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万历修起居注》 第001章:上岸翰林院,牛马见习生 “尔母婢也!” 崇文门里大街东,麻绳胡同西侧宅院内传来一道清亮的叫骂声。 口出秽语的沈念骤然从床上坐起,额头上满是汗珠。 一旁。 一个身穿桃红亵衣、皮肤白皙、年约十八九岁的美娇娘连忙拿起手绢为他擦汗,边擦边道:“夫君,只是噩梦,只是噩梦!” 沈念望着周遭的一切,脑子有些懵。 我何时娶的妻? 我又如何能娶到如此娇美的妻? 我何时住上了此等古朴雅致的卧室? 我……我似乎变了一副模样,手掌怎会如此修长白皙? 对了,我刚才在骂谁? …… 沈念正迷惘时,一股陌生的记忆疯狂涌入他的脑海。 约一刻钟后。 沈念浑浊的双眸逐渐清晰。 他意识到,本是某上市教培集团首席讲师的他,竟变成了大明的一名史官。 …… 这里是万历三年三月初五四更天的京师。 沈念,字子珩,浙江承宣布政使司杭州府钱塘县人,嘉靖二十九年(1550)生,当下二十五岁。 其年少便有才名。 十五岁中秀才,十八岁中举人,二十一岁中隆庆五年辛未科进士,主考官张居正,同年七月授庶吉士,万历元年五月初九,任翰林院检讨(从七品)。 从出生到入仕,可谓是诸事顺逐,一路繁花。 要知,大明学子的求仕之路,非常困难。 中秀才,难! 五十岁考中秀才,那都是县乡方圆百里内的“青年翘楚”。 中举人,非常难! 那位笔锋犀利、骂皇帝骂首辅的海阎王,也不过是举人出身。 中进士,难如登天! 没有一个不是天赋异禀、勤学苦读数十载,外加运气甚佳。 中进士后。 成为一名庶吉士且结业后入职翰林院,更是玄学难度! 所谓庶吉士。 即被选中的可在翰林院进学的二甲、三甲进士中的佼佼者,要求四十岁以下,品行、文采、书法俱佳。 结业(即散馆)后,上者留翰林院,其余授科道官、六部主事、或出为州、县官。 沈念虽是三甲第103名,但却凭借过硬的诗文书法成为了一名庶吉士。 拿沈念这一届而言。 二甲进士77人,三甲同进士316人,能选上庶吉士的只有30人。 最后留在翰林院的只有13人。 除了一甲那三人被直接授官外,沈念可谓是那届大明两京十三省士子中最优秀的十三人之一。 而沈念的下一届,即万历二年科举。 因首辅张居正的大儿子张敬修落榜,张首辅直接未选庶吉士,将进士全部外放为官。 有言道: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 翰林院乃是朝廷的高级人才储备库、阁老摇篮、储才养望之所,是官员升迁最快的地方。 沈念当下的履历。 从老朱家第一届科举开始算,那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此等人生开局。 熬到四五十岁,只要不犯大错、没站错队,至少也能当个国子监祭酒,甚至礼部侍郎。 入阁当个次辅、首辅,也不是没可能。 毕竟。 徐阶、高拱、张居正这三位首辅也都是从翰林院走出去的。 …… 但是—— 自沈念被授官后,一直闷闷不乐。 原因有二: 其一,太苦太累。 明代翰林院与史馆合二为一,作为翰林院检讨的沈念,除了要撰修实录、玉牒、史志诸书外,还要编撰六曹章奏,担任乡试考官、教授学子、传抄邸报、誊录各种文书等。 从早忙到晚,抄抄写写,如同大户人家洗洗涮涮的老妈子,不曾停歇。 外加考成法的实施,让人根本偷不得一丝懒。 他做庶吉士时,五日一休,感觉已非常辛苦。 而今为官,一年假期一共才十八日,去年年底成亲,都是年假外加婚假凑出来的时间。 …… 其二,心理落差大。 青年俊才眨眼间变成了官场底层牛马。 中进士前,沈念已是杭州府的青年俊才、芝兰玉树,人人对他毕恭毕敬。 而今入了翰林院。 满是比他厉害、比他努力、还比他会来事的“人精”。 一众修撰、编修,还有比他年龄大的检讨,都能使唤他去做事。 这让一向心高气傲、志存高远的沈念,备受煎熬。 最让沈念感到崩溃的是—— 去年年底,沈念任庶吉士时的总教习、当今的内阁次辅吕调阳,在沈念做错一件小事时,给了他一句评语。 “沈念入翰林,其父之功,半也。” 沈念的父亲是个秀才,本在县学教书,后为供沈念读书,成了一名药材商。 赚到钱后,疯狂砸钱,遍访名师,文章教习和书法教习请了不下五十个。 只为沈念能成材。 当时在杭州府搞得非常轰动。 吕调阳这番评价,其实还算中肯。 当下的沈念擅于应试文章和书法,但一入翰林院,则不如大多数人。 此番评价,显然是影响沈念仕途的。 有人私下甚至称呼他为:沈半士。 半士,即半个进士,另一半则在他父亲身上。 此等侮辱称号,令他甚是恼怒,但又无处发泄。 今年乃是六年一度的京察之年。 沈念若考绩不行,大概率会被外放,一旦被外放,再想回京师,那就是地狱难度了! …… 就在沈念意志消沉之时,一条消息让他重新振奋起来。 “内阁首辅张居正复置起居注,令翰林史官轮值兼之。” 起居注,类似替皇帝写的日记。 主要作为编撰帝王实录的素材库,早年废弃,而今又要恢复。 这玩意非常容易写。 特别是十三岁的少年皇帝朱翊钧还未亲政。 内容无外乎就是—— 某月某日,上视朝;某月某日,上御经筵;某月某日,上御文华殿讲读之类的,外加抄录一些大臣的奏章内容。 至于后宫私生活,则由太监在《内起居注》上撰写。 此乃大美差! 若能撰写起居注,就意味着能经常待在皇帝眼前,意味着能在经筵日讲时说话。 一旦表现优异,便有机会担任经筵日讲官。 前途不可限量。 可惜,最后确定的轮值史官没有沈念。 他近期的主要任务是:内书堂教书。 即去教司礼监辖下内书堂十岁左右的小宦官读书。 对一般进士而言,内书堂教书也是个美差。 毕竟当下宦官势大。 若能再教出一个冯保来,那对以后的仕途定然大有裨益。 但在这些由庶吉士转为翰林院官员的眼里。 此乃状元郎卖豆腐——大材小用。 特别是当下。 朝廷扩大了经筵官、日讲官的人数,低级史官也有为皇上讲史的机会。 能伺候皇上,谁还愿去教一群小太监! 靠宦官上位这种事情,对他们而言,乃是莫大的耻辱。 对沈念而言,更扎心的还在后面。 今日黄昏放衙时。 他听到翰林院内一众胥吏说笑,讨论当下这批史官谁有望入阁。 他们最喜聊这些,以便早日巴结。 有人提到了沈念,然后众吏皆大笑。 为首的孔目官俞大恩,道:“沈半士出翰林入内阁之难度,不弱于儒士自宫为内相!” 此话一出,吏员们更是笑成一团。 儒士自宫当宦官,乃是当下一些年轻读书人求取功名的另一条途径。 做到内相的概率非常低。 内相,指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当下在此位者,乃是权宦冯保。 此话侮辱性极强! 沈念甚是恼怒,但又不敢冲过去怒斥孔目官俞大恩。 俞大恩虽只是一名胥吏,但在翰林院掌管书籍档案多年,背景颇深,沈念得罪他,后者定会给他穿小鞋。 沈念便生着闷气回了家。 然后喝得酩酊大醉,醉梦中骂的就是俞大恩,最后身体换了个灵魂。 …… 这一刻,换了灵魂的沈念已完全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他倒没觉得当下的日子很糟糕,未来的仕途很暗淡。 他有一副好容貌、一个好嗓子,能写一手好字,文采中上等,家境殷实,二十五岁便是翰林院检讨,还娶了一位娇妻。 此等配置,已是顶级。 未来一切皆有可能,完全没必要自暴自弃。 这时。 沈念的妻子顾月儿关切地问道:“夫君,无碍了吧?” 愣神的沈念缓了缓,看向漆黑的窗外,道:“无碍,几时了?” “近五更,该起床了!”顾月儿温柔地说道。 沈念点了点头。 作为一名京朝官,每日五更天就要到衙门点卯。 若迟到,轻则罚俸,重则廷杖。 若是上朝日,基本上三更天就要起床。 当即。 顾月儿开始伺候沈念更衣。 在房门打开的那一刻。 顾月儿的随嫁丫鬟小桃为沈念打来热水,书童阿吉为他抱来官员常服与靴子,还有刚做好的饭菜。 沈念洗漱时,打量了一番租住的这座一进宅院。 感觉尚可。 依照他的月俸,若无家里添补,根本没钱在距离翰林院不到千米的地方,租下这样的宅子。 顾月儿乃是沈念父亲一位友商的女儿。 典型的江南女子。 性格尤为温柔,从小受“以夫为纲”的思想熏陶,对沈念百依百顺,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丫鬟小桃、书童阿吉的主要任务,就是伺候沈念。 这让沈念倍感舒服。 稍倾,沈念吃罢早餐,在顾月儿的耳边轻声道:“月儿,辛苦了!” 说罢,沈念便大步朝外走去。 这声关怀,让顾月儿有些发愣,然后脸上露出一抹开心的笑容。 二人成亲近四个月,沈念还是首次说出此类感谢的话语。 此乃对她这个妻子的认可,她受宠若惊,甚是欣喜。 第002章:卷也卷不赢,躺也躺不平 三月初五,天蒙蒙亮。 甚寒。 身穿七品文官青色常服的沈念徒步来到位于东长安街南侧的翰林院。 翰林院长官为正五品翰林学士。 副长官是从五品的侍读学士、侍讲学士。 但当下。 一般由翰林出身的正二品尚书或正三品的左、右侍郎兼翰林学士。 外加翰林院归皇帝直管。 其他衙门对翰林院的官吏都非常友善客气。 沈念大步走入这座典型的多进合院,环顾四周。 内里的墙面门窗皆为朱红色,房檐、木梁衬着些许蓝绿色。 此乃大明官衙的标志性色彩搭配。 前庭花木繁多,彩绘多样,放置着一个青花五彩莲池水禽纹大缸。 后面则是院落套着院落。 其中。 二进院东馆便是史官们的办公厅。 内有三厅。 分别是修撰厅、编修厅和检讨厅。 有语云:修撰掌撰述(从六品),编修掌纂缉(正七品),检讨掌检阅(从七品)。 但实际上。 排行最末的检讨,什么琐碎事情都要干。 检讨厅内有工位五个。 对应着当下的五位翰林院检讨:王祖嫡、赵用贤、刘克正、刘楚先和沈念。 沈念来到工位时,另外四人早已经到了。 四十四岁的王祖嫡,下颌一副美髯,身板挺得笔直。 一手翻书,一手写字,面色严肃,甚是专注。 就连私下里都是不苟言笑。 脑门上似乎写着八个大字:为国而仕,致君尧舜。 …… 四十岁的赵用贤,发微稀,鬓花白,一副过劳肥身材。 他面带困意,不时揉搓着太阳穴,显然是昨个又又又为公务通宵达旦了。 …… 三十三岁的刘克正,皮肤白皙,面带些许病态。 他站在窗口,拿着一本磨掉皮的《洪武正韵》正忙着练官话。 他是个番禺人(广东人),南方口音重。 若想成为御前的讲史官,官话不行,再努力也白搭。 …… 三十一岁的刘楚先,倒是悠闲。 他正坐在茶台前泡茶,看到沈念,还朝着沈念笑着点了点头。 他是张首辅的同乡,关系硬,才学高。 是五名检讨中,唯一一个参与到起居注撰写的。 虽然他只是根据有关大臣的记录,编撰万历元年、万历二年皇上的言动起居,但一旦前面的讲史官有空缺,肯定是他第一个补上去。 他看上去不忙,其实一直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努力着。 …… 在大明做官,主打一个先拼命,再躺平。 从肝帝老朱开始,大明官场就开了个坏头。 官员们皆以忙碌为荣。 发展到最后。 一些衙门的官员甚至是跟风值班,攀比加班,没苦硬吃,渐渐变成了官场不粘锅与顶级表演艺术家。 但翰林院的这些人,是真忙。 检讨厅这五人若抓不到特进机会在三到五年内升迁,就会被后面的庶吉士赶上来,到那时,仕途将会坎坷许多。 检讨们都如此刻苦。 修撰厅、编修厅的那群人就卷的更加厉害了。 这也来自于张首辅模范带头作用的影响。 张居正就是个工作狂。 翰林院所有官员的目标都是成为下一个张居正。 在沈念的后世记忆里。 除了紫禁城一下雪,张居正就要出来走一走外,印象最深的就是万历不早朝和张居正因劳瘁而死,然后被抄家。 他也想拥有张居正的权力,但却不想拥有张居正的命。 沈念坐在桌前,桌上已放置着一摞文书。 有需要他检阅签字的,有需要他誊录入库的,还有需要他添补内容的…… 翰林院虽有众多誊录的文吏。 但一些重要的奏章文书,是不能经文吏之手的。 他忙完这些,估计就要到午时了,午后还要到内书堂教书,公务非常充实。 当即。 沈念磨墨提笔,开始了新一日的工作。 不同于昨日沈念“上衙如上坟”的沮丧,当下的沈念则非常兴奋,劲头十足。 …… 近午时。 沈念放下笔,望了前方一眼。 干活最拼的赵用贤和王祖嫡,两个时辰竟没喝一口茶,没有如厕一次。 这还真应了那句:四十来岁,正是拼命的年龄! 身体一直不是很好的刘克正不时站起,活动身体,练着官话。 刘楚先则是有公事外出。 沈念望向面前的一堆文书,思索着以后的路应该如何走。 躺平? 那是绝不可能的。 大明底层官场的牛马很辛苦,但若成为张居正那种顶级大牛马,上衙就是享受了。 卷起来? 沈念无奈摇头。 他自认卷不过这些人,并且即使卷赢了,他也可能只是一个英年早逝的翰林院检讨。 唯有寻偏门,走捷径。 沈念仔细盘算了一下。 若想特进擢升,适合他的捷径之途有两种。 其一,上奏诤谏,博直臣清流之名。 此乃官场较为主流的方式。 其二,献治国革新之奇策或惊世之言,一举成名。 很快。 他又无奈摇了摇头。 上奏铮谏,太险。 需攻击人君或宰辅才能出效果。 当下的小皇帝、首辅张居正、次辅吕调阳,哪个也不是他能攻击的。 曾经的海瑞干过,言之凿凿都差点儿被杀。 其到现在也不过是大明的吉祥物,张居正根本不用他。 在诸多官员眼里,他不是楷模,而是怪物。 当下的大明,只能容得下一个海瑞。 学他。 只会被冠以“讪君卖直,沽名钓誉”的恶名,轻则廷杖,重则罢黜。 至于发表一番惊世之言。 沈念的肚子里倒是有,比如:国富论、通货膨胀、凯恩斯定律、契约曲线、牛顿三大定律等等。 讲个皮毛,便足以让当下之人震撼。 但是—— 当下的张居正才是大明最耀眼的改革之光。 以沈念目前的地位,不在其位而乱说话,容易像杨修、孔北海之流,越显摆,死得越快。 思来想去。 沈念还是准备在内书堂教书之事上下下功夫。 作为一名拥有近十年讲课经验的首席讲师,讲课是他最擅长的。 即使再枯燥乏味的内容,他也能讲出花来。 在这个赛道卷起来,他不惧任何人。 只要他比其他内书堂教习优秀出一大截,自有人替他扬名。 官场求生。 缓缓图之,方为正道。 当即,沈念翻开一个新本子,提笔开始备课。 …… 注:王祖嫡、赵用贤、刘克正、刘楚先,均为历史真实人物,皆于万历元年五月初九成为翰林院检讨。 第003章:大明第一课,沈教习上线 午时。 沈念在翰林院官厨吃过午饭,小憩片刻后,奔向了位于司礼监的内书堂。 目前—— 内书堂有十岁左右的小宦官二百余人。 教习除了翰林院的沈念、王祖嫡外,还有数名来自国子监的官员。 众教习负责教授的内容也不同。 有人教启蒙读物,如:百家姓、神童诗、千字文等。 有人教圣人经典,如:《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尚书》《诗经》等。 还有人负责教授宦官戒谕、历朝历代名宦官事迹以及简单的政务。 有时,翰林院的侍讲、侍读(正六品)也会充当教习。 起初,建立内书堂是为了扫盲。 但当下内书堂的师资配置,俨然能与大明的最高学府南北国子监齐平。 沈念主要负责圣人经典。 基本是三日一讲,有时上午、有时下午,目前该讲《尚书》。 …… 片刻后。 沈念大步走入内书堂学厅。 哗啦!哗啦! 统一身穿灰蓝色长衫的小宦官们齐齐起身,然后朝着沈念磕头行礼。 “参见沈教习!” 唐宋之时,磕头只面向天、地、父母,现在则多了君与师。 “起!”沈念微微点头。 跪在最前面的两名学员,一人持戒尺,一人持茶水来到沈念面前。 此二人乃是小宦官们的学长。 虽也不过十一二岁,但却可掌控其余小宦官们的生死。 沈念接过戒尺,放在一旁,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 “开课!” 随着沈念这道清亮的声音,所有小宦官都正襟危坐,翻开《尚书》。 这些孩子,大多都是家庭有过重大变故或是无籍子弟。 从小卑微,经常挨打受骂。 故而出奇地早熟、明白事理,当然也不乏有心理扭曲变态者。 依照惯例,沈念的讲课任务并不复杂。 他只需从《尚书》中抽出一篇文章,先朗诵三遍,令这些小宦官跟着念。 然后再解读一番意思,便可坐在一旁喝茶休息。 接下来的任务便是那两名学长领读,读十遍、二十遍、三十遍,直到记住为止。 还会有人将沈念的解读之意抄录一遍,然后在私下将其熟背。 沈念无须操心他们学与不学。 小宦官们若完不成任务,两名学长便能用鞭子或戒尺将他们打伤打死。 内书堂死一名小太监。 就如同皇宫内死一条猫、一条狗一般,没人会怜惜他们。 这些小宦官在此等高压环境下,都非常努力。 无论懂与不懂,都会将教习的话语,一字不漏地全背下来。 今日,沈念准备换个讲法。 …… 沈念双手往后一背,看向下方。 “今日,讲《尚书·商书》之《汤誓》,即商之开国君主讨伐夏桀之檄文。” “王曰:“格女众庶,来,女悉听朕言。匪台小子敢行举乱,有夏多罪,予维闻女众言,夏氏有罪……” 沈念朝着下方走去。 边走边诵。 不多时,便将整篇《汤誓》背诵了下来。 随即。 沈念高声道:“《汤誓》释文,吾已撰于本上,人人皆可抄录,便不再逐句解释了!” 听到此话,诸多小宦官的眼神里都闪现一抹愤恨之色。 就在昨日。 一名教习为了省事,领读一遍文章,粗略解释一遍后,便让他们自学了。 耗时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没想到这个教习更懒,竟然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了。 若不解释,小宦官们即使抄了注释也很难理解,不理解,背起来就非常困难。 《尚书》本就是诘屈聱牙之作。 教习省事,他们将费大功夫,甚至有人会因此送命。 沈念大眼一瞥,便能看出这些小宦官的心思。 他微微一笑。 “接下来,我将用一个时辰告诉你们,商汤是什么人,夏桀是什么人,以及商汤为何要讨伐夏桀,待听懂这些,你们若还觉得此文难背,不解其意,那就是本教习不会育人了!” 说罢。 沈念走在小宦官们的中间,开始了他在大明朝的第一课。 “夏桀,本名为癸,据说长得甚是魁梧,能伸钩索铁,手搏熊虎……” “可惜,有才力而不为民,嗜酒好色,甚是残暴,筑倾宫,饰瑶台,殚天下之民力……” “他曾自比太阳,将夏民比作月亮,认为只要日月在,夏王朝便在,你们可知夏民如何说?” 沈念突然提出一个问句。 然后环顾四周。 小宦官们听得入神,突然被问,纷纷摇头,表示不知。 沈念手指上方,扬起脑袋,装出一副愤怒的表情。 “夏民指着太阳咒骂道: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此话之意为:夏民希望太阳立即灭亡,他们不惜与之同归于尽!” 此番解释一出。 外加沈念夸张的表情动作,使得小宦官们都兴奋起来,眼睛都瞪得大大的。 他们最喜欢听的,就是这类底层百姓站起来反抗的故事。 紧接着。 沈念背着双手,边走边讲。 他讲了妺喜亡夏、商汤崛起、伐夏、建立商朝等一系列故事,最后又串到《汤誓》之上。 没有翻译《汤誓》。 但却将整个《汤誓》的精义都融入到了故事之中。 讲师的功夫,全在细节上。 语速、语调,眼神交流,肢体动作与表情的配合,自身情绪的感染力,对不同年龄段学子心理的揣摩等等,全需要经验和技巧。 而这些,恰好是沈念所擅长的。 二百多名小宦官们仰着脑袋,听得津津有味。 没想到,一位翰林竟能如此卖力气地为他们授课! 没想到,圣人经典竟能被解读得如此通俗易懂、诙谐有趣! 没想到,竟能听到如此声情并茂、别具一格的讲课方式! 没想到,上课竟能变成一种享受! 没想到,再看原文,其意已明白了七七八八! …… 眨眼间,一个多时辰过去了。 沈念走到讲台。 “今日便讲到这里了,若有疑惑,可相互答疑,三日后我再来上课,若仍有不通之处,可呈纸条问之!” 哗啦!哗啦!哗啦! 小宦官们同时站起,满眼感激地看向沈念,齐齐拱手,道:“沈教习慢走!” 沈念微微点头。 在走出内书堂的那一刻,他听到后面响起一道小宦官的声音:“咱……咱……遇贵人了!” 暂不论内容。 沈念卖力气地讲了一个多时辰,环环相扣,没有一丝停顿,这是内书堂其他教习没有做过,甚至无法做到的。 小宦官们想往上爬,最大的倚仗就是知识。 “呼!” 沈念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他讲得非常舒坦。 在后世,他这种“娓娓道来、寻因问果,肢体动作与表情丰富”的讲法算不得稀有。 但在“死记硬背,填鸭学习,棍棒教育”的当下,连万历小皇帝都要“先读《大学》十遍,次读《尚书》十遍,讲官随即进讲”的学习氛围下。 他这种讲法。 让小宦官们感受到了尊重,感受到了获取知识的巨大愉悦感。 沈念从这些小宦官的眼神里便能看出,他们对自己的讲课方式,甚是喜欢。 只要沈念坚持下去。 这些宫内的“小嘴巴”必会言沈念讲课之能,传到小皇帝耳中是迟早的事情。 沈念有自信。 论讲课技巧,特别是针对十六岁以下的学生,放眼整个大明朝,也就张居正这位两代帝王之师能和他掰一掰手腕,可能还掰不过他。 …… 注:“皇上在东宫讲读《大学》《尚书》,今各于每日接叙讲学,先读《大学》十遍,次读《尚书》十遍,讲官随即进讲。”出处为张居正《日讲仪注》。 第004章:官场PUA ,上吏欺下官 三日后,清晨。 沈念再次来到内书堂,今日他将讲《尚书·商书·盘庚》。 一进门。 小宦官们便齐刷刷朝着沈念磕头。 “参见沈教习!” 沈念淡淡一笑,来到讲台处,赫然发现桌上竟摆放了两盘点心。 一盘银锭酥,一盘甘露饼。 这两种点心皆为宫廷糕点,一看便是出自尚膳监膳夫之手。 与此同时。 一名学子端起一盏茶捧到沈念面前。 “沈教习,您喝茶!” 沈念接过茶盏,放在鼻尖轻轻一嗅,不由得惊呼:“阳羡的紫笋茶!” 尚膳监的糕点,阳羡的名茶,皆是在宫外很难买到的东西。 朝廷显然不会为他这种低级别的官员准备。 沈念望了下方一眼,顿时了然。 他喝下一口茶,又吃了一块银锭酥,环顾四周,笑着道:“吃了你们的,喝了你们的,接下来,该本教习卖力气了!” “以后不许如此破费!” “今日,我们讲《尚书·商书·盘庚》,依吾旧例,带你们走进商王盘庚的世界,令其义自见!” 听到此话,小宦官们都将脑袋挺得高高的。 他们生怕沈念三日前只是兴之所至,故而凑钱“孝敬”,而今听沈念将照旧讲课,不由得都兴奋起来。 “盘庚,何人也?迁都之商王,殷人之祖……” 沈念双手背后,走在小宦官们中间,各种典故、名言,信手拈来。 肢体动作与面部表情,依旧丰富。 他沉浸在讲课的愉悦中。 丝毫没有注意到在学堂后面,不知何时多了三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宦官。 他们不是学子,而是司礼监的太监。 一个多时辰后,课闭。 沈念在一众小宦官不舍的目光中,离开了内书堂。 …… 近黄昏。 沈念回到了翰林院检讨厅。 待他将案上剩余的几份文书整理完毕,几乎便到放衙时间了。 当下的他,甚不爱加班。 就在这时。 翰林院孔目官俞大恩,抱着一摞文书大步走了过来。 “砰!砰!” 俞大恩分别来到刘克正和沈念面前,将文书分成两摞,放在二人的案头。 “刘检讨、沈检讨,今晚恐怕要辛苦一下二位了!这是修撰厅的大人们整理的六曹章奏,需要检查并誊录一份,明日一早便急着要,耽误不得!” 刘克正眉头微皱,看向俞大恩。 “俞孔目,呢(这)……呢(这)……咁(这么)多章奏,今晚若熬夜做完,明日唧(的)差事恐怕就完不成了,您看能唔(否)推迟到明日晏昼(中午)?” “这恐怕不行!”俞大恩微微摇头。 “可……可……呢(这)……呢(这)实在太多了啊!” 俞大恩瞅了一眼刘克正桌上的《洪武正韵》,笑着道:“刘检讨,你若将学官话的劲头用到检阅章奏上,子时前保准儿能完成!” 唰! 听到此话,刘克正骤然站起身来。 面色阴沉。 他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学官话。 “俞大恩,你莫以为我哝(不)知,你是故意将公事拖到放衙之时,意在索贿,我……我没钱!即使有,我一文钱也唔(不)会给你!你一个无品级的小吏竟敢欺官,真系(是)无法无天!” 此话一出。 王祖嫡、赵用贤、刘楚先几乎同时看向刘克正,沈念更是向他投以敬佩的目光。 他说这话没错。 俞大恩今年已不下五次,在临近放衙时交接公务了,且针对的都是刘克正和沈念。 其目的,就是为了索贿。 大明官员的俸禄非常低,胥吏更是大多只有补贴银。 他们的主要收入便是索贿而得的常例钱。 检讨厅的五人,刚入翰林院时,都给过俞大恩常例钱。 此乃官场不成文的规矩。 在大明,上吏欺负下官,变相索贿,那是常有之事。 俞大恩为翰林院的学士、侍读、侍讲们做事较多。 在检讨厅,他自认是上吏。 外加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这些辅臣也都给过俞大恩好处,故而他嚣张至极。 虽不敢明要。 但谁若不给,就会用各种手段暗示。 之所以针对沈念与刘克正。 乃是二人今年没给俞大恩好处,且二人最有可能被外放。 刘克正不给,是因没钱。 沈念则是在被评为“半士”后,心灰意冷,不愿给。 此类索贿之事,属于那种“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的类别。 索贿之名,俞大恩自然不会承认。 “我……我索贿?” “刘检讨,你若不愿做,我立即向修撰大人们禀报就是,你何故诬我索贿?” “我念你来自番禺,非常不易,本想让你多做一些事情,在上官面前露露脸,以便高升,没想到你竟如此诋毁我!” “罢了!罢了!以后我再也不向你刘检讨派遣差事,让其他大人亲自来请便是!” 俞大恩一脸委屈,眼眶发红,眼看泪水就要掉下来了。 不知者,还以为他受了天大的冤屈。 其实,在座的检讨都知道,做此等公事不算考绩。 干的好,无功;干的差,背锅。 随即。 俞大恩看向沈念,道:“沈检讨,你能完成吗?” 俞大恩欲从沈念身上找回一些面子。 沈念眼珠一转。 刘克正这类好脾气都被激怒,他若应下来,那以后还不被欺负死啊! 他可是在梦里骂过俞大恩无数次:尔母婢也! 沈念两手一摊,撇嘴道:“不能!” 唰! 这一瞬间,俞大恩的脸色铁青,他没想到沈念也敢驳他。 他抱起两摞章奏,便朝着外面走去。 这指定是去告状的。 这时。 年龄最长的王祖嫡将他拦了下来。 “俞孔目,刘检讨近日多病,不宜熬夜,这次别与他一般见识了!” 一旁的赵用贤看向章奏,微微皱眉。 “俞孔目,这……这确实有点多了,你此时才拿来,要的又急,刘检讨与沈检讨确实做不完,能否推迟半日?” 赵永贤这句“你此时才拿来”,如同踩住了俞大恩的尾巴。 其声音骤然变大,扯着喉咙喊起来。 “你们是怪我拿来的晚了?” “我一个下午都在几位侍读、侍讲大人的屋内忙碌,你们若觉得是我给你们带来了麻烦,大可以去学士那里告发我,到时咱们看一看谁有理!” 他之所以如此肆无忌惮。 是因官员们与他论辩,即使赢了,也会脏了自己。 在考成法如火如荼进展的当下。 大明官场的风气是—— 累死光荣,偷懒可耻,一个不能熬夜的官员一定不是好官员。 “庸懒散拖,怠政不为”的帽子一旦被扣在头上,以后的仕途之路将充满坎坷。 第005章:纸老虎服软,小皇帝驾到 检讨厅内。 翰林院孔目俞大恩抱着章奏,边朝外走,边丢下一句狠话。 “以后,我不来检讨厅了,小的伺候不了诸位大人!” 其言外之意是:要去告整个检讨厅的状。 隔壁的修撰、编修们都还一直给他常例钱,而今遇到两个头铁的检讨,豪横惯了的他,自然不愿低头。 在他眼里,常例钱就是他应得的。 一直没吭声的刘楚先连忙拦住俞大恩。 他先将章奏接过,然后笑着道:“俞孔目,莫气!莫气!不就是一些公务吗?我们来做!我们分摊来做,保准儿不会误事!” 此举,让俞大恩的怒气消减了一些。 俞大恩看向刘克正与沈念,沉声道:“我俞大恩从未张口向你们要过一文钱!” 说罢,甩袖离去。 刘楚先无奈一笑。 他将需要处理的章奏分成五份,放在每个人的桌前。 “诸位,估计这些章奏在午时前就派发了,是这个老吏拦了下来,但咱们若完不成,就是咱们的罪过,咱们都晚走半个时辰吧!” 其他人都点了点头。 随即,刘楚先看向沈念和刘克正。 “二位,何必和一个老吏置气,如今正值京察之时,他若在上官面前说咱们坏话,吃亏的还是咱们。” 刘克正(字懋一)攥着拳头。 “此等滑吏,实在可恶,我……我稍后便去学士那里,告他索贿!” 王祖嫡摇了摇头。 “懋一,莫意气用事!” “上官们都喜欢看结果,此等事情,他们只会认为你庸懒拖散,做事缓慢,将常例钱交上去就好了,你若没有,我给你添补一些。” “我绝不会再给他一文钱!我已无望留在翰林,不怕他背后使坏。今日倒是连累诸位了,实在抱歉!” 说罢,刘克正朝着众人躬身拱手。 “唉!” 赵用贤长叹一口气,道:“此等恶吏只认咱们胸前这块补子,只要咱们是从七品的检讨,就免不了被他继续索贿!” 官场潜规则,他们无法改变,但俞大恩要的实在太频繁了。 这时,沈念抬起头来。 “诸位,我们越示弱就越被欺,既然已得罪了他,我有一计,可让他向咱们低头,不敢再频繁索取常例钱,不知诸位敢不敢做?” 此话一出,其他四人都看向沈念。 大家的月俸都不高,朝廷还经常不及时发放。 在京师生活的开销又大,谁都不想一直出这份常例钱,包括张居正的同乡刘楚先。 “子珩,快讲!” 沈念看了一眼桌上一摞摞文书,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 翌日。 临近放衙,检讨厅内。 王祖嫡率先站起身来,道:“我先去!” 说罢。 王祖嫡便朝着西馆的书库走去。 西馆书库,放置着各类书籍、奏疏、公文、邸报等,足足有近万份。 主要负责人便是俞大恩。 沈念的计策是—— 每日快要放衙之时,五人轮流前往西馆书库寻俞大恩借阅各种公文邸报,以备编撰实录。 近段时间,因复置起居注,要补齐前两年的内容,西馆书库的文书特别乱。 俞大恩下面的书吏根本不够用。 五人只需故意磨蹭片刻,专找俞大恩借阅一些偏门不好找的文书,俞大恩便不得不加班,至少半个时辰起步。 另外,刘楚先还去找了修撰厅、编修厅的同僚。 他们也乐意为之。 大家若团结起来,这种“互相伤害”定然让俞大恩坚持不了几日,他敢得罪检讨厅,但绝不敢将一众史官全得罪了。 …… 五日后,清晨。 沈念来到检讨厅书案前,突然一愣。 桌面被人整理得甚是干净,还换上了一批上好的笔墨纸砚,就连一旁墙壁上存留了近一个月的墨点都被洗去了。 他朝前方一看。 其他人的书案也都甚是干净,也放置着崭新的笔墨纸砚。 刘克正扭脸看向沈念,露出一抹笑容。 “子珩,是俞孔目做的,他如此做,系(是)向咱们妥协了,我今早见到他,他顶着两个黑眼圈,显然熬夜熬多了!” “修撰厅、编修厅呢(那)几个人可比咱们坏,下衙时,各自拉着一个长长的书目,都称急着要!” “哈哈哈哈……” 沈念、王祖嫡、赵用贤和刘楚先都忍不住笑了。 刘楚先看向沈念,道:“子珩,你这计甚好,那老吏再来咱们检讨厅,定然不敢再嚣张了!” 王祖嫡轻捋胡须。 “既然俞孔目示弱了,咱们就先到此为止,看他接下来的表现。另外,诸位切记,此计不是子珩出的,是咱们检讨厅众人一块想的。” “明白。”刘楚先率先应道。 其脸上露出一抹不太自然的表情,但转瞬即逝。 若传出此计是沈念所出,那日后俞大恩必然会报复沈念,若是一群人,他就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了。 其他人纷纷点头,欣赏王祖嫡想的周到。 沈念倒不在乎这个。 俞大恩若再敢对他使坏,只要沈念占理,绝对让这个老滑吏吃不了兜着走。 …… 这日午后。 沈念再次来到内书堂,今日他将讲《尚书·周书·洛诰》。 此时,内书堂后面摆了十余把桌椅。 一些不当值的太监也闻讯而来,旁听沈念上课。 目前的小宦官们。 已比半个月前沈念为他们上课时活泼了许多。 他们见到沈念,就如同树巢里嗷嗷待哺的雏鸟,甚是兴奋。 这也让沈念越讲越有劲头。 当即。 沈念官袖一卷,走到台下,开始了他的讲演。 这次,沈念讲得极为流畅。 他的肢体动作、面部表情、各种形象的比喻,以及脱口而出的各种典故,让一众小宦官们听得甚是入迷。 那几个不当值的太监也是听得津津有味。 往昔,面对如此枯燥的课程,他们都是将大腿掐得青紫,才能保持专注。 但沈念的课,却能让他们持续保持专注,生怕太早结束了。 不知不觉,一个多时辰就过去了。 沈念一口气讲完后,长呼一口气,道:“今日,就到这里了!” 小宦官们纷纷起身,拱手送沈念。 而这时。 在内书堂后面几个小太监后面,一个黑衣少年忍不住道:“讲学,当如是乎!” 此人正是十三岁的万历皇帝朱翊钧。 不过,小宦官们都未曾认出他,沈念也没有注意到他。 但万历小皇帝却记住了沈念的名字。 第006章:无妄之灾!此锅,我绝不背 翌日,近午时。 翰林院。 刘楚先快步走入检讨厅,高声道:“诸位,出事了,出大事了!” “陛下不知犯了何错,惹得李太后、张首辅、冯公公大怒,令陛下在文华殿已跪了一个时辰,三名司礼监的公公也被廷杖二十!” 沈念接口道:“估计是因课业吧,不然怎能引得这三位同时动怒!” 其他人都认可地点了点头。 自前任首辅高拱倒台后,李太后、张居正、冯保三人便组成了铁三角。 这三巨头。 一方面控制朝局,一方面教导万历小皇帝朱翊钧读书。 李太后对万历小皇帝的管教相当严苛。 动不动就要罚跪,动不动就要出言废帝。 张居正亦是严师。 万历小皇帝读错一个字,都能令其大声斥责;炫耀一下书法,就被告诫莫学李煜与宋徽宗。 冯保则是将万历小皇帝伺候得面面俱到,让其可以心无旁骛地读书。 这三人。 可谓是大明最严的家长、最强的老师、最好的伴读。 按理说,应该能教出最好的学生。 但并非如此。 此刻的沈念,结合两世的记忆,终于明白万历小皇帝为何要在亲政后慢慢摆烂了。 童年时被打压得太狠,寄予的希望太大,使得他心理出现了扭曲。 正所谓物极必反。 一旦这三道绳子松了,身为皇上的他,必将放纵自己,更加叛逆。 对此。 沈念虽知缘由,但却无力改变。 官卑言轻。 他若上奏言说,那换来的大概率是二十廷杖。 大明朝,最喜打官员板子。 还是那种脱了裤子、光着白花花的屁股,在众目睽睽之下打。 目的就是将士大夫的脸面彻底踩烂在地上,以保证皇权的至高无上。 …… 就在这时,一名书吏快步走进检讨厅。 “沈念沈检讨何在?” 沈念一愣,连忙道:“我便是。” “马学士命沈检讨过去一趟!”书吏道。 马学士,即马自强。 是当下的礼部左侍郎、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学士兼经筵日讲官。 他年初服丧期满回朝。 接任擢升为礼部尚书的张四维的缺,掌管翰林院。 今年与沈念还未曾有任何交集。 沈念面带不解,不知马自强寻他何事,当即迅速整理了一番仪表,跟着书吏朝着屋外走去。 …… 片刻后,翰林学士公房。 沈念见到了年过花甲、重录过《永乐大典》、素有刚直之名的马自强。 “下官翰林院检讨沈念,参见马学士!”沈念躬身拱手,甚是恭敬。 翰林院五品以下官员的京察,由翰林学士与吏部共同核查。 再准确一些来讲。 沈念接下来的仕途如何,几乎全靠这位马学士的评价。 马自强看向沈念。 “沈检讨,你可知,你害得三名司礼监的公公被廷杖二十,害得陛下在文华殿已跪了一个时辰,害得张阁老大发雷霆,连早饭都没吃!” “啊?” 沈念一头雾水,满脸迷惘。 “马学士,这……这……从何说起?下官一心办差,与陛下无任何交集啊!” 马自强无奈一笑。 “昨日下午,你在内书堂讲学,陛下微服听之,听完后,还道了一声:讲学,当如是乎!” “你说,是不是因你而起?” 听到此话,沈念只感觉脊背微微发凉,没想到不知不觉间竟捅了这么大的篓子! 他卖力气讲学。 确实是为了吸引万历小皇帝的关注,以此博得御前讲史兼修起居注的机会。 但没想到会造成这样一个结果。 司礼监内书堂位于皇宫外东北角,万历小皇帝偷偷去内书堂,实为偷偷出宫。 《皇明祖训》有言:谨出入。 万历小皇帝此举,俨然有违祖训。 另外。 万历小皇帝这句夸赞,夸了沈念,但却辱了一众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的日讲官们。 犯下这样的过错,被罚跪,实属应该。 然而造成后果的源头,却是沈念。 那句“讲学,当如是乎”,看似是好话。 但出自十三岁未亲政的小皇帝之口,且是对一个从七品翰林院检讨的夸赞。 下意识就会让所有人觉得—— 沈念定然是讲了些不该讲的东西,图谋取悦君上。 一个从七品,讲学怎可能比得上一群大学士! 沈念缓了缓,看向马自强。 “马学士,下官……下官实在委屈,不知接下来要如何应对,请您明示!” 他想先听一听马自强会说什么,然后再思索应对之策。 马自强轻捋胡须。 “你到底讲了什么内容,竟引得陛下如此夸赞?可有冒犯圣人之语或说了些较为猎奇的民间闲话?” 十三岁的万历小皇帝,当下最好奇的就是一些离经叛道的事物。 而讲学。 若投其所好,那就是将小皇帝引入歧途。 是大忌讳。 这两年已有不下十名宦官因诱导万历小皇帝关注一些奇技淫巧,而被杖毙。 “没有,绝对没有!下官所讲皆为圣人经典,并未引申别意,不过就是讲得久一些、肢体动作与表情夸张了一些。” 沈念的讲法虽然新奇。 但内容非常正。 并没有在旧瓶里装新酒,更没有以古讽今。 他深知,当下还不是夹带私货的时候。 马自强微微皱眉。 “即使你讲的内容没问题,也难办啊,这次陛下就是不认错!” “老夫给你个建议,立马撰写奏疏认错,称在内书堂讲学时出言无忌,无意间误导了陛下,请求责罚,到时老夫会为你求情,令你外放,若考绩优秀,五六年后还有回京的机会。” 沈念面露无奈。 他没错。 没出言无忌。 也没有误导万历小皇帝。 马自强也知他没错,没出言无忌,没有误导万历小皇帝。 但当下,小皇帝被罚跪,拒不认错,问题很严重。 唯有沈念认错。 才能减轻小皇帝的过错,也能给“三巨头”一个台阶。 事关大明皇帝,没有对错,只有大局。 马自强作为一名老臣,率先考虑的自然是为君分忧,一千个、一万个沈念都没有小皇帝的一根头发丝重要。 沈念上奏担主责背锅。 小皇帝便能迅速地与“三巨头”和好如初。 起居注上的内容也就好写了。 “上误入内书堂听讲,翰林院检讨沈念乱言误导君上,太后、张首辅怒斥之,上悔,改之。” 这多好! 毁了一个沈念,诞生一个“辅臣正君,帝王知错就改”的典故。 一名忠君爱国的臣子,本就应随时随地想着为君上背锅。 但沈念微微撇嘴。 一旦认错,他的仕途几乎就完了。 当即。 沈念拱手道:“马学士,下官明白您的意思,为臣者自应为君上分忧,但下官还想再等一等,没准儿还有转机。” 马自强看向沈念。 “老夫知你心意,此错一认,这个污点就要跟随你终生了,你是想着陛下主动揽责认错,太后、阁老对你不予追究,是吧?” “依照阁老的脾气,或许有可能,但你想过没有,你若不提前认错,那群言官一旦上奏,你的罪名恐怕更大!” 多少人都盼着为君分忧呢! 牺牲一个从七品。 能减君上之过,能让史官将君上的少年历史写得好一些,还能为己扬名,此乃一份大功绩。 多划算啊! 未来,大明天下的主事人一定是皇帝的,帮皇帝减责,绝对没有错。 沈念挺起胸膛。 “多谢马学士提醒!下官不惧公论,相信朝廷会有明断,言官们将我的罪名定得越大,或许我的过错能够更小。” 听到此话,马自强重新打量起沈念。 “处惊不乱,有自己的想法,不错!就是过于倒霉了,老夫尽量帮你,你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吧,不后悔就好。” “谢学士!” 当即,沈念拱手告退。 第007章:七宗罪!言官们的迅猛火力 刚过午时。 万历小皇帝被罚跪的原因便传遍了京师的各个官衙。 “昨日皇上误入内书堂,翰林院检讨、内书堂教习沈念或有离经叛道之语、取悦君上,诱使君上失言。” 这个“或”字用的很巧妙,有“不负责任来讲”之意。 马自强本想让沈念所认的“出口无忌,误导君上”之错,眨眼间被传成了“离经叛道、取悦君上”之罪。 出口无忌,只是说错了话;离经叛道,则是说了与圣贤之言相悖的话语。 后者之罪,俨然比前者重多了。 …… 翰林院,检讨厅内。 王祖嫡、赵用贤、刘克正、刘楚先四人得知此事后,都非常同情沈念,但无能为力。 让皇上说出“讲学,当如是乎”,那不是打一众日讲官的脸吗? 定然是沈念讲了一些不该讲的话。 他们也不敢问。 问了。 便有可能牵连到自己。 而沈念则面色如常,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在等。 等言官们的弹劾奏疏,等这些人举证他的罪过,然后他再反驳。 他不提前撰写认错奏疏。 一方面是不愿落入自证的陷阱。 另一方面是觉得此事是危机,也是契机,没准儿靠着一些“媚上言官”的打压,能让朝廷看到自己的优秀。 …… 一个时辰后。 翰林院孔目俞大恩满面春风地走入检讨厅,径直朝着沈念走去。 他将手中的一份文书,放到沈念的桌上。 “沈检讨,此乃马学士送来的,让你看着办,被十三名科官联名弹劾,你真是咱翰林院独一份!” 讥讽完毕,俞大恩便离开了。 在他眼里,沈念已陷入死局,仕途大概率是结束了。 王祖嫡四人听到沈念被十三名科官联名弹劾,不由得都是心头一颤。 所谓科官,即六部六科官员,皇帝近侍之臣。 官微权重。 有审核公文、谏言议政、考察官吏、监督官员之责。 他们的日常就是找官员的茬,朝堂之上没有他们不敢弹劾的人。 被他们沾上,无罪都能掉一层皮。 当即。 沈念翻开这份抄录版的文书。 当看过里面的内容,又看过弹劾他的皆是与其同级别的左、右给事中(从七品)后,忍不住苦笑一声。 “这些科官,为政绩真是信口开河,我竟不知自己有七宗大罪!” 听到此话。 王祖嫡四人也都纷纷起身,来到沈念面前,围观起了这份文书。 文书之内,科官们列举了沈念的七宗大罪。 罪一:离经叛道,取悦君上。 他们称沈念在内书堂早就认出了皇帝,故意讲述离经叛道、怪诡逢迎之语,诱引君上关注,以谋名位。 罪二,僭职越权,冒犯君上。 一个从七品的翰林检讨,无旨无差遣,为皇上讲课,本身就是僭越。 罪三:庸懒怠职,对抗考成法。 此罪是他们翻阅点卯册,发现沈念这大半个月来,每日都是到点放衙,工作时间远逊于同僚,故而认为他在对抗考成法。 罪四:欺压胥吏,横行无忌。 此罪大概率来自孔目俞大恩的告发,称沈念故意在即将放衙之时以寻书之由,欺负胥吏,上面只提到沈念,而没有其他人。 罪五:滥用职权、贪赃受贿。 此罪是因沈念吃喝了内书堂小宦官们敬献的点心和茶,科官们认为是沈念逼着小宦官们贿之。 罪六:结交内宦,培植私势。 此乃内书堂小宦官们称沈念没有讲述逾矩之话,被科官们认为沈念已和其中一些人结势。 罪七:出乖露丑,无师道尊严。 这是指沈念在内书堂授课时,表情夸张,肢体动作太多,丢了师道尊严。 …… 王祖嫡、赵用贤、刘克正、刘楚先看完后都惊呆了。 真应了那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若再给那群科官两日。 没准儿能拟出沈念十八宗罪,甚至是二十四、三十六宗罪。 王祖嫡挺直了胸膛,厉声道:“是谁泄露了放衙寻书之策是子珩出的,真是无耻!” 听到此话,刘楚先下意识地将脑袋低了下去。 “子珩,你放心,但凡我们知晓的内情,绝不让你受冤屈!”赵永贤也开口道。 “对,子珩,我们能帮就帮!”刘楚先看向沈念。 “子珩,我当下便撰写奏疏,弹劾呢些(这些)科官胡说八道!”刘克正愤怒地说道。 沈念面带微笑,朝着四人拱手。 “多谢诸位了!” “此事尚未有定论,这些科官也不过是风闻奏事罢了,马学士令我看此文书,自然是让我申辩,我相信朝廷不会冤枉我的,待需要各位作证时,各位再站出即可。” 四人微微点头,当即各回工位。 他们没想到沈念竟如此淡定。 这种事情若放在他们身上,心态可能早已崩溃了。 十余年寒窗苦读,可能因此事毁于一旦。 当即。 沈念提笔蘸墨,准备写辩解奏疏。 他不怪这些科官们。 这些人与沈念无仇,也不是为了害沈念,而是在为君上解忧。 准确来讲,是为李太后、张首辅、冯保解忧。 小皇帝拒不认错,才是症结所在。 至于沈念的仕途,没人在乎。 也根本不重要。 当下,大明没了沈念,就像午门前少了一块砖,太液池少了一条鱼,尚膳监碎了一个粗瓷碗,根本微不足道。 沈念想了想,并不准备对这七宗大罪过多解释,上面若查,很容易就能查出实情,还他清白。 他要做的是解局。 解小皇帝拒不认错之局。 只要沈念能让自己的这篇奏疏,得到张居正的认可,让其看到自己的价值。 那这七宗罪便都不是罪了。 小皇帝拒不认错,说明对沈念的讲课方式非常感兴趣。 这是沈念最大的倚仗。 依照他对张居正的了解,后者绝不会重惩一个对小皇帝课业有所帮助的人。 沈念想了想,当即持笔写了起来。 此事对他而言,是个大坎儿,也是鲤鱼跃龙门的一次机会。 …… 注:六科,即吏、户、礼、刑、工、兵六科,官职有都给事中,左、右给事中,定员维持在五十八人左右,与都察院御史合称:科道言官。 第008章:吉凶未知,家有贤妻 近黄昏,内阁值房。 一位面相儒雅、须长至腹,身穿一袭绯色官袍的中年人坐在书案前,翻阅着文书。 此人便是内阁首辅、时年五十岁的张居正。 在其对面。 坐着两鬓花白,即将步入花甲之年的内阁次辅吕调阳。 二人的案头上有甚多文书。 皆是内书堂小宦官和旁听太监们的听沈念讲课的笔录。 张居正和吕调阳都在寻沈念讲学中离经叛道、引诱君上的不经之语。 他们亲自查阅。 不是为查沈念是否有罪,而是在寻小皇帝拒不认错的缘由。 这一次,小皇帝倔得出奇。 只承认私自出宫有错,但拒不承认说错了话,还称日讲官大多都没有沈念讲得好。 这让张居正甚是头疼! 自小皇帝登基后,他将小皇帝的课业看得与家国大事同等重要,付出了大量心力。 哪曾想“讲学,当如是乎”这类本应专属他的评语,却落在一个从七品的翰林检讨身上。 张居正最怕的就是有人将小皇帝教坏了。 有语云: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若沈念真说了一些离经叛道之语,或夹杂一些修仙修玄、扬州瘦马、游赏之乐之类的私话。 他杀沈念的心都有。 只要发现沈念有言语有失,教坏小皇帝之处。 他们便能根据恶劣程度,在众科官联名弹劾的奏疏中寻罪名为沈念定罪。 当下的关键,是找出小皇帝拒不认错的缘由。 …… 约小半个时辰后。 张居正和吕调阳几乎同时抬起头,二人眼神相对,都摇了摇头。 张居正皱眉道:“还真是怪了!这些小宦官皆夸赞沈念讲学生动,但我观之,内容平平无奇,无逾矩冒失之处,也无甚是精妙之处,不过就是卖了力气,表情与肢体动作丰富罢了,陛下怎会如此喜欢呢?” 一众小宦官异口同声,所述细节几乎一致,显然不可能有假。 吕调阳想了想,道:“叔大,这个沈念,少时之名虽比不上你这个神童,但其父为其遍访名师却是在江南出了名的,有没有可能是他的讲学风格独特,较为新鲜,故而吸引到了陛下?” “倒是有这种可能!” “这些文书内皆无陛下拒不认错的缘由,我们只能等一等沈念的奏疏了,看他如何辩解?” 这二人。 一个是沈念会试时的主考官,一个是沈念任庶吉士时的总教习,对沈念都有一定了解。 就在这时。 一名中年书吏快步走了进来。 “阁老,翰林院检讨沈念的奏疏到了!” 大明官员呈递奏疏,一律送到通政使司,然后由通政使司再送往内阁。 当即。 张居正和吕调阳都站起身来,然后将沈念的奏疏摊在桌上,一同观看。 “翰林院检讨、内书堂教习臣沈念谨奏。” “臣自受事以来,兢兢焉,不敢纵恣,从未玷污官常,及兼内书堂教习,至为笃勤,未尝悖逆圣贤。” “今臣忽罹无端之劾,惶惶然,不知其理,然臣信曲直自显,上自有明断,臣不复赘言以辩。” …… “君上之课业,非微臣所能置喙,然此或有益于君上,故臣斗胆言之。” “臣窃以为,讲学非独师者之务,师生相与为用,学者以和悦之态,嗜于读,乐于问,好于究,心有独见,方为治学之正道,乐学之妙门。” …… “伏乞圣裁,果不合时宜,可罢臣职,臣不胜惶悚待命之至。” …… 沈念这篇奏疏,洋洋洒洒五百余字,其实就讲了两句话。 其一,众科官弹劾之事,皆为不实,他相信朝廷必有明断,不过多解释。 其二,皇帝夸赞他,是因他讲学与众不同,其讲学之法或对皇帝的课业有益。 张居正看完后,轻捋长须,望向窗外,感慨道:“如今的陛下,已不是去年为咱们做辣面的那个陛下了,他有主见了,这次,或许他是对的。” 往昔,小皇帝对张居正唯命是从,甚是乖巧。 但自去年年底始。 小皇帝慢慢开窍,个人想法越来越多。 张居正明显感觉到小皇帝听学有诸多不情愿,很多事情都想要自己做主,只是因太后与他之威,才不得不妥协。 但学习效果并不好。 张居正接着道:“我倒想听一听,沈念的讲课之法到底好在哪里,若对陛下有帮助,咱们都应学之,陛下之课业,高于一切!” 吕调阳想了想,补充道:“我建议,不打招呼,明日我们直接去翰林院,令其现场发挥。” 张居正认可地点了点头,如此才能检验出沈念真实的讲学本领。 …… 深夜,麻绳胡同,沈宅内。 沈念坐在一张木椅上,满脸享受。 其双脚泡在木盆中,顾月儿在身后为其揉捏着肩膀。 就在这时,沈念突然将顾月儿拉入怀中。 后者俏脸微红,咬着嘴唇。 近日沈念与她亲近许多,她也享受到了诸多嫁为人妻的快乐。 “月儿,近日我碰到了一道坎,吉凶未知,若被抓,我提前派人告知你,你立即离开京师,回钱塘。若有人称出钱便可救我,你定莫信!” 京师水深。 沈念若被关入监牢待罪。 极有可能会有一些坏心肠的胥吏来沈宅骗钱,故而沈念以防万一,提前提醒顾月儿。 骗钱,他倒是不在乎,若是顾月儿被欺负,那就糟糕了。 家有娇妻,沈念不得不防。 听到此话,顾月儿一下子急了。 “不!咱们既是夫妻,就应同命运,你若出事,我……我绝不会逃!”顾月儿抬起脑袋,一脸认真地说道。 一双明晃晃的大眼睛,瞬间便泛红了。 沈念顿时笑了。 他勾了一下顾月儿的下巴,道:“傻媳妇,我是怕你被人骗了,走,睡觉去,我不会有事的!” 说罢。 沈念将擦脚布朝着地上一扔,然后站起身,踩了踩,便抱起顾月儿朝着里屋走去。 …… 注:“时辅臣张居正偶患腹痛,上知之。手调辣面一器以赐,并辅臣吕调阳各赐金镶牙著一双同食。”选自《明神宗实录》卷二五,万历二年五月辛巳。 第009章:沈念讲学!教科书级别的示范 翌日一大早,沈念如常到衙。 翰林院别厅的官员和胥吏见到他,已经开始躲着走了。 生怕受到牵连。 此乃官场常态,沈念并不在意。 没多久。 一名书吏来到检讨厅,将沈念带往了前厅。 沈念刚走到前厅门口。 便看到首辅张居正和次辅吕调阳端坐在正前方,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马自强坐于一侧。 沈念快步上前,拱手道:“翰林院检讨沈念,参见张阁老、吕阁老、马学士!” 张居正轻捋长须,道:“近前答话。” “是!” 当即,沈念朝前走了数步,距离三人不过丈余。 “沈检讨,你上奏言,讲学自成一家,或有益于陛下课业,可否在我们面前论述一番你的讲学之术?”张居正开门见山地说道。 沈念抬头道:“回阁老,若只论术,下官恐怕道不出其中精髓,能否寻来数名学子,让下官当场示范,最好是内书堂的学子,下官对他们较为熟悉,效果会更好。” “另外,下官希望三位能坐在学堂后方,以免造成学子恐慌。” “还有,三位最好能坚持旁听一刻钟以上,不然恐难以听出下官讲学的独特之处。” 所谓讲学。 有讲者,有学者,方是讲学,方能展现其中的细节妙义。 这一讲,关乎沈念仕途。 他自然要提一提要求,保障自己能够完美发挥。 “沈念,放肆!”马自强瞪眼看向沈念,“阁老让你讲便讲,不准乱提要求!” “下官再次恳请阁老许可!”沈念重重拱手。 张居正看向沈念,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沈念这种“做事之初,便臻上乘”的态度,在官员中甚为稀缺。 他非常满意。 “随你意,直接去内书堂吧!”张居正站起身来。 …… 小半个时辰后。 内书堂。 近二百名小宦官整整齐齐地坐着。 张居正、吕调阳、马自强三人坐在最后方。 刚才,已有太监告知这些小宦官,今日上课,不许回头看向后方。 与此同时。 沈念收到一张纸条,上写着四个字:《报任安书》。 《报任安书》乃是司马迁的一封书信。 其中最著名的一段便是:“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 司马迁的遭遇与这段内容,极易引发宦官共鸣,故而这封信,便成了内书堂的入门课。 这里的小宦官们,大多都能熟背这封书信。 张居正命沈念讲这封信,显然是为了考验他。 能将这封小宦官们耳熟能详的书信讲好,更能彰显实力。 “呼!” 沈念长呼一口气。 这一讲,关乎他的命运前程,他自然要拿出十二分的力气。 沈念环顾下方,高声道:“今日,本教习为大家讲太史公的《报任安书》,介于大家对此文已有所了解,我们便来拆解此文中最经典的一段:盖文王拘而演《周易》……” “传说,当年周文王被拘禁在牖里时,以蓍草占卜,历经七年,推演出了《周易》,大家可知七年有多长,人在狱中,度日如年……” …… “最可怜的,还要数孙子孙膑,遭受刖刑、黥刑后,失去双足,以残躯统领千军万马……” …… “试想,当我们遭遇此等绝境时,应如何做,是成为衣架饭囊、行尸走骨,在怨天尤人中,草草过一生,还是立一番大志,行别人之不行?” …… 沈念走到小宦官们中间,肢体动作、面部表情,甚是丰富。 渐渐进入了他最舒服的讲课节奏。 他最擅长燃起学子情绪,令后者与所讲内容共情。 而此文内容,甚易触发情绪。 不多时,很多小宦官的眼睛都泛红了。 他们感叹自己还不够努力,感叹自己不该抱怨出身,感叹自己也应立下伟大的志向…… 而此刻。 张居正、吕调阳、马自强三人也沉浸在沈念的讲学世界。 不多时。 三人便明白,小皇帝为何道出那句“讲学,当如是乎”了。 沈念讲学,若让别人复述。 大概率会让人觉得平平无奇,因为沈念的语言算不上出彩。 独到之处无外乎就是肢体动作、面部表情丰富,外加很卖力气。 输出的内容、见识,在他们眼里,最多算得上中等偏上。 唯有亲自听过。 方能知沈念讲学,在细节处充满了技术。 语调、语速、表情、动作,对学子的反问,对师生关系的把控,都是恰到好处。 这些优势综合在一起,使得沈念讲学甚有吸引力。 有点像街头茶馆的说书人,但又非纯粹讲故事;有点像戏台上表演的艺人,但又不是为有噱头而挤眉弄眼。 此等技巧,非一朝一夕能够学会。 小皇帝听惯了日讲官们的黄钟大吕,突然遇到沈念这种娓娓道来的叙说,自然会被深深吸引。 沈念越讲越兴奋。 他本人也沉浸在了这篇文章之中,将后面坐着的张居正、吕调阳、马自强全忘了。 …… 约半个时辰后,沈念长呼一口气,高声道:“课毕!” 这一刻,沈念的后背已经湿透。 他这种讲学方式,不仅费脑,而且极为消耗体力。 “沈教习辛苦了!” 小宦官们齐齐向沈念行礼,然后在门口一名太监的挥手下,迅速离开了讲堂。 眨眼间。 屋内就剩下张居正、吕调阳、马自强、沈念四人。 张居正缓缓站起身来,轻捋长须,看向沈念,笑着道:“实有益于陛下课业也!” 说罢,张居正、吕调阳、马自强三人便离开了。 沈念连忙拱手。 有张居正这句话,他这道坎算是迈过去了。 …… 午后。 马自强大步走进检讨厅,众检讨连忙起身拱手。 马自强看向沈念,笑着说道:“沈检讨,经内阁详查,众科官对你的弹劾,皆不成立,你无罪。” “那个俞大恩,贪婪无度,已犯众怒,老夫今日便将其逐出翰林院!” “另外,老夫再宣布一件事情。” “经张阁老批准,特许翰林检讨沈念,轮值侍立御前,记录君上起居,另外,内书堂教习之职,依旧继续。” 听到此话,其他检讨都傻眼了。 此乃天大的美差! 这意味着沈念在小皇帝参与经筵日讲、常朝大阅、郊祀耕猎等事务时,都有机会侍君左右了。 眨眼间。 沈念不但化险为夷,且一下子成为了整个检讨厅最易升迁之人。 当然,目前的沈念仍没有为小皇帝讲学讲史的资格。 一方面是他官职较低。 另一方面是张居正不愿完全惯着小皇帝,妥协一次,日后恐怕要次次妥协。 当下的小皇帝,距离亲政还早着呢! 张居正破格令一个从七品检讨兼记起居注,有对沈念讲学之术的认可,也有为给小皇帝留一个台阶,让其低头认错。 “沈检讨,继续努力!” 马自强拍了拍沈念的肩膀,笑着离开了。 一旁。 王祖嫡、赵用贤、刘克正、刘楚先四人,看向沈念,眼神里满是羡慕。 有了此差遣,沈念可谓是前途无量。 就在这时。 一名负责翰林院茶炭冰块等杂务的胥吏快步走了进来。 “翰林院新到了几饼新茶,诸位检讨大人快尝尝,待快喝完了,小的再来送!” 说罢,他躬身拱手,快步离去了。 这就是沈念兼修起居注,为检讨厅带来的改变。 往昔,莫说是茶饼。 他们喝的高碎,都要自己掏钱去买。 这就是当下的大明官场。 人情冷暖,除看胸前补子,便是仕途前景。 第0010章:开经筵!小万历叛逆时刻 三月二十二日,近五更天。 在娇妻顾月儿、丫鬟小桃、书童阿吉的一番忙碌下,沈念沐浴更衣,换上了提前熏过香的官袍。 今日乃是沈念首次参加经筵。 依照礼制,参与者都必须斋戒沐浴,衣冠熏香,以表虔诚。 沈念临行前,朝着书童阿吉道:“阿吉,快到午时,记得带上食盒去皇极门东庑外!” “是,少爷!”阿吉兴奋地说道。 所谓经筵。 既讲经义,又有盛筵,每月三次,逢二日、十二日与二十二日。 课罢。 参与经筵者皆可去享用光禄寺准备的御赐酒饭,还可令家仆或书童打包带回家。 对官员而言,吃经筵乃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沈念若是能让顾月儿吃上一次御赐酒饭,依照其岳父的脾性,能挺着胸脯,逢人便讲,将此事说上大半年。 …… 天大亮,文华殿正殿中。 知经筵事张居正、同知经筵事吕调阳、张四维站在最前方。 后面是各部尚书、侍郎、国子监祭酒,以及兼任翰林院编撰以上职衔的日讲官、展书官、书写讲章官。 最后面还有负责鸣赞的鸿胪寺官员、负责警卫的锦衣卫、负责礼仪、监督百官的御史、科官。 足足一百多人。 轮值记录君上起居的沈念,站在最后方。 他踮起脚,看到的也只是一片青绿锦袍和一片大红袍,根本看不到皇上的御案。 片刻后。 万历小皇帝朱翊钧来到了最前方。 张居正带着所有人行五拜三叩头之礼,然后官员分列两侧。 “进讲!” 随着鸿胪寺官员一道清亮的喊声,经筵正式开始。 展书官为万历小皇帝展开讲章。 张居正率先走出,讲述他为小万历专门编撰的绘本教科书《帝鉴图说》。 经筵讲学,形式大于内容。 其实就是走个流程,告知天下人,朝廷以圣贤经史治国,让天下人都能将“君君臣臣”那套思想牢牢刻在骨子里。 讲官讲书期间。 小皇帝不能乱动,不能插嘴,不能左顾右盼,必须正襟危坐,一脸认真。 沈念是不喜这种教学方式的,太死板,太形式,俨然将小万历当作了一个提线木偶。 好在平时的日讲要灵活许多。 没多久。 沈念便有些昏昏欲睡,只好掐了掐大腿,强挺起精神。 不远处。 有两名给事中专门监督官员仪表,谁要失礼,轻则罚俸,重则打板子。 在此等场合,沈念自然没有丝毫露脸的机会。 待经筵结束后。 他只需在专门撰写起居注的本子上写上一句“二十二日,上御经筵”,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了。 他唯一的盼头,就是午时吃席。 经筵之席,向来奢华。 在大明,皇家的羊毛其实还是很难薅的。 …… 眨眼间,一个多时辰过去了。 最后一个经筵讲官,礼部尚书张四维大步走到讲案前,讲起了《贞观政要》里一段关于君王纳谏的典故。 “尝观唐史所载,贞观之世谏诤职称最多,如魏征、房玄龄、杜如晦、岂循墨保位者,为臣者绝不应阿旨顺情……” 沈念听着听着,突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张四维讲这一段,乃是在敲打万历小皇帝,指责小皇帝在内书堂听书一事上,过于任性,不听谏言。 万历小皇帝虽然最后认了错,但仍不承认口出无忌,说错了话。 此类敲打,在经筵日讲中时有发生。 小万历一般听完都会道一声:朕明白了或朕谨记,根本不敢反抗。 片刻后。 张四维讲解完了这段故事。 就在群臣都长呼一口气,准备吃经筵的时候。 “咳咳……” 万历小皇帝突然干咳两声,待吸引到了官员们的目光后。 他开口道:“张尚书所言甚有道理,朕定当谨记,朕向来不喜阿旨顺情的臣子,也会努力做一个虚怀博纳、从谏如流的皇帝。” “近日,朕学先生所编撰的《帝鉴图说》以及旁听了翰林检讨沈念的讲学,感触颇深。” “朕以为,讲学方式也应出新求变,以助朕更好地完成课业,不负先帝遗志,做一个有作为的贤君!” 万历小皇帝的“先生”二字,特指张居正。 被提到名字的沈念,瞬间变得精神起来。 他微微低头,露出一抹苦笑。 小皇帝并不像外面传言的那般乖巧。 他身在深宫,经历甚多,心智远比一般人早熟。 随着年龄增长,已经不是诸事顺从的吉祥物,他也想慢慢掌权,在朝堂体验更多的参与感。 他说出此话。 一方面是对张四维借机敲打的反抗。 另一方面是觉得经筵日讲的方式不够新,不够有效,反向敲打群臣。 此刻的沈念,有想揍万历小皇帝一顿的冲动。 小皇帝求新求变,追求进步,无可厚非。 但将沈念这个从七品的小官提出来,还与张居正放在一起当作典型,势必会让沈念成为一众经筵日讲官关注的对象。 他日后在内书堂讲课,稍有差池,可能就会遭到弹劾。 若有心胸狭隘者想找他茬的,很轻易就能给沈念穿小鞋。 以后,沈念将会过得如履薄冰。 沈念自然不相信小皇帝听了他一节课,就对他甚是推崇。 小皇帝只是将沈念当成了一块敲打这些经筵讲官的石头,以此让自己以更舒服的方式听学。 此刻。 大殿内变得异常安静。 谁都没想到小皇帝会反击,但他的话语又是那么彬彬有礼,不可挑剔。 这时,张居正站了出来。 “陛下所言极是,臣等定当再接再厉,求新求变,倾力辅佐陛下!” 顿时,群臣拱手。 “辛苦大家了!”万历小皇帝的脸上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 随即,群臣行跪礼。 然后在张居正的带领下,前往奉天门东庑,吃经筵。 沈念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响。 当即将小皇帝带给他的压力抛在一旁,准备好好吃上一顿,然后再让阿吉将食盒装满。 经筵一月三次。 沈念作为轮值起居注官,两个月都不一定能参与一次。 机会难得,他不愿让任何事情影响他的食欲。 …… 注:经筵讲学,分经筵与日讲两类。经筵仪式盛大,分春讲与秋讲,春讲是二月十二到五月初二;秋讲是八月十二到十月初二,每月逢二日、十二日、二十二日开讲。日讲人数较少,除逢三、六、九视朝外,皆会举行,即一旬之中,三天视朝,七天讲读。 第0011章:御前进言!论说话的艺术 三月底。 沈念过得忙碌而充实。 自打他被万历小皇帝在经筵上提名后,一时间成了诸多官员的重点观察对象。 他去内书堂讲学。 一众不当值的官员胥吏都去旁听。 有奔着学习去的,有奔着挑错去的,还有的只是为与他结识一番。 严重影响了内书堂小宦官们的学业。 最后司礼监派遣太监值守,把控官吏出入,才缓解了一些。 饶是如此。 沈念讲学的情况还是被一些人传播了出去。 除了讲稿。 沈念自成一派的肢体动作与表情也都被传扬了出去。 有夸赞的,也有抨击的。 抨击者大多都称沈念讲学有损师道尊严,还有人上奏称沈念讲学态度不端,应改之。 张居正看到此奏章后,直接批复道:“沈念之讲,实有益于陛下课业,百官皆应习之。” 此批复一出。 朝堂内外满是夸赞沈念的声音。 张居正如此力挺沈念。 一方面,是因沈念讲学确有独到之处。 另一方面,是因沈念讲学,就是纯粹讲学,从不乱议时政,不像一些大儒那般,夹带私货,嚷嚷着一些“报国救世、澄清天下”的虚话。 张居正俨然已将沈念当成经筵日讲官来培养。 渐渐的。 京师的一些私塾教习们也都开始模仿沈念。 虽远远达不到沈念的水准,但却让整个京师的学堂私塾都多了几分生气。 这也让沈念在京师获得了一些薄名。 …… 在马自强的亲自关怀下。 沈念的工作重心渐渐从检阅史志变成了修撰起居注。 修撰起居注之所以是大美差。 是因除了能够立君左右外,还能接触到大量奏疏。 常朝议事、君臣召对、内阁议事的一些奏疏,沈念都能看到。 这无疑能快速扩大沈念的见识,使得他对大明朝局之事越来越了解。 仕途一道,可谓是搭上了扶摇直上的青云梯。 徐阶、高拱、张居正都是这样走出来的。 …… 四月初一,天气渐暖。 近午时。 检讨厅内。 沈念正在准备讲稿,突然感觉眼前一昏,然后昏黑一片。 他本以为是自己劳累过度,眼睛出了问题。 但使劲揉了揉眼睛,瞪大之后,发现眼前还是昏黑一片,如同到了晚上。 就在这时。 他听一旁的刘楚先高喊道:“天狗食日了!天狗食日了!” 稍倾。 周围渐渐泛亮,屋内又变得亮堂起来。 沈念望向屋外,心中喃喃道:“突发日食,陛下恐怕要去太庙祭祀了!” 当下。 日食,被认为是上天对皇帝的警告,是皇帝德政有失的表现。 皇帝必须要祭祀祖宗、祷告上天,轻则吃斋自惩,重则写罪己诏。 此乃惯例。 只要是在大明朝地界,遇干旱、洪涝、地震、瘟疫等灾害,都算是皇帝的过错。 正如沈念所料。 不多时,万历小皇帝与一众身穿大红袍的高官们便去了太庙。 …… 四月初四。 日讲日。 沈念轮值撰写起居注。 日讲安置在文华殿偏殿,规模比经筵要小许多。 今日有十余人参与。 讲课者是马自强、陈经邦、丁世美、许国等日讲官。 沈念站在一侧,记录君上言动。 今日,万历小皇帝的状态非常不好。 因他称经筵日讲官们应求新求变,张居正直接增加了他的课业。 张居正作为臣子,不能打骂万历小皇帝。 但他却可以让李太后如此做。 李太后对张居正甚是敬重,其性格较为彪悍,经常骂的小万历抬不起头,眼眶里满是泪花。 外加发生了日食。 小万历吃斋祷告,被折腾得有些疲惫。 马自强见小万历兴致不高,便提高了嗓门。 他也学着沈念那般,多了一些肢体动作与表情。 但却没有沈念那般舒展。 今日的小万历就像个提线木偶。 让提笔批注就提笔批注,让高声朗诵就高声朗诵。 