纸递给崔绾绾,“那些来送礼的,巴不得张扬到人人皆知,收下东西时看着的也人不少,姚嬷嬷自知瞒不住,也就和盘托出了,账目上记的分明,只是实物上却少些,都是几样钗环饰物。” “嗯,知道了。”崔绾绾接过那张纸展开看了,勾唇一笑,“我回头将这些交给姐姐。” 回到锦云轩,崔绾绾才梳洗更衣了,准备去找白薇,王嬷嬷进来传话:“姑娘,裴乐师来了,说是寻姑娘说几句要紧话。” “请他去正厅。”崔绾绾略一凝神,大概就猜出裴文轩所为何事。 正厅里,崔绾绾正襟危坐,极为拘礼的对进门的裴文轩道:“裴乐师,请上坐。” 裴文轩却像是没听见一般,近前几步,一言不发,对着崔绾绾长揖到底。 崔绾绾吓了一跳,忙起身欲伸手相扶,忽又觉不妥,讪讪的缩回手,颇有些尴尬道:“裴乐师,不可如此,你对我有授业之恩,即便不称师长,也当属兄长,岂能对我行如此大礼!” “崔姑娘受得起!”裴文轩坚持作完这个长揖,这才直起身,满眼由衷的感激,“若非崔姑娘今日之言,妹妹她,只怕是虽生犹死了。” “裴乐师,既然如此,请恕我直言。”崔绾绾想了想,也不跟他客气了,“莺儿此番历劫,正是心下悲苦时,你身为兄长,恨自己未能照顾好莺儿,原本也算情有可原。可这段时日,你不思想出应对的法子,只知借酒消愁,你这是要让莺儿失望么?” 裴文轩听的一震,不可置信的看着崔绾绾。 “莺儿与你,在京城算得上相依为命,你精通乐律,在莺儿心里,你便是她自幼就钦羡倚赖的人。”崔绾绾看一眼面前这个颓废的男子,早已无初时在邀月楼一曲惊四座的风姿,不禁暗暗惋惜,“你思慕我姐姐遭拒,霍怜儿又出走嫁人,你便似变了一个人般,只每日沉迷乐艺,对身边的人和事一概不闻不问,莺儿每每想及如此种种,唯有黯然神伤。” “莺儿此时最需要亲人的鼓励,你却活在愧悔自责中,每日买醉,只自怨自艾没有照顾好莺儿,你可知,你这样对莺儿却无疑是雪上加霜?”崔绾绾轻叹一口气,“裴乐师,在绾绾心里,你还是初见时的清俊男子,也是技艺高超的乐师,绾绾始终记得你授业时才华横溢的风姿。” 裴文轩听完,怔愣半晌,又拱手躬身对崔绾绾长揖到底。这次,崔绾绾没有阻拦,站着没动,静静的受了这一礼。裴文轩起身,也不说话,转身出去了。 崔绾绾轻轻吁出一口气,这样,莺儿将来无论如何,也能好好活着了。 “走吧,去找姐姐。”崔绾绾见裴文轩出去,也不送,忖度他已走远了,便招手唤过绿茗和青萝,出了锦云轩,往芳菲阁去。 芳菲阁里,白薇正在打理花圃,听见嬷嬷禀报,回身时,一眼瞧见崔绾绾神色安然,似还带着浅笑,知她已走出低谷,心下一喜,遂将花剪递给身后的婢女,笑着迎上前,拉着崔绾绾的手:“绾绾,你有好些日子没来了。来看看我这几盆金菊,开的可好?” 第一百六十六章 刁奴背主 “开的真好,色泽莹润,光彩照人,堪称菊中极品。”崔绾绾不吝赞赏之词。她今日一连两次见到深秋凌霜的菊花,却是两种截然相反的状态。如果说女子如花,自然想要这样怒放的姿态。 白薇笑笑,看一眼崔绾绾眸中异样的神采,也没多说什么,只道:“你先屋里坐,待我净了手脸就来。” 崔绾绾点点头应了,自顾进屋去。 少顷白薇便来了,笑意吟吟:“说吧。” 崔绾绾先递上那张清单,见白薇接过只扫了一眼,便大概猜到了,不禁笑道:“姐姐只是没料到有人竟敢如此大胆吧?” “是姚嬷嬷?”白薇皱眉,又扬声唤过碧荷,“打发人去唤红袖过来见我。” 碧荷应声去了。 “倒是我疏忽了。”白薇失笑,“我只说,东西收着,倒忘了嘱咐一声如何处置,竟就被她钻了空子。” “这也不能怪姐姐,谁能料到一个嬷嬷竟敢如此擅作主张?”崔绾绾笑道,“姚嬷嬷也算是多年的老人吧?” 白薇点点头:“有些年头儿了,她原本是从前畅春园的嬷嬷,畅春园败落后,这些老嬷嬷大多留了下来,就安置在邀月楼里做些闲杂事,后来重开了飘渺坊,就命她们各回原处当差。要说起来,姚嬷嬷还是莺儿要去的人呢。” “那看来,也是个有几分本事的人,大概也就是贪财了些。”崔绾绾笑的得意,“贪财也不算是什么错处,我也是舍不得这些东西白糟践了,如若不然,也不至于就拆穿了她的把戏。既然识破了,自然不能容忍这等刁奴趁着莺儿落难时欺辱她。” “你舍不得这些东西?”白薇笑的不能自已,“你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说吧,你打的什么主意?” “我没打什么主意,这些东西,莺儿心知肚明,现在不见,将来或许愿意见见,如何处置,那是莺儿的事。”崔绾绾笑的很坦然,“姐姐不用那么高看我,我见的好东西再多,也还是免不了爱财,俗人嘛!” 白薇听她前面说的还一本正经通情达理,后面就又胡言乱语的,不禁笑着摇摇头。 姐妹俩说说笑笑,不多时,红袖进来。 崔绾绾看着憔悴的红袖,很有些不忍心。这姑娘打理偌大一个飘渺坊,正值生意红火志得意满之际,竟遭此大挫,也真是难为她了。 “姐姐,你寻我?”红袖对二人施礼后问,神情有些惶惑不安,虽然白薇看上去笑的亲切平和,但她觉得事情不太好。最近的事情,都不好,非常不好,她心力憔悴。 “坐下说话,先喝杯茶去去寒气,外头冷。”白薇招手示意红袖坐,笑的嫣然,“红袖,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知道你的难处。” “姐姐......”红袖有些涩然,捧着茶杯的手苍白。 飘渺坊红极一时的首席舞优遭此横祸,不得不关门歇业,裴莺儿在床榻上躺了快一个月了,伤了头伤了脚,明眼人几乎都知道,莺儿算是毁了,飘渺坊怕是也要不复存在了。 