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九零:卖辣条当厂长,创业忙》 第1章 一路向东 1993年3月5日,惊蛰,凌晨两点半。 姜妙英摸黑来到堂屋,先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供桌上,又给儿子的遗像上了三炷香,在心中默念了几句什么,随后她转身探头看向摆在堂屋中央的一具敞口棺材。 躺在棺材底部的贺兰一见是姜妙英那张麻木的脸庞,忍着后脑伤口处的剧痛从棺材里坐起来,默不作声接过姜妙英递过来的馒头和水碗,垂头自顾自吃喝。 这是贺兰穿越的第三天,同时也是临死的前一天。 一场突如其来的煤气爆炸眨眼间将她从2023年带到了1993年。上辈子她是孤儿出身,靠自己努力爬到美食城总经理位置的钢铁战士。而眼下她附身的这具身体名叫赵傻妮,是山沟沟里一户普通家庭众多子女中的一个,生来就傻,天生天养到十八岁。 上个礼拜何富顺和姜妙英刚满十八岁的儿子突然意外死亡,族里放出消息,要在头七那天给他配一桩阴婚,这样才好入葬祖坟。 于是赵傻妮就恰逢其时地死了,贺兰就这样借尸还魂穿越而来。 刚刚穿过来时贺兰还觉得有得必有失,虽然她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变成了南柯一梦,但总算赶上一回时髦,有幸成为穿越大军中的一员。九十年代正是国内经济发展的黄金时期,以她上辈子的见识和手段,再成就一番事业一定不费吹灰之力。 因此贺兰一有机会便游说失去独生子的何富顺姜妙英夫妻将自己认做女儿,发誓以后自己一定会对他们百般孝顺,甚至连终身不婚的话她都肯轻易许诺。 然而事与愿违,何富顺对贺兰的花言巧语半个字都不相信,关于赵傻妮死而复生该如何处置的问题,他坚定的认为应该听从族老们的意见。 后来族老们一致决定,三天后按照原定计划配阴婚。也就是说,他们决定让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给死人陪葬,要将贺兰活埋。 族老们给姜妙英下了命令,期间不准给贺兰喂吃的,水也不让喝了。 但姜妙英阳奉阴违,当天夜里她偷偷摸摸给贺兰喂水喝,不想却被何富顺抓了现行。何富顺大发雷霆,当场在儿子的遗像前施展全武行,直到姜妙英彻底昏死过去他才收手。 令贺兰没想到的是,姜妙英并没有因为这次挨打而屈服。第二天深夜她悄无声息地给儿子的遗像上了三炷香,简单告知一声便摸了一个上供的馒头给贺兰。 今天是第三天,这一次姜妙英带来的除了馒头和水,还有一个包袱,里面是一身粗布衣裳和几张零钱。 姜妙英依旧面无表情,对一脸意外的贺兰无声说道:“你走吧。” 她的儿子最乖、最贴心,也最心善,一定不会希望因为自己的缘故害别人丢了性命。她要积德行善,争取下辈子还跟他做母子。 贺兰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连一个馒头都要烧香请示的姜妙英,此时此刻竟然自作主张地要放她走。 堂屋里没开灯,只有遗像前的两只白蜡烛能够照亮一小片区域。贺兰不知为何没有去接包袱,却鬼使神差一样低下头,借着幽暗烛光看清了姜妙英露在外面的一截小臂。 上面满是纵横交错的痕迹,新伤摞旧伤。贺兰忽然想起何富顺白天骂姜妙英的话,她应该还被打聋了一只耳朵。 趁贺兰愣神的功夫,姜妙英小心翼翼将她从棺材里抱出来,待她刚一站定便再次催促:“快走。” 贺兰踉跄一下,抬眼间直直与遗像对视。福至心灵一般,她忽然一把抓住姜妙英的手腕,悄声说道:“你留下来也是等死,跟我一起走。” 姜妙英心如死灰般缓缓摇头,推开她的手退后稍许,说道:“你自己走吧。” 贺兰看看她,再看一看与她有七分相似的遗像,忽然双腿一弯跪在供桌前,对着遗像恭敬地磕了一个头,说道:“我要把妈一起带走,从今往后我给她当闺女,给她养老送终。” “你要是同意,就让蜡烛一直烧着,要是不同意……就让她自生自灭吧。” 两只蜡烛已经烧到底,烛台上只留一汪浅浅的蜡油,棉线烛芯烧得乌黑,蜷曲成一只蚂蚁大小。 两灯如豆,摇曳间却始终不灭。 身体里仿佛凭空生出一股力气,贺兰一骨碌爬起来,抓起姜妙英攥着包袱的那只手,斩钉截铁道:“你儿子同意了,跟我走。” 姜妙英浑浑噩噩,脚步被贺兰扯得踉跄,却始终执拗地回头去看供桌。一直到她迈出堂屋大门,两只蜡烛始终亮着,没有任何一只熄灭。 夜很黑,漫天的星星像人眼一样眨啊眨,眨得贺兰心如擂鼓。 何富顺的呼噜声还没停,远处不知是谁忽然打了一个喷嚏,贺兰顿时浑身汗毛倒竖。 姜妙英悄声说道:“是家里的骡子。” 骡子?贺兰眼神闪了闪,问道:“有骡车吗?” “有。” 贺兰转身看向姜妙英,说道:“走,套上。” 姚王镇距离县里有段距离,姜妙英赶着骡车,贺兰躺在车上休息,天蒙蒙亮时终于进了城。 马路边很多早点摊,贺兰看准一家摊位旁栓着驴子的,拉姜妙英过去在摊上吃了一顿饱饭。饭后她大方表示没钱付饭费,但可以拿骡子和骡车抵账,不多要,给四百块就行。 四百块在这个年代连半头骡子都买不到,何况还送一架八九成新的骡车,摊主顿时喜笑颜开,推开其他试图加价的人,二话不说就将钱递给了贺兰。 贺兰状似为难,道:“要不是我伤到了头,我妈急着带我去省城医院看病,根本不可能卖这么低的价格。” 所有食客都在为没能抢到这个“大漏”而感到遗憾,只有摊主在沾沾自喜。 天亮后事发,何富顺纠集大批人马,沿着贺兰刻意留下来的这条线索前往省城紧锣密鼓寻人的时候,殊不知一列轰隆作响的运煤车刚刚经过姚王镇,贺兰和姜妙英就藏身于其中的某节车厢,一路向东疾驰而去。 第2章 安家费1 贺兰上辈子一个人自由自在惯了,冷不丁身边多了一个“妈”,她一开始哪儿哪儿都不舒服。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既然说了她就要做到。 因此在运煤车上晃悠的时候,贺兰耐心盘问起姜妙英都擅长些什么。 姜妙英今年才三十六岁,土生土长的姚王镇人,从前还读过高中,但婚后就变成围着家里的男人和田里的庄稼转了,连县城都没怎么去过。 娘家没人,婆家只有何富顺一个,孤家寡人一个是她唯一的优点。 贺兰听完头疼不已,脑门儿和后脑勺一起疼。她这哪是给自己找了个妈,明明是上赶着背上个累赘。 没办法,累赘也是自找的,好在姜妙英看上去跟只兔子似的,似乎非常好摆弄。只要她老实听话,贺兰倒也不介意送她一个吃喝不愁的后半辈子。 毕竟她上辈子好歹奋斗到了美食城总经理的位置,无论是本事还是手腕样样不缺,照拂一个中年妇女完全不是问题。 现在的问题是她们匆忙出逃,两人身上只有偷卖骡车得到的四百块钱,最要紧的身份证谁都没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和姜妙英想要找到出路势必难上加难。 但是好在贺兰知道,这个年代有项针对她们这种情况的特殊服务——专业办证。只要有钱,一切都不是问题。 运煤车向东行驶一天一夜后,贺兰发起了高烧。她猜测应该是脑后的伤口没有得到及时的消毒和包扎,发炎了。于是两人不得不在运煤车停靠在某个县城车站时偷溜下车,天亮前进了一座不知名县城。 火车站附近小旅馆很多,诊所却不常见,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一大早就营业的诊所,包扎好伤口后贺兰便在附近随便找了一家旅馆入住。 小旅馆建在私人宅基地上,是老板娘自家的院子,双人标间一天五块,通铺每人每天一块钱,贺兰买了两个通铺。 所谓的通铺就是一间平房里的南北两排简易木架子床,她们来得早,房间里空无一人,地方随便她们选,贺兰选了靠墙的两个铺位。 有了落脚地,贺兰的精神当即便是一松,姜妙英打扫铺位的工夫她眼看就要昏睡过去。好在老板娘及时出现,热络地送来热乎乎的馒头和咸菜给她们吃,顺带奉送陪聊服务。 老板娘十分健谈,许久才走。她走后贺兰提起最后一点精神叮嘱姜妙英道:“你警醒点,别睡太死。”说完她自己倒头就睡。 傍晚贺兰神清气爽地睁开眼,刚想叫靠坐在墙上打盹的姜妙英去补觉,门帘一掀,两个女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我听老板娘说你们也是娘俩?我们也是,可真是巧,咱们往后能做个伴儿。”年老一些的女人说道。 贺兰望着面前这对样貌并无相似之处的母女,唇角缓缓绽放出一抹微笑,说道:“是啊,真巧。” 年老的女人让贺兰叫她侯姨,她女儿名叫小娟。侯姨自称在县里做保姆,东家的儿子新开了一家酒楼,正在招聘服务员,她此行是回老家接女儿小娟进城应聘酒楼服务员的。 自诩半个城里人的侯姨十分大方,一出手就是三菜一汤,热情地邀请贺兰和姜妙英共进晚餐,贺兰肚子里正饿,便顺水推舟答应了。 饭桌上她横扫千钧,吃饭的架势看得小娟目瞪口呆。侯姨则对此不以为意,口若悬河的将自己东家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笃定小娟去了东家的酒楼一定能飞黄腾达。 贺兰吃饱喝足粗鲁地打了一个饱嗝,随后眼睛亮晶晶问道:“既然酒楼这么好,那我和我娘能不能也去那里干活?还有我表姐。” 侯姨和小娟对视一眼,问:“你还有表姐?” “我表姐长得可漂亮了,才二十岁,就是跟我一样没进过城,不知道人家酒楼要不要。”贺兰傻傻一笑,抹了把下巴颏上沾的油。 侯姨一听到人长得漂亮精神明显一震,不小心将一盘糖馒头打翻在地,说道:“要!肯定要,酒楼还没开张,要的人多着呢,漂亮的肯定要,当迎宾员工资比服务员还高。” 小娟轻手轻脚弯腰捡起糖馒头,说道:“我想当迎宾员人家还不要呢。” 贺兰非常高兴,说道:“那我明天早上往村里打电话叫她过来,最迟明天下午她就能坐班车进城,后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应聘行不?” “没问题,我跟你去,保证能让你们应聘上。”侯姨拍着胸脯打包票,随后吩咐小娟:“去把馒头放水龙头底下冲一冲,冲不干净就别要了。” 第二天中午贺兰和姜妙英要去汽车站接人,临出门前她给了老板娘三块钱,两块钱续订房费,一块钱给表姐预定铺位。 等到两人真正来到汽车站前,姜妙英才敢开口问:“干啥去?” “先洗个澡,再赚点安家费。”贺兰胸有成足地说。 汽车站售票大厅前面有个小广场,四周种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从澡堂出来后贺兰坐在鲜花丛中的一个石凳上便不动了。 中午是班车到站的高峰期,出站口和售票大厅成直角,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小广场很快便迎来了背着大包小包的出站人群。 同时许多或是正大光明或是行迹鬼祟的人也露了面。 “鞋厂招工,一个月三百块包吃住,年底还包回家路费。” “经济园区招女工,封闭式管理保证安全,包吃包住包路费,不满意还可以原路送回。” 敢于正大光明吆喝的多是招工信息,那些鬼鬼祟祟的就不一样了,上来就凑到姜妙英身旁问:“身份证办不办?正规合法。” 吓得姜妙英闭上眼扭头就往贺兰身边挤。 贺兰笑眯眯看着面前其貌不扬的矮个男人,问道:“只办证?还是说也倒腾白条?”【注:倒腾白条=拐卖妇女】 矮个男人闻言神情就是一肃,讪笑道:“占您的道儿了?不好意思我这就走。” “别走,别走。”贺兰招手示意他回来,依旧笑眯眯地说道:“我不是本地人,听口音你好像也不是,我有两个白条想出手,不知道你要不要。” 男人放眼四顾一下周围环境,坐到贺兰身旁小声问道:“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骗你又没有钱拿。” “怎么不找本地人经手?” “出来开山的,本地人不好说话。”【注:开山=开发新地盘】 矮个男人沉默不语,贺兰也不说话,任他一个人胡思乱想。 半晌后男人问:“什么价儿?” “你来出。” “那要看货色才能定,几指宽?”【注:几指宽=多大年纪】 “一个二指,一个大概三到四指。”【注:二指=二十多岁,三指=三十多岁】 “三指多肉太老,怕是卖不上价,二指宽还行,能值两挂鞭。”【注:一挂鞭=一千块】 “你全要的话给我三挂鞭就行。” 话说到这里,矮个男人的神情越发郑重,“行,但是交货地方得我来定。” “这是我头一笔买卖,我退一步,你定就你定。”贺兰痛快应道。 第3章 安家费2 侯姨站在旅馆前台跟老板娘吃瓜子唠嗑,有些心急地念叨:“怎么还不回来?该不会跑了吧?” 老板娘听着广播里的评书,心不在焉地说道:“着什么急,房费都给了,两个乡巴佬人生地不熟的,不回来能上哪儿去。” 正说着,满面愁容的贺兰一撩门帘走进来,看见侯姨的瞬间她明显脸色一红,讪笑着说道:“都在呢?” 侯姨看她身后空无一人,整个人却焕然一新就知道事情生变,忙问道:“不是去接你表姐了吗?怎么你一个人回来的?” 好半天贺兰才在老板娘的催促声中说道:“接是接到了,可我表姐在班车上认识了一个去鞋厂打工的老乡,听说工资比酒楼还要高,她想让我们跟她一起去鞋厂。” 老板娘和侯姨异口同声哎呀一声,侯姨说道:“鞋厂可不能去!汽车站门口招人的都是骗子,进了厂子不到年底出不来,吃住条件还不好,关键是不让你出厂区,只能花高价在里面的商店买东西,挣点工资全都贴补给商店了,实际就是给人打白工。” 贺兰满脸震惊,“不能吧?那个老乡跟我们家亲戚还认识呢,而且……而且人家还免费请我们洗澡了呢。” “有啥不可能的!我跟你说他们这种介绍人进厂的都有提成,一个人头十几二十块呢,请你们洗澡才花几个钱。” “那怎么办啊?”贺兰闻言立刻急得直跺脚,“我娘跟我表姐都答应人家了,她们还在汽车站等我呢。” 侯姨眼珠一转,问道:“你回来就是为了通知我一声你不去酒楼了?” “不,不是。”贺兰说话声音小小的,怯怯看了一眼老板娘,说道:“人家让我们今晚就进厂,我想着中午刚给了老板娘三块钱房费,不住了应该拿回来。” 老板娘闻言给侯姨使了个果然如此的眼色,侯姨便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啊,初来乍到也不知道用用脑子,鞋厂的工作真那么好的话至于每天在汽车站招人吗?骗的就是你们这些啥都不懂的外地人。” 贺兰脸上的焦急做不得假,“侯姨,你帮帮我吧,我一个人说不动我妈和我表姐,你帮我去劝劝她们。” 侯姨为难地叹气,直到贺兰又请托几遍才勉为其难说道:“行吧,行吧,就当日行一善。”说完她转身回房间去叫女儿小娟。 旅馆老板娘笑着嗑瓜子,问贺兰:“房费不用退了吧?” 贺兰咧嘴一笑,说道:“嗯,不退了。” 为了尽快赶到汽车站,侯姨大手一挥叫了一辆脚蹬三轮。三轮车将三个女人送到目的地,贺兰下了车便往站前小广场冲。 先前人流如织的小广场现在门可罗雀,别说是姜妙英了,就连陌生人都没有几个。 “该不会走了吧?”小娟眺望一会儿,不耐烦地说。 “不能,我娘说了就在这个凳子上坐着等我。”贺兰振振有词说道,说完她四下看了看,问一旁石凳上坐着的一个矮个男人:“大哥,你刚才好像就在这儿坐着,知不知道坐旁边的那俩人上哪儿去了?一个是我娘,一个是我表姐,我们说好要去鞋厂打工的。” 矮个男人打量贺兰几眼,说道:“是你啊,你表姐跟你妈去对面买发卡了,就那边不远。” 看他手指方向就在马路对面,贺兰转身便朝前往跑去,丝毫不顾及身后跟着的侯姨和小娟。 侯姨和小娟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在人流攒动的小摊附近追上贺兰,没想到贺兰一闪身又钻向小摊后面的巷子里。 巷子细长,走了十几米地形才突然开阔起来。气喘吁吁的侯姨和小娟还来不及观察贺兰的方位,忽听身后传来几声粗喘,随后各自身后冒出一双来自男人的大手,毛巾捂脸的捂脸,抱肩的抱肩,不过片刻的工夫侯姨和小娟母女便浑身软塌塌没了意识,任由两个男人拖走。 片刻后贺兰溜溜达达从巷子里走出来,站在卖发卡的小摊前慢条斯理地挑发卡。 又过一会儿矮个男人也从巷子里走出来,随手将一个黑色挎包递给她,说道:“东西都在里面,数数吧。” 贺兰接过挎包打开粗略看了一眼,笑着对矮个男人说道:“大哥是个痛快人,回头我跟老板说一声,以后有机会常合作。”话毕她笑着挥挥手跟矮个男人告别,继续不紧不慢往站前派出所走去。 姜妙英自从被贺兰安排坐在派出所的值班大厅里就一直魂不守舍,她身子侧坐,一双眼牢牢盯着派出所大门方向。 于是当她看见贺兰的身影出现在派出所对面的马路边,立刻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 “你,你回来了?事情办成了?”姜妙英的眼睛里满是希冀。 “当然办成了。”贺兰拍一拍挎包,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三千块到手,咱们有安家费了。” 姜妙英呼吸一滞,小心翼翼地求证:“哪来这么多钱?” “嘘。”贺兰竖起食指在唇前,目光四顾,低声回道:“我把那两个人贩子卖了。” 姜妙英张大嘴巴,连日来的突发事件终于让她的脑子彻底宕机了。 贺兰找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一五一十跟姜妙英交代来龙去脉。 “你以为旅馆老板娘真那么好心,又送白面馒头又陪咱们聊天?告诉你她其实是人贩子的探子,专门打探消息的,要不怎么后边来的那么巧也是母女俩呢,就是冲着咱们来的。” “你还记得不,我说完还有个漂亮表姐以后,侯姨不小心打翻了一盘糖馒头,后来小娟说脏了干脆不要了,其实那糖馒头哪是脏了,那里面百分百掺了迷药,她们那是发现当时就朝咱们下手的话会少拐一个人,所以才临时把馒头扔了。” “不过也多亏她们大意,否则我还真不可能这么容易就得手。”一想到那三个女人真的把她当土包子看待,贺兰就忍不住冷笑。 这时一辆长途班车缓缓从她面前驶过,贺兰定睛一看,驾驶位的玻璃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途径相州,目的地卫宁。 贺兰的眼睛倏的一亮,好地方啊,太适合落脚了。 第4章 落脚 相州县东郊附近有个陈庄村,与县城只有一条马路之隔,距离东郊小学的直线距离也不过才一公里。因为地理位置不错的缘故,所以村里有很多民房租给外来务工人员居住。 陈炳忠为了也赚些房租便将后院柴房改建成了一间厢房。房子墙体有些薄,水泥墙面连层腻子都舍不得刮,屋子里更是什么家具都没有。虽然连屋子带院子才小小四十来平,但自己单独走北门,不跟陈家的正门混在一起,所以出租启示刚刚贴出去便被一对母女租了下来。 租房时贺兰大大方方将自己和“蒋梅”的身份证拿给陈家人看,见他们根本不知道登记身份证号,肯定更不知道什么叫做房屋租赁合同,于是便也什么都没提,交了两个月房费后拿到房门钥匙便直接拉着蒋梅去了旧货市场。 而后娘俩领着一辆脚蹬三轮车满载而归,车上面木架子床、脸盆架、桌子、凳子、锅碗瓢盆等等日常用具将三轮车装得满满当当,把蹬车的脚夫累得满头大汗。 陈雪华正在北厢房院里刷水缸,她妈以前用来腌咸菜的,租房时贺兰主动提出要一个水缸,老太太便把这个半人高的咸菜缸搬了出来。 贺兰对外宣称自己今年二十二岁,比陈雪华要大两岁,陈雪华便一口一个姐叫着,“小兰姐,买这么多东西得不少钱吧?” “可不是么。”贺兰一边搬动家具一边说道,“不过都是常用的东西,还是二手的,这一车才不到一百块,我觉得还算便宜,你觉得呢?” 陈雪华便放下手里的活计,一边帮贺兰搬家具一边挨个评头论足,最后结论倒也物有所值。 不过最后看见压在下面的两口黑漆漆的铁锅时陈雪华感到有些费解,“你们娘俩怎么还买两口锅?那个方不方圆不圆的又是啥东西?” 这事说来也巧,贺兰在旧货市场淘货的时候无意中看见角落处摆放着一个外方内圆的黑铁疙瘩。打眼一瞧她就乐了,这不是西南省份盛行的烙锅么,刚好适合她即将着手的买卖,于是她便以废铁价将烙锅一举拿下。 陈雪华更加好奇,“你要做买卖?准备卖点啥?” “炸土豆,或者炸洋芋,吃过没有?” 陈雪华诚实摇头,“土豆我们都是炖着吃或者炒着吃,火炉烤着也吃过,还真没吃过炸的。” 贺兰便笑,“等我把东西备齐了,头一份就给你尝尝。” 夜里贺兰拿铅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已经随着身份证改名叫蒋梅的姜妙英问她:“真能行吗?万一做不好怎么办?” 贺兰笑得信心十足,“油炸的东西才是最香的,没有人不爱吃,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第二天一早贺兰又带着蒋梅信心百倍的出发去了县里,今天的任务比较重,要先去电焊铺子定做一辆用来摆摊的脚蹬三轮车,还得将食用油和各种食材、调料的货源摸清楚。 贺兰将三轮车的手绘图纸交给电焊铺子的师傅,确定师傅完全理解了图纸后便叫蒋梅在电焊铺子里监工,自己则借了电焊铺子的自行车,一溜烟就去了县里最繁华的大街人民路。 人民路附近有许多饭店,贺兰买了包烟,看见出来倒厨余垃圾的伙计便上前散烟跟人套话,没走几家就把人家饭店的粮油供货商和供货价给问了个一清二楚。 相州比较大的粮油批发商都集中在团结路附近,贺兰拿着地图按图索骥,踩了一个小时的自行车才来到目的地。 批发粮油的地方附近肯定少不了调料店,贺兰顶着一张青涩的脸,出其不意抓住一切机会在各色店里大砍价,直砍到店主将她看做哪个大饭店老板的关系户出来做采购,满脸堆笑的又是送围裙、送调料瓶、又是承诺免费送货上门才作罢。 傍晚时分娘俩蹬着新打造的三轮车回到家,房门口堆着两大袋子土豆,是清早贺兰跟陈雪华预定的。 这时候的土豆便宜,一毛五一斤,两大袋还不到三十块钱。 娘俩将捡便宜买到的烙锅抬到三轮车上,严丝合缝不留一丝空余。贺兰比划着三轮车上空出来的大片地方,说道:“今天来不及了,明天我去市场买四个不锈钢方盘,用来装薯片最合适。” 蒋梅听贺兰说过薯片是什么,这时突发奇想说道:“那东西非得用不锈钢盘子装吗?我会编筐,不如我按尺寸编四个筐子吧,省一点是一点。” 安家费总共才三千块,看起来多,实际上落脚在陈庄村才两天她们已经花出去五六百块了,蒋梅止不住的肉痛。 贺兰知道她的心思,便顺着她说可以,“不过你准备用啥编呢?现在柳树才抽芽,不能编筐吧?” 蒋梅兴冲冲地说:“昨天在旧货市场我看见有卖塑料编织带的,那么大一捆才五块钱,不知道能编多少筐子出来呢。” 于是贺兰又跑了一趟旧货市场,给蒋梅带回来两捆编织带。 蒋梅说话办事实在,她说会编筐子就是真的会编,五颜六色的编织带在她手里上下翻飞,一个多小时过去一个长方形的编织筐不仅在她手下成了型,花纹还蛮漂亮的。 编织筐往三轮车上一放,与烙锅配合得天衣无缝,贺兰拍着巴掌高兴到跳脚,说:“太好了!再多编几个出来,大的小的都要,还要能翻盖儿的。” 蒋梅鲜少得到鼓励和夸奖,心中万分高兴,晚饭都是草草吃过就算,一头就扎在灯下努力编筐。 贺兰则将白天买回来的调料逐一称重,或是研磨或是烘烤,然后按照特定比例混合到一起。 半个晚上的工夫蒋梅得到了大大小小十来个编筐,贺兰则分别配出了奥尔良味、烧烤味、麻辣味和蒜香味四种调味粉。 活动一下酸痛的肩颈,贺兰打着呵欠说道:“明天起早收拾土豆,快的话中午就能出摊了。” 蒋梅心中不由得既紧张又激动。 第5章 开张大吉 贺兰看好的出摊地点正是东郊小学。在陈庄村落脚后她几乎每天早午晚都会抽时间在东郊小学校门口踩点儿,早就把客流量掌握得七七八八。 开始她也想跟其他摆摊小贩一样在校墙前摆摊,后来偶然间看见一个新来的卖串串香的小贩受几个老摊贩联合排挤后她就放弃了这个打算,转而将目光放在了马路对面的一家商店门前。 商店开了有些年头,卖学生文具和玩具居多,日常用品是其次。门口有两棵碗口粗的杨树,老板在树上扯了条铁丝,每天早起在上面挂上些学生间流行的玩具卡片之类的小物件,安排自己老娘在门口看摊。 贺兰买了包瓜子,跟老太太唠了半下午,成功以每个月十块钱的价格将两棵树中间的这块地租了下来。另外她还承诺,老板的铁丝和玩具依然可以照挂不误,她帮忙卖,卖的钱是老板的,丢了她赔。 老板觉得这笔买卖不错,没犹豫多长时间就答应了下来。 就这样,万事俱备后贺兰骑着三轮车,后座上带着蒋梅,娘俩上午十点钟来到商店门口开始正式摆摊。 商店老板抽着烟看她们干脆利落地忙活,啧啧两声问身后的老娘:“卖小吃的都在对面学校墙根底下,咱们这边可一个都没有,你说她能干多久?” “那谁知道,我可盼着她干得长远呢,她买卖要是红火说不准也能带一带咱家店。” 母子两个正闲聊硌哒牙,贺兰一转身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头一天开张,给大娘大哥尝尝鲜。” 塑料袋里是四种口味的薯片,贺兰十分大方,各装了不少。 老板妈笑着摆手,说道:“人老喽,牙不好,吃不了好东西。” 贺兰紧着把塑料袋往她手里放,“不怕,这薯片是酥的,不费牙,不信您尝尝。” 老板妈又推拒两下,便从善如流地接了下来。 母子两个一人拈一片薯片入口,老板妈吃了片奥尔良味的,喀嚓声刚起她便眼睛一亮,“哎呦,这是土豆片儿?咋这么脆?还怪好吃的。” 老板头一片吃的是蒜香味的薯片,贺兰舍得本钱下料,满口蒜香直接把他的酒瘾给勾了出来,一弯腰就从柜台下面摸出一瓶啤酒,就着咔嚓脆的薯片自斟自饮起来。 十一点时第一锅炸土豆也出了锅,贺兰又给老板母子两个送进去一份,顺便四种调料粉也给带了点,让他们自己随意沾着吃。 可巧老板正愁蒜香味的薯片叫他吃光光了,贺兰便给他行了方便。炸土豆跟薯片的口感截然不同,炸土豆外焦里嫩,且土豆本来也是蔬菜,比酥脆的薯片更适合下酒。 老板妈见自己儿子酒瘾越来越大,看看时间也到了中午,便直接焖了一锅米饭,母子两个就着一袋薯片一份炸土豆当菜,安安稳稳吃起了午饭。 这时就听校园里传来一阵打铃声,十一点二十,学生们放学了。 贺兰早早便拎着一袋薯片一盒炸土豆等在校门口,一看见撒丫子往外跑的学生她便立刻端起职业笑容,大声吆喝起来。 “瞧一瞧看一看了啊,刚出锅的薯片和炸土豆免费试吃,不好吃不要钱了啊!” 学生们头一次听说免费试吃四个字,不少人都放慢脚步扭头去打量贺兰。贺兰趁机抬起手里的薯片和炸土豆,用带着一次性手套的右手抓起薯片和炸土豆就往身前的学生们嘴里塞。 “来尝尝,我手里这些都不要钱,免费试吃,先到先得。” “这个是奥尔良味儿的薯片,有点甜还有一点点辣,谁想试试?你?来张嘴,好吃去对面那个黄色三轮车上去买,小份三毛大份五毛。” “你要炸土豆?好嘞!这个是蒜香味儿的,还有麻辣、烧烤和奥尔良口味的,好吃就去对面三轮车上买。” 本就饥肠辘辘的学生们将贺兰紧紧围在人群中央,如同一只只嗷嗷待哺的雏鸟一样长大嘴巴,不住地央求着。 “阿姨给我一块儿,薯片也要。” “姐姐我也要,姐姐给我两片薯片吧。” 不得不说这个时代规矩两个字还是比较深入人心的,手握免费美食的贺兰鹤立鸡群一样站在人群中央,一群小萝卜头只是不断请求,却没一个上手来抢的,比贺兰预想中的情况要好上许多。 她一个接一个嘴巴的投喂,竟还喂出了几分饲养员般的乐趣。可惜资源有限,不多一会儿的工夫薯片和炸土豆便见了底。 面对满脸失望的大批小萝卜头,贺兰扬手一指马路对面的三轮车,说道:“想买的跟我走,小份的三毛,我给你们装满满一杯。” 话里没有给学生们第二个选择,当场便有许多馋猫儿跟在她身后,乌央乌央朝马路对面进发。过马路的时候贺兰还兼职了一把交警指挥交通,顺顺利利将一群孩子带到了对面。 蒋梅从学校打铃起就开始提着一颗心关注贺兰的一举一动,看见她不仅没有被学生们冷落,反倒成为人群焦点她那颗心才缓缓放下。 等到贺兰带领一群孩子来到摊前蒋梅才倏忽回过神来,又开始提心吊胆外加手忙脚乱。 放学这么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学校里涌出来的孩子就比她老家姚王镇上的总人口还要多,山沟沟里逃出来的蒋梅很难不手足无措。 好在贺兰发挥出色,她像个领头羊一样往三轮车后面一站,指挥学生们排队、付钱时的声音嘹亮清晰,学生们对这个年轻漂亮的大姐姐也言听计从。三轮车周围看起来虽然人数众多,但是乱中有序,排队的每个学生都能迅速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渐渐地蒋梅也顾不上心虚胆颤了,开始十分自然地跟贺兰一起联手卖货。 在家里时贺兰事先明确了分工,她主要负责卖薯片和收钱,蒋梅就负责炸土豆。薯片是事先在家里就炸好的,只需要按要求撒调料粉就行,炸土豆却需要再回锅一次才能保证外焦里嫩的口感,所以蒋梅需要负责将已经炸好的土豆在烙锅中央的油锅里再回锅一次。 同时炸土豆还有配菜,固定的葱花、香菜、调料粉不说,贺兰还将脆哨、榨菜碎、萝卜泡菜也一一准备齐全。 孩子们只是小并不是傻,看见同样五毛钱一份的炸土豆里竟然有油炸过的肉,许多孩子转头就开始在烙锅前面排起长队,一边望着油汪汪喷喷香的炸土豆咽口水一边举着手里的钱朝蒋梅嚷嚷个不停。 “阿姨给我来一份炸土豆,别的可以不放,那个脆哨麻烦给我多放一点。” “我要一份炸肉,土豆多放!” “香菜、香菜,肉和香菜我都要!” 第6章 辣片儿 头一天开张,贺兰也摸不准这个时代小学生们的消费能力,所以只用了一袋从陈家买的土豆,共计一百斤,薯片和炸土豆各一半。 本来她以为薯片会更受孩子们的欢迎,没想到最先卖完的反倒是炸土豆。 “你做的那个脆哨好吃,为了吃肉买炸土豆的学生就多,还都是大孩子,土豆装得满满当当还嫌不够。”蒋梅语气里难掩激动,擦土豆片的动作越发卖力,“孩子们手里也是真有钱,一下买两份的也有不少。” 贺兰坐在窗前算中午的收入,连来带去出摊三个多小时,收入共计四十二块八毛。 “多少?!”蒋梅说话间不慎将右手的大拇指划过土豆擦子,连指甲带肉被血淋淋削下一丝去,但她根本没感觉到疼,全副心神都放在贺兰刚刚报出的数目上面。 四十二块八毛钱?天呐,一个中午的进账比她从前在姚王镇上一个月赚得还要多。前半辈子她摸到过百元大钞的次数屈指可数,儿子都十八了她跟何富顺的家底还不到五千块钱。 因此可想而知,短短三个多小时就能赚到的四十二块八毛钱,对蒋梅来说无比震撼。 贺兰一边给她冲洗止血一边皱着眉头说道:“一点都不多,你只看见出摊三个小时,没算准备工作的时间有多长,还有成本呢。” 这买卖要是真做起来,从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就没个闲的时候,按照这个工作量和工作时长来算,每天一百块的进账在贺兰看来都是低收入。 “还、还能赚到一百块一天?!”蒋梅眼睛亮的像灯泡,本来刚刚才察觉到疼的手指瞬间又不疼了。 贺兰被她的一惊一乍逗笑,转念一想也情有可原。现在猪肉才一块多一斤,馒头两毛钱一个,物价几乎是三十年后的十分之一,这么一算日入百元就相当于三十年后的日入千元了,这个收入即便对于上辈子见过一些世面的贺兰来说也算是高的。 于是她笑着说道:“肯定能,薯片和炸土豆现在是咱们独一份的买卖,一天赚一百绝对不是问题。” 蒋梅当即甩甩手,抓起一颗土豆急吼吼说道:“那我抓紧时间多做点,争取来个开门红,今天就能赚出一百块来。” 贺兰怎么会同意让她带伤工作,刚想去前院找陈家问问有没有纱布和止血药,后门一开,陈雪华提着袋什么东西来到后院。 “纱布家里有,还有止血的马粪包,我这就给你拿去。”陈雪华将手里的东西塞给贺兰,一转身重新进了屋。 贺兰低头打开那个看起来虽大却并不很重的编织袋一看,里面装着一捆干豆皮。 “这是我们村豆腐厂自己生产的豆皮儿,绝对干净,跟外边卖的那些不一样。”陈雪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跟你做的薯片和炸土豆没法比,你就当给饭桌上添道菜。” 上午贺兰母女出摊前给前院送了一大份炸土豆和一袋薯片,炸土豆那叫一个香,陈雪华她爸陈炳忠吃了赞不绝口,自家留下一小半,其余的颠颠儿拿去送给陈雪华那八十岁整的没牙奶奶吃了。 陈雪华她妈有样学样,陈炳忠走后她装了大半薯片去给娘家侄孙打牙祭。两个老的刚走,陈雪华大哥家的闺女来家里玩,陈雪华便把剩下的薯片和炸土豆都给孩子拿走吃了。 二老回来一看打牙祭的没了脸上还有些不好看,怨她也不想着给自家爹妈留点。陈雪华见怪不怪,懒得跟他们计较。总是这样,有什么好东西一个想着自己老妈一个想着自己娘家,谁都想不起自己家里人,两个孙女就更别提了。 二老没得打牙祭,埋怨来埋怨去反将由头归结到贺兰身上,怪她为人小气,送东西也不说大方一点。 陈雪华被爸妈的胡搅蛮缠气得直翻白眼,合着别人送东西还送出错来了。想到贺兰上午送东西来时的笑脸她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儿,于是便特意从村里豆腐厂买了些豆皮来还礼。 豆皮不算什么贵重的礼物,但这东西却实打实送到了贺兰心里。陈雪华只知道豆皮能炒着吃、炖吃着,但在贺兰看来,豆皮最好吃的做法当然是做成辣条。 上辈子她刚开始流浪的时候,有一年在一个垃圾场外围看到一辆大卡车卸下一车皮包装箱,车走后她跑过去翻捡,发现里面全都是未开封的过期辣条。 那时她大概七八岁,在垃圾场外围的废弃机井房里安了个窝,得了那些辣条她就像老鼠掉进米缸里一样,耗子搬家一样将所有辣条都搬回窝里放着,足足吃了一年多。 以至于后来她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为了偌大一座美食城的总经理,吃遍天南地北各式美食的她仍然觉得那年垃圾场里好似永远吃不完的过期辣条才是人间至味。 也正因为知晓她爱吃辣条,所以后来美食城里总有爱钻研的厨师投其所好,频频用独家秘制的辣条来贿赂她。 如果贺兰没记错的话,1993年辣条应该还没问世。想到这里她的眼睛一亮又一亮,若无其事地问陈雪华:“豆腐厂的豆皮是只能做成这个形状呢,还是说也能做成别的样子,比如说——长条形的。” 陈雪华就在村里的豆腐厂上班,最近效益不太好,豆腐厂开工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人人都在议论不知道厂里什么时候精简员工,私底下都希望被精简的不是自己。 心明眼亮的陈雪华听见贺兰的问题脑子里的灯泡一闪,殷切地回答:“你想要长条形的?那还不简单,挑豆皮的时候在席子上滚紧实了,压住就能成形。” 简单就好,贺兰点点头,没有马上就交底,只是说:“我试试炸土豆的配菜里加上豆皮,好卖的话到时候找你进货。” 于是下午备菜的时候,贺兰把豆皮泡开、切碎,又调制了一份辣条腌料,将豆皮放进去浸泡。同时还切了一部分拇指长的豆皮段儿放进腌料里。 下午五点钟学校放学的时候,贺兰像中午那样站在校门口,不同的是这回她手里又多了一样小吃——辣片儿。 第7章 童工 秦家明还没出校门就看到中午那个年轻女孩子又站在校门口卖力招揽,有了中午那拨免费试吃做铺垫,下午放学围着她的人更多了。 他立刻化身一条游鱼,在人群里左冲右突,不消片刻便游到了贺兰身旁,义正辞严地伸出右手:“我要一个。” 东郊小学保守估计怎么也得有六七百学生,要想一天就跟学生们混个脸熟那根本是天方夜谭,但是架不住有那贪嘴的,就比如眼前这个矮个小瘦子,眼睛大得像et一样,中午时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到贺兰面前刷脸,下午他又来,贺兰想记不住他都难。 不过看他的穿着家里不像多么富裕的样子,肚子里估计没什么油水,想多蹭两口零食也算情有可原。于是贺兰便也像对待其他学生一样,笑眯眯给了他一块辣片吃。 秦家明将辣片全部塞进嘴里,按照原来的打算他是准备囫囵吞枣然后再跟贺兰要第二次、第三次的,但是这个辣片……这个辣片……也太好吃了! 麻辣鲜香到他根本舍不得吞下去,其他吃着辣片的同学有斯斯哈哈嚷嚷太辣的,他则嘴巴紧闭,甚至恨不得连鼻孔都捂住,不放一丝丝香气从嘴巴里流出去。 辣什么辣,越辣越香好不好! 眼见着贺兰饭盒里的辣片所剩无几,秦家明不得不加速将嘴里的辣片咽下去。紧接着细胳膊一伸直接把饭盒从贺兰手里薅走,脖子一仰就将不多几片辣片全部倒进了嘴巴。 贺兰身旁刚刚还在吵嚷的学生们见状便是一静,等到发现做出这种没礼貌行为的同学是秦家明后纷纷做出不出所料的表情。个别站在秦家明身旁的同学甚至不约而同离他远了一些,脸上的嫌恶一览无余。 中午刚刚感慨过这个时代的小学生懂礼貌的贺兰十分无语,为了树立形象又不好当着众多学生的面翻脸,于是只好假笑着对秦家明说道:“把饭盒还给我。” 不过是个一次性饭盒底罢了,秦家明不以为意,但当他看见贺兰那双寒潭一样不带丁点笑影儿的双眼时,脊梁骨上忽然莫名其妙蹿过一股凉风。 “你这个辣片真好吃。”秦家明双手将饭盒奉上,努力挤出一抹天真无邪的笑容情真意切的对贺兰奉承道。 贺兰眨了眨眼,没搭理他。 不出她的预料,辣片对于小学生来说是一记绝杀,只要稍稍能吃辣的就没有能拒绝掉辣片的学生。许多中午光顾过薯片摊的学生在浅尝过辣片的滋味后立刻掉头冲向马路对面的蒋梅。 贺兰手里的试吃品还没有分发完毕,蒋梅面前便已大排长龙,买辣片排队的学生最多。蒋梅逐一应付叽叽喳喳的小萝卜头们,忙得脚打后脑勺,根本顾不上像中午那样紧张。 贺兰也没经历过这种供不应求的场面,一个个小萝卜头嘴都不停闲,催催催一个劲儿地催,个个都恨不得她们母女生出三头六臂。贺兰几次着急去抓塑料袋时一抓就是好几个,光是捻开就要费好半天事。 她正手忙脚乱,不妨旁边伸出一双小手,一抓一捻一撑,一个擎等落袋的塑料袋就出现在贺兰眼前。 贺兰瞥了眼旁边殷殷注视她的大眼儿et,一句话不说,顺水推舟就往塑料袋里装辣片。 秦家明见贺兰领情立刻翘起了小尾巴,装着辣片的塑料袋在他手里像是会跳舞一样,滴溜溜转了一圈就系紧了袋口交给买主。 有他的帮忙,贺兰卖东西的速度加快许多,甚至抽空还能帮蒋梅那边找一找钱。 中午三个多小时才卖完的薯片和炸土豆,下午放学这段时间两个多小时就售罄,还是在又多添了一样辣片的情况下。 许多学生在得知辣片已经卖完后纷纷遗憾离场,走前还不忘询问贺兰明天还有没有,有的还叮嘱她最好再多做点。 贺兰放下手里的活计,跟几个话最多的小学生聊得热火朝天,目的是想从他们口中得知除了麻辣口味的辣片他们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口味的想吃。 被成年人重视的滋味实在美妙,于是小学生们纷纷踊跃发言,千奇百怪什么口味都想试试,得票最多的居然是奥尔良薯片味的辣片,其次是烧鸡味儿的。 贺兰心道这两个口味都不算出奇,奥尔良调料是现成的,烧鸡味儿的也不难办。 跟一个小胖子拉钩上吊承诺第二天给他留一块钱的辣片后,贺兰一转身,发现蒋梅正在烙锅的铁板上煎馒头片,旁边蹲着的大眼儿et手捧一个夹馅儿馒头吃得格外欢快。 贺兰目测那馒头里夹的馅儿应该是炸土豆,好像还在装脆哨的碗里蹭了蹭,不然那碗不至于光可鉴人。 蒋梅怯怯解释道:“这孩子肚子饿得咕咕叫,我就从旁边给他买了两个馒头吃。”见贺兰没有反对的意思,蒋梅麻利的往馒头片儿上面撒调味粉,叫大眼儿et来吃:“来尝尝煎的馒头片。” 秦家明一边咀嚼着嘴里最后一口馒头,一边垂头用眼睛去偷偷观察贺兰,揉了揉鼻子回道:“不用了阿姨,我已经吃了一个,馒头片给姐姐吃吧。” 什么叫欲擒顾纵、撒娇卖乖,秦家明这样就是。贺兰可太明白这大眼贼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了,无外乎想给蒋梅和她留下个好印象,将来好混个长期的童工当当。 但是知道归知道,看见一向谨小慎微的蒋梅在这小子面前大方许多,脸上也多了笑容,贺兰便觉得值得,让这大眼儿et得逞也不是不行。 何况如果生意真忙起来了,多一个打下手的人还真能省不少事儿,不过是费两个馒头罢了,四毛钱雇一个童工还是相当划算的,就当日行一善。 贺兰拿起一片煎得焦香四溢的馒头片,撒了点蒜香调味粉,在秦家明殷切的目光注视下咔嚓一口咬下去,看见他失望的神色后才皇恩浩荡地开口:“剩下的都给你。” 第8章 小豆子 本以为收摊了就能跟小童工分道扬镳,没想到蒋梅随口一问才知道,秦家明居然也是陈庄村人,跟着爷奶生活。 蒋梅亲生儿子新丧,正是舐犊情深的时候,看见个孩子母爱便泛滥得一发不可收拾,再遇上秦家明这样一个小小年纪便成了精的主儿,三言两语便勾得蒋梅双眼红红。 秦家明双亲离婚,父母双方谁都不要他,他爷奶只好将他留在身旁养着。爷奶的院子就在陈家后面那条街,跟贺兰她们租住的陈家后门呈斜对门,旁边住着的就是陈雪华的大哥大嫂。 蒋梅一听秦家明也是陈庄村人,便转头看向贺兰问道:“刚好顺路,要不捎上他一起?”三轮车上的编织筐摞起来的话应该能腾出一块地方坐人。 贺兰只顾收拾摊子不出声,秦家明便说:“不用了阿姨,你们车上东西多,我就不给你们添乱了。” “那行,你自己慢慢走,过马路的时候小心点。”贺兰说完便跨坐上车,示意蒋梅坐后座。 一路上蒋梅频频回头去看秦家明,过了许久忽然说道:“怎么还有条狗跟着他?” 遇上红绿灯,贺兰扭头向后看,隔着老远就看见秦家明蹲在马路边,不知道在喂一条土黄色的哈巴狗吃什么。 “嘁,自己填饱肚子都成问题,还有闲心喂狗。” 说这话时贺兰怎么也想不到,很快有闲心的人就变成了她。 晚上七点多贺兰正跟陈雪华商量再买几袋土豆,后门忽然被人大力拍响。 贺兰刚刚打开门栓,秦家明便抱着那条土黄色哈巴狗一头扑进来,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蒋梅和陈雪华齐齐愣神,秦家明看准蒋梅翻身跪坐在地,顶着右脸上的巴掌印含糊不清地说:“姨,求你帮帮忙,让小豆子在你家待几天。” 说完他不等蒋梅同意,骨碌一下爬起来便往外跑,还不忘顺手将大门关上。 贺兰探头出去看的时候已经不见人影儿了。 蒋梅更是一脸懵懂,这时一旁的陈雪华忽然开口问道:“你们认识狗剩儿?就是刚刚那个。” “不算认识,见过两面而已,他说自己没有爸妈,跟爷奶过。”贺兰轻声回道。 “啧,这孩子可真是,都不认识就把麻烦扔给你们了。”陈雪华眉毛拧得紧,说道:“估摸是他二叔又惦记上他的狗了,前后院住着我听见好几回他叔要吃狗肉的话。” 吃狗肉?贺兰看着眼前这条黄毛黑嘴地包天儿、不知道有没有十斤重的哈巴狗发出灵魂质问:“这狗扒完皮够塞牙缝的吗?” 名叫小豆子的哈巴狗好像听懂了扒皮的意思,哼哼唧唧往蒋梅脚旁凑了凑,讨好的用狗头去蹭蒋梅的裤管。 蒋梅的神情瞬间松动。 贺兰在心里暗骂真是什么人养什么样的狗,狗腿子一样的人养了条狗腿子的狗。 陈雪华告诫贺兰:“狗剩儿他叔不是啥好人,好赌,你自己掂量掂量,别惹祸上身。” 贺兰听她这么一说当场就要打开门把狗撵出去。小豆子也乖觉,没有再向蒋梅求救,探出头去在门口观望一下,然后便一屁股坐在门口不动了。 贺兰不管它,咣当一下关门落锁,回家收拾土豆。 夜里十点多忽然下起雨来,贺兰听到蒋梅摸黑坐起来,问她干什么,蒋梅说起夜上厕所。 第二天贺兰七点起床,站在房门口就看见大门旁边多了一个塑料布盖着的纸箱,一只黑乎乎的鼻头从里面探出来,匀速地呼吸着。 贺兰看见当没看见,拎出来一个大铝盆哐当一声甩在青石板上,吓得狗鼻子立刻缩了回去。 蒋梅悄悄抱着一大捆豆皮从屋里走出来,原以为会迎来贺兰的质问,没想到贺兰头都不抬一下就开始干活,蒋梅不由得放松许多。 十点半不到娘俩就来到了摊位上,商店老板看见她们准备妥当便托着个铝饭盒施施然走过来,笑着说道:“你们娘俩这手艺真是没的说,听说新上了个辣片儿?给我来点儿尝尝。” 蒋梅看着他手里那个长方形的铝饭盒心尖儿直抽抽,这得多少辣片儿才能填满啊? 贺兰不以为意,接过饭盒放在摊子上,一边捞炸土豆一边询问老板的口味。 “香菜要不要?葱花提味儿,不放不好吃,放蒜香粉是不?炸土豆正宗的还得配酸菜末,我这是没工夫弄,不然我不会用豆皮儿来代替。脆哨是好吃,但是吃多了腻胃口,本来炸土豆油就够大的。” 老板端着手,眼见着除了香菜其他所有配料都被贺兰自作主张放了个盆满钵满,最后他拿到手里大半盒混合着豆皮碎的炸土豆。看似装得满,实际上炸土豆支楞巴翘占地方,认真算来也不过是一大份的量罢了。 老板咂吧两下嘴巴,意有所指地对贺兰说:“要不说你买卖火红呢,真会做生意。” “承您吉言。”贺兰擦擦手,回以一个笑脸,“正好您出来,我有事想跟您打听打听。” 老板头不抬眼不睁地说:“什么事儿,说吧。” “您知不知道这条街哪里有铺面要出租?” 老板闻言就是一愣,咳嗽一声换了语气问道:“怎么着?才出摊两天就要租门面房做生意了?” “有这个打算,老在您门前打秋风也不是个事儿,我这摊位上学生多,昨天乱扔垃圾还让您家老太太给训了一顿,怪不好意思的。” 老板挠了把下巴颏,讪讪说道:“嗐,人老了眼睛里不揉沙子,回头我跟她说一声,咱们这处的都挺好的,别再因为这点小事儿闹意见。” 贺兰客客气气目送老板回去,转身就听到蒋梅的疑问:“你真打算租门面房啊?” “我骗他玩呢。”贺兰垂下眼皮不咸不淡说道,“占便宜没够的人第一回就得给他刹住了,不然他天天过来揩油,算下来白吃白喝的钱比这块地皮一个月的租金都贵。” 也不打听打听她是谁,想从她身上揩油简直是白日做梦。 第9章 胡搅蛮缠 中午收摊回家,大门缝隙处挂着两绺狗毛,蒋梅嘟囔说:“狗怕是自己跑了。” 她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秦家明中午没去帮忙,拜托给自己照顾的狗要是也不见了,她总觉得有些对不起那孩子。 没想到大门一开小豆子忽然从纸箱做成的临时窝里蹿出来,对着两个人摇头摆尾,小眼神晶晶亮。 一直等到三轮车停稳,贺兰站在院子里喝水歇息,小豆子才一扭头钻进窝里,叼着一只足有他腿长的死老鼠又钻了出来。 把那只已经咽气的老鼠端端正正放在贺兰面前,小豆子的胸脯挺得鼓鼓地端坐在地,狗头高昂看向贺兰,不知打哪儿借来的胆子还朝她汪了一声。 蒋梅哎呀一声,惊讶地说:“这小东西能听懂人话。” 今天上午做饭的时候蒋梅多抓了一把米,剩饭剩菜拌了拌拿给小豆子做狗食。小豆子是条会看人脸色的狗,贺兰不发话,蒋梅再怎么催它吃它也不为所动,那垂头拿眼睛偷瞄贺兰的德行跟它主人如出一辙。 被个孩子算计也就算了,贺兰哪能让一条狗蹦跶到她脸上来,于是她对小豆子说道:“吃了我的饭就得给我看家护院。” 要不蒋梅怎么说小豆子能听懂人话呢,上午吃了一盆饭,中午它就用多管闲事来证明自己不是吃闲饭的。 农村院子里有老鼠是在所难免的,昨天晚上贺兰还惦记怕老鼠啃坏院子里的土豆,张罗着第二天去买包老鼠药呢,她估摸这句话大概率是被小豆子听见了。 也挺好,给她省钱了。 贺兰扯起嘴角不是十分走心地夸奖小豆子:“干得好。” 得了夸奖的小豆子把尾巴摇得像螺旋桨一样。 蒋梅睹狗思人,“不知道家明中午吃没吃。” 这句话让站在后窗下厨房里的陈雪华听见了,她接话道:“他爷爷昨天把腿摔断了,家里现在是他叔叔当家,那孩子以后能不能念书都是个问题。” 秦家明爷爷一跤摔碎了胯骨,以后行走坐卧都是问题,他奶奶大字不识一个,住在郊区却一辈子没进过几回县城,每天只知道在家里和地里两头转。爷爷这一跤相当于摔断了三个人的生活来源,秦家明念书的事可不就凶多吉少了么。 “麻绳专挑细处断,这孩子也是命苦。”蒋梅讷讷道,又问:“那他爸妈呢?” 陈雪华回道:“他妈是外乡人,啥情况不知道,他爸搞po……”刚吐出来半个字,还是大姑娘的陈雪华急忙收音,四下望了望小声接着说道:“不是啥正经人,让人追到家里来打过,要不怎么离婚了还不着家呢?不敢再回来,怕被打死。” 可以说秦爷爷这一病,秦家明的处境甚至连小豆子都不如。至少他可以在两个堂弟正大光明对狗下手的时候,忍着拳脚相加把小豆子抢走托付给蒋梅,可他自己呢?眼下还不知道在哪儿饿肚子。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人间疾苦贺兰见得多了,并不觉得秦家明的情况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不像蒋梅那样心软,直到睡前还在为秦家明的未来长吁短叹,她看见的是从今往后小豆子有极大可能会成为她的狗,帮忙看家护院兼抓老鼠,再也不用她费劲巴力的把土豆搬进屋子里存放了。 家里多一只狗没什么,但多个人就不行了,这是贺兰的底线。她和蒋梅是什么身份她相信蒋梅一刻也不敢忘,在相州不管站不站得稳脚跟,不给自己添麻烦才是首要的,她觉得不必她说蒋梅也懂这个道理。 万幸蒋梅只可怜秦家明小小年纪身世坎坷,从始至终没提过帮帮他之类的话,否则贺兰还真怕自己按捺不住脾气。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贺兰是被小豆子的惨叫声惊醒的,她扑棱一下坐起来竖耳细听,窗外似乎还有人声。 谷雨刚过,空气里湿度大,昨夜下了大雾,院子里的青石板上湿哒哒一层水迹。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小子从院墙外跳进来,落地直接踩在了狗窝上,差点把小豆子踩断气。 贺兰披衣开门,刚好看见胖小子抓着小豆子的两条后腿,蓄势待发要将狗扔出院墙。 “你给我放下!青天白日的你敢来偷狗!看我不把你的腿打断!” 话音落地贺兰抄起一旁的铁锹,高高竖起就往那个肥头大耳的胖小子身上拍去。 胖小子被贺兰一嗓子吓丢了魂,手上的力气当场泄了一半,小豆子被他重重甩在墙上,哀嚎一声后四条腿狂甩直接往屋里钻去。 贺兰见状气上加气,手里的铁锹专往胖小子的屁股上拍。 别看胖小子长得胖,动作倒很灵活,狭小的院子里他一边辗转腾挪一边呜嗷喊叫着爸妈救命,愣是没让贺兰沾身。 贺兰也没真心想要打他,主要目的还是吓唬一下,所以铁锹哐当哐当一下下的落地,拍的大多都是胖小子身前身后的青石板地面,动静虽大,却不伤人。 没过多久院门忽然被人大力推搡,同时一个女人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大胖!大胖你咋样?里面的你听着,把我儿子打坏了我要你拿命赔!” 贺兰喘着粗气停下手,抹了把额头的汗水,给战战兢兢的蒋梅使了个眼色让她关门进屋。自己则把铁锹一扔,恶狠狠瞪了胖小子一眼,堂堂正正把院门打开来。 院门刚打开一条缝,一只粗糙大掌便伸进来抓住贺兰的领口,另一只手高高扬起招呼都不打就要照着贺兰的脸蛋扇下来。 贺兰早有准备,那女人刚摸到她的领口她的双手便已握牢了女人沉甸甸的胸脯,不等女人发力贺兰先下手为强,五指指尖内扣向下再向外一扯,登时就把来人疼得发出杀猪一样的叫声。 这样还不算完,紧接着她又抬起右腿,一脚便将疼得弯下腰来的女人踹出两米远。 亲妈来了,腰杆子硬起来的大胖正想告状,却没料到亲妈忽然神勇不在,一个照面的工夫就被贺兰踹了个四角朝天。大胖哪里还敢再造次,偷偷摸摸贴着墙根就想往外溜。 “你给我站那儿别动!”贺兰用狠厉的语气吓住想要偷溜的大胖,随后两手叉腰朝地上还没能从疼痛中缓过神来的女人狠呸一口,骂道:“有娘生没娘养的贱货!我呸!打量老娘这个外乡人是吃素的!” “村里老少爷们都注意啦!秦老二媳妇支使俩儿子上门偷东西!大家伙都看看啊!偷狗被我抓个正着!” 清早本应该是上班上学下地的高峰期,可就在贺兰一嗓子喊出来的瞬间,整条后街瞬间静得鸦雀无声,正打鸣的公鸡都被掐住了脖子。 贺兰耳聪目明,听到开门开窗的声音,知道有人暗中关注她越发肆无忌惮,扯着脖子喊道:“大家伙都出来评评理,当儿子的偷鸡摸狗,当妈的居然还帮忙撑腰,跑上门来欺负人!老天爷!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啦!” 喊完贺兰就地一倒,原地滚了两圈,当场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 忍痛从地上爬起来的秦老二媳妇被她这套操作直接震傻了,从来都是她不讲理,还真没有人在她面前胡搅蛮缠过,混不吝了三十年她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贺兰这样的对手。 第10章 主持公道 陈雪华曾说秦老二好赌,那么能跟一个赌鬼生出俩儿子的女人是什么德行贺兰心里多少有些预判。对待这种人她经验相当丰富,首先要知己知彼,其次先发制人,最后走她的路让她无路可走。 她在暗中观察秦老二一家两天,无意中发现秦老二的两个儿子似乎对小豆子始终“念念不忘”,贺兰想了想,决定先什么都不做,来一招请君入瓮。在自家的院子里人赃俱获,说什么、怎么说还不就凭她贺兰一张嘴。 至于有着混不吝的名声酷爱撒泼耍无赖的秦老二媳妇,好说,只要她敢露面就叫她知道知道什么叫做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秦老二媳妇肯定不愿意儿子头上落个偷鸡摸狗的罪名,于是回过神来张嘴就骂贺兰:“你个贱人!你个不要脸的是个男人你就勾搭,你连十岁的孩子都不放过,我儿子好端端地跳你院子里去干啥?肯定是你故意勾搭他!” 贺兰从平躺改为侧坐,一手撑着身体一手大力拍打地面,“老天爷你开开眼吧,替好人说句话,谁说谎你一道雷劈死她!我一个才来陈庄村几天的外乡人就这么叫本地人往身上泼脏水,还有没有天理啦!” “我冤枉啊!要死人啦!陈庄村人欺负外乡人,要活活把人逼死了!” 对于女人和女人之间的争吵,贺兰的心得体会是不争辩、打七寸以及上纲上线,当然如果有一副好嗓子更加事半功倍。 也是秦老二媳妇从来没遇到过贺兰这样不按牌理出牌的对手,她身上不仅没有任何外乡人的谨小慎微,那撒泼耍无赖的劲儿更是炉火纯青,张嘴就把一件偷鸡摸狗的小事上升到了本地村民欺生上面。 秦老二媳妇可没有半点集体精神,任凭贺兰怎么嚷嚷陈庄村人欺负外乡人,她都充耳不闻,一门心思专往贺兰身上泼脏水,骂出口的话那叫一个脏,相比之下茅坑都要干净三分。 然而有些事她无所谓,有人有所谓。 一个蹬着二八大杠、头戴解放帽的老人风风火火出现在路口,贺兰远远瞧见立刻收声,连天都不骂了,蜷缩在地上的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隔着有段距离村长就开始喝止秦老二媳妇:“大早上的你抽哪门子疯!我在地里都能听见你骂人的动静,能不能消停过日子?!” 车梯子放下来,村长来到贺兰身前,语气与刚刚的严厉截然不同,“姑娘你咋样?不要紧的话起来吧,地上怪凉的,当心感冒。” 一听村长的语气秦老二媳妇就知道要遭,回过味儿来她急忙辩解道:“村长叔,这回可不是我找事儿,我家狗跑她家去了,我们大胖去要狗她不给,还打我们大胖,你说这能是我的错吗?” 贺兰听话的从地上站起来,双手捂着胸口,仰起花猫一样的小脸,怯怯对村长说:“大爷,根本没这回事,我听见狗叫一出门就看见她儿子从墙上跳下来,我就吓唬了两句,可没动那孩子一根手指头。再说那狗是我的,她刚刚还污蔑我勾引她儿子。” “放屁!那狗是我公婆养的,我公公现在病了等着吃狗肉养身体呢!”秦老二媳妇愤愤低头吐了口唾沫。 “真是我的,我昨天跟人换的。”贺兰期期艾艾抹了把脸上不存在的泪水,模样要多柔弱就有多柔弱,“昨天一个小子把狗抱过来,跟我换了五块钱的辣片。” 说来也巧,贺兰的辣片在学生间大受欢迎,陈庄村的孩子们也在东郊小学念书,很多孩子都吃过。村长的孙子昨天刚跟他念叨过,说是卖辣片的就在陈炳忠家后院住,跟村长要五毛钱去买辣片吃。 更巧的是,村里的豆腐厂是村委会办起来的民营企业,最近一直半死不活的,然而昨天陈雪华忽然代自己家租客下了笔雪中送炭的订单,条状的豆皮儿她要五十斤,每天。 村长是抗美援朝退下来的老兵,在一些事情上敏锐度还是有的,当场便拉着陈雪华问东问西。夜里睡不着,他越琢磨越觉得陈雪华口中的租客说不定就是豆腐厂的福星,有必要见一见。 只是他万万想不到,跟福星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眼下这种情形。 一个是村里有名的无赖媳妇,一个是看上去柔弱可欺的姑娘家;一边是出了名的得理不饶人、没理也要搅三分,另一边讲话规规矩矩、条理分明,村长会站在谁那边自然不言而喻。 况且贺兰这边还多了一项“福星”的意外加成。 “二媳妇,差不多得了,昨儿个下午村里多少人都看见了,家明牵着条狗满大街跑,你们家俩小子在后边追。” “谁都知道这狗是狗剩养的,跟你没关系,回家去吧。” “咋就没关系了?”秦老二媳妇眼珠子一瞪,说道:“狗剩跟我公婆过,没有我公婆他都活不成还能养狗?现在我公公摔断腿了,吃他条狗还不是应该的。” 村长本来还想给秦老二媳妇几分脸面,没料到这人蹬鼻子上脸,气得他粗声粗气地说:“行,就算你说的对,可狗剩昨天把这狗换了五块钱辣片吃,换出去就是人家的了,你想要回去就得掏五块钱给人家。” 一条哈巴狗,扒皮去下水还没有十斤重,要她五块钱?疯了吧。 秦老二媳妇恶狠狠呸一口唾沫在贺兰脚旁边,骂了声贱人招呼两个儿子扭头就走。 母子三人走后贺兰畏畏缩缩扫了扫鞋尖,规规矩矩朝村长鞠了一躬,说道:“谢谢大爷主持公道。” “应该的,应该的,我是村长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村长面对贺兰时多少有些不自在,生怕因为秦老二媳妇这一通操作把贺兰得罪了。 贺兰故作惊讶睁大双眼,扑了扑身上的脏污,有些手足无措地说:“原来、原来是村长,我不知道,那什么,您屋里坐。” 村长就等她说这句话呢,于是从善如流进了院子。小院里一片狼藉,村长对横在院子当中的铁锹视而不见,转而对着院墙评论道:“院墙是有点低,难怪半大小子一抬腿就能上来。” 贺兰穿上蒋梅递过来的外套,顺手拿了个小马扎给村长坐,一边捋着蓬乱的头发一边给村长上眼药:“没办法,外乡人就是挨欺负的命。” 村长语塞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就听贺兰无知无觉一样对蒋梅说道:“妈,豆皮儿泡好了吧?给村长拌点辣片尝尝。” 昨天陈雪华从豆腐厂回来就兴冲冲跟贺兰交了底,说村长对她的订单很重视。如今解决完纠纷的村长上门做客,为的是啥贺兰心里大概有数。 调料是现成的,豆皮也是现成的,蒋梅简单拌了拌就端到村长面前。 村长夹起一筷豆皮入口,越是细嚼慢咽表情便越是享受,“怪不得我孙子想方设法骗钱要买你的辣片,这东西的确好吃。” 贺兰做辣片盯上的是小学生手里的零花钱,年逾六十爱喝几杯的村长却想到了下酒菜上面,这东西麻辣鲜香,作为下酒菜的话地位绝对不次于花生米。 学生手里才有几个钱,一天五毛钱就算家境富裕的了,顶天买个两毛三毛的辣片尝尝鲜。下酒菜就不一样了,谁家喝酒还不得准备个一盘半盘的,半盘辣片少说也得两三块钱,量大才能赚的更多。 村长一阵悸动,心脏仿佛流过一阵暖流,越发笃定贺兰就是豆腐厂的福星。 第11章 集思广益 这年头农民生活不易,赶上丰年一家老小省吃俭用还能有点余钱,赶上灾年不借钱过日子的人家就算家底殷实。 村长做了二十来年村长,老早就看出来了,要想富,种地绝不是出路。所以去年他才力排众议以村集体的名义在村里建起来一家豆腐厂,目的就是想为全村人谋个长远的福祉。 奈何做豆腐的门槛太低,村长又不是会做生意的人,所以豆腐厂虽然建起来了,但大多数做的还是本村人的生意,又是成本价,根本不赚钱。 豆腐制品倒是能赚些钱,刚建厂的时候豆皮、千张、豆干、腐竹甚至豆腐渣的销量都还算不错,可惜村里没有销售人才,大部分人的眼界还停留在赶集和早市上面。冬天一到犯懒的人一多,豆制品的销量便开始迅速下滑。紧接着开春了,人人都忙着下地种田,豆腐厂可不就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么。 贺兰手里这个辣片就不一样了,这东西既是孩子们的零食又是大人的下酒菜,目标人群众多,市场行情绝对差不了,村长跟他孙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所以村长打定主意后坦然相告,他想花钱买贺兰手里的调料配方。 贺兰淡定得很,先赞美了一通村长的德高望重,以及他一心为民的精神,然后话音一转,郑重拒绝了村长的要求。 “调料配方我是肯定不会卖的。”眼见着村长的神色有些萎靡,贺兰又接着说道:“不过看在您的面子上,我可以跟您合作。” 村长刚刚低落下去的精神立刻就是一震,忙问:“怎么个合作法?” “我出调料,您出豆皮,我再教您怎么卖,赚了钱咱们平分。” 村长神色犹豫,“豆腐厂是村里的,我一个人恐怕做不了主。” “没关系,我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才这么一说,别人问我还不搭理呢。您要是觉得行就回去跟村委会说一声,不行也没啥。”贺兰说着将盘子里剩下的豆皮装进塑料袋递给村长,笑盈盈说道:“您带回去给家里人也尝尝。” 先不说贺兰跟蒋梅正式开始卖辣片后销售情况是如何火爆的,单说村长,他是打从心眼里认为辣片是门好生意,于是回到村委会他便关起门来跟村支书、会计、妇女主任等几个主要干部开了个碰头会。 说是碰头会,其实情况更像是家宴,一个村里住着,大半人都姓陈,往上数五代都是一个祖宗,大家关起门来吃辣片可不就是家宴么。 吃完喝完,村长也把贺兰的要求讲了个明白。别人还在沉默,村支书率先开口说道:“不就是凉拌豆皮儿么,要啥秘方?谁家屋里的还不能鼓捣鼓捣,我看没必要整啥合作,一个黄毛丫头口气倒大,还想要一半利润。” 会计是村支书的远房兄弟,笑着附和道:“我看也是,以前是咱们没往下酒菜和零食这方面想,现在知道了,咱们自己配个调料不就行了,我看也没啥难度。” 其他人即使不表态,看神情村长也大概知晓了他们的态度,于是轻笑一声,慢悠悠将烟袋卷在旱烟杆儿上,说道:“行,那就听你的集思广益,村里凡是觉得能配出好调料的都伸一把手,咱们争取早点投产。” 领导班子太年轻有弊端是难免的,总免不了撞一撞南墙才知道回头,村长决定不再劝说。 另一边贺兰不急不躁,继续按部就班地摆她的小摊。 辣片仅用一天时间就在东郊小学打响了知名度,火爆程度几乎可以用疯抢来形容。贺兰原本打算每天做五十斤应该够卖,没想到还是低估了这个时代小学生们的消费能力,五十斤只是勉强够中午和晚上放学时间段卖,其他时间来买的人但凡稍微多一点,放学的学生们就买不到了。 这还是在贺兰习惯提前一小时出摊的情况下,商店老板告诉她,她不出摊的时候总有人去商店里打听她的去向。 并且商店老板还开玩笑似的提议,不如就将辣片放在他的店里寄卖。 他好意思张口贺兰就好意思拒绝,一句做得慢来不及供货就把老板打发了。寄卖,什么叫寄卖?意思是让贺兰把辣片放在他店里卖,先货后款,还不是白帮忙,暗示让贺兰分他点辛苦费就行。 明显是占便宜没够,贺兰哪里会跟他合作。租他门口这块位置是不得已而为之,有其他选择她肯定立马就跑,才不跟这种满心满眼全是算计的人打交道。 她评论商店老板:“心里没数,拿别人当傻子。” 转回头心里有数的人就出现了。 中午放学时间段,消失好几天的秦家明忽然不声不响地出现,默默帮忙撑塑料袋。晚上也是一样,不过跟中午不同的是,贺兰收摊之后秦家明就火急火燎地跑了,等贺兰蹬车回到家,发现他正窝在陈家后门旁边的石头上写家庭作业。 “我想看看小豆子,还,还有话想跟你说。”秦家明收起作业本,怯怯对贺兰说道。 小豆子急得在院子里咔嚓咔嚓挠门,两扇院门中间的缝隙原本足够它挤出来,至于它为什么没挤出来……贺兰打量秦家明几眼,说道:“进来吧。” 把小豆子高兴的,两条前腿扒着秦家明不放,用两条后腿走路。 “还没吃饭吧?家里有剩饭,我去给你热一热吃。”蒋梅进了门就直奔灶间,围裙一甩就开火。 贺兰进屋端起茶杯猛灌了一杯凉水,不咸不淡地问秦家明:“什么事,说吧。” 秦家明捻着小豆子头顶的一撮黄毛,下定决心一样说道:“我想跟你批发点辣片在学校卖。” “哟,小小年纪就学会当二道贩子了。”秦家明没有注意到,贺兰嘴上虽然刻薄,眼神里却满是欣赏,“你今年多大?念几年级?” “十二了,小学五年级。”想到些什么,秦家明补充道:“九月开学读初中。” “家里能让你上初中?”贺兰上上下下打量秦家明。 “够呛,所以我才想自己赚学费。”秦家明忽然矮身蹲下,将小豆子抱在怀里,讷讷说道:“我们老师说小学毕业没人要,再怎么也得有个初中文凭才能出去打工。” 贺兰眼里的欣赏又重了几分,“你二婶跟你堂弟来我这儿闹了一通你知道吧?” “知道,我刚才偷摸把她家玻璃砸了。” 贺兰心里不由得一阵熨帖。 第12章 二道贩子 十二岁的半大少年满脸青涩,头顶是鸡窝一样乱糟糟的头发,下身穿一条破口露肉的裤子,上身的衣服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也就一张脸还算干净。 难为来摊上买东西吃的人看见他这副尊荣还能心甘情愿掏钱。 “你有钱?” “没钱。”秦家明又用那种垂头偷瞄的姿势去看贺兰,紧了紧怀里的小豆子,说道:“你不是跟人说我用小豆子跟你换了五块钱辣片么,小豆子给你了,我还没收到辣片呢。” 贺兰笑起来,“你这消息可够灵通的。” 秦爷爷还没出院,秦奶奶在病房里陪护,家里只剩秦家明和满院子鸡鸭马狗,当家做主的人自然变成了秦老二夫妻。先前小豆子没抓住反倒让贺兰给闹了一通没脸,秦老二媳妇便把气都撒在了秦家明身上,见面就骂抬手就打,根本不给他饭吃。 秦家明天天放了学就去医院,赶上爷奶有剩饭他就凑合吃一口,没有他就去医院食堂的泔水桶旁边捡别人的剩饭,别说,比家里吃的丰盛多了。 只有夜深人静时他才会跳墙回家,在冷冰冰的床上对付一夜。 下午他得到贺兰被欺负的消息时心里一急,放了学马不停蹄跑回家,拎着把锄头就把二叔家玻璃全砸了。 “这么点年纪,你说你图什么呢?”贺兰感慨道,“回去跟你二叔二婶好说好商量,大不了挨一顿打,起码以后不愁吃穿,你看看你现在,跟叫花子似的。” “宁可当叫花子我也不去给他们当狗。”蒋梅端了满满一海碗蛋炒饭给秦家明,秦家明恭敬地接过来,低头一阵猛扒,含着饭口齿不清地说:“我非要让他们看看,离了爷奶我也能养活自己。” 贺兰心里又是一阵痛快,不怕人穷就怕志短,只要有这口志气撑着,贺兰笃定秦家明以后大小是个人物。 于是她说道:“行,就按你说的,明天我给你拿五块钱辣片。” 没想到秦家明得寸进尺,笑嘻嘻说道:“姐,那你能不能再借我五块钱?” “你借钱干啥?” “你那辣片在学校里不方便卖,我准备买点那种塑封袋,回家自己封口。” “怎么封?” “可简单了,把锯条在蜡烛上烧热,然后在封口上面一烫就能把塑料袋粘住。” 贺兰还真没有过这种生活经验,听秦家明说的挺像那么回事儿,便痛快拿了五块钱给他,第二天腌制好的各种口味辣片也给他装了许多。 按照一片一毛钱的价格来算,贺兰拿给秦家明的辣片少说也有七八块钱那么多。 秦家明当场想说些感谢的话,不料却被贺兰打断,贺兰告诉他:“二道贩子就是批发商,进货价按理来说就是比零售价要低。” 秦家明听着贺兰邦邦硬的话,心里却软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是个周日,秦家明在家里摸索着将辣片分装成小包,总共有两种包装,一种四毛钱五片,一种两毛钱两片。 周一上学的时候他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去了学校,在班级里一露面就吸引了绝大多数同学的目光。 无他,自从秦爷爷住院秦家明就成了没家的孩子,小人儿一个造得要多埋汰有多埋汰,但周一这天出现在班级里的他却久违地恢复到了以往的干净模样。 贺兰提醒过他,卖吃食的人必须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索,这样才能让买家心无芥蒂,否则他那些辣片绝对会砸在手里。 秦家明对贺兰无条件的信服外加言听计从,破了洞的衣服裤子他拜托蒋梅帮忙缝补,又趁阳光好将脏了的衣裳一股脑洗了。甭管洗的干不干净,反正他学着秦奶奶的样子洗完都晾出来了。 就是不知道哪个脏心烂肺的看他不顺眼,第二天一睁眼晾衣绳上的衣裳全被人泼了粪。好在蒋梅那里刚补好的衣裳是干净的,于是秦家明就穿着一身虽然打着补丁但却干干净净的衣裳来学校做二道贩子了。 课间时间老师刚走,秦家明就将他的书包哐当一下砸在讲桌上,开始卖力向同学们推销他的辣片。 “我跟校外卖辣片的兰姐是同村,从她那里进的货,不信你们去问。” “我这个便宜,大袋的四毛钱五片,小袋的两毛钱两片。” 同学们蜂拥而来,围着秦家明挑挑拣拣问长问短,秦家明一律微笑着耐心回答。 “四毛钱五片多划算,相当于白送一片呢。” “吃不了那么多你就买两毛钱两片的,吃一片还能送别人一片,两个人合买也行啊。” “你去外边排队得多长时间才能买到?我送到你手里一片才赚你一分钱,你排队的时间还不值一分钱吗?再说我这还有包装袋呢。” 本来对他的粗糙包装略显嫌弃的同学们闻言觉得很有道理,纷纷慷慨解囊大快朵颐。 一上午总共有三节课间十分钟,秦家明的辣片小贩名声便已在自己年级里打响了。等到中午放学时贺兰再帮他一宣传,下午的课间时间秦家明足不出户就已经能大卖特卖。 七块钱的辣片他花了半天时间销售一空,净赚三块,高兴得他跑到贺兰面前炫耀,声称再有三天时间他就能赚够小豆子的赎身钱。 贺兰很不高兴,这孩子想一出是一出,当初说把小豆子放过来养几天,后来又顺水推舟说是用来换辣片,现在见到回头钱了还想给小豆子赎身,小豆子走了谁给她抓老鼠? “小豆子在我这儿是死契,没有赎身一说。”贺兰不近人情道。 秦家明一脸迷茫加震惊,不过他立刻帮贺兰找到了留下小豆子的理由:“也是,小豆子跟你比跟我过得好,在你这儿安全,我还能时常看见它,留下也行。” 蒋梅把小豆子身上脏污板结的毛给剪了,又用洗发膏给它洗了个喷喷香的澡。一个多礼拜喂下来,小豆子原本瘦骨嶙峋的身板日渐圆润,整个狗肉眼可见的年轻不少,可见贺兰家里伙食不错,搞不好比秦家明吃得还好。 秦家明虽然赚到了钱,但秦爷爷在病床上躺着,家里有出无进,他恨不得将赚到的每一分钱都拿去医院孝敬给爷爷奶奶。所以在吃方面他还在坚持之前的习惯去医院食堂捡剩饭,实在饿得受不了就买两个馒头,蹭一点辣片上的调料,吃得也很香。 蒋梅时常偷摸给秦家明开小灶,还提过叫他放学后来家里吃饭的事。蒋梅做饭手艺不错,蛋炒饭尤其好吃,但秦家明心里明镜儿一样,为了能跟贺兰长期合作,有些事他绝对不能得寸进尺。 梅姨是个老好人,兰姐可不是。秦家明总感觉贺兰眼里不揉沙子,心也硬。他生怕因为一口饭把贺兰得罪了,断了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长远财路。 哪个多哪个少呢,所以秦家明虽然跟蒋梅亲厚,但一直非常守本分,不越雷池一步。 第13章 礼尚往来 秦家明的事村委会当然也有耳闻,村长便想着去学校打个招呼,可能的话他想让学校多照顾照顾秦家明,有些费用能免就免了吧。 没想到去了学校才发现,学校的教职工们都知道秦家明在课间卖辣片的事,碍于他的家庭情况,校长亲自发话不许任何人过问,全当没看见。 学校把事情做到这个份上,村长再无二话,立正给校长敬了个军礼。 出了校长室,村长在操场上遇到自家的两个孙子,两个皮猴儿扯着他泛黄的军装要钱买辣片。 “秦家明卖的辣片比外面便宜,四毛钱给五片,爷爷你给我们四毛钱,我们一人吃两片,剩下一片给你。” 村长一边掏钱一边笑着问:“你奶奶不是也做辣片了,怎么,不好吃?” 两个皮猴儿争先恐后回答:“没有外面卖的好吃,让奶奶以后别做了。” 孙子买来辣片跟爷爷分享,村长嚼着奥尔良甜辣口味的辣片直咋舌,难为贺兰怎么配得出这种口味的调料,甜和辣也能放在一起?别说,滋味儿确实不错,难怪小孩子们喜欢。 望着马路对面正在支摊的贺兰母女两个,村长咽下口中的辣片,心说有些事是时候催一催了。 村委会再次大摆宴席,长条桌上依旧摆满了盘子,每个盘子里都是各家厨房里献计献策出来的辣片。 之所以说依旧,是因为自从村委会决定豆腐厂自制辣片,大半个月的工夫这种辣片席已经不知道开过多少次了。 为了做出可以跟正牌辣片相媲美的仿制品,陈庄村几乎有一半的妇女都被动员了起来,村委会直接发话,选中的有奖,年底还能有额外的分红。 见钱眼开么,人之常情。只是这钱看起来容易赚,实际操作起来却难上加难。每次都有人把自己的辣片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有的味道确实也不错,但不能跟贺兰出品的辣片比,一比就相形见绌了。 有段时间辣片销售火爆,贺兰开始以为是秦家明帮忙打开了销路,殊不知是陈庄村村民安排自己家孩子去她那里买样品,回到家试着如法炮制。 以至于后来仿制的辣片还没影儿呢,正牌辣片倒已经在陈庄村悄悄畅销起来。到后来经常有人上门主动购买辣片,下酒的居多,哄孩子当零食的反倒是少数。 辣片这东西价钱不贵,但滋味确实美妙,当下酒菜绝对拿得出手。还有人开发出新吃法,买的时候多要一勺卤汁,回到家往里面加些黄瓜木耳凉拌,清爽又解腻。 于是很快,那些开始还卯着劲要跟贺兰一较高下的妇女们慢慢失去了信心。不是在厨艺方面自叹不如,而是她们不得不承认术业有专攻。就辣片这个东西来说,谁的手艺都比不过贺兰。 这一次村委会的辣片席属于决赛,呈上来的都是过五关斩六将留下来的希望之星。为了公平,还请了许多村里老少前来品评。 总计八盘菜,每个评委手里三颗花生,喜欢哪盘菜就往哪盘菜前面放一颗。不多时比赛就出了结果,得票最多的菜前面堆了满满一捧,其次是十几颗和零星几颗。 村支书老怀大慰,兴奋道:“我们村还是有能人的嘛,10号是谁家做的?”他扭头看向一旁做记录的会计。 会计捧着记录张口结舌,好半晌才说:“村长临时拿过来的。” “是大娘做的还是哪个嫂子、弟妹做的?”村支书兴致盎然追问。 村长慢吞吞吸了一口旱烟袋,在烟雾后面眯起眼睛狐狸一样笑道:“贺兰做的。” ------ 贺兰当然也听说了村里争相做辣片的事,小孩子的嘴从来都不严,但她根本不以为意。调料的配比是她上辈子总结多年经验后才得出来的,怎么可能被人轻松仿制。 与其担心被人超越,她更愿意将心思放在跟秦老二一家斗智斗勇上面。 自打上次因为小豆子结了仇,秦老二家两个胖小子经常偷摸使坏,趁人不备往贺兰院子里扔些死猫烂耗子之类。 有一次被贺兰抓到现行,直接揪着俩孩子的耳朵闹到秦老二家,当着左右邻居的面跟秦老二夫妻当面锣对面鼓地骂起来,秦老二夫妻俩加在一起愣是没骂过贺兰一个人。 当然其中也有秦老二不屑于跟贺兰一个姑娘家吵嘴的缘故,他总觉自己在村里大小算个人物,跟个黄花大姑娘吵架掉份儿。 如果说秦老二多少还要些脸,那么他媳妇估计连脸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一连两次没有在贺兰身上讨到半分便宜,她好像彻底失去了理智。 死猫烂耗子并不常见,哪有人的屎尿来得方便,她教唆两个儿子专门在贺兰门前拉屎撒尿。 若是赶上哪天她心情好,夜里还要去茅房舀一勺“陈酿”装进塑料袋,专门照着贺兰的窗玻璃扔。你不是摆摊卖吃食么,我就让你院子里变得跟粪坑一样,看谁还敢买你的东西。 秦老二媳妇恶毒到这个地步,贺兰当然不会惯着她。她的字典里就没有忍气吞声四个字,隔夜报复回去她都嫌自己窝囊。 何况秦老二媳妇的仇人可不止她一个,她还有秦家明这个“内贼”做帮凶,两人一拍即合,联起手来祸害秦老二媳妇不在话下。 上辈子做小叫花子时的贺兰肚里没油水,馋肉的时候只能自力更生,她不屑于偷,于是便主动跟一个喜欢打鸟的闲汉学了一手打弹弓。都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上辈子老天爷真的把鹰的视力赐予了她,因此百步穿杨对于她来说不过是小意思。 这辈子虽然借尸还魂,但本事居然没落下,足够她自保兼反击。 但凡哪天院子里遭了殃,半夜贺兰就跟秦家明心照不宣地来到秦老二家后墙不远处。秦家明负责放风,贺兰掏出弹弓朝电线杆上秦老二家的电表箱射出两颗铅丸。 第一颗打碎电表箱外壳,第二颗嵌在零线和火线之间,一阵火花带闪电后灯火通明的秦老二家瞬间黑灯瞎火。 秦老二不仅爱赌,他还在家中聚赌,每场都有抽成,不然她媳妇怎么会对他赌博的事大力支持呢,当然是因为有钱赚了。 正所谓礼尚往来,你不让我好好做生意,我也不能让你轻松赚抽成。被贺兰这么几次三番祸害下来,秦老二家这个地下赌坊的热度很快便凉了下来。 秦老二媳妇心知肚明肯定是贺兰搞的鬼,奈何她没有证据,只能抓着自己男人想办法。 就在秦老二犹豫要不要找机会好好教训贺兰一顿的时候,村里人忽然开始对他们一家有了颇多意见。 第14章 第一次合作 贺兰跟秦家斗得有来有回且总的来说站在上风,蒋梅也从一开始的胆战心惊逐渐过渡到淡然处之。面对院子里时不时的污糟两个人都没有太大的情绪反应,收拾干净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活着哪有容易的。 她们不当回事,来买辣片的村民不乐意了。豆腐厂准备做辣片就是源于贺兰的消息早就在村民中间传得沸沸扬扬,更别提大家伙买她的辣片就是为了仿制她的口味了。 村委会传出来的小道消息说,村长想让豆腐厂跟贺兰合作做辣片,村支书想自食其力,两方僵持的结果就是先动员村民集思广益,成功了当然好,不成功还是得跟贺兰合作。 有那脑子机灵的私底下就说:“村委会那边的辣片一直没啥进展,估计到最后还是得跟贺兰合作,秦家现在对人家进行打击报复,那不就是在得罪财神奶奶么?” 贺兰的辣片生意有多红火陈庄村村民有目共睹,家里有在豆腐厂上班的能够明确给出贺兰日渐增多的进货量,有孩子在东郊小学念书的体会更加多多,看一看缺爹少妈的秦家明在学校有多受欢迎就知道了。 另外豆腐厂那可是整个村集体的产业,要真能靠贺兰把厂子做大做强,年底分红说不定也能像电视上那些明星村集体一样,实打实地发钱。 所以逐渐就有能跟秦老二和他媳妇说得上话的人主动上门,劝他们夫妻得饶人处且饶人。秦老二先开始还嘴硬非说要给贺兰一个教训,随着来劝的人越来越多他心里也开始划魂儿。 某天下午贺兰收摊回家,隔着老远就看见后门处有人在施工。走近一看不仅院墙高出一截来,上面还插满了酒瓶碎片,并用带刺的铁丝网又加高了三十厘米做防护。 人群中正在指挥施工的赫然正是村长本人。 贺兰第一反应是豆腐厂的辣片试验看来终于有了结果,第二个念头便是这回秦老二家应该能彻底消停了。 村长诚意满满,贺兰又欣赏他的为人处世,所以虽然迟了将近一个月,但双方的合作意向还是一致的。 贺兰跟村长谈合作的过程十分愉快且顺利,但她没想到转天去村委会签合作协议的时候却出了岔子。她以为村长行事如此务实,村委会的工作作风也应该差不到哪里去,哪知刚落座就被村支书来了个下马威。 年富力强的村支书端着个搪瓷缸登场,一露面便先声夺人:“有些事我觉得小贺你需要知道一下,在刚刚结束的八届人大一次会议上,咱们党中央和人民政府……” 要不是贺兰家里摆着个二手收音机没准真就被他糊弄住了,话说的那么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重复背诵一遍播音稿罢了。 八届人大一次会议4月27号才结束,满打满算不过一个月,什么重要指示传播得如此迅速,这么快就下达到了十八线小城的农村? 在村长借故给村支书倒了两次水、甩过去一包烟后,村支书终于结束了他的背诵,来到了“图穷匕见”的关键时刻。 “所以咱们必须得听党的话,走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路线,你那个什么合作协议看起来可没有一点儿社会主义的样子啊。” 好家伙,这条精神够久远的,十年前的事了。整这套形式主义又上纲上线的,说一千道一万不还是觉得她平分利润的条件过分么。 村支书这话一出口村长顿时满面通红,明显不知道他会突然整这么一出。 贺兰给村长面子才一直乖乖坐着聆听教训,一看村委会内部并没有达成共识,那这合作也就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于是她站起来恭恭敬敬对着村支书鞠了一躬,说道:“您说的对,我回去好好反思反思。” 说完她拔腿就走。 会议室内几名村干部都没料到她恭敬的态度下居然是如此雷厉风行的决绝,说走就走,一时之间都愣在当场。 村长在追出去之前回身对村支书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啊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待他走出村委会大门,村支书悠悠喝了一口茶,说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走着瞧,总有她回头的那天。” 村长一口气追贺兰到家,进门就开始连连道歉。 一名尸山血海里走过来的退伍老兵,胸口上时刻别着自己的军功章,贺兰无论如何也不敢让他低头道歉,安抚村长道:“买卖不成仁义在,您放心我没有怪罪您的意思,对咱们村委会也没有怨言。” 这是怪罪和怨言的问题吗?这明明是个别人置集体利益于不顾大搞官僚主义。有什么话事先不说,非要等到板上钉钉的时候出尔反尔,成功了显得他这个话事人深谋远虑,失败了损失的又不是他个人的利益。 在村长看来还是撞南墙次数太少的缘故。 在贺兰这里村长连续两回没脸,实在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草草又说了两句对不住便走了。 贺兰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买卖成不成自有天意,一味强求反倒显得她上赶着,顺其自然就好了。 但是贺兰承诺不怪罪村长、不埋怨村委会,可没说自己待见那位酷爱打官腔的村支书,这人搅合了自己的买卖,没道理不给他点颜色看看。 正好你不是认为我不够格上桌跟你一起吃饭么,那我就让你看看我自己做的饭有多香。 贺兰决定扩大辣片的生产和销售规模。 先前她跟陈雪华定过条状豆皮的货,后来碍于村委会要自食其力,豆腐厂生怕自己这边难产贺兰那头却顺产出一个二胎,所以一直没给她供货。 现在一拍两散了,豆腐厂又上赶着拜托陈雪华帮忙问问贺兰还要不要条状的货,要多少有多少。 贺兰言笑晏晏地告诉陈雪华:“用不上了。” 豆皮的口感哪里比得过牛筋面,姑奶奶这就给辣条进行升级换代。 相州县市面上还没有出现牛筋面这种东西,贺兰认真回想了一下上辈子的经历,没记错的话牛筋面最早应该出现在隔壁某平原大省的省会城市,距离相州并不是很远,坐火车也就大半天时间。 贺兰叫来秦家明,拜托他在自己外出之后先搬来家里住。她倒是不担心蒋梅的人身安全问题,毕竟有村长的面子在,但她深深觉得蒋梅需要一个寄托。 这个寄托并不是她私下里给儿子立牌位,并早起晚睡从来不忘三炷香就能轻易解决的。贺兰不希望蒋梅一直沉湎于过去,她既然将她带了出来,自然希望她能够往前看,朝前走。她认为死人做不了活人的精神寄托,只有活人才行。 除了安排秦家明住进家里跟蒋梅做伴儿,贺兰还想了个办法,她在临走前买了一兜蒋梅爱吃的杏子,告诉她最多三天,三天后杏子吃完自己就该回来了。 蒋梅把杏子平均分成三份儿,每天收了摊回到家先吃杏子,认认真真数着吃,生怕漏下哪一颗贺兰就再不回来了。 三天后的傍晚,院门口忽然传来汽车引擎声,贺兰终于如约回来了。 第15章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秦家明兴冲冲上前帮忙卸货,一个用力险些仰面摔倒,直起身来才发觉手里的编织袋并不如何沉重,难怪贺兰轻轻松松就能搬动。 他打开一袋细看,里面是一条条小臂长短乳白色的条状物,比豆皮厚实一些,重量却相差无几。上手一搓哗啦啦乱响,还是硬的。 “这东西也能做辣片?”秦家明一脑门子问号。 “比豆皮做的好吃多了,还便宜。”贺兰信心百倍地回答。 晚饭贺兰便做了牛筋面的辣条给蒋梅和秦家明尝鲜,秦家明越吃越激动,恨不得马上就撂下筷子现场生产升级换代后的辣条。 贺兰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告诉他:“来得及,明天周日你一早就过来,第一批货先给你,不是想去少年宫碰碰运气么,我支持你。” 秦爷爷有一辆老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十二岁的秦家明早已能够娴熟的上下车了。因为贺兰十分笃定辣条会在少年宫畅销,所以秦家明将自行车收拾得比自己还利索,把蒋梅连夜编出来的大塑料筐在后座上绑好,装满辣条,大清早就信心满满去了少年宫。 贺兰说少年宫的孩子们应该没有几个吃过辣片的,最好搞一下试吃,就像她当初在东郊小学门口那样。 秦家明听劝,但他实在不是个大方的人,家境的缘故总有些舍不得,所以他准备的试吃品最多不过一厘米,还只有浅浅一小袋。 “你这就别叫辣条了,我看改叫辣丁更合适。”贺兰掀起眼皮寒碜孩子,抢过菜刀和辣条嘁呲咔嚓切了一大把放在塑料袋里,根根都有小指那么长,“拿去,试吃品不收你钱。” “不是,我不是心疼钱。”秦家明小脸通红,急忙辩解道:“你的东西也不是白来的,谁的钱不都是钱么。” 那不还是心疼钱的意思么?贺兰白他一眼,看看时间催促道:“赶紧走吧,要不我怕你卖不完,还有你记住,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能去少年宫的学生手里零花钱肯定多,你对人家抠门人家肯定对你也抠门。” 秦家明一路上都在念叨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句话给自己打气,到了少年宫门口停下车就开始一边吆喝一边忍着心疼散财童子一样推销试吃。 头天贺兰回来的晚,今天上午才做出的辣条根本来不及封装,所以秦家明筐里的辣条都是散装的。 散装也有散装的好处,塑料袋封口的那种一般买的时候学生都说要几毛钱一袋的。编织筐上的塑料布一掀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或是红彤彤或是黄澄澄的散装辣条,视觉上就能带来极大的冲击,轻松就使人的食欲变得贪婪。 更别提试吃品残留在口腔里的余味久久不散,还有扑鼻的香味刺激。这个时候秦家明再殷勤地问上一句喜欢哪种口味、想要几根,大多数孩子都会顺着他的话多买上几根。 二八大杠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少年宫门口的小贩们看得目瞪口呆。他们这些人春夏秋卖汽水冰棍,冬天卖烤红薯和玉米,多少年的稳当买卖了,没想到有一天会被个孩子抢了风头。任凭他们怎么吆喝,等着买辣条的孩子们愣是头都不回一下。 两个年轻一些的后生气不过好好的买卖被搅合了,挤进人群踹了自行车后轮一脚,喝道:“都他妈别买了!” 孩子们一静,纷纷后退两步看情况,自行车周围立刻空出来一片地方。 秦家明身手矫健地扶住编织筐,抬眼看着面前比自己高出许多的两个男人,紧张地笑了笑,“哥,有事啊?” “事儿大了你知道吗?谁让你来这儿摆摊的?交卫生费了吗?跟城管打过招呼吗?” 秦家明心中一惊,怯怯说道:“没有,我去年来卖过甜杆儿,没听说有啥卫生费呀。” “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啥都不知道就出来摆摊卖货,都跟你这样投机取巧那我们这些老老实实交钱卖货的不就是傻子了?!” “说那些干啥,没交钱就赶紧走,不许在这儿卖。” 秦家明才开张,正打算大展宏图呢就来人撵他,他怎么可能会走,情急之下他忽然想起临出门前贺兰教他的应对这种情况的办法。 “我,我就想卖点钱给我爷爷交住院费,他摔断了腿在医院里等着钱救命呢。大哥你们行行好,让我卖完这筐再走行不行?求求你们了,我真是等钱救命,不然也不会大老远从东郊小学跑到少年宫门口来。我给你们跪下磕头,磕头行吗?” 贺兰说膝下有黄金的那是男子汉,在没长成男子汉之前膝盖骨软一点不是毛病,关键时刻不仅能救命,还能赚钱。 秦家明行动迅速,不等两个后生反应过来噗通一声他就跪地开始磕头,一边磕还一边求情。 两个年轻后生虽然在社会上混过,但绝对想不到会被一个看起来才十岁出头的孩子如此老辣地摆了一道。 秦家明今天出门特意穿的是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衣服的关节和袖口处都打着同色系的补丁,磕头的时候后衣领子翻开,俨然已经被磨毛了。 来少年宫上课外班的孩子就没有家境不好的,别说见识人间疾苦,很多孩子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穿打补丁的衣服。 怎么会有人为了一毛钱一根的辣条给人磕头呢?他那么瘦,眼睛那么大,是不是平时连饭都吃不饱?对比之下自己一出手就是五毛一块钱的零食,是不是正应了那句古诗: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孩子们心里顿时非常不是滋味儿。 两个年纪稍大一些的女孩不约而同迈出步伐,一人拉住秦家明的一条胳膊,义愤填膺地说:“起来!不要给他们磕头!” “就是,都是摆摊卖货的,你卖你的他们卖他们的,你凭啥跪!” 有年长的带头,其他孩子们纷纷开口加入讨伐阵营,一张张愤世嫉俗的小脸朝向鹤立鸡群的两个年轻后生,七嘴八舌说得好不热闹。 “你们是嫉妒人家卖的好吧?” “肯定是,我认识他们,一个卖汽水一个卖茶叶蛋,买卖做不过人家就跑来撵人。” “这么大人欺负小孩儿!” “欺负小孩儿!欺负小孩儿!都来看大人欺负小孩儿!” 两个年轻后生万万想不到不过是想撵个抢生意的愣头青,却好像捅了马蜂窝一样,被夹在人群中间群起而攻之。 要是一两个小毛头吓唬吓唬也就完事了,偏偏是一群,能吓唬住才怪。 何况两人胆子再大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惹不惹得起这群少爷小姐们,所以平时蛮横的两个后生站在原地任那些小毛头们喷唾沫星子,看上去很是有些滑稽。 其中一个横惯了的脸上挂不住,脾气一上来张开两只手抓住自行车上的编织筐,对秦家明喊道:“你走不走?不走我现在就把东西给你砸了!” 人群中有人喊道:“你凭啥砸人家东西?少年宫是你家开的?” “我管谁家开的!我说不让他在这儿卖他就不能卖!” 秦家明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编织筐不松手,左顾右盼正在思量惹不起躲得起,实在不行带着这些买主去远一点的地方支摊继续卖。 忽然就听身后一道稚嫩的声音高声喊道:“少年宫我家开的!我让他在这儿卖!” 人群瞬间又是一静,大大小小的脑袋纷纷转头向后看去。 只见围墙边站着一个背唐老鸭书包的小男孩儿,嘴角还挂着辣条汁,一手隔着塑料袋抓着一把辣条,另一手抓着一个老人的衣角,看上去满脸稚气,。 “我爷爷是少年宫馆长,少年宫就是我家开的,是不是爷爷?” 人群中间的少年宫老馆长闻言嘴角不由得一抽。 第16章 傻眼 什么卫生费、跟城管打招呼不过是用来骗骗小孩子的说辞,别人不知道馆长怎么会不知道。 被自己孙子推出去做出头鸟的老馆长皱眉看两个年轻后生,严肃说道:“以大欺小,不像话。” 两个年轻后生急忙灰溜溜从人群中挤出去,孩子们立刻爆发出胜利的欢呼。 馆长的孙子高举着手中的辣条扯着脖子对秦家明喊:“我就说少年宫是我家的吧,以后辣条你随便卖!” 馆长不满地扯了扯孙子的手,转头和蔼的对秦家明说道:“少年宫不收卫生费,也不用跟任何人打招呼,只要东西干净卫生,谁都可以来卖。” 秦家明本来提心吊胆地演着戏,后来却被孩子们的热情和真心感动到眼眶通红,他抓起一把辣条就往小男孩的塑料袋里塞,“谢谢,请你吃辣条。” 这回他应该够大方了,小男孩激动得直跳脚。 其余声援他的同学秦家明也没有忘记,凡是买辣条的他一律多送一根。 同学们心地善良,没有忘记秦家明赚钱是为了给爷爷治病的事,免费送的辣条一一收下,钱也一分都不少的给他。 门口发生的事也传进了少年宫里,正逢下班时间,在看到带头给孙子买辣条的馆长时,员工们纷纷驻足,都愿意追随老馆长的步伐,或多或少地买些辣条支援勤工俭学的学生。 整整一编织筐的辣条,保守估计怎么也得有三四十斤,秦家明不到下午四点钟就卖了个干干净净。 蒋梅给他做的围裙正中央有个带拉链的钱袋,钱袋里鼓鼓的,秦家明骑着自行车回家,路上隔一会儿就摸一下,嘴角的弧度就没落下过。 进村时秦家明把自行车铃摁个不停,清脆的铃声撒了一路。村民都知道他从贺兰那里批发辣条在学校卖,此时看他那模样就知道今天的买卖绝对红火。就是不知道这大周末的,他一个孩子把辣条卖去了哪里。 村长叼着旱烟袋坐在路口的石头上,眼瞅着秦家明兴冲冲推着车进了贺兰的院子,说道:“好东西从来不愁卖。” “兰姐!卖了!全卖了!我卖了好多钱!”秦家明将自行车往墙边一靠,疯了一样冲进屋子里。 贺兰昨天长途跋涉回来体乏还没缓过劲儿,正躺在床上补觉,闻言半睁开眼睛问道:“卖了多少?” “不知道,我还没数。”秦家明急忙去解身上的围裙,越急越出错,生生把活扣给拉成了死结,他索性不解了,把钱一股脑掏出来摆在饭桌上,献宝一样眼睛亮晶晶地说:“看,这么多,得有五十块吧?” 他平时在东郊小学卖辣片也不少赚,多的时候一天能有十块钱呢,这里毛票这么多,肯定有五十块。 贺兰闭上眼睛懒洋洋发话:“数完告诉我。” 秦家明开始在饭桌上排兵布阵,按照面值先将纸币分类,每数完一个面值就在纸上记下金额,全部数完再相加。 最后得出的金额高达六十七块,他算了好几遍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把钱重新数了三遍,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六十七块,六十七块呢兰姐。”不知道具体金额的时候秦家明还在大呼小叫,知道了反倒不敢高声语,恐惊美梦一样。 贺兰睡眠质量不错,秦家明数三遍钱的工夫她已经沉沉睡去。嘴巴微张,甚至还打起了轻微的呼噜。 秦家明守着满桌子的毛票,望着床上熟睡的贺兰,心里鼓胀胀的全是成就感。 屋外传来说话声,不一会儿蒋梅伴着陈雪华走进屋来。 陈雪华看见满桌子的钱当时就是一愣,笑着说道:“家明回来啦,看这情形钱没少赚吧?” 秦家明按捺住要跟蒋梅邀功的冲动,淡定地收拾钞票,回道:“不全是我的,兰姐累了,顺便让我帮忙数一数。” 人不大,心眼儿不少,还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呢,陈雪华忍不住腹诽。 满桌子的钞票实打实地扎进了她的眼睛里,那么多,可见无论是贺兰母女还是秦家明这半个野孩子,凭着辣片都没少赚钱。 自从贺兰跟豆腐厂的合作吹了,她只从豆腐厂买过一百斤豆皮。按照贺兰以往的销售速度,豆腐厂早早就为她准备好了下一批的货。怎料时间到了贺兰却迟迟没有动静,陈雪华打听后才从蒋梅口中得知贺兰去外地进货了。 “她说豆皮做的辣片口感一般,她买质量更好的去了。”蒋梅当时按照贺兰的吩咐这样对陈雪华说道。 转头陈雪华就把话带到了豆腐厂,厂里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名员工纷纷傻眼。 豆腐厂的领头人是妇女主任,她心急火燎地跑去找村支书支招,“你不是说贺兰不可能舍近求远吗?你看看,她连外省都敢去,还有啥不能的。” 牛筋面的送货车进村时正赶上晚饭时间,后趟街的邻居们可都看见了,车牌号是外地的,连司机的口音都是。 村支书怨妇女主任沉不住气,端着搪瓷缸子四平八稳地说:“进货是进货,她得能卖出去才算,她那辣片要不是用咱村的豆皮能卖那么好?等着瞧吧,好戏在后头。” 村支书敢这么说也是有所依据的。陈庄村的地下水水脉与众不同,老早就有地质队来勘探过,说是富含多种什么什么素和矿物质,对人体有好处。所以陈庄村做出来的豆腐格外嫩也格外香甜,要不怎么人人都会做豆腐,只有陈庄村能办起豆腐厂来呢。 虽然豆腐厂现在是半死不活的状态,但是东郊一带村镇出去打听一下就知道,陈庄村的豆腐绝对是叫得响的特产。 因此村支书坚持认为贺兰的辣片大受欢迎,一方面虽然有她秘制调料汁的贡献,另一方面也绝对少不了陈庄村豆皮的功劳。 离了陈庄村的豆皮她贺兰绝对翻不出花去,何况那什么辣条本地人见都没见过,新事物哪是那么容易就被人接受的?等着瞧吧,早晚得歇菜。 村支书老神在在地端着他的搪瓷缸子从早等到晚,没等来他预想中贺兰生意受挫的结果,却先后等来了许多村民自愿批发辣条零卖和村里涌进大量批发商的消息。 第17章 一传十十传百 第一个卖辣条的二道贩子当然是秦家明,第二个站出来的则是陈雪华。 那天在贺兰房里看见满桌子的钞票实在将陈雪华刺激的不轻,她回家琢磨两宿,越琢磨越觉得辣条这生意能做。 没道理一个半大的孩子能赚得盆满钵满,她一个成年人却不行。秦家明不就是在学校里卖辣条么,她也可以啊。东郊小学里面有秦家明,外面有贺兰,那其他学校总没有吧? 全县大大小小十几二十所小学呢,比东郊小学大的、学生多的还有很多,就不信她一个都站不住脚跟。 最主要的是,无论是辣片还是辣条现在都处在刚刚面世的阶段,销售范围仅限于东郊小学附近,远一点的学校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既然辣片和辣条在东郊小学能够畅销,同理可证在其他学校也能行。 陈雪华将这个道理想通,转头就跑去找她大嫂。 做生意这种事跟她爸妈是没办法讲的,两个老顽固根本说不通,掉过头来还会拿她当笑话在各自的亲戚面前说笑。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先下手为强,用事实来堵住他们的嘴。 陈大嫂因为一连生了两个闺女颇不受陈炳忠夫妻的待见,从分家时陈雪华她妈只给他们一家四口三双筷子便可见一斑。 当时陈大嫂气得窝在土房里嗷嗷哭,还是在豆腐厂上班刚领了第一个月工资的陈雪华雪中送炭,买了一把新筷子、一套新碗碟送了过去。 小姑子仗义,当嫂子的自然对她掏心掏肺,姑嫂两个处的跟亲姐妹一样,陈雪华什么话都跟陈大嫂说,做生意这件事自然也要问一问她的意见。 陈大嫂为人谨慎,听了陈雪华的想头没有说行也没说不行,而是自掏腰包买了些辣片和辣条,赶上家里不忙的时候带上东西回了娘家。 她娘家在南郊,附近有个南门小学,村里许多孩子都在那里念书。陈大嫂回到娘家便拿辣片辣条给亲戚的孩子们试吃,每个孩子她都要问一遍:“这东西好吃不?一毛钱一个你买不买?” 得到的回答都是肯定的,甚至有孩子当场便拿出零花钱来要立刻购买。陈大嫂心里有了谱,回到家就斩钉截铁地对陈雪华说:“干吧,嫂子支持你。” 陈大嫂还建议陈雪华别只盯着辣片和辣条,贺兰那里的薯片味道也不错,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不如捎带手一起卖。 于是陈雪华偷摸辞掉了豆腐厂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工作,拉上陈大嫂一起做了二道贩子。姑嫂两个约定共同出资从贺兰那里进货,然后结伴去南门小学外卖货,赚的钱平分。 未开发的地界潜力总是巨大的,姑嫂两个从开始摆摊时的默默无闻到后来的生意火爆只用了短短两天时间,两天以后全校小学生都对姑嫂二人翘首以盼。 与此同时,一个又一个商店小老板偷偷摸摸出现在了东郊小学附近。 这件事就是秦家明的功劳了。他在少年宫卖辣条一炮而红,首批看在馆长面子上买辣条的人里面有个女同志,她把买来的辣条拿回家切了切当凉菜放上餐桌。可不得了,不仅受到了家里孩子的热烈欢迎,连喝酒的公公都爱不释手,连连说她买少了,又不贵,叫她下回遇到再多买点下酒吃。 女同志的婆婆开着家商店,看见大人孩子都爱吃就突发奇想,要不买点放在店里卖? 然而少年宫虽然从早到晚都开着门,秦家明自己却是个学生,只有周末他才会去摆摊。女同志几番打听,终于从别人的只言片语里探听到秦家明说过自己是东郊小学的学生,于是她便跑到东郊小学来找秦家明。 开始她还犯愁如何在东郊小学大海捞针,结果刚下公交车就发现不远处的摊位上围着许多人。正是上课时间段,学校校墙下一长串小摊的萧条景象与马路对面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小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眼瞅着一个从摊位里挤出来的成年人一手拎着大包蓬松的薯片,另一手明显是沉甸甸的辣条,女同志不由得激动非常——看来她运气不错,一下车就来到了目的地。 她对辣条的兴趣其实一般,没想到却一口就爱上了蒜香薯片。于是除了原定计划为婆婆购买了一部分辣条外,她还用自己的工资额外买了些薯片回去试水。 这一试不要紧,三十块钱的货两天便售空。婆婆等不及儿媳妇下班去帮忙进货,自己就坐公交车横跨了整个市区来东郊小学找贺兰。 其他商店老板基本都跟这对婆媳的经历差不多,脑子更灵一点的则直接找去了陈庄村贺兰家里,登堂入室跟贺兰谈合作。 有压价的,也有想要购买调料配方的。贺兰一口就回绝了购买配方的要求,对压价的倒还算和气,价格可以谈,但是要建立在进货量足够的基础上。 她的院子跟陈家就隔着一堵墙,来人多的时候屋子里坐不下便干脆坐在院子里,说的什么内容陈家人只要稍稍在后窗驻足就能听个一清二楚。 于是很快贺兰的生意越做越大的消息便在村里不胫而走。陈炳忠夫妻直到向外传闲话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女儿陈雪华早就将豆腐厂的工作辞了,新工作正是他们口中的二道贩子。 二老气不打一处来,豆腐厂的工作多稳定啊,干一天算一天的钱,别人想干还没机会呢,她倒好,干得好好的偷摸辞了。 当天陈炳忠夫妻便备好了笤帚和马鞭,单等陈雪华回来便要上家法,好叫她知道知道厉害。 陈雪华在爸妈跟前二十年,对自己父母知之甚深,进门看见马鞭放在桌子上她便知道事情瞒不住了。但她早有准备,二话不说就将身上装钱的挎包往桌子上一甩,胳膊肘压着马鞭就开始当着二老的面数起钱来。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这是昨天和今天赚的钱,三十块整,柜子抽屉底下还压着一百二,是前段时间赚的。” “我跟大嫂算过,每天卖辣条和薯片我们少说也能赚个二三十块,一个月保守估计每人就是四百块。” “我觉得比在豆腐厂强,爸妈你们觉得呢?” 天老爷啊,村里那个半死不活的豆腐厂一个月最多时给开过一百块钱工资,还只有一次。他们闺女现在做二道贩子居然能赚四百,那还有啥好说的? 陈炳忠笑得能看见扁桃体,抓起马鞭说道:“我就说我闺女有能耐吧,骑车累不累?爸把这鞭子绞一绞,回头赶车送你去卖货,还能多卖点。”回头瞪了一眼抓着笤帚不放的老伴儿,喝道:“等啥呢?没看见闺女身上都是灰么,还不赶紧给打扫打扫。” 陈雪华实打实赚到了钱,陈炳忠夫妻不免各自打起了小九九,大哥\/三弟家生活不容易,不如告诉他们也去批发辣条卖。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陈庄村凡是脑子活的都来登贺兰的门,这下村支书的搪瓷缸子终于端不住了。 第18章 好人家的 “我说什么来着?你以为没有咱这臭鸡蛋人家就做不成槽子糕了?看见了吧,人家不仅能做,做的还好着呢。” 村委会办公室里,村长叼着旱烟袋吞云吐雾,面对沉默不语的村支书刻薄话一句接一句连珠炮一样发射。 村支书算是村长看着长大的,在他老人家面前向来不分上下级,腆脸笑着说:“叔,我不是年轻经历少么,想岔了总是难免的。” “知道错了?”村长心里稍稍舒服了点,知道错了证明这人还有救,不晚,“这回知道该怎么办不?” “知道是知道,不就是赚钱要跟小贺那丫头平分么,但是话说回来,叔,咱豆腐厂可是村办企业,那是正经在党的领导下……” “得得得!快把你那唾沫星子省省吧,我看你还没真正意识到自己错在哪儿了、错得有多离谱。”村长皱紧眉头往烟袋锅里续烟丝,一眼接一眼地白村支书,“接下来我说,你听着。” “你到底想不想豆腐厂好好发展?” “那当然想了。” “贺兰提的要求你同意不?” “……” “同意还是不同意,痛快说。” “同意。” “既然你同意那我就豁出这张老脸去再找贺兰说一回。”村支书刚刚抬起满是希望的脸,就听村长冷哼一声接着说道:“但是我有个条件。” “啥条件叔你说,只要不违背党的纲领,能够造福咱们村,啥条件我都同意。” 村长悠悠吸了一口旱烟,露出一个不出所料的笑容,说道:“从今往后我来当豆腐厂的厂长,将来不管豆腐厂怎么发展,你都不能指手画脚,更不许多说一个字。” “你想在豆腐厂做主也不是不行,等我死了再说。就这一个条件,你能答应不?” “唉呀!叔,你至于这样吗?”村支书气急败坏的满屋子转圈,“你这么说好像我是啥破坏分子似的,我是那样人吗?” “你不是,我心里清楚你绝对不是,但是我也不能拿全村老百姓的大事跟你赌,所以我只能想出这么个办法来,我就问你,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你答应我现在就出门去找贺兰,不答应就当今天什么事都没发生,豆腐厂就那么半死不活地继续耗着吧。” 村支书脸上愤愤然,胸膛剧烈起伏许久,好半天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吐出三个字:“我答应!” ------ 贺兰跟蒋梅近些天忙得脚打后脑勺,买了一车牛筋面,短短半个月时间便卖掉了将近一半,还有源源不断的订单在屁股后面追着,眼看剩下的一半又被订出去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也就不愁卖了。 为了应对突然增加的订单,娘俩这些天起五更爬半夜,争分夺秒地干活,即便这样也常常供不应求,因此她们正商量要不要从村里雇两个身手麻利的人来帮忙。 村长就在这个节骨眼找上门来。 贺兰一见村长就笑,笑容直达眼底,开门见山地问:“大爷,我看您老精神焕发,怎么,有好事儿啊?” “对喽。”村长笑呵呵的弥勒佛一样,故作玄虚地说:“你猜猜。” 贺兰一边在脸盆里洗手,一边抿唇笑着看村长,“我猜猜……豆腐厂现在归您领导了?您一个人就能当家做主了?” 村长大笑出声,十分畅快,“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我现在是豆腐厂的厂长,有啥事我说的算。” “恭喜恭喜啊,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您老以后肯定前途不可限量。” “你这丫头,我的前途不在你手里头抓着呢么,限不限量还不是你说的算,嘿嘿。” “嘿嘿。” 村长把厂长的任命书和村支书写给他的保证书拿给贺兰看,问道:“这回心里有底了吧?” “有底了。”贺兰摸一摸鼻子,说道:“我还以为您老搞不定呢,我都打算这批辣条卖得差不多就买机器自己建作坊了。” “看来我来的很是时候啊。”村长面上依旧笑呵呵,心里则万分庆幸自己来的及时,“自己建作坊多累,咱村就有现成的,你那个什么辣条豆腐厂能做不?不能做我跟村委会说一说,实在不行以村委会的名义贷款买机器。” 让村委会贷款?也就是说得经村支书的手才能办成事,贺兰想想就觉得头痛,仿佛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声音萦绕在耳畔久久不散。 “大爷,那也太麻烦了,等您走完流程市场都被别人占完了。”贺兰露出一个略显为难的笑容,说道:“我看不如这样,为了不让您老人家为难,机器由我来买,就当我入股的诚意,这样对外您老人家也好说。” 看不起技术入股的肯定不止村支书一个人,换成设备入股就好听多了。 “这样是不是占你太多便宜了?”村长斟酌着说道,“以前咱们说的可只有调料配方。” “您老厚道,既然您提了那我就实话实说,设备和配方可以写进合同里,同时我私底下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您老帮个忙。” “你说。”村长正色道。 “我们娘俩想在村里落户,但是一来我们没有户口本,二来也没有身份证,这个事儿,您能办吗?” 村长直视贺兰的双眼,肃然问道:“户口本和身份证都没有?” “都没有。” “户籍所在地还记得不?” “记得,不过发大水村子都冲没了。” “怎么不在当地补身份证和户口本?” “不想让人知道我们母女的落脚地。”贺兰一眨不眨地看着村长,“我妈是被拐卖给我爸的,家里人嫌我妈生不出儿子,准备把我们娘俩分开卖掉,得了钱好盖新房、买新人。” 村长眼中的犹豫慢慢散去,解开烟袋一点一点往烟袋锅里塞烟丝。 “是好人家的就行。” “是好人家的。”贺兰垂下眼眸,语气低落:“我们娘俩也不过是想好好活着。” 村长抽完一袋烟,将烟袋锅在脚底磕了磕,一边卷烟袋一边说道:“能办。” 第19章 转变身份 贺兰买牛筋面的时候曾经留意过,卖牛筋面生产设备的就那几家。因此跟豆腐厂的合作合同一签订,她便直接奔赴生产厂家所在地去购买生产设备。 生产设备大名叫做膨化机,原理跟走街窜巷蹦爆米花棒子的机器差不多,只不过有些零部件略作改动。 以贺兰的眼光来看设备价格真不贵,那种小型的可单人操作的膨化机价格才六七百块,买的多还有优惠。 贺兰有足够的野心,认为适用于小作坊的小型机器不足以支撑食品厂未来的发展,所以她便把目光重点放在了中型设备上面。 中型设备好是好,无论是速度还是质量都没得说,唯一的问题就是价格略高。一台机器四千多,跟她存折上的金额画等号,像专门为她量身打造的一样。 就像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有钱也不能全压在机器设备上,总得给自己留一点过河钱。 村长那里虽然也有所准备,但是他代表的是村委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在食品厂还没有走上正轨之前各种目光都盯着呢,这个时候提用钱无异于授人以柄。何况签订的合同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贺兰是设备入股,这钱就应该她出。 贺兰思来想去跟厂家提了个建议,机器的价格她可以接受,一分不讲,但是她要求先付三分之一的货款,其余三分之二分期付款,一年内还清。 “我有绝对的信心按时还款,并且我还敢打包票,一旦我们厂打开市场,不出一年时间我就得来买第二台、第三台机器。怎么样?为了拉我这个回头客,你们考虑考虑?” 两个厂子一个国企一家私营,贺兰都没放过,一模一样的话分别对两家的厂长都说过,端看谁家考虑得快,先下手为强了。 不过她猜测应该是私企反应速度更快一些,另外那家国企多少有些仗着资历目中无人的意思,整个厂子都已经露出一种强弩之末的疲态了,对送上门的生意仍没有半分上心的样子。 事实果然如此,私企考虑三天后同意了贺兰的提议,不过他们也有条件,要求安排专人跟车送货去相州,且分期付款的合同必须要求食品厂的主要负责人签字才行。 贺兰欣然应允,连来带去刚好一个礼拜,送货车就进了陈庄村。 这些年上面一直在号召各村镇学习南街村精神,对乡镇企业大力扶持,各种优惠政策频出。村长便乘着这股东风,在贺兰外出采购期间办了一件大事——把村里的豆腐厂正式更名为光明食品厂,自己任厂长,贺兰是副厂长,村支书挂名了一个党支部书记。 食品厂开在原来的村小学里,原本只占两间教室,贺兰临走之前跟村长敲定,面积再扩大两倍,干脆将一排教室全都占了。 膨化机还没到位,村长便在大喇叭里向全体村民公布了豆腐厂正式成为光明食品厂的好消息,并且还发布了用工通知,总计招工六名,男女不限,待遇跟县里的正式工一模一样。 豆腐厂从前的用工方式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原本有员工八名,开工后发现冗员过多,第一个月就辞退了三人。剩下的五个人干了半年,入冬后产量减少又辞退一个。 最后留四名女员工守在半死不活的厂里,哪天开工有事不能来就叫家里人临时去顶替一下。上个月陈雪华悄悄辞职了,妇女主任没提招人的事,三个人的工作量跟以前比也没啥区别。 哪知道一夜之间豆腐厂改头换面成了食品厂,除原本的三个人继续留用外还要再招六人。 这个时候心里最难受的人就是陈雪华,她前脚刚辞职,后脚豆腐厂就今非昔比了。尤其当她得知豆腐厂之所以改头换面是因为有了贺兰的加入,心里更加悔不当初。 她、秦家明,还有村里许多人最近忙得脚打后脑勺是为了啥?不就是因为从贺兰的辣条上面尝到甜头了么。好么,现在贺兰摇身一变成为食品厂的副厂长,那不用说,以后无论是辣条、辣片还是薯片这些东西一律都改为食品厂生产了,他们这些二道贩子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还不如当初就留在豆腐厂,虽然收入没有卖辣条和薯片高,但是好歹稳定。 秦家明跟陈雪华一样,心里也打鼓。不过他发愁的不是工作稳不稳定,他愁的是以后能不能从食品厂批发辣条卖。 村长在喇叭里说食品厂不像豆腐厂,一切必须按照规章制度来。食品厂如果真的上纲上线,那么成本肯定高出许多。他用加热后的锯条给辣条封口每根都要多赚一分钱呢,何况正轨的食品厂。 一时间几乎所有的小商小贩们都在人心惶惶,就怕才找到的财路眨眼间就断了,或是突然变窄了。 于是当贺兰夜里八点多钟回到家,陈庄村的二道贩子们闻风而动,纷纷前来打探消息。 贺兰坐在人群中间旁若无人的吃着蒋梅做的蛋炒饭,一口气扒完半碗才给了句痛快话。 “把心放回肚子里,无论是薯片还是辣条,散装的批发价格不会变。” “但是你们也有个心理准备,厂里肯定不会只做散装批发,独立包装会同时上线,到时候往各种商店门市推销,肯定对你们的生意有影响。” 众人的欣喜还没等爬上眉梢,兜头便是一小盆冷水。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开口又该说些什么。 “所以我劝大家,是时候转变一下身份了。” “一来二道贩子再怎么赚钱在买东西的人眼里也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游击队,肯定不如商店和门市来得靠谱。” “二来独立包装便于携带,省时省力,商店和门市肯定主推这个,你们卖散货的才多少人?全县有多少商店门市你们知道吗?你们打不过人家的。” 人群中议论声嗡嗡响个不停,终于有人仗着胆子问了一句:“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刚才不是说了么,转变一下身份,别做二道贩子了,来食品厂做推销员。”贺兰放下碗筷,循循善诱道:“好歹也是自己村里的企业,干得好年底人人都能分红,怎么能不出一份力呢,是不是?” 第20章 无心插柳 老村长起初对贺兰这个发动全体村民做食品厂推销员的计划持怀疑态度,不是怀疑贺兰想一出是一出,而是怀疑这件事的可行性。 “村里有一个算一个,祖祖辈辈全都在土里刨食,你让他们不种地改进城去卖嘴皮子,我怕他们连嘴都张不开。” “您这就是大家长的思维方式,总觉得孩子小撒不开手、不放心。”贺兰打趣道,“您想,推销员跟二道贩子有啥区别?” 老村长想了半天,回道:“二道贩子赚钱自己花,推销员是给厂子赚钱。” “也对也不对,推销员可不是给厂子赚钱,他们也是给自己赚,只不过赚的是月工资,不是时时都有的毛票。” 贺兰准备引进上辈子打工时公司的销售层级模版,为推销员们设立相应的等级,每月的销售额达到一定数量会升级,每升一级除了提成会相应的多一些,还会配发额外的奖金。 当然,这个规定针对的是所有产品,不单单针对独立包装。独立包装虽好,但散货的下沉市场规模庞大,以现在的国民收入和城乡居民比例来看,说散货能跟独立包装平分秋色一点都不为过。 所以贺兰准备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任何一个有发展空间的市场她都不准备放过。 喜欢自己赚钱自己花,不想去卖嘴皮子?没问题,反正货品质量都是一样的,批发散货的时候有独立包装的配额,买多少散货必须连带购买一定数量的独立包装,有建议零售价,只需要照着卖就行,全县都一个价。 喜欢走街串巷找人唠嗑又嫌带货不方便?更没问题了,厂里可以送货,你只需要跟去把货款带回来就行,省时省力。 贺兰打的就是凭借散货现有的销售规模,带动独立包装迅速占领市场份额的主意。虽然大多数二道贩子们都对她强买强卖的规定感到不满,但碍于辣条和薯片都是食品厂的蝎子粑粑——独一份的买卖,他们想不做都不行。 与此同时虽然村长多次发动村民做食品厂的推销员,但响应者寥寥无几。好不容易有两个做得不错的,却几次三番被二道贩子们嘲笑是给地主扛活的长工,自己光着屁股却操心地主老爷的买卖不好。 一个半途而废,另一个勉强坚持到月底便重新回归了二道贩子的怀抱。 村长半点不愁,整天在食品厂里溜溜达达。以前豆腐厂开工时是什么样?现在食品厂开工又是什么样?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现在的状况完全符合他的预期。 在他看来贺兰还是年轻,太激进,总想一口吃成个胖子,哪有那么容易的事?饭总得一口口吃,事情得一步步做,急不来的。就像办这个食品厂一样,当初他就是耐得住性子才终于等到恰当的时机,他要是着急就不会有今天的食品厂了。 贺兰着急主要有两方面原因,一是膨化机的尾款还高悬在她的头顶,二是偌大一片市场完全空白,不趁现在捷足先登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别人出了仿品自己再追悔莫及? 膨化机谁都能买,牛筋面在隔壁省也算畅销,不过是暂时没人将牛筋面和零食联系到一起罢了。谁能保证没有天赋异禀的选手横空出世发明出味道更佳的调料,一举抢占市场份额呢?毕竟国人的模仿能力强大,没有什么是不能拷贝的。 别人指望不上,贺兰只有亲自出马。东郊小学附近的商店和门市部意料之中被她轻松拿下,南门小学和少年宫附近的也不在话下。 渐渐地,贺兰的推销行为引起了绝大多数二道贩子们的不满。人人都抱着吃独食的心态妄想赚个盆满钵满,贺兰绝不错漏一个的态度显然跟他们的意愿背道而驰。 堂堂一个副厂长竟然跟批发散户抢生意,也太不要脸了。 态度好一些的比如陈雪华,私底下找到贺兰商量,南门小学附近的商店门市能不能由她来负责推销,不要提成也行,她就想保住南门小学这块自留地。 态度不好的招数可就下贱多了。贺兰以设备入股食品厂街知巷闻,那台膨化机的价格在村委会内部更加不是秘密。就有人忍不住纳闷,她们这对孤儿寡母在陈庄村落脚不过短短三四个月,哪儿来那么多钱买机器?要是真有钱就该去住楼房,何必租别人家巴掌大的后院,也不知道她那么多钱都是从哪儿来的。这部分人以秦老二媳妇为代表。 流言蜚语的传播速度向来极快,等传到村长耳朵里的时候他自己儿子陈进峰都被拖下水了。传闻村长之所以非要坚持跟贺兰合作办厂是因为相中了她当儿媳妇,要不怎么贺兰说什么村长都同意呢。 贺兰习惯以小人之心审时度势,认为关于她和陈进峰的谣言里应该少不了村支书的助力。 想也知道除了他没别人。合作办厂之前他想一出是一出,一而再再而三地给贺兰下马威,最后却落了个无功而返。 以己度人,贺兰觉得如果自己是村支书,被人几次三番的下脸,偏偏最后还证明对方才是正确的,她肯定会怀恨在心。 尤其现在食品厂的销售量肉眼可见在增加,功劳却跟村支书没有一毛钱关系,他难免会抓心挠肝的难受,出阴招也就不意外了。 想到这里贺兰会心一笑,有些想给村支书送礼。不为别的,就为他这招无心插柳,冥冥之中为贺兰指了一条明路。 陈庄村的村委会在贺兰看来不过是只会拖后腿的酒囊饭袋,要不是为了户口和身份证,就算老村长是个实干家贺兰也不愿意铤而走险跟他们合作。 之前她最担心的事无外乎村长能不能震住村委会那帮人,以及能震住多久。现在嘛,村支书不是明摆着告诉她了么,招兵买马培植自己的势力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村长的儿子陈进峰因此被贺兰看在了眼睛里。年纪轻不要紧,只要他有能力、有野心,贺兰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一名合格的接班人,接他父亲的班。 在此之前她需要做的,便是带陈进峰出去见一见更加广阔的天地。 第21章 出差 贺兰决定将相州县这巴掌大的市场留给二道贩子们自己折腾,反正他们眼界就丁点大,与其跟他们在这犄角旮旯里内耗还不如出去闯一闯更广阔的天地。 恰好到了到了膨化机分期付款第一笔支付的时间,于是她点名陈进峰跟她一起去隔壁省会。 这一走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蒋梅如何安顿便是贺兰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前两次她离家时间都不算太长,一次三天一次七天,据秦家明后来报告,三天那次蒋梅夜里睡不着会翻来覆去数杏子。七天那次贺兰虽然没给她留下东西,但是中间打过两次电话,蒋梅的状态看起来明显比数杏子时要好很多,夜里睡得也安稳。 看来还是能听到声音的电话对蒋梅更加管用,于是贺兰决定这一次还是用打电话的方式安抚她。 村里唯一的一部电话安装在村委会,同时也是食品厂的联系方式。贺兰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她把蒋梅安排进食品厂工作,专门负调配调料。 这样一来蒋梅无论是接打电话都是光明正大,贺兰的调料配方同时也能够得到保密。 蒋梅向来对贺兰的决定言听计从,除了有些可惜正红火的摆摊生意外倒也没有别的意见。 贺兰便劝她:“调料配方才是最重要的,你只要将配方保住了,以后不愁赚不到大钱。至于三轮车,秦家明不是天天都骑去少年宫吗?干脆就给他用好了。” 蒋梅轻易便被说服,从此再无二话,贺兰才得以安心出门。 设备厂厂长满心以为贺兰这笔膨化机欠款会跟别人一样,三催四请七叩首才能收回来,万万想不到约定时间刚到贺兰就主动带着第一笔货款来交付了。 喜得厂长跟什么似的,亲自招待贺兰在厂子附近住下,还交代厂里食堂对贺兰和陈进峰二人免费。 贺兰也不跟厂长玩虚的,见面就送了他一箱辣条一箱薯片,直言相告自己这趟过来还款只是顺便,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开拓市场。 适逢三伏天,红彤彤的辣条盛在白瓷盘子里,入口麻辣鲜香,瞬间就能将人的食欲轻易打开。 有感于贺兰的重信守诺,厂长当场便把辣条和薯片分发给手底下的员工,言明是客户用他们厂的机器生产出来的产品,大伙帮忙推销一下,卖得好不仅能从贺兰那里拿到回扣,还能得到厂里颁发的奖金。 这年头说提成很多人不知道是什么,但要提回扣那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员工们一听买零食还能有回扣拿,纷纷踊跃购买。 这东西价格又不贵,味道还好,就算卖不出去给孩子留着当零食也不错。 不得不说省会城市的购买能力是惊人的,单一个设备厂就消耗掉了贺兰车上将近四分之一的货。 本来对此行一直有些忧心忡忡的陈进峰也终于露出难得的笑脸,稍稍有了些动力。 贺兰见他上道,便将这次的开拓任务完全交给他来指挥,去哪里推销和怎么推销都由陈进峰来定。 陈进峰脑子很机灵,第一时间便买了张全市地图。他把整座省会分成了东西南北四块,决定用两个礼拜左右的时间挨家挨户上门推销。 事实证明他定的时间还略微长了些。省会城市的居民到底比小县城人见多识广,对新事物的接受度也高,脑子活的人更加不在少数。他们拜访的商店门市十之七八都会留下一些货和名片,言之凿凿卖得好的话肯定会再电话联系订货。 虽然小商店的订货量都不大,但是架不住城市大,商店门市数量多,积少成多卖掉的货品数量相当可观。 第十天左右车上只剩下大概四分之一的货,全市大大小小的商店门市已经被他们全部光顾完毕,再没有新客户可以开发了,贺兰便拍板打道回府。 住在设备厂附近招待所的最后一晚,贺兰请设备厂厂长下馆子,席间听隔壁桌聊天说明天国道附近有大集,是一个月里最大的一次,大到能绵延一公里的那种。 贺兰心思一动,把辣条当成下酒菜送给了隔壁桌喝酒的大哥,成功要到了集市的具体位置,非常巧,就在他们回相州县的国道边上。 第二天凌晨四点钟贺兰就把陈进峰叫了起来,两个人披星戴月开着车去往集市上摆摊。 第一回出差,带着货底子回去多少有损她这个副厂长的颜面,贺兰觉得不如干脆大甩卖。 天还没亮,启明星高挂夜空,国道下面一条土路上一片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即使四点钟便出了城区,贺兰他们依旧算来得比较晚的,靠近东侧入口的好位置已经被人占完,他们的货车只能龟速向西寻找合适的地方摆摊。 一直开到集市尽头才算找到能容身的地方。路边传来阵阵扑鼻的香味,往左闻是油香,往右闻是面香。马路左边支着两个打烧饼的炉子,右边两口大蒸锅上面摞着老高的蒸屉,明显是个卖馒头的摊位。 贺兰闻着香味儿唾液疯狂分泌,当场便决定就是这儿了。 两人一起跳下车,贺兰问陈进峰:“你吃什么?” 陈进峰回答:“随便。” 贺兰转身便施施然奔对面烧饼摊去了,留陈进峰去跟馒头摊大姐打交道。 烧饼闻起来可比馒头香多了,价格略贵,五毛钱一个。摊上卖的胡辣汤色香味浓,看起来比省城的还要更诱人。 贺兰要了两碗胡辣汤,一碗端过去给了对面的陈进峰。她自己则在烧饼摊上慢条斯理撕开一个烧饼,不要钱似的往里面夹辣条。 半个烧饼进肚,胡辣汤才喝了三分之一,天光便已大亮。国道上面引擎声连绵不绝,不多时便有许多大货车停车熄火,几名司机从护栏里翻身跳出来,顺着前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直奔集市而来。 两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径直来到烧饼摊前,开口叫道:“郭师傅,老样子。” 老板笑着答应下,一人面前放下一碗胡辣汤,三个烧饼。 其中一人自顾自站起来去旁边的咸菜碗里夹了一碗咸菜,回过头来跟同伴一口汤一口饼再夹一筷子咸菜,吃得不亦乐乎,不大一会儿就出了满头的汗。 贺兰坐他们对面,睁着两只探照灯一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人家看,想不被发现都难。 一个男人朝她一扬脖子,问道:“姑娘你瞅啥?” 贺兰不好意思地笑,摸摸鼻子说道:“实不相瞒,我苦夏,胃口不好,吃不下东西的时候就愿意看别人大口吃饭,这样我自己就有胃口了。” 两个男人同时哈哈大笑,“你们女的真是,啥矫情毛病都有,还有乐意看人吃饭的。” 贺兰抽了抽鼻子,指着自己面前的辣条说道:“还得配着我们厂的辣条才能开胃,要不以前年年夏天我都瘦得跟骷髅似的。” 其中一人浑不在意地问:“啥是辣条啊?” 贺兰立刻自来熟地过去跟两位大哥拼桌,各送上一袋辣条后说道:“两位大哥尝尝,辣条配干粮是一绝,味道绝对没话说。” “白送的?” “我请客,您要是觉得好吃就到我车上买点,不买也没关系,帮忙宣传宣传也行。” 其中一人撕开包装将辣条倒在胡辣汤上,一口下去当场便愣住了。 “不错啊,比咸菜好吃多了,要是便宜就买点,配干粮吃省钱。” 贺兰笑呵呵应承着,回头看去发现陈进峰不知何时站到了馒头摊的蒸锅旁边,正在免费给买馒头的顾客派发辣条,看情形比贺兰这边的业务拓展得快多了。 第22章 鹬蚌相争 跟货车司机们插科打诨的时候贺兰才知道,原来这个大集虽说每三天一小集,九天一大集,但尽头处的这两家馒头烧饼摊却是常年都在的。 因为紧挨着国道,不管是跑远途还是近处的司机们出城都要路过这里,所以也就习惯了在摊位上买干粮带着路上吃。 烧饼摊上免费提供咸菜,馒头摊大姐一手杂拌菜的绝活,两家的地位在大车司机心里难分伯仲。但总的来说烧饼摊的生意要逊色一些,因为五毛钱能买三个馒头,却只能买一个烧饼,所以大多数光顾烧饼摊的都是那些跑长途赚得多又不愿意亏待嘴的司机。 贺兰听到这里便极力向烧饼摊老板推销:“郭师傅,您要不要也来点辣条放在摊上卖?搭配着你的烧饼绝对畅销。” 两名货车司机立刻现身说法:“是啊郭师傅,买点吧,这姑娘的辣条不管是泡胡辣汤还是夹烧饼,味道都是一绝。” 郭师傅擦擦手,舀了半碗胡辣汤掰了半个烧饼,一点都不客气的拿了贺兰两袋辣条,撕开后又泡又夹,三两口吃下肚后一抹嘴,利落说道:“中,来点儿!” 马路对面陈进峰已经爬上货车,一箱又一箱把辣条往馒头摊旁边堆,不时有买了馒头的顾客一转身去他那里买辣条。 郭师傅眼神不错,一眼就发现箱子里有散货,扭头便问贺兰:“散货更便宜吧?你车上还有多少?” “不多,也就三四箱那样吧。”贺兰答道。 “那你别让伙计卖了,都给我留下,成袋的也给我留两箱。” “好勒,您稍等。” 贺兰饭都不吃了,颠颠儿跑到对面大声对村长儿子说道:“散货不卖了,对面郭师傅说他全要了,再要两箱袋装的。” 正揉面的馒头摊大姐听见当时就不乐意了,扎着两条胳膊老母鸡一样蹿出来,扯着嗓子喊道:“那不行!凡事讲个先来后到,我早就跟这后生说好了要四箱散货、四箱袋装,你许给别人得先问问我同不同意。” 贺兰像是被吓了一大跳,两条浓眉当即耷拉下来,垂着嘴角为难地扭头往身后的烧饼摊上看。 郭师傅背对她心无旁骛一板一眼地打着他的烧饼,刚刚还在和她热聊的两名司机大哥则不约而同低下头去,鼻子差点埋进汤碗里。 “我不是不知道么。”贺兰低眉顺眼、委委屈屈去地说:“都是邻居,要不您行行好,让对面两箱?” “不让!”馒头摊大姐说完身子一拧就回去揉面了。 贺兰当着两边摊位上无数食客的面灰溜溜、慢吞吞回到烧饼摊上,站在郭师傅身后怯怯地说:“您都听见了吧?这事儿是我不对,您看这样行不行,我按散货价卖您七箱袋装的。” 郭师傅瞥了小媳妇儿似的贺兰一样,中气十足地回了一句:“中,八箱也中。” 两边摊位上坐得满满当当的食客都目睹了这场不及扩大便消弭于无形的争端,纷纷对争端的起因感到万分好奇。什么样的好东西竟能让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的馒头摊和烧饼摊撕破脸皮?看看稀奇。 一时间顾客蜂拥而上,压根不用贺兰跟陈进峰吆喝,成箱买的大有人在。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趟出来名片带的太少,在省城的时候就发完了,所以面对一个个潜在客户时贺兰不得不忍着心痛逐一叮嘱:“名片发完了,箱子和包装袋上都有我们厂电话,您打过去订货的时候找我们俩谁都行,他叫小陈,我叫小贺,记住了。” 一场酣畅淋漓的销售结束时已经接近上午十一点,货车上空空如也,一如贺兰和陈进峰的肚皮。贺兰稍好一些,好歹吃了半个烧饼一碗胡辣汤。陈进峰可就惨了,夹好的馒头和泡好的胡辣汤他只吃了一口就放下去搞免费试吃,等到收摊再去看哪里还有什么馒头,胡辣汤的碗都干净得仿佛被狗舔过一样。 贺兰一转身来到烧饼摊,跟闲下来正吃早点的郭师傅说道:“我们这就要走,我看您摊上烧饼和胡辣汤不剩多少了,都给我装上吧,我回去也叫厂里人饱饱口福。” 郭师傅话少,放下手中的烧饼便去给她打包,东西递过来的时候低声问贺兰:“下回你们啥时候过来?” “说不准,我估计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吧。”半个月时间应该足够整个城市消化掉现有的存货了,到时候把订单信息整合一下,说不定能凑够一车。 郭师傅把声音又放低三分,说道:“能早尽量早点,别忘了给我带五箱散货。” 贺兰忍着高兴老实巴交道:“散货不太好存放,三伏天坏的快。” “家里有地窖,冬暖夏凉,再放点冰块问题不大。”郭师傅胸有成竹回道。 贺兰便不再多说,默默跟他比了个ok的手势,转身上车走了。 93年的国道坑坑洼洼,连三十年后的乡道都不如,三伏天的风都是热的,贺兰坐在没有冷气的车里心浮气躁。 “回头让你爸去县里找找人,看能不能跟铁路方面搭上关系,行的话咱以后包个火车皮送货,花钱买冰块给火车皮降温也比你开车跑一趟强,这也太遭罪了。” 遭罪两个字是专门说给陈进峰听的,贺兰上辈子从小到大什么苦没吃过,三伏天出趟远门对她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但陈进峰不一样,他是村长最小也是最得宠的一个儿子,人生不说一帆风顺吧,却也没尝过什么苦头。贺兰怕这趟出差把他吓住了,万一回去后他打退堂鼓那可不太妙。陈进峰如果不干了,她上哪儿去再找一个合适的村长的继任者呢。 不过这趟出差也让贺兰对这个外表憨厚的年轻人大为改观,私以为他是个做推销的好苗子,很有做大区经理的潜质,认真培养的话说不定将来当食品厂厂长都是屈才。 但眼下还是得一步一步来,回去先跟村长通个气,看能不能先给他儿子搞一个销售科科长当当。 进村时正赶上晚饭时间,家家户户炊烟袅袅,一路上尽是饭香。 贺兰在陈进峰第三次停下车跟相熟的村民打招呼的时候忽然问道:“你觉不觉得今天人们见了你格外热情?” “哪是因为我,我看他们是看见你才这么热情的。” “是吗?”贺兰皱眉沉思,“先回厂里看看,我觉得厂里一定有事发生,没猜错的话应该还是好事。” 第23章 种瓜得瓜 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按理来说食品厂早就应该下班了,但贺兰和陈进峰进厂的时候却发现车间里灯火通明,隐隐还能听到设备运转的声音。 车刚停下,眼尖的陈雪华便率先从车间旁的会客室里跑出来,一把抱住贺兰不放。 “小兰姐……不是,贺厂长你们终于回来了!” 贺兰惊起一身鸡皮疙瘩,搞不明白陈雪华这副兴奋的样子究竟是为哪般。 紧接着会客室里又跑出来几个熟人,贺兰定睛一看都是从前她手下的二道贩子,现在厂里的批发客户,大多是本村村民。 “贺厂长回来了?恭喜恭喜啊!” “我去村委会告诉村长一声,他这两天一直盼着贺厂长回来呢。” “赶快去!村长说话算话,这回肯定要开表彰大会了。” 村民们一窝蜂把贺兰拥进会客室,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讲起贺兰不在的这十天食品厂发生的大事。 首先是陈雪华,贺兰走前便将南门小学附近划分为她的片区,由她全权负责推销业务。本来陈雪华从没把这所谓的业务放在心上,她接下业务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和陈大嫂在南门小学卖辣条的垄断地位罢了。 贺兰将业务交托给她后陈雪华从来没有主动去推销、维护过商户,但架不住辣条和薯片销售火爆,贺兰推销时又刻意没有给商户们留下太多存货,所以南门小学附近的商户在库存告急,贺兰又久久不至的情况下只好致电食品厂电话订购。 电话安装在村支书的办公室里,那两天村支书几乎化身为接线员,每天只要一上班就开始为食品厂登记订货内容,不出两天他这个食品厂的挂名人员就对厂里的货品如数家珍。 村长怕他烦,临时调了一个员工过去专门负责接订购电话。后来这位接电话的员工跟前来进货的陈雪华打听:“你的片区业务那么好,提成肯定不少吧?” 陈雪华一头雾水,待听明白了心头忽然一震,急忙去找村长要来订货单细看。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订货单上的总数加起来几乎相当于她和陈大嫂一个半月的销售量。 算下来提成少说也有四五百块。这还是建立在她从来没有维护客户的前提下,如果她当初听贺兰的话,沉下心跟商户们搞好关系,订单量会翻倍也说不定。 贺兰起初在销售科办公室的墙上挂了一块黑板,跟她在省城跑客户时一样,她将县城划分为五块区域,南门两个字后面堂而皇之地写着陈雪华的名字,销售额是令陈雪华感到心虚脸红的四个大红色数字:5313。 其次是秦家明负责的面积最小的少年宫区域,销售额1789,另外两个区域的销售额都还停留在三位数上。 陈雪华回头就去找陈大嫂,直截了当地通知她自己要去做推销员的消息。仅仅南门小学附近就能凭空给她生出四五百块的提成,县里还有那么多空白区域没人经营,傻子才干瞪眼不去干。 而在这份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到陈雪华头上后,之前嘲笑推销员是长工的那些二道贩子们纷纷闭上了嘴,开始自动自发地为食品厂卖起了命。 人多力量大,县里的商户们很快便被瓜分干净。然后急需业绩的推销员们便把目光又转向了农村和下级市场,有的甚至不需旁人提醒便把主意打到了相州以外的城市,主动提出要去外地开拓市场。 本地还好说,贺兰给打了样儿,去外地开拓市场那得算出差吧?定价、提成等等应该怎么算贺兰没说过,村长心里直抓瞎。 他不敢贸然答应,便推脱说一切等贺兰回来之后定夺。 然而还没等到贺兰和陈进峰回来,隔壁省城的订单便雪花一样纷至沓来。村委会的电话按下葫芦浮起瓢,二十四小时都有人打来订货,仅接线员村长就安排了两个人昼夜交替。 一夜之间陈雪华不断刷新的订单记录便被反超,超越她的人还是两个,贺兰和陈进峰齐头并进。 凡是见过销售科墙上那块布满红字的黑板的人都免不了在心中暗自咋舌,卖这么多,提成还不得拿到手软?厂子更得赚得盆满钵满,要不怎么天天加班加点开工,还要招新员工呢。 面对不断前来打探消息的村民村长惯会打太极,不论谁来问他都只有一个回答:“等贺兰回来再说,她走前说过销量好的话开表彰大会,回来问问她到底开不开。” 这下贺兰回来了,好奇心拉满的村民们可不就看到希望了么。 表彰大会到底开不开?发奖金的话还算不算数?那几个销售额飘红的推销员到底能拿多少提成?一个个问题同时砸向贺兰的脑门。 “开!算数!表彰大会上当场公布提成金额。”贺兰一拍桌子当场决定。 开玩笑,这一个月的销售总额算下来食品厂的纯利润怕不是得有万把块,93年万元户都没几个,仅有十名员工且刚刚开办的村办厂月入就能过万,绝对有开表彰大会的资格。 另外贺兰还有别的打算,总得有个正当理由才能邀请各级领导莅临指导,然后食品厂才好趁机提条件吧。她心心念念的火车皮,以前不达标现在勉强能摸到门槛的各项优惠政策,当然是能要尽要。 最主要贺兰想给食品厂单独扯两条电话线,这笔必需但高昂的费用花出去她心疼,不花又不行,所以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由领导出面,哪怕让邮电局给打个折呢,总比用厂子半个月的纯利润换一部固定电话划算。 村长对她的诡计多端叹为观止,忍不住朝贺兰竖起大拇指,说道:“还是你们年轻人脑子好使,我这黄土埋到脖子的人是真不行喽。” 于是当食品厂决定在村里的打谷场举办表彰大会,在食品厂挂名党官员的村支书不仅请来了几名乡里的主要领导,还将他的老同学、县里工商局的一把手张局长也请了过来。 第24章 唱双簧 开表彰大会那天打谷场上座无虚席,虽然是三伏天,但村民们打伞的打伞、举荷叶的举荷叶、还有的戴上斗笠,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来凑一凑这个热闹。 大会开场惯例是各级领导讲话,台上坐在凉棚里的领导们逐一对着麦克风念演讲稿,直念了两个小时才终于来到了大会的高潮部分——按照从低到高的顺序逐一为推销员们颁发荣誉奖状和奖金。 秦家明作为兼职的小学生推销员排在第一位,但下面的村民和上面坐着的领导们给与他的掌声却最热烈持久。他的提成实际是一百八十多块,村长做主给他提到了二百,奖品是一张勤工俭学优等生的奖状,奖金五十元。 即使不算奖金,一名小学生每个月能拿到二百块钱提成对台下坐着的村民来说也是一大刺激。 排在秦家明前面的推销员们最少的提成也要比他翻一番,截至目前最多的是陈雪华,提成七百多块,奖金一百。如果算上她和陈大嫂合伙的二道贩子生意,她的月收入妥妥过千。 令大多数人感到意外的是,开拓市场最为成功、订单量众所周知最高的贺兰的提成并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多,仅仅只有八百多块,奖金与陈雪华相同。 而面相憨厚、一向不多言多语的陈进峰提成达到了惊人的一千一百块,作为排名第一的推销员他的奖金高达三百。 台下村民们纷纷开始议论,饱含深意的目光不时投向台上坐着的村长和台下并排而立的贺兰与陈进峰。 贺兰从村支书手中接过麦克风,以副厂长的身份大大方方来了一段即兴演讲。她把从相州到隔壁省城一路上的故事信口编排了一下,重点突出陈进峰吃苦耐劳、坚持到底的奋斗精神,顺便赞扬了一下他在馒头摊前临场发挥的急智。 明明是一趟普普通通的出差,经贺兰的口说出来却仿佛《西游记》一样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言语十分振奋人心,就连台上坐着的老油条们也不由自主地伸长耳朵细听。 表彰大会就这样圆满结束了。 会后村支书提议安排几位领导到县里饭店吃饭,贺兰此时一改会上的大方姿态,扭扭捏捏问道:“能不能就在厂里吃?” 村支书脸上刚刚浮现出不满的神色,就听村长高声嚷道:“小贺!应酬是必要的,你这是做什么?” 村支书正想跟上训斥贺兰两句灭灭她的威风,不曾想贺兰将头一甩,含着两泡眼泪说道:“做什么?我心疼钱!好不容易厂里见到回头钱儿了,正经地方都不够用,哪还有闲钱大吃大喝!” 村长不怒自威:“你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各位领导来一次不容易,我们尽地主之谊那是应该的。” “行!你们尽地主之谊我不拦着,但是别用我们食品厂的钱,那钱我要用来扯电话线,一分都不能少。”贺兰梗着脖子跟村长嚷嚷。 村长尴尬地朝领导们笑笑,扭回头说道:“你扯条电话线才多少钱,别那么抠门!” “不是一条,我要扯四条!”贺兰一扬脑袋,愤愤说道:“厂里用村委会的电话接订单,客户天天打电话占线,一天二十四小时总占线,那么多人埋怨打不进来电话不假吧?” “就昨天,有人打不进电话急得亲自找过来进货,厂里谁不知道?我都急得火上房了,你们可好,还有闲心公款吃喝。” 一群大老爷们儿被个姑娘家当面训了个狗血淋头,偏偏她说的是实话,要办的也是实事儿,且她本人立身也正,丝毫挑不出丁点毛病来。 村长面上挂不住,小声说道:“一顿饭能花几个钱,你看你小家子气的样儿。” “随便你咋说,反正想用我扯电话线的钱大吃大喝就不行!”贺兰干脆给他来了个死猪不怕开水烫。 村支书没想到贺兰是块茅坑里的石头,除了恶心人她还又臭又硬,好话赖话一概不听,当着工商局局长的面把村委会和他的面子一踩到底。 羊群里跑出头骆驼来,也不知道她逞的是哪门子威风,什么话不能私底下说,非要当着领导的面掰扯个没完,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眼看着村长要将愤懑不平的贺兰推走,旁边站着的工商局张局长忽然一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打着官腔儿说道:“陈村长,我看小贺厂长说话言之有理。食品厂刚刚步上正轨,正是百端待举的时候,花钱如流水,节省一点是应该的。饭嘛,一顿不吃又饿不死人,还是先扯电话线要紧。” 最大的领导点了头,其他人纷纷附和。 乡党官员跟村长是战友,对他们这一正一副联手搞出来的猫腻略微看出些苗头,有心助老战友一臂之力,便说道:“对喽,一顿饭三四百块,十顿饭就够扯一条电话线。” 张局长诧异问道:“电话线现在这么贵吗?难怪小贺厂长着急成这个样子。” 打蛇随棍上,贺兰偷偷将口袋里的洋葱捏碎,伸出手指在眼角抹了抹,刹那间泪眼婆娑,可怜兮兮对张局长说道:“局长您不知道,不光电话线贵,想安电话还得等邮电局排班儿,一等一两个月都是常事儿。” “您想啊,订货电话打不进来我们厂还能月入过万呢,要是电话畅通我们一个月得多赚多少钱?您说我能不急吗?现在要是谁打包票说马上就能给我扯四条电话线,从我身上割肉下来炒菜我都愿意。” 张局长带头笑出了声,笑声暂停后他一拍贺兰单薄的肩膀,诚挚说道:“小贺厂长年纪虽小却是个好同志,想人民所想,急人民所急。