一个多时辰后,日讲结束。 马自强等人都讲得一脑门子汗,也没让小万历提起劲头来。 就在马自强等人准备行跪礼告退时。 万历小皇帝突然道:“众卿,月初天狗食日,是为不祥之兆,朕祭祀太庙、斋戒减食,元辅(即张居正)仍觉得朕不够心诚,你们觉得朕接下来该如何做,才能使得母后与元辅满意?” 小万历说此话有些置气。 依照沈念对他这种少年的心理揣摩。 当下的他,渴望被体谅,被赞美,想让马自强等日讲官安慰安慰他。 然若言其心已足够诚、做得已足够多,就是与李太后和张居正对着干。 马自强眼珠一转,拱手道:“陛下,日食突降,实乃上天警示,为君者自当重视,圣人云……祖训曰……先帝言……陛下实应该……” 马自强引经据典式的车轱辘话,在朝堂可谓是一绝。 提到了圣贤、提到了祖宗、提到了先帝,提到了为君的准则,就是不言万历小皇帝到底该如何做才算心诚。 说了一堆,等于没说。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其他日讲官也都纷纷出列附议。 这一个个的,都是老狐狸,最擅长打太极,和稀泥。 小万历嘴巴一撇,突然看到了沈念。 “沈检讨,你觉得朕该如何做?” 沈念一愣,没想到小万历会点到他。 这可是一个送命题。 若顺小万历之意回答,那就是与张居正对着干。 且沈念若也拱手答一句“臣附议”,小万历没准儿要气得掀桌子,对沈念的印象瞬间会变得很差。 沈念快步出列,缓了缓,道:“陛下,臣以为,张阁老所言有理,心诚则灵,陛下若觉得所做仍有不足,可立铭言自省,以表诚意。” 沈念虽未顺应小万历,但也提出了解决问题的方式。 小万历想了想。 “朕明白了,今日日讲就到这里吧!” 随后,众臣退去。 …… 片刻后,翰林院前。 马自强看向沈念,笑着道:“子珩,你今日的回答很正确。” “切记,陛下需要的不是一个陪他玩乐顺他心意的臣子,而是能督导他成为明君贤君的臣子!” “下官明白!”沈念重重拱手。 今日,沈念若答错了,替小万历说话,可能明日就会失去兼记起居注这个美差。 君前讲话。 一句话能青云之上,一句话也能使得仕途断绝。 …… 午后,沈念听到消息。 小皇帝为表心诚、祈祷上天原谅,命人刻制了十二个牙牌铭言。 上面刻制着十二句话:“谨天戒,任贤能,亲贤臣,远嬖佞,明赏罚,谨出入,慎起居,节饮食,收放心,存敬畏,纳忠言,节财用。” 这十二句话,全是李太后与张居正爱听的。 李太后、张居正知晓后大喜,皆夸赞小皇帝懂事。 第0012章:京察!四大红袍吵群架 四月中旬。 京师各个官衙的氛围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因为,六年一度的京察开始了! 依照惯例。 四品以上官员自陈得失,由皇帝裁定;四品以下官员,由吏部、都察院、科道官联查。” 或留职、或降调、或致仕、或罢黜为民。 嘉靖、隆庆时的京察大多走走形式,罢黜十几名低级官员,致仕几个老迈之官,也就结束了。 但今年却不一样。 今年的京察要配合正在轰轰烈烈进行的考成法。 大概率会惩处一大批人。 张居正新政的核心是尊主权、苛吏治。 自万历元年考成法施行以来。 已有数百名官员受到重惩,包括地方上掌控大权的巡抚、巡按。 或罚俸、或降级、或革职,可谓大破常格,力度空前。 年初,南京户科给事中余懋学上奏称考成法有伤国家元气,希望给以仁治,直接被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重惩了这个出头鸟后,无人再敢非议考成法。 沈念了解的越多,越钦佩张居正。 若后者不是独揽大权,又有雷霆手段,那些被考成法折磨的官员能将其挫骨扬灰。 他以一己之力,损害太多官员的切身利益了。 …… 当下。 京师正上演着两出好戏。 一出是四品以上官员的自陈书辞职表演;一出是四品以下官员临时抱佛脚的面子活儿表演。 四品以上官员都需撰写自陈书,汇报得失。 此类自陈书,不能有过多自夸,要寻缺陷。 于是乎—— 有还不到五十岁的官员称自己“落齿有二,头发稀疏,已然年迈,故而请辞。” 有人说自己“秉性愚钝,才疏学浅,不能胜任。” 还有人说自己“家中有老母要赡养,请求致仕。” …… 皆是客气话。 目的是将不重要的过错丢出去,然后盼着万历小皇帝批一句:不允辞。 毕竟,傻子才会自爆呢! 就连张居正、吕调阳两位阁老都要写这样的自陈书。 四品以下的官员就比较被动了。 上官们已拿到了他们的考绩册,将从“是否清廉、是否勤勉、是否谨言慎行、以及结合履历考绩,进行评判。 于是乎,很多官员便开始临阵磨枪,忙碌起来。 这几日,沈念不断听到—— 某某官员被提前致仕,泪流满面。 某某身处要职的五品官被遣往南京给了个养老闲差。 某某官员有贪墨行为,直接被罢黜为民。 某某官员因被外放荒凉之地,一时间一病不起。 …… 其中。 翰林院官员的考核相对其他衙门是比较简单轻松的。 翰林官员多为日讲经筵官和编撰史志的文墨之官,无其他公务,又不归六部。 故而由翰林掌印官和吏部来考察。 马自强颇有威望,吏部一般不会针对翰林院。 …… 翰林院、检讨厅。 除了刘克正心情忐忑外,其他四人都不紧张。 论廉、论勤、论慎、论考绩,王祖嫡和赵用贤在翰林院都是出类拔萃,俨然小号的马自强。 沈念与刘楚先又被重用,在上官面前风评极好,无须担心被贬谪外放。 唯有刘克正弱一些。 一方面是因他体弱多病,另一方面是他的官话水平,让他很难朝着经筵日讲官的方向发展。 …… 又一日,午后。 沈念随马自强前往午门西侧的六科廊签署文件。 刚入门。 便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二人连忙停下脚步。 “葛总宪、张尚书,你们若这样干,我王锡爵立即请辞!” “凭什么对我国子监如此严苛,什么叫做国子监监教官学术空虚、不堪仪范?什么叫做学规废弛、生徒失业?这是国子监监教官的过错吗?当下要改的是天下学风,不是重惩国子监的官员!” “王祭酒,京察大计,岂容得你在此为下官鸣不平!有不满,去向阁老汇禀,只要我葛守礼还担着都察院的差事,就必须公事公办!” “公事公办?葛总宪,你莫为自己脸上贴金了,谁人不知你老人家在京察后便致仕了,你有能耐,欺负人家翰林院啊,翰林院是内阁后院,你不敢严整,为了博名声,便针对我国子监,你以为我不知你在图什么?” “你……你……你……” 左都御史葛守礼气得嘴唇发颤,说不出话来。 “王锡爵,你大胆,竟敢如此诽谤葛总宪!”吏部尚书张翰瞪眼说道。 “下官没有诽谤,只求吏部与都察院能以同等规制对待国子监与翰林院!”王锡爵的声音极其洪亮。 他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做事雷厉风行,很受张居正欣赏。 …… 此刻,站在外面的马自强和沈念都听明白了。 里面吵架的三人。 一个是六十五岁的吏部尚书张翰。 一个是都察院老大、年过古稀、即将致仕的左都御史葛守礼。 这二人正是此次京察的带头人,他们挥挥笔,能黜落一大批人。 还有一个是国子监祭酒,四十二岁的王锡爵。 吵架缘由是:王锡爵不满吏部与都察院对国子监官员的京察考核,认为对翰林院偏私。 这时,翰林院学士马自强黑脸走了进去。 “王祭酒,老夫倒想听一听,吏部与都察院到底是在哪里对翰林院偏私了?国子监又有什么资格与翰林院相提并论!” 马自强向来以敦实勤勉著称,但能坐到这个位置,不可能没脾气。 翰林院是给皇上和内阁做事的,岂是国子监能与之比较的。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股浓郁的杀气。 他说罢此话。 屋内的一些属官胥吏立马后撤到一边,有的甚至顺着墙根朝外溜。 他们明白,战况即将升级。 大明官员吵架甚至打架,那是常有之事。 特别是在六科廊内。 六科廊位于内阁值房对面,官员们前往内阁汇报事务之前,都会在这里稍作休息。 故而这里已经成为了官员吵架打架最频繁之地。 沈念也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四大红袍吵架。 他这个青袍官员能不参与就不参与。 王锡爵性格刚直,脾气爆,根本不怯马自强,他拿出一份文书,递向马自强,道:“马学士,你一看便知!” 第0013章:沈念劝架!请唤我小太岳 六科廊房内。 马自强看过王锡爵递来的国子监京察文书,心情一下子转怒为喜。 内阁对翰林院确实偏私了! 吏部和都察院对国子监学官考察的条目远多于翰林院官。 且甚是严苛。 一方面,确实是因翰林院被誉为内阁外署,地位独特,事事皆会被优待。 另一方面,国子监学官不太争气,虚谈卖乖、沽名钓誉、聚众讲学批评朝政者甚多。 这次被贬谪外放的官员足足有十三人。 当然。 也有可能是左都御史葛守礼和吏部尚书张翰为博清名,逢迎一向反对务虚之风的内阁首辅张居正,刻意针对国子监。 总之一句话。 国子监确实被京察整得有点惨。 当下的大明。 诸多官员都崇尚心学,追求个性。 尤其是一些学官们,因仕途不顺,前景无光,又被考成法折磨,便以著书讲学留名,经常发表一些抨击时政的言论,矛头直指张居正。 这让王锡爵甚是头疼! 但天下风气就是如此,他亦无力改变。 马自强轻捋胡须,道:“王祭酒,朝廷对国子监的京察确实严苛了一些,但这条条框框写得明明白白,并无逾矩之处。” 听到此话,王锡爵两眼一瞪。 “马学士,若翰林院遭此待遇,恐怕暴跳如雷的就是你了,莫站着说话不腰疼!” 随即,王锡爵又看向葛守礼与张翰。 “葛总宪、张尚书,你们不能投上所好,专门欺负我们国子监,下官也看过詹事府、左右春坊、还有钦天监的京察文书,力度皆宽于国子监啊!” “咳咳……” 左都御史葛守礼干咳一声,缓缓道:“王祭酒,京察之所以对国子监学官严苛,乃是因国子监学官在近两年高谈阔论,多次抨击考成法,动摇朝堂新政,首辅甚是不悦!” 王锡爵长呼一口气。 “葛总宪,你终于说实话了!” “下官承认国子监学官确实喜议朝政,但此乃天下学风使然,天下有几个书生士子不议政,外放几名官员能解决问题吗,越这样做,他们的反抗将会越激烈!” “京察与考成法能堵住官员之口,但能堵住天下读书人的悠悠之口吗?” “王锡爵,书生意气!书生意气!你再乱讲话,老夫与葛总宪一同弹劾你!”吏部尚书张翰气愤地说道。 “唰!” 王锡爵卷起衣袖一挥,高声道:“下官不在乎!” “京察不公!下官必须要讨一个说法,二位若给不了,咱们便去内阁!内阁给不了,咱们便去御前辩论!” 王锡爵的嗓门非常大,但身子却是一动不动。 他看似鲁莽,实则贼着呢! 他在逼吏部和都察院松口。 若单枪匹马去内阁,换来的大概率是张居正的一顿臭骂。 葛守礼和张翰也都是老狐狸,微微眯着眼睛,如入定了一般,将王锡爵晾在一旁。 王锡爵见强硬无用,当即放低声音,开始卖惨。 “葛总宪、王尚书,下官管理国子监这个摊子甚是不易啊,那群学官若闹起来,我……我只能让他们来吏部、都察院来闹了!” 说罢,他又看向马自强。 “马学士,他们若闹起来,高喊京察不公,翰林院也绝对躲不过去,京察必然变严,为了翰林院,你也要替国子监说句话啊!” 马自强暗骂王锡爵无耻。 后者实乃害人不利己,竟要将翰林院拉进去。 沈念望着王锡爵的表演,强忍着才没笑出来。 当下为官者,就是要如王锡爵这样,能硬着骨头,也能软下身条,演技还要出众,才有前途。 他掌管国子监也确实不易。 那群吊书袋的学官大多天天高昂着脑袋,引经据典,怀揣“牺牲别人、成就自己,拯救大明”和“心怀治国良策,然朝廷不用”的优越感,动不动就要与人大辩一场。 但真让他们干实事,又都是废物。 马自强推锅说道:“京察之事,乃都察院与吏部主办,与翰林院无关!” 顿时。 场面再次僵持了下来。 王锡爵面对这三个老狐狸,很难占上风。 这时,王锡爵看到了一旁的沈念,朝前走了两步,道:“你可是沈念沈检讨?” 说罢。 王锡爵竟躬身朝着沈念拱手。 沈念连忙还礼。 一个从四品向他一个从七品行礼,他哪受得住。 “沈检讨,你值此一拜!你被陛下称赞讲学出奇出新,值得我国子监的所有学官学习,改日定向您讨教!” “不敢!不敢!”沈念再次拱手。 这哪是讨教,分明要斗辩。 马自强见王锡爵盯上了沈念,当即道:“王锡爵,莫乱攀扯,国子监的学官们整日乱言,吃着朝廷的饭,砸着朝廷的锅,你能怪谁?” “国子监砸朝廷的锅?马学士,既然你这样想,咱们便直接去内阁吧,我倒要看看天下到底有没有公道,今年之京察到底违不违祖制?” “葛总宪、张尚书、二位先请!” 听到此话,葛守礼、张翰、马自强都皱起眉头。 王锡爵若真在内阁闹起来,这次京察就热闹了。 那群学官的嘴比科道言官们的嘴都厉害,且最会借圣贤之名拉虎皮,闹腾到最后,内阁只能和稀泥。 这一刻,沈念忍不住了。 “王祭酒,下官劝您最好不要这样闹?” “为何?” “当下,考成法正如火如荼进行,谕旨朝下而夕奉行,万里之外,无人敢懈怠,如疾雷迅风,吏治之明,史所罕见!” “唯有一物,是为阻碍,便是天下学官士子之口。” “下官以为,朝廷为考成法施行顺畅,整顿吏治之后,下一步便是整顿天下学风!” “王祭酒,无论是为国子监稳定,免于官场动荡,还是为了个人前程,下官都建议你,接受京察,安抚学官情绪。若闹起来,恐怕……”沈念欲言又止。 “你是说,而今国子监的京察只是前菜,下一步将整顿天下学风?” 细思则恐。 王锡爵顿时有些发愣,细细思考起来。 自新政以来,张居正向来雷厉风行,整顿了吏治,下一步真有可能是整顿学风。 国子监的学官们若反抗,张居正还真敢将他们一锅端。 王锡爵越想越觉得可能性越大。 顿时,心慌了。 再闹。 整个国子监就要掉入万丈深渊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知进退。 当即。 王锡爵朝前拱手道:“葛总宪、张尚书,下官接受京察结果。” 说罢,转身离去。 而此刻。 葛守礼和张翰都看向沈念,然后相视一笑。 他们早就知晓张居正即将整顿天下学风,只是不能说。 没想到竟被一个翰林检讨戳破了。 此刻,马自强反应了过来,拱手道:“葛总宪、张尚书,今日就当我二人未来。” 葛守礼与张翰笑着点了点头。 如此,对大家都好。 这一刻,沈念也反应了过来。 他本以为,凭着自己的聪明,为四位红袍高官解了局,没想到自己只是一个小棋子。 官场水深,他还须练。 片刻。 待马自强与沈念离开六科廊房。 葛守礼朝着张翰道:“此子有谋略,没准儿又是一个张太岳!” …… 五月初三,如沈念所料。 来自张居正的一份整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的奏疏,令整个京师的读书人都不淡定了。 第0014章:整饬学风!儒生们的反抗 五月初三,近午时。 翰林院,检讨厅内。 王祖嫡、赵用贤、刘克正、刘楚先、沈念五人围在桌前,阅读着张居正的新奏疏:《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疏》。 疏中。 张居正称当下督学之官(即两京国子监及下属的府学县学的学官),大多无实学、虚谈高论、沽名钓誉、群聚徒党,使得天下学风乌烟瘴气。 为此,他制订了十八条规章。 几乎每一条都能让天下学官与书生想要掀桌子骂娘。 其中,有几点最为突出。 “不许别创书院、群居徒党、及号召他方游食无行之徒、空谈废业、因而启奔竞之门,开请托之路。” “天下利病,诸人皆许直言,惟生员不许。” “各省提学官奉敕专督学校,不许借事枉道,奔趋抚按官,干求荐举。” …… 简单来说—— 就是张居正不准学官士子私创书院;不准私下聚集群党、空谈废业;不准府学、县学的学生议论朝政;不准读书人靠着举荐走后门入仕;要求不断对提学官、教官、生员进行考核…… 沈念五人看完后,都愣了近乎一盏茶的时间,才缓过劲来。 张首辅太强硬、太霸道了! 考成法刚得罪了全天下的官吏,这道奏疏的规章一旦施行,那将得罪天下所有读书人。 其中,最不近人情的两条。 便是不准私创书院和不准儒生秀才议论朝政。 这两条若放在北宋。 即使是皇帝提出的,天下的读书人都能让其重新咽回肚子里,再写一份罪己诏。 自古以来。 立院讲学和参政议政都被读书人当作自身的权利。 谁都不能剥夺! 若不考虑现状,这两条规章确实剥夺了读书人的权利,有违圣贤之道。 但若考虑现状,张居正的做法完全值得理解。 至少,沈念能理解。 当下。 程朱理学衰微,王氏心学风行。 追求自我本没有错。 但过于追求自我,已使得儒风大坏。 一大批读书人谈玄弄虚、反对礼教,标新立异,贪图虚名。 以书院为讲学之所,聚集大量信徒。 甚至将僧道、相面、修脚、倡妓、盗贼等不稼不樯之民聚集起来,公开讲学。 若只是讲学说道,教化百姓,朝廷根本不会管。 但他们却是拉帮结派,含沙射影地诋毁朝廷,更有一些人,沾惹上了娈童、搞屁股的恶习。 往昔,儒生们的抱负都是致君尧舜上; 而今,儒生们都觉得自己就能成为尧舜。 甚至还有腐儒在宣讲中称:任他社会怎样变化,老夫只管讲学! 在他们眼里,谁当皇帝都一样。 此番出言无忌,摇撼朝廷,外加近两年不断拆朝廷的台,向来讲究务实的张居正,自然要整治他们。 再不整治,大明朝就要大乱了。 …… “还是阁老有魄力,天下儒生就应务实勤学,考取功名,而非整日高谈阔论,妄议国政!”刘楚先笑着说道。 他作为张居正的同乡,对张居正甚是崇敬,甚至能熟背张居正的所有文章。 “唉!” 赵用贤则是长叹一口气,感慨道:“接下来又有一批人要倒霉了!” 自张居正柄国以来,凡逆他者,都没有好下场。 沈念作为过来人,倒是蛮欣赏张居正。 当下,是张居正扛着大明朝的两京十三省,他的所有变法措施,皆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 这份心。 莫有人能与其比之。 另外。 在沈念心里,新政变革就应雷厉风行,摧枯拉朽,若用圣贤书里那一套,缓缓图之,干啥啥不成。 …… 很快。 万历小皇帝便对张居正的奏疏做了批复。 说了一大堆。 其实就一个意思:元辅说得对,就按元辅的意思办。 …… 京城城北,崇教坊。 国子监内。 一众学官们都耷拉着脑袋,听国子监祭酒王锡爵训话。 “诸位,本官以为,张阁老此疏并无不妥之处,当下学风实应整饬,咱们国子监必须要坚决执行阁老之策,绝不可乱言,若有人犯上进言,莫连累了国子监!” 向来喜辩的学官们都如蔫了的茄子,沉默不语。 他们本就是最近京察的抨击对象。 若再乱说话,那依照张居正的习性,必然会送他们八个字: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 学官们不敢言。 但诸多没功名的儒生们却忍不了。 很多儒生,专职议论朝政,骗钱、骗名、骗女人。 这些条例,俨然是在砸他们的饭碗,践踏他们的理想,要他们的命。 此奏疏传到京师街头后,整个儒生士子群体都炸锅了。 一个个义愤填膺,大骂张居正柄国,行事苛猛,败贤辱圣,实乃国之大奸。 …… 入夜,京师城北。 数名身穿各色襕衫的儒生聚在一处酒馆的包间内。 “诸位,我已安排妥当,明日午时,南居贤坊的许先生,仁寿坊的胡老、明时坊的岳冲先生,还有在隆府寺暂住的公孙老先生都将唤身边志同道合之友,前往文庙,论当下学风,预计至少能来三百人!” “我也安排好了抄写人,明日诸位兄台的精妙言论一出,我便命人抄写传播,当晚便能刻印。” “刻印之事交给我吧,我已联系好了数家刻书作坊,纸张、雕版都备好了,保准儿在三日之内,便让咱们的声音传遍京师,让此事变成一段美谈佳话,你我皆能入史!” “诸位,咱们约法三章,统一口径。其一,文庙论学之事,没有主使,或你我皆为主使;其二,明日论学,只讲学风、不骂朝廷,不辱张神童;其三,明日午时,谁若应而不来,我们便与其断袍割义!” “没问题!” “没问题!” “没问题!” …… 儒生们各个心情激昂,将明日的“文庙论学”当成了一场名扬天下的表演。 …… 片刻,儒生们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而此刻。 在酒馆的屋顶上,躺着一个年约四十的中年人,还有一个年约二十的青年。 前者矮壮、后者高壮。 “这群书呆子,若他们去午门静坐或去围堵官衙,我还能高看他们一眼,没想到还是老把戏,聚众空谈,毫无新意!”中年人不屑地说道。 “千户放心,我保证,明日午时,绝无儒生能在文庙讲学!”青年一脸自信地说道。 此二人均为锦衣卫,专职负责监探这些空谈务虚的儒生。 这些儒生,还不够资格惊动张居正。 …… 注:清人有语云:夫明之亡,亡于门户,门户始于朋党,朋党始于讲学。 第0015章:君上视朝!霸道总裁张居正 五月初五,清晨。 街头传言:三百余名儒生欲在文庙论学,辩当朝学风,疑对抗朝廷整饬学风之举。 一时间。 引得诸多百姓前往文庙围观。 午时,儒生应到三百余人,实到十七人但至而速撤,辩学风者,无一人。 此事迅速风传全城,成为笑料。 这就是大明锦衣卫的能耐,一句诏狱去否,就能令无数人胆寒。 目前,锦衣卫归冯保主管。 他对张居正的新政措施甚是拥护,为其干了不少脏活。 或许张居正根本就不知这些儒生文庙论学之事,就被冯保的人轻松解决了。 冯保深谙对付读书人之道。 对付这群儒生,最好的办法就是暴力镇压,而非讲道理。 至于骨头硬的,寥寥,且总能找到软肋。 …… 五月初六,小皇帝视朝之日,沈念轮值记录君上起居。 所谓视朝。 即临朝听政,主打一个“听”字。 皇极殿内。 李太后垂帘坐于御座之后,内阁首辅张居正与次辅吕调阳站在最前方。 冯保站在一侧,等待批红。 沈念作为记录起居注的史官。 因要便于观听小皇帝的言行,站在御座东南,距离小万历、张居正、吕调阳都非常近。 这是他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参与常朝。 官员们对小万历行一拜三叩头之礼后,便进入了奏事环节。 各衙门官员轮流讲述事由。 有民事、有工事、有军事、有各地的突发之事等,有的是六部尚书、侍郎作答,有的是张居正与吕调阳作答。 现场氛围非常严肃。 张居正向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在朝堂之上,经常都是板着脸。 开心时。 最多也就捋一捋那长至腹部的黑须。 但其做事的效率以及脱口而出的各种细节,不得不让人倾佩。 他为国事,确实做了诸多功课,旁人皆难以及之。 小万历坐得非常板正,双手放在两侧,一动不动。 自登基以来,他坐在御座上,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依元辅所言,元辅说得对,朕明白了,朕无异议。 但自今年起,他的话多了一些。 李太后垂帘听政,但并不过多言政干政,她坐在帘后,更多是为了督促小万历成才。 …… 约大半个时辰后。 就在沈念觉得朝会就要结束时,一道清亮的声音瞬间让他变得精神起来。 “臣国子监司业周子义有本要奏!” 声音大,往往代表着所奏的事情大。 周子义,字以方,四十六岁,嘉靖四十四年进士,以学行知名。 不远处。 国子监祭酒王锡爵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司业乃是国子监的副官,而他这个主官却不知周子义要奏何事。 当下,正是国子监要保持低调的时候。 他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周子义高声道:“陛下!臣听闻,京师有三百余名儒生欲前往文庙论当朝学风,然私下被锦衣卫恐吓、打骂,强行禁止!” “儒生们虽有反对朝廷整饬学风之嫌,但此等手段,过于极端,臣以为处置不妥,应对当值锦衣卫严惩!” 周子义接着说道:“昨日,有儒生被打的鼻青脸肿,有儒生的家人受到生命威胁,还有儒生连夜离开京城,他们经此厄难,必然记恨朝廷,臣不反对整饬学风,但朝廷之事,理应放在明面解决,而非如此暴力处置,长此以往,势必引得天下人怨声载道!” 听到这番话,冯保微微皱眉。 他看向张居正。 他是为张居正清除障碍,虽暴力了一些,但他觉得张居正定会替他说话。 这时,小万历胸膛一挺。 “周司业言之有理,朕也觉得此等方式过严过激了!” “咳咳!” 小万历刚说完,帘幕后面的李太后突然咳嗽起来。 咳嗽。 说明她认为小万历说错了话。 小万历眼珠一转,立即道:“当然,此类事情还要视具体情况而定,元辅,您觉得呢?” 张居正缓缓走出。 “陛下,臣并不知晓此事,然臣听周司业如此讲,并不觉得锦衣卫有错。锦衣卫有整治京师乱言政事之责,此番做法,并无不妥。” 随即,张居正看向周子义。 “周司业,你刚才讲,此事应放在明面解决。” “那你回答老夫,锦衣卫若知儒生乱言而不管,任其在圣贤之所胡说八道,教唆不良之徒传递误国话语,甚至聚众闹事,引发百姓动乱,扰乱新政,依大明律,朝廷是不是要杀一批,以僦效尤!” “锦衣卫将隐患扼杀于摇篮之中,有何过错?有些事情,只能放在暗处解决,放在明面上,是要打一堆板子、砍一群脑袋,有时还难以解决的。” “阁老,这样做,会……会激起民怨的!”周子义说道。 张居正挺着胸膛,高声道:“本官,操的是公心,忙的是国事,忠的是朝廷,无愧于心,不怕人后议论、更不惧民怨!” 张居正的气场甚强。 一下子将周子义怼得哑口无言,后者悻悻退了回去。 小万历开口道:“元辅所言极是。” 张居正微微皱眉。 他看向小万历,拱手道:“陛下,为君者,无论立于朝堂还是内廷之中,都须思而后言,事事皆慎言!” “君上之言,一言九鼎,句句都干系着大明江山、万民安危,陛下且不可随性而言……” 小万历小嘴一撇。 张首辅抓个空子又要对其上课了。 “是朕冒失了,朕日后谨听元辅教诲,定慎言、慎行!”小万历服软说道。 张居正朝堂教导小万历,那是常有之事。 沈念看戏正看得津津有味。 张居正突然高声道:“今日何人轮值,记录陛下言动?” “翰林检讨沈念,今日当值!”沈念快步出列,面带些许迷惘,不知张居正喊他何事。 张居正看向沈念。 “沈检讨,刚才之事,你应如何记言?” 沈念一愣。 这不是让他直言小皇帝之错吗? 朝堂言错不算大事,但写在起居录里,就相当于记在史册里了。 说实话,小皇帝没准儿记仇;和稀泥,张首辅没准儿不悦。 又是一道送命题。 第0016章:盘活死局!张首辅请赏,小皇帝承情 皇极殿内,静得可怕。 官员们都望向沈念。 想听一听他会如何记撰今日之事。 马自强、王锡爵等一众担任着文学侍从的官员,都向沈念投以同情的目光。 换作他们。 也实难想出该如何妥善记注。 本来。 一句“五月六日,上视朝”,外加附录一份常朝简报就能解决。 但现在,复杂多了。 万历小皇帝冒失发言,说话后又改话,实乃君之大忌。 为君者。 今日出言反复,日后便有可能朝令夕改。 再者。 小皇帝最近任性话多。 张居正欲给小皇帝一个教训,故而选择在常朝之上敲打他。 此刻的沈念。 要么得罪张居正,要么被小皇帝记恨,很难将二者都讨好。 万历小皇帝低着脑袋,很是郁闷。 他被张居正怒斥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但大多都发生在经筵日讲上。 但这次,是常朝。 是要将他的过错记录到史册上。 他这个年龄,极爱面子,正是觉得自己能成为天下贤君的时候。 如此被惩,心中自然不舒坦。 这时。 沈念缓了缓,朝前走了两步,高声道:“何为《起居注》?帝王之实录,将来之炯戒。” “自古以来,君王皆无权翻阅《起居注》,更不能知晓其内容!臣若直言,是为陷陛下于不道,陷阁老于不忠,陷自己于不礼不智不忠,成为史官之耻,恕下官不能在御前直言!” 唰!唰!唰! 在沈念话落的那一瞬间,所有官员都如面向太阳的向日葵那般,扭脸看向沈念。 眼神里全是倾佩。 君王无权翻阅起居注,乃是自古以来的铁规。 不然,哪个皇帝容许臣子写他的坏话,哪个皇帝不想将自己写的贤明一些! 不过,规矩是规矩。 破坏此规矩的帝王不在少数。 当年,唐太宗就曾偷看起居注,传说还修改了玄武门事变的内容。 而宋太宗更是多次阅览起居注,恨不得日日翻阅,其中歌功隐恶、曲意回护之处甚多。 这使得起居注的真实性大打折扣。 但是—— 当朝的起居注是张居正下令重启的。 他三令五申地要求:修撰起居注,须不虚美,不隐恶。 他若违逆这条铁规,那就破坏了重启起居注的目的。 这个坏头,不能开。 至少在常朝上,臣子若倡导君王翻阅起居注,那就是奸臣。 张居正为教育小万历,显然忽略了这一点。 这一刻,马自强的胸膛挺得高高的。 沈念太为翰林院长脸了。 以后谁再言翰林院是内阁的亲儿子,马自强便可用沈念今日之事回怼,这就是翰林院厉害的缘由。 自打张居正成为首辅后,沈念是让他第一个吃瘪的,且有理有据,合礼数、合法理。 后者根本无法辩驳。 御座之上。 小万历长呼一口气,嘴角微微上翘。 这是他首次在张居正面前占据上风,虽然沈念大概率还会实言,撰写小万历冒失失言,但至少没让他在常朝之上丢脸。 他已经很满足了。 这一刻,他对沈念甚是欣赏。 同时心中暗道:日后做事说话,一定要躲着这些修撰起居注的史官。 张居正先是一愣,然后朝前走两步,直接跪了下去。 “陛下,是臣失言,险些陷陛下于不道,请陛下责罚!” 小万历心中略美。 局势陡然翻转,由他认错变成了张居正认错。 “咳咳……” 帘幕后传来李太后的咳嗽声。 小万历一激灵,立马站起身来,将宽大的长袖扯了扯,虚抬双手道:“元辅快快起来,元辅不过是为教导朕莫朝令夕改,而忘却了这个规矩,元辅无错,是朕刚才过于冒失了,朕定谨记元辅教诲,日后三思而后言!” “元辅,快快起来!快快起来!” 当即,张居正站起身来。 在沈念眼里,李太后、张居正、小万历三人,就如同一家三口一般,冯保是家中的忠仆。 这种形容不是指李太后和张居正有私情。 而是这四人无论闹什么矛盾都是自家人,而满朝文武全是外人。 不单是沈念,许多官员都是这种感觉。 这时。 张居正又看向沈念,然后再次朝着小万历拱手。 “陛下,沈检讨谨遵史官职责,避免臣犯下大错,臣为沈检讨请赏!” 此话一出,满朝官员都面露羡慕。 张居正的为人,大家都很清楚。 人如其名,甚是端正。 从不说反话。 他虽柄国专政,在内阁实为一言堂,私生活也较为奢侈,但心中所谋皆为国事,无半点私心。 这也是他能坐稳首辅之位的主要原因。 他为沈念请赏,说明他认为沈念做得对,应该受赏。 “应赏!应赏!元辅教诲朕有功,亦该赏,周司业直言上谏,亦该赏!” 小万历缓了缓,提高了声音。 “赏元辅正银五十两,紵丝三表里。赏翰林检讨沈念正银二十两,紵丝二表里;赏国子监司业周子义正银二十两,紵丝二表里!” 紵丝,即一种先染丝后织造的丝织物,属于上等布料,一表里布即一匹布。 小万历封赏还是有一套的。 平时经常赏赐官员,但大多都是御食、甜点之类的。 而今赏赐银锭与布料,已属厚赏。 要知,从七品的沈念,年俸84石,折银不过三十余两。 “臣谢陛下厚赏!” 张居正、周子义、沈念跪在地上,同时高声道。 周子义有些懵,有些受宠若惊,若不是沈念,他根本不可能得赏。 小皇帝非常懂得笼络人心。 旋即,百官退朝。 马自强让沈念与其同行返回翰林院,走一路,夸了沈念一路。 很快。 沈念在朝堂上的这番言辞便会传遍各个官衙。 能将死局盘活,能让张首辅请赏,能让小皇帝承情。 此等表现。 可谓是官场朝堂,以下对上,教科书级别的处事案例。 能怼一怼首辅张居正,还能让其心悦诚服,是每一个官员的梦想。 …… 半个时辰后,沈念回到了检讨厅。 刘楚先将茶水已沏好,刘克正为沈念拉开椅子,王祖嫡和赵用贤见到沈念,便躬身拱手。 “做史官,当如沈子珩!”四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诸位,折煞我了,今晚,我请诸位吃酒!”沈念笑着说道。 同僚之间,私下还是可以聚一聚的。 只要不乱议政事,便无人管。 沈念与这四人同屋做事,外加有同年之谊,彼此自然会多照顾一些。 第0017章:我,沈念,不做他人手中鞭! 深夜。 微醺的沈念回到了苏宅。 皇帝厚赏的银锭和紵丝已被阿吉带回家中。 顾月儿将其摆在正厅中央的条案上,还贴上了红纸,就差摆上香炉,再燃上三炷香了。 顾月儿家境殷实,远比沈念家有钱。 若仅仅是二十两银子,两匹好布,她根本不放在眼里。 但是,此乃皇帝御赐,意义非凡。 沈念一回家。 顾月儿便安排上了解酒汤,然后为沈念换衣洗漱。 沈念非常喜欢这种感觉。 回到家里,他就从牛马变成了老爷。 全身疲惫,一驱而光。 …… 片刻后,卧室内。 顾月儿靠在沈念怀中,兴奋地与沈念商量着,这些布料送公公婆婆多少以及写信该如何措辞。 “一共两匹布,我家一匹,岳丈岳母一匹,至于书信,我写就行!”沈念以不可置疑的语气说道。 沈念知晓,顾月儿是想让家里也沾沾光的,但沈念不开口,她便不敢说。 她若开口索要。 其父母便会训斥她,她也觉得自己不守妇德。 这就是当下良女子的操守:嫁夫从夫。 顾月儿听到沈念的安排,心中甚喜,小嘴一嘟,朝着沈念的脸颊亲了一下。 沈念的脸上露出一抹坏笑,道:“月儿,咱们该干正事了!” 二人所做确实是正事。 若今年年底,顾月儿的肚子仍没有动静,恐怕那四位家长就要拿着各种生子药方奔赴京师了。 说罢,沈念扑了过去。 …… 三日后,翰林院的京察结束。 检讨厅众人无一受惩,全部留馆。 王祖嫡、赵用贤、刘楚先三人并无太大情绪波动,刘克正则是兴奋地差点儿没有抱起沈念转一圈。 若非沈念近日表现夺目,马自强对其越来越器重,检讨厅众人沾了光。 刘克正大概率会被外放。 与此同时。 京师街头聚众讲学、空谈妄语、讥论朝政的风潮也被压制下去许多。 八条规章经由吏部下发,也渐渐朝着各地州府传去。 执行强度,一如考成法那般严苛。 张居正再一次让无数人明白: 欲毁其新政,除非顶替他,成为大明新首辅,不然,只能跟着他的脚步前进。 …… 又一日,内书堂内。 沈念慷慨激昂地又讲了近一个时辰《尚书》。 小宦官们听得津津有味,当下对沈念之恭敬,完全不亚于他们的老祖宗冯保。 内书堂的其他教习也都纷纷学习沈念的讲学方式。 虽没有沈念讲得好,但明显比往昔更认真、更卖力气了。 一些教习甚至觉得,沈念能立君之侧,撰写起居注,甚至那日怼得张居正哑口无言,全是因小万历内书堂偷听他讲学,由此才引发了一连串的良性效应。 他们觉得,自己也只是缺少一个契机。 故而都绞尽脑汁,推陈出新讲学。 可惜。 东施效颦的不少,胜过沈念者一个都没有,小皇帝也再也没有来过内书堂。 沈念讲完之后,正欲离开。 一名脸色甚是白皙的年轻太监来到沈念面前,躬身道:“沈检讨,冯公公请您茶室一叙。” 冯公公。 这三个字指代的只能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万历小皇帝的大伴,冯保。 大明宦官共有二十四个衙门,即十二监、四司、八局。 司礼监乃二十四衙门之首,全由冯保主管,其又被称为内相。 在大宋,也有内相的称谓。 但指的乃是翰林学士承旨,相当于皇帝的秘书长。 然而当下的冯保。 虽只是正四品,但代皇帝批红,干的全是超乎一品的事情。 相当于皇帝的代言人。 又因掌管锦衣卫,地位更高,权力更大。 外加小万历对其甚是信任。 李太后和张居正商讨小皇帝课业或商讨政事时,大多都会征求冯保的建议。 沈念见他,自然要恭敬,程度俨然要与对张居正那般。 …… 内书堂旁边,茶室内。 五十四岁的冯保正盘坐在桌前饮茶。 或因净身缘故或因权能养人。 冯保皮肤白皙,双手葱白,保养得非常好,看上去比四十岁的翰林院检讨赵用贤都年轻。 冯保是从内书堂走出的太监。 他喜爱文艺,不但写的一手好字,琴艺也非常高超,并且擅于编撰书籍。 若非做了太监,没准儿他也能入翰林,成就一番功业。 沈念拱手道:“翰林检讨沈念,参见冯公公!” 冯保脸上露出他标志性的笑容。 “沈检讨,此非公房,无须客气,来,坐下饮一杯茶!” 一旁伺候的小太监,连忙为沈念铺上坐垫。 沈念坐下后,他连忙为沈念倒茶。 冯保看向沈念,笑着道:“沈检讨,咱家也是从内书堂出来的,当时若遇到您这种先生,没准儿咱家能为陛下分担更多政事!” “冯公公说笑了,下官讲学之道,不过小道而已,取巧罢了!” “不!不!沈检讨,你为内书堂带来了生气,这群小崽子听过你讲学之后,别提多好学啦!” …… 二人闲聊数句,喝了数杯茶后。 冯保道:“沈检讨,陛下已与张首辅商讨过,日后常朝、经筵、日讲、祭祀,多由你轮值记录陛下起居,你应明白,这是朝廷……不,是陛下要重用你,切莫令陛下失望!” 沈念的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冯保的言外之意是:沈念撰写起居注时,应多为皇帝考虑,而非朝廷考虑。 他口中的朝廷,暗指张居正,而陛下二字,才是小万历。 冯保找沈念谈话,大概率是小万历授意的。 随着小万历越来越明事理,他也想培植亲信,为日后亲政做准备。 而沈念,正是他看中的一名臣子。 对沈念而言,这又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看得近,自然唯张居正马首是瞻;看得远,自然要紧跟小万历的步伐。 沈念轻饮一口茶。 “多谢陛下器重,臣定当倾心倾力为朝廷做事,论事论心不论私!” 论事论心不论私,就是沈念的态度。 他不愿站队,也不可能站队。 他不想拥有张居正的结局,也不想成为万历小皇帝的忠心随从。 “明白了,来,喝茶!”冯保当即亲自为沈念斟茶。 他暗示沈念,并不指望沈念立马就称要为皇帝肝脑涂地。 若沈念表忠心,宣称要效忠小万历,冯保反而会看不起沈念。 他只是不愿意。 沈念成为张居正鞭策小万历的一根鞭子。 今日之敲打。 沈念这番不冷不热的回答,还是令其非常满意的。 第0018章:朔望朝会VS一旬三朝(大章) 京师的五月,多晴少雨,甚是繁华喧嚣。 街道上商铺林立,车水马龙。 商贾百工、游寓文人、巫师僧道、青楼帮闲、游手无赖,随处可见。 自嘉靖朝起。 朝廷法度废弛、官员腐败,商贸大兴,田地兼并严重,底层弃田迁徙,礼法纲常逐渐破碎。 自士大夫到底层百姓,异端言论疯长。 富贵者骄奢淫逸,浪费不贽;贫贱者无视法令,市侩狡诈。 听曲、游娱、狎妓、收藏奇珍异宝等逐渐成为社会新风气。 《金瓶梅》成书于这个时期,正是此等靡烂享乐的社会风气所致。 当今的京城,人口近百万。 然阶层割裂严重。 生活在一个地方,日子过得却有云泥之区。 皇戚勋爵、京官巨商才是这里的主人,其他阶层皆如奴仆。 简言之。 富贵者疯狂掠夺,贫贱者躺平摆烂,大明已呈衰世之兆。 这点儿,当官者都知晓。 少数官员有治世之志,比如张居正。 而大多数官员,都只想趁着手中有权,苦一苦百姓,捞一些,再捞一些。 …… 翰林院,检讨厅。 沈念喝着清茶,不慌不忙地整理着起居注。 当下的他。 虽轮值记录起居注的频次升高了许多,反而没有往昔忙碌。 这是因为,修撰起居注除了要侍立君王之侧外,还要统计撰写朝廷的谕札、诏敕、册文,内阁的题稿、留中章疏、六部章奏等。 此类公务比编撰史志重要,却是慢工出细活。 马自强减少了沈念编撰史志的公务,让其公务重心偏向了修撰起居注。 沈念抄抄写写的体力公务少了,含金量的脑力公务增多了。 此时的他,虽是从七品的检讨。 但做的事情俨然都是从六品的修撰,甚至正六品的侍读、侍讲所做之事。 这就是张居正柄国的一贯做法:有能力者,便委以重任。 沈念若能这样干上一年。 对整个大明朝的政事、军事、民事等各项事务的了解,都会遥遥领先于同级别官员。 像严嵩、高拱、张居正三人。 几乎都没有地方执政的经验,皆是从翰林走出,然后迅速入阁。 然又干得不错。 就是因为,他们阅读大量朝政章奏文书,通晓了整个大明朝的运行机制,更有大局观。 长此以往,沈念必然前途无量。 …… 五月十六日,又到了“上视朝”之日,沈念轮值记撰起居注。 近四更天。 沈念便从被窝里爬起,匆匆奔向皇宫。 早朝。 逢三、六、九,一旬三次,一月九次,甚是辛苦。 有距离皇宫远的官员,需要穿过大半个京城上朝,不到三更天就要起床。 但这已经比明初好了许多。 当年,劳模老朱,那是一日两朝。 除了早朝日日有,上到六部尚书,下到九品小京官都要参与外,黄昏傍晚,若有大事,随时都要召开朝会。 每次都是数千人。 而到了每月初一、十五的朔望朝,规模更是无比盛大。 不过。 那时的朝会,是皇帝现场办公,真正解决事情的。 而现在已变成了一种仪式。 真正解决事情的,是内阁的票拟与司礼监的批红。 每日常朝,君臣都是照本宣科,走走过场。 像上次国子监司业周子义突然在朝堂上奏言事,一年都不一定发生一次。 很快。 百官就位,足足有近千人。 其中有一半都是站在皇极门外的空地上,殿内的朝会与他们没有一丝关系,甚至都听不到。 他们只是凑个人数。 沈念站在御座东南,胸膛挺得笔直。 当下,五品以上和被宣入朝者才有资格参与朝会,共计近千人。 沈念不算参朝官,而只是起居注官。 他也瞌睡,但不得不站得笔直。 因为鸿胪寺的礼官和都察院的御史就站在一旁监督,一旦发现谁有失礼之处,便会随手记录,归入考绩。 沈念站在那里,从他的视角望去。 官员们都是意兴阑珊。 早起毁一天,在这些官员们的身上不断应验着。 很快,行礼完毕,常朝正式开始。 有奏疏是六部的尚书、侍郎宣读,有奏疏是鸿胪寺的礼官代读。 随后,小皇帝须一一回复或内阁代为回复,大多都有章程,念出来即可。 真正需要现场处理的事情很少。 …… 眨眼间,一个多时辰过去了。 常会即将结束。 沈念的心情顿时松弛了下来,待他在起居注本子上写上一句“上视朝”,今日的起居注任务便算完成了。 因小万历未曾亲政,接下来他不是读书写字,便是绘画射箭。 沈念不会再跟随。 就在沈念思索着是一会儿就去补觉还是中午再补觉时,一名侍班御史突然出列。 他手拿一个本子,高声道:“禀陛下,今日失朝官员甚多,经查,达二百八十三人!” 失朝,就是不上朝。 因常朝仪式化,什么事情也解决不了。 许多官员都会称病或假装有公务,请假不朝。 这在大明乃是常有之事。 人数不多的情况下,皇帝与内阁大臣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太过分是不行的。 比如:成化九年五月的一天,足足有1169人失朝。成化二十三年七月,明成祖朱棣忌日,足足有1118人失朝。 几十人请假,还能称正常,超过百人,那就是懒朝了。 朝廷的惩罚也都很有趣,命官员去灰厂搬灰,去砖厂搬砖,官阶越高,惩罚越重。 大明天子不上朝,其实就是跟这些官员学的。 嘉靖皇帝不朝之后,官员们本着“法不责众”的嚣张态度,经常有官员不朝。 每次朝会,缺席上百人,实属正常,然这次人数着实多了一些。 张居正眉头微皱,大步走出。 “陛下,上朝乃为臣本分,不朝者,无论因何事请假,都应重惩,祖宗旧制,绝不可违之!” 张居正的声音甚是洪亮。 他喜欢上朝。 每次上朝都站得笔直,连一个哈欠都没有打过。 此刻的小万历,其实也不想上朝。 他坐在御座上,如听和尚念经,一点意思都没有。 但张居正已经表态,他怎能不附和。 小万历直起腰,高声道:“元辅所言甚是,传朕旨意,今日未朝者,皆罚俸一个月!” 就在这时。 都察院左都御史,即将致仕的葛守礼缓步走了出来。 “陛下,臣以为,失朝之官当罚。然当下常朝,全是虚式,鸿胪引奏,照本宣科,文武百官,跪拜起立,了无实事。” “我朝之大小事务,皆是陛下与内阁钦定,常朝如摆设。” “臣恳请再减常朝之数,恢复朔望朝制,一月两朝,如此,可为陛下与百官减负,也便于各个衙门处理公事!” 葛受礼即将致仕,胆子也肥了。 他有暗喻内阁独揽大权,朝会全是走过场之意。 但这是实情。 上千官员,三更起床,寒暑皆至。 只是在皇极门内外跪拜起立,高呼万岁,确实有些务虚。 唰! 这时,又一名官员走出来。 “臣附议,依照当朝实情,朔望朝会,便足矣。” “臣附议!” “臣附议!” …… 一时间,数名官员站出来,表示附议,他们也都厌倦了全是仪式化的常朝朝会。 张居正目视前方,一动不动。 他向来喜欢后发制人。 这时候,礼部尚书张四维站了出来。 “臣以为,张阁老已将日朝变更为一旬三朝,若再缩减,有违祖宗之制,当年太祖皇帝,一日多朝都不觉得辛苦,而今不过一旬三朝,你们就觉得辛苦了?朝会,不仅是君臣之礼的体现,还是展现帝王天威的重要形式,我反对朔望常朝!” 张四维说完,快速看了张居正一眼,见其没有任何表情,便回到了队列中。 他在揣摩张居正的想法。 一旬三朝是张居正提出来的,其目的就是为了去虚务实,而今一些官员显然想要更务实一些。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顿时,又有十余名官员站出,附议礼部尚书张四维。 这些官员显然不是爱上朝。 大多是觉得左都御史葛守礼暗指张居正专权,故而要站队,与葛守礼唱反调。 稍倾。 吏部尚书张翰站了出来。 “臣以为,一旬三朝,繁而无用,不如变为朔望朝会,若有大事,再开朝会即可。” “臣附议!” 张翰刚说完,户部尚书王国光和工部尚书郭朝宾便出列附议。 朝堂内。 最有话语权的,除了内阁的两个阁老,就要数六部尚书和左都御史了。 吏部、户部、工部三大尚书都附议左都御史葛守礼。 礼部尚书张四维反对,而其余两位尚书,兵部尚书谭纶不在京,刑部尚书王之诰则并未表态。 张四维见三位尚书都与他唱反调,不由得再次高声道:“诸位,祖宗之法不可违,你们想一想太祖与成祖是如何上朝的,此等国之礼,断然不可废!” “祖宗之法?当年世宗皇帝是如何说的,诸位可还记得?”葛成礼高声道。 葛成礼致仕在即,显然是要放飞自我了。 沈念差点儿没有笑出声来。 世宗皇帝,便是嘉靖皇帝朱厚熜, 嘉靖二十九年,群臣劾他不上朝,他道:“未顷刻有滞于军机,而朝堂一坐,亦何益?” 直白来讲就是:朕不上朝也没有耽误一件军国大事,上朝有个屁用啊! 拿嘉靖皇帝举例,显然不是个范例,但却能反驳有违祖宗之礼的说法。 某件事情,只要有一位皇帝做过,后续的皇帝再做,违反祖制的大帽子便扣不上了。 纵使嘉靖皇帝荒谬。 在这常朝之上,他孙子小万历面前,他儿媳妇李太后面前,谁敢数落嘉靖皇帝的不是! 随即,一名年轻的科道官站了出来。 “臣以为,若不施行朔望朝会,更多公务应在朝会之上决议,由陛下、阁老、群臣共同裁定,而非交付内阁票拟!” 听到此话。 一直没有说话的吕调阳顿时大步走出,扭脸呵斥道:“胡说八道,若事事都现场解决,内阁有十个阁老都不够,若人人都能参与裁定,诸事皆不能定!” 那名科道官眼眶泛红,当即退到了后面。 这时,又一名官员出列。 “臣以为,朔望朝会非臣子懒政,而是为了更好地处理政事,自考成法实施以来,各个衙门都是夜以继日,甚是忙碌,朝会若只是形式,便应缩减。” “臣反对!朝会乃国之大礼,为臣者,若一月见陛下两次,长此以往,君不知臣,臣不知君,有些臣子必然生出不敬之心!” “臣反对!”又一名官员站了出来。 …… 顿时。 皇极殿内变得热闹起来,屋外的人也都踮着脚尖、竖着耳朵听着殿内的辩论。 此刻的沈念,甚是精神。 他这个位置,乃是看戏的上好位置,若朝堂每日都上演这样的好戏,那他就不困了。 正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沈念不是参与朝会之臣,无须发言表态,故而心情非常轻松。 而此刻。 就在小万历听着下面的辩论,想法也左右摇摆之时。 帘幕后传来一道轻咳声。 “咳咳……” 小万历立即起身,然后双手虚压,高声道:“安静!” 这声咳的意思是:有事不决,问元辅。 一旁,传来冯保尖锐的声音。 “安静!” 冯保这一声,穿透力极强,朝堂瞬间安静下来。 小万历看向一直没有表态的张居正,问道:“元辅,您如何看?” 张居正抬起头,朗声道:“陛下,臣觉得,此事既然已经公议,臣再拿主意,不甚合适,不如站队表决吧!” 此种事情,最适合站队表决。 张居正有时也要照顾大多数官员的想法。 他是官场劳模,但不是所有官员都想成为劳模。 有些规矩,他还是愿意迁就大多数的。 小万历点了点头,道:“众卿,赞同朔望常朝者,站于右侧,赞同一旬三朝者,站到左侧,站定后,不许更改!” 小万历说完后,又补充道:“二品及二品以上官员,站与中间,最后表态!” “鸿胪寺当值礼官,站队之后,立即清点人数。” 小万历很聪明。 一旦这些尚书侍郎表态结束,其他官员大概率会选择站队,而非表现内心想法。 随即,皇极门内外,如同菜市场一般。 穿青袍、朝冠三梁、束银级花带的五品官先动。 然后是穿大红袍、着云雁补子、孔雀补子、锦鸡补子、仙鹤补子的官员陆续移动。 最后。 张居正和吕调阳两位阁老,同时站在了左侧,即保持旧例,一旬三朝。 片刻后。 站在御座东南角的沈念,抬头细瞅,发现两边人数差不多,都是乌泱泱一片。 约一盏茶过后。 鸿胪寺的一名礼官走上最前方,高声道:“启禀陛下,算臣在内,左侧483人,右侧483人,持平!” “啊?”小万历甚是意外。 这时,官员们纷纷抬头看向小万历。 该他拿主意了! 小万历眉头皱起,他自然是赞同朔望朝会的。 但他这样做是逆元辅之意,朝会后定然会被李太后罚跪。 可是,他又不愿违背心意,继续一旬三朝。 他若赞同朔望朝会,必须想出一个令所有人都信服的理由。 小万历想不出。 这时,小万历突然注意到了不远处的沈念。 他不由得大喜。 沈念也是文臣,也是有上朝资格的,他也能站队。 小万历决定让沈念做这个艰难的决定。 就在沈念正以看戏的状态望向下方时,小万历干咳一声,道:“刚才元辅道,此事应众卿表态,朕不宜做决定,不知诸位发现没有,还有一名官员未做决定!” 唰! 众臣齐齐看向不远处的冯保,但立即摇头。 冯保作为内宦,他参与朝会,是当值,不是上朝。 唰! 这时,众臣注意到了御座东南角的沈念。 沈念正在环顾找人。 当发现官员们的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时,有些傻眼了。 此刻的他,想要骂娘! 他觉得,他的仕途,处处都是坎儿。 先是因内书堂讲学,差点儿替小皇帝背锅,而后又因小皇帝冒失发言,他差点儿因起居注得罪小皇帝。 若不是他聪慧。 可能在京察时就被外放到穷乡僻壤了。 而今日,他若站队,定然会得罪一大批人。 他若赞同一旬三朝,许多官员半夜三更就要起床上朝时,嘴里骂的定然是沈念。 他若赞同朔望常朝,一些祖制礼仪卫道士,定会不悦,甚至一下子就得罪了张居正、吕调阳和张四维。 一些官员望向沈念,忍不住都想要发笑,心中暗道:这个沈念,真是个倒霉鬼。 他们不相信沈念还能再次想出两全之法。 …… 注1:《万历起居注》:“五月十六日,上视朝,时未辨色,庭中犹举燎,君臣多失朝者,侍班御史劾奏,上命锦衣卫、鸿胪寺查黜不至者二百八十三员,各罚俸一月。” 注2:成化二十三年七月,失朝者达1118人,明宪宗朱见深令三品以上官员搬运5000斤泥灰,四品以下3000斤,九品以下1500斤;弘治八年二月,失朝者达620人,明孝宗朱佑樘令三品以上官员要搬500块砖,四品以下300块,九品以下200块。 第0019章:满堂彩!沈念的完美级解释 皇极门内。 所有官员都望向御座东南角的翰林检讨沈念。 到底是实行朔望朝会还是一旬三朝,全看沈念站队了。 沈念缓了缓。 略一思索,大步走向殿内左侧。 这意味着:沈念赞成保持旧例,一旬三朝,一月九朝。 顿时—— 一些奉旨参朝的科道言官,还有一些倾向朔望朝会、一月两朝的官员都撇起了嘴。 心中骂着:这个谄媚奉承的狗官! 而在左侧。 同样也有一些官员对沈念面带鄙夷,觉得他是因逢迎张居正、吕调阳和马自强才选择了左侧。 此非沈念选择之错。 而是他被推到这个位置,注定要得罪一群人。 此刻。 万历小皇帝心中也有些不悦。 本来,他有机会每月只需特别早起两次。 而今却还是九次。 张居正轻捋长须,脸上倒是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这时。 沈念朝着小万历拱手道:“陛下,臣非参朝之臣,而今参与此等重大决策,纯属巧合,能否容臣说一说赞同保持旧例的理由,臣与刚才诸位同僚所想,都有些不同!” 小万历看向下面的张居正,见张居正微微点头,道:“沈检讨,讲!” 沈念朝着中间又走了两步,然后挺起胸膛。 “凡主张朔望朝会者,皆认为当下常朝徒耗体力,全是虚式,臣认同这一点,但造成常朝了无实事的原因,非是大小事务皆通过票拟批红完成,由内阁主导一切,而是当下所有上朝官员的不作为!” “简言之,不是常朝无所用,而是众朝官不会用,不敢用!” 唰!唰!唰! 官员们纷纷扭脸望向沈念,一脸不可思议。 有人甚至认为他是疯了。 大家本以为沈念请求解释,是为了去除谄媚奉承上官之嫌。 没想到—— 他竟将常朝化为虚式,归为所有上朝官员之错。 这是一竿子将所有朝臣都打倒了! 沈念接着道:“臣之所以这样说,是因常朝之上,有陛下,有阁老,有六部堂官,有科道言官,在如此多官员参与的朝会上,天下诸事皆可解!” “有官员认为内阁柄权霸道,有官员认为六大部堂处理一些公务偏私,有官员认为当下新政有诸多疏漏,还有人认为自己有富国强兵之策,然大志难酬……” “有诉求,有问题,讲出来啊!常朝不是最好的表达场所吗?”沈念骤然抬高了声音。 “常朝之上,百官俱在,谁敢偏私,谁敢霸权!谁敢堵住言者之嘴!” “臣以为,常朝可为内阁理政查漏补缺,乃天下最无私的伸张正义之所,这里承载着大明朝最后的公平公正,一切事情都能在这里得到更公平的处置,故而臣主张保持旧制,不可缩减常朝频次!” …… 沈念的声音清脆洪亮,直接传到了大殿外。 他道出了心中的真实想法。 常朝之所以无实事。 是官员们不敢言,是官员们习惯于做内阁的提线木偶。 沈念说完后,大殿内外鸦鹊无声。 这一刻,所有官员心里都冒出三个字来形容沈念刚才的表达。 “满堂彩。” 沈念将常朝当作大明朝最后的辩论公义之所,且其还能限制内阁的权力。 这就是常朝之用。 而百官皆不敢用,不会用。 这番言论若在私下讲,有讥讽内阁之意。 但此时此处讲,恰到好处,正合时宜。 沈念这番言论。 就像在某个炎热的夏日午后,将一盆凉水倒在了所有昏昏欲睡的官员的脑袋上。 醍醐灌顶。 旋即。 左都御史葛成礼再次走出,其缓缓跪在地上,高声道:“陛下,臣赞成沈检讨之意,常朝之用,大矣,不应缩减!” “臣撤回所言的朔望朝之说,支持一旬三朝!” 若官员有不公要言,而内阁不接或不够公正,常朝就是御史言官们的主场,就是他们展现职能的最佳之所。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大殿右侧的官员们纷纷出列,转而赞成保持旧制。 这一刻,小万历也乐了。 依照沈念的解释,一旬三朝有助于提高他的帝王之权。 大明两京十三省,公务甚多。 小万历若全部亲力亲为,那定然会英年早逝。 但若是在常朝上操控所有重大事件,还能借助百官之力,敲打内阁,他自然求之不得。 常朝之上,他的权力最大。 这样一想,小万历突然间对常朝没有那么讨厌了! 与此同时。 张居正的脸上也流露出一抹笑容。 他也觉得沈念的理由有道理。 自张居正成为首辅以来,骂他专权,骂他是曹操、王安石的官员甚多。 他皆不愿解释,也解释不过来。 而今。 常朝之上,若官员们能积极一些,多考虑一些实事,正是他期待的。 他不怕官员们找内阁的疏漏。 因为他身正不怕影子歪,一心为国,经得起各种考验。 至于是否会削内阁之权,张居正根本不在意。 在小皇帝亲政之前,大明朝没有一人能对他的权力产生威胁。 张居正的境界思想要远高于一般的官员。 心思全在新政上。 而在常朝上统一解决群臣之疑惑,他也能更好地开展新政。 张居正望了沈念一眼,面露欣赏之意。 沈念在内书堂讲课,不谈时政,讲学甚是纯粹。 沈念在君前记注,苛守史官职责,撰史甚是纯粹。 今日之事,沈念临场发挥,言别人所不敢言,一心为公,亦表现的甚是纯粹。 张居正就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人,故而他很看好沈念。 今日,沈念一言,竟让所有人都觉得有道理,都非常满意。 此非常人能及也。 旋即。 小万历看向张居正,后者微微点了点头。 小万历高声道:“日后常朝,仍保持旧制,有迟到者,罚俸一月,每月迟到或请假两次以上者,杖责二十!” “另外,日后有对内阁票拟,朕之批红所不满者,可在常朝上言说,公议解决!” 顿时,群臣拱手,都甚是欢喜。 朝会结束。 沈念长呼一口气,他官袍里的内衫已经完全湿透。 幸亏刚才临场发挥,拯救了自己。 不然下朝之后,还不知会有多少人指着他的脊梁骨骂,以后给他穿小鞋呢! 第0020章:不惧官员有原则,就怕官员没喜好 常朝结束后。 沈念站队表态之事迅速在各个官衙传开。 无论是官员还是胥吏,无一不称赞沈念聪慧。 若换作他人。 估计大概率已得罪半朝官员了。 甚至还有人私下推测:沈念极有可能会成为下一个张神童。 张居正便是入馆庶吉士。 而后担任经筵日讲,之后飞速入阁,而今成为首辅。 沈念以擅于讲学著称。 如今又侍立君侧,明显是朝着经筵日讲官的方向培养。 他才二十五岁,青云直上的机会非常多。 当然。 也有人酸语:三年一举,昙花一现之官员甚多。 …… 这两个月。 沈念的自我感觉是过得心惊肉跳。 稍不留意,就陷入了危局。 从内书堂教书被弹劾,到君前记注被点名,又到常朝被动站队表态。 沈念虽然都在非常被动的情况下把握住了机会。 但不可能每次都能如此轻松化解。 大明官场已给他上了三课,日后他要慢慢学会自我保护了。 …… 这两日。 翰林院那些高沈念一届或两届、三届,往昔根本看不见沈念,派杂活儿都是差遣胥吏的的修撰、编修们。 对沈念甚是热情。 大老远便“子珩、子珩”地喊着,宛如至交好友。 院内的书吏、孔目、抄写们也都是见沈念便行大礼,再无一人敢称呼他:沈半士。 检讨厅内,沈念的工位上。 笔墨纸砚、茶水点心,一应俱全,时时有人添补。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当你风光的时候,身边皆是好人。 沈念毕竟二世为人,并没有因此自得。 强大如张居正,身死后都那样悲惨,沈念绝不允许这样的结局出现在自己的身上。 他要谨慎地往上爬。 唯有拥有足够的权力,才能安身立命,才能为这个衰世做些什么。 …… 五月底,沈念一如往常。 轮值君前记注,内书堂教书,撰写检阅史志。 他的公务,基本上就这么三件事。 又一日,近黄昏。 放衙之后。 沈念换下官服,交由阿吉提拿,缓步回家。 此时的京师。 树木茂盛,满眼皆绿,又逢太阳下山,甚是凉爽。 正是徒步行走的好时候。 片刻后。 沈念与阿吉行至一处拐角处。 一位身穿紫色紵丝长衫、头戴高淳罗巾的中年人突然拦住了沈念的去路。 中年人朝着沈念拱手。 “沈检讨,在下晋商乔文道,早闻沈检讨大名,能否马车内喝茶一叙?” 沈念听到“晋商”二字,不由得一愣。 当下。 天下最有名的商帮有二:南有徽商、北有晋商。 常有人言:京师大贾数晋人。 京师之内,但凡晋商者,多为大富贵者。 晋商之所以富有。 乃是因晋南地窄人稠,出门经商者较多。 他们捆绑抱团,遍及北方,甚至有胆肥的晋商,私下还与和大明一直打架的蒙古人做生意。 沈念微微摇头。 “乔大官人,你我素不相识,不知到底有何事?在此说话即可。” “沈检讨放心,京师之内,又是闹市,我怎敢害你,咱们站在此处,三两句话说不清楚,要不寻个茶馆酒楼?”乔文道笑着说道,然后还看了一眼甚是警惕的阿吉。 沈念想了想,此类商人,一般都与一些晋籍京朝官相熟。 寻他,定有事由。 他也想知晓一个晋商找他,所为何事。 “就在马车内说话吧!”沈念点了点头。 “咔……咔!” 在沈念话落的瞬间,马车门开,沈念踩着轿凳,进入马车。 马车之内,甚是宽敞。 中间放置着一个茶座,一旁竟还有一个甚是俏媚的年轻女子跪着倒茶。 大明豪商,向来最会享受,出门总有女子相陪。 茶座之上,除了镀金的茶杯茶壶外,还有各色精美的点心,以及一方精美的徽砚与两杆狼毫毛笔。 依照大明规制。 商人是不能使用如此奢侈的杯具的,但此制度早已被破坏的无人在乎。 不然。 就凭乔文道身穿达官贵人才能穿的紵丝长衫在大街上转悠,就能被抓进大牢。 那俏媚女子倒完茶水后,朝着沈念先是狐媚一笑,然后突然一个没跪稳,就朝着沈念这边歪了过来。 胸前晃荡,露出一大片雪白。 这是要让沈念吃豆腐。 沈念用手臂一挡。 后者想要落入沈念怀中的愿望落空,无奈手扶窗棂,迅速走下了马车。 自始自终,沈念都没有正眼看她。 沈念看向乔文道。 “乔大官人,有话开门见山地说吧,钱财、文玩、美色对我并无什么吸引力!” 乔文道一愣,没想到竟被沈念全瞧出来了。 茶座之上的镀金茶壶代表着金银,徽砚与狼毫毛笔代表着文玩,而那个俏媚女子则代表着美色。 此三种,乃是他对付大明官员的常用三件套。 只要沈念的眼神里有一丝别样想法,乔文道就知接下来该如何做了。 他没想到一个二十五岁的官员竟有如此道行。 乔文道先是为沈念倒了一杯茶,然后笑着道:“沈检讨,那我便不拐弯子了。” “我觉得沈检讨日后前途无量,想要交个朋友,不知沈检讨想要什么,字画?宅院?女人?西域女人?蒙古女人?还是大量的金银珠宝?我都能弄来,且保证合乎规矩,绝不会令你遭到弹劾!” 沈念笑而不语。 商人行贿都行到大街上了。 怎奈当下官员贪墨者甚多,朝廷根本查不过来。 乔文道从怀中拿出一千两银票放在沈念面前。 “此银票,当作见面礼如何?乔某不求沈检讨做任何事情!” 这笔钱。 抵得上一个从七品翰林检讨四十年的俸禄了。 不可谓,不诱人。 沈念明白,对方是准备待沈念日后青云之上了,为自己寻一个靠山。 或许,除自己外,他还向多位年轻官员做过此事。 沈念微微摇头。 “不好意思,我不缺钱,你也无须用任何东西来拉拢我,我沈念只是一个小小的从七品检讨而已,帮不了你什么。” “另外,不要打扰我的父母家人,不然,我用尽一切办法都会将你送进监牢!”沈念的语气变得冰冷起来。 若不提前警告。 对方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与之同流合污。 说罢。 沈念便走下了马车,与阿吉大步朝着家里走去。 马车旁,那俏媚女子撇嘴看向乔文道。 “老爷,他似乎是油盐不进啊,我倒是很乐意让他拜倒在我的裙下。” “哼!”乔文道冷哼一声。 “往昔有原则的官儿多了,尤其是翰林院走出来的官员,我不怕他有原则,只要有爱好,老爷我便能将其拿下,继续调查此人!” …… 沈念回到家后,不由得感概世风日下。 他一个稍微有些前途的从七品,面临的诱惑都如此大。 美色、金银、宅院,随手可得。 更不用说其他官员了。 面对此等诱惑,有定力守住自己的官员还真没几个,怪不得张居正都沦陷了。 第0021章:给驿条例!苦一苦官员,朝廷就有钱了 眨眼间到了六月份。 京师渐热。 翰林院检讨厅内,已置上冰鉴。 冰鉴内有冰。 中空之处,可放置瓜果、饮子,用于官员夏季消暑。 沈念将五月的起居注归档,换作一份空白的白棉纸册子。 六月初三。 沈念写道:三日庚午,上视朝。 六月初四。 沈念写道:四日辛戌,上御文华殿讲读。 …… 六月初七。 沈念写道:七日甲戌,上御文华殿讲读。 六月初八。 沈念写道:八月乙亥,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屡疏乞辞,事下内阁……上批守礼疏…… …… 这就是沈念撰写起居注的日常。 或轮值君前,或翻看章奏文书,然后撰写出与小万历相关之内容。 翰林院的侍读、侍讲学士,会对沈念撰写的内容进行审查。 至于张居正。 他一直都未曾翻阅起居注。 他相信翰林院,也是实在没空闲。 沈念看似每日都在禁中、翰林院、家中,三点一线,周而复始。 其实。 皇帝日常与两京十三省的军国政务都在他眼皮下飞掠而过。 这些内容都是沈念青云直上的垫脚石,他阅览之时,甚是认真。 近日最重要之事。 莫过于左都御史葛守礼以年老致仕。 朝廷加封其为太子少保,月给米四石,每年提供六名人夫供他驱使。 这就是正二品官员致仕的待遇。 与唐宋官员相比,待遇实在是寒酸,但已强于九成九的官员。 很多低级官员致仕后,根本没有退休金,不得不以卖诗书度日,有因罪被罢官的官员甚至连棺材板都买不起。 这也是许多官员在仕途时,拼命捞钱的一种原因。 朝廷对官员之恩太薄了。 像海瑞那种。 穿着布衣草鞋、逢年过节才吃二斤猪肉,为清名而使得家人缺吃缺喝的官员,如麟毛凤角。 沈念自认做不到。 若真到了那一步,他宁愿辞官经商,也不会为了狗屁清名,而使得家人遭罪。 …… 六月二十六日,近午时。 夏日炎炎。 就在京师各个官衙的官员们,听着蝉鸣、坐在工位上昏昏欲睡之时。 又一条新政之法。 如同一瓢带着冰碴子的凉水,浇在所有官员头上。 张居正对积弊已久的驿递制度动手了。 《给驿条例》下发全国,即日执行。 简单来讲,条例内容主要有三点。 其一,限定勘合(即驿递使用介绍信)范围,官吏非公不准乘传,乘传须依照品级公务携带物品。 其二,领用勘合的官员,使用的车马、驿夫、日程、供应待遇,皆有定制,不可扰民,不可逾矩。 其三,凡内外各官丁忧、起复、给由、升转、改调、到任等项,俱不给勘合,不许驰驿。 此条例一出,京师各个官衙当即就炸锅了。 因其动了无数官员的奶酪。 但凡是一名官员。 总有公务出差、回家省亲、转职外地等出门需求。 而驿站是官员们出门在外最好的休息场所。 只要拿着勘合,车马舟船、伙食、住宿,便能全部免费。 可谓大明官员最好的福利。 明初,也就老朱在位时,秉持着“非军国重事不许给驿”的原则。 之后,便渐渐乱了。 过往官员胥吏,有串通商贾夹带私货,利用驿站走私逃税;有长期持有堪合,作为人情转送别人使用;更有甚者,敲诈当地驿夫,勒索钱财。 此外,假冒的勘合甚多。 许多假勘合,追究到最后,竟还是官衙出的。 官员胥吏,花朝廷的钱,办自己的事,比比皆是,已成常例。 若有官员自掏腰包,不住驿站住旅舍,为朝廷省钱,反而被人当作是大傻子。 嘉靖朝时。 驿递开销过大,宅男皇帝大怒,直接裁减了近半的驿递预算。 结果导致驿站无钱,驿夫十人九逃,十马九缺。 驿站纷纷停摆。 甚至连传递军事情报的急递铺兵都缺吃少喝,外加没有马匹,一道军事情报都能迟一个月送达。 