从前的畅春园,红了十多年,还不是一夜倾覆,这飘渺坊是重修畅春园的,才不过两三年时间,遇着这样的事,纵使有邀月楼护着,怕是也挨不过去了。 生了这样心思的人,自然有些脑子活泛的,开始想着法子为自己寻出路留后路,还有那些同是教坊的好姐妹,揣着满心的不怀好意,偏偏一个个笑的花枝招展的,你方唱罢她登台,将门庭冷落的飘渺坊踏破门槛,说出的话句句扎心。 所有这些,她已经疲于应付了。这些年,她跟着白薇学了不少,更是受器重,让她独立打理飘渺坊,即使有些辛苦的时候,也算是顺风顺水,却没想到...... “我知道你这些日子遭受的煎熬。”白薇握住红袖的手,“要说起来,你受这一番磨难,未必就不是好事。所谓患难见人心,你也能看的清楚些。” “姐姐,可是出什么事了?”红袖听了这话,心下已猜到七八分了,“有什么事,姐姐直说,有姐姐指点,我总能挨过去。” “也是我的错处,我当时既插手了这件事,却没给个准信儿,倒让那些刁奴钻了空子。”白薇将清单递给红袖。 红袖也就扫一眼单子便就明了:“姐姐,是姚嬷嬷?详情如何,我去查。” 白薇摇摇头:“你近来也是忙的昏天黑地,此事,是绾绾察觉的,她替莺儿出头,抄了这个来。想必姚嬷嬷原也不过是一时铤而走险,被人拿住了,自然什么都招了,既然财货都在此,详情么,怕是也说了,你也不必操心了,不如就招她的丫头来问问。” “谢过姑娘。”红袖对崔绾绾施礼。 “红袖姐姐言重了,我不过也是偶然察觉,事关莺儿,不能不理。”崔绾绾忙道,“不如让绿茗和青萝那两个丫头进来说。” 白薇点点头,崔绾绾便扬声唤绿茗和青萝,二人原本在外间侍候,听声就进来了。 “说说吧,仔仔细细的说。”白薇浅浅抿一口茶吩咐。 “是,白姑娘。”二人施礼,便从头讲起。 原来,崔绾绾原本只是好奇打探锦盒里的东西,想证实自己的猜测对不对。 谁知,姚嬷嬷一副怕她询问急着要走的样子,不禁心下生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就更加不慌不忙的询问来龙去脉,又问姚嬷嬷,这些东西要如何处理,见姚嬷嬷说起来时越发慌乱了,崔绾绾于是更加生疑。 几句逼问之下,姚嬷嬷就慌了神。绿茗和青萝带她去偏厢查看时,柜子里哪儿还有什么衣衫首饰?收那些东西时,见着的人多,问几个人就问出来了,都有谁来过,送了些什么,便八九不离十。 姚嬷嬷是管事嬷嬷,这些东西都是她吩咐送去偏厢收着的,钥匙也管在她手里,东西不见了,自然找她问。 见事情也瞒不住了,姚嬷嬷和盘托出,东西是她贪墨了,她见莺儿病重,诸事不理,大丫头芳儿一心记挂姑娘,每日守在房里寸步不离,也无心管旁的事,翠儿是个实心肠的人,想不到那么多枝节,她便一时生了妄心。 想着莺儿那样,飘渺坊怕是从此没什么好光景了,就想着替自己留些后路,藏些好东西将来傍身。反正这些东西虽然值钱,却不受待见,白姑娘只说收下别让莺儿看见,她便自作主张,告知下人说,她将这些东西带去后院没人的角落烧了。 实际上,姚嬷嬷暗中买通后角门值守的一个仆妇,将东西一点点私运出去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风雪夜拿人 深冬,大雪飘零,这样的天气非常不适宜外出,锦云轩里,崔绾绾百无聊赖的翻着本杂书。 好久没去见杨少华,也没练剑了,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因为裴莺儿好不容易心绪渐好,所以一有空,崔绾绾就去看裴莺儿,陪她说话,鼓励她。 也好久没见莲香了,听说,她家里人经常来,催着她阿姐桑菊议亲,顺便也要给莲香议亲。 桑菊已经二十五了,舞优之路走到了尽头,没资格留在邀月楼做教习姑姑,就只能出去嫁人。 而莲香,她阿姐对她也是恨铁不成钢,见她实在没什么长进,打算放弃了,也就顺着父母的意思,想给莲香找一户人家许亲。 崔绾绾问过莲香她与萧楚之间的事,可是莲香未敢明言,只是委蛇敷衍家里人议亲的事。 对于女子十六七岁就要嫁人这件事,崔绾绾还是不怎么能接受的,上一世,十六七岁,最好的花季年龄,怎么可以步入婚姻的柴米油盐呢?哦,对了,上一世,十六七岁还是未成年人,不能结婚。 想到闺蜜的心事,崔绾绾浅笑,等雪停了,天气转好,抽个时间去秦楚馆好好问问萧楚的意思,若是真有心,便让他提亲,也省的莲香这里七上八下的。 夜里,风雪未停,崔绾绾早早睡沉。 “姑娘,姑娘快起来,外面......”绿茗和青萝慌慌奔进来,也顾不上多说什么,拿起厚衣服就往崔绾绾身上套。 “发生什么事儿了?”崔绾绾还没睡醒,打着呵欠迷迷糊糊的问。 “姑娘,外面大理寺来人,说是要拿姑娘!”绿茗蹲身给崔绾绾套上外出的厚底靴,急的快哭了,“白姑娘说,她先挡一阵,王嬷嬷赶来传话的,让姑娘快些去躲一躲,从后门出去。” 青萝抱了斗篷过来给崔绾绾披上:“外面风大,姑娘仔细别冻着。” “青萝你扶着姑娘,我再去拿几件细软。”绿茗慌慌的进进出出,一脸焦急。 外面的喧嚣声越来越大,崔绾绾却还是一脸懵懂:“绿茗,为什么要拿我啊?我犯什么事了?” “哎呀姑娘,你先别问了,顾不上那么多,赶紧走。”青萝急急的连扶带拉就要拽着崔绾绾出门。 “不是,为什么呀?”崔绾绾不满的挣脱青萝,“我为什么要跑?我又没做什么!我这些天门都没出,这大雪天的,我往哪儿跑?” “姑娘,王嬷嬷在外头候着,我们先走,边走边问。”绿茗已经挎着锦布包袱,上来拉崔绾绾,“有什么事,先躲过再说。” “我不躲!”崔绾绾的倔脾气上来了,“莫名其妙的来抓人,大唐没有王法吗?