这样吧,饭我看我们就不吃了,你现在手写一份情况说明给我,我回局里给你安排一下,你们厂现在蒸蒸日上,县里有关部门的确应该给与你们一定支持。” 贺兰震惊之下原地跳了起来,喊道:“真的?!我现在就去写,您千万别走,我很快就写完!” “不走,不走,你写你的,我刚好想去你们车间里参观一下。” 村支书陪同各位领导进了车间,村长关上办公室的门,对正在奋笔疾书的贺兰心有余悸地说道:“你这丫头咋想一出是一出呢?咱不是说好了安两部电话就行吗?” “四部我还嫌说少了呢,您老真以为咱们要多少上头就能批多少啊?”贺兰语气笃定,“得留给上头讨价还价的空间,批下来两部正合我意,日后我还能借着这个由头去找张局长打别的秋风,批三部算咱们赚着了,四部那就赚大发了,到时候给您的厂长办公室里也安一部。”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事要真成了,证明张局长这个人是个办实事的,值得深交。” “那要是不成呢?” “不成?那他就还是村支书的高中同学,想占我的便宜,没门儿!” 两个礼拜后,食品厂以一千块每部的优惠价格安装了三部电话。 第25章 分歧 厂子赚钱了下一步应该做什么?贺兰想当然认为应该扩大生产,否则她费这么大力气安装电话干什么。 村支书则不然,他从现实和理想分别出发,跟村长和贺兰谈话时建议食品厂先将部分盈利拿出来改善陈庄村环境,毕竟食品厂是集体企业,理应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贺兰觉得村支书的手伸得未免长了点。村长没日没夜抓生产的时候他端着搪瓷缸子满大街晃悠,贺兰长途出差披星戴月跑销售的时候他跟乡里来人躲在办公室里吹牛皮。实事他是一点儿没干,功劳他可没少惦记。 不就是有村长在,食品厂他插不上手,眼看着厂子在乡里乃至于工商局内部都挂上号了,他却半点好处都沾不到边,心里着急么。 真会借花献佛,揩别人的油往自己脸上擦胭脂。他还想让食品厂出资给村里修路,呸!想得美。这股歪风邪气要是第一次不能刹住了,以后就等着他得寸进尺吧。有他在厂子还想发展壮大?做梦。 于是贺兰打开上锁的办公桌抽屉,取出一个文件夹来,将膨化机的分期付款合同、临时聘请运输队的货运清单、产品包装费、电话安装费收据一一取出来摊在村支书面前。 “这里面除了电话安装费是一锤子买卖以外,其他都是长期支出,哦对了,当初我跟设备厂说好了,后续还会再买几台膨化机,所以人家才同意分期付款的。按现在的订单量计算,我觉得怎么也得再买两到三台膨化机才能跟上厂子发展,也就是说至少还需要一万二三。” “您为咱村老百姓着想是值得表扬的,但您不能对食品厂涸泽而渔呀。暂时不修路老百姓该怎么走还怎么走,食品厂没了这笔钱可就再没了发展机会。” 村支书后槽牙咬的死死的,嘴皮子一掀说道:“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再说村里修路难道食品厂不占便宜?” “哎呦,那这个便宜谁爱占谁占去吧,食品厂拱手让人。”贺兰斜睨一眼村支书变色龙一样的脸色,悠悠说道:“您要非得坚持修路也行,我建议开全体村民大会让大家伙来投票表决。” 村支书是急功近利他不是傻,上次的表彰大会上贺兰早早就把大话放出去,年底肯定会把食品厂的部分盈利拿出来给村民分红,村民傻了才会同意把原本属于自己的钱拿来给村里修路。 于是村支书含恨败北,又一次没能在贺兰手下讨到丁点便宜。 虽说村长早跟贺兰有过约定,厂子的事他们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贺兰是唱白脸的那个,但她总是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跟村支书闹不愉快,村长多少有些忧心。 过犹不及,万一贺兰真跟村支书结了仇,不论是对个人还是对集体来说都不是好事。 所以为了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村长提出让村支书的儿子高远达进厂来工作。 对此贺兰表示无所谓,“举贤不避亲,只要有本事想来就来,村里其他人也一样。” 食品厂连续加班大半个月,早有村民打听什么时候扩大招工了,不少人摩拳擦掌想进厂当工人。 以前豆腐厂施行的是计件工资,干得多赚的就多。奈何豆制品销量上不去,所以员工工资也就只有拿不出手的那点。 食品厂招工的时候早早言明是计时工资,早八晚六,中午休息两个小时,只要干满一天八小时就能赚一天的工资。第一次招工的时候人们普遍不看好食品厂的发展,大部分都是抱着混时长的目的来报名的。最后可谓大浪淘沙,留下来的员工都是真金。 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食品厂开工后不仅能够保证每天按时按点上下班,在推销员们废寝忘食将销路打开后竟然还有加班的时候,加班还有加班费,按小时计算。 上次的表彰大会开完之后第二天,贺兰便亲手将工资条和真金白银的工资送到了各人手里。全勤和加班算在一起,最多的员工有将近四百块工资到手,最少的也有三百出头。 在1993年这个粮油票刚刚取缔的年份,三四百块是绝大多数人望尘莫及的高工资,因此陈庄村村民纷纷挤破脑袋也要进食品厂上班。 村支书的儿子高远达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县里供销社做会计,谁知还没站稳脚跟就赶上国家经济转型,县供销社从垄断地位跌落神坛,破产倒闭了。 村支书托关系给高远达重新安置了一份新工作——在邮电局做邮差,负责送信送报纸。看起来是个铁饭碗,实际上工作量大、工作内容又脏又累,还赚不到什么钱。 所以在一次高远达因劳累而病倒后,村支书便萌生了让儿子进食品厂的想法。跟邮差的工作比起来,食品厂工资高、离家近、还有加班费,工作也不累,村办企业就村办企业吧,总比捧着铁饭碗要饭强。 村支书要脸,更何况他刚刚在贺兰那里铩羽而归,所以高远达来食品厂面试他没跟任何人打过招呼。 村长是多少年的老江湖了,一看高远达在面试的人群里就知道今天必须留下他不可。 但留下归留下,贺兰坚持认为高远达可以做车间工人,可以做推销员,就是不能做会计。开玩笑,把高远达放在会计的位置上,无异于让她在村支书面前裸奔,没有丝毫安全感可言。 对于跟她不是一条心的人,贺兰认为必须时刻保持高度警惕。 所以最后高远达虽然通过了面试,却被分配到车间做了一名普通流水线工人。村支书得知消息后脸色阴晴不定,却也没说什么。 哪知后来贺兰舍近求远,先后从县里招了一名会计和一名出纳回来,还给分配了一间办公室做财务室。 村支书这时终于坐不住了,私下里找到村长问何必多此一举。 村长一脸为难地说:“你以为会计和出纳是随便招的?那是工商局张局长给贺兰分配的任务。三部电话张局长给咱们厂省了好大一笔费用,现在人家有指示,贺兰能说不?” 国家经济转型,县里有企业接连倒闭,县政府给各部门都安排了下岗人员再就业的安置指标,各部门为此苦不堪言。 贺兰从村长那里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以感谢为名到工商局送礼,礼物自然是食品厂自己生产的零食大礼包。顺便她还面见了张局长,一番繁文冗节后贺兰终于说明来意。 “听说咱们工商局也有下岗人员再就业的安置指标?不知道有没有会计和出纳,有的话麻烦局长给我们厂介绍两个呗?我肯定鼓掌欢迎。” 村长埋怨她胆大妄为,这个口子一开就怕后面止不住,万一什么部门都要往厂里塞人可怎么办? 贺兰信心十足回答不会。 下岗的人会越来越多,很快全国上下都习以为常,哪里还会有什么安置指标和任务。 第26章 扩招 不过贺兰到底还是想当然了一些,她能急张局长所急,张局长再有难处就难免会第一个想到她。 没过几天张局长就打电话到办公室问贺兰能不能再安置一批下岗人员就业。贺兰装模作样思考了一会儿,勉为其难地回答可以。 第二天十几二十来个人相约一起来到食品厂,阵仗轰动全村。贺兰根本不避讳任何人,拿着她连夜拟好的销售人员守则和工资制度,在食品厂偌大的操场上广而告之。 对,她之所以痛快答应张局长就是因为厂里现在急缺销售人员。 顺利开拓出来的本地和隔壁省会市场给了贺兰极大的信心,她已经跟设备厂打过电话,马上就要再订购三台膨化机,同时还拜托设备厂厂长帮忙研发一条薯片生产线。 一旦产能提上来,市场势必要扩大。既然早晚都要扩大市场,那么赶早不赶晚,先把准备工作做起来到时才能事半功倍。 一心冲着正式工来的下岗人员一听要他们做的是推销员,面上都十分不好看。怎么说他们之前也是国企车间里出来的老职工,心里多少还存着些傲气,要他们做登门卖货的小商小贩,他们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但贺兰不管这个,她将自己的隔壁省会出差之行讲故事一样说给面前的人群听,又将以前的二道贩子现在厂里的正式推销员们的工资条拿出来给他们一一传看。试图努力向每一个人证明,留下来吧,这里有一条康庄大道在等待你们。 自古以来,贩夫走卒的地位都是低下的、令人看不起的。即便推销员的工资很高,其本质仍然是小商小贩,在大众眼里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所以在大部分国企下岗职工看来,自己此行显然是上当受骗了。他们从前可是在国企工作过的正式职工,即便下岗了,那颗属于工人阶级的高贵头颅一时半刻怎么也低不下去。 许多人不待贺兰把话说完便愤而离场,留下来的人屈指可数,刚刚好五个人,还都是中年人。 贺兰对这个数量很满意,这五个人只要敢打敢拼,她保证能够带领他们飞黄腾达。 将五个人殷勤地请进办公室,贺兰给每个人都倒了水,随后便和蔼地询问他们的诉求。 食品厂的要求只有开拓市场一条,现在她想听一听未来的推销员们都有些什么样的野心。 五个人三男两女,年纪都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若不是家里困难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想必他们也不会留下来。 五个人最迫切需要的当然是钱,其次便是房子。不过房子的要求一个男人刚刚提出来,其他人便一起垂眸看地,显然跟一个村办企业提住房要求他们也知道是天方夜谭。 “房子以后再说也行,咱们厂里总有宿舍吧?我习惯了上班住宿舍,再说家里也挤,住着不方便。”一个男人用热切的眼神看向贺兰。 明明眼前的姑娘看起来很年轻,但五个刚刚听过她演讲的中年人却没有一个敢轻视她。工商局内部早有消息传出来,这家食品厂的副厂长是个出了名的小辣椒,有真本事在身,工商局局长等闲都得让她三分。 小辣椒用指节轻敲办公桌桌面,淡笑着说道:“宿舍厂里倒是可以提供,但是我刚刚也说过,这批主要招的是长途出差人员,所以以后你们的常驻地应该在隔壁省,不在相州。” 眼见着那人神情略有些颓废,贺兰接着又说:“不过只要你们业绩达标,能够成为厂里的正式员工,厂里就可以给你们续交五险一金,以后不管是生病住院还是买房贷款,跟在国企时没什么两样。” 这项制度刚刚贺兰并没有当众宣布,实际直到会计和出纳正式开始工作,贺兰才将五险一金的事提上日程,也是才跟村长确认不久,还没有开始实施,所以厂里所有人都不知道。 而贺兰的野心绝不止给员工上五险一金这一项,她还想趁房地产飓风尚未成型之前为食品厂扩建园区,为员工建宿舍楼和福利房,当然这么多福利里面肯定少不了她自己的那份。 所以她才迫不及待要将食品厂扩大生产。时不我待,成为包租婆的机会只有这么短短几年,她必须抓紧。 五人不知道后面还有福利房的待遇等待着自己,单听说食品厂能够给他们续交五险一金他们便打从心底里感到开心,暗自都在为自己刚刚留下来的明智决定感到庆幸。 他们开心他们的,贺兰暂时还开心不起来,因为说一千道一万那些都是她的畅想,眼下她连员工宿舍都还没有。 村小学总共遗留下来九间教室,六间打通做了生产车间,剩下一间会客室、一间财务室、她和村长以及销售科共用一间办公室,哪里有什么员工宿舍的位置。 于是送走五名面试人员,贺兰转头就跟村长提议建员工宿舍。 “别看咱们的员工都是本村人,但是近来天天加班,搞不好过几天还要三班倒,为了员工能有个好的休息环境,我觉得建个宿舍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还有外地市场需要开拓,我准备每个城市都留一名市场专员,人家回厂里办事的时候总得给一个落脚的地方吧?” 村长叼着旱烟袋点头,“建宿舍倒是行,地咱们有的是,但是钱从哪儿来呢?你马上就要给人家打设备款了,刚刚印刷厂还在催咱们交包装袋的尾款,会计那里还有钱?” “不剩多少了。”贺兰缓缓摇头,却不见失望神色,“所以我想贷款。” 夏初为了入股她说什么也不让村长贷款,没想到还没入秋她就主动提出要求贷款,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就以扩大生产的名义,我去找找张局长,看能不能走个捷径,让他联系信用社给个低息。” 张局长见到贺兰就笑,还以为她又来给自己解决难题了,没想到这回贺兰给他提了个难题。 “小贺,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把我这里当成大雄宝殿了,有事没事就来拜一拜,许个愿什么的。”张局长嗔怪道。 “瞧您这话说的,”贺兰笑得十分鸡贼,“拜佛祖哪有拜您灵,我把您当机器猫,有求必应。” 机器猫果然有求必应,不到一个月,乡信用社便给食品厂下放了一笔十万元的经营贷。 第27章 凶宅 张局长也觉得这笔贷款算不上多,但是对于一个村办企业来说他已经尽力了,只好跟贺兰说好话:“你先用着,千万别忘了按时还贷款,只要你信用好不怕以后贷不到更多。” “明白,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嘛,我懂。”贺兰痛快表示。 其实这年头建房费用并不高,一百平的平房人工材料全算下来都不到一万块,厂里建四间员工宿舍连三万块钱都用不了。 贺兰都打算好了,在原有厂房的基础上再建一排厂房,把薯片和辣条的生产线彻底分隔开来。薯片生产的工序多又杂,跟辣条混在一起只会耽误辣条的生产进度。 另外她早就拟好的竞争制度是时候施行了,两边产品线分开更加有利于她搞竞争。 两排厂房一南一北,员工宿舍村长决定紧挨东墙建。贺兰原以为东墙外边是荒地,什么都没有,没想到爬上墙头一看,发现紧挨东墙是一座破败的院子,院子里的荒草灌木丛比人还要高,北侧灌木丛里隐隐约约露出一个人字形房顶。 “这谁家啊?这么大院子就荒着,不要了?”贺兰好奇问道。 “从前老郭家的房子,没人敢要。”村长在墙下面不以为意说道,“老郭是从前下乡来的知青,后来娶了本村媳妇在村里落户,生了两个儿子。” “两个儿子都没得到好下场,老大德兴十岁出头武斗让人打死了,前些年严打,老二德宝因为流氓罪被判了十五年。” “这房子是老郭盖来给德宝结婚的,刚建成还没等入住德宝就进了监狱,老两口一个想不开在屋里上吊走了。” 贺兰趴在墙头眼珠滴溜溜地转,“那这房子现在到底有主没主啊?” “算有主吧,德宝还在狱里呢,再有几年就该出来了。”村长说完顿了顿,忽然反应过来贺兰是什么意思,“咋,你相中这院子了?” “嗯,相中了。”贺兰跳下墙头,热切地看着村长,“这房子简直就是为我准备的。” 当初贺兰入股食品厂的条件之一就是要求村长帮忙办落户,村长也确实把这件事当做重中之重去办了,可惜卡在了最为关键的一个问题上——户籍住址。 想要落户在陈庄村,名下必须有房或者宅基地才行,贺兰和蒋梅一商量,那就在村里买个房子吧,早晚都得买,早买早享受。 偏赶在这个时候食品厂的销量突飞猛进,不仅开了表彰大会,真金白银的给员工发钱,贺兰还在会上大方表示年底会给全体村民分红。 再加上后来食品厂扩大生产规模,二次招工、招聘推销员的行为有目共睹,村民们便认定了贺兰分红的话作不了假,年底肯定有钱拿。 这年头能给村民分红的村集体寥寥无几,电视上也就见过南街村、华西村等几个着名村落有过此类宣传,本省史无前例。分红的消息不仅让本村村民喜上眉梢,也立竿见影的让村里的姑娘小伙们在婚姻市场上成了香饽饽。 陈庄村的姑娘自带分红进婆家门,小伙娶进来的媳妇、生下来的娃只要上了户口就算陈庄村人,年底就能有分红拿。 甚至还有消息说,只要户口落在陈庄村就算本村村民,照样能拿分红。 于是近来在陈庄村买房落户的人络绎不绝,村里的房价眼看着水涨船高。 贺兰和蒋梅手里全部的积蓄加在一起原本足够买一个带三间砖房的小院,后来没有带院子的了,再后来同样的钱只够买两大间紧挨后墙照不到阳光的房子,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 有时贺兰真恨自己为啥嘴巴那么快,就不能等买了房再提分红的事。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所以她和蒋梅虽然着急落户,但手里的钱不够,买房的事只好顺延。 原本贺兰以为怎么也要一年以后才能攒够买房的钱,没想到今天会突然发现食品厂隔壁藏着一座无人问津的“凶宅”。 死过人的凶宅,别人兴许会怕,贺兰不会,并且她打赌蒋梅也不会怕。蒋梅都能接受她这个借尸还魂的女儿,难道还会怕凶宅?她相信蒋梅的心理和她是一样的,什么都没有堂堂正正拿着属于自己的户口本和身份证来得重要。 只要能落户,凶宅又怎样。 村长当然知道贺兰买房困难的事,本来想劝贺兰再等一等,后来转念一想贺兰着急落户,买凶宅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大不了房子买下来继续空着,她们娘俩接着在陈家后院租住。 于是村长第二天便去了三里河监狱,找到郭德宝提出有人要买他房的事。 “村里小学现在建起了食品厂,销量很不错,买你房的是副厂长,就图你那房子离厂子近,上下班方便。” “我跟你说实话,咱村现在房子比以前值钱多了,但是你那房子的情况你心里清楚,卖不上太高的价,你要是卖我就帮你联系联系。” 郭德宝想了想,说道:“叔,我们家就剩我一个人了,房子卖了我出来以后住哪儿呢?” 村长对此早有准备,说道:“这个问题我跟副厂长商量过,德宝你是个啥样人叔心里清楚,你出来以后直接去厂里当门卫,厂里包吃包住,你看咋样?” 郭家的四间房当初建的时候用的都是好材料,算下来总价也不过才两千出头,十年以后有人愿意用四千五百块的价格购买,说实话郭德宝很难不同意。更何况村长叔还承诺给他一个日后包吃包住的工作,不管怎么说都算对得起他。 所以郭德宝很快便同意了卖房,但他提了一个令村长感到意外的条件,他要见一见买家。 贺兰早就想好了,这个房子理应登记在蒋梅名下。一来户口本上她是户主,二来给她一个保障,免得自己一出差她就惶惶不可终日,吃不下睡不着,有了房子傍身她心里怎么也能更踏实一点。 因此探视当天贺兰带上了蒋梅一起。 也许是狱友们都知道郭德宝家里只剩他自己,这么多年也从来没人探望过他,所以冷不丁见到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来见郭德宝,玻璃窗后面的服刑人员一个个都恨不得将眼珠子粘在这对母女,尤其是贺兰的身上。 “看啥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抠下来喂狗!”蒋梅紧张到抓着贺兰的那只手直冒汗,贺兰张嘴便当着狱警的面呲哒坐在郭德宝隔壁的一个服刑人员。 回过头来贺兰与郭德宝对视,贺兰问道:“找我啥事?” 监狱里对个人卫生要求应该比较高,郭德宝一笑一嘴大白牙,说道:“村长叔说你们娘俩是好人,我怕你们心里膈应那房子,所以想给你们宽宽心,现在看来用不着了。” 贺兰笑得十分嚣张,“你放心,天底下就没有我怕的事儿。” 第28章 砌炕 会见时郭德宝还拜托贺兰两件事。第一件,购房款他拜托贺兰直接转交给村长,让村长帮忙存个定期;第二件,他父母当年无处可葬,所以坟就立在院子南墙下,他想请贺兰帮忙找个墓地迁坟。 一听说荒草丛生的院子里竟还掩藏着一座合葬坟,贺兰眼珠子一转,问道:“非得迁坟不可吗?” 郭德宝让她一句话给问懵了。 “我们老家有讲究,迁坟必须要家里子孙在场,否则对子孙有妨碍。”贺兰信誓旦旦地编瞎话,然后说道:“我的意思是那坟先留着,逢年过节我帮你上坟烧纸,等你出来以后自己迁。” 如果说之前郭德宝还对贺兰母女是好人这句话心存疑虑的话,那么现在他则彻底打消了怀疑。这么多年来,贺兰是除村长以外第二个愿意为他着想的人。 但很快第三个人就出现了。蒋梅一直坐在玻璃窗前默默听贺兰跟郭德宝谈话,待他们说得差不多了,蒋梅从口袋里拿出一百块钱,怯怯说道:“我听村长说在里边想吃点好的还得花钱,第一次见面我也不知道你爱吃点啥,这钱你收下,就当我们一点心意。” 郭德宝眼泪瞬间就下来了,钱还是狱警帮忙收下的。 走出监狱后蒋梅问贺兰:“迁坟的事儿是真的吗?” “我骗他的。”贺兰没有半点心理负担地说,“那院子附近人烟稀少,我怕有人不怀好心,留座坟说不定还能吓唬吓唬贼。” “原来是这样,那一百块钱呢?” “为了堵他的嘴。”贺兰伸了个懒腰,惆怅地说:“房价只会越来越高,现在咱们四千五买他的凶宅算高价,等他出狱以后房价不一定涨成什么样了呢,万一到时他觉得自己卖亏了想找麻烦,有这一百块钱的情谊打底,说不定还能好说话一些。” 蒋梅回头看了眼监狱高耸的围墙,说道:“我觉得他不能,这孩子不像坏人。” “这话您别跟我说呀,去跟法院、跟狱警说,您看他们什么反应。” 贺兰时常会觉得蒋梅天真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很难相信三十几岁的她前半生被虐待成那个样子,现在仍会对世人报以最单纯的善意,即便对方是个在刑人员。 但不得不说,蒋梅的眼光有时候还是准的。郭德宝将房屋过户相关事宜全权委托给村长办理,村长在跟贺兰交接购房款时直接数出五百块退还给她。 “德宝交代的,这五百块钱算你们娘俩帮他上坟的辛苦费,一定要你收下。” 贺兰欲言又止了很久,最终没有推辞。 回家后她将五百块钱交给蒋梅,难得承认自己看走了眼,“是个有良心的人,怎么就走了下道呢?” 蒋梅满面同情,说道:“雪华她妈跟我说起过,德宝是冤枉的,耍流氓的是他几个同学,就因为他跟那几个人一起走了一段路,就被严打成流氓犯了。” 事实果真如此的话那确实是够冤枉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郭德宝已经在牢里蹲了十年,再有五年就该出狱了,想来沉冤昭雪机会渺茫。 食品厂新建了一排十二间宿舍,这边正在上梁,那边贺兰终于拿到了登记着蒋梅名字的宅基地使用证。 村民听说贺兰将隔壁郭家的院子买了下来,不约而同地蜂拥过去帮忙。除草的除草,修整房屋的修整房屋。负责盖宿舍楼的泥瓦匠还主动询问贺兰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改建,工人和材料都是现成的,只要她一句话保准办得漂漂亮亮。 别说还真有。蒋梅两只手上都生有冻疮,冻疮这东西贺兰很有经验,一旦得了每到冬天必复发,而她们的新家目前没有任何取暖设施,她认为十分有必要在家里砌上两铺火炕。 虽然华北地区冬季的温度跟东北没法比,但一想到气温降到零度以下还要睡凉飕飕的木架子床,贺兰就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 所以在泥瓦匠提供了充足材料的前提下,贺兰亲自动手在房间里砌了两铺火炕。 砌炕的时候院子里人来人往,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赶大集。没办法,村里人听说过东北火炕的人都少,更别说见过、摸过的了,所以当听说贺兰会砌火炕,差不多半个村子的人都赶来凑热闹。 “原来这就是火炕,烧上火真能住人?不会把人烫着吧?” “你懂啥,人家贺厂长说了,炕道里走的是烧火产生的烟气,温度没有那么高。” “烧火的时候进烟,烟顺着烟道出去,炕就热了。” “看起来挺简单,啥时候能弄好?我想试试呢,行的话回头也在家里砌一个,冬天肯定舒服。” 有泥瓦匠们帮忙,贺兰的工作量其实没有那么多,只需要她指挥并注意一下细节就好,所以两铺炕不到三个小时就完工了。 东屋的火炕连通着灶台,蒋梅想着反正将火炕烘干也得点火,干脆顺便做一顿饭犒劳一下来帮忙的村民们。 贺兰原本没有这个打算,这些村民抱着什么目的来帮忙的她一清二楚。都是看食品厂又是建厂房又是建宿舍,都盼望着食品厂下一次招工时自己也能进厂上班,便想在贺兰跟前混个眼熟,以期将来面试的时候好占些便宜。 她都把工钱准备好了,蒋梅提出来留人吃饭。行吧,吃就吃吧,贺兰想。自打宅基地使用证真正拿到手,蒋梅肉眼看见的自信许多,不再像从前那样唯唯诺诺。 这次留人吃饭应该是她来到陈庄村后真正意义上自己当家做主的第一件事,没理由打击她的积极性,相反应该鼓励才对。所以贺兰托人买了菜和肉,还主动下厨炒了几个菜。 四间房摆了四桌席面,除了干活的工人,村长、村支书、大队会计都来了。席间村长对贺兰的火炕十分感兴趣,就连村支书虽然不言不语但也一直在旁竖起耳朵听贺兰讲火炕的好处。 后来村长更是不客气地邀请贺兰第二天去他家里帮忙砌一铺炕,贺兰前脚刚答应下来,村支书紧随其后便说自己也想给老娘砌一个。 拿她当傻小子使唤呐?贺兰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说道:“行,明天给村长大爷家砌完就去您家。” 做梦,等着去吧你。 第29章 旅途轶事 又不是闲着没事干,贺兰哪有那么多时间挨家挨户给人砌炕。 陈进峰被她派去隔壁省会出差了,一起走的还有三个新来的男推销员,剩余两名女推销员贺兰交给陈雪华亲自负责,争取用最快的速度将她们两个带出来。 陈雪华昨天刚刚跟贺兰报告进度,两名女推销员巾帼不让须眉,适应良好,可以马上结束试用期成为正式推销员。 贺兰早就摩拳擦掌剑指隔壁未来的直辖市、现在的地级市卫宁了,只等将家里的房子和蒋梅安顿好她就要带人出差。 这个时候任何人想绊住她的脚步都是罪加一等,何况是在她看来一直有些拎不清的村支书。所以第二天贺兰刚刚把村长家的火炕砌出个大概样子,便有人跑来找她说厂里有急事找她。 贺兰二话不说拔腿就走,到了销售科跟两名等待多时的女推销员碰了下面,回家拎起行李袋就上了火车。 村支书原本想借此机会跟贺兰缓解一下紧张关系,大鱼大肉准备好却左等右等等不来人,去村长家一问才知道贺兰早就走了。 村支书在家里大发雷霆的时候贺兰乘坐的火车刚刚驶出相州地界。两名女推销员赵培红和钱丽云坐在她对面,分别从包里拿出各自的馒头,一个加辣条一个就薯片,边吃边聊。 赵培红和他爱人以前在麻袋厂车间工作,两人是麻袋厂第一批下岗工人。她爱人会修鞋,下岗后就在百货大楼门前扯起一个修鞋摊,一个月勉勉强强能有百十来块收入。两人上有老下有小,眼看孩子就要上高中,家里却捉襟见肘,所以赵培红才不得不留在食品厂试着做别人都不愿意做的推销员,实在是无奈之举。 钱丽云的情况也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她跟丈夫是二婚,丈夫跟已过世的前妻留下一个十岁的儿子,钱丽云扪心自问对继子还算呵护备至,奈何孩子的外公外婆不放心,时常偷摸问孩子后妈有没有虐待她,一来二去生生把孩子问得对钱丽云起了反感。 钱丽云想着大不了她跟自己生的孩子亲,可是她结婚三年多愣是没能再怀孕。 钱丽云还在机械厂上班的时候,每次提起没能生个一儿半女丈夫都安慰她不着急慢慢来。后来她下岗了,丈夫一反常态,口中的说辞也变成了生什么生、没钱怎么养孩子。 直到这时钱丽云才隐隐发现不对,丈夫娶自己的真实目的好像没有表面那么简单。奈何她是二婚,始终提不起再次离婚的勇气,便只能忍气吞声。 她选择留在食品厂做推销员完全是中了贺兰的蛊,贺兰当时对在场的女同志们说:“手心朝上的日子不好过吧?做家庭妇女是没有前途的,跟我干,我能让你们回家也尝尝当娘娘被人伺候的滋味儿。” 就为了这句话,钱丽云义无反顾留下来成为贺兰手底下的兵。 三人初见面时赵培红和钱丽云不约而同认为贺兰是哪个走后门的关系户,了不起是个嘴皮子功夫厉害的样子货,能让食品厂真正发展起来的肯定另有其人。 跟着陈雪华跑客户的过程中她们才知道,没有贺兰就没有食品厂,贺兰才是食品厂最大的主心骨。没看那些大小商贩虽然嘴上跟陈雪华有来有往,但谁都不忘问一句你们贺厂长怎么没来。 这还是贺兰只露面推销过一次的结果,想也知道如果她下了长期功夫,这些客户有一个算一个,想撬都撬不走。这就叫本事,跟着她肯定差不了。 对她们的恭维话贺兰摆摆手,无所谓道:“我没你们想的那么神通广大,不过是眼疾手快外加嘴甜脸皮厚罢了。” 赵培红和钱丽云闻言想笑不敢笑,憋得两脸通红。 “真的,我不是谦虚。”贺兰啃了两口清香的黄瓜,说道:“做推销最重要的就是豁得出去,脸皮不厚不行,人家一句冷言冷语你就走那还怎么卖货?你得抱着卖一袋是一袋的心态,只要人家不轰咱走咱就死皮赖脸跟人死磕。” 坐在钱丽云旁边的一个旅客偷听她们聊天,听到这里没忍住噗呲一下笑出声来。 贺兰不以为意,顺手掰了半根黄瓜递过去,问道:“您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旅客实在推辞不过便接过黄瓜,拿在手中回道:“做推销员是很辛苦,但我觉得脸皮厚不是首要的,打铁还需自身硬,最重要还是得你们的产品质量说得过去。” 贺兰一拍巴掌,扬头示意赵培红和钱丽云,“来吧,检验你们学习成果的时候到了,把你们的所学所想都跟这位大哥展示一下。” 钱丽云个子高,站起来从行李中取出辣条和薯片,笑盈盈递给隔壁大哥,说道:“您尝尝我们的产品,看一看质量过不过得去。” 赵培红从旁附和,“我女儿最喜欢奥尔良味儿的薯片,她爸喜欢拿鸡汁味的辣条下酒,我个人觉得五香的最好吃。” 大哥挨不过三个女同志的热情推销,辣条和薯片分别尝了点。本来他还抱着严谨品评的目的,东西一入口人就顿了一下,细嚼慢咽半天除了麻辣口味的太辣了以外愣是找不出别的毛病。 喝口水冲淡一下口中的辣味,大哥诚心实意说道:“味道确实好,这样吧你们包里还有多的没有?卖我一些。” 钱丽云和赵培红瞬间眉飞色舞,这还是她们正式上班后卖出去的第一单呢,管他买多买少都算是开门红,好兆头一个。 两人热情给旅客大哥讲解,最后大哥一口气买了三十包辣条和十包薯片。 贺兰优哉游哉坐在对面看赵培红和钱丽云一起喜笑颜开,等她们平静下来后问道:“没了?” 两人同时一怔,钱丽云摸了摸身上,又找出一张厂子名片塞给旅客大哥。 贺兰指着两人身后车厢上方的铭牌说道:“这趟车总共十八节车厢,硬座车厢六节,每节核载旅客数量118人,。” “超载就算三分之一,也就是说起码有1000个像这位大哥一样的潜在客户不得不跟我们共处一室。”贺兰咬一口黄瓜,眨巴眨巴眼睛说道:“还等什么?冲啊姐姐们。” 钱丽云当即兴奋非常,一把抱起装满产品的行李袋,赵培红鼓起勇气看了贺兰一眼,转身便跟钱丽云一起正式踏上推销之路。 第30章 落脚 贺兰上身伏在座椅椅背上,支着头目光紧紧跟随钱丽云和赵培红。亲眼见证她们从免费试吃四个字都需要人主动询问到大方往陌生旅客手里塞试吃品,从磕磕绊绊的向有意向的旅客讲解产品优点到主动站在人群中央不顾及所有人目光地放声演讲,整个过程的变化只需要走遍一节车厢的时间。 三个多小时走遍六节车厢,钱丽云和赵培红回来时满面红光兼口渴难耐,每人都喝光一瓶水才有时间说话。 钱丽云说:“坐火车的人买的量虽然少,但是人数多,感觉总数跟小陈那里两条街的店铺销量差不多。” 赵培红翻着手里的纸质记录,摇头说道:“不止,你可能没有把预定的客户算进去,全算进去的话绝对比小陈三天的销量要高。” 说着说着两人头碰头研究起记录,钱丽云讲的大多是些心得体会,赵培红则偏向实打实的记录分析,两个人看上去竟有些优势互补的意思。 隔壁座的旅客大哥也算亲眼见证了她们的变化,笑着对贺兰说道:“真是人不可貌相,一转身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人还是那个人,却好像换了个芯子。 贺兰听他说话有卫宁市的口音,便跟人攀谈起来。三言语便得知大哥是当地人,刚刚送完孩子去读大学,返程跟她们一个目的地。 大哥家住城中村,有一栋三层小楼的自建房,并且有空房出租。不仅地理位置优越,内部设施也跟正常楼房一样。最大的意外之喜是大哥的老母亲在一楼开着间电话亭,接打电话十分方便。 贺兰当场便决定下车之后跟大哥走,如果房子果然如他所说便租下一间来做落脚处。 陈进峰一开始带人去隔壁省会开展业务住的是旅店,图的就是旅店房里有电话分机,联络客户比较方便。后来旅店嫌他们每天电话多,前台小姐简直有一半时间像专门为他们服务的接线员,于是就委婉地把他们赶走了。 后来陈进峰便千挑万选了一个报刊亭隔壁的小门脸房做办事处,每天用电话都如数交费,还刻意跟报刊亭小老板打好关系,好不容易才终于在省会城市站稳了脚跟。 贺兰吸取了陈进峰的教训,原本就打算在电话亭或者报刊亭附近租房落脚,可巧正瞌睡就有人送上来枕头。 大哥家房子确实不错,贺兰三人都很满意,于是当场便签了一个月的租房合同。 之后贺兰利用买地图的机会跟大哥的老母亲唠嗑,轻松从老太太口中得知她爱吃甜食的喜好。于是每天接打电话三人都不忘给老太太带些糖果、枣糕之类的甜品,因此老太太叫她们接电话从来没有不高兴的时候。 但贺兰还是觉得不方便。随着业务量的逐渐增多,业务电话也越加频繁,每天楼上楼下跑着接打电话不仅不方便,有些需要回电的客户老太太时常记错号码,导致她们曾经丢过两回客户。 解决这个问题最简单也最方便的办法当然是买一部大哥大,但那东西实在是太贵了,全新的五万块一部,二手的还抢不到。五万块都够厂里再上一条薯片生产线了,谁都舍不得为了一部电话花这么多钱。 所以最后的解决办法还是只能安装座机,四千五百块一条电话线,话机二百块,随机赠送盖电话的四方手绢一条。 赵培红和钱丽云都嚷嚷座机也贵,没必要。只有贺兰坚持己见,这个座机她是安定了。不仅她这边要安,她还给陈进峰下了命令,要求他也安一部。 明明做的是正经生意,却连个属于自己的联系方式都没有怎么行。她要是客户电话下单的时候肯定心里会有所怀疑——这厂子生产的东西到底是不是正规产品?连个办公室电话都没有,别是假冒伪劣吧? 陈进峰接到贺兰的命令便开始着手安装电话的事,没过几天便兴冲冲联系贺兰,说他那边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省会城市拨出一块地皮来新建了一个经济开发区,为了招商引资政府下了血本,不仅减免部分税收,如果在开发区租赁厂房的话房租方面还有优惠。最令陈进峰感到欣喜的是,在开发区里安装电话也有相当大的优惠措施,只需两千六百八,邮电局上门服务安装到家。 隔壁省会作为食品厂第一个开拓出来的外地市场是非常受厂里重视的,不仅给了陈进峰相当大的自主决策权,在资金和货源方面也都紧着他来。陈进峰也不负所望,业务开展得极其顺利,上个月厂里几乎三分之二的营业额都是他带人创造出来的。 不过供货方面曾经出现过一次意外,导致当地市场出现了一段时间的空窗期。贺兰大手一挥直接让陈进峰在当地租一间仓库,厂里每个月至少送一个批次的货给他,保证他那里的货源充足。 陈进峰就是在寻找仓库的过程中了解到开发区相关优惠政策的。开发区地处偏远,目前只有一些大中型企业打算在那里落脚,名不见经传的小厂大多都选择苟活在市郊。像食品厂这样的外地企业,还是只销售不生产的乡镇企业都不用在开发区里找,想也知道不会有。 但是开发区的房租便宜啊,同样面积的仓库比市郊足足低了一半的月租金呢。更何况还有安装电话的优惠,所以陈进峰十分心动,一得到消息立刻就给贺兰通风报信。 “我听说不止我这里有经济开发区,国内很多大城市都开始建了,说不定卫宁市很快也会有消息。” 贺兰不知道这种事应该问谁,便想当然地跑去工商局业务大厅随便抓了一个工作人员询问,工作人员一脸不耐烦地扔给她一个小册子。 贺兰定睛一看,扉页上端端正正写着:卫宁市天海经济开发区招商引资宣传册。再一看日期,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她紧张地舔舔唇,问办事员:“这些招商引资的优惠措施还没过期吧?” 办事员斜睨她一眼,吐出两个字:“没有。” 贺兰把心放回肚子里,兴冲冲跑了。 有道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她有预感,自己大展宏图的时刻到了。 第31章 浑水摸鱼 跟陈进峰不一样,贺兰在开发区要找的不是仓库,而是办公室。因为相州县距离卫宁市不算很远,再过两年卫宁市成为直辖市后,相州县将近三分之一的面积还会被并入其中,包括陈庄村,所以根本没必要在这里租仓库。 出乎她意料的是,开发区的办公室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好租。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开发区已经落户和正在落户的企业无一不是纳税大户,人家的办公楼要么一租就是一整层,要么干脆买块地皮自己盖,这么久以来开发区管委会还从未接待过小微企业。 光明食品厂,听起来似乎很有老牌国企的感觉,营业执照等相关证件一拿出来管委会相关人员直愣神,说它是小型企业都算抬举它了,这不就是村里的作坊么。 连二十人都没有的小作坊跑到开发区租办公室,想也知道是看上了开发区的各项优惠政策。管委会工作人员心里门儿清,便按照程序走了一遍流程。 贺兰一边在开发区里四处搜寻合适的办公地点,一边每天去开发区管委会报道,低三下四求着办事人员给她办各种手续。 没办法,刚起步的小企业在开发区就是不遭待见。 后来中秋都过了贺兰好不容易在一栋办公楼里找到一间合适的办公室。其实也不算很合适,面积实在太大了,一百五十平的开间,她们三个人站在里面说话都有回音。 但贺兰早有打算,她要把这间办公室打造成商住一体,一间办公,一间会客,再加两间宿舍,完美的解决了办公和居住的需求。 然而实际操作的时候管委会却又跳出来大发淫威,以贺兰对办公室进行改造没经过管委会允许,属于违规行为为由要求她交罚款,不交罚款就给办公室断水断电,安装电话的事也没影儿了。 数额还不小,整整一千块,就那么巧刚好是贺兰偷听到的管委会员工中秋福利的总金额。 这不明摆着把她当冤大头,要拿她开刀么?愤怒与这段时间办事不利的怨气叠加在一起达到顶峰,贺兰决定给管委会一点颜色看看。 那天是礼拜一,贺兰按照管委会要求停了工,跑去买了一只颜色略显老气的口红,外穿一身黑西装,将里面的白衬衫领子外翻,肃着一张脸走进工商局办公楼。 进去之后她并不找人办事,而是站在一株发财树后面翻看报刊架上的报纸。 大约十点多钟,她等待的人终于姗姗来迟。 一群中山装簇拥着一个身穿白衬衫的中年男人进了办事大厅。领头的中山装被办事人员叫做赵局长,两鬓斑白,殷勤又不失严肃地上前为白衬衫讲解工商局内部的各项流程与相关政策,说到新建起来的开发区时看似十分骄傲,禁不住大夸特夸起来。 来办事的普通老百姓看见这阵仗纷纷或驻足或躲闪,白衬衫察觉后和蔼地招手示意大家伙该干嘛干嘛,“我就是来参观学习一下,不耽误大家办事。” 贺兰走上前,跟在一个男人身后从展示架上取下一本开发区宣传册,脚步一转十分自然地混进了来“参观学习”的人群。 这群人里男性居多,大多身穿中山装,仅有的几名女性穿着跟贺兰如出一辙,黑色西装内搭白色衬衫,衬衫领子外翻。贺兰混进去没有丝毫违和感,很快便跟随人群来到了工商局办公大楼内部的三楼。 上楼之后大部分人都被安排去休息室,这时再跟进去难免会露馅,于是贺兰借口去卫生间,脚尖一转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工商局局长姓赵,今天有商务部下来的人例行检查和参观,这些消息都是贺兰在跟开发区管委会打交道和在工商局办手续时打听到的。 她不想大闹天宫,只想跟土地爷求个情,让他老人家手底下那些喂不饱的狼适可而止而已。毕竟现官不如现管,以后她还是要在管委会手底下讨生活的,没必要得罪太过。 看好局长办公室的门牌,贺兰礼貌地敲门三下,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一抬头却愣在当场,连门都忘记了关。 白衬衫居然也在。 刹那间贺兰心念电转,挂上一副激动神色,磕磕绊绊开口问道:“请问,您就是赵局长吗?” 赵局长和白衬衫齐齐怔了一下,随后一头雾水的赵局长和蔼说道:“我是,这位女同志找我有事?” 贺兰将开发区宣传册紧握在胸前,脸颊微红道:“我,我刚刚在楼下听您讲解咱们卫宁市的开发区听入了迷,不知不觉就跟了上来,我,我有几个关于开发区的问题想向您请教。” 白衬衫嘴角含笑,意味深长地看向赵局长,却发现赵局长脸上并没有出现他意料之中的游刃有余,相反神色中似乎有丝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小同志请坐,有什么问题你说,只要我知道肯定会认真为你解答。”赵局长亲自端起暖瓶,弯腰给贺兰倒了一杯水。 “不用,不用,您这么大的官儿给我倒水,折煞我了。”贺兰睁着两只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满面淳朴说道。 赵局长呵呵一笑,放下暖瓶问道:“小同志哪里来的?听口音不像本地人。” “对,我相州来的,相州陈庄村您知道吗?”说完不待赵局长回答,贺兰便自顾自说道:“您肯定不知道,我们那儿地方小,又没啥出名的企业。不过将来我们厂肯定会出名的,到时候提起相州您肯定头一个就会想到我们厂。” 质朴的语言和雄心万丈的口气搭配在一起,办公室里两位领导不约而同都对贺兰口中的“我们厂”起了些兴趣。 “你们厂是做什么的?你来卫宁是给厂里跑业务吗?”赵局长问道。 “我们陈庄村响应国家号召,自己创办了一个光明食品厂,现在主要生产两个品种的辣条和四种口味的薯片,别看建厂才半年,但是我们的产品十分畅销。”贺兰猛地站起来,从手提袋里拿出试吃品,莽莽撞撞就往赵局长和白衬衫手里塞,“不信你们尝尝,隔壁省会和咱们卫宁市凡是吃过就没有不说好的,个个都竖大拇指。” 白衬衫拿起试吃品看包装,领导不动手赵局长便也不动。贺兰跳马猴子一样伸手将白衬衫手里的试吃品一把抢过来,刺啦一下撕开放回他手里,大声说道:“你尝尝,不好吃我把脑袋拧下来送你。” 白衬衫但笑不语,顺水推舟拈起一片薯片放进口中,斯斯文文咀嚼片刻后十分自然地竖起大拇指对贺兰说道:“果然名不虚传。” 赵局长紧接着便开玩笑道:“你是来推销的还是真有问题要问啊?” 贺兰犯傻一样挠挠头,尴尬笑道:“一紧张就忘了,我想问您什么来着?” 两位领导齐齐仰面大笑,赵局长不再紧张,和蔼说道:“不着急,慢慢想。” 贺兰一拍大腿,一惊一乍说道:“对了,想起来了!我想在咱们开发区租办公室办公,想问一下开发区的优惠政策我们这种外地的村办企业能用不?不瞒您说我们厂子小,我怕冒冒失失上来就要这要那惹你们笑话。” “最主要我想扯条电话线,我在隔壁省会的同事说人家那里的开发区扯电话线特别便宜,可我没看见咱们宣传册上宣传这个,所以想专门问问您。” “就只有电话线?”赵局长老神在在问道,“还有没有什么别的要求?有的话一起说来我听听。” 贺兰的眼睛当时就亮了。 第32章 扮猪吃老虎 贺兰的诉求其实特别简单,首先她希望开发区管委会别总盯着她一个人薅羊毛,其次她希望以后食品厂在开发区的待遇能够一视同仁。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但是话却不能明说,明说得罪人。轻则得罪管委会,重则相当于在商务部领导面前参赵局长一个御下不严之罪,那麻烦可就大了。 所以贺兰在提要求的时候十分巧妙的避重就轻,专往小而精确的问题上面绕。反正她呈现给两位领导的形象就是一个无知莽撞的年轻姑娘,说这些一点都不违和。 “咱们开发区的办公楼能让办公人员留宿吗?太大的我怕租不起,我想租一间小点的改造一下,给员工包吃包住,这个咱们开发区允许吗?” “没有特殊规定的意思就是行呗?那我就放心了,我还怕不打招呼就动工再被罚款。” “最主要电话线我想尽快扯进来,就这几个问题,别的没了。” 赵局长提心吊胆一场,开始还怕贺兰是竞争对手给他下的绊子,待她的问题问出口才反应过来,这姑娘哪里是个愣头青,她是在扮猪吃老虎啊。 听她话音就知道对开发区内部管理十分熟悉,不知道跟开发区管委会打过多少次交道。还有她那些问题,听起来像未雨绸缪,其实处处有的放矢。想来应该是实际过程中遇到刁难,找上面伸冤来了。 万幸这姑娘是个机灵有眼色的,没有在领导面前给他弄个下不来台,幸好幸好。 过后赵局长亲自打电话给管委会办公室主任,语气严肃地询问他是不是有个光明食品厂最近在开发区落户,叮嘱他多多关照一下新兴村镇企业,要给开发区树立正面形象。 响鼓不用重锤,赵局长轻飘飘一句话便解了贺兰的燃眉之急。那之后无论是改造办公室还是安装电话,开发区管委会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再没从她身上拔过毛。 重阳节当天贺兰在办公楼下放了一千响鞭炮,带着钱丽云和赵培红雄赳赳气昂昂搬进了光明食品厂驻卫宁市办事处。 整层楼的租户共有七家,她们是规模最小的一个。对门面积比她们大三分之一,是一家方便面厂的办事处,就是那个方便面的牌子贺兰闻所未闻。 因为大家都是食品企业,互相之间又不存在竞争关系,在其他五家大型企业的不屑一顾下贺兰三人很轻易就跟方便面厂的员工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每到晚饭时间看见对门有人,贺兰便让赵培红和钱丽云做拿手菜,油烟机开低档,香味儿顺着走廊直往对面办公室里钻,香得对面的员工根本无心办公,频频装作路过往她们厨房里看。 做好了饭菜贺兰用个大茶盘随便一装,端起来去敲对面办公室的门,对着一个个闻着香味儿泡方便面的饿汉子们嫣然一笑,说道:“不小心菜做多了,各位大哥帮帮忙。” 鸡肉炖土豆、芹菜炒豆干、凉拌什锦菜,离家日久的饿汉子们久违地吃上一口家常菜,个个恨不得把脸埋进茶盘里去。 后来慢慢的汤有时会炖多了,饭也会煮多了。 方便面厂的一个小业务员连续吃了十几天对门煮多的饭菜,不由得对同事发出了灵魂一问:“你们说对面那个贺厂长是不是对我……们中间谁有意思?” 前辈们纷纷对他嗤之以鼻,有好心人劝他:“撒泡尿照照去。” 办公室刘主任说话婉转一点,“人家才二十出头就当上厂长了,就算是个副的那也足够证明人家有本事,更别提小小年纪就敢带人出来开拓市场,还做得风生水起,啧啧,不是一般人哟,一般人谁能配得上。” 小业务员瘪瘪嘴,说道:“那她为什么天天给我们送吃送喝,总得有原因吧。”哪有天天做饭做多的。 前辈们训他:“就不行人家心地好,看我们可怜,或者想跟邻居打好关系?”三个女人住一起不正需要一群大老爷们儿保护么。 办事处主任斜睨他们,哼,天真。 后来贺兰干脆不装了,直接找上门对刘主任提要求:“您看我们两家相处得也不错,怎么样?要不要来个合作共赢?” 贺兰眼馋方便面厂的成熟销售渠道不是一天两天,方便面那边一帮大老爷们当然是羡慕贺兰三人吃得好、住得好,当然最主要是吃得好。 方便面厂虽然已经成立了十来年,但销售部一直习惯用男性员工出差,因为他们耐操,对生活环境的要求不是那么高。这就导致了虽然开发区刚刚成立方便面厂就在此设立了办事处,面积还不算小,但业务员们无论层级一概在办公室里睡行军床,听说刚来的时候还打过一段时间的地铺。 白天还好说,跑业务的时候随便在哪里都能对付一口,夜里就不行了。开发区附近人烟稀少,一群男人夜里饿了只能啃方便面,就算自己厂的产品味道再好三个月下来他们也早就吃腻了。 所以当他们亲眼看见贺兰先后在办公室里开辟出了办公区、会客区以及生活区,后来又堂而皇之地安装了上下水,搬进了崭新的煤气灶和油烟机,方便面厂的男人们有一个算一个,各个眼睛都是红的。 家常菜对长期出差人员的杀伤力是巨大的,方便面厂一群大老爷们很快便在贺兰的有意调教下形成了条件反射,对门的油烟机一开他们便开始心不在焉外加望眼欲穿,回办公室比下班回家还要准时准点。 可以说是一日不吃如隔三秋。这个时候贺兰再抛出自己的条件,双方共享销售渠道,互通有无。所谓吃人嘴短,即便是刘主任也不好意思当场回绝,只好用问一下厂里的意见来搪塞。 那之后贺就再没提过这件事,当然,饭菜也不像从前那样经常做多了,毕竟买肉菜米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方便面厂没有回话,贺兰就默认人家不想合作,何必再费那个功夫。 然后一群饿汉子们在饥一顿饱一顿一个礼拜后终于按捺不住,揭竿而起了。当然不是跳槽,他们选择阳奉阴违。 主任虽然没说同意合作,但也没说不同意不是吗?那他们背着主任悄悄给对面透漏消息,应该不算违反规定。 于是当年底陈进峰回厂结算,信心百倍对他的村长父亲说自己的团队绝对是本年度的销售冠军时,村长对他神秘一笑,说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小子还是嫩了点。” 第33章 分红 在方便面厂业务员的助力下,贺兰和赵培红、钱丽云三个女人用四个月的时间创下的销售额相当于陈进峰那里全省外加整个相州县那么多。 消息一经传出不仅整个陈庄村轰动非常,就连县工商局张局长都亲自给贺兰打去电话确认。 “听说你把产品卖进首都了?真的假的?” “真的,上个礼拜商务部牵头组织了一个副食品交易会,就在卫宁市,工商局不知道为啥给我发了邀请函,我带着一车货就去了,一炮而红!” “不知道为啥给你发邀请函?我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在赵局那里耍的花招连我都听说了。” 贺兰嘿嘿一笑,并不反驳。 张局长语气中满是叹服,“我以前以为你不过是个有点小聪明的女同志,现在看来大错特错,你不仅是真聪明,还有胆识,食品厂在你的带领下一定会走得更远。” 贺兰早就不跟张局长见外了,客客气气收下他的赞美之词,大大方方表示过年会去张局长家里拜年。 张局长打趣她:“厂子月入一万你就敢开表彰大会,现在家底怎么也有十几二十万了吧,表彰大会还开不开?我这里还等着给你戴红花呢。” 贺兰有苦说不出,“开不起,更不敢开。” 是,厂子赚钱了,正因为赚到钱了,苍蝇一样闻着味儿的人也纷纷上门了。乡里今天这个地方有困难,明天那个项目有指标,把村长吓得如同惊弓之鸟,办公室电话一响他条件反射就想躲出去。 半年赚了二十多万,不知不觉就被人揩出去五分之一。村长当机立断把贺兰叫回来按合同跟她平分利润,同时给员工们发年底奖金。 除去一切正常开销,贺兰总计分到了七万多块,算上提成和奖金刚好八万。 发完全体员工的工资和奖金后,食品厂账面上只剩十万出头。 村长很满意,不满意的是村支书。才十万出头,刨去给村民的分红还能剩多少?哪里还有钱给村里修路、铺设自来水管、搞一搞路灯等关系到整个村子面貌的大工程? 乡里都知道他们陈庄村食品厂发展得有声有色,多少人都等着看陈庄村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呢,结果等来等去就等到这么点钱,还不归村委会管。这不是打他这个村支书的脸吗? 村支书的儿子高远达在车间里干得不错,跟同事们关系也处得好,早就将厂里每个月发出去的工资和大概奖金摸了个八九不离十。村支书一想到每个月发给工人那么多工资奖金却没钱给村里修路就忍不住心头火起,再一想到贺兰分走的那一半利润,酒劲一上头他就跑去找村长大吐苦水。 村长连旱烟都不抽了,村支书说一句他怼一句。 村支书觉得工人奖金高,村长就说那是规章制度早就定好的,你不同意当初怎么不早说。 村支书提出出差人员补贴不合理,村长让他去找贺兰说,补贴各方面规则是贺兰亲自定的,村支书不言语了。 后来提到全体村民分红问题,村支书的意思是可以少分一点,多留一些钱用来开春修路。村长拿出旱烟袋慢悠悠装烟丝,吸了几口后说道:“本来修路的钱我早就留出来了,可乡里不答应啊,今天要厂子赞助学校教室翻修,明天要厂子帮忙完成一下销售指标。” “我就纳了闷了,他们怎么就知道厂子赚到钱了呢?” 村支书嗫喏半晌,回道:“夏天不是开过表彰大会么?估计就是那个时候惦记上的。” “那就是乡里不懂事了,我记得表彰大会上我说过来着,厂子月收入才一万块,乡里每次找我赞助都是万儿八千的,合着就是冲着厂子每个月的月收入来的。那不行,改天我得去找乡长和党官员说一说。” 村支书一下就醒酒了。他可没少在乡里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让村长知道他那些狗屁倒灶的话指定得挨训,既丢脸又丢份儿。 于是村支书抹一把脸,说道:“就是,太过分了,年底了叔你工作忙,这事还是交给我去办吧。” 村长点点头,不说话代表同意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食品厂给村民发分红,凡是有本村户口的每人二百三十块钱。 不要小看这二百三十块钱,相当于县里正式工一个月的工资呢。 虽然说的是一整年的分红,但实际食品厂成立也不过才半年多,所以能够拿到这么多钱村民们都喜出望外,纷纷畅想着明年的分红是不是能够达到每人五百块。 村长对每一个询问的村民都是同样的回答:“只要人人心向厂里,不愁分不到更多的钱。” 这句话激励了非常多的人,个个削尖了脑袋也想进食品厂上班。赶上过年,去村长和贺兰家送礼的人络绎不绝。 贺兰家西屋打了一组大衣柜,这些天送来的年礼堆满了一间房,导致衣柜门有时都打不开。 蒋梅一边收拾一边跟贺兰念叨:“这是村西头福生媳妇送来的腊肠,我给她回的礼也是腊肠。” “这是村长媳妇拿来的腊肉,肥瘦相间多好,我给回了一罐麦乳精。” “还有雪华送来的羊毛围巾,她亲手织的,我觉得拿别人的年礼回给她不像话,你看看回礼拿什么比较好。” 案板上竹筐里,每一样礼物蒋梅都能说得出出处,时不时还讲几句对送礼人的评价。可见她不在的这段时间蒋梅在陈庄村过得十分不错,有些如鱼得水的意思。 贺兰问她:“在这里住得开心吗?” “开心,村里人见我都笑呵呵的,家里有什么事儿总有人帮忙,从来没看过别人脸色。”蒋梅由衷说道。 前半辈子她一直看人脸色生活,就没想过还会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有钱又有房,身边还有孝顺孩子,啥啥都不缺,蒋梅扪心自问对现在的生活处处都满意得不得了。 “本来在陈庄村落户只是第一步,下一步我准备办农转非,把咱们俩的户口都迁到卫宁去的。”贺兰望着满坑满谷的年礼,惆怅地说:“看你在村里住得挺开心的,我犹豫还要不要迁户口。” 蒋梅闻言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说道:“农转非一个户口得花不少钱吧?快别花那个冤枉钱,买一个户口的钱都够再买一个院子了。” 的确是这个道理,贺兰也觉得现在这个阶段买农转非户口十分不划算。但她始终觉得户口在陈庄村不是长久之计,有机会还是要迁出去的。至于迁去哪里,那就看哪里跟她有缘了。 第34章 丧门星 大年二十八,秦家明的奶奶过世了,在此之前十一月底他爷爷刚刚因为褥疮感染而过世。 老爷子老太太在村里人缘不错,来吊唁的人很多,贺兰在人群里排队给老太太的棺木鞠躬。棺木旁跪着一身重孝的秦家明,一张脸瘦脱了像,两只大眼睛呆滞无神,看上去更像et了。 秦家明的二叔看见贺兰一脸谄媚地迎上来,将她往账桌那边领。贺兰拿出十块钱上了礼,秦老二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险些憋成个王八。 人多不是说话的时机,贺兰吊唁完便跟陈雪华去了她家。 陈雪华的父母殷勤地端茶倒水,连准备过年吃的糖果点心都盛了两大盘出来。 陈雪华像姑奶奶打发小厮一样打发她爸妈:“我跟小兰姐说说话,你们忙你们的去吧。” 人走后贺兰朝陈雪华一扬眉,说道:“你现在可以啊,说话够硬气的。”贺兰记得从前她和蒋梅住在后院的时候,陈雪华动不动就被她爸妈气得直掉眼泪。 “那可不!”陈雪华抓起一把瓜子放在贺兰手里,“谁让我会赚钱、赚得多呢。手指缝里漏一点就够家里过个肥年,能不听我的么。” 果真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谁有钱谁就是大爷。 “我叫你过来有事想跟你说,关于秦家明的。”陈雪华说着说着眉头簇起,“他爷走的时候你不在,梅姨住得远估计也不知道,也就我们这住在前后院的能知道个一知半解。” “老爷子过世的时候家明他爸回来了,办完葬礼就想把他带走,家明不愿意,抱着他奶奶一顿哭,最后没走成。” “现在老太太也没了,这几天我看秦老二跟家明他爸的关系实在不怎么样,估计葬礼办完他爸这回说啥都得把他带走。” 贺兰回想起刚刚在灵堂看见的那个男人。大高个儿,眉眼跟秦家明相差无几,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让他在众多村民中犹如鹤立鸡群,轻而易举便能得到别人的瞩目。这人还不显老,不知道的很难想象他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儿子。难怪在男女关系方面不干不净,的确有些资本。 有一个这样的爸,秦家明跟他走以后过的是什么日子可想而知。 可这种事谁又能阻止得了呢?亲爸亲儿子,总不能因为怀疑就不让人家骨肉团聚吧。就算秦家明自己反对估计也没什么用,秦老二一家拿他们父子当贼看,巴不得他们死在外头,自己好独占全部家产。所以葬礼一结束,估计父子二人就会被扫地出门。 事实上贺兰的猜测还是过于保守了,腊月二十九,老太太停灵第二天,秦老大就和秦老二在灵堂上吵了起来。 起因是秦老大着急走,便以停灵不过年的习俗为由,强烈要求大年二十九就把老太太下葬。秦老二肯定不干,老太太的娘家在外省,众多表亲们还没来吊唁,那些人可是礼金的大头儿,秦老二无论如何不肯放弃。 于是亲哥俩便在灵堂里当着老太太的棺木大吵特吵,惊得左邻右舍全都来看热闹。兄弟俩根本不嫌丢人,还扯起外人的袖子让人家评理。 别人都把这事儿当西洋景一样坐着看热闹,蒋梅坐不住了。 贺兰出差期间蒋梅一直和秦家明相依为命,说她把秦家明当自己亲儿子都不为过。她太知道秦家明对爷奶的感情有多深厚了,短短三个月内连丧两位至亲,蒋梅想起来就为他抹眼泪。现在老人尸骨未寒,他亲爹和亲二叔就在灵堂当众争吵,蒋梅都想象不出秦家明那孩子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要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也就罢了,偏偏秦家明早熟得很,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于是当夜里只有秦家明一个人守灵的时候,蒋梅趁着夜色走进灵堂,将秦家明冻得冰凉的双手放进自己的棉袄里面取暖,强撑笑意说道:“我跟你兰姐说好了,葬礼办完你就去我们家住,什么东西都不用带,你人过来就行。” “到时候咱们还跟从前一样,我去上班,你去上学,放了学你负责喂猪喂鸡,我负责生火做饭。吃完饭你做作业,我看电视,睡觉前咱们俩再一起泡泡脚。” “你不是一直喜欢你兰姐砌的火炕么,西屋那铺炕给你一个人住,随便你怎么扑腾,别掉地上就行。” 听着听着秦家明的手暖了,心也暖了,已经干涸的眼眶重新又湿润起来。 这时灵堂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响动,不知是谁把鸡食盆踹得叮当乱响。紧接着秦家明二婶的声音便尖锐地响了起来。 “我呸!丧门星!自己家人克死一个又一个,还想着去祸害外人。” 秦家明倏地收回手,背过身去抹一把眼角,低头把蒋梅往外推,说道:“天冷,梅姨你回家吧,别冻感冒了。” 蒋梅失魂落魄回到家,头一回跟贺兰提了个不情之请,“你能不能找找村长,让他从中间帮忙问一问?哪怕我出点钱也行,只要能把家明那孩子留下来。” 贺兰惆怅地叹气,蒋梅去找秦家明之前她就知道这件事成不了。 秦老二媳妇不仅跟贺兰有前仇,食品厂发展起来以后还有后怨。厂里招聘临时工两次、扩招正式员工三次,次次选拔都没有秦老二媳妇的份儿。 明眼人都知道主要原因是她手脚不勤快,所以面试的时候才通不过。可她自己不这么觉得,坚持认为是贺兰公报私仇,因为两人闹过矛盾所以贺兰谁都能用但就是不用她。 陈庄村看贺兰最不顺眼的一个人就是秦老二媳妇无疑,秦家明她更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巴不得大冬天一道天雷下来直接把这两人一起劈死。 然而事实却是贺兰赚到了大钱,现在还要接秦家明去家里享福。这事要是真成了秦老二媳妇怕不是得吐血三升,所以可想而知,她一定会从中作梗。 就算没有秦老二媳妇作妖,还有秦家明他爸呢。吊唁那天贺兰看得清清楚楚,秦家明他爸跟村里人讲话时滴水不漏,几个人围着他说了半天,把自己的情况透漏个底儿掉,愣是连秦老大一根毫毛都没摸清楚。 想从这样一个人手里把他亲儿子要出来,基本上难于登天。 第35章 翻脸不认人 大年三十本应该是喜气洋洋的日子,蒋梅却从起床起就开始心不在焉。昨天夜里她躺在炕上睡不着翻来覆去地烙饼,折腾得睡梦中的贺兰也跟着不消停。 梦中贺兰又回到了自己上辈子的辉煌时刻,美食城开业,她作为总经理代表全部员工在开业典礼上向各位领导们宣读誓词,誓词中提到她要将美食城打造成本地明星产业。 后来经过不懈努力,她成功让美食城成为了本市乃至于本省的地标性餐饮服务企业。总公司奖励给她一套六十平的小房子,她那一直象征性落在福利院的户口才总算有地方可以迁出来。 有了自己的户口本对她来说是件大事,是必须要请客的。于是那天她在自己的小房子里亲自下厨宴请同事。夜半宴席散去,她独自一人捧着户口本又哭又笑、正品尝着来之不易的辛苦成果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煤气爆炸却让一切都灰飞烟灭。 再一睁眼她就变成了赵傻妮,血迹未干地躺在棺材里,等待被活埋陪葬。 醒来的贺兰情绪略显低落,她是个十分务实的人,已经许久没有想起关于上辈子幸福近在咫尺却已远在天涯的事了。 大抵是蒋梅这两天念叨秦家明命太苦的次数有些多,所以才让她也生出些许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受吧。 ------ 秦老太太最终停灵七天,下葬那天风大雪大,葬礼结束后陈雪华的父亲陈炳忠将秦家明悄悄叫去家里,秦家明不出意外的在房间里见到了贺兰。 “我跟你梅姨的意思一样,你要是想就留下来,以后跟着我们一起过。”贺兰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开门见山说道:“不用你管谁同意谁不同意,那些事我来解决。” 秦家明像从前那样半垂着头站在那里,这一次却没有习惯性抬眼装可怜,眼皮一开一合,豆大的眼泪珠子便断线一样往下掉。 “兰姐,你和梅姨的心意我心领了,可我已经跟我爸说好了,过几天就跟他走,他在南方开了间杂货店,我去给他帮忙。” 贺兰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拿出一件崭新的土黄色棉袄交给他,说道:“这是你梅姨亲手给你做的,路上穿吧。” 秦家明接过棉袄紧紧抱在怀里,朝贺兰深鞠一躬抬腿便要走。 贺兰及时出声叫住他,说道:“遇到难处多考虑考虑,实在不行就拍拍自己的良心,问问他。” 秦家明说过几天才走,岂料第二天陈雪华就将那件蒋梅当初做给秦家明的围裙送了过来,告诉娘俩秦家明已经走了。 蒋梅抚摸着围裙泣不成声,好半天才发觉手感不对,打开围裙上的拉链才发现,秦家明留了整整两千块钱在里面,应该是他卖辣条和薯片攒下来的全部积蓄。 他就这么身无分文又干脆利落地不辞而别。 蒋梅因此病病歪歪一连好几天,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贺兰马上要返回卫宁,怕她一个人在家万一憋出什么毛病来,于是提议让她跟自己去卫宁散散心,蒋梅无可无不可的同意了。 卫宁市热闹非常,正月十五白天大街上的人群摩肩接踵,夜里一片灯火辉煌,城隍庙前更是寸步难行。 一时失算的贺兰不得不带蒋梅找了间茶楼躲着,两人要了个靠窗的雅座,推开窗外面就是火树银花不夜天,比在大街上人挤人好多了。 碧螺春的茶香尚未完全激发出来,贺兰就听到蒋梅激动喊道:“那是不是家明?!” 贺兰忙探头往街上看去,楼下满是五颜六色的帽子和黑漆漆的头顶,哪里能看到谁是秦家明。 蒋梅失魂落魄说道:“那棉袄看起来跟我做给他那件一样,兴许是看错了。” 贺兰肯定她是看错了,“哪有把棉袄穿在外面的。”再说秦家明都离开一个礼拜了,按时间推算现在怎么也到了目的地,一千多公里呢,坐火车一个来回哪有那么快。 经此一事蒋梅便有些意兴阑珊,贺兰待街上人流稍微少些便打车直接带她回了开发区宿舍。 第二天一早贺兰还在睡梦中办公室的电话就响了起来,她迷迷糊糊接起来,电话对面是开发区保卫室,通知她有人要见她。 不用说又是来要赞助的牛鬼蛇神,贺兰多少有些起床气,张嘴就说:“不见!大过年的让他们识相点少给自己找不痛快,惹毛了我别说翻脸不认人!” 贺兰的威名在开发区管委会那里简直是如雷贯耳,工商局局长亲自点名要求特殊照顾的企业,还批条子给她免费安装电话、减免房租,以至于保安对她都有些唯唯诺诺,贺兰这边一挂电话,那边保安直接抬手轰人。 贺兰一个回笼觉直接睡到日上三竿,吃了碗蒋梅做的手擀面,放下碗她嘴巴一抹说道:“咱们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吧?”现在坐火车半天时间就能到,逛逛街住一夜第二天看完升旗再回来应该还不到晚上。 蒋梅说不想去是假的,哪个中国人不想去bj看一看,再亲眼望一望升旗呢,于是半推半就出了门。 开发区里不好打车,贺兰打算先坐门口的公交车进市区,然后打车去火车站买票。她正仔细研究公交线路,忽听身旁的蒋梅说道:“那是不是家明?” 又来了,贺兰眼神都不给一个,随口说道:“又是土黄色棉袄外穿啊?” “是!是他!是家明!”蒋梅的嗓音瞬间变得尖锐起来,拔腿便往一个方向跑。 贺兰愣神的功夫蒋梅恨不得跑出二里地远,等贺兰追出去十来米,就见蒋梅坐在地上抱着一个土黄色的身影又哭又笑。 贺兰傻了一样站在原地不知道动作,十分想抬手揉一揉自己的眼睛。 秦家明从蒋梅怀里抬起乱糟糟的头,脸上乌漆嘛黑活像刚从矿洞里爬上来,只有一双宛如et的眼睛亮得一如从前。 “兰姐,我回来了。”秦家明笑着说道,“你咋还翻脸不认人呢?” 第36章 逃跑 秦家明是逃出来的。 他其实并不想跟秦老大走,但是没办法,秦老大又是赌咒发誓又是威逼利诱,让秦家明必须跟他走。 再加上秦老太太临终之前回光返照,念叨的一直是这个大儿子的种种孝心,从侧面让从小缺少父母关爱的秦家明心中升起了一丝渴望。 即便所有人都说他的父亲不是什么好人,可自己终究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总不至于把亲生儿子卖了换钱花吧? 于是抱着这样的奢望,秦家明跟上秦老大的步伐,一步步离开了陈庄村。 秦老大先是带着秦家明在相州县找了间旅馆住了一天,他自己出去一整个白天,留给秦家明十块钱吃饭。第二天秦老大晕晕乎乎回到旅馆,刚躺下便甩给秦家明两张十块钱,叫他去买两张今天晚上到卫宁的火车票。 秦老大的杂货店开在深圳,并不在卫宁。秦家明起了些疑心,但不管他怎么呼唤,秦老大都睡得像头死猪一样,没办法秦家明只好先去火车站买票。 短短三个多小时的车程,秦老大却埋怨秦家明怎么不买卧铺。 秦家明说他给的钱不够,秦老大眼皮子一掀问道:“你赚的钱呢?你二婶说你都上表彰大会了,钱肯定没少赚,就舍不得给你老子买一张卧铺?” 秦家明万万想不到还没离开相州地界秦老大就撕下慈父的伪装,朝他张牙舞爪地亮出了獠牙。对此他谎称钱都给爷奶看病了,一分没攒下。 秦老大骂了一声娘,愤愤说道:“我就知道秦老二一肚子花花肠子,说什么你手里有钱,两场葬礼的礼金都给我,房子归他,早知道你没钱我才没那么容易把房子给他。” 秦家明的心又沉了几分,但还没真正对秦老大死心,毕竟他爸没伺候过爷奶一天,在秦家明看来二叔为了分家愿意把礼金给他爸已经算仁至义尽。 第二天父子俩来到卫宁市,等待上车时秦老大不知怎么良心发现,给秦家明买了一个双肩包,让他把一直紧抱在怀里的棉袄放在包里背着。 秦家明开始还有些感激秦老大,上了火车之后他却越来越感觉不对。 秦老大把自己的手包放在秦家明的双肩包里,每到一个站点他便拉着秦家明去往车厢连接处。在那里他们总会偶遇一个个陌生男人,然后秦老大与之攀谈,几句话之后他会从手包里取出一个报纸包着的小包,跟对方说是样品,让对方有需要的话跟他联系。 秦家明问是什么东西的样品,秦老大说是冰糖,他开杂货铺时跟糖厂关系比较好,拿到手一批低价优质货,这次出来顺便找找销路。 他把秦家明当不懂事的小孩子,却不知道秦家明作为食品厂最早的一批推销员,为了销量课余时间几乎都泡在少年宫附近的商户和店铺里,对商店的进货渠道和营业模式早已烂熟于心。 一个小小的杂货铺怎么会跟糖厂扯上关系,还能拿到低价优质货?在秦家明看来这纯属扯淡,秦老大一定没干好事,否则他不会每次都拿自己打掩护。 从心灰意冷到心急如焚,秦家明只用了半天的时间。 那个时候他虽然看不懂秦老大在干什么,但总觉得秦老大卖的应该不是冰糖,并且直觉告诉他那东西很危险。 后来火车离卫宁越来越近,秦老大的精神头眼看着一会儿不如一会儿,从打瞌睡到流鼻涕,最后又像身上爬满跳蚤一样坐卧不宁。 火车在距离卫宁仅有一站地的一个县城短暂停留时,秦老大提溜着秦家明的脖颈便下了车。出站后他把秦家明扔在附近的公共厕所,提着双肩包一转身便消失不见。 三个小时后秦家明整个人都快冻透了,秦老大终于神采奕奕地回来了,并且当场宣布就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停下来卖冰糖。 看见他的精神恢复如初秦家明终于察觉出哪里不对,他捂着如擂鼓一样的心跳跟秦老大走进旅馆,整个晚上眼皮都没敢合一下,一直在筹划接下来该怎么逃跑。 心乱如麻的时候他不由自主伸手去摸那件土黄色棉袄,触手时恍然发现棉袄不知何时被烫了一个洞出来。 秦家明心疼得无以复加,偷偷起床到走廊上检查棉袄的情况。翻过来调过去的时候蓦地发现手感有些不对,摸到左胸附近一处长方形硬块时秦家明的心脏忽悠一下高高扬起又缓缓落下。 走廊幽暗的灯光下,棉袄里侧左胸的位置多了一层里布,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只有参差不齐的针脚才能彰显出做这项针线活的人手艺有多么拙劣。 秦家明眼含热泪小心翼翼扯开缝线,不出所料看到一沓纸币,有百元的也有十元的,甚至五毛的也有。 厚厚一沓,整整两千块。 有人原形毕露跟他要钱,有人教他遇事拍拍良心,原来不是让他问心,是告诉他放心。 秦家明把脸埋在棉袄里,声音闷闷的,棉袄潮潮的。 第二天、第三天秦老大接连故技重施,让秦家明背上包跟他去逛街,随后一而再再而三的把他扔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己消失。 秦家明没有半点惶恐不安,在秦老大第三次将他扔下时他转头打了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随便买了一张再有三十分钟就要开车的火车票。 可惜在入站口附近被秦老大抓了个正着。秦老大一个耳光甩下来秦家明半边脸立刻肿起来老高,打完他抓着秦家明的脖颈便要拖走。 秦家明早就做好了准备,他身上反穿着蒋梅做的土黄色棉袄,踉跄中迅速抢过双肩包扔去前方吸引秦老大的注意力,随后一扬手甩出大把钞票,放声喊道:“捡钱啦!捡钱啦!” 火车站往往是一个城市人流量最为密集的地方,大量人群看到漫天飞舞的钞票不要命一样跑上前争抢。人一多,很轻易便把秦老大和秦家明冲散了。 秦家明撒丫子跑到不远处的商店里,二话不说买了一顶帽子和一副蛤蟆镜,再把身上反穿的棉袄翻过来穿好,等他换装完毕秦老大还被围在人群中间迈不开腿。 秦家明躲躲闪闪很容易便进站登车。 他很清楚,自己一个人回陈庄村无异于羊入虎口,眼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先去卫宁找贺兰,只要见到兰姐什么都好说。 只是秦家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找到开发区,等来的却是贺兰的一句“翻脸不认人”。 第37章 备战 “那你是哑巴吗?就不能让保安报一下姓名?我还以为是来打秋风的所以才挂电话。”贺兰理不直气也壮。 秦家明呼噜呼噜吃方便面,含糊不清道:“我昨晚下的火车,身上钱还让偷了,从火车站走过来都半夜了,根本没人,进不了门。” “正好门口有几根水泥管子,我就在里边凑合了一宿。天亮冻得我脑子都麻了,根本想不到那么多,人家撵我走我就走了。” “太阳出来我才觉得好点儿,刚想再去保安那儿试试,结果一抬头就看见梅姨。”秦家明嘿嘿一笑,洗干净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少年人的纯真模样,“我还以为是我脑子冻坏了,直到梅姨扑过来我才反应过来是真的。” 蒋梅泪眼朦胧,一把接一把抹眼泪,还不忘问:“饿坏了吧?我再去给你煮几袋方便面。” 秦家明舔舔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再煮两袋就行。” “别听他的。”贺兰翻起白眼儿,“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胃都饿抽了,大吃大喝容易做下病来,再煮一袋给他,放两个荷包蛋。” “别这么小气嘛兰姐,你这里方便面这么多,还这么好吃,再多给我煮一袋呗?” 贺兰压根不理他,提起那件土黄色棉袄放在鼻尖细闻,一股若隐若现的酸臭味很快便进入鼻腔。贺兰立刻像摸到脏东西一样将棉袄甩飞,跑去洗手池洗手顺带用打湿的纸巾清理鼻孔。 “还有味儿?”秦家明将棉袄抓在手里,想放进门口的垃圾桶又舍不得,“我都闻不到了,还以为没了。” “那是因为你已经闻习惯了。”贺兰冷冷吐出一句。 吓得秦家明当场汗毛倒竖:“你别吓我,我还觉得自己现在挺好,除了有点饿没别的感觉。” 蒋梅将一碗放了两个荷包蛋的方便面放在秦家明面前,叮嘱道:“有些烫,慢点吃,不够也先忍着,你姐说得对,得慢慢来,等你身体恢复过来让她带咱们去市里吃大餐。” “不去。”贺兰犟嘴。 好家伙,从过年到今早之前蒋梅一直蔫得跟个霜打了的茄子,秦家明一出现她就像服了回春丹似的,精神头立竿见影地不一样了,估计现在让她走路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都不是问题。 贺兰心里多少有些拈酸吃醋,还有点别扭。别扭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没道理吃醋,活了两辈子的人了,跟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较劲,太掉价。 何况秦家明能跟蒋梅走到如今亲如母子的地步,她才是幕后最大的推手。秦家明安然无恙,蒋梅重新有了精神寄托,这些不正是她想要的么?这样一来就算日后她想撒手就走也不会觉得良心难安。 明明一切都在她的计划内,怎么看着眼前这两个人的笑脸她会吃味儿呢?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人抢走了,空落落的。 蒋梅和秦家明都知道贺兰惯常的刀子嘴豆腐心,两人偷摸相视一笑,秦家明说:“听我姐的,正好我三天三夜没好好睡觉了,先睡饱了再说。” “说得对,吃完面你就去睡觉,衣裳脱下来,可得好好洗洗了。”蒋梅扭头又问贺兰:“你是不是怕现在去市里会被家明他爸抓个正着?” 卫宁市这么大,想找个人哪那么容易。不过贺兰对蒋梅主动给她的这个台阶还是感到满意的,心气顺了不少,大言不惭道:“我会怕他?” 之前她没有用强硬手段留下秦家明不是她不能,而是她尊重秦家明的个人命运,生怕强扭的瓜不甜。现在可不一样了,看这小子重逢后的德性,俨然已经把自己当做这个家的一份子。要不是蒋梅催他去睡觉,看样子他马上就要重提给蒋梅当儿子的事了。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只要秦家明能狠得下心,她向来不是手软的人。 一通电话打去厂里找到村长,贺兰把秦家明的近况一五一十跟村长交代一遍,末了问道:“他爸回村了吗?” 村长在贺兰看不见的地方摇头,沉着道:“他早年那些驴马乱子的事太多,轻易不敢回村,这回也就是看在办葬礼的份上才没人上门找他麻烦,不然他哪能待这么久。” 没回村,那还真有可能来卫宁。 贺兰琢磨着,秦家明跟她和蒋梅走得近在村里街知巷闻,秦老二媳妇看她和秦家明如同眼中钉肉中刺,保不准背后跟秦老大蛐蛐个底儿掉。而她在卫宁跑业务又不是什么秘密,秦老大还真有极大的可能来卫宁捉人。 那她可就要做好准备了。 贺兰留蒋梅在办事处陪着秦家明补觉,独自一人进了市区。 她想找地方买一把上乘的弹弓和一些弹丸,可惜铁匠铺、花鸟市场逐一问过去,人家都说按照她的要求得去文玩市场才能找到如意的,就在城隍庙后边的黄鹂胡同。 黄鹂胡同至少得有五米多宽,两旁满是摆摊的小贩,卖什么的都有,也不光是文玩古董之类,还有卖笤帚簸箕、现场浇筑铝锅的。 贺兰背起手随着人流缓缓向前游走,道路两旁看了一遍,最后在拐角处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丫字型弓架一头粗一头细,看色泽是鹿角做的,弹弓皮子老化得不成样子,皮筋形状倒是蛮新的。应该是老物件,还是个断了传承的老物件,新主人明显不知道该怎么玩,更不知道如何保养。 贺兰蹲下身去,拿起摊上的痒痒挠摸了摸,说道:“好家伙,大户人家的东西吧?挠痒痒都用汉白玉。” 摊主是个年轻男人,黑色皮衣配湛蓝牛仔裤,脸上戴一副遮挡住半张脸的蛤蟆镜,坐在马扎上一板一眼鼓捣着一本磁带,事不关己一样回道:“两百块钱不讲价。” 贺兰料到了这东西贵但她没料到会这么贵,一时间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旁边卖杂货的大娘忽然自来熟道:“姑娘别搭理他,他们家擦屁股都用金纸,卖的东西哪是咱们小老百姓买得起的,你看看我这个痒痒挠,竹子的,便宜,一块钱两把。” 贺兰心说你就是两分钱一把也不是我想要的啊,于是她抿唇一笑,回道:“不瞒您说,这辈子用金纸擦屁股我是指望不上了,但是用一用金纸擦屁股的人使过的痒痒挠我还是可以的。” “那什么,兄弟,我也不跟你讲价,看在我这么诚心的份儿上,你饶我个东西怎么样?” 蛤蟆镜懒洋洋抬起头来,“你想要哪个?” 第38章 买椟还珠 “不过我这摊上有规矩,想白拿我的东西也得看你有没有本事。” 贺兰一下就来了兴致,丝毫不觉得蛤蟆镜在骂人,“什么规矩啊?说来我听听。” 旁边大娘白眼翻上天,讲究人的话说得正大光明,“狗屁规矩,他就是闲着没事耍人玩儿。” 蛤蟆镜对大娘的话置若罔闻,说道:“看我心情,你相中哪个我瞧瞧再说。” 贺兰伸手一指他身前一对花瓶,“如果我要这个呢?” “好说,唱完一本定军山就是你的了。” “那个牛角梳子呢?” “换两只八仙居门前的石狮子。” “那个首饰匣子?” “我这台索尼功放机坏了,你给我修好首饰匣子就送你。” 贺兰运了运气,最后将手指向弹弓,“这个弹弓有啥规矩?” 蛤蟆镜头不抬眼不睁,伸出一根手指指天,“你要是能用它给我打下一个柿子来,白送你。” 贺兰仰头向上看,墙内人家种了一棵高大的柿子树,低处的都被收走了,只有高处够不着的一些留着喂鸟。红彤彤拳头大的柿子挂在枝头,别提多喜庆了。 两旁看热闹的人群见贺兰盯着柿子树猛瞧,便有人劝道:“姑娘,现在回去学定军山还来得及,他又没要求你唱得必须跟谭先生一模一样,调不离谱就行呗。” “不如看看那台功放机到底哪儿坏了,小毛病的话换个首饰匣子多好,我看那匣子有些年头了,像个老物件。” “功放机拿来给我看看,真能换首饰匣子?” 蛤蟆镜坐在小马扎上冷冷说道:“你要?现在给我纳一双千层底,什么时候纳完什么时候拿走。” 这不是戏弄人么?让个年轻女孩唱老生,却要求男人纳鞋底,明摆着不是正经做买卖的人。 贺兰装模作样在人群中思考了一会儿,抓起弹弓说道:“我先试试这个。” 蛤蟆镜看她一眼,口气莫名令人不爽,“给你三次机会。” 贺兰嘿嘿一笑,“真的?那我拿什么打?” “随便,只要是用这个弹弓打下来的都算。” 隔壁大娘立刻献殷勤:“姑娘我这有玻璃球,一块钱一把。” 贺兰扔下一块钱,挑了三个比较圆润的。 人群随着她的动作散开一小块空地,贺兰弯弓搭球,瞄准头顶的柿子树射出第一颗玻璃球。小球嗖的一下穿过枝丫,飞向不知哪里。围观群众一声接一声叹气,个个语气里都是果然如此。 有了第一颗玻璃球探路,贺兰心里对这把弹弓的弹道多少有了数,第二颗射出时她微微向左偏移一些角度,玻璃球直直飞向最大最饱满的一颗柿子。 打是打中了,可那柿子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掉下来。 贺兰在围观人群大片的叹惜声中迅速搭上第三颗玻璃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再次射向那颗最饱满的柿子。 枝丫咔吧一声轻响,柿子直直向下坠落,不偏不倚刚好落在蛤蟆镜胡乱张开的手心。啪叽一下,熟的不能再熟的柿子在他手里摔成一滩果泥,有些汁水甚至溅到了他的下巴和衣领里。 围观人群一阵欢呼,贺兰挑起一边眉毛笑看蛤蟆镜,问道:“说话算话?” 蛤蟆镜默默点头,收下贺兰的二百块,姐姐这转身从身后拿出一个木头铅笔盒递给贺兰,说道:“看你是个会玩的,送你。” 贺兰将铅笔盒盖子抽开一看,里面是油纸包裹完整的五条皮筋皮兜一体的弹弓皮子,牛皮材质,质量上乘,保管得当。三十年后有市无价的好东西,如今人家说白送就白送给她了。 贺兰也不推辞,道了声谢转身就走。 开发区公交车站附近有个野湖,下车时贺兰一眼就看见湖边草丛里蹦跶着野鸡的身影,她随手拈起一颗石子,等待了十分钟左右便轻松拿下一只五颜六色的野鸡。 蒋梅看见她提着野鸡进门就是一愣,问道:“不是说去给家明买衣服吗?怎么还买了鸡回来?” 贺兰甩下大包小裹往沙发上一瘫,满面疲累道:“加餐,给那小子好好补补。” 只有肚子里真正缺油水的人才觉得野鸡味美,贺兰尝过之后觉得一般,脂肪不多,肉柴得很,鸡汤也没什么喝头。 秦家明却捧着鸡汤喝得有滋有味,睡饱了终于有空想将来了,他直截了当地问:“姐,你先前说的那个事儿,还算数不?” 贺兰装傻,“什么事儿啊?” “我给梅姨当儿子那个事。” “难度有点大呀。”贺兰老神在在地说,“我先前跟你说这事的时候可不知道你有个那样的爹。” “嗯,我知道。”秦家明眯了眯眼睛,“我也不想给你和梅姨添麻烦,那要是我把他料理完了呢?” 蒋梅大惊失色,急忙问:“小孩子家家别胡说,那是你爸,你想咋料理?” “我给过他机会,他没要,既然这样他不仁就别怪我不义。”秦家明一口将鸡汤干掉,放下碗说道:“我去公安局举报他。” 在火车上秦老大包里带着那么多“冰糖”,秦家明估计怎么也够他蹲几年局子了。他要求不多,只要秦老大能在牢里蹲到他成年,到时候他肯定比现在有实力,就算秦老大出来找麻烦他也有的是办法收拾他,不用怕会给梅姨和兰姐惹麻烦。 贺兰大力赞赏一番他的深明大义,并决定助他一臂之力,“总这么等鱼上钩不是办法,还是得想办法引蛇出洞。” 于是当食品厂所有人都在力争上游的时候,贺兰忽然带着蒋梅和秦家明大摇大摆地回到陈庄村。 蒋梅回到车间一改往常的沉默寡言,兴致勃勃的跟同事分享起了在卫宁的所见所闻,十句话倒有五句不住嘴地夸贺兰孝顺,秦家明懂事。 秦家明则找时间在秦老二家闹了一场,无论如何也要把自己的户口从爷爷奶奶的户口本上迁走,落到蒋梅的户口本上去。 秦老二媳妇气得火冒三丈,什么难听她骂什么。 没过几天全村人就都听说了,蒋梅想收养秦家明,秦家明自己也愿意,奈何秦老二夫妻不同意。秦老二媳妇明刀明枪地放话:“想空手套白狼那是做梦,得拿钱来买,不多,两万块就能买秦家明的户口。” 躲在暗处的秦老大这时终于坐不住了。 第39章 请君入瓮 秦老大原本是真的打算带秦家明去南方帮忙看店的,奈何他这次回来另有“任务”,回程路上帮忙送了几次货,一耽搁就让秦家明找到机会跑了。 一开始秦老大不认为秦家明还能回到陈庄村,他觉得秦家明一个村里长大的孩子,火车都是第一次坐,冒冒失失自己逃走肯定会被人贩子盯上。为此他还心痛了两天,后悔早知道秦家明要跑他就先将他脱手了,好歹能落点钱在手里,也算没白生养他一场。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试着打电话到陈庄村村委会,装可怜说自己不小心把孩子弄丢了。村支书在电话里对他好一番指指点点,最后才告诉他秦家明回来了,但死活要给蒋梅当儿子,秦老二夫妻因此跟蒋梅要两万块钱抚养费。 秦老大一听就怒了,自己的儿子哪轮得到秦老二去要抚养费,这钱就应该是他这个当爹的拿。 村支书点拨他,这事谁说了都不算,只有贺兰点头才行,还好心把卫宁办事处的电话号码给了他。 秦老大人就在相州县城,贺兰一接起电话他直接自报家门,点名要跟她见面谈。 贺兰语气十分轻松:“行啊,我正愁找不着你呢,你过来吧,我在办事处等你。” 见面时秦老大一身得体的白色西装,头上喷了得有半瓶摩丝,估计十级台风下都能保持纹丝不动。 他还想跟贺兰先客套几句,岂料贺兰根本不理他,直接从一个黑色双肩包里取出两沓人民币轻飘飘摔在办公桌上,开门见山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我们家要收养秦家明,这两万块就当我给他买个户口。” 这年头一个农转非的指标不过也才三四千块,贺兰一出手就是两万,显然是下了血本。 但秦老大却有些不为所动,他盯着办公桌上那个沉甸甸的双肩包,几番斟酌后讨价还价道:“五万,孩子都13了,哪能跟还没断奶的小孩儿一个价儿。” 贺兰一双眼睛寒潭一样瞟向秦老大,秦老大死猪不怕开水烫,抱臂让她打量。 “可以,我给你五万。”片刻后贺兰从双肩包里再次拿出三沓纸币,用力摔在桌面,“但是两万有两万的说法,五万有五万的讲究,五万块买你一个断绝父子关系的字据,不过分吧?” 秦老大心中喜出望外,正想要一口答应,忽然瞥见贺兰手边那个双肩包似乎仍十分挺括。心念电转间他无赖一笑,说道:“那可是我亲儿子,你想让我跟他断绝关系得加钱,十万块,少一分我都不卖。” 真是不管什么年代都不缺加钱居士,贺兰气笑了,歪头打量秦老大,“一个儿子就卖十万块,你可真是生财有道。” 秦老大翘起二郎腿,沾沾自喜道:“过奖过奖,这么多年也就家明争气,能让我要到这个价儿。” 贺兰刹那间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由得心中歹意肆虐,恨不得将眼前人生吞活剥。 几次深呼吸才将情绪稍稍调整过来,贺兰盯着秦老大的眼睛不放,一沓又一沓将纸币重新放回双肩包。期间秦老大始终老神在在,一副吃定了贺兰的模样。 “好,十万就十万。”最终贺兰愤愤说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现在就写字据按手印,立刻、马上!” 一手交钱一手交字,贺兰得到了一张“生老病死各不相干”的断绝关系声明,秦老大拿到了他的意外之财。 临走前秦老大将背包反背在胸前,兴高采烈对贺兰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以后你就算反悔了也别来找我,找我没用。”说完他转头就走,生怕贺兰当场反悔一样。 贺兰看着秦老大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施施然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将刚刚到手的字据烧了个一干二净,然后打开窗,将灰烬全数托付与三月春风。 楼下秦老大刚刚走出办公楼,背影看上去分外轻快。贺兰站在窗口左手持弓,右手拈一颗榛子放在弹弓皮兜里,瞄准秦老大的右腿膝窝处稳准狠地射了出去。 楼下秦老大连声痛呼,楼上贺兰淡定地拨通了开发区派出所的报警电话:“我要报警,有人刚刚入室抢劫了整整十万块。” 于是很快,还不等秦老大一瘸一拐走到开发区大门口,三四辆警车便将他团团围在当中,出警的警员甚至严阵以待拿枪瞄准他。 既然敢设下这个圈套贺兰肯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一方面她猜测秦老大肯定有前科,另一方面她还有秦家明这个关键性人证,因此她认为秦老大的口供在警方那里的取信度基本为零。 即便秦老大说出实情也不怕,因为当时在办公室里他们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毫无凭据,而他背走的那个双肩包里却实实在在放着一张贺兰的身份证,甚至就连那个双肩包贺兰都准备了购买收据。 事到如今真正的事实究竟如何,几乎可以全凭贺兰的一张嘴来决断。 但事情的结果却仍有些出乎贺兰的意料。 天海经济开发区是卫宁市近些年经济发展规划的重中之重,去年下半年才刚刚起步,谁能料到新年伊始就有人敢打园区入驻企业的主意。 万幸这起抢劫案破获迅速,万一一个不慎被抢劫犯跑了,钱再追不回来,那市委市政府的脸面可就丢大发了,搞不好会在全国经济会议上被树立反面典型。 因此针对这起抢劫案,市委市政府下了重要指示——从严、从重、从快,于是两个月后秦老大便被执行了枪决。 秦家明直到亲手接过判决通知书时才知道秦老大的最终结果,在此之前贺兰没有让他参加过庭审,办案人员调查的时候她也特意交待过不要跟孩子多说。 说不意外是假的,秦家明怎么也料不到秦老大最终竟然会落得个被枪毙的结局。 他有些茫然无措,还有一丝丝的……害怕。 贺兰一眼就看出来了,于是她对秦家明说道:“梅姨和你爸你只能选一个,我以为你选了梅姨所以才出手的,怎么,后悔了?” 秦家明慌忙摇头,想了又想,说道:“不是,我就是觉得……他是因为我才落到这步田地,不知道我奶奶会不会怪我。” 贺兰拍拍他的头,安慰道:“路都是自己选的,没人强迫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话虽然这么说,但秦家明不过是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怎么能承受这么重的压力,当天夜里他便发起了高烧。 蒋梅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后秦家明的病好了,他的户口也顺顺利利迁到了蒋梅的户口本上。 秦家分家不分户,一家人的户口都在秦爷爷的户口本上挂着。贺兰在村里散播谣言,以直系亲属刑事犯罪会影响祖孙三代为由小小恐吓了一把秦老二夫妻,逼得他们不得不去乡政府主动要求分户。 所以秦家明就变成了自己一个人一个户口本,想迁去哪里就迁去哪里,实在是方便极了。 拿到新户口页的时候秦家明有些愣怔,傻傻问蒋梅:“我需要改名改姓吗?”一家三口在一个户口本上,各姓各的是不是不太对? 蒋梅也没反应过来,试探着问贺兰:“他是不是应该随你姓贺啊?” 贺兰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她可从来没这么想过,这不是在给自己找麻烦么?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投亲靠友是政府允许的,改什么改。” 秦家明听后还有些小小的不甘心。 第40章 闯关东走西口 因为忙活秦家明的事,贺兰在卫宁市场的业务方面有些放松,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卫宁的销售额早不知被陈进峰超过了多少次,就连新开发的两个南方大省也隐隐有跟卫宁叫板的苗头。 村长说这是好事,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才是春,贺兰嘴上附和,心里却不服气,业务方面她说自己是第二绝对没人敢称第一,不信走着瞧。 而当她把重心重新转回到业务上面,赫然发现手下大将钱丽云已经开始将目光转投到下级市场。 卫宁市现在还隶属于隔壁省,去下级市场开拓业务明摆着要跟陈进峰抢行,贺兰当然不会同意钱丽云这么干。因此当钱丽云野心勃勃地提出开拓市场的要求时,贺兰直接建议她北上,首都、东北、西北、还有大片空白市场等待开发,何必非得盯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 钱丽云是有雄心壮志的,去年下半年加今年上半年,她在食品厂不仅赚到了做梦都想不到的高工资,还从贺兰身上学到了许多真本事,除了工作上的,还有生活中的。 如今她在家里是老佛爷一般的存在,不仅丈夫听话、继子孝顺,就连公婆都对她体贴入微,过年时二老居然破天荒地对她催生。 钱丽云从前恨自己不能生,如今却隐隐有些庆幸。她如果像赵培红一样有了绊脚石,肯定也会像她一样大半心神都放在家庭上面,哪还有精力跑业务,更别提去外面开疆拓土了。 卫宁离着相州县这么近,赵培红每每对孩子和男人还不放心,让她北上在钱丽云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让钱丽云自己孤身闯天下她心中难免惴惴,所以思来想去钱丽云便把主意打到了贺兰身上。 没有比贺兰更合适的人选了,她主意和胆量哪个都不缺,跟她搭档不愁闯不出名堂。 钱丽云能想到的,贺兰当然早就想到了。眼下她内忧外患皆无,自己也觉得是时候在事业上一展所长了。 两人一拍即合,贺兰便开始着手安排北上相关事宜。厂里有村长坐镇自然不必她操心太多,唯一需要她担心的可能就是卫宁办事处的负责人了。 说句实话,赵培红的业务能力并不如钱丽云,但她的强项是数据分析和预算,她能轻而易举从卫宁近一个月的销售趋势上判断出未来两个月的销售量增长幅度,其他省市也不例外,因此贺兰非常倚重她。 这样一个宝贝人才,贺兰真恨不得走到哪里带到哪里。然而赵培红自己不愿意,卫宁已经是她能接受的离家最远的地方了,再远一些她怕不能兼顾家里,如果贺兰强烈要求的话她宁愿辞职。 辞职是不可能的,贺兰宁愿把赵培红当菩萨一样供着。一开始她有心让赵培红接替自己来做卫宁办事处的负责人,深思熟虑后又作罢。赵培红的性格有些绵软,不爱出头,做属下尽职尽责,却实在不适合扛大旗。 而如果换别人来接替自己的话,需要考虑的就多了。首先这个人必须业务能力拿得出手;其次还要与赵培红关系融洽,不会亏待她;最后也是最主要的,这个人必须是贺兰信得过的自己人才行。 然而任凭贺兰掰着手指头将厂里业务员翻来覆去考虑一遍又一遍,最终却发现符合条件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陈进峰。 偏偏陈进峰是贺兰最不可能随便调派的人选。隔壁省的业务开展得如日中天,贺兰满心期望陈进峰能在年底拿出一份耀眼的成绩,这样才更方便贺兰为他的将来铺路,所以陈进峰势必不能动。 那段日子愁得贺兰百爪挠心,不停地在隔壁省会和相州两地来回跑,迫切想要从众多业务员当中找到一个合格的接替人,哪怕有潜力也行,可惜一直事与愿违。 赶上入夏,乡里和县里三不五时有人借机到食品厂参观。村长一个人分身乏术,上顿陪下顿陪,终于陪出了胃下垂。 村长病了,厂子里总得有人坐镇,这个人选除了贺兰自然不做他想,因此贺兰只好搁置原定计划,忍痛给钱丽云安排两个手下送她去闯关东。 卫宁办事处这里实在找不到合适人选,便只能让赵培红先顶上。 厂里没人愿意走西口,所以西北地区市场只能暂时任其空白。但是老天开眼,从天而降了一个西北地区总代理给贺兰。 总代理不是别人,正是国道边大集上卖烧饼的那位郭师傅,准确来说是郭师傅的妹妹一家。 郭师傅和他妹妹当年分开插队下乡,一个来到隔壁省会,一个去了大西北,各自落地生根后又开枝散叶。近些年郭师傅的生意日渐红火,有心照顾一下还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妹妹和妹夫,于是便把两人叫过来学手艺。 手艺学成后妹妹和妹夫准备回西北,临行前郭师傅顺便给捎上了四箱辣条。两人回到西北后顺利开了烧饼摊,哪曾想未曾尝过的辣条却在当地人眼里成了紧俏货。当地人也吃辣,但不爱重辣,偏好微辣鲜香的口感,辣条正中当地人下怀。 烧饼摊开张三天不到,四箱辣条就卖光了,甚至因为辣条售罄还影响到了烧饼摊的生意。郭师傅的外甥高中刚毕业,正在家里蹲,一看辣条这么受欢迎,脑子一热大腿一拍就想做批发辣条的生意。西北地区多面食,小伙子认为辣条是面食的最佳伴侣,肯定会在当地畅销,所以直接求到了自己舅舅头上。 郭师傅当然知道省会这边的业务负责人是陈进峰,但他自从结识贺兰以后订货只找她,一方面是为了跟对面馒头摊别苗头,另一方面也是觉得她大小是个副厂长,说话肯定比陈进峰那个销售科长好使。 眼下外甥有了这个想法,准备投入的资金还不少,郭师傅就打电话问贺兰能不能照顾一下他外甥,毕竟西北那边光明食品厂暂时还没有业务往来,头一个吃螃蟹的总得给些优惠。 贺兰一听乐得能看见扁桃体,真是正瞌睡就有人给她送枕头,想什么来什么。她最近正觉得食品厂的销售方式该升级了,可巧就有人来帮她试水。 从厂里外派业务员出去推销有好处当然也有坏处,好处是对市场了解透彻,回款及时,坏处就是设立办事处的投入有点大。 而代理商这种模式就不一样了,食品厂只管发货就行,代理商自负盈亏,极大的减少了厂子的额外负担。贺兰原本准备明年下半年试着招一批代理商,没想到这个时机会提前到来。 她在省会与郭师傅的外甥见了一次面,觉得小伙子年纪虽小,却难得的言之有物,思路清晰,因此对他十分满意,很快便与对方签订了代理合同。 合同价格跟厂里给业务员的拿货价一致,只不过额外加了一些运输费用,毕竟这年头火车皮不好找,西北的运输线路更加不好批,贺兰且得找关系呢。 忙活完代理商的事,贺兰今年的业务量也就到头了,不得不垂头丧气的回到陈庄村去接村长的班——当迎宾员。 那些打着参观学习的名义,实则借机吃拿卡要的特殊人群算是迎来了自己的报应。 第41章 你真是好样的 以往厂里来人村长总要尽地主之谊,在东郊附近的好客来饭店热情招待一番,临走再每人送上一些厂里的“零食大礼包”,争取让每一个人尽兴而归。 不算那些零食大礼包的成本,光是好客来每个月的账单每每都让贺兰看得心头滴血。 流水一样花出去的这些可都是真金白银!蛀虫,都是一帮蛀虫!再不整治一下食品厂早晚有一天要被这群蛀虫吃空。 于是她大笔一挥亲自批了一笔经费,在厂里新建了员工餐厅和厨房,以后凡是再有打着参观学习的名头来厂子的人,一律在厂里招待。 第一波赶上新餐厅新厨房的不是别人,正是工商局张局长。不光他自己,他还带着环保局的头儿、税务局的长,以及质检部门的相关负责人。 正是新麦收割的时候,田野里一片黄灿灿、绿油油,贺兰告诉掌勺大师傅田里有什么就做什么,不怕做不好,就怕不敢做。 刚从田间地头钻出、脚上的泥还没顾上擦的厨师一看有副厂长给自己撑腰,他还有什么不敢的。因此农家大丰收、炒时蔬、浆水面条、锅贴饼子等五花八门的农家菜纷纷登场,不仅经济实惠还量大管饱。 贺兰十分给张局长面子,亲自作陪,席间频频劝菜,猛猛喝酒。客人有没有宾至如归不知道,反正酒过三旬她先倒下了。 张局长了解她抠门的德性,知道她这是借着自己这次过来的机会给一些浑人下马威,所以也不戳破,反倒一再盛赞贺兰巾帼不让须眉,不仅业务能力强悍,酒桌上也不甘人后。 在座的都是人精,堂堂工商局局长都没有二话,其他人怎么敢有异议,饭后每人拿上些零食大礼包什么都没说就那么走了。 当然,过后贺兰打着赔罪的由头亲自上门给张局长致歉,又把三个下岗职工领回来安排到厂里上班就是后话了。 但也有人不信邪,频频来试探,其中有些人不仅不嫌弃农家菜,还倍觉新鲜,一来二去反倒给食品厂食堂传出了美名。 别人有张良计,贺兰有过墙梯,不是爱吃这口么,我让你不知道怎么吃。 陈庄村因为水质好,老早就有村里人自己酿酒,每到过年的时候自酿白酒还十分畅销。贺兰找到酿酒的村民家里,下订单要了些高度粮食酒,六十度以上她全包了。 于是后来食品厂餐桌上的酒就从杜康、西凤变成了村民自酿的粮食酒,度数高达62,简直令人望而生畏。 从夏到秋再到入冬,贺兰和村长携手不知送走了多少站着进来躺着出去的过客,到了冬至那天终于再没有通知参观学习的电话打过来。 这一年才算好不容易挨了过去。 进了腊月食品厂大盘点,全年盈利高达六七十万,比去年翻了好几个翻。村长喜上眉梢,在食堂吩咐了一桌酒席,把厂里的主要负责人和业务骨干都聚在一起,先吃一顿庆功宴。 村支书上桌不久就喝多了,抓着村长的袖子不放,一定要让他承诺把钱用在实处,以前答应过他的引进自来水管线、修路、安装路灯等等利民工程必须有个准确的开工日期。 贺兰在心里不住冷笑,心想可算让你找到出风头的机会了,啥啥都是你惦记的、你设想的,合着食品厂倒成了拦路虎。 于是不等村长习惯性打太极,贺兰先来了个一锤定音,“大爷,上回乡里来人你不是问人家自来水的事了吗?人家咋说的?” 村长面上不显,心里则划魂儿,有这事?不过这半年多他早就跟贺兰搭档出了极高的默契,看她撅屁股就知道她准备拉什么屎,于是村长遗憾笑笑,说乡里也没给正面答复。 贺兰一拍桌子,说道:“真让你料着了,那就像你先前准备的那样,咱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 “你不是准备先修给排水,再修路,最后安装路灯么?我看安排得井井有条没啥错漏,回头会计叔算一算大概需要多少钱,让大爷给厂里出纳批个条子,一口气都办了吧。” 大队会计听话音贺兰俨然把功劳都堆到了村长头上,跟村支书穿一条裤子的他当然得为自己人“打抱不平”,因此他笑着站起来给贺兰倒了一杯酒,说道:“小贺厂长开玩笑,谁不知道食品厂现在是你当家,用多少钱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贺兰抿了口杯中酒,言笑晏晏地说:“会计叔你才是开玩笑,谁不知道厂里我主外大爷主内,我是捞钱的笊篱,大爷是存钱的笸箩,我管进他管出,花钱的事儿自然是大爷做主。” “但是呢,我也腆脸跟大爷提了个不情之请。”贺兰回敬了会计一杯,站起来说道:“一方面是为厂里减轻负担,另一方面也算是我个人为陈庄村这个集体做点贡献。” 村支书听到这里直觉她后面没好话,刚想出声打断,贺兰已经来到他身后,一手按住他的肩膀,说道:“我以个人名义向村委会捐款一万块,专门用来开春修建村里的利民工程。”说完她轻飘飘瞟了陈进峰一眼。 陈进峰接到信号立刻站起身,同样端起一杯酒,志得意满地说:“还有我,没有咱们厂哪能有我这个销售科长,我也以个人的名义捐款,不过比不上副厂长,我就捐五百吧。” 陈进峰一句话把调子给定了下来,其他陈庄村的业务员们纷纷慷慨解囊,一百二百地脱口而出。 那些不是陈庄村村民的业务员们纷纷踟蹰:自己要不要也捐一点?捐吧,他们不是陈庄村人,心里总觉得不舒服;不捐吧,主抓业务的副厂长和销售科科长都带头了,他们不跟以后会不会遭排挤? 钱丽云反应最快,刚想张嘴说自己也捐二百,蓦地发现贺兰朝她皱了皱眉,于是她及时刹车将话又咽了回去。那些人一看副厂长的左膀右臂都不吭声,便心安理得的继续当陪客。 外派的业务员年轻人居多,有那喝多了管不住嘴的便开始满场飞,挨个激将本村人,一来二去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就问到了村支书头上。 村支书十分困难地挤出一抹笑容,开口说道:“捐,我也捐,今年的分红我一分不要,都捐了。” 贺兰呱唧呱唧大力鼓掌,又给村支书满上一杯酒,夸奖道:“咱们书记真大气!小一千块钱呢,说捐就捐了。” 闻言其他人立刻沉浸在高额分红的喜悦当中,只有村支书勉强撑着云淡风轻的表情,实则内里五味杂陈。一句话就把功劳拨给了村长,自己出风头不算,还要从我身上放血。贺兰啊贺兰,你真是好样的。 第42章 败家子儿 村支书自己割肉,便想要别人也跟着疼一疼。小年那天食品厂发分红,他大喇喇坐镇现场,大喇叭一开广而告之,开春要为村里修建利民工程,希望村民们踊跃捐款,为村里多做贡献。 庆功宴捐款那天的事早在村民中间传开了,许多村民都觉得既然都有人捐款了,还有食品厂兜底,怎么还要从蚂蚱腿上削肉?但一想到今年的分红每人有小一千块呢,又觉得捐一点也行,反正不管什么工程自己作为陈庄村村民都能享受得到,村子要是建设得有模有样,自己走出去脸上也有光。 于是很快,村民们自发将捐款额定在了每家五十块上面,领分红的时候主动上交给大队会计。 还是人民群众的力量大,利民工程还仅仅只是个雏形,村委会账面上的启动资金就已经高达三万块,括号:包括贺兰捐的那一万块。 这样一来怎么也算是集体出资,说出去自己脸上都有光,村支书因此心里总算舒服一些,一直到过年都没再给村长和贺兰添堵。 贺兰虽然捐出去一万块巨款,但这点钱跟她今年与食品厂平分的利润比起来简直是九牛一毛。眼下她手里有存款四十多万,当包租婆的冲动便怎么也按捺不住,迫不及待想要去卫宁试试房地产行业的水深。 当然,三四十万就当包租婆眼下也是天方夜谭,但是给自己买一座梦想中的四合院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卫宁市那么多跟北京四合院一样的老旧宅院,现在又是出国热高峰期,肯定有人低价抛售,她不信自己捡不到大漏。 一想到三十年后价值数千万的四合院眼下三四十万就能买到手,贺兰激动得夜不能寐,大年初七她就左手提着秦家明,右手牵着蒋梅去了卫宁。 秦家明对这次的卫宁之行不是十分愿意,他初一上半学期因为他爸的事念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又病了一场拖累了学习进度,因此期末成绩在班级里排名垫底。 他本想利用寒假跟同学取取经、补补课的,谁知道贺兰居然会突然跳出来拖他的后腿,还正义凛然地教育他:“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先走路后读书也来得及。” 秦家明有什么办法,只好听之任之。 时隔大半年再度来到卫宁市,秦家明和蒋梅没有什么太大的感受,只有贺兰不住感叹日新月异。 春节期间卫宁办事处空无一人,贺兰三人顺利打开门入住。大城市不止机遇多,灰尘也多,屋子里十来天不住人就积了厚厚一层灰。 一家三口齐齐动手打扫,扫着扫着贺兰就发现秦家明不见了。扭头朝外一看,这小子提着墩布桶站在走廊里不知在跟什么人说话,对面办事处的灯亮着一盏,看情形应该是方便面厂的员工。 稀奇,难道大过年的方便面厂办事处还有人值班? 贺兰甩手走出去,边走边问:“谁啊?刘主任还是小王?”估计也就这两个本地人才能过来值班,其他外地人不大可能。 走廊里秦家明和那人一起看过来,贺兰莫名觉得站在秦家明旁边的陌生人十分眼熟,却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但是很快她便想起来了,因为那人看见她后愣怔一下,忽然说道:“是你啊。”贺兰还在摸不着头脑,那人便接着问道:“弹弓好用吗?” 贺兰眼珠子差点脱眶,想起来了,他是那个蛤蟆镜!怪不得她觉得眼熟,这人还穿着那天的皮衣牛仔裤,唯独没戴太阳镜。 不过有一说一,虽然他身上的衣裳脏得跟抹布似的,但是这张脸可真是赏心悦目,想必摆摊的时候戴蛤蟆镜也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估计跟兰陵王上阵戴面具起的是一个作用。 贺兰嘴里啧啧有声,笑着走上前说道:“早知道你这么帅,当初我就不拿柿子换你的弹弓了。” 那人和秦家明同时哑口无言。 一般人哪里遇到过贺兰这么直截了当到脸皮厚的女孩子,一张嘴就夸人是帅哥,还直言后悔,坦荡得别人都不知道该回她些什么好。 秦家明一直缠着贺兰教他打弹弓,所以早就知道贺兰新入手一把鹿角弹弓的事,还知道她是凭本事赚到手的,就是不知道眼前这人居然就是贺兰口中的败家子卖家。 看见贺兰言笑晏晏秦家明直觉旁边的帅哥要破财。转头又一瞧帅哥无措地张着嘴,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心说这位败家子还是个生瓜蛋子,一看就不是成了精一样的贺兰的对手,死在她手里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我叫贺兰,请问帅哥尊姓大名啊?”贺兰见好就收,十分友好地递出台阶。 “谢益清。” “香远益清的益清?好名字。”贺兰随口赞道,心里却在想这败家子行事那叫一个随心所欲,一点都没有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意思,叫他一声败家子儿半点都不冤。 谢益清礼尚往来客气地赞了两句她的名字,风骨绝佳之类。 秦家明这时终于忍不住打断两人的虚情假意,对贺兰说道:“姐,谢大哥问我附近哪里有饭馆。” 巧了,开发区里食堂有的是,饭馆几乎没有,赶上过年食堂还全部关门了。 贺兰看了看谢益清身后的办事处,问道:“你是新来的业务员?安排你过年在这里值班?” 谢益清嗯了一声,似乎不欲多说。 贺兰瞬间懂了,以这位败家子儿不学无术的架势,过年家里人多肯定少不了被批评、批判乃至于流放,估计办事处就是他一个人的宁古塔。 蓦地想起他摊上那只红木色古朴老旧的首饰匣子,贺兰眼珠一转,笑道:“大过年的开发区里哪有什么饭馆,跟我来吧,我们刚好准备做饭,也就是添双筷子的事。” 谢益清礼貌拒绝:“还是不了,我骑摩托车到市区不算太远。” “大冬天的你骑摩托车?”贺兰瞥一眼他手里的半盔和看起来厚实却不一定保暖的皮衣,说道:“天气预报今天白天的气温只有五度,零下。”说完她给秦家明使了个眼色。 秦家明放下手中的墩布桶和墩布,一把挽住谢益清的胳膊就往前拖,“走吧谢大哥,相识就是缘,大家一起吃顿饭。梅姨做的狮子头和麻婆豆腐可好吃了,我姐还带了梅干菜,让她给你做梅菜扣肉。” 秦家明看着瘦小,不知怎么力气那么大,谢益清一时不慎竟然被他拖进了对门。 贺兰在两人身后捡起墩布和墩布桶,脸上笑得势在必得。 第43章 大水冲了龙王庙 蒋梅从家里带来许多食材,有客人上门,还是个大帅哥,她越发使出浑身解数下厨,四个人吃饭她生生做了一桌八仙过海。 年前贺兰四处吃请,攒了一肚子油水,见什么都不香,过年在家一直吃素刮油,所以她没做梅菜扣肉,给自己做了道清爽解腻的黄瓜汤。 没想到谢益清居然也吃着好,蒋梅做的菜他下筷子时十分矜持,唯独这道黄瓜汤他频频光顾。 饭后谢益清要给钱,蒋梅无论如何都不肯收,贺兰便堂而皇之地开口道:“这样吧,以后你什么时候想吃饭就过来,要是觉得过意不去你就拿你那只首饰匣子来换。” 谢益清想都不想便问:“你说的是哪只首饰匣子?” 贺兰心中窃喜,看来他手里好东西不止一个,回道:“哪个都行,你看着办。” 谢益清点点头,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四个人一起出门,谢益清骑一辆看起来就很贵的黑色摩托车先走,蒋梅在他身后念叨:“真俊呐,长得跟黎明似的。” 贺兰撇撇嘴不以为意道:“帅又不能当饭吃,何况他还是个败家子。” “你还别说,”秦家明笑嘻嘻插话道,“谢大哥跟村里葛三儿是有点像。” 陈庄村的葛三儿是一号人物,家里地主出身,新中国还没成立家产就被他败光了,从那以后便一蹶不振,成天混吃等死,眼下村里唯一的一座土房就是他家的。 贺兰想起邋里邋遢的葛三儿,反驳道:“刚才你光顾着吃了吧,就没看看人家吃饭时的规矩?那架势,没个三代五代绝对养不出来,葛三儿估计给他提鞋都不配。” 祖上至少也是大富之家,不然谢益清摊位上那些好东西没法解释。贺兰打算在卫宁的这段时间多跟他接触接触,说不定除了首饰匣子外还能从他手里套出来别的好货。 春节期间房产中介开门营业的少之又少,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开门的,值班人员却只会照本宣科,关于房子的具体信息一问三不知。没办法,贺兰只好记下位置亲自登门去瞧。 中介公司当然不会给她具体的地址信息,贺兰只能根据大概位置去摸索,远的她先不去,黄鹂胡同在售的一座四合院她倒想先去看看。 黄鹂胡同是个闹中取静的所在,将来的直辖市市中心,这个地段的四合院卖二十八万不讲价,在贺兰看来几乎跟白捡一样。 然而具体地址并没有那么容易找到,人家房产中介防的就是她这种有心跳单的人,在售房屋根本从外部看不出任何异样,连张出售启示都没有。 贺兰三人走街串巷钻了半天胡同,最后依然一无所获。 今天也是黄鹂胡同地摊市场开张的日子,贺兰轻车熟路跟那位卖玻璃球的大娘打听,问她知不知道附近谁家卖院子。 难为大娘一直记得贺兰这张脸,她想了想,说道:“这你得问上次饶你弹弓子那个小伙儿,他是这里人,我不是。” 早知道她就多嘴问一句谢益清了,贺兰瞥一眼大娘旁边的空位,又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柿子树。今年的柿子明显比去年结的多,沉甸甸压在枝头,看上去就让人眼馋。 秦家明舔舔唇,央求道:“姐,这就是你换弹弓的柿子树?也给我打一个尝尝呗。” 贺兰还真带着弹弓出来的,于是她又从大娘摊位上买了三颗玻璃球,退后几步找好位置,扬手一弹直接射向枝头最大、同时离墙最远的那颗柿子。 啪嗒一声脆响,柿子应声而落,却不是落在贺兰他们所处的位置,转了九十度,落在了另一面墙外。 秦家明兔子一样蹿过去,刚拐过墙角却忽然愣在原地。 “怎么样,找到没有?”贺兰紧随其后跑过去,抬眼也不由得一愣。 拐角处停着一辆看起来就很贵的黑色摩托车,摩托车手正呆站在车旁,黑色半盔上满是红艳艳的汁水,崭新的皮衣肩膀处趴着半颗摔得四分五裂的柿子。 被蒋梅夸奖过酷似黎明的那双眼睛寒潭似的扫过来,瓮声瓮气地说:“又是你。” “哈哈哈,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贺兰根本憋不住,直接笑出了声,“你家就住这儿啊?” 谢益清叹了口气,扭头看了看肩膀处,说道:“进来坐吧,我去换身衣服。” 贺兰就在等这句话,她早就想找间四合院一探究竟了,将来买房才能做到心中有数,杀价什么的也好对症下药。 谢益清家这座院子一看就知道年头够久远的,连门锁都是电视剧里常见的那种老式黄铜锁头。 然而大门打开后贺兰却大失所望。她原以为自己会看见天棚鱼缸石榴树,帅哥胖狗大肥猫,没想到入目皆是中不中西不西的各式建筑。 坐北朝南的主屋还保留着明清风格,十字海棠纹的门窗样式,出檐斗拱虽然已显老旧,但气势依旧不减半分。 左手边一排红砖小平房,搭配掉漆的窗框和灰尘遍布的玻璃,让贺兰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陈雪华家前院,杵在她面前的是他们家仓房。 右手边入眼便是白墙黑瓦,四扇整幅落地窗。看装修屋子里明明是厨房,不知道为什么却要在落地窗后面挂起两两相对的纯白纱帘。纱帘垂挂并没有散开,紫罗兰色的绑带使整幅纱帘造型非常圆满,整体一派美式田园风格。 再看院子,正中央平地起了一间凉棚,四周挂着淡紫色垂幔,凉棚中央摆着一架乳白色铁艺雕花吊床,上面还放着两个抱枕。 至于凉棚四周用砖围起来的方块空地,贺兰依稀在里面看见了萝卜樱子和白菜叶子的踪迹。 这哪是四合院,明明是四不像。 蒋梅和秦家明都觉得没处下脚,贺兰则施施然走进凉棚里四处张望。本来她还想试着坐一坐吊床的,可惜上面落的灰比旁边菜地里的土都厚,遂作罢。 谢益清进仓房去换衣服,不大一会儿房间里就传来电话铃声,紧接着主人家换了件褐色飞行夹克推门出来,胳膊底下夹着一个白色首饰匣子。 “这个给你。”谢益清一把将首饰匣子塞在贺兰手里,看看她又看看大门口,唇瓣微动有些不太自然地询问他们要去哪里。 贺兰明白,他这是想撵人,但碍于教养又没办法直接说出口,好在东西到手她并不介意,笑呵呵问他知不知道附近哪里有院子要卖。 谢益清打量她,“你要买?” 贺兰急忙摇头,“不是我,是我们厂子,准备买个院子做办事处,开发区距离市区太远了,我们又不在里面搞生产,办事处在那里员工上班生活都太麻烦了。” 谢益清当真了,想了想说道:“我只有偶尔才回来住,不太清楚,抽空帮你问问。” 贺兰连忙对他千恩万谢。 第44章 现成的软柿子 首饰匣子不知道是什么木头制的,泛着一股悠悠的木香。外表贴着整片螺钿,五彩珐琅雕花,纯银镶边,一看就是老物件,银子都范着黑。 贺兰拿到东西一高兴,转头就在金店给蒋梅买了一套三金,金手镯、金项链、金耳环。还想顺便给秦家明买块表来着,怕他不小心再弄丢了,遂作罢。 常言道有得必有失,首饰匣子来得这么轻松,四合院找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三个人在卫宁转悠了一个礼拜,却始终没有能看上眼的。 眼看复工复学在即,贺兰忽然想起上次要带蒋梅去bj看升旗的事,便顺嘴问了一句秦家明要不要去。 秦家明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道:“不去,我现在就想马上回村找同学补课。” 蒋梅更不想去,她这几天跟着贺兰见天儿看房子,对她的吹毛求疵有了切身感受,生怕去了首都贺兰再看上皇城根下的四合院,把钱全砸在上面。 在她看来,一个女人这辈子能赚到三四十万已经是老天爷格外开恩了,就应该把钱捂得严严实实,消消停停地过日子,三四十万呢,两辈子都够花了。 然而贺兰一门心思要买四合院,还要一口气把钱全投进去。蒋梅十分不理解贺兰对于四合院的执着,但她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从来不质疑当家人的决定,因此贺兰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完全照做。 这也是贺兰为什么迟迟没有“离开”蒋梅的原因。按照她原本的计划,给蒋梅买套房,再安排一个稳定工作,等到她手里有了一定积蓄自己也就该“功成身退”了。她上辈子习惯了独来独往,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跟“亲人”相处,何况蒋梅并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亲人。 但人总是善变的,也不知道打从什么时候起,她习惯了下班后屋子里总有一盏灯为自己而亮,习惯了大醉后总有一碗醒酒汤。睡前她随手脱下的衣服,天亮时总会平整出现在炕头,从里到外都是暖洋洋的熨帖。 还有意外出现的秦家明,惯会装傻卖乖,时不时便让人又爱又恨。物似主人型,就连小豆子如今看起来都眉清目秀的。 不知不觉间贺兰开始贪恋两人一狗带来的温暖,并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秦家明迁户口那次,蒋梅脱口而出的一家三口曾带给她无比的震撼。原来这就是家,感觉还……不错。 后来贺兰又想,既然她都有家了,那就别再远走了吧? 有了家人,她自觉更得为家人多多打算。四合院一方面是她自己的心愿,另一方面也是买来做长线投资,日后不论是蒋梅的养老问题还是秦家明的升学环境,卫宁肯定要比相州好上许多。 就是合心意的院子可遇不可求,让她总有种心急吃不上热豆腐的无力感。 好在复工后的中介公司纷纷将贺兰奉若上宾,殷勤得很,这才让她心中的急切略减。 原本她是将最大的希望寄托在谢益清身上的,可她忘了那就是个败家子儿,从他手里搜刮东西容易,却基本得不到什么有用信息,一问他有没有四合院的消息他就摇头。 不过贺兰跟谢益清打交道一直十分公平公正,先后用自己亲手打的野鸭子、村里人送她的腊肉、还有野生鲫鱼汤从谢益清手里换到过八枚乾隆通宝和一只光绪年间的粉彩碟子,双方都对交易内容表示十分满意。 也行吧,贺兰知足,好歹每次她来卫宁都不算空手而归。 一转眼就到了三月初,贺兰又一次在卫宁市众多的房产中介公司那里铩羽而归,回来时顺路给秦家明买了一个藏蓝色书包。 到家已经是傍晚时分,一进院子贺兰就看见晾衣绳上搭着一件黑色羽绒服,年前她新给秦家明买的,当时孩子高兴坏了。 贺兰瞥一眼就要进门,顿了顿忽然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走过去伸手摸了摸晾衣绳上的羽绒服。好么,哪里还有羽绒,光剩服了。衣服后背下摆的位置大喇喇裂着一道口子,看上去十分整齐。 屋里蒋梅正在跟秦家明说话,贺兰踮起脚尖凑过去偷听。 “你别跟我姐说,要不她该去找人麻烦了。” “不跟她说谁给你做主啊?好端端的衣裳,四百多块呢,说给你划了就划了,也太不像话了。” “人家是教导主任的儿子,在学校可硬气了,没人敢得罪,我姐去了也不一定管用。” “上次你脚崴了也是因为他吧?我开家长会的时候跟你班主任说过这事,他没管?” 过了好一会儿,贺兰听到秦家明低沉的声音传出来:“班主任说了,我是死刑犯的儿子,让我多体谅同学,好好跟大家相处。” 贺兰面沉如水,咣当一声踹开门,吓得屋子里的两个人如同惊弓之鸟。 “废物!”她张嘴就骂,恨不得把秦家明夹死在双眼皮上,“好吃好喝养着你就是为了让你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儿?!” 秦家明习惯性低下头,嘴巴瘪了又瘪,半晌嗫喏道:“我还手来着,可他们人太多了,全校都……老师看见了都当没看见。” 死刑犯的儿子,没爹没妈,现成的软柿子,不捏他捏谁? 贺兰不信,“村里那么多人跟你一个学校,谁不知道你现在是我弟弟,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给你撑腰?”拿到分红的时候村民争相请她去家里吃饭,她可没少跟有孩子的家长说些拜托照顾她弟弟的话,难不成都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一个诚心的都没有? 秦家明不说话,蒋梅想了想,说道:“估计是副校长的儿子带头,没人敢得罪。你想啊,得罪你没什么,你又不能不给村里人分红,得罪副校长的儿子就麻烦了,往轻了说挨打,往重了说搞不好会被老师穿小鞋。” 好像有些道理,贺兰瞬间冷静下来,气性却依然不小,当然不是对秦家明,而是对学校。什么狗屁学校,不光放任学生之间搞霸凌,当老师的还歧视自己的学生。 必须得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她一方面嘱咐秦家明稍作忍耐,再挨打时争取留下证据,另一方面她登门拜访了村里几个秦家明的同班同学,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再诱之以利,成功让家长站到了自己这边,同意必要时让自己的孩子给秦家明作证。 同时她还凭借酒桌上喝出来的“关系”,将秦家明就读学校的领导班子情况打探了个一清二楚。 你说巧不巧,学校正校长的升迁消息人尽皆知,就差一纸调令,他走后的接班人众说纷纭,大热人选中就有副校长本人。 “老天爷都站在我这边。”贺兰懒散一笑,随口说道。 第45章 欲擒顾纵 春天的日头和风都是暖洋洋的,却无论如何都吹不暖秦家明的心。他的自行车车胎又一次扎了,两颗钉子明晃晃地留在车胎上面。 两名同村同学站在不远处等他,满脸不情不愿。秦家明借口要修车让他们先走,两个男生头都不回蹬上车就跑。 学校门口就有修车摊,秦家明前脚将自行车推到摊位上,后脚就有六七个五大三粗的男生将他围在中间,七手八脚将他推到僻静的巷子深处。 副校长的儿子是个身高略矮、戴一副黑框眼镜的瘦弱男生,看上去文质彬彬。他双手插兜越众而出,施施然对秦家明说道:“禽兽儿,借点钱花花。” 秦家明微微躬身,垂头看向地面,说道:“我没钱。” 副校长的儿子一声嗤笑,对左右说道:“我都说了吧,他就是不长记性,还等什么,揍他。” 男生们一拥而上,秦家明挣扎之中盯住副校长的儿子不放,拼尽全力将他胸口的铭牌扯下来藏在手心当中。 最后这群人将他身上仅有的两块钱搜刮干净仍觉不够,临走还威胁他明天必须带至少二十块钱过来孝敬,否则他们只会打的更狠。 副校长的儿子临走时笑着对秦家明说道:“别跟我说你没钱,你不是有个在食品厂当厂长的姐姐么?她还能没钱?” 修车的可怜秦家明挨打,没跟他要钱,秦家明一路流着鼻血骑车回家,下车就将手里一直紧握的铭牌交给了贺兰。 “别人我没注意,副校长儿子的校服叫我扯破了。”秦家明说道。 贺兰二话没说,抓起铭牌就去了学校。 升迁在即,正是努力表现的时候,身兼教导主任职责的副校长正在学校里鞠躬尽瘁,叫贺兰上门堵了个正着。 秃顶的副校长态度挺像那么回事儿,听贺兰说自己儿子欺负她弟弟,二话不说就叫人把儿子找来办公室,连证据都没看。 看上去瘦小文静的男生一进门贺兰就知道这家伙不是一般人,果然他一开口大大方方承认了他的确跟秦家明起过冲突。 “大家都是男生,平时都是这样闹着玩的,谁都没放在心上,秦家明该不会认真了吧?如果让他不高兴了那我现在就去给他道歉,也跟您说声对不起。” 说完他朝贺兰深深鞠了一躬。 贺兰翘起二郎腿,扬起写有他名字的铭牌,问道:“闹着玩?你身上倒是干干净净,我弟弟现在还在家里流鼻血呢,肋骨上青了一大片。我看你除了校服破了一个口子,别的地方都挺好啊,看来你挺会闹。” 那男生看贺兰一眼,转头对自己父亲说道:“爸,对不起,是我闹起来没轻没重。” “回家我再收拾你。”副校长疾言厉色这么一句,转头语重心长对贺兰说道:“听说那孩子是你去年才收养的?那你可能不知道,男孩子嘛,从小到大都这么皮,磕了碰了在所难免,正常。” “你觉得正常?”贺兰玩味地看着眼前这对父子,继而一笑,“打打闹闹是正常,那勒索我弟弟呢?你儿子点名跟他要二十块钱,明天必须给,否则就要打断他的腿。” “还有这种事?”副校长横眉怒目将矛头对准自己儿子,“说,你跟同学要钱了?!” “我怎么敢?”副校长儿子神色淡淡,轻飘飘说道:“我还怕他抢劫我呢。” 副校长口头上啧了一声,不赞同地瞥了儿子一眼,端起茶杯老神在在地说:“秦家明同学的家庭情况学校都知道,按理说以他这种情况,确实不太可能有同学故意勒索他。孩子嘛,胆子都小。” 果然是驴肚子里下驴——父子俩一个心肠。贺兰已经不知道生气两个字怎么写了,她想了想,准备最后提点副校长两句升迁在即最好夹起尾巴做人,却不想办公室门忽然被人敲响。 一个一看就是数学老师的老年妇女站在门口,一板一眼地问:“请问事情解决完了吗?我的学生什么时候能回到教室继续上课?” 副校长急忙站起来将儿子向外推,客客气气说道:“完了完了,辛苦冯老师跑一趟。” 待人走后他一脸无奈对贺兰摊开手,说道:“没办法,从省里高薪聘请来的奥数班老师,全校都指望她名师出高徒,给学校争光呢。” 窗外遥遥传来那位冯老师的高见:“你得有主见,时间宝贵,怎么能浪费在随便什么人身上。” 贺兰咧嘴一笑,她是随便什么人?好,那就叫你们看一看她这个人随便起来有多不是人。给脸不要,她还就不给了。 第二天秦家明临上学前贺兰给了他两张十块钱,并告诉他:“拿去,以后他要多少你就给多少,好好供着他。” 中午放学时钱就转到了副校长儿子手里,他轻轻扇了秦家明的脸颊一下,笑道:“我还以为你那个厂长姐姐多有本事呢,原来不过是个绣花枕头。” 从此之后三不五时秦家明就要被勒索一回,数额一直稳定在每次二十块。一直到五月一号学校开运动会,副校长儿子提前一天给秦家明下了命令,明天带五十块来。 秦家明回到家激动地对贺兰说:“算上明天的五十总共加起来有三百块了,这回能报警了吧?” 贺兰安抚他:“不着急,再把他的胃口养大一点。” 副校长儿子也顺她的心意,拿到五十块的当天傍晚再次找到秦家明,让他第二天孝敬一百块。 “他们私下里赌博,赌运动会各个项目的冠亚军,那五十块肯定是今天输光了。”秦家明言之凿凿。 贺兰点点头,轻飘飘道:“原来如此。” 第二天秦家明如约奉上一张一百块,见面时却不知为什么畏首畏尾的,死死抓着他的藏蓝色书包不放。 如此明显的破绽当然很容易就被人察觉出来,几个男生一拥而上将他撂倒在地,书包底朝天一倒,一捆崭新的、包扎整齐的百元大钞骨碌碌从里面滚了出来。 四周的空气当即就是一静,秦家明眼见着男生们的眼睛红了,立刻不要命似的朝前一扑,将整个身体盖在钱上面,大喊大叫道:“这不是我的钱!是我姐的!你们不能拿!” 副校长儿子歪了歪头,诧异道:“你姐的跟你的有什么区别?” 七八条人影同时向他袭来,秦家明如释重负般蜷缩身体闭上双眼,心说成了。 第46章 转学 5月3号中午十一点三十分,县公安局东郊分局接到群众报警,有团伙当街抢劫并伤人,被见义勇为的群众当场联手拿下。 抢劫案天天都有发生,并没有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这起抢劫案的内幕,真是芝麻掉进针鼻儿里,巧极了。 据传一举擒获抢劫犯的是一名便衣民警,来自卫宁市公安局天海经济开发区分局。因为他所在的分局去年成功在开发区内破获了一起犯案金额高达十万元的大型入室抢劫案,帮涉事企业挽回了巨额损失,所以该企业对分局一直十分感激,自愿成为警民联动合作示范企业,双方一直合作良好。 这家企业厂址就在相州本地,是一家食品厂。自从跟派出所结成了对子,食品厂一直在积极主动配合派出所工作。这次听说派出所刚刚侦破一起拐卖儿童案,有三名儿童找不到亲生父母只能送去福利院,食品厂的副厂长十分惋惜,慷慨表示愿意捐款一万块给福利院,也算是支持分局派出所的工作。 但不巧的是这位副厂长临时有事不能亲自去卫宁捐款,便拜托相熟的干警来相州取钱。毕竟这笔钱她是看在开发区分局的面子上才捐的,捐款人一项她还特意要求加上分局的名字。 开发区分局自然一百个愿意,立刻就安排人来相州取钱。食品厂副厂长实在分身乏术,便将钱委托给自己读初中的弟弟代为转交,约好的见面地点就在学校外面的马路上。 哪知卫宁来的干警刚一下出租车,就见到一个男生被六七个男生推推搡搡进了小巷子,片刻后便听到巷子里有人高呼抢劫。干警甘为人先,围观群众紧随其后,六七个抢劫犯还没等跑出巷子就被当场人赃俱获。 一直等到在派出所里见到受害男生的姐姐,这位干警才知道原来自己刚刚拯救的恰恰是自己此行的“接头人”。而这位接头人还有另外一重身份,他竟然是分局去年破获的那起入室抢劫案案犯的亲生儿子。 案发后第二天这无巧不成书的案情便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得全县皆知,秦家明那仿佛杨康一样的身世遭遇不由得让人啧啧称奇,众人一边感叹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巧的事,一边可怜他的身世,同时也对食品厂既往不咎的胸怀表示大力赞赏。 开发区分局的干警再立新功,食品厂声名在外,秦家明的问题也迎刃而解,贺兰觉得自己这一万块钱花得值,太值了,里子面子都有,简直是一箭三雕。 所以当仿佛老了十岁的副校长主动登门拜访时,贺兰因为实在高兴,并没有对他反唇相讥。只是在副校长希望秦家明翻供,不要提及多次抢劫一事时她淡淡一笑,说道:“孩子嘛,胆子都小,怎么敢跟警察说假话,实话实话很正常。” 副校长吃了软钉子仍不甘心,又威胁道:“你别忘了秦家明还要在县里念书,我教书育人这么多年,有的是学生……” “不用强调你毁人不倦,我明白告诉你,我弟弟就算再也不读书也不会改一个字的口供。”贺兰打断他后面的话,忽然懒散一笑,“何况你能威胁我,你还能去威胁人家警察吗?” 她料定了副校长儿子东窗事发,势必会对副校长本人的仕途有所影响,暗处不知道有多少竞争对手等着揪他的小辫子,他想以权谋私找秦家明的麻烦恐怕没那么容易。 但是副校长的愚蠢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又或许是狗急跳墙,学校竟然真的以涉嫌打架斗殴为由给了秦家明一张退学处分通知书。 秦家明倒是淡定,可把蒋梅急得不行,不读书能有什么出路,难不成真接她的班走街串巷卖炸土豆去? 对此,贺兰说道:“等着瞧。”小小一个副校长,就不信他真能翻过天去。 很快案件有了进展,然而结果却大大出乎贺兰的预料。副校长的儿子和其余几名同学的抢劫行为属实,但量刑从轻,只需要进少改所劳动改造一到三年不等。 副校长倒是十分迅速就被撤职查办了,但秦家明手中的那纸退学通知书学校却一直没有收回去。贺兰去主动询问,新上任的校长只说让她回去等消息,便再没了下文。 秦家明自己也不愿意回到学校去上课,他觉得自己被全校师生排挤,回去也没心情好好读书,与其混日子还不如干脆退学进厂打工,他一直认为自己干销售是一把好手。 “你觉得是就是?”贺兰恨铁不成钢地骂,“一点困难就经受不住,你还能干点啥?” “我能干销售跑业务,可你不是不让么。”秦家明仗着胆子回嘴,说完却急忙躲去蒋梅身后。 蒋梅想也不想便偏向秦家明,“也不能怪他,成天挨欺负哪还有心思学习。”说完她觑了觑贺兰的脸色,话音一转说道:“但是辍学打工肯定不行,怎么也得把初中读完。”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活人还等让尿憋死?在家好好复习等我消息。”贺兰猛地站起来愤愤说道。 秦家明和蒋梅对视一眼,问:“等你什么消息?” “转学。”贺兰说完就走。 小小一个相州她还真就没放在眼里,大不了给秦家明转学去卫宁。 上次中介公司叫她去看房,又一次败兴而归后,那名跟贺兰已经十分相熟的房产顾问曾积极向她推销商品房,言之凿凿商品房现在可比四合院抢手多了,有的买房还送蓝印户口。 贺兰当时没当回事,商品房看着吃香,但长远收益远不如四合院,何况她就是喜欢接地气的四合院,对楼房根本不感冒。 但是秦家明退学的事忽然让她又回想起了那名房产顾问的话,买房送户口,那她完全可以买一套学区房,然后把秦家明的户口迁过去,读书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房产顾问一听她要买商品房,还要求必须是学区房加免费送户口,高兴地一拍大腿,喊道:“巧了!师大附中对面有个学苑小区在售,完全符合你的要求。” 贺兰的眼睛亮了亮,师大附中?全卫宁最好的中学,初高中全部涵盖其中的那个师大附中?秦家明这小子,运气可以啊。 于是贺兰第一回跟房产顾问上门看房,当天就交了定金,三天后交付全款,一个礼拜后就拿到了房门钥匙。 速度快到秦家明不知所措,三天里哭了五场。 第47章 董事长的儿子 哭是因为秦家明束手无策。贺兰花五万块买了一套八十平三居室,还将房子落在他个人名下,只为给他一个堂堂正正的入学名额。 恩情大过天,秦家明当时暗下决心一辈子给贺兰当牛做马,绝对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床前尽孝都是他应当应分的,为此他痛哭了两场。 贺兰通知他要把户口从蒋梅的户口本上迁到新房那天,他杀猪一样哭了三场。 蒋梅和贺兰一直没有要求秦家明改口,所以秦家明一直梅姨梅姨的叫着。贺兰叫他迁户口的话刚一出口,秦家明一边飙泪一边死死抱住蒋梅的腰,大嘴一张就喊道:“我不迁!妈!你别不要我!” 现场那叫一个可怜,跟要上刑场似的,接到秦老大的判决通知书那天秦家明都没这么伤心。 蒋梅更是个眼泪窝子浅的,抱着秦家明的头不住口的叫乖乖,娘俩哭成泪人儿一样,显得一旁冷静自持的贺兰像个不近人情的混蛋。 “不就是迁个户口,至于吗?谁也没说不要你啊。”贺兰一眼接一眼地剜抱在一起的娘俩,“坐班车也就一个小时的路程,放了学回家睡一宿第二天起早坐车去上课都来得及,让你哭得好像阴阳两隔似的。” “那你,还让我,住宿?”秦家明哭抽抽了,快断气儿似的一个个往外蹦字儿。 “废话!新房不得装修啊?再有俩月就开学了,你不住宿住哪儿?住毛坯房?” “住宿,就不能,随便,回家了。”秦家明大嘴一咧咧扁桃体展露无遗,“我想家,咋办?” 蒋梅惯起孩子来没边儿,眼泪巴叉地承诺:“妈天天下了班就坐车去看你,学校食堂饭菜肯定不如家里好,妈天天去给你送饭。” 好一幅母慈子孝的场景,贺兰耐心用尽,翻着白眼儿说道:“差不多得了,别得寸进尺,我都打听了,附中食堂物美价廉,老师都跟着一起吃,就你金贵还得专人送饭。” 秦家明当然不愿意折腾蒋梅,可他更不愿意迁户口,期期艾艾地问:“那我以后还能把户口再迁回来吗?” “没人拦着你。”贺兰不耐烦道。 秦家明落户的事一路畅通无阻,三天就办完了。再有两个月他就要转学去卫宁师大附中,贺兰怕他跟不上学习进度,索性在卫宁给他报了补习班,让他每天早出晚归坐班车自己去卫宁补课,也算是提前锻炼他的自理能力。 贺兰去他原来的学校办理转学手续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个插曲,一名老师偷偷摸摸告诉贺兰,秦家明之所以被学校退学,最主要的原因是学校外聘的奥数老师从中作梗。 据说那名姓冯的数学老师退休前是省级教师,拿过许多奖状,来到相州后唯一入她法眼的学生就是副校长的儿子。冯老师曾不止一次夸奖过副校长的儿子有天分,是个好苗子,一定能为校争光什么的。 结果这根好苗子因为秦家明被判少改所服刑三年,彻底没了未来。冯老师心痛学生折翼,莫名其妙将满腔怨气都喷洒在秦家明身上,在副校长下台后她居然动用自己的人脉将秦家明复学的路堵死了。 贺兰实在有些无言以对。不是,你算哪根葱哪根蒜啊?你的学生违法犯罪了还要受害人拿前途去陪葬?有没有天理了! 贺兰越琢磨越觉得这口气咽不下去,便想找两个混子给这位冯老师一点教训。 可巧回家的路上遇到了秦老二。秦老二最会见风使舵,老早便摒弃前嫌主动巴结起贺兰,要不是不敢轻易在贺兰面前造次,他恨不得借着秦家明这层关系叫贺兰一声大侄女。 贺兰见他笑容谄媚,一副想捧臭脚又捧不上的急切样,脑子里灵光一闪,便假装倒苦水,将冯老师背地里的所作所为跟秦老二絮叨一遍。 秦老二比他媳妇精明多了,听话听音,立刻就明白了贺兰的意有所指。于是他第二天找了几个兄弟,扯起一块“枉为人师”的横幅,雄赳赳气昂昂去学校找冯老师的麻烦。 后来听说秦老二不仅把冯老师逼得辞了职,似乎还拿到一笔不错的封口费。 不过这些事贺兰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关注了,秦家明转学的事情刚刚落下帷幕,她便被赵培红一个紧急电话叫去卫宁办事处。 卫宁办事处出了不大不小的乱子,赵培红震不住了。 贺兰顶着盛夏艳阳进了办公室,咕嘟咕嘟喝光一大杯凉白开,开门见山教训赵培红:“早就跟你说让你跟钱丽云好好学你不听,你比那俩人大了快二十岁,还能让小年轻骑到你头上去?” 贺兰先前亲口许下承包谢益清伙食的承诺,她虽然经常不在卫宁,但是特意交代过赵培红时常照顾一下谢益清的需要,多出的部分伙食费找她报销。 一开始两边来往还算正常,但是随着新来的两名女业务员与对门方便面厂员工日渐打成一片,谢益清的身份不知怎么忽然传扬开来。 据传他的父亲是方便面厂的董事长。 人嘛,总是贪心的,当业务员哪有当董事长儿媳的诱惑大,何况董事长儿子又长得那么帅。所以那两名女业务员逐渐心不在肝上,开始不务正业起来。日常得空便往对门钻,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跟谢益清说说话、聊聊天什么的。 赵培红先开始若有所指地提点过两人把心思摆正,发现两人装听不懂,她又试着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然而两名业务员丝毫不以为意,更有甚者明面上就敢顶撞赵培红说自己并没有耽误工作。 赵培红是老好人的性格,说话办事向来本着好说好商量,让她说硬话办恶事简直难如登天。整合数据她是一把好手,管理员工实在不是她的强项,所以才不得不打电话向贺兰紧急求助。 贺兰实在是怒其不争,钱丽云都把关外的半壁江山打下来了,赵培红这里还因为两个手下不服管而叫屈呢,上哪儿说理去。 “那俩人呢?”贺兰问。 “出去跑业务了。” “跟谁?” 赵培红朝对面怒了努嘴,回道:“也是新来的业务员。” “又来新业务员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啊。”贺兰有些意外,又问:“那位谢主任没找麻烦?” 堂堂董事长的儿子空降到卫宁做区区办事处主任,就算是个败家子,贺兰也怕谢益清会先拿两家业务员的私下合作开刀。虽然她一直以来致力于跟谢益清搞好关系,但其实她始终没能摸明白谢益清的脉,总归有些担心。 谁知赵培红却回道:“不仅没找咱们的麻烦,他连自家的业务都不管。” 贺兰颇感意外。 第48章 砂锅居 那两名心不在肝上的女业务员毕竟是赵培红的手下,贺兰先征询她的处理意见。 赵培红下不去狠手,贺兰怨她不争气,“你这就是御下不严,厂里那么多业务员呢,换人还不容易。” 赵培红讷讷,“我怕我级别不够。” 那俩人一个是贺兰从工商局张局长处领回来的安置任务,一个跟村支书沾亲带故,无论哪个赵培红都不敢擅动。 但贺兰肯定不怕,她以副厂长的名义把这两人跟陈进峰那里的两名男业务员做了调换。 两名女业务员跟赵培红还敢还嘴,当着贺兰的面却像两只鹌鹑,一个不字都不敢多说。 谁敢啊?贺兰不仅是食品厂的擎天柱,为人的泼辣在陈庄村更是无人不知。谁会闲着没事在她面前找不痛快,怕是不想要来之不易的工作了。 所以一拿到调动通知,两人连个瞌睡都不敢打,连夜收拾行李就走了。 送走两人已经是万家灯火,贺兰转回身在办公楼楼下偶遇谢益清。 谢益清从头黑到脚,手里捧着头盔正准备戴,看见贺兰也只是略一点头就当打过招呼。 贺兰看他准备出门的样子,随口问道:“干嘛去呀?” “吃面。”谢益清一板一眼答道。 贺兰咂吧咂吧淡而无味的嘴巴,仰脸一笑道:“刚好有点饿,带我一个呗?” 谢益清明显有些为难,贺兰看出来却默不作声等他回复,她就想看一看董事长家的公子究竟有几副面孔。 摆摊卖货时他是纨绔子弟,蹭饭时却谦逊有礼。赵培红对他的评价有两个,一是不务正业,二是冷若冰霜。说实话贺兰真没看出来谢益清哪里冷,这不是很正常嘛,他点头了。 还没进三伏,吹过摩托车的风有些温柔,贺兰忍不住一再张开双臂去拥抱夏夜的风。 谢益清一路上叮嘱她三次老实点。 贺兰以为他会在开发区附近随便找间饭馆吃宵夜,没想到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将她带到城隍庙,在一家挂着砂锅居三个大字牌匾的面馆门口停了下来。 贺兰坐在摩托车后座不挪窝,瘪了瘪嘴说道:“早知道你回家吃面我就不跟来了。”砂锅居北窗紧挨着黄鹂胡同,搞不好一开窗户就能摘到谢益清家的柿子。 “来都来了,下车吧。”谢益清摘下头盔甩一甩头发,侧影和动作简直跟原振侠一模一样。 贺兰罕见地听话,跟在谢益清身后走进店里。 