试想—— 边境打仗,一个月后朝廷才知晓,缘由竟是驿站停摆,不供吃喝与马匹。 这是何等的荒谬! 最后,嘉靖无奈,不得不恢复预算,从别处搞钱。 张居正吸取前朝教训,选择恢复太祖时期的驿递气象。 其在奏疏中,甚至豪言:“由此富国富民,建万世太平之业,诚反手耳”。 可惜。 张居正又一次得罪了一大批官员。 当日便有一大批官员上奏。 称此条例将对天下官员公务造成诸多不便,请求废止。 于是乎。 内阁值房内、六科廊房内、皇极门内外,甚至中午的官厨中,都爆发了一连串的辩论。 诸多官员都认为,此乃官员福利。 如此断绝,将显得朝廷薄恩。 这样做会引发天下各级官员对朝廷的不满,甚至引发动乱。 这类官员都是典型的“若能拯救大明江山,吾愿赴汤蹈火、舍身为国,但若短我俸禄,少我福利,我绝不同意”的官员。 张居正、吕调阳以及其下面的尚书侍郎们,非常强硬,没有丝毫妥协。 小万历也高调表态:赞成施行《给驿条例》。 他们丝毫不动摇。 最重要的原因是,此条例若能施行,一年能为朝廷省下上百万两白银的经费。 这个钱,打两场大仗都绰绰有余了。 但京朝官们仍是寻各种理由反驳,上衙一整天,从早吵到黑,不是在论辩,就是在写奏本。 沈念看到这份条例后。 率先想到的是一个名为“李自成”的驿夫。 若此条例能一直施行到崇祯朝。 或许崇祯皇帝就不用为节省国库开支而裁减驿站,随之,李自成也不会因丢了饭碗而揭竿而起,大明国祚没准儿还能多上几年。 突然。 沈念又想起了一位还未出生的名人,大明知名旅行家徐霞客。 徐霞客在万历三十六年开始出游。 那时,张居正的所有举措都被废除,正是驿站公为私用,假冒勘合满天飞的时候。 徐霞客自然不可免俗地薅了一拨朝廷的羊毛。 或许此条例若一直持续下去,徐霞客就未能走那么远,走那么多地方了,《徐霞客游记》的内容也将缩减一半。 沈念晃了晃脑袋,从猜想中跳出,望着手头的奏疏,喃喃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想太多有何用,大明当下的天由张首辅顶着呢!” 第0022章:非公不可乘传?我,衍圣公,不服 如考成法一样。 《给驿条例》在一片官员的抱怨声中,迅速传向南北直隶、十三布政司以及下辖的一千多个驿站。 这次,张居正选择以身作则。 他雇了一辆牛车。 令其第三子张懋修回湖北江陵老家,为老爷子祝寿。 打铁还需自身硬,为政必贵身先。 张懋修虽是一脸不情愿。 但还是拉着简简单单的礼物,坐上晃悠悠、慢腾腾的牛车,朝着两千五百里外的江陵奔去。 牛车每日最多也就能走五十里。 算上刮风下雨不能行、牛生病、车轱辘损坏、绕远路等因素。 张懋修大约两个多月就能赶到老家了。 八月十五的中秋夜定是在路上过了,重阳节大概率能在江陵过。 张居正此举,并未平息诸多官员的愤懑。 很多官员开始观望。 观望诸多官员都不能执行此条例,犯者甚众,然后逼得朝廷只能无奈废除。 这样的例子并不算少。 …… 很快,就有人触犯《给驿条例》了。 还不是一个小官。 大理寺少卿赵悖去城外郊游,在昌平驿站逾制享用了一顿丰富的午餐,驿站人员提醒,但他仍不以为意,认为这根本不算是个事儿。 放在往昔,这种事连放到桌面上的资格都没有。 但此时。 一群官员听到消息后,蜂拥而上,纷纷上奏,弹劾赵悖触犯《给驿条例》。 大家都想看一看。 朝廷到底会不会因一顿逾制的驿站午餐,重惩一位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 内阁效率甚高。 不到半天,处理结果就公布了。 “大理寺少卿赵悖触犯《给驿条例》,贬为大理寺寺丞。” 大理寺寺丞乃正五品,与大理寺少卿足足差了两个级别。 这两个级别。 赵悖努力干上五年都不一定能擢升上去。 一顿饭,至少多走五年弯路。 这个惩罚,可谓甚重。 一时间。 一些官员变得谨慎起来,抱怨声也减弱了一些。 然而,就在大理寺少卿被贬的第二日。 又出事了! 正三品的提刑按察使汤卿,奉命出京,在驿站多要了三匹马,用来托运酒食和仆从。 驿官人员劝阻他,还被他大骂一顿,他以为这只是个雷声大雨点小的政策。 官员们听到这个消息,更是兴奋,再次纷纷上奏,弹劾汤卿。 此次,张居正大怒。 直接免除了汤卿的差事,让锦衣卫将其带回京师,除了罚半年俸禄外,还连降三级。 汤卿哭得如泪人一般,连上三道请罪奏疏,请求轻罚。 小万历和吕调阳都觉得惩罚过重,但张居正面色冰冷,道:“条例不可破!” …… 又一日。 山东邹县,一处驿站前,货物堆积如山。 有药材、布匹、茶叶、酒水、编织物、陶瓷制品、甚至还有胶枣、牙枣、柿饼、大葱等干鲜果品。 不知道的,还以为来到了市场。 能运送如此多货物的,绝对是位大商人。 而此刻。 邹县驿站主事贺三郎正弯着腰,向面前一位灰衣中年致歉。 其眼神不时瞟向不远处坐在阴凉下的一位身穿绸质长衫、面相白皙清雅的男子。 “九爷,真是抱歉,朝廷刚出的条例,非公不可乘传(乘传,即乘坐驿车之意),这批货实在不能通过官驿运送,不过圣公倒可以进驿站休息!” 说罢,贺三郎将《给驿条例》递了过去。 在山东地界能被称为“圣公”的只有一人。 那便是至圣先师孔子的六十四代孙,严嵩的孙女婿,袭封衍圣公的孔尚贤。 当下。 站在贺三郎对面的,乃是孔家的管家曹九,外号九爷。 而在阴凉处坐着的那位三十来岁的男子,便是衍圣公孔尚贤。 依祖制,历任衍圣公每年都要进京面圣。 孔尚贤才学一般,但商业头脑不俗。 因孔家要经常修缮孔庙,文化活动多,开销颇大,故而他便想出了一个特殊手段赚钱。 进京时,携带大量私货。 如此—— 官驿管吃管住,提供运送的车马,又能免除商税。 一举多得。 几乎就是空手套白狼。 到了京城,货物至少能以五倍的价格卖出,外加货物存放在冯保的仓库,根本不用担心卖不出去。 进京一趟,便能使得整个孔家一年都过得甚是滋润。 当下之风气,人人攀比成性,有钱的读书人才受人尊重,没钱,便是穷酸。 孔尚贤丝毫不觉得身上的铜臭味辱没了先祖,反而觉得自己正在一步步壮大孔家。 曹九翻看着《给驿条例》,眉毛一挑。 “贺主事,是不是又缺钱了?放心,你的那份,我稍后便给,你就将这些货物当作圣公出门时的穿戴吃用物品不就行了?” 贺三郎眼睛一瞥,望向不远处堆积如山的货物。 这些货物,都能为上千人提供吃用,岂是一人之物。 “九爷,真不是我刁难,条例之下,这些货物必然是一个驿站都过不去!”贺三郎一脸为难。 …… 随即,曹九来到孔尚贤的身边,将具体情况告知了他。 孔尚贤眉头一皱。 “此条例是给底层官员看的,我是底层官员吗?此驿之举,是阻碍本衍圣公面圣!” 能将“公款吃喝、公车私用”说的如此理直气壮。 孔老夫子若听到,估计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曹九想了想,道:“老爷,我在此磨破嘴皮估计也是行不通了,我建议您向冯公公写封信,让其通融一番,开个特例。” 孔尚贤微微撇嘴。 “胡闹!我岂能写此等书信,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孔尚贤作为天下的道德领袖,做生意不可耻,但向一名太监请求走后门,就有些丢脸了! 孔家人的文字,那都是要留史的。 他不愿写。 曹九想了想,又道:“老爷,不如这样,您先经驿站进京,而后当面与冯公公言说,相信冯公公会有办法的。若冯公公不帮忙,我建议您去寻张阁老、吕阁老通融通融,咱们的干鲜果品,放太久就坏掉了!” 孔尚贤再次摇头。 “与冯公公沟通没问题,但张太岳那人太倔,他若驳了我的面子,我岂不是为祖上蒙羞!” 曹九无奈,又道:“老爷,这样吧!您入京后多在翰林院晃悠,你是衍圣公,咱家二爷是世袭的五经博士,你回翰林院就如回家一般,翰林院是内阁的亲儿子,你只需提点两句,自有人代你向内阁传达此事。” “如此,咱孔家的面子也有了,事情也易办成。” 五经博士,从八品,隶属翰林院编制,全由圣贤后裔世袭,比如孔子的后人,朱熹的后人等。 当下孔家世袭此位置的乃是孔尚贤的从弟孔尚坦。 孔尚贤眼前一亮,道:“这倒是个好主意。” 在孔尚贤眼里。 翰林院皆是读书人,对孔夫子甚是敬重。 他若出现在那里,绝对是人人仰慕,想要帮他忙者,甚多。 第0023章:君明臣贤,和乐融融!没有张首辅的朝会 在衍圣公孔尚贤奔赴京师途中。 给驿条例,再起波澜。 有科道官上谏:张居正江陵老家的家奴路过高邮时违规使用驿站,被地方官员阻止,双方爆发肢体冲突。 有锦衣卫查处:多个地方,官商勾结,伪造勘合,在条例施行后,依然损公肥私,通过驿站为家族谋利。 还有百姓揭发:地方上多座驿站私下依然大吃大喝,使用公款招待路过的皇亲国戚、宦官商贾。 …… 此条例,如同捅了马蜂窝。 触犯者,有皇亲贵戚,有大小官员,有宦官胥吏,有商贾士绅,就连张居正的亲眷家仆都在拖他的后腿。 一道道触犯《给驿条例》的奏章传到内阁,将其它奏章都挤到了一旁。 与此同时。 埋怨条例太苛的,依仗关系想走后门的,恳请朝廷从轻处置触犯条例者的话语,也都通过各种或公或私的渠道,传到了张居正与吕调阳的耳朵里。 整日待在翰林院的沈念。 听一些胥吏闲话和民间街头传来的“某某又触犯给驿条例”的消息,都能感受到张居正当下的压力有多大。 一旦开一个小口子,《给驿条例》就将变成一张废纸。 这次,《给驿条例》造成的朝局动荡,比万历元年的考成法还要激烈。 考成法毕竟整改的是官场的拖沓习气,只会使得一些懒官、庸官遭贬谪或罢黜。 而《给驿条例》整顿的是所有官员,削减掉的是官员们认为他们应得的福利。 一些官员甚至高呼:官焉能与民同权,朝廷恩薄矣! …… 内阁值房。 吕调阳望着半米多高、全是关于《给驿条例》的奏章和埋头写票拟的张居正,表情凝重。 在他眼里。 曾经的张居正,温文尔雅,对人甚是和气。 但这几日。 张居正撰写的票拟上,杀气腾腾! 有官降三级的,有遣回原籍的,有罢黜为民的,还有杖刑二十、三十、五十、甚至一百的。 张居正老家那个家奴,便是杖刑一百。 一百杖。 但凡真打,即使是精壮的汉子也绝对丧命。 “叔大,地方各级官员对《给驿条例》的惩罚都心生不满,若再这样严惩下去,恐朝局动荡啊!” “一些官员还是这两年来考绩优秀、值得重用的官员,因驿递贬谪,太可惜了,能否更改条例惩罚细则,缓缓图之。” 吕调阳这样说,并不全是他个人之意。 李太后、小皇帝、冯保都有此意,官员们的怨气都传到他们耳朵里了。 他们也觉得此惩罚太重,担心朝野动荡,酿成事端。 张居正抬起头,瞪眼道:“知法犯法,就应从严从重,新政变革,哪有不流血的!” 吕调阳无奈。 他辩驳不过张居正,也不愿辩。 当下的大明朝,只有张居正能做这个首辅,他玩不转。 …… 两日后,即七月十五日。 近黄昏。 张居正因这几日一直熬夜写票拟,病倒了。 热病。 发烧、流鼻涕,身体虚弱得难以下床。 无奈之下,他只得在明日请假一日。 意识有些模糊的他,还不忘专门派人告知吕调阳,明日常朝,无论何人提出减轻《给驿条例》的惩罚制度,都不可应之。 …… 翌日清晨,皇极殿内。 沈念当值,君侧记注。 自“一旬三朝和朔望两朝”的争论结束后,常朝变得稍微有趣了一些。 一些科道言官的话语多了起来。 而今日,缺少了张居正的常朝,许多官员的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笑脸。 这种感觉。 就像私塾里的教习有事请假,学子们上自习的心情一般。 随即。 朝会开始,官员们依照惯例奏事。 小万历从张居正为他提供的皇帝朝会常用语素材库里,挑选答案,逐个回答问题。 “朕知道了。” “准!” “会后,礼部议奏。” “准奏!” “待内阁票拟!” …… 小半个时辰后。 常规流程走完,内阁次辅吕调阳大步走了出来。 “陛下,今早有御史急奏,弹劾甘肃巡抚侯东莱之子私用驿站,夹带商货,依《给驿条例》,应对侯东莱之子免除官荫,臣请圣裁!” 此话一出。 大殿内所有官员都竖起了耳朵。 就连沈念都挺直腰板,望向坐在御座上的小万历。 侯东莱,乃大明西北之柱石。 这位封疆大吏,军功卓著,正是他的驻守,才使得鞑靼的兵马不敢越界。 朝廷对其甚是恩厚,经常犒赏,且只要不犯大错,统统既往不咎。 当然。 对镇守在蓟州的戚继光、辽东的李成梁等边帅也是一样好,几乎是要啥给啥。 侯东莱对朝廷有功。 其子之官荫正是因侯东莱之功而得。 若免除其官荫。 就相当于将一名好不容易考上进士之准官员的进士资格免掉了。 如此,侯东莱必然愤怒。 小万历是明白这些的,殿内的官员们也是明白这些的。 当下,就看小皇帝会不会法外开恩,若法外开恩,那《给驿条例》这道绳子就松了。 一旦松了,距离废弃也就不远了。 “咳咳……” 就在小万历犹豫之时,后面的李太后咳嗽起来。 待小万历悄悄扭脸看她时,她如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生怕小万历说一个“准”字。 意思很明显:不能免除官荫。 李太后和小万历这对孤儿寡母,最惧怕的就是边境出现战事。 打仗,太耗钱了! 小万历想了想,道:“侯东莱于甘肃有功,此子犯错,姑且……姑且让其训斥一番,下不为例吧!” “众卿可有异议?” 听到此话。 那些反对《给驿条例》的官员都兴奋起来。 这个惩罚实在太轻了。 “陛下体谅下属,甚是圣明,侯巡抚有功于社稷,确应轻惩其子!”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反对《给驿条例》的官员都跳了出来,一脸兴奋。 张居正的支持者,则看向吕调阳。 吕调阳眯着眼睛,并未说话。 在他眼里,减轻《给驿条例》惩罚确实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之事,嘉靖时期整改了几次,最后也都是恢复了常态。 如今,此事让张居正都累病了。 而触犯者仍越来越多,怨念越来越大。 依照张居正“撞破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定然不可能否定自己。 如今由皇帝在常朝上表态,也算给了张居正台阶,此麻烦渐渐也能随着条例惩罚的减轻而渐渐消失。 如此发展,甚好。 而此刻。 沈念却微微皱眉,一下子明白了张居正的孤独与艰难。 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福利”着想。 唯有张居正想的是此条例若能严格执行,一年能为朝廷省下一百多万两白银。 一人做事,全员拆台。 太难了! 此刻的沈念,突然想为张居正做点什么,但他又不知该做什么。 很快,此次常朝就这样一团和气地结束了。 人人都很开心。 大家都觉得,此例一开,距离《给驿条例》废除,已经不远了。 第0024章:一心为私衍圣公,请辞首辅张太岳(求追读、月票) 朝会结束后。 朝廷对侯东莱之子触犯《给驿条例》的惩罚结果,迅速传遍了京师的各个官衙。 欢喜者甚多。 此时,张居正还在宅内熟睡。 他太累了! 昨晚后半夜浑身发烫,喝了两碗药汤,直到五更天,才沉沉睡去。 不出意外,醒来至少也是午后了。 与此同时。 衍圣公孔尚贤乘着驿站的免费公车,进了京。 他非鲁莽之人。 进京之后,先去礼部报道,然后便打听起了京师百官对《给驿条例》的态度。 很快。 他就听到了这道“下不为例”的轻飘飘惩罚。 孔尚贤大喜。 皇帝已下旨,常朝百官皆无异议,即使张居正反对,那也是无力回天。 此事的结果已是板上钉钉。 他可能已无须再寻人走后门运货。 他想了想。 觉得自己也应为尽快废除这个阻碍其致富的《给驿条例》添砖加瓦。 …… 日上三竿,烈日如火。 翰林院,检讨厅。 沈念正在忙碌,马自强大步走了过来。 “刘检讨、沈检讨,稍后衍圣公会来馆阅书,你们陪他转一转,看一看,午时陪他在官厨吃饭,下午可去国子监转一转。” “下官遵命!”刘楚先和沈念同时拱手。 孔家后裔皆有人在翰林院挂职五经博士,外加上朝时衍圣公与翰林院学士都是站在一起的,称翰林院是孔家的娘家,都不过分。 衍圣公视察翰林院,实属常例。 此乃大美差。 衍圣公进京必面圣,面圣必受赏,而陪同他之人也会跟着沾光。 此外。 衍圣公若能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陪同之人也会受赏。 马自强之所以令沈念与刘楚先陪同。 一方面是因二人年轻貌俊,可谓是翰林院的门面;另一方面是因二人才能出众,马自强欲让二人多露脸。 他没派遣王祖嫡与赵用贤。 是因这二人无论说话办事还是长相,都过于老气横秋。 至于刘克正。 他最大的不足是官话说不利落。 若是广东有官员需陪,倒可以将他当作第一选择。 由于前世之记忆。 沈念对衍圣公并无太多敬畏,心中觉得对方不过就是投胎成功的幸运儿而已。 且他知晓这位衍圣公每年进京都夹带私货,免费使用驿站驿夫,赚得盆满钵满。 不过,既然是公务,沈念自然要笑脸相迎。 这方面,刘楚先最是擅长。 在为人交际方面。 刘楚先可谓是整个翰林院的魁首。 京师各个官衙,或有同窗、或有同年、或有同乡、或有志同道合的同僚。 总能攀上关系。 …… 一刻钟后。 刘楚先和沈念见到了孔子六十四代孙、当代衍圣公、大明礼仪道德代言人、三十二岁的孔尚贤。 此刻的孔尚贤。 身穿赤罗裳、头戴七梁冠、腰配玉饰。 虽无权势,但享受的却是文官一品的待遇。 马自强与孔尚贤客气了几句后,便交由刘楚先和沈念陪同了。 刘楚先比沈念会说话。 外加孔尚贤得知他是张居正的同乡江陵人时,自然而然将刘楚先当作了主陪,沈念成了副陪。 沈念对此,并不在意。 不多时。 三人出现在翰林院的书馆中。 孔尚贤以一种上官视察的态度,对书馆内书籍的陈设、书目的类型、以及如何撰写目录都做了重要指示。 一旁的孔目官连连点头,不断感谢孔尚贤的指导。 孔尚贤擅长的便是这些,也只擅长这些。 片刻后。 三人坐在书馆旁的茶室小憩。 孔尚贤看向二人,问道:“不知二位如何看待《给驿条例》?” 刘楚先率先回答道:“今日常朝,陛下轻惩侯巡抚之子,足以说明朝廷已有减轻此条例惩罚力度之意,估计用不了多久,此条例将会越来越松弛,渐渐也就废弃了!” 这正是孔尚贤爱听的。 孔尚贤微微点头,扭脸看向沈念。 沈念想了想,据实回答道:“下官以为,《给驿条例》乃切中时弊之策,实施下去,对国朝有大裨益,可惜,反对者太多,使得良策寸步难行!” 听沈念这么一说,孔尚贤的脸色阴沉下来。 待沈念讲完,他看向沈念。 “沈检讨,我朝宽仁治国,对待官员恩德甚厚,你这种想法有些激进,建议你多读一读《论语》。” “下午,我便不去国子监了,我准备在翰林院内写一份感恩奏疏,呈递陛下,感恩朝廷这些年来对孔家以及对诸多官员的厚恩。” 他此时提朝廷厚恩,显然是针对《给驿条例》。 反对此条例者,最大的不满,就是认为朝廷薄恩。 “圣衍公说得对。”沈念根本无心与他争辩。 反驳衍圣公之言,涉嫌侮辱孔老夫子,沈念听着,但不改就行。 …… 而此刻。 张首辅大宅内。 吕调阳和张四维坐在前厅,等待着张居正醒来。 二人担心张居正会暴怒,故而准备在张居正面前说明情况。 约半个时辰后。 张居正醒了,其面色苍白,步履缓慢地来到前厅。 吕调阳将今日朝会之简报递给了张居正。 当张居正看到小万历说出那句“下不为例”后,当场就怒了。 “下……下不为例?此等罪行,怎能下不为例!”张居正瞪眼道。 “叔大,你莫急!这是常朝公议的结果,甘肃乃抵御鞑靼之地,万一引发甘肃巡抚侯东莱心中不满,做出一些极端的事情,我们就追悔莫及了!” “侯东莱不满?他若敢有一句抱怨,我立马撤了他!” “咳咳……咳咳……” 由于张居正说话过猛,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张四维连忙为其拍打后背。 吕调阳缓缓道:“此条例不是不能行,但必须缓缓行之,惩罚力度要减弱,不然地方官员,怨声四起,必然生乱!” “是啊!是啊!”张四维补充道。 唰! 张居正站起身来。 “重疾必须用猛药,一旦让步,再行此策,绝难施行!” 说罢,张居正就要朝前走去。 “叔大,你病还未好,此时不宜面圣,你再想一想,咱们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吕调阳拦住张居正道。 “是啊!是啊!”张四维补充道。 “哼!” 张居正冷哼一声,道:“谁说我要去面圣,我要回书房撰写辞呈!” 听到“辞呈”二字,吕调阳和张四维的双腿都是一软。 当下。 张居正若撂挑子,那大明的天至少塌一半。 唰! 张居正长袖一甩,将胡子朝着左侧一摆,朝着书房走去。 同时头也不回地说道:“送客!” 此次,张居正不仅是恼怒,而且有些寒心了。 第0025章:挑个软柿子捏!沈念的第一道弹劾奏疏 七月十七日,一大早。 衍圣公孔尚贤将一封六百余字的《谢恩疏》呈递到通政司。 通政司检阅后,立即送阁。 内阁次辅吕调阳看过后,不由得皱起眉头。 放在往日。 这就是一篇引用孔圣人大量言论,感激皇家天恩、赞颂朝廷对官员不薄、黎民不薄的的官样文章。 依照惯例。 此类文章自然是要令各衙门传抄,然后公示天下,以展现皇恩浩荡,天下政通人和。 毕竟。 衍圣公,名义上是天下读书人的礼制道德领袖。 他的书面言论,往往被许多读书人奉为圭臬。 至少表面上奉为圭臬。 谁反驳他,那就是与孔老夫子过不去。 但当下。 在《给驿条例》惹得官员们高呼“朝廷恩薄”之时。 此谢恩疏。 无疑是促进废除《给驿条例》的一把利刃,会使得更多官员上奏恳请废除《给驿条例》。 吕调阳怎能不知孔尚贤的私念! 但他又细细一想。 此疏,有助朝廷顺势废除《给驿条例》。 据目前情况来看—— 李太后、小万历、冯保、以及大多六部堂官都是倾向于废除《给驿条例》的。 吕调阳入阁后,一直秉持着“大局为重”的为官理念。 历来新政,都会造成天下动荡,他也怕大明乱了。 而今,针对侯东莱之子私用驿站之事,常朝公议过,小万历也下了旨意,条例已松了口子。 若再撤回,那就太有损皇权威仪了。 不如就坡下驴,遵从大多数人的意愿。 今早,首辅府的门人来报,张居正病情加重,仍不能上朝,又请假了一日。 而张居正昨日所言的辞呈并未出现。 吕调阳与张居正共事多年,对他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张居正做事向来谨慎稳重。 昨晚称递交辞呈,自然是气话,他绝不可能一气之下就撂挑子。 吕调阳想了想。 最后决定还是要征求一下李太后与小皇帝的意见。 …… 半个时辰后,文华殿偏殿。 李太后垂帘坐在里面的卧榻上,小万历手持毛笔,做着功课。 冯保伺候在一旁。 时而铺纸,时而研磨,时而倒茶,时而端点心。 吕调阳将衍圣公孔尚贤的《谢恩疏》呈递了上去。 片刻后。 李太后、小万历、冯保都通读了一遍。 “吕阁老,您如何想?”小万历问道。 吕调阳回答道:“臣以为,《给驿条例》造成的官怨太重,不如将这篇《谢恩疏》传抄公示,顺便将此条例的惩罚规定减弱一些,缓缓图之。” “大伴,你呢?”小万历又问道。 冯保想了想,道:“臣也觉得该松一松,最近官场的怨气太大了!” 此条例使得冯保的收益骤降,也使得他那些宦官儿孙们叫苦不迭,他自然支持废除。 随后,小万历看向李太后。 张居正不在时,他自然要问询李太后的意见。 李太后微微点头,道:“不可废除但可减弱,厚赏衍圣公,以表态度吧!” “另外,冯保,你午后代陛下看望一番张阁老,向他解释一下陛下为何轻惩侯巡抚之子!” “臣遵命!”冯保回答道。 小万历补充道:“赏衍圣公徽砚一个,宣纸五刀。” “是。”冯保躬身点头。 这一刻。 他突然觉得,大明朝的天原来也可以不是张居正,而是小皇帝朱翊钧。 …… 约一个时辰后。 《谢恩疏》经由通政司书吏传抄,出现在各个衙门中。 官员们都是聪明人。 自然明白此疏在此时公示外加衍圣公受赏,意味着什么。 有官员迅速上奏恳请废除《给驿条例》或减轻条例的惩罚力度。 既然此乃皇帝心意。 他们自然要积极拥护,拥护晚了,容易被称作跟风媚上。 一些官员则保持沉默。 支持张居正的官员也都没有言语。 因为他们不知当下的张居正是如何想的。 万一张首辅也选择妥协,他们却莽撞上谏,那就糟糕了。 在很多官员眼里:任何一条新政策略,都没有好坏对错,最有话语权那位说是好的就是好的,说是对的就是对的,他们闭眼跟着走即可。 站好队,跟对人,才是仕途顺畅的关键。 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 翰林院,检讨厅。 沈念看到这篇《谢恩疏》后,越来越生气。 心中喃喃道:嘴里全是道德,心里全是买卖,只顾私利,而无公心,算什么圣人之后! 唰! 沈念提笔蘸墨,准备力挺张居正,撰写他入仕以来的第一道弹劾奏疏。 面对几乎一边倒的废弃《给驿条例》的声音,外加小皇帝点头,常朝公议决定的事情。 沈念自然不能称常朝公议有错,小皇帝有错。 他若这样写奏疏,枪扫一大片,受伤的反而是自己。 当下,有一个软柿子可以捏。 那就是衍圣公孔圣贤。 对方以公谋私,道貌岸然,表里不一,又当又立。 沈念弹劾他,有理有据,且可将此事闹大,让朝堂听到他的声音。 随即,沈念又放下了毛笔。 他准备先将海青天那篇批龙鳞的《治安疏》默背一遍,为自己的文章增加一些杀气。 …… 在沈念奋笔疾书之时,张居正醒了。 昨晚。 他怒气冲冲地在书房撰写辞呈,写到一半,觉得自己过于莽撞,便停了笔。 为了大明江山,为了天下黎民,受点委屈又何妨! 张居正是一个做事特别严谨的人,向来先思后行。 他很少冲动,很少感性做事。 他一直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做的事情值不值得。 比如《给驿条例》,张居正在数年前便在心中打草稿了。 他决定明日一大早进宫与小万历再讲一讲利弊。 哪曾想。 他后半夜又发高烧,病情加重,一觉睡到了午后。 他醒来后。 很快就听说了《谢恩疏》传抄公示、衍圣公受赏,以及多名官员上奏恳请废除《给驿条例》的消息。 张居正何等聪明,一下子便明白了小皇帝的想法。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张居正,顿时有了火气。 小皇帝是摆明与他对着干了。 若此条例都不能施行。 那他心中那些还在酝酿,更将使得无数权贵暴跳如雷的新政策略,必将更难施行。 他绝不能妥协。 当即,张居正拖着病体,连胡须都顾不得梳理,便奔向了书房。 这道辞呈,他写定了。 第0026章:骂仗!翰林检讨沈念VS衍圣公孔尚贤 午后,文华殿偏殿。 小万历正在读书,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帘幕之后。 李太后也听到了,不由得皱起眉头,站起身来。 皇帝读书,殿内外是禁止有声音传出的。 一声咳嗽都不行。 这时。 冯保满脸是汗地跑了进来,操着尖嗓子道:“陛下,张阁老请辞了!” “什么?” 听到此话。 李太后快步从帘幕后走出,然后与小皇帝一同看起了冯保递来的辞呈。 “臣张居正请辞!” “臣蒙先帝圣恩,以执政之臣辅君,然臣至庸极劣,谬任抚绥,尸素经年,几无寸功。臣以中兴之主望君,然诚不足以动听,言不足以见信,今日百官怨愤,皆臣奉职无状所致……” “臣痛自责咎,知不能胜任,伏乞皇上将臣罢斥,还天下清,日月明,恢天地原有之度。” 一言以蔽之:臣不干了! 李太后和小万历不由得大惊失色。 张居正可不像某些官员那样,假意请辞,实则为了讨恩赏。 依照他的性格。 递辞呈,那就是真有了请辞之心。 李太后和小万历有时虽对张居正专权有所不满,但这娘儿俩心里非常明白。 这些年,是张居为他们遮风挡雨。 若无张居正,这对孤儿寡母能被文官集团欺负死。 张居正若撂了挑子。 大明就如同缺了一根擎天的柱子,立马就有倾倒之危。 李太后深呼一口气,然后看向冯保。 “张阁老请辞,你便拿着辞呈回来了?不知劝一劝,搞明白他为何请辞?” 冯保一脸无奈。 “小的……小的……根本没有见到张阁老,张府管家称其身体不舒服,正在休息,将此辞呈交给小的,便让小的回来了!” 莫看张居正平时对冯保甚是客气。 但真要不搭理他,冯保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冯保有此地位或者说能活得像个人,全靠借小万历的势。 而在小万历身边。 最重要的是李太后,其次是张居正,他最多排名第三。 李太后缓了缓,又看向冯保。 “立即命人将发往甘肃的奏疏追回来,另外,将此辞呈交给吕阁老,让他想办法。” 李太后还是很睿智的。 一旦那道“下不为例”的奏疏发到甘肃,再发旨撤回,那就是打朝廷的脸了。 她必须留着后路。 若真不得已需要妥协,她便妥协。 …… 内阁值房。 哗啦!哗啦! 吕调阳戴着水晶叆叇,翻阅奏章,写着票拟。 今日之奏疏。 大多都是主张废除《给驿条例》的。 吕调阳批阅片刻后,感概道:“叔大一片公心,可惜太激进了,此事确实应缓缓图之啊!” 就在这时。 吕调阳表情一窒,突然看到了一篇不一样的奏疏。 “臣奉命记注,三月有余,幸藉皇上如天之福,受益大焉。” “今观衍圣公谢恩疏,耳听民间之声,不得不言。” “圣人之后,毫无圣痕,年入京师,见上为虚,贩货为实,杂货高高乎如泰山,公驿行私,倾轧良善,有失大节,苦鲁之驿夫久矣,然不韪之名,上受之……” “臣知上待臣有礼,不轻呵谴,然此等奸行纵横,扰乱纲纪,羞本朝而讥青史……” “臣一念朴忠,仰垂上览,愿国计幸甚,苍生幸甚!” …… 吕调阳一脸惊讶。 此奏疏竟在弹劾衍圣公以面圣为由,年年夹带私货售卖。 这哪里是在弹劾衍圣公! 这分明是在抨击当下诸多官员公驿私用,力挺《给驿条例》继续施行。 这是在与皇帝唱反调! 这是在质疑朝廷公议之事! “好大的胆子!此事若细查,那不是打孔夫子的脸吗?” 吕调阳翻到落款,上写着:翰林院检讨沈念。 “老夫以前一直觉得他是个只会考试的书生,而今也不过是个只会讲学的学官,没想到竟有如此胆气,虽然此时上奏不合时宜,但此子之胆略,令老夫刮目相看!” 就在这时,冯保拿着张居正的辞呈来到了内阁。 吕调阳看过之后,有些脑袋发懵。 张居正可从来不玩虚虚实实那一套,他是真想撂挑子了。 “这……这……这……” 吕调阳有些语塞,缓了缓道:“冯公公,我叫上子维(即礼部尚书张四维)立即去劝说叔大,入夜之前,一定向陛下回话,至于这些奏疏,全部留中不发。” 说罢。 吕调阳将沈念的奏疏塞进怀里,快步朝外走去。 他准备拿去让张居正瞧一瞧,或许解决此次朝堂危机的钥匙就藏在里面。 冯保点了点头。 …… 半个时辰后。 沈念弹劾衍圣公孔尚贤的奏疏传到了孔尚贤的耳中。 官员奏疏。 经通政司数名书吏之手,又没有蜡封,里面的内容外泄,实属正常。 当孔尚贤听到那句“公驿行私,倾轧良善,有失大节,苦鲁之驿夫久矣,然不韪之名,上受之。”后,简直气炸了。 简单翻译一下就是:是他,薅朝廷羊毛!是他,欺压途径驿夫!是皇帝背负着骂名!” 这个罪过,都足以诛九族了。 孔尚贤勃然大怒。 对他而言,名声相当重要,不准许任何人玷污分毫。 当即。 孔尚贤便奔赴翰林院,欲寻沈念理论一番。 …… 半个时辰后,翰林院检讨厅前。 孔尚贤高声道:“沈检讨,可否出来一叙?” 沈念听到此话,便知孔尚贤知晓遭他弹劾了。 沈念大步走出。 “下官参见衍圣公,不知衍圣公有何指教?” 孔尚贤面色冰冷地看向沈念。 “沈检讨,前日你说话不合时宜,本公不过训斥了你两句,你竟诬本公名声,真是好大的胆子!” 沈念面色平静。 “衍圣公,是非对错,人在做,天在看,下官只是说了应说的,至于是否诬你名声,朝廷彻查后,自有公论。” “法无禁止即可为,本公进京携带商货,实乃助山东百姓售货,以增岁收。至于所得薄利,乃朝廷对我孔家的恩泽,你大放厥词,是在质疑陛下,质疑大明历代圣君对我孔家的恩泽吗?” 孔尚贤张嘴就为沈念扣了顶“质疑君上”的大帽子。 而此刻。 检讨厅前集聚了许多人。 无论谁和衍圣公吵架,那都是大事情。 沈念冷笑一声。 “衍圣公,你说此话,自己能相信吗?满嘴仁义道德,一心生意算计。朝廷念孔圣人于天下人之恩,养其后裔,你不但不思为君分忧,反而挖朝廷墙角,使得百姓结怨于朝廷!” “一身铜臭,忘却本心,不知其耻,反而在此大言不惭,孔夫子他老人家若听到你说出这番话,定高呼不肖子孙,将你逐出家门!” …… 沈念两世为讲师,练得一副好嗓门,且知晓哪里该用重音,哪里该拉长声音。 气势十足。 孔尚贤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你……你……你……”孔尚贤被骂得哑口无语。 “你……等着,陛下定会为本公主持公道!” 说罢,孔尚贤甩袖离开。 此刻,他还不知张居正请辞之事,不然绝对不敢如此嚣张。 沈念望了望周围目瞪口呆的众人,长呼一口气,喃喃道:“如此骂人,过瘾啊!” 第0027章:张居正:有吾在,天下不会乱! 日近黄昏。 翰林检讨沈念弹劾并大骂衍圣公孔尚贤公驿私用的消息在各个官衙小范围传播着。 这哪里是在骂衍圣公。 分明是将公驿私用的官员全骂了! 也讥讽了那些主张废除《给驿条例》的官员们,为私利忘纲纪,令皇帝背负不韪之名。 有人觉得沈念故作这番“众人皆醉他独醒”之态是为了博直名。 有人觉得沈念是书生愚见,完全在作死。 毕竟,官场之上。 一个人与一群人意见相左,无论做什么都是一个人的错,除非他权势滔天。 当然。 也有人对沈念心生敬佩。 此等情势之下,敢于揭开一大群人的遮羞布,给人一种海刚峰回京的感觉。 不过,倒无人上奏弹劾沈念。 一方面是因《给驿条例》还未废除,沈念所言之事若抬到桌面上细究,一点过错都没有。 另一方面是因此事闹得越大越难收场,一旦贸然发言,容易引火烧身。 但凡在京师为官超过两年的滑头官员。 基本都会认为做官最重要的品质是:善于沉默。 沉默是金。 比那些“夙夜为公、克尽厥职、埋头苦干、废寝忘食”等品质更易擢升。 …… 与此同时。 孔尚贤气冲冲地奔向禁中,然后很快又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宅院。 冯保告诉他:因《给驿条例》,张首辅怒而请辞,风向可能要变。 孔赏贤听后一脸郁闷,后悔自己过急呈递了《谢恩疏》。 孔家人的治家理念是:顺天应人。 这个天,指的是朝代;这个人,指的是皇帝。 他思索着,若《给驿条例》继续施行,他必须迅速抛舍所有公驿私用的买卖,可能还要写一封《给驿条例赞》。 …… 张首辅大宅,书房内。 面色苍白的张居正坐在一张大椅上,精神状态已比昨日好了一些。 吕调阳和张四维分坐两侧,面带愁容。 “叔大,我从未觉得《给驿条例》有错,但我们必须顾全大局,而今产生的负面影响太大,地方官员触犯此条例者达数百起,已触众怒,边境外敌又一直窥觊我大明疆土,此条例若引得地方生乱,边境有战,便得不偿失了,必须缓缓图之!”吕调阳说道。 一旁。 张四维补充道:“阁老,陛下与朝堂百官也是担心生乱,才主张轻惩。我建议,您明日回阁,只需默认《给驿条例》处罚过重即可,其他事由,吕阁老与我自会处理。” 张居正缓了缓,认真地捋了捋长须。 “我已请辞,今日陛下若未准,我便接着写辞呈,再不准,我便再接着写,朝廷之事,全靠二位费心了!”张居正面无表情地说道。 “叔大,大明不能没有你!你太激进了,为何就不能顾全大局呢? “与多数官员对着干,对朝廷有何益处?对陛下有何益处?此《给驿条例》若造成大范围官怨,考成法还如何实施?你……你怎么就不听劝呢?” 当下朝堂,能这样斥责张居正的,也只有吕调阳了。 张居正坐直身体,面带愠色,将长须又捋了捋。 捋须,是他思考或准备发表长篇大论时的习惯性动作。 “我不听劝?我何处有错?我张居正一片公心,为大明江山殚精竭虑,片刻都不敢歇息,没想到只请了一日假,朝堂便乱了!” “吕阁老,别人对我张居正不了解,难道你也不了解?” “我张居正是个莽夫吗?我何时做事不考虑后果?我施行新政是为了专权?是为了专门与天下百官作对?是为了让那些拿着朝廷俸禄完全不为君解忧的废物骂我?” “你们以为我撰写《给驿条例》时想不到此策会造成大批官员怨怼?想不到那些皇亲国戚、封疆大吏、军营边帅触犯条例时该如何处理?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只要我张居正一封信,甘肃巡抚侯东莱的儿子即使被朝廷杀了,他都不敢放肆!” “至于地方主官,但凡反对,我就能将其捋掉,并在三日内找到替代他的合适人选。此条例,每年可为朝廷省下上百万两白银,一丝一毫都不能妥协!” “有我在,地方上乱不了;有我在,边境军帅不敢怨;有我在,大明朝亡不了!” …… 吕调阳和张四维听着张居正斩钉截铁的声音,不由得有些发愣。 张居正向来都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他敢如此说。 说明一切后果,他都思虑周全并想好解决之道了。 “叔大,你若早就筹划妥善,为何不提前告知我们,提前告知陛下?这样我们就没有太多顾虑了!”吕调阳问道。 张居正微微撇嘴。 “我如何说?陛下御旨都解决不了的事情,我张居正能做到,边境的封疆大吏、武将军帅,无不听我张居正的号令。” “如此说,陛下惧不惧,你们惧不惧?恐怕满朝官员都要弹劾我张居正结党,将家臣、同党全都安排要职,意图窃国了!” …… 这一刻。 吕调阳和张四维理解了张居正的苦衷。 施行新政,发号施令者必须掌权,必须控制整个大明朝。 不然乱了一项,可能都有覆国之危。 这样的坏处是:大多数人都会骂张居正是权臣,是欺主年幼、霸权专政的奸相。 张居正倾尽权力扛着大明朝在走,后面之人竟全在拖后腿。 就连他们都不替张居正说话,后者怎能不心凉。 顿时,吕调阳和张四维脸皮发烫,无话可说。 “唉!” 张居正长叹一口气,道:“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常朝百官决议通过,陛下已发明旨对侯东莱之子免罪,外加衍圣公夸赞朝廷恩厚,多名官员表态支持废除《给驿条例》,还如何挽回,只能废除此策,我也该告老还乡了!” “二位,居正甚孤啊!” 最后一句话,张居正是红着眼眶、泛着泪光说出来的。 日复一日扛着大明两京十三省朝前走已经够难了。 还有一群人朝回拽,骂他,怨他,恨他,还如何干?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吕调阳和张四维听到张居正如此决绝的话语,都慌了。 这时。 吕调阳突然眼前一亮,然后从怀中将沈念的奏疏拿了出来。 “叔大,你并不孤独,朝堂还是有官员力挺《给驿条例》的!另外,陛下发往甘肃的圣旨已经截留,当下回头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张居正一愣。 他想不到朝堂有谁在此等情况下还敢力挺《给驿条例》,他培养出的一众门生故旧,都为了不与皇帝唱反调,不得已保持了沉默。 他翻开奏疏,看到沈念弹劾衍圣公孔尚贤公驿私用,讥讽一些官员为私利而忘纲纪的文字后,心头微微暖。 强大如张居正,也需要被人理解。 第0028章:累累若丧家之狗!衍圣公返乡 张家大宅,书房内。 吕调阳和张四维见张居正的面色缓和了一些,不由得大喜。 吕调阳想了想,道:“叔大,此决策之错,不能是陛下之错,亦不能是百官之错,我建议从这篇奏疏入手,将风向扭转过来。” 最软的柿子,还要数衍圣公孔尚贤。 张居正点了点头。 死局盘活,他自然不用请辞了。 三人商量一番后,吕调阳与张四维便奔向禁中,向小万历汇禀。 正所谓: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要事无须开会。 此等大事,只要他们三人与小万历(即李太后)的意见保持一致,定了调,谁也翻不过来。 …… 翌日一大早。 张居正便来到内阁,开始办公。 他率先处理的,便是沈念弹劾衍圣公孔尚贤的奏疏。 因衍圣公地位特殊,新上任的左都御史陈瓒亲自唤孔尚贤去了都察院。 陈瓒为人刚正,向来公事公办。 内阁与六部堂官都对其甚是敬重,知晓他不会徇私。 孔尚贤明显是得到了消息,一进都察院,两条腿就软了。 他眼泪汪汪地讲述自己夹带私货,一方面是被一些奸商蒙蔽,另一方面是为助山东百姓出售货品。 因他过于仁善,想要帮助更多的家乡百姓,才占了朝廷的便宜。 认错之时,还不忘引用大量孔夫子的话语。 比如: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放于利而行,多怨…… 左都御史陈瓒根本不听他满嘴虚言。 让他将三年来夹带私货的种类、数量、价值交待出来后,便呈递到了内阁。 不到午时。 此案状便送到了内阁,送到了禁中。 小万历当即下令:罚孔尚贤在孔庙前连跪三日,另将其一年进京一次改为五年进京一次,无故不得擅自入京。 彻底断了他公驿私用的由头。 其实,这已算是轻惩。 若真严惩,冯保也要牵扯进来。 小万历与内阁的意图是:借由此事,施行《给驿条例》,便没有再深究。 与此同时。 小皇帝下旨:甘肃巡抚侯东莱之子,私用驿站,依照条例,革去官荫。 此番操作一出。 明眼人都能看出,张首辅扭转了乾坤。 …… 内阁值房。 张居正和吕调阳的书案上都堆着一叠叠奏疏,全是科道言官们弹劾地方官员公驿私用的奏疏。 查实后。 二人的票拟上,拟定的都是:依条例重惩。 与此同时。 小万历翻阅着一道道官员恳请废除《给驿条例》的奏疏,嘴里念着:不准!不准!不准! 冯保手持御笔,迅速批红。 皇帝与内阁大臣如此一番操作,下面的官员自然不敢再说什么了。 有问题的,连忙擦干抹净自己的问题。 没问题的,也纷纷自查,以防有家族亲眷以己之名,公驿私用。 沈念因谏言有功。 被小万历赏赐了银八宝四十两、里绢四匹,外加干点心一盒。 翰林院的修撰、编修、检讨们,对沈念已不止是羡慕,而是敬佩。 在满朝君臣几乎都倾向废除《给驿条例》之时。 他能站出来反对。 且以弹劾衍圣公为由巧妙地避开了直接抨击君上。 此等谋略,此等胆魄,此等手段,非大智大勇之人不可为也。 另外,此次俨然是沈念一人力挺张居正。 张首辅心中定然感激。 日后沈念青云直上,只是时间问题。 …… 三日后。 衍圣公孔尚贤自费雇马车离开了京师。 在马车行至朝阳门之时,突然窜出来五名闲汉。 这些闲汉跟在马车后面,嘴里念叨着:“累累若丧家之狗!累累若丧家之狗!累累若丧家之狗……” 声音越来越大,一时间引来诸多围观者。 听到此话,可把孔尚贤气坏了。 此乃太史公《史记·孔子世家》中郑国人形容孔夫子的一句话。 孔夫子当时的态度是自嘲与不在意。 以此话形容当下的孔尚贤,可谓再合适不过。 孔尚贤打开窗户,本想训斥这些人。 但一看这些闲汉身穿短衣长裙,头戴高帕细网,身背黄包袱、手拿竹棍。 不由得怂了。 这类人被称为:喇唬,即泼皮无赖。 他们整日在街上闲逛,靠坑蒙拐骗度日,有的帮衬公门胥吏坑骗百姓,有的在街头恐吓百姓,索要钱财。 这些人,就是混不吝,地上撒泼,信口胡说,斗殴卖傻,为了钱,什么都能做。 惹上他们,如同沾上了狗皮膏药。 孔尚贤想了想,将几块琐碎银子扔了出去。 闲汉们大喜。 有一名闲汉立即学着私塾里学生念书的模样,高喊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听到此话。 孔尚贤更觉得对方在羞辱自己,连忙朝着马夫道:“快行!快行!” 而这时,闲汉们又跟了上去。 口中又开始念:累累若丧家之狗,累累若丧家之狗…… 孔尚贤无奈,只得继续扔银子。 最后出城足足五里,扔了半袋子碎银,才甩开了这群闲汉。 这些闲汉。 实则就是在衰世之下才会迅速蔓延,渐渐成势的畸形产物。 但无数人,就是视而不见。 …… 六日后。 甘肃巡抚侯东莱呈递来了《谢罪疏》。 侯东莱称坚决支持朝廷新策,将会对儿子严加管教,并保证所辖区域定然不会再出现公驿私用之事……” 这就是张居正的本事! 越有能力的封疆大吏、武将军帅,越对张居正言听计从,对他的话几乎奉为圭臬。 张居正之所以能驱使这些人,是因他知晓这些人想要什么。 比如对待戚继光。 要粮立给,要钱立给,戚继光的上官与戚继光结怨,立即为其更换上官。 张居正的原则是—— 对所有为国做实事的能臣干吏,在原则之上讲人情。 此奏疏。 也让小万历与朝堂百官再一次意识到:大明不能没有张居正,就像天上不能没有太阳。 经过此事后,张居正的权势与威望必将更大。 在沈念眼里,这是好事,至少对当下的大明,是件好事。 …… 注:银八宝,即用银子制成的八种吉祥图案或器物的组合。 第0029章:备课讲史!少走六年弯路的沈念 有语云:男怕八月,女怕腊月。 万历三年的八月前后,正值农忙。 大明南北的水稻、高粱、棉花、大豆、枣子等都在这个阶段收获。 贫佃农户们几乎四更天便到田头,挥汗如雨,月出方归。 田埂之上。 七八岁的孩童已拿起农具,白发的老叟老妪仍需辛苦劳作。 当下。 因田地兼并,赋税不公,外加徭役与私租盘剥,底层百姓过得甚是愁苦。 种田根本难以满足一家温饱。 所谓的“民生在勤,勤则不匮”成了一句欺民的空话。 勤的是贫佃,富的是田主。 一些贫佃之家,收成甫毕,便无寸储,甚至有人还要卖儿鬻女,借高利贷度日。 有歌谣唱曰: “年年旧租结新租,旧租了,新租促,更向城中卖黄犊,一犊千文任时估,债家算息不算母。有犊可卖君莫悲,东邻卖犊兼卖儿……” 渐渐的,百姓知勤劳无用,从农民变成了游民、刁民,甚至有人成了反民。 相对于底层农人之疾苦,有功名的人就要幸福多了。 少税少赋,地位贵重。 如沈念这般自诩“翰林牛马”的人,当下的生活品质其实已超越大明朝九成九九九九的人。 …… 八月十一日,朝堂发生了一件大事。 内阁添新人了! 张居正上疏,称:阁臣责重事繁,才力绵单,恳请皇上博求贤哲,为内阁增员。 内阁只有张居正和吕调阳两人。 吕调阳又已至花甲之年。 票拟章奏、制敕文字、经筵讲书、修撰书籍都需二人经手。 确实忙不过来了。 小万历很聪明,张居正让他定,他自然不能定,当即又将问题推了回去,命张居正举荐。 随即。 张居正举荐了三个人。 礼部尚书张四维,吏部左侍郎兼翰林学士马自强,还有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申时行。 其实,这就是走个流程。 张居正将谁放在前面,那就是谁。 今年年初,京朝官们便能看出,若有人入阁,必然是礼部尚书张四维。 很快。 张四维便得旨,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正式入阁。 小万历情商还是很高的。 在奏疏上专门批注:着随元辅等在内阁办事。 意思是:你虽入了阁,但一切还是要听张居正的。 张四维比张居正仅小一岁。 但他与张居正的关系,更像是张居正与其老师前前首辅徐阶的关系,恭敬亲厚。 张居正荐张四维入阁。 一方面是张四维能力出众,另一方面是当下的张四维是积极主张推行新政的。 入阁。 就好比店铺掌柜变东家,由高级打工仔变成了大明朝的其中一位主人。 日后。 大明朝的所有事情便掌控在这三人手里了。 …… 八月十二日午后,天气闷热。 翰林院,检讨厅内,冰鉴仍在,内有大冰数块。 沈念坐在桌前。 检阅整理着近日的起居注内容。 近日。 小万历甚是勤勉,功课认真,视朝态度端正。 既无多言,又无整出一些幺蛾子之事,使得起居注的内容较为简单。 就在这时。 沈念看到翰林院修撰王家屏在上个月当值时撰写的起居注,不由得在心中感叹:不愧是冯大伴,就该人家受宠呀! 起居注是这样写的。 “中官持《尚书》一帙,以示辅臣,言:“上于宫中读书,日夕有程,常三四覆,背须精熟,乃已。” “一众辅臣与讲官曰:上好学如此,儒生家所不及也。” 这个中官,指的就是冯保。 简而言之。 就是冯保说小万历读书读的非常好,张居正等人都甚是满意。 不同于李太后动不动罚跪,张居正动不动高呼“陛下你要成为媲美尧舜的圣贤之君”。 冯保可谓是给小万历提供了非常饱满的情绪价值。 他见小万历做屁大点的事情,就猛赞猛夸。 从这点儿而言,沈念对冯保还是有些好感的。 若无他在中间维护小万历。 李太后的打骂教育与张居正的“望帝成尧舜”教育,前后夹击,小皇帝的内心可能早就畸形了。 …… 就在这时,马自强大步走了过来。 他进入检讨厅便看向沈念,然后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马学士!”众检讨齐齐起身拱手。 马自强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沈念,道:“沈检讨,后日日讲,由你为陛下讲解《帝鉴图说》,至于讲哪一段,稍后自会有人告诉你。” 连同沈念在内的五名检讨都有些傻眼。 什么时候从七品的翰林检讨都能担任日讲官了? 一般情况下。 级别最低的日讲官,也必须是从六品的翰林修撰。 七品的翰林编修在经筵日讲时,也大多充任展示官。 根本没机会在一群大学士面前为皇帝讲学。 马自强解释道:“上月,丁学士(即丁士美)丁忧返乡,修撰王家屏补上了日讲官之职,正好还有一个讲史的空缺,而沈检讨那日恰好轮值记录起居注,内阁便决定给他一个机会,讲得好,有可能破例成为日讲官,讲得不好,可能就破例这么一次了!” 空缺? 皇帝的日讲官怎么会有空缺? 隔壁修撰厅、编撰厅的一堆人盼星星盼月亮,都盼着能成为日讲官呢! 内阁独选沈念这么一个从七品的检讨,显然来自于张居正的授意。 “沈检讨,你早作准备,明日午时前将讲义放在老夫的桌上。” 说罢,马自强便转身离开。 “下官明白,下官一定倾尽全力!”沈念拱手道。 一旁。 刘楚先忍不住感叹道:“子珩,这下子,你至少比我们少走六年弯路啊!” 大明中低层官员,擢升甚是困难。 八九年仍守在一个岗位上的大有人在。 即使是翰林院这些从庶吉士走出来的检讨,要擢升到修撰,也至少需要六年。 沈念而今突然拥有了担任日讲官的资格。 若能圆满完成任务,以后必然仕途明亮,特例擢升。 俨然比他们少走六年弯路。 赵用贤等检讨都一脸羡慕,也就不到半年光景,他们与沈念的差距越来越大了。 …… 注:七月十八日,以经筵展书官翰林院修撰王家屏补日讲官——来源于《万历起居注》。 第0030章:御前讲学,小试牛刀 八月十四日清晨,日讲时刻。 文华殿内。 三大阁臣站于最前方,一众讲读官分列两侧,沈念作为记注史官,站在御座东南侧。 日讲比经筵要简易许多。 从上百人的规模缩减到了二十余人。 没有侍卫、仪仗,官员们不用磕头,讲学也能自由发挥一些。 沈念朝前一望。 发现众讲读官几乎都是身姿伟岸、长相端正儒雅之人。 在大明。 要想成为经筵日讲官,外形条件非常重要。 身高、长相、风姿、仪度,必须都是中等偏上,甚至优秀。 嗓音洪亮、吐词清晰也是必要条件。 若长得歪瓜裂枣,才学再厚,也难以侍立皇帝左右。 毕竟—— 达到经筵日讲官标准的,至少也是进士出身且要在翰林院当过值。 才学是门槛,外貌与声音是必要条件。 这也是刘克正拼命也要学好官话的缘由,吐字含混,以后的仕途皆是坎坷。 而这些,沈念全部占优,他最大的缺陷是资历太浅。 …… 很快。 小万历坐到御座之后,日讲便开始了。 先是温习昨日所学。 吕调阳负责将昨日之内容简述一遍,小万历若有疑问,可当场提问。 随即,便是各个日讲官进讲。 今日的课程是,先讲《大学》,再讲《贞观政要》,然后讲《皇明祖训》,最后在小皇帝练习书法前,沈念才会讲解《帝鉴图说》中的一个典故。 每讲一书,都会停歇片刻。 小万历去一旁暖阁,喝茶或吃些点心,然后冯保就会将内阁批阅的各种奏疏交给小万历御览。 此刻的小万历还不具有决策权。 他看奏疏上的票拟。 主要是了解朝政,有不懂之处,便可唤在西厢房休息的阁臣问询。 日讲,就是学习经史兼了解国家政务。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脑袋里整日被灌入一堆堆国家大事,可想而知,是有多么崩溃。 沈念站在一旁仔细观察着。 观察完小万历,目光便放在了众日讲官身上。 作为一名执教经验甚是丰富的讲师,他很快就发现了这些日讲官的通病。 太端了! 太飘了! 太在乎师道尊严那一套了! 在他们眼里,哪怕面对皇帝,他们也觉得,师者至高无上,必须端着架子来上课。 讲学时,充满了说教、规矩、原则。 “陛下必须谨记!” “陛下,此举绝不可为之!” “陛下,此乃治国之方略,请记于心!” “陛下,此话至关重要,不可忘却!” …… 张口闭口,全是小皇帝要做的,小皇帝不能做的,小皇帝要谨记的…… 此类话语,宛如一块块巨石,压在小万历的肩膀上。 他承受的压力太大了! 这些日讲官受程朱理学影响,外加小时的教习就是这样教的,故而甚是刻板。 沈念前世,那可是将学生当成小祖宗来教的。 在他眼里,正确的讲学是平等对话,是制造共鸣。 此法绝不适用于当下靠着应试文章考取功名的百姓之子。 但却适用于小万历。 作为大明帝国的最高掌权者,小万历的品行思想、生活习惯、性格脾气等决定着大明朝的国运。 故而,他可以不是一个贤君明主,但必须是一个心理健康的人。 …… 近午时,终于轮到了沈念。 沈念今日要讲的是《资治通鉴》中的一个小典故:焚锦销金。 此典故讲的是唐玄宗李隆基将一堆珠玉、锦绣焚烧在殿前,以此告知天下人,为君者必须要崇尚节俭,为天下百姓作表率。 《帝鉴图说》围绕此典故,画了一副精致的木版画。 依照常规讲法—— 沈念应率先将木版画拿出,然后对照木版画,将此典故通读一遍,解读一遍,然后总结中心思想:奢靡之物易溺人,为君者尤要注意节俭,就算完了。 然沈念却换了一种讲法。 他站在讲案前时,木版画上盖着一层红绸。 沈念道:“陛下,臣斗胆,想让您随着臣所讲内容,猜一猜此木版画是一个什么典故?” 小万历当即就来了兴趣。 猜谜语,那定然是比听说教有趣。 唰! 沈念胸膛一挺,朗声道:“敢问陛下,可知当下京师内粟米一石折银多少?糯米一石折银多少?笋鸡一只多少钱?一只二十斤重的活羊又要多少钱?” 此话一出,小万历傻眼了。 他哪知晓这些。 一旁的日讲官也有些傻眼,他们也不知道。 关心朝堂大事的他们,根本没时间在乎这些生活琐碎。 马自强则是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沈念的讲义就是这样写的,也是他审阅同意的。 随即,沈念道出了答案。 “粟米一石折银六钱四分,糯米一石折银一两一钱两分,一只笋鸡七分银子,一只二十斤重的羊约三钱两分银子。” 接下来,沈念又自问自答了各种珠宝玉器、锦绣丝绸、御茶御服的价格。 一贱一贵,悬殊巨大。 “陛下,天下万民,勤劳节俭堪堪温饱度日,富贵者略加节约,便是穷苦者一生之积累,自古以来,为君者……” 沈念由浅入深,慢慢地讲着。 看似没讲典故,其实句句都在说典故。 这一刻,不仅小皇帝听进去了,一旁的日讲官们也都听进去了。 这就是沈念的讲法。 他的技巧非常多。 若小万历不是皇帝,沈念绝对会撤去这些讲案,盘腿坐在地上讲这些历史典故。 越高大上的内容,必须越接地气地讲,方有效果。 不多时。 小万历便兴奋地说道:“朕猜出来了,是唐史中的焚锦销金。” 百官用这个典故举过许多例子,小万历自然知晓这个有名的典故。 “陛下圣明!” 沈念掀开红绸,然后退到一边。 他讲完了! 张居正看向沈念,面带欣赏,御前的日讲官队伍里,就缺这么一种类型。 随即,日讲便结束了。 小万历大喜,又因明日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当即都给了赏。 “赏张居正银八宝四十两,甜食三盒;吕调阳、张四维银八宝二十两,甜食两盒;马自强、许国、申时行等银八宝十两,甜食一盒;沈一贯、王家屏、沈念等银八宝五两,甜食一盒。” 日讲官们甚喜,皆知今日是沾了沈念的光。 沈念看小万历的反应,便知以后文华殿两侧的讲官队伍里也将有他的一席之地了。 第0031章:沈念:我若混圈子,也混内阁的圈子 近黄昏。 沈念提着小万历赏赐的五两银八宝、两盒甜食,美滋滋地回家了。 此番日讲后。 沈念虽不会立即擢升,但以后在御前讲经说史的机会必会增多。 既入了仕途。 他的人生目标便是位极人臣,在保全自己与家人的同时,为这个衰世做些什么。 走经筵日讲官这条路,无疑是一条终南捷径。 当年。 四十二岁的张居正,便是自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直升正三品的礼部右侍郎,而后直入内阁。 几乎没有走弯路。 他直入内阁,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隆庆皇帝登基,但沈念也完全可借小万历日后亲政之势。 接下来,须求稳。 先掌权,然后再行其它,才是为官之道。 …… 麻绳胡同,沈宅内。 沈念一入院。 娇妻顾月儿、书童阿吉、丫鬟小桃便迎了上来。 阿吉接物,小桃倒茶拿点心,顾月儿连忙为沈念脱去外衫,陪其步入前厅。 稍倾。 顾月儿拿出两封书信。 “夫君,咱爹娘来信了,这封是爹的,这封是娘的,另外,咱爹娘和我爹分别托人又寄来一笔钱。” 沈念笑着道:“这次陛下赏赐的银八宝给岳丈大人送去,他若不收,咱就将他给的钱全退回去。” “好。”顾月儿认可地重重点头,俏脸之上,露出两个漂亮的酒窝。 沈念的岳丈顾东易。 几乎每隔两三个月都会给沈念与顾月儿寄钱。 他是商人,膝下只有一女。 他总担心沈念会对顾月儿不好,便经常寄钱,恨不得将沈念当成亲儿子对待。 沈念的父亲沈尧山与顾东易是老友,觉得沈念花老丈人的钱有辱沈家门风,便也经常寄钱。 沈念与顾月儿阻止不了二人,只得将钱收着,以备不时之需。 沈念捏着两封“一封甚厚,一封甚薄”的书信,脸上不由得露出一抹无奈的笑。 父母各寄一封信。 说明二人在写信时定是吵架了。 沈念的母亲李氏爱唠叨,而父亲沈尧山则是惜字如金。 每次写信,沈尧山都觉得李氏唠叨,而李氏觉得沈尧山对沈念和顾月儿不够关心。 于是。 二人虽住在一起,信也一起寄,但经常是两封。 沈念先打开母亲写的那封。 李氏足足写了十一页信纸,从二人的吃穿、用度、出行、礼数等一直说到书童阿吉、丫鬟小桃要注意些什么以及饭菜如何做好吃…… 字里行间,满满都是对沈念与顾月儿的关心。 而沈尧山的书信内容就简单多了。 一片被撕成巴掌大小的纸张上,唯中间有一行小字。 “吾儿切记,不贿不贪不党,光耀沈家门楣!” 沈尧山弃文从商,对当下的世道相当了解。 他不只一次告知沈念。 官场之上,只要不贪墨敛财、不贿赂上官、不群而结党,大概率不会出事。 他希望沈念在仕途上能走得稳当,而非位极人臣。 但他不知道的是—— 想要在如今的官场独善其身,保持清白,难如登天。 …… 就在这时。 阿吉拿着两张帖子,快步走进前厅。 “少爷,城南丝绸铺商人白弘德、您的钱塘同乡派伙计送来请帖,邀您明晚吃饭赏月,叙同乡之情。” “还有与你同年的举人崔复邀请您明晚前往集贤楼参加文人诗会,观月吟诗。” 沈念微微皱眉。 他根本就没见过这两人。 二人突然投帖邀请,显然是听闻今日沈念在御前“讲书显圣”的事情了。 他们看到了沈念仕途上的前景,故而欲与之结交。 当下的官场,圈子泛滥。 同乡的圈子、同年的圈子、同僚的圈子、姻亲的圈子、进士的圈子、文人墨客的圈子…… 一个圈子套着一个圈子,总有一个适合你。 建圈子,本质上就是抱团取暖,找靠山,找队友。 一旦入了圈子,便会有人请你办事,办了事就会得到酬谢,然后圈子会越来越大,大家互帮互助,最后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 此等情况,在官场之上最是严重。 天下事之所以难办,就坏在这里。 另外,圈子是贪腐的温床。 今日同乡叙旧,他送你一些不值钱的土特产。 你若收下,下次就是昂贵的茶叶,下下次就是金银珠宝,美人字画。 总有一款适合你。 明日的中秋节,京师内必然会上演各种圈子交际名场面。 比如:两个马夫默契地将各自的马车,屁股对屁股,一场行贿受贿活动就完成了。 比如:一名商人将一件贵重商品以市价两折的价格卖给某位官员的小舅子,然后再以高于市价两倍的价格买回来,一场钱权交易就结束了。 比如:某个喝茶念诗的文人聚会,上半场是喝茶聊天,下半场就变成了醉卧美人膝的秘密狂欢。 …… 明初老朱在位时,贪赃六十两以上,一律枭首示众,剥皮揎草。 但当下的世道是无礼不成事。 官场新人大多困于京债,诸多科道言官化身敲诈达人,普通官员不以钱财打点,贿赂开道,仕途根本看不到光。 沈念深知。 当一束光照进黑暗里,是这束光有罪。 现在还不是他一人单挑所有贪官的时候。 莫说他,张居正都不敢查官员贪污。 考成法,只是处置了懒庸之官;给驿条例,只是减少了官员的福利。 若当下查官员贪墨,那就是要将大明朝的官场掀翻,全部换血。 谁也付不起此等代价! 此刻的沈念,庆幸自己家境殷实,能力出众,不用陷于圈子。 他看向阿吉。 “在帖子上分别写个“谢”字,全拒了吧,然后告诉他们我早已和妻子言定,明日外游,深夜才会回还。” “另外,若还有此类请帖,稍缓之后,也如此回复。” “好。”阿吉说道,当即便去回话了。 回复这种请帖,很是讲究。 写个“知”字,表示接受;若要婉拒,就打个“谢”字。 正如沈念所料。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内,又有十余封请帖送来。 请客吃饭的,谈诗论道的,看戏听书的,郊外远游的…… 应有尽有。 甚至还有人称八月不行就九月,九月不行就十月,十月不行就冬月。 沈念全部婉拒之。 他若混圈子,那也混阁老们的圈子。 …… 翌日一大早。 沈念一家租了一辆马车,直奔城外。 好不容易休假一日。 沈念决定带着顾月儿出去转转,吃吃斋饭,看看山水秋景。 第0032章:天上掉馅饼,行贿新手段 八月十五中秋日,清晨。 天微凉。 沈念、顾月儿坐在马车内,有说有笑,书童阿吉与丫鬟小桃坐在外面赶着马车奔向西郊。 秋日之京师,满目青绿,渐转鹅黄,举目远眺,皆是胜景。 昨日休息前。 沈念便已与顾月儿商量好了出行计划。 先去西郊高粱桥附近的娘娘庙求求子,再去香火旺盛的碧云寺吃吃斋饭,而后就找条热闹的街道胡同,逛一逛店铺,吃一吃小摊。 待夜幕降临,便在月光下返程。 …… 大半个时辰后。 沈念四人来到了娘娘庙。 娘娘庙内供奉的乃是泰山圣母碧霞元君,又叫做泰山娘娘。 一旁还有送子娘娘,催生娘娘、眼光娘娘、天花娘娘等。 来这里祭拜的人,夫妻较多,大多都是求子的。 顾月儿甚是虔诚。 拉着沈念在送子娘娘那里拜了许久,香火钱扔进了十几串。 沈念与她都检查过身体。 二人的身体都无恙,成亲近一年仍未生子,只能说明运气不好。 拜完后。 四人便不紧不慢地奔向了碧云寺。 …… 不得不说,碧云寺的斋饭就是香,沈念搭着素菜,足足吃了三碗大米饭。 午后,吃罢斋饭。 沈念四人便在寺庙后院闲逛着。 因寺庙住宿便宜,很多书生学子、山人清客都住在这里。 后院还有一些人摆着小摊,卖一些书籍字画、文房四宝、衣服帽子之类的。 俨然一个小集市。 突然。 沈念在一棵大杏树下的书摊停下脚步。 他赫然发现书摊上竟摆放着几本宋版书。 有语云:宋版之书,寸版寸金。 宋版书,近于古本,用墨用纸讲究,外加很少出现错误,故而便成了无数读书人心中的艺术品。 它的价值,几乎与宋代书画瓷器等同,艺术价值已远远大于实用价值。 嘉靖时期,曾有一名叫做朱吉士的文人,尤爱宋时镂版,曾以一美婢换书,一时传为佳话。 另外,沈念所知道的。 在其还未中举前,苏州有位藏书家曾以每页二百两的价格购买了一个宋版珍本。 当然,这个价格有些离谱,属于个例。 必须是稀缺又精致的官刻本才有可能值这个价钱。 但一般的宋版书籍,也至少值一两银子。 要知。 当下大明普通百姓的月收入是二两银子。 随着印刷技术的普及,当下一册书籍的价格大多在三分银子到五分银子之间。 即一两银子能买三十册普通书籍,但只能买一册宋版书籍。 由此可见,宋版书籍的珍稀贵重。 而沈念最大的爱好就是收藏宋版书籍。 曾经,他为了得到一册宋版书。 不惜在其父亲与母亲吵架时,连续一个月站在父亲那边,被其母亲将大腿都掐紫了。 即使现在身体里融合了两个灵魂,他对宋版书籍的热爱依然不减。 京师苏宅便有数册宋版书,藏在一个小小的红木箱里,还上了锁。 沈念平常根本不舍得拿出来,唯有心情愉悦时才会拿出欣赏一番。 沈念蹲下身子,认真翻阅着布摊上摆放的二十余册书籍。 他在翰林院遍览群书,辨别真伪的本领还是有的。 很快。 沈念就确定其中有四册乃是宋版书,且全都是官刻书。 分别是:一册临安府学印制的贾昌朝《群经音辨》,一册苏州公使库刻本的《杜工部集》第三卷,一册白鹿书院刻印的朱熹编《论孟要义》,一册鄂州公使库刻本的《花间集》。 沈念咽了咽口水,心中盘算道:“若这四本书能以五十两的价格拿下,我就要了!” “掌柜的,这些书怎么卖呀?” 沈念看向书摊后坐着的一个身穿短褂黑裤的中年人。 中年书摊主爽快地回答道:“一本五分银,随便挑!” “嗯?” 沈念一愣。 “我运气这么好?这就捡漏了?”沈念心中喃喃道。 他不敢相信天上掉馅饼了! 这四本宋版书籍,随便转转手都能卖五十两,若是碰到藏书人,甚至一百两都能卖出去。 “要吗?要了,就挑几本,我给您装起来!”中年书摊主道。 沈念略显疑惑,将四本宋版书逐个拿起。 然后就准备付钱。 中年书摊主拿起硬皮纸就开始包书,速度非常快。 这时。 沈念又看向书摊上的其它书籍,突然觉察到了不对劲。 除了这四本泛黄的宋版书籍外,其它书籍都非常新,且全是当下印制的书籍,彼此绝对不是一批书。 此外,沈念买过许多书,对书摊的情况也较为了解。 像这样每本都是同样价格的卖书方式极为罕见。 因为厚薄新旧皆不同,内容也不同。 经史类、诗文类、文集类的价格根本不可能一样。 最后。 买书者大多都懂书籍的价值。 只要认字,看到后面的刻印标志,也不会这样卖宋版书。 沈念的脑袋飞快旋转着。 他突然想到。 在翰林院时,他曾当着数名书吏的面儿告诉他们:自己最大的爱好,便是宋版书。 