我最近除了跳舞,门都没出过!我跳舞也没得罪宾客!” 王嬷嬷在外面等的焦急,听到里面的动静,也顾不上礼数,冲进来急道:“姑娘,老奴求你,快走吧!白姑娘那儿,已吩咐人去叫了刘壮,这会儿应该套好车在后门处等着了!” “嬷嬷!外面天寒地冻的,又是大晚上,我躲哪儿去啊?还不如在这儿安全!” “我的姑娘唉,那大理寺的人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去了大理寺,万一他们严刑审讯,姑娘可怎么受得住!还是先避一避吧!” “大理寺还能罔顾国法?我看姐姐也是一时糊涂了,居然让我躲开去,要真有事儿,能躲到几时?要是没事儿,又何须躲避?” “那大理寺也是突然来人,白姑娘听到动静,只好先挡着,就忙忙的吩咐人来传话了,姑娘就听白姑娘劝,赶紧走吧!” “我要去哪儿?我在这京中,除了邀月楼,可还有别处可去?” “白姑娘自有安排,姑娘你先避开,等风头过了,白姑娘自会为你周旋。” “嬷嬷讲笑话么?大理寺既然闹出动静,岂会善罢甘休?我若走了,这邀月楼一众人全脱不开干系!”崔绾绾早就完全清醒了,索性解开披风丢到一边,好整以暇的坐在榻上,“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事?” 喧嚣声越来越近,却任凭绿茗几个怎么劝,崔绾绾就是不肯走。她就不信,她一个弱女子,全无罪名的情况下,官差能拿她怎么办?现在是武则天主政,在她的记忆里,法度还是很清明的。 最终,谁也没拦住,大理寺的人冲进来,将崔绾绾带走了,至于罪名,官差说的很清楚:“到了那儿你自然就知道了。” 看在崔绾绾很坦然也没抗拒的情况下,官差很客气的一左一右护卫着让她自己走,没扭着胳膊,更没绑起来。 邀月楼一夜无眠,白薇派人四处打探打点,陈上师急的六神无主。事发突然,她们都不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 第二天,事情几乎传遍了长安城——邀月楼首席舞优崔绾绾,实乃妖孽下凡作怪,昨夜已被大理寺关押审问。 白薇气的将牙关咬的打颤!这样的无稽之谈,分明就是有人恶意陷害! 可是,长安城中百姓最怕鬼怪之说,传言一出,邀月楼顿时门可罗雀,那些小民从门口经过,从前还要羡慕的张望几眼,现在都绕道而行,远远看着还要目露胆怯,好像楼里会突然蹿出一个吃人的大怪物来! 坊间甚至传言,难怪这个舞优红极一时,风头都快要盖过当年邀月楼的祖师崔邀月了,原来是妖魅下凡,用歌舞蛊惑人心了!那些从前常来捧场的宾客,大多惶惶不安,暗地里请僧道作法,唯恐自己中了妖魅布下的妖术! 大理寺还以鬼怪魅惑人心之说,严禁邀月楼的人前去探视,白薇多方打点也无结果,只得花银子四处奔走。 牢狱里,原本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崔绾绾,一进去就被镣铐加身,关在仅供容身的铁笼子里,顿时傻了眼,怒问:“这是为何?我究竟犯了什么罪?!” 狱卒阴笑又胆怯的站在铁笼子外看着,被崔绾绾问的烦了,忍不住喝骂一声:“吵什么!把你锁起来,看你还能用什么妖术害人!” “你说什么?什么妖术?你说清楚!”崔绾绾听的又惊又怒。 “我说什么,说你,你就是妖怪!”狱卒不耐烦的怒道,“有人亲眼见你用妖术害人,你就等着我们上官结案后,将你烧死吧!” 第一百二十八章 心烦意乱 崔绾绾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大概明了,这一定又是红颜相妒的产物,竟然连这样的事都能编出来,竟然还敢报官抓人,真是滑稽! 看来自己高估古代的法度和官府的智商了,这样的无稽之言都能让官府出动,还真是...... 想到这一点,崔绾绾反而淡定了,这么大喊大闹对她没有好处,万一激怒狱卒,说不定会做出什么过激举动,反正用这个时代的法令看,她被关进来就是罪犯,狱卒如果不小心杀死一个罪犯,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狱卒还非常有可能编造一个她使妖术害人的故事,而狱卒就是那个无意中发现实情,勇敢的为民除害之人。 而且崔绾绾相信,白薇一定会为她打点,这样无稽之谈的事,白薇肯定能破。 于是,崔绾绾很安静的待着,平静的接受她活了两世遭遇的第一次牢狱之灾。 ...... 竹舍里,杨少华将一柄青钢宝剑舞的杀气腾腾,林间的竹叶簌簌飘落。 飘渺坊的事情他有所耳闻,也知道裴莺儿与绾绾交好,料想绾绾近来没有闲暇前来竹舍,只是静静等候着,思念着。 可是他没想到,等来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邀月楼深夜被查封,崔绾绾被冠以妖孽为祸的罪名关进大理寺! 得到消息的杨少华,策马赶到邀月楼时,看见的已是官兵把守、路人躲避、萧条瑟瑟的邀月楼。 担心与悲愤用上心头,杨少华拨转马头,正欲前往大理寺,却被一辆马车堵在路口。 是鸣泉山庄的马车,车里下来的是三夫人的心腹婢女如意。 “公子,请借一步说话。”如意急急上前,就在马下对杨少华行礼,态度恭敬,却半点没有让开的意思。 杨少华无奈,冷着脸下了马,牵马到了僻静处,这才对一直紧跟在后的如意说道:“说吧。” “公子,夫人知晓公子的心思,昨夜得了消息,便命婢子赶早进了城,幸好及时拦住了公子。夫人叮嘱,万万不可让公子去闯衙门,公子的身份,官府任何地方,都是公子不能靠近的。”