店门口挂着手搓的挂历门帘,谢益清一撩帘子就听柜台处有一把上了年纪的声音说道:“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 一个光头啤酒肚的大叔穿着件白色跨栏背心,弥勒佛似的甩着苍蝇拍坐在柜台后面,看见贺兰后忽然一扬眉毛,“一起的?” 谢益清随便应了一声,径直坐到北窗底下的桌子旁边。 “贝勒爷开窍啦?难得呀。”弥勒佛向上提了提大裤衩,不等人点单便径直去了后厨。 小小一间面馆只有四张桌子,店内主打砂锅,砂锅面片、面条、馄饨什么的滚烫热食,夏夜里自然少人光顾,所以客人便只有贺兰和谢益清两人。 贺兰看着墙上仅有八道简单主食的菜谱,怀疑自己鼻子出了问题,她怎么好像闻到了佛跳墙的味道? 后厨方向一阵叮当乱响,听声音应该是在甩面。佛跳墙的味道却越来越浓,片刻后弥勒佛用个大托盘呈上来两个大海碗。 一碗汤汁雪白,面条莹润,盖着鲍鱼、海参、干贝、瑶柱等浇头放在了谢益清面前,另一碗的浇头是鸡丝、冬笋和排骨,给了贺兰。 弥勒佛把一颗茶叶蛋推到贺兰面前,笑呵呵道:“姑娘别挑我理,贝勒爷没说带人来,我就没准备第二碗面,这个就当我给您赔不是了,不给贝勒爷吃。” 贺兰被他的京腔京韵逗得笑容满面,瞥眼看见谢益清皱眉,她急忙辩解道:“我就是来蹭个饭,跟您家贝勒爷不是很熟,这颗茶叶蛋您还送吗?” 弥勒佛猛地站直身体看向谢益清,满脸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不是对象啊?害我白高兴一场。”转头又对贺兰说道:“吃吧吃吧,现在不是保不准以后就是了。” 贺兰一边给茶叶蛋剥皮一边乐,心说跟谢益清做两口子,还不得拎着把苍蝇拍,随时随地跟在他屁股后头扑打狂蜂浪蝶啊?嗯,还得会摆摊卖破烂,这么一看必须得是家里家外一把抓的伶俐人呢。 由此可见贝勒爷的福晋不好当啊,谁愿意当谁去当吧,她扪心自问绝对不是那块料。 她剥蛋的工夫,谢益清已经从面碗里舀出来半碗汤,一匙接一匙慢条斯理地细细品味。海碗口大,弥勒佛给的汤又多,即便盛出来半碗也不显少。 看谢益清的吃相就知道他那碗肯定汤鲜味美,馋得贺兰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她理直气壮地要求:“给我尝一口你的汤呗。” 谢益清舔舔唇,似乎有些犹豫,贺兰一扬手中汤匙,再次恳求道:“我还没动筷子呢,干净的,尝一口就行。” 谢益清把海碗往前推了推,说道:“你别后悔就行。” 一口汤整的跟离婚证盖章似的,贺兰伸出汤匙当机立断舀了一勺,吹了吹直接送入口中。 汤一入口贺兰就瞪圆了眼睛,真鲜啊,山珍海味的精华仿佛都汇聚在这一勺汤里,说鲜掉眉毛一点都不为过,鲜得她都舍不得咽下肚。 她看向开始动筷的谢益清,心说拿正宗佛跳墙的汤汁下面吃,不愧是贝勒爷,够奢侈。 眼见着谢益清没有再让一让她的想法,贺兰便也不再强求,低头吃起了自己那碗面,然后第一口面含在嘴里她就知道谢益清为什么警告她别后悔了。 珠玉在前,瓦石难当,刚刚喝过那么鲜美的汤,再劲道的面条吃起来都有些索然无味。当然不是说她那碗面不好吃,面条其实非常不错,汤汁也可口,但跟谢益清那碗比起来差的就不止一星半点了。 贺兰还真有些后悔。她回想了一下以往跟谢益清同桌吃饭时他的饭量,再看看他眼下一小口一小口细嚼慢咽的吃饭进度,觉得他应该吃不完一海碗面,于是堂而皇之问道:“吃得完吗?”吃不完可以找人帮你分担嘛。 谁料谢益清垂着眼睛点点头,从鼻孔里哼了一个嗯字出来。 弥勒佛在柜台后面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忽然阴阳怪气地说:“别那么小气,给人家姑娘分点儿。” 贺兰垂眸敛目,不出声也不反驳。谢益清居然也充耳不闻,似乎还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隐隐加快了进食速度。 贺兰愤愤挑起碗中面条,心说吃吧吃吧,当心噎死你。 第49章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只要不贪心巴望谢益清那碗面,沉下心来细细品味的话贺兰那碗面其实足够美味,所以到后来贺兰反倒比谢益清先吃完。 懒得坐在那里看谢益清表演宫廷礼仪,贺兰大大方方站起来去结账。 “他那碗不要钱,你那碗十块。”弥勒佛说道。 贺兰低头掏钱包,顿了顿忽然猛地抬头质疑:“多少?十块?你怎么不去抢劫?” 人均gdp现在才多少,从城隍庙打车回开发区都用不了十块。何况十块钱都够她买三斤排骨了,还得是精排,在这里就值一碗带两块小排的面条,再怎么好吃他也是显而易见的贵啊。 弥勒佛并不生气,乐不吱儿地说:“十块钱还是看在贝勒爷的面子上给的友情价,一般人想吃得排队预约,还不一定能不能吃上呢。” 贺兰拿出一张十块钱放在柜台上,真诚地寒碜弥勒佛:“排队预约真不是因为店里桌子少吗?” 弥勒佛放声大笑,啤酒肚将柜台顶的往前一窜一窜的,“赶明儿你白天来,到时候就能看出我到底是不是唬人了。” 谢益清胳膊底下夹着头盔往外走,大高个子路过柜台的时候甩下两个字:“走了。” 贺兰站在店门口拎起一条门帘甩着玩,一双眼睛四处梭巡。刚过八点,城隍庙正热闹,她想逛一逛消化消化食儿。 谢益清倒车打火,端坐在车上等了老半天也不见身后上人。回头一看贺兰吊儿郎当站在砂锅居门口,摇人家门帘子摇得兴致盎然。 “你在等什么?”他隔着头盔瓮声瓮气地问。 贺兰没听清,走下台阶凑近问:“你说啥?” 谢益清一拍车后座,说道:“上车。” 贺兰愣了一下,问道:“你不回家?” “先把你送回去再说。” 自己非要跟出来,怎么好意思让人家大老远再送一趟,贺兰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说道:“不用,我打车回去就行。这儿离你家这么近,你先走吧。” 谢益清不说话,戴着露指手套的右手再一次轻拍车后座,说道:“上车。” 那语气真好像贝勒爷在发号师令,贺兰一胆儿突真就听了他的话,乖乖坐了上去。 摩托车刚一出市区贺兰就后悔了。市区里人多车多,气温也高,一出城温度立竿见影地往下降。贺兰上身只穿一件的确良衬衫,那叫一个透心凉心飞扬。 下车的时候她没忍住打了个寒颤,紧接着第二天就病了,热伤风。 晕晕乎乎上了回相州的班车,车上吵吵嚷嚷,贺兰落座时脚步不稳,幸亏隔壁伸手扶了她一下。她急忙道声谢,抬头时却愣住了,反应好一会儿才说道:“陈进峰?我不是做梦吧?” “当然不是。”陈进峰让她靠窗坐,自己坐在外侧,“你也病了?我刚才叫你老半天你怎么好像没听见?” “感冒了,有点高烧。”贺兰蔫蔫答道。 “怎么回事,一个两个的都生病。”陈进峰嘟囔了一句。 贺兰烧得反应迟钝,班车开动后她才想起来问:“还有谁病了?你爸?” “他没跟你说?” 村长平时有个头疼脑热总是最先通知贺兰,好叫她回厂主持大局。所以近一年贺兰最远也就到隔壁省会陈进峰的办事处转过一圈,其他时间大多是在卫宁和陈庄村两头跑。 这次他老人家终于想起亲儿子了,不容易啊,贺兰昏昏沉沉地想。 平时壮得像牛犊似的人说病就病,可把蒋梅吓坏了,她跟厂里请假三天,一门心思窝在家里伺候贺兰,无论贺兰怎么赶她都不走。 又是打针又是吃药的,三天以后贺兰的体力终于恢复过来,上厕所不用扶墙了。 这期间陈雪华来探过一次病,见贺兰实在难受便没多说什么,留下一些水果就走了。贺兰病愈后的当天傍晚她再次上门,避开蒋梅羞羞答答要跟贺兰说些体己话。 陈雪华二十二了,从两年前就有说媒的人不断登门,她业务员的工作干得风生水起后上门说媒的人更多,如今家里也催,刚好有两个合适人选,她想让贺兰帮着参谋参谋。 两个都是熟人,一个是村支书的儿子高远达,另外一个就是陈进峰。 贺兰听到陈进峰的名字霍然睁眼,问道:“有人给你说和陈进峰?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两天的事。” 前两天?也就是说陈进峰回到陈庄村后几乎马不停蹄就开始相亲了。 贺兰觉得事有蹊跷,但她按下没表现出一分一毫,和颜悦色地问陈雪华:“你喜欢哪个?” 陈雪华小脸一红,扭扭捏捏道:“我就是因为不知道才问你的。” 平心而论,陈雪华其实更偏向陈进峰一些,两人同是业务员出身,在工作上从来不缺少话题,很能说到一块儿去。而且村长为人正派,别看陈进峰是小儿子,但是行事作风是所有兄弟里最像村长的一个,为人十分可靠。 但是陈雪华的父母却希望她嫁给高远达。高远达现在是食品厂辣条车间的车间主任,又是正经的中专毕业生,日后前途肯定不可限量。最重要的是高远达他爹是村支书,村支书还不到五十岁,近年来因为食品厂蒸蒸日上的缘故非常受乡里和县里的赏识,隐隐有要高升的势头。 而村长眼瞅就要七十,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他将来给不了陈进峰多少助力。况且陈进峰不过是个销售科长,还是外派人员,陈雪华跟着他怕不是得两地分居,那还怎么过日子? 正所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陈雪华就算再怎样有主意,在婚姻大事上也怕行差踏错。一方面她觉得自己不会看错人,陈进峰绝对值得托付;可另一方面她又觉得父母吃过的盐比她吃过的饭都多,总不会害她,何况她大嫂也赞成父母的看法。 男婚女嫁的事陈雪华在村里见得多了,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多传的越不像话,所以她不敢跟别人讨主意,思来想去只有贺兰这个好姐妹值得一问。 贺兰直截了当给出答案:“当然选陈进峰。” 即便不是出于小姐妹之间的相互理解,站在长远角度来看贺兰也不会建议陈雪华选择高远达。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陈进峰酷肖其父,高远达活脱脱就是村支书的翻版,满肚子算计。 单从人品上来讲,贺兰希望陈雪华选择陈进峰;从业务能力上来看,她还是建议陈雪华选择陈进峰;最后出自私心,陈雪华是一员得力干将,贺兰可不想将她拱手送到村支书的手里。 一番计较后陈雪华若有所思地走了,贺兰打起精神随后出门去了村长家。 第50章 天不遂人愿 刚刚吃过晚饭,村长正坐在椅子上喝茶。贺兰放眼打量一番没看见他常年不离手的烟袋锅,心下不由得一沉。 “大爷你的病咋样了,没事吧?” “没啥事儿。”村长气定神闲地回复她。 陈进峰沏了一杯茶给贺兰,正想避出去,忽然被村长叫住留了下来。 屋里就剩他们三个,贺兰莞尔一笑,语调轻松道:“没啥事儿就好,我还纳闷呢,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把陈进峰叫回来了,还要给他说亲,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老得了啥不得了的病症呢。” 陈进峰猛地抬起头看向贺兰,继而又看向自己父亲,眼中满是担忧和慌乱。 村长将自己儿子的动作看在眼里,摇头心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自己儿子尚且压不住心里事儿的时候贺兰却已经把一切都看明白、想清楚了。 不承认是不可能了,想隐瞒更加不可能,贺兰眼里从不揉沙子。 “唉!你这心眼子,就知道瞒不住你,可你这反应也太快了。”村长满脸苦笑,习惯性摆出吸烟袋的手势,半路又顿住,叹息一声说道:“人老了,不中用了,上礼拜去医院检查,大夫说我得了肺癌。” 贺兰一颗心抛起又落下,随后坠入谷底,果然。 “县医院看的?不一定准,这两天让陈进峰陪你去bj再检查检查。”贺兰张嘴就定下行程,“刚好我最近没事,厂里有我盯着。” “不用去啦,人家大夫是bj下基层来的,错不了。”村长摩挲着自己的膝盖,忽的一笑,问道:“你不怪我瞒着你?” 有什么怪不怪的,贺兰早在猜到村长可能重病的时候就将一切都想清楚了。他瞒着自己无外乎是为了食品厂,或者准确地说是为了陈庄村。 当初的合作协议上写得清清楚楚,合伙人是贺兰和村长本人,跟陈庄村没有一毛钱关系。但村长可不是为了赚钱才跟贺兰合作的,他的目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陈庄村脱贫致富奔小康。 村长心里一清二楚,自己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以贺兰的脾气和她跟村支书一向不对付的实际情况,搞不好自己尸骨未寒她就要撂挑子走人。 贺兰是个无比务实的人,根本不用去跟她掰扯什么大道理,那些对她都没用。她对陈庄村几乎没什么感情,本事又大,抛下食品厂自立门户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她能离开食品厂,食品厂却不能离开她。配方是一方面,能力又是另外一方面。离了她,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继续带领食品厂稳步向前。 而眼下村长唯一能做的,便是在自己走之前培养出一个合格的接班人来接替自己。这个人必须能够完全继承自己的意志,还要能够与贺兰合作无间,这个人选除了他的儿子陈进峰自然不做他想。 既然想要陈进峰接班,总要有个合适的理由将他调回来。爷俩私下里一琢磨,干脆就以结婚为借口好了。贺兰总不会棒打鸳鸯,坚持让小两口两地分居。 所以就算明知道自己这样做对贺兰来说是一种变相的算计,贺兰肯定会对他失望,但村长还是这么做了,只是没想到计划还没等到实施便功亏一篑。 怎么说呢,也算殊途同归吧,贺兰当初扶持陈进峰打的同样是让他接班的主意,可惜天不遂人愿,没能留给他们足够的时间。 好在大家心意相通,贺兰乐得被村长这样算计,并表示愿意尽全力协助他扶持陈进峰站稳脚跟。既是为了村长,也是为了她自己。 村长父子见她没有反对,心头如同放下一块大石,神色顿时轻松许多。 离开村长家时华灯初上,四周一片亮堂堂。 陈庄村是全省第一个免费为村民安装路灯、免费修建给排水管路、免费铺柏油马路的村子。记得开春动工的时候全县轰动,许多邻村人跑来看热闹,还有众多县领导莅临参观,村民们个个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电视台为此还专门派记者来采访录像,本地新闻足足播了五分钟那么久。 昨日辉煌仍在眼前,然而这一切的奠基人却在无声无息中枯萎,眼看时日无多。说不愤慨是假的,可能的话贺兰真想问一问老天为什么好人总是不长命。 她仰头望天,许久不动地方,身后忽然有人出声问道:“小贺厂长,这是怎么了?” 贺兰回头,一个老大娘站在院子里笑着看她,贺兰回道:“没事,脖子有点酸,我活动活动。” “我这有膏药,专治颈椎病的,可好使了,你等着我给你拿去。”大娘说完风风火火跑进屋,贺兰连个不字都没来得及说。 “哪儿疼贴哪儿,一天一副,三天保准好。”大娘把膏药贴塞进贺兰怀里,亲切叮嘱道:“你啊肯定是写字时间长落下的毛病,工作再重要也得注意身体,年纪轻轻别不当回事。” 贺兰跟大娘道谢,转身往家走去。路上一直没得闲,东家给俩桃子,西家给个西瓜,就连路都走不稳的奶娃娃都磕磕绊绊要送饼干给她吃。 贺兰总算理解了蒋梅总是不愿意出门的无奈。 事情既然挑明了,贺兰便主动将陈进峰调回厂里上班,做厂长秘书。销售科科长的职位暂时交给一直希望回到相州上班的赵培红,卫宁和隔壁省会办事处的负责人则由陈进峰从手下业务员中挑了两个顶上去。 这样一番调动下来,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的猫腻。许多人对陈进峰作为食品厂下一任厂长心中有了数,有的安心期待,有的则气急败坏。 上面来人视察,村支书照常陪同在测,但情绪明显不佳,尤其是单独面对村长和贺兰的时候。 对此村长兴许还有些难为情,但贺兰却巴不得村支书如此做派。每到重要时刻贺兰还总是主动站出来,隆重向在场众人介绍陈进峰,丝毫不掩饰地将陈进峰推向人前。 村支书明面上无所表示,他儿子高远达却动不动就喝闷酒。 高远达原本以为自己能坐到贺兰那个位置就算烧高香了,谁让他爸在食品厂没有半点话语权呢。然而天降喜讯,村长忽然得了肺癌,那么按照村长从前跟他爸的约定,以后食品厂岂不是就轮到他爸做主了? 他一时间喜不自胜,只可惜还不等他多高兴几天,陈进峰忽然成了厂长秘书。放着好好的销售科长不当去当厂长秘书,谁都看出来他是明降暗升,以及村长这是在安排后事,有意安排陈进峰接自己的班。 高远达因此不止一次银牙暗咬。 “老不死的,说话不算话。”高远达喷着酒气骂道,“就不能痛快给好人腾出地方!” 村支书抿一口酒,眼皮微抬道:“别说那些没用的,先把你自己的事办好,跟陈雪华那丫头咋样了?” “处着呢。”高远达回道。 村支书点一点头,说道:“村长病的是时候,要不你还真不一定能跟她处上对象。” “好好处着,以后你爹我当上食品厂厂长,你媳妇就是销售科科长,你当会计,抓钱的笊篱和存钱的笸箩都是咱们家的,啥都好说。” 高远达看向自己亲爹胸有成竹的脸,胸中气闷瞬间消失,响亮地答应了一声。 第51章 初见美女 安排后事是村长的一厢情愿,贺兰从不习惯坐以待毙,所以她不顾村长本人的意愿,联合陈进峰一起将村长送进全卫宁最好的肿瘤医院卫宁二院进行治疗。 二院刚刚从国外引进了最新的化疗疗法,据说专门针对各类型癌症。村长的肺癌已经是中期,主治大夫说采用化疗的话虽然过程当中病人身体上可能会遭受一些折磨,但却有非常大的概率能够延长寿命。 村长一听能多活几年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尸山血海他都爬过,难道还会怕一些小小病痛,立即十分积极的表示愿意治疗。 医生看他求生意愿强烈,当即就给他办理了入院手续。同时通知家属做好准备,最好在医院附近找个方便一些的落脚点,毕竟刚开始每隔三四天便要进行一次化疗。 可巧贺兰买给秦家明的学苑小区跟卫宁二院就隔着一个路口,还是个一楼,于是房子的装修简单收尾后就被贺兰先借给村长一家暂住。她怕村长多想,跟谁都没说房子的主人是谁,只说是租的,还堂而皇之地出具了一份租赁合同给陈进峰。 化疗的作用非常明显,副作用也非常剧烈,村长不仅身上时刻疼痛,还每每将胃里酸水吐得一干二净。但只要听到医生说癌细胞数量控制得不错,再怎样痛苦他都能忍得住。 他心中唯一的信念就是食品厂需要他,陈庄村更加需要他,拼了这条老命他也要重新站起来。 一个月后化疗次数从四天一次减少到一周一次,两个月后又减少到半个月一次。八月十四那天主治大夫在化疗结束后笑着通知村长,以后每个月来复查一次就可以了,不出意外的话只要按时服药,癌症应该不会再复发。 没有比这更令人振奋的消息了,贺兰挂断电话立刻就决定去城隍庙买鞭炮回村好好庆祝一番。 第二天是中秋节,城隍庙附近小摊小贩比往常要多许多。贺兰轻车熟路买完鞭炮,转身时意外瞥见砂锅居的招牌,舌头下自动泛起津液,她不由自主就奔了过去。 远看时没注意,走到近处才发现,砂锅居门口放着两排长凳,排队的人群可真不少,见她掀帘子就进还有人对她怒目而视。 “老板,还记得我不?”一进门贺兰便兴冲冲问坐在柜台后面的老板。 弥勒佛还穿着那件跨栏背心,戴着副老花镜在按计算器,闻言从镜片后面抬眼看她,咧嘴一笑,高声说道:“这不是上回贝勒爷带来的姑娘么,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记得就好,贺兰生怕他忘了,嘿嘿一笑说道:“哎呀上回怪我有眼不识泰山,那什么,我能不能托贝勒爷的福,不用排队吃碗面呐?” 弥勒佛笑得肚子一鼓一鼓,装模作样四下张望一番,扬手一指上回贺兰和谢益清坐过的那张桌子,说道:“那行吧,你就坐那儿,跟人拼个桌。” 贺兰道谢、点单、付钱一气呵成,抱着一大捆烟花爆竹就挪到了北窗底下。 刚直起腰,忽听桌前有人说道:“哎呀,好多烟花爆竹呀。” 贺兰正想搭话,抬眼间却不知不觉愣在原地。妈妈咪呀,瞧她看见了谁?一个风情万种的绝世大美人儿! 大美人一头乌黑的波浪卷发,穿一件大红色无袖掐腰连衣裙,腰间扣着一条四指宽的黑色腰带。眉如远黛,眼若春山,美得贺兰不知不觉连呼吸都放轻了,感觉在她面前喘气都是一种亵渎。 大美人儿见贺兰愣眼噗呲一笑,伸手在她面前摇一摇,轻声呼唤:“回魂啦!”神情那叫一个妩媚,语气那叫一个妖娆。 贺兰骨头都酥了,急忙伸手捂脸,好烫,好丢人。 “不好意思,头一回见到像你这么漂亮的美女,我失态了。”她坦坦荡荡说道。 这时美女旁边一个男人忽然生硬地说:“美关喜,窝底一此见倒她叶褐你一央。” 贺兰瞥眼看去,一个高鼻深目金发灰瞳的外国帅哥紧挨美女落座,举止间十分亲昵。 嗯,虽然很帅,但不是贺兰的菜,何况她刚被美女震撼了一把,再看帅哥觉得也就那样吧。 “哇,你们是一对吗?太配了。”贺兰坐下来不走心地夸奖,心中无端生出些肥水流到外人田的惋惜。 坐在对面的两人同时伸出右手,赤裸裸向贺兰炫耀无名指上的钻戒。 “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哦。”美女嘟起嘴巴一脸幸福地说。 “恭喜恭喜。”贺兰鼓了鼓掌,随即英姿飒爽地说:“今天这桌我请客,吃什么你们随便点。” 弥勒佛刚好端着托盘走过来,闻言接话道:“这桌你可请不了,人家提前三天就预约的,钱早付过了。” 可恶!又搞区别对待。 贺兰看向两人的面碗,帅哥的番茄牛腩面和美女的海鲜面菜谱上根本就没有,她点的冬瓜虾滑面老板说还得再等一等。 “没关系,给你尝尝我的海鲜面。”美女要来一个小碗,连汤带面给贺兰舀了满满一碗。 贺兰不客气的先尝了一口面汤,随即闭上了双眼。虽然味道跟上次的佛跳墙大不相同,但还是那么鲜。 “要是能天天吃上这样一碗面,叫我做老板娘我也愿意。”她感慨道。 美女闻言乐得波浪卷发一前一后地摆动,摇曳生姿的模样越发使人心驰神荡。贺兰敢打包票,其他三桌客人绝对没有一个把心思放在吃上面,个个都在那里别有用心地磨洋工。 随后老板送来贺兰的面,大美女娇滴滴伸手一指贺兰,说道:“叔,人家小姑娘说她要做老板娘。” 弥勒佛目露警惕打量贺兰,贺兰淡定端过面碗,一脸假笑问他:“请问令尊今年高寿啊?” 除了洋帅哥不明所以,面馆里其他三桌客人纷纷噗呲噗呲笑出声来。 美女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揉着肚子说道:“哎呀我不行了,笑岔气了。” 贺兰急忙献殷勤:“我帮你揉揉吧?” 洋帅哥不发一言直接揽住美女肩膀,大手放在美女腰腹间轻柔动作,看得贺兰好不嫉妒。 弥勒佛挺起啤酒肚纳闷道:“你到底是贝勒爷从哪儿划拉来的?牙尖嘴利,贪吃好色。” 贺兰故作高深叹一口气,说道:“说来话长,那年杏花微雨,我路过黄鹂胡同……”眼见着面馆里所有人都抻长了耳朵,贺兰忽然轻咳一声抬眼看向弥勒佛,手心朝上往他面前一伸,“想听故事吗?付费。” “付你个大头鬼!”弥勒佛作势拿托盘扇贺兰两下,无奈地笑着摇头走掉。 第52章 家电下乡 贺兰心情好,外加遇到绝世大美人,所以才有意卖乖。有付出就有回报,大美人当面不止一次地表示十分喜欢她爽朗的性格。两人一见如故,一张桌子上伙着吃完两碗面便成了莫逆之交。 互相交换姓名和电话号码的时候贺兰又一次被大美人震惊,“啥?你说你多大?四十五岁?!!” 美人一手支颐一手捋了下耳后发丝,神情比贺兰夸她是美女的时候要得意许多,“怎么,我看起来不像吗?” “一点都不像!”贺兰竖起手掌发誓,“我一直以为你才三十,最多不超过三十五。” 老天爷真不公平,给了美女绝世的容貌,还给了她抗老的基因。 大美人眼珠往旁边瞟了瞟,说道:“我未婚夫今年刚好三十五岁。” 她就知道,生得这副模样不吃嫩草多浪费。贺兰看向洋帅哥的目光里满是嫉妒,“你捡到大便宜了,知道吗?” 大美人闻言笑得千娇百媚,洋帅哥捧起她的手旁若无人地亲了一口,眼睛里全是柔情蜜意。 好一对珠联璧合的绝世佳人,贺兰看得胃里直泛酸。 饭后走出店门,大美人又把店门口排队的人群震了一次。不过她显然早已见惯了类似场面,视若无睹地询问贺兰去哪里,未婚夫有车可以送她一程。 洋帅哥开一辆牌号里带领字的福特车等在马路边,贺兰受宠若惊,狠命摇头说不用,她要去的地方一定跟他们不顺路。 大美人固执道:“我一见你就觉得投缘,舍不得跟你分开,你就让我多陪你一路嘛。”一句话让贺兰丧失抵抗力,乖乖听从她的安排。 班车上贺兰盯着手里的纸条看了又看。金香玉,不光人美,字也写得极其漂亮,从头到脚就没有一处不令人羡慕的。贺兰仔仔细细将纸条折好放在皮包夹层里,打算下次有时间的话请金香玉去喝意大利咖啡。 中秋节当晚贺兰带领秦家明在食品厂南侧的空地上将所有烟花爆竹一一点燃,来了个火树银花不夜天,几乎将全村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可惜他们俩动作不熟练,一个不注意将附近村民菜地里的青菜烧焦了一些,惹村长对他们一顿骂。 挨骂也开心,贺兰欠嗖嗖对付村长:“烧都烧了,我赔钱还不行嘛,您老别生气,快回家看中秋晚会去吧。” 不提中秋晚会还好,一提起来陈进峰噗呲就是一乐,偷摸对贺兰说道:“家里电视年头长了,旋钮定不住台,我爸拿根钉子弯了弯,勉强能把旋钮撑在中央台那档。刚才他正调台准备看晚会呢,结果你们这叮当一通响给他吓一跳,钉子掉地上找不着了。” 好家伙,干扰到村长的娱乐节目可是大罪过,贺兰摸摸鼻子,说道:“我记得你们家那台电视好像还是黑白的?” “嗯,牡丹牌十六寸,当年跟我爸的军功章一起送到家的。” “那是时候该换了,回头我去卫宁买台彩电送过去。” 陈进峰哪里敢要,他把声音又压低几分,说道:“千万别,看病你给拿了不少钱,他心里一直惦记是回事儿,肯定不会再要你的彩电。” 贺兰冷哼一声,心说要不要的得看谁说的算。 村长的脾气贺兰早就摸清楚了,跟党章里走出来似的,最讨厌人搞特殊化。单独送他一台彩电他肯定不要,但要是以为村民谋福利的名义将他也包含进去呢?与人民群众站在一起总不是搞特殊吧? 贺兰想到了谢益清。 前段时间方便面厂有个客户资金链断裂,无法及时回款,谢益清作为办事处主任经验不足兼决策失误,一不小心就搬回了一仓库的抵账电器。 上回贺兰路过的时候就看见了,不光有彩电,还有电风扇、洗衣机、冰箱和冷柜。不过大多包装参差不齐,有的没有包装,甚至还有许多外观磕碰的。 简而言之就是一堆卖不出去的残次品,可把方便面厂办事处的员工愁坏了,他们哪里卖过电器。再说就算能卖掉,花一样的价格谁会来买残次品?即便可以低价甩卖,卖出来的钱也难以抵消货款的亏空,缺的那部分又有谁来补足? 贺兰当时劝谢益清抓紧时间跳楼大甩卖,总比烂在手里强,至于亏空慢慢再想别的办法。谢益清听劝,第二天就叫人拉了几台样品到开发区门口搞促销。 然而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围观群众看的主要也不是电器,大部分都是冲着谢益清那张脸去的。只要他在,摊位上的人保准乌央乌央的,他不在,业务员喊破喉咙也没人搭理。销售情况实在不怎么样,没两天他干脆收摊不卖了。 电器收回仓库,谢益清回家掏出一个青瓷瓶倒手就卖了,磕巴都没打就把货款直接打回公司。 一系列操作看得贺兰叹为观止。心道这位爷哪是出来工作的,明明是来行善积德的,谁跟了他绝对没有后顾之忧。难怪电器事件后他手下那些业务员忽然间就稳定下来,不再流水一样来去,想来是大家都不傻,都想背靠他这棵大树好乘凉。 贺兰琢磨着,既然谢益清自己把亏空补上了,那么按理来说仓库里积压的那些电器就应该属于他个人所有。等他这个败家子儿再想起那批电器还不得猴年马月,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贺兰决定帮他解决一下难题。 为这件事她专门跑了一趟卫宁。 谢益清听说她要买电器,直接将仓库钥匙拿给她,“要哪个你自己去选。” “你不应该问哪个,应该问哪些。”贺兰大马金刀往谢益清面前一坐,说道:“大体数量现在暂时决定不了,得统计之后才能告诉你,你先说你能不能低价卖吧。” 其实不用问贺兰就知道谢益清肯定愿意低价甩卖,但她没料到谢益清的价格会低到令她目瞪口呆的程度。不管什么电器,一律半价出售。 这个时候要是再砍价那就多少有些不通人情了,贺兰当即拍板,“行,就这么办,你把仓库里的货统计一下给我个具体数目,我找人开车过来拉样机,能卖多少全看你的造化。” 第二天陈庄村热闹得跟过年似的,几乎全村人都到食品厂南侧的空地上来大采购。 “听说了吗?华生电风扇一百二一台,比百货大楼整整便宜了一百块钱!” “那算啥,威力牌的双桶洗衣机,带甩干的,才一千,比商场便宜一半呢。” “熊猫彩电二十八寸的两千!长虹三十四寸的才三千,再不抢就没了!” 贺兰站在临时搭建的凉棚底下看人登记,望着乌央乌央的人群忍不住咋舌。怪不得后来国家会有家电下乡政策,看来的确能促进经济增长。 第53章 看房 按照贺兰原本的预期,陈庄村能够将谢益清一半的库存消耗掉就已经是万幸了。哪知人算不如天算,村民们一看电器半价甩卖,纷纷给自家亲戚通风报信。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短短三天时间谢益清仓库里全部的电器就被预定一空,还有不少人因为姗姗来迟而扼腕。 预定过程中经过食品厂主要负责人一致同意,给陈庄村村民额外开了一个口子——允许本村村民赊账。买电器的钱先由食品厂垫付,年底分红的时候再一一扣除。 村民们顿时喜笑颜开,这才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别人都没有,只有陈庄村本村人才有资格享受。 有村民当着贺兰的面夸她有能力有手腕,贺兰祭出早就打好的腹稿:“我没出什么力,电器是陈进峰联系车拉回来的,赊账的事是村长提议的,要谢也应该谢他们。”一句话就把金子都贴到了村长父子脸上。 后来贺兰欢欢喜喜付钱给谢益清,并诚恳向他建议:“再有这种抵账的事儿你先跟我通个气,说不定我还能帮你参谋参谋。” 抵账的电器不过是小儿科,要是能有抵账的房子那该多好。 谢益清收下钱当时没说什么,过后却忽然上心开始留意起了四合院的买卖消息。 其实在买房子这件事上,贺兰早就不对谢益清抱有什么希望了,一方面是他这个败家子的确好像没长心,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贺兰另觅到了“良人”。 金香玉,土生土长的卫宁人,拜托她可比拜托谢益清有效多了。 打从第二次见面起,贺兰和金香玉的约会流程就已经固定下来。金香玉找到房源打电话叫贺兰去卫宁,贺兰会先去领馆区买两杯意大利咖啡带上,看完房子再陪金香玉去逛街购物,购物结束再请大美人吃顿好的,临走金香玉则会送她一点小礼物。 有时是一条丝巾,有时是一枚指环,有时还会将一对耳钉分两次送她。 贺兰没有耳洞,金香玉感到分外惋惜,托起贺兰的下巴仔细端详后说道:“你不光应该打耳洞,还应该在左耳上面打两个,这对黑曜石耳钉非常衬你。” 漆黑如墨的黑曜石搭配纯银耳针,从视觉上给人一种冷冽不易亲近的感觉,金香玉莫名觉得与贺兰略显攻击性的五官搭配在一起会相得益彰。 贺兰禁不住蛊惑,真的听从金香玉的建议去打了耳洞,并当场就戴上了那对黑曜石耳钉。 她是短发,发型跟唱《对你爱不完》的天王郭富城一模一样。黑曜石耳钉点缀在她耳畔,丹凤眼眼风流转间莫名一股睥睨的气势。 金香玉左右怎么都看不够,忽的一把打开购物袋,将刚刚购入的一套牛仔服拿出来,无论如何也要让贺兰当场就换上。 金香玉是丰腴美人,她的衣服穿在贺兰身上十分宽松,但并没有使贺兰看起来不伦不类,反倒给她平添一股不羁的风采。 “好帅啊!好像黄家驹!”金香玉双手捧脸,做花痴状。 难得被大美人夸赞外貌,即便说她长得像个男人贺兰也丝毫不介意。 金香玉轻轻挽起她的手臂与她一起并肩站在穿衣镜前,比划着说道:“不是说长相啦,是气质。” 她身上乍一看有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沉稳与洒脱,真正接触后才会发现她内里的锋芒毕露。有种亦正亦邪的神秘感,非常吸引人。 贺兰被夸得脸红红,不是很自在地轻咳一声,说道:“真的?看来以后我应该多穿牛仔服。” “好呀,国庆节你有时间的话过来一趟,我陪你去bj我常逛的店里买。” 随着相处的时间越久,贺兰就越是觉得金香玉的脾气性格十分对她的胃口,就连她偶尔的抽象行为都能刚好契合贺兰的心动轨迹。 比如某天贺兰在厂里忽然接到卫宁办事处的来电,电话里金香玉用清脆悦耳的声音告诉她:“路过海边看到有人在卖超级漂亮的洋水仙,觉得特别配你,可惜送来你却不在。”过后见面时贺兰主动提起那束缘悭一面的花,金香玉却说过了那个节点洋水仙就配不上她了。 再比如贺兰请她到学苑小区来品尝自己的手艺,两人在小院里消磨一下午的时间。月亮刚升起来金香玉忽然觉得小院里空荡荡的缺点什么,拉上贺兰驱车上百公里赶去省会,只为买一架她觉得合适的吊床。 这种种不理智加冲动的行为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贺兰绝对会认为对方有病,但发生在金香玉身上她却觉得处处都十分合理,因为她这个来自21世纪的灵魂终于在九十年代找到了她理想中的自己。 有时贺兰也会感到遗憾,遗憾自己为什么没有穿越到一个男人身上,如果她是男人,就算头破血流也要去争一争金香玉丈夫的头衔。 老天就像要弥补她的遗憾一样,还没等到国庆节便给贺兰空投一个好消息,谢益清通知她有一套不错的四合院在售,让贺兰尽快过去看一看。 看房都快一年了,贺兰却一直没有找到称心如意的四合院,因此不论谢益清的话靠不靠谱,只要消息属实,她立即马不停蹄赶了过去。 房子位于黄鹂胡同不远处的羊拐胡同里,胡同口第一个宅门就是。正经八百的一进四合院,正房、倒座、后罩房以及两侧厢房俱全,砖头瓦块还是老以前的怀旧风格,贺兰一眼就喜欢上了。 这一年她在卫宁看了不下二十座四合院,几乎无一例外院子里满是加盖的各种违章建筑,将原本透亮的庭院挤占得跟鸽子笼一样,看上去就气闷。 并且因为各种历史原因,单一产权的四合院非常稀少,遍地都是几家十几家甚至二十几家住在一个院子里,各自手拿一本房本的情况。想过户?挨家挨户商量去吧。 谢益清今天介绍的这个院子不一样,这家不仅院子原封不动保护得相当不错,产权也是自家的,没有什么罗乱。 贺兰看见房本的那一刻便下定决心,就是这个了,买它! 房主要价三十五万,贺兰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一顿砍价,成功将房价砍下去三万。确定好价格后房主又说最好先交一万块定金,贺兰答应得十分痛快,马上拜托谢益清骑车载自己去银行取钱。 哪知摩托车刚刚龟速行驶出胡同口,一拐弯旁边嗖一下蹿出一个大灰耗子来。说时迟那时快,灰耗子当不当正不正刚刚好倒在摩托车前轮旁边,左手被轮胎压了个正着。 “哎呦喂!撞着人啦!可疼死我了!”一把苍老的公鸭嗓叫声倒是洪亮,瞬间便吸引了许多路人来看。 贺兰跳下车低头一看,发现与其说车撞人还不如说是人撞车。一个邋里邋遢的大男人趴在地上弯腰撅腚,左手五指伸开,只有小指头跟车轮疑似有亲密接触。 见有人关注,公鸭嗓嚎得越发卖力:“手指头压断了,疼啊!要么赔钱,要么带我去医院。” 贺兰差点气笑了,这碰瓷儿业务的进展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 第54章 二驴子 “讹人呐?”贺兰笑呵呵问道。 “你要多少?”谢益清掏出皮夹。 贺兰骤然转头,横眉怒目看向谢益清:“你有病啊?” 真是个败家子!钱多烧得慌,对一个碰瓷儿的还大方起来了。 碰瓷儿的会看人,仰头便说:“三千。” “多少?”贺兰扭头看地上的灰耗子,再次得到回复后她竖起双手放在脸颊两侧,大声喊道:“来人啊!快报警!有人当街抢劫啊!” 碰瓷儿的一骨碌就从地上爬起来,翘起左手小指跟太监似的骂道:“谁抢劫了?谁抢劫了?你红口白牙诬赖好人!” “你算好人?谁家好人手指头碰一下就值三千块?” “你不给是吧?那咱们就去医院检查,我这把老骨头可算找着兜底的了,非得让你从头发丝儿给我检查到脚后跟儿不可!” 贺兰闻言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挽住谢益清的胳膊,尖着嗓子喊道:“哎呦我的肚子!疼死了!老天爷你开开眼吧,我肚子里的可是老谢家三代单传的独苗,千万不能叫个碰瓷儿的用一根手指头就换走了,快,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 围观群众根本没人多管闲事,全都看得兴致盎然。偶尔有人调笑道:“二驴子,这回可算碰上对手了吧?” “原来你还是个碰瓷儿的老手。”贺兰斜睨一眼那位二驴子,叫嚣道:“今天我还非得替天行道不可了,报警,必须报警。” “你要检查,我更得检查,ct、b超、羊水穿刺我样样都得做,不光做这些我还得住院观察,什么时候孩子健健康康生出来我什么时候出院。” “咱们就看谁耗得过谁,大不了我给你付检查费,你给我付七个月住院费外加剖腹产的钱。来吧,同归于尽,哪位好心人搭把手报个警。” “放你娘的屁!”二驴子气得兰花指都忘记翘了,指着贺兰的鼻子骂道:“哪个男的缺了大德会娶你!他姓谢的祖上是醇亲王府正儿八经的格格,你也配?!” 贺兰垮下脸来扭头看向谢益清,“这人你认识?” 谢益清垂着头,还保持着手拿钱包的动作,轻轻嗯一声。 二驴子大名许二柱,解放前拉黄包车为生,谢益清的外婆年轻时一直包他的车。解放后前后街住着,偶尔还有来往。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二驴子饿得啃墙皮,还是在谢益清外婆的接济下他才活下来的。 不过这人多少有些不识好歹,只认谢益清外婆一个人,外婆去世后他一身坑蒙拐骗的功夫可没少往谢益清外公和他本人身上使。 外公在世的时候曾说过二驴子是个可怜人,告诉谢益清念在他外婆的面子上,只要不过分,给点就给点吧,就当接济孤寡老人了。 以前二驴子往往是就地倒在谢益清脚旁,伸手要个十块二十块的对付几天拉倒。围观群众以为这回还是老调重弹,怎料不仅二驴子狮子大开口,半路还杀出来一个贺兰,招呼都不打就跟二驴子打起了擂台。 这出戏高潮迭起,围观群众都等着看贺兰怎么对付二驴子这位“熟人”。 “熟人你还碰瓷儿!”贺兰虽然不知内情却依旧理直气壮,一把搡开谢益清的胳膊,双手叉腰跟把茶壶一样对着二驴子开喷,“他刨你们家祖坟了还是撺掇你媳妇偷人了?抱你们家孩子跳井了还是害你老娘裸泳了?你个遭瘟的玩意儿逮着个好说话的往死里欺负是吧?我告诉你不能够!只要有我在你再欺负他试试,假牙我给你薅下来扔茅坑里!镶一颗我薅一颗!” 这滴了嘟噜一长串骂下来既流畅又押韵,把围观群众听得一愣一愣的,还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跟着鼓掌叫好。 二驴子颇感意外,隔空手指直点贺兰面门,愤愤骂道:“蝙蝠身上插鸡毛,你算哪只鸟啊显着你了?管的倒宽!” 贺兰一看妥了,这人也就这点能耐了。她拍一拍自己的肚子,对二驴子咧嘴一笑,说道:“刚才没跟你说么?我肚子里是老谢家三代单传的独苗,你说我管不管的着?” “我呸!真稀罕!”二驴子脖子一梗一百个不忿,“癞蛤蟆配青蛙,还想学人生孩子,生虾蟆粘去吧!” “虾蟆粘好啊,象征多子多孙,借您吉言了。不过您也别光顾着操心别人,得空也关心关心自己的子孙后代,您儿子在哪里高就啊?孙子读的是哪个学校啊?您的退休金肯定不少吧?够不够给孩子买棒棒糖的?” 又是一顿连珠炮似的突突,围观群众更加乐不可支。二驴子眼见今日出师不利,便不再纠缠,随口又骂了两句扭头就走。 “都散了吧,别看热闹没够。”贺兰一边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撵人。 围观群众散去后谢益清拿手套擦了擦手心的汗水,察觉到几道满是探究的目光,他扭头对贺兰说道:“上车,银行中午人多。” 贺兰捻了捻手指上的尘土,沉声道:“不着急,这附近你还有熟人吗?” “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打听个事儿。” 摩托车驶出胡同,车头一转直接来到砂锅居门口。 弥勒佛一听贺兰打听羊拐胡同那套四合院,一个猛子站起来急忙问道:“你买了?!” “没有没有,正准备交定金,说好明后天去过户。” 弥勒佛把心重新放回肚子里,说道:“没买就对了,千万别买,那院子才叫一个麻烦。” 原来房主虽然拿给贺兰看的是登记着他名字的房本,但那套院子实际上却并不属于他一个人。早些年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老人无德导致子女不和,法院早就判了院子一众子女平分,原房本作废。 但持证人不同意,拿着房本跟兄弟姐妹对着干,死活不去重新划分产权,所以他那房本虽然是真的,但却不一定有法律效力。即便能够正常办理过户,房子却不一定能够如期拿到手里。 贺兰心里那根弦松懈下来,缓缓吐出一口闷气,“我就知道,刚敲定就遇上碰瓷儿的肯定是老天爷在给我提醒儿,今天出门前真应该看看黄历。” 第55章 跟踪嫌疑人 谢益清向贺兰道歉:“我只觉得那院子应该合你心意,真没太打听内情,对不住。” 贺兰摆摆手,大喇喇说道:“没事儿,这不是没损失么。”抬眼一瞧谢益清满脸的过意不去,于是她开玩笑:“你要是真觉得过意不去把你家院子卖我也行。” 谢益清愣了愣,说道:“不行,我不是房主。” 贺兰就是那么随口一说,想也知道以他败家子的作风不太可能拥有一座市中心位置的四合院,大概率是他那位董事长父亲名下的产业。 又一次空手而归,贺兰意兴阑珊地来到师大附中。 学苑小区的院子里落了满地的枯枝落叶,贺兰懒得打扫,一屁股坐在金香玉送她的吊床里望天,不大一会儿秦家明就伙同着三五同学缓缓从远处走来。 小院前方是小区的游廊,两旁栽满爬山虎,叶子黄的黄绿的绿非常紧密,以至于几个男生谁都没发现院子里的贺兰,叫她光明正大地偷听了一场。 “真不用理那帮杂碎?我怕他们在背后下黑手。” “你怕你的,我们住宿生肯定不怕。有本事他们进校门试试,吆喝一声全楼都是兄弟。” “要不还是跟家里人说说吧?天天这么剑拔弩张的也不是个事儿。” “谁说?你去说?你爸能打过地痞还是你叔能收拾流氓?” “我反正不说,说了也没用,我爸只会让我反省自己哪儿做的不对,在他眼里全世界都是好人,就特么我不是个东西。” 几个男生商量来商量去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最后约好周一见面再说就作鸟兽散了。 秦家明从游廊里晃荡出来,头不抬眼不睁就要加速从篱笆墙外边跳进来,错眼间看见贺兰在院子里他险些跌了个狗吃屎。 “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说‘全楼都是兄弟’的时候。” 秦家明别别扭扭打开篱笆门来到贺兰面前,挠着后脑勺十分难为情地说:“那你都听见了?” “差不多吧,反正你的豪言壮语我是一句都没落下。”贺兰往凳子上一坐,颐指气使道:“说说吧,是不是又挨欺负了?” 什么叫“又”挨欺负了?听起来他跟个草包似的任人搓圆揉扁,太伤人心了。秦家明耷拉起嘴角:“跟我没关系,我没挨欺负,是我们班同学。” 秦家明转学后是从初一年级重新念起的,年纪全班最大,所以他总是以一种老大哥的姿态跟同学相处,同学们也对他十分信服,隐隐有以他马首是瞻的意思。 最近学校附近忽然出现一帮地痞流氓,班级里许多同学放学期间都被勒索过钱财。秦家明便将班里的男生组织起来,但凡撞见他们勒索自己班里同学就仗义出手,一来二去就把小流氓们给彻底得罪了。 刚刚放学的时候小流氓拉帮结伙堵住他们几个带头的,明目张胆恐吓兼勒索,限他们班所有人周一放学之前每人上交十块钱,否则就让他们个个脑袋开花。 那秦家明能同意么?他们几个带头的刚刚商量过,大不了周一开学把住宿生都发动起来,去校门口跟小流氓们对着干,看谁人多胆气壮。 贺兰啪啪给他的计划鼓掌,夸奖道:“就该这样天不怕地不怕,我最看不上缩头乌龟。但是你得把后路想清楚,别到时候真出事儿了两眼一抹黑。” 秦家明不仅没挨骂还得到夸奖,十分兴奋,凑上去问道:“啥是后路啊姐?” “以防万一你先报个警,就说有流氓在学校附近聚众斗殴,警察来之前能吵吵尽量别动手。记住了,擒贼先擒王,跟同学一起合计合计,哪个刺儿头最棘手就拿哪个开刀,使劲儿在警察面前给他上眼药。” 秦家明激动得直搓手,眯眼回想片刻,说道:“带头的肯定是那个爆炸头、穿破洞牛仔裤、耳朵上挂个金链子的,就属他最不是东西!” 他话音刚落,贺兰就见楼侧小路上晃晃悠悠走出来一根麻杆儿。以她绝佳的视力,轻易就看到那人大概二十岁左右,梳着风滚草似的爆炸头,上身一件黑色t恤上印着个骷髅架子,看不出颜色的牛仔裤拖着地,上面窟窿一个接一个,屁股蛋子都露出来半个。阳光一照耳朵上布灵布灵的,可不就坠着一条细链子。 “那人……该不会就是你说的最不是东西那个吧?”贺兰心说这也太巧了。 姐弟俩做贼一样偷摸跟上去,坠在麻杆儿身后。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万一警察就位以后小流氓跑掉,自己这边也能够报出对方准确的藏身之地。 麻杆儿游魂一样沿着大马路往北走,直走了一个小时来到城隍庙。贺兰心说早知道还得回来一趟先前她就不应该从砂锅居离开,这一路走得她两条腿跟灌铅似的。不曾想麻杆儿脚步不停继续往北,穿过黄鹂胡同西边的岔路口,一转身又进了羊拐胡同。 贺兰:“……” 羊拐胡同尽头有一处垃圾堆,麻杆儿在垃圾堆前身影一晃彻底消失。 秦家明紧走几步上前查看,发现路北有一座破败的两间房小院,破头烂齿的院门晃晃悠悠,证明有人刚刚进去过。 “里边好像有人说话。”秦家明侧耳倾听片刻,听不出个所以然来,有些灰心丧气,四处梭巡一遍,压低声音道:“连个门牌号都没有,我都绕晕了,到时候可怎么跟警察说?” 没得到回答,秦家明瞥眼往旁边一看,贺兰垂头站在墙根底下,盯着一辆有些眼熟地黑色摩托车出神。 “你想踩着这车上墙?不行吧姐,这青天白日的,别再让人抓住。”秦家明扯了扯贺兰的衣袖。 还不等贺兰回答,秦家明忽然听到旁边院子里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别动我的车。” 贺兰扭头看过去,只见旁边院子大门口站着两个熟得不能再熟的人——谢益清,以及上午刚刚才“较量”过一场的二驴子。 谢益清手里攥着钱包,二驴子捏着几张纸币,二人站在低矮残破的围墙旁边,好一副仗义疏财、乐善好施的宣传画。 好赖不分,白瞎她上午豁出脸去费的那么多唾沫!贺兰当场气不打一处来,紧走几步来到谢益清面前,阴阳怪气道:“您就是街道办谢主任吧?我跟您打听个事儿,旁边这户人家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耳朵上戴金链子那个,您认识吗?” 谢益清被她的怨气冲得倒退三步,略显尴尬回道:“认识,怎么了?” “怎么了?那么大个人不学好,跑师大附中去敲诈勒索,跟整整一个班的孩子每人要十块钱。”喷完这一句贺兰忽然来了个变脸,和颜悦色道:“是不是谢主任您没帮助到位,钱没给够啊?” 手握钱包的谢益清闻言动作一顿,心虚的将钱包收了回去。 第56章 风波再起 二驴子贱嗖嗖背靠大门站着,一双眼睛来回扫视贺兰和谢益清,满脸写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谢益清全当没这个人,对贺兰说道:“你们还没吃饭吧?我请客,咱们去砂锅居说话。” 贺兰刚想说没工夫听你闲硌哒牙,抬眼却见谢益清的神色中难得出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正是这一丝似有若无的情绪,使他这个人难得的出现了一丝活气。像是泥塑木雕的人像在最后关头被大师傅点了睛,注了魂,就此活了过来。 认识这么久以来,贺兰还从未在谢益清身上感受过正常人应该有的情绪,一时间她满腔的愤懑不知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僵立在当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啊,刚好我饿了。”秦家明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扯起贺兰的衣袖跟在谢益清身后。 三个人刚刚走出羊拐胡同,谢益清便说道:“你说的那个人叫晓天,其实心地并不坏,就是缺人管教。没办法,他家人都不在了,从五六岁开始就一直自己养活自己。” 贺兰懒得听他替人诉苦,呛呛道:“没家教跟心地坏不坏没啥关系,天生天养的人多了去了,怎么没见人家去勒索学生?” 他到底知不知道麻杆儿那帮人勒索的金额有多大?秦家明他们班一共44名学生,每个学生十块钱就是440块,一天的钱就相当于一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了。好家伙,这要是让麻杆儿尝到甜头他就不用干别的了,每天换一个班级勒索,全校三十多个班级一个月都轮不完,每个月保守估计也能拿到一万多块,都能顶一个三口之家一年的年收入了。 这是还没让他尝到甜头,一旦尝到甜头了警察一抓一个准儿,涉案金额绝对够他把牢底坐穿。 贺兰摆事实讲道理跟谢益清一顿掰扯,临了说道:“今天看在你面子上我们不报警,但是绝对没有下一次,他再敲诈勒索的话警察不管我也饶不了他。” 从麻杆儿那身杀马特的打扮来看,贺兰觉得那人够呛听劝。谢益清要是管不了那就她来,她绝对没有任何顾虑,很是下得去手。 谢益清亲口承诺会好好管教麻杆儿,贺兰虽然不信,但也没有多说什么,撂下一句拭目以待便走了。 两天后的周一,放学时间贺兰特意来到附中校门口等着看谢益清的管教成果。人太多了,一直到最后贺兰也没能发现麻杆儿的身影。 晚上秦家明放学回来告诉贺兰:“他们来是来了,不过没跟我们班同学要钱,找别人要去了。” 贺兰想了想,也行吧,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别把人逼急了。 但是她有意放麻杆儿一马,学校可没答应。附中不像秦家明在相州读的中学那样不负责任,学生反应情况后学校立刻做出响应,一方面组织身强体壮的老师在校门口维持秩序,一方面还将情况报告到派出所。 市重点中学的分量还是挺重的,派出所直接在校门口安排了流动岗亭,时不时还会加派人手巡逻,于是敲诈勒索那帮人马上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贺兰和秦家明相顾无言。相州中学那欺软怕硬混吃等死的行事风格令他们养成了自食其力的习惯,冷不丁换到附中这种认真负责的学校他们还真不习惯,两人愣是谁都没想到可以寻求学校的帮助。 失算,失算。 后来贺兰再见到谢益清时还曾发出嘲讽般的夸奖:“谢主任管教得不错,附中门口现在干净得跟天安门广场似的。” 谢益清一板一眼道:“之前就跟你说过晓天本性不坏,只不过教的朋友不太好而已。我帮他找了个理发店做学徒,以后肯定不会再重蹈覆辙。” 贺兰前脚选择暂且相信他的话,谁料后脚就在阴沟里翻了船。 那是冬至的前一天,第二天是周末,贺兰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准备等秦家明放学后一起坐班车回家。 上午来的时候天还晴着,下午却招呼都不打就下起了鹅毛大雪。路不好走,贺兰便打算在学苑小区住一夜,第二天跟秦家明一起回家。 来相州三年了,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雪。兴致一起,她买了好酒好菜,准备好好犒劳一下辛苦一年的自己,赏一场雪。 酒菜刚刚摆好,秦家明便从前门进了家。贺兰让他洗手洗脸的功夫,防盗门忽然被人敲响。 “谁啊?”贺兰问。 “物业的,看一下楼上漏水你们家被淹了没有。” 秦家明刚好站在门口,顺手就打开了防盗门。还不等他看清来人长什么模样,防盗门忽然被人从外大力拉开,随后一个人影将他撞了个四仰八叉。门外几个人瞬间一拥而进,关门的关门,拿刀的拿刀,拉窗帘的拉窗帘,顷刻间便把贺兰和秦家明控制得明明白白。 贺兰还算冷静,下巴上抵着刀尖没有半分胆怯,目光在闯进来的五个人身上转了一圈,忽的一顿。 麻杆儿从人后站出来,伸手摘下毛线帽,皮笑肉不笑地问:“认出来了?”看不出颜色的手套拍打在贺兰侧脸上,一股子酸臭味儿,麻杆儿阴测测道:“你挺有能耐啊?找到我家去了,还跟学校告状,报警也是你干的吧?” “你说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哥儿几个明明放过你弟了,你还非得穷追猛打。现在好了,哥儿几个断顿儿了,只好来找你打秋风。” 话毕麻杆儿吸了吸鼻子,看向桌上的酒菜,笑道:“伙食真不错,一看就是有钱人。” 几句话的功夫,其他人已经拿出准备好的绳子,将贺兰和秦家明牢牢捆住并踹倒在地。 秦家明吓得牙关紧咬,浑身直哆嗦,贺兰轻声安慰他:“没事儿,别怕。” 扭头看向餐桌旁已经落座开始大吃大喝的五个人,贺兰稳住声线,问道:“你们想要钱?” 麻杆儿抓着一只烤鸭腿啃得满嘴流油,闻言张开油乎乎的嘴巴,回道:“这不是废话嘛,贺厂长。” 贺兰闭了闭眼睛,心说坏了,对方有备而来。 第57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如果他们进门就明刀明枪的谈条件、提诉求,贺兰一定不会如此担心。然而五个人按部就班地将她和秦家明捆绑完毕后,竟堂而皇之地坐在餐桌旁开始大吃大喝,心理素质可见十分强大。 而麻杆儿一语就道破了她的身份,说明这伙人不知在暗中筹备了多久,终于在今天被他们寻到了机会。 想善了怕是不太容易。 “钱的事好商量,只要你们别伤害我和我弟弟,我可以给你们五万块。”贺兰深思熟虑后主动说道。 五万块不知道对这群劫匪有没有诱惑力,但她绝不可能在一开始就将价码定得太高,那样很容易会使这群人得寸进尺,结果适得其反。 “打发叫花子呢?”麻杆儿轻飘飘说出一句,扬手将一块鸭骨头重重地丢在贺兰脸上,“我们兄弟几个叫你害得有家不能回,满卫宁东躲西藏,五万块就想把我们打发了?做梦。” “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跟学校告状,也没有报过警,我只跟谢益清说过一次而已。并且他当时还替你道歉了,我也答应他不再追究,不信你去问他。”贺兰有理有据地反驳,并试图祭出谢益清这道护身符。 老天保佑,谢益清最好在麻杆儿这里有点分量。 “你以为姓谢的是什么好人?”麻杆儿一脸不屑,“有个词儿叫啥来着,对,沽名钓誉,他就是个装货。” “谁都知道他家里好东西多,可这么多年他从来没给过我一件。他那些古玩字画哪怕随便给我来上一件,一件就行,我也不至于一直窝在那两间小破平房里过日子。” “实实在在的东西我是一样都没捞着,他得得嗖嗖今天送点米明天送点面,好名声就全都到手了。所以你最好别跟我提他,提他我就一肚子气。” “今天也是你们姐弟命不好。”麻杆儿逗狗似得又扔一块鸭骨头去打贺兰,“原本我们是想去绑姓谢的来着,结果半路看见你提着只烤鸭,啧,我闻着味儿就来了。” 这话怎么听都不对味儿,贺兰心跳如擂鼓,总觉得麻杆儿越看越像个变态。 而麻杆儿也不负所望,自顾自蹲到贺兰面前,用沾满油腻的手指去捏贺兰的耳廓,“你看上去跟别的女人不太一样,身上有股说不上来的劲儿。” 餐桌上有人发出猥琐的笑声,“草,原来你奔这个来的,早说啊,兄弟们早就帮你忙了。” 麻杆儿笑露一嘴黄牙,刚想说些什么,不料一直默不出声的秦家明忽然从旁边兔子一样蹿起来,一个猛子将他顶了个四脚朝天。 “我草你妈!你动我姐试试!信不信我扒了你的皮!” 餐桌上有人放声大笑鼓掌,喊道:“晓天儿你这小舅子真够猛的,还等啥,现在就上了他姐,让他管你叫姐夫!敢不叫我帮你扒了他的皮。” 麻杆儿一骨碌爬起来,对兄弟的调笑不以为意,狞笑着提起拳头,一拳接一拳照着秦家明的面门猛砸。 贺兰几次挣扎着试图挤上去用身体将麻杆儿撞开,却始终不能让他的拳头停下,最后她豁出去干脆趴在秦家明身上,用自己的身体去保护他。 麻杆儿的拳头当即就停了下来,他弯腰抱住贺兰的肩膀问道:“干什么?你这是等不及主动送上门来了?” 话音刚落他便将贺兰翻过身来,贼眉鼠眼不断在贺兰身上游移,像是屠夫在观察待宰的羔羊,好挑一处最适合的地方下刀。 贺兰喘着粗气,沉声说道:“你们不过是为了钱,好说,要多少,给个数。只要我有,肯定一分都不少地给你们,但是你们不能动我和我弟一根手指头,否则我叫你们有来无回。” 五名劫匪不知不觉间被她的气势震住,一时间竟没人说话。 片刻后蹲在地上的麻杆儿忽然呵呵一笑,伸出手指绕着贺兰胸口第一颗扣子打转,说道:“不愧是厂长,的确有两把刷子,你觉得你和你弟两条命值多少钱呢?” 贺兰心下一片冰凉:“你们说吧。” 麻杆儿身后,餐桌旁脑满肠肥的一个胖子略显激动地张了张十指,厚实双唇撅起又回落,“十……二、五十万!” 贺兰闭了闭眼,做出一副为难神色,说道:“我们厂才建成三年,我上哪儿去给你找五十万!” “那就是贺厂长你的事了。”麻杆儿的手指一揩一按,轻松解开了贺兰身上第一颗纽扣,“我相信你的能力。” 贺兰闭上眼睛,用力挤出几滴眼泪,恳求道:“好,但是我需要时间借钱。” 餐桌上的四个人对视一眼,纷纷把目光投向麻杆儿。麻杆儿仔细观察贺兰许久,忽的咧嘴一笑,说道:“我给你指条明路,既然你跟谢益清认识,不如就找他借吧?” 贺兰不明所以,问道:“为什么?” “刚才不是跟你说了我要绑他么,总得先知道一下他的家底,贺厂长愿意帮我这个忙吗?”麻杆儿游刃有余地坐在沙发上,抓起沙发巾慢条斯理擦手指,仿佛正在跟贺兰闲话家常一样。 贺兰心中一凛,瞬间反应过来。谢益清平常留宿办事处,一个月回不了几次家,这帮人怕是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同时勒索学生的渠道又没了,五个人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便想到了自己。 大概率他们跟踪过秦家明,无意间发现了自己的身份,便想来一个搂草打兔子,既报了仇又能为将来抢劫谢益清练手。 想清楚前因后果,贺兰越发镇定,回道:“可以是可以,但他能不能借给我我不确定。” “那就委屈贺厂长想一个逼真一点的借口。”麻杆儿抓起沙发巾一角,吊在昏死过去的秦家明头上晃荡,顽皮孩子一样说道:“就当为了你这个弟弟。” 他拿秦家明做人质,贺兰不得不答应。 麻杆儿给她松了绑,与她十指交握,笑道:“宝贝儿,我们这就去打电话吧。” 小区门口的报刊亭前,贺兰拿起电话打到方便面厂办事处,在麻杆儿的监视下她对谢益清说道:“上次你带我去看的那套房子我很满意,决定买了,但是我手头现金不太够,你能不能先借我五十万?” 谢益清那边沉默好一会儿才问道:“那套房主和他父母人都很好的房子吗?” “对。”贺兰如释重负般轻舒一口气。 “好,不过这么多钱我需要先去银行预约,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取出来。” 这时麻杆儿忽然轻声在贺兰耳旁说道:“叫他直接送过来。” “可以,明天中午你直接来学苑小区6号楼2单元102,我在家里等你。”贺兰说道。 谢益清,你最好聪明一点,再聪明一点。 第58章 好久不见 几个小时后,晚上九点,学苑小区忽然停电了。 贺兰心脏猛的一紧,如果她猜的没错,应该是谢益清有所行动。 片刻后楼道里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整个单元的电表箱都在一楼走廊里,楼上邻居下来查看电路。 又过了一会儿,防盗门忽然被人敲响了。 麻杆儿和胖子一齐闯进卧室,每人手中一把雪亮尖刀牢牢抵在贺兰和秦家明脖子上,迫使他们闭嘴。 敲门声响了好一会儿,随后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你好我是住你对门的,我想借根蜡烛,手电筒也行。” 贺兰死死咬住牙关,对门住的是一对五十岁左右的夫妻,家里根本没有什么中年男人! 大概是一直没有得到回音,中年男人转而去楼上敲门,稍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直到一个小时后灯光重新亮起,麻杆儿等人才放下心来,留胖子一个人在小卧室继续看管贺兰和秦家明,其余人去另一间卧室打起了扑克。 秦家明的脸肿如猪头,左眼连睁都睁不开,却还拼命用右眼给贺兰使眼色,示意她去看单人床。 贺兰看了看床上的枕头,想起来了。前段时间秦家明夜里有时会做噩梦,蒋梅得知后就在他的枕头底下放了一把剪刀,据说有驱邪的作用。 有些危险,即便眼下局面是二对一,可外面还有四个劫匪,她实在无法保证仅凭一把剪刀就能成功带着秦家明脱身。何况谢益清那边明显已经接收到了她的信号,不如再耐心等一等。 贺兰朝秦家明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秦家明气馁地闭上了眼睛。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麻杆儿从贺兰的衣服里翻到几十块零钱,悠然自得地去小区门口买了一兜早点回来。 进楼道的时候恰好遇到对门的邻居,中年男人诧异地看向麻杆儿,问道:“家里有人啊?那怎么昨天我敲门没人应。” 麻杆儿笑笑,回道:“今早天刚亮才回来。” “哦是这样,那你们别忘了看看冰箱有没有问题,听说昨晚电压过载,小区里好多人家电器烧报废了。” 麻杆儿笑着跟人家道谢,直到亲眼看见那人骑上自行车驶出小区才进门。 胖子一把接过早点,一边往嘴里塞油条一边问:“怎么样?” 麻杆儿摇摇头,他在小区附近转了一圈,跟之前他踩点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 胖子又问:“中午姓谢的过来你打算怎么办?” “一个什么苦头都没吃过的败家子能有多少能耐,五花大绑就能把他吓得屁滚尿流,到时候要什么他不给?” 胖子囫囵咽下油条,又问:“那咱们怎么分工?谁留下来看着这俩人?” 谢益清手里不止有钱,还有不少古董。钱倒是容易取出来,派人跟着去一趟就行了,就像昨天打电话一样,关键是古董太多不容易处理。 胖子直觉将贺兰和秦家明带上一起行动太麻烦,他们两个肯定得留在这里。既然留下他们那么五个人至少得兵分两路,一个人留下来看人质,其他人去黄鹂胡同取古董。 谁留下谁去取古董,胖子认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分配问题,涉及到兄弟之间的信任。 麻杆儿不答反笑,眼皮一抬轻松说道:“不用看。” 胖子得到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再回到小卧室的时候就有些魂不守舍。肿眼泡时不时看向手中的尖刀,神情略显慌张,似乎想看又不敢看。 贺兰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思索一番后她开口诈道:“他让你杀人是吗?” 尖刀应声落地,胖子紧张地站了起来,急促喘息着看向贺兰,又看看门口方向,见卧室门关着他似乎放心许多,弯腰捡起刀又重新坐下。 “入室抢劫和抢劫杀人是不一样的,一旦沾上人命起步就是无期。” “你今年多大?我今年二十四,你有我大吗?” 胖子不自觉微张开肥厚的嘴唇,紧张地吞咽着口水,一双眼不知聚焦去了哪里,不知不觉间顺着贺兰的话回道:“我二十五了。” “家里还有什么人?父母和爷奶?” “只有,只有奶奶。” 贺兰仰头望天,絮叨说:“老太太六十多了吧?身体怎么样?” 哐当一声尖刀再次落地,胖子弯腰将身体折叠成九十度,抱着头小声哀求:“别,别说了。” 时间临近中午,学苑小区大门外停下一辆银灰色面包车。谢益清拿上手提袋刚要下车,旁边一双大手忽然扣住他的肩膀,说道:“记住,一定要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两名人质我们还可以想其他办法解救,但你千万不能折进去。” 谢益清说道:“晓天认识我,他不会把我怎么样,我会说服他的。” 刑警队长和手下队员对视一眼,再次强调道:“万事不要强求,我们的人就在对门101,防盗门不会关,出了事你就往对门跑。” “谢谢,我知道了。”谢益清说道,随后拿着手提包下了车。 刑警队长眉头一直没有打开过,对讲机里吩咐道:“一切准备就绪,都给我记住了,出现情况必须保证重要人物安全,他要是有什么问题外交部保准能叫咱们喝一壶。” 麻杆儿一直站在客厅窗前密切注视着来往行人,谢益清的身影刚一出现他便猛的一击掌,喊道:“来了!” 他几步蹿到小卧室门前,打开门先看了贺兰和秦家明一眼,随后笑着对胖子说道:“就按先前的安排,我发话你再动手。” 小卧室的窗帘拉得死死的,没有开灯,光线有些昏暗,所以麻杆儿没有发觉胖子的神色有些紧张,见他点头便重新将门关好,去玄关处等待。 说不紧张是假的,越靠近6号楼谢益清的心跳便越快。但他别无选择,在不知道绑匪是晓天之前他或许会同意让刑警冒充他走这一趟,知道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了。 解铃还需系铃人,贺兰有此一劫或许正是因为他,他亲自走一趟是应该的。 敲门声笃笃响起,门缝里露出晓天那张熟悉的脸时,谢益清按照刑警队长教的那样,露出一副万分诧异的表情。 麻杆儿便在谢益清面露惊诧的那个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他拉进门去。 “好久不见啊,谢哥。”他笑着打招呼道。 第59章 一网打尽 玄关处站着四个人,除了麻杆儿另外三个人手一把刀。 谢益清看向麻杆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麻杆儿耸一耸肩,调皮道:“手头紧,跟贺厂长和你借点钱花。” 他抢过手提袋放在餐桌上打开,粗略一看便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好,贺厂长的钱如数到位,下面轮到你了,贝勒爷。” 谢益清放眼四顾梭巡片刻,说道:“我要先见到贺兰。” “总是这样,好像什么事都吓不到你。”麻杆儿没来由地说了一句,随后叫了声胖子。 胖子将卧室门打开,先后将五花大绑的贺兰和秦家明推到门口,那刀就抵在贺兰脖颈下边,明晃晃的。 贺兰昨天还对谢益清有所埋怨,今天却只剩感激涕零。他不仅通知了警方,还甘愿以身犯险,这份恩情无论如何她都会铭记于心。 谢益清却似乎没有太多感受,见到人质安全他扭头便看向麻杆儿:“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我就要多少。”麻杆儿笑着揣起手,“听说你外公家特别有钱,可惜我去你们家翻箱倒柜好几次愣是没找着。你要是识相就全都拿出来,还有你的存款,看在这么多年邻居的份上我不动你,但你要是跟我耍心眼儿……” “好,我答应。”谢益清不等麻杆儿说完便打断他的话,“你先把贺兰和她弟弟放了。” “你当我傻吗?!”麻杆儿一拳头砸在谢益清肚子上,直接将他干翻在地,“都这个时候了还跟我提条件,你也配!” “妈的拿我当叫花子似的打发了这么多年,也该你出点血了,别废话!给不给来句痛快话!” 谢益清捂着肚子趴在地上,冷冽的目光对上麻杆儿,淡淡说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会对你感恩戴德?做梦。我够对得起你了,这么多年街坊邻居都夸你仁义,我一句二话没有。你的仁义哪儿来的?从我身上捞的,没有我你算个屁!”麻杆儿说着抬脚猛踹谢益清。 “动不动就拿仨瓜俩枣来敷衍我,谁稀罕!还有什么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别跟我拽词儿,说的那么好听你自己怎么不去理发店当学徒、去餐馆端盘子?” 麻杆儿像是忘记了本来目的,一脚接一脚奋力踹向谢益清的腹部,尽全力发泄着心中积压许久的不满。 谢益清在麻杆儿喘息的空档翻身平躺,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说道:“你想要钱,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 “因为我要脸,你以为我是二驴子?”发泄过后的麻杆儿平静许多,一字一句告诉谢益清:“我爸说过,有多大的本事吃多大碗饭。你看我现在,本事不小吧?五十万都能轻松赚到。” 谢益清点点头,说道:“现在你已经拿到五十万了,放贺兰和她弟弟走吧,我来做人质,他们不敢报警的。” “不行。”麻杆儿斩钉截铁的拒绝,“在拿到你那些宝贝之前我一个都不会放,所以识相的话你最好现在就带我去拿东西,东西到手我立马就放人。” 跟刑警队的预案差不多,麻杆儿咬死了不见兔子不撒鹰。谢益清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现在除了将贺兰姐弟安全救出来他再没有别的想法。 “好,我把东西全给你,钱也给你,但你要保证贺兰和她弟弟的安全。” “没问题,看我的。”麻杆儿得到想要的答案,转身来到小卧室门口,推开门对胖子说道:“我跟谢哥回家一趟,你把这里收拾收拾,小区门口等你。” 胖子在他森寒的目光下呆若木鸡般点了点头。 麻杆儿转到谢益清面前,邻家弟弟般亲切将他扶起,满脸挂笑说道:“走吧谢哥,再晚一点该堵车了。” 谢益清平复一下呼吸,将衣裳略微整理了一下,便在麻杆儿的陪同下打开防盗门。 对门的防盗门几乎在同一时间打开,早上与麻杆儿有过一面之缘的中年男人指间夹着一支还未点燃的香烟,看见麻杆儿时讪讪一笑,说道:“这男人成了家就是不自由,在家里抽颗烟都不行。” 麻杆儿笑着说道:“都一样,您忙,我跟朋友出去吃口饭。” “这个点儿了还没吃饭啊?可够晚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絮叨着,身旁的防盗门开着一道巴掌宽的缝隙。 谢益清的目光平静无波的从他脸上掠过,回头看了一眼101的门,接着便像陌生人一样转身,将中年男人和他手边那道敞开的门一起抛之脑后。 步行到小区门口大约需要五分钟,麻杆儿刚刚站到马路牙子上便招手要叫出租车。 谢益清提醒他:“还有一个人没跟上来。” “六个人得两辆车才能坐下,咱们四个坐第一辆,留一个人跟胖子坐第二辆。”麻杆儿回道。 他把一个瘦子留下等人,自己坐在副驾驶,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伙将谢益清堵在中间坐到了后排。 出租车车门刚刚关上,就听司机的对讲机频道里有人说道:“城隍庙那边修路的撤了,路通了。” 咝咝啦啦的电流声仿佛一个讯号,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出租车司机动作一气呵成,左手拔出车钥匙扔到窗外,右手掏枪直接顶在麻杆儿脑门上。 与此同时车外神兵天降一群便衣警察,人手一把枪瞄准坐在车门两旁的两个绑匪。 “举起手来,下车!” 谢益清踉跄走下车,抬眼准确找到刑警队长,说道:“人质……” “人质都安全,不用担心。” 谢益清听到安全两个字便两眼一闭,直接昏死过去。 贺兰亦步亦趋跟在担架旁边,盯着医护人员把秦家明抬上救护车,对旁边胖子杀猪一样朝她吼叫让她给自己作证的声音完全置若罔闻。 刚想要跳上救护车,忽听前方有人喊道:“救护车快来!这有人吐血了!” 贺兰猛地扭头看过去,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怀里抱着个人正朝自己这边奔来。 藏蓝色的风衣系带随风飘起,贺兰的心猛地向下一沉,是谢益清! 第60章 糖醋排骨 谢益清是被糖醋排骨的香味叫醒的。酸甜的味道不断刺激他的味蕾分泌口水,口水不自觉咽下肚去,饿了一天一夜的肚子不断发出抗议,随着一声轰鸣他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 一睁眼便见一块浓油赤酱还带着雪白软骨的排骨块悬在自己口鼻上方,他自然而然张开了嘴巴闭上眼,等待排骨如同梦里一样丝滑地进入口腔。 然而左等右等那块排骨却始终没有降落,冷不丁旁边传来两道笑声,一男一女。 谢益清猛地再次睁开眼,才发现左手边端着饭盒的贺兰,以及右手边缠了满头绷带的秦家明。 “谢大哥你终于醒了。”秦家明说道,“我姐说你眼睫毛颤颤巍巍肯定是要醒了,故意拿糖醋排骨逗你呢。” 贺兰夹起一块排骨,揶揄道:“要不要来一块?” 不是做梦,谢益清有些难为情,刚想起床就听贺兰咋咋呼呼命令他不要动,一饭盒糖醋排骨险些全倒在他脸上。 “贝勒爷,您这可是腹腔出血,好不容易才止住的,别再把缝线给挣开了。” 谢益清这时才隐约觉出一点疼来。 见他表情似乎不太舒服,贺兰抬手便按下呼叫铃,不大会儿便涌进来一群医生护士,一番细致的检查后医生宣布术后状况良好,只要遵医嘱很快便可以康复出院。 “术后得吃流食,糖醋排骨一口都不能动,千万记住了。”医生临走前叮嘱贺兰。 贺兰点头如捣蒜,一把将饭盒塞到秦家明怀里,随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碗小米粥来表明态度。 “肯定馋了吧?馋也得先忍着。”贺兰搅合着粥碗,老妈子一样絮叨,“你肚子上那么老长一道刀口,比剖腹产的刀口还要长,差点吓死我。” 谢益清强忍住伸手去扯病号服下摆的冲动,讷讷道:“你看见了?” “当然看见了,护士来换药我还帮忙搭把手了呢。” 谢益清老脸一红,面对递过来的汤匙多少有些张不开嘴。 “不好意思啊?”贺兰斜睨着他的俊脸,开玩笑道:“你以身犯险英雄救美的时候就没想过会有今天?” 谢益清嘴唇翕动几下,说道:“哪有什么英雄救美。” 贺兰当场就不乐意了,撂下汤匙时一股子故意找茬的气势,“你啥意思?” 谢益清琢磨一下自己的话里确实有歧义,急忙往回找补:“不是说你不美,我的意思是我不是英雄。你应该知道的,要不是因为我,晓天也不会找上你。” “那倒是。”贺兰绝口不提麻杆儿栽赃她的事,顺着谢益清的话说道:“他叫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都快为难死了,既怕你不来又怕你来。” “不过好在你聪明绝顶,你不知道,刑警队长昨天都快把你夸出花来了。” 谢益清心知肚明刑警队长是害怕吃挂落,所以才拼命找机会弥补,哪是因为他聪明绝顶。 要说聪明也就一点点吧,他及时察觉到了贺兰话里的异样,并不动声色地跟她对起了暗号。那句“房主和父母人都很好”是他发出的暗号,贺兰以正月初七厂里发分红作为回应,两句话就敲定了她那边情况有异,不方便讲话。 “谢大哥你用不着谦虚。”秦家明满嘴酱汁,手舞足蹈道:“警察叔叔都跟我们说了,你一开始去派出所报警没人搭理你,你又跑到刑警队去报警还是没人相信,后来是你们家亲戚出面才立案的。” “就是,还说不是你的功劳,没有你我跟家明这会儿估计都走到奈何桥了。”贺兰舀起一勺粥喂过去,“你看家明脸肿成这个德行,全是那个麻杆儿揍的,气死我了,当时我真应该踹他两脚再走。” “拉倒吧,你也就痛快痛快嘴,当时刑警队长抱着谢大哥走过来,我看见你眼睛都直了,两条腿直打颤。”秦家明吃饱了撑的一样当着外人的面拆贺兰的台。 “吃都堵不上你的嘴!”贺兰狠狠白眼他,扭头又喂谢益清一口粥,岔开话题道:“话说,你这都住进来一天一夜了,你家里人呢?怎么还没来?” 谢益清垂下眼皮回答:“家里就我自己。” “你们家就你一个人?不对吧,那个帮你立案的亲戚呢?不是说在大使馆上班么?使馆区离二院又不远,打车半个小时够一个来回了。” “他出差了,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 察觉到谢益清似乎不太愿意谈论这个话题,贺兰急忙悬崖勒马,故作高兴道:“真的?这么说你住院这段时间不就没人照顾了?那可太好了!总算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 她笑眯眯的,用温柔的语调问道:“恩人呐,你都喜欢喝什么粥啊?我做饭的手艺还算拿的出手,只要你有要求我肯定满足。” 谢益清放松神经,嘴角终于露出一抹笑影,说道:“你过谦了,你的手艺如果只是拿得出手的话,那中山路上四分之三的饭店都得关门歇业。” 贺兰眉间迅速攀上一抹得色,扬起脑袋满面春风道:“就知道你识货,是不是老早开始就在觊觎我的厨艺了?” 她就说么,怎么当初自己明明关照过赵培红给谢益清单独开小灶,赵培红却鲜少找她报销费用,原来是看不上别人的手艺,就好自己这一手。 谢益清认真回想,笑道:“还真是,吃过你做的黄瓜汤,再吃砂锅居都不觉得香了。” 这个评价在贺兰看来可谓实打实的高,她一个业余选手的厨艺居然够格跟御厨传人打擂台,此生无憾了。 因此她决定,在谢益清住院期间她要化身为一名合格的保姆,各种各样补身体的营养粥不重样地喂到他嘴里,争取让谢益清出院后直接胖上二十斤。 “好,那就这么定了,晚餐给你煮一道黄瓜汤,再来个蔬菜蘑菇粥,别嫌素,你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吃荤,馋就馋两天吧,等伤口恢复好了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谢益清刚想说太客气了,他吃医院食堂就好,忽然就听走廊里一阵地动山摇,紧接着病房门被人一把推开,披头散发的蒋梅突兀地出现在门口。 “我的闺女,我的儿,你们要吓死我了!” 第61章 还是不放心她 前天下雪时贺兰曾给蒋梅打过电话,告诉她路不好走第二天再回。昨天在医院里等待谢益清手术时贺兰往厂里打电话安排工作,怕蒋梅担心,所以编了个谎话,借口谢益清阑尾炎犯了身边没亲人,她不好视而不见所以和秦家明留下来陪护。 怎料蒋梅思来想去怕姐弟俩不知道怎么照顾病人,于是今早在家里杀了一只老母鸡,坐班车带到学苑小区的房子里,准备熬鸡汤给谢益清补补身体。谁知一进单元门她就跟对门邻居老两口打了个照面,老两口抓着她好一顿嘘寒问暖,贺兰千方百计想隐瞒的事就这么意外露馅了。 蒋梅当场被吓了个魂飞魄散,一路跑着从学苑小区来到二院。那只老母鸡她攥在手里始终忘记放下,贺兰接过时发现鸡皮都被她抠破一块,可见真是吓得够呛。 “你们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我也不活了!”蒋梅瘫坐在凳子上,有上气没下气地哭诉了这么一句。 秦家明急忙身手矫捷地跳过去,蹲在蒋梅面前努力用他那张猪头一样的脸挤出一抹轻松的笑容,说道:“妈你想多了,我姐连根头发丝都没断,我不过就挨了两巴掌而已,没伤筋没动骨的,能吃能喝,好着呢。” “就是,真正受苦的在床上躺着呢,你先别哭,先来看看我们俩的救命恩人。”贺兰跟着打岔道。 蒋梅缓过一口气,确认一双儿女没说假话,才顺着他们的指引看向病床上的谢益清。 众目睽睽之下谢益清面上有些不自在,手指抓一抓床单,说道:“言重了,我不是什么救命恩人。” “怎么不是?你就是!”贺兰往蒋梅身边一坐,说评书一样将当时的情形说给蒋梅听。 她重点突出谢益清的英勇无畏和聪明绝顶,刻意降低自己和秦家明的存在感,将绑架案描述成谢益清一个人的单刀赴会。 随着贺兰的讲诉蒋梅时而屏住呼吸时而长吁短叹,好一会儿才终于忘记那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得知谢益清刚做完腹部开刀手术只能吃流食,蒋梅搓一搓手上干涸的鸡血,有些尴尬无措地说:“早知道我就把家里的小米拿来了,今年新打的,煮粥吃可香了。” 见她神情恢复如常,贺兰揽着她的肩膀笑道:“没事儿,我待会儿刚好要回厂里,顺路给你拿过来。我工作忙,怕是不能天天都过来陪护,刚好你清闲,最近就别回村里了,留下来照顾这俩病号吧。” 蒋梅自然不会拒绝,她细细交代贺兰回家要拿的东西,小到一片姜大到一个砂锅,事无巨细样样都要吩咐到位。贺兰对这些细枝末节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耐烦,点头如捣蒜,承诺保证完成任务。 一转头看见谢益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神色中似乎有些艳羡。联想到他住院这么大的事儿家里都没人来,贺兰不由得生出几分恻隐之心,插科打诨道:“贝勒爷您这回可有口福了,别看我们梅姨做大餐味道一般般,但是熬粥的手艺绝对一等一,就是砂锅居的老板来了也得甘拜下风,保管叫你吃了还想吃。” 这一次谢益清没有推辞,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他说道:“嗯,那就麻烦梅姨了。” 贺兰从医院出来后马不停蹄赶回厂里,关上办公室的门就跟村长开诚布公。 “您老觉得我这回出事儿跟村支书有没有关系?” 村长一惊,从椅子上站起来道:“不能!二小子不是那种人,他要脸好面子是有的,谋财害命他绝对没有那个胆量。” 贺兰定定看向村长的眼睛,斟酌再三还是没有告诉他秦老大的口供中曾经提起过,是村支书亲口将贺兰在卫宁的电话和地址告诉他的。 有了秦老大那次的前车之鉴,贺兰对村支书始终保持着高度戒备。虽说这次绑架事件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跟村支书都没有干系,似乎更像是她自己自食其果或是受了谢益清的牵连,但是贺兰始终没有忘记麻杆儿在提到她是厂长时眼睛里的那股子不屑,与村支书偶尔不慎流露出的神情十分相像。 俗话说没有内鬼引不来外贼,麻杆儿轻松把她的底细探听得一清二楚,真的只是通过随便跟踪一下秦家明就能做到的吗?贺兰表示十万分的怀疑。 但村长说的也不无道理,村支书虽说急功近利,但要他借刀杀人他怕是真没有那个胆子。 村长试图在贺兰和村支书之间调停,“进峰以后能不能接我的班还不一定,眼下厂子主要还是得靠你和村支书两人支撑,你不能总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他,就算他身上的确有些毛病,但也有长处不是吗?” 贺兰斜睨着他老人家,那意思是村支书还有长处?她怎么不知道。 “你看你,就是对人有偏见。你凭良心说,每回上头来人主陪是不是都是他?那些官场上的片汤话你耐烦听还是我乐意听?有些内情你我都不知道,要不是他挡在前头,咱们还不知道要栽多少跟头。你就说我说的这些是不是事实?” “拉倒吧大爷,我还觉得要是没有他上头还不一定来人这么勤快呢,真不是因为他好大喜功才把那些不该来的人招来的?他招来的他不管谁管?我不跟他要伙食费就不错了,没道理还承他的情。” “这不是你承不承情的问题,就算他不是村支书,有些人该来还是得来,连吃带拿的事儿走到哪儿都免不了,难道就你与众不同?” 这句话倒是事实,人情社会的弊端就是这样,谁也避免不了。这样一想村支书的确并不是一无是处,起码作为陪客来说他是十分尽职尽责的。 村长还夸奖村支书言出必行,当初承诺绝不插手食品厂的任何决策他也做到了,就连贺兰三番五次以没钱为由驳了他许多提议他也没说什么,没想着拿村委会来强压贺兰低头。 “你啊,不能总是这么横冲直撞的,得学着圆滑一点,否则早晚有一天会栽大跟头。”村长语重心长地叹一口气。 因为药物副作用的缘故,村长的两腮自从化疗后就再没长过肉,看上去就像骷髅头上贴着薄薄一层肉皮,如此推心置腹的话一说出口,让贺兰轻易便生出一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悲凉感。 “行,听您的。”贺兰点头答应,说道:“听说高远达和陈雪华快结婚了?到时我随双份礼算给他面子了吧?” “这就对喽。”村长笑起来慈眉善目,不忘叮嘱贺兰:“到时候少说多吃,别亏待嘴。” 还是不放心她。 第62章 绑匪都没你危险 说完正事贺兰就要回家去收拾蒋梅点名要的一干食材和器具。一出门却见高远达和陈进峰站在车间门口说话,高远达春风得意,陈进峰满面笑容,端的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友好场景。 看见贺兰后二人齐齐走过来打招呼,高远达率先笑道:“正跟进峰打听你回没回来呢,要给你送喜帖。” 贺兰言笑晏晏,道:“我刚才还跟村长说呢,谁给我发喜帖我就去吃谁家的席面,看来这回得吃两家了。” 高远达难得见到贺兰的笑脸,听她话里的意思是愿意赏脸到自己这边来参加婚礼,霎时有些受宠若惊,从兜里掏喜帖的动作都有些笨手笨脚。 待他走远,贺兰将脸上的笑容一收,转身面对陈进峰时状似拿喜帖去扇他的脸,愤愤道:“没用的家伙,好好的媳妇飞了。” 陈进峰抿嘴一乐,还是那副憨厚模样,道:“人家没看上我我有什么办法?再说了强扭的瓜不甜。” “你都没尝过怎么就知道不甜?!”贺兰将白眼翻上天,“白瞎我在陈雪华面前帮你费那么多唾沫星子,紧要关头你自己不争气。” 陈雪华都跟她说了,村长和村支书两家同时托媒人上门说亲,陈雪华没表态的时候人家高远达就天天对她嘘寒问暖献殷勤。反观陈进峰,除了在厂子里见面时能跟陈雪华聊上几句工作,其他时候见了她就跟看见普通邻居没什么两样,点点头寒暄两句扭头就走。 陈雪华的原话是:“我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他有想娶我的意思。” 有几个姑娘会放着对自己体贴入微的那个不选,反倒拿热脸去贴冷屁股的?又不是嫁不出去。 所以陈雪华放弃自己原本有些爱慕的陈进峰转而去和高远达搞对象,贺兰是一句反对的话都说不出口。说那么多有什么用?皇帝不急太监急。 “其实最主要我们两家都姓陈,多少年前是一个祖宗,陈雪华爹妈觉得近亲结婚不太好,我也觉得是这个道理。”陈进峰如实说道。 “这话也就用来骗骗傻子吧。”贺兰抬眼半死不活地看他一眼,扭头就走。 陈进峰急忙跟上,“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 “回家。” “梅姨不是请假去卫宁找你们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取点东西。” “还要去卫宁吗?这么晚了班车已经停了吧?我三哥的货车在家,你着急的话我送你过去。” 有专车坐贺兰当然高兴,回到家有用的没用的收拾了一大筐,拎着就上了车。 路上陈进峰才听说贺兰被绑架的事儿,一激动差点把车开沟里去。 “你激动啥?”贺兰抓紧扶手莫名其妙看向陈进峰,“绑匪都没你危险。” 陈进峰嘴巴翕张几次,末了突兀地说:“要不你抽空去娘娘庙里拜一拜吧?是不是犯太岁啊?这一年你都跟警察局打过多少回交道了,指定有点什么说法。” 什么说法?啥说法都没有。贺兰心里明镜儿一样前两次出事那是她自己下的套,只有这次被绑架勉强能跟无妄之灾扯上点关系,认真掰扯的话关系也不大。 谢益清一直觉得他们姐弟是被自己连累的,实际上则不然。人家刑警队当天就拿到了口供,麻杆儿那帮人可是绑架的熟手,犯下的案子不仅仅只是绑架贺兰和预谋绑架谢益清。 也就那个新加入的胖子才觉得一伙人全都是初出茅庐,小打小闹赚点零花钱。要不然最后关头他也不会被贺兰三言两语就吓住,等麻杆儿一行人走了之后立刻就把贺兰和秦家明放了。 也幸亏他识时务,否则等警察破门而入那就什么都晚了,听警察的意思,那群人里估计只有胖子还能有一线生机。 贺兰赶到医院的时候刑警队长也在病房里,正在跟谢益清交代绑架案的后续,说的无非是贺兰知道的这些内容,神情却很是郑重其事。 待人一走,贺兰便问谢益清:“你家那个能帮你立案的亲戚来头不小吧?看把咱刑警队长吓的,好像恨不得给你立长生牌位。” “还行。”谢益清垂眸回道。 又是这副不愿多谈的模样,贺兰也不为难他,转而问道:“这回相信我的判断了吧?当初我就说那个麻杆儿不是好人,你还信誓旦旦的跟我保证他只是缺乏管教,你说你是不是有眼无珠?” 提起这个贺兰就来气,当初要是谢益清没有从中间横插一杠,非要把麻杆儿送去学什么理发,以她的雷厉风行早就送麻杆儿进去蹲局子了,哪里还能有后面这些麻烦。 气性一上来她不管不顾把谢益清数落个体无完肤,秦家明在旁边几次三番想要打断她施法都没能成功。 急得他小孩子家家头发都要白了,瞥眼一看发现病床上的谢益清不仅没有生气,那副听之任之偶尔再回复一个音节表示自己有在认真聆听教训的模样,看上去似乎比自己还要乖几分。 可能这就是贺兰常说的贱皮子吧,秦家明想,自己真是多余操这份闲心。 晚上蒋梅熬了一锅小米粥,顺便把那只老母鸡也炖了。谢益清只能吃流食,她问过医生可以适当喝汤,于是特意将鸡汤里的油都撇干净,盛了满满一碗清汤给他。 当年新产的小米,熬出来的粥黄灿灿的,最上面一层厚厚的米油,蒋梅用汤匙一勺一勺将米油舀出来,一口都没给姐弟俩吃,全给了谢益清。 她一口粥一口汤地轮流喂着谢益清,贺兰和秦家明就在旁边看着,嘴里的鸡肉越吃越觉得酸。后来干脆都不吃了,就那么盯着谢益清一勺接一勺地进食,直把人家盯得满面通红。 人家脸红贺兰还要奚落人家:“脸红什么?精神焕发?” 谢益清讷讷许久,才说道:“别盯着我,不习惯。” 蒋梅大概是跟贺兰厮混久了,也有些近墨者黑,闻言笑起来,说道:“长这么好看干嘛不让看?” 秦家明贱兮兮打蛇随棍上,跟着道:“说真的,谢大哥我要是长成你这样我天天啥都不干,满大街可哪儿晃悠去,肯定能像林青霞一样被星探发现,然后进娱乐圈,到时候我就发达了。” “我看你发梦还差不多。”贺兰习惯性拆孩子的台,“你们家祖坟上就没长那根蒿子。” 秦家明一万个不服,气哄哄道:“等着瞧!到时候我要是真成明星了肯定不给你签名。” 贺兰立刻服软:“别吧?大家姐弟一场,你好歹给我留一张签名照,我压在枕头底下可以辟邪。” 饶是天天听他们姐弟俩打嘴仗的蒋梅也不由得笑到前仰后合,谢益清笑点更低,为了不影响伤口恢复他死死咬住下唇,频繁深呼吸才能避免破功。 第63章 摩托罗拉汉显 蒋梅平日里不声不响跟个隐形人一样,偶有大动作那动静一定不小。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打起了传呼机的主意,陪护第三天,送饭的路上她神不知鬼不觉一口气买了两台摩托罗拉,还是汉显的。 贺兰接过前先在裤子上擦了擦掌心以示郑重,嘟嘟囔囔道:“我的妈呀,您可真是下血本了。” 一台汉显bb机一千六七呢,两台加一起相当于蒋梅大半年工资了,她可真舍得。 “钱永远都赚不完,该花就得花,这不是你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吗?”蒋梅觉得自己这次没做错什么,因此底气很足。 绑架案之后她是真的怕了,总有一种儿女就像两只风筝,离开她眼前就要断线的错觉。偏偏这两只风筝还不能不撒手,她能怎么办?只能想办法把风筝线加固一下了。 大哥大一台好几万她买不起,固定电话又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联系上,所以蒋梅才想到了传呼机。眼下最经济实惠也是最方便的通讯工具,就当是给自己买一个心安。 一台给贺兰,另外一台却不是给秦家明的。他小孩子家家的成天念书哪里用得到这东西,那台传呼机蒋梅是买给谢益清的。 谢益清满脸诧异:“给我的?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收下吧,你救了我一儿一女,一部传呼机做谢礼算不上多贵重。”蒋梅情真意切道,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有你在他们俩才没出什么事,要是他们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多一天都活不下去。” 因为失血的缘故,手术后谢益清的脸色一直有些苍白,推辞的时候一激动,脸上反倒现了些血色,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不少。 贺兰瞧着他精神百倍的模样龇牙一乐,说道:“拿着吧,除非你嫌礼轻,要不叫梅姨拿回去给你换一台大哥大?” 谢益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愣神的工夫贺兰就把包装盒帮他拆了,这回算是彻底退不了了。 两台寻呼机一模一样全是黑色,为了怕拿错,贺兰跟来打针的小护士要了个创可贴,贴在谢益清那台机器的后壳上做标记。 “我待会儿就去上号,贝勒爷有啥要求吗?” 谢益清摇头说没有。 贺兰想了想,说:“那你家里人电话多少?待会儿上了号我帮你跟家里说一声,好让他们直接联系你。” 谢益清还是摇头,“在国外,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哟呵,看来方便面厂业务范围挺广,自己亲儿子病了都顾不上,跑国外洽谈业务去了,这是要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节奏啊。 怪不得呢,亲爹来不了家里也没其他人露面,不用说肯定是谢益清有意隐瞒,再加上天高皇帝远的缘故。唉,这种情况有家人比没家人还可怜呢,没有的话干脆就不惦记了,有却见不着心里不一定多难受呢。 贺兰这么寻思着,在邮电局买了两个传呼机号码,调头就去了砂锅居。 大冬天的砂锅居门外还在大排长龙,贺兰一撩帘子走进去,柜台里站着的却不是弥勒佛,是个三十多岁的短发女人。 “您预约的哪位?”她问。 “老板在吗?我找他有点事。”贺兰回道。 弥勒佛听见动静从后厨里出来,看见贺兰就笑:“有段时日没见着你了,香玉不在你就想不起我这儿了是吧?” 金香玉跟未婚夫去法国过圣诞节,顺便旅游去了,弥勒佛不提贺兰都快忘了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见到她了。 “嗐,哪能啊,我忙着呢。”贺兰扯出张纸条来递给弥勒佛,说道:“新得了台传呼机,这不就马不停蹄来告诉您了嘛。那,上边这个是我的号码,下边那个是贝勒爷的。” 弥勒佛接过纸条眯起眼睛细看,“7756、7757,哟,情侣号啊?” 贺兰叹口气,回道:“要是能以身相许倒简单了,就怕人家贝勒爷相不中我呀。” “这话是怎么说的呢?” “您不知道?贝勒爷为了救我和我弟弟差点连命都搭进去,正躺在二院的病房里养伤呢,肚子上划开这么老长一道刀口。”贺兰伸出两根食指,夸张的比划出一段距离,差不多相当于谢益清一半腰围的长度。 弥勒佛登时吓得双目圆睁,急吼吼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都三四天了,您真不知道啊,我还当你们关系一般所以您才没去瞧他呢。” “这话说的,压根没人跟我说过这回事。”弥勒佛眉头拧的死紧,一把扯下身上的围裙,絮絮叨叨交代短发女人几句店里的事,说完拉着贺兰的胳膊就要去二院探病。 出租车行进到半路弥勒佛反应过来,冷哼一声道:“你这小丫头,一惊一乍的,替贝勒爷抱屈呐?” 贺兰笑嘻嘻乖乖承认:“遭这么大罪身边却一个亲人都没有,多可怜呐,我也是为救命恩人着想。” 弥勒佛侧身凝视她片刻,摇头叹气道:“这么多年你还是第一个觉得他可怜的人。” 贺兰点点头表示理解,谁会想到去可怜一个住着黄金地段的四合院,动不动就出手古董换钱,还有一个身价百倍的董事长父亲的人呢。 “董事长父亲,嗯,呵呵。”弥勒佛玩味一笑,问道:“他这么跟你说的?” “那倒没有,我们俩之间还没到可以谈私事的地步,我是道听途说的。” “那我今天教你一个乖,你记住了,以后尽量别在他面前提他那个董事长父亲。”弥勒佛敛去笑容,郑重其事道。 贺兰被弥勒佛严肃的神情震住,刹那间脑海里蹦出许多部豪门恩怨的狗血连续剧,心道谢益清该不会也有无法宣之于口的狗血身世吧?那就怪不得他受这么重的伤都不跟家里人说了,说了搞不好有人会趁他病要他命,不说反倒会安全一些。 出租车在二院门口停下,弥勒佛在贺兰的带领下一路冲进病房,一眼看见病床上面无血色的谢益清他竟然没忍住当场哭出声来。 “我的乖乖,你这样我可怎么跟你外公交代啊。” 贺兰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无论如何也没能把一米八几大高个的谢益清和乖乖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第64章 不容易啊 了解完事情经过,弥勒佛拍着膝盖大骂:“我就知道羊拐胡同那几个玩意儿不是东西,忘恩负义!要是早知道他们敢打你的主意,蛋皮子我都给他们生扒下来!” 贺兰赶紧跟上去吹邪风,“您早知道有什么用啊,人家有‘后台’,好心人,今儿给几个钱花花,明儿帮忙找个学徒当当,您扒了他们的皮,人家好心人还不得心疼得掉眼泪啊?别跟自己置气,一点用没有。” “说的也是。”弥勒佛的眼神从痛惜转为恨铁不成钢,一眼接一眼地剜谢益清,“你外公心善也没像你这样,识人不清、养虎为患了吧?” 谢益清被俩人当面夹枪带棒的挤兑,一句话都反驳不出,只好直挺挺躺着,半合起眼睛装死。幸亏蒋梅送饭来的及时,不然他褥疮都快躺出来了。 弥勒佛看着谢益清被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吃了一顿饭,期间蒋梅慈爱体贴,贺兰滴水不漏,秦家明年纪虽小却十分会耍宝活跃气氛,谢益清被这一家人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还有些愉快,不由得老怀大慰地长叹一口气,说道:“也算因祸得福了。” 说得贺兰、蒋梅和秦家明同时一头雾水。 探病结束弥勒佛要回去给谢益清炖补汤,贺兰送他离开。 住院处楼下弥勒佛不着急打车,非要贺兰陪他走一走。 “我刚才跟你说别当着贝勒爷的面儿提他那个爹,你没多想吧?” 贺兰咧嘴一笑,“您说晚了,我脑子里《天地男儿》都演到三十集了,谢益清是男主角,就演郑少秋那个角色。” 原以为弥勒佛会斥责她胡思乱想,没想到他沉默良久只回了一句话:“大差不差吧。” 贺兰心中八卦的小火苗再也控制不住,央求道:“说来听听呗,我嘴可严了。” “不是怕你往外说,丢人的又不是我,我怕什么,何况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知道的也不止我一个。”弥勒佛背着手娓娓道来。 谢益清的父母年少相识结婚,他的母亲是旧社会高门大户的独生小姐,父亲则是八辈儿贫农出身。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贫农是无产阶级的优秀代表,高门大户却是资产阶级的毒瘤。 谢益清的母亲嫁给他的父亲属于名副其实的“高嫁”,门不当户不对,婚后发生了很多琐事冲突,导致谢益清的母亲生了一场大病,两人因此在谢益清七岁那年分道扬镳,他被留在父亲身边生活。 一年后谢益清的父亲再婚,又过了一年后妈生下了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进门的第三年,这名据说与谢益清相处得颇为愉快的后母突然亡故。 谢父那边对外称妻子是因意外才过世的,但当谢益清父母共同的朋友前去吊唁时,竟然发现年仅十岁的谢益清被后妈的娘家人压着跪在棺木前三跪九叩,嗑到额头渗血仍不罢休,谢父那边却无一人出面阻止。 消息传到谢益清外公耳朵里,老人家愤恨至极,和弥勒佛两人不顾一切冲去谢父家里讨要说法,却意外得知后妈是被谢益清亲手害死的。 谢父说谢益清听了些风言风语,认为是后妈害他父母离婚,气恼之下推了他后妈一把,谁知后妈当时怀着孕,一跤摔下去当场因流产失血过多而亡。 一尸两命,后妈的娘家人当然不可能善罢甘休,这才抓着谢益清不放,让他在灵堂上磕头赎罪。 “听起来他那个亲爹好像没做错什么,还有些倒霉是吧?”弥勒佛冷冷一笑,继续说道:“可你知道他接下来干了些什么吗?” 当时谢益清的外公考虑到事情已经发生,再留他在父亲身边怕他再受磋磨,于是便想把谢益清带走自己来抚养。 但是万万想不到后妈的娘家人坚决不同意,对方纠结起七大姑八大姨几十口人,将弥勒佛和谢益清的外公团团围在当中,一人一口唾沫恨不得淹死两人。中心思想只有一个:谢益清害得他后妈一尸两命,必须留在家里给弟弟当牛做马一辈子来偿还。 外公盯着谢父问他的意见,那个贫农出身的老实男人左右为难许久后说道:“不能平白无故就把孩子给你,不然我没办法跟人家交代。” “你听明白他的意思了吗?”弥勒佛问道。 贺兰点点头,她当然听懂了。交代,怎样做才算彻底交代呢?对于祖祖辈辈皆是贫下中农的人家来说,钱财自然是不二之选。 “整整三大车。”弥勒佛竖起三根手指愤愤道,“毛驴板车拉了整整三大车古董字画,数不清多少好东西,按照他们家的要求,后半夜我亲手送过去的,拿到东西他们才放人。” “你说奇不奇怪,几十口子人加起来大字儿不识一筐,点名儿要的东西却个顶个都是宝贝。”弥勒佛一侧唇角弯起,目光中满是不屑。 事情到这儿还没完,谢益清后来虽然跟外公回了黄鹂胡同,也随外公改姓了谢,但是亲生父亲那边却一直没有跟他断了来往。逢年过节谢父便以爷奶想孩子为由将他叫过去父慈子孝一番,时不时再提一提他那短命的后妈和没来得及出世的妹妹,好像生怕谢益清记性不好会遗忘一样。 直到此刻,贺兰才终于想明白谢益清当初为什么要卖自家古董来填补公司亏空。 想来也就只有家大业大如他这样的人才能因为一件意外持续不断地进行十几二十年的补偿,一般人家谁耗得起。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说他这次是因祸得福了吧?”弥勒佛转头看向贺兰。 莫名其妙的话题跳跃让贺兰满头雾水,不知道他在暗指什么。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他十岁回到外公身边,十五岁外婆去世,十八岁外公过世,他妈妈……算命的讲她血里有风,注定是个停不下来的人。” “你可怜他也好,报恩也罢,总之好好待他。”弥勒佛一叹再叹,“孩子心里苦,独来独往好些年了,不容易啊。” 第65章 真买不起 陈雪华的婚期定在腊月二十,腊月初一这天她到卫宁来采购结婚用品,顺便约贺兰一起逛街,贺兰因此有幸参与了一次九十年代女孩子的备婚过程。 时间已经来到了1997年的1月,再过几个月香港就要回归,也许是受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所鼓舞,今年的春节似乎特别有节日氛围,卫宁各大商场还没进腊月就开始人流攒动。 陈雪华拉着贺兰一家接一家的逛婚庆用品店,买东西时小到一把檀木梳子,大到新婚礼服,样样她都要贺兰帮忙参谋。贺兰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但拜金香玉所赐,这半年里她对卫宁的服装店颇有一番了解,所以她带领陈雪华很是探访了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宝藏店铺。 陈雪华之前看的新娘服一直都是大红色的,要么是羊绒薄外套,要么是暗纹金扣的西装款式,或是配长度到脚踝的一字裙,或是裤脚形状微喇。在这个年代的年轻人中属于流行款式,在贺兰看来却土的冒泡,哪里有秀禾服看上去端庄又秀丽。 陈雪华之前对秀禾服没有任何概念,直到贺兰带她走进一家藏在小巷子里的老式成衣店,店里可以量体裁衣定做广东那边时兴的秀禾服,一进店门看见墙上挂着的秀禾服样衣她的眼睛就再也挪不开了。 “我觉得所有新娘服里只有这个才最配你。”贺兰借了店里的头饰在陈雪华耳旁比划,“刚好现在店里不忙,工期也来得及,我定一套送你,就当新婚礼物。” 她是真的很喜欢陈雪华这个姑娘。她聪明,有主见,心地善良,贺兰和蒋梅初到陈庄村时若是没有她多方照顾,母女俩不知道要多吃多少苦头。 食品厂建起来后,她起初虽然也和许多人一样对食品厂十分排斥,但后来却是第一个转变态度的。工作上她向来兢兢业业,销售额曾经连续三个月蝉联全厂第一。即便后来被后浪拍在沙滩上也从来没有自怨自艾,而是从自身方面找问题、想办法,一直力争上游。 曾经销售科里贺兰最信任的人有两个,一个是陈雪华,另一个就是陈进峰。可惜这二人没能携手走到一起,陈雪华这颗好白菜最终被村支书家的猪给拱了去。 眼下还能是好姐妹,待陈雪华婚后就不一定了。以贺兰上辈子的经验来看,女人一旦结了婚就会脱胎换骨,是他人的妻子,儿媳,母亲,排在最后的才是她自己,有的甚至最后连自己是谁都无所谓,更遑论友情。 因此贺兰想送陈雪华一份她真正心仪的礼物,为两个人的友情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也好,留给她最美的青春年华做纪念也罢,总之希望她喜欢,并且开心。 被所谓的爱情和即将开启的新生活冲昏头脑的陈雪华体会不到贺兰的良苦用心,她大大方方的点头同意,然后真心实意地握住贺兰的手,说道:“等你结婚我也要送你一件。” 贺兰心说那可有的等了,搞不好将来你的孩子读初中了我都未必有机会穿上秀禾服。 一件秀禾服一千八百八十八,贺兰觉得便宜极了,陈雪华却连连咋舌,她无名指上那枚高远达送她的黄金戒指也才348块。 贺兰看着那枚重达4克,还需要托关系才能买到的素圈戒指,心道金价现在才70块钱每克,真便宜啊。高远达也够抠门的,今年食品厂的分红村里每人能有两千多块,他却只拿区区一枚戒指来打发陈雪华。 想到一身秀禾服端庄秀丽的陈雪华浑身上下只有一个金戒指压阵,贺兰便觉得愤愤不平。她拒绝了成衣店老板推荐过来的一系列“时髦”头饰,暗下决定要给陈雪华再买一套头面。 然而首饰方面她一窍不通,能请教的也就只有金香玉一个人了。可惜金香玉出国一走就是两个多月,到现在还没回来,贺兰每每打去她家里的电话都是无人接听状态。 为了赶在陈雪华婚礼前将头面搞定,贺兰开始一天三次打电话给金香玉的座机号码,皇天不负有心人,婚礼前一个礼拜电话终于被金香玉本人接了起来。 “结婚用的头面吗?要金子的呀,那你算是找对人了,我这里有现成的。”金香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脆悦耳,娇滴滴道:“不过我最近有些忙,实在抽不出时间和你见面,这样好了,我把东西放在砂锅居,你抽空去那里取。” 转天贺兰来到砂锅居取东西,弥勒佛将店留给上次那个短发女人打理,引贺兰经过厨房来到里侧的一个隔间。 屋子里一张老旧书桌上摆着一个不算小的红木首饰匣子,弥勒佛示意贺兰自己去打开。 精巧的黄铜锁片揭开,贺兰将首饰匣子的上盖轻轻一掀,刹那间被满室光华晃得险些睁不开眼睛。 首饰匣子总共有两层,上层随着盖子的开启自动从底部上翻,露出上下两层的珠光宝气。 没错,金香玉拿给贺兰的不是一套头面,而是两套。上面那层金灿灿的是黄金头面,分为头饰、耳环、项链和手镯四个部件。下面那层繁复的簪钗环佩恕贺兰见识短浅,她看不出来是玛瑙还是翡翠材质的,甚至多看一眼都得小心翼翼。 “好看吧?这些都是二十多年前香玉的陪嫁。”弥勒佛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指着首饰匣子说道:“就连这匣子都是好东西,小叶紫檀。” 贺兰对弥勒佛的话深信不疑,就算他说这些东西是三十年前的她都信。端看上层黄金头面的做工她就知道肯定是出自老手艺人之手,根本不是现在的机器能打出来的花型。 可是这些东西实在太贵重了,相当于她不过想要一瓶矿泉水解渴,金香玉却给她端来一盆十全大补汤。不是买不买得起的问题,而是压根就不合适。首饰是给人戴的没错,但很多时候首饰也挑人,贺兰直觉陈雪华撑不起这套黄金头面,下面那层她更是连想都不敢想。 一把将首饰匣子重新合上,贺兰死死按住匣子,像是怕手底下的东西会长翅膀飞出门去一样。 “这个我买不起,真买不起。” 第66章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弥勒佛笑弯一双眼睛,说道:“不叫你买,香玉说送你的。” 贺兰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都快结巴了,“不不不,无功不受禄,我怎么好意思白拿这么贵重的东西,就算感情再好也不行。” “收下吧,这匣子里的东西对咱们小老百姓来说贵重,对他们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不算啥好东西。”弥勒佛劝道。 说得可真轻巧啊,贺兰歪起脑袋打量弥勒佛,忽然莞尔一笑,道:“我发现了,您老人家好像特别招这种高门大户的人家待见,前有谢益清,后有我香玉姐。” 弥勒佛忽略她话里的打趣,眉毛一扬问道:“你跟香玉叫姐?她比你大得有二十岁吧,你怎么能叫她姐呢!” “怎么就不能叫姐了?”贺兰叫板的声音极大,“谁让人家天生丽质还不显老呢,您要是也跟她这么年轻我就叫您一声哥。” 弥勒佛不住声地念叨乱了套了,也不知道哪儿乱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了,您老人家先可怜可怜我吧。”贺兰耷拉起眉毛装可怜,“再有几天我朋友就要结婚了,还没一套像样的头面呢,您给指条明路呗?” 弥勒佛唉声叹气将首饰匣子收好,出门带贺兰往城隍庙对门新开的金店里走。金店是个南方人开的,里面时兴的款式许多北方城市都没有。贺兰在里面看见了上辈子经常在短视频里刷到的一指宽的黄金手镯,龙凤呈祥的黄金头花,恨不得有鞋底子那么长的黄金猪挂饰。 看起来虽俗却贵气,正是贺兰想要的。关键是所有这些黄金饰品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虽然谈不上特别薄,但也绝对不厚,全部重量加在一起价值跟那件秀禾服一比一,刚好在贺兰的预算范围之内。 于是她痛快付钱当场买下三件套,小心翼翼地捧回了家。 按照相州本地习俗女方婚礼要早于男方一天办,贺兰提前两天便将秀禾服和首饰一同送到了陈雪华家里。当时陈雪华的房间里站着许多本家的姑娘嫂子,秀禾服和首饰一拿出来立刻惹得满屋人惊呼连连。 陈炳忠夫妻顿时神采奕奕,倍觉脸上有光。陈雪华惊喜过后忍不住红了眼眶,拉着贺兰的手期期艾艾说舍不得她,一看就是把她当娘家人对待了。 头一天陈家办嫁女宴时,陈雪华一身秀禾服戴着三金,哦对,算上金戒指就是四金了。金光闪闪的陈雪华刚一露面便惊艳全场,震掉无数人的下巴,直到许多年后仍在被人津津乐道。 贺兰坐在下面吃喜酒,看着花蝴蝶一样的陈雪华满场飞,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中的焦点。再看一看她旁边神采飞扬的高远达,就算再怎样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人的确有些夫妻相。 第二天是村支书家的娶亲宴,因为有接亲等一系列流程要走,贺兰还没有亲身经历过,所以她早早便来到村支书家等着看好戏。 四辆负责接亲的红色桑塔纳汽车在鞭炮声中缓缓驶过来,喜婆婆捧着红包上前一拉车门,身穿一身粉红色露肩婚纱,披一条大红色毛茸披肩的陈雪华低眉敛目地走了下来。 包括贺兰在内,在场几乎所有昨天在陈家吃过喜酒的人同时都是一静。首饰还是那四件首饰,新娘还是那个新娘,只不过衣裳一换,瞬间便从阔气少奶奶摇身一变成为毫无特色的普通新娘一枚。 众人围着新娘新郎热热闹闹进屋,陈雪华的大嫂在人群中精准地找到贺兰,偷摸拉住她的袖子悄声解释道:“昨天高家来人通知,远达他奶奶听人说雪华那身衣裳像寿衣,心里头不高兴,病了。不得已,昨天下午我临时去县里给她租的婚纱。” 怪不得贺兰一进门就觉得高家老太太看她那眼神里带着刺,原来根子在这里。 垂下眼眸,贺兰问道:“她怎么没说那几件首饰也碍眼?既然不让穿那也别让戴了呗,更省心。” 陈雪华大嫂冷哼一声,说道:“人家还真说了,那个金猪戴着好,象征多子多福。” 贺兰银牙暗咬,心中后悔不已。她哪里想到金猪还有这样一层意义在里面,早知道的话她就给陈雪华买个金牛了,既合她的属相,又能象征只生一个好,多么响应国家号召。 吃喜酒的时候她又体会到了男女双方在婚宴方面的一些不同。比如新人敬酒的时候,女方那边的宾客大多说些喜庆吉利话就完事。男方这边也不知道是宾客层次不同还是风俗就是如此,竟然有人在敬酒阶段就开新娘玩笑,说吉利话的也往往在最后还要补上一句在贺兰看来多此一举的话。 例如赞美一对新人郎才女貌,后边还要夸奖新郎一句财大气粗。 贺兰开始还搞不懂这两个成语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后来仔细观察才发现,原来男方这边的客人俨然把陈雪华身上戴的四金全部当做高远达的聘礼了。 任凭陈雪华的大嫂暗地里解释过多少遍都没用,人家村支书听奉承话听得心花怒放,一句否认都没有。陈雪华的大嫂还怕贺兰生气,几次三番扭头去瞧贺兰的脸色,最后却发现贺兰像是没发现任何异样,端着酒杯左右逢源。 实际上贺兰心中虽然不痛快,却也知道现在不是发作的场合,总不能为了自己出口气就搅和了陈雪华一生中最重要的婚礼吧? 况且村支书还将她安排跟“领导”们坐一桌,她左边是工商局张局长,右边是乡党委刘书记。要是她在婚礼上出了什么洋相,那丢的可就是食品厂的脸了。 贺兰分得清轻重,所以这一次她不得不忍了。 不过呢,偏偏有人非要来触她的霉头不可,这个人偏偏还是跟她好像八字不合的村支书。 新人到他们这桌来敬酒,村支书扯着儿子儿媳挨个跟各位领导介绍,当轮到贺兰这里时他话音忽然一转,打趣道:“小贺厂长,我记得你比雪华还大一岁来着,怎么样,雪华眼下都结婚了,你也该着急一下个人问题了吧?” 贺兰心说我着急你奶奶个爪儿,你算哪颗葱哪头蒜,给你点颜色你还开起染坊来了,真以为我跟你儿媳妇年纪一般大你就能当我长辈了?蹬鼻子上脸的狗东西。 她正想当着众位领导的面好好寒碜一下村支书,没想到右手边的刘书记忽然接话道:“小贺厂长还没对象呢?早说呀,我这里刚好有个合适人选。” 话毕刘书记伸手朝后一声招呼,一个身高不到一米七、体重与身高一比一、双下巴蒜头鼻、打扮得人模狗样的男人不知道从哪儿忽然蹿了出来,麻利地站到刘书记身后。 “这是我侄子刘志国,大学刚毕业,学的还是食品工程,上个月自己鼓捣着也开了家食品厂,你们俩一定有话聊。” 贺兰掀起眼皮,眼风在在座人群脸上快速扫了一圈。将村长脸上的担忧,村支书面上的得意,以及刘书记的志在必得一一看进眼里。 她就说高远达怎么会想起来给她送喜帖,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第67章 家里有些背景 说起来这位刘书记的司马昭之心可谓路人皆知。光明食品厂成立还不到四年,乡里摊派下来的任务数不胜数,但论人头的话他认第二绝对没人敢认第一。不管是什么鸡零狗碎的需求,但凡需要用到钱的地方,哪怕只有一百块钱的缺口,这位刘书记也绝不会忘记光明食品厂这个冤大头。 三年前乡中心校修葺教室,向全乡人民发出捐款倡议,实际上刘书记却把村长叫过去提点一番,最后食品厂不得不领他这份“情”,带头捐了一万块。 这一万块捐出去食品厂不仅没落着好,反倒在乡里和其他兄弟企业心里留下一个“土财主”的印象。打那以后再有诸如此类的事情,总有人上赶着问一句:“光明食品厂捐多少啊?人家阔气,我们可不行,我们穷。” 生生把食品厂架到了风口浪尖上。村长起初还开解贺兰,食品厂受几句埋怨也就受了,毕竟国家从上到下都重视教育,为了孩子们的将来,修葺教室这种利国利民的事该做还是得做。 结果呢?去年上半年中心校因为生源短缺而倒闭,三个月后就神不知鬼不觉的被拍卖了。买主不是别人,正是刘书记的这个好侄子。食品工程毕业的大学生回乡创业,一出手就创立了一家海鑫副食品公司,占地面积比光明食品厂还要大。 同样都是在小学校址上办厂,生产的还都是副食品,刘书记作为人民公仆的敬业精神一上头,隔三差五组织两家企业之间相互交流,有事没事安排副食品公司的骨干人员来光明食品厂学习取经。 听村长说海鑫公司成立大半年以来一直半死不活,生产的脆果、糖球、果丹皮等食品销量十分有限,要不然也不会把主意打到辣条上面。人家连膨化机都安装到位了,只差一个调料配方就可以开工生产。 因此除了生产线,海鑫所有来学习的员工最感兴趣的就是食品厂的配料室。次次来了之后都不忘去门口转一转,试试能不能进去一窥究竟。倒是没敢在蒋梅身上下功夫,想来一是知道蒋梅的身份,二来估计也有惧怕副厂长赫赫威名的原因。 同时刘书记为了这个侄子也可谓殚精竭虑,企业座谈会开了一个又一个,明里暗里指示各家企业“互通有无”才能共同发展壮大。 贺兰得知内情后曾想去座谈会上来一招一劳永逸,奈何村长不想得罪刘书记,便死死压着没让贺兰参加。他自己逢会必去,到场后该发言发言,该记录记录,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他就一捂胸口:“哎呦老毛病犯了,该吃药了。” 村长肺癌化疗的事上上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没人敢给他这个抗战老兵甩脸子,所以这招他用起来屡试不爽,快一年了他硬是把光明食品厂守的跟铁桶一样,油泼不进水泼不出。 前段时间村长刚说过,海鑫不知道从哪里搞到的调料配方,辣条生产线已经正式投产。贺兰还以为这回刘书记总算放弃了打食品厂的主意,没想到人家不仅没有放弃的意思,还打算搞一劳永逸这套。 什么人员管理、调料配方,说来说去不都是围着贺兰一个人转么,简单,把她这个人娶回家不就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刘书记一口一个“联姻”,好像贺兰跟那个刘志国是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殊不知在座各位人精一直在扒拉他崩到别人脸上的算盘珠子。 怒极反笑,贺兰端起一杯酒,施施然站起来与刘志国并肩而立,大眼睛扫视桌面一圈,巧笑倩兮道:“我们俩般配吗?” 如果秦家明在场,大概率会脱口而出油条配茶蛋、秤砣坠秤杆,搞不好还会骂刘志国一句:城门大的纸画一个鼻子——你好大的脸。 可惜在座没有一个傻子,没人会这么实话实说专门给刘书记添堵。所以即便所有人包括刘书记自己都听出了贺兰的言外之意,但始终没人回答她的提问。 眼见着刘志国的面皮抽动两下,似乎有恼羞成怒的可能,村长急忙端起酒杯想要打岔,不料却被人抢了先。 “真是一家好女百家求啊,看来咱们贺厂长真是不愁嫁,哈哈。”张局长说罢状似闲聊一样对刘书记说道:“上回她去我那儿开会,正巧遇上了省工商联办公室的江秘书,好家伙,她走后江秘书好一通跟我打听,明显是上心了。” 张局长一脸打趣地伸手一指贺兰,笑道:“我开始还觉得江秘书不知根不知底,不敢随便给你牵这根红线,前两天才打听到人家的底细,觉得配你挺合适,正想跟你提呢。” 村长见有比他更合适的解围人选主动出现,急忙猛给贺兰使眼色,用力过猛眼珠险些要甩脱眶。 贺兰的眼神轻飘飘从刘志国身上掠过,莞尔一笑坐回座位,十分亲昵的与张局长热聊:“哪个江秘书?上回去您办公室见了好些人,我一直没能对上号。” “梳三七分,戴一副黑框眼镜,上衣口袋别着一支钢笔的那个,当时他话不多,你没有印象也正常。” “那他究竟什么底细啊?您就觉得跟我合适。” “家里有些背景。”张局长当众说了这么一句,随后压低声音对贺兰说道:“人家去工商联是为了刷资历,不出两年肯定会高升,放心,配你绰绰有余。” 听起来事情挺像那么回事的,似乎真有这么一个家世背景优越的青年才俊对她一见钟情。甭管真假,光凭张局长形容的外在条件这个江秘书就能甩刘志国八条街,因此贺兰十分乐意踩一捧一,逮着张局长聊起来没完,仿佛彻底忘记了坐在自己右手边的刘书记,以及站在刘书记身后的刘志国。 眼见着叔侄俩脸上的神色都不是十分好看,村支书急忙上前打圆场。他先安排人带刘志国去旁边桌吃喜酒,而后又压低声音在刘书记耳旁说道:“头发长见识短的东西不值得动气,哪个真有背景的人物能看上她?等着瞧,就算搭上了早晚也得让人踹了。” 第68章 yes sir! 当着刘书记的面,贺兰将自己的传呼机号码留给了张局长。第二天上午她便接到了一条传呼台留言:贺厂长你好,我是省工商联的江仕春,有些工作方面的事我想跟你面谈一下。 快人快语,虽然还没见面,但这个人留给贺兰的第一印象十分不错。 两人相约在卫宁见面,地点是使馆区的一家意大利咖啡厅。地方是贺兰定的,为了不会薄待这位家里有些背景的秘书。 江仕春长着一副国泰民安的相貌,配上行政夹克和上衣口袋里别的派克笔,整个人扑面而来一股老干部风,气质与实际年龄实在是有些格格不入。 仅凭第一眼贺兰就在心里给这人发了一张黄牌,每天工作已经够拼命的了,她可不想在回到家以后还要面对一张躲都躲不掉的领导面孔,那样她会过劳死的。 因此刚一落座,贺兰便大马金刀地问江仕春:“张局长说你对我一见钟情,真的吗?” 她料想江仕春这种古板面相的人应该不会喜欢自己这种直来直往的性格,因此开门见山便将本性坦露人前,合得来则处,合不来则分,痛痛快快的谁都别浪费谁的时间。 岂料江仕春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大方承认道:“是,我的确第一次见到你就对你有好感。” 那时工商局的会议室里坐了许多企业负责人,一屋子大老爷们里只有贺兰一个年轻女孩子,犹如鹤立鸡群,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在座的那些或是拿腔拿调或是谨小慎微的所谓企业家要么想表现,要么想规避风险,所以言语里难免会有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只有贺兰与众不同,她像一把装配有瞄准镜的狙击枪,不开口则以,一开口必定有的放矢,不达目的不罢休。且她言之有物,讲话干脆,多余的废话一个字都没有。 记得当时有人提议应该在企业中由党员牵头组织工会,谁都知道这话不过是说给上面听听而已,几乎没有实际操作的可能和条件。因此老油条们齐齐出声附和,并煞有介事地讨论起具体步骤。 只有贺兰一个人一直默不作声,低头在桌子底下掰手指头玩。那百无聊赖的神情叫江仕春看了个一清二楚,当时他就觉得这个姑娘直率得过分,跟别人都不一样,很有意思。 后来发现大家伙把一个毫无用处的工会讨论得热火朝天,甚至已经离题不知道几千里远,贺兰明显有些烦不胜烦,她凑到张局长旁边低声说道:“这么聊挺费唾沫的,要不我下去买点水果回来给大家伙润润喉吧?” 一听就知道她要找机会偷溜,江仕春正在诧异这姑娘厂子不大胆子倒不小,居然敢当着工商局长的面耍小聪明,就见张局长轻轻踹了贺兰一脚,随后又赏了她一记白眼。 贺兰撇撇嘴,居然就那么老老实实地又坐了回去,一直到会议结束都没有如江仕春期望的那样再出什么幺蛾子,说实话他还有些失望。 散会后江仕春跟张局长同桌吃饭,席间着意聊到贺兰,张局长将她好一顿夸,那欣赏的姿态仿佛贺兰是他自己家后辈一样,叫他脸上有光。 过后江仕春刻意去了解光明食品厂,才发现难怪张局长对贺兰评价如此之高,小小一个村办企业,年产值从几十万到五六百万只用了区区不到三年时间,就连他听到都不得不佩服贺兰的能力。 因为上了心,所以在工商局工作的那两天江仕春经常和张局长聊起贺兰。张局长是只老狐狸,十分把持得住,直等到将江仕春的祖宗十八代都了解透彻后才彻底放心,主动提出介绍江仕春和贺兰认识。 贺兰听江仕春将经过娓娓道来,歪头一笑感慨道:“像我这么跳脱又不守规矩的人竟然也会有被人欣赏的一天,真是荣幸。” “不用妄自菲薄。”江仕春望着贺兰野猫一样充满不驯的眼睛,两道纯天然的英挺浓眉,发自内心说道:“就算不了解你的能力,光凭外表你也足够吸引我。” 两辈子加在一起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坦诚地夸奖她的外貌,贺兰破天荒的感到有些难为情,借着喝咖啡的动作掩盖些许不自在后,她轻咳一声说道:“你的嘴巴这么会说,应该从小就哄小姑娘开心吧?” “实在冤枉。”江仕春摘下眼镜轻揉眉心,满脸苦笑道:“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你如果不信可以尽管考察我。” 不愧是混官场的,以退为进玩得炉火纯青。 说句实在话,一杯咖啡的时间江仕春还真的让贺兰对他生出了些许好感。但可惜这种好感暂时没有涉及到男女之情,更多的来自于贺兰单纯对江仕春个人说话办事方面周到体贴的一种欣赏。 她忍不住想,村长他老人家总是让她圆滑一些再圆滑一些,要的是不是就是眼前江仕春所呈现出来的这种感觉。滴水不漏又能让人如沐春风,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可就要抓紧机会好好取取经了。 于是在一种诡异又意外和谐的郎有情妾有意的氛围下,贺兰和江仕春在咖啡馆里消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灌了一肚子咖啡的两人都对这次见面表示十分满意,贺兰更是直白的表示很期待与江仕春的下次见面。 江仕春仿佛就在等她这句话一样,立刻从口袋里拿出一封烫金邀请函交给贺兰,说道:“省工商联牵头组织了一个新年团拜会,就在后天,基本上省里主管经济方面的领导和绝大部分企业都会参加,我觉得会对你有帮助。” 贺兰简直受宠若惊,他们这个还不到一百人的村办企业居然能上桌跟大人物们一起吃饭,打死她都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 不经意间表露出的惊喜神情让贺兰看起来多了些独属于女孩子的娇憨,江仕春越发觉得她有趣,打趣道:“记得穿正式一点,到时候我介绍人给你认识。” 贺兰郑重点头,立正抬手给江仕春敬了一个礼,学着tvb的强调有模有样道:“yes sir!” 江仕春要非常努力才能克制住想要摸一摸贺兰那头短发的冲动,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 第69章 习惯就好 口袋里揣着那封珍贵的邀请函,贺兰快乐得像只小鸟一样飞去了二院。 谢益清的病房在楼梯口左手边第二间,一上楼梯贺兰就发现弥勒佛正探头探脑站在病房门口,顺着门上的玻璃窗往里不知道瞧什么。 贺兰走上前刚想打声招呼,眼疾手快的弥勒佛急忙竖起一根食指示意她别出声。莫名其妙的贺兰跟他一起顺着窗户往里看去,只见蒋梅手持一只小小的挖耳勺在帮谢益清挖耳朵。 病房里三个人各有分工,谢益清闭目合眼侧躺在蒋梅腿上,秦家明跪坐在床,手拿一只小小的手电筒照向他的耳朵。秦家明肯定插科打诨说了玩笑话,否则谢益清不会忽然笑起来,惹得蒋梅也跟着手抖,嗔怪地捶了秦家明一拳。 “他笑了,我已经很久没看见他这么笑了。”弥勒佛悄声说道。 贺兰闻言鸡皮疙瘩掉了满地,心说难道霸总的风早在九十年代就已经风靡大江南北了?甚至连中老年男性都难以幸免于难。弥勒佛这语气和神态,怕不是老工具人一枚了。 贺兰没接他这茬,鼻子一抽闻到他怀里保温饭盒发出的阵阵香味。似乎有佛跳墙的味道,灌了一肚子苦水儿的贺兰当即殷勤道:“您老来送饭的?快进去吧,待会儿饭该凉了。” 这个功夫病房里的挖耳朵工程正式宣告结束,秦家明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二人,拉开房门兴奋道:“古爷爷您来了!我们就等您来开饭呢。” 一大早弥勒佛就给谢益清的传呼机留言,说是准备了佛跳墙晚上会送过来,叫谢益清三人等一等。秦家明无数次听贺兰夸奖过弥勒佛的厨艺,慕名已久早就想尝尝了,看见弥勒佛一手一个沉重的不锈钢三层饭盒立刻伸手接过去。 两个饭盒里一个专门装饭,一个专门装菜。弥勒佛给秦家明做的是甜滋滋的什锦八宝饭,给蒋梅的是一份煲仔饭。一人再配上一份满满当当的佛跳墙,虽然简朴却足够隆重。 轮到谢益清时隆重没了,只剩寒酸。佛跳墙里任何海鲜发物都没有,贺兰愿称之为大杂烩,再配上一碗清淡的白米饭他的晚餐就齐活了。 两厢一比较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不过还不等贺兰调侃谢益清,弥勒佛便先给了她会心一击:“不知道你这会儿也在,没准备你的。” “幸亏我早有准备。”贺兰右手高举,八仙居的包装袋立时出现在众人眼前,“八仙居的烤鸭,刚出炉还热乎的。” 秦家明欢呼一声接过烤鸭,说道:“上回那只让绑票儿的吃了,这回可算轮到我了。” 蒋梅投了把湿毛巾拿过来要帮谢益清擦手,被谢益清难为情地拒绝了,自己坐起来仔仔细细将十根手指头全擦过一遍。 这工夫贺兰姐弟俩已经一人扯下一只鸭腿大快朵颐,蒋梅见状怪罪道:“好歹给小谢留一个啊,真不懂事。” 秦家面上刚露出一点愧疚神色,贺兰便大言不惭道:“烤鸭太油了,不利于伤口恢复,他肯定不能吃。” “不吃皮不就好了。”蒋梅说着撕下一块鸭肉,将鸭皮揭掉塞进贺兰嘴里,肉撕成条状放在谢益清碗中,笑着说道:“还是得吃肉,不吃肉恢复得慢。” 谢益清应了一声,将鸭肉和米饭一起送入口中,模样要多乖有多乖。蒋梅满腔慈母心顿时收不住,放着饭不吃专门伺候谢益清,一会儿给他撕块鸭肉,一会儿给他挑颗红枣,一会儿又嫌开水凉的慢,拿两个水杯在那儿来回倒腾。 秦家明嘴里的饭菜逐渐品不出滋味儿,醋溜溜道:“妈,我也想吃鸭肉。” “自己吃,别忘了把皮都吃了,好肉留下来给你谢大哥。”蒋梅忙着凉白开,头都不回道。 秦家明扭头就跟贺兰装哭:“姐,咱妈是不是要有新儿子,就不要我这个旧的了?” 贺兰啃着鸭脖儿一本正经安慰秦家明:“弟啊,想当初你刚来的时候你姐姐我也是这么想的,习惯就好了。” 蒋梅听到就像没听到一样八风不动,谢益清这段时间跟这一家三口相处也有了心得,根本不往心里去,全当下饭菜看姐弟俩耍宝看得不亦乐乎。 只有时刻关注谢益清动向的弥勒佛闻言心中微动,斟酌的目光从四个人脸上一一看过去。 饭后贺兰送弥勒佛下楼,弥勒佛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这个弟弟不是亲的?” 除去秦老大落网的那部分,秦家明的身世没有什么不能对人说的,贺兰便如实跟弥勒佛陈述了一遍事情经过。 末了得到弥勒佛一句感慨:“你们娘俩真是好心人。” 贺兰正义凛然地回道:“谁让我们跟他有缘呢,总不能见死不救。” 将人送到公交站台,贺兰终于想起来还有一件正事要问:“香玉姐最近去过店里没有?我下午打电话没人接,有事儿找她呢。” 弥勒佛回她:“前天来过一回,面还没端上来她就风风火火走了,等再看见她我叫她给你打传呼。” 贺兰有些心焦,没两天就要参加团拜会了,她连件像样点的礼服都没有呢,再不抓紧时间就来不及了。 老天爷大概看她可怜,当天晚上金香玉就给她的传呼机留了消息,有重要的事约她第二天见面。 见面地点定在砂锅居,却不是大堂,而是上回弥勒佛带她去过的隔间。 隔间门一推开贺兰的眼神顿时便是一亮,金香玉变了。倒不是说她的模样变了,而是她整个人的气质,还有精气神,变得跟以往大不相同。 之前的金香玉虽然美得惑人心魂,但气质中总有一种莫名的游离感。仿佛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让人看不透摸不清,却又总忍不住试图离她近些再近些。 从前贺兰以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便是来自美人身上的神秘感。 而如今的金香玉身上的神秘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蓬勃的张扬和自信。像一朵含苞日久的红玫瑰,终于来到了属于她的盛放时刻。 “我的天,你吃豹胎易筋丸了吗?”贺兰呆呆站在门口,口不择言说道:“还是说你怀孕了?”想一想也有可能,她这次出国将近三个月,天天跟未婚夫腻在一起,有好消息也算说得过去。 金香玉摇摇头,微笑着看向贺兰,“我找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工作。” “什么工作这么邪门?能让人脱胎换骨。” “服装设计师,专门为剧组设计古装的那种。” 贺兰倒是知道金香玉对服饰方面十分感兴趣,原以为不过是她的爱好,没想到她竟然真的一头扎了进去。 “刚刚入门而已,还在学习阶段。”金香玉抚着桌上一套红黑相间的衣裳,示意贺兰看过来,“这是我的学习成果,送给你做临别赠礼。” 桌上分别是一件黑底白竹纹的织锦马面裙,和一件立领斜襟仿旗袍款式的红色金丝绒上衣。红与黑的碰撞,热烈又张扬。 贺兰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脑海里只回荡着临别赠礼四个字。 “我已经正式入籍法国了。”金香玉轻声说道。 第71章 大彻大悟 “你父亲他老人家……姓谢?” “对,谢益清的谢。”金香玉回答得不遮不掩,十分坦荡。 面对这个不出所料的答案,贺兰真不知道应该摆出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怪金香玉隐瞒身份?不能够,由于自身原因,贺兰从不主动跟任何人谈论家世相关的问题,而金香玉的过往如此特殊,更加不会随便向人坦露心扉。因此她们俩之间的友情向来再单纯不过,吃吃喝喝逛逛买买,除了开心再无其他。 怨谢益清知情不报?更没道理,因为直到这一刻他恐怕都不知道贺兰与他的母亲金香玉做了闺蜜。 何况金香玉的经历如此惨烈,就算她想和盘托出也需要挑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如果不是临别在即,想必她也不会自揭伤疤。 想清楚这点,贺兰调整一下情绪,将话题重新又转回来,“所以,你没有告诉任何人真相。” “我说不出口。”金镶玉望着后窗外那颗高大的柿子树,轻声说道。 母亲走后父亲的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最高兴的事不过是看见女儿与外孙承欢膝下,她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将事情真相告诉他老人家。一直用心教导的外孙其实是仇人之子,对父亲来说那不是真相,那是催命符。 然而即便她隐瞒得滴水不漏,父亲三年后还是过世了。 “我父亲过世前曾经请人给我和谢益清算过一次命,算命的说我是天生贵女不愁吃穿,但却血里带风,是个四海为家的命格,说谢益清……”金香玉唇角挂着一抹微笑,表情怅惘,仿佛又回到了算命的那一天。 “这孩子的命格有些奇怪,我摸他骨相明明是六亲无靠、缘薄相克的命数,但他的生辰八字又暗合北斗摇光,自带福寿……”瞎了眼的算命人掐算许久,末了一拱手,说道:“恕我学艺不到家,只能算出这孩子命里有道不确定的机缘,机缘若是来了他此生福寿长安,机缘若是不来,他则注定穷困潦倒死于非命。” 女儿和外孙的命格都算不上好,谢老爷子请算命的想出个破解办法。算命的给出的解决办法简单至极,正所谓对症下药,他建议谢老爷子给四海为家的女儿留一座宅院做根,给穷困潦倒的外孙留下金银傍身。 所以谢老爷子的遗产最后被分为了两部分,一应房产全部给了金香玉,手中的古董器物则留给了谢益清。 虽然知道时机不合适,但贺兰还是忍不住说上一句:“谢益清占大便宜了。” 四合院这么些年涨幅有限,哪能跟他手里那么多古董相比。何况古董的价值也会逐年上涨,数量上本来就占优势,年头越长他占的便宜就越多。 金香玉却勾唇一笑,说道:“也许吧。” 贺兰转念一想也是,谢益清十八岁就手握金山银山,麻烦事一定不少。事实就摆在眼前,前有他卖古董为公司平账,后有麻杆儿意图绑架勒索,不都是钱惹出来的祸患么。 话题既然聊到家产上面,金香玉又出国在即,贺兰不由得想的有点多,问道:“你告诉我这些,该不会是想托付什么人给我吧?” 没想到金香玉略一思索后便坦然承认,“是,除了你我好像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 贺兰一时间有口难言。想拒绝,但一想到今时今日还躺在病床上的谢益清,她的嘴便怎么也张不开。而如果她答应金香玉的嘱托,那么就意味着以后她要给谢圣父做保镖,想想就觉得心累。 “到底是当妈的,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放不下他。”贺兰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感慨着说了这么一句。 “不,我没有放不下他,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跟他相处。” 谢益清有一双与他外婆一模一样的眼睛,行事作风与爱好又酷似外公,金香玉怀胎十月生下他,又当做心肝肉一样疼爱了七年,若说对他没有感情那一定是假话。 可他身上流淌的血液偏偏来自那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金香玉疯魔之前对儿子的印象还停留在七岁孩子的面相,八年的混沌岁月倏忽而逝,她清醒过来时谢益清已经长成一个比外公还要高大的陌生少年,身上也早已看不见半分年幼时天真的影子。 爱他找不到目标,恨他找不到出口,进退两难的境地下金香玉几乎要再次陷入疯魔。内心的煎熬促使她寻求解脱,父亲葬礼结束她便马不停蹄离开卫宁,开始浪迹天涯。仿佛只有身体在路上的时候,她才可以忘记心中的伤痛。 “其实仔细想来他没有做错什么,虽然我也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对,但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就是这样,消失了就再也找不回来。所以我现在彻底想清楚了,不再强求,这样对我和他都好,大家都能落个轻松。” “不过呢,就像你说的我终归是他的母亲,总该做点该做的,所以临走前我想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那天她得到谢益清受伤的消息后曾悄悄潜入病房,隔着玻璃窗遥遥望向病床上的谢益清。当时谢益清还不能起卧自如,躺在床上任由人摆布。 摆布他的那个中年女人从头到尾一脸慈爱,为他擦手擦脸,喂他吃饭喝水,言谈举止间没有半点不耐烦。 躲在门外的金香玉愕然发现,病床上那个总是令她感到陌生的谢益清竟然与她记忆中那个小小的孩童重合了。他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眷恋的目光,渴求的神情,无一不是身为母亲的金香玉所曾经拥有过的。 曾经拥有,也就意味着已经失去。对于已经决定远走异国他乡的金香玉来说,那一刻的大彻大悟来得实在太晚,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临行前送给谢益清一份礼物,权当做母子一场的纪念。 “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座四合院吗?我把这个给你。”金香玉仰首示意贺兰看向窗外的柿子树,微笑道:“但西厢房和里面的东西是谢益清的,除非他自己不想在里面住了,否则你不能赶他走。” 心里莫名有一种钝钝的酸痛感,贺兰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连天降一座称心如意的四合院都没能让她真正开心起来。 “你确定要把价值三四十万的房子送给我?” “是。” “那万一以后我虐待你儿子怎么办?” “你不会的,如果你和他之间出现矛盾那么也一定是他的问题,我百分之百相信你。不过呢,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你最好不要告诉我,因为我一定爱莫能助。” 贺兰想要劝金香玉留下来的,哪怕她将卫宁当做落脚地,在外累了偶尔回来歇歇脚也好。可是她说自己爱莫能助,贺兰便明白她的去意已决,绝不可能更改。 “你会觉得我狠心吗?”金香玉又问。 贺兰摇头,眯了眯眼睛回答道:“我只觉得你还不够狠,如果换做我,罪魁祸首这会儿说不定已经进畜生道轮回三万六千遍了。” 金香玉定定望着她,眼睛里渐渐起了雾,忽然起身一把抱住贺兰,在她耳旁说道:“如果二十年前我能认识你该多好。” 贺兰想说现在也不晚,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既然她已经选择了走出去向前看,何必非要她回头跟过往纠缠呢。 第73章 进来吧,大外甥 江仕春悄无声息来到贺兰身旁,低声问道:“要跟罗董认识一下吗?”他觉得贺兰从事的也是食品行业,自然而然会对罗英民这个农民企业家有一些滤镜,想要和罗英民结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殊不知贺兰有感于金香玉的坎坷经历,对罗英民她只有单纯的恨他怎么还不死。认识就不必了,她怕万一管不住自己的脾气和嘴,破坏了刚刚才树立起来的良好形象。 贺兰摇头正要说话,旁边忽然不动声色挤过来一个人,对江仕春说道:“学长,真是好久不见了。” 江仕春抬手举杯与来人寒暄,贺兰低眉敛目装不存在,一点都没有要参与谈话的意思。 奈何来人不肯放过她,笑着对江仕春说道:“这位小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学长不介绍一下吗?”说话声音油腻腻的,好像刚从荤油坛子里爬出来。 “这位是光明食品厂的贺兰贺厂长,这位是飞龙食品有限公司的总经理,龙腾集团罗英民董事长的儿子罗钊。”江仕春介绍道。 罗钊朝贺兰伸出右手,贺兰装作不解与他对视,忽的瞬间明白过来似的忙将右手的酒杯转到左手,慌乱间她一时不慎没有抓稳,竟将杯中酒洒了出来,一半洒在自己手上,一半洒在罗钊的皮鞋上面。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贺兰接过江仕春递过来的手帕擦手,语气里却不见一丝抱歉的意思。 罗钊皱皱眉,看了眼江仕春,说道:“没关系,是我的荣幸。” 趁着罗钊去卫生间清理的工夫,江仕春含笑问贺兰:“怎么忽然间这么大气性?” “你看出来了?这人油头粉面我看见就想吐,他还想跟我握手?洗脚去吧。”贺兰坦坦荡荡一边在江仕春身旁絮叨,一边拿着他的手帕一根根仔细擦手指。 江仕春看着自己那方手帕在贺兰手里上下翻飞,宛如心绪一般横生褶皱。唇角不自觉地荡起一抹微笑,他说道:“我今天只带了一块手帕。” 贺兰听懂了他话里隐藏的意思,巧笑倩兮道:“已经脏了,我洗干净再还给你。” “什么时候?” “你是大忙人,时间你定。” 会后风云人物们都有各自的专车接送,贺兰没有这方面的准备,于是悄悄从人群中溜出去,打一辆出租车直奔汽车站。 司机师傅估计是电视剧看多了,看她一身隆重打扮还以为她是哪个剧组的演员,一路上不停跟她套近乎,又是打听刘晓庆又是询问杨钰莹,末了还问她认不认识郭富城。 到了汽车站更是一路被人从售票大厅看到上车,好不容易落座喘口气的工夫,后座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小女孩满眼星星递过来纸和笔,问贺兰能不能给签个名。 