有可能,这个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这绝对不是天上掉馅饼,而是圈套,一个小小的书摊,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四本宋版书,还都是官刻的?还这么便宜?” 沈念越想越不对劲,渐渐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个圈套。 待沈念出钱得书后,这个书摊主就会立即消失。 幕后者可能立即出现,也可能在恰当的时候出现,称对沈念行贿,贿物便是此四本宋版书。 沈念若辩解,他便拿出自己高价购买此四本书的人证、物证。 沈念若称花两钱银子买下四本价值五十两银子的宋版书。 到哪说理都行不通。 旋即。 沈念拿钱的手停了下来,将钱袋又系在腰间。 那书摊主一愣,道:“大官人,怎么,您是觉得贵吗?我还可以再便宜一些!” 听到此话,沈念更加笃定这里面有圈套。 他双手背于后方,道:“将你幕后之人叫出来,我已看穿了他的阴谋!” 书摊主顿时心慌了,抬眼望向西北方向。 沈念顺着他的眼神望去。 一个身穿灰色绸质长袍的中年人从角落处走了出来。 是个熟人。 第0033章:打一儆百!当疯子遇到大疯子(大章) 碧云寺,后院。 从拐角处走出的不是别人。 正是曾对沈念以“钱财、文玩、美色”行贿未遂的晋商乔文道。 沈念没想到此人就像狗皮膏药一般,仍不死心。 “沈检讨,真巧呀,我们又见面了!” 乔文道面带笑容。 沈念挥手示意顾月儿和小桃去一旁的禅房休息。 待二人离去,他看向乔文道。 “乔大官人,你的手段实在是拙劣不堪,用四本宋版书,就想逼着我登上你的贼船?” 乔文道接过书摊主递过来的宋版书,挥手让其离开。 “没想到竟让沈检讨瞧出来了,惭愧!惭愧!” 乔文道将四册宋版书用双手举到沈念面前。 “乔某听闻沈检讨昨日在御前日讲,赢得满堂彩,在此向沈检讨道喜了,此为贺礼,咱交个朋友,如何?” 沈念将双手背于后方,道:“你以此等粗鄙的方式贿赂朝廷命官,应该没少吃闭门羹吧!” 大明官员虽受贿成风。 但也知不收陌生人之礼,不收无来由之礼。 像乔文道这样。 没有中间人介绍,直接堵路上,开门见山就送金银、送文玩、送女人的人,能吓坏许多人。 万一他送完礼,反手一个举报,受贿者的仕途岂不危哉? 今日他又给沈念设了一个类似“仙人跳”的局,这哪是交朋友,分明是在得罪人。 乔文道自信一笑。 “非也!我乔文道瞧上的官员,几乎都与我成了朋友。接下来,沈检讨听我细讲一番,便一定能与我成为朋友了!” 沈念顿时来了兴趣。 虽然乔文道这两次行贿都看似粗鄙少谋,但沈念却从直觉上觉得他是个聪明人。 “沈检讨,我们这边聊!” 乔文道做出一个请的姿势,看向前方墙角处的石桌石凳。 与此同时。 一名小厮将石桌石凳迅速擦拭干净,还端上了两盏茶。 这就是有钱的好处。 只需一个眼神或手势,仆从就将所有东西都安排好了。 当即,沈念走了过去。 书童阿吉则站在不远处,听候沈念吩咐。 …… 乔文道将四本宋版书放在石桌上,看向沈念。 “沈检讨,我乔某结交官员,向来简单粗暴,因为论勾心斗角,谁能比得上你们这些当官的!” “我只有三招:送钱,送美人,送名声。” “能抵得住钱财与美色诱惑的官员寥寥,而若抵得住,我便只好送名声了。” “只不过,我送的名声,不是什么好名声!” 乔文道缓了缓,喝下一口茶。 “当下,沈检讨深受陛下喜欢、阁老器重,距离成为正式的日讲官,只有一步之遥。” “日讲者,陛下之师也,沈检讨日后必然前途无量,如果我这时坏沈检讨的名声,沈检讨恐怕承受不住吧!” 对方在威胁他。 “今日,沈检讨看出了这四本宋版书的陷阱,明日、后日、大后日,我还有许多计策,不一定用在你身上,或许用在你父亲身上、或许用在你岳丈身上,或许……” “我这个人不喜欢奉承官员,因为奉承到最后,我养肥养到高位的官员却还要将我供出去挡罪!” “我喜欢泼脏水,一盆不够泼两盆,两盆不够泼五盆,毁掉像你这样官员实在太容易了!” …… 此刻的沈念,面色冰冷,变得认真起来。 这个乔文道简直就是个疯子! 别的官商勾结,都是商人跪舔官员;但他却想着造官员的污点,以此为把柄控制官员。 而沈念这类年轻官卑,未来前途无量的官员。 正是他的目标。 就如同穷苦人家长得好看的女儿一般,往往大概率受到欺凌。 当下的沈念就是这样。 无数人想着将他拉进京师官场的淤泥池子呢! 沈念冷声道:“乔文道,你真是个疯子,你不怕我假意妥协,一旦身居高位,第一个杀掉的人就是你?” “哈哈,不会。” “沈检讨,你这样的官员我见的多了,初入仕途,年轻气盛,一身正气,一心想着致君尧舜,但最多五年,你就会明白,官场之上,唯有权钱不可辜负!” “今日,你与我交个朋友,我保证你仕途顺畅,擢升为翰林院侍读学士只是时间问题。待你身居高位,即使恨我,也绝对离不开我,我自有自保之法。” “曾经,有一位大儒比你还要刚直,当时我拿住他的把柄、威胁他时,他甚至要悬梁自尽,然后写血书举报我。” “但不到半个月,就开心地趴在我为她安排的姑娘怀里,一啃就是半个时辰,和发情的猴子没有什么两样!” “沈检讨,何必斗个鱼死网破,多个朋友总比多个仇人要好吧!” 听罢乔文道这番论述。 沈念对当下黑暗的官场,理解程度又深了一层。 乌鸦的世界里,不止白天鹅有罪,灰斑鸠都有罪。 想在当下官场出淤泥而不染,几乎不可能。 乔文道对付沈念,使用的乃是阳谋——你不与我结交,我便毁掉你! 此刻的沈念,有些后悔。 后悔当时只将乔文道当成了一个浅薄的暴发户商人,没有调查他的底细。 从他的话语中便能听出。 乔文道在朝中绝对有大靠山,不然不可能如此自信且对沈念之事如此了解。 当下,朝堂的山西官员很多。 新晋阁老张四维,户部尚书王国光,外加刚任日讲官的王家屏都是山西人。 乔文道是一个有野心骑在官员脖子上的商人,与他结交,只会成为他的工具。 沈念不由得感概—— 当下的官场,真是处处都是陷阱,即使你不跳,也有人将陷阱移到你的脚下。 此刻,沈念的脑子飞快旋转着。 告对方行贿?对方贿赂未遂,根本不算罪。 以权势压倒对方?当下的沈念也只是官场小绵羊,根本没有这个能力。 并且,他根本没有功夫一直提防着这类人。 大明的日讲经筵官,最怕的就是名声被毁。 有时一些空穴来风的诬陷,那都是黄泥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 乔文道一脸自信,站起身,再次举起那四本宋版书,道:“沈检讨,接过这四本书,咱们就是朋友了!” 沈念讨厌别人威胁他。 他想了想,心中喃喃道:解决一个疯子,只能用疯子的方式。 思索完毕。 沈念也站起身,面带笑容看向乔文道,喃喃道:“《大明律》有载,以手足殴人,成伤者、笞四十。” “什么?”乔文道没有听清,探头问道。 就在这时,沈念突然一拳击在乔文道的肚子上。 砰! 乔文道直接就躺在了地上,在其还一脸迷惘之时,沈念大步朝前,直接骑在他的腰上。 啪!啪!啪! 对着对方的脸颊便狂扇起来。 一旁乔文道的小厮,愣在原地根本不敢动。 沈念足足扇了十余个耳光子,才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然后看向那小厮,瞪眼道:“愣着干什么,去报官呀!” 那小厮连忙朝着外面奔去。 而此刻。 乔文道躺在地上不断哀嚎着。 其脸颊下侧被沈念扇的青肿一片,根本说不出话来。 他从商多年,还从来没有被一名官员连扇这么多耳光。 沈念望了一眼乔文道脸上的伤痕,甚是满意。 依照大明律:以手足殴人,不成伤者,笞二十;成伤及以他物殴人、不成伤者,笞三十;成伤者,笞四十,青赤肿为伤;拔发方寸以上、笞五十;若血从耳目中出、及内损吐血者、杖八十。 笞是小木棍,杖是大木板,一般情况下,笞刑打不死人。 沈念故意朝着乔文道的腮帮子打。 很疼。 但不会导致血从耳目中出,更不会导致内损吐血。 若被笞四十,沈念还是能够接受的。 一旁寺院的游人香客都纷纷躲得远远的。 这时,阿吉快步走到沈念身边,一脸认真地说道:“少爷,你快跑,官差来了,我就说我打的。” 老阿吉伺候着沈念的父亲,小阿吉伺候着沈念,二者对沈家都甚是忠诚。 沈念顿时乐了,道:“不用。” 这时,顾月儿和小桃从禅房里跑了出来。 她快速奔到沈念的身边,见沈念的手掌发红,连忙道:“你的手打疼了吧,我给你揉揉!” 地上呻吟的乔文道听到此话,气得差点儿没有背过气去。 沈念道:“月儿,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中,你们三人立即回家,我今晚可能要在衙门过夜了,但明日肯定安全回家。” 沈念的话语不容置疑。 顾月儿点了点头,便与小桃、阿吉快速离开了。 沈念殴打乔文道。 并非是因气愤突然为之,而是经过深思熟虑。 当有些矛盾无法解决时,不如激化矛盾。 待官差前来抓人,此事必然会惊动翰林院、甚至内阁。 追问原因,沈念便称对方行贿,他拒绝后,对方出言威胁,欲谋划毁其名声,故怒而出手。 沈念殴打乔文道,最重的惩罚无外乎是:笞四十。 但好处多多。 其一,沈念拒绝受贿,清名可立。 其二,打得一拳出,免得百拳来。沈念如此狂殴行贿人,以后定然会吓退诸多行贿者,使得沈念的生活安静许多。 其三,若以后沈念或家人亲眷出现一些私德上的问题被人弹劾,只要没有十足证据,沈念就称可能是被乔文道陷害。 一石三鸟,甚是划算。 …… 不多时。 身穿北城兵马司兵服的两名一胖一瘦的官差快步走了过来。 北城兵马司即五城兵马司的一个分支,主要负责巡街、捕盗、夜巡、抓贼等。 曾主责京师治安。 但当下随着东厂与锦衣卫的人增多,京师治安都交给了他们,五城兵马司多在背锅时出现。 “谁在斗殴?”胖官差高声道。 沈念将手举的高高的,喊道:“这里!这里!” 那名胖官差大步走过来,先看了一眼在地上呻吟的乔文道,又看向沈念。 “你好大的胆子,打了人竟还如此开心,走吧,跟我们去衙门!” 沈念从怀中拿出京朝官独有的朝参牙牌,道:“二位,吾乃翰林院检讨沈念,麻烦将我们送到北镇抚司吧!” 唰! 胖瘦官差听到“翰林院检讨”五个字后,立即弯下腰来。 翰林院,那是内阁的亲儿子,里面的官员皆前途无量。 “大人,您……您怎么在这里?是……是他打你,你自卫才出手吗?” 沈念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无须多问,将我们送到北镇抚司即可。” “是,是。”两名官差低头答道。 瘦官差见乔文道身上无伤,踢了踢他,后者只得爬了起来。 京师审讯之处有三个。 其一,刑部,主要是民事案件。 其二,东厂,主要是涉及宦官和公门中人。 其三,锦衣卫北镇抚司,主要负责大案要案,但涉及翰林院官员的,一般也都在北镇抚司核查。 北镇抚司监狱,便是传说中的诏狱。 沈念觉得,今晚大概率要在诏狱之中度过了。 …… 约大半个时辰后,日近黄昏。 沈念来到了北镇抚司。 这时。 一名身材壮硕、身穿四品官服的官员带着一众飞鱼服锦衣卫走了过来。 沈念识得为首者。 正是当下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兼北镇抚司镇抚使,曹威。 正四品,主管诏狱。 可不经刑部,直接刑讯、处决犯人。 沈念连忙拱手,道:“下官参见曹镇抚使。” 曹威无视几乎被打成猪头的乔文道,看向沈念,关切地问道:“沈检讨,此人怎么招惹你了?” 沈念笑着道:“三两句话说不清楚,能否拿张状纸,我将今日之情况写于纸上,依照大明律惩治就行。” “另外,麻烦镇抚使派人汇禀一下马学士,告知一下情况,我明日可能不能按时到衙了!” “好说,好说!” 曹威道:“来人,安排个敞亮的地方,送沈检讨休息,另外将这个人也带下去。” 沈念虽然官职不高。 但昨日才在御前讲史显圣,陛下、阁老皆赞,锦衣卫无人不知,自然要对他特别关照一些。 至于如何定他的罪,那自然是内阁与翰林院说了算。 曹威绝对不会直接定刑。 不多时,沈念便住进了牢房。 里面还算干净,从一旁的小窗口,没准儿晚些还能看到月亮。 八月十五,在诏狱过中秋,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第0034章: 群奏!翰林院天团出动(大章) 入夜。 北镇抚司,诏狱。 一处阴暗潮湿、充满骚臭味的牢房内。 晋商乔文道的腮帮子肿得如同被塞进了两颗鹅蛋。 自被关入诏狱后,根本就没人搭理他。 这一刻,他有些后怕了。 他没想到沈念竟无视士大夫的礼仪节操,无惧铨选考察时多一个污点,无畏丢掉君前记注与讲史的美差,直接动手了! 但细细一想。 大明官员动手斗殴,已成常例。 乔文道敢威胁沈念。 一方面是因他对年轻官员做过诸多类似之事,鲜有失手。 另一方面,他调查过沈念,知晓后者并无靠山,内阁三位阁老、六部堂官、翰林院主官都未曾对他有过特殊关照。 沈念这一招,让他始料未及。 他以为对方是只小绵羊,没想到竟是只虎崽子。 接下来。 他只能寄希望于背后那位大靠山为他伸一伸援手了。 …… 与此同时。 诏狱另一个角落,干净的牢房内。 沈念写罢口供案状后,便吃上了锦衣卫的专餐。 青菜小粥,两个馒头,还有一个鸡腿。 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兼北镇抚司镇抚使曹威见沈念犯下的过错不算大。 自然不会怠慢他。 就在沈念吃饱喝足,准备透过三寸见方的小铁窗,赏一赏月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随即。 他便看到礼部左侍郎、詹事府詹事兼翰林学士马自强大步走了过来。 曹威相陪。 后面还跟着数名锦衣卫。 沈念忙笑着拱手道:“下官沈念,参见马学士,参见曹指挥使!” 马自强瞪了沈念一眼。 “你呀,还笑得出来!光天化日,与人斗殴,你要知自己是御前讲学的学官,德行不可有污!” 沈念躬身拱手。 “下官有愧学士栽培,给您丢脸了,给咱翰林院丢脸了!” 马自强轻捋胡须,扭脸看向曹威。 “曹指挥使,沈念之举,应如何惩处?” 曹威道:“依《大明律》,那商人行贿无实,而沈检讨殴人致青肿,应笞四十。不过……不过……上面若有令宽恕,可免笞刑。” 他所谓的上面,指的自然是冯保。 锦衣卫直属皇权,但受东厂监督。 冯保提举东厂,小万历又年幼,锦衣卫真正的掌权者,其实是冯保。 马自强想了想。 “今日中秋佳节,先放他回家,明日若有需要,再行传唤即可。” 曹威面带难色。 “马学士,这……这恐怕不合章程,下官会命属下照顾好沈检讨的。” 冯保的命令能代表皇权,但马自强却不能。 马自强眉头一皱。 “怎么?非要老夫拉着你去司礼监,找冯公公?” 马自强之所以破诏狱之规,欲让沈念回家,乃是因沈念若在此住上一夜,明日打人的消息便会传开。 到那时。 定然会有官员弹劾沈念德行有瑕,不宜侍于御前。 他不想让这么一位优秀的讲官,因此类斗殴小事丧失了大好前途。 并且他相信。 小皇帝、张居正、冯保,也不愿沈念丢掉御前记注与讲史的差遣。 稍后。 马自强便会去找张居正,让其与冯保言说,将这件事情压下去。 当下的沈念,那是翰林院的门面担当。 曹威无奈一笑。 “马学士,我已向上汇禀,很快就能得到回复,若上面同意,我一定亲自送沈检讨回家!” 马自强乃先帝看中之人。 在御前的经筵日讲中,地位仅次于三位阁老,日后大概率入阁。 曹威还真不敢惹,但规矩就是规矩。 他若没有请命而擅作主张,那在这个位置上待不到明天。 锦衣卫必须隶属皇权。 即使是张居正,也要经由冯保来指挥锦衣卫。 马自强的脸色顿时缓和了一些。 一旁,众锦衣卫都面带惊讶。 一个正三品礼部左侍郎亲自来诏狱保一个从七品的翰林检讨,实属罕见。 他们也知沈念近日在朝堂较为瞩目,但没想到在马自强的眼里竟如此重要。 就在这时。 一名锦衣卫快步走到曹威面前,对其耳语了几句。 曹威立即化作笑脸状,高声道:“开门,送沈检讨回家!” 曹威突然改变态度,显然是冯保发话了。 “沈检讨,今日斗殴之事,就此了结,我自会告知那商人不予追究,你可以走了,我亲自送你!” 沈念的面子不值得曹威亲送,但马自强的面子却值得。 咔!咔! 牢门被打开,两名锦衣卫向沈念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这就是北镇抚司的权力。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抓人问案,至少要留案宗,层层审核。 但北镇抚司抓人。 三大审案衙门无权干预,官员们也不可妄议北镇抚司的审讯与刑罚。 因为,诏狱问案,代表着皇权。 就在马自强和曹威都长呼一口气,觉得此事可了结时。 沈念走到门口停了下来。 “不,我不能出去,依照《大明律》,我应被笞四十,我不能违《大明律》!” “啊?” 马自强和曹威都有些发愣。 在他们的印象中,沈念压根就不是那类迂腐之人。 当下的大明,若全按照《大明律》进行,那再有十个诏狱也是人满为患。 沈念看向马自强。 “马学士,能否近一步说话?” 马自强面带疑惑,走到沈念面前,然后二人便耳语起来。 这时。 曹威与身后的众锦衣卫都感觉非常难受。 他们最擅长的就是趴墙根、窃情报,但此刻,有两人当着他们的面儿说悄悄话。 还是他们想听的。 他们却干着急,一点办法都没有。 有人踮起脚尖、有人探着脑袋。 还有擅长读唇辨话的人,一直盯着沈念,但沈念半捂着嘴,根本辨别不出来。 最吸引他们的,是马自强的面部表情。 先是惊讶,随之凝重,而后兴奋,最后脸上还出现了狂喜之色。 稍倾。 马自强大步从牢房走出,看向曹威。 “曹指挥使,今晚就让沈检讨住在诏狱吧,明日公事公办,该笞四十就笞四十,无须宽恕,冯公公那里,我去说!” 说罢,马自强亲自为沈念关上牢门,面带笑容地朝外走去。 曹威等人都是一脸懵。 他们第一次见入了诏狱还不愿出去的人,他们很想知道沈念到底说了什么,让马自强如此兴奋。 但沈念朝着曹威拱了拱手,便回到了草席床上。 此为送客之意。 当即,曹威等人一脸懵地走出诏狱,马自强出诏狱后,直奔张居正大宅。 …… 约大半个时辰后。 曹威接到命令:依《大明律》办差,然须轻笞。 曹威不解。 如此芝麻大的小事,为何一边要公事公办,一边又要违例轻惩,明明将沈念放掉就行了。 他虽不理解,但仍要如此执行。 又过了一个时辰。 就在沈念快要睡着之时,收到了一封信,来自内阁首辅张居正。 这是沈念首次收到张居正的私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 沈念看过后,思索了许久,然后喃喃道:“有道理!” …… 翌日清晨,曹威在诏狱内亲自问案。 沈念与乔文道分站两侧,公案上放着二人的口供。 曹威朗声道:“经查,翰林院检讨沈念、商人乔文道口供一致。商人乔文道未有行贿之实,当堂释放,翰林检讨沈念殴打他人致青肿,依《大明律》,笞四十!” 乔文道听后大喜。 进入诏狱还能毫发无损者寥寥。 他本以为官官相护,会轻惩沈念,还想了很多辩解的话语,没想到直接就定案了。 他很满意! 心想必然是身后的那座靠山使劲了。 他挺起胸膛,扬起那张两侧肿大的脸,甚是得意地看向沈念。 他准备看沈念受刑。 曹威看向乔文道。 “乔文道,怎么,还等着本官留你吃饭?” “不敢!不敢!”乔文道立即朝着大堂外奔去。 …… 约一刻钟后,沈念脱掉裤子趴在一条长凳上。 雪白的屁股,微微凉。 一旁站着数人。 行刑者两人,查数者一人,持书册记录者一人。 大明笞刑的工具,全由荆条制成,大头直径二分七厘,小头直径一分七厘。 虽说笞轻杖重。 但屁股毕竟是极为柔软之处,打下去肯定是疼的。 唰! 就在这时,荆条猛然下落,沈念连忙闭眼咬牙。 啪! 声音清脆。 沈念骤然睁开眼睛,没有感到一丝疼痛。 这力度,就如同他夏日拍打手臂上的蚊虫一般。 “咳咳……”持书册记录者突然咳嗽起来。 沈念一愣,顿时恍然。 “啊!”沈念叫出声来,故作疼痛。 “一、二、三、四、五……二十八、二十九、三十、三十一!” “啊!” 就在这时,沈念又发出一道惨叫声。 这是真的疼。 “啊!” 沈念再次惨叫。 啪!啪!啪! 最后十下乃是真打。 不过力度就如同沈念他爹用戒尺打他一般。 沈念明白,这是为了方便记录,若屁股上一点痕迹都没有,那就太假了。 他咬着牙,很快就挺了过来。 他明白,这四十下落在他的屁股上,其所谋之计便成功了一半。 …… 近午时。 在诏狱外等候许久的阿吉,雇了一辆马车将沈念拉回了家。 沈念被诏狱行刑,依照规矩,他应回家待罪,等待翰林院对他的惩罚。 …… 午后。 掌受内外奏章、敷奏、封驳之事的通政司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一道道奏疏堆积在书案之上,待记录整理后,便会陆续送往内阁。 这些奏疏,几乎全是弹劾沈念的。 沈念被笞四十,就意味着殴打百姓的事情已坐实。 不到一个时辰。 便有不下五十名官员陆续上奏,弹劾沈念殴打百姓,不修私德,此类官员不宜侍君左右。 沈念被如此多的官员弹劾,不是人缘不好。 而是京师各个衙门官员、特别是科道言官,都有考绩要求,若呈递不够数量且言之有物的奏疏,那是要被罚的。 而今,沈念打人之事成立。 他们上奏弹劾,既不会有站队错误,又是为君着想,还能得到一份考绩。 何乐而不为! 自考成法后,各个衙门做任何事情的效率都非常高,包括弹劾同僚。 整个下午。 弹劾沈念的奏疏不断,不断地运往内阁。 甚至还有人在六科廊道排队,高呼着:“私德有瑕者不可留于君前!” 大有要为大明朝牺牲自己的气魄。 他们欲面见阁老,痛斥沈念之过。 但内阁没有处理奏疏,也没有见他们。 黄昏时分。 就在一些官员聚集在通政司,等待内阁消息的时候。 翰林院学士马自强、翰林院侍读学士申时行,翰林院修撰王家屏、徐显卿、张位、于慎行、沈懋孝,翰林院编修沈一贯、沈渊、黄凤翔、王懋德、公家臣等,翰林院检讨王祖嫡、赵用贤、刘克正、刘楚先一行,来到了通政司。 这种阵仗,甚是罕见,即使打群架都很难输。 马自强大步走进通政司,拿出一本奏疏,高声道:“翰林院诸官联名上奏:吾馆检讨沈念因拒贿,而被奸商出言威胁,为不陷于贪而殴打奸商,何罪之有?” “沈念实为年轻官员拒贪之榜样,然竟有官员弹劾其私德有损,实属大谬,翰林院诸官,恳请陛下主持公道!” 此话一出,通政司骤然安静下来。 很多官员都意识到:风向有点不对。 翰林院诸官齐齐出动,显然是商量过,且他们这个角度找的太精辟了。 看似为沈念辩解。 实则将此事的性质上升到了“官场行贿受贿”的高度。 这就是沈念的计划。 他殴打乔文道后,若北镇抚司将此事压下去,此事可能也就过去了。 但沈念若受了笞刑,便坐实了打人之事,便一定会有官员弹劾他。 弹劾他后,事情就变大了一些。 然后翰林院官员集体出动,再为沈念抱不平,将此事定性为:一个官员因拒贿而出手,绝不应有罪! 沈念计划的核心便是:借此事,治官场之贿。 马自强听后之所以兴奋,乃是若依沈念计划去做,整个翰林院官员都将有功。 此计划可是得到了首辅张居正的支持。 不过,张居正调整了沈念的计划。 他写给沈念的那句话是:“治贪难,不如令如子珩者免陷入贪!” 此话之意是—— 朝堂官员,贪者甚多,若如考成法或给驿条例那般治贪,大明朝都将倾覆,不如将力度变小,化为如何让年轻官员免陷入贪墨之中。 沈念能懂张居正的无奈。 他在万历元年便有倡廉惩贪之举。 比如南京兵部郎中张明化贿赂贿赂礼部侍郎董传策一百两白银,二人皆被撤职;巡抚大同佥都御史刘应箕私吞公帑被撤职…… 但也只是杀鸡儆猴。 当下,若全面治贪,那相当于割开了大明江山的大动脉。 沈念这一计。 相当于调动了张居正、冯保、马自强等所有翰林院官员,一起行事。 即使掀不起一阵治贪的大风,也能让一些行贿受贿者哆嗦一阵子。 且沈念还能将这个殴打商人的污点,变成仕途闪光点。 他的目标很清晰。 在为大明做些事情的同时,让上面的人看到他的优秀。 第0035章:公议定罪?不,此乃表彰大会 (新年快乐) 通政司内,阒静一片。 马自强这番话。 可谓打在所有弹劾沈念私德有瑕的官员脸上。 有人想反驳。 想称拒贪是拒贪,打人是打人,不可混为一谈。 有人想抗议。 抗议翰林院护短,俨然有结党之趋势。 但一见翰林院诸官这番架势。 一旦反驳,恐有挨揍风险,便咽了口吐沫,将脑袋低了下去。 翰林院这群人有一半都兼着经筵日讲的差事。 即使打了人。 内阁也不会将他们严办,不然小皇帝的课业岂不是就落下了! 与此同时。 值岗的锦衣卫与十余名身材魁梧高大的太监站在门外,一旦发生群殴事件,他们立即就会冲进去阻拦。 就在这时。 一名在内阁轮值的文吏快步走了进来。 “诸位大人,三位阁老经过商议,决定明日皇极殿另增午朝,公议翰林院检讨沈念打人之事,都请回吧!” 听到此话,官员们都是一愣。 愈发觉得不对劲! 即使沈念打人之事闹得内阁奏疏如山,其性质也不过是一个从七品官打人。 而今竟要增设午朝,百官公议,显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一些全身唯有嘴硬的官员则是觉得又到了自己在朝会之上显露才能的时候。 打人,无论何时都不可能是正确的事情。 站在道德的至高点上,此番弹劾绝不会有错。 随即。 在翰林院众官员离开后,官员们便都散去了。 …… 北镇抚司衙门。 曹威听闻今日通政司之事后,逐渐明白沈念为何要执意受笞刑了。 他看向下方,朝着当值的锦衣卫道:“去,先将那个晋商乔文道抓起来!” “指挥使,咱以何罪抓人?” 曹威眉头一皱,瞪眼道:“怎么?没罪就不能抓人了?北镇抚司抓人,何时需要证据?” 那名锦衣卫吓得连忙躬身。 “属下……属下不是这个意思,是乔文道与阁内张部堂有一点点关系,是不是……” 阁内张部堂,指的乃是新晋阁老兼礼部尚书张四维。 曹威眯起眼睛,想了想,道:“抓!他若敢提及张阁老,立马撕烂他的嘴!” “属下明白!” 一个时辰后,一脸懵的乔文道被锦衣卫扭送到了诏狱。 他欲使钱知晓因何罪被抓。 结果被一名锦衣卫正反抽了数个耳光,腮帮子再次青肿起来。 …… 入夜,沈宅内。 沈念趴在软榻之上,顾月儿手拿糕点,朝着他的嘴里送。 今日下午,顾月儿给沈念略微破皮的屁股上涂抹了三次药膏,然后还落泪了三次。 沈念却一直很兴奋。 就在刚才。 马自强已命人告知沈念,明日增设午朝,公议沈念打人之事。 而沈念在近午时前往翰林院等候结果即可。 沈念笃定,笞四十后的自己,铁定不会再有罪过。 他很好奇。 明日张居正到底会针对年轻官员贪墨采取什么样的解决方案。 张居正愿听沈念之计。 其实也想整治一番贪墨成风的大明官场。 虽不敢全整,但杀鸡儆猴还是能震慑一批人的。 减少年轻官员的贪墨行为,也有利于各类新政的施行。 …… 八月十七日,近午时。 沈念趴在翰林院检讨厅的长塌上,边喝茶边等待结果。 而此刻。 皇极殿内,百官齐聚,所有上奏过的官员都来到了朝上。 小万历坐于御座之上,李太后垂帘幕后。 多名弹劾过沈念的官员已打好腹稿,思索一夜后,他们基本都是紧抓两个重点。 其一,依《大明律》,打人有罪,有罪即德行有瑕。 其二,翰林院诸官齐齐为罪官辩护,有结党之嫌。 很快。 官员们一拜三叩头后,午朝正式开始。 张四维率先出列。 他高声道:“今日增设午朝,是为众议翰林院检讨沈念中秋午后殴打商人乔文道之事,沈念打人之缘由,大家都已知晓,便不再赘述!” “首先,我来宣读一下内阁对众官员弹劾翰林院检讨沈念“私德有瑕,不宜侍立君前及日讲讲史“奏疏,草拟的答复。” “商人乔文道行贿未遂,翰林院检讨沈念遭恶意威胁,为保清名,出手致对方青肿。依《大明律》,应笞四十,北镇抚司判罚无误,沈念也已遭惩。然关于其私德有瑕之论断,内阁认为完全不成立,故而打回众官员的弹劾奏疏。” 唰!唰!唰! 听到此答复,数名官员长袖一甩,大步走出。 张四维抬起头,看向那些出列的官员,瞪眼道:“能容本官说完否?” 张四维刚入阁。 张居正有意让其出面言事,以增其威信。 面对张四维凌厉的眼神,出列的官员只好再次退了回去。 张四维环顾四周,继续道:“其次,经由翰林院检讨沈念拒贿之事,内阁令刑部翻阅了近年来官员受贿情况的案宗,赫然发现入仕五年内因受贿被贬谪或罢黜的官员,大多是因不良商人以财色诱之,先是小节失守,随后被商人以名声威胁,最后同流合污!” “我朝选官,三年一科,入仕甚是不易,年轻官员因财色贪腐陷于囹圄,实乃朝廷损失,故内阁针对年轻官员被引诱威胁受贿,特拟定《青年官拒贿条例》,所谓青年官,即入仕为官五年之内者。” “其主要内容如下——” “其一,或困于京债、或家庭困窘、或因病因伤导致欠债者,可视个人情况向朝廷提请,预支俸禄。” “其二,有陷于商人、同僚、地主、外戚等贿赂者,主动坦白,首犯且被动者,从轻从缓惩罚;再犯,依法惩罚,有三次者,从重处理。” “其三,拒贿且主动举报行贿之人者,计入考绩,以作铨选擢升之参考事项。” “其四,因拒贿而辱骂、殴打行贿人,从轻惩处,且不算暴力行事,德行有失。” 其五,对行贿入仕为官五年之内官员者,从重从严惩罚,行贿未遂,仍依照行贿处置。” …… 张四维一口气宣读完了《青年官拒贿条例》。 简单来说—— 就是入仕为官五年以内的年轻官员被动贪墨,可轻惩;拒贿且主动举报行贿之人者,有机会擢升时,朝廷重点关照。 第四条,似乎是为沈念定制。 礼部左侍郎、翰林学士马自强听完后,扭脸看向一脸平静的张居正。 越看越倾佩。 朝廷对待贪墨官员,向来都是公文甚严,行动甚松,只敢杀鸡儆猴,不敢全面推翻。 沈念之计是:欲借此事,让大明朝刮起一阵反贪之风。 然张居正微调后,竟将大明年轻官员当成受害者,以此来令年轻官员拒贪。 其实。 谁都知晓,官场贪墨,是一场双向奔赴。 有商人的错,也有官员的错。 然张居正却将年轻官员受贿的惩罚降低,将行贿者的惩罚加重。 虽不算公允,但却使得年轻官员悬崖勒马。 年轻官员可是日后新政的主力。 张四维讲完后,扭脸道:“下面,诸位可以畅所欲言了,若内阁所言有失,听诸位高见,陛下自有明鉴!” 顿时,殿内官员无一出列者。 再言沈念私德有瑕,就是反对此条例,就是助涨官场贪墨之邪气。 谁也不愿触这个霉头! …… 就在这时。 一名胡须花白的官员从后面走了出来。 其为礼部主事杨甚成。 此人乃是个老学究,通晓礼制,花甲之年,在这个位置上已干了六年,大概率要在这个位置上致仕了! “陛下,臣以为,此条例甚是不妥!” “《大明律》对朝堂百官一视同仁,为何要优待青年官?若心有朝廷、诸事为公、又怎会受贿?” “受贿就是受贿,不可轻惩!翰林院检讨沈念打人亦为实情,这就是私德有瑕,此类官员绝不可再留在陛下身边!” 杨甚成这个人,最喜欢的就是抠字眼,喜钻牛角尖。 唰! 杨甚成说完后。 翰林院检讨、官话说的甚不顺溜的刘克正突然站了出来。 “禀陛下,杨主事之言,臣翰林院检讨刘克正不敢苟同!” “臣出身寒微,见过诸多恶商之面目,他们为拖官员下水,不择手段,青年之官,初入仕途,经验尚浅,有情有义,往往易被哄骗。” “此条例,乃是朝廷仁厚之表现,若事情死依教条,不知会有多少贤能之臣被埋没。” “如翰林检讨沈念,他为拒贪而动手,臣以为,他不但无错,反而是当下年轻官员之楷模!” “试问,当下有几名年轻官员敢如此做!若如此做被处笞刑便被认作私德有瑕,必然会使得行贿者更加猖狂,令受贿者为免遭诬陷,更加不敢言!” “杨主事这番话,看似公正,实则迂腐不堪,朝廷新政之下,理应依照情理而行,而非站在道德至高点上,穷究腐典!” …… 刘克正说完后,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昨晚。 他预测可能会有官员如此发难,故而准备了这样一番话,且刻苦练习了一番。 王祖嫡、赵永贤、刘楚先三人一脸惊讶。 没想到一向舌头都捋不直的刘克正,今日说起官话竟然如此板正,且辩驳对方的理由,充分而有力度。 “臣附议!”翰林学士马自强大步走出。 “臣附议!”翰林侍读学士申时行大步走出。 “臣附议!”翰林院一众修撰、编修、检讨全都站了出来。 翰林院的官员们相当团结。 就在有官员想要出列弹劾翰林院诸官有结党之嫌时,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 “臣附议!”说话者乃是内阁次辅吕调阳。 而后,张四维也拱手道:“臣附议!” 紧接着,六部堂官齐齐拱手,高声道:“臣附议!” 最后,张居正缓缓朝前走了两步,拱手道:“臣附议!” 这……这……这,谁还敢反驳? 顿时。 杨甚成傻眼了,脑袋一低,迅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此刻,哪个官员再出言反对,那就是嫌自己的仕途太顺利了。 …… 数息后,张居正看向御座上的小皇帝。 “不知陛下可有异议?” 小万历挺起胸膛,笑着说道:“朕无异议,朕甚是欣慰,当朝朝风,当如此也!” 张居正又道:“陛下,内阁能拟此条例,翰林院诸官功不可没,臣为他们请赏!” “准!”小万历说道:“依谏言之功绩,遵照常例,分别赏之,此外,翰林院检讨沈念与刘……刘克正,再加赏银八宝二十两!” 小万历出手很大方。 张居正又道:“陛下,翰林院检讨沈念拒贿打人,颇有太祖年间官员之风,本朝甚缺,臣建议,依照特例,命沈念以翰林检讨之职兼任日讲官!” “准!” 张居正话音刚落,小万历便应了下来。 他最喜的就是沈念讲史,生怕有人反对,而此刻,哪还有人敢乱言。 随后,便退朝了。 …… 翰林院诸官一起朝着翰林院走去,脸上皆笑容灿烂。 尤其是刘克正。 他没想到皇帝能亲自念到他的名字,没想到皇帝专门赏赐了他,没想到内阁阁老、六部堂官对他的话语表示:附议。 这简直就是祖坟冒青烟,才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此事若传到家里,那他绝对立马会成为全族的骄傲。 翰林院诸官都很感谢沈念。 没有沈念根本不会有他们这次人前显圣,向所有人证明:翰林院乃京师第一衙门。 片刻后,检讨厅。 在刘克正的讲述下,沈念知晓了午朝的一切。 在他眼里,《青年官拒贪条例》就如同是一个“新手保护期”的规定。 在这种世风下,确实能够保护一下品德尚可的官员。 他也明白,当下的大明,不适合施行全面反腐。 这次,他又将逆风局变成了胜局。 他较为惊喜的是,自己终于成为经筵日讲官中的一员了,干老本行,他不弱于任何人。 片刻,马自强走了过来。 他看向扶着腰、站在工位上而不敢坐下的的沈念,道:“张首辅要见你,单独召见!” 马自强将最后四个字咬得很重。 一旁的检讨们皆甚是羡慕。 张首辅的同乡刘楚先都没有享受过这种单独召见。 沈念心中道:“自己终于入这位张首辅的眼了!” …… 注:京债,即新任命的外官赴任前在京借的高利贷,用于置办行装等,也指一些官员在为官之前,于京师读书生活时所欠的钱财。 第0036章:廷杖的艺术,打!着实打!用心打! 午门内东。 过会极门,便是内阁值房。 大明所有军政要务、都要在这里完成票拟,而后呈递皇上御览,掌印太监批红,最后下发到京师各个衙门或地方执行。 沈念在一名胥吏的引领下,来到内阁最里面的一间屋子。 此处便是首辅张居正处理政务之处,内里装潢与检讨厅并没有太大区别。 “阁老,沈检讨来了!”那名胥吏在门口轻声说道。 “进!” 里面传来张居正洪亮的声音。 沈念缓步走入屋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去年闰十二月,小万历送给张居正的一幅字。 “弼予一人,永保天命。” 虽然当时张居正得字后,告诫小皇帝不能学陈后主、李后主、宋徽宗等沉迷书法。 但还是将这副字装裱了起来。 这八个字。 任谁看到都能明白,张居正柄国,那是皇权特许的。 沈念朝前走了两步,望向正在埋头批阅奏疏的张居正,拱手道:“下官沈念,参见阁老!” 张居正抬起头,看向沈念,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道:“稍坐。” 随即,沈念坐在一旁。 一名茶仆连忙为其端上一盏茶,然后迅速退去。 屋内只剩下张居正与沈念两人。 沙沙!沙沙!沙沙! 沈念坐在一张红木大椅上,能清晰听到张居正撰写票拟的声音。 大明首辅,历来都是大忙人。 特别像张居正这类大事小事一手抓的拼命三郎,有时甚至能忙到月亮西垂。 …… 约十息后。 张居正放下毛笔,看向沈念。 沈念连忙站起身来,作拱手状。 “子珩,无须多礼,坐!坐!” “谢恩师!”沈念微微颌首,重新坐在椅子上。 沈念是隆庆五年辛未科进士,而那年的主考官正是张居正。 张居正若唤他“沈检讨”,他便回“阁老”;若唤他“子珩或沈念”,他便回:“恩师”。 “老夫调整了你的治贪之策,心中可有不悦?”张居正捋须问道。 “沈念不敢,恩师之策,方是良策,若真依我的计策实施,恐怕朝堂便乱了!” 张居正微微点头。 “与唐宋相较,我朝官俸微薄,许多官员通过火耗、脏罚、索贿、勒索等手段,追求富乐,渐已成常例,全面惩之,必使得上下官怨沸腾,当下仍不可为之,只能不时杀鸡儆猴,避免贪墨之风过盛……” “沈念明白。” 沈念没想到张居正能如此认真地为其讲述缘由。 这是将他当成自己人了。 “子珩,老夫本以为你是块讲学的璞玉,没想到在政事之上,亦有天赋!你与老夫年轻时有些相像,且比老夫年轻时更有冲劲!” “接下来,老夫希望你能秉持本心,第一要务还是陛下的课业,其次是朝堂政事,若有想法,可随时来内阁面陈!” “是,阁老!”沈念站起身,重重拱手。 张居正说出此话,显然有栽培沈念之意。 随即,沈念便离开了内阁。 他被张居正单独召见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这无异于会让沈念接下来的仕途更加顺畅。 …… 近黄昏,司礼监内。 冯保伺候过小万历,躺在软榻上正眯着眼睛休息。 这时。 一名身材魁梧、身穿飞鱼服的青年大步走了进来。 此人乃是锦衣卫千户周海,当下在诏狱公干。 他还是冯保的干儿子。 冯保听到脚步声,缓缓睁开眼睛。 “周海,有事?” “干爹,曹指挥使让我来问一问您老人家该如何处置那个晋商乔文道?” 冯保坐起身来。 “我还真不愿杀他!杀了他,恐怕商人们惧于《青年官拒贪条例》,都不敢再给咱们上供了!” “但是……但是……内阁三位阁老,特别是凤磐阁老想杀啊!” 凤磐,即张四维的号。 “罢了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用心打吧!”冯保摆了摆手。 锦衣卫千户当即会意,退了下去。 …… 入夜,诏狱内。 晋商乔文道喝了半碗难喝的咸菜汤,面色郁闷。 他的属下已在外面为他走动了。 他感觉这次必然要花一大笔银子,才有可能走出诏狱。 就在这时。 锦衣卫千户周海,带着数名锦衣卫走了过来。 周海走到乔文道面前,打开诏狱文书,高声道:“晋商乔文道,意图贿赂翰林院检讨沈念,已触犯《青年官拒贪条例》,涉贿金额巨大,本应处以死刑,但念其初犯,改廷杖六十,立即执行!” 哗啦! 牢门上的锁链被打开。 数名锦衣卫手拿廷杖,将乔文道的四肢紧紧压住,就剩下一个昂着的脑袋没有贴在冰凉的地上。 “什么?我……我死刑?我熟读《大明律》,我没有行贿,我冤枉啊!”乔文道大喊道。 廷杖六十,足以毙命。 周海走到他的面前,笑着说道:“乔大官人,你放心,不疼的!” 乔文道一愣,骤然明白过来。 他知晓宫内廷杖的打法。 有真打,有假打。 真打二十杖就能致死,而假打则是伤肉不伤骨。 他听周海如此说,以为是上面的靠山救他了,顿时变得兴奋起来,道:“打吧!” 周海朝后退了一步,双脚呈内八,然后高声道:“用心打!” 砰!砰!砰! 顿时。 持廷杖的锦衣卫抡圆了手臂,朝着乔文道的背部、臀部,腿部,使劲打了起来。 “啊!” “啊!” …… 诏狱内,传来乔文道凄惨的叫声,然后不到十杖就晕死了过去。 “哗啦!” 凉水泼身,继续行刑。 没多久,乔文道的整个背部、臀部都是血肉模糊。 东厂与锦衣卫行廷杖之刑,都有暗语。 若道一个“打”字,是糊弄着打。 即使五十杖下去,也不过是轻伤,养个十天半月就能恢复过来。 若道一个“着实打”,是伤肉不伤骨。 廷杖完毕或许残疾,但最差也能留一口气,绝不致死。 若道一个“用心打”,那就是往死里打。 伤筋伤骨,若打不死,行刑之人则是要被重惩的。 这几名锦衣卫的廷杖手法其实一般。 若让东厂那些宦官打。 他们能保证,身上没有血渍,然内脏已被击碎。 他们是可以将一张白纸放在砖头上,杖击白纸,白纸无损,而砖头开裂破碎。 这种打法,更常见于对付官员。 …… 廷杖完毕,乔文道已经没有气息了。 很快,他的尸体便会送到他的住处。 京师许多商人都会看到此番惨状,这就是向青年官员行贿的下场。 第0037章:内书堂最后一课,小万历又闯祸 八月十八日,午后。 沈念奔向司礼监内书堂,决定将在内书堂的最后一堂课讲完。 他一跃成为日讲官,自然不能再在内书堂讲学。 故而他向马自强申请,再在内书堂上一课,算是有始有终。 约一刻钟后,沈念大步走入内书堂。 四百多名十岁左右的小宦官,站得整整齐齐。 有的眼眶泛红,有的两眼噙泪,全都一脸不舍地望向沈念。 沈念从三月初任教到现在,已有半载。 虽三五日才来一次,但却对他们影响颇深。 沈念给了他们足够的尊重,让他们获得了学习的乐趣,让他们明白了做人良善的重要性。 也渐渐让他们相信,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自进宫以来。 沈念可谓是唯一一个没有将他们当作残缺卑贱者的官员教习。 沈念见学子们如此不舍,眼睛也有发酸。 他环顾四周,发现几乎没有能叫上名字的。 因外臣与内宦不能接触过深,故而沈念一直没有问询他们的名姓。 但却记住了大多数小宦官的脸。 这些孩子命运多舛,比一般的孩子更懂事,也更勤奋,若走正道,日后对小万历是大有裨益的。 沈念缓了缓,双手往下虚压,示意众人坐下。 然后。 他高声道:“今日,是我为大家上的最后一节课,便不讲经史了,我们讲一个人,一个伟大到必将载入史册、必将名垂千古的太监,三宝郑和。” 小宦官们立即精神起来。 三宝太监的故事,他们几乎都耳熟能详。 但沈念无论讲什么,都与别人与众不同,他们仍非常爱听。 当即。 沈念缓步走下讲台,双手一背,开始了他在内书堂的最后一堂课。 他选择讲郑和。 是希望这群小宦官们也能立鸿鹄之志,心中想着为大明做些什么,为天下百姓做些什么。 而非心里满是一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坏主意。 这一次,沈念准备得甚是充分,激情十足。 从郑和入宫服役,在燕王府服役,讲到他远航西洋,在三十多个国家留下脚印,弘扬大明国威…… 小宦官们身板挺得甚直,竖着耳朵,连眼睛都不舍得眨。 这一次,沈念讲学的时间非常长。 一直到太阳落山,天气渐暗,他才长呼一口气,然后从小宦官中间,走回讲台。 “诸位,最后一课,我便讲完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在我眼里,你们便是我沈念的学生,若有一日,你们飞黄腾达,无须记我教诲之恩,懂得报效朝廷,对下属、对百姓好一些就行;若困于生计,难以生活,找到我,我帮你们!” “最后,我再送你们一句话:如果不知以后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便先做个好人。” “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沈念朝着众小宦官深深鞠躬。 小宦官们连忙离开座位,纷纷跪在地上,齐齐高声道:“谨遵先生教诲!” “都起来吧!” 沈念说完此话后,还不待小宦官们站起,便快步离开了内书堂。 对这些小宦官,他也是动了真感情的,再停留片刻,他也要落泪了。 …… 接下来的日子。 沈念的公事重心,便完全转移到了日讲与君前记注之上。 近几日。 翰林院检讨厅热闹的如同集市一般。 除了修撰厅的一众修撰、编修厅的一众编修,国子监的一些官员也都来到检讨厅向沈念请教讲学之道。 有人抄写沈念的讲义。 有人问询如何在讲学时搭配肢体动作和表情。 还有人问沈念那日讲《帝鉴图说》中的典故时,是如何想到用京师日常之物的市价作为切入点的。 …… 沈念非常大方,将自己的心得体会,全数道出。 这些官员都是擅于总结之人,很快便将沈念的讲学之法形成了文字。 比如:《沈检讨讲学六法精义》、《沈检讨内书堂讲学秘法》《沈检讨御前讲史讲义》等等。 这些文章很快就流传到了世面上,并被诸多私塾先生、官学先生购买。 一些印刷作坊,靠卖这些文章,便赚得盆满钵满。 沈念在街头看到自己的讲学精义都有些发愣。 这些内容比他讲得都要好。 但真要达到沈念讲学的境界,没有三五年的静心钻研与讲学经验,根本做不到。 …… 八月二十七日,文华殿日讲。 沈念轮值记录起居注而非担任日讲官。 小万历坐在御座上。 最开始还挺认真地听讲,但不多时眼睛就有些睁不开了。 脑袋不停朝下点,开始打瞌睡。 张居正立即注意到了这一点,走上前问道:“陛下,可是昨晚未曾休息好?” 唰! 小万历吓得一哆嗦,立即坐直了身体。 “元辅见谅,是……是朕跑神了,昨晚睡眠尚可。” 张居正见小万历精神不足,道:“陛下先去偏殿喝口茶吧,咱们稍后继续。” “好!”小万历乖巧地点了点头。 就在小万历起身准备前往偏殿之时,一名小太监跑到李太后的身边低语了几句。 唰! 李太后骤然起身,然后突然从帘幕后走出,径直来到小万历的面前。 “啪!” 一本书籍摔在了御案之上。 此番动作,将连同张居正在内的一众日讲官都吓了一跳。 一国太后,日讲之上,对着小皇帝摔书。 这是有悖于礼法的。 而当小皇帝看到御案上的书籍后,顿时傻眼了。 砰! 李太后跪在小万历的面前,哭泣着说道:“请陛下立即到祖宗牌位前长跪,不然……不然我立即自缢、追随先帝!” 张居正有些懵,连忙走了过去。 他翻开那本书,定睛一看,脸色大变,然后从书内拽出一张撕掉的带画的书页。 沈念站在一旁,明显感觉张居正也是气得身体微微颤抖,脸色都铁青了。 不远处。 冯保见李太后落泪哭泣,张居正脸色铁青,连忙来到小万历面前,道:“陛下,去跪吧!” 小万历咬着嘴唇,快步朝外走去。 此刻。 未曾看到书名和那片书页的沈念与两侧的一众日讲官都是一脸懵,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竟引得李太后和张居正齐齐失态。 第0038章:堵不如疏,疏不如引(大章,求月票) 文华殿,御案前。 李太后缓缓站起,转身看向张居正。 “张阁老,此书乃是在皇帝枕下发现,是谁献给皇帝,我来查,但接下来如何教育皇帝,便交于张阁老与诸位日讲官了!” “臣遵命!”张居正郑重说道,与一众日讲官躬身拱手。 随即,李太后便离开了。 一众日讲官围到御案前,负责君前记注的沈念也迅速凑过去,终于看清了书册的真容。 书名是:《武王讨伐平话》,一本最初刊行于元代的话本。 撕去的那一页纸。 则是一幅名为“妲己化狐”的插图。 图上是一个身穿长裙、姿态甚是妖娆的女子,其后面还竖着九根毛茸茸的尾巴。 张四维、马自强、申时行等一众日讲官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这类话本小说,在民间书摊近乎泛滥。 但绝不应出现在小万历的眼前。 此书悖逆儒家论理观念,佛教、道教、神怪色彩明显。 更是有大量展现妲己妖媚、纣王荒淫无度的露骨描写,不但文字细腻,还有栩栩如生的插画。 大明皇帝怎能翻阅此等低俗肮脏的书籍! 沈念则是长呼一口气,心情略微放松了一些。 他还以为小万历看的是“那个”。 不过依照小万历的年龄,既然已翻阅起了这类街头闲书,距离偷偷看“那个”也就不远了。 张居正面色阴沉,轻捋长须。 “今年陛下被罚跪多次,再罚已难有惩戒之效,诸位都想一想,此事该如何解,接下来,咱们又该如何教?” 日讲官陈经邦率先开口道:“下官建议,自明日起,更改日讲书目,将《礼记》《大学衍义》《皇明祖训》作为重点,为陛下阐述修身与治国之关系、令其自省。” “下官建议,应对献书者严惩,并对禁中严查,彻底断绝陛下阅读此类街头俗物的机会!” “下官建议,应令陛下写罪己诏,此等劣行,必须立即禁止,让他感到可耻,不然以后从他的枕下,不知会翻出来什么书呢?” “罪己诏?不妥!此事不能闹得如此严重,不然丢的是咱们这些日讲官的脸!” …… 日讲官们各抒己见,认真讨论起来。 沈念站在不远处,并未参与其中。 对待青少年学子出现这种情况,他是有经验的,但他不确定自己的方式,当下众日讲官能不能接受。 他安静地站着,只想做一个倾听者。 虽然沈念也是日讲官。 但他官职最低,今日做的又是君前记注的差事,冒然发言,略显不当。 眨眼间,一刻钟过去了。 张居正听着众日讲官的讨论,阴沉的脸色始终没有得到缓解。 众人所言,他也都想过,但皆不能解决此次的问题。 别人可能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症结所在。 但张居正明显感觉到—— 随着小万历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叛逆,越来越有自己的想法。 有时看似乖巧。 实则是在人前表演,背后依旧我行我素。 这次藏的是民间闲书,下次没准儿还会做出更离谱的事情。 此次被发现,重惩他之后,小万历表面上是惭悔,实际上大概率会想出更隐蔽的方式藏书看书。 这才是张居正最担心的。 他不想耗费大量心力与小万历斗智斗勇,而是想有一种方式,能让小万历减少叛逆,不与他对着干。 当下。 他公务繁忙,不可能事无巨细。 李太后对小万历的掌控又非常有限,不然不可能此书都放在小万历的枕下了,才被发现。 至于冯保,他攀附的是小万历。 有时即使小万历做了出格之事,只要前者尽兴,他便睁一眼闭一只眼。 若出了差错,也不过是有名小太监出来顶罪罢了。 冯保为的是,日后小皇帝亲政掌权后,他依然受宠,依然能被厚待。 此外。 宫内的一些宦官、宫女、侍卫也明白这点儿,故而敢冒着风险投其所好。 这些情况,张居正都非常清楚。 …… 片刻后,众日讲官商量出了两种解决思路。 其一,轻惩。 即在以后的经筵日讲上,加强小万历的礼法教育,令其经常自省,逐渐认识到错误。 其二,重罚。 令其写罪己诏,并在列祖列宗的灵位前发誓绝对不再做此等叛逆之举,使得小万历心生畏惧。 张居正听完后,不由得摇头。 “日讲说礼,惩罚太轻,根本不足以惩戒陛下;至于罪己诏,惩罚太重且一旦用过几次后,陛下可能就不在乎了!” 顿时。 众日讲官都面露无奈,不知到底该如何解决此事。 突然,张居正注意到了不远处站着的沈念。 “沈念,你可有别的想法?” 沈念犹豫了一下,道:“阁老,我的方式较为另类,我讲一讲,诸位若能接受便接受,若不能,就当我没说!” “说。” 沈念道:“首先,我觉得皇太后应向陛下致歉。” 大明官员多尊称李太后为:皇太后,奏疏上更是称其为:慈圣皇太后。 唰! 一众日讲官都看向沈念,这个发言确实有些另类。 沈念缓了缓,挺起胸膛。 “下官以为,皇太后搜查陛下私寝,甚是不当。” “不但无法做到令陛下不敢有任何不礼之举,反而会使得陛下想尽一切办法私藏更多物品,做更多隐蔽之事,还会与皇太后日益疏远,甚至做任何事情都不愿据实禀报!” “皇太后若想让陛下听从管教,必须相信陛下,为陛下的生活留下一些自由的空间,此类暗自搜查之事,不宜再做。” 张居正认可地点了点头。 他已经感受到了小万历对他的疏远。 去年,小万历喊“先生、元辅”,他感受到的是师生之谊的温暖,但当下他感受到的更多是客气,是规矩。 “其次,下官以为堵不如疏,疏不如引。” “陛下正值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的年龄,他日日听讲正史,自然对这类没见过的街头闲书更加向往。” “下官以为,与其他私下看,不如引导着他看。” “我们可以将民间街头的医卜小说、画像曲本等都拿到陛下面前,让其看,为其讲。” “讲这些街头闲书与圣人经籍的区别,讲它们在街头书摊畅销的历史原因,这类闲书,虽不能经世致用,但调剂一下陛下的课业还是可行的。” “我们引导着陛下去看,他反而不会沉迷;若一直阻拦他,待他亲政之后,没准儿会变本加厉地阅读此类书籍,以弥补曾经年少时的缺憾!” …… 沈念刚说完,日讲官申时行便站了出来。 “荒缪!令皇太后致歉荒缪,引导陛下阅读这类俗物更是荒谬!” “是啊,陛下怎能看这类书籍?”日讲官王家屏补充道。 “此乃人之常情!”沈念道。 “人之常情?那陛下若因看此类书籍,进而喜欢看一些更加恶臭的,我们难道还要为其翻阅,纵容他看!”王家屏瞪着眼睛质问沈念。 这里。 也只有沈念比王家屏的官职低。 若是侍读学士申时行反驳沈念,沈念也就不辩驳了,但面对修撰王家屏,沈念还是要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完整的。 “何为恶臭之书?涉及、情欲就是恶臭之书?陛下目前这个年龄,想看此类书籍,实属正常,这与道德品行无关,与是否学过圣人典籍无关,是每个人人生必须经历的一部分!” “当下不让他看,阻拦他看,若日后陛下对此产生厌倦,影响以后纳妃生子,这个责任谁来能承担!” “我们当下的任务不是让陛下认错,而是让陛下明白他在做什么,让他明白这些闲书的价值是什么,圣人典籍的价值是什么,我们引导着他,给他一些自由,陛下不会那么累,我们也不会那么累!” 王家屏正欲继续说话,一旁的翰林学士马自强突然悠悠道:“诸位,你们年轻时没看过这类街头闲书吗?” 此话一出,殿内安静了。 若说没看过,那刚才大家看过书皮便称此书为街头闲物,显然有问题。 称年轻时看过,还能用年轻时莽撞好奇来遮掩。 若称长大成人后看过,那就是与街头俗物为伍了。 顿时,无人敢站出来搭话。 王家屏迅速低下脑袋,害怕马自强追问他。 殿内安静了约有数息后。 张四维开口道:“若这样做,谁能去说服皇太后向陛下致歉?谁又敢将这么一堆闲书放在陛下面前,万一,万一陛下学坏了怎么办,那可是要被天下人唾骂的!” 此话说完,众人都看向张居正。 张居正是首辅。 若将小皇帝教成了贤君,他是头功;若将小皇帝教坏,那他自然也是首犯。 此事,还是需要张居正来拿主意。 张居正想了想,道:“我们的任务是将陛下教成一位贤君,而非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当下别无良策,我觉得可以一试。” “我去说服皇太后,至于如何引导陛下了解此类街头闲书,我们轮流来做,首次我与沈检讨来引导,先看效果如何!” “另外,此事不可声张,陛下的一举一动都影响着天下人,我们知晓即可。” “下官明白!”当即,诸官退去。 …… 约半个时辰后。 李太后、张居正、冯保三人出现在文华殿偏殿。 张居正将沈念的想法讲了出来。 “太后,自今年年初始,陛下便有叛逆之态,我们一直压抑他,对他的成长反而不利,不如换种方式疏导,在一众日讲官的建议下,我们希望……” 李太后听过张居正的计策后,最初觉得匪夷所思。 但张居正告知她,即使小万历私下真看一些更加低俗的画作,也不能勒令禁止。 因为一旦小万历对此有了阴影,长大后对女人没兴趣,那就糟糕了。 帝王生子,乃是太后的第一要务。 一听可能影响日后的龙种,李太后顿时紧张起来,连忙道:“听先生的!全听先生的!” 张居正看向一旁的冯保。 “冯公公,你命人速速从民间找一些医卜小说、画像曲本来,切记,找些干净的。” 闲书也有干净与不干净的。 当下,小皇帝年幼。 自然是不能立即纵容他看那些关于男欢女爱内容的。 这些内容,他也必须学。 但必须更加隐晦地学。 或者日后让宫女或小皇帝的妃子在实践中教导他。 这是张居正教不来的,也是李太后说不出口的,更是冯保根本不解其意的。 “明白。”冯保当即会意。 …… 翌日午后。 小万历望着书案上一堆五花八门的街头闲书。 不由得有些懵。 今日上午,李太后突然向他致歉,并承诺以后不会再乱扒他的屋子,令小万历受宠若惊。 而今,又有一堆他早就想看的闲书摆在这里,让他一度有一种活在梦中的感觉。 随即。 一旁的张居正与沈念根据这些闲书的类别开始了讲解。 一旁还专门设置了一个记录官。 沈念先是道明这些闲书形成的历史缘由,一方面是百姓闲聊之时空想杜撰之言,一方面是一些茶馆说话人为吸引茶客,编造出来的离奇故事。 张居正则是阐述这些闲书存在的价值:听乐解乏,并无它用。 二人配合得非常默契。 小万历学得也非常开心,很快就明白了李太后道歉与张居正、沈念如此讲闲书的缘由。 小万历当即表态,以后课业自然是以圣人经籍、治国方要为重,这些闲书无外乎就是消遣,闲翻两页而已,绝不会沉迷其中。 这让张居正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与小万历的关系又亲密了一些。 …… 近黄昏,殿内只剩下小万历与冯保。 “大伴,此番“堵不如疏,疏不如引”的主意是谁出的?” “此策来自翰林检讨沈念,当时张阁老与众日讲官有所迟疑,但老奴知晓陛下心中所想,故而提议为减轻陛下课业,可以一试,太后与张阁老便应允了下来!” 冯保是会邀功的。 一两句话便将此事最大的功劳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小万历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道:“母后很好,先生很好,沈检讨很好,你也很好,朕记在心里了!” 而此刻。 翰林院检讨沈念在起居注书册上写道:“八月二十八日,上御文华殿讲读,暂歇时,阅民间闲书自娱,甚乐。” 翻阅闲书之事,虽不能广而告之,但还是要写在起居注上的。 …… 注:万历皇帝不上朝后,甚爱看闲书。见:“每谕司礼监臣及乾清宫管事牌子,各于坊间寻买新书进览。凡竺典丹经、医卜小说,画像曲本,靡不购及。” 第0039章:申时行VS王锡爵,状元与榜眼的打架日常 九月的京师,秋高气爽。 内外城中,车马喧嚣,人流如织。 酒肆茶馆、书坊青楼、布庄钱庄、胭脂铺、香料行等鳞次栉比,小摊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当下大明的权贵富商们,皆乐于享受。 狎妓听曲已非恶邪,而被文人墨客誉为风流雅事。 有钱而好声色者,今日住花街,明日醉柳巷,穷奢极侈。 更有钱者。 便在宅内养戏子二三十人、女妓十余人,随叫随到。 为官者大多也不能免俗。 有人好养婢,有人好精舍,有人好梨园,有人好古董,有人好花鸟…… 许多生员考中进士后,第一要事便是纳妾。 放衙之后,进了私宅、脱去官服,那就是另外一种生活。 此等奢靡之风,兴于嘉靖,盛于隆庆。 当年的隆庆皇帝,在日常所用的碗碟上都要画上“春宫”,高拱、张居正也只能无奈叹息。 正所谓:上行下效,相习成风。 世风日下,享乐至上,就是这样形成的。 文人们还美其名曰:名利不如闲! 名利,即仕途。 而这个闲,就是:宅有宫室之美,家有妻妾之奉,游走于歌舞之场,高谈天下大事,讽议当权者无能! 当然。 京师也有诸多贫苦且忙碌者。 比如那些年近四旬、五旬还未考上举人的生员。 租蜗庐,睡草席,夏夜少灯油,冬日缺炭柴,时不时还要借钱投拜帖靠门户。 有人胡子花白,父母双亡,尚未婚配,仍埋头苦读,不愿找个其它生计。 究其缘由。 是因他明白,一旦中举,便会有富人找其联姻,有美女争做小妾,瞬间便能置身云端。 这就是当官的诱惑。 哪怕几率再低,也要搏一搏,没准儿“老头”就变成“老爷”了。 …… 相对于其他衙门一些官员的豪奢糜烂,翰林院诸官的私生活还是较为检点的。 有些人是真君子。 比如翰林检讨赵用贤,那真是一心学杜工部,想要致君尧舜上。 也有些人,可能是在忍或在装。 待居于高位后,或许就变成了另一种模样。 至于沈念。 家有娇妻,他已经非常满足了,闲暇之时,也就喜欢把玩一些古书籍。 作为一个后世之人,他自不会用儒家那套礼法约束自己。 他也有理想。 他的政治抱负是:拥有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权势。 近日。 沈念为记录起居注,翻阅了诸多奏疏。 他发现,张居正看似权力甚大,其实也有诸多无奈之处。 比如:他可能是与冯达成了某种默契,无论司礼监做出任何逾矩违法之事,一律不究。 比如:他欲破格提拔山东郯城县与费县的两名吏员担任正官知县,与地方巡抚去信外加与吏部堂官解释数次,才算成行。 …… 沈念觉得,张居正的权势还不够大。 他的刚直。 其实建立在一定程度的圆滑与妥协之上。 在此等情况下,他即使孤注一掷,中兴大明的效果可能仍旧是微乎其微。 故而。 沈念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有朝一日入内阁,定要积累起超越张居正的权势。 他已看透了当下官场。 无论你是好是坏,做些什么或什么都不做,都会被人骂的,不如就做一些想做的事情。 …… 九月初十,午后,翰林院检讨厅。 沈念整理出一份翰林院侍读学士申时行让其检阅校对的文书,起身为其送去。 其实,他可以唤文吏递送,但沈念想要运动运动。 长期伏案,极易体弱。 沈念若想完成心中理想,首先就要有一个好身体。 沈念走出检讨厅,大步朝前走去。 他绕过一个小花园,过前厅,再穿过一个走廊,便来到申时行的公房前。 房门紧闭。 正当沈念以为里面没人时,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砰砰砰砰”的声音。 似乎是有人打斗。 沈念大惊,以为有人行刺申时行,当即肩膀一沉,朝着房门撞去。 “砰!” 房门应声而开。 然后,沈念就看到翰林院侍读学士申时行与国子监祭酒王锡爵正扭打在一起。 后者骑在前者的腰上,前者掐住了后者的脖颈。 官袍甚是凌乱。 申时行的一只靴子都掉了。 沈念若不是见二人都脸色铁青,瞪着眼睛,还以为二人在做什么不耻之事呢! 二人也被撞门而入的沈念吓了一跳,连忙松开对方,起身整理衣发。 “申学士、王祭酒,下官不知你们在忙,下官稍后再来!”沈念当即就要退去。 作为下官,这二人无论干什么,沈念都不应问。 王锡爵瞪眼道:“什么在忙?我俩在打架,你既然看到了,就过来评评理,将门关上,不能让别人看到我们打架,真是有辱斯文!” “你还知有辱斯文?跑到翰林院来欺负我!”申时行一脸怒气。 “王锡爵,我告诉你,子珩绝对是站在我这边的,子珩,快过来!他若再敢动手,咱们一起揍他!”申时行挺着胸膛,气势十足。 他说话如此嚣张,显然是刚才打架时吃了大亏。 沈念无奈,只得走了过去。 沈念对申时行和王锡爵都是有所了解的。 这二人同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 年龄相差只有一岁。 申时行是一甲头名,即状元;王锡爵是一甲二名,即榜眼。 这二人的贯籍同属南直隶,勉强算个老乡,最初又都在翰林院任职,一个是修撰,一个是编修,乃老相识。 平时关系还是不错的。 当下,翰林院侍读学士申时行,还是礼部右侍郎,官居正三品。 王锡爵要差一些。 国子监祭酒只是个从四品,且国子监的地位明显低于翰林院。 王锡爵之所以在仕途上落后申时行一大截,不是能力不行,才学不足,而是脾气臭。 他本在隆庆四年就任北京国子监司业,但因得罪了高拱,被贬到南京任职,小万历登基后才回京。 先是任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而后升为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 多转了一大圈,故而比申时行足足低了一级半。 不过,王锡爵在北京国子监尽职尽责,这两年做的非常不错,有望擢升。 这两个四十来岁的正三品与从四品打架,沈念着实不理解。 随即。 二人一人一句地讲述起了打架的缘由。 沈念听了足足有一刻多钟,终于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今日上午,王锡爵前往内阁,被张居正批评了一顿。 张居正称国子监虽然在整饬学风后,学官们不再狂言妄语,但里面的监生还是过于懒散,必须要整治一番,让王锡爵拿出一套策略。 张居正曾任国子监司业,看不得国子监越来越差劲,故而甚是严苛。 王锡爵想了想,觉得国子监的监生们缺乏上进心和家国情怀教育。 而这种教育,翰林院的官员是最精通的。 故而他来寻老熟人申时行,想先打个招呼,让其举荐几人为国子监的监生们讲课,而后再汇禀内阁。 然后,申时行就在王锡爵面前摆了摆谱,开始分析(王锡爵称摆谱,申时行称此乃官场正常仪态)。 最后,申时行称:国子监监生懒散,不在监生,而在教习,是教习自甘堕落,没有鸿鹄之志。 他建议,让翰林院的修撰或编修去为国子监的一众典簿、监丞、博士、六堂助教讲课。 此话一下子就惹恼了本就憋着气的王锡爵。 国子监的一众教习虽然官职不高,但也都是进士出身,有的资格甚至比翰林院的修撰、编修还要老。 若做他们的学生,那将是国子监的奇耻大辱。 随即,二人就打起来了,然后,沈念撞门而入。 “子珩,你评评理,我说的是不是事实?我好心帮其解决问题,他王锡爵不但不领情,反而拳脚相向,作为国子监祭酒,实在粗鄙!”申时行撇嘴说道。 “我粗鄙?是你侮辱人在先,申时行,我长你一岁,你竟直呼我的名字,实在无礼!” “年长又如何?我正三品你从四品,我是状元,你不过是区区一个榜眼!” 听到状元榜眼两个词,王锡爵的火气就大了。 他对申时行比他官大不在乎。 但当年礼部会试他是第一,到了廷试才变成了第二。 心里一直都不服气。 “申时行,我……我弄死你!”王锡爵捋了捋袖子,又想动手。 沈念连忙抱住他的腰,将其拉了回来。 此刻的他,只想发笑。 这两人在朝堂之上,表情是一个比一个庄严肃穆,但当下,却如两个孩童一般。 可能,就是太熟了。 所以互损,所以一言不合就动手。 王锡爵被沈念按到椅子上后,道:“子珩,你评评理!” 