如意躬身垂首,语气极其恭敬。 “哼!你们消息倒是快!”杨少华头也不回,背着手,一脸怒容,“我什么心思,夫人又如何得知?既然得知,又为何阻挠我?” “公子,请恕婢子无礼,夫人说,以公子的身份,所谓援手,只不过是徒劳罢了!于人于己皆不利!” “你!放肆!”杨少华说的疾言厉色,心中却是悲戚难忍,官府,不是他能靠近的地方,于人于己皆不利,这话说的半点儿没错。 “公子恕罪!”如意头垂的更低了,“为今之计,公子莫如先回竹舍,静候消息。” “鸣泉山庄家大业大,崔姑娘又是庄上的摇钱树,听闻也颇讨老庄主和老夫人欢心,不知此次,山庄可有援手之意?” “公子恕罪,此等大事,婢子实在不知。婢子此次前来,也只是替三夫人传话,力保公子安危。” “保我的安危?”杨少华回眸,冷眼盯着如意,“如何保法?就凭你,拦得住我?” “婢子不敢,三夫人说过,如若公子靠近大理寺亦或任何官衙百米之内,婢子唯有一死而已。” “好一个忠心为主的婢女!回去转告你家夫人,我本是无能之人,自然也做不出什么,唯有待在竹舍里,静候佳音而已。鸣泉山庄既已与崔姑娘有渊源,此次断不能坐视不理,还请三夫人周旋一二。” “公子的话,婢子定当一字不差转述给夫人。还请公子莫要动怒,这便回竹舍去。” “怎么?我的行踪你也要干涉么?我既已允诺不去官府,不做于人于己不利的事,你家夫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婢子不敢!婢子只是奉命......” “奉命跟踪我吗?我的行踪,我的心思,你家夫人不是早就一清二楚了吗?”杨少华恼怒的打断如意的话,“我现在要去城外散心,必定选择与鸣泉山庄相反的去处,你是要跟着吗?” “婢子不敢,婢子这就回去向夫人复命,请公子多保重!”如意恭敬的行礼退下。 杨少华径自策马离去。 如意回到鸣泉山庄,急急回香雪堂回禀。 三夫人杨氏听了如意的话,幽幽叹口气:“罢了罢了,我能管的也就这些了,饶是如此,也没见落得好。” “夫人的关怀忧虑,公子心中都是知晓的,只是一时情急才......” “你也别替他说那些好话了,他什么性子,我还不清楚!若不是我派你去拦着,还说出以死相逼的话,他此时还不知道闹出什么事来呢!”三夫人看上去烦躁不已,“七郎那里怎么样?” “回夫人,七公子看上去没什么不一样,一直待在屋子里,琢磨他那些器件。” “看上去没什么不一样?可我这心里怎么老觉着不踏实?七郎的心思,常人难以捉摸,我这个当娘的,也看不明白了。” “夫人,七公子一向稳妥又孝顺,除了那些器件,对旁的人和事皆无兴趣的。” “若真如此,倒好了。”三夫人笑的况味莫名,“你一向在我身边服侍,看七郎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说说,这庄子里,他跟谁说过那么多的话?” “这......”如意顿了一瞬,“七公子兴许只是一时兴起,又巧遇了崔姑娘......” “巧遇?”三夫人失笑,“第一次或许是巧遇,可次次都巧遇,那也未免太巧了。七郎寻常都关在屋里不爱出门,偏偏每次崔丫头来时,他都想出来转转。” “夫人,七公子从未出庄子,外面的事,兴许还不知晓。” 三夫人意味深长的看一眼如意:“你这是哄我开心呢?当这么多年的差,竟是越发笨了么?” “婢子不敢。”如意有些慌神,连忙垂首告罪。 “好了,下去吧,少华那边,着人盯紧些,七郎那里也要看着些。春熙院那边的消息,也要留意些。” “是。”如意躬身答应着去了。 杨少华独自一人去了飞马牧场,本想策马奔腾排解心中抑郁,眼前却时时浮现那一日带崔绾绾骑马的情景,心中更添烦闷,无奈返回竹舍,在林中舞剑,眼前却依然挥之不去佳人倩影。 一气之下,杨少华挥剑砍倒林中竹木...... 第一百六十九章 遇到熟人 在大理寺的牢房待到第二天,崔绾绾确信,事情没有她现象中那么简单了。 邀月楼里,竟无一人前来探望。 崔绾绾不会怀疑,白薇和陈上师会就此放弃她。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她们被人故意阻挠,禁止前来探望。 她上一世在电视剧里就了解过,在古代,普通人的权利没那么多,关进牢房里就是默认有罪的,没有探视没有辩解就被处死,是极有可能的。 崔绾绾开始有些慌了。而且她更慌的是,她已经感受到狱卒对她明显的敌意和恐惧,昨天一天只给了一次饭菜,而且是堪称猪食的那种,还是粗声粗气的扔在铁栅栏外面的。 那时候崔绾绾还在保持骄矜,并不理会狱卒,也坚持一天没吃东西。 可是今天明显就觉得体力不支饿的难受了,看一眼比昨天更差的饭菜,崔绾绾很难受,她不想吃那么没尊严的食物,可是她更不想被饿死在这里。 白白穿越过来,获得多一次的机会,难道就这么饿死在牢房里?这也太浪费老天给的机会了吧! 想到这里,崔绾绾却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有没有可能,这么饿死了,她就穿回去了?可是念头才一闪出来就被自己打消了,她记得很清楚,她是从失灵的电梯里坠落的,坠入时空隧道应该是偶然,也应该是庆幸,因为极有可能,从前那个她早就不存在了。 既然是穿越的人,是不是应该有些特别的厚待呢?比如这次,就是天降大任于斯的考验?崔绾绾很想心存侥幸,可是很快她就发现,现实不容她乐观。 因为她看见了一个“熟人”。 “来大人,怎么劳您亲自来了?”看守的狱卒一脸谄媚的躬身施礼。 “我来看看。”来俊臣状似不经意的瞥了一眼关押崔绾绾的牢笼。 “大人,那个妖女,您可要小心些......”狱卒巴结讨好的提醒。 “怎么,本官也不能探视?”来俊臣皱着眉,不满的瞪着狱卒。 “不不不,来大人误会了,小的是担心大人的安危。”狱卒赶忙点头哈腰的认错,又领来俊臣走近了些。 “把牢门打开,去外面候着。”来俊臣正眼也没看狱卒。 狱卒听话的打开牢门,躬身退出去了。 崔绾绾坐在一处相对干燥的稻草上没有动。 “崔姑娘,落到如此境地,倒是可惜了。”来俊臣站得笔直,双手背在后面,居高临下的看着崔绾绾。 “多谢来大人怜惜。”崔绾绾垂着眼皮,不冷不热的接了句。 “哈哈,本官可不太会怜惜人,不过崔姑娘还真是貌若天仙,纵然今日不似当日那般锦绣衣衫,却也难掩容颜,本官还真是生了几分不忍之心。” “呵呵,难得来大人还记得当日,绾绾今日就在此恭贺来大人荣升。”崔绾绾掩住眸底的鄙夷之色,语气淡淡。 “自然记得,要论起来,姑娘还是我官运途中的贵人呢!若非当日姑娘慷慨赏赐,我也没有今日。”来俊臣似是真的感慨了一番。 “来大人言重了,当日不过是看在来大人兄妹情深的份上,一时给了几两银子让来大人求医的,于官运何干?” “有关,有关。求医吃药用不了几个大钱,我拿多出的那些银两求到了周大人门下,才有今日,岂不是要念姑娘的恩情?” 崔绾绾心里咯噔一下,大概明了。来俊臣说的周大人,大概就是周兴了,用她给的银两行贿,才从受人欺凌的小民一跃成了小吏,看上去还颇有些几分权势,至少在狱卒前能摆摆派头。 看来,自己到底没改变历史,还无意中推波助澜了。只是,以来俊臣的为人,崔绾绾不觉得他是来报恩的。 面上摆出得体的微笑,崔绾绾终于仰头看着来俊臣问:“来大人能得周大人赏识,自有一番本事,绾绾不过是略施援手,不过贪恩。” “姑娘果然识大体,这样我也就安心了。”来俊臣很感激的拱手一揖,“既然姑娘不贪恩,那我也不算恩将仇报了。” 说完,蹲身凑近崔绾绾,从袖中摸出一把锋利的短刃来。 “你要干什么?”崔绾绾惊恐的瞪着他。 “姑娘,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莫要有怨言。” “来俊臣,我与你无冤无仇,纵然不要你报恩,你也不至于要杀了我!” “杀了姑娘倒不至于,我大唐也是有律令的。再说,姑娘是妖女,要处死也该受火刑,我又怎会有那等降妖的手段?” “你到底要干什么?!” “姑娘的容颜绝世,自是招人妒恨的。我只要毁了姑娘的脸,就能交代了。” “呵呵,既然我要被烧死,毁不毁脸又有什么不同?” “姑娘果然聪慧!既然如此,你我都清楚,妖女一说无凭无据,以姑娘的手段,外头又有人周旋,也许不出几日就放出去了,自然还是大红大紫的歌舞伎。”来俊臣笑的扭曲,“毁了脸,即使能出去,姑娘也就是个废人了。” 话音未落,对着崔绾绾的脸挥手一划。 “啊!”崔绾绾一声尖叫,本能的一躲,拿手一挡,灰色的囚服衣袖被划破,白皙的小臂上被利刃划伤,殷红的血迹渗出来。 来俊臣一击不成,又恐叫声惹来人,顿时恼羞成怒,恶狠狠的拽开崔绾绾挡着脸的胳膊,对着一边脸用力一划。 刺痛中,崔绾绾的头本能的偏向一边,用手捂着脸,血迹从指缝渗出。 “来俊臣!你这个疯子!”崔绾绾忍着剧痛,气急败坏的吼叫,一种绝望感从她心底涌出。 “疯子?哈哈哈!”来俊臣爆出一串大笑,“我正想问问姑娘,当日我不过是街上的乞儿,姑娘施舍银子时,眼神中不是怜悯,竟是害怕,却是为何?” “姑娘今日沦为阶下囚,我却身着吏袍,可姑娘见我反倒一副了然的神情,又是为何?”来俊臣用利刃抵着崔绾绾的下巴,眼神中满是探究,“莫非姑娘真是妖孽转世,知晓什么常人不知的事?” “来大人过奖了。”崔绾绾语气冰寒,忍着痛,从牙缝里挤出话,“我若真是妖女,此刻必定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可惜,你没有这个机会了。”来俊臣笑的轻松而鄙视,“即使能出了这牢房,下半辈子只怕是难以见人,也许,姑娘想不开,自我了断也未可知。” “大人过虑了。”崔绾绾冷笑一声,“一张脸而已,我定会好好活着。” “既然如此,我当真留你不得。”来俊臣又露出狠意来,“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说好了要刺你三刀,还差一刀。” 第一百七十章 兔急咬人 “来大人以为,若是一刀刺死我,当真能平安走出这里吗?” “自然不会,我若是想你死,大可以悄悄下手。”来俊臣又是一阵轻松的笑,“我受人之托,只需要毁你前程即可。本来说好的,两边脸上各刺一刀,再在腿上刺一刀,可惜,第一刀被你挡了。” “不过,我这样的人,也用不着讲什么信用,你说是吧?多刺一刀少刺一刀也无妨。” 崔绾绾紧紧捂着脸,头偏向一边,伤口上的血已经止住,刺痛却更重了,来俊臣说出的话阴寒恶毒,让人心生恐惧。 似乎真的是在思考着要在哪里刺一刀,来俊臣拿着利刃比划,却一时没下手。 “姑娘,我还真有些不忍心,你这脸蛋儿,被血污了,逊色很多。” 崔绾绾心里悲凉一片,白白穿越一回,竟没有神功护体,现在沦为任人宰割的羔羊。 正在绝望时,募的心中一惊,自己除了学乐舞,还随杨少华学了剑术,虽不成才,眼前,或许可自保? 可是胜算不大,来俊臣手持利刃,且到底是成年男子,自己拼不过。即使侥幸躲过一击,逃不出这牢房,也就逃不出魔爪。 难道真的要这样束手任宰割?如果真让她再在自己腿脚上刺一刀,怕是要终身残疾了!不,我不要做废人!