车到卫宁贺兰一跃而下,上了出租车她立刻装哑巴,手写二院两个字给司机指路,总算得了一路消停。 谢益清今天出院,也不知道走了没有,贺兰惦记了一天。进病房一看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秦家明背着行李包,蒋梅提着生活用品,簇拥着谢益清正要出门。 “去哪儿啊?定了没有?”贺兰甩着手问。 都知道谢益清以单位为家,过年都在办事处里窝着,蒋梅心里不落忍,便想着让他出院后到陈庄村住一段日子,一来好好过一个像样点的年,二来也方便给他补一补身体。 可是谢益清不愿意,一口一个太麻烦了,坚持要回自己家。蒋梅和秦家明两个人磨了他好些天,愣是没能让他回心转意。 “回我自己家。”谢益清云淡风轻地说,“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一个人可以,没问题。” 蒋梅和秦家明同时给贺兰使眼色,让她来跟犟种对话。 没想到贺兰答应得那叫一个干脆,“行,那就送佛送到西,我们把你送到家就走。” 四个人打车直奔黄鹂胡同,下了车谢益清就要撵人:“师傅先别走,我把东西拿下来你直接送他们三个去相州,车费我给你。” 贺兰没搭理他,叫上蒋梅和秦家明一股脑都下了车,跟绑匪似的挟持着谢益清往柿子树底下的四合院走去。 到了门前谢益清又客气一次:“到家了,这回你们总该放心了吧?” 蒋梅长叹一口气,刚想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就听贺兰说道:“在医院伺候你十几天,都到你家门口了不请我们进去喝杯水是不是不太像话?” 谢益清拿她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在身上四处摸索钥匙,好不容易在行李里面找到了,谁知钥匙插进去门锁却怎么也打不开。 谢益清弯腰观察好一会儿,说道:“可能让谁家孩子用胶水给堵了,我去找个锁匠。” 贺兰一把将他扯回来,说道:“天都快黑了,谁家锁匠小年儿还等着为你服务?” 蒋梅趁机再次游说道:“这关门落锁的家里肯定没人,进去也是就你自己,何苦呢?就跟我们走吧。” 谢益清不接话,目光游移片刻忽然说道:“对了,砂锅居肯定开着门,古爷爷会开锁,我去找他帮忙。”说完他拔腿就要走。 这回叹气的人轮到贺兰,她奔波一天辗转两个城市累得要死,抓着谢益清的手腕有气无力地问:“反正你的意思是今天就必须进这个门,回这个家,对吧?” 谢益清面上有些不自在,说道:“在医院已经麻烦你们十几天了,今天是小年,总不好再麻烦你们。” 人贵有自知之明,再怎样贪婪也没有用,不属于他的依旧不会属于他,继续沉溺下去只会给别人徒增烦恼,谢益清早早便决定出院的这一天就是他清醒的日子,所以他格外坚持。 “你就回答我是还是不是,别扯那些没用的。”疲累让贺兰的语气不是十分友善。 谢益清沉默片刻,轻声回了一个是字。 “行,知道了,闪开吧。”贺兰一把将谢益清搡开,端端正正站在黄铜门锁前面,从手包里摸出一把外形跟谢益清手里那把钥匙极为相似的钥匙,咔嚓一下送入锁眼。 左拧一下右拧一下,刚刚谢益清怎么也没能打开的锁头就这样被贺兰轻轻松松打开了。 随手推开两扇木门,贺兰旁若无人地走进院子里,吩咐秦家明去放行李,叫蒋梅去点灯,转身时才发现三个人无一例外都站在门外,睁着三双无辜的眼睛一头雾水地望着她。 “哦,忘了跟你们说,这院子我买下来了。”话毕贺兰跳过秦家明和蒋梅,对谢益清说道:“别站着了,进来吧,大外甥。” 第74章 腊月二十四 秦家明跟一阵风似的,在院子里从东刮到西,又从南刮到北,嘴里呜嗷喊叫着兴奋得不得了。 蒋梅则有些束手束脚,走到哪里都是一副想摸又不敢摸的模样,再三跟贺兰确认这房子她是不是真的买下来了。 谢益清手中拿着贺兰和金香玉昨天刚刚签订的购房协议,目光的焦点落在关于他的补充条款那一项无论如何也移不开。 认识这么久以来,贺兰还是第一次在谢益清脸上看见除了不以为然之外的第二种表情。似乎有些茫然,又有些不知所措。 “别怪我没有事先通知你,我也是昨天跟香玉姐见面的时候才知道你是她儿子。”贺兰扭过头去,不忍再看谢益清的表情,转移话题道:“昨天她带我来验房,不小心把钥匙拧断了就干脆换了一把新锁,哪知道你跟头犟驴似的,非得回这里不可。” 其实昨天她不仅来验了房,还和金香玉在这里住了一夜。夜里睡不着,金香玉如数家珍般将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讲给贺兰听。 比如那间美式田园风格的厨房出自她的手笔,之所以改建单纯是当初觉得好看,家里没有人会下厨,所以建好后就一直放在那里,从来没开过火。 墙角那颗果树是谢益清亲手栽下的,不知道什么品种。 “你知道你种的那棵是樱桃树吗?”贺兰不在乎谢益清的答案,自顾自往下说:“樱桃好吃树难栽的那个樱桃,这种果树喜阳耗氧,你偏偏把它栽到墙角,一年难得晒几回日头,土质还硬,它长不好的。” “老话讲人挪活树挪死,其实也并不全对。人往外走肯定是外面的生活对她来说更好。树也一样,你把它种在不合适的地方,再怎么精心侍弄它也不会结果的,跟它耗着没用,不如干脆挪到适合它的土壤里去。” “这样你开心,她也高兴。”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折纸的声音,紧接着谢益清云淡风轻地说:“以前看别人在墙根下栽过一棵樱桃树,我就学着种下了。一直以来都是别人怎么种我就跟着怎么种,还以为它不结果是因为时间太短的缘故,从来没有想过是因为地方不合适。” “现在你知道了,要不要给它换个地方?我们老家那里老话讲樱桃树娇贵,认人不认水,移栽的话也要你自己亲自动手,否则它要闹脾气的。” “你是房主,听你的安排。” “那就等梅姨挑个适合破土的黄道吉日,你把树移到院里的花圃去吧。”贺兰轻松下了决定。 家门口就有菜市场,正是热闹的时候,蒋梅拉着贺兰大采购,回到家娘俩搭手在厨房里开了火。 蒋梅一脸纳闷地问贺兰:“你不是说小谢和他妈妈平常都不在这里住吗?怎么里里外外收拾得这么干净,不像是常年没人住的样子。” 贺兰心说那是当然了,昨天她和金香玉找人从里到外将房子打扫一遍,除了谢益清那间西厢房没有动过以外,其他地方可以说是一尘不染。 当时她想的是金香玉出国在即,对老房子又有感情,让她看一看窗明几净的四合院就当给她留个念想。谁能想到转天就被谢益清这头犟驴裹挟直接住了进来呢,也算歪打正着吧。 晚餐是简单却丰盛的四菜一汤,席间最开心的就属秦家明。小孩子没心没肺,全副心思都放在新家上面。他被上回的绑架案吓坏了,到现在还不敢一个人在学苑小区的房子里待,有了新家他自然高兴。 蒋梅考虑的比较多,四合院里没有火炕,她怕贺兰睡不惯架子床。陈庄村的家里还养着鸡鸭,虽然拜托了后院邻居帮忙喂养,那也不能一直麻烦人家,早晚是要回去的,何况她还要在厂里上班。 贺兰听她讲这些琐事,桩桩件件一项项为她指点迷津。 “快过年了我不准备大兴土木,等开春再砌炕也来得及。鸡鸭你愿意养就都留着,懒得管就全杀掉送礼,自己家留几只够吃就行,过年咱们还回村里过。” 蒋梅看一眼谢益清,问道:“那小谢呢?” “当然跟着他阿姨我一起了。”贺兰抬手拿自己的饮料杯去碰谢益清的,大言不惭道:“我跟你妈是义结金兰的姐妹,按辈分你得管我叫阿姨。她把你交给我照顾,白纸黑字上写的明明白白,你不会不认账吧?” 冬瓜丸子汤是贺兰做的,谢益清一勺接一勺喝起来没完,抽空回复两个字:“不会。” 贺兰这时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第二天一早贺兰接到一个传呼留言就风风火火先回厂里去了,留其余三人在四合院里慢慢收拾。 昨天厂里发分红,贺兰虽然不在,但坐镇的人却不减反增。 陈进峰说:“乡里那些人你都认识,招商引资办的王主任你听说过吗?一群人陪着那个鼎誉国际的外资代表一起来的,把县里数得上的企业都参观了一遍,围前围后殷勤得不得了。” “又是现场拍照又是参观车间,还想要咱们的进销存记录,我没给,刘书记怪我不识抬举。” 贺兰把关注重点放在招商引资办五个字上面,问道:“刘书记怎么说的?” “说是省里好不容易请来的大佛,上咱们这穷乡僻壤考察是咱们的荣幸,一般人想求还求不到。” 看来这个一般人应该就是刘书记的好侄子刘志国了。 “就只是考察,没说别的?”别怪她多疑,外资代表既然来了就必定是有所图谋。 “昨天什么都没说,今天一早乡里来电话把厂长和村支书都叫过去了,要不我怎么着急叫你回来呢。” 贺兰直觉不是什么好事,但一想到已经来到年根儿了,再坏应该也坏不到哪儿去。她在办公室里坐等村长回来,一等就是大半天,直到谢益清三人已经到家了村长才姗姗来迟。 一身寒气的村长进门先灌下一杯茶水解渴,随后告知贺兰一个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 “乡里的意思,想让咱们厂和刘志国的海鑫公司合并到一起。” 第75章 腊月二十六 “怎么个合并法?刘书记该不会想让他侄子来咱们这儿当厂长吧?” “乡里的意思是合二为一,咱们厂是一厂,海鑫是二厂,这样一来咱们厂不用因为规模扩大再新建厂房,能省下大笔费用;海鑫也不用苟延残喘,有了订单他们也能活下去。” 光明食品厂成立四年以来只扩建过一次,就是那次为了把薯片生产线跟辣条生产线分割开来,单独建了一个薯片生产车间。那已经是将近两年前的事了,今年年中的时候财务科盘点,贺兰对账上的盈余心里大概有了数,便跟村长建议是时候再进行一次扩建了。 这次她盯上的是厂子南侧的大片耕地,想要趁相关耕地保障政策还没有出台之前先把那块地皮拿到手里。 发展可以慢慢来,地皮却是迫在眉睫,已经1997年了,年中左右卫宁就要成立直辖市,而陈庄村早晚会被划拨到直辖市范围内,届时土地价格势必会水涨船高,到时再出手就晚了。 食品厂的发展速度飞快,村长对扩建自然没有异议,于是便将这个打算在村委会里提了提,之后贺兰亲自拟定了一个初步的土地征收计划,上报去了乡里。如果不出意外,乡里上报到县里,县里同意的话赶在开春之前食品厂就要跟村民协商征地价格了。 然而这中间不知道是哪个步骤出现了问题,计划报上去再没有得到回音。直到今天,乡里下达指示,希望光明食品厂和海鑫副食品公司进行合并,以达到合作共赢的目的。 贺兰想要的是土地,可不是合作共赢。何况乡里所谓的合并是真的合并吗?什么是合并?要么合二为一,要么并在一起。可是按照现在乡里的意见来看,他们明明是希望光明食品厂停下发展的脚步,将过剩的产能转移到海鑫公司去。 是,不管是乡里还是县里,哪里都有必须完成的经济指标,失业率等等各种红线勒在脖子上的滋味不好受,逼着各级领导必须想方设法为企业创收着想。 可这并不是他们要求光明食品厂以身饲虎的理由。 什么一厂二厂,连个分公司的名头都不愿意轻许,堂而皇之就敢妄想接下光明食品厂的产能。开玩笑,当她贺兰是傻子吗? 再说了,扩建厂房能花几个钱,再省又能省多少,跟厂外大片土地的价值比起来简直是九牛一毛。何况产能和业务一旦转移给海鑫,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基本上没有再收回来的可能。 限制他们厂发展,还想让他们厂当奶妈养活竞争对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贺兰怒极反笑,痛快吐出两个字:“做他娘的春秋大梦!”只要她在厂里一天,姓刘的就别痴心妄想攀上光明食品厂这棵高枝。 “你急什么,我已经跟乡里说了不可能。”村长慢条斯理从抽屉里拿出药片,就着茶水咽下去后说道:“一听就知道是乡里一拍脑袋做的决定,没往上报,我跟他们说要亲眼看到县里下的正式公文,他们就不敢跟我拍桌子了。” “还有人跟你拍桌子?!”贺兰和陈进峰异口同声问道。 “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坚决不同意合并,他们也拿我没办法。”村长老神在在道。 贺兰想到些什么,问道:“村支书不是也去了吗?他什么意见?” “你又斜着眼睛看人,把你那眼珠子摆正了。”村长这回教训贺兰教训得格外大声,“食品厂是咱们村的产业,村支书当然跟我统一战线,没有胳膊肘往外拐。” 贺兰为自己门缝里看人的行为反思一秒钟,随后不走心地夸了一句:“算他脑子清醒。” 因为村委会两位当家人的严词反对,乡里要求两家食品厂合并的事情便只好作罢,但明面上乡里给出的口径是因年节原因将进程暂缓、搁置。 贺兰总觉得这话里的意思是以后还有旧事重提的一天,心中难免气闷,踹一脚凳子问道:“就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 村长父子缄默不言,谁都知道办法当然有,但没那么容易。 食品厂之所以受乡里掣肘,根本原因在于它是一家由农村集体经济组织和个人共同出资成立的企业,法人代表是村委会。而不论是作为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的村委会,还是真正出资的农村集体经济组织,都是要受上级单位管辖的。 不想受制于人?可以,除非自立门户,否则只要贺兰还在光明食品厂一天,就永远做不到真正意义上的当家做主。 可是光明食品厂发展到现在,从一间摇摇欲坠的豆腐坊成长为在全省食品行业初露锋芒,谁不知道其中贺兰居功至伟?要她随便就放弃又谈何容易。 不能自立门户,那便只有一忍再忍了。贺兰劝自己,全当是为了钱。 这一次村委会和食品厂难得并肩作战,不论上面下来多少人做他们的思想工作,从村支书到贺兰都十分坚决不与海鑫公司合并。 为了这个目标,三人在酒桌上与上面来人推杯换盏,时常从天亮喝到天黑。但即便喝到头重脚轻找不到方向,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松口。 那几天秦家明形容贺兰:“漱口水喷到鸡身上鸡走路都得晃荡。” 好不容易来到腊月二十六,厂里终于放年假了,贺兰也终于得到了解脱。 天气晴得不像话,蒋梅将三个人都带出来买年货。东郊附近的集市上,她买了好大一包各色糖果,站在人堆里排队等待结账。 贺兰三人百无聊赖等在一旁,只见两个人哭丧着脸吵吵嚷嚷经过,侧耳细听原来是钱被偷了。姐弟俩不约而同将手探进口袋自查,秦家明的零花钱完好无损,贺兰……的口袋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一个洞,丢的只剩一枚一块钱硬币。 虽然没丢几块钱,但秦家明仍要对她落井下石:“这么大人了,还不如我呢。” 贺兰懒得跟他逞口舌之快,偷摸从衣服破洞里把一块钱硬币抛出去,状似惊喜的哎呀一声:“捡到一块钱!” 过一会儿再哎呀一声,“又捡一块钱。” 又隔一会儿:“哎呀怎么又来一块钱。” 直到她捡到第五个一块钱,秦家明终于忍不住发出质疑:“谁口袋漏了吧?” 谢益清在一旁从头看到尾,此刻再也忍不住,噗呲一下笑出声来。 帅哥一笑灿若朝阳,别说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了,就连贺兰都没忍住手抖了一下,刚到手的第五枚硬币直接便宜了路过的瞎眼乞丐。 不知是真瞎还是假瞎的乞丐随口便道:“谢谢好心人,好心人新年发大财,走大运!” 贺兰盯着他破碗里唯一的那枚一元硬币挪不动步,秦家明怕她当街丢人,便劝道:“姐,算了吧,反正你刚才已经捡到四块钱,回本了。” 一句回本了让裹在围巾里的谢益清笑到前仰后合,弥勒佛如果看到一定会发出“贝勒爷又笑了”的感叹。 贺兰觉得一块钱能让她这大外甥笑两次也算值了,她这个小姨总算没白当,因此才没找乞丐的麻烦。 第76章 腊月二十八 每到过年前几天贺兰家里送年礼的人就会络绎不绝。今年前来送礼的村民意外发现贺兰家里多了一个人,还是个帅哥,许多人都私下里跟蒋梅打听,是不是贺兰的好事将近了,就连陈雪华都忍不住这样问贺兰。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我朋友,家里人出国了只有他一个人留下来,我请他来一起过年而已。”贺兰解释道。 她被绑架的事一直隐瞒得滴水不漏,全村只有村长父子二人知道谢益清是她的救命恩人。倒不是有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内情,而是贺兰怕村民们多想。一旦有人意识到她的钱已经多到能吸引绑匪的地步,那么肯定会有人对年底分红的金额感到不满,认为钱都被她赚去了,却拿仨瓜俩枣来打发自己。 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 本来贺兰也想如实告诉陈雪华的,转念一想陈雪华如今已经是村支书的儿媳妇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跟她聊起了家常。 “这段时间我忙的脚打后脑勺,还没来得及问你,婚后生活怎么样?”贺兰看着陈雪华红扑扑的小脸,还有新烫的看上去有些显老气的碎卷发,觉得她过得应该不错。 怎料陈雪华的嘴角当时便落了下来,轻叹一口气道:“也就那样吧,连三天回门都不让。” 她的婚礼定在腊月二十,按理三天回门应该在小年那天,然而小年那天早上高远达的奶奶却以小年应该阖家团圆为由拒绝让小两口回门。 老太太原话讲的是:“你嫁进我们高家就是高家的人了,没有小年还要回娘家过的道理。” 这位老太太算是让贺兰开眼了,她问道:“高家难道是她说的算?你公公和男人怎么说?” “我公公说男主外女主内,家里的事都听老太太的,我家那个也一样。” “你婆婆呢?”贺兰感到奇怪,这老太太这么跋扈,陈雪华的婆婆就没什么说法? “我婆婆出了名的没脾气,跟泥捏的一样,全家最听话的就是她。”陈雪华深深叹了一口气。 跟高远达搞对象的时候许多人都曾艳羡地告诉她,她的未来婆婆是个顶顶好脾气的人,从来没见到她和别人红过脸,她嫁过去之后一定不用为婆媳关系感到为难。 谁知自己的婆婆虽然好说话,但婆婆上面还有一个婆婆,这位奶婆婆却是难说话到一个顶俩。小到孙媳妇烫什么发型,大到新婚当天穿什么礼服,桩桩件件都必须要顺她这位奶婆婆的心意。否则老太太大马金刀盘腿往床上一坐,抄起鸡毛掸子就要对她男人上家法,理由是媳妇不听话肯定是男人治家不严,该打。 看起来对新媳妇不打不骂,只往自己家人身上找原因,实际上却是杀鸡给猴看。就算陈雪华管不住嘴说出去外人也不会觉得高家有哪里不对,反倒觉得陈雪华身在福中不知福。 新婚小两口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陈雪华哪里舍得她男人因为她挨打,所以只好一切都按老太太的心意来。 就像今天她来送年礼,拿的礼品每一样必须老太太亲自过目,包括进门后说的吉祥话也必须按她说的来。要不是高远达临时有事被朋友叫走了,陈雪华哪里有机会留下来单独跟贺兰说体己话。老太太交代她,新婚燕尔夫妻俩必须得同进同出。 贺兰心说怪不得高远达临走时对陈雪华说让她回娘家等呢,原来还有这回事。 “不止这些,你不知道,那老太太,心都偏到太平洋去了。”陈雪华面带气愤,又有些羞耻地说:“家里总共五口人,又不是吃不起饭的人家,她却连一口肉都要计较。饭桌上但凡带荤腥的菜肯定放在她儿孙面前,我和我婆婆筷子只要一往荤菜那边伸她就盯着,看见夹的是肉她当场就甩脸子,夹菜也不行,夹的多了也甩脸子,逼着我们婆媳只能吃咸菜下饭。” 新婚刚刚一个礼拜,陈雪华却过上了前二十年都没能过过的艰苦生活。肚里的油水一天比一天少,逼得她现在都学会偷吃了。 “前两天我跟我婆婆回她娘家做客,紧赶慢赶晚饭时间回到家,结果一进家门发现人家娘仨坐在一起吃牛肉饺子,纯肉馅的。老太太看见我们回来说啥你都猜不到,人家说以为我们今天不回来了,没做我们的饭,让我们去厨房随便吃点啥对付一口。” 三个人吃六大盘饺子,愣是说没有婆媳俩的份。陈雪华的婆婆倒是没说什么,听话的热了些剩菜剩饭跟陈雪华一起吃了。 结果第二天早上陈雪华却发现老太太养的猫碗里放着两个饺子皮。猫都能吃牛肉,两个嫁进门的女人却不能,陈雪华的脾气再也压不住,背地里把高远达好一顿埋怨。 高远达认错态度还是良好的,又是塞钱又是承诺带陈雪华出去逛街之类,好不容易才把陈雪华哄住。 不过高远达怎么也想不到,陈雪华看上去像是被他哄住了,实际上见到小姐妹贺兰还是忍不住大倒苦水。 对此贺兰实在无话可说。她能说什么呢?当初她建议陈雪华跟陈进峰搞对象,陈雪华不听,最后还是选了高远达,现在才知道日子不好过,晚了。 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难受也是她自己选的。依贺兰看,陈雪华要想日子好过除非老太太驾鹤西去,或者她跟高远达离婚,然而眼下不论哪个都不现实。 老太太才六十多岁,身体硬朗吃嘛嘛香,整天红光满面的,不像要死的样儿。离婚就更不用提了,人家俩人新婚还不到十天,根本就不可能离。 贺兰只好像大多数人一样,劝陈雪华能忍则忍,实在不行不跟老太太在一个锅里搅马勺还不行么。 陈雪华再次叹气:“哪有那么容易,老高家三代单传,到我这辈是第四代,她怎么可能放过我。” 贺兰睁着大眼睛愣了愣,想到些什么,提醒她:“别管几代单传,现在计划生育抓得紧,你的肚子你自己得做主,别再让老太太替你操心。” 陈雪华嘴唇嗫喏几下,最终还是没能告诉贺兰她那个奶婆婆老早就发过话,要求她必须一举得男,如果怀的不是男胎那就直接堕掉,至于去哪里查性别不用她操心,她公公有的是门道。 这些话憋得她心里不舒服,总想要一吐为快,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贺兰时那些家长里短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唯独最后涉及到村支书的这部分,她生生在最后关头忍住了。 第77章 腊月二十九 1997年的农历新年注定不太平。 腊月二十九,钱丽云的丈夫找到厂子里,顺藤摸瓜找到贺兰,一张口就要贺兰为他做主。 当着这名中年男人的面,贺兰毫不避讳的将白眼翻上天:“大哥,兄台,我们这是村办企业,不是你们国营厂,什么闲事儿都管,钱丽云要跟你离婚又不是嫁给我,你找我有什么用?你去找她去啊。” 中年男人不答应,“要不是你把她派去东北,她怎么可能要跟我离婚?还不是你造的孽!” 虽然贺兰不想承认,但事实的确如此,钱丽云的婚变跟她的工作安排多多少少是有那么一点关系。 去年钱丽云一个人带了两个业务员去东北开拓业务,去之前还有些心中惴惴,哪知道落地之后却如鱼得水。不仅将业务开展得有声有色,她本人还特别适应当地的风土人情,很快就广结关系网,在东三省彻底扎下根来。 用她本人的话来说就是:“我上辈子肯定是个东北人,这辈子才找到自己真正的家乡。” 钱丽云是个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性格,贺兰太知道这种性格在东北地区有多么吃香了,因此钱丽云在东北的业务开展得格外出色她并不感到意外。但她万万想不到钱丽云不仅在那里开拓出了广阔的市场,还能开发出一段婚外情。 对方是省会城市做副食品批发的批发商,半个批发市场都是人家的门面。钱丽云在跑业务的过程中多次与对方接触,天长日久相处下来对方逐渐将她放在了心上。 中年男女的感情碰撞犹如老房子着火,一发而不可收拾。男人的表白令钱丽云始料未及,即便她清楚告诉对方自己已婚的身份,对方依旧穷追不舍,明确表示愿意等她离婚,多久都愿意等。 钱丽云那岌岌可危的“妇道”促使她第一时间就将实情告知贺兰。贺兰明面上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并对她的这段尚未成型的婚外情十分不看好,但私底下其实她非常能够理解钱丽云。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人心也不是一天凉的。当初钱丽云下岗待业的时候在婆家不受待见,连吃口饱饭都得看人脸色,照顾继子再如何细心也会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想跟丈夫生个自己的孩子丈夫也不同意,理由是她不赚钱,丈夫一个人的工资养不起第二个孩子。 要不是钱丽云内心坚强拼命自寻出路,现在的她说不定就是个一辈子抬不起头的老妈子,全家的免费保姆。 自从做了食品厂的业务员,她手里有钱了,脸上也有光了,婆家上下也不敢不拿正眼看她了,反过来轮到丈夫对她温存小意,想跟她生个孩子,还说女儿最好。 记得当初钱丽云满脸刻薄对贺兰说:“想跟我生孩子,还指定要生个女儿,呸!他也配。” 她心里清楚得很,丈夫之所以改口要生孩子,一来是看她赚得多能养得起家,二来是继子马上要上高中,家中老人身体又急需人贴身照顾,所以才想让钱丽云留在家里照顾一家老小,生孩子不过是顺便,是不是真想生还不一定。 可是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当初下岗待业时不得不伏低做小的家庭妇女了,一旦跳出家庭的樊笼,见识到了更加广阔的天地,不需别人提醒,钱丽云自己都埋怨自己当初的心盲眼瞎,居然会以为孩子才是她立身的根本。 尤其在见证了赵培红为了孩子不惜牺牲事业,守在相州这犄角旮旯拿死工资的做法后,越发坚定了她不生孩子的决心。 她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因为孩子放弃来之不易的事业,重新做回那个看人脸色过活的家庭妇女,死都不要。 钱丽云的爱人发现她的思想转变后并没有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而是选择在腊月二十七岳父六十大寿当天,当着两方家族几十口人的面对钱丽云进行讨伐。 在他口中钱丽云是个不顾家的女人,一心只想往外面跑,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吸引力那么大,让她宁愿抛夫弃子也要常年流连在外。 钱丽云赚钱交家用月月不落他是一句都不提,钱丽云一年到头回家几次、哪一次没有为他洗手作羹汤他却记得明明白白。 末了还要再将一军:“谁家媳妇跟她一样成天不着家,想要个孩子都不行。你们不知道多少人劝我离了再找一个能生的,我没同意,可她要是还坚持干她那个破业务员,那我实在没办法,只能跟她离了。” 因为娘家不富裕,钱丽云向来被她这个二婚的丈夫瞧不起,所以她丈夫对岳家的家风也不甚了解。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番稳操胜券又大义凛然的话说下来,不仅没有让岳家众人羞愧难当,反倒激起岳家几乎所有人的愤慨。 钱丽云在家中排行老大,从小家里条件就不好,为了照顾弟弟妹妹,她算是把一颗心都操碎了,就连第一次婚姻都是她考虑再三后认为对弟妹的前途有益才同意嫁的。虽然后来婚姻没能圆满,但弟妹们都得到了应有的好处,所以她并不觉得自己吃亏。弟妹们也都感念她的付出,将她这位长姐跟父母的地位画等号。 面对将自己大姐贬低得一文不值甚至有泼脏水嫌疑的姐夫,钱丽云的弟妹没有一个人给他留脸面,当场群起而攻之。要不是看在亲家也在场的份上,双方怕不是得来一场火拼。 那一刻钱丽云的心凉了个彻彻底底。她原本以为告别了各取所需的头婚,二婚挑一个自己喜欢的总该能够白头偕老,然而偏偏事与愿违,这回轮到别人来算计她了。 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离婚,经此一事她彻底看开了,娘家人都站在她这边她还有什么好怕的,离!必须离! 这下轮到钱丽云的丈夫傻眼了,没想到他的一番讨伐不仅没能让岳家跟他一起同仇敌忾,反倒助长了钱丽云的嚣张气焰,当着双方家长的面就敢大张旗鼓地提离婚。 有些男人是这样的,仿佛永远长不大,家里搞不定的事情找父母,外面搞不定的事情找领导。钱丽云的丈夫见离婚这件事家里摆不平,便将症结所在都归结到了食品厂头上。 他想当然的认为若不是食品厂安排钱丽云出差,钱丽云怎么会不愿意留在家里生孩子?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找到了食品厂这里,并点名要贺兰给他主持公道。 本来贺兰就在为厂子合并的事闹心,钱丽云的爱人找上门来胡搅蛮缠她哪有心思好说好招待。随手抄起一把剪刀扬言要给钱丽云的爱人剪脐带,贺兰把他这个中年男人追得满村子疯跑,鞋都跑丢一只。 于是整个春节期间,陈庄村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事就是贺兰化身接生婆,当街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接生。 第78章 除夕 大年三十早上,谢益清和秦家明正在往窗玻璃上贴窗花。一张窗花揭开后发现跟另外一张连在一起,谢益清刚想下去找剪刀,这时贺兰提着把剪刀从屋外走进来。 就跟犯病一样,谢益清现在一见到剪刀就会联想到昨天贺兰气势汹汹将钱丽云爱人追丢鞋子的场景,怕自己憋不住笑,他急忙扭过头去看向窗外。 脖子都憋红了,从后面看得一清二楚,贺兰哪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一边脱鞋上炕一边调侃道:“大外甥,你想笑就笑吧,今天是年三十儿,你干啥小姨都不怪你。” 谢益清还没说话,秦家明却当真了,跳出来问:“真的吗姐?那我晚上能把那盘万紫千红放了吗?” 万紫千红是贺兰买的一盘烟花,不是窜天猴也不是满天星,是正正经经升上天后能炸开千条万绪的大号烟花,她留着准备厂子开工的时候放来去霉运、争彩头的,怎么能让秦家明今晚就放。 “真的,前提是让你妈也便宜卖我一套四合院。”贺兰头不抬眼不睁,扬手推了秦家明一个跟头。 秦家明挪了挪屁股,“我都不知道我妈长啥样。” “想了?用不用我跟梅姨说一声,让她帮你问问你二叔二婶,看能不能找着。”贺兰作势要下地去找蒋梅。 秦家明急忙拉住他的胳膊,央求道:“哎呀我就这么随口一说,你别破坏我和咱妈的感情,她在外边炸丸子呢,一不小心再溅上油。” “知道就行,我来贴窗花,你去帮妈烧火。” 秦家明走进厨房去跟蒋梅说话,谢益清扭头压低声音对贺兰说道:“小孩子很容易因为身世而自卑,你这样说他不太好。” “你怪知道心疼人的。”贺兰不以为意,该干嘛干嘛,“你说的虽然对,但也得分人。家明不是那种敏感的孩子,再说他的身世全世界都知道,就是想躲都没处躲去。所以我一直告诉他不要逃避,有什么好躲的?爸妈什么样又不是他能选择的,摊上那样的父母不是他的错,没必要引以为耻。” “但如果有人当着他的面提起来那就是别人的不对了,百分百是想给他难堪。这个时候他如果抹不开反倒中了别人的圈套,正确做法应该是顺势而为,大大方方承认,顺便把别人没能说出口的自己说出来,让别人无话可说,他坦荡自然就显得别人虚伪。” “我和他聊天从来不避讳有的没的,我管这叫脱敏,相当于帮他演习,到时候他真遇到这种情况也能不当回事,该怎么办他心里自然有数。 原来伤心事也是可以对人言的,谢益清人生的前二十几年从来都不知道还可以这样。脱敏,就像将伤口上的结痂一遍遍揭下来,再让伤口自然愈合一样,过程一定是疼的,但疼着疼着自然也就习惯了。 谢益清忽然有点羡慕秦家明。 贺兰在旁等了好一会儿,谢益清依然在跟窗花翘起的一角做缠斗,丝毫没有敞开心扉的意思,于是她不得不主动。 “说实话你答应跟我回来我还挺意外的,你不用去你父亲那边过年吗?” “他……”谢益清停顿片刻,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有自己的家庭,我去不太合适。” 听他的意思罗英民那个畜生应该是三婚后有了新家庭,贺兰不由得有些纳闷:“你去不合适,那个飞龙食品厂总经理罗钊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吧?他呢?他也不去?” 谢益清像是对贺兰知道罗钊这个名字感到有些意外,却没有追问,回道:“我父亲的现任妻子是他小姨。” 这样就说得通了。怪不得罗英民将罗钊带在身边却将谢益清发配边疆,原来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人家都是一家人,只有谢益清这个连名带姓都改了的外人才是多余的。 贺兰有些后悔刨根问底了,大过年的没事找事给自己找一肚子气。随手拿起一块抹布擦窗台,她恨不得将全身的力气都用上,水磨石的窗台让她擦得咯吱作响。 谢益清没有察觉到贺兰侧脸的咬牙切齿,诚恳地对她说:“谢谢你邀请我一起过年。” 贺兰一阵泄力,砰砰在窗台上磕脑门,“兄台,我真的特别服你,你难道就没有一点负面情绪吗?” “什么?” “就……”贺兰瞄一眼谢益清英俊的侧脸,心里头一回产生了一丝不忍,“有家不能回,两边都是,你难道没有自己不好过也不想别人好过的念头?” 谢益清很认真的对贺兰摇头,继而笑了笑,说道:“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我不出现对任何一方来说都是一件轻松的事。” “你住在办事处是因为不想见香玉姐吗?” 很久,谢益清回道:“我以为这样是她想要的。” 其实不知道该如何相处的不是单单只有金香玉,谢益清同样不知道该如何与自己的母亲相处。 七岁之前的母亲只存在于他的记忆里,早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模糊,留下的只有一些吉光片羽。例如母亲站在樱桃树下摘红彤彤的果子喂他吃,下雪时母子两个在门口堆雪人,母亲将自己的围巾和他的帽子摘下来给雪人戴。 记忆里母亲的面容早已模糊不清,唯一还算清晰的只有她的笑容,那么明媚,那么张扬,以至于谢益清后来一度无法接受金香玉疯癫的事实。 那些年金香玉每次见到他病情就会越发严重,外公外婆只好让他们母子分开居住,谢益清每每只能通过偷窥来观察自己的母亲。 直到外婆去世那年,金香玉忽然病愈,谢益清才第一次堂堂正正站到母亲面前。然而那时他们母子之间除了陌生再无其他,面对面时甚至连陌生人都不如。 面对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母亲,谢益清害怕自己的出现会再次令她病情复发,于是便极少出现在她的面前,变相的顺应了金香玉刻意疏远他的心意。 直到金香玉将四合院卖给贺兰。看到购房协议谢益清才恍然发觉,原来金香玉心里还是有他这个儿子的,否则以她洒脱随性的性格,应该不会在购房协议中添上关于他的那项无关紧要的条款。 “这样就足够让你开心了吗?” “是,还有一点惋惜吧,毕竟母子一场,生分到这个地步,外公外婆在天有灵想必会非常难过。” 恐怕不仅仅只是难过吧?贺兰想,如果金香玉的父母死后会自然而然得知事情的全部真相,怕是会放弃转世投胎,日日守在罗英民身边盼他不得好死。 想到这里贺兰忽然有些理解金香玉怀揣真相却始终无法诉诸于口的无奈了。父亲在世时碍于长辈的身体原因不能说,父亲过世后她与谢益清的关系已经疏远到如同陌生人一样,说与不说也就无所谓了,反正没有人在乎。 只能感慨一句造化弄人。 第79章 正月初一 正月初一,整个陈庄村需要贺兰亲自去拜年的也就只有村长一个了。 她特意挑了稍晚一些的时间过去,为的就是不想跟拜年的大部队撞上,虚情假意应付起来没完。没想到去的晚了也没能躲过,大部队虽然走了,村支书却单独留了下来。 像是恭候已久一样,村支书一见贺兰便笑着说:“我就知道在这儿能等到你。” 年前贺兰与他并肩作战一阵子,多少发展出了一些革命情谊,因此她带着几分真心对村支书说了几句吉祥话,随后不见外地抓起一把瓜子,边吃边问:“您找我有好事?” “不算好事,也不算坏事,咱们大家互相之间通个气。”村支书不扯大道理的时候还是很人模人样的,“二十九那天我去乡长那儿走了一趟,听到一个新消息。” 原来乡里之所以想让光明厂和海鑫公司合并,最主要的原因是去年县里下达了指示,要求各地今年务必要在招商引资方面做出成果来。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整个乡十几个村子没有一棵梧桐树,哪能引来金凤凰。乡里各位领导本来认为招商引资这四个字跟他们无缘,没料到鼎誉国际忽然派人到相州县来考察投资环境。 鼎誉国际是一家有六十多年历史的美国企业,膨化食品是其主要盈利项目。旗下拥有众多在国际上十分畅销的膨化食品品牌,例如在美国本土称霸一方的**牌爆米花,还有一款贺兰耳熟能详的、目前仅仅只在欧洲声名鹊起、后来却几乎占领国内薯片行业大半壁江山的**牌薯片。 这次来华考察,鼎誉国际正是看准了国内膨化食品的大片空白市场,打算趁着招商引资的便利条件投资建厂。 一听到膨化食品四个字,乡里立刻就有高人突发奇想,乡里有现成的食品厂,如果能吸引鼎誉国际来一个中外合资,这政绩不说在全县,就是在全省乃至全国也是大功一件。 唯一令他们感到担心的就是光明食品厂规模不够大,怕人家鼎誉国际瞧不上。不过没关系,乡里不是还有另外一家食品企业么,两家合二为一总该拿得出手了。 领导们纵观全局,满以为这样“为国争光”的幸事不论是光明还是海鑫都没有理由拒绝,于是便先斩后奏将鼎誉国际的外资代表请来参观考察,事后才想起来通知两家企业即将合并的事。 贺兰嘴角翘起一抹讥讽的笑,对“事后才想起来”这种说辞佩服得简直五体投地。好比一个扫大街的把城门楼子卖了,拆除通知都贴出来了老百姓才知道还有这回事。 “隔着锅台就想上炕,咱们乡里各位领导这两条腿的跨度是不是也太大了点,就不怕扯着蛋?” 村长对贺兰的粗鲁言语表示不满,吹胡子瞪了她一眼。村支书只做没听见,皱着眉头说道:“人家是领导,咱是村办集体企业,硬要说起来人家真就有权利管咱,没地儿说理去。” “权利归权利,再怎么管也得师出有名,我就不信了,牛不喝水还能强摁头?”贺兰心里十分不以为意。 乡里来硬的无非就是借权利之便给食品厂使些绊子,例如搁置他们的征地计划,对食品厂的贷款申请一延再延,这些招数在贺兰看来没有太大的杀伤力。 光明食品厂早已过了蹒跚学步的阶段,现在正大步流星向前冲,区区一届乡领导班子能创造出多大的阻碍,大不了出了问题她去县里寻找解决办法。县里不行那就再等一等,再过几个月陈庄村就会划分到卫宁市地界,到时候她去卫宁找门路更加便利。 大城市领导的眼光和格局一定是穷乡僻壤的土皇帝们所无法比拟的,贺兰有理由相信即便光明食品厂在陈庄村举步维艰,但在卫宁一定会大展宏图。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有些激动,心中第一次由衷的期盼卫宁建立直辖市的消息早日落实。 村支书当然不知道她的真实想法,还在一味发愁,“年前说好了,初四就要开会商议合并的事,到时候不知道会不会问咱们的意见。” 贺兰嘴皮子一掀,说道:“初四我跟你去,我是副厂长,又是合伙人,有些话您作为村支书不好说,我说再合适不过。” 村支书有些怕粘包,偷摸去看村长。村长摩挲油光锃亮的烟袋锅沉思许久,一拍大腿说道:“咱们三个都去,不管什么决定咱当场就能拍板,也让上面看看咱的决心。” 决定了初四的大事,村支书便告辞走了。贺兰也想走,却被村长给留了下来。 “这场仗不好打啊,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村长患病后便戒了烟,嘴巴虽然控制住了,但心瘾一直还在,经常下意识去摩挲他那只黄铜烟袋锅,“万一胳膊没拧过大腿,你想没想过接下来怎么办?” “想过,怎么没想过。”贺兰抬头望向窗外,嘴角挂起一抹自嘲,“大不了厂子换个人掌舵呗。” 食品厂是村集体出资建立的,法人代表是村委会。她这个副厂长说的好听是合伙人,说不好听的,那纸合作协议的甲乙双方是她和村长,可不是她和村委会或者陈庄村全体村民,乡里认还是不认端看脸皮厚不厚。 而以她两辈子的经验加起来看,紧要关头人往往不需要脸皮,所以她早就做好了被扫地出门的打算。 “我就不劝你往好处想了。”村长咳嗽两声,缓和一下呼吸后郑重说道:“要是真的有这么一天,你该走就走吧,想干什么就去干,别有顾虑。” 贺兰十分平静,还有心情开村长的玩笑,“您老就不怕我走以后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这几年你对得起咱们陈庄村,我心里清楚就算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肯定也是咱们村先做了对不住你的事。”村长将冷冰冰的黄铜烟嘴塞进嘴里无意识地吸了两下,忽然笑了笑,“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嘛,我懂。” “不过有句倚老卖老的话我还是得说,有些人见识短没分寸,你轻易别跟他们计较,就当看在我的面子上,行不行?” 贺兰有些莫名其妙,“您老是不是有啥内幕消息没告诉我?” 村长摇头否认,一脸怅惘,没有告诉她昨晚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贺兰单枪匹马与所有人对战,形单影只,楚楚可怜。 第80章 正月初二 正月初二,贺兰前去工商局张局长家拜年。 她到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张局长家一个客人都没有,张局长的爱人和女儿正在厨房里忙碌,女婿和张局长在下象棋。 见来的是贺兰,张局长便朝厨房喊道:“小贺来了,再加两个菜。” 张局长爱人擦着手笑容满面从厨房里出来,牵起贺兰的手就念叨:“年前你给我买那件貂皮大衣又暖和款式又好看,老多人相中了,总有人问我从哪儿买的。” 贺兰一惊一乍,“您没答应帮忙买吧?实话跟您说那是我们厂东北的业务员在边境地区买的,老毛子的货,要想买可没那么容易,得凭运气。” “我就说吧,小贺手里就没有便宜货。”张局长笑呵呵使小卒子过河,老神在在道:“下回可不能再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了,让人看见不好。” “什么好不好的,再说那东西也没贵重到哪儿去,我们业务员说她拿两箱辣条换的,主要是这个运气不好碰,不是天天有。您要相中的是咱国内的货怎么都好说,东北有的是,随便买,也不贵。” “这是原则问题,不行就是不行。”张局长趸眉不赞成道。 贺兰当着张局长爱人的面朝他翻白眼,逗得张局长爱人禁不住拍她的后背,“不说了,你先坐,咱们马上就开饭。” 贺兰将外套挂好,跟翁婿俩闲聊几句,起身来到厨房。 张局长的女儿在卫宁一所高中教书,丈夫也是同校的老师,夫妻俩有个读小学的女儿,今年夏天就要升初中了。 贺兰记得听张局长爱人提起过,女儿和女婿的工龄还不够,满打满算今年才够资格分单位福利房,谁知道赶上去年什么都改革,生生把学校福利房也给革没了,小两口有个窝的梦想彻底破灭。 去年贺兰在卫宁偶遇张局长爱人时,她正陪着女儿看房,准备首付一套小两居学区房,方便孩子入学重点初中,也不知道买到没有。 “没有,地段好的买不起,买得起的又不是好学区,一来二去没有相中的就耽搁下来了。”张局长女儿文质彬彬说道。 贺兰跟女儿讲究人家爸的不是,“这外公怎么当的,也不说出把力?” 母女两个一起摇头,张局长爱人玩笑道:“死脑筋一个,他那口条可值钱了,轻易不肯张嘴。” “他不张嘴怪他,您得心疼外孙女啊。” “我怎么不心疼?我那点工资全都贴补给他们小两口了,这还不够呢。” “早说啊,我这有便宜的。”贺兰双手放在张局长爱人的肩膀上,“学苑小区,师大附中学区房。” 张局长女儿没有母亲稳重,惊喜之下不小心将锅铲碰掉在地上,立刻引来张局长扬声询问。 “没啥事儿,您接着下您的象棋。”扭回头贺兰平静地继续说下去,“八十平三室一厅的新房,去年五万块买的,便宜一半卖给你。” 张局长女儿惊愕当场,张局长的爱人眼疾手快将厨房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这……我不能,不能,我爸他……”张局长女儿下面的话淹没在母亲灼灼的目光当中。 “这房子房主是我弟弟,买家是你,跟张局长有什么关系?”贺兰轻描淡写地说:“我实话实说,这房子留在我手里看着闹心,你们不知道,去年冬天我们姐弟在那里被人绑架,要不是警察来得及时,重新投胎的我怕是都要过百天了。” 母女两个同时抬起惊讶的面孔,“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没出事儿就不值一提,咱还是说回这房子的事,我和我弟都对那房子有心理阴影,轻易不敢去住,刚好年前我在卫宁又买了一座四合院,所以这套房子我就想卖掉。”贺兰看看女儿再看看母亲,“帮帮忙吧婶子,就当帮我解决一块心病。” 张局长女儿将上下唇换着咬来咬去,神色间满是踟蹰。一再深呼吸后她实在不敢接受贺兰的这份好意,一咬牙忍痛便想拒绝。母亲却忽然一把将她推开,压低声音对贺兰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咱们都悄悄的。” “听您的。” 午饭开席,六个人吃饭张局长爱人愣是做了一桌十二个菜,凡是拿手的她全部端到贺兰面前,连外孙女都忽略了。 张局长没觉出哪里不对,吃饭间隙还不忘问一问贺兰工作方面的事。贺兰今天主要就是为工作上的事来的,于是顺水推舟将乡里要求两厂合并的事说了。 她一脸义愤填膺,“您说哪有这个道理?我们好好一个厂子不让发展,还让我们把业务分摊给别人,凭什么呀?” “做法的确欠妥。”张局长一锤定音,还不等贺兰附和他又说道:“但也可以理解。” “理解什么?把你的工资给别人你乐意?”张局长爱人夹一个鸡翅到贺兰碗里,反过来白眼张局长。 “不是一回事,不能这么说。合并重组是企业改革的必经之路,改革之后才更加有利于厂子发展。只有厂子的规模壮大了,外资才能看见你们,这对你们来说是好事。” 贺兰一愣,怎么也没想到张局长跟乡里居然穿的是同一条裤子。 “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一定要让外资看见?我们厂自己干的好好的,干嘛非得攀外资这个高枝儿呢?”贺兰向张局长袒露心中的费解。 “你应该知道国家一直在积极努力想要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吧?wto开出的入世条件里面就有关于外商投资的相关条款,现在人家外资来了我们当然要给对方创造便利条件,这样才能展现出我们的诚意。” “老话讲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外资有成熟的人才和技术,还有高效优良的生产线,来国内投资建厂是好事,既能促进经济增长又能增加就业机会,还能提高我们自己的技术水平。” “最重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是能够推动国内产业结构的优化和升级,发展高附加值产业,总不能还跟清朝一样靠卖茶叶和瓷器过日子吧?那还是社会主义国家吗?” 张局长一番尊尊教诲令贺兰愣了许久,久到她已经完全消化了对方的话,却始终没能想到任何一句能够与之对答的话来。 她悲哀的发现,原来在上位者眼里真的只有大局再无其他。更悲哀的是,从三十年后穿越而来的她知道,钢铁般的事实证明张局长的话没有错,一个字都没有错。 第81章 正月初三 正月初三是郭德宝出狱的日子,一大早陈进峰开着他三哥的面包车,载着蒋梅和贺兰娘俩直奔三里河监狱。 路上贺兰还在埋怨监狱不近人情:“非得咬死了初三不可,早两天放出来就不行?本来就冤枉,白在里边蹲了十年,还不能让人早两天出来好好过个年。” 郭德宝在服刑的第九年初终于因为表现良好得以提前释放。年前村长一得到监狱的通知便开始做准备,食品厂一直空着的门卫室洒扫一新,新家具新铺盖一应俱全,还效仿电视剧里的桥段找了一枝柏树枝嘱咐贺兰别忘了带上。 三个人在三里河监狱外面等了一上午,直等到蒋梅都学会打斗地主了监狱的小侧门才咣当一下打开,光着脑袋的郭德宝抓着为数不多的两件夏季衣裳从门里走了出来。 蒋梅立刻抖开早已准备好的军大衣迎上去将人裹紧,眼眶红红地说:“冻坏了吧?快上车。” “没事儿姨,我不冷,里边穿着年前你送来的新棉袄,可暖和了。”话毕一转头看见手拿柏树枝的贺兰,郭德宝顿时有些束手束脚,“妹子你也来了?” “我得来打你啊。”贺兰说着抬起树枝按照村长的吩咐将郭德宝上上下下拍打一遍,拍完随手一扔便往面包车走去,“冷死了快上车,村长在家等你吃团圆饭呢。” 郭德宝在车里如坐针毡,他入狱的时候相州县还没几条像样的马路,再出来时已经日月换新天,满大街跑着各色各样的机动车,看得他目不暇接。 进了陈庄村他的眼睛瞪得跟牛一样大,“这是咱们村?咱们村现在变得这么好了?!” 家家户户门前都是柏油马路,路两旁还有规整的排水沟,隔几十米就立着一根路灯杆,连电线杆都是水泥的。郭德宝记忆中的陈庄村遍地都是土房,红砖小平房寥寥无几,而如今的陈庄村入目便是高大的瓦房,新房比比皆是。 “这些都不算啥,贺兰跟我爸还说厂子再发展两年,争取在进入21世纪之前给每家每户都盖一栋三层小别墅,你肯定也有。”陈进峰激动地猛按喇叭,仿佛郭德宝的别墅近在眼前。 郭德宝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用力握紧,眼睛一眨不眨,他也能有小别墅,真的吗? “呃……这是我和村长的想法,暂时还没影儿呢,正在努力中。”贺兰转头伸手到驾驶位扇了陈进峰后脑勺一下,骂道:“牛皮让你吹得响当当,万一完不成咋办?” 陈进峰胸有成竹的嘴硬:“肯定能完成,你说出去的话就没有不算数的时候。” 面包车直接开进贺兰家院子,郭德宝一下车便看见瘦得形销骨立的村长站在房前,手里提着香烛黄纸,一副已经久等的模样。 郭德宝的眼泪当时就流了下来,噗通一声跪在村长身前磕了一个响头,“叔,我回来了。” 村长弯腰扶他起来:“回来就好,快起来,先去看看你爹娘。” 郭家二老的合葬坟就在院子南墙底下,蒋梅照顾得当,坟包一根杂草都没有,坟头上压着的黄纸都是崭新的。 郭德宝泣不成声,跪在坟前一边烧纸一边猛捶自己胸膛,像是要将十年间积攒的郁气一次性都抒发出来。围观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别过脸去,不忍细看。 接风宴蒋梅一早就在家里预备下了,菜色比除夕那天还要丰富。郭德宝从前玩得好的几个发小也被陈进峰请了过来,一桌子大男人说说笑笑,偶尔抹一把眼眶,颇有几分义气在里面。 在座的年纪最大的已经三十岁,孩子马上就要读小学,最小的也已经二十五,刚结婚一年媳妇已经怀孕。一桌子成家立业的,只有陈进峰和郭德宝两个光棍。 郭德宝事出有因,陈进峰才是里面真正的异类。不论是从人品还是能力来说他在村里都是一等一的人物,不知道多少姑娘一直盯着他,可他都二十七了愣是还不开窍,连个对象都没处过。 兄弟们纷纷取笑挖苦他,不知是谁半真半假地说出一句:“该不是眼光高,看上哪个了不得的人物了吧?” 没人接茬,但几个人的眼珠子滴溜溜专往门外方向转。贺兰这时一撩门帘送进来一碗糖水山楂给村长解腻,在座的几个大老爷们儿咳嗽的,低头四处踅摸的,夹菜放进酒杯里的,什么洋相都出尽了。 “背后讲究我呢?”贺兰叉腰从头到尾扫视一遍,直将几个大男人看得鸦雀无声,“都说啥了?让我也听听呗。” 谁也没长那个熊心豹子胆去捋她的虎须,大家伙纷纷讪笑着否认。 郭德宝不明就里,但他仗义,主动先开口道:“没说你,说我和进峰呢,老大不小该成家了。” 贺兰哪能看不出男人酒桌上那点事儿,心里明白却也懒得戳破,全当给郭德宝面子。顺着他的话说道:“也是,德宝哥你就不说了,以后日子长着呢,总有成家的那天,陈进峰才是最不争气的那个。”说完她还瞪陈进峰一眼。 陈进峰不忿:“总说我不争气,你又比我强到哪儿了?” 贺兰拿眼角余光看他,专治不服:“你多大我多大?你今年都二十七了吧?我才……”贺兰顿了顿,仔细回想自己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我才二十三!离国家法定结婚年龄还差几个月呢,你个大龄未婚男青年怎么好意思跟我比?!” 一句话不仅把陈进峰干熄火了,更惹得在座其他人议论纷纷:“真的?贺厂长你今年才二十三?不是说反了吧?” 贺兰心说实话讲出来怕吓死你们,掀起眼皮凉凉道:“怎么?我看起来就那么像三十二的?” “那哪能呢!” “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人人心里都清楚,贺兰在厂里积威甚重,基本上所有人都把她和村长画等号,不知不觉就将她的年龄往大了想。再加上她说话办事老道,哪像才二十三岁的人? 几个大男人嘴上虽然不说,但一想到贺兰才二十三岁就已经是副厂长了,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心里多少有些别扭。 有不服的意思,但又心知肚明以自己的能力暂时还无法挑战贺兰的脾气。 村长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提起酒杯暖场,“老话讲秤砣小压千斤,胡椒小辣人心,别看咱们贺兰年纪小,但她绝对是咱们厂的定海神针,没她的话哪能有咱们厂今天的排面,你们说是不是?” 几个大男人急忙就坡下驴,纷纷说是。 村长却将话头一转,拿起酒杯对贺兰说道:“你叫德宝一声哥,其他人都是德宝的兄弟,你也得叫哥,来,敬你各位哥哥一杯。” 贺兰本想玩笑着岔过去算了,除了应酬她还没主动敬过什么人酒呢。哪知当她抬头看向村长,却发现村长的眼神分外认真,大有贺兰不应他就一直端着那杯酒不放的意思。 虽然不明白村长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但出于百分百的信任,贺兰心甘情愿接过酒杯,绕着酒桌跟每个人都碰了杯,也如村长所愿叫了每个人一声哥。 一时间室内其乐融融,在座的所有人好似真的成了一家人一般。 第82章 你不该来 一桌子大男人回忆起往昔峥嵘岁月没完没了,村长略坐了坐便乏了,要先走,贺兰主动送他老人家回家。 路上村长跟贺兰闲聊:“听说你们家今年过年添人进口了?”快七十岁的小老头,八卦起来跟长舌妇一个表情,撅嘴斜眼睛看人。 贺兰憋不住笑,大方承认:“嗯,都好几天了您才知道啊?” “长得不错?今天怎么没见着?” “回家拜年,昨天就走了。岂止是长得不错,那是相当帅气,黎明您知道吗?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吹牛不打草稿,四大天王要是住你家里,那我就是玉皇大帝。” 贺兰笑得泪花都出来了,“您老还知道四大天王呢?” “我知道的可多了,我大孙女喜欢一个叫明朝的摇滚乐队,进峰喜欢的是香港出来的,叫什么不一样的乐队。”村长撇嘴,看似嫌弃,实则满是拳拳之心。 贺兰实在无法想象一脸憨厚的陈进峰唱摇滚时的情景,一边擦眼泪一边奉承:“真看不出来啊,原来陈进峰还是个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的选手。” 村长明显有听没有懂,只好将话题岔开,“你们俩谁也别说谁,二十好几了都不搞对象,你这好歹有个影儿了,他那榆木脑袋就是不开窍。” 怎么说也是自己精心培养的下一任搭档,贺兰不忍陈进峰一个人承受狂风暴雨,于是挺身而出:“别别别,我没比他好到哪儿去,我那也不是影儿,实话跟您说了吧,他是我一个姐妹儿的儿子,我姐妹儿出国了,托我照顾照顾她儿子,实际上黎明是我外甥。” 村长作势要拿烟袋锅打她,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一个两个都不争气,再不抓紧好的都让人挑走了,就剩你们两个光棍儿到时候哭都找不着调门儿。” 贺兰不躲不避,满嘴跑火车:“怕啥,大不了我们俩搭伙过日子呗。” 村长眼睛一亮:“你说真的?” “真的!到时候一人一副快板儿,凭我的口才唱数来宝绝对饿不死。” “谁家好人大过年的提要饭!”村长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气过之后又无奈,“唉,你说你,要模样有模样,要本事有本事,除了一张嘴得理不饶人以外也没啥旁的缺点,咋就找不着对象呢?” 贺兰对自己被看扁感到愤愤不平,“谁说我找不着对象?我那是不惜的找。陈雪华结婚的时候张局长不是提过一个工商联的秘书么,当时您不是也在场。” 村长恍然大悟:“张局长说真的?我还以为他为了给你解围随便胡诌的呢。” “人家不像您这么没谱,我跟那位江秘书都见过两次面了,昨天他还打传呼约我看电影呢。” “有就好,有就好,记得打扮漂漂亮亮的去电影院。”话毕村长转头认真打量贺兰半晌,眉头越皱越紧,“你这头发怎么越剪越短,就不能留长一点?” “麻烦,懒得天天打理。” 村长遗憾地啧啧有声,“你大娘那天还跟我说呢,她说你要是留起长头发来,肯定比她年轻的时候还俊俏。” 贺兰心花怒放地扯一扯发尾,“真的呀?早就听说我大娘年轻时候是十里八乡一枝花,我能跟她比?” “你把头发留起来不就知道了。”村长见贺兰看似有意立刻极力鼓动。 难得见小老头这么有兴致,贺兰特别乐意顺着他,“行,那就留。” 一进家门村长媳妇就闻到他身上有酒气,当着贺兰的面就给老头甩脸子:“脸色不太对,今天没少喝吧?” 贺兰一惊,急忙抬头去看村长的脸色,村长却摆摆手,“别听你大娘的,她诈你呢,我就抿了两口酒,也没啥不舒服的。” 村长媳妇帮他脱掉棉鞋,摸了摸他的脚底纳闷道:“没不舒服怎么脚底都是汗。” “贺兰家里热,外头天气又好,走了一路也没消汗,我又是汗脚。” 村长媳妇念念有词出去打洗脚水,村长瘪瘪嘴,老顽童一样给贺兰使了个不过如此的眼色,惹贺兰发笑。 后来,眼前的这一幕让贺兰耿耿于怀很多年。 如果她此时能够细心一些,一定会发现除了脚底,村长的脖颈处其实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如果她没有轻信村长的搪塞之词,坚持送他去医院检查,那么遗憾也许根本不会发生。 正月初四凌晨三点多钟,贺兰毫无征兆的从睡梦中醒过来,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气短。嗓子眼干渴难耐,她披衣起身去桌子上拿水喝。 抬眼望向窗外的时候她忽然怔了怔,眼睁睁看着与食品厂相邻的围墙上冒出两颗圆滚滚的头,紧接着两个人影翻身上墙,利落地跳进院子里。 天边一轮蛾眉月,小豆子在月亮底下朝来人殷勤地摇着尾巴。 是熟人。贺兰莫名心慌的厉害,用比来人还要快的速度冲到门口,猛地一把将房门推开。 郭德宝蓦地止步在门口,“妹子……” 村长的大孙子今年十六岁,不等郭德宝将话说完便带着哭腔说道:“姑,我爷吐血了!小叔叫我来找你。” 贺兰眼前一黑,死死抓住门把手才没有脱力跌倒,“人呢?现在在哪儿?” “去医院的路上,小叔临走叫我过来告诉你一声,他说你知道怎么办。” 贺兰用力深呼吸,强迫自己快速冷静下来。钱,对,把存折带上,还有什么?想不起来就算了,只要钱在身上什么都好说。 贺兰回屋穿好衣服,叫醒蒋梅交代一番,又嘱咐郭德宝一定要坚守岗位,随后坐上村长孙子的摩托车头也不回一路驶向医院。 县医院的抢救室前站满了陈家人,睫毛上挂着霜的贺兰一出现便惹得村长媳妇哭出声来,“丫头你咋来了?谁告诉你的?” 陈进峰愣怔片刻,拧着眉走过来,言简意赅地说:“你不该来。” 贺兰将眼睛从抢救室的红灯上拔下来,迟钝地望向陈进峰:“大夫怎么说?” “不知道是胃还是消化道出血,正在抢救。” “跟肺癌有关系吗?” “你先别管这些。”陈进峰看着她的眼睛沉声说道:“我通知你是让你心里有个准备,乡里只能靠你和村支书了。” “对,今天是初四,乡里该开会了。”贺兰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茫然,四顾一番后却说道:“这里的大夫能行吗?不行的话抓紧时间转去卫宁二院吧,那儿的大夫肯定更好一些。” 陈进峰喉头哽咽两下,抓起贺兰的胳膊便要下楼,“我送你回去。” 这时抢救室的灯忽然熄灭,门打开一个白大褂上沾满半身血的大夫快速走出来摘下口罩,“胃出血情况不太乐观,家属决定一下……” “转院!马上转去卫宁二院!”贺兰额角青筋毕露,手忙脚乱将存折塞进陈进峰手中,“你送村长去二院,我这就回家等着去开会。” 救护车闪着灯一路风驰电掣驶往卫宁方向,一直到再也看不见车尾灯,贺兰才转身走向来时路。 第83章 前功尽弃 从县医院到陈庄村,贺兰整整步行一个半小时,到家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蒋梅隔一会儿便要去大门口张望一番,好不容易看见贺兰的身影出现在街口,急忙跑上去迎她。 “怎么样?村长他……” “回家再说。” 徒步一个半小时,贺兰热出了一身汗,进门便先猛灌一大杯凉水解渴。 蒋梅和秦家明一脸担忧地等她开口说话,贺兰放下水杯长舒一口气,说道:“胃出血,已经转去卫宁二院了。” “不是癌症复发?” “不知道,县医院也不确定究竟是不是癌细胞转移导致的胃出血,只能等二院的检查结果。” 蒋梅手脚发软,靠坐在炕边时心里直发慌,“一定不是转移,村长那么好的人,老天爷会开眼的。” 贺兰比谁都希望苍天有眼,却又清楚不能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天意上面。 当着众人的面陈进峰什么都没说,只埋怨一句她不该去医院。其实未尽之意贺兰明白,他是提醒她别忘了重中之重,不能在紧要关头自乱阵脚。 一个半小时的路途足够贺兰将接下来的事情全部在脑海里排演一遍。 村长突发疾病的事一定不能让村支书知道。表面上看起来村支书在两家企业合并重组的事情上态度坚决地站在自己这一方,但凡事总有万一,贺兰没有把握他在得知村长重病入院后不会改弦易辙。保险起见,只好对他使一招瞒天过海。 而如果村长……会上乡里又一意孤行,那就不要怪她拼个鱼死网破。 蒋梅煮了一碗瘦肉粥给贺兰垫肚子,贺兰食不知味的全部吃下肚。看看时间即将早上八点钟,简单梳洗过后她从容不迫地走进村委会。 村支书刚到办公室,不知在跟什么人通电话,对贺兰点一点头示意她先坐。贺兰背着手在办公室里四处参观,随后闲极无聊般拿起一份相州时报打发时间。 一面报纸看完村支书刚好撂下电话,和颜悦色对贺兰说道:“我刚才还在想是先去接你还是先去接村长。” “不用去接村长了。”贺兰合上报纸放回报刊架,神色如常,“今天一早陈进峰给我打传呼,昨天郭德宝回来村长一高兴多喝了两杯,天刚亮肠胃炎就犯了,在医院挂水呢。老人家身体虚,大夫不敢下猛药,怕是得一上午才能挂完,乡里的会议只能我跟你去参加了。” 村支书怔了怔,随后点头道:“也行,乡里开会向来耗时间,本来我也怕他的身体扛不住。” 简单收拾了几份文件,村支书与贺兰走出村委会,由高远达开车载着二人去往乡政府。 到达目的地后村支书对高远达说:“你四爷爷病了,待会儿不忙你抽空去看一看,有什么事打贺厂长的传呼通知我们一声。” 贺兰心里一紧,面上却没有显露出任何异常。应该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陈进峰已经将自家人的嘴封的严严实实,就算高远达回村也应该探听不到什么消息。何况县里医院好多家,他应该不会像没头苍蝇一样去乱转。 村支书和贺兰一起在乡政府办公楼的二楼走廊里耐心等待。原定会议时间九点钟,九点半才陆陆续续来了许多熟面孔。见到贺兰那些熟面孔们明显不是十分热络,跟村支书倒还能客套几句片汤话。 进入会议室后贺兰十分识趣地挑了距离会议桌最远的椅子坐下,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会议桌四周的熟面孔们你看我我看你,在私底下互相心照不宣地使眼色,没人开口说话。 十点钟,会议室终于告别了冗长的无用话题,开始进入今天唯一也是最重要的议题:关于光明食品厂与海鑫副食品公司合并重组的相关事项。 贺兰打开随身带着的笔记本洗耳恭听。惯例是欲扬先抑,刘书记丝毫没有顾及自己侄子的脸面,当场将海鑫公司贬得一无是处。贺兰将笔尖悬停在笔记本上方八风不动,对海鑫的法人居然不是刘志国,而是乡政府所在地的村委会感到些许惊讶。 十点零五分,会议室的门忽然被人推开,刘书记的秘书悄无声息走进来,随手递给村支书一张纸条。 笔尖在纸上斜着画出一道痕迹,力透纸背,贺兰目不转睛地盯着村支书的一举一动。只见村支书在桌下打开纸条,随后屏气凝神了大约三十秒,又将纸条传给了刘书记。 贺兰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刘书记看完纸条后脸上快速闪过一丝惊喜,继而抬头正对贺兰说道:“贺副厂长,今天是我们乡政府的内部会议,你在这里旁听不太合适。” 贺兰沉着以对:“会上讨论的是我们光明食品厂的未来发展问题,我觉得作为副厂长我有参加的必要。” “是,你是光明厂的副厂长,还是合伙人,但是你不要忘了,光明厂的法人和主要出资人是陈庄村村委会和村集体,今天会议讨论的是属于村委会和村集体的那部分利益,与你这个合伙人无关,你就没有必要参加了。” 理由充分,根据确凿,堵得贺兰无话可说,只好强词夺理道:“如果我今天一定要参加这个会议呢?” 四周几声嗤笑,刘书记看向她的目光中满是轻蔑,“你以为这是哪里?政府部门也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话音刚落,会议室的门再次被秘书推开,与他一同出现在门口的还有两名五大三粗的年轻男性。 刘书记再次发话:“贺副厂长,是我请你出去,还是你自己出去?” 围坐在会议桌四周的参会人员或是光明正大或是遮遮掩掩地盯着贺兰的一举一动。 贺兰识时务地站起来,面上竟还挂着笑意,“不敢劳驾您,我自己走。” 她说走是真的走,只不过在经过村支书身旁时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村支书抬头望过来,贺兰定定注视回去,两双眼睛隔空碰撞出无数火花。 只一眼,贺兰就知道完了,没能瞒住。 第1章 一路向东 1993年3月5日,惊蛰,凌晨两点半。 姜妙英摸黑来到堂屋,先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供桌上,又给儿子的遗像上了三炷香,在心中默念了几句什么,随后她转身探头看向摆在堂屋中央的一具敞口棺材。 躺在棺材底部的贺兰一见是姜妙英那张麻木的脸庞,忍着后脑伤口处的剧痛从棺材里坐起来,默不作声接过姜妙英递过来的馒头和水碗,垂头自顾自吃喝。 这是贺兰穿越的第三天,同时也是临死的前一天。 一场突如其来的煤气爆炸眨眼间将她从2023年带到了1993年。上辈子她是孤儿出身,靠自己努力爬到美食城总经理位置的钢铁战士。而眼下她附身的这具身体名叫赵傻妮,是山沟沟里一户普通家庭众多子女中的一个,生来就傻,天生天养到十八岁。 上个礼拜何富顺和姜妙英刚满十八岁的儿子突然意外死亡,族里放出消息,要在头七那天给他配一桩阴婚,这样才好入葬祖坟。 于是赵傻妮就恰逢其时地死了,贺兰就这样借尸还魂穿越而来。 刚刚穿过来时贺兰还觉得有得必有失,虽然她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变成了南柯一梦,但总算赶上一回时髦,有幸成为穿越大军中的一员。九十年代正是国内经济发展的黄金时期,以她上辈子的见识和手段,再成就一番事业一定不费吹灰之力。 因此贺兰一有机会便游说失去独生子的何富顺姜妙英夫妻将自己认做女儿,发誓以后自己一定会对他们百般孝顺,甚至连终身不婚的话她都肯轻易许诺。 然而事与愿违,何富顺对贺兰的花言巧语半个字都不相信,关于赵傻妮死而复生该如何处置的问题,他坚定的认为应该听从族老们的意见。 后来族老们一致决定,三天后按照原定计划配阴婚。也就是说,他们决定让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给死人陪葬,要将贺兰活埋。 族老们给姜妙英下了命令,期间不准给贺兰喂吃的,水也不让喝了。 但姜妙英阳奉阴违,当天夜里她偷偷摸摸给贺兰喂水喝,不想却被何富顺抓了现行。何富顺大发雷霆,当场在儿子的遗像前施展全武行,直到姜妙英彻底昏死过去他才收手。 令贺兰没想到的是,姜妙英并没有因为这次挨打而屈服。第二天深夜她悄无声息地给儿子的遗像上了三炷香,简单告知一声便摸了一个上供的馒头给贺兰。 今天是第三天,这一次姜妙英带来的除了馒头和水,还有一个包袱,里面是一身粗布衣裳和几张零钱。 姜妙英依旧面无表情,对一脸意外的贺兰无声说道:“你走吧。” 她的儿子最乖、最贴心,也最心善,一定不会希望因为自己的缘故害别人丢了性命。她要积德行善,争取下辈子还跟他做母子。 贺兰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连一个馒头都要烧香请示的姜妙英,此时此刻竟然自作主张地要放她走。 堂屋里没开灯,只有遗像前的两只白蜡烛能够照亮一小片区域。贺兰不知为何没有去接包袱,却鬼使神差一样低下头,借着幽暗烛光看清了姜妙英露在外面的一截小臂。 上面满是纵横交错的痕迹,新伤摞旧伤。贺兰忽然想起何富顺白天骂姜妙英的话,她应该还被打聋了一只耳朵。 趁贺兰愣神的功夫,姜妙英小心翼翼将她从棺材里抱出来,待她刚一站定便再次催促:“快走。” 贺兰踉跄一下,抬眼间直直与遗像对视。福至心灵一般,她忽然一把抓住姜妙英的手腕,悄声说道:“你留下来也是等死,跟我一起走。” 姜妙英心如死灰般缓缓摇头,推开她的手退后稍许,说道:“你自己走吧。” 贺兰看看她,再看一看与她有七分相似的遗像,忽然双腿一弯跪在供桌前,对着遗像恭敬地磕了一个头,说道:“我要把妈一起带走,从今往后我给她当闺女,给她养老送终。” “你要是同意,就让蜡烛一直烧着,要是不同意……就让她自生自灭吧。” 两只蜡烛已经烧到底,烛台上只留一汪浅浅的蜡油,棉线烛芯烧得乌黑,蜷曲成一只蚂蚁大小。 两灯如豆,摇曳间却始终不灭。 身体里仿佛凭空生出一股力气,贺兰一骨碌爬起来,抓起姜妙英攥着包袱的那只手,斩钉截铁道:“你儿子同意了,跟我走。” 姜妙英浑浑噩噩,脚步被贺兰扯得踉跄,却始终执拗地回头去看供桌。一直到她迈出堂屋大门,两只蜡烛始终亮着,没有任何一只熄灭。 夜很黑,漫天的星星像人眼一样眨啊眨,眨得贺兰心如擂鼓。 何富顺的呼噜声还没停,远处不知是谁忽然打了一个喷嚏,贺兰顿时浑身汗毛倒竖。 姜妙英悄声说道:“是家里的骡子。” 骡子?贺兰眼神闪了闪,问道:“有骡车吗?” “有。” 贺兰转身看向姜妙英,说道:“走,套上。” 姚王镇距离县里有段距离,姜妙英赶着骡车,贺兰躺在车上休息,天蒙蒙亮时终于进了城。 马路边很多早点摊,贺兰看准一家摊位旁栓着驴子的,拉姜妙英过去在摊上吃了一顿饱饭。饭后她大方表示没钱付饭费,但可以拿骡子和骡车抵账,不多要,给四百块就行。 四百块在这个年代连半头骡子都买不到,何况还送一架八九成新的骡车,摊主顿时喜笑颜开,推开其他试图加价的人,二话不说就将钱递给了贺兰。 贺兰状似为难,道:“要不是我伤到了头,我妈急着带我去省城医院看病,根本不可能卖这么低的价格。” 所有食客都在为没能抢到这个“大漏”而感到遗憾,只有摊主在沾沾自喜。 天亮后事发,何富顺纠集大批人马,沿着贺兰刻意留下来的这条线索前往省城紧锣密鼓寻人的时候,殊不知一列轰隆作响的运煤车刚刚经过姚王镇,贺兰和姜妙英就藏身于其中的某节车厢,一路向东疾驰而去。 第2章 安家费1 贺兰上辈子一个人自由自在惯了,冷不丁身边多了一个“妈”,她一开始哪儿哪儿都不舒服。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既然说了她就要做到。 因此在运煤车上晃悠的时候,贺兰耐心盘问起姜妙英都擅长些什么。 姜妙英今年才三十六岁,土生土长的姚王镇人,从前还读过高中,但婚后就变成围着家里的男人和田里的庄稼转了,连县城都没怎么去过。 娘家没人,婆家只有何富顺一个,孤家寡人一个是她唯一的优点。 贺兰听完头疼不已,脑门儿和后脑勺一起疼。她这哪是给自己找了个妈,明明是上赶着背上个累赘。 没办法,累赘也是自找的,好在姜妙英看上去跟只兔子似的,似乎非常好摆弄。只要她老实听话,贺兰倒也不介意送她一个吃喝不愁的后半辈子。 毕竟她上辈子好歹奋斗到了美食城总经理的位置,无论是本事还是手腕样样不缺,照拂一个中年妇女完全不是问题。 现在的问题是她们匆忙出逃,两人身上只有偷卖骡车得到的四百块钱,最要紧的身份证谁都没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和姜妙英想要找到出路势必难上加难。 但是好在贺兰知道,这个年代有项针对她们这种情况的特殊服务——专业办证。只要有钱,一切都不是问题。 运煤车向东行驶一天一夜后,贺兰发起了高烧。她猜测应该是脑后的伤口没有得到及时的消毒和包扎,发炎了。于是两人不得不在运煤车停靠在某个县城车站时偷溜下车,天亮前进了一座不知名县城。 火车站附近小旅馆很多,诊所却不常见,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一大早就营业的诊所,包扎好伤口后贺兰便在附近随便找了一家旅馆入住。 小旅馆建在私人宅基地上,是老板娘自家的院子,双人标间一天五块,通铺每人每天一块钱,贺兰买了两个通铺。 所谓的通铺就是一间平房里的南北两排简易木架子床,她们来得早,房间里空无一人,地方随便她们选,贺兰选了靠墙的两个铺位。 有了落脚地,贺兰的精神当即便是一松,姜妙英打扫铺位的工夫她眼看就要昏睡过去。好在老板娘及时出现,热络地送来热乎乎的馒头和咸菜给她们吃,顺带奉送陪聊服务。 老板娘十分健谈,许久才走。她走后贺兰提起最后一点精神叮嘱姜妙英道:“你警醒点,别睡太死。”说完她自己倒头就睡。 傍晚贺兰神清气爽地睁开眼,刚想叫靠坐在墙上打盹的姜妙英去补觉,门帘一掀,两个女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我听老板娘说你们也是娘俩?我们也是,可真是巧,咱们往后能做个伴儿。”年老一些的女人说道。 贺兰望着面前这对样貌并无相似之处的母女,唇角缓缓绽放出一抹微笑,说道:“是啊,真巧。” 年老的女人让贺兰叫她侯姨,她女儿名叫小娟。侯姨自称在县里做保姆,东家的儿子新开了一家酒楼,正在招聘服务员,她此行是回老家接女儿小娟进城应聘酒楼服务员的。 自诩半个城里人的侯姨十分大方,一出手就是三菜一汤,热情地邀请贺兰和姜妙英共进晚餐,贺兰肚子里正饿,便顺水推舟答应了。 饭桌上她横扫千钧,吃饭的架势看得小娟目瞪口呆。侯姨则对此不以为意,口若悬河的将自己东家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笃定小娟去了东家的酒楼一定能飞黄腾达。 贺兰吃饱喝足粗鲁地打了一个饱嗝,随后眼睛亮晶晶问道:“既然酒楼这么好,那我和我娘能不能也去那里干活?还有我表姐。” 侯姨和小娟对视一眼,问:“你还有表姐?” “我表姐长得可漂亮了,才二十岁,就是跟我一样没进过城,不知道人家酒楼要不要。”贺兰傻傻一笑,抹了把下巴颏上沾的油。 侯姨一听到人长得漂亮精神明显一震,不小心将一盘糖馒头打翻在地,说道:“要!肯定要,酒楼还没开张,要的人多着呢,漂亮的肯定要,当迎宾员工资比服务员还高。” 小娟轻手轻脚弯腰捡起糖馒头,说道:“我想当迎宾员人家还不要呢。” 贺兰非常高兴,说道:“那我明天早上往村里打电话叫她过来,最迟明天下午她就能坐班车进城,后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应聘行不?” “没问题,我跟你去,保证能让你们应聘上。”侯姨拍着胸脯打包票,随后吩咐小娟:“去把馒头放水龙头底下冲一冲,冲不干净就别要了。” 第二天中午贺兰和姜妙英要去汽车站接人,临出门前她给了老板娘三块钱,两块钱续订房费,一块钱给表姐预定铺位。 等到两人真正来到汽车站前,姜妙英才敢开口问:“干啥去?” “先洗个澡,再赚点安家费。”贺兰胸有成足地说。 汽车站售票大厅前面有个小广场,四周种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从澡堂出来后贺兰坐在鲜花丛中的一个石凳上便不动了。 中午是班车到站的高峰期,出站口和售票大厅成直角,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小广场很快便迎来了背着大包小包的出站人群。 同时许多或是正大光明或是行迹鬼祟的人也露了面。 “鞋厂招工,一个月三百块包吃住,年底还包回家路费。” “经济园区招女工,封闭式管理保证安全,包吃包住包路费,不满意还可以原路送回。” 敢于正大光明吆喝的多是招工信息,那些鬼鬼祟祟的就不一样了,上来就凑到姜妙英身旁问:“身份证办不办?正规合法。” 吓得姜妙英闭上眼扭头就往贺兰身边挤。 贺兰笑眯眯看着面前其貌不扬的矮个男人,问道:“只办证?还是说也倒腾白条?”【注:倒腾白条=拐卖妇女】 矮个男人闻言神情就是一肃,讪笑道:“占您的道儿了?不好意思我这就走。” “别走,别走。”贺兰招手示意他回来,依旧笑眯眯地说道:“我不是本地人,听口音你好像也不是,我有两个白条想出手,不知道你要不要。” 男人放眼四顾一下周围环境,坐到贺兰身旁小声问道:“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骗你又没有钱拿。” “怎么不找本地人经手?” “出来开山的,本地人不好说话。”【注:开山=开发新地盘】 矮个男人沉默不语,贺兰也不说话,任他一个人胡思乱想。 半晌后男人问:“什么价儿?” “你来出。” “那要看货色才能定,几指宽?”【注:几指宽=多大年纪】 “一个二指,一个大概三到四指。”【注:二指=二十多岁,三指=三十多岁】 “三指多肉太老,怕是卖不上价,二指宽还行,能值两挂鞭。”【注:一挂鞭=一千块】 “你全要的话给我三挂鞭就行。” 话说到这里,矮个男人的神情越发郑重,“行,但是交货地方得我来定。” “这是我头一笔买卖,我退一步,你定就你定。”贺兰痛快应道。 第3章 安家费2 侯姨站在旅馆前台跟老板娘吃瓜子唠嗑,有些心急地念叨:“怎么还不回来?该不会跑了吧?” 老板娘听着广播里的评书,心不在焉地说道:“着什么急,房费都给了,两个乡巴佬人生地不熟的,不回来能上哪儿去。” 正说着,满面愁容的贺兰一撩门帘走进来,看见侯姨的瞬间她明显脸色一红,讪笑着说道:“都在呢?” 侯姨看她身后空无一人,整个人却焕然一新就知道事情生变,忙问道:“不是去接你表姐了吗?怎么你一个人回来的?” 好半天贺兰才在老板娘的催促声中说道:“接是接到了,可我表姐在班车上认识了一个去鞋厂打工的老乡,听说工资比酒楼还要高,她想让我们跟她一起去鞋厂。” 老板娘和侯姨异口同声哎呀一声,侯姨说道:“鞋厂可不能去!汽车站门口招人的都是骗子,进了厂子不到年底出不来,吃住条件还不好,关键是不让你出厂区,只能花高价在里面的商店买东西,挣点工资全都贴补给商店了,实际就是给人打白工。” 贺兰满脸震惊,“不能吧?那个老乡跟我们家亲戚还认识呢,而且……而且人家还免费请我们洗澡了呢。” “有啥不可能的!我跟你说他们这种介绍人进厂的都有提成,一个人头十几二十块呢,请你们洗澡才花几个钱。” “那怎么办啊?”贺兰闻言立刻急得直跺脚,“我娘跟我表姐都答应人家了,她们还在汽车站等我呢。” 侯姨眼珠一转,问道:“你回来就是为了通知我一声你不去酒楼了?” “不,不是。”贺兰说话声音小小的,怯怯看了一眼老板娘,说道:“人家让我们今晚就进厂,我想着中午刚给了老板娘三块钱房费,不住了应该拿回来。” 老板娘闻言给侯姨使了个果然如此的眼色,侯姨便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啊,初来乍到也不知道用用脑子,鞋厂的工作真那么好的话至于每天在汽车站招人吗?骗的就是你们这些啥都不懂的外地人。” 贺兰脸上的焦急做不得假,“侯姨,你帮帮我吧,我一个人说不动我妈和我表姐,你帮我去劝劝她们。” 侯姨为难地叹气,直到贺兰又请托几遍才勉为其难说道:“行吧,行吧,就当日行一善。”说完她转身回房间去叫女儿小娟。 旅馆老板娘笑着嗑瓜子,问贺兰:“房费不用退了吧?” 贺兰咧嘴一笑,说道:“嗯,不退了。” 为了尽快赶到汽车站,侯姨大手一挥叫了一辆脚蹬三轮。三轮车将三个女人送到目的地,贺兰下了车便往站前小广场冲。 先前人流如织的小广场现在门可罗雀,别说是姜妙英了,就连陌生人都没有几个。 “该不会走了吧?”小娟眺望一会儿,不耐烦地说。 “不能,我娘说了就在这个凳子上坐着等我。”贺兰振振有词说道,说完她四下看了看,问一旁石凳上坐着的一个矮个男人:“大哥,你刚才好像就在这儿坐着,知不知道坐旁边的那俩人上哪儿去了?一个是我娘,一个是我表姐,我们说好要去鞋厂打工的。” 矮个男人打量贺兰几眼,说道:“是你啊,你表姐跟你妈去对面买发卡了,就那边不远。” 看他手指方向就在马路对面,贺兰转身便朝前往跑去,丝毫不顾及身后跟着的侯姨和小娟。 侯姨和小娟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在人流攒动的小摊附近追上贺兰,没想到贺兰一闪身又钻向小摊后面的巷子里。 巷子细长,走了十几米地形才突然开阔起来。气喘吁吁的侯姨和小娟还来不及观察贺兰的方位,忽听身后传来几声粗喘,随后各自身后冒出一双来自男人的大手,毛巾捂脸的捂脸,抱肩的抱肩,不过片刻的工夫侯姨和小娟母女便浑身软塌塌没了意识,任由两个男人拖走。 片刻后贺兰溜溜达达从巷子里走出来,站在卖发卡的小摊前慢条斯理地挑发卡。 又过一会儿矮个男人也从巷子里走出来,随手将一个黑色挎包递给她,说道:“东西都在里面,数数吧。” 贺兰接过挎包打开粗略看了一眼,笑着对矮个男人说道:“大哥是个痛快人,回头我跟老板说一声,以后有机会常合作。”话毕她笑着挥挥手跟矮个男人告别,继续不紧不慢往站前派出所走去。 姜妙英自从被贺兰安排坐在派出所的值班大厅里就一直魂不守舍,她身子侧坐,一双眼牢牢盯着派出所大门方向。 于是当她看见贺兰的身影出现在派出所对面的马路边,立刻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 “你,你回来了?事情办成了?”姜妙英的眼睛里满是希冀。 “当然办成了。”贺兰拍一拍挎包,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三千块到手,咱们有安家费了。” 姜妙英呼吸一滞,小心翼翼地求证:“哪来这么多钱?” “嘘。”贺兰竖起食指在唇前,目光四顾,低声回道:“我把那两个人贩子卖了。” 姜妙英张大嘴巴,连日来的突发事件终于让她的脑子彻底宕机了。 贺兰找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一五一十跟姜妙英交代来龙去脉。 “你以为旅馆老板娘真那么好心,又送白面馒头又陪咱们聊天?告诉你她其实是人贩子的探子,专门打探消息的,要不怎么后边来的那么巧也是母女俩呢,就是冲着咱们来的。” “你还记得不,我说完还有个漂亮表姐以后,侯姨不小心打翻了一盘糖馒头,后来小娟说脏了干脆不要了,其实那糖馒头哪是脏了,那里面百分百掺了迷药,她们那是发现当时就朝咱们下手的话会少拐一个人,所以才临时把馒头扔了。” “不过也多亏她们大意,否则我还真不可能这么容易就得手。”一想到那三个女人真的把她当土包子看待,贺兰就忍不住冷笑。 这时一辆长途班车缓缓从她面前驶过,贺兰定睛一看,驾驶位的玻璃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途径相州,目的地卫宁。 贺兰的眼睛倏的一亮,好地方啊,太适合落脚了。 第4章 落脚 相州县东郊附近有个陈庄村,与县城只有一条马路之隔,距离东郊小学的直线距离也不过才一公里。因为地理位置不错的缘故,所以村里有很多民房租给外来务工人员居住。 陈炳忠为了也赚些房租便将后院柴房改建成了一间厢房。房子墙体有些薄,水泥墙面连层腻子都舍不得刮,屋子里更是什么家具都没有。虽然连屋子带院子才小小四十来平,但自己单独走北门,不跟陈家的正门混在一起,所以出租启示刚刚贴出去便被一对母女租了下来。 租房时贺兰大大方方将自己和“蒋梅”的身份证拿给陈家人看,见他们根本不知道登记身份证号,肯定更不知道什么叫做房屋租赁合同,于是便也什么都没提,交了两个月房费后拿到房门钥匙便直接拉着蒋梅去了旧货市场。 而后娘俩领着一辆脚蹬三轮车满载而归,车上面木架子床、脸盆架、桌子、凳子、锅碗瓢盆等等日常用具将三轮车装得满满当当,把蹬车的脚夫累得满头大汗。 陈雪华正在北厢房院里刷水缸,她妈以前用来腌咸菜的,租房时贺兰主动提出要一个水缸,老太太便把这个半人高的咸菜缸搬了出来。 贺兰对外宣称自己今年二十二岁,比陈雪华要大两岁,陈雪华便一口一个姐叫着,“小兰姐,买这么多东西得不少钱吧?” “可不是么。”贺兰一边搬动家具一边说道,“不过都是常用的东西,还是二手的,这一车才不到一百块,我觉得还算便宜,你觉得呢?” 陈雪华便放下手里的活计,一边帮贺兰搬家具一边挨个评头论足,最后结论倒也物有所值。 不过最后看见压在下面的两口黑漆漆的铁锅时陈雪华感到有些费解,“你们娘俩怎么还买两口锅?那个方不方圆不圆的又是啥东西?” 这事说来也巧,贺兰在旧货市场淘货的时候无意中看见角落处摆放着一个外方内圆的黑铁疙瘩。打眼一瞧她就乐了,这不是西南省份盛行的烙锅么,刚好适合她即将着手的买卖,于是她便以废铁价将烙锅一举拿下。 陈雪华更加好奇,“你要做买卖?准备卖点啥?” “炸土豆,或者炸洋芋,吃过没有?” 陈雪华诚实摇头,“土豆我们都是炖着吃或者炒着吃,火炉烤着也吃过,还真没吃过炸的。” 贺兰便笑,“等我把东西备齐了,头一份就给你尝尝。” 夜里贺兰拿铅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已经随着身份证改名叫蒋梅的姜妙英问她:“真能行吗?万一做不好怎么办?” 贺兰笑得信心十足,“油炸的东西才是最香的,没有人不爱吃,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第二天一早贺兰又带着蒋梅信心百倍的出发去了县里,今天的任务比较重,要先去电焊铺子定做一辆用来摆摊的脚蹬三轮车,还得将食用油和各种食材、调料的货源摸清楚。 贺兰将三轮车的手绘图纸交给电焊铺子的师傅,确定师傅完全理解了图纸后便叫蒋梅在电焊铺子里监工,自己则借了电焊铺子的自行车,一溜烟就去了县里最繁华的大街人民路。 人民路附近有许多饭店,贺兰买了包烟,看见出来倒厨余垃圾的伙计便上前散烟跟人套话,没走几家就把人家饭店的粮油供货商和供货价给问了个一清二楚。 相州比较大的粮油批发商都集中在团结路附近,贺兰拿着地图按图索骥,踩了一个小时的自行车才来到目的地。 批发粮油的地方附近肯定少不了调料店,贺兰顶着一张青涩的脸,出其不意抓住一切机会在各色店里大砍价,直砍到店主将她看做哪个大饭店老板的关系户出来做采购,满脸堆笑的又是送围裙、送调料瓶、又是承诺免费送货上门才作罢。 傍晚时分娘俩蹬着新打造的三轮车回到家,房门口堆着两大袋子土豆,是清早贺兰跟陈雪华预定的。 这时候的土豆便宜,一毛五一斤,两大袋还不到三十块钱。 娘俩将捡便宜买到的烙锅抬到三轮车上,严丝合缝不留一丝空余。贺兰比划着三轮车上空出来的大片地方,说道:“今天来不及了,明天我去市场买四个不锈钢方盘,用来装薯片最合适。” 蒋梅听贺兰说过薯片是什么,这时突发奇想说道:“那东西非得用不锈钢盘子装吗?我会编筐,不如我按尺寸编四个筐子吧,省一点是一点。” 安家费总共才三千块,看起来多,实际上落脚在陈庄村才两天她们已经花出去五六百块了,蒋梅止不住的肉痛。 贺兰知道她的心思,便顺着她说可以,“不过你准备用啥编呢?现在柳树才抽芽,不能编筐吧?” 蒋梅兴冲冲地说:“昨天在旧货市场我看见有卖塑料编织带的,那么大一捆才五块钱,不知道能编多少筐子出来呢。” 于是贺兰又跑了一趟旧货市场,给蒋梅带回来两捆编织带。 蒋梅说话办事实在,她说会编筐子就是真的会编,五颜六色的编织带在她手里上下翻飞,一个多小时过去一个长方形的编织筐不仅在她手下成了型,花纹还蛮漂亮的。 编织筐往三轮车上一放,与烙锅配合得天衣无缝,贺兰拍着巴掌高兴到跳脚,说:“太好了!再多编几个出来,大的小的都要,还要能翻盖儿的。” 蒋梅鲜少得到鼓励和夸奖,心中万分高兴,晚饭都是草草吃过就算,一头就扎在灯下努力编筐。 贺兰则将白天买回来的调料逐一称重,或是研磨或是烘烤,然后按照特定比例混合到一起。 半个晚上的工夫蒋梅得到了大大小小十来个编筐,贺兰则分别配出了奥尔良味、烧烤味、麻辣味和蒜香味四种调味粉。 活动一下酸痛的肩颈,贺兰打着呵欠说道:“明天起早收拾土豆,快的话中午就能出摊了。” 蒋梅心中不由得既紧张又激动。 第5章 开张大吉 贺兰看好的出摊地点正是东郊小学。在陈庄村落脚后她几乎每天早午晚都会抽时间在东郊小学校门口踩点儿,早就把客流量掌握得七七八八。 开始她也想跟其他摆摊小贩一样在校墙前摆摊,后来偶然间看见一个新来的卖串串香的小贩受几个老摊贩联合排挤后她就放弃了这个打算,转而将目光放在了马路对面的一家商店门前。 商店开了有些年头,卖学生文具和玩具居多,日常用品是其次。门口有两棵碗口粗的杨树,老板在树上扯了条铁丝,每天早起在上面挂上些学生间流行的玩具卡片之类的小物件,安排自己老娘在门口看摊。 贺兰买了包瓜子,跟老太太唠了半下午,成功以每个月十块钱的价格将两棵树中间的这块地租了下来。另外她还承诺,老板的铁丝和玩具依然可以照挂不误,她帮忙卖,卖的钱是老板的,丢了她赔。 老板觉得这笔买卖不错,没犹豫多长时间就答应了下来。 就这样,万事俱备后贺兰骑着三轮车,后座上带着蒋梅,娘俩上午十点钟来到商店门口开始正式摆摊。 商店老板抽着烟看她们干脆利落地忙活,啧啧两声问身后的老娘:“卖小吃的都在对面学校墙根底下,咱们这边可一个都没有,你说她能干多久?” “那谁知道,我可盼着她干得长远呢,她买卖要是红火说不准也能带一带咱家店。” 母子两个正闲聊硌哒牙,贺兰一转身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头一天开张,给大娘大哥尝尝鲜。” 塑料袋里是四种口味的薯片,贺兰十分大方,各装了不少。 老板妈笑着摆手,说道:“人老喽,牙不好,吃不了好东西。” 贺兰紧着把塑料袋往她手里放,“不怕,这薯片是酥的,不费牙,不信您尝尝。” 老板妈又推拒两下,便从善如流地接了下来。 母子两个一人拈一片薯片入口,老板妈吃了片奥尔良味的,喀嚓声刚起她便眼睛一亮,“哎呦,这是土豆片儿?咋这么脆?还怪好吃的。” 老板头一片吃的是蒜香味的薯片,贺兰舍得本钱下料,满口蒜香直接把他的酒瘾给勾了出来,一弯腰就从柜台下面摸出一瓶啤酒,就着咔嚓脆的薯片自斟自饮起来。 十一点时第一锅炸土豆也出了锅,贺兰又给老板母子两个送进去一份,顺便四种调料粉也给带了点,让他们自己随意沾着吃。 可巧老板正愁蒜香味的薯片叫他吃光光了,贺兰便给他行了方便。炸土豆跟薯片的口感截然不同,炸土豆外焦里嫩,且土豆本来也是蔬菜,比酥脆的薯片更适合下酒。 老板妈见自己儿子酒瘾越来越大,看看时间也到了中午,便直接焖了一锅米饭,母子两个就着一袋薯片一份炸土豆当菜,安安稳稳吃起了午饭。 这时就听校园里传来一阵打铃声,十一点二十,学生们放学了。 贺兰早早便拎着一袋薯片一盒炸土豆等在校门口,一看见撒丫子往外跑的学生她便立刻端起职业笑容,大声吆喝起来。 “瞧一瞧看一看了啊,刚出锅的薯片和炸土豆免费试吃,不好吃不要钱了啊!” 学生们头一次听说免费试吃四个字,不少人都放慢脚步扭头去打量贺兰。贺兰趁机抬起手里的薯片和炸土豆,用带着一次性手套的右手抓起薯片和炸土豆就往身前的学生们嘴里塞。 “来尝尝,我手里这些都不要钱,免费试吃,先到先得。” “这个是奥尔良味儿的薯片,有点甜还有一点点辣,谁想试试?你?来张嘴,好吃去对面那个黄色三轮车上去买,小份三毛大份五毛。” “你要炸土豆?好嘞!这个是蒜香味儿的,还有麻辣、烧烤和奥尔良口味的,好吃就去对面三轮车上买。” 本就饥肠辘辘的学生们将贺兰紧紧围在人群中央,如同一只只嗷嗷待哺的雏鸟一样长大嘴巴,不住地央求着。 “阿姨给我一块儿,薯片也要。” “姐姐我也要,姐姐给我两片薯片吧。” 不得不说这个时代规矩两个字还是比较深入人心的,手握免费美食的贺兰鹤立鸡群一样站在人群中央,一群小萝卜头只是不断请求,却没一个上手来抢的,比贺兰预想中的情况要好上许多。 她一个接一个嘴巴的投喂,竟还喂出了几分饲养员般的乐趣。可惜资源有限,不多一会儿的工夫薯片和炸土豆便见了底。 面对满脸失望的大批小萝卜头,贺兰扬手一指马路对面的三轮车,说道:“想买的跟我走,小份的三毛,我给你们装满满一杯。” 话里没有给学生们第二个选择,当场便有许多馋猫儿跟在她身后,乌央乌央朝马路对面进发。过马路的时候贺兰还兼职了一把交警指挥交通,顺顺利利将一群孩子带到了对面。 蒋梅从学校打铃起就开始提着一颗心关注贺兰的一举一动,看见她不仅没有被学生们冷落,反倒成为人群焦点她那颗心才缓缓放下。 等到贺兰带领一群孩子来到摊前蒋梅才倏忽回过神来,又开始提心吊胆外加手忙脚乱。 放学这么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学校里涌出来的孩子就比她老家姚王镇上的总人口还要多,山沟沟里逃出来的蒋梅很难不手足无措。 好在贺兰发挥出色,她像个领头羊一样往三轮车后面一站,指挥学生们排队、付钱时的声音嘹亮清晰,学生们对这个年轻漂亮的大姐姐也言听计从。三轮车周围看起来虽然人数众多,但是乱中有序,排队的每个学生都能迅速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渐渐地蒋梅也顾不上心虚胆颤了,开始十分自然地跟贺兰一起联手卖货。 在家里时贺兰事先明确了分工,她主要负责卖薯片和收钱,蒋梅就负责炸土豆。薯片是事先在家里就炸好的,只需要按要求撒调料粉就行,炸土豆却需要再回锅一次才能保证外焦里嫩的口感,所以蒋梅需要负责将已经炸好的土豆在烙锅中央的油锅里再回锅一次。 同时炸土豆还有配菜,固定的葱花、香菜、调料粉不说,贺兰还将脆哨、榨菜碎、萝卜泡菜也一一准备齐全。 孩子们只是小并不是傻,看见同样五毛钱一份的炸土豆里竟然有油炸过的肉,许多孩子转头就开始在烙锅前面排起长队,一边望着油汪汪喷喷香的炸土豆咽口水一边举着手里的钱朝蒋梅嚷嚷个不停。 “阿姨给我来一份炸土豆,别的可以不放,那个脆哨麻烦给我多放一点。” “我要一份炸肉,土豆多放!” “香菜、香菜,肉和香菜我都要!” 第6章 辣片儿 头一天开张,贺兰也摸不准这个时代小学生们的消费能力,所以只用了一袋从陈家买的土豆,共计一百斤,薯片和炸土豆各一半。 本来她以为薯片会更受孩子们的欢迎,没想到最先卖完的反倒是炸土豆。 “你做的那个脆哨好吃,为了吃肉买炸土豆的学生就多,还都是大孩子,土豆装得满满当当还嫌不够。”蒋梅语气里难掩激动,擦土豆片的动作越发卖力,“孩子们手里也是真有钱,一下买两份的也有不少。” 贺兰坐在窗前算中午的收入,连来带去出摊三个多小时,收入共计四十二块八毛。 “多少?!”蒋梅说话间不慎将右手的大拇指划过土豆擦子,连指甲带肉被血淋淋削下一丝去,但她根本没感觉到疼,全副心神都放在贺兰刚刚报出的数目上面。 四十二块八毛钱?天呐,一个中午的进账比她从前在姚王镇上一个月赚得还要多。前半辈子她摸到过百元大钞的次数屈指可数,儿子都十八了她跟何富顺的家底还不到五千块钱。 因此可想而知,短短三个多小时就能赚到的四十二块八毛钱,对蒋梅来说无比震撼。 贺兰一边给她冲洗止血一边皱着眉头说道:“一点都不多,你只看见出摊三个小时,没算准备工作的时间有多长,还有成本呢。” 这买卖要是真做起来,从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就没个闲的时候,按照这个工作量和工作时长来算,每天一百块的进账在贺兰看来都是低收入。 “还、还能赚到一百块一天?!”蒋梅眼睛亮的像灯泡,本来刚刚才察觉到疼的手指瞬间又不疼了。 贺兰被她的一惊一乍逗笑,转念一想也情有可原。现在猪肉才一块多一斤,馒头两毛钱一个,物价几乎是三十年后的十分之一,这么一算日入百元就相当于三十年后的日入千元了,这个收入即便对于上辈子见过一些世面的贺兰来说也算是高的。 于是她笑着说道:“肯定能,薯片和炸土豆现在是咱们独一份的买卖,一天赚一百绝对不是问题。” 蒋梅当即甩甩手,抓起一颗土豆急吼吼说道:“那我抓紧时间多做点,争取来个开门红,今天就能赚出一百块来。” 贺兰怎么会同意让她带伤工作,刚想去前院找陈家问问有没有纱布和止血药,后门一开,陈雪华提着袋什么东西来到后院。 “纱布家里有,还有止血的马粪包,我这就给你拿去。”陈雪华将手里的东西塞给贺兰,一转身重新进了屋。 贺兰低头打开那个看起来虽大却并不很重的编织袋一看,里面装着一捆干豆皮。 “这是我们村豆腐厂自己生产的豆皮儿,绝对干净,跟外边卖的那些不一样。”陈雪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跟你做的薯片和炸土豆没法比,你就当给饭桌上添道菜。” 上午贺兰母女出摊前给前院送了一大份炸土豆和一袋薯片,炸土豆那叫一个香,陈雪华她爸陈炳忠吃了赞不绝口,自家留下一小半,其余的颠颠儿拿去送给陈雪华那八十岁整的没牙奶奶吃了。 陈雪华她妈有样学样,陈炳忠走后她装了大半薯片去给娘家侄孙打牙祭。两个老的刚走,陈雪华大哥家的闺女来家里玩,陈雪华便把剩下的薯片和炸土豆都给孩子拿走吃了。 二老回来一看打牙祭的没了脸上还有些不好看,怨她也不想着给自家爹妈留点。陈雪华见怪不怪,懒得跟他们计较。总是这样,有什么好东西一个想着自己老妈一个想着自己娘家,谁都想不起自己家里人,两个孙女就更别提了。 二老没得打牙祭,埋怨来埋怨去反将由头归结到贺兰身上,怪她为人小气,送东西也不说大方一点。 陈雪华被爸妈的胡搅蛮缠气得直翻白眼,合着别人送东西还送出错来了。想到贺兰上午送东西来时的笑脸她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儿,于是便特意从村里豆腐厂买了些豆皮来还礼。 豆皮不算什么贵重的礼物,但这东西却实打实送到了贺兰心里。陈雪华只知道豆皮能炒着吃、炖吃着,但在贺兰看来,豆皮最好吃的做法当然是做成辣条。 上辈子她刚开始流浪的时候,有一年在一个垃圾场外围看到一辆大卡车卸下一车皮包装箱,车走后她跑过去翻捡,发现里面全都是未开封的过期辣条。 那时她大概七八岁,在垃圾场外围的废弃机井房里安了个窝,得了那些辣条她就像老鼠掉进米缸里一样,耗子搬家一样将所有辣条都搬回窝里放着,足足吃了一年多。 以至于后来她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为了偌大一座美食城的总经理,吃遍天南地北各式美食的她仍然觉得那年垃圾场里好似永远吃不完的过期辣条才是人间至味。 也正因为知晓她爱吃辣条,所以后来美食城里总有爱钻研的厨师投其所好,频频用独家秘制的辣条来贿赂她。 如果贺兰没记错的话,1993年辣条应该还没问世。想到这里她的眼睛一亮又一亮,若无其事地问陈雪华:“豆腐厂的豆皮是只能做成这个形状呢,还是说也能做成别的样子,比如说——长条形的。” 陈雪华就在村里的豆腐厂上班,最近效益不太好,豆腐厂开工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人人都在议论不知道厂里什么时候精简员工,私底下都希望被精简的不是自己。 心明眼亮的陈雪华听见贺兰的问题脑子里的灯泡一闪,殷切地回答:“你想要长条形的?那还不简单,挑豆皮的时候在席子上滚紧实了,压住就能成形。” 简单就好,贺兰点点头,没有马上就交底,只是说:“我试试炸土豆的配菜里加上豆皮,好卖的话到时候找你进货。” 于是下午备菜的时候,贺兰把豆皮泡开、切碎,又调制了一份辣条腌料,将豆皮放进去浸泡。同时还切了一部分拇指长的豆皮段儿放进腌料里。 下午五点钟学校放学的时候,贺兰像中午那样站在校门口,不同的是这回她手里又多了一样小吃——辣片儿。 第7章 童工 秦家明还没出校门就看到中午那个年轻女孩子又站在校门口卖力招揽,有了中午那拨免费试吃做铺垫,下午放学围着她的人更多了。 他立刻化身一条游鱼,在人群里左冲右突,不消片刻便游到了贺兰身旁,义正辞严地伸出右手:“我要一个。” 东郊小学保守估计怎么也得有六七百学生,要想一天就跟学生们混个脸熟那根本是天方夜谭,但是架不住有那贪嘴的,就比如眼前这个矮个小瘦子,眼睛大得像et一样,中午时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到贺兰面前刷脸,下午他又来,贺兰想记不住他都难。 不过看他的穿着家里不像多么富裕的样子,肚子里估计没什么油水,想多蹭两口零食也算情有可原。于是贺兰便也像对待其他学生一样,笑眯眯给了他一块辣片吃。 秦家明将辣片全部塞进嘴里,按照原来的打算他是准备囫囵吞枣然后再跟贺兰要第二次、第三次的,但是这个辣片……这个辣片……也太好吃了! 麻辣鲜香到他根本舍不得吞下去,其他吃着辣片的同学有斯斯哈哈嚷嚷太辣的,他则嘴巴紧闭,甚至恨不得连鼻孔都捂住,不放一丝丝香气从嘴巴里流出去。 辣什么辣,越辣越香好不好! 眼见着贺兰饭盒里的辣片所剩无几,秦家明不得不加速将嘴里的辣片咽下去。紧接着细胳膊一伸直接把饭盒从贺兰手里薅走,脖子一仰就将不多几片辣片全部倒进了嘴巴。 贺兰身旁刚刚还在吵嚷的学生们见状便是一静,等到发现做出这种没礼貌行为的同学是秦家明后纷纷做出不出所料的表情。个别站在秦家明身旁的同学甚至不约而同离他远了一些,脸上的嫌恶一览无余。 中午刚刚感慨过这个时代的小学生懂礼貌的贺兰十分无语,为了树立形象又不好当着众多学生的面翻脸,于是只好假笑着对秦家明说道:“把饭盒还给我。” 不过是个一次性饭盒底罢了,秦家明不以为意,但当他看见贺兰那双寒潭一样不带丁点笑影儿的双眼时,脊梁骨上忽然莫名其妙蹿过一股凉风。 “你这个辣片真好吃。”秦家明双手将饭盒奉上,努力挤出一抹天真无邪的笑容情真意切的对贺兰奉承道。 贺兰眨了眨眼,没搭理他。 不出她的预料,辣片对于小学生来说是一记绝杀,只要稍稍能吃辣的就没有能拒绝掉辣片的学生。许多中午光顾过薯片摊的学生在浅尝过辣片的滋味后立刻掉头冲向马路对面的蒋梅。 贺兰手里的试吃品还没有分发完毕,蒋梅面前便已大排长龙,买辣片排队的学生最多。蒋梅逐一应付叽叽喳喳的小萝卜头们,忙得脚打后脑勺,根本顾不上像中午那样紧张。 贺兰也没经历过这种供不应求的场面,一个个小萝卜头嘴都不停闲,催催催一个劲儿地催,个个都恨不得她们母女生出三头六臂。贺兰几次着急去抓塑料袋时一抓就是好几个,光是捻开就要费好半天事。 她正手忙脚乱,不妨旁边伸出一双小手,一抓一捻一撑,一个擎等落袋的塑料袋就出现在贺兰眼前。 贺兰瞥了眼旁边殷殷注视她的大眼儿et,一句话不说,顺水推舟就往塑料袋里装辣片。 秦家明见贺兰领情立刻翘起了小尾巴,装着辣片的塑料袋在他手里像是会跳舞一样,滴溜溜转了一圈就系紧了袋口交给买主。 有他的帮忙,贺兰卖东西的速度加快许多,甚至抽空还能帮蒋梅那边找一找钱。 中午三个多小时才卖完的薯片和炸土豆,下午放学这段时间两个多小时就售罄,还是在又多添了一样辣片的情况下。 许多学生在得知辣片已经卖完后纷纷遗憾离场,走前还不忘询问贺兰明天还有没有,有的还叮嘱她最好再多做点。 贺兰放下手里的活计,跟几个话最多的小学生聊得热火朝天,目的是想从他们口中得知除了麻辣口味的辣片他们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口味的想吃。 被成年人重视的滋味实在美妙,于是小学生们纷纷踊跃发言,千奇百怪什么口味都想试试,得票最多的居然是奥尔良薯片味的辣片,其次是烧鸡味儿的。 贺兰心道这两个口味都不算出奇,奥尔良调料是现成的,烧鸡味儿的也不难办。 跟一个小胖子拉钩上吊承诺第二天给他留一块钱的辣片后,贺兰一转身,发现蒋梅正在烙锅的铁板上煎馒头片,旁边蹲着的大眼儿et手捧一个夹馅儿馒头吃得格外欢快。 贺兰目测那馒头里夹的馅儿应该是炸土豆,好像还在装脆哨的碗里蹭了蹭,不然那碗不至于光可鉴人。 蒋梅怯怯解释道:“这孩子肚子饿得咕咕叫,我就从旁边给他买了两个馒头吃。”见贺兰没有反对的意思,蒋梅麻利的往馒头片儿上面撒调味粉,叫大眼儿et来吃:“来尝尝煎的馒头片。” 秦家明一边咀嚼着嘴里最后一口馒头,一边垂头用眼睛去偷偷观察贺兰,揉了揉鼻子回道:“不用了阿姨,我已经吃了一个,馒头片给姐姐吃吧。” 什么叫欲擒顾纵、撒娇卖乖,秦家明这样就是。贺兰可太明白这大眼贼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了,无外乎想给蒋梅和她留下个好印象,将来好混个长期的童工当当。 但是知道归知道,看见一向谨小慎微的蒋梅在这小子面前大方许多,脸上也多了笑容,贺兰便觉得值得,让这大眼儿et得逞也不是不行。 何况如果生意真忙起来了,多一个打下手的人还真能省不少事儿,不过是费两个馒头罢了,四毛钱雇一个童工还是相当划算的,就当日行一善。 贺兰拿起一片煎得焦香四溢的馒头片,撒了点蒜香调味粉,在秦家明殷切的目光注视下咔嚓一口咬下去,看见他失望的神色后才皇恩浩荡地开口:“剩下的都给你。” 第8章 小豆子 本以为收摊了就能跟小童工分道扬镳,没想到蒋梅随口一问才知道,秦家明居然也是陈庄村人,跟着爷奶生活。 蒋梅亲生儿子新丧,正是舐犊情深的时候,看见个孩子母爱便泛滥得一发不可收拾,再遇上秦家明这样一个小小年纪便成了精的主儿,三言两语便勾得蒋梅双眼红红。 秦家明双亲离婚,父母双方谁都不要他,他爷奶只好将他留在身旁养着。爷奶的院子就在陈家后面那条街,跟贺兰她们租住的陈家后门呈斜对门,旁边住着的就是陈雪华的大哥大嫂。 蒋梅一听秦家明也是陈庄村人,便转头看向贺兰问道:“刚好顺路,要不捎上他一起?”三轮车上的编织筐摞起来的话应该能腾出一块地方坐人。 贺兰只顾收拾摊子不出声,秦家明便说:“不用了阿姨,你们车上东西多,我就不给你们添乱了。” “那行,你自己慢慢走,过马路的时候小心点。”贺兰说完便跨坐上车,示意蒋梅坐后座。 一路上蒋梅频频回头去看秦家明,过了许久忽然说道:“怎么还有条狗跟着他?” 遇上红绿灯,贺兰扭头向后看,隔着老远就看见秦家明蹲在马路边,不知道在喂一条土黄色的哈巴狗吃什么。 “嘁,自己填饱肚子都成问题,还有闲心喂狗。” 说这话时贺兰怎么也想不到,很快有闲心的人就变成了她。 晚上七点多贺兰正跟陈雪华商量再买几袋土豆,后门忽然被人大力拍响。 贺兰刚刚打开门栓,秦家明便抱着那条土黄色哈巴狗一头扑进来,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蒋梅和陈雪华齐齐愣神,秦家明看准蒋梅翻身跪坐在地,顶着右脸上的巴掌印含糊不清地说:“姨,求你帮帮忙,让小豆子在你家待几天。” 说完他不等蒋梅同意,骨碌一下爬起来便往外跑,还不忘顺手将大门关上。 贺兰探头出去看的时候已经不见人影儿了。 蒋梅更是一脸懵懂,这时一旁的陈雪华忽然开口问道:“你们认识狗剩儿?就是刚刚那个。” “不算认识,见过两面而已,他说自己没有爸妈,跟爷奶过。”贺兰轻声回道。 “啧,这孩子可真是,都不认识就把麻烦扔给你们了。”陈雪华眉毛拧得紧,说道:“估摸是他二叔又惦记上他的狗了,前后院住着我听见好几回他叔要吃狗肉的话。” 吃狗肉?贺兰看着眼前这条黄毛黑嘴地包天儿、不知道有没有十斤重的哈巴狗发出灵魂质问:“这狗扒完皮够塞牙缝的吗?” 名叫小豆子的哈巴狗好像听懂了扒皮的意思,哼哼唧唧往蒋梅脚旁凑了凑,讨好的用狗头去蹭蒋梅的裤管。 蒋梅的神情瞬间松动。 贺兰在心里暗骂真是什么人养什么样的狗,狗腿子一样的人养了条狗腿子的狗。 陈雪华告诫贺兰:“狗剩儿他叔不是啥好人,好赌,你自己掂量掂量,别惹祸上身。” 贺兰听她这么一说当场就要打开门把狗撵出去。小豆子也乖觉,没有再向蒋梅求救,探出头去在门口观望一下,然后便一屁股坐在门口不动了。 贺兰不管它,咣当一下关门落锁,回家收拾土豆。 夜里十点多忽然下起雨来,贺兰听到蒋梅摸黑坐起来,问她干什么,蒋梅说起夜上厕所。 第二天贺兰七点起床,站在房门口就看见大门旁边多了一个塑料布盖着的纸箱,一只黑乎乎的鼻头从里面探出来,匀速地呼吸着。 贺兰看见当没看见,拎出来一个大铝盆哐当一声甩在青石板上,吓得狗鼻子立刻缩了回去。 蒋梅悄悄抱着一大捆豆皮从屋里走出来,原以为会迎来贺兰的质问,没想到贺兰头都不抬一下就开始干活,蒋梅不由得放松许多。 十点半不到娘俩就来到了摊位上,商店老板看见她们准备妥当便托着个铝饭盒施施然走过来,笑着说道:“你们娘俩这手艺真是没的说,听说新上了个辣片儿?给我来点儿尝尝。” 蒋梅看着他手里那个长方形的铝饭盒心尖儿直抽抽,这得多少辣片儿才能填满啊? 贺兰不以为意,接过饭盒放在摊子上,一边捞炸土豆一边询问老板的口味。 “香菜要不要?葱花提味儿,不放不好吃,放蒜香粉是不?炸土豆正宗的还得配酸菜末,我这是没工夫弄,不然我不会用豆皮儿来代替。脆哨是好吃,但是吃多了腻胃口,本来炸土豆油就够大的。” 老板端着手,眼见着除了香菜其他所有配料都被贺兰自作主张放了个盆满钵满,最后他拿到手里大半盒混合着豆皮碎的炸土豆。看似装得满,实际上炸土豆支楞巴翘占地方,认真算来也不过是一大份的量罢了。 老板咂吧两下嘴巴,意有所指地对贺兰说:“要不说你买卖火红呢,真会做生意。” “承您吉言。”贺兰擦擦手,回以一个笑脸,“正好您出来,我有事想跟您打听打听。” 老板头不抬眼不睁地说:“什么事儿,说吧。” “您知不知道这条街哪里有铺面要出租?” 老板闻言就是一愣,咳嗽一声换了语气问道:“怎么着?才出摊两天就要租门面房做生意了?” “有这个打算,老在您门前打秋风也不是个事儿,我这摊位上学生多,昨天乱扔垃圾还让您家老太太给训了一顿,怪不好意思的。” 老板挠了把下巴颏,讪讪说道:“嗐,人老了眼睛里不揉沙子,回头我跟她说一声,咱们这处的都挺好的,别再因为这点小事儿闹意见。” 贺兰客客气气目送老板回去,转身就听到蒋梅的疑问:“你真打算租门面房啊?” “我骗他玩呢。”贺兰垂下眼皮不咸不淡说道,“占便宜没够的人第一回就得给他刹住了,不然他天天过来揩油,算下来白吃白喝的钱比这块地皮一个月的租金都贵。” 也不打听打听她是谁,想从她身上揩油简直是白日做梦。 第9章 胡搅蛮缠 中午收摊回家,大门缝隙处挂着两绺狗毛,蒋梅嘟囔说:“狗怕是自己跑了。” 她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秦家明中午没去帮忙,拜托给自己照顾的狗要是也不见了,她总觉得有些对不起那孩子。 没想到大门一开小豆子忽然从纸箱做成的临时窝里蹿出来,对着两个人摇头摆尾,小眼神晶晶亮。 一直等到三轮车停稳,贺兰站在院子里喝水歇息,小豆子才一扭头钻进窝里,叼着一只足有他腿长的死老鼠又钻了出来。 把那只已经咽气的老鼠端端正正放在贺兰面前,小豆子的胸脯挺得鼓鼓地端坐在地,狗头高昂看向贺兰,不知打哪儿借来的胆子还朝她汪了一声。 蒋梅哎呀一声,惊讶地说:“这小东西能听懂人话。” 今天上午做饭的时候蒋梅多抓了一把米,剩饭剩菜拌了拌拿给小豆子做狗食。小豆子是条会看人脸色的狗,贺兰不发话,蒋梅再怎么催它吃它也不为所动,那垂头拿眼睛偷瞄贺兰的德行跟它主人如出一辙。 被个孩子算计也就算了,贺兰哪能让一条狗蹦跶到她脸上来,于是她对小豆子说道:“吃了我的饭就得给我看家护院。” 要不蒋梅怎么说小豆子能听懂人话呢,上午吃了一盆饭,中午它就用多管闲事来证明自己不是吃闲饭的。 农村院子里有老鼠是在所难免的,昨天晚上贺兰还惦记怕老鼠啃坏院子里的土豆,张罗着第二天去买包老鼠药呢,她估摸这句话大概率是被小豆子听见了。 也挺好,给她省钱了。 贺兰扯起嘴角不是十分走心地夸奖小豆子:“干得好。” 得了夸奖的小豆子把尾巴摇得像螺旋桨一样。 蒋梅睹狗思人,“不知道家明中午吃没吃。” 这句话让站在后窗下厨房里的陈雪华听见了,她接话道:“他爷爷昨天把腿摔断了,家里现在是他叔叔当家,那孩子以后能不能念书都是个问题。” 秦家明爷爷一跤摔碎了胯骨,以后行走坐卧都是问题,他奶奶大字不识一个,住在郊区却一辈子没进过几回县城,每天只知道在家里和地里两头转。爷爷这一跤相当于摔断了三个人的生活来源,秦家明念书的事可不就凶多吉少了么。 “麻绳专挑细处断,这孩子也是命苦。”蒋梅讷讷道,又问:“那他爸妈呢?” 陈雪华回道:“他妈是外乡人,啥情况不知道,他爸搞po……”刚吐出来半个字,还是大姑娘的陈雪华急忙收音,四下望了望小声接着说道:“不是啥正经人,让人追到家里来打过,要不怎么离婚了还不着家呢?不敢再回来,怕被打死。” 可以说秦爷爷这一病,秦家明的处境甚至连小豆子都不如。至少他可以在两个堂弟正大光明对狗下手的时候,忍着拳脚相加把小豆子抢走托付给蒋梅,可他自己呢?眼下还不知道在哪儿饿肚子。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人间疾苦贺兰见得多了,并不觉得秦家明的情况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不像蒋梅那样心软,直到睡前还在为秦家明的未来长吁短叹,她看见的是从今往后小豆子有极大可能会成为她的狗,帮忙看家护院兼抓老鼠,再也不用她费劲巴力的把土豆搬进屋子里存放了。 家里多一只狗没什么,但多个人就不行了,这是贺兰的底线。她和蒋梅是什么身份她相信蒋梅一刻也不敢忘,在相州不管站不站得稳脚跟,不给自己添麻烦才是首要的,她觉得不必她说蒋梅也懂这个道理。 万幸蒋梅只可怜秦家明小小年纪身世坎坷,从始至终没提过帮帮他之类的话,否则贺兰还真怕自己按捺不住脾气。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贺兰是被小豆子的惨叫声惊醒的,她扑棱一下坐起来竖耳细听,窗外似乎还有人声。 谷雨刚过,空气里湿度大,昨夜下了大雾,院子里的青石板上湿哒哒一层水迹。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小子从院墙外跳进来,落地直接踩在了狗窝上,差点把小豆子踩断气。 贺兰披衣开门,刚好看见胖小子抓着小豆子的两条后腿,蓄势待发要将狗扔出院墙。 “你给我放下!青天白日的你敢来偷狗!看我不把你的腿打断!” 话音落地贺兰抄起一旁的铁锹,高高竖起就往那个肥头大耳的胖小子身上拍去。 胖小子被贺兰一嗓子吓丢了魂,手上的力气当场泄了一半,小豆子被他重重甩在墙上,哀嚎一声后四条腿狂甩直接往屋里钻去。 贺兰见状气上加气,手里的铁锹专往胖小子的屁股上拍。 别看胖小子长得胖,动作倒很灵活,狭小的院子里他一边辗转腾挪一边呜嗷喊叫着爸妈救命,愣是没让贺兰沾身。 贺兰也没真心想要打他,主要目的还是吓唬一下,所以铁锹哐当哐当一下下的落地,拍的大多都是胖小子身前身后的青石板地面,动静虽大,却不伤人。 没过多久院门忽然被人大力推搡,同时一个女人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大胖!大胖你咋样?里面的你听着,把我儿子打坏了我要你拿命赔!” 贺兰喘着粗气停下手,抹了把额头的汗水,给战战兢兢的蒋梅使了个眼色让她关门进屋。自己则把铁锹一扔,恶狠狠瞪了胖小子一眼,堂堂正正把院门打开来。 院门刚打开一条缝,一只粗糙大掌便伸进来抓住贺兰的领口,另一只手高高扬起招呼都不打就要照着贺兰的脸蛋扇下来。 贺兰早有准备,那女人刚摸到她的领口她的双手便已握牢了女人沉甸甸的胸脯,不等女人发力贺兰先下手为强,五指指尖内扣向下再向外一扯,登时就把来人疼得发出杀猪一样的叫声。 这样还不算完,紧接着她又抬起右腿,一脚便将疼得弯下腰来的女人踹出两米远。 亲妈来了,腰杆子硬起来的大胖正想告状,却没料到亲妈忽然神勇不在,一个照面的工夫就被贺兰踹了个四角朝天。大胖哪里还敢再造次,偷偷摸摸贴着墙根就想往外溜。 “你给我站那儿别动!”贺兰用狠厉的语气吓住想要偷溜的大胖,随后两手叉腰朝地上还没能从疼痛中缓过神来的女人狠呸一口,骂道:“有娘生没娘养的贱货!我呸!打量老娘这个外乡人是吃素的!” “村里老少爷们都注意啦!秦老二媳妇支使俩儿子上门偷东西!大家伙都看看啊!偷狗被我抓个正着!” 清早本应该是上班上学下地的高峰期,可就在贺兰一嗓子喊出来的瞬间,整条后街瞬间静得鸦雀无声,正打鸣的公鸡都被掐住了脖子。 贺兰耳聪目明,听到开门开窗的声音,知道有人暗中关注她越发肆无忌惮,扯着脖子喊道:“大家伙都出来评评理,当儿子的偷鸡摸狗,当妈的居然还帮忙撑腰,跑上门来欺负人!老天爷!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啦!” 喊完贺兰就地一倒,原地滚了两圈,当场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 忍痛从地上爬起来的秦老二媳妇被她这套操作直接震傻了,从来都是她不讲理,还真没有人在她面前胡搅蛮缠过,混不吝了三十年她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贺兰这样的对手。 第10章 主持公道 陈雪华曾说秦老二好赌,那么能跟一个赌鬼生出俩儿子的女人是什么德行贺兰心里多少有些预判。对待这种人她经验相当丰富,首先要知己知彼,其次先发制人,最后走她的路让她无路可走。 她在暗中观察秦老二一家两天,无意中发现秦老二的两个儿子似乎对小豆子始终“念念不忘”,贺兰想了想,决定先什么都不做,来一招请君入瓮。在自家的院子里人赃俱获,说什么、怎么说还不就凭她贺兰一张嘴。 至于有着混不吝的名声酷爱撒泼耍无赖的秦老二媳妇,好说,只要她敢露面就叫她知道知道什么叫做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秦老二媳妇肯定不愿意儿子头上落个偷鸡摸狗的罪名,于是回过神来张嘴就骂贺兰:“你个贱人!你个不要脸的是个男人你就勾搭,你连十岁的孩子都不放过,我儿子好端端地跳你院子里去干啥?肯定是你故意勾搭他!” 贺兰从平躺改为侧坐,一手撑着身体一手大力拍打地面,“老天爷你开开眼吧,替好人说句话,谁说谎你一道雷劈死她!我一个才来陈庄村几天的外乡人就这么叫本地人往身上泼脏水,还有没有天理啦!” “我冤枉啊!要死人啦!陈庄村人欺负外乡人,要活活把人逼死了!” 对于女人和女人之间的争吵,贺兰的心得体会是不争辩、打七寸以及上纲上线,当然如果有一副好嗓子更加事半功倍。 也是秦老二媳妇从来没遇到过贺兰这样不按牌理出牌的对手,她身上不仅没有任何外乡人的谨小慎微,那撒泼耍无赖的劲儿更是炉火纯青,张嘴就把一件偷鸡摸狗的小事上升到了本地村民欺生上面。 秦老二媳妇可没有半点集体精神,任凭贺兰怎么嚷嚷陈庄村人欺负外乡人,她都充耳不闻,一门心思专往贺兰身上泼脏水,骂出口的话那叫一个脏,相比之下茅坑都要干净三分。 然而有些事她无所谓,有人有所谓。 一个蹬着二八大杠、头戴解放帽的老人风风火火出现在路口,贺兰远远瞧见立刻收声,连天都不骂了,蜷缩在地上的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隔着有段距离村长就开始喝止秦老二媳妇:“大早上的你抽哪门子疯!我在地里都能听见你骂人的动静,能不能消停过日子?!” 车梯子放下来,村长来到贺兰身前,语气与刚刚的严厉截然不同,“姑娘你咋样?不要紧的话起来吧,地上怪凉的,当心感冒。” 一听村长的语气秦老二媳妇就知道要遭,回过味儿来她急忙辩解道:“村长叔,这回可不是我找事儿,我家狗跑她家去了,我们大胖去要狗她不给,还打我们大胖,你说这能是我的错吗?” 贺兰听话的从地上站起来,双手捂着胸口,仰起花猫一样的小脸,怯怯对村长说:“大爷,根本没这回事,我听见狗叫一出门就看见她儿子从墙上跳下来,我就吓唬了两句,可没动那孩子一根手指头。再说那狗是我的,她刚刚还污蔑我勾引她儿子。” “放屁!那狗是我公婆养的,我公公现在病了等着吃狗肉养身体呢!”秦老二媳妇愤愤低头吐了口唾沫。 “真是我的,我昨天跟人换的。”贺兰期期艾艾抹了把脸上不存在的泪水,模样要多柔弱就有多柔弱,“昨天一个小子把狗抱过来,跟我换了五块钱的辣片。” 说来也巧,贺兰的辣片在学生间大受欢迎,陈庄村的孩子们也在东郊小学念书,很多孩子都吃过。村长的孙子昨天刚跟他念叨过,说是卖辣片的就在陈炳忠家后院住,跟村长要五毛钱去买辣片吃。 更巧的是,村里的豆腐厂是村委会办起来的民营企业,最近一直半死不活的,然而昨天陈雪华忽然代自己家租客下了笔雪中送炭的订单,条状的豆皮儿她要五十斤,每天。 村长是抗美援朝退下来的老兵,在一些事情上敏锐度还是有的,当场便拉着陈雪华问东问西。夜里睡不着,他越琢磨越觉得陈雪华口中的租客说不定就是豆腐厂的福星,有必要见一见。 只是他万万想不到,跟福星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眼下这种情形。 一个是村里有名的无赖媳妇,一个是看上去柔弱可欺的姑娘家;一边是出了名的得理不饶人、没理也要搅三分,另一边讲话规规矩矩、条理分明,村长会站在谁那边自然不言而喻。 况且贺兰这边还多了一项“福星”的意外加成。 “二媳妇,差不多得了,昨儿个下午村里多少人都看见了,家明牵着条狗满大街跑,你们家俩小子在后边追。” “谁都知道这狗是狗剩养的,跟你没关系,回家去吧。” “咋就没关系了?”秦老二媳妇眼珠子一瞪,说道:“狗剩跟我公婆过,没有我公婆他都活不成还能养狗?现在我公公摔断腿了,吃他条狗还不是应该的。” 村长本来还想给秦老二媳妇几分脸面,没料到这人蹬鼻子上脸,气得他粗声粗气地说:“行,就算你说的对,可狗剩昨天把这狗换了五块钱辣片吃,换出去就是人家的了,你想要回去就得掏五块钱给人家。” 一条哈巴狗,扒皮去下水还没有十斤重,要她五块钱?疯了吧。 秦老二媳妇恶狠狠呸一口唾沫在贺兰脚旁边,骂了声贱人招呼两个儿子扭头就走。 母子三人走后贺兰畏畏缩缩扫了扫鞋尖,规规矩矩朝村长鞠了一躬,说道:“谢谢大爷主持公道。” “应该的,应该的,我是村长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村长面对贺兰时多少有些不自在,生怕因为秦老二媳妇这一通操作把贺兰得罪了。 贺兰故作惊讶睁大双眼,扑了扑身上的脏污,有些手足无措地说:“原来、原来是村长,我不知道,那什么,您屋里坐。” 村长就等她说这句话呢,于是从善如流进了院子。小院里一片狼藉,村长对横在院子当中的铁锹视而不见,转而对着院墙评论道:“院墙是有点低,难怪半大小子一抬腿就能上来。” 贺兰穿上蒋梅递过来的外套,顺手拿了个小马扎给村长坐,一边捋着蓬乱的头发一边给村长上眼药:“没办法,外乡人就是挨欺负的命。” 村长语塞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就听贺兰无知无觉一样对蒋梅说道:“妈,豆皮儿泡好了吧?给村长拌点辣片尝尝。” 昨天陈雪华从豆腐厂回来就兴冲冲跟贺兰交了底,说村长对她的订单很重视。如今解决完纠纷的村长上门做客,为的是啥贺兰心里大概有数。 调料是现成的,豆皮也是现成的,蒋梅简单拌了拌就端到村长面前。 村长夹起一筷豆皮入口,越是细嚼慢咽表情便越是享受,“怪不得我孙子想方设法骗钱要买你的辣片,这东西的确好吃。” 贺兰做辣片盯上的是小学生手里的零花钱,年逾六十爱喝几杯的村长却想到了下酒菜上面,这东西麻辣鲜香,作为下酒菜的话地位绝对不次于花生米。 学生手里才有几个钱,一天五毛钱就算家境富裕的了,顶天买个两毛三毛的辣片尝尝鲜。下酒菜就不一样了,谁家喝酒还不得准备个一盘半盘的,半盘辣片少说也得两三块钱,量大才能赚的更多。 村长一阵悸动,心脏仿佛流过一阵暖流,越发笃定贺兰就是豆腐厂的福星。 第11章 集思广益 这年头农民生活不易,赶上丰年一家老小省吃俭用还能有点余钱,赶上灾年不借钱过日子的人家就算家底殷实。 村长做了二十来年村长,老早就看出来了,要想富,种地绝不是出路。所以去年他才力排众议以村集体的名义在村里建起来一家豆腐厂,目的就是想为全村人谋个长远的福祉。 奈何做豆腐的门槛太低,村长又不是会做生意的人,所以豆腐厂虽然建起来了,但大多数做的还是本村人的生意,又是成本价,根本不赚钱。 豆腐制品倒是能赚些钱,刚建厂的时候豆皮、千张、豆干、腐竹甚至豆腐渣的销量都还算不错,可惜村里没有销售人才,大部分人的眼界还停留在赶集和早市上面。冬天一到犯懒的人一多,豆制品的销量便开始迅速下滑。紧接着开春了,人人都忙着下地种田,豆腐厂可不就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么。 贺兰手里这个辣片就不一样了,这东西既是孩子们的零食又是大人的下酒菜,目标人群众多,市场行情绝对差不了,村长跟他孙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所以村长打定主意后坦然相告,他想花钱买贺兰手里的调料配方。 贺兰淡定得很,先赞美了一通村长的德高望重,以及他一心为民的精神,然后话音一转,郑重拒绝了村长的要求。 “调料配方我是肯定不会卖的。”眼见着村长的神色有些萎靡,贺兰又接着说道:“不过看在您的面子上,我可以跟您合作。” 村长刚刚低落下去的精神立刻就是一震,忙问:“怎么个合作法?” “我出调料,您出豆皮,我再教您怎么卖,赚了钱咱们平分。” 村长神色犹豫,“豆腐厂是村里的,我一个人恐怕做不了主。” “没关系,我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才这么一说,别人问我还不搭理呢。您要是觉得行就回去跟村委会说一声,不行也没啥。”贺兰说着将盘子里剩下的豆皮装进塑料袋递给村长,笑盈盈说道:“您带回去给家里人也尝尝。” 先不说贺兰跟蒋梅正式开始卖辣片后销售情况是如何火爆的,单说村长,他是打从心眼里认为辣片是门好生意,于是回到村委会他便关起门来跟村支书、会计、妇女主任等几个主要干部开了个碰头会。 说是碰头会,其实情况更像是家宴,一个村里住着,大半人都姓陈,往上数五代都是一个祖宗,大家关起门来吃辣片可不就是家宴么。 吃完喝完,村长也把贺兰的要求讲了个明白。别人还在沉默,村支书率先开口说道:“不就是凉拌豆皮儿么,要啥秘方?谁家屋里的还不能鼓捣鼓捣,我看没必要整啥合作,一个黄毛丫头口气倒大,还想要一半利润。” 会计是村支书的远房兄弟,笑着附和道:“我看也是,以前是咱们没往下酒菜和零食这方面想,现在知道了,咱们自己配个调料不就行了,我看也没啥难度。” 其他人即使不表态,看神情村长也大概知晓了他们的态度,于是轻笑一声,慢悠悠将烟袋卷在旱烟杆儿上,说道:“行,那就听你的集思广益,村里凡是觉得能配出好调料的都伸一把手,咱们争取早点投产。” 领导班子太年轻有弊端是难免的,总免不了撞一撞南墙才知道回头,村长决定不再劝说。 另一边贺兰不急不躁,继续按部就班地摆她的小摊。 辣片仅用一天时间就在东郊小学打响了知名度,火爆程度几乎可以用疯抢来形容。贺兰原本打算每天做五十斤应该够卖,没想到还是低估了这个时代小学生们的消费能力,五十斤只是勉强够中午和晚上放学时间段卖,其他时间来买的人但凡稍微多一点,放学的学生们就买不到了。 这还是在贺兰习惯提前一小时出摊的情况下,商店老板告诉她,她不出摊的时候总有人去商店里打听她的去向。 并且商店老板还开玩笑似的提议,不如就将辣片放在他的店里寄卖。 他好意思张口贺兰就好意思拒绝,一句做得慢来不及供货就把老板打发了。寄卖,什么叫寄卖?意思是让贺兰把辣片放在他店里卖,先货后款,还不是白帮忙,暗示让贺兰分他点辛苦费就行。 明显是占便宜没够,贺兰哪里会跟他合作。租他门口这块位置是不得已而为之,有其他选择她肯定立马就跑,才不跟这种满心满眼全是算计的人打交道。 她评论商店老板:“心里没数,拿别人当傻子。” 转回头心里有数的人就出现了。 中午放学时间段,消失好几天的秦家明忽然不声不响地出现,默默帮忙撑塑料袋。晚上也是一样,不过跟中午不同的是,贺兰收摊之后秦家明就火急火燎地跑了,等贺兰蹬车回到家,发现他正窝在陈家后门旁边的石头上写家庭作业。 “我想看看小豆子,还,还有话想跟你说。”秦家明收起作业本,怯怯对贺兰说道。 小豆子急得在院子里咔嚓咔嚓挠门,两扇院门中间的缝隙原本足够它挤出来,至于它为什么没挤出来……贺兰打量秦家明几眼,说道:“进来吧。” 把小豆子高兴的,两条前腿扒着秦家明不放,用两条后腿走路。 “还没吃饭吧?家里有剩饭,我去给你热一热吃。”蒋梅进了门就直奔灶间,围裙一甩就开火。 贺兰进屋端起茶杯猛灌了一杯凉水,不咸不淡地问秦家明:“什么事,说吧。” 秦家明捻着小豆子头顶的一撮黄毛,下定决心一样说道:“我想跟你批发点辣片在学校卖。” “哟,小小年纪就学会当二道贩子了。”秦家明没有注意到,贺兰嘴上虽然刻薄,眼神里却满是欣赏,“你今年多大?念几年级?” “十二了,小学五年级。”想到些什么,秦家明补充道:“九月开学读初中。” “家里能让你上初中?”贺兰上上下下打量秦家明。 “够呛,所以我才想自己赚学费。”秦家明忽然矮身蹲下,将小豆子抱在怀里,讷讷说道:“我们老师说小学毕业没人要,再怎么也得有个初中文凭才能出去打工。” 贺兰眼里的欣赏又重了几分,“你二婶跟你堂弟来我这儿闹了一通你知道吧?” “知道,我刚才偷摸把她家玻璃砸了。” 贺兰心里不由得一阵熨帖。 第12章 二道贩子 十二岁的半大少年满脸青涩,头顶是鸡窝一样乱糟糟的头发,下身穿一条破口露肉的裤子,上身的衣服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也就一张脸还算干净。 难为来摊上买东西吃的人看见他这副尊荣还能心甘情愿掏钱。 “你有钱?” “没钱。”秦家明又用那种垂头偷瞄的姿势去看贺兰,紧了紧怀里的小豆子,说道:“你不是跟人说我用小豆子跟你换了五块钱辣片么,小豆子给你了,我还没收到辣片呢。” 贺兰笑起来,“你这消息可够灵通的。” 秦爷爷还没出院,秦奶奶在病房里陪护,家里只剩秦家明和满院子鸡鸭马狗,当家做主的人自然变成了秦老二夫妻。先前小豆子没抓住反倒让贺兰给闹了一通没脸,秦老二媳妇便把气都撒在了秦家明身上,见面就骂抬手就打,根本不给他饭吃。 秦家明天天放了学就去医院,赶上爷奶有剩饭他就凑合吃一口,没有他就去医院食堂的泔水桶旁边捡别人的剩饭,别说,比家里吃的丰盛多了。 只有夜深人静时他才会跳墙回家,在冷冰冰的床上对付一夜。 下午他得到贺兰被欺负的消息时心里一急,放了学马不停蹄跑回家,拎着把锄头就把二叔家玻璃全砸了。 “这么点年纪,你说你图什么呢?”贺兰感慨道,“回去跟你二叔二婶好说好商量,大不了挨一顿打,起码以后不愁吃穿,你看看你现在,跟叫花子似的。” “宁可当叫花子我也不去给他们当狗。”蒋梅端了满满一海碗蛋炒饭给秦家明,秦家明恭敬地接过来,低头一阵猛扒,含着饭口齿不清地说:“我非要让他们看看,离了爷奶我也能养活自己。” 贺兰心里又是一阵痛快,不怕人穷就怕志短,只要有这口志气撑着,贺兰笃定秦家明以后大小是个人物。 于是她说道:“行,就按你说的,明天我给你拿五块钱辣片。” 没想到秦家明得寸进尺,笑嘻嘻说道:“姐,那你能不能再借我五块钱?” “你借钱干啥?” “你那辣片在学校里不方便卖,我准备买点那种塑封袋,回家自己封口。” “怎么封?” “可简单了,把锯条在蜡烛上烧热,然后在封口上面一烫就能把塑料袋粘住。” 贺兰还真没有过这种生活经验,听秦家明说的挺像那么回事儿,便痛快拿了五块钱给他,第二天腌制好的各种口味辣片也给他装了许多。 按照一片一毛钱的价格来算,贺兰拿给秦家明的辣片少说也有七八块钱那么多。 秦家明当场想说些感谢的话,不料却被贺兰打断,贺兰告诉他:“二道贩子就是批发商,进货价按理来说就是比零售价要低。” 秦家明听着贺兰邦邦硬的话,心里却软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是个周日,秦家明在家里摸索着将辣片分装成小包,总共有两种包装,一种四毛钱五片,一种两毛钱两片。 周一上学的时候他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去了学校,在班级里一露面就吸引了绝大多数同学的目光。 无他,自从秦爷爷住院秦家明就成了没家的孩子,小人儿一个造得要多埋汰有多埋汰,但周一这天出现在班级里的他却久违地恢复到了以往的干净模样。 贺兰提醒过他,卖吃食的人必须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索,这样才能让买家心无芥蒂,否则他那些辣片绝对会砸在手里。 秦家明对贺兰无条件的信服外加言听计从,破了洞的衣服裤子他拜托蒋梅帮忙缝补,又趁阳光好将脏了的衣裳一股脑洗了。甭管洗的干不干净,反正他学着秦奶奶的样子洗完都晾出来了。 就是不知道哪个脏心烂肺的看他不顺眼,第二天一睁眼晾衣绳上的衣裳全被人泼了粪。好在蒋梅那里刚补好的衣裳是干净的,于是秦家明就穿着一身虽然打着补丁但却干干净净的衣裳来学校做二道贩子了。 课间时间老师刚走,秦家明就将他的书包哐当一下砸在讲桌上,开始卖力向同学们推销他的辣片。 “我跟校外卖辣片的兰姐是同村,从她那里进的货,不信你们去问。” “我这个便宜,大袋的四毛钱五片,小袋的两毛钱两片。” 同学们蜂拥而来,围着秦家明挑挑拣拣问长问短,秦家明一律微笑着耐心回答。 “四毛钱五片多划算,相当于白送一片呢。” “吃不了那么多你就买两毛钱两片的,吃一片还能送别人一片,两个人合买也行啊。” “你去外边排队得多长时间才能买到?我送到你手里一片才赚你一分钱,你排队的时间还不值一分钱吗?再说我这还有包装袋呢。” 本来对他的粗糙包装略显嫌弃的同学们闻言觉得很有道理,纷纷慷慨解囊大快朵颐。 一上午总共有三节课间十分钟,秦家明的辣片小贩名声便已在自己年级里打响了。等到中午放学时贺兰再帮他一宣传,下午的课间时间秦家明足不出户就已经能大卖特卖。 七块钱的辣片他花了半天时间销售一空,净赚三块,高兴得他跑到贺兰面前炫耀,声称再有三天时间他就能赚够小豆子的赎身钱。 贺兰很不高兴,这孩子想一出是一出,当初说把小豆子放过来养几天,后来又顺水推舟说是用来换辣片,现在见到回头钱了还想给小豆子赎身,小豆子走了谁给她抓老鼠? “小豆子在我这儿是死契,没有赎身一说。”贺兰不近人情道。 秦家明一脸迷茫加震惊,不过他立刻帮贺兰找到了留下小豆子的理由:“也是,小豆子跟你比跟我过得好,在你这儿安全,我还能时常看见它,留下也行。” 蒋梅把小豆子身上脏污板结的毛给剪了,又用洗发膏给它洗了个喷喷香的澡。一个多礼拜喂下来,小豆子原本瘦骨嶙峋的身板日渐圆润,整个狗肉眼可见的年轻不少,可见贺兰家里伙食不错,搞不好比秦家明吃得还好。 秦家明虽然赚到了钱,但秦爷爷在病床上躺着,家里有出无进,他恨不得将赚到的每一分钱都拿去医院孝敬给爷爷奶奶。所以在吃方面他还在坚持之前的习惯去医院食堂捡剩饭,实在饿得受不了就买两个馒头,蹭一点辣片上的调料,吃得也很香。 蒋梅时常偷摸给秦家明开小灶,还提过叫他放学后来家里吃饭的事。蒋梅做饭手艺不错,蛋炒饭尤其好吃,但秦家明心里明镜儿一样,为了能跟贺兰长期合作,有些事他绝对不能得寸进尺。 梅姨是个老好人,兰姐可不是。秦家明总感觉贺兰眼里不揉沙子,心也硬。他生怕因为一口饭把贺兰得罪了,断了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长远财路。 哪个多哪个少呢,所以秦家明虽然跟蒋梅亲厚,但一直非常守本分,不越雷池一步。 第13章 礼尚往来 秦家明的事村委会当然也有耳闻,村长便想着去学校打个招呼,可能的话他想让学校多照顾照顾秦家明,有些费用能免就免了吧。 没想到去了学校才发现,学校的教职工们都知道秦家明在课间卖辣片的事,碍于他的家庭情况,校长亲自发话不许任何人过问,全当没看见。 学校把事情做到这个份上,村长再无二话,立正给校长敬了个军礼。 出了校长室,村长在操场上遇到自家的两个孙子,两个皮猴儿扯着他泛黄的军装要钱买辣片。 “秦家明卖的辣片比外面便宜,四毛钱给五片,爷爷你给我们四毛钱,我们一人吃两片,剩下一片给你。” 村长一边掏钱一边笑着问:“你奶奶不是也做辣片了,怎么,不好吃?” 两个皮猴儿争先恐后回答:“没有外面卖的好吃,让奶奶以后别做了。” 孙子买来辣片跟爷爷分享,村长嚼着奥尔良甜辣口味的辣片直咋舌,难为贺兰怎么配得出这种口味的调料,甜和辣也能放在一起?别说,滋味儿确实不错,难怪小孩子们喜欢。 望着马路对面正在支摊的贺兰母女两个,村长咽下口中的辣片,心说有些事是时候催一催了。 村委会再次大摆宴席,长条桌上依旧摆满了盘子,每个盘子里都是各家厨房里献计献策出来的辣片。 之所以说依旧,是因为自从村委会决定豆腐厂自制辣片,大半个月的工夫这种辣片席已经不知道开过多少次了。 为了做出可以跟正牌辣片相媲美的仿制品,陈庄村几乎有一半的妇女都被动员了起来,村委会直接发话,选中的有奖,年底还能有额外的分红。 见钱眼开么,人之常情。只是这钱看起来容易赚,实际操作起来却难上加难。每次都有人把自己的辣片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有的味道确实也不错,但不能跟贺兰出品的辣片比,一比就相形见绌了。 有段时间辣片销售火爆,贺兰开始以为是秦家明帮忙打开了销路,殊不知是陈庄村村民安排自己家孩子去她那里买样品,回到家试着如法炮制。 以至于后来仿制的辣片还没影儿呢,正牌辣片倒已经在陈庄村悄悄畅销起来。到后来经常有人上门主动购买辣片,下酒的居多,哄孩子当零食的反倒是少数。 辣片这东西价钱不贵,但滋味确实美妙,当下酒菜绝对拿得出手。还有人开发出新吃法,买的时候多要一勺卤汁,回到家往里面加些黄瓜木耳凉拌,清爽又解腻。 于是很快,那些开始还卯着劲要跟贺兰一较高下的妇女们慢慢失去了信心。不是在厨艺方面自叹不如,而是她们不得不承认术业有专攻。就辣片这个东西来说,谁的手艺都比不过贺兰。 这一次村委会的辣片席属于决赛,呈上来的都是过五关斩六将留下来的希望之星。为了公平,还请了许多村里老少前来品评。 总计八盘菜,每个评委手里三颗花生,喜欢哪盘菜就往哪盘菜前面放一颗。不多时比赛就出了结果,得票最多的菜前面堆了满满一捧,其次是十几颗和零星几颗。 村支书老怀大慰,兴奋道:“我们村还是有能人的嘛,10号是谁家做的?”他扭头看向一旁做记录的会计。 会计捧着记录张口结舌,好半晌才说:“村长临时拿过来的。” “是大娘做的还是哪个嫂子、弟妹做的?”村支书兴致盎然追问。 村长慢吞吞吸了一口旱烟袋,在烟雾后面眯起眼睛狐狸一样笑道:“贺兰做的。” ------ 贺兰当然也听说了村里争相做辣片的事,小孩子的嘴从来都不严,但她根本不以为意。调料的配比是她上辈子总结多年经验后才得出来的,怎么可能被人轻松仿制。 与其担心被人超越,她更愿意将心思放在跟秦老二一家斗智斗勇上面。 自打上次因为小豆子结了仇,秦老二家两个胖小子经常偷摸使坏,趁人不备往贺兰院子里扔些死猫烂耗子之类。 有一次被贺兰抓到现行,直接揪着俩孩子的耳朵闹到秦老二家,当着左右邻居的面跟秦老二夫妻当面锣对面鼓地骂起来,秦老二夫妻俩加在一起愣是没骂过贺兰一个人。 当然其中也有秦老二不屑于跟贺兰一个姑娘家吵嘴的缘故,他总觉自己在村里大小算个人物,跟个黄花大姑娘吵架掉份儿。 如果说秦老二多少还要些脸,那么他媳妇估计连脸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一连两次没有在贺兰身上讨到半分便宜,她好像彻底失去了理智。 死猫烂耗子并不常见,哪有人的屎尿来得方便,她教唆两个儿子专门在贺兰门前拉屎撒尿。 若是赶上哪天她心情好,夜里还要去茅房舀一勺“陈酿”装进塑料袋,专门照着贺兰的窗玻璃扔。你不是摆摊卖吃食么,我就让你院子里变得跟粪坑一样,看谁还敢买你的东西。 秦老二媳妇恶毒到这个地步,贺兰当然不会惯着她。她的字典里就没有忍气吞声四个字,隔夜报复回去她都嫌自己窝囊。 何况秦老二媳妇的仇人可不止她一个,她还有秦家明这个“内贼”做帮凶,两人一拍即合,联起手来祸害秦老二媳妇不在话下。 上辈子做小叫花子时的贺兰肚里没油水,馋肉的时候只能自力更生,她不屑于偷,于是便主动跟一个喜欢打鸟的闲汉学了一手打弹弓。都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上辈子老天爷真的把鹰的视力赐予了她,因此百步穿杨对于她来说不过是小意思。 这辈子虽然借尸还魂,但本事居然没落下,足够她自保兼反击。 但凡哪天院子里遭了殃,半夜贺兰就跟秦家明心照不宣地来到秦老二家后墙不远处。秦家明负责放风,贺兰掏出弹弓朝电线杆上秦老二家的电表箱射出两颗铅丸。 第一颗打碎电表箱外壳,第二颗嵌在零线和火线之间,一阵火花带闪电后灯火通明的秦老二家瞬间黑灯瞎火。 秦老二不仅爱赌,他还在家中聚赌,每场都有抽成,不然她媳妇怎么会对他赌博的事大力支持呢,当然是因为有钱赚了。 正所谓礼尚往来,你不让我好好做生意,我也不能让你轻松赚抽成。被贺兰这么几次三番祸害下来,秦老二家这个地下赌坊的热度很快便凉了下来。 秦老二媳妇心知肚明肯定是贺兰搞的鬼,奈何她没有证据,只能抓着自己男人想办法。 就在秦老二犹豫要不要找机会好好教训贺兰一顿的时候,村里人忽然开始对他们一家有了颇多意见。 第14章 第一次合作 贺兰跟秦家斗得有来有回且总的来说站在上风,蒋梅也从一开始的胆战心惊逐渐过渡到淡然处之。面对院子里时不时的污糟两个人都没有太大的情绪反应,收拾干净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活着哪有容易的。 她们不当回事,来买辣片的村民不乐意了。豆腐厂准备做辣片就是源于贺兰的消息早就在村民中间传得沸沸扬扬,更别提大家伙买她的辣片就是为了仿制她的口味了。 村委会传出来的小道消息说,村长想让豆腐厂跟贺兰合作做辣片,村支书想自食其力,两方僵持的结果就是先动员村民集思广益,成功了当然好,不成功还是得跟贺兰合作。 有那脑子机灵的私底下就说:“村委会那边的辣片一直没啥进展,估计到最后还是得跟贺兰合作,秦家现在对人家进行打击报复,那不就是在得罪财神奶奶么?” 贺兰的辣片生意有多红火陈庄村村民有目共睹,家里有在豆腐厂上班的能够明确给出贺兰日渐增多的进货量,有孩子在东郊小学念书的体会更加多多,看一看缺爹少妈的秦家明在学校有多受欢迎就知道了。 另外豆腐厂那可是整个村集体的产业,要真能靠贺兰把厂子做大做强,年底分红说不定也能像电视上那些明星村集体一样,实打实地发钱。 所以逐渐就有能跟秦老二和他媳妇说得上话的人主动上门,劝他们夫妻得饶人处且饶人。秦老二先开始还嘴硬非说要给贺兰一个教训,随着来劝的人越来越多他心里也开始划魂儿。 