沈念一脸无奈。 这种事情,要他如何评理。 申时行的嘴确实毒了一些,而王锡爵也确实下手狠了一些。 他缓了缓,道:“我觉着,翰林院与国子监本是一家,王祭酒也是从咱翰林院转迁到国子监,不如打架之事便揭过去吧!” “不行!”二人异口同声。 “你若评不了对错,我们就去找马学士评理!”申时行说道。 沈念大喜,当即拱手道:“那下官告退!” “你不能走,你是证人,与我们一起找马学士!”王锡爵扯着嗓子说道。 沈念无奈,只得止步。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是大了好几级。 …… 片刻后。 三人出现在翰林学士马自强的房间。 马自强看到二人脸上有打斗痕迹,当即朝着沈念道:“子珩,家丑不可外扬,速速关门!” 马自强处理这类事情已是轻车熟路。 只要能关门解决的事情,就关门解决。 一旦传到翰林院外。 那惩罚肯定是逃不了的,严重了,可能还要打板子。 他也知依照王锡爵与申时行的关系,大打出手,一点都不令人感到意外。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怎么将子珩也牵扯进来了?”马自强问道。 当即。 申时行、王锡爵各自气呼呼地将打架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沈念将他所见的情形也补充说明了一番。 马自强站起身,缓缓道:“国子监那群监生也确实需要调教调教了,半个京城流传的都是他们的是是非非。” 国子监监生,主要分四种,分别是荫监、举监、贡监、例监。 荫监,即靠祖上之功而特招入学; 举监,即选拔出的年岁二十五岁以下,较有天赋的落第举子。 贡监,即地方府州县学举荐的优秀生员,如今在家养老的吴承恩就曾是这种。 例监,即以缴纳钱粮或其战马入学的生员。 明初,朝廷缺官。 监生甚至直接能被任命为知县甚至一州通判。 但当下,南北国子监的监生备案者足足有万余人,外加科举人才甚多,他们若不参加科举,根本分不到官。 于是乎,一批批没能力中举的监生,结业后便只能被委派到偏远地方,穷其一生都只能当个七八品的小吏。 在这样的情况下,监生们看不到光,便没了志气,教习们也没有了心劲去教。 许多人在官路不通的情况下,便想着著书立说,即使不能做到王阳明那样,也能聚拢一众学徒,吃喝无忧。 故而监生们不爱学,而爱辩,爱议朝政,爱讥当权者。 更有甚者,经常缺课,经常出入茶馆酒肆,青楼瓦子,只顾享乐风流,快活在当下。 这也导致国子监几乎成了放养官二代、军二代、商二代的地方,在朝廷的地位越来越低。 马自强站起身来。 “我觉得汝默所言不错(申时行,字汝默),我建议除了给监生上课外,也应给国子监众教习上课!另外,不用修撰、编修们去,子珩去更合适!” 此话一出。 申时行、王锡爵、沈念三人都几乎石化了。 这好像更侮辱人了! 沈念再厉害,那也只是个从七品。 王锡爵愣了一下,先朝后退了两步,然后从上到下打量了马自强一番。 “马学士,枉下官一直以为您……您……人品端正,处事向来公平,没想到竟也如此护短,如此侮辱我国子监!” “下官虽不敢打你,但是我还是……”王锡爵看了沈念一眼,迅速看向申时行,道:“还是敢揍馆内其他人的!” 沈念身材挺拔,看上去孔武有力,王锡爵感觉打不过,便只能针对申时行。 申时行下意识地就退后了两步。 二人不是第一次打架了,他没有一次能占上风。 “莫急,听我慢慢讲!”马自强捋了捋胡须,沉声说道。 “国子监监生不求上进,源于仕途无前景,源于教习们心力不足,也想转迁其它衙门!我知你经常训诫,然效果甚微。” “当下,要让他们提起志气,唯有一法,那就是羞辱他们一番,让他们知晓自己有多差劲,对教习亦是如此,他们大多想来翰林院,但不思提升才能,反而尽走一些旁门左道,根本没有资格入翰林院!” “国子监的教习大多都是从八品,比不上子珩,外加子珩才二十五岁,比那些监生大不了多少,令子珩羞辱臭骂他们一顿,效果最好。如果被狠狠羞辱一番后,仍不思进取,那这批人几乎是没救了!” “你若觉得子珩官位、资历不够,那便请三位阁老亲自去训、去骂!” “够!够!够!若让三位阁老骂,他们恐怕就彻底蔫了!”王锡爵说道。 国子监那群教习一向感觉自己怀才不遇,那群监生则自诩为人中龙凤,都极爱面子,若受羞辱,没准儿会提起斗志。 顿时,王锡爵觉得此计可行。 马自强又看向沈念。 “子珩,我能看出,你是会教训人的。或许你骂完之后,他们会恨你,但假以时日一定会感激你,你不会不情愿吧?” “下官,愿意为之!”沈念拱手。 这种活儿虽得罪人,但干起来,其实还是蛮过瘾的。 并且有助于为沈念立一个“暴躁检讨、直笔史官”的名头,此名头是有益于沈念向上走的。 王锡爵顿时化作笑脸,看向申时行,道:“汝墨,是我脾气大了,向你致歉,改日我请客!” 说罢,王锡爵一拱手,便转身快步朝外走去。 …… 注:晚明官场(万历朝),非进士难入四品以上,监生非举人最高任知县,鲜有特例(举人海瑞,乃是特例)。 第0040章:张居正指示,吕调阳要求,张四维强调,沈检讨加班! 九月十一日,清晨。 文华殿日讲,一众日讲官分列两侧。 沈念发现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位阁老,外加马自强、申时行二人皆是精神状态萎靡,眼圈泛黑。 显然昨晚没睡好。 日讲之后,沈念通过马自强、申时行之口,才得知这些人几乎一夜未眠。 缘由竟是:因讨论国子监祭酒王锡爵与国子监司业周子义昨日黄昏时分联名呈递的《国子监教习与监生训诫策》。 王锡爵用了三两唾沫星子,说服甚是迂腐的周子义后,便依马自强所言,撰写了这道奏疏。 大概意思就是—— “欲邀翰林院检讨沈念讲学,折辱训诫一番国子监的教习与监生,助后者一改懒散颓态,匡正学风。” 张居正看罢,觉得此策可大范围推行。 当下官学的教习生员。 要么感慨怀才不遇,要么踌躇满志,实则是能力不足外加不思进取。 朝廷令他们献新政之策,皆缄口不言。 但若出一个新政之策,能从头评到脚,大言不是之处。 其目的。 不是为了大明江山、天下万民,而是通过品评挑剔,获得一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优越感。 于是。 张居正便将吕调阳、张四维、马自强、申时行、王锡爵、周子义六人唤去商议。 众人经过一番商议,在快到四更天时终于统一了想法。 首先。 此策除了在北京国子监执行外。 接下来还要在南京国子监、各个地方州府的官学施行。 训诫人选从地方主官、贰官、十三道监察御史、六科言官、甚至地方上致仕的耿直官员里面筛选。 主打一个,用外面的硬石头将这一潭潭死水敲成活水。 其次。 北京国子监训诫可由翰林检讨沈念示范打样,训诫书记录成文,传达到地方。 为保证训诫的力度以及思想的一致性,沈念撰写初稿,马自强、申时行、王锡爵、周子义校正补充,内阁审核。 最后。 所有训诫人的训诫稿都将由翰林院汇编成书,刊行天下。 眨眼间。 此事由芝麻变成了西瓜。 天下事就是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 张居正心中装得是天下,每日思的是天下,故而许多事情在他眼里都变成了天下事。 …… 午后,翰林院。 一座幽静的宅院内。 马自强、申时行、王锡爵、周子义、沈念聚在一起。 五人商讨了一下分工。 王锡爵和周子义负责为沈念提供当下国子监众教习与一众监生的情况,包括家庭出身、性格习惯、文章诗词、监内考绩等。 沈念根据这些信息,撰写初稿。 而后,马自强与申时行对初稿进行校正补充,五人都无异议后,便呈递内阁。 在此之前。 内阁三位阁老已经圈定了交稿时间与内容大方向。 张居正指示,三日内必须将训诫稿交到内阁,内容须言之有物,言之有理。 吕调阳要求,训诫之言必须要振聋发聩,直击教习监生之痛点,言者不可因惧得罪人而畏首畏尾。 张四维强调,因要汇编成书,文字万万不可粗鄙低俗,要将翰林院官阁之官的优秀表现出来。 随即,众人便开始忙碌起来。 沈念计划的是,至少用一天的时间,消化掉国子监众教习与监生的情况,然后才能言之有物。 明日午时后开始撰写,翌日一大早呈递给马自强与申时行。 不多时。 沈念的书案上便堆上了一厚摞文书,全是王锡爵与周子义挑选出来的。 唰!唰!唰! 沈念一目十行,翻阅着这些文书,有疑问便立即问询王锡爵和周子义。 作为一名以庶吉士身份留馆的史官。 沈念的记忆力异于常人,不敢说看过一遍后过目不忘,但也能记个七七八八。 而王锡爵和周子义对国子监的情况,可谓是如数家珍。 这无疑提高了沈念了解情况的效率。 …… 入夜,繁星点点,夜微冷。 沈念本不想加班。 但见昨晚近乎通宵的王锡爵和周子义还在忙碌着,便只能再阅览一会儿。 不多时。 马自强带人将晚餐送了过来。 他走到沈念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子珩,你虽是年轻人,但熬夜也伤身,最多忙到子时就歇着,不然就耽误翌日清早上衙了,今晚的夜宵,我已命人为你准备了!” 沈念撇嘴一笑,只得继续阅览文书。 当下的朝堂,忙人是真忙,闲人也是真闲。 约一个时辰后。 王锡爵与周子义将所有文书都整理了出来。 沈念看完这些至少要两个时辰,见沈念没有疑问,二人便回去了。 二人也是熬夜达人。 但昨晚就没睡,再熬夜,身体就真吃不消了。 若让南京那套班子的一些“半养老状态”的官员看到沈念等人这般忙碌,估计就不会羡慕在京师做官更有前途了。 大明官场,英年早逝者,不在少数。 唰!唰!唰! 沈念又翻阅了近一个时辰,眼看近子时,而剩下的文书,明天上午完全可以看完,便起身回家了。 翰林院大门外。 阿吉牵了一辆马车在外面,他自入夜后便在此等候了。 约一刻钟后,沈念回到了苏宅。 家内灯火通明。 丫鬟小桃迅速为他准备热水洗漱,顾月儿则是为他准备了一碗热乎乎的馄饨。 另外,还有点心、水果,以及捏肩敲背服务。 沈念吃馄饨吃到一半,脑袋一歪,便睡着了。 今日脑子飞速旋转,比干一天的体力活都要疲累。 而后。 顾月儿、小桃、阿吉三人将他抬到了床上。 翌日五更天,沈念便起床奔向翰林院。 此刻的他,精力已恢复了大半,若今日能早些写完,他也能早些回家休息。 唰!唰!唰! 沈念坐在书案前,继续翻阅文书。 王锡爵与周子义坐在沈念身边,随时准备着回答他的问题。 二人都甚是敬业且对国子监很有感情,将此事看得尤为重要。 约一个时辰后,秋阳高升。 金色的阳光泼洒在书案上,沈念的肩膀上、脑袋上。 他终于看完了所有文书,对翰林院的教习与监生有了更加全面的了解。 接下来,该动笔了! 第0041章:训诫稿成,沈老师即将上线 近午时。 距离沈念提笔已过去大半个时辰。 纸上空空。 他竟一个字都没写出来。 沈念本为讲师。 此类训诫人的差事原应易如反掌,但此刻他却突然没了感觉。 没感觉的原因是—— 看完大量文书后,他发现国子监的教习与监生们,问题太多了! 教习之中。 有纯熬资历的,有想各种门路转迁的,有志大才疏的,有偏激愤青的,还有辩论成瘾的杠精…… 监生之中。 有懒惰混日的,有沉溺酒色的,有写话本小说的,还有兼职做小买卖的…… 五花八门,乱七八糟。 完全就是一摊摊扶不起的烂泥。 当然,也有一些课业优秀者,但他们的入仕目标是:当官赚钱。 沈念若想通过训诫,让这些人支棱起来。 讲什么忠君爱国,为天下百姓谋福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官话,根本没用。 这种话。 只能骗一骗那些十三四岁的小生员。 唯有将家国命运与他们的个人利益捆绑在一块,才能使得他们有所动容。 沈念反复思索后,心中有了面对监生的训诫说辞。 但很快,他又皱起眉头。 监生们年轻气盛有追求,还算好对付。 然一些教习。 那就是一颗颗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的铜豌豆。 要提起他们的心劲。 犹如鼓动一位八十岁老叟上马提枪再生个孩子。 太难了! 突然。 沈念望向不远处坐着的周子义,不由得眼前一亮。 这不就是国子监最硌牙的那颗铜豌豆嘛! 论拗,论辩,论钻牛角尖,周子义都是国子监的佼佼者。 在他眼里。 解决大明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在圣贤书里。 可就是没人听他的。 这次。 他之所以赞成让沈念训诫(侮辱)国子监的教习与监生们。 乃是因当下国子监的教习监生,就如同太液池畔柳树上的枝条,没一个能支棱起来。 他很迂腐固执,但德行境界很高,最大的缺陷是:相信治国之道,全在圣贤书中。 沈念若与他辩一辩,大概率能找到训诫国子监教习的切入点。 当即,沈念站起身来。 “周司业,下官思绪有些堵塞,想让您以国子监一些教习的观点与我辩一辩,您看如何?” 周子义胸膛一挺,道:“为了训诫稿,我一切都能听沈检讨的,只是该如何辩呢?” 沈念微微一笑,道:“我来问,你来答就行!” 周子义认真地点了点头。 沈念又看向一旁的王锡爵,拱手道:“王祭酒,麻烦您在一旁看着点,下官……下官怕周司业动手!” 王锡爵一愣,笑着道:“子珩放心,周司业乃是君子,向来动口不动手,我看着便是。” 随后,沈念与周子义相对而立,距离不过半丈远。 沈念开口便问道:“周司业,下官听闻你精研经术与“濂洛关闽”之学,著作丰富,然文集滞销,监生不学,于朝政亦无所用,不知你觉得当下一肚子的经学能治国吗?” 濂洛关闽,即濂溪周敦颐、洛阳程颢、程颐,关中张载、闽中朱熹。 刷! 此话一出,周子义的脸色就变了,下意识就想动手。 当下,陆王心学流行。 老一套学术愈加僵化,无实用,被民间读书人冲击得已变了模样。 王锡爵也是一愣。 沈念一刀戳在了周子义的软肋上。 后者之所以研究经术,其实是因不受重用。 “非……非也。自太祖起,我朝一直宗朱子之学,此乃礼之源、国之根……” 周子义瞬间进入“拗教习”的状态,沈念便与他辩驳起来。 不到片刻。 二人都是卷起袖子,唾沫横飞,俨然有打起来的趋势。 一刻钟后,二人的喉咙都快要吵冒烟了。 沈念辩驳一句后,有所明悟,立即提高声音道:“周司业,可以了,可以了!我够用了!” 王锡爵连忙拉住周子义。 后者长呼一口气,道:“沈检讨,待此事完结,咱们私下再论一论!” “可以,可以!”沈念笑着说道。 这就是国子监许多教习的特点。 认真,严肃,各个都是辩才,捂着自己的那套理论,总能自圆其说。 午后。 沈念吃过午饭,便提笔写了起来。 待他去国子监上训诫课时,定然不会照着训诫稿朗诵,肯定有所自由发挥,然主要的论点还是要写清楚的。 此事关系着大明朝的官学教育,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 入夜时分,沈念终于将初稿完成。 他没有着急拿给别人看,而是将稿子带回了家,他喜欢睡前再看一遍,然后早起再誊写一遍,方算完成。 他对此事很认真。 这也关系到他的前程。 当下的他,因担任着日讲官与兼记起居注的差遣,能经常在皇帝与一众高官面前露脸。 他自然要把握好每一次机会。 …… 翌日一早。 沈念命文吏将他撰写的训诫稿分成四份,待马自强四人聚齐后,分别放到了他们的面前。 “烦劳诸位大人补充雅正!” 马自强、申时行、王锡爵、周子义都非常兴奋,当即都埋头看了起来。 而沈念则是观察着他们的表情。 不消片刻,四人的表情开始变得凝重,然后面露疑惑,惊讶。 而后。 周子义面色阴沉,攥起拳头,而王锡爵则是露出了一抹笑容。 马自强与申时行看着看着,也是嘴角微翘,看完后,都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很快,四人都抬起了头。 马自强道:“元驭、以方,你们先讲!” 周子义率先道:“是不是……重了一些?我看完后,今晚肯定是睡不好觉了!” 听到此话,王锡爵道:“以方兄,我觉得挺好,利刃才能去沉疴嘛,若是误伤了谁,也在所难免!” 马自强点了点头。 “此训诫稿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但我觉得,恰到好处,无修改之处!” 申时行也点头道:“我也没什么修改的,不过在子珩训诫之时,我建议多派几名护卫,不然真有人会动手!” “哈哈哈哈……”几人顿时都笑出声来。 随后,四人都在训诫稿上签上了名字,马自强还专门写道:甚好,未改一字。 …… 内阁值房。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人看过沈念的训诫稿后,不约而同,竟同时笑出声来。 “哈哈,不愧是年轻人,这哪里是在训诫国子监的教习、监生,将全天下的读书人都训诫了!” “训诫得好!这个沈念,有些像海汝贤,不过他更聪明,更懂得官场之规,知晓如何办朝廷之事。” ……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人其实都挺看不上国子监的教习与监生,更看不上那些胸中只有圣贤书,喜欢高谈阔论的腐儒。 他们也是从读书人的身份走出来的。 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些未经过世事摔打的读书人到底有多幼稚,有多偏激。 当即。 张居正轻捋胡须,道:“明日午后,国子监训诫!” 第0042章:名场面!沈念的训诫课(上) 翌日午后。 京师东北角,崇教坊,国子监。 众博士、典簿、助教、学正、学录、典膳(统称教习)与近千名监生齐聚于前庭。 乌泱乌泱,挨肩擦背,几乎站满了每个角落。 此刻,教习与监生们都是一脸懵。 国子监司业周子义只通知所有教习与监生午后在前院集合,但并未言明事由。 依照常例。 此等规模不是皇帝或阁老来训话,便是礼部有重大活动安排。 但这种事宜一般都会提前告知,甚至有文书传达。 而今什么都没有,祭酒与司业今日一直都未出现,略显蹊跷。 …… 片刻后。 国子监祭酒王锡爵与司业周子义来到了前庭。 二人身后跟着数名仆役,还搬着一个高约三尺、直径约五尺的圆形木台。 王锡爵走到前庭中间,令仆役将木台置于中间,而后高声道:“绳愆厅监丞何在?” 两名监丞迅速走出。 “以此木台为中心,教习围于前,监生围于后,迅速排列成队,三位阁老很快便将到来!” 二监丞不敢怠慢,迅速整起队列来。 教习与监生们一听三位阁老亲至,表情也都变得严肃起来。 他们虽爱讥爱辩爱高谈阔论,但在上官面前却怂的很。 礼数上不敢有丝毫差错。 不同于宋朝将国子监生当成香饽饽,明朝最喜欢整治的就是国子监。 特别是明太祖老朱开国时期。 洪武元年,国子监还叫做国子学。 第一任祭酒许存仁遭弹劾,死于狱中;第二任祭酒梁贞,罪归故里;第三任祭酒魏观外放后被杀;第四任祭酒乐韶凤,因病被免;第五任祭酒李敬,以罪罢免。 而在洪武十五年后。 国子学改名国子监,国子监祭酒更是屡屡被惩,鲜有善终。 直到老朱去世,国子监的日子才稍微好过一些。 朝廷之所以针对国子监。 是因国子监乃天下官学之表率,然学官们爱议朝政,胡说乱写,时不时还裹挟于一些党派门户之中。 整治了他们。 民间的书生文人便会收敛一些,朝堂上也会肃静一些。 但因监生是一批一批的。 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总会有一小撮血气方刚、为清直之名不惧死但又眼高手低的。 故而,时不时就要整顿一番。 王锡爵与周子义之所以没有告知他们今日之实情。 是因一些教习与监生,甚贼,甚滑。 他们若知是训诫课。 还是从七品的翰林检讨沈念给他们上训诫课,绝对会找理由请假。 因往昔有装病、装伤的教习监生时不时被打板子。 他们现在请假的手段已上升到了另外一种“自虐”的层次。 比如:穿薄衣夜坐房顶让自己感冒;狂吃巴豆拉肚子拉到自己真的提不起裤子;一脑袋撞在门柱上,不流血不起包便不停等等。 手段多种多样,防不胜防。 为了脸面,什么不要脸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而此刻,来了,便走不脱了。 想找理由开溜,必须经过王锡爵与周子义点头。 …… 约一刻钟后。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大阁老,马自强、申时行两大学士和沈念,以及数名记录的文吏,一起来到了国子监。 与此同时。 锦衣卫千户周海带着三十多名锦衣卫站在最外围,手里都还拿着乌黑发亮、铁皮包裹的栗木杖。 国子监的教习与监生都吓了一跳。 锦衣卫直属皇权,一旦出动,那就是大事,携栗木杖而来,显然有可能会廷杖某人。 锦衣卫,恰是国子监教习与监生脸面的克星。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位阁老大步走到众人中间,而后张居正踩着凳子踏上了木台。 “咳咳……” 张居正轻捋胡须,咳嗽两声,庭院内瞬间安静下来。 连敢大口喘气的人都没有。 “自朝廷整饬学风以来,国子监表现尚可,然仍有一部分教习不思学政,或思转迁换职,或于公衙内著私书;还有一部分监生,懒懒散散,不思进取,在京师民间之风评甚差!” “国子监,天下学府之表率,若品行不端,学政课业不行,何以让天下官学习之?” “经内阁决定,今日为国子监一众教习、监生,上一堂训诫课,训诫课之师为翰林院检讨沈念!” 唰! 就像有人在最前方一众教习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后者集体黑脸。 当即便有七八人朝前跨了一步,意欲开口说话。 何为训诫?乃批评教育之意。 如先生骂学生,父亲骂儿子,即使是上官骂下官,若资历不够老,级别不够高,也不能用“训诫”二字。 若是内阁阁老来上训诫课。 说得对,他们还能忍,若说的不对,那也定是要反驳的。 而今。 一个二十五岁的从七品检讨来训诫,这让一众从八品的教习无法接受。 被沈念在此训诫。 那相当于沈念充当他们的长辈,他们的先生了。 这不是侮辱人嘛! 可谓奇耻大辱,损坏名节。 张居正看向出列的数名教习,面色严肃地说道:“先听训诫,结束后再言其它,有扰乱秩序者,杖四十!” 砰!砰!砰! 外围的锦衣卫们配合着以栗木杖敲击地面。 出列的教习,顿时有些怂了。 四十杖,若想打死人,那绝对是能打死人的。 他们向朝廷表达不满。 从来都是用诗词隐喻、用文章旁敲侧击、猜谜语,或借典故讽刺当下。 真让他们当面顶撞三大阁老,他们还是不敢的。 “你们是要顶撞阁老吗?速速退回去!”王锡爵朝着站出来的教习说道。 他知晓,这些人若不听话,那肯定是要廷杖立威的。 顿时,教习们都退了回去。 心中开始思索该如何“指桑骂槐”式的向民间百姓宣讲今日之耻。 随即。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马自强、申时行、王锡爵、周子义七人,走到前方厅堂口,坐了下来。 坐在那里,他们能看到一切,且还不影响沈念训诫。 与此同时。 沈念大步走上木台。 两名锦衣卫站在他的两侧,手握绣春刀,面色甚是严肃。 一般的年轻人,遇到这种大场面,不可能不紧张。 但沈念,那是曾给三千人讲过课的名师,怎会怯场! 今日他若真被揍了。 那留在身上的不是伤,是荣耀!是考绩!是助他青云直上的玉藤金蔓! 他站在木台上,环顾四周。 待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方才开了口。 “诸位国子监的教习、监生,本官沈念,当下任翰林院检讨,兼御前日讲官兼记起居注。” 他说完此话,下面明显有咬牙的声音。 沈念这个差遣,没有一个年轻人不羡慕。 沈念提高声音,接着道:“诸位一定很疑惑,我一个从七品有什么资格来国子监这个四品衙门为你们上课,我告诉诸位,为什么?” “因为若阁老们来训诫你们,恐怕在场的许多人都要卷着铺盖回家了!” “我来训诫,说明诸位还有救,还不是特别差劲!” 沈念说完此话后,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他,眼眸里分明写着:小人得志,哗众取宠,危言耸听,大言不惭…… 这群人,不是张张嘴就能训诫成功的。 第0043章:名场面!沈念的训诫课(中) 国子监,前庭。 沈念无视下方一众教习与监生凌厉的目光。 “接下来,我来讲一讲国子监的问题,诸位且听听对错,若我出言有失,可以反驳!” 听到此话,国子监的教习与监生们都挺起了胸膛。 论辩,乃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目前,国子监教习不振,学风低迷,主因是一众教习认为‘优者入仕,劣者从学’,有人日日思转迁,有人一心务私学,一份讲义用三载,只会罚抄、罚背、用戒尺,还怨监生无能耐!” 听到此话,一些监生竟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至于诸位监生,或耽于逸乐,或空言报国,或随波逐流。有人因家人富贵,已安排好了前程,故而不学;有人自知才学浅陋,难考进士,故而不学;有人自诩高洁,自认有经天纬地之才,然科举试题僵化,故而不学……” 一些教习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国子监变成今日这般不堪,主因便是教习皆不用心教,监生皆不用心学,人人皆有罪过!” 此话,让所有人都瞪眼看向沈念。 唰! 一名头发花白的教习站起身来。 “一派胡言!我白禄正讲学,向来不藏私,虽讲义不新,然在学堂之上,尽心尽力,从未缺课,谁也没有资格称我不用心教?” 白禄正将胸膛挺得高高的,下巴对着沈念,甚是气恼。 沈念看向他。 “白博士擅讲五经,确实优秀,然监生却不喜听,据我所知,白博士所教的监生,三年来的考绩几乎全是倒数,不知可为实情?” 白禄正老脸一红,道:“那……那是他们不学,与老夫何干?” “不学?为师者,应言传身教,白博士人前光鲜,高谈经学,然私下内宅养戏班,外宅养小妾,夜夜纸醉金迷,不知您是让监生们学您白日之言,还是晚间之乐?” “你……你……你……不可言人私?此与公差无关!” “是与公差无关!然你在国子监,第一身份是师,第二身份才是官,你先不师,如何让监生们习之?”沈念骤然放大了声音。 白禄正张嘴欲言,顿时不说话了。 京师官员,养戏班、养外室者不在少数,朝廷默许,算不得罪过。 然从师者的角度来讲,他确实有违圣人之言,说一套,另做一套。 这时,又一名教习走了出来。 “沈检讨,老夫劝你嘴下积德,你入翰林院前程似锦,怎么就不允我们追逐仕途?” “谁不想官居要职,谁不愿致君尧舜,成就一份惊天伟业?老夫年轻时也将匡扶社稷当作己任,然当下,老夫困于庠序,只能讲学,闲暇之时,老夫在家中立言著书,并未影响公差,何错之有?” “若让老夫成为翰林之官,老夫必将夙夜为公,将个人喜好全弃到一旁!” 沈念微微摇头。 “您搞反了!不是入翰林后才变得夙夜为公,而是夙夜为公后才有可能入翰林。我与诸位一样,也是寒窗苦读,从进士到入馆(即成为庶吉士),一步一步走到现在。”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六部堂官,更不是谁入了内阁就能干好,谁若觉得自己是遗漏之贤,完全可以申请外放,去地方州县做出一番成绩来,这才是成为堂官之道!” “今日,我奉内阁之命训诫,能听我言者,我很高兴,不听我言者,我也不愿训诫,而更愿劝退!” “若诸位有厌倦讲学而又无治国之能者,我建议早日致仕,当下尸位素餐,下场可是非常悲惨的,莫劳累半生,最后却晚节不保!” 顿时,多位教习都有些心虚。 依照他们的品级,致仕之后,不但没有退休金,免役免税的权利也将大幅度缩水。 自然不想退! “王助教,你若想做堂官,我建议你先将‘金莲饮酒’的习惯改一改,不然科道言官们的弹劾奏疏可都是一把把明亮锋利的刀!” 这名站出来说话的教习没想到没报姓名,沈念都认出了他,并且知晓他“金莲饮酒”的爱好,不由得站回原处,低下了脑袋。 金莲饮酒,又叫妓鞋饮酒,即用女妓绣鞋作为酒杯喝酒,最好是带着味道的现脱绣鞋。 此等污秽行为,却被诸多文人视为风雅。 其实,众教习私下做了什么,锦衣卫大多都知晓,且有些事情还依照曾经老朱的办法,绘制成了画作。 肮脏的事情多着呢! 若真惩戒一番,莫说国子监停摆,整个大明朝堂恐怕都要停摆了。 此等世风之下,保持高洁,难如登天。 沈念之所以将其讲出来,乃是为了杀鸡儆猴,让天下学官为之警醒。 为人师者尚不守德行,还如何教人? …… 紧接着。 沈念又将数名教习训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约一刻钟后,所有教习都老实了。 躲沈念的目光,就像做错事的学生躲着先生。 沈念对他们的把柄如数家珍,外加言出的都是实情,他们还如何论辩? 甚至连钻牛角尖辩治国之道的机会都没有。 打铁还需自身硬,然而他们没有一个能硬起来。 沈念缓了缓。 见无教习再站出来,当即开始用训诫稿上的文字总结。 “诸位教习,言耕者众,执耒者寡,驰于空想,骛于虚声,有何用哉?” “若喜讲学,便钻研学问,务新求变,莫再想那高官厚禄!” “若求高官厚禄,便观民情,习政事,焚膏继晷,研习富国富民之策!” “若欲著书立说,请先立德,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妄议朝政,误国害民!” “若心向田园,喜酒色美食,不如退位让贤,返乡归去……” 此话若只是纯粹从沈念口里说出,还未有太大杀伤力,然当下他后面站着的是三位阁老。 此次只是训诫。 若知而不改,下次可能就是廷杖,就是罢黜了。 这一刻。 张居正一脸轻松,缓缓捋着他的美须。 他就欣赏沈念这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若朝堂青年官员都如沈念这般,他就不会那么疲累了! 吕调阳与张四维对沈念的表现也甚是满意。 这类训诫,就适合沈念这类级别的官员讲。 沈念与他们职位相近,然年轻,有才干,更有前途,以师者的语气,言之凿凿地训斥他们,使得训诫的侮辱性与杀伤力倍增。 若阁老们来训诫,说太轻了,无用;说太重,就要打板子、砍脑袋了! 沈念对付完这些教习后,看向众监生,训诫他们,就需换一种方式了。 …… 注:金莲饮酒:“少顷,西门庆又脱下她一只绣花鞋,擎在手里,放一杯酒在内,吃鞋杯耍子。”见《金瓶梅》第六回。 第0044章:名场面!沈念的训诫课(下) 训诫国子监教习,能以仕途前景、品行名声相挟。 然对这些监生,却行不通。 国子监四类监生,其实情况只分两种,一种躺平摆烂型,一种志大才疏型。 荫监生(特招生)与例监生(赞助生),大多家境殷实,背后有靠山。 他们秉承着当下“名利不如闲”的世风,以玩乐为主。 心中想着只要能正常结业,日后先去地方做个县丞或主薄,然后再经由家族父母跑官,日子便差不了。 故而不学。 举监生(落第生)和贡监生(地方优秀生),被国子监风气带坏。 知晓埋头苦学不如投机钻营,各个志大才疏,要么处处结交权贵,要么讥议朝政,赚取名声,以备日后著书立说,建立学派,以谋生计。 国子监内,有没有那种“苦读好学,致君尧舜”的监生呢? 当下还真没有! 自景泰(明代宗朱祁钰年号)之后,国子监纳粟之例大开,广招例监生,导致其变成了卖官鬻爵的铜臭之地。 真正有心科举、品学兼优的读书人,要么被地方主官看中,重点培养,要么便自寻名师苦读,专心科举。 翰林院近些年的修撰、编修、检讨,鲜有国子监生。 若国子监真的好,依照沈念他爹的财力早就将沈念送进去了。 说白了! 当下的国子监,培养的皆是地方底层县官。 大明选官。 主要在三种出身中挑选。 一为进士;二为举人;三为岁贡生(此处指代监生)。 嘉靖时期。 曾有御史官云:“进士率不三五年而迁,举人稍迟,岁贡则倍蓰(原数的五倍)矣,进士有部贰之望,举人则如台署者百之一,岁贡则益单卑,无华阶,及府佐而止矣。” 简而言之:国子监生,结业便有做官资格,然上限也就是“府佐”而已。 …… 沈念环顾四周,发现有些监生正一脸挑衅地望着他。 似乎在说:本公子手中有钱、家中有人,目前安于现状,只求顺利结业,我看你如何训诫我? 这时,沈念双手往后一背,挺起胸膛。 他乃进士出身,正经官身。 面对这些连举人身份都没有的监生,自然要摆出一副先生的样子。 对这些年轻人,他就没必要客气了! “咳咳……咳咳……” 沈念咳嗽两声,吸引了所有监生的目光后,慢慢环视过去。 若有人看他,他便与后者对视。 约过十余息,沈念开口了。 “诸位监生,在本官眼中,当下的你们,尽是一无是处的废物!” “废物”二字,沈念咬得极重。 唰!唰!唰! 所有监生都有些傻眼。 没想到沈念竟直接道出如此粗鄙之词,且是枪扫一大片,将所有人都骂了。 这可是国子监。 隔壁就是供奉孔老夫子的文庙。 “沈检讨,你……你怎能骂人?”一名监生气愤地说道。 沈念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先听本官讲完!” “废物,无用之物也。诸位监生,请问你们会什么?” “你们日日阅读经籍,以学为业,可有人的文章诗词在街头畅销?可有人创立学说被民间书生热议?可有人对我大明田事、商贸、水利、军政等任何一个方面有所建言?可有人对皇上、朝堂、百姓做过一丝贡献?” “本官再朝着小处讲一讲,可有人自食其力、不靠家族父母添补?可有人囊中羞涩时想到的是做个代书先生而非朝家中伸手?可有人学以致用,写过一篇经世致用的好文章?” “有人恃家世显赫,有人凭门第高贵,以杯中之物为乐,以床第之欢为欢,手持经籍,心在酒筵,无实学,无实绩!” “于国,无所用;于家,无所用;于他人,无所用,于己,亦无所用。不是废物是什么?” 沈念敢这样说,自然是经过一番详尽调查的。 这时,一名监生站了出来。 “沈检讨,莫欺我等年少!我们当下仍在求学阶段,来日若入仕途,不一定比你差!” “哼!” 沈念冷哼一声,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你叫什么名字?” 那监生听到此话,猛地一哆嗦,道:“我叫什么并不重要,沈检讨你实在太侮辱人,难道我们还不能反驳?” 唰!唰!唰! 顿时,几十名监生同时朝前走了一步。 他们害怕沈念如对待教习那般,照着名字揭短,故而一致对外,就是不报名姓。 沈念淡淡一笑,从高台上走下来。 两名站在下面的锦衣卫连忙跟在他的后面。 沈念大步走到这群监生的面前。 “你们这群监生,无功名,无官身,站在我的面前,我都不知你们是谁!你们没有资格挺着胸膛对我说:来日入仕途,不一定比我差!” “我说的是当下的你们,当下的你们就是废物!” “若不服气,便证明给我看,我希望,数年之后,你们有人能成为我的上官,然后指着鼻子告诉我,他不是废物!” “当下的你们之于国、之于民、之于他人、之于自己,皆无所用,就是废物!”沈念再次重复强调。 沈念背着双手,距离这群监生只有一步的距离。 监生们想反驳,但确实无实学又无实绩;想动手,沈念身侧两名锦衣卫的手都摸着绣春刀呢,最外围的锦衣卫更是握紧了栗木杖。 这时,从监生后面突然走出来一个年轻人。 看面相、步态,少年老成。 “沈检讨,你可以骂那些沉湎酒色、只求结业的监生是废物,但不可骂我周诚是废物!” “自入国子监以来,我已向朝廷上疏十余次,虽皆被退回,然我有济世报国、澄清天下之大志,但凡新策,我皆有所书,我不是废物!” “周诚,本官知道你,多次在民间小报刊文,多次在街头茶馆谈论朝政,还有甚多书生迎合,是否?” 周诚略显骄傲地点了点头。 沈念看向他,接着道:“那些沉溺酒色的监生,若得官,必然无所成,家人跑官不成,最多沦为闲人。” “但是,你这类废物,一旦得官,必将苦民误政,甚至成为国之蠹虫!” 周诚被骂得有些发懵,不知沈念为何说出这种话。 “因为,你眼中无社稷,心中无百姓。你回去翻一翻你的奏疏文章,哪一篇是为百姓计?哪一篇是为了天下苍生?” “考成法施行,你认为朝廷对官员过于苛刻,易引发官怨;给驿法施行,你跳出来称皇恩过薄,请求撤回。你的眼里只有你,只有利,而无民。” “高谈阔论无实学,空言报国无实绩,难道不是国之蠹虫?作为一名国子监生,你的首要任务是学,而非言,特别是妄议胡言,质疑朝廷,明白吗?” 听到此话。 前厅内的张居正如同在三伏天喝了一碗冰镇莲子羹。 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类讥言朝政,误导百姓之人,言,还不如不言。 周诚张了张嘴,退到了后面,越说细节,他越露怯。 他一心入仕,根本不关注民生民情,自然说不出来什么。 …… 片刻后。 一众国子监生都被沈念训诫地低下了脑袋,好似有块镌刻着“废物”的大石头,落在脑顶。 他们从未发现自己如此不堪。 沈念这个废物论。 指的不仅是他们,而是将天下的无用读书人都囊括了进去。 今日,绝对是北京国子监最黑暗的一天,甚至是全天下读书人最黑暗的一天。 沈念缓了缓,开始总结。 “诸位,好男儿立于天地之间,自当有鸿鹄之志,富贵荣华,终有衰日,腹内才识,方为日月,常明不熄。” “立身立德立言,皆应以立学为先,我不敢苛求诸位都能以报国为志,惟愿不负此生,不做废物、闲人、蠹虫!” …… “吾今作此训诫,非欲加罪某人,乃心之所想矣,最后送诸位一句话:不弃微末,久久为功!” …… 说罢。 沈念转身回到高台,朝着庭院正厅处,躬身鞠躬,然后道:“训诫课,毕!” 监生们纷纷朝着沈念行拱手礼,教习们也都微微拱手。 无论服气不服气,就凭沈念今日的表现,还是要给足面子的。 沈念大步走向前厅。 今日之训诫,他并不盼着所有人都因他这番话,有所改变。 他已尽职尽责,无愧于心。 他能确定的是,此番言论必定会得罪无数读书人。 诸多监生都会想着有朝一日成为沈念上官,然后指着他的鼻子训斥道:国子监生,非废物也。 …… 前厅。 在沈念走进去的那一刻。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马自强、申时行、王锡爵、周子义全都站起身来。 这已是对他最大的赞赏。 “辛苦了!”张居正走到沈念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大步朝外走去。 其他官员紧跟其后。 马自强留到最后,朝着沈念道:“子珩,近日老夫会派人保护你,定要注意安全。” “下官明白!”沈念道。 …… 当日黄昏,翰林院内。 沈念的训诫稿已整理完毕,今晚便将刊印抄录,明日便会传遍整个北京城。 学术厅。 申时行阅罢训诫稿,朝着马自强道:“马学士,可刊印了!” 马自强想了想,道:“子珩这篇文章,将天下读书人的骄傲都踩在了地上,辱骂他者必然甚多,我们为他分担一些压力吧!” “文章结尾再加一行字:翰林学士马自强,翰林侍读学士申时行,准刊。” “可以。”申时行点头道。 加上这一行字,此文章的背后便是整个翰林院了。 …… 翌日一大早。 京师的一些民间小报便率先报出了翰林检讨沈念训诫国子监教习与监生的消息。 这些写稿文人,是会博眼球的。 他们对昨日沈念训诫的总结标题是:翰林院检讨沈念训诫:国子监教习无能,监生废物!” 并将沈念的废物论,大书特书,拆开解释。 一时间。 沈念的《废物论》成为了街头百姓热议的焦点。 有读书人称沈念是何不食肉糜,根本不知无功名读书人的辛苦? 有读书人高调宣布,要寻沈念论辩,让沈念收回这番无知之言! 还有读书人开始撰文反对沈念的观点,自费刊印,四处分发。 …… 读书人们如此激动,更加证实沈念踩在了他们的软肋上。 与此同时。 民间街头也在发生着一些搞笑的事情。 一些商贾摊贩在茶馆遇到一些高谈阔论的读书人时,会故意高声说一声:废物! 一些读书人去妓馆瓦子,歌妓们对一些无才无德的读书人忽然就没那么大的热情了。 沈念以一己之力,拉低了所有读书人在百姓心中的地位。 许多读书人只要听到“废物”二字,就会暴跳如雷,如同被踩到了尾巴骨一般。 更为离谱的是—— 有小道消息传出:沈念可能是内阁首辅张居正的私生子,不然绝不可能以从七品之职在正四品衙门训诫一众教习、监生,出尽了风头。 沈念听到此离谱的谣言后,感叹道:幸亏天下有正史,不然这些野史能野到天边去! …… 内阁值房。 张居正听到民间有人传沈念是他的私生子后,不由得捋须轻笑。 “任由他们传吧!如此,子珩或许能更安全一些!” 听到此话,值房内的官员胥吏顿时明白,日后再见到沈念,那就是名字后缀着“恩师张居正”的沈念了。 张居正是准备将沈念当作自己的嫡系学生去培养,俨然当年徐阶培养他的学生张居正那样。 …… 文华殿内。 小万历苦着脸,正在持笔写大字。 一刻钟前。 他因看沈念的训诫稿,拍腿大呼过瘾。 李太后看到后,训斥他有失礼仪,罚他抄大字十篇。 小万历做梦都想着如沈念这般,坐在御座上训斥朝堂上的官员。 他苦兮兮地抄着大字。 心中幻想着亲政之时,张居正垂首拱手,李太后深居后宫,而他大手一挥,侃侃而谈,指点江山,君临天下…… 最后,小万历还不忘为沈念写了四个字:君子如珩。 命冯保亲手送给沈念。 接下来,可能长达一个月的时间。 沈念上下衙,都会有锦衣卫护送,他的家人也会有锦衣卫保护,以防有人对他动手。 第0045章:受赏!小万历的糖衣炮弹 翰林,著作之庭也。 除修史外,制定教材亦为本职。 比如近年编撰的《增订国朝馆课经世宏辞》《皇明馆课》《皇明馆课标奇》《翰林馆课》等等。 一众修撰、编修、检讨虽不算著作等身,但各种类型的文章都能信手掂来。 诏类、表类、议类、论类、策类、序类、说类、颂类、赋类、箴类、赞类、跋类等,无一不通。 自古文人相轻。 翰林院内,向来都是谁都不服谁。 然当他们看罢沈念的《国子监训诫课讲稿》后,皆是愣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不得不承认,这类如火药炸街般的训诫稿,他们写不出。 可能这辈子都写不出。 往昔,他们大多认为沈念能够以特例任日讲官兼记起居注,全靠小聪明与运气。 经此事后,他们不这样想了。 沈念这般训诫的本事。 莫说他们,即使马自强与申时行两位学士都不一定能做到。 将国子监一众教习训诫得哑口无言! 将一众监生称为废物! 影射天下读书人无实学实绩,只知高谈阔论,讥议朝政! 言之有据,浩气凛然。 实乃硬手段、大智慧,远非常人所能及。 一众科道言官迅速将沈念的训诫稿背熟。 若能有幸巡视地方官学,沈念的《废物论》将是他们训诫一众非举人学子的利器。 …… 训诫稿传到民间街头不到三日,沈念便成了京师名人。 有贬有捧,有赞有讽。 上到七八十岁老叟,下到五六岁稚童,皆知沈念之名。 很多百姓并不知什么是训诫课。 只听得茶馆里有读书人说“沈念有云:翰林院教习无能,监生废物”,便觉得沈念所言甚有道理。 而此刻的沈念。 秉持着“高调做事,低调做人”的风格,放衙便回家。 任何吃喝应酬,一律不参与。 与此同时。 朝廷开始挑选训诫官前往地方州府训诫,整顿官学的慵懒之风,并将训诫文集的汇编事务也提上了日程。 可以预见。 一些学子会因此次训诫,内省反思,调整自己。 一些学子则会通过辱骂诋毁沈念,以自欺欺人的方式,依然如故。 真正的废物,是打不醒、骂不醒的,只能静待他们老死。 …… 十月初一。 钦天监依照常例进献万历四年的大统历,小万历传赐百官。 沈念被赏了十本历书。 十月初三。 京师突发地震,虽不是很严重,却把小万历吓得不轻。 他立即安排敬天拜祖事宜,并让内阁拟旨,令百官修省三日。 小万历之所以如此敏感,乃是因吃了太多关于天灾的亏。 大明两京十三省,无论任何一处发生洪涝、干旱、瘟疫、蝗灾、雷击、地震等天灾。 原因只能有一个:皇帝失德。 他不立即下旨应对,言官们指责他的奏疏,立马就会传到内阁,且是一摞一摞的。 与此同时。 马自强擢升,以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 距离入阁仅有一步之遥。 这一步,可能短短几个月就能走完,也可能直到致仕都不能迈出。 当下的掌控权完全在张居正手里。 马自强任正职部堂官后,仍兼经筵官,但却不再任日讲官。 翰林院编修沈一贯迅速补了上去。 与不久前的翰林修撰王家屏相同,由经筵展书官变成了日讲官兼充经筵讲官。 从这一系列职位变动,实则便能看出: 张居正很忙,学士们很忙,不得不补充底层翰林官来任经筵日讲官。 这在以前,非常少见。 …… 十月十四日,文华殿日讲。 结束后,沈念被单独留了下来。 缘由是:小万历想听沈念讲一讲国子监训诫的细节。 此等与国政相关的事情,内阁自然不能反对,便令沈念为小万历讲解一番。 偏殿内。 只有小万历、冯保、沈念三人。 沈念站在距离小万历三步远的地方,将其在国子监训诫的情形,精简化地汇禀了一遍。 小万历听得津津有味,当即道:“赏沈检讨官鲜藕一筐!” 小万历一直都挺喜欢赏赐官员。 经筵日讲官们几乎每月都能得赏,内阁三位阁老得赏就更加频繁了。 虽价值都算不得高,但毕竟是御用之物,得之,便能光耀门楣。 “谢陛下厚赏!” 沈念躬身拱手,此等场合,可以不跪。 沈念本以为马上就能离开。 哪曾想小万历打量着他,压低声音说道:“沈检讨,接下来是朕与你的闲聊,无关政事,可不记入起居注。” “臣遵命!”沈念朗声道。 若是一些无关政事的碎语,自然不用记录。 “近日,朕待你不薄吧!” 听到此话,沈念瞬间警觉起来,此话一出,接下来绝对是要让沈念办事的。 “陛下隆恩,重如泰山!”沈念道。 他说出此话,算不得溜须拍马。 不久前小万历赏赐他那幅“君子如珩”的大字,意义重大,乃是能放在家里传世的。 小万历看向冯保。 冯保立即会意,道:“沈检讨,近日你轮值记录陛下言动的机会明显偏多,全因陛下看你顺眼,想多给你一些机会。” “你记着,你的一切都是朝廷给的,而朝廷的主人是陛下,日后,下笔要知轻重!” 沈念听到最后半句,顿时明白了小万历见他的真实目的。 十三岁,正是爱面子的年龄。 小万历虽没看过起居注,但自己登基以来做了什么,他是清楚的。 他能想到。 起居注上无外乎是“某月某日,上顽劣;某月某日,上懒惰;某月某日,上跪于文华殿;某月某日,上又跪”等“贬幼君,夸贤臣”的内容。 而沈念在记录起居注时,是可以下笔轻一些,不将小万历的过错从细从详地写出来的。 此话自然是冯保开口。 这样无论是李太后知晓,还是张居正知晓,都不能怪罪在小万历的身上。 沈念眼珠一转。 此等要求他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一旦答应,他就破坏了史官必须要遵守的规矩:文直,事核,不虚美,不隐恶。 但是,也不能像个愣头青,直接反驳小万历。 沈念迟疑了数息,道:“陛下,恕臣斗胆说一句:当下,课业虽重,然终不及政,您若能多看看奏疏,发表一些见解,臣下笔再重,起居注上所表现的也不过是白璧微瑕!” 小万历先是皱眉,而后脸上露出一抹开心的笑容。 “朕晓得了!” 沈念虽拒绝了他的示意,但却也告知他:只要在政事上有所建树,其它都不足为道。 此话还暗含“望陛下早日亲政”之意,这是小万历最爱听的。 “再赏沈检讨貂皮三张!”小万历说道。 貂皮可比鲜藕贵重多了,小万历是懂得赏赐之道的。 “谢陛下厚赏!”沈念长呼一口气。 他今日若应下,相当于变成了小万历的家臣,不应,则是国臣。 家臣受宠却易夭。 国臣却能擎举天下,皇帝不喜欢,也会重用。 第0046章:精察政事!支棱起来的小万历(求追读) 或许是沈念的“白璧微瑕”四字刺激到了小万历。 近日来,小万历的表现甚佳。 无论是问学还是问政,都非常积极。 甚至晚上还在思考国政,有不明白之处,翌日一早便写纸条命人交给张居正。 张居正虽忙。 但在小万历教育这一块,绝对是不遗余力,掏心掏肺。 只要小万历问询,他立马就奔赴禁中,为其答疑解惑,不苟言笑的他,甚至不时露出慈祥老父亲的微笑。 小万历勤勉好学,也方便了沈念撰写起居注。 十月十七日,近黄昏。 沈念在起居注书册上写道:“是日,上出问元辅三次,辅臣张居正赞曰:上究心问学如此,社稷之幸也。” 写完之后。 沈念觉得再吃小万历送的鲜藕,穿小万历送的貂儿,也就问心无愧了。 如此,谁都不犯错,甚好。 …… 十月十九日,皇极殿内,又逢常朝。 沈念站在御座东北角,轮值记录君上言动,一众臣子位于下方,现场论政。 就在朝会即将结束时。 小万历突然从御案上拿起两本奏疏,一脸认真地说道:“元辅,昨日午后,朕看到两本奏疏,分别来自直隶巡案御史暴孟奇和张憲翔,奏报审决重囚事,下附万历二年十一月进奏,为何月日差谬近一年?” “且当下直隶巡案御史已非暴孟奇和张憲翔,为何奏疏仍是二臣名,此为何故?” “另外,今年有旨免刑,此重囚事可在减免之列?” 小万历面色严肃,一连串提出了三个问题。 大殿之内,一片肃静,无人知晓怎么可能出现此等奇事。 稍后。 一名小黄门将两本奏疏送到了张居正面前。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人看罢后,都皱起眉头,然后将奏疏交给了左都御史陈瓒。 陈瓒看完后,微微皱眉,扭脸将奏疏递给了刑部侍郎王宗沐。 王宗沐看完后,也皱起眉头,扭脸将奏疏递给了刑部郎中江铎。 这番传递,让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人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 这不是打他们的脸吗? 内阁不知,都察院不知,刑部侍郎竟也不知。 还是当着皇帝面儿,一众文武官员的面儿,实在丢人。 当下的刑部尚书为王崇古。 其为守边名将,亦是张四维的舅舅,当下并不在朝,刑部侍郎王宗沐奉诏巡视山西,也是刚刚归来,故而对刑部之事也不甚了解。 这一刻,所有人都看向刑部郎中江铎。 他若也不知。 这两道奏疏可就没法再往下传了。 常朝之上,皇帝问政,众臣皆不能为君答疑,那可是要被载入史册上骂的。 刑部郎中江铎看过后,思索片刻,露出一抹恍然的表情。 他本欲与王宗沐咬耳朵,但一想此乃常朝,当即出列拱手。 “启禀陛下,这两份奏疏确实是万历二年十一月进奏,当时暴孟奇与张憲翔处决完囚犯后,依例将奏疏交给了奉旨巡视的刑部主事刘体道,刘体道本应立即呈递京师,然因丁忧,中途回籍,便将这两份奏疏落下来,而今囚决之案已处理完毕,只是……只是复命晚了!”江铎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时,小万历站起身来。 “哪有去年决囚,今年始复命者?令都察院详查,拟出一个说法来!”小万历有些生气地说道。 “臣遵命!”左都御史陈瓒出列拱手道。 这时,张居正大步向前,跪在地上道:“陛下,内阁失察,臣有罪!” “臣有罪!”吕调阳与张四维也跪了下去。 “臣亦有罪!”左都御史陈瓒、刑部侍郎王宗沐、刑部郎中江铎全都跪了下去。 小万历连忙道:“众卿快快请起!” “这两份奏疏直接送到了通政司,要追责也是刑部主事刘体道的责任,与诸位无关!” 说罢。 小万历的的眼睛还朝着不远处的沈念瞥了瞥,似乎在说:“今日,你可知起居注该如何写?” 沈念差点儿没有笑出声来。 今日的小万历可谓是扬眉吐气,彰显了一番帝王之威。 这也是沈念想要看到的小万历。 他若不拖后腿,大明没准儿就改命了。 张居正并没有立即站起,而是再次俯首。 “陛下,今日之失,内阁、都察院、刑部主官都应自罚,臣恳请内阁阁臣罚俸半年,都察院、刑部主官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张居正做事向来认真。 接下来,恐怕京师各个衙门的日子是不好过了。 “元辅,朕并无责备诸位之意,都先起身吧,待此事的结果出来再议!” 此话,不但显贤,而且显仁。 张居正等人老脸发烫,缓缓站起身来。 而此刻,帘幕后面的李太后望着小万历的背影,心中喃喃道:“吾儿长大了!” 朝会后。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人联名呈递自罚奏疏,并令都察院、刑部速速联查此事。 此刻,刑部主事刘体道还在回京的路上。 奏疏经由驿站,走得快了一些。 用不了多久,他可能就会被锦衣卫当作一件包袱,夹在马背上,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到京。 …… 文华殿内。 小万历背着双手,龙行虎步,在大殿前走来走去。 其眸子甚是明亮,宛如一位得胜归来的大将军。 今日,他首次感受到,朝堂是他的领地,大明是他的天下。 这种掌权的感觉,太让人迷恋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李太后的轻咳声。 “皇帝,该写大字了!” 小万历瞬间化作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连忙来到书案前,开始提笔写字。 …… 近黄昏,检讨厅内。 沈念提笔在起居注书册上誊录。 “十月十九日,上视朝,疑直隶巡案御史暴孟奇和张憲翔,奏报审决重囚事有误……上曰:岂有北直隶地方去年决囚,今年始复命者……上章奏无不亲览,其精察如此……” 小万历勤勉、聪慧、精察政事之形象,跃然纸上。 …… 注:本章内“囚事奏疏因刑部主事刘体道丁忧回家而迟近一年进奏”之事,非本人杜撰,乃为史实,详见《万历起居注》万历三年,十月十九日所记录,在119页。由此可看出,十三岁的小万历已参与决策政事,尚有贤君潜质。 第0047章:郊祀即始!小万历染风寒 十月二十七日,午后。 本丁忧在家守孝的刑部主事刘体道,被两名锦衣卫从马背上扔进了都察院监。 他两眼摸黑,还未搞清状况。 内阁三位阁老、都察院一众官员、他的刑部上官,数个端墨持笔的刑名,外加一群胥吏,全都来到他的面前。 场面比三法司会审都要宏大。 关键是,三位阁老的眼神就如刀子一般,让他心中发毛。 “我……我……我莫非是……是造反了?” 刘体道一脸惊惧,努力思索着丁忧在家时有没有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 约一个时辰后,案审结束。 都察院定刑:刑部主事刘体道,借审决差遣,便道回籍,致奏疏晚递近一载,以贻误公事之罪名,连降两级,回乡待阙,待丁忧结束后,候吏部调令。 正六品的户部主事眨眼间变成了正七品的正县职。 不出意外,他将任偏远贫穷之地知县,官必将越做越小,若再有差错,仕途定然立即终结。 谁让他这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呢! 官场就是这么残酷。 一旦犯下大错,即使再有能力,也难以被重任。 刘体道这番行为,打了内阁阁老的脸、打了刑部堂官的脸,俨然已自绝仕途。 小万历拿到案宗后,并未惩罚三位阁老。 只是罚了刑部侍郎王宗沐、刑部郎中江铎一个月的俸禄。 紧接着。 内阁三位阁老与六部堂官的精神都紧绷起来。 若再让小万历挑出此类愚不可及的过错,他们都没脸挺着胸膛教训小万历了。 京师各个衙门的官员也都愈加勤勉认真。 在这个风头上,谁若出错,那就是与自身仕途过不去。 两日后。 刘体道坐着牛车,离开了北京城,一路走,一路哭,比去年回家奔丧时还要伤心。 …… 十一月初一,有朔朝。 四更天,沈念便穿戴整齐,奔向禁中。 接下来,将迎来京师诸衙门最忙碌、小万历最不开心的大半个月。 因为,冬至郊礼大典(郊祭)要开始了。 正所谓:国之大事在祀,祀之大者曰郊。 郊礼大典,乃是大明最重要的事情,没有之一。 十月初三。 张居正等人便向小万历敬献了《郊礼新旧图考》,让其明白接下来要做什么。 同时上奏提醒:郊礼之期,为君者须收敛精神,保持虔诚,起居饮膳,须倍加谨慎,真如上帝降临也…… 简单来说—— 就是:食不乱,言不乱,随时以虔诚的态度展现对上天的敬重。 小万历讨厌郊祀,不仅是因生活上的约束。 而是接下来,他除了依旧要上日讲课外。 要上筹备郊祀礼仪的午朝、晚朝;要前往太庙向祖先汇报祭祀事宜。 要提前去南郊查看圈养在牺牲所的牲畜;要了解各个衙门官员们的筹备情况。 而到了祭祀时。 他还要亲自上台,奠帛、献帛、迎神、献礼、送神等。 各种繁文缛节,繁琐且耗钱。 小万历的忙碌程度,至少提高了十倍。 与此同时。 礼部、鸿胪寺、锦衣卫也成了整个京师最忙碌的衙门。 因礼部尚书马自强兼着翰林学士。 故而很多郊祀的祝文、祭文,基本都出自翰林院官员之手,即使是礼部官员撰写,也需翰林院官员润色一番。 沈念一边在君前记注,一边忙于翰林院的本差,几乎是日日晚归。 …… 十一月初五。 小万历视察郊祀的筹备情况,赏赐了一众负责分献、陪祀、执事等官员。 沈念作为起居注官,也得到了一表里紵丝和一盒甜食。 十一月初六上午。 小万历视牲于南郊,回宫后,突感风寒。 太医院御医连忙诊治,然小万历喝了两碗药仍不见好转,张居正只好免除了临时设立的午朝、晚朝。 翌日,小万历仍不见好转,且连从床上坐起的力气都没有。 官员们顿时急了! 张居正交待伺候小万历的门官,少用炭饼、微火取暖,并专门为小万历定制了食谱。 十一月八日,小万历仍然不见好转。 而此刻距离郊祀大典只剩下三天。 张居正无奈。 开始为小万历删减掉一些不重要的礼仪,如奠帛、献帛等,都将交给张四维去做。 他盼着小万历只要能站在南郊圜丘上就行。 可惜,午时过后。 小万历浑身发烫,病情俨然又加重了一些。 张居正有些慌了,亲自入宫伺候。 他待小万历比自己的亲儿子都要亲,若其倒下了,足以让张居正丢掉大半条命。 培养一个皇帝,实在太难了! …… 近黄昏,冯保出现在太医院内。 “废物,一群废物!用了三日药都没让陛下好转,朝廷真是白养了你们这些废物!” 冯保敢如此嚣张。 一方面是他确实有这个实力! 另一方面则是李太后抹了眼泪,交待他要训斥一番这群太医,让他们卖一卖真力气。 这时。 太医院院判(正六品)王砚出列,拱手道:“冯公公,非我们不上心,陛下体弱,不能用猛药,我们为陛下开的方子,五日指定见效,七日应可痊愈。” 冯保瞪眼看向他。 “七日?距离郊祀就剩下三日了,三日内能医治否?医治不了,一人廷杖五十!” 哗啦!哗啦!哗啦! 一众太医都跪了下来。 他们也很无奈。 对待小万历这种千金之躯,不敢下猛药。 慢慢治好有功,若治错了,治出别的病症了,那就是灭门大罪。 这些做太医的,秉持的原则是:宁可无功,不能有过。 只要小万历没有性命之忧,便不必用冒风险的速药让其痊愈, 这时。 王砚拱手道:“冯公公,有此能耐者,恐怕只有当年的李太医了?” “李时珍?我要能找到他,还要你们干什么!” 冯保气得都已经想要打人了。 李时珍在嘉靖三十七年弃太医院官职回乡后,便开始编撰《本草纲目》,足迹遍布湖广、江西、诸多名川大山。 想要在三日内找到他,根本不可能,除非他身在京师。 “三日内,若不能让陛下病情减轻,亲往南郊,你们就等着挨板子吧!” 说罢,冯保甩袖离开了太医院。 …… 入夜,沈念一脸疲态地从翰林院走出。 小万历生病,让他的心情也有些不佳。 不远处马车上的阿吉立马迎了过来,兴奋道:“少爷,老爷来了!” “我爹来了?那我娘来了没有?”沈念问道。 “没有。” 沈念微微撇嘴,道:“我爹来而我娘没来,那定然不会在京师过年了,我这个惜字如金的爹,没事绝不会来找我。” 说罢,沈念钻进了马车。 第0048章:沉默的父爱,突然的喜脉 夜,微凉。 麻绳胡同,沈宅前厅。 沈念的父亲沈尧山坐在最前方的红木椅上,沈念坐于侧方。 因沈尧山称有话要单独交待沈念,顾月儿、阿吉、小桃便都退下了。 父子俩在此已坐了一刻钟。 但只说了三句话,还是沈念进门之时。 “爹,来了!” “恩!” “爹,喝茶!” “好!” “爹,吃点心!” 沈尧山摇了摇头。 “近日皇上赏的。” 沈尧山郑重地拿起一块,细细品尝起来。 此种状态,乃是父子二人的常态。 沈念求学之时,二人同居一室,一夜都没说一句话,但彼此都未曾感到丝毫不适。 二人在家也是如此。 唯有沈念的母亲也在时,二人的话语才会多一些。 沈尧山也就对沈念这个样子。 对其他人还是有说有笑的,不然不可能弃文从商,如此成功。 沈念从母亲、岳父的书信里得知,沈尧山知晓他在御前记录起居注后,与一众至交好友连喝三日,连夸沈念三日。 沈尧山在沈念面前如此高冷,其实就是想保持父亲的威严。 他习惯这种既能保护沈念又能训斥沈念使其走正道的感觉了。 沈念也习惯这种感觉了。 若沈尧山突然对他嘘寒问暖,沈念反而觉得不对劲。 眨眼间,又过了片刻。 沈尧山依旧没说话,期间欠了欠身子,欲言又止。 沈念也没问。 前者若想言,不问就能说,若不想言,问了只会挨骂。 少顷。 沈尧山干咳一声,扭脸看向沈念,道:“我为你请来一个大夫,决定今晚让他给你俩看一看,开一副药。” 啊? 沈念面带迷惘,然后突然意识到,沈尧山是在说他与顾月儿成亲一年,仍无子嗣,找了个大夫为他俩瞧病。 “爹,我俩没病,不用……” 沈尧山一瞪眼,沈念顿时不说话了。 这种压迫感,根植于他记事之时,那是发自骨子里的敬畏,即使当下的身体有了两个灵魂,看到这个眼神,也是浑身汗毛竖起,猛地一激灵。 随即,沈尧山站起身来。 “你去与月儿说一说,然后随我立即去我与大夫所居的客栈,待瞧完病,我明日便回乡。” 沈尧山做事,向来利索干脆。 若沈念的娘在这里,那至少能说到半夜,一边夸沈念,一边骂沈尧山。 然后父子俩只能陪笑,且用手指撑着眼皮都不能打瞌睡。 说罢。 沈尧山从怀里拿出一叠银票,放在桌子上。 “给月儿的。” 沈念微微撇嘴,他爹就这样,嘴上从不说对沈念好,但事事做的都是为了沈念。 片刻后。 沈尧山、沈念、顾月儿三人坐上马车,前往了沈尧山暂居的客栈。 沈尧山非常保守,从不与儿媳共住一院。 约半个时辰后。 三人来到城东的悦福客栈楼上雅间。 “李先生,这个便是犬子与儿媳,麻烦您为其瞧一瞧。”沈尧山非常客气地说道。 沈念走进屋内,看到了这位李先生。 身材精瘦,头发花白,皮肤偏黑,身穿一袭布衣长袍,年约六十岁,看上去更像是一位老书生。 “李先生好!” 沈念客气地拱手,然后便坐下,待这位李大夫诊脉。 李大夫先为沈念把了一下脉,五息后离手,然后又将手放在了顾月儿的手腕上。 约三息后,李大夫眉头一挑,看向沈尧山。 “沈掌柜,你是在消遣我?这明明已是喜脉了!” “喜脉?” 沈尧山与沈念都是一愣,同时出声,顾月儿也面带惊讶。 “应已两月有余,不会有错!”李大夫面色平静,将脉枕收回药箱。 “李先生,真不会诊错?” “放肆!神医东壁先生怎会诊错?”沈尧山瞪眼看向沈念。 “东壁先生?”沈念一愣,再次打量起面前之人,惊讶道:“你……你……你是神医李时珍先生?” 李时珍微微点头。 沈念顿时兴奋起来,又打量了一番后,不由得看向沈尧山。 “爹,您……您怎么能结识李先生这样的神医?”沈念问道。 沈尧山嘴巴一瞥。 “山中相识,难道你爹就不配当李先生的朋友?” 沈念掩嘴一笑,朝着李时珍拱手道:“晚辈沈念,参见李神医。” “沈念?你是那个写出国子监训诫稿的翰林检讨沈念?”李时珍问道。 “正是晚辈!” “好啊!好啊!好啊!你那篇文章,亦是良方,我的药方能救人,你的药方可救世啊!”李时珍轻轻抚须,看向沈尧山。 “沈掌柜,咱们认识近三年,你却不告知我有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儿子,过分了!过分了!” 沈尧山尴尬一笑。 “我知先生不喜官场,便没多言,这臭小子,一般般吧!” “一般般”三个字比夸赞沈念是“文曲星下凡”更能彰显出沈尧山的自豪。 此乃他的口头禅。 这时,沈念想起了病在床上的小万历。 “李先生,晚辈有个不情之请,近日皇帝偶感风寒,病情渐重,三日后便是郊祀大典,于家国苍生,干系甚大,能否请先生……” 沈念知李时珍当年被“修玄修仙,爱吃仙丹”的嘉靖皇帝伤到了心,对皇家官家向来不喜,故而并未强求。 若李时珍不愿意,他绝不会勉强。 李时珍想了想。 “我欠你父亲一个人情,本来是为你开药的,这个人情就落在你身上吧,你安排吧!”李时珍笑着说道。 “多谢先生!”沈念重重拱手。 …… 片刻后。 沈尧山与李时珍叙旧,沈念将顾月儿送回家后,便直奔礼部。 虽然夜已深。 但礼部尚书马自强必然还在忙碌着。 若小万历不能亲至南郊,他必须做出一套备选方案,当下正是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 其实,沈念若去寻首辅张居正,可以更直接,使得张居正更器重他。 但越级汇报,实乃官场大忌。 虽然马自强可能不在乎这些,但一些爱嚼舌根子的言官,定然会讽刺沈念溜须谄上。 当下的沈念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功,如何受赏更划算,他是真心希望小万历能够迅速康复。 第0049章:沈检讨解局,李神医治病 十一月初八,深夜。 大明门东侧的礼部衙门,灯火通明,吵吵嚷嚷。 衙门庭院内。 负责郊祀祭品、官员宴席的光禄寺署正们、负责郊祀礼乐的太常寺寺丞、负责御前护卫和仪仗的锦衣卫千户们,还有礼部仪制司的郎中、员外郎、主事们。 来回踱步,讨论着郊祀时,有小万历该如何安排,没有小万历又该如何安排。 部堂前厅内。 礼部尚书马自强、礼部左侍郎汪镗、右侍郎林士章,忙得焦头烂额。 边翻礼书。 边讨论着小万历没有出现的备选方案。 不同于一般的礼仪活动,可推迟,皇帝可不亲至。 冬至郊祀乃是大明今年最重要之事。 若小万历因病未能去。 车马仪仗、礼乐礼器、膳食标准、祭词、祝词等都需要修改。 此等大礼祭,还不能乱改。 要有经籍之言、祖宗之制支撑,事事都要有典。 郊祀时,桌子上摆放的祭品,那都是大有讲究,都道出一大套祭祀之礼的。 毫不夸张的讲,祭祀时迈错一条腿,那都是大罪。 