在古代,一个跛脚毁容的女子,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甚至可能死都不如! 崔绾绾心中泛出一股狠劲,藏在袖子里的手握紧成拳,听着来俊臣近乎变态的在思索下一刀要刺在哪里,咬着嘴唇,趁其不备时,忽然返身,一拳头直冲着来俊臣眼睛上挥去。 冷不防被袭击,来俊臣也是本能的手中一挥,利刃再次划伤崔绾绾的胳膊,自己却也被打的眼冒金星,身子往后一仰,口中发出吃痛的惊呼,这挥出的一刀力道却减少了很多。 崔绾绾猛扑上前,不管不顾双拳乱挥,一时竟让来俊臣全无招架之势。 “来大人!”狱卒听见来俊臣的痛呼,早就冲了进来,正看见崔绾绾在乱拳打人,忙冲进牢笼,一把推开崔绾绾,扶起来俊臣,“来大人你没事吧?妖女!休得猖狂!” 狱卒色厉内荏的拔刀指着崔绾绾,身子却忍不住的往后缩。 崔绾绾被推倒在角落里,心中冷笑。 被人撞破,来俊臣似是有所顾忌,将手中利刃往衣袖里藏了,恶狠狠道:“我奉大人之命前来审问妖女,不曾想竟被她所伤!此妖女猖狂,即刻锁紧了,谁也不许靠近!” “是!”狱卒恭敬应一声,扶了来俊臣出去,锁上牢笼。 来俊臣气呼呼的走了。 ...... 邀月楼里,白薇和陈上师急的团团转。 崔绾绾被抓走,邀月楼被查封,众人尽皆困在楼里不得外出,门外有官兵把守,白薇一时竟一筹莫展。 “阿娘,是薇儿无能,没有看顾好妹妹。”白薇又急又愧。 “薇儿,先不说这些,想法子救你妹妹要紧。” “如今城中,妖孽为祸的传言四起,众人皆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也不知妹妹在狱中吃了怎样的苦!” “上师,杜嬷嬷在院外禀报,说是官兵领了女尼进来作法。”紫苏来报,“慈济庵的庵主师太说海棠苑中煞气最盛,定要前来驱邪。” “荒唐!”白薇气的怒喝,“他们才是妖言惑众!” 陈上师却眉头微皱,问紫苏:“只庵主一人么?” “庵主领了一众女尼,说是要进院中施法,将官兵挡在外面,并不许闲杂人等靠近,说是怕惊扰了邪祟。” “你去领庵主进来,就在院中摆法坛,我且在正厅候着。”陈上师微一凝神,便吩咐紫苏。 “阿娘......”白薇见紫苏出去,扶着陈上师的胳膊,掩不住的担忧。 “薇儿,我没事。师太是得道高人,见见又何妨。”陈上师淡然,“我们被困在这里,难得见一个外人。” 白薇听的心中一震,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一众女尼进了海棠苑,吩咐院中众仆妇婢女皆立于廊下,并摆了祭坛作法。 陈上师携了白薇前来,对庵主施礼:“有劳师太了,请至正厅喝杯清茶。” 白薇也恭敬的招呼:“请众位师父随我至偏厅稍事歇息。” 庵主随陈上师进了正厅,屏退众人,闲闲的喝茶。 “我乃化外之人,本不该过问俗世之事,只不过,因着那孩子,倒与上师结了一分渊源。”师太不待陈上师相问,先就开了口。 陈上师听完心中一震,忙问道:“师太可有法子相救?”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孩子自小在慈济庵长大,我本也不该坐视不理。”师太叹口气,放下茶盏,从袖里摸出一枚莹白的玉蝉放在桌上,“捡到那孩子时,这东西就放在襁褓里,我也不知是福是祸,只是如今总要拿出来的。” “那孩子与上师有师徒之缘,此一番能否渡劫,就全仗上师了。我是出家人,不便过问红尘宿怨,交出保管之物,也就了了心愿。告辞。”师太双手合十行了佛礼,头也不回的走出正厅。 陈上师拿起玉蝉摩挲细看,顿时面色大惊,忙将玉蝉拢在袖中,出了正厅,匆匆往内室去了。 白薇缓步走入内室:“阿娘......” 陈上师一挥手止住白薇相询,沉声吩咐:“薇儿,你多费些功夫,想法子去狱中看看你妹妹,务必要护她周全。至于其它的,你无需操心了。” 白薇面色一沉,也不多问什么,出去了。 ...... 程璟在凉州的行程耽搁了一个月,才启程往长安赶时,就接到飞马急报,是乌小炳亲自来的。 将手下众人交给杜子陵,程璟就带了两个心腹,快马加鞭往长安城飞驰。 程璟与白薇几乎是同时进了狱中,此时崔绾绾已被关押了三天,正抱着腿蜷坐在角落里,头埋在臂弯里,忍受着疼痛和饥寒交迫。 来俊臣没有再来,但是崔绾绾手上和脸上的血污也没有清理,伤口看上去有些狰狞,头发蓬乱,形容消瘦。自从来俊臣走后,狱卒连猪食饭菜也不给送了,似乎生怕妖女会发狂害人。 “绾绾!”白薇几乎要哭出来,咬着嘴唇奔到牢笼边,蹲下身子,伸手想去拉崔绾绾,“绾绾你怎么样了?是我,绾绾!” 快要饿昏了的崔绾绾听见声音,慢慢抬起头,有一瞬间的茫然,待看清是白薇时,忍不住露出笑容,嘴巴张了张却没说出话,她这几天不仅没饭吃,连水也没喝一口,嘴唇早已干裂出血。 第一百七十一章 患难之中 程璟看着牢中蜷缩的身影,又看清抬起的脸上和手上的血污,一双拳头握的咔嚓咔嚓响,脸上是睚呲欲裂的怒容,却只站在一边不说话。 “绾绾,姐姐给你带了吃的,还有水,你先喝水。”白薇打开身旁的包袱,取出水囊递进去。 崔绾绾几乎是连扑带爬的过来,夺过水囊仰头猛灌,却被呛是咳嗽连连。 “绾绾,你别急,姐姐就在这儿,慢慢喝,还有吃的,都是你爱吃的。”白薇忍着要哭出的声音,手伸进栅栏里,想替崔绾绾抚背。 程璟听着咳嗽声,心里发紧,转头瞪着狱卒:“把牢门打开!” 狱卒往后一缩,却犹自不动。他虽然知道能进了这里的人,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可眼前二人都未穿官府,也没有穿官服的人陪同,故而他并不畏惧。 