某天下午贺兰收摊回家,隔着老远就看见后门处有人在施工。走近一看不仅院墙高出一截来,上面还插满了酒瓶碎片,并用带刺的铁丝网又加高了三十厘米做防护。 人群中正在指挥施工的赫然正是村长本人。 贺兰第一反应是豆腐厂的辣片试验看来终于有了结果,第二个念头便是这回秦老二家应该能彻底消停了。 村长诚意满满,贺兰又欣赏他的为人处世,所以虽然迟了将近一个月,但双方的合作意向还是一致的。 贺兰跟村长谈合作的过程十分愉快且顺利,但她没想到转天去村委会签合作协议的时候却出了岔子。她以为村长行事如此务实,村委会的工作作风也应该差不到哪里去,哪知刚落座就被村支书来了个下马威。 年富力强的村支书端着个搪瓷缸登场,一露面便先声夺人:“有些事我觉得小贺你需要知道一下,在刚刚结束的八届人大一次会议上,咱们党中央和人民政府……” 要不是贺兰家里摆着个二手收音机没准真就被他糊弄住了,话说的那么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重复背诵一遍播音稿罢了。 八届人大一次会议4月27号才结束,满打满算不过一个月,什么重要指示传播得如此迅速,这么快就下达到了十八线小城的农村? 在村长借故给村支书倒了两次水、甩过去一包烟后,村支书终于结束了他的背诵,来到了“图穷匕见”的关键时刻。 “所以咱们必须得听党的话,走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路线,你那个什么合作协议看起来可没有一点儿社会主义的样子啊。” 好家伙,这条精神够久远的,十年前的事了。整这套形式主义又上纲上线的,说一千道一万不还是觉得她平分利润的条件过分么。 村支书这话一出口村长顿时满面通红,明显不知道他会突然整这么一出。 贺兰给村长面子才一直乖乖坐着聆听教训,一看村委会内部并没有达成共识,那这合作也就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于是她站起来恭恭敬敬对着村支书鞠了一躬,说道:“您说的对,我回去好好反思反思。” 说完她拔腿就走。 会议室内几名村干部都没料到她恭敬的态度下居然是如此雷厉风行的决绝,说走就走,一时之间都愣在当场。 村长在追出去之前回身对村支书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啊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待他走出村委会大门,村支书悠悠喝了一口茶,说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走着瞧,总有她回头的那天。” 村长一口气追贺兰到家,进门就开始连连道歉。 一名尸山血海里走过来的退伍老兵,胸口上时刻别着自己的军功章,贺兰无论如何也不敢让他低头道歉,安抚村长道:“买卖不成仁义在,您放心我没有怪罪您的意思,对咱们村委会也没有怨言。” 这是怪罪和怨言的问题吗?这明明是个别人置集体利益于不顾大搞官僚主义。有什么话事先不说,非要等到板上钉钉的时候出尔反尔,成功了显得他这个话事人深谋远虑,失败了损失的又不是他个人的利益。 在村长看来还是撞南墙次数太少的缘故。 在贺兰这里村长连续两回没脸,实在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草草又说了两句对不住便走了。 贺兰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买卖成不成自有天意,一味强求反倒显得她上赶着,顺其自然就好了。 但是贺兰承诺不怪罪村长、不埋怨村委会,可没说自己待见那位酷爱打官腔的村支书,这人搅合了自己的买卖,没道理不给他点颜色看看。 正好你不是认为我不够格上桌跟你一起吃饭么,那我就让你看看我自己做的饭有多香。 贺兰决定扩大辣片的生产和销售规模。 先前她跟陈雪华定过条状豆皮的货,后来碍于村委会要自食其力,豆腐厂生怕自己这边难产贺兰那头却顺产出一个二胎,所以一直没给她供货。 现在一拍两散了,豆腐厂又上赶着拜托陈雪华帮忙问问贺兰还要不要条状的货,要多少有多少。 贺兰言笑晏晏地告诉陈雪华:“用不上了。” 豆皮的口感哪里比得过牛筋面,姑奶奶这就给辣条进行升级换代。 相州县市面上还没有出现牛筋面这种东西,贺兰认真回想了一下上辈子的经历,没记错的话牛筋面最早应该出现在隔壁某平原大省的省会城市,距离相州并不是很远,坐火车也就大半天时间。 贺兰叫来秦家明,拜托他在自己外出之后先搬来家里住。她倒是不担心蒋梅的人身安全问题,毕竟有村长的面子在,但她深深觉得蒋梅需要一个寄托。 这个寄托并不是她私下里给儿子立牌位,并早起晚睡从来不忘三炷香就能轻易解决的。贺兰不希望蒋梅一直沉湎于过去,她既然将她带了出来,自然希望她能够往前看,朝前走。她认为死人做不了活人的精神寄托,只有活人才行。 除了安排秦家明住进家里跟蒋梅做伴儿,贺兰还想了个办法,她在临走前买了一兜蒋梅爱吃的杏子,告诉她最多三天,三天后杏子吃完自己就该回来了。 蒋梅把杏子平均分成三份儿,每天收了摊回到家先吃杏子,认认真真数着吃,生怕漏下哪一颗贺兰就再不回来了。 三天后的傍晚,院门口忽然传来汽车引擎声,贺兰终于如约回来了。 第15章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秦家明兴冲冲上前帮忙卸货,一个用力险些仰面摔倒,直起身来才发觉手里的编织袋并不如何沉重,难怪贺兰轻轻松松就能搬动。 他打开一袋细看,里面是一条条小臂长短乳白色的条状物,比豆皮厚实一些,重量却相差无几。上手一搓哗啦啦乱响,还是硬的。 “这东西也能做辣片?”秦家明一脑门子问号。 “比豆皮做的好吃多了,还便宜。”贺兰信心百倍地回答。 晚饭贺兰便做了牛筋面的辣条给蒋梅和秦家明尝鲜,秦家明越吃越激动,恨不得马上就撂下筷子现场生产升级换代后的辣条。 贺兰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告诉他:“来得及,明天周日你一早就过来,第一批货先给你,不是想去少年宫碰碰运气么,我支持你。” 秦爷爷有一辆老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十二岁的秦家明早已能够娴熟的上下车了。因为贺兰十分笃定辣条会在少年宫畅销,所以秦家明将自行车收拾得比自己还利索,把蒋梅连夜编出来的大塑料筐在后座上绑好,装满辣条,大清早就信心满满去了少年宫。 贺兰说少年宫的孩子们应该没有几个吃过辣片的,最好搞一下试吃,就像她当初在东郊小学门口那样。 秦家明听劝,但他实在不是个大方的人,家境的缘故总有些舍不得,所以他准备的试吃品最多不过一厘米,还只有浅浅一小袋。 “你这就别叫辣条了,我看改叫辣丁更合适。”贺兰掀起眼皮寒碜孩子,抢过菜刀和辣条嘁呲咔嚓切了一大把放在塑料袋里,根根都有小指那么长,“拿去,试吃品不收你钱。” “不是,我不是心疼钱。”秦家明小脸通红,急忙辩解道:“你的东西也不是白来的,谁的钱不都是钱么。” 那不还是心疼钱的意思么?贺兰白他一眼,看看时间催促道:“赶紧走吧,要不我怕你卖不完,还有你记住,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能去少年宫的学生手里零花钱肯定多,你对人家抠门人家肯定对你也抠门。” 秦家明一路上都在念叨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句话给自己打气,到了少年宫门口停下车就开始一边吆喝一边忍着心疼散财童子一样推销试吃。 头天贺兰回来的晚,今天上午才做出的辣条根本来不及封装,所以秦家明筐里的辣条都是散装的。 散装也有散装的好处,塑料袋封口的那种一般买的时候学生都说要几毛钱一袋的。编织筐上的塑料布一掀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或是红彤彤或是黄澄澄的散装辣条,视觉上就能带来极大的冲击,轻松就使人的食欲变得贪婪。 更别提试吃品残留在口腔里的余味久久不散,还有扑鼻的香味刺激。这个时候秦家明再殷勤地问上一句喜欢哪种口味、想要几根,大多数孩子都会顺着他的话多买上几根。 二八大杠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少年宫门口的小贩们看得目瞪口呆。他们这些人春夏秋卖汽水冰棍,冬天卖烤红薯和玉米,多少年的稳当买卖了,没想到有一天会被个孩子抢了风头。任凭他们怎么吆喝,等着买辣条的孩子们愣是头都不回一下。 两个年轻一些的后生气不过好好的买卖被搅合了,挤进人群踹了自行车后轮一脚,喝道:“都他妈别买了!” 孩子们一静,纷纷后退两步看情况,自行车周围立刻空出来一片地方。 秦家明身手矫健地扶住编织筐,抬眼看着面前比自己高出许多的两个男人,紧张地笑了笑,“哥,有事啊?” “事儿大了你知道吗?谁让你来这儿摆摊的?交卫生费了吗?跟城管打过招呼吗?” 秦家明心中一惊,怯怯说道:“没有,我去年来卖过甜杆儿,没听说有啥卫生费呀。” “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啥都不知道就出来摆摊卖货,都跟你这样投机取巧那我们这些老老实实交钱卖货的不就是傻子了?!” “说那些干啥,没交钱就赶紧走,不许在这儿卖。” 秦家明才开张,正打算大展宏图呢就来人撵他,他怎么可能会走,情急之下他忽然想起临出门前贺兰教他的应对这种情况的办法。 “我,我就想卖点钱给我爷爷交住院费,他摔断了腿在医院里等着钱救命呢。大哥你们行行好,让我卖完这筐再走行不行?求求你们了,我真是等钱救命,不然也不会大老远从东郊小学跑到少年宫门口来。我给你们跪下磕头,磕头行吗?” 贺兰说膝下有黄金的那是男子汉,在没长成男子汉之前膝盖骨软一点不是毛病,关键时刻不仅能救命,还能赚钱。 秦家明行动迅速,不等两个后生反应过来噗通一声他就跪地开始磕头,一边磕还一边求情。 两个年轻后生虽然在社会上混过,但绝对想不到会被一个看起来才十岁出头的孩子如此老辣地摆了一道。 秦家明今天出门特意穿的是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衣服的关节和袖口处都打着同色系的补丁,磕头的时候后衣领子翻开,俨然已经被磨毛了。 来少年宫上课外班的孩子就没有家境不好的,别说见识人间疾苦,很多孩子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穿打补丁的衣服。 怎么会有人为了一毛钱一根的辣条给人磕头呢?他那么瘦,眼睛那么大,是不是平时连饭都吃不饱?对比之下自己一出手就是五毛一块钱的零食,是不是正应了那句古诗: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孩子们心里顿时非常不是滋味儿。 两个年纪稍大一些的女孩不约而同迈出步伐,一人拉住秦家明的一条胳膊,义愤填膺地说:“起来!不要给他们磕头!” “就是,都是摆摊卖货的,你卖你的他们卖他们的,你凭啥跪!” 有年长的带头,其他孩子们纷纷开口加入讨伐阵营,一张张愤世嫉俗的小脸朝向鹤立鸡群的两个年轻后生,七嘴八舌说得好不热闹。 “你们是嫉妒人家卖的好吧?” “肯定是,我认识他们,一个卖汽水一个卖茶叶蛋,买卖做不过人家就跑来撵人。” “这么大人欺负小孩儿!” “欺负小孩儿!欺负小孩儿!都来看大人欺负小孩儿!” 两个年轻后生万万想不到不过是想撵个抢生意的愣头青,却好像捅了马蜂窝一样,被夹在人群中间群起而攻之。 要是一两个小毛头吓唬吓唬也就完事了,偏偏是一群,能吓唬住才怪。 何况两人胆子再大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惹不惹得起这群少爷小姐们,所以平时蛮横的两个后生站在原地任那些小毛头们喷唾沫星子,看上去很是有些滑稽。 其中一个横惯了的脸上挂不住,脾气一上来张开两只手抓住自行车上的编织筐,对秦家明喊道:“你走不走?不走我现在就把东西给你砸了!” 人群中有人喊道:“你凭啥砸人家东西?少年宫是你家开的?” “我管谁家开的!我说不让他在这儿卖他就不能卖!” 秦家明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编织筐不松手,左顾右盼正在思量惹不起躲得起,实在不行带着这些买主去远一点的地方支摊继续卖。 忽然就听身后一道稚嫩的声音高声喊道:“少年宫我家开的!我让他在这儿卖!” 人群瞬间又是一静,大大小小的脑袋纷纷转头向后看去。 只见围墙边站着一个背唐老鸭书包的小男孩儿,嘴角还挂着辣条汁,一手隔着塑料袋抓着一把辣条,另一手抓着一个老人的衣角,看上去满脸稚气,。 “我爷爷是少年宫馆长,少年宫就是我家开的,是不是爷爷?” 人群中间的少年宫老馆长闻言嘴角不由得一抽。 第16章 傻眼 什么卫生费、跟城管打招呼不过是用来骗骗小孩子的说辞,别人不知道馆长怎么会不知道。 被自己孙子推出去做出头鸟的老馆长皱眉看两个年轻后生,严肃说道:“以大欺小,不像话。” 两个年轻后生急忙灰溜溜从人群中挤出去,孩子们立刻爆发出胜利的欢呼。 馆长的孙子高举着手中的辣条扯着脖子对秦家明喊:“我就说少年宫是我家的吧,以后辣条你随便卖!” 馆长不满地扯了扯孙子的手,转头和蔼的对秦家明说道:“少年宫不收卫生费,也不用跟任何人打招呼,只要东西干净卫生,谁都可以来卖。” 秦家明本来提心吊胆地演着戏,后来却被孩子们的热情和真心感动到眼眶通红,他抓起一把辣条就往小男孩的塑料袋里塞,“谢谢,请你吃辣条。” 这回他应该够大方了,小男孩激动得直跳脚。 其余声援他的同学秦家明也没有忘记,凡是买辣条的他一律多送一根。 同学们心地善良,没有忘记秦家明赚钱是为了给爷爷治病的事,免费送的辣条一一收下,钱也一分都不少的给他。 门口发生的事也传进了少年宫里,正逢下班时间,在看到带头给孙子买辣条的馆长时,员工们纷纷驻足,都愿意追随老馆长的步伐,或多或少地买些辣条支援勤工俭学的学生。 整整一编织筐的辣条,保守估计怎么也得有三四十斤,秦家明不到下午四点钟就卖了个干干净净。 蒋梅给他做的围裙正中央有个带拉链的钱袋,钱袋里鼓鼓的,秦家明骑着自行车回家,路上隔一会儿就摸一下,嘴角的弧度就没落下过。 进村时秦家明把自行车铃摁个不停,清脆的铃声撒了一路。村民都知道他从贺兰那里批发辣条在学校卖,此时看他那模样就知道今天的买卖绝对红火。就是不知道这大周末的,他一个孩子把辣条卖去了哪里。 村长叼着旱烟袋坐在路口的石头上,眼瞅着秦家明兴冲冲推着车进了贺兰的院子,说道:“好东西从来不愁卖。” “兰姐!卖了!全卖了!我卖了好多钱!”秦家明将自行车往墙边一靠,疯了一样冲进屋子里。 贺兰昨天长途跋涉回来体乏还没缓过劲儿,正躺在床上补觉,闻言半睁开眼睛问道:“卖了多少?” “不知道,我还没数。”秦家明急忙去解身上的围裙,越急越出错,生生把活扣给拉成了死结,他索性不解了,把钱一股脑掏出来摆在饭桌上,献宝一样眼睛亮晶晶地说:“看,这么多,得有五十块吧?” 他平时在东郊小学卖辣片也不少赚,多的时候一天能有十块钱呢,这里毛票这么多,肯定有五十块。 贺兰闭上眼睛懒洋洋发话:“数完告诉我。” 秦家明开始在饭桌上排兵布阵,按照面值先将纸币分类,每数完一个面值就在纸上记下金额,全部数完再相加。 最后得出的金额高达六十七块,他算了好几遍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把钱重新数了三遍,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六十七块,六十七块呢兰姐。”不知道具体金额的时候秦家明还在大呼小叫,知道了反倒不敢高声语,恐惊美梦一样。 贺兰睡眠质量不错,秦家明数三遍钱的工夫她已经沉沉睡去。嘴巴微张,甚至还打起了轻微的呼噜。 秦家明守着满桌子的毛票,望着床上熟睡的贺兰,心里鼓胀胀的全是成就感。 屋外传来说话声,不一会儿蒋梅伴着陈雪华走进屋来。 陈雪华看见满桌子的钱当时就是一愣,笑着说道:“家明回来啦,看这情形钱没少赚吧?” 秦家明按捺住要跟蒋梅邀功的冲动,淡定地收拾钞票,回道:“不全是我的,兰姐累了,顺便让我帮忙数一数。” 人不大,心眼儿不少,还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呢,陈雪华忍不住腹诽。 满桌子的钞票实打实地扎进了她的眼睛里,那么多,可见无论是贺兰母女还是秦家明这半个野孩子,凭着辣片都没少赚钱。 自从贺兰跟豆腐厂的合作吹了,她只从豆腐厂买过一百斤豆皮。按照贺兰以往的销售速度,豆腐厂早早就为她准备好了下一批的货。怎料时间到了贺兰却迟迟没有动静,陈雪华打听后才从蒋梅口中得知贺兰去外地进货了。 “她说豆皮做的辣片口感一般,她买质量更好的去了。”蒋梅当时按照贺兰的吩咐这样对陈雪华说道。 转头陈雪华就把话带到了豆腐厂,厂里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名员工纷纷傻眼。 豆腐厂的领头人是妇女主任,她心急火燎地跑去找村支书支招,“你不是说贺兰不可能舍近求远吗?你看看,她连外省都敢去,还有啥不能的。” 牛筋面的送货车进村时正赶上晚饭时间,后趟街的邻居们可都看见了,车牌号是外地的,连司机的口音都是。 村支书怨妇女主任沉不住气,端着搪瓷缸子四平八稳地说:“进货是进货,她得能卖出去才算,她那辣片要不是用咱村的豆皮能卖那么好?等着瞧吧,好戏在后头。” 村支书敢这么说也是有所依据的。陈庄村的地下水水脉与众不同,老早就有地质队来勘探过,说是富含多种什么什么素和矿物质,对人体有好处。所以陈庄村做出来的豆腐格外嫩也格外香甜,要不怎么人人都会做豆腐,只有陈庄村能办起豆腐厂来呢。 虽然豆腐厂现在是半死不活的状态,但是东郊一带村镇出去打听一下就知道,陈庄村的豆腐绝对是叫得响的特产。 因此村支书坚持认为贺兰的辣片大受欢迎,一方面虽然有她秘制调料汁的贡献,另一方面也绝对少不了陈庄村豆皮的功劳。 离了陈庄村的豆皮她贺兰绝对翻不出花去,何况那什么辣条本地人见都没见过,新事物哪是那么容易就被人接受的?等着瞧吧,早晚得歇菜。 村支书老神在在地端着他的搪瓷缸子从早等到晚,没等来他预想中贺兰生意受挫的结果,却先后等来了许多村民自愿批发辣条零卖和村里涌进大量批发商的消息。 第17章 一传十十传百 第一个卖辣条的二道贩子当然是秦家明,第二个站出来的则是陈雪华。 那天在贺兰房里看见满桌子的钞票实在将陈雪华刺激的不轻,她回家琢磨两宿,越琢磨越觉得辣条这生意能做。 没道理一个半大的孩子能赚得盆满钵满,她一个成年人却不行。秦家明不就是在学校里卖辣条么,她也可以啊。东郊小学里面有秦家明,外面有贺兰,那其他学校总没有吧? 全县大大小小十几二十所小学呢,比东郊小学大的、学生多的还有很多,就不信她一个都站不住脚跟。 最主要的是,无论是辣片还是辣条现在都处在刚刚面世的阶段,销售范围仅限于东郊小学附近,远一点的学校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既然辣片和辣条在东郊小学能够畅销,同理可证在其他学校也能行。 陈雪华将这个道理想通,转头就跑去找她大嫂。 做生意这种事跟她爸妈是没办法讲的,两个老顽固根本说不通,掉过头来还会拿她当笑话在各自的亲戚面前说笑。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先下手为强,用事实来堵住他们的嘴。 陈大嫂因为一连生了两个闺女颇不受陈炳忠夫妻的待见,从分家时陈雪华她妈只给他们一家四口三双筷子便可见一斑。 当时陈大嫂气得窝在土房里嗷嗷哭,还是在豆腐厂上班刚领了第一个月工资的陈雪华雪中送炭,买了一把新筷子、一套新碗碟送了过去。 小姑子仗义,当嫂子的自然对她掏心掏肺,姑嫂两个处的跟亲姐妹一样,陈雪华什么话都跟陈大嫂说,做生意这件事自然也要问一问她的意见。 陈大嫂为人谨慎,听了陈雪华的想头没有说行也没说不行,而是自掏腰包买了些辣片和辣条,赶上家里不忙的时候带上东西回了娘家。 她娘家在南郊,附近有个南门小学,村里许多孩子都在那里念书。陈大嫂回到娘家便拿辣片辣条给亲戚的孩子们试吃,每个孩子她都要问一遍:“这东西好吃不?一毛钱一个你买不买?” 得到的回答都是肯定的,甚至有孩子当场便拿出零花钱来要立刻购买。陈大嫂心里有了谱,回到家就斩钉截铁地对陈雪华说:“干吧,嫂子支持你。” 陈大嫂还建议陈雪华别只盯着辣片和辣条,贺兰那里的薯片味道也不错,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不如捎带手一起卖。 于是陈雪华偷摸辞掉了豆腐厂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工作,拉上陈大嫂一起做了二道贩子。姑嫂两个约定共同出资从贺兰那里进货,然后结伴去南门小学外卖货,赚的钱平分。 未开发的地界潜力总是巨大的,姑嫂两个从开始摆摊时的默默无闻到后来的生意火爆只用了短短两天时间,两天以后全校小学生都对姑嫂二人翘首以盼。 与此同时,一个又一个商店小老板偷偷摸摸出现在了东郊小学附近。 这件事就是秦家明的功劳了。他在少年宫卖辣条一炮而红,首批看在馆长面子上买辣条的人里面有个女同志,她把买来的辣条拿回家切了切当凉菜放上餐桌。可不得了,不仅受到了家里孩子的热烈欢迎,连喝酒的公公都爱不释手,连连说她买少了,又不贵,叫她下回遇到再多买点下酒吃。 女同志的婆婆开着家商店,看见大人孩子都爱吃就突发奇想,要不买点放在店里卖? 然而少年宫虽然从早到晚都开着门,秦家明自己却是个学生,只有周末他才会去摆摊。女同志几番打听,终于从别人的只言片语里探听到秦家明说过自己是东郊小学的学生,于是她便跑到东郊小学来找秦家明。 开始她还犯愁如何在东郊小学大海捞针,结果刚下公交车就发现不远处的摊位上围着许多人。正是上课时间段,学校校墙下一长串小摊的萧条景象与马路对面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小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眼瞅着一个从摊位里挤出来的成年人一手拎着大包蓬松的薯片,另一手明显是沉甸甸的辣条,女同志不由得激动非常——看来她运气不错,一下车就来到了目的地。 她对辣条的兴趣其实一般,没想到却一口就爱上了蒜香薯片。于是除了原定计划为婆婆购买了一部分辣条外,她还用自己的工资额外买了些薯片回去试水。 这一试不要紧,三十块钱的货两天便售空。婆婆等不及儿媳妇下班去帮忙进货,自己就坐公交车横跨了整个市区来东郊小学找贺兰。 其他商店老板基本都跟这对婆媳的经历差不多,脑子更灵一点的则直接找去了陈庄村贺兰家里,登堂入室跟贺兰谈合作。 有压价的,也有想要购买调料配方的。贺兰一口就回绝了购买配方的要求,对压价的倒还算和气,价格可以谈,但是要建立在进货量足够的基础上。 她的院子跟陈家就隔着一堵墙,来人多的时候屋子里坐不下便干脆坐在院子里,说的什么内容陈家人只要稍稍在后窗驻足就能听个一清二楚。 于是很快贺兰的生意越做越大的消息便在村里不胫而走。陈炳忠夫妻直到向外传闲话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女儿陈雪华早就将豆腐厂的工作辞了,新工作正是他们口中的二道贩子。 二老气不打一处来,豆腐厂的工作多稳定啊,干一天算一天的钱,别人想干还没机会呢,她倒好,干得好好的偷摸辞了。 当天陈炳忠夫妻便备好了笤帚和马鞭,单等陈雪华回来便要上家法,好叫她知道知道厉害。 陈雪华在爸妈跟前二十年,对自己父母知之甚深,进门看见马鞭放在桌子上她便知道事情瞒不住了。但她早有准备,二话不说就将身上装钱的挎包往桌子上一甩,胳膊肘压着马鞭就开始当着二老的面数起钱来。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这是昨天和今天赚的钱,三十块整,柜子抽屉底下还压着一百二,是前段时间赚的。” “我跟大嫂算过,每天卖辣条和薯片我们少说也能赚个二三十块,一个月保守估计每人就是四百块。” “我觉得比在豆腐厂强,爸妈你们觉得呢?” 天老爷啊,村里那个半死不活的豆腐厂一个月最多时给开过一百块钱工资,还只有一次。他们闺女现在做二道贩子居然能赚四百,那还有啥好说的? 陈炳忠笑得能看见扁桃体,抓起马鞭说道:“我就说我闺女有能耐吧,骑车累不累?爸把这鞭子绞一绞,回头赶车送你去卖货,还能多卖点。”回头瞪了一眼抓着笤帚不放的老伴儿,喝道:“等啥呢?没看见闺女身上都是灰么,还不赶紧给打扫打扫。” 陈雪华实打实赚到了钱,陈炳忠夫妻不免各自打起了小九九,大哥\/三弟家生活不容易,不如告诉他们也去批发辣条卖。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陈庄村凡是脑子活的都来登贺兰的门,这下村支书的搪瓷缸子终于端不住了。 第18章 好人家的 “我说什么来着?你以为没有咱这臭鸡蛋人家就做不成槽子糕了?看见了吧,人家不仅能做,做的还好着呢。” 村委会办公室里,村长叼着旱烟袋吞云吐雾,面对沉默不语的村支书刻薄话一句接一句连珠炮一样发射。 村支书算是村长看着长大的,在他老人家面前向来不分上下级,腆脸笑着说:“叔,我不是年轻经历少么,想岔了总是难免的。” “知道错了?”村长心里稍稍舒服了点,知道错了证明这人还有救,不晚,“这回知道该怎么办不?” “知道是知道,不就是赚钱要跟小贺那丫头平分么,但是话说回来,叔,咱豆腐厂可是村办企业,那是正经在党的领导下……” “得得得!快把你那唾沫星子省省吧,我看你还没真正意识到自己错在哪儿了、错得有多离谱。”村长皱紧眉头往烟袋锅里续烟丝,一眼接一眼地白村支书,“接下来我说,你听着。” “你到底想不想豆腐厂好好发展?” “那当然想了。” “贺兰提的要求你同意不?” “……” “同意还是不同意,痛快说。” “同意。” “既然你同意那我就豁出这张老脸去再找贺兰说一回。”村支书刚刚抬起满是希望的脸,就听村长冷哼一声接着说道:“但是我有个条件。” “啥条件叔你说,只要不违背党的纲领,能够造福咱们村,啥条件我都同意。” 村长悠悠吸了一口旱烟,露出一个不出所料的笑容,说道:“从今往后我来当豆腐厂的厂长,将来不管豆腐厂怎么发展,你都不能指手画脚,更不许多说一个字。” “你想在豆腐厂做主也不是不行,等我死了再说。就这一个条件,你能答应不?” “唉呀!叔,你至于这样吗?”村支书气急败坏的满屋子转圈,“你这么说好像我是啥破坏分子似的,我是那样人吗?” “你不是,我心里清楚你绝对不是,但是我也不能拿全村老百姓的大事跟你赌,所以我只能想出这么个办法来,我就问你,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你答应我现在就出门去找贺兰,不答应就当今天什么事都没发生,豆腐厂就那么半死不活地继续耗着吧。” 村支书脸上愤愤然,胸膛剧烈起伏许久,好半天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吐出三个字:“我答应!” ------ 贺兰跟蒋梅近些天忙得脚打后脑勺,买了一车牛筋面,短短半个月时间便卖掉了将近一半,还有源源不断的订单在屁股后面追着,眼看剩下的一半又被订出去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也就不愁卖了。 为了应对突然增加的订单,娘俩这些天起五更爬半夜,争分夺秒地干活,即便这样也常常供不应求,因此她们正商量要不要从村里雇两个身手麻利的人来帮忙。 村长就在这个节骨眼找上门来。 贺兰一见村长就笑,笑容直达眼底,开门见山地问:“大爷,我看您老精神焕发,怎么,有好事儿啊?” “对喽。”村长笑呵呵的弥勒佛一样,故作玄虚地说:“你猜猜。” 贺兰一边在脸盆里洗手,一边抿唇笑着看村长,“我猜猜……豆腐厂现在归您领导了?您一个人就能当家做主了?” 村长大笑出声,十分畅快,“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我现在是豆腐厂的厂长,有啥事我说的算。” “恭喜恭喜啊,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您老以后肯定前途不可限量。” “你这丫头,我的前途不在你手里头抓着呢么,限不限量还不是你说的算,嘿嘿。” “嘿嘿。” 村长把厂长的任命书和村支书写给他的保证书拿给贺兰看,问道:“这回心里有底了吧?” “有底了。”贺兰摸一摸鼻子,说道:“我还以为您老搞不定呢,我都打算这批辣条卖得差不多就买机器自己建作坊了。” “看来我来的很是时候啊。”村长面上依旧笑呵呵,心里则万分庆幸自己来的及时,“自己建作坊多累,咱村就有现成的,你那个什么辣条豆腐厂能做不?不能做我跟村委会说一说,实在不行以村委会的名义贷款买机器。” 让村委会贷款?也就是说得经村支书的手才能办成事,贺兰想想就觉得头痛,仿佛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声音萦绕在耳畔久久不散。 “大爷,那也太麻烦了,等您走完流程市场都被别人占完了。”贺兰露出一个略显为难的笑容,说道:“我看不如这样,为了不让您老人家为难,机器由我来买,就当我入股的诚意,这样对外您老人家也好说。” 看不起技术入股的肯定不止村支书一个人,换成设备入股就好听多了。 “这样是不是占你太多便宜了?”村长斟酌着说道,“以前咱们说的可只有调料配方。” “您老厚道,既然您提了那我就实话实说,设备和配方可以写进合同里,同时我私底下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您老帮个忙。” “你说。”村长正色道。 “我们娘俩想在村里落户,但是一来我们没有户口本,二来也没有身份证,这个事儿,您能办吗?” 村长直视贺兰的双眼,肃然问道:“户口本和身份证都没有?” “都没有。” “户籍所在地还记得不?” “记得,不过发大水村子都冲没了。” “怎么不在当地补身份证和户口本?” “不想让人知道我们母女的落脚地。”贺兰一眨不眨地看着村长,“我妈是被拐卖给我爸的,家里人嫌我妈生不出儿子,准备把我们娘俩分开卖掉,得了钱好盖新房、买新人。” 村长眼中的犹豫慢慢散去,解开烟袋一点一点往烟袋锅里塞烟丝。 “是好人家的就行。” “是好人家的。”贺兰垂下眼眸,语气低落:“我们娘俩也不过是想好好活着。” 村长抽完一袋烟,将烟袋锅在脚底磕了磕,一边卷烟袋一边说道:“能办。” 第19章 转变身份 贺兰买牛筋面的时候曾经留意过,卖牛筋面生产设备的就那几家。因此跟豆腐厂的合作合同一签订,她便直接奔赴生产厂家所在地去购买生产设备。 生产设备大名叫做膨化机,原理跟走街窜巷蹦爆米花棒子的机器差不多,只不过有些零部件略作改动。 以贺兰的眼光来看设备价格真不贵,那种小型的可单人操作的膨化机价格才六七百块,买的多还有优惠。 贺兰有足够的野心,认为适用于小作坊的小型机器不足以支撑食品厂未来的发展,所以她便把目光重点放在了中型设备上面。 中型设备好是好,无论是速度还是质量都没得说,唯一的问题就是价格略高。一台机器四千多,跟她存折上的金额画等号,像专门为她量身打造的一样。 就像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有钱也不能全压在机器设备上,总得给自己留一点过河钱。 村长那里虽然也有所准备,但是他代表的是村委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在食品厂还没有走上正轨之前各种目光都盯着呢,这个时候提用钱无异于授人以柄。何况签订的合同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贺兰是设备入股,这钱就应该她出。 贺兰思来想去跟厂家提了个建议,机器的价格她可以接受,一分不讲,但是她要求先付三分之一的货款,其余三分之二分期付款,一年内还清。 “我有绝对的信心按时还款,并且我还敢打包票,一旦我们厂打开市场,不出一年时间我就得来买第二台、第三台机器。怎么样?为了拉我这个回头客,你们考虑考虑?” 两个厂子一个国企一家私营,贺兰都没放过,一模一样的话分别对两家的厂长都说过,端看谁家考虑得快,先下手为强了。 不过她猜测应该是私企反应速度更快一些,另外那家国企多少有些仗着资历目中无人的意思,整个厂子都已经露出一种强弩之末的疲态了,对送上门的生意仍没有半分上心的样子。 事实果然如此,私企考虑三天后同意了贺兰的提议,不过他们也有条件,要求安排专人跟车送货去相州,且分期付款的合同必须要求食品厂的主要负责人签字才行。 贺兰欣然应允,连来带去刚好一个礼拜,送货车就进了陈庄村。 这些年上面一直在号召各村镇学习南街村精神,对乡镇企业大力扶持,各种优惠政策频出。村长便乘着这股东风,在贺兰外出采购期间办了一件大事——把村里的豆腐厂正式更名为光明食品厂,自己任厂长,贺兰是副厂长,村支书挂名了一个党支部书记。 食品厂开在原来的村小学里,原本只占两间教室,贺兰临走之前跟村长敲定,面积再扩大两倍,干脆将一排教室全都占了。 膨化机还没到位,村长便在大喇叭里向全体村民公布了豆腐厂正式成为光明食品厂的好消息,并且还发布了用工通知,总计招工六名,男女不限,待遇跟县里的正式工一模一样。 豆腐厂从前的用工方式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原本有员工八名,开工后发现冗员过多,第一个月就辞退了三人。剩下的五个人干了半年,入冬后产量减少又辞退一个。 最后留四名女员工守在半死不活的厂里,哪天开工有事不能来就叫家里人临时去顶替一下。上个月陈雪华悄悄辞职了,妇女主任没提招人的事,三个人的工作量跟以前比也没啥区别。 哪知道一夜之间豆腐厂改头换面成了食品厂,除原本的三个人继续留用外还要再招六人。 这个时候心里最难受的人就是陈雪华,她前脚刚辞职,后脚豆腐厂就今非昔比了。尤其当她得知豆腐厂之所以改头换面是因为有了贺兰的加入,心里更加悔不当初。 她、秦家明,还有村里许多人最近忙得脚打后脑勺是为了啥?不就是因为从贺兰的辣条上面尝到甜头了么。好么,现在贺兰摇身一变成为食品厂的副厂长,那不用说,以后无论是辣条、辣片还是薯片这些东西一律都改为食品厂生产了,他们这些二道贩子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还不如当初就留在豆腐厂,虽然收入没有卖辣条和薯片高,但是好歹稳定。 秦家明跟陈雪华一样,心里也打鼓。不过他发愁的不是工作稳不稳定,他愁的是以后能不能从食品厂批发辣条卖。 村长在喇叭里说食品厂不像豆腐厂,一切必须按照规章制度来。食品厂如果真的上纲上线,那么成本肯定高出许多。他用加热后的锯条给辣条封口每根都要多赚一分钱呢,何况正轨的食品厂。 一时间几乎所有的小商小贩们都在人心惶惶,就怕才找到的财路眨眼间就断了,或是突然变窄了。 于是当贺兰夜里八点多钟回到家,陈庄村的二道贩子们闻风而动,纷纷前来打探消息。 贺兰坐在人群中间旁若无人的吃着蒋梅做的蛋炒饭,一口气扒完半碗才给了句痛快话。 “把心放回肚子里,无论是薯片还是辣条,散装的批发价格不会变。” “但是你们也有个心理准备,厂里肯定不会只做散装批发,独立包装会同时上线,到时候往各种商店门市推销,肯定对你们的生意有影响。” 众人的欣喜还没等爬上眉梢,兜头便是一小盆冷水。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开口又该说些什么。 “所以我劝大家,是时候转变一下身份了。” “一来二道贩子再怎么赚钱在买东西的人眼里也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游击队,肯定不如商店和门市来得靠谱。” “二来独立包装便于携带,省时省力,商店和门市肯定主推这个,你们卖散货的才多少人?全县有多少商店门市你们知道吗?你们打不过人家的。” 人群中议论声嗡嗡响个不停,终于有人仗着胆子问了一句:“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刚才不是说了么,转变一下身份,别做二道贩子了,来食品厂做推销员。”贺兰放下碗筷,循循善诱道:“好歹也是自己村里的企业,干得好年底人人都能分红,怎么能不出一份力呢,是不是?” 第20章 无心插柳 老村长起初对贺兰这个发动全体村民做食品厂推销员的计划持怀疑态度,不是怀疑贺兰想一出是一出,而是怀疑这件事的可行性。 “村里有一个算一个,祖祖辈辈全都在土里刨食,你让他们不种地改进城去卖嘴皮子,我怕他们连嘴都张不开。” “您这就是大家长的思维方式,总觉得孩子小撒不开手、不放心。”贺兰打趣道,“您想,推销员跟二道贩子有啥区别?” 老村长想了半天,回道:“二道贩子赚钱自己花,推销员是给厂子赚钱。” “也对也不对,推销员可不是给厂子赚钱,他们也是给自己赚,只不过赚的是月工资,不是时时都有的毛票。” 贺兰准备引进上辈子打工时公司的销售层级模版,为推销员们设立相应的等级,每月的销售额达到一定数量会升级,每升一级除了提成会相应的多一些,还会配发额外的奖金。 当然,这个规定针对的是所有产品,不单单针对独立包装。独立包装虽好,但散货的下沉市场规模庞大,以现在的国民收入和城乡居民比例来看,说散货能跟独立包装平分秋色一点都不为过。 所以贺兰准备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任何一个有发展空间的市场她都不准备放过。 喜欢自己赚钱自己花,不想去卖嘴皮子?没问题,反正货品质量都是一样的,批发散货的时候有独立包装的配额,买多少散货必须连带购买一定数量的独立包装,有建议零售价,只需要照着卖就行,全县都一个价。 喜欢走街串巷找人唠嗑又嫌带货不方便?更没问题了,厂里可以送货,你只需要跟去把货款带回来就行,省时省力。 贺兰打的就是凭借散货现有的销售规模,带动独立包装迅速占领市场份额的主意。虽然大多数二道贩子们都对她强买强卖的规定感到不满,但碍于辣条和薯片都是食品厂的蝎子粑粑——独一份的买卖,他们想不做都不行。 与此同时虽然村长多次发动村民做食品厂的推销员,但响应者寥寥无几。好不容易有两个做得不错的,却几次三番被二道贩子们嘲笑是给地主扛活的长工,自己光着屁股却操心地主老爷的买卖不好。 一个半途而废,另一个勉强坚持到月底便重新回归了二道贩子的怀抱。 村长半点不愁,整天在食品厂里溜溜达达。以前豆腐厂开工时是什么样?现在食品厂开工又是什么样?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现在的状况完全符合他的预期。 在他看来贺兰还是年轻,太激进,总想一口吃成个胖子,哪有那么容易的事?饭总得一口口吃,事情得一步步做,急不来的。就像办这个食品厂一样,当初他就是耐得住性子才终于等到恰当的时机,他要是着急就不会有今天的食品厂了。 贺兰着急主要有两方面原因,一是膨化机的尾款还高悬在她的头顶,二是偌大一片市场完全空白,不趁现在捷足先登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别人出了仿品自己再追悔莫及? 膨化机谁都能买,牛筋面在隔壁省也算畅销,不过是暂时没人将牛筋面和零食联系到一起罢了。谁能保证没有天赋异禀的选手横空出世发明出味道更佳的调料,一举抢占市场份额呢?毕竟国人的模仿能力强大,没有什么是不能拷贝的。 别人指望不上,贺兰只有亲自出马。东郊小学附近的商店和门市部意料之中被她轻松拿下,南门小学和少年宫附近的也不在话下。 渐渐地,贺兰的推销行为引起了绝大多数二道贩子们的不满。人人都抱着吃独食的心态妄想赚个盆满钵满,贺兰绝不错漏一个的态度显然跟他们的意愿背道而驰。 堂堂一个副厂长竟然跟批发散户抢生意,也太不要脸了。 态度好一些的比如陈雪华,私底下找到贺兰商量,南门小学附近的商店门市能不能由她来负责推销,不要提成也行,她就想保住南门小学这块自留地。 态度不好的招数可就下贱多了。贺兰以设备入股食品厂街知巷闻,那台膨化机的价格在村委会内部更加不是秘密。就有人忍不住纳闷,她们这对孤儿寡母在陈庄村落脚不过短短三四个月,哪儿来那么多钱买机器?要是真有钱就该去住楼房,何必租别人家巴掌大的后院,也不知道她那么多钱都是从哪儿来的。这部分人以秦老二媳妇为代表。 流言蜚语的传播速度向来极快,等传到村长耳朵里的时候他自己儿子陈进峰都被拖下水了。传闻村长之所以非要坚持跟贺兰合作办厂是因为相中了她当儿媳妇,要不怎么贺兰说什么村长都同意呢。 贺兰习惯以小人之心审时度势,认为关于她和陈进峰的谣言里应该少不了村支书的助力。 想也知道除了他没别人。合作办厂之前他想一出是一出,一而再再而三地给贺兰下马威,最后却落了个无功而返。 以己度人,贺兰觉得如果自己是村支书,被人几次三番的下脸,偏偏最后还证明对方才是正确的,她肯定会怀恨在心。 尤其现在食品厂的销售量肉眼可见在增加,功劳却跟村支书没有一毛钱关系,他难免会抓心挠肝的难受,出阴招也就不意外了。 想到这里贺兰会心一笑,有些想给村支书送礼。不为别的,就为他这招无心插柳,冥冥之中为贺兰指了一条明路。 陈庄村的村委会在贺兰看来不过是只会拖后腿的酒囊饭袋,要不是为了户口和身份证,就算老村长是个实干家贺兰也不愿意铤而走险跟他们合作。 之前她最担心的事无外乎村长能不能震住村委会那帮人,以及能震住多久。现在嘛,村支书不是明摆着告诉她了么,招兵买马培植自己的势力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村长的儿子陈进峰因此被贺兰看在了眼睛里。年纪轻不要紧,只要他有能力、有野心,贺兰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一名合格的接班人,接他父亲的班。 在此之前她需要做的,便是带陈进峰出去见一见更加广阔的天地。 第21章 出差 贺兰决定将相州县这巴掌大的市场留给二道贩子们自己折腾,反正他们眼界就丁点大,与其跟他们在这犄角旮旯里内耗还不如出去闯一闯更广阔的天地。 恰好到了到了膨化机分期付款第一笔支付的时间,于是她点名陈进峰跟她一起去隔壁省会。 这一走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蒋梅如何安顿便是贺兰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前两次她离家时间都不算太长,一次三天一次七天,据秦家明后来报告,三天那次蒋梅夜里睡不着会翻来覆去数杏子。七天那次贺兰虽然没给她留下东西,但是中间打过两次电话,蒋梅的状态看起来明显比数杏子时要好很多,夜里睡得也安稳。 看来还是能听到声音的电话对蒋梅更加管用,于是贺兰决定这一次还是用打电话的方式安抚她。 村里唯一的一部电话安装在村委会,同时也是食品厂的联系方式。贺兰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她把蒋梅安排进食品厂工作,专门负调配调料。 这样一来蒋梅无论是接打电话都是光明正大,贺兰的调料配方同时也能够得到保密。 蒋梅向来对贺兰的决定言听计从,除了有些可惜正红火的摆摊生意外倒也没有别的意见。 贺兰便劝她:“调料配方才是最重要的,你只要将配方保住了,以后不愁赚不到大钱。至于三轮车,秦家明不是天天都骑去少年宫吗?干脆就给他用好了。” 蒋梅轻易便被说服,从此再无二话,贺兰才得以安心出门。 设备厂厂长满心以为贺兰这笔膨化机欠款会跟别人一样,三催四请七叩首才能收回来,万万想不到约定时间刚到贺兰就主动带着第一笔货款来交付了。 喜得厂长跟什么似的,亲自招待贺兰在厂子附近住下,还交代厂里食堂对贺兰和陈进峰二人免费。 贺兰也不跟厂长玩虚的,见面就送了他一箱辣条一箱薯片,直言相告自己这趟过来还款只是顺便,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开拓市场。 适逢三伏天,红彤彤的辣条盛在白瓷盘子里,入口麻辣鲜香,瞬间就能将人的食欲轻易打开。 有感于贺兰的重信守诺,厂长当场便把辣条和薯片分发给手底下的员工,言明是客户用他们厂的机器生产出来的产品,大伙帮忙推销一下,卖得好不仅能从贺兰那里拿到回扣,还能得到厂里颁发的奖金。 这年头说提成很多人不知道是什么,但要提回扣那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员工们一听买零食还能有回扣拿,纷纷踊跃购买。 这东西价格又不贵,味道还好,就算卖不出去给孩子留着当零食也不错。 不得不说省会城市的购买能力是惊人的,单一个设备厂就消耗掉了贺兰车上将近四分之一的货。 本来对此行一直有些忧心忡忡的陈进峰也终于露出难得的笑脸,稍稍有了些动力。 贺兰见他上道,便将这次的开拓任务完全交给他来指挥,去哪里推销和怎么推销都由陈进峰来定。 陈进峰脑子很机灵,第一时间便买了张全市地图。他把整座省会分成了东西南北四块,决定用两个礼拜左右的时间挨家挨户上门推销。 事实证明他定的时间还略微长了些。省会城市的居民到底比小县城人见多识广,对新事物的接受度也高,脑子活的人更加不在少数。他们拜访的商店门市十之七八都会留下一些货和名片,言之凿凿卖得好的话肯定会再电话联系订货。 虽然小商店的订货量都不大,但是架不住城市大,商店门市数量多,积少成多卖掉的货品数量相当可观。 第十天左右车上只剩下大概四分之一的货,全市大大小小的商店门市已经被他们全部光顾完毕,再没有新客户可以开发了,贺兰便拍板打道回府。 住在设备厂附近招待所的最后一晚,贺兰请设备厂厂长下馆子,席间听隔壁桌聊天说明天国道附近有大集,是一个月里最大的一次,大到能绵延一公里的那种。 贺兰心思一动,把辣条当成下酒菜送给了隔壁桌喝酒的大哥,成功要到了集市的具体位置,非常巧,就在他们回相州县的国道边上。 第二天凌晨四点钟贺兰就把陈进峰叫了起来,两个人披星戴月开着车去往集市上摆摊。 第一回出差,带着货底子回去多少有损她这个副厂长的颜面,贺兰觉得不如干脆大甩卖。 天还没亮,启明星高挂夜空,国道下面一条土路上一片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即使四点钟便出了城区,贺兰他们依旧算来得比较晚的,靠近东侧入口的好位置已经被人占完,他们的货车只能龟速向西寻找合适的地方摆摊。 一直开到集市尽头才算找到能容身的地方。路边传来阵阵扑鼻的香味,往左闻是油香,往右闻是面香。马路左边支着两个打烧饼的炉子,右边两口大蒸锅上面摞着老高的蒸屉,明显是个卖馒头的摊位。 贺兰闻着香味儿唾液疯狂分泌,当场便决定就是这儿了。 两人一起跳下车,贺兰问陈进峰:“你吃什么?” 陈进峰回答:“随便。” 贺兰转身便施施然奔对面烧饼摊去了,留陈进峰去跟馒头摊大姐打交道。 烧饼闻起来可比馒头香多了,价格略贵,五毛钱一个。摊上卖的胡辣汤色香味浓,看起来比省城的还要更诱人。 贺兰要了两碗胡辣汤,一碗端过去给了对面的陈进峰。她自己则在烧饼摊上慢条斯理撕开一个烧饼,不要钱似的往里面夹辣条。 半个烧饼进肚,胡辣汤才喝了三分之一,天光便已大亮。国道上面引擎声连绵不绝,不多时便有许多大货车停车熄火,几名司机从护栏里翻身跳出来,顺着前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直奔集市而来。 两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径直来到烧饼摊前,开口叫道:“郭师傅,老样子。” 老板笑着答应下,一人面前放下一碗胡辣汤,三个烧饼。 其中一人自顾自站起来去旁边的咸菜碗里夹了一碗咸菜,回过头来跟同伴一口汤一口饼再夹一筷子咸菜,吃得不亦乐乎,不大一会儿就出了满头的汗。 贺兰坐他们对面,睁着两只探照灯一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人家看,想不被发现都难。 一个男人朝她一扬脖子,问道:“姑娘你瞅啥?” 贺兰不好意思地笑,摸摸鼻子说道:“实不相瞒,我苦夏,胃口不好,吃不下东西的时候就愿意看别人大口吃饭,这样我自己就有胃口了。” 两个男人同时哈哈大笑,“你们女的真是,啥矫情毛病都有,还有乐意看人吃饭的。” 贺兰抽了抽鼻子,指着自己面前的辣条说道:“还得配着我们厂的辣条才能开胃,要不以前年年夏天我都瘦得跟骷髅似的。” 其中一人浑不在意地问:“啥是辣条啊?” 贺兰立刻自来熟地过去跟两位大哥拼桌,各送上一袋辣条后说道:“两位大哥尝尝,辣条配干粮是一绝,味道绝对没话说。” “白送的?” “我请客,您要是觉得好吃就到我车上买点,不买也没关系,帮忙宣传宣传也行。” 其中一人撕开包装将辣条倒在胡辣汤上,一口下去当场便愣住了。 “不错啊,比咸菜好吃多了,要是便宜就买点,配干粮吃省钱。” 贺兰笑呵呵应承着,回头看去发现陈进峰不知何时站到了馒头摊的蒸锅旁边,正在免费给买馒头的顾客派发辣条,看情形比贺兰这边的业务拓展得快多了。 第22章 鹬蚌相争 跟货车司机们插科打诨的时候贺兰才知道,原来这个大集虽说每三天一小集,九天一大集,但尽头处的这两家馒头烧饼摊却是常年都在的。 因为紧挨着国道,不管是跑远途还是近处的司机们出城都要路过这里,所以也就习惯了在摊位上买干粮带着路上吃。 烧饼摊上免费提供咸菜,馒头摊大姐一手杂拌菜的绝活,两家的地位在大车司机心里难分伯仲。但总的来说烧饼摊的生意要逊色一些,因为五毛钱能买三个馒头,却只能买一个烧饼,所以大多数光顾烧饼摊的都是那些跑长途赚得多又不愿意亏待嘴的司机。 贺兰听到这里便极力向烧饼摊老板推销:“郭师傅,您要不要也来点辣条放在摊上卖?搭配着你的烧饼绝对畅销。” 两名货车司机立刻现身说法:“是啊郭师傅,买点吧,这姑娘的辣条不管是泡胡辣汤还是夹烧饼,味道都是一绝。” 郭师傅擦擦手,舀了半碗胡辣汤掰了半个烧饼,一点都不客气的拿了贺兰两袋辣条,撕开后又泡又夹,三两口吃下肚后一抹嘴,利落说道:“中,来点儿!” 马路对面陈进峰已经爬上货车,一箱又一箱把辣条往馒头摊旁边堆,不时有买了馒头的顾客一转身去他那里买辣条。 郭师傅眼神不错,一眼就发现箱子里有散货,扭头便问贺兰:“散货更便宜吧?你车上还有多少?” “不多,也就三四箱那样吧。”贺兰答道。 “那你别让伙计卖了,都给我留下,成袋的也给我留两箱。” “好勒,您稍等。” 贺兰饭都不吃了,颠颠儿跑到对面大声对村长儿子说道:“散货不卖了,对面郭师傅说他全要了,再要两箱袋装的。” 正揉面的馒头摊大姐听见当时就不乐意了,扎着两条胳膊老母鸡一样蹿出来,扯着嗓子喊道:“那不行!凡事讲个先来后到,我早就跟这后生说好了要四箱散货、四箱袋装,你许给别人得先问问我同不同意。” 贺兰像是被吓了一大跳,两条浓眉当即耷拉下来,垂着嘴角为难地扭头往身后的烧饼摊上看。 郭师傅背对她心无旁骛一板一眼地打着他的烧饼,刚刚还在和她热聊的两名司机大哥则不约而同低下头去,鼻子差点埋进汤碗里。 “我不是不知道么。”贺兰低眉顺眼、委委屈屈去地说:“都是邻居,要不您行行好,让对面两箱?” “不让!”馒头摊大姐说完身子一拧就回去揉面了。 贺兰当着两边摊位上无数食客的面灰溜溜、慢吞吞回到烧饼摊上,站在郭师傅身后怯怯地说:“您都听见了吧?这事儿是我不对,您看这样行不行,我按散货价卖您七箱袋装的。” 郭师傅瞥了小媳妇儿似的贺兰一样,中气十足地回了一句:“中,八箱也中。” 两边摊位上坐得满满当当的食客都目睹了这场不及扩大便消弭于无形的争端,纷纷对争端的起因感到万分好奇。什么样的好东西竟能让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的馒头摊和烧饼摊撕破脸皮?看看稀奇。 一时间顾客蜂拥而上,压根不用贺兰跟陈进峰吆喝,成箱买的大有人在。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趟出来名片带的太少,在省城的时候就发完了,所以面对一个个潜在客户时贺兰不得不忍着心痛逐一叮嘱:“名片发完了,箱子和包装袋上都有我们厂电话,您打过去订货的时候找我们俩谁都行,他叫小陈,我叫小贺,记住了。” 一场酣畅淋漓的销售结束时已经接近上午十一点,货车上空空如也,一如贺兰和陈进峰的肚皮。贺兰稍好一些,好歹吃了半个烧饼一碗胡辣汤。陈进峰可就惨了,夹好的馒头和泡好的胡辣汤他只吃了一口就放下去搞免费试吃,等到收摊再去看哪里还有什么馒头,胡辣汤的碗都干净得仿佛被狗舔过一样。 贺兰一转身来到烧饼摊,跟闲下来正吃早点的郭师傅说道:“我们这就要走,我看您摊上烧饼和胡辣汤不剩多少了,都给我装上吧,我回去也叫厂里人饱饱口福。” 郭师傅话少,放下手中的烧饼便去给她打包,东西递过来的时候低声问贺兰:“下回你们啥时候过来?” “说不准,我估计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吧。”半个月时间应该足够整个城市消化掉现有的存货了,到时候把订单信息整合一下,说不定能凑够一车。 郭师傅把声音又放低三分,说道:“能早尽量早点,别忘了给我带五箱散货。” 贺兰忍着高兴老实巴交道:“散货不太好存放,三伏天坏的快。” “家里有地窖,冬暖夏凉,再放点冰块问题不大。”郭师傅胸有成竹回道。 贺兰便不再多说,默默跟他比了个ok的手势,转身上车走了。 93年的国道坑坑洼洼,连三十年后的乡道都不如,三伏天的风都是热的,贺兰坐在没有冷气的车里心浮气躁。 “回头让你爸去县里找找人,看能不能跟铁路方面搭上关系,行的话咱以后包个火车皮送货,花钱买冰块给火车皮降温也比你开车跑一趟强,这也太遭罪了。” 遭罪两个字是专门说给陈进峰听的,贺兰上辈子从小到大什么苦没吃过,三伏天出趟远门对她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但陈进峰不一样,他是村长最小也是最得宠的一个儿子,人生不说一帆风顺吧,却也没尝过什么苦头。贺兰怕这趟出差把他吓住了,万一回去后他打退堂鼓那可不太妙。陈进峰如果不干了,她上哪儿去再找一个合适的村长的继任者呢。 不过这趟出差也让贺兰对这个外表憨厚的年轻人大为改观,私以为他是个做推销的好苗子,很有做大区经理的潜质,认真培养的话说不定将来当食品厂厂长都是屈才。 但眼下还是得一步一步来,回去先跟村长通个气,看能不能先给他儿子搞一个销售科科长当当。 进村时正赶上晚饭时间,家家户户炊烟袅袅,一路上尽是饭香。 贺兰在陈进峰第三次停下车跟相熟的村民打招呼的时候忽然问道:“你觉不觉得今天人们见了你格外热情?” “哪是因为我,我看他们是看见你才这么热情的。” “是吗?”贺兰皱眉沉思,“先回厂里看看,我觉得厂里一定有事发生,没猜错的话应该还是好事。” 第23章 种瓜得瓜 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按理来说食品厂早就应该下班了,但贺兰和陈进峰进厂的时候却发现车间里灯火通明,隐隐还能听到设备运转的声音。 车刚停下,眼尖的陈雪华便率先从车间旁的会客室里跑出来,一把抱住贺兰不放。 “小兰姐……不是,贺厂长你们终于回来了!” 贺兰惊起一身鸡皮疙瘩,搞不明白陈雪华这副兴奋的样子究竟是为哪般。 紧接着会客室里又跑出来几个熟人,贺兰定睛一看都是从前她手下的二道贩子,现在厂里的批发客户,大多是本村村民。 “贺厂长回来了?恭喜恭喜啊!” “我去村委会告诉村长一声,他这两天一直盼着贺厂长回来呢。” “赶快去!村长说话算话,这回肯定要开表彰大会了。” 村民们一窝蜂把贺兰拥进会客室,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讲起贺兰不在的这十天食品厂发生的大事。 首先是陈雪华,贺兰走前便将南门小学附近划分为她的片区,由她全权负责推销业务。本来陈雪华从没把这所谓的业务放在心上,她接下业务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和陈大嫂在南门小学卖辣条的垄断地位罢了。 贺兰将业务交托给她后陈雪华从来没有主动去推销、维护过商户,但架不住辣条和薯片销售火爆,贺兰推销时又刻意没有给商户们留下太多存货,所以南门小学附近的商户在库存告急,贺兰又久久不至的情况下只好致电食品厂电话订购。 电话安装在村支书的办公室里,那两天村支书几乎化身为接线员,每天只要一上班就开始为食品厂登记订货内容,不出两天他这个食品厂的挂名人员就对厂里的货品如数家珍。 村长怕他烦,临时调了一个员工过去专门负责接订购电话。后来这位接电话的员工跟前来进货的陈雪华打听:“你的片区业务那么好,提成肯定不少吧?” 陈雪华一头雾水,待听明白了心头忽然一震,急忙去找村长要来订货单细看。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订货单上的总数加起来几乎相当于她和陈大嫂一个半月的销售量。 算下来提成少说也有四五百块。这还是建立在她从来没有维护客户的前提下,如果她当初听贺兰的话,沉下心跟商户们搞好关系,订单量会翻倍也说不定。 贺兰起初在销售科办公室的墙上挂了一块黑板,跟她在省城跑客户时一样,她将县城划分为五块区域,南门两个字后面堂而皇之地写着陈雪华的名字,销售额是令陈雪华感到心虚脸红的四个大红色数字:5313。 其次是秦家明负责的面积最小的少年宫区域,销售额1789,另外两个区域的销售额都还停留在三位数上。 陈雪华回头就去找陈大嫂,直截了当地通知她自己要去做推销员的消息。仅仅南门小学附近就能凭空给她生出四五百块的提成,县里还有那么多空白区域没人经营,傻子才干瞪眼不去干。 而在这份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到陈雪华头上后,之前嘲笑推销员是长工的那些二道贩子们纷纷闭上了嘴,开始自动自发地为食品厂卖起了命。 人多力量大,县里的商户们很快便被瓜分干净。然后急需业绩的推销员们便把目光又转向了农村和下级市场,有的甚至不需旁人提醒便把主意打到了相州以外的城市,主动提出要去外地开拓市场。 本地还好说,贺兰给打了样儿,去外地开拓市场那得算出差吧?定价、提成等等应该怎么算贺兰没说过,村长心里直抓瞎。 他不敢贸然答应,便推脱说一切等贺兰回来之后定夺。 然而还没等到贺兰和陈进峰回来,隔壁省城的订单便雪花一样纷至沓来。村委会的电话按下葫芦浮起瓢,二十四小时都有人打来订货,仅接线员村长就安排了两个人昼夜交替。 一夜之间陈雪华不断刷新的订单记录便被反超,超越她的人还是两个,贺兰和陈进峰齐头并进。 凡是见过销售科墙上那块布满红字的黑板的人都免不了在心中暗自咋舌,卖这么多,提成还不得拿到手软?厂子更得赚得盆满钵满,要不怎么天天加班加点开工,还要招新员工呢。 面对不断前来打探消息的村民村长惯会打太极,不论谁来问他都只有一个回答:“等贺兰回来再说,她走前说过销量好的话开表彰大会,回来问问她到底开不开。” 这下贺兰回来了,好奇心拉满的村民们可不就看到希望了么。 表彰大会到底开不开?发奖金的话还算不算数?那几个销售额飘红的推销员到底能拿多少提成?一个个问题同时砸向贺兰的脑门。 “开!算数!表彰大会上当场公布提成金额。”贺兰一拍桌子当场决定。 开玩笑,这一个月的销售总额算下来食品厂的纯利润怕不是得有万把块,93年万元户都没几个,仅有十名员工且刚刚开办的村办厂月入就能过万,绝对有开表彰大会的资格。 另外贺兰还有别的打算,总得有个正当理由才能邀请各级领导莅临指导,然后食品厂才好趁机提条件吧。她心心念念的火车皮,以前不达标现在勉强能摸到门槛的各项优惠政策,当然是能要尽要。 最主要贺兰想给食品厂单独扯两条电话线,这笔必需但高昂的费用花出去她心疼,不花又不行,所以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由领导出面,哪怕让邮电局给打个折呢,总比用厂子半个月的纯利润换一部固定电话划算。 村长对她的诡计多端叹为观止,忍不住朝贺兰竖起大拇指,说道:“还是你们年轻人脑子好使,我这黄土埋到脖子的人是真不行喽。” 于是当食品厂决定在村里的打谷场举办表彰大会,在食品厂挂名党官员的村支书不仅请来了几名乡里的主要领导,还将他的老同学、县里工商局的一把手张局长也请了过来。 第24章 唱双簧 开表彰大会那天打谷场上座无虚席,虽然是三伏天,但村民们打伞的打伞、举荷叶的举荷叶、还有的戴上斗笠,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来凑一凑这个热闹。 大会开场惯例是各级领导讲话,台上坐在凉棚里的领导们逐一对着麦克风念演讲稿,直念了两个小时才终于来到了大会的高潮部分——按照从低到高的顺序逐一为推销员们颁发荣誉奖状和奖金。 秦家明作为兼职的小学生推销员排在第一位,但下面的村民和上面坐着的领导们给与他的掌声却最热烈持久。他的提成实际是一百八十多块,村长做主给他提到了二百,奖品是一张勤工俭学优等生的奖状,奖金五十元。 即使不算奖金,一名小学生每个月能拿到二百块钱提成对台下坐着的村民来说也是一大刺激。 排在秦家明前面的推销员们最少的提成也要比他翻一番,截至目前最多的是陈雪华,提成七百多块,奖金一百。如果算上她和陈大嫂合伙的二道贩子生意,她的月收入妥妥过千。 令大多数人感到意外的是,开拓市场最为成功、订单量众所周知最高的贺兰的提成并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多,仅仅只有八百多块,奖金与陈雪华相同。 而面相憨厚、一向不多言多语的陈进峰提成达到了惊人的一千一百块,作为排名第一的推销员他的奖金高达三百。 台下村民们纷纷开始议论,饱含深意的目光不时投向台上坐着的村长和台下并排而立的贺兰与陈进峰。 贺兰从村支书手中接过麦克风,以副厂长的身份大大方方来了一段即兴演讲。她把从相州到隔壁省城一路上的故事信口编排了一下,重点突出陈进峰吃苦耐劳、坚持到底的奋斗精神,顺便赞扬了一下他在馒头摊前临场发挥的急智。 明明是一趟普普通通的出差,经贺兰的口说出来却仿佛《西游记》一样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言语十分振奋人心,就连台上坐着的老油条们也不由自主地伸长耳朵细听。 表彰大会就这样圆满结束了。 会后村支书提议安排几位领导到县里饭店吃饭,贺兰此时一改会上的大方姿态,扭扭捏捏问道:“能不能就在厂里吃?” 村支书脸上刚刚浮现出不满的神色,就听村长高声嚷道:“小贺!应酬是必要的,你这是做什么?” 村支书正想跟上训斥贺兰两句灭灭她的威风,不曾想贺兰将头一甩,含着两泡眼泪说道:“做什么?我心疼钱!好不容易厂里见到回头钱儿了,正经地方都不够用,哪还有闲钱大吃大喝!” 村长不怒自威:“你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各位领导来一次不容易,我们尽地主之谊那是应该的。” “行!你们尽地主之谊我不拦着,但是别用我们食品厂的钱,那钱我要用来扯电话线,一分都不能少。”贺兰梗着脖子跟村长嚷嚷。 村长尴尬地朝领导们笑笑,扭回头说道:“你扯条电话线才多少钱,别那么抠门!” “不是一条,我要扯四条!”贺兰一扬脑袋,愤愤说道:“厂里用村委会的电话接订单,客户天天打电话占线,一天二十四小时总占线,那么多人埋怨打不进来电话不假吧?” “就昨天,有人打不进电话急得亲自找过来进货,厂里谁不知道?我都急得火上房了,你们可好,还有闲心公款吃喝。” 一群大老爷们儿被个姑娘家当面训了个狗血淋头,偏偏她说的是实话,要办的也是实事儿,且她本人立身也正,丝毫挑不出丁点毛病来。 村长面上挂不住,小声说道:“一顿饭能花几个钱,你看你小家子气的样儿。” “随便你咋说,反正想用我扯电话线的钱大吃大喝就不行!”贺兰干脆给他来了个死猪不怕开水烫。 村支书没想到贺兰是块茅坑里的石头,除了恶心人她还又臭又硬,好话赖话一概不听,当着工商局局长的面把村委会和他的面子一踩到底。 羊群里跑出头骆驼来,也不知道她逞的是哪门子威风,什么话不能私底下说,非要当着领导的面掰扯个没完,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眼看着村长要将愤懑不平的贺兰推走,旁边站着的工商局张局长忽然一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打着官腔儿说道:“陈村长,我看小贺厂长说话言之有理。食品厂刚刚步上正轨,正是百端待举的时候,花钱如流水,节省一点是应该的。饭嘛,一顿不吃又饿不死人,还是先扯电话线要紧。” 最大的领导点了头,其他人纷纷附和。 乡党官员跟村长是战友,对他们这一正一副联手搞出来的猫腻略微看出些苗头,有心助老战友一臂之力,便说道:“对喽,一顿饭三四百块,十顿饭就够扯一条电话线。” 张局长诧异问道:“电话线现在这么贵吗?难怪小贺厂长着急成这个样子。” 打蛇随棍上,贺兰偷偷将口袋里的洋葱捏碎,伸出手指在眼角抹了抹,刹那间泪眼婆娑,可怜兮兮对张局长说道:“局长您不知道,不光电话线贵,想安电话还得等邮电局排班儿,一等一两个月都是常事儿。” “您想啊,订货电话打不进来我们厂还能月入过万呢,要是电话畅通我们一个月得多赚多少钱?您说我能不急吗?现在要是谁打包票说马上就能给我扯四条电话线,从我身上割肉下来炒菜我都愿意。” 张局长带头笑出了声,笑声暂停后他一拍贺兰单薄的肩膀,诚挚说道:“小贺厂长年纪虽小却是个好同志,想人民所想,急人民所急。这样吧,饭我看我们就不吃了,你现在手写一份情况说明给我,我回局里给你安排一下,你们厂现在蒸蒸日上,县里有关部门的确应该给与你们一定支持。” 贺兰震惊之下原地跳了起来,喊道:“真的?!我现在就去写,您千万别走,我很快就写完!” “不走,不走,你写你的,我刚好想去你们车间里参观一下。” 村支书陪同各位领导进了车间,村长关上办公室的门,对正在奋笔疾书的贺兰心有余悸地说道:“你这丫头咋想一出是一出呢?咱不是说好了安两部电话就行吗?” “四部我还嫌说少了呢,您老真以为咱们要多少上头就能批多少啊?”贺兰语气笃定,“得留给上头讨价还价的空间,批下来两部正合我意,日后我还能借着这个由头去找张局长打别的秋风,批三部算咱们赚着了,四部那就赚大发了,到时候给您的厂长办公室里也安一部。”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事要真成了,证明张局长这个人是个办实事的,值得深交。” “那要是不成呢?” “不成?那他就还是村支书的高中同学,想占我的便宜,没门儿!” 两个礼拜后,食品厂以一千块每部的优惠价格安装了三部电话。 第25章 分歧 厂子赚钱了下一步应该做什么?贺兰想当然认为应该扩大生产,否则她费这么大力气安装电话干什么。 村支书则不然,他从现实和理想分别出发,跟村长和贺兰谈话时建议食品厂先将部分盈利拿出来改善陈庄村环境,毕竟食品厂是集体企业,理应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贺兰觉得村支书的手伸得未免长了点。村长没日没夜抓生产的时候他端着搪瓷缸子满大街晃悠,贺兰长途出差披星戴月跑销售的时候他跟乡里来人躲在办公室里吹牛皮。实事他是一点儿没干,功劳他可没少惦记。 不就是有村长在,食品厂他插不上手,眼看着厂子在乡里乃至于工商局内部都挂上号了,他却半点好处都沾不到边,心里着急么。 真会借花献佛,揩别人的油往自己脸上擦胭脂。他还想让食品厂出资给村里修路,呸!想得美。这股歪风邪气要是第一次不能刹住了,以后就等着他得寸进尺吧。有他在厂子还想发展壮大?做梦。 于是贺兰打开上锁的办公桌抽屉,取出一个文件夹来,将膨化机的分期付款合同、临时聘请运输队的货运清单、产品包装费、电话安装费收据一一取出来摊在村支书面前。 “这里面除了电话安装费是一锤子买卖以外,其他都是长期支出,哦对了,当初我跟设备厂说好了,后续还会再买几台膨化机,所以人家才同意分期付款的。按现在的订单量计算,我觉得怎么也得再买两到三台膨化机才能跟上厂子发展,也就是说至少还需要一万二三。” “您为咱村老百姓着想是值得表扬的,但您不能对食品厂涸泽而渔呀。暂时不修路老百姓该怎么走还怎么走,食品厂没了这笔钱可就再没了发展机会。” 村支书后槽牙咬的死死的,嘴皮子一掀说道:“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再说村里修路难道食品厂不占便宜?” “哎呦,那这个便宜谁爱占谁占去吧,食品厂拱手让人。”贺兰斜睨一眼村支书变色龙一样的脸色,悠悠说道:“您要非得坚持修路也行,我建议开全体村民大会让大家伙来投票表决。” 村支书是急功近利他不是傻,上次的表彰大会上贺兰早早就把大话放出去,年底肯定会把食品厂的部分盈利拿出来给村民分红,村民傻了才会同意把原本属于自己的钱拿来给村里修路。 于是村支书含恨败北,又一次没能在贺兰手下讨到丁点便宜。 虽说村长早跟贺兰有过约定,厂子的事他们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贺兰是唱白脸的那个,但她总是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跟村支书闹不愉快,村长多少有些忧心。 过犹不及,万一贺兰真跟村支书结了仇,不论是对个人还是对集体来说都不是好事。 所以为了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村长提出让村支书的儿子高远达进厂来工作。 对此贺兰表示无所谓,“举贤不避亲,只要有本事想来就来,村里其他人也一样。” 食品厂连续加班大半个月,早有村民打听什么时候扩大招工了,不少人摩拳擦掌想进厂当工人。 以前豆腐厂施行的是计件工资,干得多赚的就多。奈何豆制品销量上不去,所以员工工资也就只有拿不出手的那点。 食品厂招工的时候早早言明是计时工资,早八晚六,中午休息两个小时,只要干满一天八小时就能赚一天的工资。第一次招工的时候人们普遍不看好食品厂的发展,大部分都是抱着混时长的目的来报名的。最后可谓大浪淘沙,留下来的员工都是真金。 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食品厂开工后不仅能够保证每天按时按点上下班,在推销员们废寝忘食将销路打开后竟然还有加班的时候,加班还有加班费,按小时计算。 上次的表彰大会开完之后第二天,贺兰便亲手将工资条和真金白银的工资送到了各人手里。全勤和加班算在一起,最多的员工有将近四百块工资到手,最少的也有三百出头。 在1993年这个粮油票刚刚取缔的年份,三四百块是绝大多数人望尘莫及的高工资,因此陈庄村村民纷纷挤破脑袋也要进食品厂上班。 村支书的儿子高远达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县里供销社做会计,谁知还没站稳脚跟就赶上国家经济转型,县供销社从垄断地位跌落神坛,破产倒闭了。 村支书托关系给高远达重新安置了一份新工作——在邮电局做邮差,负责送信送报纸。看起来是个铁饭碗,实际上工作量大、工作内容又脏又累,还赚不到什么钱。 所以在一次高远达因劳累而病倒后,村支书便萌生了让儿子进食品厂的想法。跟邮差的工作比起来,食品厂工资高、离家近、还有加班费,工作也不累,村办企业就村办企业吧,总比捧着铁饭碗要饭强。 村支书要脸,更何况他刚刚在贺兰那里铩羽而归,所以高远达来食品厂面试他没跟任何人打过招呼。 村长是多少年的老江湖了,一看高远达在面试的人群里就知道今天必须留下他不可。 但留下归留下,贺兰坚持认为高远达可以做车间工人,可以做推销员,就是不能做会计。开玩笑,把高远达放在会计的位置上,无异于让她在村支书面前裸奔,没有丝毫安全感可言。 对于跟她不是一条心的人,贺兰认为必须时刻保持高度警惕。 所以最后高远达虽然通过了面试,却被分配到车间做了一名普通流水线工人。村支书得知消息后脸色阴晴不定,却也没说什么。 哪知后来贺兰舍近求远,先后从县里招了一名会计和一名出纳回来,还给分配了一间办公室做财务室。 村支书这时终于坐不住了,私下里找到村长问何必多此一举。 村长一脸为难地说:“你以为会计和出纳是随便招的?那是工商局张局长给贺兰分配的任务。三部电话张局长给咱们厂省了好大一笔费用,现在人家有指示,贺兰能说不?” 国家经济转型,县里有企业接连倒闭,县政府给各部门都安排了下岗人员再就业的安置指标,各部门为此苦不堪言。 贺兰从村长那里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以感谢为名到工商局送礼,礼物自然是食品厂自己生产的零食大礼包。顺便她还面见了张局长,一番繁文冗节后贺兰终于说明来意。 “听说咱们工商局也有下岗人员再就业的安置指标?不知道有没有会计和出纳,有的话麻烦局长给我们厂介绍两个呗?我肯定鼓掌欢迎。” 村长埋怨她胆大妄为,这个口子一开就怕后面止不住,万一什么部门都要往厂里塞人可怎么办? 贺兰信心十足回答不会。 下岗的人会越来越多,很快全国上下都习以为常,哪里还会有什么安置指标和任务。 第26章 扩招 不过贺兰到底还是想当然了一些,她能急张局长所急,张局长再有难处就难免会第一个想到她。 没过几天张局长就打电话到办公室问贺兰能不能再安置一批下岗人员就业。贺兰装模作样思考了一会儿,勉为其难地回答可以。 第二天十几二十来个人相约一起来到食品厂,阵仗轰动全村。贺兰根本不避讳任何人,拿着她连夜拟好的销售人员守则和工资制度,在食品厂偌大的操场上广而告之。 对,她之所以痛快答应张局长就是因为厂里现在急缺销售人员。 顺利开拓出来的本地和隔壁省会市场给了贺兰极大的信心,她已经跟设备厂打过电话,马上就要再订购三台膨化机,同时还拜托设备厂厂长帮忙研发一条薯片生产线。 一旦产能提上来,市场势必要扩大。既然早晚都要扩大市场,那么赶早不赶晚,先把准备工作做起来到时才能事半功倍。 一心冲着正式工来的下岗人员一听要他们做的是推销员,面上都十分不好看。怎么说他们之前也是国企车间里出来的老职工,心里多少还存着些傲气,要他们做登门卖货的小商小贩,他们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但贺兰不管这个,她将自己的隔壁省会出差之行讲故事一样说给面前的人群听,又将以前的二道贩子现在厂里的正式推销员们的工资条拿出来给他们一一传看。试图努力向每一个人证明,留下来吧,这里有一条康庄大道在等待你们。 自古以来,贩夫走卒的地位都是低下的、令人看不起的。即便推销员的工资很高,其本质仍然是小商小贩,在大众眼里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所以在大部分国企下岗职工看来,自己此行显然是上当受骗了。他们从前可是在国企工作过的正式职工,即便下岗了,那颗属于工人阶级的高贵头颅一时半刻怎么也低不下去。 许多人不待贺兰把话说完便愤而离场,留下来的人屈指可数,刚刚好五个人,还都是中年人。 贺兰对这个数量很满意,这五个人只要敢打敢拼,她保证能够带领他们飞黄腾达。 将五个人殷勤地请进办公室,贺兰给每个人都倒了水,随后便和蔼地询问他们的诉求。 食品厂的要求只有开拓市场一条,现在她想听一听未来的推销员们都有些什么样的野心。 五个人三男两女,年纪都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若不是家里困难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想必他们也不会留下来。 五个人最迫切需要的当然是钱,其次便是房子。不过房子的要求一个男人刚刚提出来,其他人便一起垂眸看地,显然跟一个村办企业提住房要求他们也知道是天方夜谭。 “房子以后再说也行,咱们厂里总有宿舍吧?我习惯了上班住宿舍,再说家里也挤,住着不方便。”一个男人用热切的眼神看向贺兰。 明明眼前的姑娘看起来很年轻,但五个刚刚听过她演讲的中年人却没有一个敢轻视她。工商局内部早有消息传出来,这家食品厂的副厂长是个出了名的小辣椒,有真本事在身,工商局局长等闲都得让她三分。 小辣椒用指节轻敲办公桌桌面,淡笑着说道:“宿舍厂里倒是可以提供,但是我刚刚也说过,这批主要招的是长途出差人员,所以以后你们的常驻地应该在隔壁省,不在相州。” 眼见着那人神情略有些颓废,贺兰接着又说:“不过只要你们业绩达标,能够成为厂里的正式员工,厂里就可以给你们续交五险一金,以后不管是生病住院还是买房贷款,跟在国企时没什么两样。” 这项制度刚刚贺兰并没有当众宣布,实际直到会计和出纳正式开始工作,贺兰才将五险一金的事提上日程,也是才跟村长确认不久,还没有开始实施,所以厂里所有人都不知道。 而贺兰的野心绝不止给员工上五险一金这一项,她还想趁房地产飓风尚未成型之前为食品厂扩建园区,为员工建宿舍楼和福利房,当然这么多福利里面肯定少不了她自己的那份。 所以她才迫不及待要将食品厂扩大生产。时不我待,成为包租婆的机会只有这么短短几年,她必须抓紧。 五人不知道后面还有福利房的待遇等待着自己,单听说食品厂能够给他们续交五险一金他们便打从心底里感到开心,暗自都在为自己刚刚留下来的明智决定感到庆幸。 他们开心他们的,贺兰暂时还开心不起来,因为说一千道一万那些都是她的畅想,眼下她连员工宿舍都还没有。 村小学总共遗留下来九间教室,六间打通做了生产车间,剩下一间会客室、一间财务室、她和村长以及销售科共用一间办公室,哪里有什么员工宿舍的位置。 于是送走五名面试人员,贺兰转头就跟村长提议建员工宿舍。 “别看咱们的员工都是本村人,但是近来天天加班,搞不好过几天还要三班倒,为了员工能有个好的休息环境,我觉得建个宿舍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还有外地市场需要开拓,我准备每个城市都留一名市场专员,人家回厂里办事的时候总得给一个落脚的地方吧?” 村长叼着旱烟袋点头,“建宿舍倒是行,地咱们有的是,但是钱从哪儿来呢?你马上就要给人家打设备款了,刚刚印刷厂还在催咱们交包装袋的尾款,会计那里还有钱?” “不剩多少了。”贺兰缓缓摇头,却不见失望神色,“所以我想贷款。” 夏初为了入股她说什么也不让村长贷款,没想到还没入秋她就主动提出要求贷款,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就以扩大生产的名义,我去找找张局长,看能不能走个捷径,让他联系信用社给个低息。” 张局长见到贺兰就笑,还以为她又来给自己解决难题了,没想到这回贺兰给他提了个难题。 “小贺,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把我这里当成大雄宝殿了,有事没事就来拜一拜,许个愿什么的。”张局长嗔怪道。 “瞧您这话说的,”贺兰笑得十分鸡贼,“拜佛祖哪有拜您灵,我把您当机器猫,有求必应。” 机器猫果然有求必应,不到一个月,乡信用社便给食品厂下放了一笔十万元的经营贷。 第27章 凶宅 张局长也觉得这笔贷款算不上多,但是对于一个村办企业来说他已经尽力了,只好跟贺兰说好话:“你先用着,千万别忘了按时还贷款,只要你信用好不怕以后贷不到更多。” “明白,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嘛,我懂。”贺兰痛快表示。 其实这年头建房费用并不高,一百平的平房人工材料全算下来都不到一万块,厂里建四间员工宿舍连三万块钱都用不了。 贺兰都打算好了,在原有厂房的基础上再建一排厂房,把薯片和辣条的生产线彻底分隔开来。薯片生产的工序多又杂,跟辣条混在一起只会耽误辣条的生产进度。 另外她早就拟好的竞争制度是时候施行了,两边产品线分开更加有利于她搞竞争。 两排厂房一南一北,员工宿舍村长决定紧挨东墙建。贺兰原以为东墙外边是荒地,什么都没有,没想到爬上墙头一看,发现紧挨东墙是一座破败的院子,院子里的荒草灌木丛比人还要高,北侧灌木丛里隐隐约约露出一个人字形房顶。 “这谁家啊?这么大院子就荒着,不要了?”贺兰好奇问道。 “从前老郭家的房子,没人敢要。”村长在墙下面不以为意说道,“老郭是从前下乡来的知青,后来娶了本村媳妇在村里落户,生了两个儿子。” “两个儿子都没得到好下场,老大德兴十岁出头武斗让人打死了,前些年严打,老二德宝因为流氓罪被判了十五年。” “这房子是老郭盖来给德宝结婚的,刚建成还没等入住德宝就进了监狱,老两口一个想不开在屋里上吊走了。” 贺兰趴在墙头眼珠滴溜溜地转,“那这房子现在到底有主没主啊?” “算有主吧,德宝还在狱里呢,再有几年就该出来了。”村长说完顿了顿,忽然反应过来贺兰是什么意思,“咋,你相中这院子了?” “嗯,相中了。”贺兰跳下墙头,热切地看着村长,“这房子简直就是为我准备的。” 当初贺兰入股食品厂的条件之一就是要求村长帮忙办落户,村长也确实把这件事当做重中之重去办了,可惜卡在了最为关键的一个问题上——户籍住址。 想要落户在陈庄村,名下必须有房或者宅基地才行,贺兰和蒋梅一商量,那就在村里买个房子吧,早晚都得买,早买早享受。 偏赶在这个时候食品厂的销量突飞猛进,不仅开了表彰大会,真金白银的给员工发钱,贺兰还在会上大方表示年底会给全体村民分红。 再加上后来食品厂扩大生产规模,二次招工、招聘推销员的行为有目共睹,村民们便认定了贺兰分红的话作不了假,年底肯定有钱拿。 这年头能给村民分红的村集体寥寥无几,电视上也就见过南街村、华西村等几个着名村落有过此类宣传,本省史无前例。分红的消息不仅让本村村民喜上眉梢,也立竿见影的让村里的姑娘小伙们在婚姻市场上成了香饽饽。 陈庄村的姑娘自带分红进婆家门,小伙娶进来的媳妇、生下来的娃只要上了户口就算陈庄村人,年底就能有分红拿。 甚至还有消息说,只要户口落在陈庄村就算本村村民,照样能拿分红。 于是近来在陈庄村买房落户的人络绎不绝,村里的房价眼看着水涨船高。 贺兰和蒋梅手里全部的积蓄加在一起原本足够买一个带三间砖房的小院,后来没有带院子的了,再后来同样的钱只够买两大间紧挨后墙照不到阳光的房子,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 有时贺兰真恨自己为啥嘴巴那么快,就不能等买了房再提分红的事。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所以她和蒋梅虽然着急落户,但手里的钱不够,买房的事只好顺延。 原本贺兰以为怎么也要一年以后才能攒够买房的钱,没想到今天会突然发现食品厂隔壁藏着一座无人问津的“凶宅”。 死过人的凶宅,别人兴许会怕,贺兰不会,并且她打赌蒋梅也不会怕。蒋梅都能接受她这个借尸还魂的女儿,难道还会怕凶宅?她相信蒋梅的心理和她是一样的,什么都没有堂堂正正拿着属于自己的户口本和身份证来得重要。 只要能落户,凶宅又怎样。 村长当然知道贺兰买房困难的事,本来想劝贺兰再等一等,后来转念一想贺兰着急落户,买凶宅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大不了房子买下来继续空着,她们娘俩接着在陈家后院租住。 于是村长第二天便去了三里河监狱,找到郭德宝提出有人要买他房的事。 “村里小学现在建起了食品厂,销量很不错,买你房的是副厂长,就图你那房子离厂子近,上下班方便。” “我跟你说实话,咱村现在房子比以前值钱多了,但是你那房子的情况你心里清楚,卖不上太高的价,你要是卖我就帮你联系联系。” 郭德宝想了想,说道:“叔,我们家就剩我一个人了,房子卖了我出来以后住哪儿呢?” 村长对此早有准备,说道:“这个问题我跟副厂长商量过,德宝你是个啥样人叔心里清楚,你出来以后直接去厂里当门卫,厂里包吃包住,你看咋样?” 郭家的四间房当初建的时候用的都是好材料,算下来总价也不过才两千出头,十年以后有人愿意用四千五百块的价格购买,说实话郭德宝很难不同意。更何况村长叔还承诺给他一个日后包吃包住的工作,不管怎么说都算对得起他。 所以郭德宝很快便同意了卖房,但他提了一个令村长感到意外的条件,他要见一见买家。 贺兰早就想好了,这个房子理应登记在蒋梅名下。一来户口本上她是户主,二来给她一个保障,免得自己一出差她就惶惶不可终日,吃不下睡不着,有了房子傍身她心里怎么也能更踏实一点。 因此探视当天贺兰带上了蒋梅一起。 也许是狱友们都知道郭德宝家里只剩他自己,这么多年也从来没人探望过他,所以冷不丁见到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来见郭德宝,玻璃窗后面的服刑人员一个个都恨不得将眼珠子粘在这对母女,尤其是贺兰的身上。 “看啥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抠下来喂狗!”蒋梅紧张到抓着贺兰的那只手直冒汗,贺兰张嘴便当着狱警的面呲哒坐在郭德宝隔壁的一个服刑人员。 回过头来贺兰与郭德宝对视,贺兰问道:“找我啥事?” 监狱里对个人卫生要求应该比较高,郭德宝一笑一嘴大白牙,说道:“村长叔说你们娘俩是好人,我怕你们心里膈应那房子,所以想给你们宽宽心,现在看来用不着了。” 贺兰笑得十分嚣张,“你放心,天底下就没有我怕的事儿。” 第28章 砌炕 会见时郭德宝还拜托贺兰两件事。第一件,购房款他拜托贺兰直接转交给村长,让村长帮忙存个定期;第二件,他父母当年无处可葬,所以坟就立在院子南墙下,他想请贺兰帮忙找个墓地迁坟。 一听说荒草丛生的院子里竟还掩藏着一座合葬坟,贺兰眼珠子一转,问道:“非得迁坟不可吗?” 郭德宝让她一句话给问懵了。 “我们老家有讲究,迁坟必须要家里子孙在场,否则对子孙有妨碍。”贺兰信誓旦旦地编瞎话,然后说道:“我的意思是那坟先留着,逢年过节我帮你上坟烧纸,等你出来以后自己迁。” 如果说之前郭德宝还对贺兰母女是好人这句话心存疑虑的话,那么现在他则彻底打消了怀疑。这么多年来,贺兰是除村长以外第二个愿意为他着想的人。 但很快第三个人就出现了。蒋梅一直坐在玻璃窗前默默听贺兰跟郭德宝谈话,待他们说得差不多了,蒋梅从口袋里拿出一百块钱,怯怯说道:“我听村长说在里边想吃点好的还得花钱,第一次见面我也不知道你爱吃点啥,这钱你收下,就当我们一点心意。” 郭德宝眼泪瞬间就下来了,钱还是狱警帮忙收下的。 走出监狱后蒋梅问贺兰:“迁坟的事儿是真的吗?” “我骗他的。”贺兰没有半点心理负担地说,“那院子附近人烟稀少,我怕有人不怀好心,留座坟说不定还能吓唬吓唬贼。” “原来是这样,那一百块钱呢?” “为了堵他的嘴。”贺兰伸了个懒腰,惆怅地说:“房价只会越来越高,现在咱们四千五买他的凶宅算高价,等他出狱以后房价不一定涨成什么样了呢,万一到时他觉得自己卖亏了想找麻烦,有这一百块钱的情谊打底,说不定还能好说话一些。” 蒋梅回头看了眼监狱高耸的围墙,说道:“我觉得他不能,这孩子不像坏人。” “这话您别跟我说呀,去跟法院、跟狱警说,您看他们什么反应。” 贺兰时常会觉得蒋梅天真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很难相信三十几岁的她前半生被虐待成那个样子,现在仍会对世人报以最单纯的善意,即便对方是个在刑人员。 但不得不说,蒋梅的眼光有时候还是准的。郭德宝将房屋过户相关事宜全权委托给村长办理,村长在跟贺兰交接购房款时直接数出五百块退还给她。 “德宝交代的,这五百块钱算你们娘俩帮他上坟的辛苦费,一定要你收下。” 贺兰欲言又止了很久,最终没有推辞。 回家后她将五百块钱交给蒋梅,难得承认自己看走了眼,“是个有良心的人,怎么就走了下道呢?” 蒋梅满面同情,说道:“雪华她妈跟我说起过,德宝是冤枉的,耍流氓的是他几个同学,就因为他跟那几个人一起走了一段路,就被严打成流氓犯了。” 事实果真如此的话那确实是够冤枉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郭德宝已经在牢里蹲了十年,再有五年就该出狱了,想来沉冤昭雪机会渺茫。 食品厂新建了一排十二间宿舍,这边正在上梁,那边贺兰终于拿到了登记着蒋梅名字的宅基地使用证。 村民听说贺兰将隔壁郭家的院子买了下来,不约而同地蜂拥过去帮忙。除草的除草,修整房屋的修整房屋。负责盖宿舍楼的泥瓦匠还主动询问贺兰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改建,工人和材料都是现成的,只要她一句话保准办得漂漂亮亮。 别说还真有。蒋梅两只手上都生有冻疮,冻疮这东西贺兰很有经验,一旦得了每到冬天必复发,而她们的新家目前没有任何取暖设施,她认为十分有必要在家里砌上两铺火炕。 虽然华北地区冬季的温度跟东北没法比,但一想到气温降到零度以下还要睡凉飕飕的木架子床,贺兰就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 所以在泥瓦匠提供了充足材料的前提下,贺兰亲自动手在房间里砌了两铺火炕。 砌炕的时候院子里人来人往,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赶大集。没办法,村里人听说过东北火炕的人都少,更别说见过、摸过的了,所以当听说贺兰会砌火炕,差不多半个村子的人都赶来凑热闹。 “原来这就是火炕,烧上火真能住人?不会把人烫着吧?” “你懂啥,人家贺厂长说了,炕道里走的是烧火产生的烟气,温度没有那么高。” “烧火的时候进烟,烟顺着烟道出去,炕就热了。” “看起来挺简单,啥时候能弄好?我想试试呢,行的话回头也在家里砌一个,冬天肯定舒服。” 有泥瓦匠们帮忙,贺兰的工作量其实没有那么多,只需要她指挥并注意一下细节就好,所以两铺炕不到三个小时就完工了。 东屋的火炕连通着灶台,蒋梅想着反正将火炕烘干也得点火,干脆顺便做一顿饭犒劳一下来帮忙的村民们。 贺兰原本没有这个打算,这些村民抱着什么目的来帮忙的她一清二楚。都是看食品厂又是建厂房又是建宿舍,都盼望着食品厂下一次招工时自己也能进厂上班,便想在贺兰跟前混个眼熟,以期将来面试的时候好占些便宜。 她都把工钱准备好了,蒋梅提出来留人吃饭。行吧,吃就吃吧,贺兰想。自打宅基地使用证真正拿到手,蒋梅肉眼看见的自信许多,不再像从前那样唯唯诺诺。 这次留人吃饭应该是她来到陈庄村后真正意义上自己当家做主的第一件事,没理由打击她的积极性,相反应该鼓励才对。所以贺兰托人买了菜和肉,还主动下厨炒了几个菜。 四间房摆了四桌席面,除了干活的工人,村长、村支书、大队会计都来了。席间村长对贺兰的火炕十分感兴趣,就连村支书虽然不言不语但也一直在旁竖起耳朵听贺兰讲火炕的好处。 后来村长更是不客气地邀请贺兰第二天去他家里帮忙砌一铺炕,贺兰前脚刚答应下来,村支书紧随其后便说自己也想给老娘砌一个。 拿她当傻小子使唤呐?贺兰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说道:“行,明天给村长大爷家砌完就去您家。” 做梦,等着去吧你。 第29章 旅途轶事 又不是闲着没事干,贺兰哪有那么多时间挨家挨户给人砌炕。 陈进峰被她派去隔壁省会出差了,一起走的还有三个新来的男推销员,剩余两名女推销员贺兰交给陈雪华亲自负责,争取用最快的速度将她们两个带出来。 陈雪华昨天刚刚跟贺兰报告进度,两名女推销员巾帼不让须眉,适应良好,可以马上结束试用期成为正式推销员。 贺兰早就摩拳擦掌剑指隔壁未来的直辖市、现在的地级市卫宁了,只等将家里的房子和蒋梅安顿好她就要带人出差。 这个时候任何人想绊住她的脚步都是罪加一等,何况是在她看来一直有些拎不清的村支书。所以第二天贺兰刚刚把村长家的火炕砌出个大概样子,便有人跑来找她说厂里有急事找她。 贺兰二话不说拔腿就走,到了销售科跟两名等待多时的女推销员碰了下面,回家拎起行李袋就上了火车。 村支书原本想借此机会跟贺兰缓解一下紧张关系,大鱼大肉准备好却左等右等等不来人,去村长家一问才知道贺兰早就走了。 村支书在家里大发雷霆的时候贺兰乘坐的火车刚刚驶出相州地界。两名女推销员赵培红和钱丽云坐在她对面,分别从包里拿出各自的馒头,一个加辣条一个就薯片,边吃边聊。 赵培红和他爱人以前在麻袋厂车间工作,两人是麻袋厂第一批下岗工人。她爱人会修鞋,下岗后就在百货大楼门前扯起一个修鞋摊,一个月勉勉强强能有百十来块收入。两人上有老下有小,眼看孩子就要上高中,家里却捉襟见肘,所以赵培红才不得不留在食品厂试着做别人都不愿意做的推销员,实在是无奈之举。 钱丽云的情况也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她跟丈夫是二婚,丈夫跟已过世的前妻留下一个十岁的儿子,钱丽云扪心自问对继子还算呵护备至,奈何孩子的外公外婆不放心,时常偷摸问孩子后妈有没有虐待她,一来二去生生把孩子问得对钱丽云起了反感。 钱丽云想着大不了她跟自己生的孩子亲,可是她结婚三年多愣是没能再怀孕。 钱丽云还在机械厂上班的时候,每次提起没能生个一儿半女丈夫都安慰她不着急慢慢来。后来她下岗了,丈夫一反常态,口中的说辞也变成了生什么生、没钱怎么养孩子。 直到这时钱丽云才隐隐发现不对,丈夫娶自己的真实目的好像没有表面那么简单。奈何她是二婚,始终提不起再次离婚的勇气,便只能忍气吞声。 她选择留在食品厂做推销员完全是中了贺兰的蛊,贺兰当时对在场的女同志们说:“手心朝上的日子不好过吧?做家庭妇女是没有前途的,跟我干,我能让你们回家也尝尝当娘娘被人伺候的滋味儿。” 就为了这句话,钱丽云义无反顾留下来成为贺兰手底下的兵。 三人初见面时赵培红和钱丽云不约而同认为贺兰是哪个走后门的关系户,了不起是个嘴皮子功夫厉害的样子货,能让食品厂真正发展起来的肯定另有其人。 跟着陈雪华跑客户的过程中她们才知道,没有贺兰就没有食品厂,贺兰才是食品厂最大的主心骨。没看那些大小商贩虽然嘴上跟陈雪华有来有往,但谁都不忘问一句你们贺厂长怎么没来。 这还是贺兰只露面推销过一次的结果,想也知道如果她下了长期功夫,这些客户有一个算一个,想撬都撬不走。这就叫本事,跟着她肯定差不了。 对她们的恭维话贺兰摆摆手,无所谓道:“我没你们想的那么神通广大,不过是眼疾手快外加嘴甜脸皮厚罢了。” 赵培红和钱丽云闻言想笑不敢笑,憋得两脸通红。 “真的,我不是谦虚。”贺兰啃了两口清香的黄瓜,说道:“做推销最重要的就是豁得出去,脸皮不厚不行,人家一句冷言冷语你就走那还怎么卖货?你得抱着卖一袋是一袋的心态,只要人家不轰咱走咱就死皮赖脸跟人死磕。” 坐在钱丽云旁边的一个旅客偷听她们聊天,听到这里没忍住噗呲一下笑出声来。 贺兰不以为意,顺手掰了半根黄瓜递过去,问道:“您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旅客实在推辞不过便接过黄瓜,拿在手中回道:“做推销员是很辛苦,但我觉得脸皮厚不是首要的,打铁还需自身硬,最重要还是得你们的产品质量说得过去。” 贺兰一拍巴掌,扬头示意赵培红和钱丽云,“来吧,检验你们学习成果的时候到了,把你们的所学所想都跟这位大哥展示一下。” 钱丽云个子高,站起来从行李中取出辣条和薯片,笑盈盈递给隔壁大哥,说道:“您尝尝我们的产品,看一看质量过不过得去。” 赵培红从旁附和,“我女儿最喜欢奥尔良味儿的薯片,她爸喜欢拿鸡汁味的辣条下酒,我个人觉得五香的最好吃。” 大哥挨不过三个女同志的热情推销,辣条和薯片分别尝了点。本来他还抱着严谨品评的目的,东西一入口人就顿了一下,细嚼慢咽半天除了麻辣口味的太辣了以外愣是找不出别的毛病。 喝口水冲淡一下口中的辣味,大哥诚心实意说道:“味道确实好,这样吧你们包里还有多的没有?卖我一些。” 钱丽云和赵培红瞬间眉飞色舞,这还是她们正式上班后卖出去的第一单呢,管他买多买少都算是开门红,好兆头一个。 两人热情给旅客大哥讲解,最后大哥一口气买了三十包辣条和十包薯片。 贺兰优哉游哉坐在对面看赵培红和钱丽云一起喜笑颜开,等她们平静下来后问道:“没了?” 两人同时一怔,钱丽云摸了摸身上,又找出一张厂子名片塞给旅客大哥。 贺兰指着两人身后车厢上方的铭牌说道:“这趟车总共十八节车厢,硬座车厢六节,每节核载旅客数量118人,。” “超载就算三分之一,也就是说起码有1000个像这位大哥一样的潜在客户不得不跟我们共处一室。”贺兰咬一口黄瓜,眨巴眨巴眼睛说道:“还等什么?冲啊姐姐们。” 钱丽云当即兴奋非常,一把抱起装满产品的行李袋,赵培红鼓起勇气看了贺兰一眼,转身便跟钱丽云一起正式踏上推销之路。 第30章 落脚 贺兰上身伏在座椅椅背上,支着头目光紧紧跟随钱丽云和赵培红。亲眼见证她们从免费试吃四个字都需要人主动询问到大方往陌生旅客手里塞试吃品,从磕磕绊绊的向有意向的旅客讲解产品优点到主动站在人群中央不顾及所有人目光地放声演讲,整个过程的变化只需要走遍一节车厢的时间。 三个多小时走遍六节车厢,钱丽云和赵培红回来时满面红光兼口渴难耐,每人都喝光一瓶水才有时间说话。 钱丽云说:“坐火车的人买的量虽然少,但是人数多,感觉总数跟小陈那里两条街的店铺销量差不多。” 赵培红翻着手里的纸质记录,摇头说道:“不止,你可能没有把预定的客户算进去,全算进去的话绝对比小陈三天的销量要高。” 说着说着两人头碰头研究起记录,钱丽云讲的大多是些心得体会,赵培红则偏向实打实的记录分析,两个人看上去竟有些优势互补的意思。 隔壁座的旅客大哥也算亲眼见证了她们的变化,笑着对贺兰说道:“真是人不可貌相,一转身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人还是那个人,却好像换了个芯子。 贺兰听他说话有卫宁市的口音,便跟人攀谈起来。三言语便得知大哥是当地人,刚刚送完孩子去读大学,返程跟她们一个目的地。 大哥家住城中村,有一栋三层小楼的自建房,并且有空房出租。不仅地理位置优越,内部设施也跟正常楼房一样。最大的意外之喜是大哥的老母亲在一楼开着间电话亭,接打电话十分方便。 贺兰当场便决定下车之后跟大哥走,如果房子果然如他所说便租下一间来做落脚处。 陈进峰一开始带人去隔壁省会开展业务住的是旅店,图的就是旅店房里有电话分机,联络客户比较方便。后来旅店嫌他们每天电话多,前台小姐简直有一半时间像专门为他们服务的接线员,于是就委婉地把他们赶走了。 后来陈进峰便千挑万选了一个报刊亭隔壁的小门脸房做办事处,每天用电话都如数交费,还刻意跟报刊亭小老板打好关系,好不容易才终于在省会城市站稳了脚跟。 贺兰吸取了陈进峰的教训,原本就打算在电话亭或者报刊亭附近租房落脚,可巧正瞌睡就有人送上来枕头。 大哥家房子确实不错,贺兰三人都很满意,于是当场便签了一个月的租房合同。 之后贺兰利用买地图的机会跟大哥的老母亲唠嗑,轻松从老太太口中得知她爱吃甜食的喜好。于是每天接打电话三人都不忘给老太太带些糖果、枣糕之类的甜品,因此老太太叫她们接电话从来没有不高兴的时候。 但贺兰还是觉得不方便。随着业务量的逐渐增多,业务电话也越加频繁,每天楼上楼下跑着接打电话不仅不方便,有些需要回电的客户老太太时常记错号码,导致她们曾经丢过两回客户。 解决这个问题最简单也最方便的办法当然是买一部大哥大,但那东西实在是太贵了,全新的五万块一部,二手的还抢不到。五万块都够厂里再上一条薯片生产线了,谁都舍不得为了一部电话花这么多钱。 所以最后的解决办法还是只能安装座机,四千五百块一条电话线,话机二百块,随机赠送盖电话的四方手绢一条。 赵培红和钱丽云都嚷嚷座机也贵,没必要。只有贺兰坚持己见,这个座机她是安定了。不仅她这边要安,她还给陈进峰下了命令,要求他也安一部。 明明做的是正经生意,却连个属于自己的联系方式都没有怎么行。她要是客户电话下单的时候肯定心里会有所怀疑——这厂子生产的东西到底是不是正规产品?连个办公室电话都没有,别是假冒伪劣吧? 陈进峰接到贺兰的命令便开始着手安装电话的事,没过几天便兴冲冲联系贺兰,说他那边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省会城市拨出一块地皮来新建了一个经济开发区,为了招商引资政府下了血本,不仅减免部分税收,如果在开发区租赁厂房的话房租方面还有优惠。最令陈进峰感到欣喜的是,在开发区里安装电话也有相当大的优惠措施,只需两千六百八,邮电局上门服务安装到家。 隔壁省会作为食品厂第一个开拓出来的外地市场是非常受厂里重视的,不仅给了陈进峰相当大的自主决策权,在资金和货源方面也都紧着他来。陈进峰也不负所望,业务开展得极其顺利,上个月厂里几乎三分之二的营业额都是他带人创造出来的。 不过供货方面曾经出现过一次意外,导致当地市场出现了一段时间的空窗期。贺兰大手一挥直接让陈进峰在当地租一间仓库,厂里每个月至少送一个批次的货给他,保证他那里的货源充足。 陈进峰就是在寻找仓库的过程中了解到开发区相关优惠政策的。开发区地处偏远,目前只有一些大中型企业打算在那里落脚,名不见经传的小厂大多都选择苟活在市郊。像食品厂这样的外地企业,还是只销售不生产的乡镇企业都不用在开发区里找,想也知道不会有。 但是开发区的房租便宜啊,同样面积的仓库比市郊足足低了一半的月租金呢。更何况还有安装电话的优惠,所以陈进峰十分心动,一得到消息立刻就给贺兰通风报信。 “我听说不止我这里有经济开发区,国内很多大城市都开始建了,说不定卫宁市很快也会有消息。” 贺兰不知道这种事应该问谁,便想当然地跑去工商局业务大厅随便抓了一个工作人员询问,工作人员一脸不耐烦地扔给她一个小册子。 贺兰定睛一看,扉页上端端正正写着:卫宁市天海经济开发区招商引资宣传册。再一看日期,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她紧张地舔舔唇,问办事员:“这些招商引资的优惠措施还没过期吧?” 办事员斜睨她一眼,吐出两个字:“没有。” 贺兰把心放回肚子里,兴冲冲跑了。 有道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她有预感,自己大展宏图的时刻到了。 第31章 浑水摸鱼 跟陈进峰不一样,贺兰在开发区要找的不是仓库,而是办公室。因为相州县距离卫宁市不算很远,再过两年卫宁市成为直辖市后,相州县将近三分之一的面积还会被并入其中,包括陈庄村,所以根本没必要在这里租仓库。 出乎她意料的是,开发区的办公室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好租。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开发区已经落户和正在落户的企业无一不是纳税大户,人家的办公楼要么一租就是一整层,要么干脆买块地皮自己盖,这么久以来开发区管委会还从未接待过小微企业。 光明食品厂,听起来似乎很有老牌国企的感觉,营业执照等相关证件一拿出来管委会相关人员直愣神,说它是小型企业都算抬举它了,这不就是村里的作坊么。 连二十人都没有的小作坊跑到开发区租办公室,想也知道是看上了开发区的各项优惠政策。管委会工作人员心里门儿清,便按照程序走了一遍流程。 贺兰一边在开发区里四处搜寻合适的办公地点,一边每天去开发区管委会报道,低三下四求着办事人员给她办各种手续。 没办法,刚起步的小企业在开发区就是不遭待见。 后来中秋都过了贺兰好不容易在一栋办公楼里找到一间合适的办公室。其实也不算很合适,面积实在太大了,一百五十平的开间,她们三个人站在里面说话都有回音。 但贺兰早有打算,她要把这间办公室打造成商住一体,一间办公,一间会客,再加两间宿舍,完美的解决了办公和居住的需求。 然而实际操作的时候管委会却又跳出来大发淫威,以贺兰对办公室进行改造没经过管委会允许,属于违规行为为由要求她交罚款,不交罚款就给办公室断水断电,安装电话的事也没影儿了。 数额还不小,整整一千块,就那么巧刚好是贺兰偷听到的管委会员工中秋福利的总金额。 这不明摆着把她当冤大头,要拿她开刀么?愤怒与这段时间办事不利的怨气叠加在一起达到顶峰,贺兰决定给管委会一点颜色看看。 那天是礼拜一,贺兰按照管委会要求停了工,跑去买了一只颜色略显老气的口红,外穿一身黑西装,将里面的白衬衫领子外翻,肃着一张脸走进工商局办公楼。 进去之后她并不找人办事,而是站在一株发财树后面翻看报刊架上的报纸。 大约十点多钟,她等待的人终于姗姗来迟。 一群中山装簇拥着一个身穿白衬衫的中年男人进了办事大厅。领头的中山装被办事人员叫做赵局长,两鬓斑白,殷勤又不失严肃地上前为白衬衫讲解工商局内部的各项流程与相关政策,说到新建起来的开发区时看似十分骄傲,禁不住大夸特夸起来。 来办事的普通老百姓看见这阵仗纷纷或驻足或躲闪,白衬衫察觉后和蔼地招手示意大家伙该干嘛干嘛,“我就是来参观学习一下,不耽误大家办事。” 贺兰走上前,跟在一个男人身后从展示架上取下一本开发区宣传册,脚步一转十分自然地混进了来“参观学习”的人群。 这群人里男性居多,大多身穿中山装,仅有的几名女性穿着跟贺兰如出一辙,黑色西装内搭白色衬衫,衬衫领子外翻。贺兰混进去没有丝毫违和感,很快便跟随人群来到了工商局办公大楼内部的三楼。 上楼之后大部分人都被安排去休息室,这时再跟进去难免会露馅,于是贺兰借口去卫生间,脚尖一转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工商局局长姓赵,今天有商务部下来的人例行检查和参观,这些消息都是贺兰在跟开发区管委会打交道和在工商局办手续时打听到的。 她不想大闹天宫,只想跟土地爷求个情,让他老人家手底下那些喂不饱的狼适可而止而已。毕竟现官不如现管,以后她还是要在管委会手底下讨生活的,没必要得罪太过。 看好局长办公室的门牌,贺兰礼貌地敲门三下,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一抬头却愣在当场,连门都忘记了关。 白衬衫居然也在。 刹那间贺兰心念电转,挂上一副激动神色,磕磕绊绊开口问道:“请问,您就是赵局长吗?” 赵局长和白衬衫齐齐怔了一下,随后一头雾水的赵局长和蔼说道:“我是,这位女同志找我有事?” 贺兰将开发区宣传册紧握在胸前,脸颊微红道:“我,我刚刚在楼下听您讲解咱们卫宁市的开发区听入了迷,不知不觉就跟了上来,我,我有几个关于开发区的问题想向您请教。” 白衬衫嘴角含笑,意味深长地看向赵局长,却发现赵局长脸上并没有出现他意料之中的游刃有余,相反神色中似乎有丝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小同志请坐,有什么问题你说,只要我知道肯定会认真为你解答。”赵局长亲自端起暖瓶,弯腰给贺兰倒了一杯水。 “不用,不用,您这么大的官儿给我倒水,折煞我了。”贺兰睁着两只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满面淳朴说道。 赵局长呵呵一笑,放下暖瓶问道:“小同志哪里来的?听口音不像本地人。” “对,我相州来的,相州陈庄村您知道吗?”说完不待赵局长回答,贺兰便自顾自说道:“您肯定不知道,我们那儿地方小,又没啥出名的企业。不过将来我们厂肯定会出名的,到时候提起相州您肯定头一个就会想到我们厂。” 质朴的语言和雄心万丈的口气搭配在一起,办公室里两位领导不约而同都对贺兰口中的“我们厂”起了些兴趣。 “你们厂是做什么的?你来卫宁是给厂里跑业务吗?”赵局长问道。 “我们陈庄村响应国家号召,自己创办了一个光明食品厂,现在主要生产两个品种的辣条和四种口味的薯片,别看建厂才半年,但是我们的产品十分畅销。”贺兰猛地站起来,从手提袋里拿出试吃品,莽莽撞撞就往赵局长和白衬衫手里塞,“不信你们尝尝,隔壁省会和咱们卫宁市凡是吃过就没有不说好的,个个都竖大拇指。” 白衬衫拿起试吃品看包装,领导不动手赵局长便也不动。贺兰跳马猴子一样伸手将白衬衫手里的试吃品一把抢过来,刺啦一下撕开放回他手里,大声说道:“你尝尝,不好吃我把脑袋拧下来送你。” 白衬衫但笑不语,顺水推舟拈起一片薯片放进口中,斯斯文文咀嚼片刻后十分自然地竖起大拇指对贺兰说道:“果然名不虚传。” 赵局长紧接着便开玩笑道:“你是来推销的还是真有问题要问啊?” 贺兰犯傻一样挠挠头,尴尬笑道:“一紧张就忘了,我想问您什么来着?” 两位领导齐齐仰面大笑,赵局长不再紧张,和蔼说道:“不着急,慢慢想。” 贺兰一拍大腿,一惊一乍说道:“对了,想起来了!我想在咱们开发区租办公室办公,想问一下开发区的优惠政策我们这种外地的村办企业能用不?不瞒您说我们厂子小,我怕冒冒失失上来就要这要那惹你们笑话。” “最主要我想扯条电话线,我在隔壁省会的同事说人家那里的开发区扯电话线特别便宜,可我没看见咱们宣传册上宣传这个,所以想专门问问您。” “就只有电话线?”赵局长老神在在问道,“还有没有什么别的要求?有的话一起说来我听听。” 贺兰的眼睛当时就亮了。 第32章 扮猪吃老虎 贺兰的诉求其实特别简单,首先她希望开发区管委会别总盯着她一个人薅羊毛,其次她希望以后食品厂在开发区的待遇能够一视同仁。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但是话却不能明说,明说得罪人。轻则得罪管委会,重则相当于在商务部领导面前参赵局长一个御下不严之罪,那麻烦可就大了。 所以贺兰在提要求的时候十分巧妙的避重就轻,专往小而精确的问题上面绕。反正她呈现给两位领导的形象就是一个无知莽撞的年轻姑娘,说这些一点都不违和。 “咱们开发区的办公楼能让办公人员留宿吗?太大的我怕租不起,我想租一间小点的改造一下,给员工包吃包住,这个咱们开发区允许吗?” “没有特殊规定的意思就是行呗?那我就放心了,我还怕不打招呼就动工再被罚款。” “最主要电话线我想尽快扯进来,就这几个问题,别的没了。” 赵局长提心吊胆一场,开始还怕贺兰是竞争对手给他下的绊子,待她的问题问出口才反应过来,这姑娘哪里是个愣头青,她是在扮猪吃老虎啊。 听她话音就知道对开发区内部管理十分熟悉,不知道跟开发区管委会打过多少次交道。还有她那些问题,听起来像未雨绸缪,其实处处有的放矢。想来应该是实际过程中遇到刁难,找上面伸冤来了。 万幸这姑娘是个机灵有眼色的,没有在领导面前给他弄个下不来台,幸好幸好。 过后赵局长亲自打电话给管委会办公室主任,语气严肃地询问他是不是有个光明食品厂最近在开发区落户,叮嘱他多多关照一下新兴村镇企业,要给开发区树立正面形象。 响鼓不用重锤,赵局长轻飘飘一句话便解了贺兰的燃眉之急。那之后无论是改造办公室还是安装电话,开发区管委会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再没从她身上拔过毛。 重阳节当天贺兰在办公楼下放了一千响鞭炮,带着钱丽云和赵培红雄赳赳气昂昂搬进了光明食品厂驻卫宁市办事处。 整层楼的租户共有七家,她们是规模最小的一个。对门面积比她们大三分之一,是一家方便面厂的办事处,就是那个方便面的牌子贺兰闻所未闻。 因为大家都是食品企业,互相之间又不存在竞争关系,在其他五家大型企业的不屑一顾下贺兰三人很轻易就跟方便面厂的员工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每到晚饭时间看见对门有人,贺兰便让赵培红和钱丽云做拿手菜,油烟机开低档,香味儿顺着走廊直往对面办公室里钻,香得对面的员工根本无心办公,频频装作路过往她们厨房里看。 做好了饭菜贺兰用个大茶盘随便一装,端起来去敲对面办公室的门,对着一个个闻着香味儿泡方便面的饿汉子们嫣然一笑,说道:“不小心菜做多了,各位大哥帮帮忙。” 鸡肉炖土豆、芹菜炒豆干、凉拌什锦菜,离家日久的饿汉子们久违地吃上一口家常菜,个个恨不得把脸埋进茶盘里去。 后来慢慢的汤有时会炖多了,饭也会煮多了。 方便面厂的一个小业务员连续吃了十几天对门煮多的饭菜,不由得对同事发出了灵魂一问:“你们说对面那个贺厂长是不是对我……们中间谁有意思?” 前辈们纷纷对他嗤之以鼻,有好心人劝他:“撒泡尿照照去。” 办公室刘主任说话婉转一点,“人家才二十出头就当上厂长了,就算是个副的那也足够证明人家有本事,更别提小小年纪就敢带人出来开拓市场,还做得风生水起,啧啧,不是一般人哟,一般人谁能配得上。” 小业务员瘪瘪嘴,说道:“那她为什么天天给我们送吃送喝,总得有原因吧。”哪有天天做饭做多的。 前辈们训他:“就不行人家心地好,看我们可怜,或者想跟邻居打好关系?”三个女人住一起不正需要一群大老爷们儿保护么。 办事处主任斜睨他们,哼,天真。 后来贺兰干脆不装了,直接找上门对刘主任提要求:“您看我们两家相处得也不错,怎么样?要不要来个合作共赢?” 贺兰眼馋方便面厂的成熟销售渠道不是一天两天,方便面那边一帮大老爷们当然是羡慕贺兰三人吃得好、住得好,当然最主要是吃得好。 方便面厂虽然已经成立了十来年,但销售部一直习惯用男性员工出差,因为他们耐操,对生活环境的要求不是那么高。这就导致了虽然开发区刚刚成立方便面厂就在此设立了办事处,面积还不算小,但业务员们无论层级一概在办公室里睡行军床,听说刚来的时候还打过一段时间的地铺。 白天还好说,跑业务的时候随便在哪里都能对付一口,夜里就不行了。开发区附近人烟稀少,一群男人夜里饿了只能啃方便面,就算自己厂的产品味道再好三个月下来他们也早就吃腻了。 所以当他们亲眼看见贺兰先后在办公室里开辟出了办公区、会客区以及生活区,后来又堂而皇之地安装了上下水,搬进了崭新的煤气灶和油烟机,方便面厂的男人们有一个算一个,各个眼睛都是红的。 家常菜对长期出差人员的杀伤力是巨大的,方便面厂一群大老爷们很快便在贺兰的有意调教下形成了条件反射,对门的油烟机一开他们便开始心不在焉外加望眼欲穿,回办公室比下班回家还要准时准点。 可以说是一日不吃如隔三秋。这个时候贺兰再抛出自己的条件,双方共享销售渠道,互通有无。所谓吃人嘴短,即便是刘主任也不好意思当场回绝,只好用问一下厂里的意见来搪塞。 那之后贺就再没提过这件事,当然,饭菜也不像从前那样经常做多了,毕竟买肉菜米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方便面厂没有回话,贺兰就默认人家不想合作,何必再费那个功夫。 然后一群饿汉子们在饥一顿饱一顿一个礼拜后终于按捺不住,揭竿而起了。当然不是跳槽,他们选择阳奉阴违。 主任虽然没说同意合作,但也没说不同意不是吗?那他们背着主任悄悄给对面透漏消息,应该不算违反规定。 于是当年底陈进峰回厂结算,信心百倍对他的村长父亲说自己的团队绝对是本年度的销售冠军时,村长对他神秘一笑,说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小子还是嫩了点。” 第33章 分红 在方便面厂业务员的助力下,贺兰和赵培红、钱丽云三个女人用四个月的时间创下的销售额相当于陈进峰那里全省外加整个相州县那么多。 消息一经传出不仅整个陈庄村轰动非常,就连县工商局张局长都亲自给贺兰打去电话确认。 “听说你把产品卖进首都了?真的假的?” “真的,上个礼拜商务部牵头组织了一个副食品交易会,就在卫宁市,工商局不知道为啥给我发了邀请函,我带着一车货就去了,一炮而红!” “不知道为啥给你发邀请函?我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在赵局那里耍的花招连我都听说了。” 贺兰嘿嘿一笑,并不反驳。 张局长语气中满是叹服,“我以前以为你不过是个有点小聪明的女同志,现在看来大错特错,你不仅是真聪明,还有胆识,食品厂在你的带领下一定会走得更远。” 贺兰早就不跟张局长见外了,客客气气收下他的赞美之词,大大方方表示过年会去张局长家里拜年。 张局长打趣她:“厂子月入一万你就敢开表彰大会,现在家底怎么也有十几二十万了吧,表彰大会还开不开?我这里还等着给你戴红花呢。” 贺兰有苦说不出,“开不起,更不敢开。” 是,厂子赚钱了,正因为赚到钱了,苍蝇一样闻着味儿的人也纷纷上门了。乡里今天这个地方有困难,明天那个项目有指标,把村长吓得如同惊弓之鸟,办公室电话一响他条件反射就想躲出去。 半年赚了二十多万,不知不觉就被人揩出去五分之一。村长当机立断把贺兰叫回来按合同跟她平分利润,同时给员工们发年底奖金。 除去一切正常开销,贺兰总计分到了七万多块,算上提成和奖金刚好八万。 发完全体员工的工资和奖金后,食品厂账面上只剩十万出头。 村长很满意,不满意的是村支书。才十万出头,刨去给村民的分红还能剩多少?哪里还有钱给村里修路、铺设自来水管、搞一搞路灯等关系到整个村子面貌的大工程? 乡里都知道他们陈庄村食品厂发展得有声有色,多少人都等着看陈庄村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呢,结果等来等去就等到这么点钱,还不归村委会管。这不是打他这个村支书的脸吗? 村支书的儿子高远达在车间里干得不错,跟同事们关系也处得好,早就将厂里每个月发出去的工资和大概奖金摸了个八九不离十。村支书一想到每个月发给工人那么多工资奖金却没钱给村里修路就忍不住心头火起,再一想到贺兰分走的那一半利润,酒劲一上头他就跑去找村长大吐苦水。 村长连旱烟都不抽了,村支书说一句他怼一句。 村支书觉得工人奖金高,村长就说那是规章制度早就定好的,你不同意当初怎么不早说。 村支书提出出差人员补贴不合理,村长让他去找贺兰说,补贴各方面规则是贺兰亲自定的,村支书不言语了。 后来提到全体村民分红问题,村支书的意思是可以少分一点,多留一些钱用来开春修路。村长拿出旱烟袋慢悠悠装烟丝,吸了几口后说道:“本来修路的钱我早就留出来了,可乡里不答应啊,今天要厂子赞助学校教室翻修,明天要厂子帮忙完成一下销售指标。” “我就纳了闷了,他们怎么就知道厂子赚到钱了呢?” 村支书嗫喏半晌,回道:“夏天不是开过表彰大会么?估计就是那个时候惦记上的。” “那就是乡里不懂事了,我记得表彰大会上我说过来着,厂子月收入才一万块,乡里每次找我赞助都是万儿八千的,合着就是冲着厂子每个月的月收入来的。那不行,改天我得去找乡长和党官员说一说。” 村支书一下就醒酒了。他可没少在乡里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让村长知道他那些狗屁倒灶的话指定得挨训,既丢脸又丢份儿。 于是村支书抹一把脸,说道:“就是,太过分了,年底了叔你工作忙,这事还是交给我去办吧。” 村长点点头,不说话代表同意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食品厂给村民发分红,凡是有本村户口的每人二百三十块钱。 不要小看这二百三十块钱,相当于县里正式工一个月的工资呢。 虽然说的是一整年的分红,但实际食品厂成立也不过才半年多,所以能够拿到这么多钱村民们都喜出望外,纷纷畅想着明年的分红是不是能够达到每人五百块。 村长对每一个询问的村民都是同样的回答:“只要人人心向厂里,不愁分不到更多的钱。” 这句话激励了非常多的人,个个削尖了脑袋也想进食品厂上班。赶上过年,去村长和贺兰家送礼的人络绎不绝。 贺兰家西屋打了一组大衣柜,这些天送来的年礼堆满了一间房,导致衣柜门有时都打不开。 蒋梅一边收拾一边跟贺兰念叨:“这是村西头福生媳妇送来的腊肠,我给她回的礼也是腊肠。” “这是村长媳妇拿来的腊肉,肥瘦相间多好,我给回了一罐麦乳精。” “还有雪华送来的羊毛围巾,她亲手织的,我觉得拿别人的年礼回给她不像话,你看看回礼拿什么比较好。” 案板上竹筐里,每一样礼物蒋梅都能说得出出处,时不时还讲几句对送礼人的评价。可见她不在的这段时间蒋梅在陈庄村过得十分不错,有些如鱼得水的意思。 贺兰问她:“在这里住得开心吗?” “开心,村里人见我都笑呵呵的,家里有什么事儿总有人帮忙,从来没看过别人脸色。”蒋梅由衷说道。 前半辈子她一直看人脸色生活,就没想过还会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有钱又有房,身边还有孝顺孩子,啥啥都不缺,蒋梅扪心自问对现在的生活处处都满意得不得了。 “本来在陈庄村落户只是第一步,下一步我准备办农转非,把咱们俩的户口都迁到卫宁去的。”贺兰望着满坑满谷的年礼,惆怅地说:“看你在村里住得挺开心的,我犹豫还要不要迁户口。” 蒋梅闻言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说道:“农转非一个户口得花不少钱吧?快别花那个冤枉钱,买一个户口的钱都够再买一个院子了。” 的确是这个道理,贺兰也觉得现在这个阶段买农转非户口十分不划算。但她始终觉得户口在陈庄村不是长久之计,有机会还是要迁出去的。至于迁去哪里,那就看哪里跟她有缘了。 第34章 丧门星 大年二十八,秦家明的奶奶过世了,在此之前十一月底他爷爷刚刚因为褥疮感染而过世。 老爷子老太太在村里人缘不错,来吊唁的人很多,贺兰在人群里排队给老太太的棺木鞠躬。棺木旁跪着一身重孝的秦家明,一张脸瘦脱了像,两只大眼睛呆滞无神,看上去更像et了。 秦家明的二叔看见贺兰一脸谄媚地迎上来,将她往账桌那边领。贺兰拿出十块钱上了礼,秦老二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险些憋成个王八。 人多不是说话的时机,贺兰吊唁完便跟陈雪华去了她家。 陈雪华的父母殷勤地端茶倒水,连准备过年吃的糖果点心都盛了两大盘出来。 陈雪华像姑奶奶打发小厮一样打发她爸妈:“我跟小兰姐说说话,你们忙你们的去吧。” 人走后贺兰朝陈雪华一扬眉,说道:“你现在可以啊,说话够硬气的。”贺兰记得从前她和蒋梅住在后院的时候,陈雪华动不动就被她爸妈气得直掉眼泪。 “那可不!”陈雪华抓起一把瓜子放在贺兰手里,“谁让我会赚钱、赚得多呢。手指缝里漏一点就够家里过个肥年,能不听我的么。” 果真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谁有钱谁就是大爷。 “我叫你过来有事想跟你说,关于秦家明的。”陈雪华说着说着眉头簇起,“他爷走的时候你不在,梅姨住得远估计也不知道,也就我们这住在前后院的能知道个一知半解。” “老爷子过世的时候家明他爸回来了,办完葬礼就想把他带走,家明不愿意,抱着他奶奶一顿哭,最后没走成。” “现在老太太也没了,这几天我看秦老二跟家明他爸的关系实在不怎么样,估计葬礼办完他爸这回说啥都得把他带走。” 贺兰回想起刚刚在灵堂看见的那个男人。大高个儿,眉眼跟秦家明相差无几,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让他在众多村民中犹如鹤立鸡群,轻而易举便能得到别人的瞩目。这人还不显老,不知道的很难想象他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儿子。难怪在男女关系方面不干不净,的确有些资本。 有一个这样的爸,秦家明跟他走以后过的是什么日子可想而知。 可这种事谁又能阻止得了呢?亲爸亲儿子,总不能因为怀疑就不让人家骨肉团聚吧。就算秦家明自己反对估计也没什么用,秦老二一家拿他们父子当贼看,巴不得他们死在外头,自己好独占全部家产。所以葬礼一结束,估计父子二人就会被扫地出门。 事实上贺兰的猜测还是过于保守了,腊月二十九,老太太停灵第二天,秦老大就和秦老二在灵堂上吵了起来。 起因是秦老大着急走,便以停灵不过年的习俗为由,强烈要求大年二十九就把老太太下葬。秦老二肯定不干,老太太的娘家在外省,众多表亲们还没来吊唁,那些人可是礼金的大头儿,秦老二无论如何不肯放弃。 于是亲哥俩便在灵堂里当着老太太的棺木大吵特吵,惊得左邻右舍全都来看热闹。兄弟俩根本不嫌丢人,还扯起外人的袖子让人家评理。 别人都把这事儿当西洋景一样坐着看热闹,蒋梅坐不住了。 贺兰出差期间蒋梅一直和秦家明相依为命,说她把秦家明当自己亲儿子都不为过。她太知道秦家明对爷奶的感情有多深厚了,短短三个月内连丧两位至亲,蒋梅想起来就为他抹眼泪。现在老人尸骨未寒,他亲爹和亲二叔就在灵堂当众争吵,蒋梅都想象不出秦家明那孩子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要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也就罢了,偏偏秦家明早熟得很,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于是当夜里只有秦家明一个人守灵的时候,蒋梅趁着夜色走进灵堂,将秦家明冻得冰凉的双手放进自己的棉袄里面取暖,强撑笑意说道:“我跟你兰姐说好了,葬礼办完你就去我们家住,什么东西都不用带,你人过来就行。” “到时候咱们还跟从前一样,我去上班,你去上学,放了学你负责喂猪喂鸡,我负责生火做饭。吃完饭你做作业,我看电视,睡觉前咱们俩再一起泡泡脚。” “你不是一直喜欢你兰姐砌的火炕么,西屋那铺炕给你一个人住,随便你怎么扑腾,别掉地上就行。” 听着听着秦家明的手暖了,心也暖了,已经干涸的眼眶重新又湿润起来。 这时灵堂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响动,不知是谁把鸡食盆踹得叮当乱响。紧接着秦家明二婶的声音便尖锐地响了起来。 “我呸!丧门星!自己家人克死一个又一个,还想着去祸害外人。” 秦家明倏地收回手,背过身去抹一把眼角,低头把蒋梅往外推,说道:“天冷,梅姨你回家吧,别冻感冒了。” 蒋梅失魂落魄回到家,头一回跟贺兰提了个不情之请,“你能不能找找村长,让他从中间帮忙问一问?哪怕我出点钱也行,只要能把家明那孩子留下来。” 贺兰惆怅地叹气,蒋梅去找秦家明之前她就知道这件事成不了。 秦老二媳妇不仅跟贺兰有前仇,食品厂发展起来以后还有后怨。厂里招聘临时工两次、扩招正式员工三次,次次选拔都没有秦老二媳妇的份儿。 明眼人都知道主要原因是她手脚不勤快,所以面试的时候才通不过。可她自己不这么觉得,坚持认为是贺兰公报私仇,因为两人闹过矛盾所以贺兰谁都能用但就是不用她。 陈庄村看贺兰最不顺眼的一个人就是秦老二媳妇无疑,秦家明她更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巴不得大冬天一道天雷下来直接把这两人一起劈死。 然而事实却是贺兰赚到了大钱,现在还要接秦家明去家里享福。这事要是真成了秦老二媳妇怕不是得吐血三升,所以可想而知,她一定会从中作梗。 就算没有秦老二媳妇作妖,还有秦家明他爸呢。吊唁那天贺兰看得清清楚楚,秦家明他爸跟村里人讲话时滴水不漏,几个人围着他说了半天,把自己的情况透漏个底儿掉,愣是连秦老大一根毫毛都没摸清楚。 想从这样一个人手里把他亲儿子要出来,基本上难于登天。 第35章 翻脸不认人 大年三十本应该是喜气洋洋的日子,蒋梅却从起床起就开始心不在焉。昨天夜里她躺在炕上睡不着翻来覆去地烙饼,折腾得睡梦中的贺兰也跟着不消停。 梦中贺兰又回到了自己上辈子的辉煌时刻,美食城开业,她作为总经理代表全部员工在开业典礼上向各位领导们宣读誓词,誓词中提到她要将美食城打造成本地明星产业。 后来经过不懈努力,她成功让美食城成为了本市乃至于本省的地标性餐饮服务企业。总公司奖励给她一套六十平的小房子,她那一直象征性落在福利院的户口才总算有地方可以迁出来。 有了自己的户口本对她来说是件大事,是必须要请客的。于是那天她在自己的小房子里亲自下厨宴请同事。夜半宴席散去,她独自一人捧着户口本又哭又笑、正品尝着来之不易的辛苦成果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煤气爆炸却让一切都灰飞烟灭。 再一睁眼她就变成了赵傻妮,血迹未干地躺在棺材里,等待被活埋陪葬。 醒来的贺兰情绪略显低落,她是个十分务实的人,已经许久没有想起关于上辈子幸福近在咫尺却已远在天涯的事了。 大抵是蒋梅这两天念叨秦家明命太苦的次数有些多,所以才让她也生出些许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受吧。 ------ 秦老太太最终停灵七天,下葬那天风大雪大,葬礼结束后陈雪华的父亲陈炳忠将秦家明悄悄叫去家里,秦家明不出意外的在房间里见到了贺兰。 “我跟你梅姨的意思一样,你要是想就留下来,以后跟着我们一起过。”贺兰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开门见山说道:“不用你管谁同意谁不同意,那些事我来解决。” 秦家明像从前那样半垂着头站在那里,这一次却没有习惯性抬眼装可怜,眼皮一开一合,豆大的眼泪珠子便断线一样往下掉。 “兰姐,你和梅姨的心意我心领了,可我已经跟我爸说好了,过几天就跟他走,他在南方开了间杂货店,我去给他帮忙。” 贺兰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拿出一件崭新的土黄色棉袄交给他,说道:“这是你梅姨亲手给你做的,路上穿吧。” 秦家明接过棉袄紧紧抱在怀里,朝贺兰深鞠一躬抬腿便要走。 贺兰及时出声叫住他,说道:“遇到难处多考虑考虑,实在不行就拍拍自己的良心,问问他。” 秦家明说过几天才走,岂料第二天陈雪华就将那件蒋梅当初做给秦家明的围裙送了过来,告诉娘俩秦家明已经走了。 蒋梅抚摸着围裙泣不成声,好半天才发觉手感不对,打开围裙上的拉链才发现,秦家明留了整整两千块钱在里面,应该是他卖辣条和薯片攒下来的全部积蓄。 他就这么身无分文又干脆利落地不辞而别。 蒋梅因此病病歪歪一连好几天,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贺兰马上要返回卫宁,怕她一个人在家万一憋出什么毛病来,于是提议让她跟自己去卫宁散散心,蒋梅无可无不可的同意了。 卫宁市热闹非常,正月十五白天大街上的人群摩肩接踵,夜里一片灯火辉煌,城隍庙前更是寸步难行。 一时失算的贺兰不得不带蒋梅找了间茶楼躲着,两人要了个靠窗的雅座,推开窗外面就是火树银花不夜天,比在大街上人挤人好多了。 碧螺春的茶香尚未完全激发出来,贺兰就听到蒋梅激动喊道:“那是不是家明?!” 贺兰忙探头往街上看去,楼下满是五颜六色的帽子和黑漆漆的头顶,哪里能看到谁是秦家明。 蒋梅失魂落魄说道:“那棉袄看起来跟我做给他那件一样,兴许是看错了。” 贺兰肯定她是看错了,“哪有把棉袄穿在外面的。”再说秦家明都离开一个礼拜了,按时间推算现在怎么也到了目的地,一千多公里呢,坐火车一个来回哪有那么快。 经此一事蒋梅便有些意兴阑珊,贺兰待街上人流稍微少些便打车直接带她回了开发区宿舍。 第二天一早贺兰还在睡梦中办公室的电话就响了起来,她迷迷糊糊接起来,电话对面是开发区保卫室,通知她有人要见她。 不用说又是来要赞助的牛鬼蛇神,贺兰多少有些起床气,张嘴就说:“不见!大过年的让他们识相点少给自己找不痛快,惹毛了我别说翻脸不认人!” 贺兰的威名在开发区管委会那里简直是如雷贯耳,工商局局长亲自点名要求特殊照顾的企业,还批条子给她免费安装电话、减免房租,以至于保安对她都有些唯唯诺诺,贺兰这边一挂电话,那边保安直接抬手轰人。 贺兰一个回笼觉直接睡到日上三竿,吃了碗蒋梅做的手擀面,放下碗她嘴巴一抹说道:“咱们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吧?”现在坐火车半天时间就能到,逛逛街住一夜第二天看完升旗再回来应该还不到晚上。 蒋梅说不想去是假的,哪个中国人不想去bj看一看,再亲眼望一望升旗呢,于是半推半就出了门。 开发区里不好打车,贺兰打算先坐门口的公交车进市区,然后打车去火车站买票。她正仔细研究公交线路,忽听身旁的蒋梅说道:“那是不是家明?” 又来了,贺兰眼神都不给一个,随口说道:“又是土黄色棉袄外穿啊?” “是!是他!是家明!”蒋梅的嗓音瞬间变得尖锐起来,拔腿便往一个方向跑。 贺兰愣神的功夫蒋梅恨不得跑出二里地远,等贺兰追出去十来米,就见蒋梅坐在地上抱着一个土黄色的身影又哭又笑。 贺兰傻了一样站在原地不知道动作,十分想抬手揉一揉自己的眼睛。 秦家明从蒋梅怀里抬起乱糟糟的头,脸上乌漆嘛黑活像刚从矿洞里爬上来,只有一双宛如et的眼睛亮得一如从前。 “兰姐,我回来了。”秦家明笑着说道,“你咋还翻脸不认人呢?” 第36章 逃跑 秦家明是逃出来的。 他其实并不想跟秦老大走,但是没办法,秦老大又是赌咒发誓又是威逼利诱,让秦家明必须跟他走。 再加上秦老太太临终之前回光返照,念叨的一直是这个大儿子的种种孝心,从侧面让从小缺少父母关爱的秦家明心中升起了一丝渴望。 即便所有人都说他的父亲不是什么好人,可自己终究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总不至于把亲生儿子卖了换钱花吧? 于是抱着这样的奢望,秦家明跟上秦老大的步伐,一步步离开了陈庄村。 秦老大先是带着秦家明在相州县找了间旅馆住了一天,他自己出去一整个白天,留给秦家明十块钱吃饭。第二天秦老大晕晕乎乎回到旅馆,刚躺下便甩给秦家明两张十块钱,叫他去买两张今天晚上到卫宁的火车票。 秦老大的杂货店开在深圳,并不在卫宁。秦家明起了些疑心,但不管他怎么呼唤,秦老大都睡得像头死猪一样,没办法秦家明只好先去火车站买票。 短短三个多小时的车程,秦老大却埋怨秦家明怎么不买卧铺。 秦家明说他给的钱不够,秦老大眼皮子一掀问道:“你赚的钱呢?你二婶说你都上表彰大会了,钱肯定没少赚,就舍不得给你老子买一张卧铺?” 秦家明万万想不到还没离开相州地界秦老大就撕下慈父的伪装,朝他张牙舞爪地亮出了獠牙。对此他谎称钱都给爷奶看病了,一分没攒下。 秦老大骂了一声娘,愤愤说道:“我就知道秦老二一肚子花花肠子,说什么你手里有钱,两场葬礼的礼金都给我,房子归他,早知道你没钱我才没那么容易把房子给他。” 秦家明的心又沉了几分,但还没真正对秦老大死心,毕竟他爸没伺候过爷奶一天,在秦家明看来二叔为了分家愿意把礼金给他爸已经算仁至义尽。 第二天父子俩来到卫宁市,等待上车时秦老大不知怎么良心发现,给秦家明买了一个双肩包,让他把一直紧抱在怀里的棉袄放在包里背着。 秦家明开始还有些感激秦老大,上了火车之后他却越来越感觉不对。 秦老大把自己的手包放在秦家明的双肩包里,每到一个站点他便拉着秦家明去往车厢连接处。在那里他们总会偶遇一个个陌生男人,然后秦老大与之攀谈,几句话之后他会从手包里取出一个报纸包着的小包,跟对方说是样品,让对方有需要的话跟他联系。 秦家明问是什么东西的样品,秦老大说是冰糖,他开杂货铺时跟糖厂关系比较好,拿到手一批低价优质货,这次出来顺便找找销路。 他把秦家明当不懂事的小孩子,却不知道秦家明作为食品厂最早的一批推销员,为了销量课余时间几乎都泡在少年宫附近的商户和店铺里,对商店的进货渠道和营业模式早已烂熟于心。 一个小小的杂货铺怎么会跟糖厂扯上关系,还能拿到低价优质货?在秦家明看来这纯属扯淡,秦老大一定没干好事,否则他不会每次都拿自己打掩护。 从心灰意冷到心急如焚,秦家明只用了半天的时间。 那个时候他虽然看不懂秦老大在干什么,但总觉得秦老大卖的应该不是冰糖,并且直觉告诉他那东西很危险。 后来火车离卫宁越来越近,秦老大的精神头眼看着一会儿不如一会儿,从打瞌睡到流鼻涕,最后又像身上爬满跳蚤一样坐卧不宁。 火车在距离卫宁仅有一站地的一个县城短暂停留时,秦老大提溜着秦家明的脖颈便下了车。出站后他把秦家明扔在附近的公共厕所,提着双肩包一转身便消失不见。 三个小时后秦家明整个人都快冻透了,秦老大终于神采奕奕地回来了,并且当场宣布就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停下来卖冰糖。 看见他的精神恢复如初秦家明终于察觉出哪里不对,他捂着如擂鼓一样的心跳跟秦老大走进旅馆,整个晚上眼皮都没敢合一下,一直在筹划接下来该怎么逃跑。 心乱如麻的时候他不由自主伸手去摸那件土黄色棉袄,触手时恍然发现棉袄不知何时被烫了一个洞出来。 秦家明心疼得无以复加,偷偷起床到走廊上检查棉袄的情况。翻过来调过去的时候蓦地发现手感有些不对,摸到左胸附近一处长方形硬块时秦家明的心脏忽悠一下高高扬起又缓缓落下。 走廊幽暗的灯光下,棉袄里侧左胸的位置多了一层里布,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只有参差不齐的针脚才能彰显出做这项针线活的人手艺有多么拙劣。 秦家明眼含热泪小心翼翼扯开缝线,不出所料看到一沓纸币,有百元的也有十元的,甚至五毛的也有。 厚厚一沓,整整两千块。 有人原形毕露跟他要钱,有人教他遇事拍拍良心,原来不是让他问心,是告诉他放心。 秦家明把脸埋在棉袄里,声音闷闷的,棉袄潮潮的。 第二天、第三天秦老大接连故技重施,让秦家明背上包跟他去逛街,随后一而再再而三的把他扔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己消失。 秦家明没有半点惶恐不安,在秦老大第三次将他扔下时他转头打了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随便买了一张再有三十分钟就要开车的火车票。 可惜在入站口附近被秦老大抓了个正着。秦老大一个耳光甩下来秦家明半边脸立刻肿起来老高,打完他抓着秦家明的脖颈便要拖走。 秦家明早就做好了准备,他身上反穿着蒋梅做的土黄色棉袄,踉跄中迅速抢过双肩包扔去前方吸引秦老大的注意力,随后一扬手甩出大把钞票,放声喊道:“捡钱啦!捡钱啦!” 火车站往往是一个城市人流量最为密集的地方,大量人群看到漫天飞舞的钞票不要命一样跑上前争抢。人一多,很轻易便把秦老大和秦家明冲散了。 秦家明撒丫子跑到不远处的商店里,二话不说买了一顶帽子和一副蛤蟆镜,再把身上反穿的棉袄翻过来穿好,等他换装完毕秦老大还被围在人群中间迈不开腿。 秦家明躲躲闪闪很容易便进站登车。 他很清楚,自己一个人回陈庄村无异于羊入虎口,眼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先去卫宁找贺兰,只要见到兰姐什么都好说。 只是秦家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找到开发区,等来的却是贺兰的一句“翻脸不认人”。 第37章 备战 “那你是哑巴吗?就不能让保安报一下姓名?我还以为是来打秋风的所以才挂电话。”贺兰理不直气也壮。 秦家明呼噜呼噜吃方便面,含糊不清道:“我昨晚下的火车,身上钱还让偷了,从火车站走过来都半夜了,根本没人,进不了门。” “正好门口有几根水泥管子,我就在里边凑合了一宿。天亮冻得我脑子都麻了,根本想不到那么多,人家撵我走我就走了。” “太阳出来我才觉得好点儿,刚想再去保安那儿试试,结果一抬头就看见梅姨。”秦家明嘿嘿一笑,洗干净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少年人的纯真模样,“我还以为是我脑子冻坏了,直到梅姨扑过来我才反应过来是真的。” 蒋梅泪眼朦胧,一把接一把抹眼泪,还不忘问:“饿坏了吧?我再去给你煮几袋方便面。” 秦家明舔舔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再煮两袋就行。” “别听他的。”贺兰翻起白眼儿,“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胃都饿抽了,大吃大喝容易做下病来,再煮一袋给他,放两个荷包蛋。” “别这么小气嘛兰姐,你这里方便面这么多,还这么好吃,再多给我煮一袋呗?” 贺兰压根不理他,提起那件土黄色棉袄放在鼻尖细闻,一股若隐若现的酸臭味很快便进入鼻腔。贺兰立刻像摸到脏东西一样将棉袄甩飞,跑去洗手池洗手顺带用打湿的纸巾清理鼻孔。 “还有味儿?”秦家明将棉袄抓在手里,想放进门口的垃圾桶又舍不得,“我都闻不到了,还以为没了。” “那是因为你已经闻习惯了。”贺兰冷冷吐出一句。 吓得秦家明当场汗毛倒竖:“你别吓我,我还觉得自己现在挺好,除了有点饿没别的感觉。” 蒋梅将一碗放了两个荷包蛋的方便面放在秦家明面前,叮嘱道:“有些烫,慢点吃,不够也先忍着,你姐说得对,得慢慢来,等你身体恢复过来让她带咱们去市里吃大餐。” “不去。”贺兰犟嘴。 好家伙,从过年到今早之前蒋梅一直蔫得跟个霜打了的茄子,秦家明一出现她就像服了回春丹似的,精神头立竿见影地不一样了,估计现在让她走路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都不是问题。 贺兰心里多少有些拈酸吃醋,还有点别扭。别扭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没道理吃醋,活了两辈子的人了,跟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较劲,太掉价。 何况秦家明能跟蒋梅走到如今亲如母子的地步,她才是幕后最大的推手。秦家明安然无恙,蒋梅重新有了精神寄托,这些不正是她想要的么?这样一来就算日后她想撒手就走也不会觉得良心难安。 明明一切都在她的计划内,怎么看着眼前这两个人的笑脸她会吃味儿呢?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人抢走了,空落落的。 蒋梅和秦家明都知道贺兰惯常的刀子嘴豆腐心,两人偷摸相视一笑,秦家明说:“听我姐的,正好我三天三夜没好好睡觉了,先睡饱了再说。” “说得对,吃完面你就去睡觉,衣裳脱下来,可得好好洗洗了。”蒋梅扭头又问贺兰:“你是不是怕现在去市里会被家明他爸抓个正着?” 卫宁市这么大,想找个人哪那么容易。不过贺兰对蒋梅主动给她的这个台阶还是感到满意的,心气顺了不少,大言不惭道:“我会怕他?” 之前她没有用强硬手段留下秦家明不是她不能,而是她尊重秦家明的个人命运,生怕强扭的瓜不甜。现在可不一样了,看这小子重逢后的德性,俨然已经把自己当做这个家的一份子。要不是蒋梅催他去睡觉,看样子他马上就要重提给蒋梅当儿子的事了。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只要秦家明能狠得下心,她向来不是手软的人。 一通电话打去厂里找到村长,贺兰把秦家明的近况一五一十跟村长交代一遍,末了问道:“他爸回村了吗?” 村长在贺兰看不见的地方摇头,沉着道:“他早年那些驴马乱子的事太多,轻易不敢回村,这回也就是看在办葬礼的份上才没人上门找他麻烦,不然他哪能待这么久。” 没回村,那还真有可能来卫宁。 