此刻的马自强,已想提前致仕。 他今年九月底被擢升为礼部尚书,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负责冬至郊祀。 本来朝堂没有一人比他更适合,然当下却出了此等意外。 莫说是他。 三位阁老齐在,都没法将小万历缺席的郊祀之礼做周全。 一旦出错,马自强就会被一众言官弹劾。 那些混不吝可不管这些,礼数有失,就是天大的罪过。 受累的还有礼部左侍郎汪镗、右侍郎林士章,二人都恨不得也生一场大病,待冬至后再痊愈。 这个差事太难做了! 就在这时,沈念来到了礼部衙门。 因马自强兼管翰林院,沈念就像进入自家衙门一样,直接走到了前厅。 门口的书吏连忙朝着马自强禀报。 “部堂大人,沈检讨来衙,称有要事禀报!” 马自强一扭脸,便看到了门口站着的一脸笑容的沈念。 “子珩,当下什么事情都没有郊祀大典重要,既然来了,便一起熬夜吧,老夫正缺个记录典制的帮手。” 沈念快步走进衙门。 “下官沈念,参见马部堂,参见汪侍郎、林侍郎!”沈念拱手道。 三人都点了点头。 沈念看向马自强,接着道:“部堂大人,下官找来一位神医,或许可治陛下之疾,能否汇禀张阁老,令神医明早进宫?” 马自强轻捋胡须。 “子珩,你还是太年轻!民间乡医怎能为陛下诊病?此乃大忌讳,圣母(李太后的尊称)与阁老都不会同意的。” “如果这位神医姓李名时珍字东璧呢?”沈念道。 “你是说李神医?嘉靖年在太医院供职,当下云游四海、编撰药典的李时珍?” “是。” “你从哪里找到李神医的?”马自强走到沈念面前,心情激动地问道。 于是乎。 沈念便将父亲想抱孙子而为他寻医诊病,将李时珍今日接到京师的事情,有头有尾地告诉了马自强。 若顾月儿无喜,沈念还不愿说其父请李时珍来京师的缘由。 毕竟有伤男人自尊。 但现在顾月儿已有喜脉,他就无所谓了。 一向庄重严肃的马自强听完沈念的话语后,激动地挥动双手,几乎都要跳起来。 “若……若李神医能让陛下在十一日前痊愈,咱们就不用如此忙碌了!” 马自强拍了拍沈念的肩膀。 “子珩,你真是大明的福星,此等机缘都能被你赶上!” 礼部左侍郎汪镗看向沈念,道:“子珩,为了陛下,你竟向我们道出身体之隐疾,真乃我大明的好臣子。” “子珩,相信在李神医的医治下,你的隐疾定能痊愈!”礼部右侍郎开口安慰道。 “二位大人,我没隐疾,李神医诊断后,称拙荆已有喜脉,我很快就要有后了!”沈念笑着说道。 “你……小子,真是洪福齐天,若李神医治好了陛下,不但皇家欠你一个人情,我们也都欠你一个人情,待你得子,老夫定去随礼!”马自强说道。 “我也是!” 礼部左侍郎汪镗、右侍郎林士章几乎同时开口道。 这一刻,三人身上的担子,骤然轻了一半。 …… 随即,马自强与沈念便一起奔向了张居正的首辅大宅。 张居正知晓后,甚是兴奋,当即便让沈念好生招待李时珍,明日一早便带其进宫。 之后。 沈念告知了李时珍明日的安排,便回家休息了。 …… 翌日一大早,午门前。 马自强和沈念带着李时珍,见到了张居正。 “李太医!”张居正率先开口道。 他与李时珍早就相识,更知李时珍当年对嘉靖皇帝沉迷炼丹甚是不满。 “草民李时珍,参见张阁老!”李时珍微微拱手道。 他就是这个脾性,不喜皇家与官家。 对他不在意的人,除了诊病时,基本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这样的脾气还能让张居正如此尊敬他,可见他的医术有多么高明。 随后,张居正带着李时珍入了禁中。 …… 这一刻,禁中寝殿。 小万历躺在床上,面色泛白,虚弱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本来,他感染风寒后还是挺开心的。 因为不用再去看郊祀的陈设、看礼部那些诘屈聱牙的祭文祝词,听张居正与马自强如老和尚念经般的汇报。 然后到了正祀时,露一露脸就行。 哪曾想,病情越来越重。 此刻的他,身体非常难受,突然觉得能去读一读那些祭文祝词,被李太后罚抄十篇大字都是非常幸福的事情。 他也怕一病不起,大明换了皇帝。 与此同时。 李太后正在前厅抹着眼泪。 她认为是近期为小万历布置了太多课业,导致其生病,心中甚是愧疚。 这时,冯保快步来到了前厅。 “启禀太后,张阁老将李时珍李神医请来了,马上就能为陛下诊病!” “真的?” 冯保如小鸡啄米般点着头。 “李神医能来,皇帝能好了!皇帝能好了!”李太后喃喃说道。 片刻后。 李时珍来到小万历面前,后面站着一群太医,皆不敢说话。 他们虽是官身,但李时珍也做过御医,且在民间之名,响彻云霄。 论资历、能力、名气都远高于他们。 冯保敢指着他们的鼻子骂,敢朝着他们的屁股打,但见到李时珍立即就弯下了腰。 不到片刻。 李时珍便诊断完毕,坐在桌前写起了药方。 然后面色平静地说道:““照此抓药,午时一服,晚时一服,好好睡上一觉,明日应有好转!” 说罢,李时珍朝着小万历一拱手,背着药箱就走了。 一旁的张居正都没敢问小万历能不能参与郊祀。 若发问,李时珍肯定噎他一句:“草民只知治命救人,不知其他。” 当一个人在某个领域达到非常高的成就且对众生有巨大裨益并注定名垂青史时,一切权力都会无限包容他,并表示出极大的尊重。 当下的李时珍,便是这样的人。 第0050章:文华殿议赏,皇帝赐名 翌日,天微微亮。 距离南郊圜丘正祀还有整整一日,距离冬至郊祀朝贺礼成大宴还有整整两日。 礼部、光禄寺、太常寺、锦衣卫等筹备郊祀的主力衙门的主官们都已派人去打探小万历的身体情况。 小万历的病情若大幅度好转,能参与明日正祀,他们今晚都能睡个好觉。 若不能。 他们便只能通宵达旦地去准备,忙完后,可能还要遭弹劾、挨板子。 礼部前厅。 礼部尚书马自强、左右侍郎汪镗、林士章也是心情忐忑,坐立不安。 不多时,一名小宦官快步跑入前厅。 “三位大人,陛下病情已有好转,完全有体力参与明日南郊正祀!” 马自强三人顿时都长呼一口气。 …… 半个时辰后。 此消息传到了翰林院检讨厅。 王祖嫡、赵用贤、刘楚先、刘克正四人都来到沈念面前,盯着他,不停地打量,然却不说话。 沈念被看得发毛。 “四位,盯着我作甚?” 刘克正喃喃道:“子珩,哝(你)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好事,上天竟如此助哝(你)!” “哝(你)可知,哝(你)寻来李神医为陛下诊病,皇家欠了哝(你)一个人情,内阁欠哝(你)一个人情,礼部、光禄寺、太常寺、锦衣卫等各个负责筹备郊祀大典的官员们都欠了哝(你)一个人情!” “青云直上,指日可待啊!” “关键……关键你还会讲学,陛下喜欢你,阁老器重你,隔壁屋的修撰、编修都没你有名气,你当下俨然就是咱们翰林院青年官的门面!”刘楚先说道。 其话音刚落。 向来不苟言笑的赵用贤喃喃道:“关键他还年轻,长相亦俊秀,咱与他同届,真是如土尘遇明珠!” “实话呀!”王祖嫡长叹一声,顿时感到前方仕途黯淡。 沈念脸皮不算薄,但被如此夸,还是脸皮发烫,忍不住道:“四位,莫这样夸,愚弟只是运气好了一些而已,碰巧,碰巧罢了,主要还是李太医的功劳!” 沈念都有些迷糊。 不知为何他的运气竟能好得如此离谱。 …… 黄昏,放衙。 沈念便立即回了家。 阿吉告知他,沈尧山与李时珍已经离开了京师。 嘉靖皇帝留不住李时珍,隆庆皇帝留不住李时珍,小万历和张居正自然也留不住。 与此同时。 顾月儿拿出一封沈尧臣写给沈念的一封书信。 沈念撕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一片纸,上面只有一句话:儿,善事汝妻,少夜作。 直白地翻译一下就是:好好照顾月儿,少熬夜。 沈尧山永远都是这么言简意赅。 给沈念写过的信,从来都没有超过二十个字。 …… 翌日一大早,正祀开始。 小万历身穿帝王冕服,亲行大祀皇天,礼于南郊圜丘。 百官群聚。 大多数人都是不时拧着大腿,才能保证仪态不失,不打瞌睡。 沈念也是强打着精神,坚持到了近午时,然后君臣回皇极殿,又行庆成礼。 一直到黄昏才散朝。 这还没有结束,翌日才是冬至日。 一大早,百官就要朝贺。 每名官员都要撰写出一份不低于三百字的贺词,庆贺郊祀。 为避免当年海瑞献《治安疏》的事情发生,所有贺词都在上官亲览后,才送到通政司,写的不好,还要打回重写。 之后,便是君臣大宴,吃完散去才算郊祀结束。 宴席上,寻沈念闲聊的官员甚多,正五品官都对他笑脸相迎,令一众底层官员甚是羡慕。 …… 近黄昏,文华殿内。 小万历坐于上。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马自强、冯保站于下。 张居正率先开口道:“此次陛下龙体痊愈,全靠翰林检讨沈念寻来李神医,应当重赏!” 小万历微微点头。 沈念讲学甚合他意,小万历巴不得沈念高升,在经筵日讲上拥有更多讲学机会,让他也能学得舒服一些。 “元辅,朕觉得沈检讨为官为人为学,皆为上品,可否特旨擢升?” 唰! 张居正朝前走了一步,看向小万历,高声道:“陛下,万万不可!” “沈念之举,非政事之功,无特旨擢升之先例!” 一旁。 吕调阳、张四维、马自强、包括冯保都微微撇嘴。 官员擢升,其实就是张居正一句话的事儿。 自小万历登基以来,做过最多没有先例之事的,就是张居正。 张居正接着道:“陛下,沈念还年轻,不宜早就高位,还是需再历练历练。” 小万历伸出小手朝着一旁抓了抓,心中甚是无奈。 恳请重赏的是你,不让重赏的也是你,那我该咋办? 小万历无奈。 还是说出了那句他越来越不想说但张居正非常想听的一句话:“元辅,您以为该如何办?” 张居正胸膛一挺。 “臣以为,虽不擢升,但亦不可轻赏,陛下痊愈,其实是沾了沈检讨妻子有喜的光,不如,待沈检讨有子,陛下亲自为其赐名!” 对大明朝的任何一人而言,皇帝赐名,那都是无上的荣耀。 相当于子嗣沾了皇家之气。 “就依元辅所言!” 小万历说出了第二句他越来越不想说,但张居正非常想听的话。 一旁。 吕调阳、张四维、马自强都没有开口说话。 张居正想好的事情,若小万历问他们有何看法,他们几乎都会道一句:臣附议。 他们已经习惯这种感觉了。 一方面是张居正柄国权大,另一方面是张居正的决策确实总是正确的。 比如这次对沈念的赏,如此其实是最合适的。 …… 十一月十三日,近黄昏。 沈念提笔在起居注书册上写道:“十三日,上赐辅臣张居正银豆叶八宝五十两、酒七瓶;吕调阳、张四维银豆叶八宝四十两、酒五瓶。” “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马自强银豆叶八宝三十两,酒三瓶;左右侍郎汪镗、林士章各银豆叶八宝二十两、酒两瓶。” “翰林院检讨沈念银豆叶八宝十两、酒一瓶、紵(纻)丝一匹、上诺为其子赐名。” 写完后,沈念微微撇嘴。 “这不是剥夺了我这个当爹的取名权吗?若取得不合我心意,我定不要!” 第0051章:扬州瘦马,私人园林,外戚武清伯(大章) 郊祀之后。 京师各个衙门的官员们都并未清闲下来。 因为在冬月十九日还有一件大事,李太后的圣诞(生日)到了。 当下的慈圣皇太后,虽才不过三十岁。 然因垂帘听政,权势甚高,完全可决定大多数官员的仕途前程。 故而—— 她的圣诞日,群臣都会呈递贺词,且都是绞尽脑汁、倾尽全力写得与众不同,出类拔萃。 沈念花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写完了,仅用了他正常水准的三成功力。 近日,他必须保持低调。 若写个贺词再“遥遥领先”,那将打碎无数青年官员的首辅梦,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仕途晋升的拦路虎。 堆高于岸,风必摧之。 尤其是官场。 沈念还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 冬月十九日。 慈圣皇太后令旦,小万历御皇极门,百官致辞称贺。 当日。 小万历代表李太后赏赐了三位阁老,辅臣张居正正膳九品、酒四瓶,吕调阳、张四维各膳七品,酒两瓶。 另外,还赏赐了礼部尚书马自强各膳七品、酒两瓶;翰林检讨沈念酒两瓶。 沈念不知为何得赏。 来赏的宦官称:沈念所撰贺词甚好,故而赏赐。 一旁。 王祖嫡、赵用贤、刘克正、刘楚先听到此话,下巴都快惊掉了。 他们皆看过沈念的贺词。 不能说很差劲。 但若放在一众奏疏里,那绝对是最没亮点的一个。 沈念被赏,无它,全因是沈念所写。 这就是让皇家欠人情的好处,皇帝想着法儿打赏。 沈念也很无奈。 想着要低调,但还是在一众六七品官员中,如鹤立鸡群。 李太后,泥瓦匠家庭出身,不懂大礼大节,但对这种人情往来的小礼仪却甚是重视。 她的原则是:你对我好,对我儿子好,我便对你好! 张居正就因这样做,才牢牢地坐上了帝王之师、柄国首辅的位置。 …… 入夜,京师西北方向。 一座占地方圆近十里的私家园林大门前。 张灯结彩,车马盈门。 来客不是富商大贾、文人名士,便是一位位美艳动人的名妓舞女。 一箱箱贵重珍稀的礼物直接从正门搬入,一群群身材魁梧的男仆、漂亮年轻的丫鬟在门口迎客。 园林之内。 有亭台楼阁、山山水水、禽鱼花木、层层别院。 内里之装饰,更是令人咋舌,奢华程度,甚至高于皇宫。 此处名为清华园(非当下清华园)。 乃是李太后亲父、小万历外祖父、武清伯李伟的住处。 若是沈念站在这里,一定会有所感叹。 因为后来清代的第一座皇家园林畅春园便是在此旧址上建造,紧挨着的便是:圆明园。 …… 而此刻。 六十五岁的武清伯李伟坐在前厅。 正满面红光地翻阅着管家呈递上来的礼单。 武清伯李伟乃泥瓦匠出身,且当年是将李太后卖到裕王府当了侍女,李太后一跃成为贵妃后,李伟便成了贵戚。 这个老头,可能是以前穷怕了。 得势之后,贪婪无度,视钱如命,尤爱享受。 凡是当下流行的时髦之事,他几乎都要尝试一番,可谓是人老心不老。 因是山西人。 他与刑部尚书王崇古、内阁阁臣张四维二人走得甚近。 他曾经还妄图整掉张居正,然却被李太后阻止。 因贪婪,李伟犯过多次大错,但因其为小万历的外祖父,也只是被李太后训斥了几句。 就连张居正为了维护与李太后之间的关系,都不愿得罪李伟。 比如去年。 王崇古拿出三千金贿赂李伟,想让其在太后面前说说话,为自己谋取一个要职。 张居正得知后,便将此事透露给了言官,但只称王崇古行贿,而未言受惠者是谁,给足了武清伯体面。 张居正、李太后、冯保这个铁三角之所以稳固。 乃是因建立在互相利用、互相容忍的基础上。 一旦一角倾塌,铁三角便会彻底崩塌。 张居正为了新政,非常懂得忍让,对李伟敛财,司礼监卖官鬻爵,视而不见。 当然,也或许是等着算总账。 今夜。 武清伯李伟私下以为李太后贺寿为由,广发请帖,设晚宴,大收礼金。 晚宴之上,奢靡场景更是辣眼睛,直到五更天才算结束。 …… 翌日,近午时。 收受、检查内外奏章和申诉文书的通政司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奏疏一摞一摞,全都来自在京的科道言官们,其中为首者,乃是左都御史陈瓒。 而如此多的奏疏,只弹劾一人。 众官在奏疏中称:昨晚,武清伯以贺太后圣诞为由,设宴贪钱,收受礼金数万两白银,昨晚府内,召扬州瘦马近百,陪侍宾客,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等,百般淫巧,直到天明。 逾矩,受贿,宣淫,有辱皇家脸面,恳请皇帝严惩! 众科道言官们之所以知晓的如此清楚。 乃是因有数名参与其中的商人忍不住对外炫耀,而被言官们安排在民间的内应得知。 与此同时,民间的一些小报也开始刊载此事的细节。 京师内外,有甚多小报黑作坊。 这些人为了赚钱,莫说揭露武清伯李伟的臭闻,即使是大骂张居正误国的文章都敢刊载。 言官们之所以如此大胆,成群结队地弹劾李太后生父、小万历的姥爷。 乃是因这就是他们的职责。 前两日,他们倾尽全力为李太后写贺表,但不妨碍他们今日如打了鸡血一般弹劾李太后的生父。 能做科道官的,基本上都有这种要名不要命的劲头。 只要是对的,那就必须拼了命的弹劾。 即使被一撸到底,日后凭借着直臣之名,也能官复原职,甚至迅速擢升。 言官不言,还叫什么言官! 如此弹劾,占理占法,李太后还真不能罢黜他们。 很快。 这些奏疏便传到了内阁。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看到这些奏疏后,嘴巴都快被气歪了。 他们根本没想着派人去调查此事的真伪。 依照他们对这位老外戚的了解,做这样的事情,完全符合他的作风。 “这个老东西,好好安享晚年不好吗?非要闹出此等幺蛾子,这类丑事,让陛下如何看?”吕调阳生气地说道。 “唉!丢人啊,作为同乡我都觉得丢人!太俗了!太下流了!”张四维无奈摇头。 张四维与武清伯李伟乃是同乡,昨晚也收到了名帖。 但他知李伟格调不高。 宴席之上往往会出现一些不堪入目的画面,故而便推脱未去。 二人互视一眼,然后看向一旁面色严肃的张居正。 张居正两手一摊,道:“内阁无法票拟此事,命人直接交给陛下与太后吧!” 吕调阳和张四维认可地点了点头。 这种事情,只能小万历来做主,是大义灭亲还是息事宁人,都应先听一听小万历的想法。 内阁站在幕后,后发制人,方为良策。 …… 此刻,翰林院,检讨厅。 一份带着墨香的民间小报在王祖嫡、赵用贤、刘克正、刘楚先、沈念五人手中传递着。 五人看完后,都感觉到脸颊发烫。 昨晚武清伯李伟营造的香艳场景,比“金莲杯”都令人更难以启齿! 这时。 赵用贤捋须开口道:“诸位,你们觉得陛下会如何处理此事?”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召入宫内,训斥一顿。”刘楚先想都不想地回答道。 王祖嫡微微皱眉。 “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外戚亦不可免罪,若只是轻惩,我必上奏反对!” 刘克正无奈一笑,道:“这可不是一般的外戚,那是太后的亲父,陛下的外祖父,谁能将他重惩,张首辅敢吗?” “怎么不敢?为何不敢?四位,我建议大家一起撰写奏疏弹劾武清伯,此等外戚,必须除之!”赵用贤说道。 当下朝堂。 科道言官是弹劾官员的第一梯队,翰林院是第二梯队。 一旦科道言官死谏不成,就要由翰林院引经据典式的去上谏了。 刘楚先摇了摇头。 “不可。若让武清伯受到重惩,除非阁老们在陛下面前坚持。但张阁老需要李太后的支持,我觉得,阁老顾全大局,为新政变法着想,定然不会重惩他!” “谬论!” “新政变法,不存在谁需要谁的支持,所有事情都必须建立在《大明律》之上!”王祖嫡说道。 “幼稚!若全依《大明律》治国,那就应请海刚峰入阁,担任首辅,大明才能迎来盛世,阁老们愿意吗?百官们愿意吗?”刘楚先高声道。 “一派胡言!海刚峰未能入阁,乃是因胸中无治国良策,难道是因他事事较真,遵循《大明律》吗?” “诸位,你们扪心自问,你们的父亲做出此事,你们不徇私护短吗?” …… 检讨厅内,众检讨激烈地论辩起来。 此乃常态。 不仅是翰林院,其他衙门的官员为了争论事情也经常吵架,甚至打架。 大约半个时辰后。 吵得气喘吁吁的赵用贤看向沈念,问道:“子珩,你如何想?” 沈念想了想,道:“先看内阁如何处理,若不严惩,我便也上奏弹劾!” 史官的本职就是直言。 至于那些弯弯绕绕,如何考虑利弊得失来处理此事,乃是内阁的事情。 听到此话,王祖嫡、赵用贤顿时乐了。 他们尤为喜欢沈念这股劲头。 一旁,刘楚先眼珠一转,道:“子珩若上奏弹劾,我也上奏弹劾!” 刘楚先做事八面玲珑。 他觉得当下跟着沈念走,前途有光,准不会错。 …… 禁中,后宫。 李太后看罢内阁呈递的弹劾武清伯的奏疏后,气得两眼噙泪。 她想了想,率先道:“不能让陛下看到这些低俗的细节,立即命人撰写一份删减版的文书,交由陛下阅览。” “是。”冯保迅速点头。 很快。 小万历便看到了他那个看上去尤为憨厚老实,一笑就露一口黄牙的姥爷做出的丑事。 文书之上,扬州瘦马、前厅宣淫等内容细节,虽然都是一两句话略过。 但已十三岁的小万历,毕竟也是看过闲书,和一些小宫女交流过一些秘事的。 外加他的想象力很丰富。 对看不到的实情,内心想象得更加夸张。 小万历知晓,李太后本来就因家族羸弱而觉得无依无靠,若重惩武清伯,她定然不悦。 故而便他便一脸认真地说道:“此等事情,全凭母亲与元辅做主!” 李太后想了想后,告知内阁,先将此事压一压。 此乃遇到一些棘手政事最常规的处理方式。 李太后想着将科道言官们的脾气压一压,将民间舆论压一压,再商量商量对策,以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依照冯保的能力,只要内阁不参与,他还真能将白的变成黑的,甚至在夜晚将每个弹劾的科道言官们都骂一遍,威胁一遍。 然而这一次,事情出奇的难办。 或许是百姓的猎奇心理作祟,武清伯宴饮召瘦马的消息,迅速在民间传开。 有板有眼,甚是详细。 百姓们自然而然地便将那些他们见不到的香艳场景与他们看过的香艳话本所对照。 …… 翌日,天刚刚亮,左都御史陈瓒便带着一众科道言官来到了内阁。 他们请求内阁立即依照《大明律》,票拟他们所奏之事。 张居正以公务繁忙为由,并未曾见他们。 一众科道官们也玩起了混不吝,全都聚集在内阁值房外。 不多时,外面传来他们洪亮且愤怒的声音。 “此等外戚,若逢太祖之世,早已剥皮楦草!” “外戚犯罪,内阁若是不查,便请陛下出面交待清楚!” “自古以来,外戚犯罪,必须重惩,古来多少教训,难道都忘了吗?” “我等以命死谏,不重惩,我等便闹到大明列祖列宗的牌位前!” “今日必须给出一个交待,不然我等绝不答应,请阁老出来务必给出一个交待!” “此事已传到民间街头,若瞒,能瞒得住天下百姓的悠悠之口吗?锦衣卫能将知情者都抓走杀掉吗?” …… 注:“十九日,圣母慈圣皇太后令旦,上御皇极门,百官致词称贺。”出自《万历起居注》。 第0052章:背锅帝小万历: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大章) 内阁值房外。 在一众科道言官叫嚷了足足一刻钟后,张居正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喧嚣声戛然而止。 科道言官们不约而同地后退,将官职最高的正二品左都御史陈瓒留在最前面。 张居正环顾四周,缓缓开口道:“内阁已将关于武清伯宴饮受贿的奏疏呈递禁中,我现在就去禁中催促,务必在今日议出一个结果,你们可愿同往?” 唰! 言官们默契地靠在廊道两侧,腾出一条路来。 “阁老先行,我们等待结果就是。”陈瓒拱手道。 当即,张居正大步朝前走去。 众言官望着张居正的背影,长呼一口气。 他们的任务已然完成。 张居正称今日议出一个结果,那就必然会议出一个结果,且至少是一个能让大家都接受的结果。 当下言官的职责。 不是监督一切政事要务都能合理合法、公平公正裁决,而是在明面上,从礼从法从德从制,都能说得过去。 明面之下,便是特权肆意的空间。 至于禁中,他们都不愿去。 言官占理,弹劾天弹劾地,然就怕禁中那两人。 一个是冯保,一个是李太后。 前者阴招太多,爱使暗绊子,稍不留神,便易身败名裂。 至于后者。 一招梨花带雨外加一声“你们只会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便能让他们磕头谢罪。 朝堂之上,能制衡她们的,只有张居正。 这就是张居正稳坐文官首位,无人不服的一个主要原因。 …… 文华殿位于内阁值房北侧,约数百步。 此刻。 冬阳还未曾从云团中完全钻出。 张居正身穿大红官袍,步速甚快,长至腹部的黑须,被他不停捋顺。 片刻后,文华殿侧殿。 李太后垂帘于后,冯保站在下侧。 二人知张居正觐见,更知是为何事,便在此等着了。 张居正走到殿中央,朝着李太后躬身拱手行礼,然后道:“陛下为何不来?” 冯保回答道:“此类事情不宜陛下旁听。” 武清伯那晚宴饮之事,确实是少儿不宜。 张居正眉头一皱,道:“请陛下来此!” “张阁老,陛下年幼,此事……”冯保还未曾说完,便被张居正打断。 “请陛下来此!” 张居正面色严肃,瞪眼说道,声音洪亮如雷。 在他眼里。 小万历在此,李太后与冯保与他谈论政事才算得上名正言顺。 冯保抬头看向帘幕后的李太后,见李太后点头,便将小万历请了过来。 张居正看向小万历。 “陛下,可阅览过武清伯宴饮受贿之奏疏?” “阅过。” “依照《大明律》该如何惩治?” 小万历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凡官吏受财者,计赃科断,有禄人枉法,赃各主者,通算全科,八十贯以上,绞;不枉法者,通算折半科罪,一百六十贯者,绞。” “武清伯受财而未枉法,若受财超一百六十贯,追夺除名,绞。” 听到“绞”字后。 只听得帘幕后传来“砰”的一声,李太后失态,碰掉了一旁的茶盏。 那可是她亲爹,也只有她心疼。 冯保连忙道:“阁老言重了!此事非受财索贿之罪,乃是武清伯为太后贺寿诞,一些商人自发送礼,太后已命武清伯将那些寿礼全部退回了,是个误会,误会!” “误会?此等解释,恐怕无法说服朝堂百官,更会使得陛下背上徇私护亲之恶名!” 顿时,后面的李太后坐不住了。 “张阁老,此事是我父不对,他不知礼法,做事肆意,张扬招摇了一些!” “然他已年逾花甲,若将他重惩,我……我……和陛下就……就真变成孤儿寡母了,请阁老拿个主意,对他轻惩,我……定严肃斥责他,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李太后说哭就哭,瞬间便抽泣起来。 她一哭。 引得小万历也是眼睛通红。 除了李太后和那个八岁的亲弟弟朱翊镠,他最亲的人就是这个表象老实忠厚的外祖父。 张居正捋了捋长须,缓了缓道:“杀,自然是不能杀的,若要轻惩,且使得百官皆无异议,便只能移罪。” “移罪何人?”冯保问道。 “移罪太后!” 张居正朝着上面拱手,继续道:“武清伯宴饮召瘦马,只是德行有瑕,其主罪,是受贿。” “若去受贿之罪,便只能称,太后有言,令其在家操办贺寿宴,武清伯不知礼仪,收受财物,欲将寿礼献于太后,太后知晓后,怒而斥之。” “如此,只需令武清伯退还赃物,上书认错,便可轻惩,太后令其禁足自省即可。” “至于太后,需写懿旨,代父认错!” 听到最后的处置决定,李太后、小万历、冯保的脸色都变了。 写懿旨认错,相当于皇帝撰写罪己诏。 这对甚爱面子的李太后而言,绝对难以接受。 冯保连忙道:“阁老,这……这是不是惩罚得太重了一些,依照您刚才所言,不过是武清伯会错了意,为何要牵连到太后?” 张居正挺起胸膛,正色道:“朝堂百官难道不知此乃我们的推脱之词?若不小错大惩,如何服众?如何说得过去?这总比武清伯受刑好上一些!” “元辅,此惩罚太重了!”一旁的小万历也忍不住开口道。 这时,李太后从帘幕后站起身。 “罢了,罢了!我愿代父认错!不过认错后,我便无德再垂帘听政,以后朝堂诸事、陛下课业,便全仰仗张阁老了!” 李太后所言,显然是气话,她在等张居正另换良策。 顿时,殿内变得安静下来。 张居正想了想,又道:“外戚受财,兹事体大,若不合乎礼制法令,百官定会再次弹劾,民间百姓,也将多有怨言。” “若太后不愿罪己,臣还有一法。” “元辅,快讲!快讲!”小万历兴奋地说道。 张居正看向小万历。 “陛下在前,岂能让太后撰诏认错!臣以为,太后揽责后,可由陛下替母受罚。” “此事若再移罪到陛下身上,陛下无须撰写罪己诏,只需写一封诏书,以帝王之名,痛斥武清伯,并为太后出言解罪,之后,再告诫所有皇亲外戚,不可仗势坏法。” “之后,陛下可在先帝灵位前念此诏书,自罚自省,再拨内帑(帝王小金库)之钱,用于边境军费,以示心诚。” “如此,陛下可获仁孝之名,群臣也不会再弹劾武清伯!” 听到这个计策,李太后和冯保的眼睛都亮了。 有些罪,落在外戚身上是大罪,但落在太后身上,就是小罪,再落到皇上身上,那就轻如鸿毛了。 在张居正的一番操作下。 武清伯的“巨额受贿罪”转移到李太后身上,变成了“误令父收寿礼之过”,转移到小皇帝身上,又变成了“替母揽罪,全为朕之错”。 罪变成了过,过变成了错。 从礼从法从德从制,都没有任何漏洞。 李太后顿时露出笑脸,心情如同过山车一般。 她再次感受到,张居正是其母子最有力的靠山,是为大明解决各种疑难杂症的能臣。 而此刻,小万历则有些懵。 突然间。 他明白那句“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是何意了。 他曾以为大明天下,皇帝最大,任何罪过,都会有臣子承担。 今日才明白。 有些罪名,放在他身上才最划算。 他啥都没干,又要认错。 不但要跪先帝灵位,还要将本就不是很多的私房钱交出去一些。 他自然不高兴。 他很想说一句:那是朕的钱,但此刻还没有这个勇气。 小万历见太后面带喜色,只得非常违心地露出一抹笑容,然后道:“元辅之策甚好,朕愿意为母分忧!” 其实。 这一连串的计策,都是张居正预先想好的。 先以《大明律》和百官的愤怒,令李太后恐慌,然后步步为营,将问题以最小的惩罚力度、官员们最大的满意度解决。 这就是张居正的能耐。 也是他为了新政顺利,不想得罪李太后与冯保的无奈之策。 唯一受委屈的,只有小万历。 但目前他还只是个孩子。 李太后与张居正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也需要面子。 …… 很快,张居正便拟定文书,告知官员们。 武清伯宴饮受贿,乃李太后误令武清伯设宴所致,太后将对其训斥,勒令其退还寿礼,禁足一个月。 武清伯宴饮召妓,有辱皇家体面,李太后本欲撰写懿旨自罚,然皇帝仁孝,免其罪过,特拟旨为母受过,于先帝灵位前宣读,并将拨内帑之钱,供于边境军费。 此文书一出,官员们纷纷上奏,称皇帝仁孝。 …… 翰林院,检讨厅。 众检讨们得知武清伯受贿的结果后,都哑然失笑。 谁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说轻不算轻,毕竟皇帝都代母认错了;说重也不算重,武清伯依旧住在他的豪宅,爵位恩赏都在,毫发无损。 “不愧是首辅,此事做得漂亮,既为太后与武清伯留了面子,还成全了陛下的仁孝之名!”刘楚先是张居正的头号吹捧者。 无论张居正做什么,他都觉得是绝妙好计。 王祖嫡与赵用贤有些不满意,这明显是变着方式为武清伯李伟卸罪。 但他们并没有再上书弹劾。 因为他们知晓,张居正如此做,也是为了新政。 当下。 一旦李太后、冯保、张居正三人之间出现了矛盾,大明朝堂将很快就乱的不可收拾。 顾全大局。 这四个字,能理解的,都知晓其有千钧万钧之重。 沈念也是无奈一笑。 他很佩服张居正能想出如此“你好我好大家好,唯有小万历不是很好”的良策。 他也无异议。 昨日,他之所以称朝廷惩罚过轻就要上奏弹劾,乃是因他知晓日后武清伯李伟还会做出一件更加荒唐、甚至人神共愤的恶事。 沈念希望,武清伯经过此事后,能吃一堑长一智,收敛一些。 …… 入夜,清华园,前厅。 武清伯看向冯保。 “什么?陛下内帑所出的两万两让老夫出,凭什么?你可知那晚的花销有多大,我退还寿礼后,已经赔钱了!” 冯保张嘴欲言,还是忍了下来。 他没法和武清伯讲理,说的不合对方心意了,对方是张嘴就骂,甚至敢从屋内拿出一把泥瓦刀打人。 两万两,对内帑而言,不算大钱。 李太后令武清伯出,乃是想给他一个教训。 冯保知晓对方是个老貔貅,想了想,决定自掏腰包,解决此事。 事后,他拐着弯儿,让李太后知晓就行了。 …… 又一日,近午时。 日讲结束,诸日讲官散去,沈念则被小万历留了下来,唤到偏殿喝茶。 这也算常例。 多是小皇帝向日讲官请教课业上的疑惑。 “你们先出去!” 小万历挥挥手,令侍在一旁的两个小宦官站到了门外。 “陛下,您这是……?” 小万历此举,显然不合礼制。 但他当下这样做,李太后与张居正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万历看向沈念,小声道:“沈检讨,朕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陛下请讲!” “朕听说武清伯的私家园林造价达百万两,他每年的俸禄也就千两左右,其他的钱是如何来的?” 此话一下子将沈念问住了。 “或许……或许……做了一些买卖吧!”沈念只能这样答。 若言贪墨,必须要有证据,不然就是诬陷皇亲国戚,对方可是小万历的亲姥爷。 小万历白了沈念一眼。 “你休骗朕!他定是贪墨受贿所得。朕听说,无官不贪,你贪吗?” 沈念胸膛一挺。 “陛下,臣家境优渥,岳父更加有钱,根本无须贪墨,陛下若是不信,可派锦衣卫细查!” “你别紧张,朕查你作甚!大伴告诉朕,世上只有两种官,一种是海瑞,一种是贪官,贪不要紧,只要为国做实事,能为朕分忧就行!” “啊?” 沈念没想到冯保竟然这样教小万历。 他缓了缓,想了想当下的官员现状,想了想张居正的下场,又担心门口有人偷听,决定暂先不为小万历指引正确的方向。 “臣日后定当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沈念说了一句毫无营养,但小万历定然爱听的话语。 “沈检讨,你深慰朕心!” 小万历笑容灿烂,前两日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 第0053章:急于表现的小万历!打屁股即打脸 转眼间,到了腊月。 京师的冬,寒冷干燥,凛冽的北风如同一把把钝刀刮在人脸上。 富贵者甚爱冬夜长,因夜娱活动丰富。 贫困者深恶冬夜寒,因困于柴炭价高。 所谓平民之家的“热炕头”,对大明底层百姓亦是一种奢侈。 刨树根、剥树皮、薅干草取暖者,比比皆是。 每场大雪后,京师郊外几乎都有冻死骨。 近日。 因顾月儿已有身孕,沈念几乎是放衙便回家。 火盆、手炉、脚炉、汤婆子等取暖的器物都准备得甚是周全。 负责发放柴炭的惜薪司早早就为各个衙门发放了木炭。 检讨厅的众检讨发现。 今冬的木炭尤为耐烧,烟少而不爆裂。 沈念本以为是这一批木炭质量好。 然因公事去了鸿胪寺、钦天监,却发现六七品官所在的公房,木炭皆是烟大不耐烧,与检讨厅去年的木炭一模一样。 沈念瞬间明了,这定是冯保的安排。 京师皇室与官衙开销甚大。 朝廷向来秉持着“该省省,该花花,将更多的钱花在少数贵人身上”的原则。 精炭耗钱量且少。 检讨厅是因有沈念,木炭才变得好烧。 这种区别性对待,弥散于京师官衙内的各种日常琐碎中。 …… 腊月初六,又至常朝。 近四更天。 沈念从床上坐起,然后走到一旁结霜的木窗前细细一瞧,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唉!昨晚铅云甚厚,本以为会下雪,没想到还是没下!” 一旦下雪,今日便会免朝,沈念至少能多睡一个时辰。 一旁。 被窝里的顾月儿也缓缓坐起,温柔地说道:“还早呢,你再睡会儿,我让小桃为你做碗热汤!” 沈念回到床前。 双手轻轻按在顾月儿的肩膀上,让其躺下。 “你歇着,我吩咐小桃去做。” “我没事儿,可以……” 沈念用手指按在顾月儿的嘴上,道:“睡觉!” 顾月儿的脸上露出两个可爱的梨涡,旋即闭上眼睛,沈念为其掖了掖被子,走出卧室。 而此刻。 乾清宫,小万历的寝宫内。 一个小宦官隔着帘幕朝里面的小万历唤道:“陛下,该起床上朝了!陛下……陛下……” 小万历缓缓睁开眼,道:“外面没下雪?” “没有,一片未落。”小宦官回答道。 小万历皱眉道:“为朕更衣!” 依照常例,只要落雪见地白,便可免朝。 此刻的小万历正是贪睡的时候,昨晚睡前便盼着下雪免朝,没想到竟没下。 这种天气,这个时刻,起床上朝完全是一种折磨。 小万历磨叽了片刻,还是穿上衣服,吃罢早餐,奔向皇极殿。 …… 近五更,天色尚黑,皇极殿内外灯火通明。 群臣齐聚大殿内。 虽四周都设有炭盆,但由于地方太大,外加必须令空气流动,吹去炭味,还是有些冷。 沈念作为起居注官,站于御座东南侧,距离最近的火盆不过一米距离,相对舒服。 而站在后面的官员,若不多穿几件棉衣,保准儿冻得直哆嗦。 一些官员甚至在怀里塞了好几个汤婆子。 稍倾,暖房内。 就在小万历准备走向前朝时,冯保朝其耳语了几句,他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很快,朝会开始。 李太后垂帘于幕后,冯保伺候在左下侧。 各个衙门的主官、主事,开始汇报事务。 经上次的朔望朝会与一旬三朝之争后,常朝明显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了。 虽还是以张居正为首。 但政务处理更加公开化,许多官员对朝事的了解也增多了一些。 相对太祖时期而言。 当下的一月九朝,已是官员福报。 …… 约半个时辰后,议事完毕。 就在沈念以为要退朝时,小万历突然起身,环顾下方。 “朕怎么觉得今日常朝官员少了一些,鸿胪寺当值礼官何在,立即清查人数。” “是!” 一名官员快步走出,然后与众锦衣卫开始查人。 沈念看向下方,笃定缺人,且还是百人以上。 大明官员,勤是勤,惰是惰,两极分化严重,有些官员知晓失朝无外乎是罚俸一个月,故而肆无忌惮。 根本没将小万历上次的惩罚口谕放在心里。 不多时。 那名当值的鸿胪寺礼官便手拿书册,走到大殿中央。 “启禀陛下,今日失朝者共计二百三十二人,其中,今早或以事或以病,向鸿胪寺请假者亦是二百三十二人。” 小万历皱起眉头。 “你可还记得朕在今年五月十六日的朝会上是如何说的?” 那名礼官当即道:“日后常朝,有迟到者罚俸一月,每月迟到或请假两次以上者,杖责二十。” 今日乃是初六,鲜有月初就请假者。 首次请假,无外乎是罚俸一月,对一些官员而言,完全是九牛一毛。 小万历的脸色沉了下来。 “朕就是那么好糊弄吗?一日之间,以事以病失朝者竟达二百余人,他们的公务比上朝议政重要?是有天大的事情吗?他们的病是连站都站不起来吗?若真如此,朕是不是应该让他们告老还乡了?” 小万历的语气甚是严厉。 这让一众官员都有些吃惊,此乃小万历第一次在常朝之上,大发雷霆。 帘幕后的李太后则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心中喃喃道:“吾儿终于像个大人,有皇帝模样了!” 小万历想了想,道:“命锦衣卫携吏部官员核查请事假者,命锦衣卫携太医院太医核查请病假者,若事假、病假不至于上不上朝,便以懒朝处理,杖责二十!” 听到此话,下方官员都长呼一口气。 幸亏来了! 随即,小万历又补充道:“查明人数后,于初九常朝后,午门外杖责,百官观刑、百姓亦可观刑!” 此话一出,百官都抬起头来。 一直面色平静的张居正微微皱眉,瞥了一旁的冯保一眼。 张居正一眼便看出,小万历今日大发雷霆,是想逐渐掌权,为日后亲政做准备。 对此,张居正并不在意。 他知晓小万历今年初开始便有了这个想法。 他甚至很欣慰。 一个皇帝想亲政才是正常的皇帝,若想修玄修道、或沉迷于其他奇技淫巧,那才糟糕了! 当下的他,还不惧小万历夺权,因为大明没了他,还真无法运转。 但张居正听到小万历说要在午门外杖责,且还要百官和百姓观刑,顿时有了不满。 如此惩罚,有些过分了! 官员失朝,确实该罚。 若只是罚俸一月,杖责二十,也算可行。 但在午门外杖责,还要百官与百姓观看,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惩罚了。 无人观看的杖责二十,肯定是轻杖。 看似打的是屁股,其实打的是脸,屁股大概率不会破皮。 但若在午门外,百官、百姓观刑。 那就不能蜻蜓点水地杖责了,不见血,百姓会讥讽朝廷法令儿戏。 如此。 屁股会很疼,脸会更加疼,因为是在百姓面前丢脸了。 其他官员也都是这个想法,如此惩罚,有些太重了。 但面对当下愤怒的小皇帝,无人敢站出。 张居正之所以看向冯保,乃是觉得此种“朝会上彰显皇权威仪”的方式,定然来自冯保的教唆。 张居正未曾立即站出来。 他在等。 等小皇帝那句:元辅,您以为如何? 这时,次辅吕调阳忍不住站了出来。 “陛下,臣以为官员失朝固然有错,但不至于令百官与百姓观刑,如此将大损官威,甚至……甚至有些年龄大者,会……会被打死啊!” “打死便打死了!” 小万历几乎脱口而出,然后连忙改口道:“朕的意思是,不重惩,一些官员总会有各种理由逾矩失朝!” 沈念听到那句“打死便打死了”,重新打量起了小万历,觉得他有些可怕。 此话非仁君之言。 若他今日失朝,那岂不是也在“打死便打死了”之列。 他也看了一眼冯保,觉得是后者将小万历教唆坏了,君王治国,怎能依照东厂和锦衣卫那套去做。 君王以法令约束惩罚官员没有错,但若视官员之命如草芥,那就是昏聩之君了。 顿时,整个大殿都变得安静下来。 众官员们都仰着脸,仍旧在为小万历那句“打死便打死了”而惊诧。 这一刻。 所有官员都看出,小万历借今日官员失朝之事,是在急于展现皇权的至高无上,如此做,是为了尽早掌权亲政。 但劲头过猛了! 今日之话,寒了无数官员的心。 一些人看向张居正,此局唯有张居正可解。 “咳咳……” 李太后从官员们的表情里看出异样,知晓小万历说错话了,连忙咳嗽。 小万历也意识到刚才话语有些冒失。 他听到李太后咳嗽,立即条件反射地看向张居正,问道:“元辅,您如何看?” 沈念也看向张居正,心道:这是个难题。 此刻。 张居正若将小万历之意完全推翻,那就是当着全朝官员的面儿打了小万历的脸。 张居正大步走出。 “臣以为,陛下的惩罚无错,装事装病失朝,确实应重惩!” “然今日天寒,有些老迈官员确实无体力上朝,臣恳请陛下,准入仕三十年以上官员于北镇抚司受刑,免于百官、百姓围观,以展现陛下隆恩浩荡!” 入仕三十年,几乎都是五十五岁以上的老臣。 若在人前受刑,外加天寒,很易丧命,还有一些爱面子的,打不死也容易被气死。 张居正如此说,已经做出了巨大的让步。 小万历的脸上顿时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刚才的他,心情忐忑,生怕张居正将他的命令全盘推翻。 这一刻,他觉得,张居正还是有些惧怕他这个皇帝的。 “就依元辅之意。”小万历说道。 随即,便退朝了。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人都黑着脸,官员们也都皱着眉头,各回衙门。 …… 翌日午后。 锦衣卫统计出来了装病装事未朝的官员名单。 共计七十五名。 其中入仕三十年以上者,有二十三名。 这意味着将有五十二名官员将在午门外,在一众官员、百姓的围观下被杖责二十。 往死里打是不可能。 但这个年估计是要趴在床上过了。 沈念看到这个名单后,是绝对不相信有这么少的。 可能是冯保收了钱。 可能是张居正私下有了交待。 也可能是李太后与小万历觉得如此做确实太过分,故而减免了一些失朝的重要官员。 知晓将被杖责的官员们,纷纷上奏认错,请求轻惩,然常朝决定的事情,怎会轻易改动! 他们的屁股疼定了,脸面丢定了。 …… 当日黄昏,沈念接到翰林学士马自强的通知。 张居正要求:腊月初九午门外杖刑结束后,所有经筵日讲官聚于内阁议事,不得迟到。 很显然。 小万历常朝上这番冒失的举动,让张居正意识到小万历的教育已经出现了大问题。 他动怒了! 张居正不敢辱骂小万历,不敢令小万历跪祖宗。 但联合一众经筵日讲官,为小万历增加一些仁君教育课,还是手到擒来的。 …… 而此刻,内阁值房。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大阁老,都如想要吃人一般看向冯保。 “三位阁老,陛下早起有起床气,见如此多官员失朝,且还是屡教不改,故而发怒,这……这绝对不是我教的啊!” “当下,让陛下亲政,那大明不是要乱套吗?可能是太后说陛下性格过于软弱,没有主见,陛下他才……” 冯保将锅立即转移到李太后的身上,张居正三人显然是不敢去质问李太后的。 “冯公公,我还是那句话,禁中之事以你为主,朝中政事皆可商量,但陛下之教育,全归经筵日讲官,其他人没有资格误教误导!” 听到此话,冯保有些生气了。 “张阁老,我在陛下面前尽职尽责多年,我会害陛下吗?你若觉得我恶意教唆了陛下,可请旨杀了我!” 说罢,冯保甩袖离开。 冯保之所以敢如此嚣张,是因李太后在其背后撑腰,且张居正为了新政,绝对不会与他撕破脸。 第0054章:张居正:增课业,助陛下健康成长(求追读,重要) 腊月初九,五更天,铅云低垂,冬风呼啸。 甚寒。 皇极殿内,灯火通明,值岗的厂卫明显比往常多了一些。 文武百官齐聚殿内。 鸿胪寺当值礼官提前查点人数,发现无一人以事、以病请假。 即将在朝会后接受廷杖的七十五名官员都是一脸郁闷。 其中要被官员、百姓围观廷杖的五十二名官员更是如丧考妣,甚是懊恼。 但已无任何回还余地。 临近年关。 朝会并无太多琐事,不到一个时辰便结束了。 散朝后。 二十三名入仕三十年以上的官员被锦衣卫带往北镇抚司行刑,剩下的五十二名官员则被带到午门外。 文武百官在三大阁老的带领下,紧随其后。 这一刻。 午门外左掖门、右掖门附近都围满了百姓。 小万历令百姓围观,即使无百姓敢来,锦衣卫也会赶来一群百姓观刑。 围观的百姓都相当兴奋。 官员挨板子,向来是他们喜闻乐见的场景。 人群中,有诸多持笔墨记录者。 这些人或是小报书写人,或是说话艺人,或是话本撰写者。 今日之景,乃是编排故事的最佳素材。 只要他们将故事最后的核心主旨升华到“皇帝圣明,依法治国,严惩懒官”的高度,那么他们的作品便可在整个大明流传。 若有官员敢出口封禁,锦衣卫便会教他做事。 百姓是聪明的。 官员之权再大,在皇权面前也是老鼠见了猫。 …… 约一刻钟后,午门外。 文武百官、京师百姓,围了一层又一层。 五十二名官员被押到行刑的空地,站成数排,摘去官帽、褪去官衣,只留下一件单薄的素色中衣。 然后,双手被麻绳所缚,面朝下趴在冰凉的灰色砖地上。 这一刻,尊严已荡然无存。 每名官员身边都站有四名锦衣卫与一名东厂太监。 两名锦衣卫校尉用木杖压住官员双腿,使其臀部翘起,另外两名锦衣卫手持长五尺、径三寸的栗木硬杖负责行刑。 东厂太监负责查数与记录。 就在这时。 天空中突然飘来雪花,如鹅毛一般,越下越大。 天气也越来越冷。 眨眼间,大家便都白了头。 有太监抱来红色鹤氅送到三大阁老、六部堂官的面前。 至于其他官员,只能靠站得再紧一些取暖。 行刑准备事宜完毕后。 身穿红色鹤氅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走到罪官们前面,缓了约有十余息后,高声道:“着实打!” 着实打,即皮开肉绽而不致死之意。 唰!唰!唰! 五十二名官员的裤子几乎同时被扒开,露出白花花,冒着热气的屁股。 廷杖,必须是光着屁股,谁都不能例外。 砰!砰!砰! 午门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廷杖声以及官员们的哀嚎。 声震阙廷! 这种天气,屁股裸露于外,那都是如针刺骨,更别提还要挨板子了。 这一刻,围观的百姓直呼过瘾。 他们非常喜欢这种氛围。 打谁不重要,只要是打高官重臣,他们就很开心。 这一刻,观刑的文武百官心里,五味杂陈,包括沈念在内。 这就是皇帝的权力。 至高无上,视臣子如家奴。 无论你官至几品,有多少政绩,只要皇帝想要你颜面无存,想要你残疾或殒命,只需要一句话。 有官员想起了嘉靖三年的左顺门哭谏,一百三十四名官员集体受刑,惨叫声响彻云霄。 有官员想起隆庆年间,因上疏言皇帝纵饮娱情色而被杖责的吏科给事中石星,伤口腐烂有蛆虫涌出,仍被抬到衙门办公,差点儿殒命。 不逢明君。 做直臣就意味着会被杖、被杀。 像海瑞那种反而擢升者,不是嘉靖仁慈,而是为了给自己博一个好名声罢了。 沈念再一次感受到了当下官场的残酷。 这狗日的封建王朝,全凭皇帝的心意做事! 若不将小皇帝调教好,待其亲政。 依照沈念日后想做的事情,恐怕也会被如此对待。 廷杖,打碎的是士大夫官员们的脊梁与膝盖。 真正敢于仗节死义的臣子,都是这个时代的悲情英雄。 唰!唰!唰! 鹅毛般的大雪,越下越大。 雪花落在官员们被打得血肉模糊、冒着热气的屁股上,怎一个惨字了得! 很快,行刑完毕。 有家仆的官员被家仆扶着回到了马车,没有家仆的官员只能互相搀扶着去医馆用药。 伤的再重,下午也不能请假。 这是规矩。 若请假,还要挨揍,且没准儿就是四十杖了。 因这场雪,一些官员的屁股上肯定会形成杖疮、冻疮,若身体差一些,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 但是,这又有谁在意呢? 大明朝最不缺的就是补缺的官员。 正如小万历那句脱口而出,俨然是心里话的说辞:打死便打死了! 随即,百官与百姓四散而去。 沈念等经筵日讲官都奔向内阁值房。 …… 一刻钟后,内阁议事厅。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大阁老坐于最前方。 马自强、申时行、陈经邦、何洛文、许国、王家屏、沈一贯、沈念等经筵日讲官站于后。 张居正缓缓起身,面色严肃地环顾四周一番后,方才开了口。 “诸位,近日咱们都倦怠了啊!” 经筵日讲官们都有些懵,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自今年年初,我便发现陛下对朝堂政事愈发关心,一些批词语态,颇有贤君之风,陛下聪慧,学政甚快,我觉得陛下距离亲政已经不远,此乃大明之幸,百官之幸,万民之幸!” “然陛下毕竟没有经验,在一些朝事上易冒失,易使性,易判断有失。” “此非陛下之错,而是我们的讲学内容已跟不上陛下成长的速度,我建议,年后为陛下增加课业,经史要讲,礼仪要讲,祖训要讲,德育要讲,君王视朝的经验更要讲,要多讲!” “课业调整太晚,实为臣子之失。稍后我将向陛下请旨,以经筵日讲官失职之过,各减一个月俸禄,诸位可有异议?” 听到这番话,经筵日讲官们都是一脸敬佩的表情。 不愧是首辅,讲话太有水平了! 看似在言经筵日讲官之错,其实是指责小万历有亲政之意无错,但过于冒失,在朝事上胡乱指挥。 官员集聚,当着皇帝的面儿指责皇帝,算作谏君;但不在皇帝面前而说其坏话,就是犯上。 张居正把控得非常到位,谁也挑不出理来。 此番话的明面之意是:经筵日讲官教学有失,应更加尽心尽力教导皇帝。 暗中之意是:小万历做事冒失,胡乱指挥朝事,要为其增加课业,助其打好基本功,间接地让他无暇瞎指挥,保障他的健康成长。 “无异议!”众官员齐声回答道。 随即,众人便散去了。 接下来,每人在日讲课上增加一个关于“贤君之德、思而后行”的话题,就能让小万历听得耳朵生茧了。 …… 午后,文华殿内。 小万历正在练习写大字,大字的内容是:思则睿,睿作圣。 此话出自《尚书》。 意为:多思考思想才会通达,思想通达了才能达到圣人的境界。 李太后之所以让他写这句话,正是因小万历做事过于冒失。 本来杖责失朝之臣,走个过场就行,也能彰显皇威。 他非要加一句:令百官与百姓围观。 虽然重惩官员也是巩固皇权的一种形式,但此举引得整个朝堂的官员不悦,就非明君之治了。 小万历使劲过了头。 小万历也非常郁闷,他本以为自己表现甚好,张居正都低下了头,没想到又被惩罚。 这时。 冯保捧举着张居正呈递的经筵日讲官自惩奏疏来到殿内。 李太后看后,直接黑了脸,小万历则是更加郁闷。 奏疏内,句句言经筵日讲官之失,其实字字都在指小万历冒失发言,惩罚不当。 张居正的表达,清楚而精准。 “臣等皆盼陛下早日亲政,然陛下乏历练,事轻率,宜令其再经世事以砥砺之。” 一言以蔽之:陛下,青涩稚气,宜多读书。 李太后将奏疏放到一边,看向冯保。 “看到没有,这份奏疏,明着训的是众经筵日讲官,实则暗着骂的,一个是你,一个是我!” “皇帝距离亲政还早着呢!若张首辅撂挑子不干了,谁还能担得起大明朝的国政重担!靠我还是靠你?” 冯保躬着身子,低着脑袋,不敢言。 李太后又看向小万历。 “你呀你,可参政,可立皇权之威,然必须合法合礼,做事务必三思而后行,不可无端逆百官而行,下旨前须问元辅:此事,您怎么看?” “如‘打死了便打死了’之类的话语,万万不可再说!” “纸上那句话,再加抄一百遍,日后多思课业,多问元辅,莫立即拿主意,明白吗?” “是,母后!” 小万历无奈地点了点头,转了一圈,还是他错了。 …… 腊月十七日,辽东将领传来捷报。 辽东大捷。 边军大破掳寇,斩首二百余人,酋首六人,溺河而死者甚多。 小万历大喜。 年关将至,边境盗匪不断,有此大胜,边境的百姓定然能过个好年。 很快。 兵部上奏,称此乃首辅张居正运筹帷幄之功,当赏。 小万历大手一挥,当即表示重赏。 …… 腊月十八日,近黄昏。 沈念在起居注书册上写道:“上手谕曰:辽东大捷,诚为罕有。实元辅预授秘技,始能成功,特赐银百两,蟒衣一件,彩缎四表里。二辅和衷共计,各赐银八十两、蟒衣一件,彩缎二表里。居正等入谢,言:辽东大捷,皆皇上威德所致,臣等自愧无功,滥叨重赏……” 又是一番君明臣贤,互赞谦让的融洽场面。 沈念能感觉到,张居正一心为国,并无其他想法。 但小万历却不是。 沈念明显感觉到小万历对张居正愈发敬畏,愈发疏远。 …… 腊月十九,近黄昏。 街头虽冷,然人流如织,小摊小贩甚多,皆在售卖年货。 年味越来越重。 沈宅的年货基本已被顾月儿备齐,只是缺了几副门神、吊屏、纸葫芦。 放衙的沈念便带着顾月儿一起出门前往崇文门里街去购买。 接下来的几日,沈念便清闲了,为岁末大祭祀凑个人数即可。 之后。 沈念可以享受正旦五日假与元宵十日假。 此乃大明京师官员最幸福的时光,但前提是,皇帝与内阁无特别事情宣召。 年后三月初。 沈念的母亲将来京照顾顾月儿,到那时,沈念就能吃到最地道的钱塘菜了。 …… 崇文门里街道。 一家售卖年节饰物的店铺内。 沈念挑选完所需物品后,突然被一件木版画吸引住了。 此木版画大约有五寸见方。 最下方写着五个小字:雪中廷杖图。 雕刻技术甚是精湛。 画面上,小万历坐于最上方,侧边是三大阁老,中间张居正的胡子都快拖到了地上。 下边是一众趴在地上准备挨揍的官员,最中间则站着冯保。 画得惟妙惟肖。 正是根据不久前小万历廷杖失朝官员而设计出来的。 近日,关于此事的话本、说话故事全都出来了,茶馆里的顾客接踵摩肩,都爱听这类官场故事。 有人为了挣钱,编排得甚是离谱,但那些被调侃的官员,皆不敢言,因为没准儿某个店铺的东家就是冯保。 突然。 沈念发现木版画上小万历东南侧还有一人,他不由得笑问道:“掌柜的,这个地方站的是谁,竟然与三位阁老同样大小?” 中年掌柜看向沈念。 “这位乃是陛下的日讲官,翰林院检讨沈念。” “敢骂天下读书人废物的史官,我甚喜欢他,他这是在为陛下记录起居注呢,你竟然没有听过他,难道不知他的《废物论》吗?” 沈念因在国子监训诫,名气甚大,不过知其长相者并不多。 沈念顿时乐了。 他还以为是个小太监,幸亏没说出口,不然就骂到了自己。 沈念胸口一挺,道:“掌柜的,我也甚喜欢他,你这种木版画,给我来五个!” “月儿,直接付钱,咱不讲价!” “好,好!”顾月儿顿时笑了,她最喜欢的就是沈念这种臭美时的气质。 这才是能过日子的良配。 第0055章:新三不足说!愚蠢又勤快的直臣们 腊月二十一日。 京师。 天气愈来愈寒,年味越来越浓。 就在官员们正筹划着年假要如何休闲娱乐时,一封来自沈念同年、河南道试御史傅应祯的奏疏。 炸响了整个朝堂。 “臣闻今岁雷震岁门兽吻,地震于京师直省,不下数次……未见皇上下修省一语,以回天意,晏然如处无事,岂真以天变不足畏乎?” “朝廷遣太监往真定府抽扣,原非国初令典,事创于正统间也,乃是甘心效朝中失德之故事,岂真以祖制不足法乎? “臣又近闻户科给事中朱东光陈言保治,不过一二语直切时事……几于触犯雷霆,本又留中,岂真以人言不足恤乎?” …… 简单来讲,傅应祯在奏疏中讲述了三件事。 其一,今年天变不断,然皇帝敬畏天地的诚意不足,他谴责皇帝:敬天之心不纯。 其二,朝廷派遣太监前往真定府催税,为考成法而不学先帝的免缴田赋之举,他谴责皇帝:未效法祖宗之德政。 其三,自新政以来,朝廷将许多反对新政的奏疏留中不发,严惩言官,他谴责皇帝:不听谏言,驱逐直臣。 其中,他还为去年弹劾张居正而被革职为民的言官余懋学求情,认为后者应官复原职,才能恢复朝堂进言上谏之正风。 这般对上谏言、质疑政事决策的奏疏,其实不算少。 大多都被留中。 但傅应祯的这番奏疏却如一块大石,在朝堂上激起千层浪。 因他有所暗讽。 言官上谏,总喜欢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夹枪带棒。 傅应祯在奏疏中有三个反问。 分别是:岂真以天变不足畏乎?岂真以祖制不足法乎?岂真以人言不足恤乎? 这三个反问。 对应的正是北宋保守派官员形容改革派领袖王安石的“三不足”。 傅应祯将小万历比作宋神宗,将张居正比作王安石。 神宗这个谥号可不是什么好谥号,神字,指皇帝统治无能、无所作为。 而王安石在当下官员心中,那也是摇动国本、促使北宋靖康之耻发生的奸臣。 有语云:言官上奏,拂天子易,忤要人难。 这个要人,便是张居正。 傅应祯用尖酸刻薄的言语,不但批评小万历失德,而且讽刺张居正误国,质疑朝廷新政。 小万历与张居正怎么忍得了! 因傅应祯本就在京师。 在沈念看到此奏疏时,傅应祯已经被送到了北镇抚司诏狱。 其中。 小万历的批复上有这么一句话:着锦衣卫拿送镇抚司,好生打着问了来说。 此话,可能是张居正授意的,也可能是小万历与冯保定下的。 但先打后问,明显是要傅应祯立即认错。 沈念知晓此事后。 第一反应是无奈,第二反应是活该。 他曾与傅应祯有过些许交集,此人思想腐朽,做事固执,以争言为快。 沈念无奈。 是因这样的官员若为政一方,绝对是百姓之福,因为他心里有百姓,能做实事。但此番上奏,朝廷必然重罚,其仕途结束,乃大明之损失。 沈念道活该。 乃是因这样的官员太多了。 他们接受不了破旧立新,接受不了坏祖宗之法,接受不了张居正柄国专政。 他们不坏,但是愚蠢,勤奋的愚蠢,是最坏事的。 若依傅应祯之言。 小万历若畏天变,就应夺张居正之权;小万历若遵祖制,就应为民减赋;小万历若畏人言,就不该因言官直言而严惩。 在他心里,无论大明是兴是衰,新政是好是坏,绝对不能出现这种破坏祖宗之制的权臣。 他想的太简单了! 首先。 夺张居正之权,大明立即会乱成一锅粥。 人人都觉得自己可挽天倾,但真到了那一步,他们只会换个掌权人埋怨弹劾。 其次。 为民减赋看似是德政之举且能聚拢民心,但却不适用于当下。 考成法就是有意让官员催缴赋税,不然朝廷国库钱财不足,如何支撑军费与官员俸禄。 当下若不强势改革吏治,以后就不是百姓交不起赋税,而是百姓完全没有田地,全被富贵者所兼并。 促使百姓有能力缴纳赋税的正确方式是,打击兼并土地者,然若想打击成功,必须要率先改革吏治,故而考成法不可宽松。 最后。 他所言的言官直言上谏无罪。 确实应无罪。 但一个个言官们思想腐朽,误言新政,俨然是朝廷施行新政的最大阻力,且又解释不通。 只能重惩。 当日,傅应祯就被锦衣卫打得奄奄一息,若非张居正发话,不可致死,可能他就没命了。 傅应祯骨头甚硬,咬紧牙关,就是不认自己有结党嫌疑。 …… 第二日,又有四名官员参与了进去。 户科给事中徐贞明为傅应祯送药粥。 广东道御史李桢、陕西道御史乔岩,翰林院检讨赵用贤前往慰问傅应祯。 在这个时候。 慰问与皇帝和首辅对着干的官员,这不是找事吗? 但这些人就认死理。 锦衣卫质问他们为何看望罪臣。 他们的回复是:傅应祯直臣也,吾知其无罪,故往问之,无他意。 当小万历和张居正听说此事后。 立即命锦衣卫将这四人也抓进诏狱,审查有无结党之嫌。 沈念听说后,连连叹气。 大明官员,有狡诈如狐者。 也有为了所谓礼法、祖制,明知是飞蛾扑火,还是要弃命朝前冲的。 后者值得钦佩,但在当下,却是努力错了方向。 沈念能理解张居正的苦。 兢兢业业,夙夜为公,将大明两京十三省担在肩上还要被骂作奸臣。 这谁受得了! 张居正没有杖毙他,其实已经算是很仁慈了。 但这些“愚蠢且勤快”的官员,也是大明不可或缺的基层力量。 沈念认真思索一番。 此番严惩言官的方式,实乃治标不治本,只能使得新政施行更加困难,使得张居正树敌越来越多。 他决定参与此事,救一救这几人。 就在沈念还未想好是上疏言事还是去寻张居正时,听到了朝廷对傅应祯的惩罚结果。 “发配定海卫充军终身。” 傅应祯知晓结果后,大笑道:“臣无生理,主上犹待以不死,使得执戟海上,臣老死奚憾!” 此话的表面意是:臣本以为是死罪,没想到皇上只是让我去海边守卫,我没什么遗憾的了! 而实际意思是:臣不服,臣一心求死! 他如此说,沈念肯定是救不了他了,关键是此言很有可能害苦看望他的四人。 赵用贤四人秉持的原则是“直言无罪”,还有被免于被惩的可能。 当即,沈念打了个腹稿,快步朝着内阁奔去。 第0056章:师生深聊!张居正:同我者,子珩也。 午后,内阁。 当值的中书舍人将沈念引入张居正的值房中。 依照沈念当下的品级,在没有提前汇禀的情况下,其实没有资格面见张居正。 但他有着日讲官的身份,外加他在张居正特意交待的官员名单内。 只道一声有要事汇禀,便来到了张居正面前。 “翰林检讨沈念,参见阁老!”沈念躬身拱手道。 张居正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沈念以官职相称,显然是为了公事。 “子珩,何事?” 沈念拱手道:“阁老,下官想为户课给事中徐贞明、广东道御史李桢、陕西道御史乔岩、翰林院检讨赵用贤四人求情,恳请朝廷免于责罚!” 听到此话,张居正皱起眉头,缓缓站起身来。 “怎么?你与他们有旧?你无事趟这趟浑水作甚?是否责罚他们,取决于诏狱的供状,取决于陛下的圣断,大过年的,莫为自己找不自在,速速回去!” 张居正以为沈念是因与四人有旧而求私情,故而怒斥沈念。 沈念脸色不变,朝前走了一步。 “阁老,我不曾与四人有旧,也非为求私情,乃是为了新政顺利展开,为四人求情!” 张居正看向沈念。 “若是‘直谏无罪,言官之责’那套说法,便莫讲了!那些无知蠢货,威胁朝廷,扰乱国事,不顾国家成败,若不严惩,日后将更加猖獗!” 张居正面色铁青,显然被此事气得不轻。 沈念缓了缓,开口道:“历朝历代,推行新政者,无不是一边挨骂,一边改革。” “下官知阁老之苦,知阁老之累,然重惩言官,并非良策。” “何为良策?”张居正反问道。 “示弱,轻惩,培养支持新政的贤良之官,使之居于要职,为阁老分担压力。” “示弱?老夫示弱,能被那群言官吃掉!”张居正非常清楚那群迂腐言官对他柄国的恨意。 他能感受到。 他若下台,结局可能会如晚年严嵩那般凄惨。 沈念问道:“阁老,不知您是否知晓,您在百官心中是什么模样?” “是何模样?” “辅政操急,以宰相自居,负性刚果,持身正大,独断专行,一手遮天……” 张居正认真听着,听完竟没发现一个褒义词。 他气得嘴唇发颤,长须翘起,但细细一想,自己可能在百官心中就是这个形象。 一个考成法,几乎将九成官员都得罪了。 这种话,无人敢在他面前讲。 “你也如此想?” 张居正轻捋胡须,面如平湖,然心中甚是忐忑。 他觉得沈念不敢点头。 但又认为沈念摇头,极有可能非发自真心。 沈念思索数息后,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还补了一个肯定的回答:嗯。 “砰!” 张居正听到此话,身体一趔趄,腰撞在桌子上,只感觉脑子嗡嗡的。 他自问甚是器重沈念。 没想到在沈念心中竟然是这种形象。 沈念连忙道:“阁老,大家皆如此认为,非大家之过,而是您造成了这种假象!” “我知您为大明江山呕心沥血,希冀着以新政兴盛大明,几乎不在乎自己的名声,您身上的担子有万钧重,但从未抱怨过!” “我觉得,您有时在强撑,将自己表现得无坚不摧太累了,您在执行新政上可以强势,但在其它方面,理应示弱。” “不知您是否发现,您被言官攻击时,无官员为您辩解,朝中不乏您的支持者,无人为您出言,是因大家认为您无所不能且陛下会为您撑腰。你是超乎法令之上的存在……” “这种认知,就是很多人觉得您独断专行、一手遮天的缘由。” “其实,您只是觉得定下的政策行之有效,有益于大明,您想更有效率的变法改革,故而便出言定下,不与任何人讨论,其他两位阁老在您面前也只是道一句:附议。” “如果我没猜错,您应该已经准备布局在全国范围内推行已在一些州府试行数年的一条鞭法了,此新法,将会得罪更多人,到时定然还会有无数反对者攻击您!” “你若倒下,所有的新政之策便都倒下了!” “阁老,一个人可以走得很快,但一群人才能走得很远,靠您一人,兴盛不了大明。” “我希望您示弱,是希望当您被言官谩骂,会有人站出来为您说话。” “我希望您轻惩,是觉得那些不懂您的官员当看到新政取得的成果后,会了解您的苦衷,会赞颂你的功绩,如此更有成就感!” “即使他们永远不懂,百年后,千年后,一定有人能懂得您为大明的付出,是您扛着大明朝在走!” “示弱,是为了您自保;轻惩,是为了让更多官员有机会了解您的付出,看到新政取得的功绩。” “至于当下的一些谩骂、不解,就任它去吧!” “不出所料,傅应祯被充军后,一定有百姓赞颂他,一定有百姓谩骂您,但那又如何呢?伤不了您皮毛,或许若干年后,他们会为当初的行为自责不已!” …… 这一刻,张居正的眼眶有些发红。 他没想到沈念竟如此了解他,没想到沈念能精准地道出他的不足。 他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他夙夜为公的辛劳,他为了复兴大明所作的牺牲,他对一条鞭法的谋划,以及他存在的问题…… 这一刻,沈念已不仅是他的学生,还是他的伙伴,志同道合的伙伴。 