程璟刷的一声拔出腰间佩剑指着狱卒:“把牢门打开,让这位姑娘进去说话,出了什么事,自有我担着。否则的话,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狱卒赶忙去开了锁,不管怎么样,先保住小命要紧。 白薇冲进牢房里,替崔绾绾抚顺了气,又赶紧打开包袱,掏出锦帕替她擦拭手脸。她这个妹妹,往常是何等洁净之人,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绾绾,你......”白薇依然看清了崔绾绾手脸上的伤口,周遭的血污擦净,更露出狰狞来。心中一阵悲痛,莺儿遭人暗害,她竟然还没能护住绾绾,让她毁了容颜。 “没事,姐姐,我饿。”崔绾绾缩回手,挤出笑容。 白薇忙打开身旁的食盒,一碟碟拿出饭菜:“慢慢吃,都是你爱吃的。” 崔绾绾也顾不得许多,拿起碗筷就狼吞虎咽。 白薇坐在稻草地上,看着坐在稻草地上捧着碗大口吃的崔绾绾,咬着嘴唇不说话。 程璟站在牢房外面看着,一言不发。看着崔绾绾吃完了,这才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扔进去:“这是上好的金疮药。” “多谢程公子。”崔绾绾捡起瓷瓶,扭头对程璟露出一抹笑容,不过她知道她现在笑的一定很难看。 白薇打开瓷瓶,小心的倒出药膏,用手指挑着,给崔绾绾轻轻涂抹上:“绾绾,你先忍忍,阿娘在想办法,过两日,我就带你出去。” “嗯。”崔绾绾乖巧的答应一声,咬牙忍着伤口上传来的痛楚。 白薇将崔绾绾的胳膊用帕子包好了,故作轻松的笑道:“我明日再来看你,再带了伤药来。这金疮药,你先留着,夜里疼痛时可再敷一些。” “好。”崔绾绾低声应着,将小瓷瓶收在袖中,垂着眼皮不再说话。 白薇忍着心绪,起身离去,从袖中摸出一串大钱塞给狱卒:“有劳大哥看顾小妹一二。” 狱卒接了大钱揣进衣袖里,并不答话。 程璟瞪着狱卒,语气冷若寒冰:“她若在牢中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定不饶你!” 狱卒脊背一缩,下意识的点点头。 ...... 鸣泉山庄,春晖院里,温七公子坐在轮椅上,看着坐在上首的二位长者,面容冷清,眸光清冷,语气淡淡:“祖父和祖母不是一向疼惜崔姑娘,说什么视她如亲孙女儿么?怎的如今竟置若罔闻?莫非已认定她这棵摇钱树已倒?” “放肆!”温老庄主面色红涨,沉声厉喝。 “七郎,怎可如此对长辈说话?还不快认错?”坐在一旁的三夫人忙出声劝儿子。 “七郎,你的心思,祖母大约知道,可是......”老夫人温声劝慰,却被孙子冷声打断。 “祖母知道什么?祖母当崔姑娘是亲孙女儿,我自然视她为幼妹了。”温七公子唇角扬起一抹冷笑,“况且,我也不过是为了温家的利益思虑,若祖父及早出手相救,这棵摇钱树未必会倒。” “七郎,不可无礼!”温老夫人也忍不住喝止孙子,“我们温家是怎样的处境,你心知肚明。” “世人皆知,崔姑娘受教于鸣泉山庄,与我庄中亦素有往来,如今被关入牢中,我温家当真可以袖手么?”温七公子眸底现出失望。 “邀月楼不过是温家插手的众多生意之一,温家也从未插足邀月楼的经营,只赚取干股抽成,此乃为商之道,绝无其它牵扯。”温老庄主面色恢复平静,语声淡漠。 “所以,这桩生意祖父如今是要放弃了?”温七公子语气和缓了些,心底的失望却愈加浓厚,“祖父真的以为她再也出不来么?” “七郎,崔姑娘一介弱女子,进了大理寺那样的地方,必定少不了刑罚,纵使能出来,舞优也是做不成了。”温老夫人语气笃定,说完却终是忍不住轻叹一声。 “七郎,崔姑娘堪称惊才绝艳,却也未免有些行事猖狂,如今遭此劫难,多半是有人蓄意暗害。既是下了一番功夫要害她,又怎会轻易饶过?”三夫人到底不忍见儿子难过太甚,“她这一生,只怕已是毁了,你又何须太过挂念?” “我挂不挂念又何妨?我也不过是废人罢了!”温七公子听了母亲的话,却反而更加失望,眸底掩不住的忧伤。 “七郎......”三夫人未料想此话触及儿子的伤痛,也顿时悲从心中起,哀哀唤一声,却说不出话。 “七郎,祖母知道,你待崔姑娘与旁人不同,只是,我们温家早有族训,只可于民间行商,不可与朝中官府有任何牵连。无论如何,你祖父也不可为了她一介女子而将族人安危置于不顾。” “温家族人偏居城郊,空守着清雅富贵的名头,却也不过是折翅的鸟儿锁在笼子里罢了!”温七公子语气中难掩悲哀愤懑,“如我这般的废人,更是终身难出府中,连行商也不能了。” “七郎羞得胡言!”温老夫人沉声制止孙子的自我菲薄,“七郎天赋异禀,鲁班之术造诣精深,却难以得见天日,祖母知你心中委屈。崔姑娘也是难得的灵透人,竟能揣摩出你营造的那些器物之奇绝处,还能依样仿制,也难怪你对她存了不一样的心思。” “只是此次,我温家却不可违背族训,以免惹祸上身。如今朝中的局势,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我温家岂可卷入漩涡中?若崔姑娘造化大,能从狱中安然出来,祖母可为你们做主。” 第一百七十二章 飞燕归来 “祖母的意思是,崔姑娘还能安然出来?”温七郎唇角勾出一抹浅笑,“祖母难道不是已经放弃了吗?” “七郎,不可胡闹!”老夫人面色羞赧,语气愠怒,“你身子骨弱,且回屋安生歇着。” “是。孙儿告退。”温七郎乖顺的垂首一礼,扶着轮椅转身退去了。 