贺兰琢磨着,秦家明跟她和蒋梅走得近在村里街知巷闻,秦老二媳妇看她和秦家明如同眼中钉肉中刺,保不准背后跟秦老大蛐蛐个底儿掉。而她在卫宁跑业务又不是什么秘密,秦老大还真有极大的可能来卫宁捉人。 那她可就要做好准备了。 贺兰留蒋梅在办事处陪着秦家明补觉,独自一人进了市区。 她想找地方买一把上乘的弹弓和一些弹丸,可惜铁匠铺、花鸟市场逐一问过去,人家都说按照她的要求得去文玩市场才能找到如意的,就在城隍庙后边的黄鹂胡同。 黄鹂胡同至少得有五米多宽,两旁满是摆摊的小贩,卖什么的都有,也不光是文玩古董之类,还有卖笤帚簸箕、现场浇筑铝锅的。 贺兰背起手随着人流缓缓向前游走,道路两旁看了一遍,最后在拐角处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丫字型弓架一头粗一头细,看色泽是鹿角做的,弹弓皮子老化得不成样子,皮筋形状倒是蛮新的。应该是老物件,还是个断了传承的老物件,新主人明显不知道该怎么玩,更不知道如何保养。 贺兰蹲下身去,拿起摊上的痒痒挠摸了摸,说道:“好家伙,大户人家的东西吧?挠痒痒都用汉白玉。” 摊主是个年轻男人,黑色皮衣配湛蓝牛仔裤,脸上戴一副遮挡住半张脸的蛤蟆镜,坐在马扎上一板一眼鼓捣着一本磁带,事不关己一样回道:“两百块钱不讲价。” 贺兰料到了这东西贵但她没料到会这么贵,一时间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旁边卖杂货的大娘忽然自来熟道:“姑娘别搭理他,他们家擦屁股都用金纸,卖的东西哪是咱们小老百姓买得起的,你看看我这个痒痒挠,竹子的,便宜,一块钱两把。” 贺兰心说你就是两分钱一把也不是我想要的啊,于是她抿唇一笑,回道:“不瞒您说,这辈子用金纸擦屁股我是指望不上了,但是用一用金纸擦屁股的人使过的痒痒挠我还是可以的。” “那什么,兄弟,我也不跟你讲价,看在我这么诚心的份儿上,你饶我个东西怎么样?” 蛤蟆镜懒洋洋抬起头来,“你想要哪个?” 第38章 买椟还珠 “不过我这摊上有规矩,想白拿我的东西也得看你有没有本事。” 贺兰一下就来了兴致,丝毫不觉得蛤蟆镜在骂人,“什么规矩啊?说来我听听。” 旁边大娘白眼翻上天,讲究人的话说得正大光明,“狗屁规矩,他就是闲着没事耍人玩儿。” 蛤蟆镜对大娘的话置若罔闻,说道:“看我心情,你相中哪个我瞧瞧再说。” 贺兰伸手一指他身前一对花瓶,“如果我要这个呢?” “好说,唱完一本定军山就是你的了。” “那个牛角梳子呢?” “换两只八仙居门前的石狮子。” “那个首饰匣子?” “我这台索尼功放机坏了,你给我修好首饰匣子就送你。” 贺兰运了运气,最后将手指向弹弓,“这个弹弓有啥规矩?” 蛤蟆镜头不抬眼不睁,伸出一根手指指天,“你要是能用它给我打下一个柿子来,白送你。” 贺兰仰头向上看,墙内人家种了一棵高大的柿子树,低处的都被收走了,只有高处够不着的一些留着喂鸟。红彤彤拳头大的柿子挂在枝头,别提多喜庆了。 两旁看热闹的人群见贺兰盯着柿子树猛瞧,便有人劝道:“姑娘,现在回去学定军山还来得及,他又没要求你唱得必须跟谭先生一模一样,调不离谱就行呗。” “不如看看那台功放机到底哪儿坏了,小毛病的话换个首饰匣子多好,我看那匣子有些年头了,像个老物件。” “功放机拿来给我看看,真能换首饰匣子?” 蛤蟆镜坐在小马扎上冷冷说道:“你要?现在给我纳一双千层底,什么时候纳完什么时候拿走。” 这不是戏弄人么?让个年轻女孩唱老生,却要求男人纳鞋底,明摆着不是正经做买卖的人。 贺兰装模作样在人群中思考了一会儿,抓起弹弓说道:“我先试试这个。” 蛤蟆镜看她一眼,口气莫名令人不爽,“给你三次机会。” 贺兰嘿嘿一笑,“真的?那我拿什么打?” “随便,只要是用这个弹弓打下来的都算。” 隔壁大娘立刻献殷勤:“姑娘我这有玻璃球,一块钱一把。” 贺兰扔下一块钱,挑了三个比较圆润的。 人群随着她的动作散开一小块空地,贺兰弯弓搭球,瞄准头顶的柿子树射出第一颗玻璃球。小球嗖的一下穿过枝丫,飞向不知哪里。围观群众一声接一声叹气,个个语气里都是果然如此。 有了第一颗玻璃球探路,贺兰心里对这把弹弓的弹道多少有了数,第二颗射出时她微微向左偏移一些角度,玻璃球直直飞向最大最饱满的一颗柿子。 打是打中了,可那柿子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掉下来。 贺兰在围观人群大片的叹惜声中迅速搭上第三颗玻璃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再次射向那颗最饱满的柿子。 枝丫咔吧一声轻响,柿子直直向下坠落,不偏不倚刚好落在蛤蟆镜胡乱张开的手心。啪叽一下,熟的不能再熟的柿子在他手里摔成一滩果泥,有些汁水甚至溅到了他的下巴和衣领里。 围观人群一阵欢呼,贺兰挑起一边眉毛笑看蛤蟆镜,问道:“说话算话?” 蛤蟆镜默默点头,收下贺兰的二百块,姐姐这转身从身后拿出一个木头铅笔盒递给贺兰,说道:“看你是个会玩的,送你。” 贺兰将铅笔盒盖子抽开一看,里面是油纸包裹完整的五条皮筋皮兜一体的弹弓皮子,牛皮材质,质量上乘,保管得当。三十年后有市无价的好东西,如今人家说白送就白送给她了。 贺兰也不推辞,道了声谢转身就走。 开发区公交车站附近有个野湖,下车时贺兰一眼就看见湖边草丛里蹦跶着野鸡的身影,她随手拈起一颗石子,等待了十分钟左右便轻松拿下一只五颜六色的野鸡。 蒋梅看见她提着野鸡进门就是一愣,问道:“不是说去给家明买衣服吗?怎么还买了鸡回来?” 贺兰甩下大包小裹往沙发上一瘫,满面疲累道:“加餐,给那小子好好补补。” 只有肚子里真正缺油水的人才觉得野鸡味美,贺兰尝过之后觉得一般,脂肪不多,肉柴得很,鸡汤也没什么喝头。 秦家明却捧着鸡汤喝得有滋有味,睡饱了终于有空想将来了,他直截了当地问:“姐,你先前说的那个事儿,还算数不?” 贺兰装傻,“什么事儿啊?” “我给梅姨当儿子那个事。” “难度有点大呀。”贺兰老神在在地说,“我先前跟你说这事的时候可不知道你有个那样的爹。” “嗯,我知道。”秦家明眯了眯眼睛,“我也不想给你和梅姨添麻烦,那要是我把他料理完了呢?” 蒋梅大惊失色,急忙问:“小孩子家家别胡说,那是你爸,你想咋料理?” “我给过他机会,他没要,既然这样他不仁就别怪我不义。”秦家明一口将鸡汤干掉,放下碗说道:“我去公安局举报他。” 在火车上秦老大包里带着那么多“冰糖”,秦家明估计怎么也够他蹲几年局子了。他要求不多,只要秦老大能在牢里蹲到他成年,到时候他肯定比现在有实力,就算秦老大出来找麻烦他也有的是办法收拾他,不用怕会给梅姨和兰姐惹麻烦。 贺兰大力赞赏一番他的深明大义,并决定助他一臂之力,“总这么等鱼上钩不是办法,还是得想办法引蛇出洞。” 于是当食品厂所有人都在力争上游的时候,贺兰忽然带着蒋梅和秦家明大摇大摆地回到陈庄村。 蒋梅回到车间一改往常的沉默寡言,兴致勃勃的跟同事分享起了在卫宁的所见所闻,十句话倒有五句不住嘴地夸贺兰孝顺,秦家明懂事。 秦家明则找时间在秦老二家闹了一场,无论如何也要把自己的户口从爷爷奶奶的户口本上迁走,落到蒋梅的户口本上去。 秦老二媳妇气得火冒三丈,什么难听她骂什么。 没过几天全村人就都听说了,蒋梅想收养秦家明,秦家明自己也愿意,奈何秦老二夫妻不同意。秦老二媳妇明刀明枪地放话:“想空手套白狼那是做梦,得拿钱来买,不多,两万块就能买秦家明的户口。” 躲在暗处的秦老大这时终于坐不住了。 第39章 请君入瓮 秦老大原本是真的打算带秦家明去南方帮忙看店的,奈何他这次回来另有“任务”,回程路上帮忙送了几次货,一耽搁就让秦家明找到机会跑了。 一开始秦老大不认为秦家明还能回到陈庄村,他觉得秦家明一个村里长大的孩子,火车都是第一次坐,冒冒失失自己逃走肯定会被人贩子盯上。为此他还心痛了两天,后悔早知道秦家明要跑他就先将他脱手了,好歹能落点钱在手里,也算没白生养他一场。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试着打电话到陈庄村村委会,装可怜说自己不小心把孩子弄丢了。村支书在电话里对他好一番指指点点,最后才告诉他秦家明回来了,但死活要给蒋梅当儿子,秦老二夫妻因此跟蒋梅要两万块钱抚养费。 秦老大一听就怒了,自己的儿子哪轮得到秦老二去要抚养费,这钱就应该是他这个当爹的拿。 村支书点拨他,这事谁说了都不算,只有贺兰点头才行,还好心把卫宁办事处的电话号码给了他。 秦老大人就在相州县城,贺兰一接起电话他直接自报家门,点名要跟她见面谈。 贺兰语气十分轻松:“行啊,我正愁找不着你呢,你过来吧,我在办事处等你。” 见面时秦老大一身得体的白色西装,头上喷了得有半瓶摩丝,估计十级台风下都能保持纹丝不动。 他还想跟贺兰先客套几句,岂料贺兰根本不理他,直接从一个黑色双肩包里取出两沓人民币轻飘飘摔在办公桌上,开门见山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我们家要收养秦家明,这两万块就当我给他买个户口。” 这年头一个农转非的指标不过也才三四千块,贺兰一出手就是两万,显然是下了血本。 但秦老大却有些不为所动,他盯着办公桌上那个沉甸甸的双肩包,几番斟酌后讨价还价道:“五万,孩子都13了,哪能跟还没断奶的小孩儿一个价儿。” 贺兰一双眼睛寒潭一样瞟向秦老大,秦老大死猪不怕开水烫,抱臂让她打量。 “可以,我给你五万。”片刻后贺兰从双肩包里再次拿出三沓纸币,用力摔在桌面,“但是两万有两万的说法,五万有五万的讲究,五万块买你一个断绝父子关系的字据,不过分吧?” 秦老大心中喜出望外,正想要一口答应,忽然瞥见贺兰手边那个双肩包似乎仍十分挺括。心念电转间他无赖一笑,说道:“那可是我亲儿子,你想让我跟他断绝关系得加钱,十万块,少一分我都不卖。” 真是不管什么年代都不缺加钱居士,贺兰气笑了,歪头打量秦老大,“一个儿子就卖十万块,你可真是生财有道。” 秦老大翘起二郎腿,沾沾自喜道:“过奖过奖,这么多年也就家明争气,能让我要到这个价儿。” 贺兰刹那间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由得心中歹意肆虐,恨不得将眼前人生吞活剥。 几次深呼吸才将情绪稍稍调整过来,贺兰盯着秦老大的眼睛不放,一沓又一沓将纸币重新放回双肩包。期间秦老大始终老神在在,一副吃定了贺兰的模样。 “好,十万就十万。”最终贺兰愤愤说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现在就写字据按手印,立刻、马上!” 一手交钱一手交字,贺兰得到了一张“生老病死各不相干”的断绝关系声明,秦老大拿到了他的意外之财。 临走前秦老大将背包反背在胸前,兴高采烈对贺兰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以后你就算反悔了也别来找我,找我没用。”说完他转头就走,生怕贺兰当场反悔一样。 贺兰看着秦老大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施施然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将刚刚到手的字据烧了个一干二净,然后打开窗,将灰烬全数托付与三月春风。 楼下秦老大刚刚走出办公楼,背影看上去分外轻快。贺兰站在窗口左手持弓,右手拈一颗榛子放在弹弓皮兜里,瞄准秦老大的右腿膝窝处稳准狠地射了出去。 楼下秦老大连声痛呼,楼上贺兰淡定地拨通了开发区派出所的报警电话:“我要报警,有人刚刚入室抢劫了整整十万块。” 于是很快,还不等秦老大一瘸一拐走到开发区大门口,三四辆警车便将他团团围在当中,出警的警员甚至严阵以待拿枪瞄准他。 既然敢设下这个圈套贺兰肯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一方面她猜测秦老大肯定有前科,另一方面她还有秦家明这个关键性人证,因此她认为秦老大的口供在警方那里的取信度基本为零。 即便秦老大说出实情也不怕,因为当时在办公室里他们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毫无凭据,而他背走的那个双肩包里却实实在在放着一张贺兰的身份证,甚至就连那个双肩包贺兰都准备了购买收据。 事到如今真正的事实究竟如何,几乎可以全凭贺兰的一张嘴来决断。 但事情的结果却仍有些出乎贺兰的意料。 天海经济开发区是卫宁市近些年经济发展规划的重中之重,去年下半年才刚刚起步,谁能料到新年伊始就有人敢打园区入驻企业的主意。 万幸这起抢劫案破获迅速,万一一个不慎被抢劫犯跑了,钱再追不回来,那市委市政府的脸面可就丢大发了,搞不好会在全国经济会议上被树立反面典型。 因此针对这起抢劫案,市委市政府下了重要指示——从严、从重、从快,于是两个月后秦老大便被执行了枪决。 秦家明直到亲手接过判决通知书时才知道秦老大的最终结果,在此之前贺兰没有让他参加过庭审,办案人员调查的时候她也特意交待过不要跟孩子多说。 说不意外是假的,秦家明怎么也料不到秦老大最终竟然会落得个被枪毙的结局。 他有些茫然无措,还有一丝丝的……害怕。 贺兰一眼就看出来了,于是她对秦家明说道:“梅姨和你爸你只能选一个,我以为你选了梅姨所以才出手的,怎么,后悔了?” 秦家明慌忙摇头,想了又想,说道:“不是,我就是觉得……他是因为我才落到这步田地,不知道我奶奶会不会怪我。” 贺兰拍拍他的头,安慰道:“路都是自己选的,没人强迫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话虽然这么说,但秦家明不过是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怎么能承受这么重的压力,当天夜里他便发起了高烧。 蒋梅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后秦家明的病好了,他的户口也顺顺利利迁到了蒋梅的户口本上。 秦家分家不分户,一家人的户口都在秦爷爷的户口本上挂着。贺兰在村里散播谣言,以直系亲属刑事犯罪会影响祖孙三代为由小小恐吓了一把秦老二夫妻,逼得他们不得不去乡政府主动要求分户。 所以秦家明就变成了自己一个人一个户口本,想迁去哪里就迁去哪里,实在是方便极了。 拿到新户口页的时候秦家明有些愣怔,傻傻问蒋梅:“我需要改名改姓吗?”一家三口在一个户口本上,各姓各的是不是不太对? 蒋梅也没反应过来,试探着问贺兰:“他是不是应该随你姓贺啊?” 贺兰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她可从来没这么想过,这不是在给自己找麻烦么?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投亲靠友是政府允许的,改什么改。” 秦家明听后还有些小小的不甘心。 第40章 闯关东走西口 因为忙活秦家明的事,贺兰在卫宁市场的业务方面有些放松,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卫宁的销售额早不知被陈进峰超过了多少次,就连新开发的两个南方大省也隐隐有跟卫宁叫板的苗头。 村长说这是好事,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才是春,贺兰嘴上附和,心里却不服气,业务方面她说自己是第二绝对没人敢称第一,不信走着瞧。 而当她把重心重新转回到业务上面,赫然发现手下大将钱丽云已经开始将目光转投到下级市场。 卫宁市现在还隶属于隔壁省,去下级市场开拓业务明摆着要跟陈进峰抢行,贺兰当然不会同意钱丽云这么干。因此当钱丽云野心勃勃地提出开拓市场的要求时,贺兰直接建议她北上,首都、东北、西北、还有大片空白市场等待开发,何必非得盯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 钱丽云是有雄心壮志的,去年下半年加今年上半年,她在食品厂不仅赚到了做梦都想不到的高工资,还从贺兰身上学到了许多真本事,除了工作上的,还有生活中的。 如今她在家里是老佛爷一般的存在,不仅丈夫听话、继子孝顺,就连公婆都对她体贴入微,过年时二老居然破天荒地对她催生。 钱丽云从前恨自己不能生,如今却隐隐有些庆幸。她如果像赵培红一样有了绊脚石,肯定也会像她一样大半心神都放在家庭上面,哪还有精力跑业务,更别提去外面开疆拓土了。 卫宁离着相州县这么近,赵培红每每对孩子和男人还不放心,让她北上在钱丽云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让钱丽云自己孤身闯天下她心中难免惴惴,所以思来想去钱丽云便把主意打到了贺兰身上。 没有比贺兰更合适的人选了,她主意和胆量哪个都不缺,跟她搭档不愁闯不出名堂。 钱丽云能想到的,贺兰当然早就想到了。眼下她内忧外患皆无,自己也觉得是时候在事业上一展所长了。 两人一拍即合,贺兰便开始着手安排北上相关事宜。厂里有村长坐镇自然不必她操心太多,唯一需要她担心的可能就是卫宁办事处的负责人了。 说句实话,赵培红的业务能力并不如钱丽云,但她的强项是数据分析和预算,她能轻而易举从卫宁近一个月的销售趋势上判断出未来两个月的销售量增长幅度,其他省市也不例外,因此贺兰非常倚重她。 这样一个宝贝人才,贺兰真恨不得走到哪里带到哪里。然而赵培红自己不愿意,卫宁已经是她能接受的离家最远的地方了,再远一些她怕不能兼顾家里,如果贺兰强烈要求的话她宁愿辞职。 辞职是不可能的,贺兰宁愿把赵培红当菩萨一样供着。一开始她有心让赵培红接替自己来做卫宁办事处的负责人,深思熟虑后又作罢。赵培红的性格有些绵软,不爱出头,做属下尽职尽责,却实在不适合扛大旗。 而如果换别人来接替自己的话,需要考虑的就多了。首先这个人必须业务能力拿得出手;其次还要与赵培红关系融洽,不会亏待她;最后也是最主要的,这个人必须是贺兰信得过的自己人才行。 然而任凭贺兰掰着手指头将厂里业务员翻来覆去考虑一遍又一遍,最终却发现符合条件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陈进峰。 偏偏陈进峰是贺兰最不可能随便调派的人选。隔壁省的业务开展得如日中天,贺兰满心期望陈进峰能在年底拿出一份耀眼的成绩,这样才更方便贺兰为他的将来铺路,所以陈进峰势必不能动。 那段日子愁得贺兰百爪挠心,不停地在隔壁省会和相州两地来回跑,迫切想要从众多业务员当中找到一个合格的接替人,哪怕有潜力也行,可惜一直事与愿违。 赶上入夏,乡里和县里三不五时有人借机到食品厂参观。村长一个人分身乏术,上顿陪下顿陪,终于陪出了胃下垂。 村长病了,厂子里总得有人坐镇,这个人选除了贺兰自然不做他想,因此贺兰只好搁置原定计划,忍痛给钱丽云安排两个手下送她去闯关东。 卫宁办事处这里实在找不到合适人选,便只能让赵培红先顶上。 厂里没人愿意走西口,所以西北地区市场只能暂时任其空白。但是老天开眼,从天而降了一个西北地区总代理给贺兰。 总代理不是别人,正是国道边大集上卖烧饼的那位郭师傅,准确来说是郭师傅的妹妹一家。 郭师傅和他妹妹当年分开插队下乡,一个来到隔壁省会,一个去了大西北,各自落地生根后又开枝散叶。近些年郭师傅的生意日渐红火,有心照顾一下还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妹妹和妹夫,于是便把两人叫过来学手艺。 手艺学成后妹妹和妹夫准备回西北,临行前郭师傅顺便给捎上了四箱辣条。两人回到西北后顺利开了烧饼摊,哪曾想未曾尝过的辣条却在当地人眼里成了紧俏货。当地人也吃辣,但不爱重辣,偏好微辣鲜香的口感,辣条正中当地人下怀。 烧饼摊开张三天不到,四箱辣条就卖光了,甚至因为辣条售罄还影响到了烧饼摊的生意。郭师傅的外甥高中刚毕业,正在家里蹲,一看辣条这么受欢迎,脑子一热大腿一拍就想做批发辣条的生意。西北地区多面食,小伙子认为辣条是面食的最佳伴侣,肯定会在当地畅销,所以直接求到了自己舅舅头上。 郭师傅当然知道省会这边的业务负责人是陈进峰,但他自从结识贺兰以后订货只找她,一方面是为了跟对面馒头摊别苗头,另一方面也是觉得她大小是个副厂长,说话肯定比陈进峰那个销售科长好使。 眼下外甥有了这个想法,准备投入的资金还不少,郭师傅就打电话问贺兰能不能照顾一下他外甥,毕竟西北那边光明食品厂暂时还没有业务往来,头一个吃螃蟹的总得给些优惠。 贺兰一听乐得能看见扁桃体,真是正瞌睡就有人给她送枕头,想什么来什么。她最近正觉得食品厂的销售方式该升级了,可巧就有人来帮她试水。 从厂里外派业务员出去推销有好处当然也有坏处,好处是对市场了解透彻,回款及时,坏处就是设立办事处的投入有点大。 而代理商这种模式就不一样了,食品厂只管发货就行,代理商自负盈亏,极大的减少了厂子的额外负担。贺兰原本准备明年下半年试着招一批代理商,没想到这个时机会提前到来。 她在省会与郭师傅的外甥见了一次面,觉得小伙子年纪虽小,却难得的言之有物,思路清晰,因此对他十分满意,很快便与对方签订了代理合同。 合同价格跟厂里给业务员的拿货价一致,只不过额外加了一些运输费用,毕竟这年头火车皮不好找,西北的运输线路更加不好批,贺兰且得找关系呢。 忙活完代理商的事,贺兰今年的业务量也就到头了,不得不垂头丧气的回到陈庄村去接村长的班——当迎宾员。 那些打着参观学习的名义,实则借机吃拿卡要的特殊人群算是迎来了自己的报应。 第41章 你真是好样的 以往厂里来人村长总要尽地主之谊,在东郊附近的好客来饭店热情招待一番,临走再每人送上一些厂里的“零食大礼包”,争取让每一个人尽兴而归。 不算那些零食大礼包的成本,光是好客来每个月的账单每每都让贺兰看得心头滴血。 流水一样花出去的这些可都是真金白银!蛀虫,都是一帮蛀虫!再不整治一下食品厂早晚有一天要被这群蛀虫吃空。 于是她大笔一挥亲自批了一笔经费,在厂里新建了员工餐厅和厨房,以后凡是再有打着参观学习的名头来厂子的人,一律在厂里招待。 第一波赶上新餐厅新厨房的不是别人,正是工商局张局长。不光他自己,他还带着环保局的头儿、税务局的长,以及质检部门的相关负责人。 正是新麦收割的时候,田野里一片黄灿灿、绿油油,贺兰告诉掌勺大师傅田里有什么就做什么,不怕做不好,就怕不敢做。 刚从田间地头钻出、脚上的泥还没顾上擦的厨师一看有副厂长给自己撑腰,他还有什么不敢的。因此农家大丰收、炒时蔬、浆水面条、锅贴饼子等五花八门的农家菜纷纷登场,不仅经济实惠还量大管饱。 贺兰十分给张局长面子,亲自作陪,席间频频劝菜,猛猛喝酒。客人有没有宾至如归不知道,反正酒过三旬她先倒下了。 张局长了解她抠门的德性,知道她这是借着自己这次过来的机会给一些浑人下马威,所以也不戳破,反倒一再盛赞贺兰巾帼不让须眉,不仅业务能力强悍,酒桌上也不甘人后。 在座的都是人精,堂堂工商局局长都没有二话,其他人怎么敢有异议,饭后每人拿上些零食大礼包什么都没说就那么走了。 当然,过后贺兰打着赔罪的由头亲自上门给张局长致歉,又把三个下岗职工领回来安排到厂里上班就是后话了。 但也有人不信邪,频频来试探,其中有些人不仅不嫌弃农家菜,还倍觉新鲜,一来二去反倒给食品厂食堂传出了美名。 别人有张良计,贺兰有过墙梯,不是爱吃这口么,我让你不知道怎么吃。 陈庄村因为水质好,老早就有村里人自己酿酒,每到过年的时候自酿白酒还十分畅销。贺兰找到酿酒的村民家里,下订单要了些高度粮食酒,六十度以上她全包了。 于是后来食品厂餐桌上的酒就从杜康、西凤变成了村民自酿的粮食酒,度数高达62,简直令人望而生畏。 从夏到秋再到入冬,贺兰和村长携手不知送走了多少站着进来躺着出去的过客,到了冬至那天终于再没有通知参观学习的电话打过来。 这一年才算好不容易挨了过去。 进了腊月食品厂大盘点,全年盈利高达六七十万,比去年翻了好几个翻。村长喜上眉梢,在食堂吩咐了一桌酒席,把厂里的主要负责人和业务骨干都聚在一起,先吃一顿庆功宴。 村支书上桌不久就喝多了,抓着村长的袖子不放,一定要让他承诺把钱用在实处,以前答应过他的引进自来水管线、修路、安装路灯等等利民工程必须有个准确的开工日期。 贺兰在心里不住冷笑,心想可算让你找到出风头的机会了,啥啥都是你惦记的、你设想的,合着食品厂倒成了拦路虎。 于是不等村长习惯性打太极,贺兰先来了个一锤定音,“大爷,上回乡里来人你不是问人家自来水的事了吗?人家咋说的?” 村长面上不显,心里则划魂儿,有这事?不过这半年多他早就跟贺兰搭档出了极高的默契,看她撅屁股就知道她准备拉什么屎,于是村长遗憾笑笑,说乡里也没给正面答复。 贺兰一拍桌子,说道:“真让你料着了,那就像你先前准备的那样,咱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 “你不是准备先修给排水,再修路,最后安装路灯么?我看安排得井井有条没啥错漏,回头会计叔算一算大概需要多少钱,让大爷给厂里出纳批个条子,一口气都办了吧。” 大队会计听话音贺兰俨然把功劳都堆到了村长头上,跟村支书穿一条裤子的他当然得为自己人“打抱不平”,因此他笑着站起来给贺兰倒了一杯酒,说道:“小贺厂长开玩笑,谁不知道食品厂现在是你当家,用多少钱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贺兰抿了口杯中酒,言笑晏晏地说:“会计叔你才是开玩笑,谁不知道厂里我主外大爷主内,我是捞钱的笊篱,大爷是存钱的笸箩,我管进他管出,花钱的事儿自然是大爷做主。” “但是呢,我也腆脸跟大爷提了个不情之请。”贺兰回敬了会计一杯,站起来说道:“一方面是为厂里减轻负担,另一方面也算是我个人为陈庄村这个集体做点贡献。” 村支书听到这里直觉她后面没好话,刚想出声打断,贺兰已经来到他身后,一手按住他的肩膀,说道:“我以个人名义向村委会捐款一万块,专门用来开春修建村里的利民工程。”说完她轻飘飘瞟了陈进峰一眼。 陈进峰接到信号立刻站起身,同样端起一杯酒,志得意满地说:“还有我,没有咱们厂哪能有我这个销售科长,我也以个人的名义捐款,不过比不上副厂长,我就捐五百吧。” 陈进峰一句话把调子给定了下来,其他陈庄村的业务员们纷纷慷慨解囊,一百二百地脱口而出。 那些不是陈庄村村民的业务员们纷纷踟蹰:自己要不要也捐一点?捐吧,他们不是陈庄村人,心里总觉得不舒服;不捐吧,主抓业务的副厂长和销售科科长都带头了,他们不跟以后会不会遭排挤? 钱丽云反应最快,刚想张嘴说自己也捐二百,蓦地发现贺兰朝她皱了皱眉,于是她及时刹车将话又咽了回去。那些人一看副厂长的左膀右臂都不吭声,便心安理得的继续当陪客。 外派的业务员年轻人居多,有那喝多了管不住嘴的便开始满场飞,挨个激将本村人,一来二去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就问到了村支书头上。 村支书十分困难地挤出一抹笑容,开口说道:“捐,我也捐,今年的分红我一分不要,都捐了。” 贺兰呱唧呱唧大力鼓掌,又给村支书满上一杯酒,夸奖道:“咱们书记真大气!小一千块钱呢,说捐就捐了。” 闻言其他人立刻沉浸在高额分红的喜悦当中,只有村支书勉强撑着云淡风轻的表情,实则内里五味杂陈。一句话就把功劳拨给了村长,自己出风头不算,还要从我身上放血。贺兰啊贺兰,你真是好样的。 第42章 败家子儿 村支书自己割肉,便想要别人也跟着疼一疼。小年那天食品厂发分红,他大喇喇坐镇现场,大喇叭一开广而告之,开春要为村里修建利民工程,希望村民们踊跃捐款,为村里多做贡献。 庆功宴捐款那天的事早在村民中间传开了,许多村民都觉得既然都有人捐款了,还有食品厂兜底,怎么还要从蚂蚱腿上削肉?但一想到今年的分红每人有小一千块呢,又觉得捐一点也行,反正不管什么工程自己作为陈庄村村民都能享受得到,村子要是建设得有模有样,自己走出去脸上也有光。 于是很快,村民们自发将捐款额定在了每家五十块上面,领分红的时候主动上交给大队会计。 还是人民群众的力量大,利民工程还仅仅只是个雏形,村委会账面上的启动资金就已经高达三万块,括号:包括贺兰捐的那一万块。 这样一来怎么也算是集体出资,说出去自己脸上都有光,村支书因此心里总算舒服一些,一直到过年都没再给村长和贺兰添堵。 贺兰虽然捐出去一万块巨款,但这点钱跟她今年与食品厂平分的利润比起来简直是九牛一毛。眼下她手里有存款四十多万,当包租婆的冲动便怎么也按捺不住,迫不及待想要去卫宁试试房地产行业的水深。 当然,三四十万就当包租婆眼下也是天方夜谭,但是给自己买一座梦想中的四合院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卫宁市那么多跟北京四合院一样的老旧宅院,现在又是出国热高峰期,肯定有人低价抛售,她不信自己捡不到大漏。 一想到三十年后价值数千万的四合院眼下三四十万就能买到手,贺兰激动得夜不能寐,大年初七她就左手提着秦家明,右手牵着蒋梅去了卫宁。 秦家明对这次的卫宁之行不是十分愿意,他初一上半学期因为他爸的事念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又病了一场拖累了学习进度,因此期末成绩在班级里排名垫底。 他本想利用寒假跟同学取取经、补补课的,谁知道贺兰居然会突然跳出来拖他的后腿,还正义凛然地教育他:“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先走路后读书也来得及。” 秦家明有什么办法,只好听之任之。 时隔大半年再度来到卫宁市,秦家明和蒋梅没有什么太大的感受,只有贺兰不住感叹日新月异。 春节期间卫宁办事处空无一人,贺兰三人顺利打开门入住。大城市不止机遇多,灰尘也多,屋子里十来天不住人就积了厚厚一层灰。 一家三口齐齐动手打扫,扫着扫着贺兰就发现秦家明不见了。扭头朝外一看,这小子提着墩布桶站在走廊里不知在跟什么人说话,对面办事处的灯亮着一盏,看情形应该是方便面厂的员工。 稀奇,难道大过年的方便面厂办事处还有人值班? 贺兰甩手走出去,边走边问:“谁啊?刘主任还是小王?”估计也就这两个本地人才能过来值班,其他外地人不大可能。 走廊里秦家明和那人一起看过来,贺兰莫名觉得站在秦家明旁边的陌生人十分眼熟,却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但是很快她便想起来了,因为那人看见她后愣怔一下,忽然说道:“是你啊。”贺兰还在摸不着头脑,那人便接着问道:“弹弓好用吗?” 贺兰眼珠子差点脱眶,想起来了,他是那个蛤蟆镜!怪不得她觉得眼熟,这人还穿着那天的皮衣牛仔裤,唯独没戴太阳镜。 不过有一说一,虽然他身上的衣裳脏得跟抹布似的,但是这张脸可真是赏心悦目,想必摆摊的时候戴蛤蟆镜也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估计跟兰陵王上阵戴面具起的是一个作用。 贺兰嘴里啧啧有声,笑着走上前说道:“早知道你这么帅,当初我就不拿柿子换你的弹弓了。” 那人和秦家明同时哑口无言。 一般人哪里遇到过贺兰这么直截了当到脸皮厚的女孩子,一张嘴就夸人是帅哥,还直言后悔,坦荡得别人都不知道该回她些什么好。 秦家明一直缠着贺兰教他打弹弓,所以早就知道贺兰新入手一把鹿角弹弓的事,还知道她是凭本事赚到手的,就是不知道眼前这人居然就是贺兰口中的败家子卖家。 看见贺兰言笑晏晏秦家明直觉旁边的帅哥要破财。转头又一瞧帅哥无措地张着嘴,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心说这位败家子还是个生瓜蛋子,一看就不是成了精一样的贺兰的对手,死在她手里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我叫贺兰,请问帅哥尊姓大名啊?”贺兰见好就收,十分友好地递出台阶。 “谢益清。” “香远益清的益清?好名字。”贺兰随口赞道,心里却在想这败家子行事那叫一个随心所欲,一点都没有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意思,叫他一声败家子儿半点都不冤。 谢益清礼尚往来客气地赞了两句她的名字,风骨绝佳之类。 秦家明这时终于忍不住打断两人的虚情假意,对贺兰说道:“姐,谢大哥问我附近哪里有饭馆。” 巧了,开发区里食堂有的是,饭馆几乎没有,赶上过年食堂还全部关门了。 贺兰看了看谢益清身后的办事处,问道:“你是新来的业务员?安排你过年在这里值班?” 谢益清嗯了一声,似乎不欲多说。 贺兰瞬间懂了,以这位败家子儿不学无术的架势,过年家里人多肯定少不了被批评、批判乃至于流放,估计办事处就是他一个人的宁古塔。 蓦地想起他摊上那只红木色古朴老旧的首饰匣子,贺兰眼珠一转,笑道:“大过年的开发区里哪有什么饭馆,跟我来吧,我们刚好准备做饭,也就是添双筷子的事。” 谢益清礼貌拒绝:“还是不了,我骑摩托车到市区不算太远。” “大冬天的你骑摩托车?”贺兰瞥一眼他手里的半盔和看起来厚实却不一定保暖的皮衣,说道:“天气预报今天白天的气温只有五度,零下。”说完她给秦家明使了个眼色。 秦家明放下手中的墩布桶和墩布,一把挽住谢益清的胳膊就往前拖,“走吧谢大哥,相识就是缘,大家一起吃顿饭。梅姨做的狮子头和麻婆豆腐可好吃了,我姐还带了梅干菜,让她给你做梅菜扣肉。” 秦家明看着瘦小,不知怎么力气那么大,谢益清一时不慎竟然被他拖进了对门。 贺兰在两人身后捡起墩布和墩布桶,脸上笑得势在必得。 第43章 大水冲了龙王庙 蒋梅从家里带来许多食材,有客人上门,还是个大帅哥,她越发使出浑身解数下厨,四个人吃饭她生生做了一桌八仙过海。 年前贺兰四处吃请,攒了一肚子油水,见什么都不香,过年在家一直吃素刮油,所以她没做梅菜扣肉,给自己做了道清爽解腻的黄瓜汤。 没想到谢益清居然也吃着好,蒋梅做的菜他下筷子时十分矜持,唯独这道黄瓜汤他频频光顾。 饭后谢益清要给钱,蒋梅无论如何都不肯收,贺兰便堂而皇之地开口道:“这样吧,以后你什么时候想吃饭就过来,要是觉得过意不去你就拿你那只首饰匣子来换。” 谢益清想都不想便问:“你说的是哪只首饰匣子?” 贺兰心中窃喜,看来他手里好东西不止一个,回道:“哪个都行,你看着办。” 谢益清点点头,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四个人一起出门,谢益清骑一辆看起来就很贵的黑色摩托车先走,蒋梅在他身后念叨:“真俊呐,长得跟黎明似的。” 贺兰撇撇嘴不以为意道:“帅又不能当饭吃,何况他还是个败家子。” “你还别说,”秦家明笑嘻嘻插话道,“谢大哥跟村里葛三儿是有点像。” 陈庄村的葛三儿是一号人物,家里地主出身,新中国还没成立家产就被他败光了,从那以后便一蹶不振,成天混吃等死,眼下村里唯一的一座土房就是他家的。 贺兰想起邋里邋遢的葛三儿,反驳道:“刚才你光顾着吃了吧,就没看看人家吃饭时的规矩?那架势,没个三代五代绝对养不出来,葛三儿估计给他提鞋都不配。” 祖上至少也是大富之家,不然谢益清摊位上那些好东西没法解释。贺兰打算在卫宁的这段时间多跟他接触接触,说不定除了首饰匣子外还能从他手里套出来别的好货。 春节期间房产中介开门营业的少之又少,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开门的,值班人员却只会照本宣科,关于房子的具体信息一问三不知。没办法,贺兰只好记下位置亲自登门去瞧。 中介公司当然不会给她具体的地址信息,贺兰只能根据大概位置去摸索,远的她先不去,黄鹂胡同在售的一座四合院她倒想先去看看。 黄鹂胡同是个闹中取静的所在,将来的直辖市市中心,这个地段的四合院卖二十八万不讲价,在贺兰看来几乎跟白捡一样。 然而具体地址并没有那么容易找到,人家房产中介防的就是她这种有心跳单的人,在售房屋根本从外部看不出任何异样,连张出售启示都没有。 贺兰三人走街串巷钻了半天胡同,最后依然一无所获。 今天也是黄鹂胡同地摊市场开张的日子,贺兰轻车熟路跟那位卖玻璃球的大娘打听,问她知不知道附近谁家卖院子。 难为大娘一直记得贺兰这张脸,她想了想,说道:“这你得问上次饶你弹弓子那个小伙儿,他是这里人,我不是。” 早知道她就多嘴问一句谢益清了,贺兰瞥一眼大娘旁边的空位,又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柿子树。今年的柿子明显比去年结的多,沉甸甸压在枝头,看上去就让人眼馋。 秦家明舔舔唇,央求道:“姐,这就是你换弹弓的柿子树?也给我打一个尝尝呗。” 贺兰还真带着弹弓出来的,于是她又从大娘摊位上买了三颗玻璃球,退后几步找好位置,扬手一弹直接射向枝头最大、同时离墙最远的那颗柿子。 啪嗒一声脆响,柿子应声而落,却不是落在贺兰他们所处的位置,转了九十度,落在了另一面墙外。 秦家明兔子一样蹿过去,刚拐过墙角却忽然愣在原地。 “怎么样,找到没有?”贺兰紧随其后跑过去,抬眼也不由得一愣。 拐角处停着一辆看起来就很贵的黑色摩托车,摩托车手正呆站在车旁,黑色半盔上满是红艳艳的汁水,崭新的皮衣肩膀处趴着半颗摔得四分五裂的柿子。 被蒋梅夸奖过酷似黎明的那双眼睛寒潭似的扫过来,瓮声瓮气地说:“又是你。” “哈哈哈,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贺兰根本憋不住,直接笑出了声,“你家就住这儿啊?” 谢益清叹了口气,扭头看了看肩膀处,说道:“进来坐吧,我去换身衣服。” 贺兰就在等这句话,她早就想找间四合院一探究竟了,将来买房才能做到心中有数,杀价什么的也好对症下药。 谢益清家这座院子一看就知道年头够久远的,连门锁都是电视剧里常见的那种老式黄铜锁头。 然而大门打开后贺兰却大失所望。她原以为自己会看见天棚鱼缸石榴树,帅哥胖狗大肥猫,没想到入目皆是中不中西不西的各式建筑。 坐北朝南的主屋还保留着明清风格,十字海棠纹的门窗样式,出檐斗拱虽然已显老旧,但气势依旧不减半分。 左手边一排红砖小平房,搭配掉漆的窗框和灰尘遍布的玻璃,让贺兰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陈雪华家前院,杵在她面前的是他们家仓房。 右手边入眼便是白墙黑瓦,四扇整幅落地窗。看装修屋子里明明是厨房,不知道为什么却要在落地窗后面挂起两两相对的纯白纱帘。纱帘垂挂并没有散开,紫罗兰色的绑带使整幅纱帘造型非常圆满,整体一派美式田园风格。 再看院子,正中央平地起了一间凉棚,四周挂着淡紫色垂幔,凉棚中央摆着一架乳白色铁艺雕花吊床,上面还放着两个抱枕。 至于凉棚四周用砖围起来的方块空地,贺兰依稀在里面看见了萝卜樱子和白菜叶子的踪迹。 这哪是四合院,明明是四不像。 蒋梅和秦家明都觉得没处下脚,贺兰则施施然走进凉棚里四处张望。本来她还想试着坐一坐吊床的,可惜上面落的灰比旁边菜地里的土都厚,遂作罢。 谢益清进仓房去换衣服,不大一会儿房间里就传来电话铃声,紧接着主人家换了件褐色飞行夹克推门出来,胳膊底下夹着一个白色首饰匣子。 “这个给你。”谢益清一把将首饰匣子塞在贺兰手里,看看她又看看大门口,唇瓣微动有些不太自然地询问他们要去哪里。 贺兰明白,他这是想撵人,但碍于教养又没办法直接说出口,好在东西到手她并不介意,笑呵呵问他知不知道附近哪里有院子要卖。 谢益清打量她,“你要买?” 贺兰急忙摇头,“不是我,是我们厂子,准备买个院子做办事处,开发区距离市区太远了,我们又不在里面搞生产,办事处在那里员工上班生活都太麻烦了。” 谢益清当真了,想了想说道:“我只有偶尔才回来住,不太清楚,抽空帮你问问。” 贺兰连忙对他千恩万谢。 第44章 现成的软柿子 首饰匣子不知道是什么木头制的,泛着一股悠悠的木香。外表贴着整片螺钿,五彩珐琅雕花,纯银镶边,一看就是老物件,银子都范着黑。 贺兰拿到东西一高兴,转头就在金店给蒋梅买了一套三金,金手镯、金项链、金耳环。还想顺便给秦家明买块表来着,怕他不小心再弄丢了,遂作罢。 常言道有得必有失,首饰匣子来得这么轻松,四合院找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三个人在卫宁转悠了一个礼拜,却始终没有能看上眼的。 眼看复工复学在即,贺兰忽然想起上次要带蒋梅去bj看升旗的事,便顺嘴问了一句秦家明要不要去。 秦家明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道:“不去,我现在就想马上回村找同学补课。” 蒋梅更不想去,她这几天跟着贺兰见天儿看房子,对她的吹毛求疵有了切身感受,生怕去了首都贺兰再看上皇城根下的四合院,把钱全砸在上面。 在她看来,一个女人这辈子能赚到三四十万已经是老天爷格外开恩了,就应该把钱捂得严严实实,消消停停地过日子,三四十万呢,两辈子都够花了。 然而贺兰一门心思要买四合院,还要一口气把钱全投进去。蒋梅十分不理解贺兰对于四合院的执着,但她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从来不质疑当家人的决定,因此贺兰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完全照做。 这也是贺兰为什么迟迟没有“离开”蒋梅的原因。按照她原本的计划,给蒋梅买套房,再安排一个稳定工作,等到她手里有了一定积蓄自己也就该“功成身退”了。她上辈子习惯了独来独往,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跟“亲人”相处,何况蒋梅并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亲人。 但人总是善变的,也不知道打从什么时候起,她习惯了下班后屋子里总有一盏灯为自己而亮,习惯了大醉后总有一碗醒酒汤。睡前她随手脱下的衣服,天亮时总会平整出现在炕头,从里到外都是暖洋洋的熨帖。 还有意外出现的秦家明,惯会装傻卖乖,时不时便让人又爱又恨。物似主人型,就连小豆子如今看起来都眉清目秀的。 不知不觉间贺兰开始贪恋两人一狗带来的温暖,并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秦家明迁户口那次,蒋梅脱口而出的一家三口曾带给她无比的震撼。原来这就是家,感觉还……不错。 后来贺兰又想,既然她都有家了,那就别再远走了吧? 有了家人,她自觉更得为家人多多打算。四合院一方面是她自己的心愿,另一方面也是买来做长线投资,日后不论是蒋梅的养老问题还是秦家明的升学环境,卫宁肯定要比相州好上许多。 就是合心意的院子可遇不可求,让她总有种心急吃不上热豆腐的无力感。 好在复工后的中介公司纷纷将贺兰奉若上宾,殷勤得很,这才让她心中的急切略减。 原本她是将最大的希望寄托在谢益清身上的,可她忘了那就是个败家子儿,从他手里搜刮东西容易,却基本得不到什么有用信息,一问他有没有四合院的消息他就摇头。 不过贺兰跟谢益清打交道一直十分公平公正,先后用自己亲手打的野鸭子、村里人送她的腊肉、还有野生鲫鱼汤从谢益清手里换到过八枚乾隆通宝和一只光绪年间的粉彩碟子,双方都对交易内容表示十分满意。 也行吧,贺兰知足,好歹每次她来卫宁都不算空手而归。 一转眼就到了三月初,贺兰又一次在卫宁市众多的房产中介公司那里铩羽而归,回来时顺路给秦家明买了一个藏蓝色书包。 到家已经是傍晚时分,一进院子贺兰就看见晾衣绳上搭着一件黑色羽绒服,年前她新给秦家明买的,当时孩子高兴坏了。 贺兰瞥一眼就要进门,顿了顿忽然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走过去伸手摸了摸晾衣绳上的羽绒服。好么,哪里还有羽绒,光剩服了。衣服后背下摆的位置大喇喇裂着一道口子,看上去十分整齐。 屋里蒋梅正在跟秦家明说话,贺兰踮起脚尖凑过去偷听。 “你别跟我姐说,要不她该去找人麻烦了。” “不跟她说谁给你做主啊?好端端的衣裳,四百多块呢,说给你划了就划了,也太不像话了。” “人家是教导主任的儿子,在学校可硬气了,没人敢得罪,我姐去了也不一定管用。” “上次你脚崴了也是因为他吧?我开家长会的时候跟你班主任说过这事,他没管?” 过了好一会儿,贺兰听到秦家明低沉的声音传出来:“班主任说了,我是死刑犯的儿子,让我多体谅同学,好好跟大家相处。” 贺兰面沉如水,咣当一声踹开门,吓得屋子里的两个人如同惊弓之鸟。 “废物!”她张嘴就骂,恨不得把秦家明夹死在双眼皮上,“好吃好喝养着你就是为了让你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儿?!” 秦家明习惯性低下头,嘴巴瘪了又瘪,半晌嗫喏道:“我还手来着,可他们人太多了,全校都……老师看见了都当没看见。” 死刑犯的儿子,没爹没妈,现成的软柿子,不捏他捏谁? 贺兰不信,“村里那么多人跟你一个学校,谁不知道你现在是我弟弟,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给你撑腰?”拿到分红的时候村民争相请她去家里吃饭,她可没少跟有孩子的家长说些拜托照顾她弟弟的话,难不成都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一个诚心的都没有? 秦家明不说话,蒋梅想了想,说道:“估计是副校长的儿子带头,没人敢得罪。你想啊,得罪你没什么,你又不能不给村里人分红,得罪副校长的儿子就麻烦了,往轻了说挨打,往重了说搞不好会被老师穿小鞋。” 好像有些道理,贺兰瞬间冷静下来,气性却依然不小,当然不是对秦家明,而是对学校。什么狗屁学校,不光放任学生之间搞霸凌,当老师的还歧视自己的学生。 必须得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她一方面嘱咐秦家明稍作忍耐,再挨打时争取留下证据,另一方面她登门拜访了村里几个秦家明的同班同学,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再诱之以利,成功让家长站到了自己这边,同意必要时让自己的孩子给秦家明作证。 同时她还凭借酒桌上喝出来的“关系”,将秦家明就读学校的领导班子情况打探了个一清二楚。 你说巧不巧,学校正校长的升迁消息人尽皆知,就差一纸调令,他走后的接班人众说纷纭,大热人选中就有副校长本人。 “老天爷都站在我这边。”贺兰懒散一笑,随口说道。 第45章 欲擒顾纵 春天的日头和风都是暖洋洋的,却无论如何都吹不暖秦家明的心。他的自行车车胎又一次扎了,两颗钉子明晃晃地留在车胎上面。 两名同村同学站在不远处等他,满脸不情不愿。秦家明借口要修车让他们先走,两个男生头都不回蹬上车就跑。 学校门口就有修车摊,秦家明前脚将自行车推到摊位上,后脚就有六七个五大三粗的男生将他围在中间,七手八脚将他推到僻静的巷子深处。 副校长的儿子是个身高略矮、戴一副黑框眼镜的瘦弱男生,看上去文质彬彬。他双手插兜越众而出,施施然对秦家明说道:“禽兽儿,借点钱花花。” 秦家明微微躬身,垂头看向地面,说道:“我没钱。” 副校长的儿子一声嗤笑,对左右说道:“我都说了吧,他就是不长记性,还等什么,揍他。” 男生们一拥而上,秦家明挣扎之中盯住副校长的儿子不放,拼尽全力将他胸口的铭牌扯下来藏在手心当中。 最后这群人将他身上仅有的两块钱搜刮干净仍觉不够,临走还威胁他明天必须带至少二十块钱过来孝敬,否则他们只会打的更狠。 副校长的儿子临走时笑着对秦家明说道:“别跟我说你没钱,你不是有个在食品厂当厂长的姐姐么?她还能没钱?” 修车的可怜秦家明挨打,没跟他要钱,秦家明一路流着鼻血骑车回家,下车就将手里一直紧握的铭牌交给了贺兰。 “别人我没注意,副校长儿子的校服叫我扯破了。”秦家明说道。 贺兰二话没说,抓起铭牌就去了学校。 升迁在即,正是努力表现的时候,身兼教导主任职责的副校长正在学校里鞠躬尽瘁,叫贺兰上门堵了个正着。 秃顶的副校长态度挺像那么回事儿,听贺兰说自己儿子欺负她弟弟,二话不说就叫人把儿子找来办公室,连证据都没看。 看上去瘦小文静的男生一进门贺兰就知道这家伙不是一般人,果然他一开口大大方方承认了他的确跟秦家明起过冲突。 “大家都是男生,平时都是这样闹着玩的,谁都没放在心上,秦家明该不会认真了吧?如果让他不高兴了那我现在就去给他道歉,也跟您说声对不起。” 说完他朝贺兰深深鞠了一躬。 贺兰翘起二郎腿,扬起写有他名字的铭牌,问道:“闹着玩?你身上倒是干干净净,我弟弟现在还在家里流鼻血呢,肋骨上青了一大片。我看你除了校服破了一个口子,别的地方都挺好啊,看来你挺会闹。” 那男生看贺兰一眼,转头对自己父亲说道:“爸,对不起,是我闹起来没轻没重。” “回家我再收拾你。”副校长疾言厉色这么一句,转头语重心长对贺兰说道:“听说那孩子是你去年才收养的?那你可能不知道,男孩子嘛,从小到大都这么皮,磕了碰了在所难免,正常。” “你觉得正常?”贺兰玩味地看着眼前这对父子,继而一笑,“打打闹闹是正常,那勒索我弟弟呢?你儿子点名跟他要二十块钱,明天必须给,否则就要打断他的腿。” “还有这种事?”副校长横眉怒目将矛头对准自己儿子,“说,你跟同学要钱了?!” “我怎么敢?”副校长儿子神色淡淡,轻飘飘说道:“我还怕他抢劫我呢。” 副校长口头上啧了一声,不赞同地瞥了儿子一眼,端起茶杯老神在在地说:“秦家明同学的家庭情况学校都知道,按理说以他这种情况,确实不太可能有同学故意勒索他。孩子嘛,胆子都小。” 果然是驴肚子里下驴——父子俩一个心肠。贺兰已经不知道生气两个字怎么写了,她想了想,准备最后提点副校长两句升迁在即最好夹起尾巴做人,却不想办公室门忽然被人敲响。 一个一看就是数学老师的老年妇女站在门口,一板一眼地问:“请问事情解决完了吗?我的学生什么时候能回到教室继续上课?” 副校长急忙站起来将儿子向外推,客客气气说道:“完了完了,辛苦冯老师跑一趟。” 待人走后他一脸无奈对贺兰摊开手,说道:“没办法,从省里高薪聘请来的奥数班老师,全校都指望她名师出高徒,给学校争光呢。” 窗外遥遥传来那位冯老师的高见:“你得有主见,时间宝贵,怎么能浪费在随便什么人身上。” 贺兰咧嘴一笑,她是随便什么人?好,那就叫你们看一看她这个人随便起来有多不是人。给脸不要,她还就不给了。 第二天秦家明临上学前贺兰给了他两张十块钱,并告诉他:“拿去,以后他要多少你就给多少,好好供着他。” 中午放学时钱就转到了副校长儿子手里,他轻轻扇了秦家明的脸颊一下,笑道:“我还以为你那个厂长姐姐多有本事呢,原来不过是个绣花枕头。” 从此之后三不五时秦家明就要被勒索一回,数额一直稳定在每次二十块。一直到五月一号学校开运动会,副校长儿子提前一天给秦家明下了命令,明天带五十块来。 秦家明回到家激动地对贺兰说:“算上明天的五十总共加起来有三百块了,这回能报警了吧?” 贺兰安抚他:“不着急,再把他的胃口养大一点。” 副校长儿子也顺她的心意,拿到五十块的当天傍晚再次找到秦家明,让他第二天孝敬一百块。 “他们私下里赌博,赌运动会各个项目的冠亚军,那五十块肯定是今天输光了。”秦家明言之凿凿。 贺兰点点头,轻飘飘道:“原来如此。” 第二天秦家明如约奉上一张一百块,见面时却不知为什么畏首畏尾的,死死抓着他的藏蓝色书包不放。 如此明显的破绽当然很容易就被人察觉出来,几个男生一拥而上将他撂倒在地,书包底朝天一倒,一捆崭新的、包扎整齐的百元大钞骨碌碌从里面滚了出来。 四周的空气当即就是一静,秦家明眼见着男生们的眼睛红了,立刻不要命似的朝前一扑,将整个身体盖在钱上面,大喊大叫道:“这不是我的钱!是我姐的!你们不能拿!” 副校长儿子歪了歪头,诧异道:“你姐的跟你的有什么区别?” 七八条人影同时向他袭来,秦家明如释重负般蜷缩身体闭上双眼,心说成了。 第46章 转学 5月3号中午十一点三十分,县公安局东郊分局接到群众报警,有团伙当街抢劫并伤人,被见义勇为的群众当场联手拿下。 抢劫案天天都有发生,并没有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这起抢劫案的内幕,真是芝麻掉进针鼻儿里,巧极了。 据传一举擒获抢劫犯的是一名便衣民警,来自卫宁市公安局天海经济开发区分局。因为他所在的分局去年成功在开发区内破获了一起犯案金额高达十万元的大型入室抢劫案,帮涉事企业挽回了巨额损失,所以该企业对分局一直十分感激,自愿成为警民联动合作示范企业,双方一直合作良好。 这家企业厂址就在相州本地,是一家食品厂。自从跟派出所结成了对子,食品厂一直在积极主动配合派出所工作。这次听说派出所刚刚侦破一起拐卖儿童案,有三名儿童找不到亲生父母只能送去福利院,食品厂的副厂长十分惋惜,慷慨表示愿意捐款一万块给福利院,也算是支持分局派出所的工作。 但不巧的是这位副厂长临时有事不能亲自去卫宁捐款,便拜托相熟的干警来相州取钱。毕竟这笔钱她是看在开发区分局的面子上才捐的,捐款人一项她还特意要求加上分局的名字。 开发区分局自然一百个愿意,立刻就安排人来相州取钱。食品厂副厂长实在分身乏术,便将钱委托给自己读初中的弟弟代为转交,约好的见面地点就在学校外面的马路上。 哪知卫宁来的干警刚一下出租车,就见到一个男生被六七个男生推推搡搡进了小巷子,片刻后便听到巷子里有人高呼抢劫。干警甘为人先,围观群众紧随其后,六七个抢劫犯还没等跑出巷子就被当场人赃俱获。 一直等到在派出所里见到受害男生的姐姐,这位干警才知道原来自己刚刚拯救的恰恰是自己此行的“接头人”。而这位接头人还有另外一重身份,他竟然是分局去年破获的那起入室抢劫案案犯的亲生儿子。 案发后第二天这无巧不成书的案情便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得全县皆知,秦家明那仿佛杨康一样的身世遭遇不由得让人啧啧称奇,众人一边感叹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巧的事,一边可怜他的身世,同时也对食品厂既往不咎的胸怀表示大力赞赏。 开发区分局的干警再立新功,食品厂声名在外,秦家明的问题也迎刃而解,贺兰觉得自己这一万块钱花得值,太值了,里子面子都有,简直是一箭三雕。 所以当仿佛老了十岁的副校长主动登门拜访时,贺兰因为实在高兴,并没有对他反唇相讥。只是在副校长希望秦家明翻供,不要提及多次抢劫一事时她淡淡一笑,说道:“孩子嘛,胆子都小,怎么敢跟警察说假话,实话实话很正常。” 副校长吃了软钉子仍不甘心,又威胁道:“你别忘了秦家明还要在县里念书,我教书育人这么多年,有的是学生……” “不用强调你毁人不倦,我明白告诉你,我弟弟就算再也不读书也不会改一个字的口供。”贺兰打断他后面的话,忽然懒散一笑,“何况你能威胁我,你还能去威胁人家警察吗?” 她料定了副校长儿子东窗事发,势必会对副校长本人的仕途有所影响,暗处不知道有多少竞争对手等着揪他的小辫子,他想以权谋私找秦家明的麻烦恐怕没那么容易。 但是副校长的愚蠢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又或许是狗急跳墙,学校竟然真的以涉嫌打架斗殴为由给了秦家明一张退学处分通知书。 秦家明倒是淡定,可把蒋梅急得不行,不读书能有什么出路,难不成真接她的班走街串巷卖炸土豆去? 对此,贺兰说道:“等着瞧。”小小一个副校长,就不信他真能翻过天去。 很快案件有了进展,然而结果却大大出乎贺兰的预料。副校长的儿子和其余几名同学的抢劫行为属实,但量刑从轻,只需要进少改所劳动改造一到三年不等。 副校长倒是十分迅速就被撤职查办了,但秦家明手中的那纸退学通知书学校却一直没有收回去。贺兰去主动询问,新上任的校长只说让她回去等消息,便再没了下文。 秦家明自己也不愿意回到学校去上课,他觉得自己被全校师生排挤,回去也没心情好好读书,与其混日子还不如干脆退学进厂打工,他一直认为自己干销售是一把好手。 “你觉得是就是?”贺兰恨铁不成钢地骂,“一点困难就经受不住,你还能干点啥?” “我能干销售跑业务,可你不是不让么。”秦家明仗着胆子回嘴,说完却急忙躲去蒋梅身后。 蒋梅想也不想便偏向秦家明,“也不能怪他,成天挨欺负哪还有心思学习。”说完她觑了觑贺兰的脸色,话音一转说道:“但是辍学打工肯定不行,怎么也得把初中读完。”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活人还等让尿憋死?在家好好复习等我消息。”贺兰猛地站起来愤愤说道。 秦家明和蒋梅对视一眼,问:“等你什么消息?” “转学。”贺兰说完就走。 小小一个相州她还真就没放在眼里,大不了给秦家明转学去卫宁。 上次中介公司叫她去看房,又一次败兴而归后,那名跟贺兰已经十分相熟的房产顾问曾积极向她推销商品房,言之凿凿商品房现在可比四合院抢手多了,有的买房还送蓝印户口。 贺兰当时没当回事,商品房看着吃香,但长远收益远不如四合院,何况她就是喜欢接地气的四合院,对楼房根本不感冒。 但是秦家明退学的事忽然让她又回想起了那名房产顾问的话,买房送户口,那她完全可以买一套学区房,然后把秦家明的户口迁过去,读书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房产顾问一听她要买商品房,还要求必须是学区房加免费送户口,高兴地一拍大腿,喊道:“巧了!师大附中对面有个学苑小区在售,完全符合你的要求。” 贺兰的眼睛亮了亮,师大附中?全卫宁最好的中学,初高中全部涵盖其中的那个师大附中?秦家明这小子,运气可以啊。 于是贺兰第一回跟房产顾问上门看房,当天就交了定金,三天后交付全款,一个礼拜后就拿到了房门钥匙。 速度快到秦家明不知所措,三天里哭了五场。 第47章 董事长的儿子 哭是因为秦家明束手无策。贺兰花五万块买了一套八十平三居室,还将房子落在他个人名下,只为给他一个堂堂正正的入学名额。 恩情大过天,秦家明当时暗下决心一辈子给贺兰当牛做马,绝对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床前尽孝都是他应当应分的,为此他痛哭了两场。 贺兰通知他要把户口从蒋梅的户口本上迁到新房那天,他杀猪一样哭了三场。 蒋梅和贺兰一直没有要求秦家明改口,所以秦家明一直梅姨梅姨的叫着。贺兰叫他迁户口的话刚一出口,秦家明一边飙泪一边死死抱住蒋梅的腰,大嘴一张就喊道:“我不迁!妈!你别不要我!” 现场那叫一个可怜,跟要上刑场似的,接到秦老大的判决通知书那天秦家明都没这么伤心。 蒋梅更是个眼泪窝子浅的,抱着秦家明的头不住口的叫乖乖,娘俩哭成泪人儿一样,显得一旁冷静自持的贺兰像个不近人情的混蛋。 “不就是迁个户口,至于吗?谁也没说不要你啊。”贺兰一眼接一眼地剜抱在一起的娘俩,“坐班车也就一个小时的路程,放了学回家睡一宿第二天起早坐车去上课都来得及,让你哭得好像阴阳两隔似的。” “那你,还让我,住宿?”秦家明哭抽抽了,快断气儿似的一个个往外蹦字儿。 “废话!新房不得装修啊?再有俩月就开学了,你不住宿住哪儿?住毛坯房?” “住宿,就不能,随便,回家了。”秦家明大嘴一咧咧扁桃体展露无遗,“我想家,咋办?” 蒋梅惯起孩子来没边儿,眼泪巴叉地承诺:“妈天天下了班就坐车去看你,学校食堂饭菜肯定不如家里好,妈天天去给你送饭。” 好一幅母慈子孝的场景,贺兰耐心用尽,翻着白眼儿说道:“差不多得了,别得寸进尺,我都打听了,附中食堂物美价廉,老师都跟着一起吃,就你金贵还得专人送饭。” 秦家明当然不愿意折腾蒋梅,可他更不愿意迁户口,期期艾艾地问:“那我以后还能把户口再迁回来吗?” “没人拦着你。”贺兰不耐烦道。 秦家明落户的事一路畅通无阻,三天就办完了。再有两个月他就要转学去卫宁师大附中,贺兰怕他跟不上学习进度,索性在卫宁给他报了补习班,让他每天早出晚归坐班车自己去卫宁补课,也算是提前锻炼他的自理能力。 贺兰去他原来的学校办理转学手续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个插曲,一名老师偷偷摸摸告诉贺兰,秦家明之所以被学校退学,最主要的原因是学校外聘的奥数老师从中作梗。 据说那名姓冯的数学老师退休前是省级教师,拿过许多奖状,来到相州后唯一入她法眼的学生就是副校长的儿子。冯老师曾不止一次夸奖过副校长的儿子有天分,是个好苗子,一定能为校争光什么的。 结果这根好苗子因为秦家明被判少改所服刑三年,彻底没了未来。冯老师心痛学生折翼,莫名其妙将满腔怨气都喷洒在秦家明身上,在副校长下台后她居然动用自己的人脉将秦家明复学的路堵死了。 贺兰实在有些无言以对。不是,你算哪根葱哪根蒜啊?你的学生违法犯罪了还要受害人拿前途去陪葬?有没有天理了! 贺兰越琢磨越觉得这口气咽不下去,便想找两个混子给这位冯老师一点教训。 可巧回家的路上遇到了秦老二。秦老二最会见风使舵,老早便摒弃前嫌主动巴结起贺兰,要不是不敢轻易在贺兰面前造次,他恨不得借着秦家明这层关系叫贺兰一声大侄女。 贺兰见他笑容谄媚,一副想捧臭脚又捧不上的急切样,脑子里灵光一闪,便假装倒苦水,将冯老师背地里的所作所为跟秦老二絮叨一遍。 秦老二比他媳妇精明多了,听话听音,立刻就明白了贺兰的意有所指。于是他第二天找了几个兄弟,扯起一块“枉为人师”的横幅,雄赳赳气昂昂去学校找冯老师的麻烦。 后来听说秦老二不仅把冯老师逼得辞了职,似乎还拿到一笔不错的封口费。 不过这些事贺兰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关注了,秦家明转学的事情刚刚落下帷幕,她便被赵培红一个紧急电话叫去卫宁办事处。 卫宁办事处出了不大不小的乱子,赵培红震不住了。 贺兰顶着盛夏艳阳进了办公室,咕嘟咕嘟喝光一大杯凉白开,开门见山教训赵培红:“早就跟你说让你跟钱丽云好好学你不听,你比那俩人大了快二十岁,还能让小年轻骑到你头上去?” 贺兰先前亲口许下承包谢益清伙食的承诺,她虽然经常不在卫宁,但是特意交代过赵培红时常照顾一下谢益清的需要,多出的部分伙食费找她报销。 一开始两边来往还算正常,但是随着新来的两名女业务员与对门方便面厂员工日渐打成一片,谢益清的身份不知怎么忽然传扬开来。 据传他的父亲是方便面厂的董事长。 人嘛,总是贪心的,当业务员哪有当董事长儿媳的诱惑大,何况董事长儿子又长得那么帅。所以那两名女业务员逐渐心不在肝上,开始不务正业起来。日常得空便往对门钻,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跟谢益清说说话、聊聊天什么的。 赵培红先开始若有所指地提点过两人把心思摆正,发现两人装听不懂,她又试着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然而两名业务员丝毫不以为意,更有甚者明面上就敢顶撞赵培红说自己并没有耽误工作。 赵培红是老好人的性格,说话办事向来本着好说好商量,让她说硬话办恶事简直难如登天。整合数据她是一把好手,管理员工实在不是她的强项,所以才不得不打电话向贺兰紧急求助。 贺兰实在是怒其不争,钱丽云都把关外的半壁江山打下来了,赵培红这里还因为两个手下不服管而叫屈呢,上哪儿说理去。 “那俩人呢?”贺兰问。 “出去跑业务了。” “跟谁?” 赵培红朝对面怒了努嘴,回道:“也是新来的业务员。” “又来新业务员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啊。”贺兰有些意外,又问:“那位谢主任没找麻烦?” 堂堂董事长的儿子空降到卫宁做区区办事处主任,就算是个败家子,贺兰也怕谢益清会先拿两家业务员的私下合作开刀。虽然她一直以来致力于跟谢益清搞好关系,但其实她始终没能摸明白谢益清的脉,总归有些担心。 谁知赵培红却回道:“不仅没找咱们的麻烦,他连自家的业务都不管。” 贺兰颇感意外。 第48章 砂锅居 那两名心不在肝上的女业务员毕竟是赵培红的手下,贺兰先征询她的处理意见。 赵培红下不去狠手,贺兰怨她不争气,“你这就是御下不严,厂里那么多业务员呢,换人还不容易。” 赵培红讷讷,“我怕我级别不够。” 那俩人一个是贺兰从工商局张局长处领回来的安置任务,一个跟村支书沾亲带故,无论哪个赵培红都不敢擅动。 但贺兰肯定不怕,她以副厂长的名义把这两人跟陈进峰那里的两名男业务员做了调换。 两名女业务员跟赵培红还敢还嘴,当着贺兰的面却像两只鹌鹑,一个不字都不敢多说。 谁敢啊?贺兰不仅是食品厂的擎天柱,为人的泼辣在陈庄村更是无人不知。谁会闲着没事在她面前找不痛快,怕是不想要来之不易的工作了。 所以一拿到调动通知,两人连个瞌睡都不敢打,连夜收拾行李就走了。 送走两人已经是万家灯火,贺兰转回身在办公楼楼下偶遇谢益清。 谢益清从头黑到脚,手里捧着头盔正准备戴,看见贺兰也只是略一点头就当打过招呼。 贺兰看他准备出门的样子,随口问道:“干嘛去呀?” “吃面。”谢益清一板一眼答道。 贺兰咂吧咂吧淡而无味的嘴巴,仰脸一笑道:“刚好有点饿,带我一个呗?” 谢益清明显有些为难,贺兰看出来却默不作声等他回复,她就想看一看董事长家的公子究竟有几副面孔。 摆摊卖货时他是纨绔子弟,蹭饭时却谦逊有礼。赵培红对他的评价有两个,一是不务正业,二是冷若冰霜。说实话贺兰真没看出来谢益清哪里冷,这不是很正常嘛,他点头了。 还没进三伏,吹过摩托车的风有些温柔,贺兰忍不住一再张开双臂去拥抱夏夜的风。 谢益清一路上叮嘱她三次老实点。 贺兰以为他会在开发区附近随便找间饭馆吃宵夜,没想到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将她带到城隍庙,在一家挂着砂锅居三个大字牌匾的面馆门口停了下来。 贺兰坐在摩托车后座不挪窝,瘪了瘪嘴说道:“早知道你回家吃面我就不跟来了。”砂锅居北窗紧挨着黄鹂胡同,搞不好一开窗户就能摘到谢益清家的柿子。 “来都来了,下车吧。”谢益清摘下头盔甩一甩头发,侧影和动作简直跟原振侠一模一样。 贺兰罕见地听话,跟在谢益清身后走进店里。 店门口挂着手搓的挂历门帘,谢益清一撩帘子就听柜台处有一把上了年纪的声音说道:“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 一个光头啤酒肚的大叔穿着件白色跨栏背心,弥勒佛似的甩着苍蝇拍坐在柜台后面,看见贺兰后忽然一扬眉毛,“一起的?” 谢益清随便应了一声,径直坐到北窗底下的桌子旁边。 “贝勒爷开窍啦?难得呀。”弥勒佛向上提了提大裤衩,不等人点单便径直去了后厨。 小小一间面馆只有四张桌子,店内主打砂锅,砂锅面片、面条、馄饨什么的滚烫热食,夏夜里自然少人光顾,所以客人便只有贺兰和谢益清两人。 贺兰看着墙上仅有八道简单主食的菜谱,怀疑自己鼻子出了问题,她怎么好像闻到了佛跳墙的味道? 后厨方向一阵叮当乱响,听声音应该是在甩面。佛跳墙的味道却越来越浓,片刻后弥勒佛用个大托盘呈上来两个大海碗。 一碗汤汁雪白,面条莹润,盖着鲍鱼、海参、干贝、瑶柱等浇头放在了谢益清面前,另一碗的浇头是鸡丝、冬笋和排骨,给了贺兰。 弥勒佛把一颗茶叶蛋推到贺兰面前,笑呵呵道:“姑娘别挑我理,贝勒爷没说带人来,我就没准备第二碗面,这个就当我给您赔不是了,不给贝勒爷吃。” 贺兰被他的京腔京韵逗得笑容满面,瞥眼看见谢益清皱眉,她急忙辩解道:“我就是来蹭个饭,跟您家贝勒爷不是很熟,这颗茶叶蛋您还送吗?” 弥勒佛猛地站直身体看向谢益清,满脸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不是对象啊?害我白高兴一场。”转头又对贺兰说道:“吃吧吃吧,现在不是保不准以后就是了。” 贺兰一边给茶叶蛋剥皮一边乐,心说跟谢益清做两口子,还不得拎着把苍蝇拍,随时随地跟在他屁股后头扑打狂蜂浪蝶啊?嗯,还得会摆摊卖破烂,这么一看必须得是家里家外一把抓的伶俐人呢。 由此可见贝勒爷的福晋不好当啊,谁愿意当谁去当吧,她扪心自问绝对不是那块料。 她剥蛋的工夫,谢益清已经从面碗里舀出来半碗汤,一匙接一匙慢条斯理地细细品味。海碗口大,弥勒佛给的汤又多,即便盛出来半碗也不显少。 看谢益清的吃相就知道他那碗肯定汤鲜味美,馋得贺兰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她理直气壮地要求:“给我尝一口你的汤呗。” 谢益清舔舔唇,似乎有些犹豫,贺兰一扬手中汤匙,再次恳求道:“我还没动筷子呢,干净的,尝一口就行。” 谢益清把海碗往前推了推,说道:“你别后悔就行。” 一口汤整的跟离婚证盖章似的,贺兰伸出汤匙当机立断舀了一勺,吹了吹直接送入口中。 汤一入口贺兰就瞪圆了眼睛,真鲜啊,山珍海味的精华仿佛都汇聚在这一勺汤里,说鲜掉眉毛一点都不为过,鲜得她都舍不得咽下肚。 她看向开始动筷的谢益清,心说拿正宗佛跳墙的汤汁下面吃,不愧是贝勒爷,够奢侈。 眼见着谢益清没有再让一让她的想法,贺兰便也不再强求,低头吃起了自己那碗面,然后第一口面含在嘴里她就知道谢益清为什么警告她别后悔了。 珠玉在前,瓦石难当,刚刚喝过那么鲜美的汤,再劲道的面条吃起来都有些索然无味。当然不是说她那碗面不好吃,面条其实非常不错,汤汁也可口,但跟谢益清那碗比起来差的就不止一星半点了。 贺兰还真有些后悔。她回想了一下以往跟谢益清同桌吃饭时他的饭量,再看看他眼下一小口一小口细嚼慢咽的吃饭进度,觉得他应该吃不完一海碗面,于是堂而皇之问道:“吃得完吗?”吃不完可以找人帮你分担嘛。 谁料谢益清垂着眼睛点点头,从鼻孔里哼了一个嗯字出来。 弥勒佛在柜台后面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忽然阴阳怪气地说:“别那么小气,给人家姑娘分点儿。” 贺兰垂眸敛目,不出声也不反驳。谢益清居然也充耳不闻,似乎还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隐隐加快了进食速度。 贺兰愤愤挑起碗中面条,心说吃吧吃吧,当心噎死你。 第49章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只要不贪心巴望谢益清那碗面,沉下心来细细品味的话贺兰那碗面其实足够美味,所以到后来贺兰反倒比谢益清先吃完。 懒得坐在那里看谢益清表演宫廷礼仪,贺兰大大方方站起来去结账。 “他那碗不要钱,你那碗十块。”弥勒佛说道。 贺兰低头掏钱包,顿了顿忽然猛地抬头质疑:“多少?十块?你怎么不去抢劫?” 人均gdp现在才多少,从城隍庙打车回开发区都用不了十块。何况十块钱都够她买三斤排骨了,还得是精排,在这里就值一碗带两块小排的面条,再怎么好吃他也是显而易见的贵啊。 弥勒佛并不生气,乐不吱儿地说:“十块钱还是看在贝勒爷的面子上给的友情价,一般人想吃得排队预约,还不一定能不能吃上呢。” 贺兰拿出一张十块钱放在柜台上,真诚地寒碜弥勒佛:“排队预约真不是因为店里桌子少吗?” 弥勒佛放声大笑,啤酒肚将柜台顶的往前一窜一窜的,“赶明儿你白天来,到时候就能看出我到底是不是唬人了。” 谢益清胳膊底下夹着头盔往外走,大高个子路过柜台的时候甩下两个字:“走了。” 贺兰站在店门口拎起一条门帘甩着玩,一双眼睛四处梭巡。刚过八点,城隍庙正热闹,她想逛一逛消化消化食儿。 谢益清倒车打火,端坐在车上等了老半天也不见身后上人。回头一看贺兰吊儿郎当站在砂锅居门口,摇人家门帘子摇得兴致盎然。 “你在等什么?”他隔着头盔瓮声瓮气地问。 贺兰没听清,走下台阶凑近问:“你说啥?” 谢益清一拍车后座,说道:“上车。” 贺兰愣了一下,问道:“你不回家?” “先把你送回去再说。” 自己非要跟出来,怎么好意思让人家大老远再送一趟,贺兰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说道:“不用,我打车回去就行。这儿离你家这么近,你先走吧。” 谢益清不说话,戴着露指手套的右手再一次轻拍车后座,说道:“上车。” 那语气真好像贝勒爷在发号师令,贺兰一胆儿突真就听了他的话,乖乖坐了上去。 摩托车刚一出市区贺兰就后悔了。市区里人多车多,气温也高,一出城温度立竿见影地往下降。贺兰上身只穿一件的确良衬衫,那叫一个透心凉心飞扬。 下车的时候她没忍住打了个寒颤,紧接着第二天就病了,热伤风。 晕晕乎乎上了回相州的班车,车上吵吵嚷嚷,贺兰落座时脚步不稳,幸亏隔壁伸手扶了她一下。她急忙道声谢,抬头时却愣住了,反应好一会儿才说道:“陈进峰?我不是做梦吧?” “当然不是。”陈进峰让她靠窗坐,自己坐在外侧,“你也病了?我刚才叫你老半天你怎么好像没听见?” “感冒了,有点高烧。”贺兰蔫蔫答道。 “怎么回事,一个两个的都生病。”陈进峰嘟囔了一句。 贺兰烧得反应迟钝,班车开动后她才想起来问:“还有谁病了?你爸?” “他没跟你说?” 村长平时有个头疼脑热总是最先通知贺兰,好叫她回厂主持大局。所以近一年贺兰最远也就到隔壁省会陈进峰的办事处转过一圈,其他时间大多是在卫宁和陈庄村两头跑。 这次他老人家终于想起亲儿子了,不容易啊,贺兰昏昏沉沉地想。 平时壮得像牛犊似的人说病就病,可把蒋梅吓坏了,她跟厂里请假三天,一门心思窝在家里伺候贺兰,无论贺兰怎么赶她都不走。 又是打针又是吃药的,三天以后贺兰的体力终于恢复过来,上厕所不用扶墙了。 这期间陈雪华来探过一次病,见贺兰实在难受便没多说什么,留下一些水果就走了。贺兰病愈后的当天傍晚她再次上门,避开蒋梅羞羞答答要跟贺兰说些体己话。 陈雪华二十二了,从两年前就有说媒的人不断登门,她业务员的工作干得风生水起后上门说媒的人更多,如今家里也催,刚好有两个合适人选,她想让贺兰帮着参谋参谋。 两个都是熟人,一个是村支书的儿子高远达,另外一个就是陈进峰。 贺兰听到陈进峰的名字霍然睁眼,问道:“有人给你说和陈进峰?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两天的事。” 前两天?也就是说陈进峰回到陈庄村后几乎马不停蹄就开始相亲了。 贺兰觉得事有蹊跷,但她按下没表现出一分一毫,和颜悦色地问陈雪华:“你喜欢哪个?” 陈雪华小脸一红,扭扭捏捏道:“我就是因为不知道才问你的。” 平心而论,陈雪华其实更偏向陈进峰一些,两人同是业务员出身,在工作上从来不缺少话题,很能说到一块儿去。而且村长为人正派,别看陈进峰是小儿子,但是行事作风是所有兄弟里最像村长的一个,为人十分可靠。 但是陈雪华的父母却希望她嫁给高远达。高远达现在是食品厂辣条车间的车间主任,又是正经的中专毕业生,日后前途肯定不可限量。最重要的是高远达他爹是村支书,村支书还不到五十岁,近年来因为食品厂蒸蒸日上的缘故非常受乡里和县里的赏识,隐隐有要高升的势头。 而村长眼瞅就要七十,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他将来给不了陈进峰多少助力。况且陈进峰不过是个销售科长,还是外派人员,陈雪华跟着他怕不是得两地分居,那还怎么过日子? 正所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陈雪华就算再怎样有主意,在婚姻大事上也怕行差踏错。一方面她觉得自己不会看错人,陈进峰绝对值得托付;可另一方面她又觉得父母吃过的盐比她吃过的饭都多,总不会害她,何况她大嫂也赞成父母的看法。 男婚女嫁的事陈雪华在村里见得多了,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多传的越不像话,所以她不敢跟别人讨主意,思来想去只有贺兰这个好姐妹值得一问。 贺兰直截了当给出答案:“当然选陈进峰。” 即便不是出于小姐妹之间的相互理解,站在长远角度来看贺兰也不会建议陈雪华选择高远达。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陈进峰酷肖其父,高远达活脱脱就是村支书的翻版,满肚子算计。 单从人品上来讲,贺兰希望陈雪华选择陈进峰;从业务能力上来看,她还是建议陈雪华选择陈进峰;最后出自私心,陈雪华是一员得力干将,贺兰可不想将她拱手送到村支书的手里。 一番计较后陈雪华若有所思地走了,贺兰打起精神随后出门去了村长家。 第50章 天不遂人愿 刚刚吃过晚饭,村长正坐在椅子上喝茶。贺兰放眼打量一番没看见他常年不离手的烟袋锅,心下不由得一沉。 “大爷你的病咋样了,没事吧?” “没啥事儿。”村长气定神闲地回复她。 陈进峰沏了一杯茶给贺兰,正想避出去,忽然被村长叫住留了下来。 屋里就剩他们三个,贺兰莞尔一笑,语调轻松道:“没啥事儿就好,我还纳闷呢,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把陈进峰叫回来了,还要给他说亲,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老得了啥不得了的病症呢。” 陈进峰猛地抬起头看向贺兰,继而又看向自己父亲,眼中满是担忧和慌乱。 村长将自己儿子的动作看在眼里,摇头心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自己儿子尚且压不住心里事儿的时候贺兰却已经把一切都看明白、想清楚了。 不承认是不可能了,想隐瞒更加不可能,贺兰眼里从不揉沙子。 “唉!你这心眼子,就知道瞒不住你,可你这反应也太快了。”村长满脸苦笑,习惯性摆出吸烟袋的手势,半路又顿住,叹息一声说道:“人老了,不中用了,上礼拜去医院检查,大夫说我得了肺癌。” 贺兰一颗心抛起又落下,随后坠入谷底,果然。 “县医院看的?不一定准,这两天让陈进峰陪你去bj再检查检查。”贺兰张嘴就定下行程,“刚好我最近没事,厂里有我盯着。” “不用去啦,人家大夫是bj下基层来的,错不了。”村长摩挲着自己的膝盖,忽的一笑,问道:“你不怪我瞒着你?” 有什么怪不怪的,贺兰早在猜到村长可能重病的时候就将一切都想清楚了。他瞒着自己无外乎是为了食品厂,或者准确地说是为了陈庄村。 当初的合作协议上写得清清楚楚,合伙人是贺兰和村长本人,跟陈庄村没有一毛钱关系。但村长可不是为了赚钱才跟贺兰合作的,他的目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陈庄村脱贫致富奔小康。 村长心里一清二楚,自己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以贺兰的脾气和她跟村支书一向不对付的实际情况,搞不好自己尸骨未寒她就要撂挑子走人。 贺兰是个无比务实的人,根本不用去跟她掰扯什么大道理,那些对她都没用。她对陈庄村几乎没什么感情,本事又大,抛下食品厂自立门户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她能离开食品厂,食品厂却不能离开她。配方是一方面,能力又是另外一方面。离了她,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继续带领食品厂稳步向前。 而眼下村长唯一能做的,便是在自己走之前培养出一个合格的接班人来接替自己。这个人必须能够完全继承自己的意志,还要能够与贺兰合作无间,这个人选除了他的儿子陈进峰自然不做他想。 既然想要陈进峰接班,总要有个合适的理由将他调回来。爷俩私下里一琢磨,干脆就以结婚为借口好了。贺兰总不会棒打鸳鸯,坚持让小两口两地分居。 所以就算明知道自己这样做对贺兰来说是一种变相的算计,贺兰肯定会对他失望,但村长还是这么做了,只是没想到计划还没等到实施便功亏一篑。 怎么说呢,也算殊途同归吧,贺兰当初扶持陈进峰打的同样是让他接班的主意,可惜天不遂人愿,没能留给他们足够的时间。 好在大家心意相通,贺兰乐得被村长这样算计,并表示愿意尽全力协助他扶持陈进峰站稳脚跟。既是为了村长,也是为了她自己。 村长父子见她没有反对,心头如同放下一块大石,神色顿时轻松许多。 离开村长家时华灯初上,四周一片亮堂堂。 陈庄村是全省第一个免费为村民安装路灯、免费修建给排水管路、免费铺柏油马路的村子。记得开春动工的时候全县轰动,许多邻村人跑来看热闹,还有众多县领导莅临参观,村民们个个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电视台为此还专门派记者来采访录像,本地新闻足足播了五分钟那么久。 昨日辉煌仍在眼前,然而这一切的奠基人却在无声无息中枯萎,眼看时日无多。说不愤慨是假的,可能的话贺兰真想问一问老天为什么好人总是不长命。 她仰头望天,许久不动地方,身后忽然有人出声问道:“小贺厂长,这是怎么了?” 贺兰回头,一个老大娘站在院子里笑着看她,贺兰回道:“没事,脖子有点酸,我活动活动。” “我这有膏药,专治颈椎病的,可好使了,你等着我给你拿去。”大娘说完风风火火跑进屋,贺兰连个不字都没来得及说。 “哪儿疼贴哪儿,一天一副,三天保准好。”大娘把膏药贴塞进贺兰怀里,亲切叮嘱道:“你啊肯定是写字时间长落下的毛病,工作再重要也得注意身体,年纪轻轻别不当回事。” 贺兰跟大娘道谢,转身往家走去。路上一直没得闲,东家给俩桃子,西家给个西瓜,就连路都走不稳的奶娃娃都磕磕绊绊要送饼干给她吃。 贺兰总算理解了蒋梅总是不愿意出门的无奈。 事情既然挑明了,贺兰便主动将陈进峰调回厂里上班,做厂长秘书。销售科科长的职位暂时交给一直希望回到相州上班的赵培红,卫宁和隔壁省会办事处的负责人则由陈进峰从手下业务员中挑了两个顶上去。 这样一番调动下来,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的猫腻。许多人对陈进峰作为食品厂下一任厂长心中有了数,有的安心期待,有的则气急败坏。 上面来人视察,村支书照常陪同在测,但情绪明显不佳,尤其是单独面对村长和贺兰的时候。 对此村长兴许还有些难为情,但贺兰却巴不得村支书如此做派。每到重要时刻贺兰还总是主动站出来,隆重向在场众人介绍陈进峰,丝毫不掩饰地将陈进峰推向人前。 村支书明面上无所表示,他儿子高远达却动不动就喝闷酒。 高远达原本以为自己能坐到贺兰那个位置就算烧高香了,谁让他爸在食品厂没有半点话语权呢。然而天降喜讯,村长忽然得了肺癌,那么按照村长从前跟他爸的约定,以后食品厂岂不是就轮到他爸做主了? 他一时间喜不自胜,只可惜还不等他多高兴几天,陈进峰忽然成了厂长秘书。放着好好的销售科长不当去当厂长秘书,谁都看出来他是明降暗升,以及村长这是在安排后事,有意安排陈进峰接自己的班。 高远达因此不止一次银牙暗咬。 “老不死的,说话不算话。”高远达喷着酒气骂道,“就不能痛快给好人腾出地方!” 村支书抿一口酒,眼皮微抬道:“别说那些没用的,先把你自己的事办好,跟陈雪华那丫头咋样了?” “处着呢。”高远达回道。 村支书点一点头,说道:“村长病的是时候,要不你还真不一定能跟她处上对象。” “好好处着,以后你爹我当上食品厂厂长,你媳妇就是销售科科长,你当会计,抓钱的笊篱和存钱的笸箩都是咱们家的,啥都好说。” 高远达看向自己亲爹胸有成竹的脸,胸中气闷瞬间消失,响亮地答应了一声。 第51章 初见美女 安排后事是村长的一厢情愿,贺兰从不习惯坐以待毙,所以她不顾村长本人的意愿,联合陈进峰一起将村长送进全卫宁最好的肿瘤医院卫宁二院进行治疗。 二院刚刚从国外引进了最新的化疗疗法,据说专门针对各类型癌症。村长的肺癌已经是中期,主治大夫说采用化疗的话虽然过程当中病人身体上可能会遭受一些折磨,但却有非常大的概率能够延长寿命。 村长一听能多活几年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尸山血海他都爬过,难道还会怕一些小小病痛,立即十分积极的表示愿意治疗。 医生看他求生意愿强烈,当即就给他办理了入院手续。同时通知家属做好准备,最好在医院附近找个方便一些的落脚点,毕竟刚开始每隔三四天便要进行一次化疗。 可巧贺兰买给秦家明的学苑小区跟卫宁二院就隔着一个路口,还是个一楼,于是房子的装修简单收尾后就被贺兰先借给村长一家暂住。她怕村长多想,跟谁都没说房子的主人是谁,只说是租的,还堂而皇之地出具了一份租赁合同给陈进峰。 化疗的作用非常明显,副作用也非常剧烈,村长不仅身上时刻疼痛,还每每将胃里酸水吐得一干二净。但只要听到医生说癌细胞数量控制得不错,再怎样痛苦他都能忍得住。 他心中唯一的信念就是食品厂需要他,陈庄村更加需要他,拼了这条老命他也要重新站起来。 一个月后化疗次数从四天一次减少到一周一次,两个月后又减少到半个月一次。八月十四那天主治大夫在化疗结束后笑着通知村长,以后每个月来复查一次就可以了,不出意外的话只要按时服药,癌症应该不会再复发。 没有比这更令人振奋的消息了,贺兰挂断电话立刻就决定去城隍庙买鞭炮回村好好庆祝一番。 第二天是中秋节,城隍庙附近小摊小贩比往常要多许多。贺兰轻车熟路买完鞭炮,转身时意外瞥见砂锅居的招牌,舌头下自动泛起津液,她不由自主就奔了过去。 远看时没注意,走到近处才发现,砂锅居门口放着两排长凳,排队的人群可真不少,见她掀帘子就进还有人对她怒目而视。 “老板,还记得我不?”一进门贺兰便兴冲冲问坐在柜台后面的老板。 弥勒佛还穿着那件跨栏背心,戴着副老花镜在按计算器,闻言从镜片后面抬眼看她,咧嘴一笑,高声说道:“这不是上回贝勒爷带来的姑娘么,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记得就好,贺兰生怕他忘了,嘿嘿一笑说道:“哎呀上回怪我有眼不识泰山,那什么,我能不能托贝勒爷的福,不用排队吃碗面呐?” 弥勒佛笑得肚子一鼓一鼓,装模作样四下张望一番,扬手一指上回贺兰和谢益清坐过的那张桌子,说道:“那行吧,你就坐那儿,跟人拼个桌。” 贺兰道谢、点单、付钱一气呵成,抱着一大捆烟花爆竹就挪到了北窗底下。 刚直起腰,忽听桌前有人说道:“哎呀,好多烟花爆竹呀。” 贺兰正想搭话,抬眼间却不知不觉愣在原地。妈妈咪呀,瞧她看见了谁?一个风情万种的绝世大美人儿! 大美人一头乌黑的波浪卷发,穿一件大红色无袖掐腰连衣裙,腰间扣着一条四指宽的黑色腰带。眉如远黛,眼若春山,美得贺兰不知不觉连呼吸都放轻了,感觉在她面前喘气都是一种亵渎。 大美人儿见贺兰愣眼噗呲一笑,伸手在她面前摇一摇,轻声呼唤:“回魂啦!”神情那叫一个妩媚,语气那叫一个妖娆。 贺兰骨头都酥了,急忙伸手捂脸,好烫,好丢人。 “不好意思,头一回见到像你这么漂亮的美女,我失态了。”她坦坦荡荡说道。 这时美女旁边一个男人忽然生硬地说:“美关喜,窝底一此见倒她叶褐你一央。” 贺兰瞥眼看去,一个高鼻深目金发灰瞳的外国帅哥紧挨美女落座,举止间十分亲昵。 嗯,虽然很帅,但不是贺兰的菜,何况她刚被美女震撼了一把,再看帅哥觉得也就那样吧。 “哇,你们是一对吗?太配了。”贺兰坐下来不走心地夸奖,心中无端生出些肥水流到外人田的惋惜。 坐在对面的两人同时伸出右手,赤裸裸向贺兰炫耀无名指上的钻戒。 “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哦。”美女嘟起嘴巴一脸幸福地说。 “恭喜恭喜。”贺兰鼓了鼓掌,随即英姿飒爽地说:“今天这桌我请客,吃什么你们随便点。” 弥勒佛刚好端着托盘走过来,闻言接话道:“这桌你可请不了,人家提前三天就预约的,钱早付过了。” 可恶!又搞区别对待。 贺兰看向两人的面碗,帅哥的番茄牛腩面和美女的海鲜面菜谱上根本就没有,她点的冬瓜虾滑面老板说还得再等一等。 “没关系,给你尝尝我的海鲜面。”美女要来一个小碗,连汤带面给贺兰舀了满满一碗。 贺兰不客气的先尝了一口面汤,随即闭上了双眼。虽然味道跟上次的佛跳墙大不相同,但还是那么鲜。 “要是能天天吃上这样一碗面,叫我做老板娘我也愿意。”她感慨道。 美女闻言乐得波浪卷发一前一后地摆动,摇曳生姿的模样越发使人心驰神荡。贺兰敢打包票,其他三桌客人绝对没有一个把心思放在吃上面,个个都在那里别有用心地磨洋工。 随后老板送来贺兰的面,大美女娇滴滴伸手一指贺兰,说道:“叔,人家小姑娘说她要做老板娘。” 弥勒佛目露警惕打量贺兰,贺兰淡定端过面碗,一脸假笑问他:“请问令尊今年高寿啊?” 除了洋帅哥不明所以,面馆里其他三桌客人纷纷噗呲噗呲笑出声来。 美女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揉着肚子说道:“哎呀我不行了,笑岔气了。” 贺兰急忙献殷勤:“我帮你揉揉吧?” 洋帅哥不发一言直接揽住美女肩膀,大手放在美女腰腹间轻柔动作,看得贺兰好不嫉妒。 弥勒佛挺起啤酒肚纳闷道:“你到底是贝勒爷从哪儿划拉来的?牙尖嘴利,贪吃好色。” 贺兰故作高深叹一口气,说道:“说来话长,那年杏花微雨,我路过黄鹂胡同……”眼见着面馆里所有人都抻长了耳朵,贺兰忽然轻咳一声抬眼看向弥勒佛,手心朝上往他面前一伸,“想听故事吗?付费。” “付你个大头鬼!”弥勒佛作势拿托盘扇贺兰两下,无奈地笑着摇头走掉。 第52章 家电下乡 贺兰心情好,外加遇到绝世大美人,所以才有意卖乖。有付出就有回报,大美人当面不止一次地表示十分喜欢她爽朗的性格。两人一见如故,一张桌子上伙着吃完两碗面便成了莫逆之交。 互相交换姓名和电话号码的时候贺兰又一次被大美人震惊,“啥?你说你多大?四十五岁?!!” 美人一手支颐一手捋了下耳后发丝,神情比贺兰夸她是美女的时候要得意许多,“怎么,我看起来不像吗?” “一点都不像!”贺兰竖起手掌发誓,“我一直以为你才三十,最多不超过三十五。” 老天爷真不公平,给了美女绝世的容貌,还给了她抗老的基因。 大美人眼珠往旁边瞟了瞟,说道:“我未婚夫今年刚好三十五岁。” 她就知道,生得这副模样不吃嫩草多浪费。贺兰看向洋帅哥的目光里满是嫉妒,“你捡到大便宜了,知道吗?” 大美人闻言笑得千娇百媚,洋帅哥捧起她的手旁若无人地亲了一口,眼睛里全是柔情蜜意。 好一对珠联璧合的绝世佳人,贺兰看得胃里直泛酸。 饭后走出店门,大美人又把店门口排队的人群震了一次。不过她显然早已见惯了类似场面,视若无睹地询问贺兰去哪里,未婚夫有车可以送她一程。 洋帅哥开一辆牌号里带领字的福特车等在马路边,贺兰受宠若惊,狠命摇头说不用,她要去的地方一定跟他们不顺路。 大美人固执道:“我一见你就觉得投缘,舍不得跟你分开,你就让我多陪你一路嘛。”一句话让贺兰丧失抵抗力,乖乖听从她的安排。 班车上贺兰盯着手里的纸条看了又看。金香玉,不光人美,字也写得极其漂亮,从头到脚就没有一处不令人羡慕的。贺兰仔仔细细将纸条折好放在皮包夹层里,打算下次有时间的话请金香玉去喝意大利咖啡。 中秋节当晚贺兰带领秦家明在食品厂南侧的空地上将所有烟花爆竹一一点燃,来了个火树银花不夜天,几乎将全村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可惜他们俩动作不熟练,一个不注意将附近村民菜地里的青菜烧焦了一些,惹村长对他们一顿骂。 挨骂也开心,贺兰欠嗖嗖对付村长:“烧都烧了,我赔钱还不行嘛,您老别生气,快回家看中秋晚会去吧。” 不提中秋晚会还好,一提起来陈进峰噗呲就是一乐,偷摸对贺兰说道:“家里电视年头长了,旋钮定不住台,我爸拿根钉子弯了弯,勉强能把旋钮撑在中央台那档。刚才他正调台准备看晚会呢,结果你们这叮当一通响给他吓一跳,钉子掉地上找不着了。” 好家伙,干扰到村长的娱乐节目可是大罪过,贺兰摸摸鼻子,说道:“我记得你们家那台电视好像还是黑白的?” “嗯,牡丹牌十六寸,当年跟我爸的军功章一起送到家的。” “那是时候该换了,回头我去卫宁买台彩电送过去。” 陈进峰哪里敢要,他把声音又压低几分,说道:“千万别,看病你给拿了不少钱,他心里一直惦记是回事儿,肯定不会再要你的彩电。” 贺兰冷哼一声,心说要不要的得看谁说的算。 村长的脾气贺兰早就摸清楚了,跟党章里走出来似的,最讨厌人搞特殊化。单独送他一台彩电他肯定不要,但要是以为村民谋福利的名义将他也包含进去呢?与人民群众站在一起总不是搞特殊吧? 贺兰想到了谢益清。 前段时间方便面厂有个客户资金链断裂,无法及时回款,谢益清作为办事处主任经验不足兼决策失误,一不小心就搬回了一仓库的抵账电器。 上回贺兰路过的时候就看见了,不光有彩电,还有电风扇、洗衣机、冰箱和冷柜。不过大多包装参差不齐,有的没有包装,甚至还有许多外观磕碰的。 简而言之就是一堆卖不出去的残次品,可把方便面厂办事处的员工愁坏了,他们哪里卖过电器。再说就算能卖掉,花一样的价格谁会来买残次品?即便可以低价甩卖,卖出来的钱也难以抵消货款的亏空,缺的那部分又有谁来补足? 贺兰当时劝谢益清抓紧时间跳楼大甩卖,总比烂在手里强,至于亏空慢慢再想别的办法。谢益清听劝,第二天就叫人拉了几台样品到开发区门口搞促销。 然而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围观群众看的主要也不是电器,大部分都是冲着谢益清那张脸去的。只要他在,摊位上的人保准乌央乌央的,他不在,业务员喊破喉咙也没人搭理。销售情况实在不怎么样,没两天他干脆收摊不卖了。 电器收回仓库,谢益清回家掏出一个青瓷瓶倒手就卖了,磕巴都没打就把货款直接打回公司。 一系列操作看得贺兰叹为观止。心道这位爷哪是出来工作的,明明是来行善积德的,谁跟了他绝对没有后顾之忧。难怪电器事件后他手下那些业务员忽然间就稳定下来,不再流水一样来去,想来是大家都不傻,都想背靠他这棵大树好乘凉。 贺兰琢磨着,既然谢益清自己把亏空补上了,那么按理来说仓库里积压的那些电器就应该属于他个人所有。等他这个败家子儿再想起那批电器还不得猴年马月,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贺兰决定帮他解决一下难题。 为这件事她专门跑了一趟卫宁。 谢益清听说她要买电器,直接将仓库钥匙拿给她,“要哪个你自己去选。” “你不应该问哪个,应该问哪些。”贺兰大马金刀往谢益清面前一坐,说道:“大体数量现在暂时决定不了,得统计之后才能告诉你,你先说你能不能低价卖吧。” 其实不用问贺兰就知道谢益清肯定愿意低价甩卖,但她没料到谢益清的价格会低到令她目瞪口呆的程度。不管什么电器,一律半价出售。 这个时候要是再砍价那就多少有些不通人情了,贺兰当即拍板,“行,就这么办,你把仓库里的货统计一下给我个具体数目,我找人开车过来拉样机,能卖多少全看你的造化。” 第二天陈庄村热闹得跟过年似的,几乎全村人都到食品厂南侧的空地上来大采购。 “听说了吗?华生电风扇一百二一台,比百货大楼整整便宜了一百块钱!” “那算啥,威力牌的双桶洗衣机,带甩干的,才一千,比商场便宜一半呢。” “熊猫彩电二十八寸的两千!长虹三十四寸的才三千,再不抢就没了!” 贺兰站在临时搭建的凉棚底下看人登记,望着乌央乌央的人群忍不住咋舌。怪不得后来国家会有家电下乡政策,看来的确能促进经济增长。 第53章 看房 按照贺兰原本的预期,陈庄村能够将谢益清一半的库存消耗掉就已经是万幸了。哪知人算不如天算,村民们一看电器半价甩卖,纷纷给自家亲戚通风报信。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短短三天时间谢益清仓库里全部的电器就被预定一空,还有不少人因为姗姗来迟而扼腕。 预定过程中经过食品厂主要负责人一致同意,给陈庄村村民额外开了一个口子——允许本村村民赊账。买电器的钱先由食品厂垫付,年底分红的时候再一一扣除。 村民们顿时喜笑颜开,这才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别人都没有,只有陈庄村本村人才有资格享受。 有村民当着贺兰的面夸她有能力有手腕,贺兰祭出早就打好的腹稿:“我没出什么力,电器是陈进峰联系车拉回来的,赊账的事是村长提议的,要谢也应该谢他们。”一句话就把金子都贴到了村长父子脸上。 后来贺兰欢欢喜喜付钱给谢益清,并诚恳向他建议:“再有这种抵账的事儿你先跟我通个气,说不定我还能帮你参谋参谋。” 抵账的电器不过是小儿科,要是能有抵账的房子那该多好。 谢益清收下钱当时没说什么,过后却忽然上心开始留意起了四合院的买卖消息。 其实在买房子这件事上,贺兰早就不对谢益清抱有什么希望了,一方面是他这个败家子的确好像没长心,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贺兰另觅到了“良人”。 金香玉,土生土长的卫宁人,拜托她可比拜托谢益清有效多了。 打从第二次见面起,贺兰和金香玉的约会流程就已经固定下来。金香玉找到房源打电话叫贺兰去卫宁,贺兰会先去领馆区买两杯意大利咖啡带上,看完房子再陪金香玉去逛街购物,购物结束再请大美人吃顿好的,临走金香玉则会送她一点小礼物。 有时是一条丝巾,有时是一枚指环,有时还会将一对耳钉分两次送她。 贺兰没有耳洞,金香玉感到分外惋惜,托起贺兰的下巴仔细端详后说道:“你不光应该打耳洞,还应该在左耳上面打两个,这对黑曜石耳钉非常衬你。” 漆黑如墨的黑曜石搭配纯银耳针,从视觉上给人一种冷冽不易亲近的感觉,金香玉莫名觉得与贺兰略显攻击性的五官搭配在一起会相得益彰。 贺兰禁不住蛊惑,真的听从金香玉的建议去打了耳洞,并当场就戴上了那对黑曜石耳钉。 她是短发,发型跟唱《对你爱不完》的天王郭富城一模一样。黑曜石耳钉点缀在她耳畔,丹凤眼眼风流转间莫名一股睥睨的气势。 金香玉左右怎么都看不够,忽的一把打开购物袋,将刚刚购入的一套牛仔服拿出来,无论如何也要让贺兰当场就换上。 金香玉是丰腴美人,她的衣服穿在贺兰身上十分宽松,但并没有使贺兰看起来不伦不类,反倒给她平添一股不羁的风采。 “好帅啊!好像黄家驹!”金香玉双手捧脸,做花痴状。 难得被大美人夸赞外貌,即便说她长得像个男人贺兰也丝毫不介意。 金香玉轻轻挽起她的手臂与她一起并肩站在穿衣镜前,比划着说道:“不是说长相啦,是气质。” 她身上乍一看有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沉稳与洒脱,真正接触后才会发现她内里的锋芒毕露。有种亦正亦邪的神秘感,非常吸引人。 贺兰被夸得脸红红,不是很自在地轻咳一声,说道:“真的?看来以后我应该多穿牛仔服。” “好呀,国庆节你有时间的话过来一趟,我陪你去bj我常逛的店里买。” 随着相处的时间越久,贺兰就越是觉得金香玉的脾气性格十分对她的胃口,就连她偶尔的抽象行为都能刚好契合贺兰的心动轨迹。 比如某天贺兰在厂里忽然接到卫宁办事处的来电,电话里金香玉用清脆悦耳的声音告诉她:“路过海边看到有人在卖超级漂亮的洋水仙,觉得特别配你,可惜送来你却不在。”过后见面时贺兰主动提起那束缘悭一面的花,金香玉却说过了那个节点洋水仙就配不上她了。 再比如贺兰请她到学苑小区来品尝自己的手艺,两人在小院里消磨一下午的时间。月亮刚升起来金香玉忽然觉得小院里空荡荡的缺点什么,拉上贺兰驱车上百公里赶去省会,只为买一架她觉得合适的吊床。 这种种不理智加冲动的行为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贺兰绝对会认为对方有病,但发生在金香玉身上她却觉得处处都十分合理,因为她这个来自21世纪的灵魂终于在九十年代找到了她理想中的自己。 有时贺兰也会感到遗憾,遗憾自己为什么没有穿越到一个男人身上,如果她是男人,就算头破血流也要去争一争金香玉丈夫的头衔。 老天就像要弥补她的遗憾一样,还没等到国庆节便给贺兰空投一个好消息,谢益清通知她有一套不错的四合院在售,让贺兰尽快过去看一看。 看房都快一年了,贺兰却一直没有找到称心如意的四合院,因此不论谢益清的话靠不靠谱,只要消息属实,她立即马不停蹄赶了过去。 房子位于黄鹂胡同不远处的羊拐胡同里,胡同口第一个宅门就是。正经八百的一进四合院,正房、倒座、后罩房以及两侧厢房俱全,砖头瓦块还是老以前的怀旧风格,贺兰一眼就喜欢上了。 这一年她在卫宁看了不下二十座四合院,几乎无一例外院子里满是加盖的各种违章建筑,将原本透亮的庭院挤占得跟鸽子笼一样,看上去就气闷。 并且因为各种历史原因,单一产权的四合院非常稀少,遍地都是几家十几家甚至二十几家住在一个院子里,各自手拿一本房本的情况。想过户?挨家挨户商量去吧。 谢益清今天介绍的这个院子不一样,这家不仅院子原封不动保护得相当不错,产权也是自家的,没有什么罗乱。 贺兰看见房本的那一刻便下定决心,就是这个了,买它! 房主要价三十五万,贺兰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一顿砍价,成功将房价砍下去三万。确定好价格后房主又说最好先交一万块定金,贺兰答应得十分痛快,马上拜托谢益清骑车载自己去银行取钱。 哪知摩托车刚刚龟速行驶出胡同口,一拐弯旁边嗖一下蹿出一个大灰耗子来。说时迟那时快,灰耗子当不当正不正刚刚好倒在摩托车前轮旁边,左手被轮胎压了个正着。 “哎呦喂!撞着人啦!可疼死我了!”一把苍老的公鸭嗓叫声倒是洪亮,瞬间便吸引了许多路人来看。 贺兰跳下车低头一看,发现与其说车撞人还不如说是人撞车。一个邋里邋遢的大男人趴在地上弯腰撅腚,左手五指伸开,只有小指头跟车轮疑似有亲密接触。 见有人关注,公鸭嗓嚎得越发卖力:“手指头压断了,疼啊!要么赔钱,要么带我去医院。” 贺兰差点气笑了,这碰瓷儿业务的进展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 第54章 二驴子 “讹人呐?”贺兰笑呵呵问道。 “你要多少?”谢益清掏出皮夹。 贺兰骤然转头,横眉怒目看向谢益清:“你有病啊?” 真是个败家子!钱多烧得慌,对一个碰瓷儿的还大方起来了。 碰瓷儿的会看人,仰头便说:“三千。” “多少?”贺兰扭头看地上的灰耗子,再次得到回复后她竖起双手放在脸颊两侧,大声喊道:“来人啊!快报警!有人当街抢劫啊!” 碰瓷儿的一骨碌就从地上爬起来,翘起左手小指跟太监似的骂道:“谁抢劫了?谁抢劫了?你红口白牙诬赖好人!” “你算好人?谁家好人手指头碰一下就值三千块?” “你不给是吧?那咱们就去医院检查,我这把老骨头可算找着兜底的了,非得让你从头发丝儿给我检查到脚后跟儿不可!” 贺兰闻言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挽住谢益清的胳膊,尖着嗓子喊道:“哎呦我的肚子!疼死了!老天爷你开开眼吧,我肚子里的可是老谢家三代单传的独苗,千万不能叫个碰瓷儿的用一根手指头就换走了,快,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 围观群众根本没人多管闲事,全都看得兴致盎然。偶尔有人调笑道:“二驴子,这回可算碰上对手了吧?” “原来你还是个碰瓷儿的老手。”贺兰斜睨一眼那位二驴子,叫嚣道:“今天我还非得替天行道不可了,报警,必须报警。” “你要检查,我更得检查,ct、b超、羊水穿刺我样样都得做,不光做这些我还得住院观察,什么时候孩子健健康康生出来我什么时候出院。” “咱们就看谁耗得过谁,大不了我给你付检查费,你给我付七个月住院费外加剖腹产的钱。来吧,同归于尽,哪位好心人搭把手报个警。” “放你娘的屁!”二驴子气得兰花指都忘记翘了,指着贺兰的鼻子骂道:“哪个男的缺了大德会娶你!他姓谢的祖上是醇亲王府正儿八经的格格,你也配?!” 贺兰垮下脸来扭头看向谢益清,“这人你认识?” 谢益清垂着头,还保持着手拿钱包的动作,轻轻嗯一声。 二驴子大名许二柱,解放前拉黄包车为生,谢益清的外婆年轻时一直包他的车。解放后前后街住着,偶尔还有来往。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二驴子饿得啃墙皮,还是在谢益清外婆的接济下他才活下来的。 不过这人多少有些不识好歹,只认谢益清外婆一个人,外婆去世后他一身坑蒙拐骗的功夫可没少往谢益清外公和他本人身上使。 外公在世的时候曾说过二驴子是个可怜人,告诉谢益清念在他外婆的面子上,只要不过分,给点就给点吧,就当接济孤寡老人了。 以前二驴子往往是就地倒在谢益清脚旁,伸手要个十块二十块的对付几天拉倒。围观群众以为这回还是老调重弹,怎料不仅二驴子狮子大开口,半路还杀出来一个贺兰,招呼都不打就跟二驴子打起了擂台。 这出戏高潮迭起,围观群众都等着看贺兰怎么对付二驴子这位“熟人”。 “熟人你还碰瓷儿!”贺兰虽然不知内情却依旧理直气壮,一把搡开谢益清的胳膊,双手叉腰跟把茶壶一样对着二驴子开喷,“他刨你们家祖坟了还是撺掇你媳妇偷人了?抱你们家孩子跳井了还是害你老娘裸泳了?你个遭瘟的玩意儿逮着个好说话的往死里欺负是吧?我告诉你不能够!只要有我在你再欺负他试试,假牙我给你薅下来扔茅坑里!镶一颗我薅一颗!” 这滴了嘟噜一长串骂下来既流畅又押韵,把围观群众听得一愣一愣的,还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跟着鼓掌叫好。 二驴子颇感意外,隔空手指直点贺兰面门,愤愤骂道:“蝙蝠身上插鸡毛,你算哪只鸟啊显着你了?管的倒宽!” 贺兰一看妥了,这人也就这点能耐了。她拍一拍自己的肚子,对二驴子咧嘴一笑,说道:“刚才没跟你说么?我肚子里是老谢家三代单传的独苗,你说我管不管的着?” “我呸!真稀罕!”二驴子脖子一梗一百个不忿,“癞蛤蟆配青蛙,还想学人生孩子,生虾蟆粘去吧!” “虾蟆粘好啊,象征多子多孙,借您吉言了。不过您也别光顾着操心别人,得空也关心关心自己的子孙后代,您儿子在哪里高就啊?孙子读的是哪个学校啊?您的退休金肯定不少吧?够不够给孩子买棒棒糖的?” 又是一顿连珠炮似的突突,围观群众更加乐不可支。二驴子眼见今日出师不利,便不再纠缠,随口又骂了两句扭头就走。 “都散了吧,别看热闹没够。”贺兰一边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撵人。 围观群众散去后谢益清拿手套擦了擦手心的汗水,察觉到几道满是探究的目光,他扭头对贺兰说道:“上车,银行中午人多。” 贺兰捻了捻手指上的尘土,沉声道:“不着急,这附近你还有熟人吗?” “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打听个事儿。” 摩托车驶出胡同,车头一转直接来到砂锅居门口。 弥勒佛一听贺兰打听羊拐胡同那套四合院,一个猛子站起来急忙问道:“你买了?!” “没有没有,正准备交定金,说好明后天去过户。” 弥勒佛把心重新放回肚子里,说道:“没买就对了,千万别买,那院子才叫一个麻烦。” 原来房主虽然拿给贺兰看的是登记着他名字的房本,但那套院子实际上却并不属于他一个人。早些年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老人无德导致子女不和,法院早就判了院子一众子女平分,原房本作废。 但持证人不同意,拿着房本跟兄弟姐妹对着干,死活不去重新划分产权,所以他那房本虽然是真的,但却不一定有法律效力。即便能够正常办理过户,房子却不一定能够如期拿到手里。 贺兰心里那根弦松懈下来,缓缓吐出一口闷气,“我就知道,刚敲定就遇上碰瓷儿的肯定是老天爷在给我提醒儿,今天出门前真应该看看黄历。” 第55章 跟踪嫌疑人 谢益清向贺兰道歉:“我只觉得那院子应该合你心意,真没太打听内情,对不住。” 贺兰摆摆手,大喇喇说道:“没事儿,这不是没损失么。”抬眼一瞧谢益清满脸的过意不去,于是她开玩笑:“你要是真觉得过意不去把你家院子卖我也行。” 谢益清愣了愣,说道:“不行,我不是房主。” 贺兰就是那么随口一说,想也知道以他败家子的作风不太可能拥有一座市中心位置的四合院,大概率是他那位董事长父亲名下的产业。 又一次空手而归,贺兰意兴阑珊地来到师大附中。 学苑小区的院子里落了满地的枯枝落叶,贺兰懒得打扫,一屁股坐在金香玉送她的吊床里望天,不大一会儿秦家明就伙同着三五同学缓缓从远处走来。 小院前方是小区的游廊,两旁栽满爬山虎,叶子黄的黄绿的绿非常紧密,以至于几个男生谁都没发现院子里的贺兰,叫她光明正大地偷听了一场。 “真不用理那帮杂碎?我怕他们在背后下黑手。” “你怕你的,我们住宿生肯定不怕。有本事他们进校门试试,吆喝一声全楼都是兄弟。” “要不还是跟家里人说说吧?天天这么剑拔弩张的也不是个事儿。” “谁说?你去说?你爸能打过地痞还是你叔能收拾流氓?” “我反正不说,说了也没用,我爸只会让我反省自己哪儿做的不对,在他眼里全世界都是好人,就特么我不是个东西。” 几个男生商量来商量去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最后约好周一见面再说就作鸟兽散了。 秦家明从游廊里晃荡出来,头不抬眼不睁就要加速从篱笆墙外边跳进来,错眼间看见贺兰在院子里他险些跌了个狗吃屎。 “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说‘全楼都是兄弟’的时候。” 秦家明别别扭扭打开篱笆门来到贺兰面前,挠着后脑勺十分难为情地说:“那你都听见了?” “差不多吧,反正你的豪言壮语我是一句都没落下。”贺兰往凳子上一坐,颐指气使道:“说说吧,是不是又挨欺负了?” 什么叫“又”挨欺负了?听起来他跟个草包似的任人搓圆揉扁,太伤人心了。秦家明耷拉起嘴角:“跟我没关系,我没挨欺负,是我们班同学。” 秦家明转学后是从初一年级重新念起的,年纪全班最大,所以他总是以一种老大哥的姿态跟同学相处,同学们也对他十分信服,隐隐有以他马首是瞻的意思。 最近学校附近忽然出现一帮地痞流氓,班级里许多同学放学期间都被勒索过钱财。秦家明便将班里的男生组织起来,但凡撞见他们勒索自己班里同学就仗义出手,一来二去就把小流氓们给彻底得罪了。 刚刚放学的时候小流氓拉帮结伙堵住他们几个带头的,明目张胆恐吓兼勒索,限他们班所有人周一放学之前每人上交十块钱,否则就让他们个个脑袋开花。 那秦家明能同意么?他们几个带头的刚刚商量过,大不了周一开学把住宿生都发动起来,去校门口跟小流氓们对着干,看谁人多胆气壮。 贺兰啪啪给他的计划鼓掌,夸奖道:“就该这样天不怕地不怕,我最看不上缩头乌龟。但是你得把后路想清楚,别到时候真出事儿了两眼一抹黑。” 秦家明不仅没挨骂还得到夸奖,十分兴奋,凑上去问道:“啥是后路啊姐?” “以防万一你先报个警,就说有流氓在学校附近聚众斗殴,警察来之前能吵吵尽量别动手。记住了,擒贼先擒王,跟同学一起合计合计,哪个刺儿头最棘手就拿哪个开刀,使劲儿在警察面前给他上眼药。” 秦家明激动得直搓手,眯眼回想片刻,说道:“带头的肯定是那个爆炸头、穿破洞牛仔裤、耳朵上挂个金链子的,就属他最不是东西!” 他话音刚落,贺兰就见楼侧小路上晃晃悠悠走出来一根麻杆儿。以她绝佳的视力,轻易就看到那人大概二十岁左右,梳着风滚草似的爆炸头,上身一件黑色t恤上印着个骷髅架子,看不出颜色的牛仔裤拖着地,上面窟窿一个接一个,屁股蛋子都露出来半个。阳光一照耳朵上布灵布灵的,可不就坠着一条细链子。 “那人……该不会就是你说的最不是东西那个吧?”贺兰心说这也太巧了。 姐弟俩做贼一样偷摸跟上去,坠在麻杆儿身后。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万一警察就位以后小流氓跑掉,自己这边也能够报出对方准确的藏身之地。 麻杆儿游魂一样沿着大马路往北走,直走了一个小时来到城隍庙。贺兰心说早知道还得回来一趟先前她就不应该从砂锅居离开,这一路走得她两条腿跟灌铅似的。不曾想麻杆儿脚步不停继续往北,穿过黄鹂胡同西边的岔路口,一转身又进了羊拐胡同。 贺兰:“……” 羊拐胡同尽头有一处垃圾堆,麻杆儿在垃圾堆前身影一晃彻底消失。 秦家明紧走几步上前查看,发现路北有一座破败的两间房小院,破头烂齿的院门晃晃悠悠,证明有人刚刚进去过。 “里边好像有人说话。”秦家明侧耳倾听片刻,听不出个所以然来,有些灰心丧气,四处梭巡一遍,压低声音道:“连个门牌号都没有,我都绕晕了,到时候可怎么跟警察说?” 没得到回答,秦家明瞥眼往旁边一看,贺兰垂头站在墙根底下,盯着一辆有些眼熟地黑色摩托车出神。 “你想踩着这车上墙?不行吧姐,这青天白日的,别再让人抓住。”秦家明扯了扯贺兰的衣袖。 还不等贺兰回答,秦家明忽然听到旁边院子里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别动我的车。” 贺兰扭头看过去,只见旁边院子大门口站着两个熟得不能再熟的人——谢益清,以及上午刚刚才“较量”过一场的二驴子。 谢益清手里攥着钱包,二驴子捏着几张纸币,二人站在低矮残破的围墙旁边,好一副仗义疏财、乐善好施的宣传画。 好赖不分,白瞎她上午豁出脸去费的那么多唾沫!贺兰当场气不打一处来,紧走几步来到谢益清面前,阴阳怪气道:“您就是街道办谢主任吧?我跟您打听个事儿,旁边这户人家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耳朵上戴金链子那个,您认识吗?” 谢益清被她的怨气冲得倒退三步,略显尴尬回道:“认识,怎么了?” “怎么了?那么大个人不学好,跑师大附中去敲诈勒索,跟整整一个班的孩子每人要十块钱。”喷完这一句贺兰忽然来了个变脸,和颜悦色道:“是不是谢主任您没帮助到位,钱没给够啊?” 手握钱包的谢益清闻言动作一顿,心虚的将钱包收了回去。 第56章 风波再起 二驴子贱嗖嗖背靠大门站着,一双眼睛来回扫视贺兰和谢益清,满脸写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谢益清全当没这个人,对贺兰说道:“你们还没吃饭吧?我请客,咱们去砂锅居说话。” 贺兰刚想说没工夫听你闲硌哒牙,抬眼却见谢益清的神色中难得出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正是这一丝似有若无的情绪,使他这个人难得的出现了一丝活气。像是泥塑木雕的人像在最后关头被大师傅点了睛,注了魂,就此活了过来。 认识这么久以来,贺兰还从未在谢益清身上感受过正常人应该有的情绪,一时间她满腔的愤懑不知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僵立在当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啊,刚好我饿了。”秦家明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扯起贺兰的衣袖跟在谢益清身后。 三个人刚刚走出羊拐胡同,谢益清便说道:“你说的那个人叫晓天,其实心地并不坏,就是缺人管教。没办法,他家人都不在了,从五六岁开始就一直自己养活自己。” 贺兰懒得听他替人诉苦,呛呛道:“没家教跟心地坏不坏没啥关系,天生天养的人多了去了,怎么没见人家去勒索学生?” 他到底知不知道麻杆儿那帮人勒索的金额有多大?秦家明他们班一共44名学生,每个学生十块钱就是440块,一天的钱就相当于一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了。好家伙,这要是让麻杆儿尝到甜头他就不用干别的了,每天换一个班级勒索,全校三十多个班级一个月都轮不完,每个月保守估计也能拿到一万多块,都能顶一个三口之家一年的年收入了。 这是还没让他尝到甜头,一旦尝到甜头了警察一抓一个准儿,涉案金额绝对够他把牢底坐穿。 贺兰摆事实讲道理跟谢益清一顿掰扯,临了说道:“今天看在你面子上我们不报警,但是绝对没有下一次,他再敲诈勒索的话警察不管我也饶不了他。” 从麻杆儿那身杀马特的打扮来看,贺兰觉得那人够呛听劝。谢益清要是管不了那就她来,她绝对没有任何顾虑,很是下得去手。 谢益清亲口承诺会好好管教麻杆儿,贺兰虽然不信,但也没有多说什么,撂下一句拭目以待便走了。 两天后的周一,放学时间贺兰特意来到附中校门口等着看谢益清的管教成果。人太多了,一直到最后贺兰也没能发现麻杆儿的身影。 晚上秦家明放学回来告诉贺兰:“他们来是来了,不过没跟我们班同学要钱,找别人要去了。” 贺兰想了想,也行吧,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别把人逼急了。 但是她有意放麻杆儿一马,学校可没答应。附中不像秦家明在相州读的中学那样不负责任,学生反应情况后学校立刻做出响应,一方面组织身强体壮的老师在校门口维持秩序,一方面还将情况报告到派出所。 市重点中学的分量还是挺重的,派出所直接在校门口安排了流动岗亭,时不时还会加派人手巡逻,于是敲诈勒索那帮人马上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贺兰和秦家明相顾无言。相州中学那欺软怕硬混吃等死的行事风格令他们养成了自食其力的习惯,冷不丁换到附中这种认真负责的学校他们还真不习惯,两人愣是谁都没想到可以寻求学校的帮助。 失算,失算。 后来贺兰再见到谢益清时还曾发出嘲讽般的夸奖:“谢主任管教得不错,附中门口现在干净得跟天安门广场似的。” 谢益清一板一眼道:“之前就跟你说过晓天本性不坏,只不过教的朋友不太好而已。我帮他找了个理发店做学徒,以后肯定不会再重蹈覆辙。” 贺兰前脚选择暂且相信他的话,谁料后脚就在阴沟里翻了船。 那是冬至的前一天,第二天是周末,贺兰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准备等秦家明放学后一起坐班车回家。 上午来的时候天还晴着,下午却招呼都不打就下起了鹅毛大雪。路不好走,贺兰便打算在学苑小区住一夜,第二天跟秦家明一起回家。 来相州三年了,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雪。兴致一起,她买了好酒好菜,准备好好犒劳一下辛苦一年的自己,赏一场雪。 酒菜刚刚摆好,秦家明便从前门进了家。贺兰让他洗手洗脸的功夫,防盗门忽然被人敲响。 “谁啊?”贺兰问。 “物业的,看一下楼上漏水你们家被淹了没有。” 秦家明刚好站在门口,顺手就打开了防盗门。还不等他看清来人长什么模样,防盗门忽然被人从外大力拉开,随后一个人影将他撞了个四仰八叉。门外几个人瞬间一拥而进,关门的关门,拿刀的拿刀,拉窗帘的拉窗帘,顷刻间便把贺兰和秦家明控制得明明白白。 贺兰还算冷静,下巴上抵着刀尖没有半分胆怯,目光在闯进来的五个人身上转了一圈,忽的一顿。 麻杆儿从人后站出来,伸手摘下毛线帽,皮笑肉不笑地问:“认出来了?”看不出颜色的手套拍打在贺兰侧脸上,一股子酸臭味儿,麻杆儿阴测测道:“你挺有能耐啊?找到我家去了,还跟学校告状,报警也是你干的吧?” “你说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哥儿几个明明放过你弟了,你还非得穷追猛打。现在好了,哥儿几个断顿儿了,只好来找你打秋风。” 话毕麻杆儿吸了吸鼻子,看向桌上的酒菜,笑道:“伙食真不错,一看就是有钱人。” 几句话的功夫,其他人已经拿出准备好的绳子,将贺兰和秦家明牢牢捆住并踹倒在地。 秦家明吓得牙关紧咬,浑身直哆嗦,贺兰轻声安慰他:“没事儿,别怕。” 扭头看向餐桌旁已经落座开始大吃大喝的五个人,贺兰稳住声线,问道:“你们想要钱?” 麻杆儿抓着一只烤鸭腿啃得满嘴流油,闻言张开油乎乎的嘴巴,回道:“这不是废话嘛,贺厂长。” 贺兰闭了闭眼睛,心说坏了,对方有备而来。 第57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如果他们进门就明刀明枪的谈条件、提诉求,贺兰一定不会如此担心。然而五个人按部就班地将她和秦家明捆绑完毕后,竟堂而皇之地坐在餐桌旁开始大吃大喝,心理素质可见十分强大。 而麻杆儿一语就道破了她的身份,说明这伙人不知在暗中筹备了多久,终于在今天被他们寻到了机会。 想善了怕是不太容易。 “钱的事好商量,只要你们别伤害我和我弟弟,我可以给你们五万块。”贺兰深思熟虑后主动说道。 五万块不知道对这群劫匪有没有诱惑力,但她绝不可能在一开始就将价码定得太高,那样很容易会使这群人得寸进尺,结果适得其反。 “打发叫花子呢?”麻杆儿轻飘飘说出一句,扬手将一块鸭骨头重重地丢在贺兰脸上,“我们兄弟几个叫你害得有家不能回,满卫宁东躲西藏,五万块就想把我们打发了?做梦。” “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跟学校告状,也没有报过警,我只跟谢益清说过一次而已。并且他当时还替你道歉了,我也答应他不再追究,不信你去问他。”贺兰有理有据地反驳,并试图祭出谢益清这道护身符。 老天保佑,谢益清最好在麻杆儿这里有点分量。 “你以为姓谢的是什么好人?”麻杆儿一脸不屑,“有个词儿叫啥来着,对,沽名钓誉,他就是个装货。” “谁都知道他家里好东西多,可这么多年他从来没给过我一件。他那些古玩字画哪怕随便给我来上一件,一件就行,我也不至于一直窝在那两间小破平房里过日子。” “实实在在的东西我是一样都没捞着,他得得嗖嗖今天送点米明天送点面,好名声就全都到手了。所以你最好别跟我提他,提他我就一肚子气。” “今天也是你们姐弟命不好。”麻杆儿逗狗似得又扔一块鸭骨头去打贺兰,“原本我们是想去绑姓谢的来着,结果半路看见你提着只烤鸭,啧,我闻着味儿就来了。” 这话怎么听都不对味儿,贺兰心跳如擂鼓,总觉得麻杆儿越看越像个变态。 而麻杆儿也不负所望,自顾自蹲到贺兰面前,用沾满油腻的手指去捏贺兰的耳廓,“你看上去跟别的女人不太一样,身上有股说不上来的劲儿。” 餐桌上有人发出猥琐的笑声,“草,原来你奔这个来的,早说啊,兄弟们早就帮你忙了。” 麻杆儿笑露一嘴黄牙,刚想说些什么,不料一直默不出声的秦家明忽然从旁边兔子一样蹿起来,一个猛子将他顶了个四脚朝天。 “我草你妈!你动我姐试试!信不信我扒了你的皮!” 餐桌上有人放声大笑鼓掌,喊道:“晓天儿你这小舅子真够猛的,还等啥,现在就上了他姐,让他管你叫姐夫!敢不叫我帮你扒了他的皮。” 麻杆儿一骨碌爬起来,对兄弟的调笑不以为意,狞笑着提起拳头,一拳接一拳照着秦家明的面门猛砸。 贺兰几次挣扎着试图挤上去用身体将麻杆儿撞开,却始终不能让他的拳头停下,最后她豁出去干脆趴在秦家明身上,用自己的身体去保护他。 麻杆儿的拳头当即就停了下来,他弯腰抱住贺兰的肩膀问道:“干什么?你这是等不及主动送上门来了?” 话音刚落他便将贺兰翻过身来,贼眉鼠眼不断在贺兰身上游移,像是屠夫在观察待宰的羔羊,好挑一处最适合的地方下刀。 贺兰喘着粗气,沉声说道:“你们不过是为了钱,好说,要多少,给个数。只要我有,肯定一分都不少地给你们,但是你们不能动我和我弟一根手指头,否则我叫你们有来无回。” 五名劫匪不知不觉间被她的气势震住,一时间竟没人说话。 片刻后蹲在地上的麻杆儿忽然呵呵一笑,伸出手指绕着贺兰胸口第一颗扣子打转,说道:“不愧是厂长,的确有两把刷子,你觉得你和你弟两条命值多少钱呢?” 贺兰心下一片冰凉:“你们说吧。” 麻杆儿身后,餐桌旁脑满肠肥的一个胖子略显激动地张了张十指,厚实双唇撅起又回落,“十……二、五十万!” 贺兰闭了闭眼,做出一副为难神色,说道:“我们厂才建成三年,我上哪儿去给你找五十万!” “那就是贺厂长你的事了。”麻杆儿的手指一揩一按,轻松解开了贺兰身上第一颗纽扣,“我相信你的能力。” 贺兰闭上眼睛,用力挤出几滴眼泪,恳求道:“好,但是我需要时间借钱。” 餐桌上的四个人对视一眼,纷纷把目光投向麻杆儿。麻杆儿仔细观察贺兰许久,忽的咧嘴一笑,说道:“我给你指条明路,既然你跟谢益清认识,不如就找他借吧?” 贺兰不明所以,问道:“为什么?” “刚才不是跟你说了我要绑他么,总得先知道一下他的家底,贺厂长愿意帮我这个忙吗?”麻杆儿游刃有余地坐在沙发上,抓起沙发巾慢条斯理擦手指,仿佛正在跟贺兰闲话家常一样。 贺兰心中一凛,瞬间反应过来。谢益清平常留宿办事处,一个月回不了几次家,这帮人怕是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同时勒索学生的渠道又没了,五个人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便想到了自己。 大概率他们跟踪过秦家明,无意间发现了自己的身份,便想来一个搂草打兔子,既报了仇又能为将来抢劫谢益清练手。 想清楚前因后果,贺兰越发镇定,回道:“可以是可以,但他能不能借给我我不确定。” “那就委屈贺厂长想一个逼真一点的借口。”麻杆儿抓起沙发巾一角,吊在昏死过去的秦家明头上晃荡,顽皮孩子一样说道:“就当为了你这个弟弟。” 他拿秦家明做人质,贺兰不得不答应。 麻杆儿给她松了绑,与她十指交握,笑道:“宝贝儿,我们这就去打电话吧。” 小区门口的报刊亭前,贺兰拿起电话打到方便面厂办事处,在麻杆儿的监视下她对谢益清说道:“上次你带我去看的那套房子我很满意,决定买了,但是我手头现金不太够,你能不能先借我五十万?” 谢益清那边沉默好一会儿才问道:“那套房主和他父母人都很好的房子吗?” “对。”贺兰如释重负般轻舒一口气。 “好,不过这么多钱我需要先去银行预约,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取出来。” 这时麻杆儿忽然轻声在贺兰耳旁说道:“叫他直接送过来。” “可以,明天中午你直接来学苑小区6号楼2单元102,我在家里等你。”贺兰说道。 谢益清,你最好聪明一点,再聪明一点。 第58章 好久不见 几个小时后,晚上九点,学苑小区忽然停电了。 贺兰心脏猛的一紧,如果她猜的没错,应该是谢益清有所行动。 片刻后楼道里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整个单元的电表箱都在一楼走廊里,楼上邻居下来查看电路。 又过了一会儿,防盗门忽然被人敲响了。 麻杆儿和胖子一齐闯进卧室,每人手中一把雪亮尖刀牢牢抵在贺兰和秦家明脖子上,迫使他们闭嘴。 敲门声响了好一会儿,随后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你好我是住你对门的,我想借根蜡烛,手电筒也行。” 贺兰死死咬住牙关,对门住的是一对五十岁左右的夫妻,家里根本没有什么中年男人! 大概是一直没有得到回音,中年男人转而去楼上敲门,稍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直到一个小时后灯光重新亮起,麻杆儿等人才放下心来,留胖子一个人在小卧室继续看管贺兰和秦家明,其余人去另一间卧室打起了扑克。 秦家明的脸肿如猪头,左眼连睁都睁不开,却还拼命用右眼给贺兰使眼色,示意她去看单人床。 贺兰看了看床上的枕头,想起来了。前段时间秦家明夜里有时会做噩梦,蒋梅得知后就在他的枕头底下放了一把剪刀,据说有驱邪的作用。 有些危险,即便眼下局面是二对一,可外面还有四个劫匪,她实在无法保证仅凭一把剪刀就能成功带着秦家明脱身。何况谢益清那边明显已经接收到了她的信号,不如再耐心等一等。 贺兰朝秦家明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秦家明气馁地闭上了眼睛。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麻杆儿从贺兰的衣服里翻到几十块零钱,悠然自得地去小区门口买了一兜早点回来。 进楼道的时候恰好遇到对门的邻居,中年男人诧异地看向麻杆儿,问道:“家里有人啊?那怎么昨天我敲门没人应。” 麻杆儿笑笑,回道:“今早天刚亮才回来。” “哦是这样,那你们别忘了看看冰箱有没有问题,听说昨晚电压过载,小区里好多人家电器烧报废了。” 麻杆儿笑着跟人家道谢,直到亲眼看见那人骑上自行车驶出小区才进门。 胖子一把接过早点,一边往嘴里塞油条一边问:“怎么样?” 麻杆儿摇摇头,他在小区附近转了一圈,跟之前他踩点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 胖子又问:“中午姓谢的过来你打算怎么办?” “一个什么苦头都没吃过的败家子能有多少能耐,五花大绑就能把他吓得屁滚尿流,到时候要什么他不给?” 胖子囫囵咽下油条,又问:“那咱们怎么分工?谁留下来看着这俩人?” 谢益清手里不止有钱,还有不少古董。钱倒是容易取出来,派人跟着去一趟就行了,就像昨天打电话一样,关键是古董太多不容易处理。 胖子直觉将贺兰和秦家明带上一起行动太麻烦,他们两个肯定得留在这里。既然留下他们那么五个人至少得兵分两路,一个人留下来看人质,其他人去黄鹂胡同取古董。 谁留下谁去取古董,胖子认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分配问题,涉及到兄弟之间的信任。 麻杆儿不答反笑,眼皮一抬轻松说道:“不用看。” 胖子得到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再回到小卧室的时候就有些魂不守舍。肿眼泡时不时看向手中的尖刀,神情略显慌张,似乎想看又不敢看。 贺兰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思索一番后她开口诈道:“他让你杀人是吗?” 尖刀应声落地,胖子紧张地站了起来,急促喘息着看向贺兰,又看看门口方向,见卧室门关着他似乎放心许多,弯腰捡起刀又重新坐下。 “入室抢劫和抢劫杀人是不一样的,一旦沾上人命起步就是无期。” “你今年多大?我今年二十四,你有我大吗?” 胖子不自觉微张开肥厚的嘴唇,紧张地吞咽着口水,一双眼不知聚焦去了哪里,不知不觉间顺着贺兰的话回道:“我二十五了。” “家里还有什么人?父母和爷奶?” “只有,只有奶奶。” 贺兰仰头望天,絮叨说:“老太太六十多了吧?身体怎么样?” 哐当一声尖刀再次落地,胖子弯腰将身体折叠成九十度,抱着头小声哀求:“别,别说了。” 时间临近中午,学苑小区大门外停下一辆银灰色面包车。谢益清拿上手提袋刚要下车,旁边一双大手忽然扣住他的肩膀,说道:“记住,一定要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两名人质我们还可以想其他办法解救,但你千万不能折进去。” 谢益清说道:“晓天认识我,他不会把我怎么样,我会说服他的。” 刑警队长和手下队员对视一眼,再次强调道:“万事不要强求,我们的人就在对门101,防盗门不会关,出了事你就往对门跑。” “谢谢,我知道了。”谢益清说道,随后拿着手提包下了车。 刑警队长眉头一直没有打开过,对讲机里吩咐道:“一切准备就绪,都给我记住了,出现情况必须保证重要人物安全,他要是有什么问题外交部保准能叫咱们喝一壶。” 麻杆儿一直站在客厅窗前密切注视着来往行人,谢益清的身影刚一出现他便猛的一击掌,喊道:“来了!” 他几步蹿到小卧室门前,打开门先看了贺兰和秦家明一眼,随后笑着对胖子说道:“就按先前的安排,我发话你再动手。” 小卧室的窗帘拉得死死的,没有开灯,光线有些昏暗,所以麻杆儿没有发觉胖子的神色有些紧张,见他点头便重新将门关好,去玄关处等待。 说不紧张是假的,越靠近6号楼谢益清的心跳便越快。但他别无选择,在不知道绑匪是晓天之前他或许会同意让刑警冒充他走这一趟,知道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了。 解铃还需系铃人,贺兰有此一劫或许正是因为他,他亲自走一趟是应该的。 敲门声笃笃响起,门缝里露出晓天那张熟悉的脸时,谢益清按照刑警队长教的那样,露出一副万分诧异的表情。 麻杆儿便在谢益清面露惊诧的那个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他拉进门去。 “好久不见啊,谢哥。”他笑着打招呼道。 第59章 一网打尽 玄关处站着四个人,除了麻杆儿另外三个人手一把刀。 谢益清看向麻杆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麻杆儿耸一耸肩,调皮道:“手头紧,跟贺厂长和你借点钱花。” 他抢过手提袋放在餐桌上打开,粗略一看便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好,贺厂长的钱如数到位,下面轮到你了,贝勒爷。” 谢益清放眼四顾梭巡片刻,说道:“我要先见到贺兰。” “总是这样,好像什么事都吓不到你。”麻杆儿没来由地说了一句,随后叫了声胖子。 胖子将卧室门打开,先后将五花大绑的贺兰和秦家明推到门口,那刀就抵在贺兰脖颈下边,明晃晃的。 贺兰昨天还对谢益清有所埋怨,今天却只剩感激涕零。他不仅通知了警方,还甘愿以身犯险,这份恩情无论如何她都会铭记于心。 谢益清却似乎没有太多感受,见到人质安全他扭头便看向麻杆儿:“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我就要多少。”麻杆儿笑着揣起手,“听说你外公家特别有钱,可惜我去你们家翻箱倒柜好几次愣是没找着。你要是识相就全都拿出来,还有你的存款,看在这么多年邻居的份上我不动你,但你要是跟我耍心眼儿……” “好,我答应。”谢益清不等麻杆儿说完便打断他的话,“你先把贺兰和她弟弟放了。” “你当我傻吗?!”麻杆儿一拳头砸在谢益清肚子上,直接将他干翻在地,“都这个时候了还跟我提条件,你也配!” “妈的拿我当叫花子似的打发了这么多年,也该你出点血了,别废话!给不给来句痛快话!” 谢益清捂着肚子趴在地上,冷冽的目光对上麻杆儿,淡淡说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会对你感恩戴德?做梦。我够对得起你了,这么多年街坊邻居都夸你仁义,我一句二话没有。你的仁义哪儿来的?从我身上捞的,没有我你算个屁!”麻杆儿说着抬脚猛踹谢益清。 “动不动就拿仨瓜俩枣来敷衍我,谁稀罕!还有什么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别跟我拽词儿,说的那么好听你自己怎么不去理发店当学徒、去餐馆端盘子?” 麻杆儿像是忘记了本来目的,一脚接一脚奋力踹向谢益清的腹部,尽全力发泄着心中积压许久的不满。 谢益清在麻杆儿喘息的空档翻身平躺,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说道:“你想要钱,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 “因为我要脸,你以为我是二驴子?”发泄过后的麻杆儿平静许多,一字一句告诉谢益清:“我爸说过,有多大的本事吃多大碗饭。你看我现在,本事不小吧?五十万都能轻松赚到。” 谢益清点点头,说道:“现在你已经拿到五十万了,放贺兰和她弟弟走吧,我来做人质,他们不敢报警的。” “不行。”麻杆儿斩钉截铁的拒绝,“在拿到你那些宝贝之前我一个都不会放,所以识相的话你最好现在就带我去拿东西,东西到手我立马就放人。” 跟刑警队的预案差不多,麻杆儿咬死了不见兔子不撒鹰。谢益清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现在除了将贺兰姐弟安全救出来他再没有别的想法。 “好,我把东西全给你,钱也给你,但你要保证贺兰和她弟弟的安全。” “没问题,看我的。”麻杆儿得到想要的答案,转身来到小卧室门口,推开门对胖子说道:“我跟谢哥回家一趟,你把这里收拾收拾,小区门口等你。” 胖子在他森寒的目光下呆若木鸡般点了点头。 麻杆儿转到谢益清面前,邻家弟弟般亲切将他扶起,满脸挂笑说道:“走吧谢哥,再晚一点该堵车了。” 谢益清平复一下呼吸,将衣裳略微整理了一下,便在麻杆儿的陪同下打开防盗门。 对门的防盗门几乎在同一时间打开,早上与麻杆儿有过一面之缘的中年男人指间夹着一支还未点燃的香烟,看见麻杆儿时讪讪一笑,说道:“这男人成了家就是不自由,在家里抽颗烟都不行。” 麻杆儿笑着说道:“都一样,您忙,我跟朋友出去吃口饭。” “这个点儿了还没吃饭啊?可够晚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絮叨着,身旁的防盗门开着一道巴掌宽的缝隙。 谢益清的目光平静无波的从他脸上掠过,回头看了一眼101的门,接着便像陌生人一样转身,将中年男人和他手边那道敞开的门一起抛之脑后。 步行到小区门口大约需要五分钟,麻杆儿刚刚站到马路牙子上便招手要叫出租车。 谢益清提醒他:“还有一个人没跟上来。” “六个人得两辆车才能坐下,咱们四个坐第一辆,留一个人跟胖子坐第二辆。”麻杆儿回道。 他把一个瘦子留下等人,自己坐在副驾驶,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伙将谢益清堵在中间坐到了后排。 出租车车门刚刚关上,就听司机的对讲机频道里有人说道:“城隍庙那边修路的撤了,路通了。” 咝咝啦啦的电流声仿佛一个讯号,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出租车司机动作一气呵成,左手拔出车钥匙扔到窗外,右手掏枪直接顶在麻杆儿脑门上。 与此同时车外神兵天降一群便衣警察,人手一把枪瞄准坐在车门两旁的两个绑匪。 “举起手来,下车!” 谢益清踉跄走下车,抬眼准确找到刑警队长,说道:“人质……” “人质都安全,不用担心。” 谢益清听到安全两个字便两眼一闭,直接昏死过去。 贺兰亦步亦趋跟在担架旁边,盯着医护人员把秦家明抬上救护车,对旁边胖子杀猪一样朝她吼叫让她给自己作证的声音完全置若罔闻。 刚想要跳上救护车,忽听前方有人喊道:“救护车快来!这有人吐血了!” 贺兰猛地扭头看过去,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怀里抱着个人正朝自己这边奔来。 藏蓝色的风衣系带随风飘起,贺兰的心猛地向下一沉,是谢益清! 第60章 糖醋排骨 谢益清是被糖醋排骨的香味叫醒的。酸甜的味道不断刺激他的味蕾分泌口水,口水不自觉咽下肚去,饿了一天一夜的肚子不断发出抗议,随着一声轰鸣他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 一睁眼便见一块浓油赤酱还带着雪白软骨的排骨块悬在自己口鼻上方,他自然而然张开了嘴巴闭上眼,等待排骨如同梦里一样丝滑地进入口腔。 然而左等右等那块排骨却始终没有降落,冷不丁旁边传来两道笑声,一男一女。 谢益清猛地再次睁开眼,才发现左手边端着饭盒的贺兰,以及右手边缠了满头绷带的秦家明。 “谢大哥你终于醒了。”秦家明说道,“我姐说你眼睫毛颤颤巍巍肯定是要醒了,故意拿糖醋排骨逗你呢。” 贺兰夹起一块排骨,揶揄道:“要不要来一块?” 不是做梦,谢益清有些难为情,刚想起床就听贺兰咋咋呼呼命令他不要动,一饭盒糖醋排骨险些全倒在他脸上。 “贝勒爷,您这可是腹腔出血,好不容易才止住的,别再把缝线给挣开了。” 谢益清这时才隐约觉出一点疼来。 见他表情似乎不太舒服,贺兰抬手便按下呼叫铃,不大会儿便涌进来一群医生护士,一番细致的检查后医生宣布术后状况良好,只要遵医嘱很快便可以康复出院。 “术后得吃流食,糖醋排骨一口都不能动,千万记住了。”医生临走前叮嘱贺兰。 贺兰点头如捣蒜,一把将饭盒塞到秦家明怀里,随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碗小米粥来表明态度。 “肯定馋了吧?馋也得先忍着。”贺兰搅合着粥碗,老妈子一样絮叨,“你肚子上那么老长一道刀口,比剖腹产的刀口还要长,差点吓死我。” 谢益清强忍住伸手去扯病号服下摆的冲动,讷讷道:“你看见了?” “当然看见了,护士来换药我还帮忙搭把手了呢。” 谢益清老脸一红,面对递过来的汤匙多少有些张不开嘴。 “不好意思啊?”贺兰斜睨着他的俊脸,开玩笑道:“你以身犯险英雄救美的时候就没想过会有今天?” 谢益清嘴唇翕动几下,说道:“哪有什么英雄救美。” 贺兰当场就不乐意了,撂下汤匙时一股子故意找茬的气势,“你啥意思?” 谢益清琢磨一下自己的话里确实有歧义,急忙往回找补:“不是说你不美,我的意思是我不是英雄。你应该知道的,要不是因为我,晓天也不会找上你。” “那倒是。”贺兰绝口不提麻杆儿栽赃她的事,顺着谢益清的话说道:“他叫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都快为难死了,既怕你不来又怕你来。” “不过好在你聪明绝顶,你不知道,刑警队长昨天都快把你夸出花来了。” 谢益清心知肚明刑警队长是害怕吃挂落,所以才拼命找机会弥补,哪是因为他聪明绝顶。 要说聪明也就一点点吧,他及时察觉到了贺兰话里的异样,并不动声色地跟她对起了暗号。那句“房主和父母人都很好”是他发出的暗号,贺兰以正月初七厂里发分红作为回应,两句话就敲定了她那边情况有异,不方便讲话。 “谢大哥你用不着谦虚。”秦家明满嘴酱汁,手舞足蹈道:“警察叔叔都跟我们说了,你一开始去派出所报警没人搭理你,你又跑到刑警队去报警还是没人相信,后来是你们家亲戚出面才立案的。” “就是,还说不是你的功劳,没有你我跟家明这会儿估计都走到奈何桥了。”贺兰舀起一勺粥喂过去,“你看家明脸肿成这个德行,全是那个麻杆儿揍的,气死我了,当时我真应该踹他两脚再走。” “拉倒吧,你也就痛快痛快嘴,当时刑警队长抱着谢大哥走过来,我看见你眼睛都直了,两条腿直打颤。”秦家明吃饱了撑的一样当着外人的面拆贺兰的台。 “吃都堵不上你的嘴!”贺兰狠狠白眼他,扭头又喂谢益清一口粥,岔开话题道:“话说,你这都住进来一天一夜了,你家里人呢?怎么还没来?” 谢益清垂下眼皮回答:“家里就我自己。” “你们家就你一个人?不对吧,那个帮你立案的亲戚呢?不是说在大使馆上班么?使馆区离二院又不远,打车半个小时够一个来回了。” “他出差了,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 察觉到谢益清似乎不太愿意谈论这个话题,贺兰急忙悬崖勒马,故作高兴道:“真的?这么说你住院这段时间不就没人照顾了?那可太好了!总算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 她笑眯眯的,用温柔的语调问道:“恩人呐,你都喜欢喝什么粥啊?我做饭的手艺还算拿的出手,只要你有要求我肯定满足。” 谢益清放松神经,嘴角终于露出一抹笑影,说道:“你过谦了,你的手艺如果只是拿得出手的话,那中山路上四分之三的饭店都得关门歇业。” 贺兰眉间迅速攀上一抹得色,扬起脑袋满面春风道:“就知道你识货,是不是老早开始就在觊觎我的厨艺了?” 她就说么,怎么当初自己明明关照过赵培红给谢益清单独开小灶,赵培红却鲜少找她报销费用,原来是看不上别人的手艺,就好自己这一手。 谢益清认真回想,笑道:“还真是,吃过你做的黄瓜汤,再吃砂锅居都不觉得香了。” 这个评价在贺兰看来可谓实打实的高,她一个业余选手的厨艺居然够格跟御厨传人打擂台,此生无憾了。 因此她决定,在谢益清住院期间她要化身为一名合格的保姆,各种各样补身体的营养粥不重样地喂到他嘴里,争取让谢益清出院后直接胖上二十斤。 “好,那就这么定了,晚餐给你煮一道黄瓜汤,再来个蔬菜蘑菇粥,别嫌素,你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吃荤,馋就馋两天吧,等伤口恢复好了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谢益清刚想说太客气了,他吃医院食堂就好,忽然就听走廊里一阵地动山摇,紧接着病房门被人一把推开,披头散发的蒋梅突兀地出现在门口。 “我的闺女,我的儿,你们要吓死我了!” 第61章 还是不放心她 前天下雪时贺兰曾给蒋梅打过电话,告诉她路不好走第二天再回。昨天在医院里等待谢益清手术时贺兰往厂里打电话安排工作,怕蒋梅担心,所以编了个谎话,借口谢益清阑尾炎犯了身边没亲人,她不好视而不见所以和秦家明留下来陪护。 怎料蒋梅思来想去怕姐弟俩不知道怎么照顾病人,于是今早在家里杀了一只老母鸡,坐班车带到学苑小区的房子里,准备熬鸡汤给谢益清补补身体。谁知一进单元门她就跟对门邻居老两口打了个照面,老两口抓着她好一顿嘘寒问暖,贺兰千方百计想隐瞒的事就这么意外露馅了。 蒋梅当场被吓了个魂飞魄散,一路跑着从学苑小区来到二院。那只老母鸡她攥在手里始终忘记放下,贺兰接过时发现鸡皮都被她抠破一块,可见真是吓得够呛。 “你们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我也不活了!”蒋梅瘫坐在凳子上,有上气没下气地哭诉了这么一句。 秦家明急忙身手矫捷地跳过去,蹲在蒋梅面前努力用他那张猪头一样的脸挤出一抹轻松的笑容,说道:“妈你想多了,我姐连根头发丝都没断,我不过就挨了两巴掌而已,没伤筋没动骨的,能吃能喝,好着呢。” “就是,真正受苦的在床上躺着呢,你先别哭,先来看看我们俩的救命恩人。”贺兰跟着打岔道。 蒋梅缓过一口气,确认一双儿女没说假话,才顺着他们的指引看向病床上的谢益清。 众目睽睽之下谢益清面上有些不自在,手指抓一抓床单,说道:“言重了,我不是什么救命恩人。” “怎么不是?你就是!”贺兰往蒋梅身边一坐,说评书一样将当时的情形说给蒋梅听。 她重点突出谢益清的英勇无畏和聪明绝顶,刻意降低自己和秦家明的存在感,将绑架案描述成谢益清一个人的单刀赴会。 随着贺兰的讲诉蒋梅时而屏住呼吸时而长吁短叹,好一会儿才终于忘记那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得知谢益清刚做完腹部开刀手术只能吃流食,蒋梅搓一搓手上干涸的鸡血,有些尴尬无措地说:“早知道我就把家里的小米拿来了,今年新打的,煮粥吃可香了。” 见她神情恢复如常,贺兰揽着她的肩膀笑道:“没事儿,我待会儿刚好要回厂里,顺路给你拿过来。我工作忙,怕是不能天天都过来陪护,刚好你清闲,最近就别回村里了,留下来照顾这俩病号吧。” 蒋梅自然不会拒绝,她细细交代贺兰回家要拿的东西,小到一片姜大到一个砂锅,事无巨细样样都要吩咐到位。贺兰对这些细枝末节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耐烦,点头如捣蒜,承诺保证完成任务。 一转头看见谢益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神色中似乎有些艳羡。联想到他住院这么大的事儿家里都没人来,贺兰不由得生出几分恻隐之心,插科打诨道:“贝勒爷您这回可有口福了,别看我们梅姨做大餐味道一般般,但是熬粥的手艺绝对一等一,就是砂锅居的老板来了也得甘拜下风,保管叫你吃了还想吃。” 这一次谢益清没有推辞,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他说道:“嗯,那就麻烦梅姨了。” 贺兰从医院出来后马不停蹄赶回厂里,关上办公室的门就跟村长开诚布公。 “您老觉得我这回出事儿跟村支书有没有关系?” 村长一惊,从椅子上站起来道:“不能!二小子不是那种人,他要脸好面子是有的,谋财害命他绝对没有那个胆量。” 贺兰定定看向村长的眼睛,斟酌再三还是没有告诉他秦老大的口供中曾经提起过,是村支书亲口将贺兰在卫宁的电话和地址告诉他的。 有了秦老大那次的前车之鉴,贺兰对村支书始终保持着高度戒备。虽说这次绑架事件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跟村支书都没有干系,似乎更像是她自己自食其果或是受了谢益清的牵连,但是贺兰始终没有忘记麻杆儿在提到她是厂长时眼睛里的那股子不屑,与村支书偶尔不慎流露出的神情十分相像。 俗话说没有内鬼引不来外贼,麻杆儿轻松把她的底细探听得一清二楚,真的只是通过随便跟踪一下秦家明就能做到的吗?贺兰表示十万分的怀疑。 但村长说的也不无道理,村支书虽说急功近利,但要他借刀杀人他怕是真没有那个胆子。 村长试图在贺兰和村支书之间调停,“进峰以后能不能接我的班还不一定,眼下厂子主要还是得靠你和村支书两人支撑,你不能总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他,就算他身上的确有些毛病,但也有长处不是吗?” 贺兰斜睨着他老人家,那意思是村支书还有长处?她怎么不知道。 “你看你,就是对人有偏见。你凭良心说,每回上头来人主陪是不是都是他?那些官场上的片汤话你耐烦听还是我乐意听?有些内情你我都不知道,要不是他挡在前头,咱们还不知道要栽多少跟头。你就说我说的这些是不是事实?” “拉倒吧大爷,我还觉得要是没有他上头还不一定来人这么勤快呢,真不是因为他好大喜功才把那些不该来的人招来的?他招来的他不管谁管?我不跟他要伙食费就不错了,没道理还承他的情。” “这不是你承不承情的问题,就算他不是村支书,有些人该来还是得来,连吃带拿的事儿走到哪儿都免不了,难道就你与众不同?” 这句话倒是事实,人情社会的弊端就是这样,谁也避免不了。这样一想村支书的确并不是一无是处,起码作为陪客来说他是十分尽职尽责的。 村长还夸奖村支书言出必行,当初承诺绝不插手食品厂的任何决策他也做到了,就连贺兰三番五次以没钱为由驳了他许多提议他也没说什么,没想着拿村委会来强压贺兰低头。 “你啊,不能总是这么横冲直撞的,得学着圆滑一点,否则早晚有一天会栽大跟头。”村长语重心长地叹一口气。 因为药物副作用的缘故,村长的两腮自从化疗后就再没长过肉,看上去就像骷髅头上贴着薄薄一层肉皮,如此推心置腹的话一说出口,让贺兰轻易便生出一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悲凉感。 “行,听您的。”贺兰点头答应,说道:“听说高远达和陈雪华快结婚了?到时我随双份礼算给他面子了吧?” “这就对喽。”村长笑起来慈眉善目,不忘叮嘱贺兰:“到时候少说多吃,别亏待嘴。” 还是不放心她。 第62章 绑匪都没你危险 说完正事贺兰就要回家去收拾蒋梅点名要的一干食材和器具。一出门却见高远达和陈进峰站在车间门口说话,高远达春风得意,陈进峰满面笑容,端的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友好场景。 看见贺兰后二人齐齐走过来打招呼,高远达率先笑道:“正跟进峰打听你回没回来呢,要给你送喜帖。” 贺兰言笑晏晏,道:“我刚才还跟村长说呢,谁给我发喜帖我就去吃谁家的席面,看来这回得吃两家了。” 高远达难得见到贺兰的笑脸,听她话里的意思是愿意赏脸到自己这边来参加婚礼,霎时有些受宠若惊,从兜里掏喜帖的动作都有些笨手笨脚。 待他走远,贺兰将脸上的笑容一收,转身面对陈进峰时状似拿喜帖去扇他的脸,愤愤道:“没用的家伙,好好的媳妇飞了。” 陈进峰抿嘴一乐,还是那副憨厚模样,道:“人家没看上我我有什么办法?再说了强扭的瓜不甜。” “你都没尝过怎么就知道不甜?!”贺兰将白眼翻上天,“白瞎我在陈雪华面前帮你费那么多唾沫星子,紧要关头你自己不争气。” 陈雪华都跟她说了,村长和村支书两家同时托媒人上门说亲,陈雪华没表态的时候人家高远达就天天对她嘘寒问暖献殷勤。反观陈进峰,除了在厂子里见面时能跟陈雪华聊上几句工作,其他时候见了她就跟看见普通邻居没什么两样,点点头寒暄两句扭头就走。 陈雪华的原话是:“我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他有想娶我的意思。” 有几个姑娘会放着对自己体贴入微的那个不选,反倒拿热脸去贴冷屁股的?又不是嫁不出去。 所以陈雪华放弃自己原本有些爱慕的陈进峰转而去和高远达搞对象,贺兰是一句反对的话都说不出口。说那么多有什么用?皇帝不急太监急。 “其实最主要我们两家都姓陈,多少年前是一个祖宗,陈雪华爹妈觉得近亲结婚不太好,我也觉得是这个道理。”陈进峰如实说道。 “这话也就用来骗骗傻子吧。”贺兰抬眼半死不活地看他一眼,扭头就走。 陈进峰急忙跟上,“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 “回家。” “梅姨不是请假去卫宁找你们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取点东西。” “还要去卫宁吗?这么晚了班车已经停了吧?我三哥的货车在家,你着急的话我送你过去。” 有专车坐贺兰当然高兴,回到家有用的没用的收拾了一大筐,拎着就上了车。 路上陈进峰才听说贺兰被绑架的事儿,一激动差点把车开沟里去。 “你激动啥?”贺兰抓紧扶手莫名其妙看向陈进峰,“绑匪都没你危险。” 陈进峰嘴巴翕张几次,末了突兀地说:“要不你抽空去娘娘庙里拜一拜吧?是不是犯太岁啊?这一年你都跟警察局打过多少回交道了,指定有点什么说法。” 什么说法?啥说法都没有。贺兰心里明镜儿一样前两次出事那是她自己下的套,只有这次被绑架勉强能跟无妄之灾扯上点关系,认真掰扯的话关系也不大。 谢益清一直觉得他们姐弟是被自己连累的,实际上则不然。人家刑警队当天就拿到了口供,麻杆儿那帮人可是绑架的熟手,犯下的案子不仅仅只是绑架贺兰和预谋绑架谢益清。 也就那个新加入的胖子才觉得一伙人全都是初出茅庐,小打小闹赚点零花钱。要不然最后关头他也不会被贺兰三言两语就吓住,等麻杆儿一行人走了之后立刻就把贺兰和秦家明放了。 也幸亏他识时务,否则等警察破门而入那就什么都晚了,听警察的意思,那群人里估计只有胖子还能有一线生机。 贺兰赶到医院的时候刑警队长也在病房里,正在跟谢益清交代绑架案的后续,说的无非是贺兰知道的这些内容,神情却很是郑重其事。 待人一走,贺兰便问谢益清:“你家那个能帮你立案的亲戚来头不小吧?看把咱刑警队长吓的,好像恨不得给你立长生牌位。” “还行。”谢益清垂眸回道。 又是这副不愿多谈的模样,贺兰也不为难他,转而问道:“这回相信我的判断了吧?当初我就说那个麻杆儿不是好人,你还信誓旦旦的跟我保证他只是缺乏管教,你说你是不是有眼无珠?” 提起这个贺兰就来气,当初要是谢益清没有从中间横插一杠,非要把麻杆儿送去学什么理发,以她的雷厉风行早就送麻杆儿进去蹲局子了,哪里还能有后面这些麻烦。 气性一上来她不管不顾把谢益清数落个体无完肤,秦家明在旁边几次三番想要打断她施法都没能成功。 急得他小孩子家家头发都要白了,瞥眼一看发现病床上的谢益清不仅没有生气,那副听之任之偶尔再回复一个音节表示自己有在认真聆听教训的模样,看上去似乎比自己还要乖几分。 可能这就是贺兰常说的贱皮子吧,秦家明想,自己真是多余操这份闲心。 晚上蒋梅熬了一锅小米粥,顺便把那只老母鸡也炖了。谢益清只能吃流食,她问过医生可以适当喝汤,于是特意将鸡汤里的油都撇干净,盛了满满一碗清汤给他。 当年新产的小米,熬出来的粥黄灿灿的,最上面一层厚厚的米油,蒋梅用汤匙一勺一勺将米油舀出来,一口都没给姐弟俩吃,全给了谢益清。 她一口粥一口汤地轮流喂着谢益清,贺兰和秦家明就在旁边看着,嘴里的鸡肉越吃越觉得酸。后来干脆都不吃了,就那么盯着谢益清一勺接一勺地进食,直把人家盯得满面通红。 人家脸红贺兰还要奚落人家:“脸红什么?精神焕发?” 谢益清讷讷许久,才说道:“别盯着我,不习惯。” 蒋梅大概是跟贺兰厮混久了,也有些近墨者黑,闻言笑起来,说道:“长这么好看干嘛不让看?” 秦家明贱兮兮打蛇随棍上,跟着道:“说真的,谢大哥我要是长成你这样我天天啥都不干,满大街可哪儿晃悠去,肯定能像林青霞一样被星探发现,然后进娱乐圈,到时候我就发达了。” “我看你发梦还差不多。”贺兰习惯性拆孩子的台,“你们家祖坟上就没长那根蒿子。” 秦家明一万个不服,气哄哄道:“等着瞧!到时候我要是真成明星了肯定不给你签名。” 贺兰立刻服软:“别吧?大家姐弟一场,你好歹给我留一张签名照,我压在枕头底下可以辟邪。” 饶是天天听他们姐弟俩打嘴仗的蒋梅也不由得笑到前仰后合,谢益清笑点更低,为了不影响伤口恢复他死死咬住下唇,频繁深呼吸才能避免破功。 第63章 摩托罗拉汉显 蒋梅平日里不声不响跟个隐形人一样,偶有大动作那动静一定不小。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打起了传呼机的主意,陪护第三天,送饭的路上她神不知鬼不觉一口气买了两台摩托罗拉,还是汉显的。 贺兰接过前先在裤子上擦了擦掌心以示郑重,嘟嘟囔囔道:“我的妈呀,您可真是下血本了。” 一台汉显bb机一千六七呢,两台加一起相当于蒋梅大半年工资了,她可真舍得。 “钱永远都赚不完,该花就得花,这不是你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吗?”蒋梅觉得自己这次没做错什么,因此底气很足。 绑架案之后她是真的怕了,总有一种儿女就像两只风筝,离开她眼前就要断线的错觉。偏偏这两只风筝还不能不撒手,她能怎么办?只能想办法把风筝线加固一下了。 大哥大一台好几万她买不起,固定电话又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联系上,所以蒋梅才想到了传呼机。眼下最经济实惠也是最方便的通讯工具,就当是给自己买一个心安。 一台给贺兰,另外一台却不是给秦家明的。他小孩子家家的成天念书哪里用得到这东西,那台传呼机蒋梅是买给谢益清的。 谢益清满脸诧异:“给我的?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收下吧,你救了我一儿一女,一部传呼机做谢礼算不上多贵重。”蒋梅情真意切道,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有你在他们俩才没出什么事,要是他们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多一天都活不下去。” 因为失血的缘故,手术后谢益清的脸色一直有些苍白,推辞的时候一激动,脸上反倒现了些血色,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不少。 贺兰瞧着他精神百倍的模样龇牙一乐,说道:“拿着吧,除非你嫌礼轻,要不叫梅姨拿回去给你换一台大哥大?” 谢益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愣神的工夫贺兰就把包装盒帮他拆了,这回算是彻底退不了了。 两台寻呼机一模一样全是黑色,为了怕拿错,贺兰跟来打针的小护士要了个创可贴,贴在谢益清那台机器的后壳上做标记。 “我待会儿就去上号,贝勒爷有啥要求吗?” 谢益清摇头说没有。 贺兰想了想,说:“那你家里人电话多少?待会儿上了号我帮你跟家里说一声,好让他们直接联系你。” 谢益清还是摇头,“在国外,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哟呵,看来方便面厂业务范围挺广,自己亲儿子病了都顾不上,跑国外洽谈业务去了,这是要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节奏啊。 怪不得呢,亲爹来不了家里也没其他人露面,不用说肯定是谢益清有意隐瞒,再加上天高皇帝远的缘故。唉,这种情况有家人比没家人还可怜呢,没有的话干脆就不惦记了,有却见不着心里不一定多难受呢。 贺兰这么寻思着,在邮电局买了两个传呼机号码,调头就去了砂锅居。 大冬天的砂锅居门外还在大排长龙,贺兰一撩帘子走进去,柜台里站着的却不是弥勒佛,是个三十多岁的短发女人。 “您预约的哪位?”她问。 “老板在吗?我找他有点事。”贺兰回道。 弥勒佛听见动静从后厨里出来,看见贺兰就笑:“有段时日没见着你了,香玉不在你就想不起我这儿了是吧?” 金香玉跟未婚夫去法国过圣诞节,顺便旅游去了,弥勒佛不提贺兰都快忘了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见到她了。 “嗐,哪能啊,我忙着呢。”贺兰扯出张纸条来递给弥勒佛,说道:“新得了台传呼机,这不就马不停蹄来告诉您了嘛。那,上边这个是我的号码,下边那个是贝勒爷的。” 弥勒佛接过纸条眯起眼睛细看,“7756、7757,哟,情侣号啊?” 贺兰叹口气,回道:“要是能以身相许倒简单了,就怕人家贝勒爷相不中我呀。” “这话是怎么说的呢?” “您不知道?贝勒爷为了救我和我弟弟差点连命都搭进去,正躺在二院的病房里养伤呢,肚子上划开这么老长一道刀口。”贺兰伸出两根食指,夸张的比划出一段距离,差不多相当于谢益清一半腰围的长度。 弥勒佛登时吓得双目圆睁,急吼吼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都三四天了,您真不知道啊,我还当你们关系一般所以您才没去瞧他呢。” “这话说的,压根没人跟我说过这回事。”弥勒佛眉头拧的死紧,一把扯下身上的围裙,絮絮叨叨交代短发女人几句店里的事,说完拉着贺兰的胳膊就要去二院探病。 出租车行进到半路弥勒佛反应过来,冷哼一声道:“你这小丫头,一惊一乍的,替贝勒爷抱屈呐?” 贺兰笑嘻嘻乖乖承认:“遭这么大罪身边却一个亲人都没有,多可怜呐,我也是为救命恩人着想。” 弥勒佛侧身凝视她片刻,摇头叹气道:“这么多年你还是第一个觉得他可怜的人。” 贺兰点点头表示理解,谁会想到去可怜一个住着黄金地段的四合院,动不动就出手古董换钱,还有一个身价百倍的董事长父亲的人呢。 “董事长父亲,嗯,呵呵。”弥勒佛玩味一笑,问道:“他这么跟你说的?” “那倒没有,我们俩之间还没到可以谈私事的地步,我是道听途说的。” “那我今天教你一个乖,你记住了,以后尽量别在他面前提他那个董事长父亲。”弥勒佛敛去笑容,郑重其事道。 贺兰被弥勒佛严肃的神情震住,刹那间脑海里蹦出许多部豪门恩怨的狗血连续剧,心道谢益清该不会也有无法宣之于口的狗血身世吧?那就怪不得他受这么重的伤都不跟家里人说了,说了搞不好有人会趁他病要他命,不说反倒会安全一些。 出租车在二院门口停下,弥勒佛在贺兰的带领下一路冲进病房,一眼看见病床上面无血色的谢益清他竟然没忍住当场哭出声来。 “我的乖乖,你这样我可怎么跟你外公交代啊。” 贺兰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无论如何也没能把一米八几大高个的谢益清和乖乖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第64章 不容易啊 了解完事情经过,弥勒佛拍着膝盖大骂:“我就知道羊拐胡同那几个玩意儿不是东西,忘恩负义!要是早知道他们敢打你的主意,蛋皮子我都给他们生扒下来!” 贺兰赶紧跟上去吹邪风,“您早知道有什么用啊,人家有‘后台’,好心人,今儿给几个钱花花,明儿帮忙找个学徒当当,您扒了他们的皮,人家好心人还不得心疼得掉眼泪啊?别跟自己置气,一点用没有。” “说的也是。”弥勒佛的眼神从痛惜转为恨铁不成钢,一眼接一眼地剜谢益清,“你外公心善也没像你这样,识人不清、养虎为患了吧?” 谢益清被俩人当面夹枪带棒的挤兑,一句话都反驳不出,只好直挺挺躺着,半合起眼睛装死。幸亏蒋梅送饭来的及时,不然他褥疮都快躺出来了。 弥勒佛看着谢益清被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吃了一顿饭,期间蒋梅慈爱体贴,贺兰滴水不漏,秦家明年纪虽小却十分会耍宝活跃气氛,谢益清被这一家人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还有些愉快,不由得老怀大慰地长叹一口气,说道:“也算因祸得福了。” 说得贺兰、蒋梅和秦家明同时一头雾水。 探病结束弥勒佛要回去给谢益清炖补汤,贺兰送他离开。 住院处楼下弥勒佛不着急打车,非要贺兰陪他走一走。 “我刚才跟你说别当着贝勒爷的面儿提他那个爹,你没多想吧?” 贺兰咧嘴一笑,“您说晚了,我脑子里《天地男儿》都演到三十集了,谢益清是男主角,就演郑少秋那个角色。” 原以为弥勒佛会斥责她胡思乱想,没想到他沉默良久只回了一句话:“大差不差吧。” 贺兰心中八卦的小火苗再也控制不住,央求道:“说来听听呗,我嘴可严了。” “不是怕你往外说,丢人的又不是我,我怕什么,何况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知道的也不止我一个。”弥勒佛背着手娓娓道来。 谢益清的父母年少相识结婚,他的母亲是旧社会高门大户的独生小姐,父亲则是八辈儿贫农出身。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贫农是无产阶级的优秀代表,高门大户却是资产阶级的毒瘤。 谢益清的母亲嫁给他的父亲属于名副其实的“高嫁”,门不当户不对,婚后发生了很多琐事冲突,导致谢益清的母亲生了一场大病,两人因此在谢益清七岁那年分道扬镳,他被留在父亲身边生活。 一年后谢益清的父亲再婚,又过了一年后妈生下了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进门的第三年,这名据说与谢益清相处得颇为愉快的后母突然亡故。 谢父那边对外称妻子是因意外才过世的,但当谢益清父母共同的朋友前去吊唁时,竟然发现年仅十岁的谢益清被后妈的娘家人压着跪在棺木前三跪九叩,嗑到额头渗血仍不罢休,谢父那边却无一人出面阻止。 消息传到谢益清外公耳朵里,老人家愤恨至极,和弥勒佛两人不顾一切冲去谢父家里讨要说法,却意外得知后妈是被谢益清亲手害死的。 谢父说谢益清听了些风言风语,认为是后妈害他父母离婚,气恼之下推了他后妈一把,谁知后妈当时怀着孕,一跤摔下去当场因流产失血过多而亡。 一尸两命,后妈的娘家人当然不可能善罢甘休,这才抓着谢益清不放,让他在灵堂上磕头赎罪。 “听起来他那个亲爹好像没做错什么,还有些倒霉是吧?”弥勒佛冷冷一笑,继续说道:“可你知道他接下来干了些什么吗?” 当时谢益清的外公考虑到事情已经发生,再留他在父亲身边怕他再受磋磨,于是便想把谢益清带走自己来抚养。 但是万万想不到后妈的娘家人坚决不同意,对方纠结起七大姑八大姨几十口人,将弥勒佛和谢益清的外公团团围在当中,一人一口唾沫恨不得淹死两人。中心思想只有一个:谢益清害得他后妈一尸两命,必须留在家里给弟弟当牛做马一辈子来偿还。 外公盯着谢父问他的意见,那个贫农出身的老实男人左右为难许久后说道:“不能平白无故就把孩子给你,不然我没办法跟人家交代。” “你听明白他的意思了吗?”弥勒佛问道。 贺兰点点头,她当然听懂了。交代,怎样做才算彻底交代呢?对于祖祖辈辈皆是贫下中农的人家来说,钱财自然是不二之选。 “整整三大车。”弥勒佛竖起三根手指愤愤道,“毛驴板车拉了整整三大车古董字画,数不清多少好东西,按照他们家的要求,后半夜我亲手送过去的,拿到东西他们才放人。” “你说奇不奇怪,几十口子人加起来大字儿不识一筐,点名儿要的东西却个顶个都是宝贝。”弥勒佛一侧唇角弯起,目光中满是不屑。 事情到这儿还没完,谢益清后来虽然跟外公回了黄鹂胡同,也随外公改姓了谢,但是亲生父亲那边却一直没有跟他断了来往。逢年过节谢父便以爷奶想孩子为由将他叫过去父慈子孝一番,时不时再提一提他那短命的后妈和没来得及出世的妹妹,好像生怕谢益清记性不好会遗忘一样。 直到此刻,贺兰才终于想明白谢益清当初为什么要卖自家古董来填补公司亏空。 想来也就只有家大业大如他这样的人才能因为一件意外持续不断地进行十几二十年的补偿,一般人家谁耗得起。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说他这次是因祸得福了吧?”弥勒佛转头看向贺兰。 莫名其妙的话题跳跃让贺兰满头雾水,不知道他在暗指什么。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他十岁回到外公身边,十五岁外婆去世,十八岁外公过世,他妈妈……算命的讲她血里有风,注定是个停不下来的人。” “你可怜他也好,报恩也罢,总之好好待他。”弥勒佛一叹再叹,“孩子心里苦,独来独往好些年了,不容易啊。” 第65章 真买不起 陈雪华的婚期定在腊月二十,腊月初一这天她到卫宁来采购结婚用品,顺便约贺兰一起逛街,贺兰因此有幸参与了一次九十年代女孩子的备婚过程。 时间已经来到了1997年的1月,再过几个月香港就要回归,也许是受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所鼓舞,今年的春节似乎特别有节日氛围,卫宁各大商场还没进腊月就开始人流攒动。 陈雪华拉着贺兰一家接一家的逛婚庆用品店,买东西时小到一把檀木梳子,大到新婚礼服,样样她都要贺兰帮忙参谋。贺兰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但拜金香玉所赐,这半年里她对卫宁的服装店颇有一番了解,所以她带领陈雪华很是探访了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宝藏店铺。 陈雪华之前看的新娘服一直都是大红色的,要么是羊绒薄外套,要么是暗纹金扣的西装款式,或是配长度到脚踝的一字裙,或是裤脚形状微喇。在这个年代的年轻人中属于流行款式,在贺兰看来却土的冒泡,哪里有秀禾服看上去端庄又秀丽。 陈雪华之前对秀禾服没有任何概念,直到贺兰带她走进一家藏在小巷子里的老式成衣店,店里可以量体裁衣定做广东那边时兴的秀禾服,一进店门看见墙上挂着的秀禾服样衣她的眼睛就再也挪不开了。 “我觉得所有新娘服里只有这个才最配你。”贺兰借了店里的头饰在陈雪华耳旁比划,“刚好现在店里不忙,工期也来得及,我定一套送你,就当新婚礼物。” 她是真的很喜欢陈雪华这个姑娘。她聪明,有主见,心地善良,贺兰和蒋梅初到陈庄村时若是没有她多方照顾,母女俩不知道要多吃多少苦头。 食品厂建起来后,她起初虽然也和许多人一样对食品厂十分排斥,但后来却是第一个转变态度的。工作上她向来兢兢业业,销售额曾经连续三个月蝉联全厂第一。即便后来被后浪拍在沙滩上也从来没有自怨自艾,而是从自身方面找问题、想办法,一直力争上游。 曾经销售科里贺兰最信任的人有两个,一个是陈雪华,另一个就是陈进峰。可惜这二人没能携手走到一起,陈雪华这颗好白菜最终被村支书家的猪给拱了去。 眼下还能是好姐妹,待陈雪华婚后就不一定了。以贺兰上辈子的经验来看,女人一旦结了婚就会脱胎换骨,是他人的妻子,儿媳,母亲,排在最后的才是她自己,有的甚至最后连自己是谁都无所谓,更遑论友情。 因此贺兰想送陈雪华一份她真正心仪的礼物,为两个人的友情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也好,留给她最美的青春年华做纪念也罢,总之希望她喜欢,并且开心。 被所谓的爱情和即将开启的新生活冲昏头脑的陈雪华体会不到贺兰的良苦用心,她大大方方的点头同意,然后真心实意地握住贺兰的手,说道:“等你结婚我也要送你一件。” 贺兰心说那可有的等了,搞不好将来你的孩子读初中了我都未必有机会穿上秀禾服。 一件秀禾服一千八百八十八,贺兰觉得便宜极了,陈雪华却连连咋舌,她无名指上那枚高远达送她的黄金戒指也才348块。 贺兰看着那枚重达4克,还需要托关系才能买到的素圈戒指,心道金价现在才70块钱每克,真便宜啊。高远达也够抠门的,今年食品厂的分红村里每人能有两千多块,他却只拿区区一枚戒指来打发陈雪华。 想到一身秀禾服端庄秀丽的陈雪华浑身上下只有一个金戒指压阵,贺兰便觉得愤愤不平。她拒绝了成衣店老板推荐过来的一系列“时髦”头饰,暗下决定要给陈雪华再买一套头面。 然而首饰方面她一窍不通,能请教的也就只有金香玉一个人了。可惜金香玉出国一走就是两个多月,到现在还没回来,贺兰每每打去她家里的电话都是无人接听状态。 为了赶在陈雪华婚礼前将头面搞定,贺兰开始一天三次打电话给金香玉的座机号码,皇天不负有心人,婚礼前一个礼拜电话终于被金香玉本人接了起来。 “结婚用的头面吗?要金子的呀,那你算是找对人了,我这里有现成的。”金香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脆悦耳,娇滴滴道:“不过我最近有些忙,实在抽不出时间和你见面,这样好了,我把东西放在砂锅居,你抽空去那里取。” 转天贺兰来到砂锅居取东西,弥勒佛将店留给上次那个短发女人打理,引贺兰经过厨房来到里侧的一个隔间。 屋子里一张老旧书桌上摆着一个不算小的红木首饰匣子,弥勒佛示意贺兰自己去打开。 精巧的黄铜锁片揭开,贺兰将首饰匣子的上盖轻轻一掀,刹那间被满室光华晃得险些睁不开眼睛。 首饰匣子总共有两层,上层随着盖子的开启自动从底部上翻,露出上下两层的珠光宝气。 没错,金香玉拿给贺兰的不是一套头面,而是两套。上面那层金灿灿的是黄金头面,分为头饰、耳环、项链和手镯四个部件。下面那层繁复的簪钗环佩恕贺兰见识短浅,她看不出来是玛瑙还是翡翠材质的,甚至多看一眼都得小心翼翼。 “好看吧?这些都是二十多年前香玉的陪嫁。”弥勒佛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指着首饰匣子说道:“就连这匣子都是好东西,小叶紫檀。” 贺兰对弥勒佛的话深信不疑,就算他说这些东西是三十年前的她都信。端看上层黄金头面的做工她就知道肯定是出自老手艺人之手,根本不是现在的机器能打出来的花型。 可是这些东西实在太贵重了,相当于她不过想要一瓶矿泉水解渴,金香玉却给她端来一盆十全大补汤。不是买不买得起的问题,而是压根就不合适。首饰是给人戴的没错,但很多时候首饰也挑人,贺兰直觉陈雪华撑不起这套黄金头面,下面那层她更是连想都不敢想。 一把将首饰匣子重新合上,贺兰死死按住匣子,像是怕手底下的东西会长翅膀飞出门去一样。 “这个我买不起,真买不起。” 第66章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弥勒佛笑弯一双眼睛,说道:“不叫你买,香玉说送你的。” 贺兰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都快结巴了,“不不不,无功不受禄,我怎么好意思白拿这么贵重的东西,就算感情再好也不行。” “收下吧,这匣子里的东西对咱们小老百姓来说贵重,对他们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不算啥好东西。”弥勒佛劝道。 说得可真轻巧啊,贺兰歪起脑袋打量弥勒佛,忽然莞尔一笑,道:“我发现了,您老人家好像特别招这种高门大户的人家待见,前有谢益清,后有我香玉姐。” 弥勒佛忽略她话里的打趣,眉毛一扬问道:“你跟香玉叫姐?她比你大得有二十岁吧,你怎么能叫她姐呢!” “怎么就不能叫姐了?”贺兰叫板的声音极大,“谁让人家天生丽质还不显老呢,您要是也跟她这么年轻我就叫您一声哥。” 弥勒佛不住声地念叨乱了套了,也不知道哪儿乱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了,您老人家先可怜可怜我吧。”贺兰耷拉起眉毛装可怜,“再有几天我朋友就要结婚了,还没一套像样的头面呢,您给指条明路呗?” 弥勒佛唉声叹气将首饰匣子收好,出门带贺兰往城隍庙对门新开的金店里走。金店是个南方人开的,里面时兴的款式许多北方城市都没有。贺兰在里面看见了上辈子经常在短视频里刷到的一指宽的黄金手镯,龙凤呈祥的黄金头花,恨不得有鞋底子那么长的黄金猪挂饰。 看起来虽俗却贵气,正是贺兰想要的。关键是所有这些黄金饰品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虽然谈不上特别薄,但也绝对不厚,全部重量加在一起价值跟那件秀禾服一比一,刚好在贺兰的预算范围之内。 于是她痛快付钱当场买下三件套,小心翼翼地捧回了家。 按照相州本地习俗女方婚礼要早于男方一天办,贺兰提前两天便将秀禾服和首饰一同送到了陈雪华家里。当时陈雪华的房间里站着许多本家的姑娘嫂子,秀禾服和首饰一拿出来立刻惹得满屋人惊呼连连。 陈炳忠夫妻顿时神采奕奕,倍觉脸上有光。陈雪华惊喜过后忍不住红了眼眶,拉着贺兰的手期期艾艾说舍不得她,一看就是把她当娘家人对待了。 头一天陈家办嫁女宴时,陈雪华一身秀禾服戴着三金,哦对,算上金戒指就是四金了。金光闪闪的陈雪华刚一露面便惊艳全场,震掉无数人的下巴,直到许多年后仍在被人津津乐道。 贺兰坐在下面吃喜酒,看着花蝴蝶一样的陈雪华满场飞,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中的焦点。再看一看她旁边神采飞扬的高远达,就算再怎样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人的确有些夫妻相。 第二天是村支书家的娶亲宴,因为有接亲等一系列流程要走,贺兰还没有亲身经历过,所以她早早便来到村支书家等着看好戏。 四辆负责接亲的红色桑塔纳汽车在鞭炮声中缓缓驶过来,喜婆婆捧着红包上前一拉车门,身穿一身粉红色露肩婚纱,披一条大红色毛茸披肩的陈雪华低眉敛目地走了下来。 包括贺兰在内,在场几乎所有昨天在陈家吃过喜酒的人同时都是一静。首饰还是那四件首饰,新娘还是那个新娘,只不过衣裳一换,瞬间便从阔气少奶奶摇身一变成为毫无特色的普通新娘一枚。 众人围着新娘新郎热热闹闹进屋,陈雪华的大嫂在人群中精准地找到贺兰,偷摸拉住她的袖子悄声解释道:“昨天高家来人通知,远达他奶奶听人说雪华那身衣裳像寿衣,心里头不高兴,病了。不得已,昨天下午我临时去县里给她租的婚纱。” 怪不得贺兰一进门就觉得高家老太太看她那眼神里带着刺,原来根子在这里。 垂下眼眸,贺兰问道:“她怎么没说那几件首饰也碍眼?既然不让穿那也别让戴了呗,更省心。” 陈雪华大嫂冷哼一声,说道:“人家还真说了,那个金猪戴着好,象征多子多福。” 贺兰银牙暗咬,心中后悔不已。她哪里想到金猪还有这样一层意义在里面,早知道的话她就给陈雪华买个金牛了,既合她的属相,又能象征只生一个好,多么响应国家号召。 吃喜酒的时候她又体会到了男女双方在婚宴方面的一些不同。比如新人敬酒的时候,女方那边的宾客大多说些喜庆吉利话就完事。男方这边也不知道是宾客层次不同还是风俗就是如此,竟然有人在敬酒阶段就开新娘玩笑,说吉利话的也往往在最后还要补上一句在贺兰看来多此一举的话。 例如赞美一对新人郎才女貌,后边还要夸奖新郎一句财大气粗。 贺兰开始还搞不懂这两个成语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后来仔细观察才发现,原来男方这边的客人俨然把陈雪华身上戴的四金全部当做高远达的聘礼了。 任凭陈雪华的大嫂暗地里解释过多少遍都没用,人家村支书听奉承话听得心花怒放,一句否认都没有。陈雪华的大嫂还怕贺兰生气,几次三番扭头去瞧贺兰的脸色,最后却发现贺兰像是没发现任何异样,端着酒杯左右逢源。 实际上贺兰心中虽然不痛快,却也知道现在不是发作的场合,总不能为了自己出口气就搅和了陈雪华一生中最重要的婚礼吧? 况且村支书还将她安排跟“领导”们坐一桌,她左边是工商局张局长,右边是乡党委刘书记。要是她在婚礼上出了什么洋相,那丢的可就是食品厂的脸了。 贺兰分得清轻重,所以这一次她不得不忍了。 不过呢,偏偏有人非要来触她的霉头不可,这个人偏偏还是跟她好像八字不合的村支书。 新人到他们这桌来敬酒,村支书扯着儿子儿媳挨个跟各位领导介绍,当轮到贺兰这里时他话音忽然一转,打趣道:“小贺厂长,我记得你比雪华还大一岁来着,怎么样,雪华眼下都结婚了,你也该着急一下个人问题了吧?” 贺兰心说我着急你奶奶个爪儿,你算哪颗葱哪头蒜,给你点颜色你还开起染坊来了,真以为我跟你儿媳妇年纪一般大你就能当我长辈了?蹬鼻子上脸的狗东西。 她正想当着众位领导的面好好寒碜一下村支书,没想到右手边的刘书记忽然接话道:“小贺厂长还没对象呢?早说呀,我这里刚好有个合适人选。” 话毕刘书记伸手朝后一声招呼,一个身高不到一米七、体重与身高一比一、双下巴蒜头鼻、打扮得人模狗样的男人不知道从哪儿忽然蹿了出来,麻利地站到刘书记身后。 “这是我侄子刘志国,大学刚毕业,学的还是食品工程,上个月自己鼓捣着也开了家食品厂,你们俩一定有话聊。” 贺兰掀起眼皮,眼风在在座人群脸上快速扫了一圈。将村长脸上的担忧,村支书面上的得意,以及刘书记的志在必得一一看进眼里。 她就说高远达怎么会想起来给她送喜帖,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第67章 家里有些背景 说起来这位刘书记的司马昭之心可谓路人皆知。光明食品厂成立还不到四年,乡里摊派下来的任务数不胜数,但论人头的话他认第二绝对没人敢认第一。不管是什么鸡零狗碎的需求,但凡需要用到钱的地方,哪怕只有一百块钱的缺口,这位刘书记也绝不会忘记光明食品厂这个冤大头。 三年前乡中心校修葺教室,向全乡人民发出捐款倡议,实际上刘书记却把村长叫过去提点一番,最后食品厂不得不领他这份“情”,带头捐了一万块。 这一万块捐出去食品厂不仅没落着好,反倒在乡里和其他兄弟企业心里留下一个“土财主”的印象。打那以后再有诸如此类的事情,总有人上赶着问一句:“光明食品厂捐多少啊?人家阔气,我们可不行,我们穷。” 生生把食品厂架到了风口浪尖上。村长起初还开解贺兰,食品厂受几句埋怨也就受了,毕竟国家从上到下都重视教育,为了孩子们的将来,修葺教室这种利国利民的事该做还是得做。 结果呢?去年上半年中心校因为生源短缺而倒闭,三个月后就神不知鬼不觉的被拍卖了。买主不是别人,正是刘书记的这个好侄子。食品工程毕业的大学生回乡创业,一出手就创立了一家海鑫副食品公司,占地面积比光明食品厂还要大。 同样都是在小学校址上办厂,生产的还都是副食品,刘书记作为人民公仆的敬业精神一上头,隔三差五组织两家企业之间相互交流,有事没事安排副食品公司的骨干人员来光明食品厂学习取经。 听村长说海鑫公司成立大半年以来一直半死不活,生产的脆果、糖球、果丹皮等食品销量十分有限,要不然也不会把主意打到辣条上面。人家连膨化机都安装到位了,只差一个调料配方就可以开工生产。 因此除了生产线,海鑫所有来学习的员工最感兴趣的就是食品厂的配料室。次次来了之后都不忘去门口转一转,试试能不能进去一窥究竟。倒是没敢在蒋梅身上下功夫,想来一是知道蒋梅的身份,二来估计也有惧怕副厂长赫赫威名的原因。 同时刘书记为了这个侄子也可谓殚精竭虑,企业座谈会开了一个又一个,明里暗里指示各家企业“互通有无”才能共同发展壮大。 贺兰得知内情后曾想去座谈会上来一招一劳永逸,奈何村长不想得罪刘书记,便死死压着没让贺兰参加。他自己逢会必去,到场后该发言发言,该记录记录,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他就一捂胸口:“哎呦老毛病犯了,该吃药了。” 村长肺癌化疗的事上上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没人敢给他这个抗战老兵甩脸子,所以这招他用起来屡试不爽,快一年了他硬是把光明食品厂守的跟铁桶一样,油泼不进水泼不出。 前段时间村长刚说过,海鑫不知道从哪里搞到的调料配方,辣条生产线已经正式投产。贺兰还以为这回刘书记总算放弃了打食品厂的主意,没想到人家不仅没有放弃的意思,还打算搞一劳永逸这套。 什么人员管理、调料配方,说来说去不都是围着贺兰一个人转么,简单,把她这个人娶回家不就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刘书记一口一个“联姻”,好像贺兰跟那个刘志国是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殊不知在座各位人精一直在扒拉他崩到别人脸上的算盘珠子。 怒极反笑,贺兰端起一杯酒,施施然站起来与刘志国并肩而立,大眼睛扫视桌面一圈,巧笑倩兮道:“我们俩般配吗?” 如果秦家明在场,大概率会脱口而出油条配茶蛋、秤砣坠秤杆,搞不好还会骂刘志国一句:城门大的纸画一个鼻子——你好大的脸。 可惜在座没有一个傻子,没人会这么实话实说专门给刘书记添堵。所以即便所有人包括刘书记自己都听出了贺兰的言外之意,但始终没人回答她的提问。 眼见着刘志国的面皮抽动两下,似乎有恼羞成怒的可能,村长急忙端起酒杯想要打岔,不料却被人抢了先。 “真是一家好女百家求啊,看来咱们贺厂长真是不愁嫁,哈哈。”张局长说罢状似闲聊一样对刘书记说道:“上回她去我那儿开会,正巧遇上了省工商联办公室的江秘书,好家伙,她走后江秘书好一通跟我打听,明显是上心了。” 张局长一脸打趣地伸手一指贺兰,笑道:“我开始还觉得江秘书不知根不知底,不敢随便给你牵这根红线,前两天才打听到人家的底细,觉得配你挺合适,正想跟你提呢。” 村长见有比他更合适的解围人选主动出现,急忙猛给贺兰使眼色,用力过猛眼珠险些要甩脱眶。 贺兰的眼神轻飘飘从刘志国身上掠过,莞尔一笑坐回座位,十分亲昵的与张局长热聊:“哪个江秘书?上回去您办公室见了好些人,我一直没能对上号。” “梳三七分,戴一副黑框眼镜,上衣口袋别着一支钢笔的那个,当时他话不多,你没有印象也正常。” “那他究竟什么底细啊?您就觉得跟我合适。” “家里有些背景。”张局长当众说了这么一句,随后压低声音对贺兰说道:“人家去工商联是为了刷资历,不出两年肯定会高升,放心,配你绰绰有余。” 听起来事情挺像那么回事的,似乎真有这么一个家世背景优越的青年才俊对她一见钟情。甭管真假,光凭张局长形容的外在条件这个江秘书就能甩刘志国八条街,因此贺兰十分乐意踩一捧一,逮着张局长聊起来没完,仿佛彻底忘记了坐在自己右手边的刘书记,以及站在刘书记身后的刘志国。 眼见着叔侄俩脸上的神色都不是十分好看,村支书急忙上前打圆场。他先安排人带刘志国去旁边桌吃喜酒,而后又压低声音在刘书记耳旁说道:“头发长见识短的东西不值得动气,哪个真有背景的人物能看上她?等着瞧,就算搭上了早晚也得让人踹了。” 第68章 yes sir! 当着刘书记的面,贺兰将自己的传呼机号码留给了张局长。第二天上午她便接到了一条传呼台留言:贺厂长你好,我是省工商联的江仕春,有些工作方面的事我想跟你面谈一下。 快人快语,虽然还没见面,但这个人留给贺兰的第一印象十分不错。 两人相约在卫宁见面,地点是使馆区的一家意大利咖啡厅。地方是贺兰定的,为了不会薄待这位家里有些背景的秘书。 江仕春长着一副国泰民安的相貌,配上行政夹克和上衣口袋里别的派克笔,整个人扑面而来一股老干部风,气质与实际年龄实在是有些格格不入。 仅凭第一眼贺兰就在心里给这人发了一张黄牌,每天工作已经够拼命的了,她可不想在回到家以后还要面对一张躲都躲不掉的领导面孔,那样她会过劳死的。 因此刚一落座,贺兰便大马金刀地问江仕春:“张局长说你对我一见钟情,真的吗?” 她料想江仕春这种古板面相的人应该不会喜欢自己这种直来直往的性格,因此开门见山便将本性坦露人前,合得来则处,合不来则分,痛痛快快的谁都别浪费谁的时间。 岂料江仕春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大方承认道:“是,我的确第一次见到你就对你有好感。” 那时工商局的会议室里坐了许多企业负责人,一屋子大老爷们里只有贺兰一个年轻女孩子,犹如鹤立鸡群,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在座的那些或是拿腔拿调或是谨小慎微的所谓企业家要么想表现,要么想规避风险,所以言语里难免会有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只有贺兰与众不同,她像一把装配有瞄准镜的狙击枪,不开口则以,一开口必定有的放矢,不达目的不罢休。且她言之有物,讲话干脆,多余的废话一个字都没有。 记得当时有人提议应该在企业中由党员牵头组织工会,谁都知道这话不过是说给上面听听而已,几乎没有实际操作的可能和条件。因此老油条们齐齐出声附和,并煞有介事地讨论起具体步骤。 只有贺兰一个人一直默不作声,低头在桌子底下掰手指头玩。那百无聊赖的神情叫江仕春看了个一清二楚,当时他就觉得这个姑娘直率得过分,跟别人都不一样,很有意思。 后来发现大家伙把一个毫无用处的工会讨论得热火朝天,甚至已经离题不知道几千里远,贺兰明显有些烦不胜烦,她凑到张局长旁边低声说道:“这么聊挺费唾沫的,要不我下去买点水果回来给大家伙润润喉吧?” 一听就知道她要找机会偷溜,江仕春正在诧异这姑娘厂子不大胆子倒不小,居然敢当着工商局长的面耍小聪明,就见张局长轻轻踹了贺兰一脚,随后又赏了她一记白眼。 贺兰撇撇嘴,居然就那么老老实实地又坐了回去,一直到会议结束都没有如江仕春期望的那样再出什么幺蛾子,说实话他还有些失望。 散会后江仕春跟张局长同桌吃饭,席间着意聊到贺兰,张局长将她好一顿夸,那欣赏的姿态仿佛贺兰是他自己家后辈一样,叫他脸上有光。 过后江仕春刻意去了解光明食品厂,才发现难怪张局长对贺兰评价如此之高,小小一个村办企业,年产值从几十万到五六百万只用了区区不到三年时间,就连他听到都不得不佩服贺兰的能力。 因为上了心,所以在工商局工作的那两天江仕春经常和张局长聊起贺兰。张局长是只老狐狸,十分把持得住,直等到将江仕春的祖宗十八代都了解透彻后才彻底放心,主动提出介绍江仕春和贺兰认识。 贺兰听江仕春将经过娓娓道来,歪头一笑感慨道:“像我这么跳脱又不守规矩的人竟然也会有被人欣赏的一天,真是荣幸。” “不用妄自菲薄。”江仕春望着贺兰野猫一样充满不驯的眼睛,两道纯天然的英挺浓眉,发自内心说道:“就算不了解你的能力,光凭外表你也足够吸引我。” 两辈子加在一起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坦诚地夸奖她的外貌,贺兰破天荒的感到有些难为情,借着喝咖啡的动作掩盖些许不自在后,她轻咳一声说道:“你的嘴巴这么会说,应该从小就哄小姑娘开心吧?” “实在冤枉。”江仕春摘下眼镜轻揉眉心,满脸苦笑道:“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你如果不信可以尽管考察我。” 不愧是混官场的,以退为进玩得炉火纯青。 说句实在话,一杯咖啡的时间江仕春还真的让贺兰对他生出了些许好感。但可惜这种好感暂时没有涉及到男女之情,更多的来自于贺兰单纯对江仕春个人说话办事方面周到体贴的一种欣赏。 她忍不住想,村长他老人家总是让她圆滑一些再圆滑一些,要的是不是就是眼前江仕春所呈现出来的这种感觉。滴水不漏又能让人如沐春风,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可就要抓紧机会好好取取经了。 于是在一种诡异又意外和谐的郎有情妾有意的氛围下,贺兰和江仕春在咖啡馆里消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灌了一肚子咖啡的两人都对这次见面表示十分满意,贺兰更是直白的表示很期待与江仕春的下次见面。 江仕春仿佛就在等她这句话一样,立刻从口袋里拿出一封烫金邀请函交给贺兰,说道:“省工商联牵头组织了一个新年团拜会,就在后天,基本上省里主管经济方面的领导和绝大部分企业都会参加,我觉得会对你有帮助。” 贺兰简直受宠若惊,他们这个还不到一百人的村办企业居然能上桌跟大人物们一起吃饭,打死她都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 不经意间表露出的惊喜神情让贺兰看起来多了些独属于女孩子的娇憨,江仕春越发觉得她有趣,打趣道:“记得穿正式一点,到时候我介绍人给你认识。” 贺兰郑重点头,立正抬手给江仕春敬了一个礼,学着tvb的强调有模有样道:“yes sir!” 江仕春要非常努力才能克制住想要摸一摸贺兰那头短发的冲动,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 第69章 习惯就好 口袋里揣着那封珍贵的邀请函,贺兰快乐得像只小鸟一样飞去了二院。 谢益清的病房在楼梯口左手边第二间,一上楼梯贺兰就发现弥勒佛正探头探脑站在病房门口,顺着门上的玻璃窗往里不知道瞧什么。 贺兰走上前刚想打声招呼,眼疾手快的弥勒佛急忙竖起一根食指示意她别出声。莫名其妙的贺兰跟他一起顺着窗户往里看去,只见蒋梅手持一只小小的挖耳勺在帮谢益清挖耳朵。 病房里三个人各有分工,谢益清闭目合眼侧躺在蒋梅腿上,秦家明跪坐在床,手拿一只小小的手电筒照向他的耳朵。秦家明肯定插科打诨说了玩笑话,否则谢益清不会忽然笑起来,惹得蒋梅也跟着手抖,嗔怪地捶了秦家明一拳。 “他笑了,我已经很久没看见他这么笑了。”弥勒佛悄声说道。 贺兰闻言鸡皮疙瘩掉了满地,心说难道霸总的风早在九十年代就已经风靡大江南北了?甚至连中老年男性都难以幸免于难。弥勒佛这语气和神态,怕不是老工具人一枚了。 贺兰没接他这茬,鼻子一抽闻到他怀里保温饭盒发出的阵阵香味。似乎有佛跳墙的味道,灌了一肚子苦水儿的贺兰当即殷勤道:“您老来送饭的?快进去吧,待会儿饭该凉了。” 这个功夫病房里的挖耳朵工程正式宣告结束,秦家明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二人,拉开房门兴奋道:“古爷爷您来了!我们就等您来开饭呢。” 一大早弥勒佛就给谢益清的传呼机留言,说是准备了佛跳墙晚上会送过来,叫谢益清三人等一等。秦家明无数次听贺兰夸奖过弥勒佛的厨艺,慕名已久早就想尝尝了,看见弥勒佛一手一个沉重的不锈钢三层饭盒立刻伸手接过去。 两个饭盒里一个专门装饭,一个专门装菜。弥勒佛给秦家明做的是甜滋滋的什锦八宝饭,给蒋梅的是一份煲仔饭。一人再配上一份满满当当的佛跳墙,虽然简朴却足够隆重。 轮到谢益清时隆重没了,只剩寒酸。佛跳墙里任何海鲜发物都没有,贺兰愿称之为大杂烩,再配上一碗清淡的白米饭他的晚餐就齐活了。 两厢一比较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不过还不等贺兰调侃谢益清,弥勒佛便先给了她会心一击:“不知道你这会儿也在,没准备你的。” “幸亏我早有准备。”贺兰右手高举,八仙居的包装袋立时出现在众人眼前,“八仙居的烤鸭,刚出炉还热乎的。” 秦家明欢呼一声接过烤鸭,说道:“上回那只让绑票儿的吃了,这回可算轮到我了。” 蒋梅投了把湿毛巾拿过来要帮谢益清擦手,被谢益清难为情地拒绝了,自己坐起来仔仔细细将十根手指头全擦过一遍。 这工夫贺兰姐弟俩已经一人扯下一只鸭腿大快朵颐,蒋梅见状怪罪道:“好歹给小谢留一个啊,真不懂事。” 秦家面上刚露出一点愧疚神色,贺兰便大言不惭道:“烤鸭太油了,不利于伤口恢复,他肯定不能吃。” “不吃皮不就好了。”蒋梅说着撕下一块鸭肉,将鸭皮揭掉塞进贺兰嘴里,肉撕成条状放在谢益清碗中,笑着说道:“还是得吃肉,不吃肉恢复得慢。” 谢益清应了一声,将鸭肉和米饭一起送入口中,模样要多乖有多乖。蒋梅满腔慈母心顿时收不住,放着饭不吃专门伺候谢益清,一会儿给他撕块鸭肉,一会儿给他挑颗红枣,一会儿又嫌开水凉的慢,拿两个水杯在那儿来回倒腾。 秦家明嘴里的饭菜逐渐品不出滋味儿,醋溜溜道:“妈,我也想吃鸭肉。” “自己吃,别忘了把皮都吃了,好肉留下来给你谢大哥。”蒋梅忙着凉白开,头都不回道。 秦家明扭头就跟贺兰装哭:“姐,咱妈是不是要有新儿子,就不要我这个旧的了?” 贺兰啃着鸭脖儿一本正经安慰秦家明:“弟啊,想当初你刚来的时候你姐姐我也是这么想的,习惯就好了。” 蒋梅听到就像没听到一样八风不动,谢益清这段时间跟这一家三口相处也有了心得,根本不往心里去,全当下饭菜看姐弟俩耍宝看得不亦乐乎。 只有时刻关注谢益清动向的弥勒佛闻言心中微动,斟酌的目光从四个人脸上一一看过去。 饭后贺兰送弥勒佛下楼,弥勒佛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这个弟弟不是亲的?” 除去秦老大落网的那部分,秦家明的身世没有什么不能对人说的,贺兰便如实跟弥勒佛陈述了一遍事情经过。 末了得到弥勒佛一句感慨:“你们娘俩真是好心人。” 贺兰正义凛然地回道:“谁让我们跟他有缘呢,总不能见死不救。” 将人送到公交站台,贺兰终于想起来还有一件正事要问:“香玉姐最近去过店里没有?我下午打电话没人接,有事儿找她呢。” 弥勒佛回她:“前天来过一回,面还没端上来她就风风火火走了,等再看见她我叫她给你打传呼。” 贺兰有些心焦,没两天就要参加团拜会了,她连件像样点的礼服都没有呢,再不抓紧时间就来不及了。 老天爷大概看她可怜,当天晚上金香玉就给她的传呼机留了消息,有重要的事约她第二天见面。 见面地点定在砂锅居,却不是大堂,而是上回弥勒佛带她去过的隔间。 隔间门一推开贺兰的眼神顿时便是一亮,金香玉变了。倒不是说她的模样变了,而是她整个人的气质,还有精气神,变得跟以往大不相同。 之前的金香玉虽然美得惑人心魂,但气质中总有一种莫名的游离感。仿佛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让人看不透摸不清,却又总忍不住试图离她近些再近些。 从前贺兰以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便是来自美人身上的神秘感。 而如今的金香玉身上的神秘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蓬勃的张扬和自信。像一朵含苞日久的红玫瑰,终于来到了属于她的盛放时刻。 “我的天,你吃豹胎易筋丸了吗?”贺兰呆呆站在门口,口不择言说道:“还是说你怀孕了?”想一想也有可能,她这次出国将近三个月,天天跟未婚夫腻在一起,有好消息也算说得过去。 金香玉摇摇头,微笑着看向贺兰,“我找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工作。” “什么工作这么邪门?能让人脱胎换骨。” “服装设计师,专门为剧组设计古装的那种。” 贺兰倒是知道金香玉对服饰方面十分感兴趣,原以为不过是她的爱好,没想到她竟然真的一头扎了进去。 “刚刚入门而已,还在学习阶段。”金香玉抚着桌上一套红黑相间的衣裳,示意贺兰看过来,“这是我的学习成果,送给你做临别赠礼。” 桌上分别是一件黑底白竹纹的织锦马面裙,和一件立领斜襟仿旗袍款式的红色金丝绒上衣。红与黑的碰撞,热烈又张扬。 贺兰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脑海里只回荡着临别赠礼四个字。 “我已经正式入籍法国了。”金香玉轻声说道。 第71章 大彻大悟 “你父亲他老人家……姓谢?” “对,谢益清的谢。”金香玉回答得不遮不掩,十分坦荡。 面对这个不出所料的答案,贺兰真不知道应该摆出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怪金香玉隐瞒身份?不能够,由于自身原因,贺兰从不主动跟任何人谈论家世相关的问题,而金香玉的过往如此特殊,更加不会随便向人坦露心扉。因此她们俩之间的友情向来再单纯不过,吃吃喝喝逛逛买买,除了开心再无其他。 怨谢益清知情不报?更没道理,因为直到这一刻他恐怕都不知道贺兰与他的母亲金香玉做了闺蜜。 何况金香玉的经历如此惨烈,就算她想和盘托出也需要挑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如果不是临别在即,想必她也不会自揭伤疤。 想清楚这点,贺兰调整一下情绪,将话题重新又转回来,“所以,你没有告诉任何人真相。” “我说不出口。”金镶玉望着后窗外那颗高大的柿子树,轻声说道。 母亲走后父亲的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最高兴的事不过是看见女儿与外孙承欢膝下,她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将事情真相告诉他老人家。一直用心教导的外孙其实是仇人之子,对父亲来说那不是真相,那是催命符。 然而即便她隐瞒得滴水不漏,父亲三年后还是过世了。 “我父亲过世前曾经请人给我和谢益清算过一次命,算命的说我是天生贵女不愁吃穿,但却血里带风,是个四海为家的命格,说谢益清……”金香玉唇角挂着一抹微笑,表情怅惘,仿佛又回到了算命的那一天。 “这孩子的命格有些奇怪,我摸他骨相明明是六亲无靠、缘薄相克的命数,但他的生辰八字又暗合北斗摇光,自带福寿……”瞎了眼的算命人掐算许久,末了一拱手,说道:“恕我学艺不到家,只能算出这孩子命里有道不确定的机缘,机缘若是来了他此生福寿长安,机缘若是不来,他则注定穷困潦倒死于非命。” 女儿和外孙的命格都算不上好,谢老爷子请算命的想出个破解办法。算命的给出的解决办法简单至极,正所谓对症下药,他建议谢老爷子给四海为家的女儿留一座宅院做根,给穷困潦倒的外孙留下金银傍身。 所以谢老爷子的遗产最后被分为了两部分,一应房产全部给了金香玉,手中的古董器物则留给了谢益清。 虽然知道时机不合适,但贺兰还是忍不住说上一句:“谢益清占大便宜了。” 四合院这么些年涨幅有限,哪能跟他手里那么多古董相比。何况古董的价值也会逐年上涨,数量上本来就占优势,年头越长他占的便宜就越多。 金香玉却勾唇一笑,说道:“也许吧。” 贺兰转念一想也是,谢益清十八岁就手握金山银山,麻烦事一定不少。事实就摆在眼前,前有他卖古董为公司平账,后有麻杆儿意图绑架勒索,不都是钱惹出来的祸患么。 话题既然聊到家产上面,金香玉又出国在即,贺兰不由得想的有点多,问道:“你告诉我这些,该不会是想托付什么人给我吧?” 没想到金香玉略一思索后便坦然承认,“是,除了你我好像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 贺兰一时间有口难言。想拒绝,但一想到今时今日还躺在病床上的谢益清,她的嘴便怎么也张不开。而如果她答应金香玉的嘱托,那么就意味着以后她要给谢圣父做保镖,想想就觉得心累。 “到底是当妈的,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放不下他。”贺兰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感慨着说了这么一句。 “不,我没有放不下他,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跟他相处。” 谢益清有一双与他外婆一模一样的眼睛,行事作风与爱好又酷似外公,金香玉怀胎十月生下他,又当做心肝肉一样疼爱了七年,若说对他没有感情那一定是假话。 可他身上流淌的血液偏偏来自那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金香玉疯魔之前对儿子的印象还停留在七岁孩子的面相,八年的混沌岁月倏忽而逝,她清醒过来时谢益清已经长成一个比外公还要高大的陌生少年,身上也早已看不见半分年幼时天真的影子。 爱他找不到目标,恨他找不到出口,进退两难的境地下金香玉几乎要再次陷入疯魔。内心的煎熬促使她寻求解脱,父亲葬礼结束她便马不停蹄离开卫宁,开始浪迹天涯。仿佛只有身体在路上的时候,她才可以忘记心中的伤痛。 “其实仔细想来他没有做错什么,虽然我也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对,但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就是这样,消失了就再也找不回来。所以我现在彻底想清楚了,不再强求,这样对我和他都好,大家都能落个轻松。” “不过呢,就像你说的我终归是他的母亲,总该做点该做的,所以临走前我想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那天她得到谢益清受伤的消息后曾悄悄潜入病房,隔着玻璃窗遥遥望向病床上的谢益清。当时谢益清还不能起卧自如,躺在床上任由人摆布。 摆布他的那个中年女人从头到尾一脸慈爱,为他擦手擦脸,喂他吃饭喝水,言谈举止间没有半点不耐烦。 躲在门外的金香玉愕然发现,病床上那个总是令她感到陌生的谢益清竟然与她记忆中那个小小的孩童重合了。他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眷恋的目光,渴求的神情,无一不是身为母亲的金香玉所曾经拥有过的。 曾经拥有,也就意味着已经失去。对于已经决定远走异国他乡的金香玉来说,那一刻的大彻大悟来得实在太晚,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临行前送给谢益清一份礼物,权当做母子一场的纪念。 “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座四合院吗?我把这个给你。”金香玉仰首示意贺兰看向窗外的柿子树,微笑道:“但西厢房和里面的东西是谢益清的,除非他自己不想在里面住了,否则你不能赶他走。” 心里莫名有一种钝钝的酸痛感,贺兰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连天降一座称心如意的四合院都没能让她真正开心起来。 “你确定要把价值三四十万的房子送给我?” “是。” “那万一以后我虐待你儿子怎么办?” “你不会的,如果你和他之间出现矛盾那么也一定是他的问题,我百分之百相信你。不过呢,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你最好不要告诉我,因为我一定爱莫能助。” 贺兰想要劝金香玉留下来的,哪怕她将卫宁当做落脚地,在外累了偶尔回来歇歇脚也好。可是她说自己爱莫能助,贺兰便明白她的去意已决,绝不可能更改。 “你会觉得我狠心吗?”金香玉又问。 贺兰摇头,眯了眯眼睛回答道:“我只觉得你还不够狠,如果换做我,罪魁祸首这会儿说不定已经进畜生道轮回三万六千遍了。” 金香玉定定望着她,眼睛里渐渐起了雾,忽然起身一把抱住贺兰,在她耳旁说道:“如果二十年前我能认识你该多好。” 贺兰想说现在也不晚,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既然她已经选择了走出去向前看,何必非要她回头跟过往纠缠呢。 第73章 进来吧,大外甥 江仕春悄无声息来到贺兰身旁,低声问道:“要跟罗董认识一下吗?”他觉得贺兰从事的也是食品行业,自然而然会对罗英民这个农民企业家有一些滤镜,想要和罗英民结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殊不知贺兰有感于金香玉的坎坷经历,对罗英民她只有单纯的恨他怎么还不死。认识就不必了,她怕万一管不住自己的脾气和嘴,破坏了刚刚才树立起来的良好形象。 贺兰摇头正要说话,旁边忽然不动声色挤过来一个人,对江仕春说道:“学长,真是好久不见了。” 江仕春抬手举杯与来人寒暄,贺兰低眉敛目装不存在,一点都没有要参与谈话的意思。 奈何来人不肯放过她,笑着对江仕春说道:“这位小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学长不介绍一下吗?”说话声音油腻腻的,好像刚从荤油坛子里爬出来。 “这位是光明食品厂的贺兰贺厂长,这位是飞龙食品有限公司的总经理,龙腾集团罗英民董事长的儿子罗钊。”江仕春介绍道。 罗钊朝贺兰伸出右手,贺兰装作不解与他对视,忽的瞬间明白过来似的忙将右手的酒杯转到左手,慌乱间她一时不慎没有抓稳,竟将杯中酒洒了出来,一半洒在自己手上,一半洒在罗钊的皮鞋上面。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贺兰接过江仕春递过来的手帕擦手,语气里却不见一丝抱歉的意思。 罗钊皱皱眉,看了眼江仕春,说道:“没关系,是我的荣幸。” 趁着罗钊去卫生间清理的工夫,江仕春含笑问贺兰:“怎么忽然间这么大气性?” “你看出来了?这人油头粉面我看见就想吐,他还想跟我握手?洗脚去吧。”贺兰坦坦荡荡一边在江仕春身旁絮叨,一边拿着他的手帕一根根仔细擦手指。 江仕春看着自己那方手帕在贺兰手里上下翻飞,宛如心绪一般横生褶皱。唇角不自觉地荡起一抹微笑,他说道:“我今天只带了一块手帕。” 贺兰听懂了他话里隐藏的意思,巧笑倩兮道:“已经脏了,我洗干净再还给你。” “什么时候?” “你是大忙人,时间你定。” 会后风云人物们都有各自的专车接送,贺兰没有这方面的准备,于是悄悄从人群中溜出去,打一辆出租车直奔汽车站。 司机师傅估计是电视剧看多了,看她一身隆重打扮还以为她是哪个剧组的演员,一路上不停跟她套近乎,又是打听刘晓庆又是询问杨钰莹,末了还问她认不认识郭富城。 到了汽车站更是一路被人从售票大厅看到上车,好不容易落座喘口气的工夫,后座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小女孩满眼星星递过来纸和笔,问贺兰能不能给签个名。 车到卫宁贺兰一跃而下,上了出租车她立刻装哑巴,手写二院两个字给司机指路,总算得了一路消停。 谢益清今天出院,也不知道走了没有,贺兰惦记了一天。进病房一看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秦家明背着行李包,蒋梅提着生活用品,簇拥着谢益清正要出门。 “去哪儿啊?定了没有?”贺兰甩着手问。 都知道谢益清以单位为家,过年都在办事处里窝着,蒋梅心里不落忍,便想着让他出院后到陈庄村住一段日子,一来好好过一个像样点的年,二来也方便给他补一补身体。 可是谢益清不愿意,一口一个太麻烦了,坚持要回自己家。蒋梅和秦家明两个人磨了他好些天,愣是没能让他回心转意。 “回我自己家。”谢益清云淡风轻地说,“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一个人可以,没问题。” 蒋梅和秦家明同时给贺兰使眼色,让她来跟犟种对话。 没想到贺兰答应得那叫一个干脆,“行,那就送佛送到西,我们把你送到家就走。” 四个人打车直奔黄鹂胡同,下了车谢益清就要撵人:“师傅先别走,我把东西拿下来你直接送他们三个去相州,车费我给你。” 贺兰没搭理他,叫上蒋梅和秦家明一股脑都下了车,跟绑匪似的挟持着谢益清往柿子树底下的四合院走去。 到了门前谢益清又客气一次:“到家了,这回你们总该放心了吧?” 蒋梅长叹一口气,刚想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就听贺兰说道:“在医院伺候你十几天,都到你家门口了不请我们进去喝杯水是不是不太像话?” 谢益清拿她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在身上四处摸索钥匙,好不容易在行李里面找到了,谁知钥匙插进去门锁却怎么也打不开。 谢益清弯腰观察好一会儿,说道:“可能让谁家孩子用胶水给堵了,我去找个锁匠。” 贺兰一把将他扯回来,说道:“天都快黑了,谁家锁匠小年儿还等着为你服务?” 蒋梅趁机再次游说道:“这关门落锁的家里肯定没人,进去也是就你自己,何苦呢?就跟我们走吧。” 谢益清不接话,目光游移片刻忽然说道:“对了,砂锅居肯定开着门,古爷爷会开锁,我去找他帮忙。”说完他拔腿就要走。 这回叹气的人轮到贺兰,她奔波一天辗转两个城市累得要死,抓着谢益清的手腕有气无力地问:“反正你的意思是今天就必须进这个门,回这个家,对吧?” 谢益清面上有些不自在,说道:“在医院已经麻烦你们十几天了,今天是小年,总不好再麻烦你们。” 人贵有自知之明,再怎样贪婪也没有用,不属于他的依旧不会属于他,继续沉溺下去只会给别人徒增烦恼,谢益清早早便决定出院的这一天就是他清醒的日子,所以他格外坚持。 “你就回答我是还是不是,别扯那些没用的。”疲累让贺兰的语气不是十分友善。 谢益清沉默片刻,轻声回了一个是字。 “行,知道了,闪开吧。”贺兰一把将谢益清搡开,端端正正站在黄铜门锁前面,从手包里摸出一把外形跟谢益清手里那把钥匙极为相似的钥匙,咔嚓一下送入锁眼。 左拧一下右拧一下,刚刚谢益清怎么也没能打开的锁头就这样被贺兰轻轻松松打开了。 随手推开两扇木门,贺兰旁若无人地走进院子里,吩咐秦家明去放行李,叫蒋梅去点灯,转身时才发现三个人无一例外都站在门外,睁着三双无辜的眼睛一头雾水地望着她。 “哦,忘了跟你们说,这院子我买下来了。”话毕贺兰跳过秦家明和蒋梅,对谢益清说道:“别站着了,进来吧,大外甥。” 第74章 腊月二十四 秦家明跟一阵风似的,在院子里从东刮到西,又从南刮到北,嘴里呜嗷喊叫着兴奋得不得了。 蒋梅则有些束手束脚,走到哪里都是一副想摸又不敢摸的模样,再三跟贺兰确认这房子她是不是真的买下来了。 谢益清手中拿着贺兰和金香玉昨天刚刚签订的购房协议,目光的焦点落在关于他的补充条款那一项无论如何也移不开。 认识这么久以来,贺兰还是第一次在谢益清脸上看见除了不以为然之外的第二种表情。似乎有些茫然,又有些不知所措。 “别怪我没有事先通知你,我也是昨天跟香玉姐见面的时候才知道你是她儿子。”贺兰扭过头去,不忍再看谢益清的表情,转移话题道:“昨天她带我来验房,不小心把钥匙拧断了就干脆换了一把新锁,哪知道你跟头犟驴似的,非得回这里不可。” 其实昨天她不仅来验了房,还和金香玉在这里住了一夜。夜里睡不着,金香玉如数家珍般将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讲给贺兰听。 比如那间美式田园风格的厨房出自她的手笔,之所以改建单纯是当初觉得好看,家里没有人会下厨,所以建好后就一直放在那里,从来没开过火。 墙角那颗果树是谢益清亲手栽下的,不知道什么品种。 “你知道你种的那棵是樱桃树吗?”贺兰不在乎谢益清的答案,自顾自往下说:“樱桃好吃树难栽的那个樱桃,这种果树喜阳耗氧,你偏偏把它栽到墙角,一年难得晒几回日头,土质还硬,它长不好的。” “老话讲人挪活树挪死,其实也并不全对。人往外走肯定是外面的生活对她来说更好。树也一样,你把它种在不合适的地方,再怎么精心侍弄它也不会结果的,跟它耗着没用,不如干脆挪到适合它的土壤里去。” “这样你开心,她也高兴。”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折纸的声音,紧接着谢益清云淡风轻地说:“以前看别人在墙根下栽过一棵樱桃树,我就学着种下了。一直以来都是别人怎么种我就跟着怎么种,还以为它不结果是因为时间太短的缘故,从来没有想过是因为地方不合适。” “现在你知道了,要不要给它换个地方?我们老家那里老话讲樱桃树娇贵,认人不认水,移栽的话也要你自己亲自动手,否则它要闹脾气的。” “你是房主,听你的安排。” “那就等梅姨挑个适合破土的黄道吉日,你把树移到院里的花圃去吧。”贺兰轻松下了决定。 家门口就有菜市场,正是热闹的时候,蒋梅拉着贺兰大采购,回到家娘俩搭手在厨房里开了火。 蒋梅一脸纳闷地问贺兰:“你不是说小谢和他妈妈平常都不在这里住吗?怎么里里外外收拾得这么干净,不像是常年没人住的样子。” 贺兰心说那是当然了,昨天她和金香玉找人从里到外将房子打扫一遍,除了谢益清那间西厢房没有动过以外,其他地方可以说是一尘不染。 当时她想的是金香玉出国在即,对老房子又有感情,让她看一看窗明几净的四合院就当给她留个念想。谁能想到转天就被谢益清这头犟驴裹挟直接住了进来呢,也算歪打正着吧。 晚餐是简单却丰盛的四菜一汤,席间最开心的就属秦家明。小孩子没心没肺,全副心思都放在新家上面。他被上回的绑架案吓坏了,到现在还不敢一个人在学苑小区的房子里待,有了新家他自然高兴。 蒋梅考虑的比较多,四合院里没有火炕,她怕贺兰睡不惯架子床。陈庄村的家里还养着鸡鸭,虽然拜托了后院邻居帮忙喂养,那也不能一直麻烦人家,早晚是要回去的,何况她还要在厂里上班。 贺兰听她讲这些琐事,桩桩件件一项项为她指点迷津。 “快过年了我不准备大兴土木,等开春再砌炕也来得及。鸡鸭你愿意养就都留着,懒得管就全杀掉送礼,自己家留几只够吃就行,过年咱们还回村里过。” 蒋梅看一眼谢益清,问道:“那小谢呢?” “当然跟着他阿姨我一起了。”贺兰抬手拿自己的饮料杯去碰谢益清的,大言不惭道:“我跟你妈是义结金兰的姐妹,按辈分你得管我叫阿姨。她把你交给我照顾,白纸黑字上写的明明白白,你不会不认账吧?” 冬瓜丸子汤是贺兰做的,谢益清一勺接一勺喝起来没完,抽空回复两个字:“不会。” 贺兰这时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第二天一早贺兰接到一个传呼留言就风风火火先回厂里去了,留其余三人在四合院里慢慢收拾。 昨天厂里发分红,贺兰虽然不在,但坐镇的人却不减反增。 陈进峰说:“乡里那些人你都认识,招商引资办的王主任你听说过吗?一群人陪着那个鼎誉国际的外资代表一起来的,把县里数得上的企业都参观了一遍,围前围后殷勤得不得了。” “又是现场拍照又是参观车间,还想要咱们的进销存记录,我没给,刘书记怪我不识抬举。” 贺兰把关注重点放在招商引资办五个字上面,问道:“刘书记怎么说的?” “说是省里好不容易请来的大佛,上咱们这穷乡僻壤考察是咱们的荣幸,一般人想求还求不到。” 看来这个一般人应该就是刘书记的好侄子刘志国了。 “就只是考察,没说别的?”别怪她多疑,外资代表既然来了就必定是有所图谋。 “昨天什么都没说,今天一早乡里来电话把厂长和村支书都叫过去了,要不我怎么着急叫你回来呢。” 贺兰直觉不是什么好事,但一想到已经来到年根儿了,再坏应该也坏不到哪儿去。她在办公室里坐等村长回来,一等就是大半天,直到谢益清三人已经到家了村长才姗姗来迟。 一身寒气的村长进门先灌下一杯茶水解渴,随后告知贺兰一个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 “乡里的意思,想让咱们厂和刘志国的海鑫公司合并到一起。” 第75章 腊月二十六 “怎么个合并法?刘书记该不会想让他侄子来咱们这儿当厂长吧?” “乡里的意思是合二为一,咱们厂是一厂,海鑫是二厂,这样一来咱们厂不用因为规模扩大再新建厂房,能省下大笔费用;海鑫也不用苟延残喘,有了订单他们也能活下去。” 光明食品厂成立四年以来只扩建过一次,就是那次为了把薯片生产线跟辣条生产线分割开来,单独建了一个薯片生产车间。那已经是将近两年前的事了,今年年中的时候财务科盘点,贺兰对账上的盈余心里大概有了数,便跟村长建议是时候再进行一次扩建了。 这次她盯上的是厂子南侧的大片耕地,想要趁相关耕地保障政策还没有出台之前先把那块地皮拿到手里。 发展可以慢慢来,地皮却是迫在眉睫,已经1997年了,年中左右卫宁就要成立直辖市,而陈庄村早晚会被划拨到直辖市范围内,届时土地价格势必会水涨船高,到时再出手就晚了。 食品厂的发展速度飞快,村长对扩建自然没有异议,于是便将这个打算在村委会里提了提,之后贺兰亲自拟定了一个初步的土地征收计划,上报去了乡里。如果不出意外,乡里上报到县里,县里同意的话赶在开春之前食品厂就要跟村民协商征地价格了。 然而这中间不知道是哪个步骤出现了问题,计划报上去再没有得到回音。直到今天,乡里下达指示,希望光明食品厂和海鑫副食品公司进行合并,以达到合作共赢的目的。 贺兰想要的是土地,可不是合作共赢。何况乡里所谓的合并是真的合并吗?什么是合并?要么合二为一,要么并在一起。可是按照现在乡里的意见来看,他们明明是希望光明食品厂停下发展的脚步,将过剩的产能转移到海鑫公司去。 是,不管是乡里还是县里,哪里都有必须完成的经济指标,失业率等等各种红线勒在脖子上的滋味不好受,逼着各级领导必须想方设法为企业创收着想。 可这并不是他们要求光明食品厂以身饲虎的理由。 什么一厂二厂,连个分公司的名头都不愿意轻许,堂而皇之就敢妄想接下光明食品厂的产能。开玩笑,当她贺兰是傻子吗? 再说了,扩建厂房能花几个钱,再省又能省多少,跟厂外大片土地的价值比起来简直是九牛一毛。何况产能和业务一旦转移给海鑫,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基本上没有再收回来的可能。 限制他们厂发展,还想让他们厂当奶妈养活竞争对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贺兰怒极反笑,痛快吐出两个字:“做他娘的春秋大梦!”只要她在厂里一天,姓刘的就别痴心妄想攀上光明食品厂这棵高枝。 “你急什么,我已经跟乡里说了不可能。”村长慢条斯理从抽屉里拿出药片,就着茶水咽下去后说道:“一听就知道是乡里一拍脑袋做的决定,没往上报,我跟他们说要亲眼看到县里下的正式公文,他们就不敢跟我拍桌子了。” “还有人跟你拍桌子?!”贺兰和陈进峰异口同声问道。 “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坚决不同意合并,他们也拿我没办法。”村长老神在在道。 贺兰想到些什么,问道:“村支书不是也去了吗?他什么意见?” “你又斜着眼睛看人,把你那眼珠子摆正了。”村长这回教训贺兰教训得格外大声,“食品厂是咱们村的产业,村支书当然跟我统一战线,没有胳膊肘往外拐。” 贺兰为自己门缝里看人的行为反思一秒钟,随后不走心地夸了一句:“算他脑子清醒。” 因为村委会两位当家人的严词反对,乡里要求两家食品厂合并的事情便只好作罢,但明面上乡里给出的口径是因年节原因将进程暂缓、搁置。 贺兰总觉得这话里的意思是以后还有旧事重提的一天,心中难免气闷,踹一脚凳子问道:“就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 村长父子缄默不言,谁都知道办法当然有,但没那么容易。 食品厂之所以受乡里掣肘,根本原因在于它是一家由农村集体经济组织和个人共同出资成立的企业,法人代表是村委会。而不论是作为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的村委会,还是真正出资的农村集体经济组织,都是要受上级单位管辖的。 不想受制于人?可以,除非自立门户,否则只要贺兰还在光明食品厂一天,就永远做不到真正意义上的当家做主。 可是光明食品厂发展到现在,从一间摇摇欲坠的豆腐坊成长为在全省食品行业初露锋芒,谁不知道其中贺兰居功至伟?要她随便就放弃又谈何容易。 不能自立门户,那便只有一忍再忍了。贺兰劝自己,全当是为了钱。 这一次村委会和食品厂难得并肩作战,不论上面下来多少人做他们的思想工作,从村支书到贺兰都十分坚决不与海鑫公司合并。 为了这个目标,三人在酒桌上与上面来人推杯换盏,时常从天亮喝到天黑。但即便喝到头重脚轻找不到方向,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松口。 那几天秦家明形容贺兰:“漱口水喷到鸡身上鸡走路都得晃荡。” 好不容易来到腊月二十六,厂里终于放年假了,贺兰也终于得到了解脱。 天气晴得不像话,蒋梅将三个人都带出来买年货。东郊附近的集市上,她买了好大一包各色糖果,站在人堆里排队等待结账。 贺兰三人百无聊赖等在一旁,只见两个人哭丧着脸吵吵嚷嚷经过,侧耳细听原来是钱被偷了。姐弟俩不约而同将手探进口袋自查,秦家明的零花钱完好无损,贺兰……的口袋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一个洞,丢的只剩一枚一块钱硬币。 虽然没丢几块钱,但秦家明仍要对她落井下石:“这么大人了,还不如我呢。” 贺兰懒得跟他逞口舌之快,偷摸从衣服破洞里把一块钱硬币抛出去,状似惊喜的哎呀一声:“捡到一块钱!” 过一会儿再哎呀一声,“又捡一块钱。” 又隔一会儿:“哎呀怎么又来一块钱。” 直到她捡到第五个一块钱,秦家明终于忍不住发出质疑:“谁口袋漏了吧?” 谢益清在一旁从头看到尾,此刻再也忍不住,噗呲一下笑出声来。 帅哥一笑灿若朝阳,别说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了,就连贺兰都没忍住手抖了一下,刚到手的第五枚硬币直接便宜了路过的瞎眼乞丐。 不知是真瞎还是假瞎的乞丐随口便道:“谢谢好心人,好心人新年发大财,走大运!” 贺兰盯着他破碗里唯一的那枚一元硬币挪不动步,秦家明怕她当街丢人,便劝道:“姐,算了吧,反正你刚才已经捡到四块钱,回本了。” 一句回本了让裹在围巾里的谢益清笑到前仰后合,弥勒佛如果看到一定会发出“贝勒爷又笑了”的感叹。 贺兰觉得一块钱能让她这大外甥笑两次也算值了,她这个小姨总算没白当,因此才没找乞丐的麻烦。 第76章 腊月二十八 每到过年前几天贺兰家里送年礼的人就会络绎不绝。今年前来送礼的村民意外发现贺兰家里多了一个人,还是个帅哥,许多人都私下里跟蒋梅打听,是不是贺兰的好事将近了,就连陈雪华都忍不住这样问贺兰。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我朋友,家里人出国了只有他一个人留下来,我请他来一起过年而已。”贺兰解释道。 她被绑架的事一直隐瞒得滴水不漏,全村只有村长父子二人知道谢益清是她的救命恩人。倒不是有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内情,而是贺兰怕村民们多想。一旦有人意识到她的钱已经多到能吸引绑匪的地步,那么肯定会有人对年底分红的金额感到不满,认为钱都被她赚去了,却拿仨瓜俩枣来打发自己。 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 本来贺兰也想如实告诉陈雪华的,转念一想陈雪华如今已经是村支书的儿媳妇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跟她聊起了家常。 “这段时间我忙的脚打后脑勺,还没来得及问你,婚后生活怎么样?”贺兰看着陈雪华红扑扑的小脸,还有新烫的看上去有些显老气的碎卷发,觉得她过得应该不错。 怎料陈雪华的嘴角当时便落了下来,轻叹一口气道:“也就那样吧,连三天回门都不让。” 她的婚礼定在腊月二十,按理三天回门应该在小年那天,然而小年那天早上高远达的奶奶却以小年应该阖家团圆为由拒绝让小两口回门。 老太太原话讲的是:“你嫁进我们高家就是高家的人了,没有小年还要回娘家过的道理。” 这位老太太算是让贺兰开眼了,她问道:“高家难道是她说的算?你公公和男人怎么说?” “我公公说男主外女主内,家里的事都听老太太的,我家那个也一样。” “你婆婆呢?”贺兰感到奇怪,这老太太这么跋扈,陈雪华的婆婆就没什么说法? “我婆婆出了名的没脾气,跟泥捏的一样,全家最听话的就是她。”陈雪华深深叹了一口气。 跟高远达搞对象的时候许多人都曾艳羡地告诉她,她的未来婆婆是个顶顶好脾气的人,从来没见到她和别人红过脸,她嫁过去之后一定不用为婆媳关系感到为难。 谁知自己的婆婆虽然好说话,但婆婆上面还有一个婆婆,这位奶婆婆却是难说话到一个顶俩。小到孙媳妇烫什么发型,大到新婚当天穿什么礼服,桩桩件件都必须要顺她这位奶婆婆的心意。否则老太太大马金刀盘腿往床上一坐,抄起鸡毛掸子就要对她男人上家法,理由是媳妇不听话肯定是男人治家不严,该打。 看起来对新媳妇不打不骂,只往自己家人身上找原因,实际上却是杀鸡给猴看。就算陈雪华管不住嘴说出去外人也不会觉得高家有哪里不对,反倒觉得陈雪华身在福中不知福。 新婚小两口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陈雪华哪里舍得她男人因为她挨打,所以只好一切都按老太太的心意来。 就像今天她来送年礼,拿的礼品每一样必须老太太亲自过目,包括进门后说的吉祥话也必须按她说的来。要不是高远达临时有事被朋友叫走了,陈雪华哪里有机会留下来单独跟贺兰说体己话。老太太交代她,新婚燕尔夫妻俩必须得同进同出。 贺兰心说怪不得高远达临走时对陈雪华说让她回娘家等呢,原来还有这回事。 “不止这些,你不知道,那老太太,心都偏到太平洋去了。”陈雪华面带气愤,又有些羞耻地说:“家里总共五口人,又不是吃不起饭的人家,她却连一口肉都要计较。饭桌上但凡带荤腥的菜肯定放在她儿孙面前,我和我婆婆筷子只要一往荤菜那边伸她就盯着,看见夹的是肉她当场就甩脸子,夹菜也不行,夹的多了也甩脸子,逼着我们婆媳只能吃咸菜下饭。” 新婚刚刚一个礼拜,陈雪华却过上了前二十年都没能过过的艰苦生活。肚里的油水一天比一天少,逼得她现在都学会偷吃了。 “前两天我跟我婆婆回她娘家做客,紧赶慢赶晚饭时间回到家,结果一进家门发现人家娘仨坐在一起吃牛肉饺子,纯肉馅的。老太太看见我们回来说啥你都猜不到,人家说以为我们今天不回来了,没做我们的饭,让我们去厨房随便吃点啥对付一口。” 三个人吃六大盘饺子,愣是说没有婆媳俩的份。陈雪华的婆婆倒是没说什么,听话的热了些剩菜剩饭跟陈雪华一起吃了。 结果第二天早上陈雪华却发现老太太养的猫碗里放着两个饺子皮。猫都能吃牛肉,两个嫁进门的女人却不能,陈雪华的脾气再也压不住,背地里把高远达好一顿埋怨。 高远达认错态度还是良好的,又是塞钱又是承诺带陈雪华出去逛街之类,好不容易才把陈雪华哄住。 不过高远达怎么也想不到,陈雪华看上去像是被他哄住了,实际上见到小姐妹贺兰还是忍不住大倒苦水。 对此贺兰实在无话可说。她能说什么呢?当初她建议陈雪华跟陈进峰搞对象,陈雪华不听,最后还是选了高远达,现在才知道日子不好过,晚了。 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难受也是她自己选的。依贺兰看,陈雪华要想日子好过除非老太太驾鹤西去,或者她跟高远达离婚,然而眼下不论哪个都不现实。 老太太才六十多岁,身体硬朗吃嘛嘛香,整天红光满面的,不像要死的样儿。离婚就更不用提了,人家俩人新婚还不到十天,根本就不可能离。 贺兰只好像大多数人一样,劝陈雪华能忍则忍,实在不行不跟老太太在一个锅里搅马勺还不行么。 陈雪华再次叹气:“哪有那么容易,老高家三代单传,到我这辈是第四代,她怎么可能放过我。” 贺兰睁着大眼睛愣了愣,想到些什么,提醒她:“别管几代单传,现在计划生育抓得紧,你的肚子你自己得做主,别再让老太太替你操心。” 陈雪华嘴唇嗫喏几下,最终还是没能告诉贺兰她那个奶婆婆老早就发过话,要求她必须一举得男,如果怀的不是男胎那就直接堕掉,至于去哪里查性别不用她操心,她公公有的是门道。 这些话憋得她心里不舒服,总想要一吐为快,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贺兰时那些家长里短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唯独最后涉及到村支书的这部分,她生生在最后关头忍住了。 第77章 腊月二十九 1997年的农历新年注定不太平。 腊月二十九,钱丽云的丈夫找到厂子里,顺藤摸瓜找到贺兰,一张口就要贺兰为他做主。 当着这名中年男人的面,贺兰毫不避讳的将白眼翻上天:“大哥,兄台,我们这是村办企业,不是你们国营厂,什么闲事儿都管,钱丽云要跟你离婚又不是嫁给我,你找我有什么用?你去找她去啊。” 中年男人不答应,“要不是你把她派去东北,她怎么可能要跟我离婚?还不是你造的孽!” 虽然贺兰不想承认,但事实的确如此,钱丽云的婚变跟她的工作安排多多少少是有那么一点关系。 去年钱丽云一个人带了两个业务员去东北开拓业务,去之前还有些心中惴惴,哪知道落地之后却如鱼得水。不仅将业务开展得有声有色,她本人还特别适应当地的风土人情,很快就广结关系网,在东三省彻底扎下根来。 用她本人的话来说就是:“我上辈子肯定是个东北人,这辈子才找到自己真正的家乡。” 钱丽云是个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性格,贺兰太知道这种性格在东北地区有多么吃香了,因此钱丽云在东北的业务开展得格外出色她并不感到意外。但她万万想不到钱丽云不仅在那里开拓出了广阔的市场,还能开发出一段婚外情。 对方是省会城市做副食品批发的批发商,半个批发市场都是人家的门面。钱丽云在跑业务的过程中多次与对方接触,天长日久相处下来对方逐渐将她放在了心上。 中年男女的感情碰撞犹如老房子着火,一发而不可收拾。男人的表白令钱丽云始料未及,即便她清楚告诉对方自己已婚的身份,对方依旧穷追不舍,明确表示愿意等她离婚,多久都愿意等。 钱丽云那岌岌可危的“妇道”促使她第一时间就将实情告知贺兰。贺兰明面上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并对她的这段尚未成型的婚外情十分不看好,但私底下其实她非常能够理解钱丽云。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人心也不是一天凉的。当初钱丽云下岗待业的时候在婆家不受待见,连吃口饱饭都得看人脸色,照顾继子再如何细心也会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想跟丈夫生个自己的孩子丈夫也不同意,理由是她不赚钱,丈夫一个人的工资养不起第二个孩子。 要不是钱丽云内心坚强拼命自寻出路,现在的她说不定就是个一辈子抬不起头的老妈子,全家的免费保姆。 自从做了食品厂的业务员,她手里有钱了,脸上也有光了,婆家上下也不敢不拿正眼看她了,反过来轮到丈夫对她温存小意,想跟她生个孩子,还说女儿最好。 记得当初钱丽云满脸刻薄对贺兰说:“想跟我生孩子,还指定要生个女儿,呸!他也配。” 她心里清楚得很,丈夫之所以改口要生孩子,一来是看她赚得多能养得起家,二来是继子马上要上高中,家中老人身体又急需人贴身照顾,所以才想让钱丽云留在家里照顾一家老小,生孩子不过是顺便,是不是真想生还不一定。 可是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当初下岗待业时不得不伏低做小的家庭妇女了,一旦跳出家庭的樊笼,见识到了更加广阔的天地,不需别人提醒,钱丽云自己都埋怨自己当初的心盲眼瞎,居然会以为孩子才是她立身的根本。 尤其在见证了赵培红为了孩子不惜牺牲事业,守在相州这犄角旮旯拿死工资的做法后,越发坚定了她不生孩子的决心。 她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因为孩子放弃来之不易的事业,重新做回那个看人脸色过活的家庭妇女,死都不要。 钱丽云的爱人发现她的思想转变后并没有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而是选择在腊月二十七岳父六十大寿当天,当着两方家族几十口人的面对钱丽云进行讨伐。 在他口中钱丽云是个不顾家的女人,一心只想往外面跑,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吸引力那么大,让她宁愿抛夫弃子也要常年流连在外。 钱丽云赚钱交家用月月不落他是一句都不提,钱丽云一年到头回家几次、哪一次没有为他洗手作羹汤他却记得明明白白。 末了还要再将一军:“谁家媳妇跟她一样成天不着家,想要个孩子都不行。你们不知道多少人劝我离了再找一个能生的,我没同意,可她要是还坚持干她那个破业务员,那我实在没办法,只能跟她离了。” 因为娘家不富裕,钱丽云向来被她这个二婚的丈夫瞧不起,所以她丈夫对岳家的家风也不甚了解。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番稳操胜券又大义凛然的话说下来,不仅没有让岳家众人羞愧难当,反倒激起岳家几乎所有人的愤慨。 钱丽云在家中排行老大,从小家里条件就不好,为了照顾弟弟妹妹,她算是把一颗心都操碎了,就连第一次婚姻都是她考虑再三后认为对弟妹的前途有益才同意嫁的。虽然后来婚姻没能圆满,但弟妹们都得到了应有的好处,所以她并不觉得自己吃亏。弟妹们也都感念她的付出,将她这位长姐跟父母的地位画等号。 面对将自己大姐贬低得一文不值甚至有泼脏水嫌疑的姐夫,钱丽云的弟妹没有一个人给他留脸面,当场群起而攻之。要不是看在亲家也在场的份上,双方怕不是得来一场火拼。 那一刻钱丽云的心凉了个彻彻底底。她原本以为告别了各取所需的头婚,二婚挑一个自己喜欢的总该能够白头偕老,然而偏偏事与愿违,这回轮到别人来算计她了。 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离婚,经此一事她彻底看开了,娘家人都站在她这边她还有什么好怕的,离!必须离! 这下轮到钱丽云的丈夫傻眼了,没想到他的一番讨伐不仅没能让岳家跟他一起同仇敌忾,反倒助长了钱丽云的嚣张气焰,当着双方家长的面就敢大张旗鼓地提离婚。 有些男人是这样的,仿佛永远长不大,家里搞不定的事情找父母,外面搞不定的事情找领导。钱丽云的丈夫见离婚这件事家里摆不平,便将症结所在都归结到了食品厂头上。 他想当然的认为若不是食品厂安排钱丽云出差,钱丽云怎么会不愿意留在家里生孩子?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找到了食品厂这里,并点名要贺兰给他主持公道。 本来贺兰就在为厂子合并的事闹心,钱丽云的爱人找上门来胡搅蛮缠她哪有心思好说好招待。随手抄起一把剪刀扬言要给钱丽云的爱人剪脐带,贺兰把他这个中年男人追得满村子疯跑,鞋都跑丢一只。 于是整个春节期间,陈庄村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事就是贺兰化身接生婆,当街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接生。 第78章 除夕 大年三十早上,谢益清和秦家明正在往窗玻璃上贴窗花。一张窗花揭开后发现跟另外一张连在一起,谢益清刚想下去找剪刀,这时贺兰提着把剪刀从屋外走进来。 就跟犯病一样,谢益清现在一见到剪刀就会联想到昨天贺兰气势汹汹将钱丽云爱人追丢鞋子的场景,怕自己憋不住笑,他急忙扭过头去看向窗外。 脖子都憋红了,从后面看得一清二楚,贺兰哪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一边脱鞋上炕一边调侃道:“大外甥,你想笑就笑吧,今天是年三十儿,你干啥小姨都不怪你。” 谢益清还没说话,秦家明却当真了,跳出来问:“真的吗姐?那我晚上能把那盘万紫千红放了吗?” 万紫千红是贺兰买的一盘烟花,不是窜天猴也不是满天星,是正正经经升上天后能炸开千条万绪的大号烟花,她留着准备厂子开工的时候放来去霉运、争彩头的,怎么能让秦家明今晚就放。 “真的,前提是让你妈也便宜卖我一套四合院。”贺兰头不抬眼不睁,扬手推了秦家明一个跟头。 秦家明挪了挪屁股,“我都不知道我妈长啥样。” “想了?用不用我跟梅姨说一声,让她帮你问问你二叔二婶,看能不能找着。”贺兰作势要下地去找蒋梅。 秦家明急忙拉住他的胳膊,央求道:“哎呀我就这么随口一说,你别破坏我和咱妈的感情,她在外边炸丸子呢,一不小心再溅上油。” “知道就行,我来贴窗花,你去帮妈烧火。” 秦家明走进厨房去跟蒋梅说话,谢益清扭头压低声音对贺兰说道:“小孩子很容易因为身世而自卑,你这样说他不太好。” “你怪知道心疼人的。”贺兰不以为意,该干嘛干嘛,“你说的虽然对,但也得分人。家明不是那种敏感的孩子,再说他的身世全世界都知道,就是想躲都没处躲去。所以我一直告诉他不要逃避,有什么好躲的?爸妈什么样又不是他能选择的,摊上那样的父母不是他的错,没必要引以为耻。” “但如果有人当着他的面提起来那就是别人的不对了,百分百是想给他难堪。这个时候他如果抹不开反倒中了别人的圈套,正确做法应该是顺势而为,大大方方承认,顺便把别人没能说出口的自己说出来,让别人无话可说,他坦荡自然就显得别人虚伪。” “我和他聊天从来不避讳有的没的,我管这叫脱敏,相当于帮他演习,到时候他真遇到这种情况也能不当回事,该怎么办他心里自然有数。 原来伤心事也是可以对人言的,谢益清人生的前二十几年从来都不知道还可以这样。脱敏,就像将伤口上的结痂一遍遍揭下来,再让伤口自然愈合一样,过程一定是疼的,但疼着疼着自然也就习惯了。 谢益清忽然有点羡慕秦家明。 贺兰在旁等了好一会儿,谢益清依然在跟窗花翘起的一角做缠斗,丝毫没有敞开心扉的意思,于是她不得不主动。 “说实话你答应跟我回来我还挺意外的,你不用去你父亲那边过年吗?” “他……”谢益清停顿片刻,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有自己的家庭,我去不太合适。” 听他的意思罗英民那个畜生应该是三婚后有了新家庭,贺兰不由得有些纳闷:“你去不合适,那个飞龙食品厂总经理罗钊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吧?他呢?他也不去?” 谢益清像是对贺兰知道罗钊这个名字感到有些意外,却没有追问,回道:“我父亲的现任妻子是他小姨。” 这样就说得通了。怪不得罗英民将罗钊带在身边却将谢益清发配边疆,原来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人家都是一家人,只有谢益清这个连名带姓都改了的外人才是多余的。 贺兰有些后悔刨根问底了,大过年的没事找事给自己找一肚子气。随手拿起一块抹布擦窗台,她恨不得将全身的力气都用上,水磨石的窗台让她擦得咯吱作响。 谢益清没有察觉到贺兰侧脸的咬牙切齿,诚恳地对她说:“谢谢你邀请我一起过年。” 贺兰一阵泄力,砰砰在窗台上磕脑门,“兄台,我真的特别服你,你难道就没有一点负面情绪吗?” “什么?” “就……”贺兰瞄一眼谢益清英俊的侧脸,心里头一回产生了一丝不忍,“有家不能回,两边都是,你难道没有自己不好过也不想别人好过的念头?” 谢益清很认真的对贺兰摇头,继而笑了笑,说道:“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我不出现对任何一方来说都是一件轻松的事。” “你住在办事处是因为不想见香玉姐吗?” 很久,谢益清回道:“我以为这样是她想要的。” 其实不知道该如何相处的不是单单只有金香玉,谢益清同样不知道该如何与自己的母亲相处。 七岁之前的母亲只存在于他的记忆里,早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模糊,留下的只有一些吉光片羽。例如母亲站在樱桃树下摘红彤彤的果子喂他吃,下雪时母子两个在门口堆雪人,母亲将自己的围巾和他的帽子摘下来给雪人戴。 记忆里母亲的面容早已模糊不清,唯一还算清晰的只有她的笑容,那么明媚,那么张扬,以至于谢益清后来一度无法接受金香玉疯癫的事实。 那些年金香玉每次见到他病情就会越发严重,外公外婆只好让他们母子分开居住,谢益清每每只能通过偷窥来观察自己的母亲。 直到外婆去世那年,金香玉忽然病愈,谢益清才第一次堂堂正正站到母亲面前。然而那时他们母子之间除了陌生再无其他,面对面时甚至连陌生人都不如。 面对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母亲,谢益清害怕自己的出现会再次令她病情复发,于是便极少出现在她的面前,变相的顺应了金香玉刻意疏远他的心意。 直到金香玉将四合院卖给贺兰。看到购房协议谢益清才恍然发觉,原来金香玉心里还是有他这个儿子的,否则以她洒脱随性的性格,应该不会在购房协议中添上关于他的那项无关紧要的条款。 “这样就足够让你开心了吗?” “是,还有一点惋惜吧,毕竟母子一场,生分到这个地步,外公外婆在天有灵想必会非常难过。” 恐怕不仅仅只是难过吧?贺兰想,如果金香玉的父母死后会自然而然得知事情的全部真相,怕是会放弃转世投胎,日日守在罗英民身边盼他不得好死。 想到这里贺兰忽然有些理解金香玉怀揣真相却始终无法诉诸于口的无奈了。父亲在世时碍于长辈的身体原因不能说,父亲过世后她与谢益清的关系已经疏远到如同陌生人一样,说与不说也就无所谓了,反正没有人在乎。 只能感慨一句造化弄人。 第79章 正月初一 正月初一,整个陈庄村需要贺兰亲自去拜年的也就只有村长一个了。 她特意挑了稍晚一些的时间过去,为的就是不想跟拜年的大部队撞上,虚情假意应付起来没完。没想到去的晚了也没能躲过,大部队虽然走了,村支书却单独留了下来。 像是恭候已久一样,村支书一见贺兰便笑着说:“我就知道在这儿能等到你。” 年前贺兰与他并肩作战一阵子,多少发展出了一些革命情谊,因此她带着几分真心对村支书说了几句吉祥话,随后不见外地抓起一把瓜子,边吃边问:“您找我有好事?” “不算好事,也不算坏事,咱们大家互相之间通个气。”村支书不扯大道理的时候还是很人模人样的,“二十九那天我去乡长那儿走了一趟,听到一个新消息。” 原来乡里之所以想让光明厂和海鑫公司合并,最主要的原因是去年县里下达了指示,要求各地今年务必要在招商引资方面做出成果来。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整个乡十几个村子没有一棵梧桐树,哪能引来金凤凰。乡里各位领导本来认为招商引资这四个字跟他们无缘,没料到鼎誉国际忽然派人到相州县来考察投资环境。 鼎誉国际是一家有六十多年历史的美国企业,膨化食品是其主要盈利项目。旗下拥有众多在国际上十分畅销的膨化食品品牌,例如在美国本土称霸一方的**牌爆米花,还有一款贺兰耳熟能详的、目前仅仅只在欧洲声名鹊起、后来却几乎占领国内薯片行业大半壁江山的**牌薯片。 这次来华考察,鼎誉国际正是看准了国内膨化食品的大片空白市场,打算趁着招商引资的便利条件投资建厂。 一听到膨化食品四个字,乡里立刻就有高人突发奇想,乡里有现成的食品厂,如果能吸引鼎誉国际来一个中外合资,这政绩不说在全县,就是在全省乃至全国也是大功一件。 唯一令他们感到担心的就是光明食品厂规模不够大,怕人家鼎誉国际瞧不上。不过没关系,乡里不是还有另外一家食品企业么,两家合二为一总该拿得出手了。 领导们纵观全局,满以为这样“为国争光”的幸事不论是光明还是海鑫都没有理由拒绝,于是便先斩后奏将鼎誉国际的外资代表请来参观考察,事后才想起来通知两家企业即将合并的事。 贺兰嘴角翘起一抹讥讽的笑,对“事后才想起来”这种说辞佩服得简直五体投地。好比一个扫大街的把城门楼子卖了,拆除通知都贴出来了老百姓才知道还有这回事。 “隔着锅台就想上炕,咱们乡里各位领导这两条腿的跨度是不是也太大了点,就不怕扯着蛋?” 村长对贺兰的粗鲁言语表示不满,吹胡子瞪了她一眼。村支书只做没听见,皱着眉头说道:“人家是领导,咱是村办集体企业,硬要说起来人家真就有权利管咱,没地儿说理去。” “权利归权利,再怎么管也得师出有名,我就不信了,牛不喝水还能强摁头?”贺兰心里十分不以为意。 乡里来硬的无非就是借权利之便给食品厂使些绊子,例如搁置他们的征地计划,对食品厂的贷款申请一延再延,这些招数在贺兰看来没有太大的杀伤力。 光明食品厂早已过了蹒跚学步的阶段,现在正大步流星向前冲,区区一届乡领导班子能创造出多大的阻碍,大不了出了问题她去县里寻找解决办法。县里不行那就再等一等,再过几个月陈庄村就会划分到卫宁市地界,到时候她去卫宁找门路更加便利。 大城市领导的眼光和格局一定是穷乡僻壤的土皇帝们所无法比拟的,贺兰有理由相信即便光明食品厂在陈庄村举步维艰,但在卫宁一定会大展宏图。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有些激动,心中第一次由衷的期盼卫宁建立直辖市的消息早日落实。 村支书当然不知道她的真实想法,还在一味发愁,“年前说好了,初四就要开会商议合并的事,到时候不知道会不会问咱们的意见。” 贺兰嘴皮子一掀,说道:“初四我跟你去,我是副厂长,又是合伙人,有些话您作为村支书不好说,我说再合适不过。” 村支书有些怕粘包,偷摸去看村长。村长摩挲油光锃亮的烟袋锅沉思许久,一拍大腿说道:“咱们三个都去,不管什么决定咱当场就能拍板,也让上面看看咱的决心。” 决定了初四的大事,村支书便告辞走了。贺兰也想走,却被村长给留了下来。 “这场仗不好打啊,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村长患病后便戒了烟,嘴巴虽然控制住了,但心瘾一直还在,经常下意识去摩挲他那只黄铜烟袋锅,“万一胳膊没拧过大腿,你想没想过接下来怎么办?” “想过,怎么没想过。”贺兰抬头望向窗外,嘴角挂起一抹自嘲,“大不了厂子换个人掌舵呗。” 食品厂是村集体出资建立的,法人代表是村委会。她这个副厂长说的好听是合伙人,说不好听的,那纸合作协议的甲乙双方是她和村长,可不是她和村委会或者陈庄村全体村民,乡里认还是不认端看脸皮厚不厚。 而以她两辈子的经验加起来看,紧要关头人往往不需要脸皮,所以她早就做好了被扫地出门的打算。 “我就不劝你往好处想了。”村长咳嗽两声,缓和一下呼吸后郑重说道:“要是真的有这么一天,你该走就走吧,想干什么就去干,别有顾虑。” 贺兰十分平静,还有心情开村长的玩笑,“您老就不怕我走以后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这几年你对得起咱们陈庄村,我心里清楚就算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肯定也是咱们村先做了对不住你的事。”村长将冷冰冰的黄铜烟嘴塞进嘴里无意识地吸了两下,忽然笑了笑,“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嘛,我懂。” “不过有句倚老卖老的话我还是得说,有些人见识短没分寸,你轻易别跟他们计较,就当看在我的面子上,行不行?” 贺兰有些莫名其妙,“您老是不是有啥内幕消息没告诉我?” 村长摇头否认,一脸怅惘,没有告诉她昨晚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贺兰单枪匹马与所有人对战,形单影只,楚楚可怜。 第80章 正月初二 正月初二,贺兰前去工商局张局长家拜年。 她到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张局长家一个客人都没有,张局长的爱人和女儿正在厨房里忙碌,女婿和张局长在下象棋。 见来的是贺兰,张局长便朝厨房喊道:“小贺来了,再加两个菜。” 张局长爱人擦着手笑容满面从厨房里出来,牵起贺兰的手就念叨:“年前你给我买那件貂皮大衣又暖和款式又好看,老多人相中了,总有人问我从哪儿买的。” 贺兰一惊一乍,“您没答应帮忙买吧?实话跟您说那是我们厂东北的业务员在边境地区买的,老毛子的货,要想买可没那么容易,得凭运气。” “我就说吧,小贺手里就没有便宜货。”张局长笑呵呵使小卒子过河,老神在在道:“下回可不能再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了,让人看见不好。” “什么好不好的,再说那东西也没贵重到哪儿去,我们业务员说她拿两箱辣条换的,主要是这个运气不好碰,不是天天有。您要相中的是咱国内的货怎么都好说,东北有的是,随便买,也不贵。” “这是原则问题,不行就是不行。”张局长趸眉不赞成道。 贺兰当着张局长爱人的面朝他翻白眼,逗得张局长爱人禁不住拍她的后背,“不说了,你先坐,咱们马上就开饭。” 贺兰将外套挂好,跟翁婿俩闲聊几句,起身来到厨房。 张局长的女儿在卫宁一所高中教书,丈夫也是同校的老师,夫妻俩有个读小学的女儿,今年夏天就要升初中了。 贺兰记得听张局长爱人提起过,女儿和女婿的工龄还不够,满打满算今年才够资格分单位福利房,谁知道赶上去年什么都改革,生生把学校福利房也给革没了,小两口有个窝的梦想彻底破灭。 去年贺兰在卫宁偶遇张局长爱人时,她正陪着女儿看房,准备首付一套小两居学区房,方便孩子入学重点初中,也不知道买到没有。 “没有,地段好的买不起,买得起的又不是好学区,一来二去没有相中的就耽搁下来了。”张局长女儿文质彬彬说道。 贺兰跟女儿讲究人家爸的不是,“这外公怎么当的,也不说出把力?” 母女两个一起摇头,张局长爱人玩笑道:“死脑筋一个,他那口条可值钱了,轻易不肯张嘴。” “他不张嘴怪他,您得心疼外孙女啊。” “我怎么不心疼?我那点工资全都贴补给他们小两口了,这还不够呢。” “早说啊,我这有便宜的。”贺兰双手放在张局长爱人的肩膀上,“学苑小区,师大附中学区房。” 张局长女儿没有母亲稳重,惊喜之下不小心将锅铲碰掉在地上,立刻引来张局长扬声询问。 “没啥事儿,您接着下您的象棋。”扭回头贺兰平静地继续说下去,“八十平三室一厅的新房,去年五万块买的,便宜一半卖给你。” 张局长女儿惊愕当场,张局长的爱人眼疾手快将厨房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这……我不能,不能,我爸他……”张局长女儿下面的话淹没在母亲灼灼的目光当中。 “这房子房主是我弟弟,买家是你,跟张局长有什么关系?”贺兰轻描淡写地说:“我实话实说,这房子留在我手里看着闹心,你们不知道,去年冬天我们姐弟在那里被人绑架,要不是警察来得及时,重新投胎的我怕是都要过百天了。” 母女两个同时抬起惊讶的面孔,“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没出事儿就不值一提,咱还是说回这房子的事,我和我弟都对那房子有心理阴影,轻易不敢去住,刚好年前我在卫宁又买了一座四合院,所以这套房子我就想卖掉。”贺兰看看女儿再看看母亲,“帮帮忙吧婶子,就当帮我解决一块心病。” 张局长女儿将上下唇换着咬来咬去,神色间满是踟蹰。一再深呼吸后她实在不敢接受贺兰的这份好意,一咬牙忍痛便想拒绝。母亲却忽然一把将她推开,压低声音对贺兰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咱们都悄悄的。” “听您的。” 午饭开席,六个人吃饭张局长爱人愣是做了一桌十二个菜,凡是拿手的她全部端到贺兰面前,连外孙女都忽略了。 张局长没觉出哪里不对,吃饭间隙还不忘问一问贺兰工作方面的事。贺兰今天主要就是为工作上的事来的,于是顺水推舟将乡里要求两厂合并的事说了。 她一脸义愤填膺,“您说哪有这个道理?我们好好一个厂子不让发展,还让我们把业务分摊给别人,凭什么呀?” “做法的确欠妥。”张局长一锤定音,还不等贺兰附和他又说道:“但也可以理解。” “理解什么?把你的工资给别人你乐意?”张局长爱人夹一个鸡翅到贺兰碗里,反过来白眼张局长。 “不是一回事,不能这么说。合并重组是企业改革的必经之路,改革之后才更加有利于厂子发展。只有厂子的规模壮大了,外资才能看见你们,这对你们来说是好事。” 贺兰一愣,怎么也没想到张局长跟乡里居然穿的是同一条裤子。 “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一定要让外资看见?我们厂自己干的好好的,干嘛非得攀外资这个高枝儿呢?”贺兰向张局长袒露心中的费解。 “你应该知道国家一直在积极努力想要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吧?wto开出的入世条件里面就有关于外商投资的相关条款,现在人家外资来了我们当然要给对方创造便利条件,这样才能展现出我们的诚意。” “老话讲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外资有成熟的人才和技术,还有高效优良的生产线,来国内投资建厂是好事,既能促进经济增长又能增加就业机会,还能提高我们自己的技术水平。” “最重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是能够推动国内产业结构的优化和升级,发展高附加值产业,总不能还跟清朝一样靠卖茶叶和瓷器过日子吧?那还是社会主义国家吗?” 张局长一番尊尊教诲令贺兰愣了许久,久到她已经完全消化了对方的话,却始终没能想到任何一句能够与之对答的话来。 她悲哀的发现,原来在上位者眼里真的只有大局再无其他。更悲哀的是,从三十年后穿越而来的她知道,钢铁般的事实证明张局长的话没有错,一个字都没有错。 第81章 正月初三 正月初三是郭德宝出狱的日子,一大早陈进峰开着他三哥的面包车,载着蒋梅和贺兰娘俩直奔三里河监狱。 路上贺兰还在埋怨监狱不近人情:“非得咬死了初三不可,早两天放出来就不行?本来就冤枉,白在里边蹲了十年,还不能让人早两天出来好好过个年。” 郭德宝在服刑的第九年初终于因为表现良好得以提前释放。年前村长一得到监狱的通知便开始做准备,食品厂一直空着的门卫室洒扫一新,新家具新铺盖一应俱全,还效仿电视剧里的桥段找了一枝柏树枝嘱咐贺兰别忘了带上。 三个人在三里河监狱外面等了一上午,直等到蒋梅都学会打斗地主了监狱的小侧门才咣当一下打开,光着脑袋的郭德宝抓着为数不多的两件夏季衣裳从门里走了出来。 蒋梅立刻抖开早已准备好的军大衣迎上去将人裹紧,眼眶红红地说:“冻坏了吧?快上车。” “没事儿姨,我不冷,里边穿着年前你送来的新棉袄,可暖和了。”话毕一转头看见手拿柏树枝的贺兰,郭德宝顿时有些束手束脚,“妹子你也来了?” “我得来打你啊。”贺兰说着抬起树枝按照村长的吩咐将郭德宝上上下下拍打一遍,拍完随手一扔便往面包车走去,“冷死了快上车,村长在家等你吃团圆饭呢。” 郭德宝在车里如坐针毡,他入狱的时候相州县还没几条像样的马路,再出来时已经日月换新天,满大街跑着各色各样的机动车,看得他目不暇接。 进了陈庄村他的眼睛瞪得跟牛一样大,“这是咱们村?咱们村现在变得这么好了?!” 家家户户门前都是柏油马路,路两旁还有规整的排水沟,隔几十米就立着一根路灯杆,连电线杆都是水泥的。郭德宝记忆中的陈庄村遍地都是土房,红砖小平房寥寥无几,而如今的陈庄村入目便是高大的瓦房,新房比比皆是。 “这些都不算啥,贺兰跟我爸还说厂子再发展两年,争取在进入21世纪之前给每家每户都盖一栋三层小别墅,你肯定也有。”陈进峰激动地猛按喇叭,仿佛郭德宝的别墅近在眼前。 郭德宝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用力握紧,眼睛一眨不眨,他也能有小别墅,真的吗? “呃……这是我和村长的想法,暂时还没影儿呢,正在努力中。”贺兰转头伸手到驾驶位扇了陈进峰后脑勺一下,骂道:“牛皮让你吹得响当当,万一完不成咋办?” 陈进峰胸有成竹的嘴硬:“肯定能完成,你说出去的话就没有不算数的时候。” 面包车直接开进贺兰家院子,郭德宝一下车便看见瘦得形销骨立的村长站在房前,手里提着香烛黄纸,一副已经久等的模样。 郭德宝的眼泪当时就流了下来,噗通一声跪在村长身前磕了一个响头,“叔,我回来了。” 村长弯腰扶他起来:“回来就好,快起来,先去看看你爹娘。” 郭家二老的合葬坟就在院子南墙底下,蒋梅照顾得当,坟包一根杂草都没有,坟头上压着的黄纸都是崭新的。 郭德宝泣不成声,跪在坟前一边烧纸一边猛捶自己胸膛,像是要将十年间积攒的郁气一次性都抒发出来。围观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别过脸去,不忍细看。 接风宴蒋梅一早就在家里预备下了,菜色比除夕那天还要丰富。郭德宝从前玩得好的几个发小也被陈进峰请了过来,一桌子大男人说说笑笑,偶尔抹一把眼眶,颇有几分义气在里面。 在座的年纪最大的已经三十岁,孩子马上就要读小学,最小的也已经二十五,刚结婚一年媳妇已经怀孕。一桌子成家立业的,只有陈进峰和郭德宝两个光棍。 郭德宝事出有因,陈进峰才是里面真正的异类。不论是从人品还是能力来说他在村里都是一等一的人物,不知道多少姑娘一直盯着他,可他都二十七了愣是还不开窍,连个对象都没处过。 兄弟们纷纷取笑挖苦他,不知是谁半真半假地说出一句:“该不是眼光高,看上哪个了不得的人物了吧?” 没人接茬,但几个人的眼珠子滴溜溜专往门外方向转。贺兰这时一撩门帘送进来一碗糖水山楂给村长解腻,在座的几个大老爷们儿咳嗽的,低头四处踅摸的,夹菜放进酒杯里的,什么洋相都出尽了。 “背后讲究我呢?”贺兰叉腰从头到尾扫视一遍,直将几个大男人看得鸦雀无声,“都说啥了?让我也听听呗。” 谁也没长那个熊心豹子胆去捋她的虎须,大家伙纷纷讪笑着否认。 郭德宝不明就里,但他仗义,主动先开口道:“没说你,说我和进峰呢,老大不小该成家了。” 贺兰哪能看不出男人酒桌上那点事儿,心里明白却也懒得戳破,全当给郭德宝面子。顺着他的话说道:“也是,德宝哥你就不说了,以后日子长着呢,总有成家的那天,陈进峰才是最不争气的那个。”说完她还瞪陈进峰一眼。 陈进峰不忿:“总说我不争气,你又比我强到哪儿了?” 贺兰拿眼角余光看他,专治不服:“你多大我多大?你今年都二十七了吧?我才……”贺兰顿了顿,仔细回想自己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我才二十三!离国家法定结婚年龄还差几个月呢,你个大龄未婚男青年怎么好意思跟我比?!” 一句话不仅把陈进峰干熄火了,更惹得在座其他人议论纷纷:“真的?贺厂长你今年才二十三?不是说反了吧?” 贺兰心说实话讲出来怕吓死你们,掀起眼皮凉凉道:“怎么?我看起来就那么像三十二的?” “那哪能呢!” “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人人心里都清楚,贺兰在厂里积威甚重,基本上所有人都把她和村长画等号,不知不觉就将她的年龄往大了想。再加上她说话办事老道,哪像才二十三岁的人? 几个大男人嘴上虽然不说,但一想到贺兰才二十三岁就已经是副厂长了,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心里多少有些别扭。 有不服的意思,但又心知肚明以自己的能力暂时还无法挑战贺兰的脾气。 村长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提起酒杯暖场,“老话讲秤砣小压千斤,胡椒小辣人心,别看咱们贺兰年纪小,但她绝对是咱们厂的定海神针,没她的话哪能有咱们厂今天的排面,你们说是不是?” 几个大男人急忙就坡下驴,纷纷说是。 村长却将话头一转,拿起酒杯对贺兰说道:“你叫德宝一声哥,其他人都是德宝的兄弟,你也得叫哥,来,敬你各位哥哥一杯。” 贺兰本想玩笑着岔过去算了,除了应酬她还没主动敬过什么人酒呢。哪知当她抬头看向村长,却发现村长的眼神分外认真,大有贺兰不应他就一直端着那杯酒不放的意思。 虽然不明白村长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但出于百分百的信任,贺兰心甘情愿接过酒杯,绕着酒桌跟每个人都碰了杯,也如村长所愿叫了每个人一声哥。 一时间室内其乐融融,在座的所有人好似真的成了一家人一般。 第82章 你不该来 一桌子大男人回忆起往昔峥嵘岁月没完没了,村长略坐了坐便乏了,要先走,贺兰主动送他老人家回家。 路上村长跟贺兰闲聊:“听说你们家今年过年添人进口了?”快七十岁的小老头,八卦起来跟长舌妇一个表情,撅嘴斜眼睛看人。 贺兰憋不住笑,大方承认:“嗯,都好几天了您才知道啊?” “长得不错?今天怎么没见着?” “回家拜年,昨天就走了。岂止是长得不错,那是相当帅气,黎明您知道吗?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吹牛不打草稿,四大天王要是住你家里,那我就是玉皇大帝。” 贺兰笑得泪花都出来了,“您老还知道四大天王呢?” “我知道的可多了,我大孙女喜欢一个叫明朝的摇滚乐队,进峰喜欢的是香港出来的,叫什么不一样的乐队。”村长撇嘴,看似嫌弃,实则满是拳拳之心。 贺兰实在无法想象一脸憨厚的陈进峰唱摇滚时的情景,一边擦眼泪一边奉承:“真看不出来啊,原来陈进峰还是个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的选手。” 村长明显有听没有懂,只好将话题岔开,“你们俩谁也别说谁,二十好几了都不搞对象,你这好歹有个影儿了,他那榆木脑袋就是不开窍。” 怎么说也是自己精心培养的下一任搭档,贺兰不忍陈进峰一个人承受狂风暴雨,于是挺身而出:“别别别,我没比他好到哪儿去,我那也不是影儿,实话跟您说了吧,他是我一个姐妹儿的儿子,我姐妹儿出国了,托我照顾照顾她儿子,实际上黎明是我外甥。” 村长作势要拿烟袋锅打她,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一个两个都不争气,再不抓紧好的都让人挑走了,就剩你们两个光棍儿到时候哭都找不着调门儿。” 贺兰不躲不避,满嘴跑火车:“怕啥,大不了我们俩搭伙过日子呗。” 村长眼睛一亮:“你说真的?” “真的!到时候一人一副快板儿,凭我的口才唱数来宝绝对饿不死。” “谁家好人大过年的提要饭!”村长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气过之后又无奈,“唉,你说你,要模样有模样,要本事有本事,除了一张嘴得理不饶人以外也没啥旁的缺点,咋就找不着对象呢?” 贺兰对自己被看扁感到愤愤不平,“谁说我找不着对象?我那是不惜的找。陈雪华结婚的时候张局长不是提过一个工商联的秘书么,当时您不是也在场。” 村长恍然大悟:“张局长说真的?我还以为他为了给你解围随便胡诌的呢。” “人家不像您这么没谱,我跟那位江秘书都见过两次面了,昨天他还打传呼约我看电影呢。” “有就好,有就好,记得打扮漂漂亮亮的去电影院。”话毕村长转头认真打量贺兰半晌,眉头越皱越紧,“你这头发怎么越剪越短,就不能留长一点?” “麻烦,懒得天天打理。” 村长遗憾地啧啧有声,“你大娘那天还跟我说呢,她说你要是留起长头发来,肯定比她年轻的时候还俊俏。” 贺兰心花怒放地扯一扯发尾,“真的呀?早就听说我大娘年轻时候是十里八乡一枝花,我能跟她比?” “你把头发留起来不就知道了。”村长见贺兰看似有意立刻极力鼓动。 难得见小老头这么有兴致,贺兰特别乐意顺着他,“行,那就留。” 一进家门村长媳妇就闻到他身上有酒气,当着贺兰的面就给老头甩脸子:“脸色不太对,今天没少喝吧?” 贺兰一惊,急忙抬头去看村长的脸色,村长却摆摆手,“别听你大娘的,她诈你呢,我就抿了两口酒,也没啥不舒服的。” 村长媳妇帮他脱掉棉鞋,摸了摸他的脚底纳闷道:“没不舒服怎么脚底都是汗。” “贺兰家里热,外头天气又好,走了一路也没消汗,我又是汗脚。” 村长媳妇念念有词出去打洗脚水,村长瘪瘪嘴,老顽童一样给贺兰使了个不过如此的眼色,惹贺兰发笑。 后来,眼前的这一幕让贺兰耿耿于怀很多年。 如果她此时能够细心一些,一定会发现除了脚底,村长的脖颈处其实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如果她没有轻信村长的搪塞之词,坚持送他去医院检查,那么遗憾也许根本不会发生。 正月初四凌晨三点多钟,贺兰毫无征兆的从睡梦中醒过来,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气短。嗓子眼干渴难耐,她披衣起身去桌子上拿水喝。 抬眼望向窗外的时候她忽然怔了怔,眼睁睁看着与食品厂相邻的围墙上冒出两颗圆滚滚的头,紧接着两个人影翻身上墙,利落地跳进院子里。 天边一轮蛾眉月,小豆子在月亮底下朝来人殷勤地摇着尾巴。 是熟人。贺兰莫名心慌的厉害,用比来人还要快的速度冲到门口,猛地一把将房门推开。 郭德宝蓦地止步在门口,“妹子……” 村长的大孙子今年十六岁,不等郭德宝将话说完便带着哭腔说道:“姑,我爷吐血了!小叔叫我来找你。” 贺兰眼前一黑,死死抓住门把手才没有脱力跌倒,“人呢?现在在哪儿?” “去医院的路上,小叔临走叫我过来告诉你一声,他说你知道怎么办。” 贺兰用力深呼吸,强迫自己快速冷静下来。钱,对,把存折带上,还有什么?想不起来就算了,只要钱在身上什么都好说。 贺兰回屋穿好衣服,叫醒蒋梅交代一番,又嘱咐郭德宝一定要坚守岗位,随后坐上村长孙子的摩托车头也不回一路驶向医院。 县医院的抢救室前站满了陈家人,睫毛上挂着霜的贺兰一出现便惹得村长媳妇哭出声来,“丫头你咋来了?谁告诉你的?” 陈进峰愣怔片刻,拧着眉走过来,言简意赅地说:“你不该来。” 贺兰将眼睛从抢救室的红灯上拔下来,迟钝地望向陈进峰:“大夫怎么说?” “不知道是胃还是消化道出血,正在抢救。” “跟肺癌有关系吗?” “你先别管这些。”陈进峰看着她的眼睛沉声说道:“我通知你是让你心里有个准备,乡里只能靠你和村支书了。” “对,今天是初四,乡里该开会了。”贺兰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茫然,四顾一番后却说道:“这里的大夫能行吗?不行的话抓紧时间转去卫宁二院吧,那儿的大夫肯定更好一些。” 陈进峰喉头哽咽两下,抓起贺兰的胳膊便要下楼,“我送你回去。” 这时抢救室的灯忽然熄灭,门打开一个白大褂上沾满半身血的大夫快速走出来摘下口罩,“胃出血情况不太乐观,家属决定一下……” “转院!马上转去卫宁二院!”贺兰额角青筋毕露,手忙脚乱将存折塞进陈进峰手中,“你送村长去二院,我这就回家等着去开会。” 救护车闪着灯一路风驰电掣驶往卫宁方向,一直到再也看不见车尾灯,贺兰才转身走向来时路。 第83章 前功尽弃 从县医院到陈庄村,贺兰整整步行一个半小时,到家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蒋梅隔一会儿便要去大门口张望一番,好不容易看见贺兰的身影出现在街口,急忙跑上去迎她。 “怎么样?村长他……” “回家再说。” 徒步一个半小时,贺兰热出了一身汗,进门便先猛灌一大杯凉水解渴。 蒋梅和秦家明一脸担忧地等她开口说话,贺兰放下水杯长舒一口气,说道:“胃出血,已经转去卫宁二院了。” “不是癌症复发?” “不知道,县医院也不确定究竟是不是癌细胞转移导致的胃出血,只能等二院的检查结果。” 蒋梅手脚发软,靠坐在炕边时心里直发慌,“一定不是转移,村长那么好的人,老天爷会开眼的。” 贺兰比谁都希望苍天有眼,却又清楚不能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天意上面。 当着众人的面陈进峰什么都没说,只埋怨一句她不该去医院。其实未尽之意贺兰明白,他是提醒她别忘了重中之重,不能在紧要关头自乱阵脚。 一个半小时的路途足够贺兰将接下来的事情全部在脑海里排演一遍。 村长突发疾病的事一定不能让村支书知道。表面上看起来村支书在两家企业合并重组的事情上态度坚决地站在自己这一方,但凡事总有万一,贺兰没有把握他在得知村长重病入院后不会改弦易辙。保险起见,只好对他使一招瞒天过海。 而如果村长……会上乡里又一意孤行,那就不要怪她拼个鱼死网破。 蒋梅煮了一碗瘦肉粥给贺兰垫肚子,贺兰食不知味的全部吃下肚。看看时间即将早上八点钟,简单梳洗过后她从容不迫地走进村委会。 村支书刚到办公室,不知在跟什么人通电话,对贺兰点一点头示意她先坐。贺兰背着手在办公室里四处参观,随后闲极无聊般拿起一份相州时报打发时间。 一面报纸看完村支书刚好撂下电话,和颜悦色对贺兰说道:“我刚才还在想是先去接你还是先去接村长。” “不用去接村长了。”贺兰合上报纸放回报刊架,神色如常,“今天一早陈进峰给我打传呼,昨天郭德宝回来村长一高兴多喝了两杯,天刚亮肠胃炎就犯了,在医院挂水呢。老人家身体虚,大夫不敢下猛药,怕是得一上午才能挂完,乡里的会议只能我跟你去参加了。” 村支书怔了怔,随后点头道:“也行,乡里开会向来耗时间,本来我也怕他的身体扛不住。” 简单收拾了几份文件,村支书与贺兰走出村委会,由高远达开车载着二人去往乡政府。 到达目的地后村支书对高远达说:“你四爷爷病了,待会儿不忙你抽空去看一看,有什么事打贺厂长的传呼通知我们一声。” 贺兰心里一紧,面上却没有显露出任何异常。应该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陈进峰已经将自家人的嘴封的严严实实,就算高远达回村也应该探听不到什么消息。何况县里医院好多家,他应该不会像没头苍蝇一样去乱转。 村支书和贺兰一起在乡政府办公楼的二楼走廊里耐心等待。原定会议时间九点钟,九点半才陆陆续续来了许多熟面孔。见到贺兰那些熟面孔们明显不是十分热络,跟村支书倒还能客套几句片汤话。 进入会议室后贺兰十分识趣地挑了距离会议桌最远的椅子坐下,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会议桌四周的熟面孔们你看我我看你,在私底下互相心照不宣地使眼色,没人开口说话。 十点钟,会议室终于告别了冗长的无用话题,开始进入今天唯一也是最重要的议题:关于光明食品厂与海鑫副食品公司合并重组的相关事项。 贺兰打开随身带着的笔记本洗耳恭听。惯例是欲扬先抑,刘书记丝毫没有顾及自己侄子的脸面,当场将海鑫公司贬得一无是处。贺兰将笔尖悬停在笔记本上方八风不动,对海鑫的法人居然不是刘志国,而是乡政府所在地的村委会感到些许惊讶。 十点零五分,会议室的门忽然被人推开,刘书记的秘书悄无声息走进来,随手递给村支书一张纸条。 笔尖在纸上斜着画出一道痕迹,力透纸背,贺兰目不转睛地盯着村支书的一举一动。只见村支书在桌下打开纸条,随后屏气凝神了大约三十秒,又将纸条传给了刘书记。 贺兰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刘书记看完纸条后脸上快速闪过一丝惊喜,继而抬头正对贺兰说道:“贺副厂长,今天是我们乡政府的内部会议,你在这里旁听不太合适。” 贺兰沉着以对:“会上讨论的是我们光明食品厂的未来发展问题,我觉得作为副厂长我有参加的必要。” “是,你是光明厂的副厂长,还是合伙人,但是你不要忘了,光明厂的法人和主要出资人是陈庄村村委会和村集体,今天会议讨论的是属于村委会和村集体的那部分利益,与你这个合伙人无关,你就没有必要参加了。” 理由充分,根据确凿,堵得贺兰无话可说,只好强词夺理道:“如果我今天一定要参加这个会议呢?” 四周几声嗤笑,刘书记看向她的目光中满是轻蔑,“你以为这是哪里?政府部门也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话音刚落,会议室的门再次被秘书推开,与他一同出现在门口的还有两名五大三粗的年轻男性。 刘书记再次发话:“贺副厂长,是我请你出去,还是你自己出去?” 围坐在会议桌四周的参会人员或是光明正大或是遮遮掩掩地盯着贺兰的一举一动。 贺兰识时务地站起来,面上竟还挂着笑意,“不敢劳驾您,我自己走。” 她说走是真的走,只不过在经过村支书身旁时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村支书抬头望过来,贺兰定定注视回去,两双眼睛隔空碰撞出无数火花。 只一眼,贺兰就知道完了,没能瞒住。 第84章 阵仗 高远达停车熄火,下来推了推村长家的院门。院门上的锁头歪歪扭扭挂着,看似上了锁,实则弹簧根本没压到底。他走进院子里,两只看家护院的大鹅摇摇摆摆迎上来,翅膀一张便要叨他。 高远达迅速退回院外关上门,扬着脖子喊了几声:“四爷爷!在不在家?家里有人吗?” 没把陈家人喊出来,倒把隔壁邻居叫长富的给惊动了。 长富说:“村长一家都不在,天还没亮我就听见这院儿有动静儿,不大一会儿进峰开着他三哥的车就走了,我过来一看家里一个人没有,鹅都跑出来了,还是我给撵回去的。” “听说我四爷闹肠胃炎去医院了,我寻思过来看看回来没有。”高远达面上浮现担忧的表情。 “那我真不知道,反正听动静,阵仗是不小。”长富回道。 高远达转头开车回家,他奶奶在墙根底下坐着晒太阳。见孙子回来老太太习惯性说嘴:“去趟乡里放屁的工夫就到了,还得人开车去送,真是屁眼儿里打呵欠——好大的阵仗。” 高远达下车的脚步一顿,心头有什么东西被再次听到的“阵仗”二字拨了拨。一扭头他重新坐回车里,油门一踩又走了。 村长大儿子家没人,二儿子家只有一个小子在家里看电视,走到三儿子家总算让高远达碰见一个能说得上话的——村长的二儿媳妇。 村长的二儿媳妇正在帮忙喂猪,高远达立在猪圈外边跟人打招呼。 “找了一圈可算见着一个亲人,二婶我四爷的病咋样了?” “啊,没啥事儿,大夫说是吃错东西了,得挂水,还没回来呢。” 高远达又关心地问了几句别的,谁料二婶对具体什么病症和在哪里看病之类一问三不知,只说自己大字不识几个帮不上什么忙,让高远达着急的话先去问问别人。 如果能问到别人自然好,问题是现在高远达抓不到任何一个知道内情的人。 他开车往回走,走到丁字路口的时候左右望了望,往左走回家,往右走是市区方向。高远达犹豫了一下,一打方向盘往右驶去。 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他决定去医院碰碰运气。 东郊附近最大的医院是县第二人民医院,医疗水平一般,远不如县医院。高远达琢磨村长身患肺癌,陈进峰应该不会大意,即便是小小的拉肚子他肯定也会送村长去县医院就医,所以过二院而不入,直奔县医院而去。 春节期间感冒和胃肠疾病都处在高发期,医院里的病人很是不少。高远达在一楼的护士站没能问到什么有用信息,抬脚准备去二楼转一转。 这时大门方向忽然有人高声喊道:“让一让都让一让,紧急情况病人需要抢救!” 随后一台担架在护士和医生的簇拥下被推进急诊室。急诊室走廊尽头是一间抢救室,心念电转间高远达停下上楼的脚步,来到急诊室门口观望。 门关着,高远达仗着身高优势从门玻璃往里望。不大一会儿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小护士,呵斥道:“别在这儿站着,碍事!” 高远达立刻一副心急如焚的表情,满脸恳求:“您帮帮忙,看我爷爷在不在里边。” “你爷爷谁啊?急诊室不收留病人。” 高远达报出村长的大名,“天还没亮时送过来的,我找了两家医院都没找到。” “哦,那老爷子啊。”小护士随口一句搭腔便让高远达喜出望外,“家里人没告诉你他去卫宁看病了吗?儿孙一大群都跟着去了。” 高远达一愣,磕磕绊绊道:“你不说我根本不知道,那我爷爷到底是啥病啊护士?” “胃出血,听说还有癌症,家属强烈要求转院去卫宁二院。” 高远达快步走向停车场,心中涌动的除了焦急还有难以置信的狂喜。太突然了,虽然他们爷俩一直在盼望着这一天,但谁也想不到这一天竟然会来的这样早,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肺癌加上胃出血,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遭此大难怕也得好好将养一段时间,更何况村长那副老棺材瓤子。村长不能出来主持工作,那么食品厂谁来挑大梁?或者再进一步说,如果村长没能活着回来,食品厂是不是就该村委会说的算了? 正值两家企业合并意图吸引外商投资的紧要关头,这个时候谁做食品厂的主事人,谁就是板上钉钉的招商引资模范。他的村支书父亲正当壮年,凭借这份功劳仕途上更进一步完全有可能。 高远达心潮止不住的澎湃,一路连闯三个红灯来到乡政府大院。他们父子与刘书记和其秘书是老相识,因此他上楼便直奔秘书办公室,将事情和盘托出。 秘书进入会议室传递消息的时候,高远达就站在走廊里。起初他什么都听不到,但当秘书去而复返并带了两个保镖似的男人进入会议室后,会议室的门便没有再关。 他清楚地听到刘书记对贺兰下逐客令,听到贺兰在垂死挣扎,但没有用,她最后还是被扫地出门了。 贺兰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站在走廊里的高远达不由自主地高昂起头颅,双手背在身后。 总算让他等到了扬眉吐气的这一天!这几年他在贺兰手下吃过亏、受过窘,背地里不知咬牙切齿多少次,今天终于轮到他来以牙还牙了。 贺兰逆着光从会议室里走出来,脊背挺直神态自若,一如她在厂里时的做派。目光虽然与高远达有短暂相接,但贺兰紧接着便极其自然地移开了,仿佛堵在她面前的不是高远达也不是任何一个熟人,而是一张椅子或一块门板。 “小贺”两个字在高远达的牙关处徘徊又徘徊,最终还是原路又退了回去。 高远达安慰自己,常言道穷寇莫追。 却没料到穷寇自己没有丝毫觉悟,凉凉甩了一句话过来:“好狗不挡道。” 高远达目眦欲裂,条件反射扬起右手。 贺兰歪着脑袋斜睨他,吐字还是凉凉的,“你要是真敢,我敬你是条汉子。” 高远达不敢,所以刘书记的秘书上前劝说时他就坡下驴放下手臂,并十分自觉地让开路。 贺兰嗤笑一声,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坐在了走廊长椅最中间的位置。 第85章 废话 一个小时前,传呼台给贺兰发来八个字:手术成功,留院观察。 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贺兰由衷的长出一口气。但紧接着瞒天过海的计策被村支书父子窥破,贺兰和陈进峰最担心的情况依然还是发生了。 人还没走,就有人等不及要让茶快些凉,这种情况实是贺兰始料未及的。在她的设想当中,危机应该发生在村长身故之后,届时无论是乡里翻脸不认人还是村支书父子揭竿而起,她都不会感到任何意外。 看来她还是小瞧了人性的贪婪,这一关貌似不太好过。 怎么办呢?坐以待毙不是她的风格,但眼下主动出击又没有目标,毕竟领导们的会议还没有开完,总得等到结果出来她才好对症下药。 可能大多数人都误会了,贺兰其实并不惧怕两家企业合并重组,也不惧怕自己被彻底踢出局,这两个结果无论哪个对她本人来说都谈不上伤害。 玩心眼她可以把刘志国卖了还让他帮忙数钱,跟乡里这些领导耍心机她又不是不会,大不了她去攀高枝,能压这群人一头的大有人在。 她真正惧怕的人是村长,准确来说应该是她怕村长离开。人们总说她是光明厂的顶梁柱、半边天,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其实她一直打从心底里认为自己是一匹野马,而村长则是那根控制她的缰绳。缰绳一旦断了,贺兰自己都不敢想象自己会野成什么样子。 没有人提醒她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来,她会不会飞到高处摔个大跟头?那些烦人的琐碎事再没有人给她兜底,她会不会被困在方寸之间,再多的抱负也得不到施展? 村长总说陈庄村遇到贺兰是所有村民的幸运,其实贺兰一直想说遇到村长才是她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只可惜她成长的速度太慢了,慢到村长等不及她独当一面。 在今天之前,贺兰所做的最坏打算不过是单枪匹马东山再起。今天之后又加一项:抓住一切机会对村支书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进行打击报复。 转念又一想打击报复或许不比东山再起更简单,老头儿视陈庄村为毕生责任,他一定不希望自己因为报复村支书而牵连无辜的村民。 贺兰劝自己不能心软,因为心软是病,难成大事。可是如果让她在村长含笑九泉和自己宏图大展之间做选择的话,她应该不会选择后者。 也不一定,人总是善变的。村长的面子再大,贺兰也不敢打包票能够大得过自己的野心。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一直等到中午十二点会议才结束。里面的人鱼贯而出,个个对贺兰视而不见。 难得走在最后的刘书记愿意搭理她,“小贺还没走呢?中午了,该回就回吧。” “得到确切消息我就走,会上决定了吗?” “哎,”刘书记语调上扬,眉头深锁,一副为难的模样,“哪有这么快,你们两家企业都是乡里的翘楚,合并的事必须要慎之又慎,乡里还得再开会研究一下。” 贺兰点点头,唇角含着一抹笑意,“那好,下次什么时候开会您给个时间,我没资格参加村长总有,他老人家自己来。” 说罢她看都不看村支书一眼扭身便走,反正脸皮已经彻底撕破了,面子功夫她根本懒得做。 出门后贺兰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卫宁二院。 村长面色惨白躺在病床上昏睡不醒,病房里挤满了人,个个一脸愁容。 村长媳妇默默低头削苹果,果皮厚薄不一断成好几节,“大夫说差不多把身上一半的血都换了,元气伤得厉害。” “有没有说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胃出血?癌细胞转移还是别的?”贺兰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是癌细胞转移。 “化验需要时间,还说不准。”陈进峰脸上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头发凌乱不堪,“不过大夫说可能也有安乃近的原因。” 安乃近,一种五毛钱能买一联的止疼片,家家户户的常备药品。凌晨村长头疼,以为是出汗后又吹了风导致的,所以便习惯性从抽屉里取出两粒安乃近吃。 谁能想到吃了一辈子的止疼片有一天居然会让他命悬一线。 陈进峰给贺兰使眼色,两人一同走出病房来到走廊尽头说话。 “乡里开会什么结果?” “没结果,还得再研究。”贺兰挤出一抹讥笑,“村支书爷俩已经知道村长住院的消息了。” 陈进峰用力搓揉眉心,一脸疲惫,“怎么会这么快?” “不知道,我也在奇怪。本来我在会议室里坐的好好的,刘书记的秘书给村支书递了个纸条,然后我就被刘书记赶出来了。” “他凭什么?” “凭那是政府内部会议,我不过是个平头老百姓。” 陈进峰手握成拳,用力砸在走廊墙上,骂了一句脏话。 “估计是医院这边的消息还不确定,所以乡里没有轻举妄动,如果……”贺兰顿了顿,接着故作轻松道:“没什么,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踢我出局罢了,到时候不管别人怎么样,你怎么也得跟我走吧?