偌大的大明王朝,政事千头万绪,确实需要有人为他分担。 老迈的吕调阳不行,对他唯命是从的张四维不行,但申时行、王锡爵、王家屏、沈一贯、沈念等,都是可以重点培养的。 特别是沈念。 张居正本以为他只是机灵一些,没想到心中有大智慧。 沈念的所言所行,不是在追随自己,而是在坚持做正确的事情。 这一刻。 他豁然开朗,觉得身上的压力减少了许多。 张居正看向沈念,问道:“子珩,你今日说出这番话,是为了什么?高官厚禄,千古留名?” 沈念今日这番话,显然不是为了攀附张居正。 沈念微微一笑。 “高官厚禄不过浮云,千古留名或是骂名,我只是觉得,当下的大明太糟糕了,底层百姓的日子过得太糟糕了,若有能力,便应帮助更多的人,让他们过得幸福一些,我也不虚此生!” 张居正轻捋胡须,心中喃喃道:同我者,子珩也! 第0057章:日讲课卷王,沈一贯与王家屏 腊月二十五日,近午时。 户科给事中徐贞明、广东道御史李桢、陕西道御史乔岩、翰林院检讨赵用贤,毫发无损地从诏狱内走出。 张居正命人送给他们八个字:若秉公心,诸事可言。 这让四人有些懵。 让诸多暗中观察此事的京师官员们都有些懵。 依照张居正往昔的行事作风,这四人即使不被贬谪,也绝对会外放。 这让官员们看到了张居正的底线:可以言,但不可乱言。 沈念知后甚喜。 他本以为即使轻惩也是外放为官,没想到竟未有丝毫惩戒。 这说明—— 张居正在正确的事情上是听劝不拗的,是愿意妥协的,是想与一众志同道合的同僚兴盛大明的。 此事就以“傅应祯发配定海卫充军终身”结束了。 傅应祯的最大罪过是诋毁皇上,这点儿,谁也救不了他。 …… 腊月二十七日。 百官呈递贺表庆贺岁暮大袷祭祀。 腊月三十日,除夕。 小万历前往太庙,行大袷礼,祭祀列祖列宗。 除夕之后。 大明的官员们将迎来一年之中最幸福的年假。 自正旦到初五,官员们可以连歇五日。 然后上衙五日后。 正月十一日到正月二十日,放元宵假,可连歇十日。 这对年法定假期只有十八天的大明官员而言,实乃久旱逢甘霖。 一些官员为凑足二十日大长假甚至月假,或请省亲假、或请祭祖假、或请成亲假。 这时,是最好批的。 不过,京师官员正旦日还需参加大明最盛大的元旦大朝会以及正旦午宴。 他们的假期在正旦下午才算开始。 …… 万历四年,正月初一。 天微微亮。 禁中内外,灯火通明,锦衣卫列队如林。 鸿胪寺官员手持牙牌引导六部九卿、各省督辅、各国使臣,步入皇极殿。 张居正身穿绯色蟒袍,站于文官之首,其他官员依照职位高低排列。 站在临近门口处的沈念,强打着精神,不时拧一下大腿,才能保证上眼皮不会碰到下眼皮。 昨晚守夜,他子时才睡,而今日,三更天便起来了。 他周围的官员,精神状态也都大多一般,比往昔上衙要疲累多了,然却还要必须打起精神。 稍倾。 小万历身穿玄色衮服,走到御座前,稚嫩的小脸上微微泛红,显然有些紧张。 从小就要穿上帝王衣裳,装出大人模样,端出帝王威严,确实难为他了! 司礼监太监冯保站于一侧,如一只鹰隼般俯视着群臣。 首先,是四夷入觐环节。 蒙古鞑靼部使者献骏马,高呼:愿与大明永息兵戈! 身穿蓝缎团领袍的朝鲜使臣献人参布匹,称与大明的关系是:如子事父! 还有琉球、暹罗、安南、爪哇、满剌加等小国的使者,皆对大明送上祝福。 小万历依照礼部和鸿胪寺事先拟好的说辞,逐个封赏。 紧接着。 大明首辅张居正大步走出,开始汇报大明去年一整年取得的成果。 如:考成法施行后政令传达的效率明显提高;给驿条例为朝廷节省了多少开支;戚继光、李成梁等边将的胜利军报等等。 听完张居正的汇报,给人一种“大明朝国泰民安、正值盛世”的感觉。 最后,就是小万历对所有官员的夸奖以及新一年的寄语。 此稿来自翰林院,沈念亦有参与。 临近午时,小万历赐宴,百官们迎来了放松时刻。 教坊司的舞姬们开始表演,一众珍馐美食纷纷端上桌子。 群臣觥筹交错,吃喝交谈,寻沈念这位后起之秀喝酒闲叙之人甚多。 …… 一个时辰后。 各个衙门的主官都已离去,就在沈念准备开溜回家,享受假期时。 翰林院修撰王家屏、翰林院编修沈一贯提着酒壶、端着酒杯来到沈念面前。 这二人,一个三十八岁,一个四十三岁,且比沈念官职高,皆是今年特例擢升的日讲官。 他们寻沈念喝酒,沈念自然不能端着。 三人闲聊了片刻后。 沈一贯凑在沈念耳边,道:“子珩,我与忠伯(王家屏的字)打算明早呈递奏疏,将陛下元月五日至十日的日讲课课业担起来,但我二人恐有些撑不起来,故而想邀请子珩贤弟与我们一起联名上奏,如何?” 经筵日讲官中,三人的官职最小。 若想特例擢升,为小万历讲课就必须积极主动一些。 他们称想带上沈念,其实是让沈念带上他们。 有沈念在,成功率至少能翻一倍。 王家屏笑着说道:“子珩,我已规划妥善,稍后咱们便回翰林院撰写奏疏,待内阁同意后,咱们初二、初三备课撰写讲义,初四交审,初五还能歇一日,甚是美哉,你看如何?” 听罢这番安排,沈念只想趁着微醺,揍二人一顿。 这还是人吗? 吭吭哧哧忙活一年,本可以休息的,却主动要求干活。 正旦五日假,就休息一日。 太拼了! 若小万历听到这两人大年初一都在筹划着为其备课,估计想赐二人诏狱五日游,外加鹤顶红。 沈念心中的规划是—— 初二携妻逛庙会,初三携妻看杂剧,初四携妻听评书,初五大睡一天,享受夫妻静谧时光。 沈一贯见沈念没说话,不由得疑惑道:“莫非子珩贤弟不愿,想多休息几日?” 沈念还未开口。 王家屏便一脸正气地反驳道:“子唯兄,你太小瞧子珩了!子珩向来勤勉,将陛下课业看得如国事一般重要,他怎会偷懒?怎会选择虚度时日?” “再说,当年太祖执政时,官员假期全年不过三日,我们如今已经幸福多了,完全可以在元宵日休息嘛!” “子珩,是愚兄说错话了!”沈一贯朝着沈念郑重拱手,一脸认真。 此刻的沈念,张嘴都不知说什么。 这二人将其架到了道德高处。 他若反驳,就是懒政,就是虚度光阴,就不是二人心中那个闪着光的沈子珩。 “可以,我们现在就去写联名奏疏!”沈念说道。 沈念猜想这几日向他寄送拜帖的人会特别多,他正好可用此公事回绝。 另外,正旦假期抢日讲课,确实可让内阁大喜,可受小万历褒奖。 沈念也是想追求进步的。 至于他的原有规划,只能放到元宵节的十日假了。 第0058章:夜谈!谁人能救世? 国士还是国贼 大年初一,近黄昏。 王家屏、沈一贯、沈念三人将他们联名撰写的“主动请求轮值日讲”的奏疏,呈递到了通政司。 不到一个时辰,内阁就给了批复。 “准,上甚悦。” 沈念看到这四个字,完全能想到小万历心中如山洪暴发般的愤怒和又不得不夸赞三人的无奈。 过年,绝不会有一个正常的少年喜欢上课! 王家屏与沈一贯二人大喜。 当即就与沈念商讨起了这五日的讲义纲要。 因张居正提出要为小万历增加课业,今年的日讲课内容,自然要比去年的内容多一些。 三人商讨个大概,定下明日可睡个懒觉后再来,便各自回家了。 沈念回到沈宅后。 身心俱疲,吃过晚饭没多久,便睡下了。 …… 大年初二,冬阳初升。 沈念不紧不慢地来到翰林院。 当看到王家屏与沈一贯撰写的讲义纲要进度时,就知二人定是天未亮就来了。 他们心中的“睡个懒觉”,大概就是五更天起床。 当即。 沈念也开始准备讲义纲要。 正所谓:砌墙的砖头,后来居上。 沈念虽来得晚,但速度快,不到午时便准备好了五日的讲义纲要。 而王家屏和沈一贯,还处在收尾阶段。 午后,三人将讲义纲要呈递给了翰林院侍读学士申时行。 他审核通过后,三人才能撰写完整的讲义,然后再交给申时行审核,申时行通过后再交张居正审核后,才算定稿。 小皇帝的教育,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 如此。 一直忙到初四中午,才算将讲义定稿。 沈念回家后,阿吉将一份拜帖名单交给了沈念。 仅仅今日,便有十余人邀请沈念或赴宴郊游,或吟诗作赋,或畅谈乡谊。 沈念自然是全拒了。 他不爱参与此类饭局酒局老乡局。 他希望所有人都知晓他这个特点,不然一些乱七八糟的琐碎杂事,就能将他折腾得没有力气。 近黄昏。 沈念写了两个拜帖,命阿吉送了出去。 …… 正月初五,入夜。 京师东,澄清坊,一座不知名小酒馆的二楼雅间。 沈念、王祖嫡与赵用贤三人坐在了一起。 王祖嫡与赵用贤收到沈念的拜帖后,都是颇感意外。 他们知晓。 自沈念担任日讲官后,虽与他们仍同屋办公、同等品级,但仕途前景已截然不同。 他们还知晓。 沈念不喜交际,年节多人邀其聚餐都被他婉拒。 二人与沈念在检讨厅相处的还算不错。 但私下,除了几次检讨厅聚餐外,私交只能算作一般。 今日沈念请他们喝酒吃饭,让他们觉得必然是有要事相商。 三人边吃边聊。 由于是同僚,共同话题较多,不多时便有说有笑,气氛甚是融洽。 这时。 沈念看向二人,笑问道:“汝师兄、胤昌兄,在你们眼中,何为国士?” 国士,那是士大夫官员的至高荣誉! 但凡是读书人。 几乎都幻想过自己变成可挽天倾的国士,救时救世。 赵用贤率先笑了。 读书人喝了酒,就爱聊这种文艺话题。 他端起酒杯,挺起胸膛,道:“民之圭臬,国之栋梁,德正乾坤,才安社稷。天下兴亡,百姓安危,皆可系于一身,功勋之大,足以光耀青史,是为国士!” “纵观历朝历代,谁能称得上国士?”沈念问道。 王祖嫡想了想,回答道:“管仲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礼让天下开法家先驱,是为国士;蜀汉丞相诸葛孔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五次北伐,可歌可泣,是为国士;范文正先忧后乐,为国家计,为黎民计,为族人计,文武双全,是为国士!” 一旁的赵永贤认可地点了点头。 沈念则微微摇头。 “管仲私德有瑕,贪财好奢,史有多载,非德正乾坤者;诸葛丞相穷尽一生,难挽天倾,非才安社稷者;范文正之庆历新政不到两年便夭折,于西北只有守势,德高于才,文治武功皆不足矣,亦非国士!” 赵用贤笑着道:“子珩,你过于较真了,天下焉有完人、圣人?他们已经是千年来读书人中的佼佼者了!” 沈念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又问道:“二位,当世可有国士?” 二人认真思索一番后,都摇了摇头。 沈念站起身,朝着窗口走了两步。 “有一人,主施新政,不到三年,使得全国赋税征收率由不到五成跃升到九成。” “有一人,苛吏治、信赏罚,使得六部奏章批复速度从平均月余缩短至三日。” “有一人,强制改革驿站制度,一年为朝廷省下百万两支用。” “有一人,重用边将,秉持‘外示羁縻,内修战守’之策,北境练兵,东南建水师,使得外敌不敢犯边。” …… “这样的人,即使私德有瑕,只手遮天,算不上国士,也不能将其当作国贼吧!” 赵用贤与王祖嫡听到这番话,几乎同时站起身来。 他们自然听出,这个人就是当今内阁首辅,张居正。 “子珩,你到底想说什么?”赵用贤问道。 “二位贤兄,我今夜不是在为张阁老歌功颂德,而是想说,大家骂张阁老独断专行,骂他一手遮天,骂他把持朝政!” “如果真将他骂了下来,大明的天,谁来撑?大明的事,谁来揽?我们能找到一位符合我们心中期待的国士吗?” “近日,我能看出因傅应祯之事,二位对阁老有意见,二位反对阁老秉持朝政,独断专行,有上奏弹劾之意!” “但当下的大明是什么模样,二位应该是清楚的,若有一腔热血,就不应只看眼前,礼崩乐坏在即,谁能救时,谁能救世,谁是真心为了大明,我们便应支持谁,即使不支持,鸡蛋碰石头,有何用呢?” “为官者,须知大明江山最重,天下黎民最重,至于其它,皆不足为道!”说罢,沈念朝着二人重重拱手。 沈念知晓眼前的二位有“致君尧舜上”之志,故而不想让他们成为张居正的敌人。 当下的他,已做好了全力辅助张居正新政的打算。 他想倾尽全力,为张居正遮挡一些风雨,让新政少一些阻碍,多一些帮手。 第0059章:十日假泡汤!年轻牛马不需要假期 小酒馆,雅间内。 赵用贤和王祖嫡望着躬身拱手的沈念,连忙将其扶起。 二人完全明白沈念之意。 张居正纵然有千般不是,然当下的大明离不开他。 攻击张居正,不但无用。 而且对江山社稷、天下黎民,毫无益处。 二人皆是传统老派的官员,肚子里面学得都是“为臣者须遵纲纪守礼法,不平则鸣,惟论是非”那一套。 在他们眼里,张居正权倾朝野、只手遮天为实,违逆祖制、钳制言官是真。 缄口保身,绝非为臣之道。 二人打从心里认为傅应祯奏疏所言,并无大错。 但从沈念这番说辞来思考,张居正若无此等权势,新政也无法取得这般成果。 另外,他们也有私心。 当下的官场风气是:介直敢言,蔑视权贵,便是良臣。 一旦得名。 即使仕途不顺,回乡讲学,也能聚拢一众学徒,保障吃喝无忧。 不能青史留名,也能成为一方名士。 故而,擎举着“礼法祖制”,往死里上谏,无疑是一条人生捷径。 今夜。 沈念那句“大明江山最重,天下黎民最重,至于其它,皆不足道”,对他们有所触动。 他们视“名节风骨”如命,视“礼法国制”如命,然却没将“大明国运,社稷兴亡”作为头等重要之事。 当下世风如何,他们很清楚;当下新政的成果如何,他们也很清楚。 自古以来,朝事无是非,只有“利害”二字。 张居正在朝,利大于弊,这个道理,他们还是明白的。 只是让他们将“礼法国制”放在一边,像翰林检讨刘楚先那样,完全追随张居正的脚步,他们做不到。 此观念,非一朝一夕能改。 正如沈念预料的那样。 近日,赵用贤与王祖嫡确实对张居正柄国专政有所不满,他们在私下有所埋怨,也想找机会弹劾。 沈念不愿二人离朝外放,故而才有了今夜的交谈。 赵用贤想了想,道:“子珩,我已知你意,何为忠,何为奸,何为对,何为错,应以长远目光来看,今日愚兄收获颇深,待我回去好好想一想吧!” “我也是。”王祖嫡也一脸认真地说道。 不多时,三人便散去了。 沈念做完此事后,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他知晓,更改一个人的观念很难。 但若待他们上奏弹劾后再规劝,便没有回头路了。 沈念不求他们支持张居正。 只希望他们能不像傅应祯那样,鸡蛋撞石头,除了内耗,别无所用。 沈念之所以没有叫上检讨厅的刘楚先和刘克正。 乃是因刘楚先作为张居正的同乡,对张居正乃是无脑颂。 至于刘克正,他当下只想着练好官话,在翰林院扎根,对上官之令,坚决执行。 这类人,官不会做的很大,但往往没有那么多坎坷。 …… 正月初六,清晨,京师内年味仍浓。 文华殿内。 小万历端坐于御案前,李太后垂帘于后,冯保伺于一旁。 主讲官以申时行为首,外加王家屏、沈一贯、沈念三人,还有数名展书官、小宦官,站于两侧。 三大阁老皆没有来。 小万历坐在御案前,不多时,挺起的腰就弯了下去。 “咳咳……” 李太后一咳嗽,小万历便连忙直起腰。 很快。 待申时行讲完一篇经籍要义后,王家屏三人便开始依照讲义上课。 王家屏与沈一贯虽然很拼,但表现最好的依旧是沈念。 这从小万历认真兴奋的表情就能看出。 日讲即将结束时。 小万历看向申时行,道:“申学士,朕昨日不小心碰到桌角,伤了右手,目前还有些疼痛,能否免了下午的大字课?” 申时行、王家屏、沈一贯、沈念四人同时望向小万历的右手。 手背之上,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伤口,已经结痂,几乎不会影响写大字。 小万历明显是想偷懒呢! 若让其放鞭炮,他绝对不会喊疼。 日讲之上,李太后几乎不会开口说话。 日讲主官布置什么,小皇帝当日便做什么,小万历就是觉得三大阁老不在,申时行不敢忤逆他,故而想出了这么一招。 为偷懒,小万历的招数甚多。 若是放在往常,申时行自然就同意了,然去年年底,张居正刚强调过为皇帝增课业。 申时行为了这番鸡毛蒜皮的原因,便让小万历休息,张居正知晓后,肯定训斥他。 然作为臣子的,又不能不体谅君上,小万历若带伤写完字,高喊着手疼,那申时行还要挨骂。 王家屏、沈一贯和沈念三人都默契地低下脑袋。 如此棘手的事情,幸亏有申时行撑着。 申时行想了想,拱手道:“陛下右手受伤,自然不能再练大字,不过,臣有一套左手书法课,可教给陛下!” 此刻的小万历,气得直想掀桌子,连忙道:“朕尽量坚持,尽量坚持!” 若练起左手书法,没准儿以后的大字课就是写两份大字了。 这时。 帘幕后的李太后端起茶杯朝着桌子上轻轻一敲,然后看向冯保。 冯保立即会意。 “陛下,四位日讲官年节为陛下备课,甚是辛劳,当赏!” 小万历眼珠一转,看向四人,拉长了声音说道:“赏申学士长春酒三瓶,银叶十两,赏王修撰、沈编修、沈检讨各长春酒两瓶,银叶五两。” “谢陛下!”三人齐齐拱手。 …… 正月初六到正月初十,小万历甚是老实。 一方面是害怕被惩罚,另一方面李太后承诺他元宵夜可燃烟花爆竹。 …… 正月初十,近黄昏,即将放衙。 沈念心情甚好。 十日元宵长假,一年也就一次。 他已计划好。 正月十一逛庙会,正月十二看杂剧,正月十三听评书,正月十四、十五看花灯,正月十六到二十,租个马车去城外看看山水,吃吃斋饭…… 就在这时。 翰林院侍读学士申时行来到了检讨厅。 其后面跟着两名文吏,抬着一竹筐的文书。 沈念等人连忙站起,朝着申时行拱手行礼。 申时行笑着说道:“诸位,马学士为你们从吏部抢来一个美差。” “近日,三位阁老与吏部将三本簿制度(即考成法)又完善了一些,外加丈量田亩之策也将在江西展开,诸多策略细则,都需要设置目录,校对内容,补充细节,要求在正月二十日交给内阁,你们可有信心完成?” “有!”刘楚先与刘克正的声音最大。 这确实是个美差。 提前了解新政策略,为话语权最高的内阁与吏部做事。 只要不出纰漏,完成后绝对有重赏,且还能算作今年的考绩。 只是这个元宵十日假肯定要泡汤了! 申时行笑着说道:“也别太辛苦,元宵节可休息一日,子珩,你领着干吧!” 马自强有意提携沈念。 将此美差交给检讨厅,其实主要是因沈念。 沈念的脸上挤出一抹笑容,道:“学士放心,我们定能完成此重要任务!” 当年老朱留下的“清闲为耻,累死为荣”的陋习,已渗透到每一位想要做出一番成绩的官员骨子里。 年轻官员,不配拥有假期。 沈念望向那一竹筐的文书,感觉今年一定是新政改革风风火火的一年。 第0060章:门生劾师!骂一句张居正大红大紫! 正月十五,元宵日。 翰林院检讨厅的五名检讨忙到月上柳梢头,才纷纷回家过节。 这几日,五人甚疲甚累,然受益也甚丰。 沈念彻底明白了为何考成法会遭到各个阶层的反对。 官员反对。 是因吏治过苛,惩罚太重,毁了他们的特权,断了他们靠虚报政绩、贿赂上官的擢升之路。 胥吏反对。 是因税收透明后,他们无法再瞒报田亩,截留灰色收入,榨取民脂民膏。 商人反对。 是因官员为完成考绩,为填贪腐窟窿,变相欺压商人,使得他们生意难做,甚至倾家荡产。 读书人反对。 是因考成法与儒家治国、重义轻利的信条相背,轻经义,重实务,背离圣贤之道,在读书人眼里,实为以功利诱惑百官,坏天下人心。 底层百姓反对。 是因地方官为完成考绩,超额征赋,强行摊派,使得百姓成为流民,甚至无奈暴动。 …… 世上哪有完美的变革之道,哪有政策与结果完全一致的施行方式? 为了大局,为了远局,为了江山稳固,为了黎民安危。 只能舍弃一小部分人的利益。 在如此巨大的反对浪潮中,考成法还能持续施行,并不断补充细节性条例。 可见张居正的治国之能。 他若不专政专权,早就被弹劾得提前致仕回江陵老家了。 此外。 张居正已决定任藩季驯为江西巡抚,大力推行丈田,行一条鞭法。 当一条鞭法施行全国时,估计迎来的将是更高的反对浪潮。 …… 正月二十一日。 考成法的相关补充条例,经小万历审阅通过,开始发往地方各州府县卫执行。 与此同时。 江西推行丈田,藩季驯任江西巡抚的御旨也于当日下发。 官员们都能看出。 今年的张居正欲大干一场,欲将新政贯彻落实到底。 无论是谁想要反对新政,都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各种尸位素餐的懒官、庸官、贪官都将会遭到更加严厉的惩罚。 …… 就在张居正信心满满,准备大刀阔斧地为大明动手术的时候。 意外发生了! 正月二十三日。 辽东巡按御史刘台一道《恳乞圣明节收辅臣权势》的奏疏,传到了内阁,传到了御前,传到了京师许多官员的耳中。 去年弹劾张居正的官员不下三十人,但大多都是讥讽新政,影射张居正。 然从刘台这封奏疏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是在指名道姓地弹劾张居正。 更关键的是—— 刘台与沈念同年,亦是张居正的学生,还是张居正将他荐举到了御史的位置。 在大明,荐举之恩,宛如父恩。 莫说诋毁,有一句话不尊敬,便是忘恩负义,被人非议。 然若真实发生。 可信性无疑比其他人弹劾要高上许多。 刘台牟足了力气将张居正从头到尾臭骂了一顿。 “自内阁大学士张居正专政以来,每每自道必曰:吾相天下,何事不可作止,何人不可进退?大小臣工,内外远近,非畏其威,则怀其德。” “居正自大学士高拱逐去后,擅威福者三四年矣……畏居正者甚于畏陛下,感居正者甚于感陛下。” “居正之贪,不在文官而在武臣,不在腹里而在边鄙。不然,入阁未及,而富冠全楚,果何致之耶?” …… 简单总结一下,就是—— 张居正作威作福,植党营私,动摇国是,逆祖宗之法,设奸计驱逐故辅高拱,私赠成国公朱希忠王爵,以张四维、张翰、沈念为党,驱逐言官,私生活奢靡,收受边将贿赂…… 条条罪状,足以将张居正的九族都绞了。 其中,奏疏中还有提到沈念的一句。 “居正特擢翰林院检讨沈念为日讲官兼记起居注,实为安插亲信,监听君上。” 门生指名道姓弹劾师长,这在大明二百余年都未曾有之。 对张居正而言,俨然是奇耻大辱。 张居正在内阁看罢此奏疏后,气得长须翘起。 他直接脱去官袍,摘去官帽,愤然回府撰写辞呈。 一日之间,刘台便名扬京师。 沈念看罢此奏疏后,恨不得立即揍刘台一顿。 他最恨的不是刘台诬陷他。 而是对方觉得自己是正义的、高尚的,是为大明不惜死、为忠君而忘身的言官楷模。 此等腐官,最是难缠。 这道弹劾奏疏就如同一盆冰凉冰凉的冷水,浇在了正怀着一腔热血变法改革的张居正头上。 透心凉! 小万历看到此弹劾奏疏后,拍案而起,高声道:“馋邪小人,尽是浮言,将其速速拿来!” 当日,便有锦衣卫奔向了辽东。 …… 翌日,张居正递交辞呈,在小万历的面前痛哭流涕,称要回张府禁足待罪。 小万历与冯保劝而无效,只能让张居正回了家。 之后,阁臣张四维、吏部尚书张翰,这两位被污为张居正同党的大臣,也都递交辞呈,称回家待罪。 眨眼间,所有票拟的重担压在了花甲之年的吕调阳身上。 小万历连忙让冯保去稳住他。 吕调阳从去年就开始请求致仕,一年请辞不下十次,今年年初仍在写致仕奏疏。 他若再撂挑子,那内阁就没人了,朝堂将会大乱。 …… 此时,京师还无官员随着刘台攻击张居正,但有人却盯上了沈念。 因沈念没有呈递辞呈。 便有官员称,沈念留恋官位,不敢辞官待罪,实乃心中有虚,应立即将其抓到都察院或诏狱严审。 一些被沈念骂过的官员、儒生,也都纷纷说沈念的坏话,称其靠攀附张居正才能擢升。 这些小人,就如同惊蛰之后钻出洞穴的虫蚁,一旦张居正倒台,他们将会把沈念攀咬得尸骨无存。 正月二十五日。 小万历派司礼监太监孙隆,带着礼物,拿着亲笔书信,探望张居正,请其重回内阁。 “先生尽赤忠辅佐朕,不辞劳,不避怨……独此畜为党丧心,狂发悖言,动摇社稷……” 小万历已经将刘台骂作了畜牲。 他与李太后最是清楚,当下的大明没有了张居正,她们将会过得多么难受。 可以想象,待刘台被押回京,面临的将会是什么。 第0061章:人未至,罪先定!诏狱夜审 三日后。 在小万历的多道亲笔手谕下,张居正重回内阁,张四维与张翰也都回归办公。 诸多深谙官场之道的官员,已预料出刘台劾师的最终结局。 …… 二月初五,午后。 披枷带镣、头发凌乱,时年三十八岁的刘台被押进了北镇抚司诏狱。 诏狱牢房,阴暗而骚臭。 不时能看到有硕大的老鼠从干草下钻来钻去,并发出“吱吱吱吱”的撕咬声。 但刘台将胸膛挺得直直的。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惊天地泣鬼神、彪载史册、前所未有的大事。 他想象着—— 这一刻。 京师的科道言官们定然正在上疏为他求情,甚至有人追随他弹劾权相张居正。 毕竟,张居正钳制言官甚久,他的弹劾奏疏又是那么有理有据。 这一刻。 一些仰慕他的官员定然已准备好了酒肉,很快就会来看望他。 毕竟,傅应祯含沙射影式的攻击都能引来四人探望,他直抒胸臆的忠谏,理应引来更多志同道合者。 这一刻。 皇帝可能也已准备亲自审他,而他已准备好了一大段一大段正气凛然的说辞,比如:臣宁碎首以醒天下,斧钺加身谏声难绝,臣九死而犹未悔等等。 作为一名言官,将这类词汇道上一整天,他都能保证不重样。 刘台丝毫不惧,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 他笃定张居正不会杀他。 即使皇帝想要杖毙他,张居正也会为其求情。 这非张居正仁善,而是被打死的言官将名垂青史,他最后的谏言也一定会被后世当成真言。 这会使得张居正遗臭万年。 他在赌。 赌经历此劫后,他以直声名扬天下,即使被罢黜或流放,朝廷定然还会起复他。 可惜,他想多了! 在张居正重回内阁的那一刻,就不会再有官员敢去看他。 刘台做错了两件事情。 其一,指名道姓,弹劾座主恩师。 此乃极坏礼法之事,甚至可以称得上大逆不道,看望了他,以后还如何面对师长。 其二,刘台人品有瑕,远不如傅应祯。 就在去年,辽东大捷,当时本应由巡抚张学颜报喜,却被正七品的辽东巡按御史刘台抢在了前面。 这使得张雪颜大怒,张居正也严厉地批评了他一顿。 由此可见,刘台并非是完全持公心做事之人。 …… 近黄昏,检讨厅。 沈念坐在桌前,思索着刘台劾师之事。 自张居正重回内阁那一刻,他已料到了此事的结局。 诏狱审问完全就是走一个流程。 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小万历要求重罚重判,张居正求情减刑。 双方拉扯一番后,留刘台一命,事情就算结束了。 如此。 既体现了小万历对张居正的重视,也彰显了张居正的仁慈。 这场戏,是演给全大明的官员看的,特别是言官。 在小万历亲政之前,张居正的地位绝对是稳如泰山,不可动摇。 但沈念不想让此事就这样和稀泥般地过去。 如此处理,日后肯定还会有一批如傅应祯、刘台式的官员站出来。 这对大明危害太大了,对新政危害太大了。 历朝历代,言官都是皇帝制衡群臣、巩固皇权的工具。 然当下。 小万历无权,御史们为邀直名,寻得特例擢升,弹劾无度,使得群臣畏御史甚于畏天。 此歪风不除,官员们都将不愿做事。 不做事,被骂的几率就会变小,熬到年限,自然就能擢升。 如果官员们都这样,那大明将很快走向覆灭。 强大如张居正都被折磨得痛哭流涕,更何况是其他官员。 当世之官员,若查私德,若查贪墨之财,若查特权徇私,估计千人中有一两个没有把柄就不错了。 世道坏了! 清廉板正之官救不了大明,能臣谋臣才能救。 吕调阳多次请辞,就是受这种风气影响。 近年来,鲜有首辅能保住晚节,另外当下大明这个烂摊子,他还真撑不起来。 沈念认真思索一番后,心生一计,决定寻冯保聊一聊。 言官还是需要皇帝治。 去之前,他打算先去找一下马自强,聊一聊自己的想法。 这位上官为他撑腰,最是合适,他提前向上官报备,也符合官场规矩。 …… 深夜,北镇抚司诏狱。 刘台饥寒交加,蜷缩在角落的干草堆里,半睡半醒。 他本以为入狱后便立即会有人来审他,他也准备好了,以三寸不烂之舌怒斥主审官,使得此事变成一段佳话。 没想到锦衣卫将他扔到牢内就没人管了,连个送饭送水的都没有。 不多时。 就在他快要睡着时,牢门突然开了。 两名锦衣卫拖拽着他,进了审讯室。 刘台抬起眼睛,发现站在他面前的乃是锦衣卫千户、冯保的干儿子周海,不由得微微撇嘴。 “你一个千户有何资格审我?速速将镇抚使曹威喊过来!” 大明的御史言官。 向来都是七品的官职,三品的架子。 当下感觉自己实乃大明第一直臣的刘台,根本就没有将正五品的武将周海放在眼里。 周海微微一笑,朝着一旁的一名锦衣卫摆了摆手。 顿时。 一名虎背蜂腰螳螂腿的锦衣卫走到刘台面前。 其手掌粗大,内掌长满了老茧。 他一手卡住刘台的下巴,令其鼻孔朝天,然后另一只手扇了过去。 啪!啪! 两记耳光,刘台便脸颊肿胀,嘴角流出了血。 这名锦衣卫,专业扇耳光近十年,保证非常疼痛的同时,人还不会昏厥。 刘台顿时老实了。 周海问道:“你诬告张首辅,是不是因去年辽东大捷抢功被首辅斥责,外加想邀直名,故而口出悖言?” 刘台缓了缓。 “忠臣不私,私臣不忠,在我眼中,只有君父,权相误国,别人不敢言,但我……” 啪!啪! 刘台刚提起劲,又被两记响亮的耳光扇得双颊疼痛,口中满是血沫。 “诬陷座师,以邀直名,你真是个畜牲,呸!”周海走到刘台面前,一口老痰吐在了他的脸上。 刘台想反驳。 但望着一旁扬起的巴掌,只得将肚子里的一大段说辞都咽了下去。 “兄弟们,可以歇着了,明日我便上报供词,请求结案!”周海扭脸便走了。 他就是走个流程。 在刘台还未曾抵京时,冯保已为他安排好了罪名,让诏狱以“廷杖遣戍”上报。 诋毁首辅,就是这个罪过。 诏狱之“诏”,代表的是皇命,张居正不能代表皇命,但冯保可以,诏狱的锦衣卫可以。 一脸懵的刘台再次被扔到牢内。 他知晓诏狱办案向来不讲规矩,但他没想到自己捅破了天,锦衣卫竟还丝毫不重视他,根本就不听他讲话。 第0062章:皇帝认证!小万历的制衡之术 二月初六,又值常朝。 李太后垂帘幕后,小万历高坐于御座之上,沈念以起居注官立于一侧。 六部堂官汇禀过一些日常政务后。 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兼北镇抚司镇抚使曹威大步出列。 “启禀陛下,原辽东巡按御史刘台弹劾张阁老一事,臣已连夜调查清楚,刘台因去年辽东大捷违例请赏被阁老责骂,心怀怨恨,外加贪图直名,故而狂发悖言,动摇社稷,论罪当廷杖五十,充军戍边!” 小万历面色严肃。 “此等馋邪小人,为沽直声而坏元辅贤名,应有此惩!” 听到此话,张居正大步出列。 “陛下,去年傅应祯诬损圣德,也不过免杖充军,今刘台只是弹劾阁臣,罪不应高过傅应祯。” “刘台称弹劾臣,是为君父,是为天下,虽有私心然依照法令,不可过重罚之,臣恳请免除廷杖,将其贬为庶民。” “此等奸狠之人,元辅尤救之,可谓忠慈之至,朕甚感动,朕便依元辅之意,将其削籍为民!” 张居正当即拱手,高呼:“陛下圣明!” “陛下圣明!”群臣高呼。 小万历与张居正这番对话,就是说给朝臣听的,特别是说给科道言官们听的。 下面的官员也都明白:撼泰山难,撼张居正更难。 有小万历维护张居正,谁也不可能损其一丝一毫。 就在大家都以为此事就要结束,朝会也要结束的时候。 “咳咳!” 小万历干咳一声,又道:“众卿,何为言官?” “谏诤君失,监察百官,规正朝政,维护礼法,整肃纲纪,维护皇权,但自朕登基以来,许多言官之行为,令朕大失所望!” 小万历自问自答,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听到此话。 站在六部堂官后面的科道言官都不由得抬起头。 皇帝似乎是要整治他们了! 小万历接着说道:“朕遵循祖宗之制,知晓从谏如流方为贤君,也希望众卿能谏朕之过,令朕知晓得失,减少犯错。” “然而,近年来,因新政施行,损坏了一些官员的利益,他们借‘监察百官,纠劾不法’之名,行‘沽名钓誉,讪君卖直’之事,此举坏国纲纪,影响新政,乃奸臣行径,朕已不能忍!” “满朝文武,何为贤官,何为奸臣,谁是公心,谁是私心,朕的心中有一把秤!” “一些官员自诩道德高尚,然因无法擢升,便讥讽内阁专权,部堂偏私。他们需拿着考绩文书看一看,自己有无任事之能,于国与民可有丝毫贡献?” “唯有德才兼备者,方是良臣,我大明官员,擢升没有捷径,惟靠治国之才!” …… 今日的小万历,气场全开。 他昨晚听冯保道出沈念的“惩治沽名卖直言官”之策后,晚上打完腹稿才入睡。 小万历缓了缓,道:“为惩沽卖直名之言官,朕决定亲自去诏狱审一审刘台,他若只是儒生意气,目光短视,便依刚才的罪名惩处,若是一个为一己私名,不惜动摇社稷的奸臣,朕决定再下一道法令。” 这一刻,皇极殿内一片安静。 “凡是被朕认证为“沽名卖直,损误朝政”之奸臣,朕将拟定永不起复诏书,朕以及后世帝君,皆不可起复此等言官!” 听到此话,一众科道言官都傻眼了。 这有点狠! 皇帝认证的沽名卖直的奸臣,意味着获取直名的路被堵死;再无起复可能,意味着从此以后仕途无望。 此道法令一下。 就完全堵死了那些想靠沽名卖直获取名声和官位的走捷径官员。 这时。 言官之首,左都御史陈瓒走了出来。 “陛下,此法令虽能制衡不良言官,然皇权谁来制衡?” 唰!唰!唰! 一众科道言官都向陈瓒投以赞许的目光。 这正是他们想说而不敢说的。 若以后言官的忠奸好坏全由皇帝用法令(白纸黑字)定义,那皇权将空前膨胀,谁来监督? 这是大明祖制所不允许的。 皇帝必须要遵循祖制,而言官的监督之权最重。 小万历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陈总宪所言有理,朕自然不能罔顾国法,全凭个人喜好,定义官员忠奸,朕也有被蒙蔽的可能。” “为此,朕是这样想的。” “朕在认证某个言官是否沽名卖直时,会令兼记起居注的史官逐字记录朕之言行,备留著史,另将认证过程及朕的理由全部交由三法司审核,他们同意,此法令方才生效,你们觉得如何?” 此刻,所有官员都抬起头,露出一抹惊讶之色。 逐字记于起居注,是皇帝用自己的名声保障认证的公正性;三法司审核,则是祖制法令上的保障。 而最令官员称道的,是避开了内阁。 内阁阁老是经常遭到言官弹劾的,他们不参与审核,保障言官们能相对自由的上谏。 而内阁又能监督起居注官,保障一言一行都能存于史册,皇权仍能受制于祖制礼法。 此乃一个完美的闭环。 当下,言官势大,许多官员畏言官甚于畏惧内阁。 如此整治,很多官员都是高兴的。 张居正两眼一眯。 他觉得小万历想不到如此好的主意,他望了一眼冯保,然后又望了一眼沈念,若有所思。 “众卿,可有异议?”小万历又问道。 “陛下圣裁,臣无异议!”马自强率先大步走出,高声喊道。 这一刻。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位阁老都知晓是谁的主意了。 随着三大阁老躬身拱手,后面的官吏都纷纷拱手,高呼道:“陛下圣裁,臣无异议!” 小万历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时。 张四维拱手道:“陛下,刘台污蔑座师,动摇社稷,还不配陛下亲审,臣建议陛下隔墙旁听,吩咐审官依陛下之意审理即可。” 小万历点了点头,道:“朕明白,朕心中已有合适人选。” 东厂、锦衣卫、三法司,名义上都直属皇权。 小万历用谁都可以。 之所以打出皇帝亲审的名号,乃是为了震慑那些沽名卖直的奸臣,让他们无法以此走仕途捷径。 此次,小万历心中的合适人选是沈念。 接下来,如何来让刘台显现出原形,就是沈念的任务了。 …… 注:史料记载,傅应祯在张居正死后,重新起复,任南京大理丞,刘台被贬为庶民后,被升任户部尚书的张学颜查实贪污,发配到戍所后,暴毙而亡。 第0063章:诏狱对狙!沈检讨辨真伪直臣(大章) 二月初七,午后。 北镇抚司诏狱。 罪官刘台被两名锦衣卫押到了刑讯牢房。 此刻的刘台。 头发枯槁凌乱,面色苍白如纸,脸颊处红肿未消。 他坐在冰凉的条凳上,望向前方的三把大椅和站于两侧长桌后的四名刑名书吏。 黯淡的眸子逐渐变得明亮起来。 再审,意味着可能有转机。 三把大椅,四名刑名书吏,意味着将不是锦衣卫千户周海独审,且等级必然有所提高。 若有三法司官员参与,他便能说更多的话,供词便能被更多官员看到。 他不怕审,就怕挨耳光。 他相信,只要嘴足够硬。 咬死了“忠臣不私,君父大义远高于荐举私恩”的死谏初衷,便能站在君臣大义的至高点上,证明自己无罪。 他心情激动。 整理了一番衣衫与凌乱的长发,鼓足劲坐直身体。 他感觉,或许今日扛过去,大明第二直臣的名号就归他了。 言官是皇权的延伸。 待小皇帝亲政后,即使不喜他,也会重新起复他,因为此乃仁君所为,也有助于制衡内阁之权。 另外,言官们也需要他这样一个“直臣表率”来争夺更多的谏言权。 他甚至计算过。 自己可能在张居正身死后才能被起复。 但张居正比他大十四岁,他有充足的时间等待。 用如今这番凄惨遭遇,换取一生直名甚至千古流芳,外加后半生的衣食无忧,他觉得非常值得。 就在这时。 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兼北镇抚司镇抚使曹威,锦衣卫千户周海,翰林检讨沈念,三人走了进来。 曹威坐于中,周海与沈念分坐左右。 依照常例,居中者为主审官,左右两侧者为陪审官。 刘台面带疑惑。 他对曹威与周海任审官不意外。 但对这个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翰林检讨沈念坐在副审官的位置上颇感意外。 对方不过是个从七品,且还是他要弹劾之人。 有何资格陪审? 刘台虽与沈念同年,但打心里厌烦沈念。 当年,他是隆庆五年辛未科二甲第四名,相当于全国第七名。 沈念不过是三甲一百零三名。 但是,沈念通过入馆考试成为一名庶吉士,而后又进入了翰林院。 他也不算太差。 先任刑部主事,后以御史之职巡按辽东。 但今年沈念名声大振。 不但兼记起居注,还成为了日讲官,俨然是被朝廷当作未来储相来培养。 刘台知晓沈念家中有钱,并知他是靠着钱遍访名师,才考中进士。 便推断出沈念能有这番成就定然是贿赂了张居正,故而他称沈念乃张居正亲信,兼记起居注,实为监听君上。 他觉得自己的推断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做御史的,弹劾官员不用找证据,言之成理即可。 刘台抬起头,看向曹威。 “曹指挥,诏狱问案,被我弹劾之人难道不该回避吗?” 曹威站起身,朝一旁拱手,道:“陛下口谕,命沈检讨以陪审官之名,再次审你,有异议?” 在其话落的瞬间。 那名掌心结茧、手指如小擀面杖,这两日扇了刘台不下十记耳光的锦衣卫站在了他的旁边。 刘台将身子矮了矮,不再说话。 诏狱,所有规矩都是皇帝说了算,根本不走三法司那一套。 他无处讲理。 此刻。 审讯牢房的隔壁屋,小万历端坐于大椅之上。 一旁站着冯保,负责今日起居注的翰林修撰王家屏,还有数名宦官与锦衣卫。 小万历甚是兴奋。 他的后面没有了李太后的咳嗽声,前面没有了张居正那张严肃的脸,整个人都轻松愉悦许多。 诏狱直属皇权。 在这里,他可以自由地发号施令,享受做皇帝的美好。 他很期待,期待沈念会如何审问刘台,让这个讨厌的家伙露出真面目。 冯保面带微笑,看上去甚是和蔼。 他非常欣赏沈念这股冲劲,后者锋芒尽显,明显有意往上爬。 但有关刘台之事,做得确实漂亮。 不但使得小皇帝在常朝之上大展皇威,而且以后制衡言官的权力将掌握在小皇帝手中,这对他大有裨益。 小皇帝权大,他的权便也大了。 …… 刑讯牢房内,沈念看向刘台。 “子畏兄,真是好手段啊!邀名卖直,弹劾座主,想当直臣?” “哼!” 刘台冷哼一声,正欲反驳沈念。 但见一旁的扇脸锦衣卫就在旁边,不由得咽下一口吐沫。 “沈子珩,你好歹与我是同年进士,若真是代陛下审我,便让我好好说话,若我开口便打,那我……我将一言不发!” 沈念淡淡一笑,看向一旁的曹威。 曹威大手一摆,那名扇脸锦衣卫便退了出去。 这一刻,刘台轻松了许多。 一个御史,不让说话,他几乎快要憋死了。 他先是下巴上抬,将御史谏言时的仪态摆出来,然后才开了口。 “《礼记》有云:为人臣者,杀其身有益于君则为之。吾呈《恳乞圣明节收辅臣权势》疏,是为匡扶社稷,肃清朝堂奸邪。” “曾有海瑞备棺劾君上,一疏醒朝野。今有我刘台不阿附座主,为荡涤朝堂昏聩而谏,吾为了大明,愿肝脑涂地,生死已置之度外,怎会贪那私名小利,尔等庸人,实乃小瞧了我……” 刘台吐沫翻飞,情绪激昂,足足讲了一刻多钟。 他特意提到海瑞。 不仅仅是标榜自己如海瑞一样,而且暗示海瑞批龙鳞都没被重惩,他弹劾座师更不应该被重惩。 句句都在扬言为国不惧死,实则越怕死,越爱提不惧死。 这套话。 锦衣卫们早就听得耳朵里磨茧子了。 隔壁的小万历也早已听烦。 满朝官员都是张嘴闭嘴愿为大明天下、御前君王,肝脑涂地,牺牲自己。 但言行合一者,寥寥。 小万历刚懂事,他爹隆庆皇帝便告诉他:此为臣官的客气话,当不得真,但要配合着演戏,方显君之仁德。 沈念听完后,眼眶泛红,突然起身,走到刘台面前,朝着他重重拱手。 “子畏兄,无论你对张阁老的弹劾是否正确,然我从你的神情话语中,确实看到了一片赤诚之心。” “你是愿为大明献出自己的生命的,这一点,朝堂百官,莫有人能与您相提并论,愚弟甚是佩服!” 沈念突然夸起了他,这让刘台有点猝不及防。 他细细一思,觉得可能是沈念被他这番慷慨激昂的话语感动了。 这一刻。 他突然觉得沈念也没有那么讨厌。 “此乃臣之本分,臣之本分!子珩,你还年轻,一定要像我一样保持这种操守,莫被官场的一些陈规陋习腐化!” 此话一出。 小万历、冯保、王家屏、曹威、周海,都看出刘台已经开始飘了,真将自己当作海瑞第二了。 他们都在等着沈念的后招。 “唉!” 这时,沈念突然长叹一口气。 “子畏兄,可惜,可惜啊!此番陛下让我前来,乃是命我训斥你一顿,另想知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没想到你竟然讲出一番如此大公无私的话语,陛下若知你无一丝私心,定然会轻惩,可惜,惩罚结果已经定了!” 说罢,沈念回到一旁桌子前,将诏狱最初的定罪结果拿了出来。 “廷杖戍边。” 刘台看到定罪结果后,瞬间急了。 “这……这……简直就是胡来,我的罪过怎能比傅应祯还重,定是张……张居正命人欺瞒了陛下!” “奸臣误国!奸臣误国啊!”刘台仰天长啸,表情极为夸张。 他之所以有如此夸张的动作。 乃是因今日之事,必然会经由沈念与锦衣卫之口汇禀到小皇帝的面前。 他增加一些肢体动作,有利于上面更易理解他说话的情绪。 这一点,刘台经验十足。 “子珩贤弟,麻烦你速速向官家汇禀我刚才之言,我愿为大明江山赴汤蹈火,如此判罚,定是有人蒙蔽了圣听,传播了谣言!” 沈念无奈摇头。 “子畏兄,愚弟也想帮你,然罪已定,靠我去御前说话,我……我……人微言轻,不但无用,我也有可能被惩!” “这……这……这……该如何是好?”刘台顿时急了。 他没想到傅应祯都没有被廷杖,而他将要被廷杖。 依照此罪名,廷杖至少也是五十。 五十杖,即使不打死他,他日后大概率也要拄拐或坐轮车生活了。 这是刘台所不情愿的。 沈念缓了缓,待刘台焦躁到极点,又开口道:“子畏兄,我倒是有一法,可使得你刚才之言传到陛下面前,且陛下还能相信你。” “何法?”刘台焦急地问道。 沈念一脸认真地说道:“我想再问子畏兄一句,为了大明江山社稷,朝堂稳固,你真如刚才所言,丝毫不惧死!” “那是自然!”刘台挺起腰杆。 目前死谏是他存活的护身符,他自然要将此等大义凛然的气势表现出来。 沈念正色道:“若欲令陛下知子畏兄之诚,若让朝堂官员皆恳请陛下彻查张阁老,唯有一法,学春秋卫国大夫史鱼,以尸谏回天听!” “以……以尸谏……回……回天听?”刘台有些磕巴。 沈念朗声道:“何为直臣?生以身谏,死以尸谏。” “若子畏兄认为自己的谏言无错,全然是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不如写绝命书再次彰显上谏之诚,然后撞墙而亡,表赤诚之心!” “如此,朝堂百官,绝对无一人敢说你沽君卖直,沽名钓誉。另外,此事将震惊天下,陛下定然会根据子畏兄的奏疏对张阁老彻查,一旦查出问题,那将是我大明之幸,你也将死得瞑目!” “子畏兄,放心,待你死后,你的父母妻儿我来养,每日清明年关我必为你烧纸,并告知你朝堂之事。” 说罢。 沈念从一旁刑具旁拿来一把匕首,又从一旁抽来一张白纸。 “太史公有云: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子畏兄为大明江山、朝政稳固而尸谏,沈念甚是倾佩,待你死去,我拼命也会将此血书送到陛下面前,并汇禀你愿为君上尸谏的诚意!” “大明有子畏兄,实乃大明之幸矣!”沈念深深躬身拱手。 这一刻。 刘台恨不得将匕首插到沈念的身上。 他心中道:这……这……个没脑子的愣头青,我是死谏,但我……我……没想尸谏呀! 死谏,是抱必死之心去谏,大概率都不会死;尸谏,那就死翘翘了。 刚才,刘台将话说得太满,将自己端得太高。 此刻,气氛已经烘托到了尸谏上,匕首也已经握在他的手里。 屋内所有人都看着他,等着他放血下笔。 这时。 一名锦衣卫快步走到后面墙壁前,将上面悬挂的一捆草绳摘了下来。 生怕他撞墙撞不死。 刘台低头望了一眼匕首,然后抬头看向沈念。 沈念的眼神,清澈而真诚,再次拱手道:“子畏兄尸谏,吾悲痛不已,定为兄长扬名,使得天下知,兄长必然流芳千古啊!” 紧接着,刑讯牢房安静了下来。 沈念已笃定刘台不敢尸谏。 能尸谏的直臣,做不出抢功报喜的蠢事,更不会无凭无据诬陷沈念记录起居注是受张居正的指使,监听君上。 约十息后。 “砰!” 匕首掉在了地上。 额头上满是汗珠的刘台,说道:“我……我……我不愿尸谏,将我廷杖戍边吧!” 说完这句话的刘台,脊梁已弯,且此生再难挺举。 一旁,曹威与周海听得心潮澎湃。 二人感受到了为什么总有人道:文人嘴,远胜于武人刀。 沈念一脸真诚地将一名巧言善辩的御史捧到顶端,然后让其尸谏明志,测出了他是否沽名卖直。 这太匪夷所思了! 当然。 这也缘于刘台的蠢而惜命,嘴硬骨头软,外加对上谏言全是私心。 论斗嘴辩事。 大明的最高战力,其实不是科道言官,而是翰林院出身的经筵日讲官。 经筵日讲官们本就优于同期的科道言官,外加他们基本上都有实差谏职,经常翻阅奏疏,熟知祖宗故事,论据一堆一堆的,专治靠“风闻奏事”博取政绩的言官。 接下来,就该沈念对已无法硬气起来的刘台发起进攻了。 第0064章:帝王考成法?朕欲跳金水河(大章) 刑讯牢房内。 沈念望了一眼刘台扔在地上的匕首,语气变得凌厉起来。 “怎么,怕死了?” 刘台缓缓抬起头,愤怒地看向沈念,道:“你……你……是在诱我尸谏?我……我……我要面见陛下,我……我要三法司来审!” 刘台看出了沈念的捧杀之策,但为时已晚。 刚才匕首掉下去的那一刻,已让他一肚子的豪言壮言变成了屁话。 而这些,全已记录在案。 这若让小皇帝与阁臣们看到,绝不会认为是沈念逼他尸谏,而是认为他高呼着为君上不惧死然却连写血书的勇气都没有。 伪忠比不忠更令人唾弃! 沈念微微摇头。 “你这种人,根本不配陛下与三法司亲审。” “不论是非,只求异响,不问大义,吹毛索瘢,自私自利,无国无君!” “我无国无君?张居正柄国专政难道不是事实?他为何提拔张四维入阁,还不是后者对他唯命是从?他为何提拔张翰任吏部尚书,还不是为了专挑他的亲信门生擢升,占据要职?” “还有你,沈念!你就是张党的一个喽啰,我刘台不愿尸谏,是为了日后为朝廷、为君上做更大的贡献,该死的是你们这些结党专权之人,是你们这些在陛下面前散播误国言论的小人!” 刘台咆哮着,几近癫狂。 他还想着将刚才心口不一的行径找补回来。 沈念面色平静,语气平和。 “在你眼里,身居要职,为天下而忙,就是专权;能务实事者,聚于一堂,便是结党。你可知自施行新政以来,我朝吏治、漕运、边军、田赋、驿递官场风气有何巨变?” “此非吾差事,专权结党就是误国,我作为御史言官,理应弹劾!” 刘台瞪着眼睛,声音甚大。 经常论辩的人都知道,声音越大,情绪越失控,意味着越没有道理。 这句“此非吾差事”的风凉话,令人听着甚是刺耳。 “此非汝差事?你这种人,实乃我大明毒瘤,不,你连毒瘤都不配,你只是一只蛆虫,此刻,我再与你辩,就是对这身官袍的污辱!” 说罢,沈念长袖一甩,回到了陪审座位。 曹威、周海、刑名文吏、锦衣卫们都露出一抹鄙夷的表情。 当一名御史言官,在道德上站不住脚,他的一切话语都将不可信。 这一刻。 刘台意识到他刚才的一番行为,已使得“伪忠君上,沽名卖直”的罪名成立。 朝廷完全可以将他当作言官的反面典型,杀了他。 刘台顿时恐慌起来。 在性命面前,尊严骨气没有一两重。 “噗通!” 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我……我……我不弹劾了!我……愿认错,若能留我一条命,我还能为阁老立言,为阁老洗刷污名!” 铁骨铮铮、忘身为国的刘台,眨眼间变成了一个软骨头。 他怕死,太怕死了。 沈念面色冰冷地说道:“放心,朝廷不会杀你,但会让你比死更难受!” 说罢。 曹威、周海、沈念一行便离开了刑讯牢房。 …… 隔壁屋内,小万历长呼一口气。 今日他看了一场好戏,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要看一名官员说什么,要看一名官员做什么。 翰林院修撰王家屏首次近距离见识到了沈念的与众不同。 这个刚入仕三年、仅仅二十六岁的年轻人,有口才,有手段,心智谋略堪比一众部堂学士。 即使他知晓此策,但在这冰冷的诏狱中,面对刘台,也难以发挥出如沈念这般收放自如的程度。 当日。 此番审讯的供词便送往了三法司,只要三法司认可,小万历便马上能颁发法令。 至于内阁与其他官员。 或许也能从诏狱相关人员口中得知小皇帝辨别忠奸的方式,但绝对不会再发表意见。 因为—— 皇帝亲审,起居注记录,外加三法司认定,那就是铁一般的事实。 …… 翌日午后。 背上小皇帝与三法司共同认证的“沽名卖直,损误朝政”之名,永不叙用的庶民刘台被驱赶出了京师。 他跪在永定门外,屎尿满身,不停叫喊着:“臣不谏了!臣不谏了!” 他名声已臭。 想要重回仕途,除非凭借一己之力将北境的敌虏全灭掉。 此事对朝堂百官都是当头棒喝。 以后谁再想邀直名,走仕途捷径,大概率就是这个下场。 …… 小万历与张居正对沈念的表现尤为满意。 前者以沈念讲学有功,赏银二十两,白梅花瓣碗四个。 后者则在内阁当着六部堂官的面儿,毫不避讳地说道:“沈子珩,当朝青年官表率也。” 此夸赞,那可是能传遍大明的。 当下的张居正。 最不喜的就是官场上“和光同尘、明哲保身,宁可无功,不能有错”那一套。 沈念的冲劲,甚得他心。 刘台之事结束后。 大明百官的事务重心再次落在新政与小皇帝的课业上。 …… 二月十二日,经筵春讲,再次开讲。 三大阁臣、六部堂官、众日讲官、展示官、鸿胪寺礼仪官等,乌泱乌泱一百多人。 当然。 有八成官员的任务是待经筵官进讲完毕后,享受小万历的赐宴。 经筵日,又被誉为吃经筵,便是这个缘由。 …… 二月十五日,日讲课间隙。 小万历于偏殿批阅奏疏,李太后因身体有恙未曾垂帘于后。 冯保站在一侧,随时准备着听小万历之言批红。 负责兼记起居的沈念待在稍远处。 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等人在外休息,等待小万历召对。 当下,小万历越来越离不开沈念。 一方面是因沈念博闻广记,对政事甚是通晓;另一方面是沈念答疑解惑不吊书袋子,能让小万历迅速听明白。 故而,沈念或为经筵官、或为日讲官、或为记注官,几乎每天都在小万历旁边。 这时。 小万历在看到一本奏疏后,面色突然变得愤怒起来。 沈念能察觉到,他咬着后槽牙,几乎想要将奏疏撕碎。 这种表情非常少见。 此种状态持续了约有十息后,他看完奏疏,抽出最后面的阁臣票拟,脸色才逐渐缓和了一些。 冯保连忙道:“陛下,没事吧?” 小万历摇了摇头,道:“无……无事。” 然后,小万历将那份奏疏放到一侧,没有指使冯保批红。 唰!唰!唰! 小万历继续批阅奏疏,不多时又皱起了眉头。 他看完手中奏疏,想了想,道:“大伴、沈检讨,你们过来看一看这份奏疏。” 当即,小万历将奏疏先递给冯保。 冯保迅速浏览完毕后,将奏疏交给了沈念。 沈念仔细一看,差点儿没有笑出声来,他终于明白小万历为何气得将后槽牙都快要咬碎了。 此为翰林院侍读学士申时行和国子监祭酒王锡爵的联名奏疏。 二人认为,考成法亦可用在小皇帝身上。 他们建议对小皇帝的课业可采取月月小考,半年一大考的方式,由翰林院与国子监共同出题,内阁审核,根据小万历的表现设置课程,二人还将大明科举的那套形式用了进来,什么样的试卷相当于院试、乡试、会试等,写得甚是详细,意在将小万历培养成尧舜之君。 这俨然是让小皇帝月月享受科举考试般的折磨。 角度刁钻,用心良苦,但唯有勇气可嘉。 张居正的批复是:上课业甚重,暂不可行。 沈念看到张居正的批复后,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不愧是首辅,还是有分寸的。 真要将考成法用到小皇帝身上,让他月月有考,完不成任务便惩罚,那待小万历亲政,先废掉的就是考成法,然后大概率能将朝堂掀翻天。 二人的忠心,日月可鉴,但他们忽略了小万历不过是个不到十四岁的孩子。 沈念见小万历看向自己,连忙道:“陛下,首辅批复得对呀!” 小万历微微撇嘴。 “你们再看看这道奏疏!” 小万历从御案上又拿起一份奏疏,递给了冯保,冯保看完后,立即递给沈念。 这份奏疏是户部尚书王国光的请辞奏疏,他刚在本月初九请辞过,小万历未曾同意。 张居正的票拟是:户部责重,部堂功高,先不允。 虽说王国光已经六十四岁,但当下的精神状态甚佳。 饮酒吃饭纳妾,俨然不弱于五十岁的中年人。 另外,大明朝的高官,向来都是干到干不动。 比如,严嵩八十岁还在首辅位上;徐阶六十五岁还忙着为隆庆皇帝撰写登基诏书;比王国光小一岁的高拱若不是被迫致仕,没准儿现在还在内阁叉腰骂人呢! 依照王国光这个年龄,这个精神状态,以及当下受重用的情况,再干五年,入阁然后再加封太子太保,乃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他之所以请辞,不是不恋权势,不是不想更进一步。 而是户部尚书这个官,实在太累了。 户部,大明朝的钱袋子。 官员俸禄、边关军响、屯田税收、赈灾储粮、印钞矿藏,地方上的盐税、输解、交纳等各种费用,都全归户部负责。 自考成法施行以来,因将收缴田赋放在首位,使得户部的工作量翻倍,王国光主户部事已五年有余,故而想要歇一歇。 沈念不知申时行和王锡爵的联名奏疏与王国光的请辞奏疏有何关联。 “你们可看明白了?”小万历问道。 冯保先是看了一眼门外,然后道:“陛下,您……您是说,这是……这是……” “对!对!”小万历郑重地点了点头。 二人这番对话,没有任何实际内容,沈念先是有些发懵,但朝着外面一望,顿时明白了。 小万历是觉得张居正在考验他。 这两份奏疏合起来,乃是张居正为他上的一堂奏疏批阅课。 小万历猜想。 张居正的意思是—— 小皇帝若为贤君,若想留下王国光,那就必须以身作则,准许王锡爵和申时行的联名奏疏。 反之。 若小万历认为自己很累,不宜再加课业考核,那驳斥王国光的请辞奏疏就有些勉强。 皇帝,必须以身作则。 正确的做法是:驳掉张居正在申时行和王锡爵奏疏上的票拟,同意张居正在王国光请辞奏疏上的票拟。 沈念觉得小万历已经患上了被迫害妄想症。 但细细一想,张居正不止一次在奏疏票拟上考验小万历。 比如,小万历若一味地同意阁臣票拟,张居正就会旁敲侧击告诫为君者要有主见或批阅奏疏要认真;小万历若要反驳阁臣票拟,但反驳的又没有道理,张居正还会旁敲侧击地批评他没有用心学习。 内阁这群糟老头子,为了防止小万历亲政后被文官们欺负,现在是变着方法手段欺负他。 这种真假莫辨的奏疏解读方式,都是跟着小万历的爷爷学的。 想一步是错,想两步是错,想三步可能也是错,但至少能证明自己有头脑。 这三年来的惨痛教训。 让小万历时刻警惕着票拟里的陷阱,以防因不谨慎而再被教育。 小万历见沈念也明白了他的猜想,不由得压低声音,问道:“二位,该如何解,若……若将考成法用在朕的身上,朕……朕……立即就去跳金水河!” 在冯保与沈念面前,小万历还是挺霸气的。 但若李太后和张居正有一个站在这里,他都不敢如此说话。 沈念的脑袋快速旋转起来。 他并不会因私护着小万历,而是觉得此“帝王考成法”,绝对不能用。 用完之后。 小万历要么英年早逝,要么亲政后彻底放飞自我。 这群学霸根本不会讲学,完全是想将好东西一股脑儿地朝着小万历的肚子里塞。 一旁。 冯保眼珠一转,看向沈念,道:“沈检讨,你向来有急智,想必定能为陛下想出万全之策。” 听到此话。 小万历一脸期待地看向沈念,而沈念恨不得立即将冯保扔进金水河。 这老东西的甩锅术,已练得炉火纯青。 沈念缓了缓,为了避免小万历被这群聪明人教成傻子、疯子,想出了一个尚且可行的应对之策。 他靠近御案,与小万历和冯保小声耳语起来。 第0065章:文华殿张居正召对,翰林院沈子珩擢升 文华殿,御座前。 小万历坐直身子,朝着一旁的冯保说道:“请元辅召对!” 很快。 张居正迈着大步走了进来。 小万历看了一眼申时行与王锡爵的联名奏疏,说道:“元辅,朕以为申学士与王祭酒为朕定制的考成式课业甚是有心,当重赏。” “朕课业虽重,然也没有三位阁老处理朝务辛苦。不过,朕觉得,朕当下的薄弱之处是朝政实务,而非纸上文章,故而也觉得此法暂不可行!” “陛下圣明!”张居正拱手道。 张居正将两份奏疏放在一起,其实就想看一看小万历的决策能力。 若小万历以“课业甚是辛劳”为由,驳此奏疏,就无法妥善处理户部尚书王国光的请辞奏疏。 张居正便会训斥小万历一番,然后再教给他正确的方法。 当皇帝,不能叫苦,不能叫累,不然群臣都将习之。 今日称课业苦累。 来日亲政如何能撑得起更加庞大繁杂的朝务。 张居正对小万历“实务重于课业”的回答相当满意,接下来便想听一听他如何处理王国光请辞之事。 寻个好理由将王国光留下来,甚是困难。 …… 随即。 小万历又翻开王国光的请辞奏疏。 “元辅,朕欲准了户部尚书王国光的请辞奏疏。”小万历开口道。 张居稍微有些惊讶。 他轻捋垂到腹部的黑色长须,看向小万历,想听一听理由。 当下的张居正。 非常喜欢小万历对他的票拟提出质疑。 因为这说明小万历在思考。 虽其质疑大多无效,但张居正却能听出小万历存在的问题,然后为其解惑。 此法,尤为有利于训练小万历处理朝政实务的能力。 小万历望了一眼沈念,接着道:“刚才,朕问了一下沈检讨。” “王尚书自隆庆五年担任户部尚书以来,曾于隆庆六年七月请辞,万历三年二月、三月、十二月分别请辞,本月初九请辞,外加今日,共计六次,请辞理由主要有两种,一是归家终养年老亲人,二为年老致仕。” 负责起居注的史官,除记注外,还要负责翻阅编撰群臣章奏,将与小万历有关的内容,纳入其中。 故而许多大臣上奏之事,起居注官最为清楚。 沈念能准确说出这些信息,实属正常。 小万历缓了缓。 “其实朕知道,是王尚书太累了,受的窝囊气太多了,他该歇歇,也有资格歇一歇,毕竟已过花甲之年,但朕并不想令他彻底致仕,而是待他休息一年半载后,若身体可行,再重新启用。” “另外,朕知王尚书主编的《万历会计录》已经完成,此功甚大,应该褒奖。元辅以为如何?” 张居正眉头微皱,面带迟疑。 户部作为大明的钱袋子,看似有钱有粮有矿。 其实户部尚书憋屈得很。 谁都想朝着这个钱袋子里抓钱,分多分少都会被埋怨偏私不公,到年底一看亏空了,更遭埋怨! 王国光能在这个位置上干五年,实乃是因他做事干练,甚是称职。 尤其是考成法施行以来,一笔笔账,算得清晰明确,使得内阁压力骤减。 当然。 张居正也知晓王国光与其他部堂主官,因为钱粮调拨,经常论辩吵架,有时甚至大打出手,甚疲甚累。 然因用着顺手,张居正非常想留下王国光。 张居正也有备选计划。 只是他心中的备用人选,名声较差,又是他的同年同乡,他不宜举荐。 除非王国光去意已决,无法挽留,他才会荐举备用人选。 张居正想了想,道:“陛下,臣也觉得王尚书确实该歇一歇,然当下并无其他合适人选,考成法初有成效,臣恐怕离了王尚书,户部会出大问题。” 小万历扬起脑袋,脆声道:“元辅,您觉得南京户部尚书殷正茂如何?” 张居正一愣。 小万历所提,与他心中备选,乃是一人。 殷正茂,现任南京户部尚书,与张居正同乡同年,交情甚厚。 殷正茂虽是文官,但军事才能卓越,不过他有一个最大的问题:贪。 出了名的贪。 当下的大明,若真以老朱开国时期的标准查贪官。 待常朝时,闭着眼睛在皇极殿内抓五个人,大概率五个都是贪官。 当下的官员,收一些常例,搞一些灰色收入,是被默许的。 毕竟,俸禄太低,待遇太差。 但殷正茂不一样。 他当地方官,被言官弹劾贪墨百姓赋税,到军队,被言官弹劾贪污士兵军饷。 到哪哪贪,名声极差。 但此人在军事上天赋甚高,总能以功抵罪。 隆庆四年,两广叛乱,时任首辅的高拱派了数人去镇压,都是无功而返。 最后,张居正向高拱举荐了殷正茂。 当时,许多官员反对,认为此人太贪,若为军帅,必贪军饷,若用他的话,必须派一名户部主事跟随。 高拱已无人可用,说了一段令殷正茂贪名大扬的话语。 大意是:拨一百万两军饷给殷正茂,就算他贪污一半,也足以平定叛乱;若派一个清廉官去,或许一两不贪,但却办不成事,朝廷可能再花几百万两也解决不了问题。(此话出处为《明朝那些事儿》) 然后,殷正茂用了仅仅几个月就平定了叛乱,班师凯旋。 之后,张居正任首辅后,因殷正茂依屡次被弹劾,便调派他去南京半养老,做了南京户部尚书。 但出乎意料的是,殷正茂做的还不错。 “敢问陛下,为何会选殷养实(殷正茂,字养实)?他的名声实在不怎么好!” 张居正无奈一笑。 小万历回答道:“元辅曾道:立足长远,用人以长。朕以为殷正茂在南京户部做的不错,且他的脾气更易捂住朝廷的钱袋子,可以一试。” “当然,在朕的眼皮下,在元辅的麾下,他若还敢贪墨,那就不是罢职那么简单了!”小万历的语气严厉起来。 小万历受冯保潜移默化的影响,觉得贪墨之官最好处置。 用完之后,一旦查实有贪墨之举,直接抄家就是。 钱还是他老朱家的。 “臣无异议!”张居正面色带喜。 他若举荐,必然会有官员反对,然小万历亲自任命,就名正言顺了。 当下的户部,确实需要殷正茂这条鲶鱼搅动一番,而他在皇帝面前,在无数言官的监视下,若敢再大肆贪墨,那就是自寻死路了! 这一刻,张居正甚是欣慰。 小万历与他想的一模一样,显然私下做过功课,调查过殷正茂以及其他有资格擢升为户部尚书的官员。 这份用功的心思,值得肯定。 即使冯保与沈念提点过小万历几句,张居正也是高兴的。 因为小万历正在朝着他期待的方向走,越走越直。 这时。 小万历又道:“元辅,新政之事虽重,但您也要注意休息,莫伤了身体!” “谢陛下关心,臣一定爱惜身体!” 听到此话的张居正,如同酷暑六月突然站在了冒着凉气的冰鉴前,寒冬腊月突然披上了一件貂绒大氅。 他甚是高兴,心中喃喃道:陛下长大了,陛下长大了,老夫教得好呀! 随后,张居正便退下了。 沈念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常阅百官奏疏,果然有用。 他完全猜中了张居正的想法。 沈念教导小皇帝不要诉苦,学习要重朝政实务,另选合适的尚书人选,全在张居正的期待中。 至于后面小万历的嘴甜话语,那就是他自由发挥了。 沈念如此帮助小万历,绝非私心。 他看出张居正教导小万历的惯性方式是:先让小万历犯错,然后指正,全是批评训斥之言,还每时每刻都将“尧舜之君”的天大期望压在小万历身上。 这哪是一个少年能承受的! 长此以往,小万历每次召对,必然战战兢兢,根本不敢乱动脑子,还会厌恶政事。 沈念此举,意在培养小万历对朝政的好感,让其多一些自信,以便亲政之后靠谱一些。 …… 午后,户部衙门内。 当户部尚书王国光看到请辞奏疏上那个大红色的“准”字后,眼眶泛红,高兴得直掉泪。 他朝着禁中方向行了一个五拜三叩头的大礼,高呼:“陛下圣明!陛下圣明!陛下圣明呀!” 他这种级别的官员,想要致仕,非常困难。 他累了。 他感觉再干下去可能就要卒于任上了。 如今,总算要解脱了。 当即,他便命人整理《万历会计录》,预计月底前便能完成,然后他便能返乡。 …… 这日黄昏。 沈念在起居注上写道:二月十五日,首辅张居正于文华殿召对……议户部尚书王国光请辞之事,上曰:准之,用人以长,可令南京户部尚书殷正茂代之……” …… 二月底,天气渐暖,万物逐渐复苏。 北京城因商人们又开始大量流动,变得更加繁华喧嚣。 来自大明两京十三省各个地方的奏疏,不断地被驿兵送到京师,几乎每天都有须汇禀内阁或内阁处理的事情。 大大小小,千头万绪。 比如:蓟辽发生了地震,栾河水断流,南京礼部尚书潘晟转为南京吏部尚书,巡按陕西御史耿鸣世以病乞归,黄梅县举人瞿九思和生员周谷揍了本地县令张维翰…… 将如此繁杂的政务分配处理得井然有序,当下也只有张居正了。 …… 三月初一,午后。 翰林院内,草树陆续绽青。 检讨厅。 沈念坐在桌前正在翻阅近日章奏。 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许朗大步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名手捧托盘、上盖红布的文吏。 文选清吏司,主要负责官员任免调动,奖惩处置。 后面的文吏手捧红布托盘,里面放的定然是任命文书和官员印信。 这意味着检讨厅有人要擢升了。 唰! 王祖嫡、赵用贤、刘楚先、刘克正不约而同地看向沈念。 依照沈念在日讲课的表现,早就该依特例擢升了。 许朗大步走到沈念面前,笑着说道:“沈检讨,经马尚书、申学士联袂举荐,吏部审核,内阁准许,你考绩优秀,日讲甚佳,自即日起特擢升为翰林编修。” “这是任命文书与官凭印信,新的官服、冠带可去礼部衙门领取,望沈编修继续为国尽力,为皇上分忧!” “沈念多谢朝廷隆恩,一定尽职尽责,绝不懈怠!”沈念接过任命文书与官凭印信。 