三夫人杨氏望着儿子的背影,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止住了。 ...... 竹舍里,杨少华素手抚琴,琴音愤慨而又忧伤,震得深冬枯黄的竹叶沙沙而落。 一旁是气的跳脚的慕容飞燕:“我要去劫狱!劫狱!” 慕容飞鹰无奈的拉住妹妹:“飞燕,切莫胡闹,大理寺的牢狱,岂是你能闯的?” “不能闯也要闯一闯!不试试怎么知道?!”慕容飞燕满面怒容,不服气的撅着嘴,“大哥就知道说我胡闹!我看那些官差穿才是胡闹!绾绾怎么会是妖孽?她祸害谁了?无稽之谈!” 又转向一旁的杨少华,拔剑指着他,气急败坏的一迭连声怒斥:“还有你,你不是剑术了得吗?不是任性游侠吗?你的侠义呢?你......” “飞燕!”慕容飞鹰沉着脸低喝,一把将慕容飞燕拽到一旁,满怀歉意的看着杨少华。 “大哥!难道我说错了吗?已经五天了,五天!他居然没想过去救绾绾!”慕容飞燕兀自不依不饶。她快马加鞭顶风冒雪的从江南赶回长安,原以为能欢欢喜喜的叙旧,谁知竟得了这么一个消息,还听了这么一个荒唐的缘由,顿时怒不可遏。 “慕容小妹,你稍安勿躁。杨公子他断不是置朋友于不顾的人,依我之见,他应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直站在慕容飞鹰身后沉默不语的女子,忍不住出声替慕容飞鹰解围。 “苏小姐,我知你一向温柔可人善解人意,也用着这么帮他说话吧?”慕容飞燕不管不顾一句抢白,堵的苏晓月一张俏脸白一阵红一阵的,半晌不语。 “飞燕,苏小姐是客,不得无礼。”慕容飞鹰再一次低声嘱咐小妹,心中倍感无奈。 “哼!”慕容飞燕极不友善的轻哼一声,“我江湖儿女,只知为朋友肝胆相照,不懂什么难言之隐。” 苏晓月垂着头不说话了。 杨少华停下琴音,眼神和语调里俱是掩不住的哀伤:“没错,为朋友自当肝胆相照。是少华无能,弃崔姑娘于不顾,少华不配为友。” 慕容飞燕闻言,愕然的看着杨少华,吵闹了半日的脾气,这下忽然安静下来,竟一时不知说什么了。 苏晓月心头酸涩,眸光哀哀的看着杨少华,咬着唇不说话。 “杨兄,当真没有什么法子?”慕容飞鹰比较冷静。 杨少华摇摇头:“是我没法子。白姑娘和程璟已经在周旋了,听说绾绾受了伤,白姑娘每日往牢狱里送伤药。” 慕容飞燕的脾气又冒出来了:“受伤?伤哪儿了?他们对她用刑?她一个弱女子,怎能用刑?!” 杨少华咬着唇不说话。 “小姐,天色不早了,再不回去,老爷怕是要怪罪......”苏晓月的婢女霜儿小声提醒着。 “苏姑娘,实在对不住,今天怠慢你了,改日一定好生款待。”杨少华对苏晓月歉疚的一拱手,“请转告令尊和苏大少爷,少华不日定当登门拜访。” “杨大哥客气了,是晓月无礼叨扰。父亲和兄长时常挂念杨大哥,此次举家迁往京城,家中多有杂事不便脱身,兄长说了,等忙过这些日子,便来探望杨大哥。” “晓月心中挂念杨大哥,今日便恳求慕容大哥带了晓月先来,不曾想杨大哥正值心烦时,晓月不能为杨大哥排忧,甚为不安。”苏晓月语声柔婉,说完还垂下头,一张俏脸也红了,像是真的非常歉疚一样。 “苏姑娘言重了。”杨少华语声淡淡,“苏姑娘在京中人地两生,如今外出,想必苏老爷十分担忧,若无事,苏姑娘还请早些回去。” 对这逐客令,苏晓月听了并不气恼,反倒觉着关切和体贴,垂眸浅笑施礼:“是,晓月这就回去。” “杨兄,苏姑娘既是随我出来的,我自当护送她回苏府去。”慕容飞鹰拱手一礼,“待我将苏姑娘送回,再来寻杨兄叙旧。” “也好。”杨少华对慕容飞鹰点点头,又转对苏晓月,“苏姑娘,有慕容兄相护,就恕我不远送了。” “你当然不必远送,我大哥送她走了,我还在这儿呢!”不待苏晓月接话,慕容飞燕不客气的抢过话头儿,“我光顾着生气了,站在这风里半日了,茶都没喝一口。” 苏晓月颇有几分尴尬,也不好再说什么,浅浅施一礼,便携着婢女霜儿,袅袅婷婷的离去了。慕容飞鹰自是送她不提。 “我就见不得这副娇娇柔柔的模样儿!”慕容飞燕看着苏晓月离去,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兀自咕哝。 “你今日火气不小,这是将对我的怨气转到苏姑娘身上去了吗?”杨少华无奈的笑笑,转身去屋内烹茶。 “要上好的水,上好的茶,上好的火候!”慕容飞燕大马金刀的坐到桌边,毫不客气的吩咐。 没多时,杨少华端着茶盘出来,先倒了一盏推给慕容飞燕,又给自己倒了一盏,端着茶盏漫不经心道:“你几时会品茶了?” “谁说我不会?!”慕容飞燕不服气的端起茶盏,学着杨少华的样子,轻轻晃一晃茶盏,这才端到唇边,一仰脖子喝了下去。茶水还有点烫,慕容飞燕被呛的咳嗽,喝下去的茶喷了出来。 杨少华似是料到一般,身子轻轻一侧,灵巧的避过飞燕喷出的茶水,这才举起茶盏,浅浅抿一口:“确是上好的茶,上好的水,上好的火候。可惜啊!” “有什么了不起?!”慕容飞燕脸色涨红,忍不住讥讽,“一时舞刀弄剑装侠士,一时抚琴品茶扮风雅,却在挚友遇难时袖手旁观,竟没一样有用的!” 杨少华闻言,紧紧捏着茶盏,指关节发白,脸色沉郁,半晌才冷声道:“少华自知是无能之人,不劳慕容姑娘提醒。” “你!”慕容飞燕被堵的说不出话,也想不明白杨少华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闷闷的又一仰头喝下一盏茶。幸好这次茶水已经不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