这一刻,他由从七品变成了正七品。 他这类品级的官员,得到擢升通知后,一般都是前往吏部领取相关文书。 正六品的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许朗亲自为其送来,可见对他的重视。 “许主事,辛苦了!”沈念笑着说道。 “份内之事,份内之事!” …… 许郎与沈念寒暄两句后,便离开了检讨厅。 王祖嫡、赵用贤、刘楚先、刘克正四人全都站起,围在沈念的桌前。 他们很羡慕,但知这是沈念应得的。 依照沈念的表现。 即使一下子越级擢升为从六品的修撰,他们都不感到意外。 未来,沈念可能会坐在学士厅,甚至内阁值房内。 毕竟,他才二十六岁。 “子珩贤弟,恭喜恭喜,愚兄与你同厅共事,甚是骄傲,莫忘初心啊!”王祖嫡笑着说道。 赵用贤朝着沈念的肩头轻轻捶了一下,道:“好好向上走,我知你能为国做更大的事情!” “子珩,以后我再向外人夸赞你,就不能用咱们检讨厅沈子珩,而要用咱们翰林院沈子珩了!”刘楚先说道。 刘克正一脸不舍。 “子珩老弟,真是舍不得你离开啊!” 说罢,刘克正的眼圈还红了,他最是感激沈念,若无沈念帮衬,他可能已被外放。 “四位贤兄,这是作甚?好像我要出远门似的!” “我就是出门右拐二十米,搬到了隔壁屋,以后咱还能一起吃饭,一起喝茶,一起喝酒,两步路就到了,定然还是天天见,算不上离别!” “哈哈哈哈……” 听到此话,四人忍不住都笑出声来。 但笑声中又带着一丝丝悲凉。 看似距离不到二十米,但换了厅,他们就再也沾不到沈念的光了。 第0066章:沈母来京!可怜天下穷家女 三月初二,一大早。 在数名文吏的热情帮助下,沈念搬到了翰林院编修厅。 翰林学士马自强和侍讲学士申时行还特地为沈念送来了一些上好的笔墨纸砚。 当下的编修厅,除沈念外,还坐着五位编修,分别是沈一贯、黄凤翔、王懋德、公家臣和盛讷。 除沈一贯与沈念是经筵日讲官外,其他人的公务重心皆是修编国史、撰写公文。 因都在同一个院落,沈念与他们还算相熟,也知脾性。 沈一贯略显圆滑,喜欢结势交友。 黄凤翔、王懋德、盛讷都专心学问,日后基本是朝着史官、学官方向发展。 公家臣出身于馆阁世家,太爷爷、爷爷、父亲皆是进士,他较为敢言,为人非常直率。 沈念升职加薪后。 所做的事情并无太大改变,依旧是以小万历的日讲课与兼记起居注为主。 …… 与此同时。 新任户部尚书殷正茂来到了京师,其刚到户部,便被张居正唤入了内阁。 值房内。 “下官殷正茂参见阁老!”殷正茂郑重拱手道,声音脆亮。 张居正摆了摆手,令近旁的文吏退下,然后快步走到殷正茂面前,握紧他的手,道:“养实兄,许久未见,甚为想念,快坐!快坐!” 同乡同年之谊,有时丝毫不弱于亲兄弟之情。 “下官也甚是想念阁老。” 殷正茂虽也兴奋,但非常识礼数,在内阁值房内,自然不敢直呼:叔大。 他在张居正坐下后,才慢慢坐在他的对面。 张居正慢慢打量起殷正茂。 “养实兄在两广操劳多年,两鬓已然斑白,可见甚是辛苦,不过气色倒还不错,看来南京气候非常养人啊!” 殷正茂比王国光其实只小一岁,也已年过花甲,但因常在军伍,伏案甚少,气色非常好。 “与阁老相比,下官不算辛苦!”殷正茂客气地回答道。 “养实兄初到京城,对京师诸多事务还不甚了解,有任何疑惑或需求,来寻我便是,另外,科道言官们可能对养实兄有所偏见,养实兄莫放心上,你乃陛下钦点,若遇委屈,陛下与内阁自会为你主持公道!” 听到此话,殷正茂连忙站起身来。 他怎能不明白张居正找他谈话的真正用意。 “阁老,下官年轻时做过一些荒唐事,自知官声不佳,然而今已年过花甲,自当爱惜羽毛。” “如今受陛下钦点,阁老看重,居于要职,绝不敢懈怠。” “下官向陛下、阁老保证,一定管好户部,在我的管辖下,若有监守自盗、贪赃枉法之事,朝廷可砍了我的脑袋!” 此时的殷正茂,荣华富贵都已享受过,最看重的乃是名声和仕途。 接下来努努力,没准儿还能入阁。 他不求青史留名,但求别到了最后,晚节不保,被人指着脊梁骨骂。 此刻的他。 已预料到就任后,定然会有一群科道言官时时刻刻盯着他。 甚至有人已将他以前的恶劣事迹写好了。 待有了新劣迹,朝上一添加,快速总结后,递上去,业绩便有了。 他绝不会令那些言官如愿! 张居正听到殷正茂这番信誓旦旦的保证,心中甚是欣慰。 他缓了缓,朝着殷正茂拱手道:“户部乃六部事务最繁重之衙门,接下来便有劳养实兄了!” “阁老,如此大礼,下官担不起,担不起!”殷正茂连忙躬身,非常谦虚地说道。 片刻后。 殷正茂昂首阔步地走出内阁,感觉浑身都充满干劲。 皇帝钦点,阁老厚托。 他自然要在户部干出一番成就,让那些辱骂他的人彻底闭上嘴。 …… 三月初五,近黄昏。 一放衙,沈念便朝家中走去,因为他的母亲李氏来了。 虽然沈念换了一副后世的灵魂,但因记忆都在,对这位慈母的爱并无半分减少。 沈母来京。 自然是要照顾已怀胎六个月的顾月儿,而沈念也能吃上一直想吃的钱塘菜。 麻绳胡同,沈宅。 沈念走到大门口,便闻到一股浓浓的饭菜香味。 他边朝里面走,边笑着高声道:“母亲,我在外面一闻,便知是您和刘妈来了!” 顾月儿、小桃、阿吉三人连忙迎了出来。 旋即。 一个中年美妇人从屋内走了出来,笑着朝沈念道:“换衣,洗手,吃饭。” “哎!”沈念脆声答道。 一旁还有一个偏矮的女妇人,乃是一直伺候沈母的刘妈,二人乃是随着杭州的一支商队而来,接下来就要住在这里了。 “少爷好!”刘妈高兴地喊道。 在沈念还未出生时,她已开始伺候沈母了。 刘妈旁边还站着一个十岁左右、身材瘦小、但五官很端正的少年,其双手有些脏,显然是在烧柴,他也怯生生朝着沈念喊道:“少爷好!” “你是?”沈念略带疑惑。 母亲若新招一个伙计,不可能召如此年小、如此瘦弱的少年。 沈母接话道:“他叫木生,是为娘在路上捡来的,他的故事比较复杂,稍后为娘告诉你。” “好。”沈念朝着木生点头笑了笑,然后便去换衣洗漱了。 …… 片刻后,前厅餐厅内。 沈母、顾月儿、沈念三人坐在一起,吃喝说笑起来。 不多时,沈母讲到了木生的来历。 昨日午后,沈母在城郊遇到了因饥渴过度,倒在马车前的木生,沈母命人给了他一些食物和水后,谈话间,后者讲述起了他的遭遇。 木生,全名李木生,辽东人,十一岁,因去年辽东洪涝,年底父母双亡,便去投靠在当地大户人家当丫鬟的十三岁姐姐玉润,哪曾想发现姐姐刚被卖往京师。 他跟着流民队伍,一路乞讨,历经数月来到京师,但因是乞讨的流民,根本不被允许进入城内。 沈母是个热心肠,见不得别人受罪。 在钱塘县,她便经常施粥送衣,乃是当地远近闻名的活菩萨。 此事,她遇到了,便想管一管,看沈念能不能帮其找到姐姐。 遇到此类不平之事,沈念自然要出手帮一帮。 这个世道,底层百姓,命如草芥,过得实在是悲惨。 …… 饭毕。 沈念将木生叫到面前。 沈母、顾月儿、刘妈、阿吉、小桃都在一旁。 “木生,你姐姐玉润的长相如何?可认识字?有才艺吗?” “我……姐姐就是因长得好看才被选上做丫鬟的,她……她本不识字,但主家不仅教她识字,还……还教她弹琴、吹箫、画画呢!” 听到这个回答。 沈念微微皱眉,又问道:“是不是七八岁便被选上,然后鲜有机会能回家?” “嗯嗯。”木生点了点头。 沈念想了想,道:“木生,你能否准确说出你姐姐的相貌特征?” “应该……应该能。” “好,你稍后向阿吉将你姐姐的样子描述下来,阿吉擅画,将其画出来,我一定尽全力帮你找到姐姐!” “谢谢少爷了!”木生跪在地上,便朝着沈念磕头。 沈念看向阿吉,阿吉立即会意,迅速将其扶起身。 沈念又问道:“你说你随着城外流民来到京师,城外大概有多少流民?” “一两千人是有的,大多数都是辽东的。”木生回答道。 沈念面带疑惑。 去年,辽东上半年遇旱灾,下半年遇洪涝,造成流民无数,虽然朝廷拨银赈济,但明显不够。 有流民他能理解。 但有一两千流民聚在京郊,竟无人上报,似乎内阁根本就不知道。 这就有些奇怪了。 很快,沈念就想明白了。 定然是五城兵马司担心流民闹事,便用暴力手段将他们不断驱散驱远,且对上少报了人数。 若报个七八十人,根本就惊动不到内阁,也无官员会上奏疏说此事。 “阿吉,你与木生一起去画画像吧,然后好好休息,明日将画给我就行。” 待二人出门后。 沈念长叹一口气,朝着沈母道:“木生的姐姐应是被当作瘦马来养了!” 广陵蓄姬妾之家,俗称养瘦马,即取别人家的女儿鞠育之。 一般情况下,都是选取或哄骗穷人家七八岁的女儿,将其收养或当作丫鬟。 相貌上等、聪明俊秀者,养家就教她琴棋书画、梳妆打扮,还会依照《如意君传》(即春宫图),教她枕上风情。 相貌中等者,就教她算术账目,做生意之道,客人娶去,可让其当掌柜。 相貌下等者,就让她学习女工针线、上灶烹调、摆果品之类的技艺。 这些被分类培养出来的“瘦马”,这辈子的定位就是去做富贵人家的妾婢。 当下,之所以瘦马生意火爆。 主要是因士大夫、商人纳妾之风盛行。 很多读书人登科及第之后,便会纳妾,并将其当作一种身份的象征, 此风,已成当下时尚。 瘦马,以扬州最好。 除样貌技艺上成外,还因扬州瘦马从小就被灌输“自安卑贱,曲事主母”的观念,不会造成家庭内部矛盾,抢主母之权。 次之,则是清源、南京、姑苏、荆州、建阳,皆被称为国色之乡。 至于燕赵之地的女子,京师富贵者则大多不喜,甚至有人称她们有五不善,分别是:馋、懒、刁、淫、拙。(勿喷,非吾言,下有典) 刚才沈念问样貌,问技艺,就是为了确定他姐姐是否被当作了瘦马。 这个黑色行业,非常暴利。 对于相貌上成者,养家给四五两银子就能将生家打发,后者根本没有选择权,然卖到客家,却能卖四五百两。 沈母自然知“瘦马”是何意。 “木生的姐姐可能去年年底便被送到了京师,还能找到救出来吗?” 一旦被卖掉,就不一定在京师了。 甚至还会改掉名姓,找起来,如大海捞针,非常困难。 沈念想了想,道:“依照她的年龄,可能还未被卖掉,若没卖掉,便好找一些,接下来,我想办法。” 她才不过十三岁,外加年底被卖到京师,才短短三个月。 极有可能还在某个地方“培养”中。 要知—— 当下的瘦马行业,竞争非常激烈,尤其是京师,要求甚高。 要是不能弹几首名曲,背诵几篇文章诗词,还真卖不出价格。 扬州瘦马名气较大,但数量稀缺。 便有一些商人从别地找来女子,然后花上半年左右的时间,快速培养,冒充扬州瘦马去卖。 木生的姐姐可能就是正在“培养”中的一个。 如果沈念能打听到她的下落,将其救回来的几率也就大了。 沈念想了想,问还不能乱问。 一旦打草惊蛇,人可能就会被送到别的地方。 突然,他想到了好这一口的外戚武清伯,但立马又摇了摇头。 依照武清伯的财力,定然是买家而不可能是卖家,另外,他肯定会买纯粹的扬州瘦马,而非这种速成类型的。 沈念认真思索一番,觉得最有可能了解做这类生意之人的人,定是厂卫。 京师见不得光的买卖,都瞒不住他们。 厂卫的老祖宗冯保,应该不会参与这种买卖,因为他手里有更多比这种还暴利的买卖,且他喜欢文雅风流,对无品之事也嗤之以鼻。 很快,沈念便想到了一个询问的合适人选。 …… 随即,众人便分别去休息了。 沈念这套宅院虽是一进院,但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共六间外加耳房、倒座房,再有四五个人住进来,也完全够住。 卧室内。 顾月儿靠在沈念的怀里,道:“木生的姐姐真是太可怜了,那些穷人家被骗被卖的女儿真是太可怜了!” 沈念点了点头。 “世风败坏,唯钱至上!我若发现与木生的姐姐有相同境遇的可怜人,便一起救了!” …… 注1:“广陵蓄姬妾家,俗称养瘦马,多谓取他人子女而鞠育之,然不啻己生也。天下不少美妇人,而必于广陵者,春保姆教训,严闺门,习礼法,上者善琴棋歌咏,最上者书画,次者亦刺绣女工。至于趋侍嫡长,退让侪辈,极其进退浅深,不失常度,不致憨戆起争,费男子心神,故纳侍者类于广陵觅之。”出处为明·王士性的《广志绎》。 注2:“古称燕赵多佳人,今殊不尔。燕无论已,山右虽纤白足小,无奈其犷性何。大同妇女姝丽而多恋土重迁,盖犹然京师之习也。此外则清源、金陵、姑苏、临安、荆州及吾闽之建阳、兴化,皆擅国色之乡,而瑕瑜不掩,要在人之所遇而已。”出处为《明代笔记小说大观·卷之八·人部四》。 第0067章:搅动风云!论流民越诉的最佳方式 三月初六,常朝之后。 沈念拿着阿吉绘制的木生姐姐玉润的画像,来到棋盘街西侧、通政司对面的锦衣卫衙门。 他告知门前守卫,前来拜访锦衣卫千户周海。 周海作为冯保的干儿子。 游走于东厂与锦衣卫之间,乃是京师的消息通。 京师内,他都找不来的人,恐怕就只能靠官衙贴出悬赏告示去找了。 沈念选择在大白天堂皇正大地登门拜访,其实比投递拜帖,私下见面更加妥帖。 二人私下见面。 一些言官很容易大做文章,因为厂卫直属皇权,文官不可私下与他们走得太近。 沈念像办公事一样去做私事,反而不会令太多人关注。 此事对周海而言,乃是芝麻大的小事。 他最多汇禀给司礼监冯保或北镇抚司镇抚使曹威。 而“买卖假扬州瘦马”这种低级勾当,谁干谁遭人唾弃,司礼监与锦衣卫绝不会干,一些高官贵戚也不会干。 故而寻他问询,不会走漏风声。 至于沈念这番“上衙时顺嘴问一句私事”的行为,过错如芝麻绿豆大小。 即使被一些吹毛求疵的言官知晓,都认为不值得浪费纸墨弹劾。 很快。 便有锦衣卫将沈念引了进去。 “沈编修,恭喜高升,今日怎么有空来找我了,可是有要事?”周海迎了过来。 “周千户,不算是要事,可否屋内小叙?”沈念朝着周海拱手。 “好!好!”周海笑着将沈念引入屋内,他对一般的正七品可从没有如此客气。 随即。 沈念道出了家仆亲姐疑被人当成瘦马拐到京师贩卖之事,并拿出了画像。 “辽东过来的?约在去年年底被送到京师?”周海想了想,然后看向沈念。 “沈编修,我可能知晓她的下落,但还需要确认一下,你是想让我确认后直接救人,还是只需告诉你她的下落?” 此话一出,显然是有线索,而问得也非常有水平。 京师之内,只要不是关在诏狱或有御旨,几乎没有锦衣卫捞不出来的人。 周海救人一定会使用非常规类方式,可能用钱,可能用势,也可能直接去抢。 待救出来,沈念便欠了他一个大人情。 沈念想了想,道:“我想先知晓人在哪,具体情况如何,至于如何救人,如果到时需要麻烦周千户,我再叨扰。” 若确认对方暂时安全。 沈念还是想用更正规的方式,将这些人贩子与幕后之人一锅端,救出更多人。 翰林院出身的人,不能走使得道德有瑕疵或授人以柄的偏门。 “好,最迟今日黄昏,我给你回复!”周海非常干脆果断地说道,他非常愿与沈念这类仕途前景甚是光明的官员交往。 手上沾血太多。 他也盼着日后被人攻击时,能有个说话有用的官员为他说句好话。 随即,沈念便离开了。 …… 临近黄昏,周海命人送来消息。 “人在挂竿茶社,内有女子三十人左右,皆遭哄骗,月底清卖,幕后东家为北城兵马指挥司副指挥黄成,指挥使张顺天亦有分赃。” 挂竿茶社,非一般茶铺,而是一群强丐聚集,组建的民间社团。 当下,京师乞丐总量不下万人。 一部分是游手赌博之人。 一部分是荒年饥岁的灾民逃荒,逐渐变成流民乞丐。 京师的蜡烛寺、幡竿寺皆是留置乞丐之所,但根本不够用。 至于强丐。 则是一群游手好闲、不事生产、强横少壮之徒,白天索讨酒食财物,晚上或盗或抢,甚是嚣张。 积攒了一些钱财后,便开始做一些灰色买卖,比如赌坊、驴打滚(高利贷)、人口买卖的牙人等,专欺更底层的人。 他们上面大多有官员胥吏撑腰,也更懂得如何欺负穷人。 沈念坐在书案前,思索着如何通过正规途径去救这些被骗被拐的良家女子。 他若直接报官或撰写奏疏呈递内阁,效果不佳。 对方得到消息后,可能会第一时间将人转移。 即使未曾转移。 他们手里绝对握有这些女子的雇佣契约,声称他们只是媒牙子,而这些女人都是自愿为妾,根本不属于贩卖人口。 真打官司,沈念不一定能赢,他也不适合卷进这种糊涂账中,更没有精力去寻证据。 突然,他眼前一亮。 “驱赶辽东流民的,不就是北城兵马司的人吗?有了!”沈念兴奋起来。 …… 黄昏放衙后。 沈念回到家中,将阿吉和木生叫到面前。 “木生,我已知你姐姐的下落,她在月底之前还算安全,不过要将她救出来,还需要你来做。” “我?我如何做?若能以命换命,我也愿意!”木生扬起脑袋说道。 “不需要你以命换命,明日一早,你随阿吉前往城郊,寻找同为辽东的流民,无须多,五人即可,要嗓门洪亮的。” “阿吉,你为他们都买身衣服,切记,是打补丁的旧衣服,然后将他们在午后拉到城内,于正阳门外暂歇,我准备让他们去告状,诉状你来写。” …… 沈念布置好后,回到书房,思索计划有无缺漏之处。 他的具体措施是:让这些流民来京内告状,控诉辽东赈灾银被吞,控诉北城兵马司驱赶殴打灾民,先将北城兵马司卷进来。 外地百姓来京告状,正规渠道有二。 其一,向通政司递交诉状;其二,敲击午门外的登闻鼓直诉。 但目前,这两种渠道对百姓而言几乎都行不通。 首先,从外地到京师,大多路途遥远,很多百姓都不识字,还要请讼师撰写诉状,来来回回耗银可达十余两,这相当于一名中等农户的两年收入。 其次,地方官员贿赂五城兵马司或顺天府的胥吏,使得外地告状的百姓根本无法进京。 最后,即使有百姓能来到通政司或午门前,也会有胥吏阻拦,将其驱逐。 当下,午门前的那架登闻鼓是给人看的,而不是给人敲的。 至于通政司。 一些底层官员想弹劾上官都不一定能呈递奏疏成功,更不要说底层百姓了。 当然,还有其他特殊渠道。 如:拦與喊冤,依托士绅、科举考生、致仕官员告状等。 但这全凭运气。 搞不好还会被扣上“惊扰官驾、诬告官员”的罪名被责罚。 依照《大明律》,越本管官司辄赴上司称诉者,是要先笞五十的。 沈念让这些人换衣服,乃是为了让他们以“底层劳力”的身份进京。 让阿吉写状纸,乃是为了写明情况,且将自己摘出去。 而沈念规划的告状之地。 不是通政司,不是午门,不是顺天府,不是锦衣卫,甚至不是三法司(大理寺、刑部、都察院)。 而是户部。 去年的辽东赈灾银乃是从户部支出,派发到辽东,而今出现如此多的流民,都声称没有被安抚,定然是有人贪墨。 户部尚书殷正茂刚刚上任,正是想要站稳脚的时候。 他若知此事,绝对会上奏,因为里面可挖掘的问题太多了! 比如:户部有没有贪墨赈灾银之官?北城兵马司有没有收受地方官员贿赂驱赶流民?辽东地方衙门有没有虚报灾民数量?有没有截留赈灾银?有没有官商勾结将赈灾粮变成劣质米粮? 另外还有一点,辽东作为边陲之地,赈灾银经常被军需调借,此次是不是也是这样?若将边民逼成反民,这个责任谁来负? 这些问题,在殷正茂眼里,皆是功绩。 …… 沈念笃定殷正茂会彻查此事,还有一个缘由。 往昔,户部在王国光这位老黄牛的带领下,兢兢业业,甚是乖巧。 各个衙门要钱都朝着户部要。 但大明的财政管理衙门,其实不止户部,较为有钱的还有工部和司礼监。 工部,主管全国匠户,四大清吏司所征的山货土产税、制陶冶炼费,还有山场、园林费用,都不经户部。 司礼监掌管天下黄册,提督苏杭两府的织造,还掌管水利、舟车、桥梁等,也很有钱。 换言之—— 朝廷挣钱的钱袋子有好几个,但一旦赈灾救民,都率先是朝着户部的口袋拿。 殷正茂可不是窝囊的老实人,不可能被这样欺负。 若再出钱,他肯定会想法让别的衙门出钱。 另外,沈念还笃定,此事闹到内阁后,三大阁老肯定重视。 一则是帮助殷正茂站稳脚跟。 二则是辽东地区的文官武将都需要被敲打敲打,不然流民下一步就变成了反民,边境绝不可乱。 如此一来。 救下那些良家女子就变成了一件小事,根本不需要沈念再寻人提醒或令木生再去告状。 只要殷正茂上奏道出北城兵马司有“驱赶流民,蒙蔽圣听”之举。 负责监管北城兵马司的巡城御史一定会第一时间寻找证据控诉北城兵马司指挥、副指挥的一系列恶行。 不然,就是他们失职。 到那时,木生的姐姐以及那些可怜的良家女子很快就能被救出,辽东那些受官僚和军户欺压的百姓也能好过一些。 这就是沈念的全盘计划。 四两拨千斤,私事变国事,由救一人变成救多人。 借由殷正茂刚上任急需立功,让朝堂的诸多问题浮出水面。 至于此事能闹多大,能使得多少官员落马,能为辽东百姓解决多少问题,就看殷正茂的能力了。 沈念预测。 此事闹大后,若内阁与司礼监知晓他问询周海之事,定会猜想到流民去户部告状,是他的点子。 毕竟,去户部申冤,不是一般百姓能想到的。 若真被那群老狐狸想到,沈念也不惧。 他初心是正的,做法又对朝廷有利而无一害,没准儿殷正茂还会感谢他呢! …… 三月初七,近黄昏。 户部尚书殷正茂的官轿从户部衙门西门行出,随行者足足有十余人。 “咳咳……咳咳……” 不远处的角落,阿吉咳嗽起来。 这五名流民与木生可不知户部尚书的轿子长什么模样。 他们听到号令后,立即冲上去,然后开始高喊: “辽东灾民有冤,有人贪了户部的赈灾银!” “辽东灾民有冤,有人贪了户部的赈灾银!” “辽东灾民有冤,有人贪了户部的赈灾银!” …… 喊冤也是有讲究的。 第一句话必须就要将表达的核心内容喊出来。 若只是喊“我的青天大老爷,小民冤枉,您一定要为小民做主啊”,可能刚喊完,便被官差赶走了。 大明绝大多数官员都不爱管闲事,且有冤屈朝着户部尚书申诉,前所未有。 京师有三法司,有登闻鼓,有通政司。 户部尚书逾矩受理,那不是打其他衙门主官的脸吗? 轿内的殷正茂被这道喊声吓了一跳。 就在数名官差仆从准备将连同木生在内的六名申冤者赶走时。 殷正茂掀开轿帘,道:“将状纸拿过来!” 为百姓申冤不是他的职责,但涉及“辽东、户部赈灾银”,他就必须要管一管了。 殷正茂看过状纸后,眼珠一转。 朝着轿旁窗口的随行胥吏说道:“先将他们带进衙门安置,另外速速命人去城郊北看一看,到底有多少流民?” 说罢,殷正茂拍了拍轿子,高声道:“回衙!” 声音清亮,中气十足。 待殷正茂确定城外的辽东流民不下两千人,定然是要上疏了。 …… 不远处。 阿吉看到木生六人被带进户部衙门,连忙离开了。 一切都在他家少爷的掌控中。 接下来就要看殷正茂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如何烧了。 至于这把火能烧多大,会烧在谁身上,那就不是沈念所考虑的了。 当下的大明,需要这样的火焰。 …… 翌日一大早,殷正茂的奏疏便出现在了内阁值房内。 张居正面带愠色。 他最愤怒的是京城已有辽东流民数千,竟然被北城兵马司驱赶并瞒了下来。 关键还是户部尚书发现了这个问题。 要知,京城有辽东流民数千,那辽东区域定然就有数万了。 数万人若集聚暴动造反,那就不是拨几万两赈灾银能打发的了。 张居正快步前往禁中向小万历汇禀。 …… 近午时。 一众锦衣卫与巡视北城察院的巡城御史钱泰带着十余名兵丁,奔向城北。 沈念知晓后,不由得喃喃道:“接下来,就要看殷尚书的在京首秀了!” 第0068章:献策!殷正茂:不能只有户部睡不着 三月初八,午后。 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张顺天、副指挥使黄成、吏目宋一舟,连同三十余名吏员全被押往刑部大牢。 罪名是:事应奏不奏。 即隐瞒灾民流民集聚京郊情况,擅自驱赶,搁置不报。 近黄昏。 北城巡城御史钱泰向都察院提交监察文书与相关人证物证,为这些人又追加了两项罪名。 其一,略人略卖人。 略卖,即强制限制人身自由并出卖人口。 所指的正是挂竿茶社贩卖的假扬州瘦马,已有充足的人证物证证明,幕后东家是黄成。 张顺天、宋一舟等十余人亦有参与分赃。 预计今晚,挂竿茶社就会被查封,同时里面的良家女也会被救出,木生大概率在明日午时左右就能与他姐姐团聚。 其二,因公擅科敛。 即未奉上司明文,擅自科敛所属财物。 这是五城兵马指挥司的人几乎每天都在做的事情。 一般没人追究。 但张顺天与黄成强取豪夺的财物实在太多了。 钱泰一查,百姓知其已犯事,纷纷举报。 巡城御史钱泰之所以调查得如此迅速,乃是担心自己也卷入其中。 他虽未曾贪墨一厘一毫。 但对北城兵马司所做的事情也是有所耳闻,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渎职之嫌。 …… 刑部监牢,入夜。 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张顺天、副指挥使黄成、吏目宋一舟,身穿囚服,皆一脸郁闷地坐在干草上。 年龄最大的黄成撇着嘴巴,一脸怨气。 “驱赶流民……不是……不是往昔常例嘛!哪一年不逐?哪一年不赶?咱们若不赶,京师都乱套了,怎么如今就变成有罪了?” “还有略卖与因公擅敛,纯属诬陷!俸禄那么低,好处都被那些厂卫抢走了,咱们还不能做个小生意?大明朝那么多官吏,干净的能有几个?” 身材瘦小、有些结巴的吏目宋一舟无奈道:“可能……可能……可能是流民……流民太多了!咱……咱……咱也赚得太多了!” 一旁。 崇尚“无为而治”理念的张顺天望向黄成。 “黄成,你可将我害惨了!” “事应奏不奏,至少杖六十,还能活命。但略人略卖人罪,至少杖一百,流三千里;因公擅敛罪,又至少杖六十,这些加起来,咱们恐怕都没命了!” 张顺天精研《大明律》,对所犯罪名的惩处结果非常清楚。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不过,贩卖瘦马的主谋是你,出头因公擅敛的也是你,拿大头的还是你,我不过是从犯,我还能活命,你肯定活不了了!” 听到此话,黄成气愤地站了起来。 他虽是副职,但资格老,在兵马司基本已将张顺天架空。 “张顺天,若不是靠家里使钱,你怎能当上这个指挥使!这三年,你年年分钱,如今入了牢,你想着将屎盆子全扣在我身上,门都没有,你是正职,我就称是被你胁迫,全全奉你之命!” “奉你妈的头!”张顺天乃是京师土著,下意识便将本地脏话说了出来,然后起身与黄成扭打起来。 宋一舟连忙躲到一旁,他觉得自己的罪最轻。 没必要再多一个斗殴罪。 就在二人打得正是激烈时,两名刑部狱卒带着一个身穿囚服的犯人走了过来。 “在刑部大狱打架,不想活了!” 砰!砰! 一名狱卒用栗木硬杖使劲朝着牢门敲了两下。 张顺天和黄成松开彼此,当看到新来的犯人后,都有些意外。 来者不是别人。 正是北城巡城御史钱泰,北城兵马司的直接监管者。 他的罪名是:失职渎职,监管不力。 狱卒将钱泰推进隔壁牢房后,又瞪眼道:“都老实些!” 然后,便离开了。 张顺天、黄成、宋一舟三人都一脸怒气地看向钱泰,皆认为是钱泰举报了他们。 如今钱泰也入狱,他们自然要骂一骂出气。 “人在做,天在看,钱御史,你欺负我们有何用,自己不也是进来了?”黄成讥讽道。 听到此话,钱泰猛地转过脸来。 黑着脸,攥着拳,瞪着眼,比他们三人还要愤怒。 “我……我怎么遇到你们三个蠢货,辽东灾民来京者近三千人,你们为何不报?” “他们一怒之下,若聚众造反,你们知道是捅了多大的娄子吗?” “你们若报上官,再行驱赶,或许咱们都没事!愚蠢!白痴!废物!” “更要命的是,此事乃是新任户部尚书殷正茂上奏汇禀朝廷,涉及辽东赈灾款里有猫腻,此事绝对会闹大,朝廷为平息民怨,会将我罢黜,但一定会将尔等毒瘤处死!” …… 御史的嘴,锋利的刀。 能与其抗衡的只有翰林院出身的那群人。 张顺天三人听到钱泰这番话,顿时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 全蔫了! 他们不报,也有他们的委屈。 驱赶灾民这类事情,不能明说,更不会有明文法令。 灾民只能抚,怎能赶呢? 但实际上,年年都是驱赶为主,抚慰为辅。 因为京师没有那么多安置之处,也没有那么多银子抚慰。 上面(厂卫)的原则是:遇灾民流民,倾力遣回原籍,但为了避免民怨,不会明说。 他们完全是在依照常例做事。 而今出了事。 朝廷要安抚百姓,避免民怨爆发,他们自然要背锅。 至于他们贪墨、贩卖人口的罪名也被揭出,他们还能怪谁? 不争气,不聪明,还不干净,并不冤。 …… 夜,戌正时分。 内阁值房,灯火明亮。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人聚于一室,刚看罢殷正茂今日提交的第二道奏疏。 殷正茂请求—— “彻查户部,将户部与地方官员勾结,徇私枉法的官员一律严惩。” “彻查辽东地方官场,将所有涉及贪墨赈灾银的官员一律严惩。” 此外,他对安抚灾民也有建议。 “不宜立即遣返原籍,宜在京郊搭建棚户,开设粥棚,待辽东赈灾异况查明后,给予一定安抚政策,如免除差役田赋等,再行遣返。” 最后,他还提出了一道新策,名为:内外廷联合相扶之法。 内廷,指的是禁中;外廷,指的是朝堂。 参照此次事件来讲,安抚灾民需要费用,后续还会为辽东拨付费用,额度甚大。 这个费用,不应户部独出,而应内廷内库(皇帝私库)和同样拥有财物库的工部与户部分摊。 之后,若内库或工部遇到财物数额较大的支出,户部也可分摊。 以避免某个衙门捉襟见肘,入不敷出。 张四维看罢,不由得睥睨一笑。 殷正茂打算盘的声音太响,他在内阁都听到了! 在他眼中。 对方彻查户部,是为了与前任之事彻底分割,杜绝做擦屁股的事情,然后建立自己的部堂权威,有一定私心。 彻查辽东地方官员,是为了让满朝官员知晓,户部的钱不能贪、不能拿,此乃立威立规矩之举。 这两个请求,落在这个事上,还算合理。 他勉强能接受。 但殷正茂的内外廷联合相扶之法,就是个笑话。 朝廷真正有钱的就三个地方:内库、户部(太仓库)和工部。 太仓经常窘迫,内库时时充盈,工部自给自足。 乃是当下大明的常态。 自嘉靖之后,内库不足,皇帝便派遣宦官索取,外库(太仓库)饷银不足,求助皇帝请发内帑,皇帝不会轻易答应。 这导致,户部总是没钱,总是闹饥荒。 这个所谓的“内外廷联合相扶之法”若真施行,几乎全年都是内库和工部帮扶户部。 即使没有这个法策,内库没钱,户部也不敢不帮扶。 当然。 在遇到重大灾情或支出大额军费时,户部没钱,内库还是会出钱的。 但前提是内库没钱了。 殷正茂这个空手套白狼、专门利己,毫不利人的计策,即使内阁同意,李太后与冯保也不会同意。 虽然都是为了大明,但彼此还是要分锅吃饭的。 内库的首要作用是御用,其次是国用,最后才是民用。 这点,小万历都是知道的。 殷正茂这番强势厚颜之态,刚上任就对着皇家内库指手画脚的作派。 让张四维觉得:此人有入阁之心,然完全无入阁之能。 张四维虽对殷正茂不喜。 但张居正没发言,他便没有表达态度。 他入阁时,小万历手注的那句“随元辅入阁办事”,能让他记一辈子。 这时。 张居正看向二人,道:“我觉得殷尚书的请求尚可。” “至于最后一条新策,可能是因近两年户部穷怕了,有待商榷,可在明日常朝上公议。二位如何看?” 张居正最初也觉得此策很幼稚,但他了解殷正茂,后者绝非鲁莽之人,可能还有后招。 无论成与否。 殷正茂敢于朝着皇家内库伸手的勇气,还是让他满意的。 都是朝廷的钱,内库有时确实太抠了。 吕调阳干脆果决地说道:“我无异议!” 他对张居正的说话习惯了如指掌。 张居正若在问询前,先表达个人观点,他只需附议即可;若未曾表达个人观点,才宜他说出个人观点。 张四维想了想,没敢反驳奏疏之事,但却说出了另外一个顾虑。 “若彻查辽东官场,是不是将辽东巡抚张学颜和辽东总兵李成梁,调走一个,二人在辽东数年,不止一位言官控诉他们有结党之嫌。” 张居正抚须正色道:“何为结党?结而徇私误国才是结党,二人经查若无过错,无须因一些空穴来风之言,将他们调离!” “其它……其它……我就无异议了!”张四维虽然只比张居正小一岁,但气场却弱了一个辈分。 吕调阳瞥了张四维一眼,心道:何必找罪受呢? 朝堂百官皆知晓。 张居正对镇守北方的两大武将,戚继光和李成梁,那是超乎寻常的信任。 北境稳固是新政施行的关键。 二人军功卓越,若没有犯下大错,张居正绝对不会换人,而张学颜也是张居正器重之人。 “既然二位都无异议,那明日常朝,我们便帮新来的殷尚书站稳脚跟了!” 吕调阳和张四维同时点头。 他们三人定下的事情,只要不是群臣都反对,基本就板上钉钉了。 …… 翌日一早,常朝会上。 内阁三大阁臣、六部九卿的主官、一众科道言官,齐聚殿内。 沈念以起居注官站于御座东南。 今年的多次常朝,已不再是照本宣科,流于形式。 很多事情,内阁与六部都会在下面做好方案,再在朝堂上汇禀,等待小万历点头。 如此以来,官员们可直接发表意见。 至于一些扯皮的事情,那定然就是内阁一言堂决定了。 很快。 便讲到了辽东灾民安置以及殷正茂的第二道奏疏。 提到彻查户部和辽东官场,还无人变脸。 但提到“内外廷联合相扶之策”时,一些人的脸色变了。 包括冯保在内。 他们认为这是殷正茂的投机取巧之计。 户部,干的就是筹钱的差事。 户部尚书就该穷,就该负重前行,就该睡不着觉,就该被人追着要钱。 殷正茂还想拉着主管内库的太监和工部官员都睡不好觉。 门都没有! 虽然内库、工部有钱,但花销也大。 特别是内库。 能苦一苦户部就解决的事情,绝不会动用皇帝的私房钱。 甚至。 一些事情不解决,也不能影响皇家支用。 本是小绵羊的户部突然有了攻击性且在指点江山,让一些官员觉得非常不舒服。 张居正说完奏疏上的的内容后,高声道:“各衙门可有异议?” 唰!唰!唰! 工部尚书郭朝宾、左都御史陈瓒,还有足足六名科道言官几乎同时站了出来。 冯保在常朝之上,不适合发言,但自有他培养的科道言官代他而言。 工部尚书郭朝宾率先出列。 他先是瞥了殷正茂一眼,然后高声道:“依照常例,向来都是户部拨钱拨粮,工部出人出力,怎么还需要工部出钱?户部是打算将工部收编了?工部可自负盈亏,无须帮扶!” 郭朝宾通晓河工,做事必讲规矩,他对殷正茂这种“拉人下水”的做法非常不满。 他说完后,左都御史陈瓒站了出来。 “陛下,臣也觉得不妥,内库掌管内廷之钱,工部主管匠工之事,户部掌国用出入,非紧急情况,根本无须联合帮扶,户部若无钱,内库与工部岂会不帮,此策,甚坏规矩,不可行!” 随即,数名科道言官也纷纷出言反对。 而此刻,沈念看向一脸平静的殷正茂。 他觉得这个文武双全,在外摸爬滚打数年,背着贪名还能擢升的户部尚书,绝对不可能出一个大家都觉得很蠢的主意。 一定有后招。 此策若能成,户部尚书这个差事就好做了,且对百姓大有裨益。 沈念满心期待。 上架感言! 先上干货! 明日中午12点后,保底更新一万字。 之后,每日保底两更,保6望8冲冲9,更新时间尽量会稳定在晚上21:30左右。 一切求稳,不水不浪。 上架后,每增1000月票,加更一章,盟主打赏加更五章,当月结算(25号以后,次月5号前结算),长期有效。 …… 接下来简单聊聊这本书。 修起居注这个视角。 其实是想在前期打造类似“唐杜甫之左拾遗,清梁启超之尚书房行走”这样御前言事的角色。 目前,主角主要是担任小万历与张居正的总辅助。 前期写的主角光环有些大,是为了他迅速朝上爬,参与更多决策。 中后期,张居正去世,小万历想要躺平后,就是挽天倾类的霸道总裁了。 …… 本书参考的主要史料有:《万历起居注》《明神宗实录》《大明律》《明会要》。 万历起居注,真是一个字一个字掰开看的。 有些地方非常有趣,比如:官员失朝部分。 万历三年五月十六日,失朝官员二百八十三人,各罚俸一月;万历三年十二月,失朝者二百五十人,罚俸一到三月不等;万历五年闰八月初三,失朝者达五百八十七人,各夺俸禄一个月…… 这还仅仅是当值礼官抽查到的记录,实际上的失朝情况应该更严重。 万历时的官员非常任性,随便惩,该不上朝就不上朝。 另外,晚明风气大乱,不稼不樯之民大增,呈衰世之象。 士庶敢于犯上,少凌长,贱凌长,青衿把持官府、滑棍凌辱簪缨等等,都有发生。 比如在嘉靖四十四年,南直隶太平府的军民因木料问题,聚众打进府堂,拆毁民房,最后官府的处理方式是:和解,隐下此事,令人匪夷所思。 我写的商人滑吏威胁底层官,士子娶商人之女为正妻,真的不是“无脑,白痴,啥都不懂”,这些在晚明都很正常。 另外,重点推荐几本书籍。 陈宝良先生的《明代社会生活史》,本书将晚明世风描述得甚是详细,可谓是大明文字版的清明上河图。 王天有先生的《明代国家机构研究》和方志远先生的《明代国家权力结构及运行机制》,看过这两本基本就了解明代官场官制了,相对于宋,明朝官职太易了解了。 韦庆远先生的《暮日耀光·张居正与明代中后期政局》,此书墙裂推荐,史料详尽,在我眼里是写张居正的最好传记书。 还有看得比较多的。 如:《重写晚明史》《张居正与万历皇帝》《万历传》《中国科举制度通史·明代卷》《万历朝鲜战争》《明代中央司法审判制度》《明代内库与财政体质变迁研究》《明代中晚期的休闲审美思想》等等。 像《明朝那些事儿》《万历十五年》《大明王朝1566》《金瓶梅》等大家可能比我还熟悉的书籍,就不再重点推荐了。 诸如起居注、翰林院日常的一些资料,基本来自知网的一些论文,我下载了有一百多篇,虽是走马观花,但都尽量去看,只要能查到的历史背景资料,我都不会虚构杜撰,以免有硬伤。 本书对我很重要,也一定会认真写,可能会写的慢一些,但不会断,欢迎诸位读者老爷批评指正! …… 最后,感谢一下我的责编好运大大,我的运营官火焰之星。 最后的最后,再推荐一本书哈! 老牌作者兴霸天的《大明神探1546》,侦探类型的历史文,文笔剧情皆属上乘,幼苗期,已可追。 第0069章:人老奸马老滑!殷尚书的高光时刻 皇极门下。 一道道科道官们驳斥殷正茂“内外廷联合相扶”之策的声音过后。 小万历挺起胸膛,环视下方。 左右侧的小太监连忙伸手做出噤声动作。 待周围安静下来。 小万历看向殷正茂,高声道:“殷尚书,说一说你的想法。” 小万历也觉得此乃户部投机逃责之策。 除了对户部 做完了这一切后,白狼甩了甩身上的土,把自己钻出来时留在地面上的坑抹平,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很多人都有误解,好像从事智力劳动便不算劳动,尤其是在写作这件事情上。 融魂需要极高的道魂契合度和道魂掌握度,且融魂的程度越大,所需要的道魂契合度、掌握度越高。 可是现在这个局面,自己这一方夹在他们两方的中间,很是不舒服,如热锅上的蚂蚁,还有一种可能,面对天庭的势力,佛界摒弃前嫌联合起来,一起对付天庭,那就彻底的被包粽子了,这局面是玉帝最不愿意看到的。 看见白人男子神光黯淡,加上他最后的求饶,这个时候大多数看热闹的月神兵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莫离点点头,听完万象金仙的介绍,虽然还是弄不清对方的来历,至少明白了一件事……对方并不难对方。 “我还以为得等你到后半夜!”龙行倚在一处墙上看着金伟说道。这是刚才传音说见面的地方。 看到莫嵩此时之模样,杨振彬的嘴莫名的抽了一抽,摇摇头,笑着重新坐下。 此时他虽然穿着黑衣,但是还是可以隐约看到身上的斑驳血迹,显然在方才跟赵匣手的时候,这人受了不轻的伤。 “你等等我!士兵!你也跟过来!”黑狼把泛黄的纸张递给了她身旁的哥布林,而后也跃下了树冠。 他们吃起了瓜子,看着窗外辽阔的华北平原。列车在飞速地前进,远处的一片片玉米地被甩在了后面,还有一片片金黄色的油菜花一闪而过。 狄冲霄回笑以示明白,不再问与星解有关的事,改而问起玉家还有多少忘情妖花、迷心妖花与销魂艳姬没被人发现,及与门家有关的隐秘事。 黑龙骑兵本身就是一支战斗力很强的队伍,不需要训练就可以拉上战场。夏枫看着5000多名浩浩荡荡的骑兵队伍,十分满意地笑了。 宣媚彻底傻眼了,对自己寿命被人借走九成九一事怎么也无法相信,但又事实俱在,苦思之下依旧没有头绪。 金夜炫抓着扶栏,吃力地抬着双脚,而急促的呼吸依旧使他无法正常行动,我担心地跑到了他身边,不顾他的阻拦,倔强地挽住了他的手臂。 狄冲霄会意,抱着人出去了。白玛诸人皆是极为好奇,跟了出去。 朱红羽深知以狄冲霄的性子不会在此种事上胡扯,微微点头以示相信。 “是吗?难道刚才你没有出手吗?”夏蓝说着,自由之翼微微一动,已是出现在了穆子阳的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楼下枪声早已响起,枪声已经连着响了两分钟现在才开始渐渐平息。 “那是,我原本就是想混水摸鱼的,所以不选正也不选邪,哪想到会被魔门给拉来当壮丁”。 不论是被封赏,还是没有被封赏,这些人的精神面貌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叶天云摇头。谢过乔治:“不需要,我的朋友一会就赶来。”话音刚落。一辆雪佛莱停靠在了路边,五个彪型大汉拿着袋子,和一些试剂,对着叶天云和乔治一个微笑,在几分钟的时间里将路面收拾的一干二净。 第0070章:国之丑!辽东的赈灾银 话音落下,外界夜锋紧闭双目中的左目突然间紫金色大盛,阵阵雷鸣从夜锋闭着的眼皮内传了出来。 寒研又像是回到了起初的模样,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和自己队伍的人一同离去。至于风掠暴和徐蕤,已经被他们队伍中的人抚了过来。 她的哥哥也是至尊级的超级强者,和敌人战斗的时候被阴了,然后被封印了起来。 当耐萨奇卡手中的巨剑移动过来一寸的时候,柳天的“波纹活皮”都被搅烂,随后,柳天的面孔都开始溃烂起来。 守护者联盟在很久之前就成立了,对抗死神起码有四十多个纪元,虽然目前没有真正的不朽至尊坐镇,但曾经的不朽至尊已经预料到了这个问题。 一般的这种训练,不是将人的身体拖垮,就是将人打造得更加强大,政纪很幸运的成为了后者。 陈景突然完全明白了蛟龙王的想法与化龙过程,这是一个炼心炼身的过程,成则为龙,败则灰飞烟灭。 歼星炮一瞬间发出的能量就算是段秋也感觉到心惊胆颤,如果挨上一下,就算不死也要重伤。 看到龙老爷子出来,守在正厅外的管家老叶一伸手,拉动了正厅外隐藏的一根丝线,刺耳的铃声在龙家大院响起;然后,他沉默着,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身后,脸上,也是一片冷漠、决然。 于是就弄了两个菜给若绯,若绯也没客气,受了一场惊吓,拿两个菜回去补偿也不算亏,所以提着菜揣着钱就走了,这事到这里算是彻底揭过去了。 无他,因为每一名进入这里的强者,都代表着一件事情,他在晋级道尊。 李尘来到大厅,整个大厅的一众人等顿时欢呼了起来。尤其是一些在场的冥军的一些元老统领,见到李尘之后更是直接激动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哪怕是一些古老的记载中,都没有这些人和事,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将这些痕迹,全都抹去了一般。 上一次的战斗,可谓是黑羽魔王的耻辱,不容别人提及,此时见到凌长空竟然就是重提,不由脸面微寒,直接向凌长空扑杀而来。 随后,上官易和杨天玑各收了一名弟子,剩下的弟子全部都归于长青大殿,这届试炼也算真正结束了。 张琳不知道高远是故意的,赶忙解释道:“高远,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看着张琳的样子,高远卟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一下可就露馅了,改张琳生气了,高远又转过来哄她,大概这恋人之间就是这么哄来哄去的吧。 冷无情叫的欢,于晓杰却是越打就越脸黑,这丫的身体简直比源石还硬,一拳打下去,反到震的自己的手有些生疼。 “给公司开车,一个月开四千块钱,日子还算能过。”司机不好意思的说了出来。 听见流沙这句话的瞬间,我心中为之猛地一颤,汗水,不断的从额头上流了下来,心中一抹痛感开始慢慢蔓延开来。 府内,金毛神鼠一双前爪插腰,正一脸认真地在指挥着血屠布阵。见到向罡天回来,它连忙上前表功。 身穿金色龙袍,头带朝天冠的司阎坐在龙椅上,第一次显得是六神无主。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这位帝国之主也是丈二和尚摸摸不着头脑。 太后设宴款待摄政王,御膳房忙成一片,我倒反而清闲得紧。布木布泰安排,将由我在家宴中途进殿为多尔衮献酒,在这之前我不能现身。有了太后懿旨,谁也不敢差遣我。 冰雨微微蹙眉,她也听明白了一些,这一派的人看起来似乎想作死。 树木花草,尽是枯死成灰,连那石头,都是腐朽败坏,与前方的花林相比,恍如是在生与死的区别。 而刚刚那个自然是不会属于强者一列了,那么他便需要知道对方是在弱者的那一类之中了。 竹韵听后微微点头,嘴角掀起一抹不明的笑意,他只告诉自己了吗? 我在城郊悠闲地住了半月有余,忽然接到苏茉儿通知,要我第二日午夜潜入宫中进行调包。我终于要迎来崭新的人生,虽然有些激动,却不知为何,我的内心竟还有些不安。 且典风也修行道源神眼,且有镇道之力,压制了古辰的法则力量,让他看不到自己。 待叶浩把贾衣玫的上衣脱下来后,他的一只手摁在了贾衣玫心脏所在的位置。 叶子善刚想表示抱歉,思尔公主却是自己说道:“可是没关系的,冰蓝姐姐说,干爹是属于整个洞天的,我们不能自私地占有你所有的时间。干爹没有时间,我就自己去玩,反正有冰蓝和巧儿姐姐她们都在陪我,也好开心的。 “无正无邪,方可无始无终。我所追求的,从来都是永恒。”纵然处境可能不容乐观,沧岚也依旧面不改色。 炎九渊既然会让御千澈等人误以为她被抓去了万魔城,那就证明,她此时不在万魔城那一带。 “白总,怎么会想到把我介绍给你的二哥?”姜雪宁有些诧异问道。 秦闫找到擎空·凡尔斯的时候,他正倚着三楼尽头的房间门框而坐。远望,似有一黑一白两团毛团在他怀里微微挪动。 难道在月麟心里,他依然仅仅是因为接受了月流城的命令,才呆在月倾欢等人身边,保护他们。 所以当她听到叶子善来了,她自然是喜出望外,仿佛又看到了希望。 第0071章:铁三角裂痕初现,小万历拒绝背锅 王桢点点头说道:“去吧。”自己却看向了桌面上的那幅画,目光似深情又似怀念。 “来来来,我们先喝着。”说着拿了酒壶给其他人一一倒满,大家一时就喝了起来。 随后多宝大破灭魔主全力一击之下,所有的物质都和能量混淆了起来,生命和死亡的概念都模糊了,大千众生好像都又活过来了一样。 苏染染抹了一把被梳的光亮的乌发,那上面与平时大不相同,没有珠翠环绕的首饰,只轻轻的挽了一根银色的簪子。 她言语清晰的控诉,再加上那身上的疙瘩证据确凿,事情再也清晰不过。 羽甜神色变的有些黯然,这个话题触及到了这段时间她最大的一个焦虑。 也听得王二平说起,尹家十几个家丁都被齐安给打跑,他倒要看看齐安是号什么人物。 水煮鱼,口水鸡,香辣锅……全是她曾经最爱吃的,原来,他真的还记得。 “可是,这要如何解释给众神听呢?倘若就这样实话实说,恐怕神帝您的神帝之位会遭众神议论。”时间尊者所说的刚好也是神帝的顾虑。 那人一一作答,说自己叫秦护国,一直住在此地,只因夜帝说发现同类的气息,坚持要他来找我们,他这才过来接应我们。 “公公……慧娘能不能亲您一下?”陈慧也有些难得的不好意思,如果能通过这种方法验证,说不定能一举两得,既能知道李有得对她的态度,也能明白她对他的。 王城守卫队的队长看着已经露出森森白骨的手,不由摇摇头,对卡普特这样丧失理智的行为表示无奈。 然而令人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如此豁达地让了出去!而且慕容雪儿能够看得出来,他这绝对不是故意在作秀。 慕容景天正欲对冰王出手的时候,一把巨大的冰锤也是随之到来。 想当年参加天下第一武道大会的时,卡修斯正是因为如此才拒绝了跟着布玛等人乘坐喷射机,带着孙悟空直接用舞空术跨越汪洋大海。 这里的天,是红的,但却带着昏霭,散发着柔和光辉,十分静匿。 此刻,被人造人十八号丢出的能量弹们,亦是纷纷开始轰炸,掀起一阵阵热浪。 海问香已经早早的到达了这里,她的目的就是在这里击沉曲境一号,让整支联军部队覆灭在涡流岛,为仅剩的其余十二妖赢得短暂的喘息之机,为此,她自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李有得没回答,因为他既不愿违心说不想,又不肯让她看了笑话。 慕容幽若闻言心中松了一口气,她深深的看了一眼林峰,打开房门,准备离开。 黎圣若背后的晦明依然包裹在那长条的包裹里,他缓缓地深呼吸,沉静的思考着如何活下去这个终极的命题。 那些绕开乌岭峰山脉,从南面和西边而来的军户们,就汇聚在大道。 路远强忍着一把火将这些杂草都燃尽的欲望,拨开杂草,眼前终于宽敞明亮了些许。 聂扬眉培训班的所有实习生都参加了这次的作品评定大会,这对于他们来说,自然是一个难得一见的机会,英雄不问出处,只要设计稿被看中,就可以瞬间获得让人艳羡的机会。 陆绪章的视线自始至终没离开孟砚青,他拿着那颗榅桲,递到她唇边。 陆绪章领着孟砚青上了二楼,二楼门廊铺着地毯,地毯用铜棍别着,门廊旁边还挂着一些中国传统的壁画,虽然是印刷品,不过整体装扮得很有氛围。 “这街上看着倒还算繁华。”褚晏泽道,只这话里有多少真心,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同为五大宗门之一,虽然平时宗门之间有资源竞争和弟子排名,但在大局上面对共同问题时却是统一战线的战友。 清淡朗笑声在空旷大殿之中响彻而起,泛着一股格外狂放不羁的味道。 恍若失神的盯着庞然巨兽,这褐服老者面色苍白、心念急转,手掌微微颤动,却没有再拍击面前的黑鼓引下雷罚。凝聚九道雷霆已是他的极限,当下如此轻易的就被其破去,再强行为之也是自取其辱了。 此时里面已经聚集了很多修士,大都是一个或者几个长辈带着参赛的晚辈。 叶桃凌乖乖的点了点头,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腹部。自从认识白舒以来,叶桃凌的胃已经很少会疼了,就连每晚睡觉,都要睡的更踏实一点。 转眼间,已经到了三日之后,这是春试复试的日子,通过复试的考验,就能成为太虚观的核心弟子,据说太虚观的核心弟子中,十个里面有八个能问鼎破虚境界,成就一番大作为。 在白舒发愣间,叶桃凌皓腕滑出袖子,伸手举到了白舒的身前,叶桃凌白嫩的掌心之中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根幽蓝色的发簪。 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的处境就真的危险了,噬灵蚁士没什么可担忧的,承天相信它们还无法对自己造成伤害,但是噬灵蚁后却不得不注意,它的厉害承天可是亲身经历过的。 看见路边两旁都是各种工厂,还在不停地开工,生产着各种东西,王志燃抬头一看,月亮正高高挂在夜空之中。 第0072章:貔貅冯保,大方出钱 文华殿内。 张居正望着御案上的三道巡察公文,陷入深思。 吕调阳、张四维、陈瓒、刘守有四人皆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张居正一怒之下,也撂了挑子。 张居正的选择没错。 即使是国丑,也应外扬,灾民受苦,贪官横行,皇帝必须颁罪己诏。 此乃祖宗法度,贤明君主所为。 至于李太后。 王落辰心里面这样想着,便将元力灌注在自己的拳头上,试着对噬能兽打了一拳。 秦北一边说着,举步冲着种植蟠桃和人参果树的地方,走了过去。 好歹毒的计策,既然他们要这样心狠手辣,就不要怪她以牙还牙。 卓伊凯率先进来,和父亲卓忘尘,以及另外几个叔叔,各自打了招呼。 店门口摆放着一家三口的模特,橙色的亲子羽绒衣明艳而又温暖,一下就吸引了她的目光。 “是是,这是高兴事,你看我。”林双儿母亲抹了一把眼泪,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丈夫抱着妻子痛哭流涕,丈夫祈求上天把妻子还给他,于是天神出现了,将妻子求得种子的事情告诉了丈夫。 邋遢老头子这句话让我心中一颤,瞪大了眼睛,心中惊骇说不出话来了。 “会宁大师利用这个破绽击退强敌,也真是个智慧之人。”碧玺感叹道。 “封行朗,朵朵不会再跳钢管舞了!麻烦你别把不三不四的男人介绍给她!”一听说是夜莊的少东家,雪落便觉得不是什么好人。在夜莊那种环境里培育出来的男人,能是好东西么? 可是从十年前的那场大火开始,墨北霄性情大变,他们再也没有办法和过去一样,做好兄弟了。 那几个御林军正是寸步不离跟着苏月的几个御林军,方才苏月说去看看凶兽,他们也跟了上去,可是一转眼,七皇子他们刚离开,苏月就不见了踪影,他们知道弄丢苏月的下场,所以急忙跟了过来。 古一残留的灵魂力量,以及残余的对魔法的领悟,帮助李察迅速提升。 “非常抱歉我的朋友,在指挥作战中,我的通讯器遗失了。这还是用部下的通讯器和你去的联络的呢?”瓦多一脸无辜的道。 “六公主还没消息,不过我会加派人手去寻找的。”南宫王还以为楚清是真关心楚云雪,当即便准备起身去找人。 其他剩下没走的,则是打着留下来找牡丹的姐妹打探牡丹消息的心思,这才不情愿的找了几个姑娘陪着。 彭……迟钝的王猛头上挨了一击,一时间头晕目眩,不由得暴怒的大吼着。 “咳咳,都别笑了,厉害的妖魔我出手,弱一些的木兰来就好了。毕竟木兰的修为已经是九万灵力值了,再不行,让月英帮忙布阵。”派兵遣将这一点,武曌还是分析的非常合理的。 货车车厢外,印着xx搬家公司的招牌,这是洛杉矶著名的搬家公司,服务出众,以高效率著称。 “没谁!陌生人。”王旭说完,完全不给对方任何反应过来的机会,砰的一声,将房门重重的关上。 侯爵感激地向弟弟点了点头,说,“三弟的盛情,我会加倍报答的。”说着,便跨上马,在埃尔南多和贡萨洛的陪同下,朝着军营走去。 将这些联想甩开到了一边去,许世锦没跟别人一样觉得宁采萝这是自知做了亏心事,然后躲到了外头去。他回想起了许世言在上战场之前跟他说的话,他觉得宁采萝此刻可能已经,死了。 第0073章:沈念谏君:遮丑不如扬丑 午后。 午门内东侧,内阁值房。 沈念进门还未行礼,张居正便指了指不远处的书案,道:“子珩,看完上面的三份公文再回话。” “是,老师。”沈念微微拱手,拿起公文看了起来。 片刻后。 沈念倒吸一口凉气,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75万两赈灾银,灾用不足8万两,实在是骇人听闻! 半柱香后,他将手中的巨人摔在地上,一伸左手,吸出巨人的元婴,再将元婴吞入腹中,而后反手又将巨人的法身收进扳指。 “过几日我娘要生了,一般送什么比较好?”田淼淼见承昭不说什么,只好转头看向常柜的。 哪怕是化境武圣在五位身含剧毒的先天武者围攻下也只有暂避锋芒,便是刚破境的武圣,如燕孤鹰这等被围攻,也有死无生。 男人走了进来,可他走路的姿势与步伐,让田淼淼记住了这人,他是个练家子。 慕芙蓉从茶壶到了两杯白天的凉茶,背着门,一翻手,就从如意空间内拿出了一包麻醉粉,洒在茶杯里。 目睹平氏神主化成灰,然后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过程的北原南风顿了顿。 阿华一愣,竟然忘记走路,凌惜被她带着停下,见她忽然捂住嘴巴,肩膀一耸一耸,也不知在哭还是在笑。 感受到苦一炽的领域隐隐约约的锁住自己,策苦惠舁心里愤怒,却无可奈何。 符初心里有些腹诽,但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地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陈教授德高望,亲戚朋友众多,光是他教过的学生就来了一批又一批。虽是热闹,场面却显得有些混乱,陈教授家的房子虽大,也招不开这许多人。 但是武昭仪清楚,武昭仪很明白李治在对待亲情时的态度,所以她是绝对不会让李治觉得自己对李忠有多狠心的。 “陈掌柜,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做好了,你看看合不合适。”袁天成手一挥,伙计忙从车上搬东西。 米玛哧哧笑:“是没什么娱乐,所以两口子都上床早……”这是不是生了娃,说话都没什么顾忌了,哪里还是几年前那个傻姑娘? 我和胖子是只闻其名,却从来都未曾亲见,但一看它那钢刺般的尾巴,和一身光怪陆离的鳞甲,就知道多半是条锦鳞蚦,此物一向生于南国,北方草原大漠之间可从来没有,不知是不是日本鬼子弄来地。 “做爹的就可以随便打人?你就是把再荣打死了也解决不了问题。”陈晚荣毫不示弱,要是现在退让了,陈老实肯定是越发不可收拾,只能硬碰硬了。 这样挡住后,青青用唇语说了一个词,唐舟看明白后,也没有离开,只是双手在那箱子上来回的摩挲了几下,之后便退了下去。 “高升店的冯帐房洗叫化子的衣衫喽!”伙计们放开喉咙吼起来。掌柜话了,谁敢不尽力?吼声特别响亮。 也就是说,这种先进的战斗机甲仍然要受制于一些基本的极限。比如,散热、功率、能量和耐用性等等。 孙琴懒得去请假,直接逃课。四人稍微收拾一下就上路了,扎西和央巴就没有跟随,因为安全问题现在看来确实不用太多虑了,没有人怀疑上师的武力值。至于其他事情,有米玛可以处理嘛,看来丹增还是很有私心的。 只见高飞来到门前,伸手去摸了一下气罩。在感受到气罩之后,高飞立刻收手,然后猛的抡出,狠狠的砸在气罩上。 第0074章:五大条!皇帝颁罪己诏,六部撰致歉书 墨硫风看着她的背影,再看那座桥,蹙眉,柔荑定然还是想离开的吧。 正在他考虑下一步是打的,还是先去买张地图时,一辆火红的法拉利跑车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响,停在他的身边。 半个月没有见过面的张然,没有什么变化,穿着睡衣裹在被子里,睡的香甜。 “确实急着用钱,而且还是关乎性命的大事,其实这口本不该跟张总开,这样吧就当我借的,我店里的任何一样东西,你看中的可以先拿去抵押。”李辰脸上有些不好意思,指着店里的玉貔貅和门外的兰博基尼说道。 雨若将信将疑的夹起香菇,没错呀,味道很正。不咸也不淡,香菇的原汁原味中带着鸡肉的香气。 “告诉我,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是君无言,你是君无言!”沐绯烟紧咬着唇角,眼中泪水簌簌的往下落。 “那间门面的东家已经出院了,问下午有没有空约出来谈谈?”陈松的声音在电话里传来,话里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疲惫。 传说,圣清帝尊所戴面具之下,是一张倾世覆天,妖娆魅惑的容颜。 因为别人毕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连枪都开了,表明了想要杀死他。 然而,她的段氏家族已经被他列为头号敌人,不久的将来,他要将段氏手中的军权全部削掉。 交接完成,主持人则带着已经亮相完成的战门和if战队进入到了双方的操作室内。 双方的阵容之前也都介绍了,现在中路海王这边一抱团,对面的上下两路也没有继续补刀的打算。这里不像低分局,大家都没有团队意识。能够打到现在这个分段,各自对于团队都有着相当深刻的理解。 那强横的灵力风暴慢慢散去,只见那爆炸中心,一个巨大的坑出现在地面之上,“咻”一道破风声响起,王杰的身形急速掠来,对着那远处的柳风堂爆掠而去。 碧霖一愣,她的视线缓缓移到了我的脸上,瞬间,晶莹的泪珠子止不住的往下掉。她不管不顾的一把抱住我,伏在我肩头痛哭起来。 妖尊听完一挥手,耀眼的光芒把王杰笼罩而起,二人的身形缓缓的消失而去,再次出现时已经在那巨殿之上。 如果他不承认,我就杀到他承认为止。淡淡的一句话,却带着肃杀的狠辣,让薛曼这样一个处于顶端,掌控着生死的领导者都不觉毛骨悚然。 葛从周大大咧咧往榻上一坐道:“某是一个粗人,说话就是一根筋,跟兄弟直来直往心里有什么话说什么话,刘兄弟可不敢怪某说的难听”。 嘿嘿……我也觉得我挺帅的。方容自恋的嘿嘿一笑,魏然顿时无语。 听到老教授这很有深意的话,庄林也觉得有些不自在,知道老教授是想歪了,以为自己和孔庆华昨晚上做什么,给把时间给忘了,所以起得晚了。 现在的他,每天除了用药物去维持着一切,才能让他活着,才能让他看到冷一念,才能让他看到两个孩子,他就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短暂的凝视后,他那有力的双臂,将怀中这莹润的身体抱紧,嘴巴在那诱人而湿润的红唇上,贪婪的品尝着。 “你还是会关心我的吗?如果我和冷慕宸,你会更在乎谁多一点?”付子浚明知道自己是在自取其辱,他更是一步一步地将自己沦落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六月二十,莫璃在莫老太太朱氏和莫雪不舍的泪光,以及贾黑和顾叔担忧的目光中,开始启程。 “冷慕宸,我怕痒。”秦雅滢知道他是故意的,而她却也不能怎么样。 来到空地,中年人观察一眼,便从储物戒指中掏出一物,立在地上。此物奇特,竟是一个大门样子,非金非银,刻画许多奇特符箓,密密麻麻包裹着,让人有些奇特,难不成用此物便可进入兵俑中? 渡边一郎此时的心绪已经稳定下来了,此时车子已经开了,他再着急也是白搭。 ……就在大家都在议论着招婿入赘之事的时候,当事人却完全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如莫老太太所说,眼下迫在眉睫的不是招婿,而是本家那边的威逼。 祈天殿是朱允炆和他老婆马铃儿的定情之地,江羡也想给这位痴情皇帝做点什么。 金宇顺的账号id如此醒目,剑姬被杰斯杀爆,鳄鱼被剑姬杀穿。 空中一道残影掠过,萧景手一动,那杯酒稳稳当当的落到他手上,区别只是萧景座位下的木地板裂开一道缝隙。 赵信去抓萧景了,这很容易猜,但赵信来到上路的时机,精确到秒?这是什么鬼? 他们现在应该深入地底深处,不应该能见到太阳,也不可能会有这么一片的丛林。 从第一次断章开始,就为了积累期待点,自然不会错过结局部分。 所以三人都很懂,在三人之间最终矛盾爆发前,先让这些所谓的拥有挑战资格的人先消耗一下自己的对手,这才是正确做法。 陆夫人自是不会如此大费周章,便多打听了两句,倒是十分好奇,那特制的秋梨膏究竟是什么味儿。 这个摄影需要一个很强的处理能力,其实本来都是很多美好的事,也是转瞬即逝的这个瞬间,只是那个瞬间而已。 第0075章:三问张首辅!临川举子汤显祖(2合1,求月票) 四月初十,午后,翰林院,编修厅。 沈念坐在书案前,正在埋头草拟罪己诏。 依照惯例,罪己诏应由内阁阁臣或翰林学士草拟。 但三大阁老与兼任礼部尚书的翰林学士马自强都忙着写致歉书。 外加沈念最是知晓此诏的下笔轻重,任务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罪己诏。 忌态度不诚,忌含糊其辞 隐隐的,殷十三、梅晓蝶和萧三郎都感觉到,有什么在看不见的地方涌动、穿行。那声音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乍现在大伙儿面前。 我没有看他的眼睛,也没有送他出门,就这样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直到徐明辉走出门去重重地合上门,我的目光才落在那扇紧紧闭合的门上。 秦落凡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陈默菡的身上,看她低着头绞着两只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自从骢毅的修为被废,他御尺飞行的能力也就消失了……现在遇见了两个大洲之中隔着的大西洋,骢毅愁眉苦脸。 不知道张明朗是不是还没睡醒,反正偌大的空间一点反应也没有。 就连皇上,对博尔济吉特氏也得避让几分,要不然,也不会废了一个出自博尔济吉特氏的皇后,还得再娶一个做皇后了。 “哈哈!没想到千年之后你没进反腿!”鹤发老者哈哈大笑了起来,看着剩下不弱威势的斧芒继续朝着蓝发男子冲去。 牧师晴空闪过身子,也是看到了装备,明白了我俩的心思,也是点头。 不过也对,九喇嘛可是化虚九层的,这里就没人能打的过它,除非是隐藏级强者,或者是外来的强者。 孔四贞的父亲孔有德,原是明朝镇守辽阳的一名参将,明末降清,顺治初年封为平南大将军,因其骁勇善战,成为清皇朝的得力干将。顺治六年,被封定南王,从此驻军桂林,镇守广西。 “我知道,我就是想试试你有什么能耐可以让星尘认输。”他摩拳擦掌,脸上露出神气的神色说道。 今日连芳清等在采摘柿子,连泽进城去看建房子的材料和取回定制的整理螺蛳山那边的各种工具,并无人在家。 后山,三少打完电话就一脸看死人的表情看着吴凡,有可笑有期待,就像他的末日要到了一样。 这样的场景在脑海中演化多遍,想要轻松通过第一关,必须要突围,然后逐一破之。纪云没想到这个大阵的范围这么大,纪云的身法刚才已经竭尽全力,没成想还是被围住了。 就在元蒙商定计谋之时,龙狂天去了刘量柱的房间,他并没有让其他人跟着自己进房间,而是自己推着轮椅,进了房间。 “因为我们入场的时候,看到你正叼着一块煎饼往会场的方向赶。”容若好心的为乔楚解惑。 鸣二十一枪过后,飞将军李广号的船首炮也开始鸣炮,其余各舰跟着鸣炮,又是二十一响。 纱雾自认为她已表现的很明显,也在等魔神凯列稍稍主动一点,可魔神凯列……仿佛始终没有领会她的意思。 “融合这张纸到我识海里面?”方烨有点纳闷,闭上眼试着将手掌放在那张纸上,刹那间,关于机关城的傲世机关术的信息一下子融入方烨识海中。 “呃……”看来凤儿是不想轻易放过朕了。朱篌照的脸色愈加难看了,他只得抓抓脑袋,不再吱声,任凭斯凤笑话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