有你在我想东山再起也能容易一些。” 陈进峰低头看鞋尖,十分自然地吐出两个字:“废话。” 贺兰一直强撑的那口气瞬间泄了一半,身体忽然疲累的要死,迫切需要一张床的安慰。离开医院后,出租车驶过两个路口她才恍然发觉,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目的地似乎是黄鹂胡同。 贺兰实在懒得开口跟司机更改地址,猜想初一就回卫宁拜年的谢益清应该在家,于是将错就错下了车。 刚刚走进胡同口,隔着老远的距离贺兰一眼就看见了谢益清。他靠坐在墙根,黑皮衣牛仔裤,脸上挂一副蛤蟆镜,像贺兰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坐在墙根底下摆地摊。 因为对待顾客始终是待搭不理的态度,所以生意惨谈,导致谢益清摊位上的许多物件贺兰看上去都十分眼熟。 其中有一个花开富贵的刺绣抱枕,贺兰看见后不知道为什么眼皮直打架,于是一弯腰捡起来抱在怀里,顺势挤到谢益清身旁靠坐下来。 眼睛一闭头一歪,贺兰将脑袋倚在谢益清肩膀旁,含糊不清道:“太累了,我睡一会儿,一个小时后叫我。” 贺兰说睡就睡,不大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丝毫不知道自己靠着的人身体僵硬如木雕,脖子都不敢擅动。 有顾客弯腰看东西,抬头刚想问价,谢益清摆摆手,把人赶走了。 第86章 躲不起,惹得起 客厅的挂钟铛铛两声闷响,贺兰在钟声里奋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四合院正屋的床上,火炉使屋子里温暖如春,鼻尖隐约萦绕着一股菜香。 贺兰披衣起身,径直来到东厢房的小厨房外。 蒋梅和秦家明谢益清三人正围坐在餐桌旁剥蒜,餐桌小,三个人说话声音压得很低。 蒋梅:“她心里肯定不好受,咱们都让着她点,别再给她添堵。” 秦家明:“嗯,我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蒋梅:“打骂倒不至于,你姐不是不讲道理乱撒气的人。” 谢益清:“我也跟你们一起吃素。” 蒋梅:“你们不用,吃素是我在娘娘庙许的愿,你们年轻小伙子不吃肉怎么行。” 秦家明&谢益清:“一起,人多力量大。” 偷听的贺兰突然出声:“算我一个。” 三个人一起看向她,蒋梅率先问道:“醒了?身上感觉咋样?以后大冬天可不能再睡在外面了,年纪轻轻容易坐下病来。” 贺兰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白开,回道:“知道了,什么时候开饭?我饿了。” 上午不上午,下午不下午,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全素宴。白菜粉丝汤、蒜蓉生菜、黄瓜炒鸡蛋、香菇油麦菜,主食是蒋梅从家里带来的一锅馒头。 蒋梅:“我和家明到医院的时候你刚走,村长已经醒了,病恹恹的没力气说话,陈进峰让我告诉你不用担心。” “吃完饭我就去医院,总得亲眼见一见才能安心。”贺兰低头慢慢喝汤。 秦家明踟蹰许久,轻声问道:“姐,食品厂能保住吗?” “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和村长肯定能把厂子保住。”秦家明一脸坚定,信誓旦旦道:“村支书他们不就是看村长病了所以想趁人之危么?现在村长爷爷醒过来了,他们的力气就白费了。” “嗯,借你吉言。”贺兰跟秦家明碰了一下碗。 蒋梅煲了一盅滋补汤,装在保温饭盒里让她带去医院给村长媳妇。贺兰穿戴整齐拎着饭盒刚刚步出房门,谢益清刚好从西厢房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两个头盔。 “这个时间段不好打车,我送你去医院。” 幸亏坐了他的摩托车,二院前面的十字路口三车连撞,整个路口堵得水泄不通。谢益清轻车熟路从家属区里穿行而过,直接将摩托车停到了住院部墙外。 停车熄火后谢益清说道:“你自己上去吧。” 村长和谢益清没有见过面,贺兰没有邀请他上去探病的理由,于是点点头便走了。 病房里村长的输液架上还挂着中午贺兰走时挂的那袋乳黄色营养液,一个中午的时间几乎没怎么减少,病人倒多了两位。 四张床的病房住了三个病人,唯一的空床被别的陪护家属占去了,陈进峰他们的东西只能放在床头柜旁边和病床底下。 一袋桔子堆在地上,隔壁陪床的家属出出进进看都不看脚下,很快就将塑料袋里的桔子踩了个稀巴烂,汁液流淌到地面差点让人滑倒。陈进峰好脾气地说了句对不住,对方拿他当好欺负的,嘴上挤兑个没完。 对面占了空床的那个病人携家带口,一个人住院六个人陪床,七八岁人嫌狗厌的孩子都带了过来,猴子似的满病房乱窜。 这还怎么休养? 贺兰连门都没进,转身直接去了护士站,问有没有单人病房。 小护士冷冰冰说没有,加钱也没有。 这工夫谢益清刚好拎着贺兰忘记的滋补汤追上来,将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出什么问题了?”他问。 “病房里跟动物园似的,根本没办法休息。”贺兰接过汤随口一答,“谢了。”说完便朝病房里走去。 谢益清一路沉默着走出住院部大楼,没有第一时间去找摩托车,脚尖一转去了医院行政楼。 贺兰重新来到病房时陈进峰正在跟隔壁陪床的老娘们针尖对麦芒,眼看就要吵起来。 老娘们朝陈进峰喊:“乡巴佬进城看啥都新鲜,你这辈子怕是没见过桔子吧?心疼成这样。” 陈进峰不擅长逞口舌之快,对方比他年长他还得掂量着分寸,因此十分被动。即便如此他还在试图跟对方讲理:“大娘,我就说了一句地方小您多担待,我说别的了吗?” 老娘们只讲自己的歪理,压根不上陈进峰的正道,“哎呦呦年纪不大口气不小,嫌医院地方小,你嫌小你倒是腾地方搬走啊,有能耐去住单人病房。” 对面陪床的七八岁孩子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个竹蜻蜓,双手一捻竹蜻蜓腾空而起,直直朝着村长的输液袋就去了,吓得贺兰登时一阵心惊肉跳。好在竹蜻蜓在输液袋前拐了个弯,紧接着又朝她的面门飞来。 贺兰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旋转的竹蜻蜓用力摔在脚下,觉得不解恨又愤愤踩了两脚,直接将塑料的竹蜻蜓给报废了。 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对面连病人带陪床的家属对贺兰群起而攻之,气势汹汹的架势把跟陈进峰对阵的老娘们都给唬住了,吓得她一声不敢吭。 处在风暴中心的贺兰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将滋补汤放在床头柜上,施施然脱下风衣外套,一双厉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的一家七口,开始慢条斯理地挽袖口。 真不好意思,既然躲不起那她就只好惹得起了。只要把这两家搅屎棍都赶走,这间四人病房自然而然就变成单人病房了。 袖子挽到肘弯,贺兰双手叉腰运了运气,随即用一声冷笑打开局面,刚准备大杀四方,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爆喝。 “吵什么吵!这里是医院不是菜市场!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贺兰侧身回头望去,刚刚护士站的那个小护士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站在门口,三角眼的多层眼皮挨个夹了病房里的陪护人员一遍,叉腰的姿势比她娴熟多了。 眼皮夹到贺兰这里,小护士叉腰的双手一收,气势矮了矮:“您刚才要定单人病房是吧?几号床?” “一号床。”贺兰立刻变脸迎上去,殷勤地问:“现在有病房了?” “本来没有,院长听说您家属是革命退伍军人,特意给调剂了一间高干病房,就在后面那栋楼,您跟我来办下手续吧。” 贺兰喜出望外刚想抬腿跟上去,顿了顿又停下脚步,眼睛盯着隔壁床的老娘们嘴上却吩咐傻愣愣站着的陈进峰:“没听护士说住高干病房要办手续吗?等什么呢?还不快去。” 第87章 以后 转移病床的时候村长慢吞吞握住贺兰的手,有气无力地说:“没必要。” 贺兰瘪着嘴看他老人家一眼,全当没听见。 赶巧这个时候陈进峰的大哥大嫂来了,一行五人才顺顺当当将村长的病床从住院部转去了高干病房。 高干病房虽然贵,但绝对物有所值。一室一厅的格局,拥有单独的卫浴,还有一个简易小厨房,虽然不能开火,但是有台微波炉可以随时热饭热菜。除了病床以外还有两张陪护床,布置得非常合理。 陈进峰的大哥大嫂是实打实的村里人,见到这个情况不由得有些咋舌,私下里问陈进峰:“这得不少钱吧?” 手续是陈进峰去办的,多少钱没人比他更清楚。他本想实话实说,但一看见贺兰走过来就知道这话只要一说出口肯定会挨呲儿,于是顺水推舟道:“贺兰找的关系,你们问她。” 顶着个一头雾水的脑袋,贺兰愣是装了一回大头蒜:“呃,没什么,主要是院长通情达理。” 为了避免他们多问,贺兰自告奋勇去微波炉里帮忙热汤,等待的间隙她百无聊赖往楼下看了一眼。 这间高干病房位于整层楼的最西侧,微波炉所在的小厨房里开了一扇西窗,夕照日的阳光下,站在二楼的贺兰凭借着她鹰一般的视力,很轻易就看到了站在两栋楼之间正在与人寒暄的谢益清,以及他寒暄的对象。 那是一名医生,白大褂垂到膝盖下方,下身是一条军绿色常服裤子,仔细看领口部位,隐约也有一抹绿色。那人头发半白,气势威严,轻拍谢益清肩膀的姿势却十分慈爱。 卫宁二院门诊部大楼两侧分别挂着两块招牌,一块是市第二人民医院,另一块则是海军总医院直属教学医院。听说二院的院长是一名履历超然的女性,上过战场扛过枪,观楼下那人的姿容,贺兰认为必是院长无疑。 没看出来,她大外甥的门路居然这么广,回头可得好好谢谢他。 贺兰正在因为这个意外发现而感到沾沾自喜,一名护士敲门进入小客厅,轻声说道:“有几个来访者,说是你们一个村的,要放他们进来吗?” 陈进峰随即跟护士出去看情况,不大一会儿就领了一群人回来。 贺兰在看见来人的瞬间微微皱了皱眉,深呼吸后立刻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刘书记和他的秘书、村支书,以及另外三个乡政府熟人,一群人看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住追问村长的病情,实际上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毕竟是官场上的老手,刘书记和各位熟人、包括村支书在看见贺兰的时候竟然还能面不改色的与她打招呼。见到村长的时候几位演技更上一层楼,就连村支书的眼眶都红得恰到好处的情真意切。 “老前辈,您可是革命的功臣,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所有人都盼着您早日康复,好回来继续主持工作。” “叔,村里离不开您,我更离不开您。” 不知内情的人或许会以为这几位是什么灵丹妙药。之前在住院部的时候村长睁眼都费劲,一转到高干病房,尤其在见到这几位乡里来的领导之后,村长的气色肉眼可见的好了许多,都能抓着刘书记的手不放,一再追问厂子合并的事了。 “身体要紧,您老先养病,工作上的事不着急,一切等您彻底恢复之后我们再议。”刘书记拍一拍村长的手背,语重心长道:“您老和小贺厂长的意见我和乡里都明白,肯定不会置若罔闻的,这个您可以放心。” 片汤话说了等于没说,宽慰人心的效果约等于没有。 村长怎么会不知道这些老油条的行事作风,但他才说了短短几句话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此刻实在是有心无力,只好闭一闭眼,轻轻放开了刘书记的手。 一群人来时匆匆,探病的真实目的已经达到,便立刻去也匆匆。 村支书临走还在假仁假义,像模像样地提出留下来陪护的请求,自然被陈进峰和家人挡了回去,他便也没再提。 陈进峰和家人送这些人出门,病房里只有村长和贺兰两个人,村长攒足气力问她:“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村支书消息灵通,您上午刚住院他转头就跟乡里穿一条裤子去了。”贺兰拈起一个桔子剥皮,细细摘掉上面的脉络,面上一哂,“什么情况怎么可能让我知道。” “你没去,开会?” “去了,半路把我撵出来了。”贺兰将桔子皮放在暖气片上做香片使,淡然一笑道:“所以您老得趁早好起来呀,不然我连乡政府的大门都没资格摸,一个人独木难支,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 村长粗喘几下,轻轻嗯了一声,再无声响。 后来陈进峰问贺兰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贺兰想了想,问道:“你觉得我把厂子迁到卫宁来怎么样?” “我觉得可以,但你千万别跟我爸说。”陈进峰捏一捏眉心,沉声道:“我知道你难,也知道你把厂子迁走绝对是正确的,但是我爸肯定不愿意看到这个结果。” “之前有一次他跟我说过,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他让我该走就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以为他早就知道我想走这步棋。” “知道归知道,看见归看见,现在的情况……你忍心让他眼睁睁看着厂子搬离陈庄村?” “我知道,所以没想过马上就干,我说以后。” “以后……我支持你。” 从医院出来,贺兰特意去住院部墙外找了找,没找到谢益清和他的摩托车,于是便打车回了四合院。 她在城隍庙路口下了车,刚一拐进黄鹂胡同,远远的竟然又看见谢益清在摆摊,卖的还是上午那些物件。只不过换了个地方,不在自家墙根底下窝着,改换到别人家墙根底下蹲着去了。 他卖东西还是那么随心所欲,短短一段路的工夫,贺兰听到的价格跨度就从一千块蹦到一百万。 有一个精巧的黄杨木小座钟,买主看样子诚心想买,让谢益清给个准价儿。败家子后仰抬头,一边拿后脑勺磕墙皮一边吊儿郎当地回答:“那就不卖钱了,前边春和堂正对大门挂着一块童叟无欺的匾,你拿那个‘叟’字来换这个座钟。” 贺兰连忙紧走两步上前打岔,生怕晚一秒钟谢益清就招买主一顿打。 第88章 蒹葭苍苍,偷鸭子忙 春和堂是卫宁本地一家老字号药材铺,祖上也曾闯出过一些名堂。可惜黄鼠狼下豆杵子,一辈不如一辈,传到如今仅剩一间店不说,药材质量还在连年下滑。 去年底有个老头儿在店里配了一副调理身体的中药,不知怎么吃中毒了,进医院好一通抢救才活过来。后来经过医院的专业仪器检测,他喝的中药里一味何首乌有明显的毒性反应,合着老头儿是被调理身体的中药给放倒的。 再一深究,好么,春和堂一家快百年历史的老店,生首乌和熟首乌竟然搞混了,伙计给老头抓的是未经熟制的生首乌,剂量又大,老头年纪也不小了,身体没抗住毒性。 后来老头的家属拿着医院的检测报告和药渣跟春和堂好一顿扯皮,臊白店家的时候曾扬言让他们把童叟无欺的匾额摘了。最后不知道事情是怎么解决的,反正春和堂到目前为止还开着,那块童叟无欺的匾也没摘。 谢益清不是一般的会调理人,让买主去抠叟字儿,这不是明摆着让对方去打春和堂的脸么?不知就里的去了还不得让打出来。 幸亏那位问价的买主也是本地人,一听谢益清这条件放下座钟直起腰,狠狠白他一眼:“吃饱了撑的?我惯的你!” 贺兰差点因为没刹住车而崴脚,待人走开后她也问谢益清:“是不是真的?” “什么?” “你是不是真吃饱了撑的?” 谢益清不搭理她,兀自蹲在那里开始收摊。铺了满地的老物件,在他的手下有零有整地变换组合,最后竟然紧凑到表面上只有一个座钟和一个梳妆匣,包袱皮一卷抱着就能走。 贺兰总算知道他手里为什么会有各种各样的梳妆匣了。 谢益清收拾着手里的东西,贺兰站在一旁观察他,直觉这人今天不太对劲。薄唇微抿,嘴角下拉,眼皮半抬不抬,一双浓眉中间锁着两道皱纹,看上去似乎有些郁闷。 他在不满什么呢?东西没卖出去?就他这个德性,没人买很正常好吧,卖出去才不正常。 贺兰正在揣测的时候,旁边卖手打铝锅的大爷忍不住嘟囔:“可算要走了,你再不走我都怕受连累。哪有你这样的,你那哪是卖货,纯粹是上赶着找挨打。” 贺兰扭头仔细观察谢益清,这家伙眉目间的确有一丝戾气,就连走路的姿势都像要去炸碉堡。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四合院,蒋梅迎上来询问村长的情况,顺便问贺兰晚饭想吃什么。 “晚饭你和家明想吃什么自己做,我和外甥出去一趟。” 谢益清扭头看向她,眉目间的戾气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不解。 “有点事要去办事处一趟,你骑车送我方便一点。” 谢益清听话地去换衣服拿头盔,贺兰顺手就把墙角的一把小花锄和一大瓶水塞进了摩托车尾箱。 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驶向开发区,走到园区大门口的时候贺兰轻拍谢益清的背,叫他调转方向去旁边的野湖。 野湖存在有些年头了,湖边生长着茂密的菖蒲,冬季一到枝叶凋零,光秃秃的菖蒲杆上留下许多蒲棒,像烤熟的淀粉肠一样惹人垂涎。 贺兰一下车就疯了。钻进菖蒲丛中放肆地去折蒲棒,折下来后第一时间便五指用力狠狠将蒲棒攥在掌心。本来完整无缺的蒲棒经她的大力金刚指碾压瞬间分崩离析,细小的绒毛四处乱飞。 折了十来根才有些尽兴,贺兰一转头看见谢益清还站在岸边干看,仰脸问道:“看什么呢?下来玩啊。” 谢益清没有多问,跳下湖边的土堆,随手就去折最高的一根蒲棒。 “等一下。”贺兰抓住他的胳膊及时阻止,“凡是大的你都折下来给我,不能捏。” “为什么?” “大的都熟了,能做枕头,我想给村长弄一个。”提到村长贺兰忽然间想起什么,清了清嗓子郑重道:“忘了跟你道谢,幸亏有你村长才能住进高干病房。” 就像没有问贺兰来开发区要办的事就是折蒲棒一样,谢益清也没有问她怎么知道高干病房的事,只微微一点头,说了声没什么。 两人不发一言地折蒲棒,沿着湖边向远处走,距离摩托车越来越远。 折着折着贺兰敏锐地听到几声异响,她立刻扯住谢益清的袖子迫使他弯腰蹲在茂密的菖蒲丛中。自己则缓缓拨开挡在眼前的枯枝断茎,从怀里掏出那把鹿角弹弓。 目睹一切的谢益清终于再也忍不住,发出灵魂质问:“你折蒲棒为什么还带着弹弓?” “搂草打兔子,顺便嘛。”贺兰回答得极其随意。 湖面结了冰,一群野鸭子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在冰面上大摇大摆地向前走。 贺兰咽了口唾沫,往弹弓皮子里放上一颗榛子,瞄准最大最肥的那只野鸭子的脑袋,嗖的一下射了出去。野鸭子应声而倒,其他鸭子咕嘎一阵作鸟兽散。 贺兰大笑两声,拨开菖蒲丛就跑过去捡起那只翅膀还在微微抖动的鸭子。好家伙可真肥,怎么也得有四五斤重,拿回家叫梅姨炖了刚好可以给村长和村长媳妇补身体。 那颗充做子弹的榛子极其精准地嵌在鸭子的右眼当中,贺兰不由得非常得意,忍不住提起鸭子尸体朝岸边的谢益清显摆:“看我这技术……”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岸边忽然有人高声喊道:“偷鸭子的!你给我站住!” 贺兰缩起脖子循声望去,只见四个手握镰刀和锄头的壮汉从远处朝这边跑过来,一边跑一边还在嚷嚷。 还不等她有所反应,岸边的谢益清一声令下:“快跑!” 贺兰的双腿在冰面上划拉出残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谢益清的方向跑。谢益清一把将装蒲棒的袋子甩在背上,在贺兰将将跑到他身旁的时候伸手去拉她的胳膊。 可惜准头没找好,没能拉住贺兰的胳膊,却刚好拉住了她手里那只肥鸭子的一只脚。 两人谁都顾不上这个插曲,齐心协力往岸上爬。好不容易爬到岸上,发现离摩托车还有十万八千里。 谢益清刚才连滚带爬顺带拉扯贺兰出力较多,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贺兰比他稍好一些,尤其在听见身后有狗叫声传来的时候,她有如神助一样脚底生风,扯着肥鸭子和肥鸭子另一头的谢益清便朝摩托车的方向猛冲。 待四个追赶偷鸭贼的男人爬上岸,只见远处一辆漆黑的摩托车流星赶月一般驶向宽阔的大马路。车上两个小贼缩脖掩面,后座上那个小贼手里竟然还死死抓着被偷的那只鸭子不放! 第89章 没活够 灰尘和疲于奔命时身体大量分泌的汗水混合在一起,再加上一头一脸的绒毛,回到家的贺兰和谢益清看上去跟刚下山的野人一样。 两个人一人抱着一大杯凉白开咕嘟咕嘟灌了个痛快,喝完贺兰一抹嘴,感慨道:“我小时候跑一百米都没这么快过。” 秦家明看着他们俩鬼画符一样的脸直乐,问谢益清:“你呢谢大哥?” 谢益清一屁股坐在廊檐下的台阶上,双手撑着后仰的身体,仰面朝天露出一丝微笑,“舒服。” 嘴角不耷拉了,眉头不皱了,眼睛也有神了,此刻谢益清俨然已经从败家子的壳子里脱身,又变成了温润如玉的美男子一枚。 贺兰不由得有些纳闷,这人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啊?明明跑一圈八百米就能解决的事,他非得浪费时间和财力去找别人的不痛快,目的就为了痛痛快快跟人打一架发泄一下?这不纯纯有病么。 蒋梅这时提着那只惨遭天谴的肥鸭子走过来,哭笑不得地说:“这鸭子脚上还带着环儿呢,明显是人家自己养的。” 三个人一起抬头看向贺兰,贺兰尴尬地挠了挠脸颊,道:“那我上哪儿知道去啊,去年我在湖边打了只野鸡,以为这鸭子也是野的,顺道就给打了。” 谢益清垂下眼皮,看了看她口袋里露出一角的弹弓皮子,抿嘴没吭声。 “再说打都打了,总不能再还回去,要不然我不是白让狗撵一回?明天给它炖了,拿去给村长补身体。”贺兰一锤定音。 那鸭子特别肥,光鸭油蒋梅就剔下来小一斤,即便如此炖好的老鸭汤里依旧飘着厚厚一层油脂。蒋梅把鸭油煸出来烙了一摞油饼,连带着老鸭汤一起拿给贺兰送去医院。 刚好村长媳妇一干陪护的人还没吃中午饭,于是便一人捧着一张油饼一碗老鸭汤在外间吃了起来。 贺兰看得清清楚楚,还处在禁食期的村长唾沫咽了一口接一口,眼神半点都不敢往外间看,盯着营养液的目光怎么看怎么生不如死。 贺兰用棉签蘸水给他润了润唇,又把蒋梅连夜赶制的蒲棒枕头换上。 “没想到,活了一辈子到老还能有挨饿的一天。”村长自嘲地说。 “知道饿是好事,证明身体机能没出现问题。”贺兰宽慰他。 村长半晌没言语,好一会儿才又开口:“你跟我说实话,癌细胞是不是转移到胃里了?” 贺兰瞪他一眼,“医院的化验结果还没出来,别自己吓自己。” “我总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不可能是因为安乃近。” “要不我给安乃近厂家打个电话,让他们厂长来慰问慰问您老吧,都这样了您还惦记他们厂的声誉呢?” “你这丫头说话是真不中听,不爱跟你唠嗑。” “就跟您说话多好听似的,自己给自己判绝症,您到底想干嘛呀?” 村长长叹一声,说道:“没想干嘛,就是没活够,没活够啊。” 贺兰差点让老头一句话给逼出眼泪来,扭头看向窗外,说道:“没活够那就好好活,别总想些有的没的。” “丫头……”村长刚说了两个字,外间忽然响起说话声,紧接着村长村长媳妇打开病房门,引一众父老乡亲走了进来。 有人一见村长就哭,有人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还有人放下手中的礼物,蹲在墙边垂头不语,眨眼间偌大的病房就被填得满满当当。 贺兰退到外间,没看见陈进峰,便问村长的大孙子:“来过几拨人了?” “今天这是第二拨,比第一拨人还多。” “都有谁?你认识的多吗?” “都是咱村的,没有外人,你来之前远达哥刚领着媳妇来过,临走还给我奶留下一百块钱。” 高远达想必是来打听消息的,也不知道他看见比昨天状态强上许多的村长心中会作何感想。 里间的村长正在跟村民们寒暄,话题从自己的病况逐渐转移到食品厂上面。村民们纷纷劝他安心养病,厂里有贺兰还有陈进峰,再不济还有村支书,肯定不会出问题的。 贺兰对村民口中的先后顺序感到满意,起码证明群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 怎料村长并不满意,强撑病体说道:“都是没走过弯路的小年轻,我怎么能放得下心?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孩子小,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老哥几个能提点就帮忙提点一下,能担待就多担待,就当我拜托你们了。” “贺兰跟进峰都是好孩子,心里头装着咱们陈庄村,俩人一直惦记着要给村里盖别墅的事,刚才正跟我唠这个呢,我说我怕是不中用了,别墅这件事只能靠他们俩努力。贺兰跟我叫板,非说能让我看见别墅建成的那天。” 一屋子人又哭又笑,贺兰看不得村长强撑的模样,转头走了出去。 陈进峰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躲在楼梯间吞云吐雾,脚下已经扔了两个烟蒂。 贺兰走过去朝他一伸手,“给我也来一支。” 陈进峰低着头,看都不看她便利落拒绝,“不是啥好东西,你别抽了。” 贺兰刚想上手去抢,蓦地发现陈进峰另一只手里握着几张皱巴巴的a4纸。她像被针刺到一样猛地抬头去看陈进峰的眼睛。 入目一片猩红。 “化验结果出来了?” “嗯。” 陈进峰像是再也忍不住,蹲下身双手抱头痛哭出声。 a4纸打印的化验结果飘飘洒洒落在台阶上,贺兰弯下腰一张接一张捡起来握在手中,却连低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份结果先给我,我拿去外面打印一份假的,有人问你就拿出来给他们看。” 不管陈进峰有没有听进去,贺兰将化验结果折起来放进口袋,推开楼梯门进入走廊。 一扭头忽然看见半个人影大踏步进入村长的病房,看身形像是村支书。贺兰心中莫名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急忙跟了上去。 里间的父老乡亲们还没走,贺兰刚刚挤到门口就听见刘书记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县里的确切消息刚刚传出来,我们都相信您老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欢欣鼓舞,一鼓作气战胜病魔的。” “我代表县委县政府正式通知您老人家,光明食品厂与海鑫副副食品公司的合并规划县里已经通过了审批,接下来光明食品厂即将与海鑫公司正式合并,厂址就定在现在的海鑫公司所在地,并且合并后将立即与鼎誉国际的外资代表进行洽谈,商议合资相关事宜。” 隔着玻璃和人群,贺兰眼睁睁看着村长的脸色几经变换,继而毫无预兆地吐出一口鲜血。 第90章 釜底抽薪 病房里顿时一片兵荒马乱,惊慌失措者有,愤怒不平者有,还有从头到尾没明白怎么回事,傻傻站在原地不明就里的人。 贺兰第一时间冲进去按紧急呼叫铃,随即大声命令乡亲们:“还愣着干嘛?把这两个狗东西给我撵出去!” 陈进峰紧跟在医生护士身后跑过来,看见村长雪白的被子上一片血迹,又听到走廊里乡亲们跟村支书理论时的只言片语,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扭头他冲到走廊里,抬起拳头照着村支书的面门就砸了下去。第二拳原本要砸刘书记的,奈何被反应过来的乡亲紧紧抱住身体,没能成事。 医生和护士在里间进行抢救,贺兰最后走出病房,来到捂着半边脸满面怒容的村支书面前站定,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你最好祈祷村长他老人家能挺过来,否则小心你们高家断、子、绝、孙!” “你无缘无故跟我放哪门子狠话!村长得病又不是我下的药,你跑出来威胁我算怎么回事?各位都给我做个见证,将来我们家要是有个风吹草动这个贺兰绝对就是头一号嫌疑人。”村支书龇牙咧嘴说完这一通,眼见着陈进峰又提起了拳头,急忙身子一矮拉着刘书记逃之夭夭。 陈进峰在二人身后厉声骂道:“畜生!” 贺兰:“畜生不如!” 畜生尚且知道反哺跪乳,就算村长和村支书之间不是血亲,好歹村长是看着他长大的,两人搭档在一起工作十几年,他怎么就能狠得下心这么刺激老头? 对于厂子合并的事村长是什么态度村支书一清二楚,然而他照样跟在刘书记屁股后面,任由刘书记向村长公布合并的“好消息”。他难道不知道这件事对于村长来说相当于催命符吗?答案是他肯定知道,并且他就是故意的。 嘴上说得好听是两家企业合并,事实果真如此吗?既然是合并,为什么是前途一片光明的光明厂搬去海鑫所在的厂址生产,而不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海鑫搬到光明食品厂来? 真相就摆在眼前,村支书乘人之危,罔顾村长和贺兰的意愿,弃陈庄村全体村民的利益于脑后,将光明厂拱手送人了。 虽然目前还不知道村支书与乡里是因为什么而操之过急,甚至不惜用上了釜底抽薪这一招,但是情况显而易见比贺兰和村长预想中要糟糕许多倍。 村长心心念念的小康村也许再没有实现的那一天了。 医生与护士鱼贯而出,主治大夫将陈进峰和贺兰叫进办公室,直言不讳道:“化验报告你们都看过了吧?病人的身体素质在同期年龄段里算不错的了,能够走到今天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以目前的医疗水平来说我们只能尽全力减少他身体上的疼痛……” 后面的话贺兰没有听完,游魂一样走出了医生办公室。 等在走廊里的乡亲少了许多,贺兰以为人先走了,结果是被村长叫进了病房。 医生刚刚为他打了止疼针和止血药,村长现在的面色看着好了许多。说话的声音一如之前那样清晰,与之相反的是乡亲们说话的声音低下来,也变得更加沉闷了。 “你们刚才都听见了,二小子跟乡里这是打算卖了咱们食品厂,说句心里话,我不乐意。” “但是我不乐意没用啊,胳膊拧不过大腿去,上面已经决定了,早晚都得卖。” “到时候厂子卖了肯定得给咱们老百姓分钱,你们别以为这是啥好事,一顿撑和顿顿饱有啥不一样大家伙心里应该都明白。” “乍一看厂子卖了分到个人手里的钱不少,实际上你细算,咱们厂每年的分红都在涨,后面涨的还会更多。现在把厂子卖了,那就是彻底断了大家伙的后路啊。” “我在这儿求老哥几个一件事,回去跟家里和亲戚们好好唠一唠,食品厂是咱们陈庄村的摇钱树,不能卖啊。” 强撑着说完这些话,止疼药的药效上来后村长缓缓闭上双眼,呼吸继而逐渐变得绵长。 乡亲们搭伴一起往外走,贺兰送他们到医院正门。临走两个老头一人把住贺兰的一条手臂,殷殷道:“贺厂长,你跟村长肯定是一条心,无论如何你一定要保住咱们食品厂啊。” 贺兰挤出一个不算笑容的笑容:“我一个人能力有限,不然村长大爷刚才也不会拜托您几位了。没看出来吗?村长是在发动群众基础,寄希望于人多力量大。” 食品厂是村集体的产业,不管是卖还是留绝不是上面简单一句话就能决定的,必须要经过村民大会表决。如果村长这步棋走的没错,那么食品厂还是有希望完整如初保留下来的,最坏的结果也要留个壳子在。 乡亲们如梦初醒一般走了,大概率回村后就将消息立刻扩散了出去,于是下午分别又来了两拨人马,村长还是那些话,车轱辘一样反复对来人说。 贺兰几次提醒他该休息了,老头始终不听劝,当天夜里住进重症监护室时还在安排陈进峰和贺兰各司其职。 正月初四村长入院治疗,三天后正月初七,三天时间里贺兰和陈进峰分别与村里三分之一以上的户主见过面,并将食品厂合并后的利害关系逐一与乡亲们讲解透彻。 期间村支书父子也没有闲着,高远达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大肆在村里鼓吹外资企业的待遇优厚,以及县里和省里对外商投资的重视程度,一番上纲上线后竟然真的得到了许多人的大力支持。 村支书有过之无不及,相当一部分村民被他装出来的那副苦心孤诣的模样骗到了。 正月初七中午村长躺在病床上掐指一算,己方的支持者无论是在村民人数,还是代表人数上已经完全达到了召开村民大会的要求,于是果断吩咐陈进峰回村去向村委会提开会申请。 “村委会能同意吗?”贺兰有理由相信村支书私下会将申请书烧成灰,然后当做从来没看见过。 还不等村长和陈进峰回答,医生和护士进来查房,话题只能告一段落。 这时贺兰的传呼机忽然响起提示音,按亮屏幕后只见上面显示一行大字:村民大会召开,速回。发信人落款是匿名两个字,看得她一阵心惊肉跳,不禁说了一句:“村支书那边先动手了。” 病床上的村长闻言死死盯住她,喘着粗气道:“你们马上回去,记住,唱票!” “一定要唱票!” 第91章 楚河汉界 贺兰与陈进峰在医院门口以二百元的高价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陈庄村,看在钱的份上司机将油门一踩到底,不到一个小时就将二人送到了目的地。 习俗上正月初七又称人日,此时此刻的村委会大院里人山人海十分应景,许多人挤不进去踩着凳子也要爬上高处看个明白。 贺兰和陈进峰刚下车就被眼尖的村民看到,有人大声呼喊他们快来,有人默默转过身去全当没看见。 村委会的办公室门前摆着几张长条课桌,正中间是一个票箱,左右两侧各摆着一些纸笔。村民们排队上前在纸上写写画画,然后将纸张团成球塞进票箱里。 “这村民大会开的可够急的。”人未到话先到,贺兰从人群中挤上前,刚一站定便与稳坐在票箱后面的村支书对视,“该通知的人都通知到位了吗?” 随着她的出声,刚才还有些热闹的大院顿时鸦雀无声。 村支书看见贺兰和陈进峰时明显怔了一瞬,然后恢复镇定,且笑得稳操胜券:“这个你放心,村民大会绝对不会落下任何一个村民。要不是我特意安排人去卫宁通知你们,你们也不可能回来的这么快,是不是?” 贺兰对他话里的真假不置可否,面上一哂,“不知道今天开会表决的是什么事啊?” 村支书一双大掌放上课桌,左右分别拍了一下,说道:“你自己看。” 票箱前面的地上摆着两块长方形木板,中间留出一条投票的通路。左边的木板上贴着一块红纸,标题是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合并倡议书。 只看了一眼标题贺兰便往右侧看去。右侧木板有两块,贴的却是白纸,第一张纸上的标题是四个力透纸背的大字——讨贺兰檄。 这四个字成功引起了贺兰莫大的兴趣,她何德何能,一千多年后居然能跟武则天一个待遇。 檄文总共分四个部分,第一部分指责贺兰在工作上以权谋私,证据分别是她在卫宁办事处配备了很多不必要的生活设施,且自己长期在办事处留宿;担任副厂长期间自己私人买房却指使厂里员工为其装修,完工后没有付给工人一分钱工资;在众多村民都没有工作的情况下,她却先后在厂里安排了许多县里的下岗职工再就业。 还有许多事实确凿的证据,光是这部分的罪状就罗列了整整一块板子。 第二部分指她言而无信,证据是她跟村长的合作协议上明确标明她是设备入股,但后期辣条和薯片生产线上马时需要贷款,她却躲起来逼迫村委会出面主动承担贷款责任。 第三部分说她独断专行,置集体利益于不顾,在没有经过任何人允许的情况下就将西北地区的特许经销权给了出去,且经销商价格还与厂里的业务员们一致。 第四部分批评她是非不分,钱丽云与丈夫离婚她明明负有主要责任却丝毫没有反省,不仅没有从中协调,还当街殴打钱丽云的丈夫,助长了不守妇道之人的气焰。 这一部分的证据最为确凿,因为钱丽云的准前夫赫然就在现场,正在义愤填膺地盯着贺兰,看样子在贺兰赶来之前他已经在群众当中诉过苦处了。 看完檄文贺兰扯起一边嘴角,笑道:“没看出来啊,您这檄文写的像模像样的,平时没少在我身上下功夫吧?” 村支书眉头微皱,一副委屈的模样,“你误会了,不管是红的还是白的都不是我的授意,全是乡亲们的自发行为。” “乡亲们能人辈出,可喜可贺啊。那我想问问,召开村民大会也是乡亲们的自发行为吗?” “的确是,国家规定三分之一以上的村民代表提议召开村民大会,村委会就应该予以允许。” “哦,国家有这个规定,可我怎么记得国家还规定召开村民大会必须提前十天以上通知村民,您是不是忘了还有这条?” 村支书脸色一变,面对全村村民他既不能承认又不能否认,张口结舌找补道:“这不是乡亲们催得急么,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 “事急从权嘛,可以理解。”贺兰老神在在给村支书递台阶,拂了拂袖子上的灰尘,微笑道:“但是不合规定就是不合规定,这种情况下投票表决出来的结果想必难以服众吧?” 村支书:“那你觉得怎么样才算服众?” 贺兰:“我哪知道啊,要不您打电话请示一下刘书记?” 村支书心中顿时就是一紧,一旦贺兰把违规召开村民大会的事情捅出去,轻则他要受上面一顿申斥,重则有可能乌纱帽不保。如果再连累上刘书记,那他这辈子怕是只有回家种地一条路可走了,因此他一百个不可能跟刘书记联系。 不过村支书也不是蠢人,他没有上贺兰的当,而是转头对在场的村民们说道:“大家伙都在呢,长嘴的都说一说,今天开村民大会是不是大家伙自己愿意的?我没逼着大家伙到这儿来吧?” 人群中许多人应声而动,纷纷附和,还有人揪着檄文中贺兰的错处不放,当场质问起她来。 也有很多人仗义执言,一边对突然召开村民大会表示不满,一边表示对贺兰和村长的支持。 两方人马在大院当中激烈地争论起来,进而发展到争吵,眼见着楚河汉界渐渐形成,接下来怕是就要上演全武行了。 贺兰没有出声阻止,抱臂站在那里看人吵架,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陈进峰猜测她想拖延时间,好达到彻底将村民大会搅黄的目的,于是袖子一撸也上了“战场”。 他的出现令胶着的战局明显朝着有利于贺兰的方向倒去。谁不知道陈进峰是村长的儿子,他的意思就是村长的意思,出于对村长几十年的信任,相当一部分人面上现出犹豫的神色。 现场乱成一锅粥,村支书几次出声喝止都没能成功。转头看到贺兰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村支书登时咬紧了后槽牙,接过会计跑着递过来的大喇叭便喊道:“大家伙安静!安静!千万不要上了群众当中一些坏分子的当!” 这次的声音足够大,现场很快便被喇叭声镇住了,只余一些窃窃私语。 贺兰掀起眼皮看村支书,“群众当中的坏分子?说我呐?” 会计身先士卒,一挺胸脯道:“不是你是谁?!之前大家伙投票投的好好的,你一来就搅合得不成样子,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我安的是天地良心。”贺兰转身四顾大院中所有人,大声道:“不像有些人那样假公济私,明面上一片丹心为民着想,实际上干的却是趁人之危、排除异己的龌龊事!” 这句话就差指着村支书的鼻子说出来,立刻就引来现场不愿意食品厂搞合并的父老乡亲们的热烈拥护。对面希望合并的一群人自然不乐意,两方人马眼看着又要开战。 “安静!”村支书吼完放下大喇叭,问贺兰:“不要指桑骂槐,你到底想怎么样?” 贺兰抱臂环胸,冷冷一哂,“很简单,重新开始投票,并且要实名制公开唱票。” 第92章 票 村支书心中一喜,紧接着又是一忧。喜的是贺兰并非要阻止投票,忧的是她要求当场唱票,还必须是实名制,这个要求……十分不利于他接下来要进行的计划。 隔着人群,村支书父子遥遥对视一眼,高远达朝自己父亲信心十足地点了点头。 村支书心中不由得信心大增,定一定心神,他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说道:“这个要求还算合理,村委会没有理由拒绝。” 贺兰一伸胳膊从桌子后面拖出一张凳子,端端正正坐在合并倡议书前方,将贴倡议书的木板挡得严严实实,颐指气使道:“时间宝贵,这就开始吧。” 唱票就是当场公开投票人的投票结果的意思,因此村支书分别安排了两个记录员一左一右严阵以待。左边记录不同意合并的村民的姓名以及身份证号,右边登记同意的。 票箱被会计拿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块黑板,采用十分古老的画正字的计数方式来统计投票结果。 一开始没有村民主动上前投票,高远达甘为人先,从人群里跳出来把那两块写有“讨贺兰檄”的木板放在课桌上,随后从右边的记录员手里领了纸笔,写下自己的名字与身份证号,写完后他还不忘向在场乡亲们展示一下。 他带了头,村支书的近亲纷纷自动自发出面在右侧排起了长队。 陈进峰当仁不让带了己方的亲信在左侧大排长龙。 随着妇女主任一声接一声的唱票,端坐在凳子上的贺兰忽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很多家庭将选票平均分配了。 夫妻各站一边、父子分列两队的情形比比皆是。比如秦老二和他媳妇两个人,秦老二站在左边,他媳妇则去了右边。再比如许多在食品厂工作的年轻人都选择了左边,而他们的父母往往会选择右边。 总体来说挺贺兰的人都比较年轻,而上了年纪的人则更愿意相信村支书。 陈进峰也发现了,并且他认为这种情况对己方十分不利,于是一撸袖子说道:“我再去讲讲。” 他试图再去游说一番还没有选边站的村民,不想却被贺兰伸手一把扯住,“尊重他人的选择。” 他们这边选择尊重,机会就就被高远达抓在了手中。如同一只苍蝇一样,他在人群当中不断穿梭,专门在犹豫不决的村民身旁徘徊、游说、再之后拉拢。 在此之前双方的投票数目一直咬的很紧,差距从来没有超过五票,妇女主任唱票时一票左一票右,接连平均分配好几个回合后才会有某一方额外增加一到两票的情况出现。 随着高远达的努力,越来越多的村民选择站在右侧,投票结果开始向左侧倾斜。 陈进峰心中微凉,低声问贺兰:“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不做最后的努力。 其实只要静下心来仔细回想,陈进峰很容易便会发现贺兰之前的言行当中每每透露着抽身而去的打算。就算是之前在医院对他发出东山再起的邀请时,贺兰也没有向他承诺过一个字——再起后的东山会与陈庄村有关。 一直想要将贺兰与陈庄村绑在一起的从始至终都是村长。 心中缓缓被悲哀淹没,陈进峰喉头有些哽咽,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贺兰竟然会在紧要关头选择弃陈庄村和父亲而去。 望着左侧比右侧已经少了三个正字的黑板,贺兰淡淡开口道:“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村支书方面仗着有乡里给他撑腰,能够保证合并后给每位村民一次性发放一到两万块的出让补偿款。而她和村长呢?即便年年上涨的分红人人都能看得见,可是与村支书的承诺比起来却显得不值一提。 还是那句老话,胳膊拧不过大腿去,她拿什么来与村支书争?输赢其实早有定论。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还要求唱票?”陈进峰垂下眼睛,双眼无神地看向地面。 “想看看有多少人对得起村长的一片心,看看值不值。” 夜幕降临,村委会大院里的白炽灯亮如白昼,灯光映射下村民们严肃紧张的神情越发无所遁形。 陈庄村年满十八岁的村民总计2072人,共有2000人参与了这次投票,结果不出贺兰所料,村支书以六十八票的微弱优势险胜。 结果出来后村委会大院里的气氛顿时就是一松,先前剑拔弩张的氛围顷刻间消散无形,取而代之的是轻松和雀跃。 有在左侧投了反对票的村民围着村支书询问补偿款相关事项,也有一小部分人来到陈进峰与贺兰身边,问一问陈进峰村长的身体情况,顺便宽慰他几句事在人为之类。 贺兰在灯光下誊抄选票名单,低头对四周的一切充耳不闻。 高远达见到贺兰云淡风轻的样子忍不住回想起前几天在乡政府走廊里的那一幕,眼下他稳操胜券,便想上前出口恶气。 走到半路时村支书伸手将他拦住,低声在他耳边说道:“人多眼杂,板上钉钉之前别给自己找麻烦。” 高远达只好含恨转身。 贺兰掀一掀眼皮,将不远处那对父子的动作看在眼里,心中对高远达没能来自己面前耀武扬威感到些许遗憾。 回程的路上陈进峰一言不发,医院门口下车时贺兰对他说:“不要让你爸看见你这副模样。” “什么模样?”陈进峰问。 “一蹶不振,他肯定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连这点打击都经受不住。” “我没有,我是担心我爸……他经受不住。” “他肯定比你想象的要坚强。” 两人直接来到重症监护室门口,意外被护士告知因为村长强烈要求,他已经转回高干病房了。贺兰与陈进峰马不停蹄赶回病房,只见病房里的电视剧正在播放新闻联播,家属们静悄悄陪着病床上的村长听新闻。 “回来了?”看见两个人走进来,村长微微抬起手来,“结果怎么样?” 陈进峰上前握住父亲的手,顿了一会儿道:“差68票。” “68票。”村长静静复述一遍,忽然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巧了,我今年刚好68岁。” 贺兰从口袋里拿出那份投票名单放在他的手旁,问道:“这上面都是您老的支持者,接下来您有什么打算?” “什么叫我的支持者?丫头,这上面是我和你,我们俩的支持者。”目光一寸寸在投票名单上描摹,村长嘴角含着一抹微笑,“不错,比我想象中的人数还要多一些。” “我是不中用了,现在只能靠你。”村长用眼神示意贺兰走近一些,将名单郑重放在她的掌心,“一定要对得起他们。” 贺兰看向掌心,老人抓住她的那双手颤抖着越来越用力。陈进峰把着父亲的手臂,看似想要将其撤回来,又好像舍不得一般,虚虚的扶着。 新闻联播播到尾声,病房窗外忽然炸亮一朵烟花,玻璃上的火树银花映衬得贺兰脸上明暗交叠。 许久之后她回了一声:“好。” 第93章 生日蛋糕 电视台重播戏曲晚会,村长在《穆桂英挂帅》的唱腔声中缓缓合上眼睛陷入沉睡。 陈进峰送贺兰下楼,二人一路沉默,直到走出住院部大楼陈进峰才终于开口,“对不起。” 这句道歉既是为了他在投票现场曾对贺兰有过的短暂误会,也是为了刚刚病床前村长的一番嘱托。陈进峰终于不得不承认贺兰从前怨他不争气是对的,如果他争气一些,那张长长的投票名单就不会山一样压在贺兰肩头。 那本应该是他的责任,无论是作为儿子,还是作为继任者。 “没必要。”贺兰停下脚步,望着天边繁星呼出一口白气,“我和你一样当村长是父亲,亲兄弟之间不说这个。” 继上次楼梯间之后,陈进峰第二次产生了流泪的冲动,“我爸他,他也是,拿你当自己亲生女儿。” “我知道,他跟我说过。”贺兰眼圈一热,深呼吸几次后说道:“想收我当干闺女。” “我妈有准备,开始想正式摆几桌酒来着,后来,后来我爸病了,他怕病了以后收你当干闺女对你将来有妨碍,就再没提过。” 冷风刺骨,贺兰将大衣拉链拉到最上面,包裹住半张脸,轻声说道:“知道了,回去吧。” 从二院到黄鹂胡同,贺兰信马由缰走了一个多钟头,几次走错路口又返回去,到家时已经是夜里快十点钟。大门虚掩着,三间正房都亮着灯,金香玉偏爱的美式乡村风格的厨房里有人影绰绰。 走近落地窗一看家里另外三个人齐聚一堂,谁都没闲着。 厨房里有座中看不中用的壁炉,此时正熊熊燃烧着柴火,秦家明拿火钳在火堆中不断翻腾着什么。紧挨壁炉旁边是金香玉花大价钱从国外买回来的烤箱,蒋梅戴着双防烫手套,弯腰盯着烤箱一眨不眨地看,脸都快贴到烤箱玻璃上去了。 谢益清拿着本书,逐字逐句念出来的居然是关于蛋糕的做法。 贺兰将胸中郁气呼出去,推开门面带微笑道:“做什么呢?” 三个人同时扭头看向她,蒋梅鼻头沾着面粉,秦家明脸颊上两道炭黑,谢益清乍一看上去没什么异样,仔细观察才会发现他额头的刘海不知怎么被烧焦了一撮。 望着这丑态百出的三个人贺兰一时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蒋梅脱下手套讷讷说道:“身份证上今天是你生日,忘了吧?” “所以,你不做长寿面改烤蛋糕了?”闻着空气中香甜的黄油味道,贺兰笃定地问。 “谢大哥说甜食能让人心情愉悦,妈就听他的了。”秦家明用手背抹了一把鼻尖,印堂立刻发黑。 贺兰噗呲一笑,问道:“烤箱不是用电的吗?你这灰头土脸的是怎么回事?” 秦家明嘿嘿一笑,说道:“我寻思烤红薯不也是甜的么,就在壁炉里烤了几个。” 不用问,谢益清的刘海肯定是给壁炉生火的时候烤焦的。 贺兰抱臂看着眼前的三个人,眼睛里满是笑意,“那烤好了吗?” 回答她的是烤箱的一声叮响。 在贺兰回来之前三个人其实已经失败过三次,这是第四次,好不容易才烤成功。烤箱里的是烘焙新手必学的戚风蛋糕,脱坯后还要在上面抹奶油、裱花以及装饰一些水果罐头。 厨房岛台上用具以及材料一应俱全,蒋梅把蛋糕捧出来放在平底盘上面,秦家明十分殷勤的给谢益清围上围裙,谢益清一手铲子一手奶油,像模像样地开始装饰蛋糕。 或者叫刮腻子更合适,贺兰暗暗心想。 谢师傅虽然是第一次上工,但动作稳中有序,腻子,嗯,奶油,奶油刮得厚薄一致,裱花时动作顺滑得仿佛一个老手,看得蒋梅和秦家明连连赞叹不已。 蛋糕上的装饰品谢益清用的是新鲜的草莓和猕猴桃,黄桃罐头做底,再淋一圈巧克力酱,这款令三人屡败屡战的蛋糕终于完工了。 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但四个人都没有丝毫困意。秦家明打了鸡血一样将生日帽戴在贺兰头顶,按着她在餐桌前听他们三个唱荒腔走板的生日歌,然后忙三火四地催她许愿,吹蜡烛。 秦家明平时精得像猴儿一样,关键时刻却犯傻,他老老实实在蛋糕上插满22根蜡烛,将好好一个生日蛋糕插得跟签筒一样仍没觉出有哪里不对。 直到贺兰吹了三次才将所有蜡烛全部吹灭,秦家明垮起一张脸向谢益清求教:“谢大哥,生日蜡烛没能一口气全吹灭,没啥说法吧?”他怎么记得从哪里听到过一口气全吹灭才好。 谢益清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贺兰一摆手道:“哪有那么多说法,就算有,外国的洋神也管不了我这个中国的土着。” 她痛快利落地两刀下去将蛋糕一分为四,把巧克力酱最多的一块蛋糕留给自己,水果最多的一块给了蒋梅。秦家明从壁炉里取出他心心念念的烤红薯,嘴上不断念叨着让贺兰慢点吃,留出肚子给他的得意之作。 贺兰本来就没什么胃口,浅尝两口蛋糕就放下,十分给秦家明面子地捧起烤红薯扒皮。 蒋梅见她神色间不像是有心事的模样,心里顿时轻松许多,问道:“村长身体怎么样了?” “还行,下午从重症监护室出来回病房了,医生说已经初步脱离危险。” “那就好,你和进峰没跟他说开会投票的事吧?人老了心窄,怕他承受不住。” “瞒不住,已经告诉他了。” “那他怎么说?” “他……”贺兰垂下眼皮换了只手拿红薯,轻声回道:“让我一定要对得起那932个投反对票的人。“ 蒋梅翕动嘴唇,好一会儿才问:“怎么才叫对得起?” “大概是家家住小洋楼,户户有小汽车吧。” “天爷!”蒋梅手抖将红薯掉在地上,“你一个人,这怎么可能?” 贺兰片刻都没有犹豫,回道:“还行吧,不算特别困难。”已经去掉比一半还多68个的担子了,她很知足。 她的答案听起来似乎特别轻松,出于对贺兰的盲目崇拜,秦家明立刻信以为真,蒋梅犹犹豫豫一副忧心不已的模样。 等了许久也没能等到旁观者清的只言片语,贺兰只好主动询问:“你呢?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谢益清眼中有片刻的诧异,顿了顿说道:“如果你需要用钱,我这里有一些。” 贺兰停下咀嚼的动作,扭头盯着谢益清好一会儿,忽然一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当真了。”原本她只是想听帅哥说两句温言软语解乏的,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母子两个真是,一脉相承的没有防人之心。 第94章 螳臂当车 正月初八,贺兰有两件事需要去做,第一件便是去工商局与张局长面谈。 “你来的比我预想中晚了三天。”张局长见到贺兰的第一时间便如此说道,“不像你的行事风格。” 光明食品厂与海鑫副食品公司的合并重组计划书早在年前便已经放在了张局长的案头,贺兰初一去家里拜年的时候张局长虽然没有点破,但话里话外无时无刻不在点醒她:形势如此,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按照贺兰炮仗一样一点就着的脾气,张局长认为合并决定下达的第一时间她怕是就要杀到家里来跟自己讨说法,因此他特意嘱咐老伴儿在家里准备了几个贺兰爱吃的菜,想等她上门时好好做一下她的思想工作。 只是没想到小辣椒这回十分沉得住气,三天时间要么按兵不动,要么动起来就雷厉风行,一见面直截了当就跟他打听鼎誉国际的投资意向。 “既然你已经知道,那我也就不瞒你了。”张局长从抽屉里拿出一沓文件给贺兰,指着某页道:“省里对鼎誉国际这次的投资计划非常重视,可谓是要星星不给月亮。” 鼎誉国际作为一家专门生产膨化食品的外企,来国内考察的几个月对外放出来的口风一直是独立投资,完全没有任何合资的意向。然而在省委省政府主动提供政策支持的大力邀约下,最终他们还是改变了初衷,决定改独资为控股。 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他们最后将目光的焦点定在了相州县。确切来说,他们的考察报告中认为整个华北地区最具有潜力的膨化食品企业就是光明食品厂。 虽然光明食品厂有且仅有一条略显落后的薯片生产线,但生产出来的薯片已经畅销大半个中国,无论在质量还是口味上都已经深入人心。报告中着重写道,考察人员认为光明食品厂极具活力,这种活力大概是因为其领导层普遍年轻且大胆。 花言巧语的夸奖再多也迷惑不了贺兰的双眼,仅从轻描淡写的几行字中她便窥探到了鼎誉国际觊觎光明食品厂的真实目的。 他们最想要的是厂里花费四年时间、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搭建起来的销售渠道。 张局长对贺兰的判断表示肯定,随后说道:“这很正常,最近来华投资的外企越来越多,为了快速进入市场,同时节省时间和资源,利用现有的销售渠道是非常明智的选择。” “一方面可以迅速提高市场占有率,另一方面还可以有效遏制竞争对手的发展。” 贺兰将竞争对手四个字在齿尖品了又品,莞尔一笑道:“不知道我算不算鼎誉国际的竞争对手之一?” 张局长皱眉看她好一会儿,费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想跟鼎誉国际合作?” “对。”贺兰斩钉截铁地回答,唇角挂起一抹冷笑,“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合作。” 合作应该是双方互惠互利的,而不是像鼎誉国际这样,仅仅只是因为看上了光明食品厂的销售渠道,光明食品厂便被迫摆上了别人的餐桌,成为了盘中餐。 如果这项合作成功,那么海鑫得到了名,鼎誉国际得到了利,而消失在大众视野中的光明食品厂则根本无人在意。 张局长看似松了口气,说道:“你误会了,上面不是要让光明食品厂消失,你们干得好好的,还吸引到了外资的注意,怎么会让你们随便消失呢。” “不要总是把目光放在合并两个字上面,不是还有重组吗?合并重组是并行而不是二选一。” “哦,你以为合并就是光明食品厂被海鑫公司吞并了是吧?笨,真这么简单的话还用县里、省里一再开会研究吗?实话告诉你,让你们两家合并重组的目的最主要是为了扩大企业规模。” “只有你们的规模扩大了,在与鼎誉国际的谈判过程中才能占据更多的优势,得到更多的股份。” “你一个几十人的小厂拿什么去跟人家国际大公司拼?除了壮大自身你还有别的办法跟人家谈条件吗?” 贺兰将文件放回张局长的办公桌,淡淡道:“记得初一那天我跟您说过,我就想本本分分经营这个几十人的小厂,没有别的念头。我们厂又不上市,就算鼎誉国际想收购也无从下手,我完全可以不跟他们谈。”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渐渐的张局长的目光变得幽深许多。长叹一声后他说道:“别忘了你们厂真正当家做主的人是谁,你能说的算吗?” 一股沉重的无力感缓缓漫上心头,贺兰强颜欢笑道:“我现在在您眼里一定特别可笑,上面决定了,下面投票表决了,只有我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咬死不放手。” 这一刻张局长破天荒的对面前的贺兰产生了一丝怜惜,看着她明显消瘦的身体犹如看见一只站在车辙印里高举双臂的螳螂。 他按住贺兰的双肩使她坐下来,随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一叹再叹后勉强说道:“我知道,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眼下一定要以大局为重。” 原谅她不过是个目光短浅的人,对大局两个字实在提不起半点兴趣。 情绪缓和后贺兰深呼吸一口气,用冷静的口吻问道:“你们为了大局让利那么多,就不怕外资连吃带拿最后扔下一堆烂摊子不管?” “谁敢?我们是社会主义社会。” “可是我记得书上说资本从诞生的那一天起,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为了利润他们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张局长的眼神又恢复到看自己后辈的那种呵护和爱惜,略带埋怨和调侃地说:“要是让鼎誉国际知道,他们考察报告中一再欣赏的企业带头人在背后偷偷说他们坏话,怕是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他没有把自己的话当真,贺兰便也歇了继续深谈的心思。 怎料张局长想岔了,他以为站在贺兰的角度鼎誉国际是破坏她事业的敌人,所以她刚才扯虎皮做大旗,背后讲人坏话。张局长无奈地笑笑,语重心长道:“你这丫头,不用担心,你这么有事业心的人不会被埋没的。” 贺兰挑一挑眉,问道:“怎么?上面还给我安置了新工作?” 张局长却故意卖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95章 好消息与坏消息 从工商局大楼出来,贺兰翻了翻传呼机上的讯息。留言五花八门,中心思想却只有一个:厂里业务员们迫切需要跟她面谈一次。 贺兰从前定下的规矩,业务员们平时走南闯北经常不在家,因此春节假期一律放到正月十五,从正月十六开始再正式上班。其他员工一律正月初七,也就是昨天开始复工生产。 而昨天下午村委会临时通知开村民大会,现场唱票,投票结果立刻产生。村委会和食品厂之间就隔着一条不算宽的马路,消息的传播速度非常快,外来人员最多的销售科业务员们第二天才集体得到消息已经算晚了。 出租车在厂门口停下,贺兰付费的工夫郭德宝一眼看见过来给她开门,待车走远他说道:“销售科来了很多人,你一个人能行吗?要不要我叫几个人过来?” “不用,都是厂里的业务员,我心里有数,不用担心。” 郭德宝能放心才怪,他陪贺兰走了一段路,末了一转身跑回门卫室,提一把榔头出来塞到贺兰手里:“里边男人多怕你吃亏,这个你拿着防身,我就在院子里,有什么事你喊一声。” 贺兰从善如流地接下榔头,信步走进销售科。 销售科以前是一间教室,自打厂子正式成立还没有同时容纳过这么多人。贺兰提着榔头推开办公室门,粗略扫了一眼。还不错,来的人比她预料中多很多,除了几个村支书的近亲和铁杆支持者以外几乎全员到齐。 贺兰一言不发,抬腿直接坐在了销售科长的办公桌上,掂了掂手里的榔头,她对一众业务员们咧嘴一笑,道:“事情大家伙都知道了吧?我就不重复了,有什么问题现在开始问吧。” 钱丽清第一个跳出来,斩钉截铁的表明自己的态度:“我没什么好问的,就一句话,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人堆里零星有人出声附和,有男也有女。 贺兰笑了笑,调侃道:“除了我恐怕也没别人能压得住你这头母老虎。” 办公室里紧张的气氛顿时一泄,各人面上神色都有所放松,但贺兰紧接着又对钱丽清说道:“不过没必要,不是还有人在等着你么,回你的东北去吧。” 其他人想要发言,被贺兰抬手阻止,她郑重说道:“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先说对我来说是坏消息的这个吧,厂子重组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厂长和我都没办法挽回。” “好消息是,鼎誉国际比较看重我们的销售渠道,所以各位,你们有极大的可能被留用。” 人群中议论声四起,气氛从轻松逐渐转为欢快,即便贺兰一再重申所谓的好消息仅仅只是她的猜测,也没能阻止大部分人的心情开始雀跃。 钱丽清紧咬下唇,望了一眼那些满面笑容的人,转回头问贺兰:“那你呢?你干什么去?” “不知道。”贺兰垂下眼睫,有些蔫蔫的,“村长病了,很严重,现在我没心思想别的。” 钱丽清握住贺兰的手腕,神色郑重其事:“不管你去哪儿,需要的时候知会一声,我肯定到。” 贺兰想了想,轻声道:“不如你先留下来,替我试一试鼎誉国际的深浅?我也好心中有数。” 她没说准备干什么,但仅仅只是心中有数四个字就足以让钱丽清热血沸腾,生出一股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信念感。 人群嗡嗡作响讨论了好一会儿,最后有人向贺兰问了一个人们最关心的问题:与鼎誉国际合作后一切待遇是否与现在一致。 倒也不是人们只顾各自眼前的利益,而是销售科的业务员大多数都曾是下岗职工,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份稳定且长期的工作,自然会更担心这方面的问题。他们中有许多人先前都曾经历过企业的合并重组,结果就是先前工作稳定的企业消失了,自己拿着一笔不算丰厚的买断工龄钱下岗了。 贺兰耸一耸肩,说道:“现在咱们厂刚走到和海鑫副食品公司合并这一步,这步走完以后才会和鼎誉国际开始接触。你们关心的这些问题问我没用,因为只要和海鑫正式合并,头一个下岗的人就是我,还不等鼎誉国际进场你们就看不见我了。” 刚刚还一派轻松的业务员们顿时有些茫然,人群中有人高声说道:“怎么会?贺厂长你能力这么强,就算合并以后海鑫不要你,鼎誉国际也会留用你的。实在不行我们合起伙来向上反映,让你做销售科长。”顿时引来几乎所有人的赞同和附议。 没人觉得贺兰从副厂长降级成为销售科长是屈才,因为人人心中都对外资抱有一层厚厚的滤镜,都认为能在外资公司工作是一件幸事。 当然,这种滤镜的存在是时代的产物,受某某文摘和某林等一批流行刊物的影响,国内相当一部分人认为国外的月亮就是比国内的圆,一样的月光撒在国外的就是比国内的亮。 偏偏贺兰壳子里装的是一个来自三十年后的倔强灵魂,虽然与他们身处同一时空,但思想却永远不能同步。 她不信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只笃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不过这些心里话此时此刻并不适合对人言,想也知道除了贻笑大方一定没有第二种结果。 “有你们这句话我就知足了。”贺兰放下榔头,笑着对所有人说道:“不管将来大家是不是同事,起码在此时此刻,站在这间办公室里的大家伙都是一条心。” “与其担心将来待遇下降,各位不如从现在开始就团结一心,一致对外。” 有人问对哪个外,钱丽清眼皮子一掀,回道:“当然是外资的外。” 贺兰懒散一笑,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转头对众人说道:“我跟大家伙透个底,这次从两家企业的合并重组到与鼎誉国际合作,上面一直有人盯着,目的就是想在与外资的合作过程中尽可能多的争取利益。” “但是想也知道,上面看的是大局,看不到我们这些底层群众的需求。” “所以我们必须要自己争取,只要不踩红线,正当的诉求上面是一定会支持的。但是记住,不要单打独斗或者搞小团体。” 业务员们都懵了,一个人不行拉帮结派也不行,那究竟应该怎么办? 贺兰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忽然定在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上,问道:“齐哥,你们麻袋厂以前都是怎么给员工发福利的?” 不等对方回答,她又开始问下一个:“李大姐,我记得你原来是种子公司下岗的是吧?你们公司以前的福利都是谁负责发放的还记得吗?” “还有小胡,你们……” “我知道!”小胡在人群里举起右手,兴奋地抢答:“是工会!” 第96章 了却天下事,赢得身后名 接到江仕春的传呼讯息时,贺兰怔了一下,从小年那天一别之后,转眼间就是半个月的时间,这半个月里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多到贺兰差点忘记江仕春这个人。 江仕春约她在老地方喝咖啡,贺兰换上一件白色羊绒大衣欣然赴约。 她不习惯让人等,提前十分钟便已经来到咖啡厅门口,刚好与下出租车的江仕春迎面相遇。 看见贺兰的那一刻,江仕春把一路含在嘴里的恭喜两个字生生又咽了回去,关心地问:“厂子合并重组出现问题了?怎么你瘦了这么多。” 贺兰拨弄一下刚过耳尖的发梢,强颜欢笑道:“进去再说吧。” 侍应生端来咖啡,贺兰一口气放了四块方糖进去,咖啡勺与杯壁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贺兰淡淡开口道:“我们厂长兼村长,肺癌晚期住院治疗,可能没几天了。” 江仕春怔楞两秒,随即安慰道:“太可惜了,天不假年。” 贺兰继续她一贯以来直来直往的说话风格,“他不希望食品厂被兼并,理想是让食品厂扎根在陈庄村,成为村民的主要收入来源,提高村民的生活质量。” 江仕春的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沉默许久后说道:“他想打造第二个南街村,做第二个王宏斌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实话实说,即便他还年轻,他的理想实现起来也是有一定难度的,何况……” “何况在国家申请加入wto急需证明和表现的时候,鼎誉国际给了我们光明食品厂一个机会,任何理由都不能成为我们拒绝与外企合作的借口,是吧?”贺兰将咖啡勺含在嘴里,仰面朝天坐没坐相地靠在椅子里,含糊不清地说:“我懂,他老人家也懂,可就是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白手起家创下的事业,正准备冲刺就要被别人拿去做垫脚石。” 江仕春想要安慰贺兰又不知道该从何安慰,况且她看起来也不像是需要人安慰的样子,只好弥补一样说道:“换个角度想,这样也算舍小家为大家,有舍必有得,不是吗?” “了却天下事,赢得身后名,有什么用呢?哪有住别墅开汽车来得实在。” “你怎么知道外资不会给你这些实在呢?”江仕春双手交叉横放在腿上,胸有成竹地对贺兰说:“相信我,与外资合作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们想要的这些实惠不仅会更快地拿到,还会拿的更多。” 贺兰叼着咖啡勺笑看信心满满的江仕春,早就应该想到的,他们从上到下所有人对外资的态度都是一样的,热烈欢迎,大力支持。 只有她这个即将失去一切的人才会杞人忧天。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江仕春犹豫一下,有些腼腆地说:“其实有件事不应该这么早告诉你的,但是我觉得你现在可能需要一个好消息来振奋一下精神,提前先跟你透露一下。” “鼎誉国际投资控股的事省里非常重视,叶高官比较属意你作为合作方的代表在控股企业中担任重要职位。” 贺兰实在做不出任何惊喜的表情来取悦江仕春,只好勉强挑一挑眉,问道:“有多重要?” “厂长。” “哟,还给我官升一级。” 见她有心思开玩笑,江仕春心里也轻松许多,说道:“不止一级这么简单,鼎誉国际的体量绝对超乎你的想象,上任之后你有的学了。” “但愿吧。”贺兰无可无不可地说,抿一口咖啡后她被齁得吐了吐舌,问道:“省里有没有关于我们村长的安排?” 江仕春趸眉沉默,继而说道:“暂时没有,不过我想应该会跟其他员工一样,或者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退休待遇再往上再提一提,还是有可操作空间的。” 就是说村长根本就不在任何计划内。 贺兰定了定神,双手捧起咖啡杯,表情有些哀怨,又似乎有些不忍,“只可惜一个为国家、为人民奋斗了一辈子的老革命,临了不仅没能实现理想,还被一撸到底,世态炎凉啊。” 江仕春附和几声,随后说道:“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你们乡里最初上报的管理人员留用名单中根本没有你的名字,还是张局长自作主张添上去的。要不是你在叶高官那里留有好印象,又有张局长帮忙吹风,厂长这个位置还不知道会花落谁家。” 贺兰本来还觉得合资厂的厂长职位没什么意思,一听说能打乡里的脸,她立刻就来了精神,“真的?那我可得好好谢谢张局长还有你,没有你们我岂不就是漏网之鱼了。” 江仕春被她乱用成语逗得忍俊不禁,笑问:“你准备怎么感谢?” 贺兰矫揉造作地捋一捋鬓角,半侧过身子扭捏作小女儿姿态,就是不拿眼睛去看江仕春,“这话问的,总不能让我以身相许吧?” 江仕春居然也愿意配合她耍宝:“我这里倒是问题不大,就是不知道张局长的爱人会不会同意。” 一口咖啡呛在喉管里,贺兰顿时咳了个天昏地暗。 不过他无意中的话确实给贺兰提了一个醒,说好了她要把学苑小区的房子便宜卖给张局长的女儿女婿,如今是该过户办手续了。 她打电话到张局长家里,跟张局长的爱人约好第二天去房产局办理过户手续。第二天一早在房产局门口,除了张局长本人以外其他人都来了。 贺兰笑着挨个跟张局长的爱人、女儿和女婿打招呼,对小朋友一脸歉意地说:“抱歉啊小敏,阿姨不知道你也来了,没有给你带礼物。” 张局长的爱人嗔怪道:“竟说外道话,咱们谁跟谁啊。” 过户手续办得极其利落,全程不到两个小时就结束了。房产证拿到手后张局长爱人爱不释手地拿在手里看来看去,喜得不知道该怎么是好,“现在房本都是这样的了?我和你爸那房子的房本还是一张纸呢。” 贺兰笑着提议:“虽说过户手续都办完了再验房有些晚了点,但是该验还是得验,走吧,正好我今天有时间,咱们去看看房子。” 一行人径直来到学苑小区那套房子的前门,贺兰一边开门一边解释道:“院子里的吊床和屋子里的花都是朋友送的,我得拿去新家。” “应该的,应该的。”张局长的女儿一家在屋里屋外来回奔忙,似乎怎么也看不够,只有张局长的爱人看上去还算镇定,“就算你把全部东西都拆走他们一家三口还是赚到了。” 话毕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说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房子卖给我们你吃了大亏,自己人我不能装作看不见,这里是五千块钱,不多,我也拿不出更多的来。你拿着,别嫌少。” 贺兰从善如流收下,转头跟房款一起交到了二院住院处。 第97章 减员 村长的病情趋于稳定,医生说不往更坏发展就是好事,但出院回家是不大可能了,只能拖一天算一天。 儿孙们排了班,两两一组全天陪护。蒋梅和秦家明得空经常过来送饭,为此蒋梅还专门买了一辆自行车。 贺兰来的时候蒋梅刚到不久,村长媳妇和大孙子在外间吃饭,陈进峰在里间陪着村长说话聊天。 一进门她便对陈进峰说:“我替你一会儿,你先去吃饭吧。” 陈进峰站起来含糊不清地说:“行,你坐。” 待陈进峰关门,村长有气无力地对着贺兰讲究自己亲儿子:“挺大个小伙子,心还没有你宽,上火,嘴角溃疡,说话都不敢张大嘴。” 贺兰不赞成地看向病床上的村长:“有您这么当爹的吗?您是他亲爹,病成这样他不上火谁上火?难不成您还想指望我这个干闺女?不能吧,您看我这没心没肺的样儿。” 村长把脸一撇,“我没认你做干闺女,别瞎说。” “您不认我,我认您还不行么。” 村长不接她的话,继续刚才的话题:“他是担心厂子的事。” “待会儿我跟他说,厂子有我呢,他只用担心你就够了。”贺兰给自己剥了个橙子,一瓣接一瓣地吃。 吃完一个橙子她才恍然发觉村长一直在不发一言地看着她,于是又拿起一个橙子问道:“想吃了?” 村长摇摇头,说道:“我这几天总在想,932个人对你来说是不是太多了。” 贺兰哼了一声,“您老终于发现了?把半个村子的人口交代给我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我又不是南街村的王宏斌,您可太瞧得起我了。” 村长咧开嘴笑,“那要不,再减减?” “这可是您说的,别回头我真减员了您又不高兴。” “不能,你打算怎么减?” “凡是真心实意认准咱们,跟咱们一条道走到黑的我一个不落,那些浑水摸鱼的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呗。” “有想法了?” “以前没有,昨天刚想到一个。” “什么办法,我帮你参谋参谋。” 贺兰瞥他一眼,不满道:“您还是先操心您自己的身体吧,别光让儿子帮您上火,自己也该努努力了。” 村长被她气笑了,“天底下只有你这么没大没小的跟我说话,专捅我肺管子。” “我要是真能捅到您肺管子就好了。”贺兰长叹一声,挠挠脸颊道:“这不是捅不到才指望医院的么。” 村长不语,好一会儿才语重心长地说:“生死有命,我早就看开了,还是那句话,别浪费钱了,有这些钱你不如……” “不如拉人重起炉灶是吧?”贺兰狠狠白了村长一眼,“怪不得陈进峰竟操没用的闲心,原来是遗传。实话告诉您我能花就能赚,花多少、给谁花那是我的事,您少打听。” 村长媳妇一推门就听见贺兰呲哒这么一句,唬得她站在门口好半天没敢挪地方。 贺兰发现后略显尴尬,说道:“那什么,您家我大爷可真不讲理,自己不想住院还怨我给他续交住院费。” 村长媳妇眼睛一瞪,“你别听他的,他就是心疼钱。” 贺兰:“可不是么,我看在他眼里钱比命还重要。” 陈进峰顺着敞开的门缝听见个大概,忍着抽痛的嘴角在外间喊道:“爹你别心疼钱,大不了以后我把自己卖给贺兰抵债。” 他的未来债主一蹦三尺高,“我不要!我怕卖不出去砸手里!” 插科打诨一场,贺兰骑车带蒋梅回家。 路上贺兰问蒋梅:“这几天回过村里吗?” 蒋梅在贺兰身后摇头,初七那天投票她也去了的,唱完她的票她就被村里人团团围住,问什么的都有。蒋梅自忖自己不够聪明,怕哪里说得不对给贺兰惹麻烦,因此马不停蹄便坐班车回了卫宁,根本等不及投票结束和贺兰一起走,之后就没敢再回去。 贺兰嘱咐她:“回去看看也行,家里鸡鸭鹅狗那么多,总拜托别人帮忙喂也不是办法。” 蒋梅问:“万一别人问我你以后干什么去我该怎么说?” 贺兰:“简单,我教你。” 下午蒋梅就带着秦家明回了陈庄村。秦家明要带小豆子去卫宁,蒋梅按照贺兰的吩咐把家里的钥匙多配了一把,准备留给郭德宝。 郭德宝一直住在食品厂的门卫室里,虽然这几天食品厂一直处在停工状态,但他每天仍然尽职尽责地打扫着厂里的卫生。 蒋梅去的时候郭德宝正闲极无聊在擦大门上的不锈钢招牌,看见是她郭德宝急忙扔下抹布跑过来,说道:“婶子你回来了?咋不打电话事先说一声,我好帮你把炉子点上。” “回来拿点东西。”说话间蒋梅把那两枚新配的家门钥匙拿了出来,“贺兰叫我把钥匙给你一副,告诉你要是门卫室住不习惯就回家里住。” 郭德宝愣在那里,一时间没能明白蒋梅话里的意思。这时有两个村里的媳妇经过,看见蒋梅便跟她打招呼,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蒋梅:“刚到,回来把狗接走,再把钥匙给德宝,以后我那院子就给他住了。” 媳妇甲:“怎么回事?听你这意思你们娘仨不打算回来了?” 蒋梅:“贺兰在卫宁那边事情多,暂时先不回来了。” 媳妇乙:“那啥时候回来啊?” 蒋梅:“贺兰的工作定下来我们就回。” 媳妇甲&媳妇乙:“贺兰找到工作了?啥工作?” 蒋梅做出一副为难的神色,“现在还不好说,再等等你们就该知道了。” 媳妇甲&媳妇乙:“什么意思?” 蒋梅笑而不语。 不到天黑,贺兰一家三口暂时去了卫宁生活,且已经敲定新工作的消息便已经传到了村支书的耳朵里。 父子两个对坐着抽闷烟,高远达问:“你说贺兰的新工作会不会跟鼎誉国际有关?” “肯定是,不然蒋梅不会那么说。”村支书眉头皱出川字纹,“就是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大本事,外企她都能进得去。” “妈的,狗皮膏药一样,甩都甩不掉。”高远达冷笑连连,“最好她也在车间上班,到时候我这个车间主任就能给她上上课了。” “做什么梦呢?她一个前副厂长能跟普通员工一样进车间干活吗?” “那她还能干啥?总不可能还当厂长,不是说乡里报上去的管理人员名单里面没有她吗?” “刘书记是这么说的。”村支书猛吸两口烟后将烟头一脚踩灭,站起身便开始穿外套,“我再打电话问问刘书记,看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变化。” 半个小时后村支书回到家,脸色黑如锅底。 第98章 一石三鸟1 正月历来是秦老二最忙的时候,连续在牌桌上奋战了三个昼夜后,他好不容易抽空回家补个觉,刚囫囵睡着却被自己媳妇一脚踹醒。 “睡睡睡!天都要塌了你就知道睡!”秦老二媳妇顺手抽出痒痒挠一把抽在自己男人后背,“当初让你跟我一起投同意票你非得起高调投反对,现在好了,村里人都在说投反对票的没有补偿款。” 秦老二努力睁开布满红血丝的双眼,迷迷瞪瞪说道:“不可能,我那天问村支书了,他说补偿款按户口分,不按投票结果。” “你听他放屁!他当初还说以后贺兰该滚就滚该爬就爬呢,结果呢?贺兰她妈昨天都说了,她以后要去新厂当厂长。” 秦老二双手用力按压太阳穴,迫使浆糊一样的脑子迟钝的运转起来,“你从哪儿打听来的?” “这还用打听吗?全村现在都知道了!” 秦老二媳妇出门打扑克牌,牌桌上四通八达,消息传得极快,头天下午的事第二天早上就传遍了。 家住食品厂附近的两个媳妇是怎么遇见蒋梅的,蒋梅是怎么亲口对她们说的,还有村支书二大爷家的三儿媳妇偷摸放出来的内幕消息:贺兰明面上拉着九百多号人投票反对厂子合并,实际上却拿着这九百多人的名单去跟县里谈条件,逼着县里同意她去新厂做厂长,否则她就要带人去新厂搞破坏,不让厂子开工生产。 县里为了维稳,不得不同意她的条件。但是县里能心甘情愿的被她胁迫吗?于是就搞出来一个反制措施,你不是带头反对么,那就不给你们这些人发放补偿款了,看你能怎么办。 秦老二细细分析一遍,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他觉得贺兰那么精明,才不会傻到去县里搞胁迫那一套,可投票那天他确实亲眼看见贺兰誊抄名单了,没实际用处的话她抄那玩意儿干嘛? 还有投反对票的那九百多号人也不是傻子,比如他自己,怎么可能全都对贺兰言听计从?依他看最多也就一二百人死心塌地跟着贺兰,大多数还是看在村长的面子上才如此的,就算想造反也达不到规模。 但是冷不丁他又想起前两天刚得到的新消息,贺兰鼓动厂里现有的业务员去新厂之后成立工会,目的是为了跟外资谈条件,细想一下贺兰好像也不是干不出来聚众闹事的事。 人嘛,总是习惯性趋利避害。村里听到消息的人大多数都跟秦老二一个想法,左右摇摆之后一跺脚,贺兰当不当厂长无所谓,关键先保住自己的赔偿款要紧。 正是一年中最闲的时候,村民们成群结队去村支书家里打探消息。村支书家堂屋里烟雾缭绕,村支书本人坐在堂屋正中央满面愁色跟乡亲们诉苦。 “我就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哪能知道上面的决定?不过昨天我打电话去乡里被刘书记被骂了一通,听他话里的意思……唉,不好说,真不好说。” “两个厂子合并确实是为了跟外企合作办厂,为了让外企放心投资,县里一口气把海鑫厂附近的土地都送给外企了。我还说外企财大气粗,补偿款到时候一定不少发,谁知道半路跳出来个程咬金,唉!” 三言两语之间,村支书就把传说中牵扯到九百多人的利益又扩大到了全村,顷刻间开始民怨沸腾。 高远达在人群中间上蹿下跳,极尽鼓动之能事,很快便撺掇成功几个没脑子的家伙去跟贺兰讨说法。 然而贺兰如今不在村里住,她在卫宁的住址又没人知道,一群人思来想去,决定去卫宁二院守株待兔,顺便问问陈进峰是不是跟贺兰穿的一条裤子,这么大的事竟然瞒着父老乡亲。 一行人急匆匆来到卫宁二院,在高干病房楼下就被陈进峰拦住了。 “贺兰不在这里,有事找她打传呼。”面对几个连香火情都没有的村民,陈进峰冷若寒霜,一点面子都不给,“没什么事儿就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一个上些年纪的老头被推出来做带头人,试图跟陈进峰讲道理:“你得跟你爸说说,不能让贺兰这么自私,我们大家伙支持她还不是看在你爸的面子上,她可好,把我们卖了换厂长当,哪能这么干,不像话!” 陈进峰冷冷瞥他一眼,“从头到尾你问都没问过我爸的病情,指挥他干活倒是张嘴就来。” “你这小子,你,你……”老头儿和一众没脑子张口结舌,苦于刚才太心急确实失了礼数,没法辩解,于是只好铩羽而归。 当天村里没再派人来医院,第二天上午来了一波声势浩大的,人数多到医院保安以为是医闹,差点打报警电话。 陈进峰还是那句话:“贺兰不在这儿,找她就给她打传呼,我这有号码。” 村民们不同意:“你以为我们没打过?她要是回电话我们就不来这儿找了。” 陈进峰:“她不回电话是她的事儿,你们找我爸没用。” 村民:“怎么没用?当初我们投反对票看的是你爸的面子,结果我们现在叫贺兰拿去当了垫脚石,他不管谁管?” 陈进峰:“我爸现在说话都困难,你指望他怎么管?” 村民:“他就是马上咽气该管也得管!谁让他是村长,头一个投反对票的就是他!” 陈进峰登时目眦欲裂,伸手就去抓出言不逊的那个人。奈何人太多,左拦一下右挡一下,说话那人身子一矮直接跑了。 有两个稍微明事理的人站出来说软话:“进峰,我们实在找不着贺兰才来的你这儿,事情是我们做的不对,但我们也是没办法。你行行好,帮忙给贺兰打个传呼,看她能不能给你回信。” 说话的人跟自家沾亲带故,来医院探病两次每次都留下过钱,算是个厚道人。陈进峰不能对他言语无状,因此收了收脾气,说道:“行,你们等着。” 十来分钟后陈进峰从楼里走出来,当众宣布:“贺兰明天回村里,有事明天你们跟她当面说吧。” 得到了定心丸,众多村民像是重新恢复了理智,纷纷跟陈进峰要求进去探望村长。 陈进峰扫视一圈人群,冷冷扔下一句话:“心领了,探病就不用了,你们少来几次比什么都强。” 第99章 一石三鸟2 陈进峰走进楼道,贺兰站在拐角处等他,两人并肩走进村长的病房。 村长见到他们忙问道:“怎么样?来了多少人?” 贺兰撒谎张口就来:“五个,还算通情达理,不吵不闹,说完事情还想进来探病,叫我撵走了。” “我就说么,村里人就是再糊涂也不至于叫你一句瞎编给糊弄过去,大家伙儿心里都有谱。”话里带着满足和自信,村长转头叮嘱贺兰:“明天回村好好跟人说话,别总夹枪带棒的,我不在你这样容易挨打。” 天高皇帝远,贺兰得听他老人家的才算。第二天上午十点贺兰才回村,村长叮嘱陈进峰陪她一起。 处在停工状态的食品厂大院里挤满了人,贺兰一出现人群像摩西分海一样给她让出一条路来。郭德宝拿来一把椅子放在车间门口的三级台阶上,贺兰半点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去,双手往口袋里一插,说道:“我来了,想说什么就说吧,想问什么快点问,天儿怪冷的。” 人们大多都是想从她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回复,没料到先等来的却是她不耐烦的态度。 人群里立刻就有人高声质问:“听说县里同意你去新厂当厂长,有没有这回事?” 贺兰:“有。” 大概没料到贺兰会这么痛快就承认,所以人群不约而同瞬间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同时望向她。 贺兰若无其事与他们对望片刻,眉毛一皱:“没别的要问了?” 不耐烦的态度瞬间让人群炸开了锅,有人喊道:“你就没什么要对大家伙说的?” 贺兰:“你们想听我说什么?” “你那厂长位置怎么来的?是不是拿投反对票的人要挟县里才拿到的?因为你县里停发补偿款了你知不知道?” 贺兰:“不知道,不是,不知道。” 一句解释没有,直接给出结果的回答方式很快便激起了人群的怒火,大院里沸反盈天,贺兰老神在在地坐在椅子里抄着手,就那么冷眼旁观。 片刻后高远达越众而出,摆出一副老好人的姿态对人群说道:“大家伙都静一静,先听我说,咱们的消息来源五花八门,不一定准,既然小贺确定自己将来能当厂长,那么我想她的消息一定是准确的,不如就让小贺解释一下,她这个厂长是怎么来的。” 人们纷纷附和,义愤填膺地看向贺兰。 贺兰望一眼高远达掩饰不住的得意神色,冷冷一笑道:“我的厂长怎么来的,你瞎还是你们都瞎?”眼皮一掀柳眉倒竖,贺兰张嘴就开始朝人群嗖嗖放冷箭。 “我没记错的话四年前这里是个只有三间房的豆腐厂,没错吧?陈庄村豆腐厂是因为什么变成光明食品厂的,你们一个个在这儿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呐?” “没有村长和我,谁给你们年年发分红?!谁给你们免费修路、通自来水?!怎么着?现在村长病了,你们都觉得他挺不过去了是吧?一个个都来我面前耀武扬威,打量我是吃素的?!” 厂子虽然停工了,但贺兰的积威尚在,人群气势立刻矮了半截,许多人撇过脸去不敢跟贺兰对视。 高远达见情况不对再次跳出来喊道:“你别装蒜,以前食品厂啥样我们都知道,算你有功,我们问的是你以后还要接着当厂长,这个厂长你是怎么来的?你凭什么还能当厂长?” 贺兰懒散一笑,向后靠进椅子里,“凭什么?你说我凭什么?就凭我用四年时间把光明食品厂干到年产值七百万,你要是有这个本事你也能当厂长。” 高远达:“谁信?就算你有本事,可人家外企有本事的人多了去了,你算哪颗葱哪头蒜呐?凭啥人家就非得请你当厂长?你比人家强在哪儿了?” 贺兰:“比人家强在哪儿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我猜县里和外企应该心里有数吧,否则就应该是你这个靠爹才能当上车间主任的人当厂长了,哪能轮得到我?” 陈进峰侧过身去,趁人不注意狠瞪了贺兰一眼,无声叮嘱她别太嚣张,当心挨揍。 贺兰全当看不见,对气急败坏的高远达穷追猛打:“哎呦呦生气啦?你靠爹难道不是事实吗?哦,事实也不能提是吧?啧,早说啊,早知道我来的路上就买个录音机了,录下来我循环播放。” 高远达被她气得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但为了维持人设,同时不让自己爹日后被人抓小辫子,他只能忍气吞声:“随便你怎么说,我不跟你一个女的计较,你不就是想激怒我然后转移话题吗?” “明白,我虽然是个厂长却是个女的,你虽然是个车间主任但是个男的,按照大清朝男尊女卑的规矩来讲你的身份比我高人一等。”现场有人憋不住笑出声来,贺兰一个眼神都欠奉,只问高远达:“不知道除了这个以外你还有什么地方比我强?” 高远达也是个狠人,忍到眼珠子都充血了愣是没对贺兰出口成脏,紧咬牙关道:“不管怎么说,你就是不想告诉大家伙你是怎么当上厂长的,是吧?” 贺兰把双手一摊,无奈道:“刚才我就说过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事你让我怎么回答?谁做的决定你去问谁好了,干嘛非得抓着我不放呢?” “骗谁呢?你当新厂长和县里停发补偿款的消息前后脚传出来的,你敢说跟你没关系?”人群中传出一声质问。 “我想问一下,”贺兰从椅子里站起来,背着手走了两步,“我当新厂长的事是从省里相关单位那里听来的,不知道县里停发补偿款这个事你们是从哪儿听说的?” 村民们面面相觑,一番讨论后终于得出了结论:从村支书那里听说的。 高远达当即把脖子一梗,郑重声明:“别胡说,我爸可没说过任何跟停发补偿款有关的话。” 人群里立刻有人发出不同意见:“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们爷俩拉屎还带往回吃的?!” 高远达装听不见,尽力将跑偏的话题又拉了回来:“我爸说没说过这事先放下不提,咱们现在先说小贺的事。小贺,我现在问你一句话,如果因为你当厂长这回事,县里把该给咱们老百姓的补偿款停了,你就说怎么办吧。” 他将两件不相干甚至子虚乌有的事情强行联系在一起,形成了一个谬论。且经过两天时间的发酵,这个谬论已经在村民们心中发展出了牢固的因果关系。 贺兰看得一清二楚却故意不去点破,袖手重新坐回椅子里,无所谓道:“刚才不是说了么,不是我能决定的事跟我说没用,该找谁找谁去。” 高远达万万没想到贺兰会给他递出这步台阶,他面上表现得愤愤然,其实心中喜不自胜,振臂一呼道:“大家伙都听见了吧?这可是她自己说的,走,咱们去找乡里,乡里不行就去县里、省里,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要拿咱们老百姓的血汗钱给某个人铺路。” 一千来号人在高远达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离开食品厂,第二天上午陈进峰通知贺兰事情的进展:上次写《讨贺兰檄》的那位高人再次出山写了一封请愿信,由村民代表拿着直接去了县里告御状。 信上共计两点诉求:一是请县里如实发放村民应得的补偿款,二是贺兰为人不堪大用,全体村民一致要求禁止她当新厂的厂长。 第100章 一石三鸟3 “听说这次的请愿信比上次的檄文写的还要好,有人还提议摁血手印。”病房里陈进峰当着村长的面对贺兰说道。 “你觉得能有多少?”贺兰一派轻松地问,“能不能占932个人的一半?” 陈进峰怕村长听到伤心,不敢说实话,“不知道,不过也有很多人从头到尾不参合,一门心思就认准咱们。” 贺兰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反倒有些挫败。九百多人的担子她怕自己担不起来才想出这个办法减员,目标是给自己减轻一半负担,如果没达到预期她还得再想别的办法。 不过减员的办法有很多,不着急,让省里主动撤销她去新厂当厂长的决定可只有这一次机会,因此贺兰比所有村民都希望那封请愿信能够如期摆放到叶高官案头。 村长旁听许久他们两人的算计,没发现什么纰漏,长叹一声说道:“我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在医院里也是待着,还不如回家去。” 贺兰以为他老人家又要“省钱”,刚想劝说,村长紧接着又说道:“再过两天就是正月十五,我想回去走百病。” 相州县东郊附近有座碧霞元君祠,又叫娘娘庙,每到正月十五人们习惯成群结队去庙里走一走拜一拜,传说泰山娘娘去百病功力不俗,许多人都曾达偿所愿。 人生即将走到尽头,村长这位钢铁一样的唯物主义革命战士终于还是心有不甘地选择了烧香拜佛。 贺兰心里阵阵酸楚,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陈进峰更加镇定一些,说道:“我去问问大夫,大夫没意见我这就去办出院手续。” 大夫早就对村长的病情束手无策,所以并没有强加挽留,叮嘱陈进峰一些注意事项便在出院证明上签了字。 村长听说当天就能出院后精神立刻大好,在贺兰的搀扶下走到窗边高兴地欣赏了一会儿风景。 来的时候山呼海啸,走的时候静悄悄,一辆松花江面包便将所有人和物都载了回去。 贺兰想的远了点,走百病重点在一个走字,以村长现在的身体状况无疑是走不了的,总不能让儿孙背着他去庙里,于是她在医院门口的药房买了一台轮椅。 村长看见那台轮椅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车到家门口,村长扶着门垛站了好一会儿,跟左邻右舍打了招呼,望望天看看云,一步一挪自己进了屋。很快他出院的消息便在陈庄村里传扬开来,乡亲们开始自发来探病。 但此时此刻的探病情形与他在卫宁二院住院时截然不同,首先是人数少了很多,其次便是不论谁来,气氛始终如一的沉闷。 到后来陈进峰索性将来人都引去自己房间说话,留出空间让村长好好休息。贺兰就坐在陈进峰房里,不论来人是谁她都笑脸相迎,言谈间颇为热络,与昨天简直判若两人。 有人看得分明,这个时间点能来探病的都是厚道人,贺兰是看在村长的面子上才与之周旋。 高远达听说后则有另外一番不同的见解,同时也是许多人的内心真实写照:贺兰怕了。 他们认为贺兰被声势浩大的请愿吓坏了,为了保住她未来厂长的位置,不得不想办法缓和自己与村民之间的关系。 “孩子死了她来奶了,可惜晚了。”高远达胸有成竹地一锤定音,“乡里特别重视咱们的意见,连夜把请愿信送去了省里,等着瞧吧,以前贺兰有多狂,以后她就有多窝囊。” 这番窝囊论传到贺兰耳朵里时贺兰打从心眼里高兴,恨不得亲自去给高远达加油鼓劲,就怕他说的不准。 一眨眼就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贺兰原本想跟村长一起去娘娘庙的,奈何前一天晚上收到江仕春的传呼留言,对方说有重要的事约她今天见面。 不用想贺兰就知道因为什么,肯定是罢免她厂长职务的事有眉目了。 还是老地方意大利咖啡厅,贺兰带着一身寒气在江仕春对面落座,满面春风地问:“找我什么事?” 江仕春踟蹰良久沉声说道:“叶高官有意让你当厂长那件事,出了点岔子,可能要费一番波折。” 贺兰实在装不出失望的表情,不过江仕春话里带的波折两个字令她感到些许意外,听这意思,叶高官是非她不可?于是她用费解的语气问:“出什么事了?” 不出意料,江仕春把请愿信的事陈述一遍,略显为难地告诉她:“虽然信上的传言是假的,但是舆情猛如虎,省里不得不重视。叶高官让我告诉你,这件事可能要暂缓。” 是暂缓,而不是如贺兰所愿彻底将她从厂长候选人的名单上剔除,这实在令她感到匪夷所思。至于吗?她不过是在叶高官面前小露过一面而已,见面过程中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令人难以忘怀的事,叶高官至于这么“看重”她吗? 对于这个问题,江仕春思索许久后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主要是出于政治方面的考量,叶高官手里的候选人当中你是最适合的一个。” 贺兰虽然不知道什么是政治考量,但她知道政治的本质是权利之间的互相博弈。听江仕春的话音,叶高官俨然把她当成棋子跟对手打擂台。 也就是说叶高官的对立方手里应该有比她更合适或者能力不相上下的一枚棋子。脑内风暴骤起,顷刻间贺兰便想到了一个她不愿意承认是自己对手的人。 “如果我猜的没错,是不是有人想让海鑫厂的刘志国当厂长?” 江仕春眼中有讶异与惊喜一闪而过,“为什么这么问?”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光明厂被海鑫兼并了,刘志国这个海鑫前任总经理顺理成章应该是下一任领导者之一。何况他跟乡里的关系不一般,两家企业合并是乡里一手主导的,他们百分百会推荐自己人来当下一任厂长。” 江仕春对贺兰能够迅速想通其中的关窍感到意外与满意,忍不住便想考考她:“你认为你和他谁的胜算更大?” “请千万不要把我跟刘志国那头猪放在一起比较,因为我和猪一样都不愿意。” 江仕春忽然发现每次和贺兰见面他都会忍俊不禁,勉强压住笑意,他接着问道:“可是现在明显刘志国的胜算更大一些,你准备怎么办?” “是你不知道该怎么办吧?”贺兰挑挑眉,看着江仕春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小同志,实话实说是不是叶高官把难题推给你了?既不能将厂长这个处在核心地带的岗位交给外企,又不能让对手如愿以偿,你是不是正在左右为难啊?” 江仕春嘴角的笑影扩大,将计就计道:“是的没错,还请贺厂长指点迷津。” 贺兰装模作样喝了一口咖啡,拿腔拿调道:“哎呀,一山总比一山高嘛,管他什么样的候选人,比他更有资历的人大有人在。” 江仕春顿时被心有灵犀的感触电得浑身酥麻,“比如你们村长?无论是出身还是能力他都无可指摘。” “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有说过。”贺兰狡黠地朝江仕春眨一眨右眼。 第101章 是谓复命 村长是睡梦中走的,贺兰站在灵堂里依然无法相信白天还精神抖擞的老头儿,夜里居然静悄悄就走了。他怎么这么狠心啊,连一句只言片语都没留下。 “老话把这叫回光返照,别人只有一会儿,到他这里整整三天时间,老天爷算成全他。”村长媳妇的眼窝熬干了,睁着浑浊的双眼望向供桌上一脸严肃的遗像,“走了也好,不用再遭罪了。” 贺兰跟村长媳妇讨孝衣孝帽,村长媳妇没给,“你大爷嘱咐过我不让你戴。” 贺兰只好一张接一张往火盆里面填黄纸,谁要成捆烧就瞪谁。她怕烧得不干净,老头儿在那边收到的钱少不够花。 几乎整个陈庄村的乡亲们都来灵堂吊唁,人流从早到晚一直不停歇,然而贺兰却一直没能等到她想等的人。村支书的媳妇、老娘,包括陈雪华夫妻都来鞠过躬、磕过头,只有村支书本人一直没有出现过。 直到第三天一早,停灵即将结束,大家正准备去火葬场的时候,村支书陪着乡里来的刘书记等一干领导终于露面了。 村支书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围上一条孝带,殷勤地领人到灵堂致哀时脸上的神情庄重当中带了些哀思。 一行人刚直起腰,刘书记便语带沉痛地说:“苍天不公啊,老前辈壮志未酬。”说着他从文件包中拿出一张纸来交给陈进峰,叹气道:“这是省里给老前辈的任命书,可惜迟来一步。” 陈进峰刚刚抬起双臂去接,贺兰便从他身旁伸出手去一把将任命书抢到手里,抬眼便去看落款时间。 “有件事我想请问一下,”她举起任命书,指着落款时间高声质问:“为什么这份任命书是五天前盖章的,五天后才拿过来?这中间的五天时间你们干嘛去了?” 刘书记心中不由得一声叹息。 任命书从省里下发到乡里只用了一天时间,得知厂长一职最后落在了村长头上,刘书记心中虽然意难平,倒也还能接受。 但是村支书不能接受,在他看来认命村长跟认命贺兰没什么区别,最终结果都是贺兰赢了,而煞费苦心又是搞檄文又是请愿书的他则像个无能的废物一样。 因为气不顺,所以拿到任命书后村支书并没有第一时间就送到村长手里,然而他这一耽搁不要紧,村长走了。听到村长家传出哀乐的时候村支书手脚一片冰凉,心说完了。 别说迟到一天,就是迟到一个小时、一分钟那也是迟到,贺兰精的跟猴一样,任命书到了她手里保准瞒不过去。她一定会抓住这点大做文章,到时候搞不好不仅自己儿子的车间主任职位不保,自己的仕途怕是也要受些影响。 村支书担惊受怕地思索良久,最终只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在停灵结束时再把任命书拿出来,同时请刘书记等人过来给他保驾护航。 刘书记也是心中有苦说不出,谁让他早早就跟村支书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只好来帮他收拾这个烂摊子。 面对贺兰的质问,村支书率先摆出一副愧疚神色,满面歉意道:“是我的工作不到位,要是早知道……” “你还想早知道什么?”贺兰从灵堂的阴影里里走出来,近距离站到村支书面前,“村长得的是什么病你不知道?还是说他已经病成什么样你不知道?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可你还是故意拖延。” 村支书故作憨厚,“我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工作太忙,等我……” “等你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村长没等着你是吧?那你忘的可真是时候。”贺兰一针见血地将向来体面的村支书喷得体无完肤。 刘书记旁观一场,觉得是时候该自己登场了,谁料他刚轻咳一声便引来贺兰的怒目而视,像是即将要把炮口对准他一样。刘书记心中一凛,正在犹豫还要不要开口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响亮的汽车鸣笛声。 灵车来了,村支书和刘书记一干人等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 村长媳妇扯住贺兰的一条手臂,轻声说道:“丫头,时间到了,该走了,别这样,不好看。” 贺兰目眦欲裂,从齿缝间吐出一句只有她和村支书能听见的话:“还记得我在医院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吗?记住了,千万别忘了。”话毕她后退转身,将任命书填进火盆。 孝子贤孙走进灵堂将棺材合上,齐心协力要将棺材抬上灵车。村支书这时如梦方醒一般凑上前,对村长媳妇说道:“婶子,让我来吧。” “不敢劳烦您,不用了。”村长媳妇淡淡的,瞥眼看见村支书腰间的孝带,顿了顿问道:“你这孝带是我家的吗?” 村支书赧然回了一个是字。 村长媳妇:“摘下来,还我。” 没人搭理村支书带来的这群人,众人干完自己手里的活,上车的上车,去坟地等着的去坟地,很快院子里便只剩零星几个人在拆除灵棚。 贺兰没有跟随大多数人一起去火葬场,她步行去了坟地。 陈庄村的坟地在村南大约三四里左右的位置,站在坟地边上回望能够看到食品厂大院里升起的国旗。可惜当初修路的时候在两边栽了许多杨树,刚好挡住了村长墓地的正北方向。 贺兰指挥两个年轻人:“回村借把电锯过来,给我把这几棵树砍了。” 两个年轻人走后她又去看墓穴,四四方方一立方米左右的墓穴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在坟地里走了一圈后她回来直接拎起一把铁锹开始扩充面积。 负责挖墓穴的大叔劝她:“姑娘,从前土葬挖坑才大一点,现在都用骨灰盒了,占不了多少地方。” 贺兰喘息不定地回答:“别人有的,我干爹必须也得有。” 几个人互相对视一眼,拎起铁锹上前帮贺兰一起挖土。最后墓穴还是按照贺兰的意思挖成了一具棺材的形状。她却好似还不满意,众目睽睽之下一弯腰跳进墓穴,在里面直接躺平。 出乎意料,墓穴里面竟然比地面上还要暖和几分。躺在里面望着蓝天白云,很容易使人生出几许沧海桑田、白驹过隙的感慨。 骨灰盒放进墓穴的时候尚带余温,村长媳妇湿润的眼眸看向墓穴,欣慰道:“地方真宽敞,老头子肯定喜欢。” 孝子贤孙亲自动手封土,封好后要在坟头压上三刀黄纸,坟前摆上鲜花供果,临走前放上一挂鞭炮告慰逝者。 随着鞭炮声的逐渐消失,一位为脚下这片土地鞠躬尽瘁一生的老人最终隐入尘烟。 第102章 隐入尘烟 村支书得到消息的速度与贺兰不相上下,挂断刘书记的电话,他立刻高声叫自己媳妇炒两个好菜,他要跟儿子好好喝两盅。 高远达迫不及待地问:“成了?” 村支书:“成了!刘书记亲口说的,省里看过请愿信之后明确表示不会让贺兰当新厂长,就算要用她也是个副手,成不了大事。” 高远达高兴得用力捶打掌心,愤愤道:“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宁愿给刘志国当手下也不想再看到贺兰那个死娘们儿。” 村支书站在柜子前面挑酒,闻言哼哼两声,道:“你别以为刘志国好糊弄,正所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在他手底下不一定比在贺兰手下容易。” “好歹刘志国把人当人看,正常人谁跟贺兰一样,动不动就把人当孙子一样训。”高远达抱怨道。 村支书想了又想,也没回忆起贺兰什么时候像训孙子一样训过他儿子,于是怀疑受害人是儿媳妇,问道:“你媳妇呢?” “跟她嫂子去庙里了。” 爷俩以为陈雪华早就走了,殊不知陈雪华帮她婆婆备完菜才走。她在厨房间将里屋爷俩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一颗心焦得像在油锅里煎过一样。 陈大嫂看出她的心不在焉,问道:“还在为你公公和贺兰的事闹心呢?”陈雪华沉默不语,陈大嫂又说:“唉,我理解你想帮贺兰的心情,但是你可别忘了,你现在是高家的媳妇,胳膊肘不能往外拐,何况你都怀上孩子了。” 话音刚落两人不约而同看见在娘娘庙里搀扶村长走百病的贺兰。除了瘦了一点以外,贺兰的精气神一如从前,丝毫看不出备受挫折的模样。 陈雪华不知不觉间将手掌放在小腹,旁观许久最终也没有上前去与贺兰碰面。算了吧,人各有命,她能做的已经做了,总不能次次都帮她,是时候该为自己和孩子打算了。 象征性走进娘娘庙后,村长便被贺兰按进了轮椅里,由陈进峰推着跟随人流缓缓移动。 娘娘庙是俗称,大名叫做碧霞宫,正殿供奉的是碧霞元君。正殿大门旁边摆着一张桌子,两个看上去仙风道骨的老道士分坐两头,一个负责收钱,一个负责解签。摆在桌子前方的价格牌涂涂改改,今年再次涨价一倍,两块钱一签。 贺兰向来对这种封建迷信活动极其热衷,主要是术业有专攻,人家专业干这个的,奉承话讲得格外动听,她就爱听人家用专业术语神乎其神地将她捧上天。 留下村长父子在人少的地方晒太阳,贺兰抬脚便朝排队摇签的人群走过去。来到正数第二个人身旁,贺兰直接甩出来一张十块钱,说道:“咱俩换个位置。”那人喜滋滋拿了十块钱转身去重新排队。 收钱的老道士看见贺兰的做派抿嘴一乐,将签筒拿给她,“轮到你了。” 贺兰手握签筒犹豫了一会儿,在村长的身体和自己的事业当中选择了前者。几十根细竹签在签筒里同时晃动,贺兰闭上眼睛虔诚在心中问卜。 吧嗒一声,一根竹签应声落地,贺兰急不可耐地捡起来看,上面写着:第七十九卦,下下。 心中一凛,还不等她说这卦不算,解签的老道士已经快速从她手中抽走那支下下签,翻出第七十九卦的签文,书上写道:拨云欲见月华明,骤起罡风掩玉轮,汲水徒劳银汉影,空枝莫怨锦春迟。 贺兰和解签的老道士同时望着书上的签文沉默。老道士试图在写满徒劳二字的签文当中寻觅一线生机,贺兰当机立断将他手中的书一合,斩钉截铁道:“这卦不算,重来一次。” 话音落地她重新付了一次卦钱,同时夺过老道士手里的签筒奋力摇晃起来。很快第二卦的竹签就从签筒里跳了出来,贺兰弯腰捡起来一看:第九十六卦,下下。 她一把将解签道士的书抢过来,拿在手里快速翻找到第九十六卦的签文:探臂银河欲取珠,清波碎却玉蟾蜍,悬丝缚得西山雾,晓露曦时万境虚。 不是镜花水月就是万境虚空,哪里还用人专门解签,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什么结果:所求不得。 心中一股怒火没来由地烧起来,贺兰甩出一张百元钞票在桌子上,大声道:“再来!” 老道士却没有从善如流地收钱,反倒将钞票推回贺兰手边,道:“俗语有云: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姑娘你已经强求过三次了,还是给自己留一点余地比较好。” 贺兰一掀眼皮:“怎么就三次了?明明才两次。” 老道士朝她一躬身:“你花钱与人换位置是第一次。” 贺兰不听他的,执意抢过签筒大力摇晃起来。老道士在一旁念念有词:“持而盈之,不如其已。”话音未落,第三支签便被贺兰大力从签筒中甩了出来。 是一支空签,上面什么都没有写。 老道士再次将一百元推回给贺兰:“万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 贺兰没要钞票,拿着那支空签转身走开。 她回来时面色有些不善,村长打趣道:“怎么?问姻缘问到了下下签?” 贺兰瘪着嘴巴将那支空签往前一递,说道:“下下签倒好了,给我跳出来一个空签。” 陈进峰张大嘴巴难以置信道:“你还真去问姻缘了?” 贺兰瞪他一眼:“怎么,我不能问?” 陈进峰咳嗽两声掩饰尴尬,“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觉得你不像是会问姻缘的人。” “说的没错,所以我帮你问的。”贺兰说谎不打草稿,张口就来:“签文上说只缘身在此山中,意思是我问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 陈进峰没反应过来,贺兰转头对村长说道:“算命的说我和您老儿子是一对儿,您同意吗?” 村长大笑出声:“还有这种好事儿?那还等什么,咱这就回家摆酒,我连夜把他嫁给你。” 面色红润,声音有力,老头儿身上不见半点暮气沉沉。贺兰偷偷在身后将那支空签扔掉,心说去他妈的,再信这玩意儿我就是狗! 第二天一早贺兰蹲在窗根底下刷牙,不知谁家的狗路过,留下一串吠叫声。 继而一阵脚步声响起,她扭头望过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黑色千层底布鞋,然后是看上去有些眼熟的黑色牛仔裤,再往上是一条系在腰间的白布条,在腰侧打了一个平时不太常见的结。 白布的两端一头长一头短,在寒风中晃啊晃,晃的贺兰眼睛针扎一样疼。 陈进峰艰难地张开嘴:“天还没亮,我爸就走了。” 第1章 威廉 刚出正月,光明食品厂正式与海鑫副食品公司合并的消息便确定下来。按照相关规定,合并后光明食品厂不复存在,每位村民因此分得补偿款元。 补偿款的金额非常不符合村民们的预期,村支书出面解释说有一部分补偿款被用作偿还历年来村集体所欠的债务,所以少了一些。 后来村支书主动出面调解,海鑫同意照单全收光明厂的所有员工,且保证如果有需要以后会优先录用陈庄村的村民。村民们看在这一点上只在嘴上发几句牢骚,实际并未闹出什么事来。 拆除生产线那天贺兰来到现场。除了后来厂里贷款购买的两条大型辣条生产线和一条中型薯片生产线,前期起步阶段厂里用的三台中小型膨化机都是贺兰个人出资购买的,厂子虽然卖了,但这三台机器完全属于她个人,她理应拿走。 车间里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工人们往来穿梭,只不过凡是陈庄村人看见贺兰时面上多少都有些尴尬。 尴尬是因为厂里全部员工都被海鑫接手,唯独不包括她这个功劳最大的副厂长。而贺兰这个副厂长原本是有机会去新厂当厂长的,却被村民们一手给毁了。 同时还有其他确切的消息传出来,因为贺兰与食品厂属于合作关系,所以食品厂被合并后与贺兰再无瓜葛。即便她已经落户在陈庄村,但因为落户时间晚于村集体出资成立豆腐厂的时间,所以她与许多新落户的村民一样不在食品厂中占股,也就没有补偿款。 村里有人可怜她没了工作又没钱领,高远达嘲笑人家杞人忧天:“你知道贺兰从前当副厂长的时候一年分红有多少吗?她拿到手的钱比咱们所有人的分红加起来还要多,你们还可怜她?先可怜可怜自己吧。” 不过常言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贺兰担任副厂长期间为厂里做出的贡献有目共睹,即便她的分红多了些许多村民也承认是她应得的。况且陈进峰一家一直私下里对人说村长的治疗费用从始至终都由贺兰一个人承担,从道义上看,贺兰让人挑不出一丁点毛病。 反观村支书,村长出殡当天灵堂上发生的事早在村里传遍了,背地里谁没戳着村支书的脊梁骨吐过唾沫?所以高远达的话虽然属实,却最终没能在村民们心中掀起多大的浪来。 此刻再见到贺兰,大多数人心中对这个村长从未承认过的干女儿都存有一丝抱歉。 郭德宝跟在贺兰身后,眼睛里像燃烧着两簇火苗,直不笼统地问:“哪个是咱们的?” 陈进峰观察了一会儿,指着角落里的第一台膨化机说道:“让他们先拆,他们走了咱们再运咱们的。” 郭德宝不管不顾,大踏步从人群中穿越过去,甩开两只膀子撞了好几个人一个趔趄。 被撞的几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摸了摸鼻子,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同时抬脚跟上郭德宝的步伐,其中一人说道:“这东西德宝你不懂,还是我们几个来吧。” 贺兰注目打量,发现帮忙的几个人郭德宝出狱那天都来家里喝过酒,也都被她叫过一声哥。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一旦有人带头便一发不可收拾。很快拆除生产线的工人们都停下手中的工作,蜂拥上来帮忙。大家伙分工明确,抬机器的、清理运输通道的、喊号子的不一而足,很快便将第一台膨化机推到了靠近贺兰家院子的那面墙下。 大家伙意见一致,既然已经动手了索性一口气干完,先把另外两台膨化机也运出来再去拆生产线。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两声汽车鸣笛,片刻后高远达从一辆桑塔纳的副驾驶上走下来,殷勤地引着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进车间。 来到车间后高远达最先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围在两台膨化机旁边,生产线上空无一人。 眉毛一竖,他扬起脖子喊道:“干嘛呢?放着自己的工作不干都围在那儿干嘛呢?”见没人接茬,他意有所指地又加上一句:“一个个的,分不清里外拐。” 刚才一群大男人埋头苦干,自然而然将贺兰这个女人排除在干活的人群之外,此刻她站在人群最里侧,听见高远达狐假虎威的喊话扬了扬眉毛,抱臂靠在墙上,打算看看他有多大的能耐。 高远达已经得到正式通知,即将在鼎誉国际控股的新厂担任车间主任一职。此刻他放眼当下,面前人即将全部是他的手下,身后站着他未来的靠山,心中不由得豪气干云,险些没能夹住腋下那个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用的公文包。 “这位是鼎誉国际在国内的总经理兼事务代表,威廉先生,大家鼓掌欢迎一下。”说完高远达自己率先鼓起掌来,忘形的代价就是夹在腋下的公文包应声落地,直接砸在了脚面上。 在场的工人们不明所以,十分听话的跟着鼓掌。 高远达身后一个三十多岁看面相就知道是个黄皮白心的banana上前几步,束手对所有人客气地点了点头,推一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说道:“大家辛苦了,继续工作就好,不用理会我。” 高远达谄媚得像个五十年代电影中常见的汉奸,说道:“威廉先生这里灰尘太大,我们还是去办公室坐一坐吧。” 威廉先生目视前方抬手拒绝了高远达的提议,同时面带微笑走近人群,向陈进峰伸出了右手:“陈先生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陈进峰向他摊开满是灰尘的双手,淡淡道:“你好,不好意思我现在不太方便。” “没关系,我理解。”威廉先生双手交握放在身前,态度十分谦和,“事实上我这次是专门为了陈先生和贺副厂长而来。” 猝不及防的话令陈进峰和高远达同时一怔,人群最后的贺兰也不由得诧异地睁大了双眼。 “我没有在任用名单中看到陈先生你和贺副厂长的名字,于是特意找人打听了一下,大概知道了一些内情,不过没关系,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集团领导层一致认为陈先生你和贺副厂长都是能力十分突出的人,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意向为鼎誉国际工作?” 望着不远处高远达骤然变得五彩缤纷的脸色,陈进峰缓缓绽放出一抹微笑,“这件事恐怕你得当面问一问贺副厂长本人了。” 威廉先生:“哦?不知道贺副厂长人在哪里?” “在这儿。”贺兰背着手,从人群让开的通道中施施然现身。 第2章 请愿信 鼎誉国际开出的条件非常诱人,公关部和销售部随便贺兰挑选,甚至可以任由她自己组建团队。 待遇方面更是高到令人眼红的程度,无责任保底以及无上限提成。按照威廉先生提出的这套工资待遇粗略计算,贺兰如果真的去了鼎誉国际,一年的薪资或许比她当厂长时拿到的年底分红还要多。 当着高远达的面,贺兰难为情地搓搓手,说道:“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呢,我怕我德不配位啊。” 国外出生国外长大的威廉对中国人含蓄的反讽一无所知,信以为真道:“贺小姐太谦虚了,你的能力别人不知道我还是略知一二的。” 他在大陆考察了大半年,对目前国内的膨化食品行业发展知之甚深。许多企业无论从规模还是产品质量方面都能够达到与鼎誉国际合作的水平,但他们无一例外全部败在了效率低下的销售渠道上面。 受数千年来小农经济的影响,即便现如今国内的生产力水平得到了大幅提高,但在销售方式上仍然避免不了祖传的疑难杂症:任人唯亲。 因为掌握着企业最重要的命脉——现金流,所以几乎每一家公司的销售主管以及各地区分管领导都与厂里领导层有着割舍不掉的亲属关系。 这就导致了很多问题的产生,比如贪污腐败、派系斗争、缺乏公平性、员工丧失工作动力。这些都是深谙企业生存之道的威廉避之唯恐不及的,他认为拥有此类问题的企业看上去似乎生机勃勃,实则内里一团乱麻,有的甚至已经病入膏肓,没有任何可利用的价值。 然而这一切看似不可避免的问题在光明食品厂却完全看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深入了解后威廉最终发现,光明食品厂之所以能够在短短几年时间内迅速发展壮大并占领绝大部分市场份额,其最根本的原因在于这里有一个长期深耕在一线、知人善任、唯才是举的副厂长。 她或许冲动、脾气大,对员工严厉,但同时她也能够给予员工最大程度的信任以及支持。威廉在调查报告中没有指出的是,他认为贺兰是一个极其具有个人魅力的领导者,她像一个会魔法的东方女巫,轻易便能牵动人心跟随她手指的方向前进。 这样的人才如果不能为己所用,威廉觉得自己在睡梦中也会因遗憾而苏醒。 为了将贺兰招揽到麾下,他向总部申请给予她最大程度的自主决策权。甚至在得知原光明厂员工不希望她继续当厂长后还曾向总部提出意见,希望总部额外投资一家分厂,由贺兰担任厂长。 可惜任凭威廉如何劝说,贺兰的表情始终淡淡的,只在某些特定词汇出现时她的情绪才会有所波动,比如厂长这个词。威廉敏锐的发现,每当自己提起愿意任命贺兰为分厂厂长时,她便会微笑朝窗口的方向看上一眼,包括陈进峰有时也会这样。 威廉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窗口方向除了坐着一个高远达并无其他特别之处。 面对一头雾水的威廉,贺兰并没有多做解释,而是提出了有些强人所难的问题:“如果我不想去销售部也不想去公关部,就想在贵公司控股的海鑫食品公司当厂长呢?威廉先生能办到吗?” 问这句话时她并没看向威廉,而是将嘲弄般的眼神投向坐在窗边的高远达,所以她很轻易便发现高远达的目光瞬间一沉。 “这个可能有些难办。”威廉十指交叉抵在下颌,皱眉沉思后坦言:“集团与本地政府签署过相关协议,即便海鑫食品公司将来由我们控股,但一些关键岗位还是必须由当地政府来指定的,其中就包括厂长这个职位。” 高远达的神色刚刚恢复如常,就听威廉接着说道:“如果贺小姐不介意,我可以为你申请副厂长的职位,权利与待遇保证与厂长别无二致。” 贺兰觑着高远达,没正行地吹了声口哨:“哇哦,与厂长权利待遇一样高的副厂长,威廉先生真是煞费苦心呢。” “应该的,因为贺小姐你绝对值得。” 这句夸奖令贺兰有些汗颜,威廉的态度如此坦诚与恳切,而她却早在还没见过面时就给人家埋雷。以至于后来她已经不好意思当面对威廉说出任何拒绝的话,只好借口考虑一下将人送走。 人走后陈进峰问她:“你该不会改变主意真的去鼎誉国际当厂长吧?” 贺兰嗤之以鼻:“当然没有。” 她从来就没想过去吃鼎誉国际的夹生饭,不过是想借此机会让村支书父子如同耗子掉灰堆一样连憋气带窝火而已。 “不过这也是一个机会,你猜过两天会不会出现第二封请愿信?”贺兰看着车尾气兴致盎然道。 “还真有可能。”陈进峰想也不想便回复。 出乎两人意料的是,第二封请愿信的确出现了,但仅仅三天时间便胎死腹中。原因么,自然是这一回没有几个村民愿意在请愿信上签名按手印。 至于这回村民们不太愿意再次追随村支书父子的原因,主要有三点。一来厂子合并的补偿款远远没有达到村民的预期,因此村支书父子的威望大跌;二来村长过世时村支书的为人处世实在令人失望透顶;至于三嘛,谁都不傻,贺兰的工作能力有目共睹,谁不想她将来混出个名堂,自己好跟着沾一沾光? 其实还有四,那就是之前已经举全村之力对贺兰围追堵截过一回,再来一次大多数人都觉得过意不去,反正补偿款已经到手了,何必对人赶尽杀绝。 况且村长刚刚过世,总不好让外人看到陈庄村人走茶凉的笑话。 就这样,陈庄村的第二封集体请愿信悄无声息的诞生,随后又默默无闻地消失在大众视野当中。 与此同时另外一种民众意愿悄然出现,那就是以村长的铁杆拥护者为主,众多没有补偿款分配资格的外来落户者为辅,一致希望贺兰重整河山、东山再起的人群。 听到这个消息的贺兰挖了挖耳朵,难以置信道:“真的有人这么想?” 听到这个消息的村支书大笑三声,大胆放言:“做她的春秋大梦!” 第3章 留下,多钱都留下 第二天江仕春便主动与贺兰联络,力劝她去鼎誉国际工作。 他在电话里说道:“这是个非常难得的机会,你可以在那里学到你在国内永远也学不到的知识,对你以后的发展非常有帮助。” “唉!我不是不知好歹。”隔着电话线,贺兰语带委屈,面上却不动声色,“可是机会再好,有人不想让我去,我也没办法啊。” 江仕春:“那些村民还在盯着你不放?” 贺兰:“可不是么,听说已经弄出来第二封请愿信,说不定过几天你就能亲眼看见了。” 一想到那仿佛一眼看不到头的红手印和亲笔签名,江仕春不由得用力闭了闭眼睛,“让你受委屈了。” 贺兰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忙说:“算不上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只能怪我自己不会做人。” 江仕春:“千万不要这么说,你做的已经够好了,否则叶老也不会一直记挂着你。” 贺兰:“他老人家记挂我什么?” 江仕春:“当初认命你们村长当新厂长虽然是求同存异的结果,但同时也存了后手。革命老前辈行将就木,指定一下接班人原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事。” 贺兰手握电话线,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恼恨,最终面对如此的老谋深算只能深呼吸后回复一个嗯字。 江仕春直觉敏锐:“你会觉得我心机太深吗?” “不会。”贺兰如实回答,“在其位谋其事,你站在叶老身边,如果没有心机的话岂不是被人嚼得骨头渣滓都不剩。” 江仕春的笑声在电话里显得非常有磁性,“我就知道你会理解我的,就像我理解你一样。” 贺兰不想将时间耽误在温情的话题上面,于是故意歪曲道:“你理解我?真的?那你说说接下来我准备干什么。” 江仕春:“以你的脾气和能力,我猜你准备东山再起,将那些瞧不起你的人狠狠踩在脚下,扬眉吐气。” 贺兰一阵身心舒畅,由衷道:“知己,反败为胜的那天我一定请你喝酒。” 江仕春:“好,为了你这顿酒,有需要的话随时来找我。” 东山再起谈何容易,贺兰原本以为要蹉跎一段时间才会有眉目,没想到机会来的如此猝不及防。 那是生产线搬走之后没过几天,村支书带人去打扫原来车间的卫生,开大门的时候他总觉得好像缺点什么,一时间又没能看出来哪里有问题。 直到打扫完毕锁门的时候他才恍然发觉,挂在大门垛子上的厂牌不见了。 恰逢郭德宝从隔壁跳墙进来取自己唯一遗留下来的东西——那把榔头,于是村支书问他:“大门上的招牌哪儿去了?” 郭德宝脖子一梗,回道:“你问我我问谁?” 村支书:“你就是看大门的,我不问你问谁?” 郭德宝:“你给我发工资啦?” 气得村支书险些背过气去。 郭德宝又说:“村长在的时候说过只要我活着就让我在这里看大门,现在他走了,这话你还认不?” “我认个屁!”村支书叫他气得爆粗口,“这话你跟我说没用,以后这里归谁你去跟谁说。” 郭德宝转头回家就跟贺兰反应自己的猜测:“他好像要把厂子卖了。” 贺兰和陈进峰对脸懵逼,他们下了大力气好不容易才从大队会计口中得到的消息,郭德宝居然仅凭村支书的一两句话就推断出来了,这上哪儿说理去? 郭德宝激动地原地转圈,“真要卖啊,那咱们买不?” 当然要买了。陈进峰早在生产线拆走那天就托人试探过高远达的口风,想知道厂房接下来准备如何处置。然而高远达一门心思沉浸在外企车间主任的美梦当中,对这件事半点不上心也不知情。 后来陈进峰好不容易托人从大队会计口中得到了一句实话:“厂房肯定得卖,村委会还有好些三角债没还呢。” 陈进峰当时就意识到不对,村支书不是说从补偿款中抽出一部分用来还陈年旧账了吗?怎么还有三角债没还? 为此贺兰从工商局张局长那里要到了光明食品厂与海鑫副食品公司的合并计划书,从里面得到了一项非常重要的信息:光明厂被海鑫吞并后,海鑫计划支付给陈庄村的补偿款与村民们实际到手的金额总数严重不符,中间足足有两百万的差额不翼而飞。 村支书当初对差额的解释是用作为村集体偿还外债。那时贺兰和陈进峰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去搞清楚这中间的具体数字以及是否对得上账,如今将资料拿到手里才感觉遍体生寒。 陈庄村五十年代末建立,集体大锅饭的年代确实入不敷出欠下许多外债。但试想一下四十年前的物价能与现在的物价一样吗?以前的人口能比现在多吗? 在物价极其低廉、许多人还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四十年前,两百万怕不是能抵得上整个相州县全年的gdp了吧?陈庄村这个当初不过几百人的小小村落究竟干了什么才会欠下如此巨额的外债? 并且这两百万全部分摊到现在的村民头上居然不够,还要继续卖厂房来还债,其中的内情实在是不得不让人深思。 想清楚其中关窍的陈进峰当时义愤填膺,大有将村支书大卸八块以慰自己父亲在天之灵的冲动。 贺兰却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说道:“好机会啊!” 这么大的把柄抓在手里,还怕村支书不把厂房卖给他们吗?他如果死活不卖也行,大不了鱼死网破嘛,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们父子会煽动人心,只要想,就没有她贺兰办不成的事,看她能不能把天捅破个窟窿。 于是在欣欣向荣的初春时节,村里人都在忙着务农的时候,贺兰把自己复印的合并计划书轻飘飘放到了村支书的办公桌上,并且贴心的将纸张翻到她特意标红的补偿款金额那一页。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村支书既没有跟贺兰绕圈子也没有跟她打哑谜,沉默许久后问道:“你想干什么?” 贺兰有备而来,效仿赵本山小品中的情节,翘起二郎腿,右手比划出一个六放在耳旁,说道:“听说食品厂厂房要卖?留下,多钱都留下。” 第4章 投资 村支书的胃口再大也吃不下两百万元的巨款,所以在把柄被贺兰若有似无地抓住后,他第一时间便去找同伙商量对策。 乡政府的办公室里,刘书记关门落窗,小心谨慎地问村支书:“她明着问了?还是你承认了?” 村支书摇摇头,“她什么都没问,我就问了她一句想干什么,她说要买厂房。” 刘书记重又把心放回肚子里,瞥村支书一眼,“那你怕什么?再说她手里只有那份文件,没凭没据的能把你怎么样?” “咬人的狗不叫。”村支书目光略显呆滞,十分不情愿却又总是忍不住去回想贺兰当时坐在他对面的眼神,稳操胜券中又带有一丝丝的鄙夷,像在看一条垂死挣扎的狗,“她没把证据拿出来不代表她没有,你想,她连政府文件都能搞到手,更详细一些的对她来说困难吗?” 刘书记一拳砸在办公桌上,愤愤道:“这个小娘们,处处给人添堵!” “厂房是必须要卖的,否则贺兰一旦把风声放出去,不用别人动手村里老百姓就能把我生吞活剥了。”村支书咽了口唾沫,抬头望向刘书记,“实在不行,公司的事我就不参与了,把钱退给老百姓。” “你镇定一些。”这片刻的工夫刘书记已经想好了万全的对策,他点燃一支香烟吸了两口,说道:“不就是一个大院几间厂房吗?白给她又能怎么样?何况她也没说不给钱,她不是说要买吗?” “话是这么说,可把柄在她手里,难道她还能真的付钱?” “她为什么不付钱?厂房是村集体的财产,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刘书记从办公桌后绕过来,抬手给了村支书一支香烟,“上面有规定,集体组织财产出售前必须经过上级单位批准,你回去研究研究什么是拍卖,然后打个申请上来。” 村支书怔楞片刻,眼睛里恢复了一些神采,“你的意思是说……” “回去你开个村民代表大会,让几个代表同意一下拍卖厂房。”刘书记眯着眼睛笑起来,一派从容,“贺兰想占便宜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我们不仅要让她花钱买,还得多花钱才能买到。” “到时候如果她竞标成功最好,失败了你也不用怕,就算她把事情捅出去,你完全可以对外宣称她因为没买到厂房而对你怀恨在心、假公济私嘛。” “你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老百姓上哪儿分辨去,没有个三年五载得不出结果。三五年之后那二百万都不知道翻了多少倍,你随便贴补点回去,老百姓就得对你感恩戴德,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村支书越听越是信心满满,摩拳擦掌道:“对对对,你说的对,就这么办!我这就回去开村民代表大会。” 回去的路上村支书和贺兰在村口擦肩而过,互相都当做没看到对方。村支书忙着回村联络村民代表,贺兰则是去卫宁维护客户。 光明食品厂不在了,庞大的客户群体还在。食品厂从过完年基本就没开过工,春节期间市场上的库存消耗得七七八八,嗷嗷待哺的零售商们一直没能等到业务员主动上门联系业务,于是纷纷打电话到厂里询问情况。一问才知道厂子被兼并,目前处在停产阶段。 那怎么行?大大小小的经销商们先后炸开了锅。东北地区有钱丽清的关系坐镇,情况一直比较稳定。华南华北地区陈进峰一直在跟进,也没出什么大问题。 最头疼的就是西北地区,因为是独家经销,且经销商最初就是靠着光明食品厂的辣条起家的,所以产品停产的消息对西北的独家经销商来说无异于祖坟被人刨了,瞬间就把经销商炸得晕头转向。 西北地区的独家经销商是郭师傅的外甥,天高皇帝远家里生意忙又撇不开,所以他没有亲自来找贺兰,而是拜托近在咫尺的郭师傅替她跑一趟,探一探贺兰的口风。 几年不见,郭师傅还是那么神采奕奕,一见面就用浓重的乡音问贺兰:“咋样?你还中不中?” “中!”贺兰请郭师傅吃砂锅居,提前一个礼拜预定的只有春天才能吃到的八珍面。 郭师傅面带愁色,“咋着哩,干得好好的咋就突然不干了?” 贺兰言简意赅将食品厂被兼并的事陈诉给郭师傅听,末了淡然一笑,给郭师傅斟了一杯茶,“就这样,没办法的事。” 面条端上来,郭师傅用筷子挑起面条又放下,放下又挑起,最后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你以后咋办?是打算接着干这行还是干别的去?” 贺兰享受地喝一口面汤,促狭道:“您觉得呢?我应该干什么比较好?” 郭师傅沉默不语,仿佛化身成为织女,拿面条当毛线,筷子当织针,在贺兰对面织起了“面”衣。久到刻意放缓吃面速度的贺兰已经吃完半碗面,郭师傅才重新开了口。 “干什么你自己肯定有成算,我不给你添乱,我就想问你一件事,”郭师傅老脸微红,抿唇道:“你要是不打算干这行了,你那辣条的配方卖不卖?” 贺兰一边咀嚼一边嘿嘿乐,“怎么,您老想自己干?” 郭师傅将双手搭在桌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实话跟你说,是我外甥叫我这么问的。你那辣条实在是好,就这么停产了怪可惜的,他舍不得。” 贺兰放下筷子,不再跟郭师傅开玩笑,“回去告诉您外甥一声,承蒙他看得起,辣条过不了多久就会重新开始生产,以后也不会停产。” 郭师傅放下心来,重新拿起筷子,“你早这么说不就完了,害我白担心一场。” “我这不是想看看大家伙对我有没有信心嘛。”贺兰放下筷子擦擦嘴,“人家是国际大公司,产品上市以后肯定会对我们这些小企业进行打压,到时候各种不合理的条件摆出来,就是您外甥再看得起我的辣条,他也得掂量掂量哪边轻哪边重。” “那不能,我外甥是个好孩子,仁义着呢。”郭师傅拍着胸脯打包票,“来之前他跟我说,你要是接着办厂,钱不够的话他可以给你投……投……投资。” 正埋头吃面的贺兰闻言缓缓抬起头来,头顶的小灯泡噌的一下亮了。 第5章 再相逢 贺兰记得上辈子她曾看过两部关于国货崛起的纪录片,其中关于外资控股后如何搅弄市场风云的内容令她一直印象十分深刻。各行各业被外资侵入后的遭遇千差万别,有的品牌原地直接消失,有的厂子彻底沦为血汗代工,有的虽然最后侥幸苟存于世,却也难逃丧失话语权的悲剧。 而外资在入侵本土市场的过程中最经常使用的一种手段便是垄断。他们十分擅长以碾压的姿态强势收购市场占有率较高的企业,然后对其进行整合,直接砍掉或逐步挤压原有品牌的市场占有率,最终用外资自己的品牌取而代之。 这也是贺兰认为鼎誉国际为什么弃许多实力雄厚的大厂于不顾,却偏偏盯上了小小一家光明食品厂的缘故。光明食品厂生产的薯片和辣条市场占有率已经接近百分之八十,同时还拥有稳固高效的销售渠道,而厂子本身却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村办企业,怎能不让鼎誉国际梦寐以求、见猎心喜? 贺兰敢打赌,一旦由鼎誉国际控股的海鑫食品公司正式开工生产,原属于光明食品厂的拳头产品一定不会在生产线上占有最大份额,无论是薯片还是辣条都只会沦为鼎誉国际自有品牌的陪衬。 随着时间的流逝,光明牌的生存空间会被逐渐挤压,然后彻底死亡,接下来市场便完全属于鼎誉国际了。 而贺兰能够放手与之一搏的机会并不多,最有可能成功的时机便是眼下。对于她来说,东山再起最具有挑战性的部分从来都不是囊中羞涩,也不是招兵买马,而是日后该如何跟鼎誉国际抢占市场份额。 鼎誉国际是肯定要利用光明食品厂原有销售渠道销售他们自身产品的,也就是说他们仍然会继续采用贺兰培养起来的业务员,在大江南北广泛地推。 比资金实力贺兰自知肯定比不过鼎誉国际,所以如果她同样也采用业务员地推的方式抢占市场无疑是不自量力。那么不妨换个思路,郭师傅的话无意中点醒了她,与其将重点放在如何与鼎誉国际争抢市场上面,不如另辟蹊径,将市场与自己捆绑在一起。 郭师傅的外甥不是想投资么,好,贺兰给他这个机会。一旦经销商上了她这条船,那么日后鼎誉国际再想要利用非常手段彻底垄断市场怕是就不那么容易了。 想通这一点,贺兰对郭师傅说道:“这样,新厂正在筹备当中,我确实需要资金帮助,您帮我问一问您外甥他什么时候方便,我想跟他当面谈一谈。” 不管多少,贺兰已经打定主意要将各个经销商都捆上自己的贼船。西北地区郭师傅的外甥主动要求加入,东北地区钱丽清那里问题应该不大,目前还剩下重中之重的华南华北,恐怕需要她和陈进峰共同努力才行。 这样一想手里的待办事项简直多如繁星,创业不易,贺兰且行且叹气。 本来她想陪郭师傅在卫宁转一转的,奈何郭师傅放心不下家里的生意,吃过一碗面略坐了坐便启程回家了。 柿子树的枝条上生出了嫩绿的春芽,贺兰追着那一抹绿走进黄鹂胡同。胡同里摆摊的热闹景象一如往常,贺兰从头到尾走一遍,没看见谢益清,猜想他最近应该过得不错,所以才没出来讨打。 院门欠着一条缝,贺兰的手刚一推上去,就听院子里传来秦家明的呼痛声:“疼!疼!妈你下手轻着点。” 蒋梅:“疼就对了,让你长一长记性。” 贺兰急忙推开门紧走两步来到凉棚里,“怎么了?” 话刚出口她便看见了秦家明脸上的伤口,不光脸上,脖子和手背上也有道道尖细的抓伤,一看就知道是猫挠的。不用问,指定是这孩子招猫逗狗来着。 贺兰心疼地骂:“你傻吗?!能让猫挠到脸上去?” 秦家明自知理亏:“当时……猫在我怀里来着。” 贺兰:“那你不知道松手?” 秦家明:“我松了,是猫没松。” 贺兰:“……” 她认真端详一会儿孩子的伤口,拍板说:“去医院。” 秦家明的身子立刻向后仰,“我不去!叫同学知道我让猫挠两下就去医院太丢人了!” 贺兰:“你不说谁知道你去没去医院?难道猫会去你们学校贴大字报?” 秦家明扭扭捏捏的,“我们班有同学就住在巷尾那个院子,我们约好了每天下午一起写作业,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哦,肯定是女同学。”贺兰了然地挑一挑眉,瞪了孩子一眼,“人不大,自尊心不小。” 秦家明斯斯哈哈地回嘴:“哎呀,姐你别管了,我没那么弱不禁风。” 蒋梅在一旁给贺兰加一把油:“小谢先前都劝他半天了,怎么都劝不动。” “那他人呢?”贺兰回忆一下,好像刚刚没在院门口看见摩托车。 “这臭小子怎么也不肯去医院,小谢只好去医院买疫苗回来打。” 贺兰又瞪秦家明一眼:“就你最会折腾人。” 正说着,院门忽然便被人笃笃敲响,贺兰随口问了一句谁,门外竟传来金香玉的声音。 贺兰连忙飞跑过去开门,一把将金香玉抱了个满怀,“天杀的!我还以为你不声不响就去法国了,临走都不说跟我见一面。” 金香玉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说道:“怎么会,我这不是来了么。” 贺兰揽着她的肩膀转身跟蒋梅和秦家明做介绍:“这是我妈和我弟弟,这位是我好姐妹金香玉,四合院以前的房主。” 蒋梅高兴地迎上来:“难怪贺兰总夸你长得漂亮,我就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 秦家明就不用提了,太丢人,从看见金香玉的那一刻他的嘴巴就没合上过,事后想找补偏还说了最不应该说的一句话:“你就是谢大哥的妈妈?你们俩的眼睛长得好像。” 贺兰白眼翻上天,心说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然后还不等她将话题岔开,院门一开从外面又进来一个人。 谢益清回来了。 他戴着头盔,视线受阻并没有第一时间看见金香玉。一边往凉棚里走他一边摘头盔,顺便跟贺兰打招呼:“你来了。”然后转头对蒋梅说道:“狂犬病疫苗必须在医院里打,不卖。” 话音刚落头盔被谢益清摘下来,甩头发的间隙他一抬眼,当场僵在那里动也不动。 金香玉站在贺兰和凉棚柱子中间,垂着眼睛用手指描摹柱子上的木头纹理,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贺兰等了好一会儿迟迟不见谢益清开口,于是她半转过身体,嘴型夸张却无声地催促道:“妈,妈,叫妈,快点叫。” 许是有些六神无主,谢益清条件反射便听从了贺兰的话,时隔七年再一次叫出了那个血浓于水的称呼。 “妈。” 第6章 合影 贺兰留金香玉在家里吃饭,金香玉没有拒绝,她便兴冲冲拿起蒋梅的菜篮子,挽着金香玉的胳膊一起去菜市场。 路上贺兰坦诚对金香玉说道:“一直想找机会把房款给你,可是我最近实在是太忙了,一直没时间。” 金香玉摇摇头:“先前就说过房子送给你,不要钱。” 贺兰的语气十分坚定:“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收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没有,你,还有你的家人都是非常好的人。”金香玉面上现出浅浅的笑意,“我能看出来,谢益清与你们相处之后改变许多。” 贺兰想起弥勒佛之前曾形容谢益清的一句话:“看上去活泛多了,有了人气儿。”心说现在的谢益清如果算活泛的话,那他以前得木讷成什么样子? “以前啊……”金香玉从记忆里摘出一小块碎片,微笑着回答:“古叔叔的女儿给他取外号叫阿拉丁。” 贺兰不解其意:“什么意思?” “因为他一闲下来就坐在屋子里擦我父亲留给他的那些古董,里面有几盏宫灯,擦起来比较费时,他往往一擦就是一整天。” 贺兰的脑海中立刻浮想联翩,身穿阿拉伯服饰的谢益清坐在屋子里擦灯,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召唤灯神呢?现在应该不会,十来岁时大概率曾有过幻想的吧?一脸稚气的小帅哥闷在屋子里擦古董的画面越想越有些萌是怎么回事? 贺兰让金香玉挑她爱吃的菜买,今天她下厨,保管让金香玉日后在异国他乡午夜梦回时馋得睡不着觉。 金香玉挑来挑去最后挑了一道黄瓜木耳炒鸡蛋,贺兰心说不愧是母子,连口味都相差无几,蒋梅在冰箱里为爱喝汤的谢益清专门准备了冷冻黄瓜片,想必金香玉也会喜欢。 回到家金香玉要帮忙打下手,谢益清在门口时不时看过来两眼,看起来也有毛遂自荐的打算。贺兰没打算让这对母子大材小用,转而吩咐谢益清:“黄历上说今天宜动土,不如把你那棵樱桃树移栽过来。” 谢益清十分听话去拿工具,怔楞片刻的金香玉问道:“樱桃树?” 贺兰:“嗯,就是他种在墙角好几年,只开花不结果的那棵。” 原来竟然是樱桃树,金香玉转头看向院子里的谢益清,见他除了工具,竟还拿了好些肥料堆在院子当中。 “樱桃树谁栽的谁移,他老早就准备好了,可惜要么遇不到好日子,要么遇到好日子可他没有时间,所以一直没动工,赶巧今天你来了,他刚好有空。”贺兰一边择菜一边头也不回地解释,“也不知道那樱桃有什么好吃的,死心眼非得种不可。” 金香玉没有回话,目光却一直随着外面的谢益清移动。 贺兰回头望了望,对金香玉的背影说道:“我走不开,你帮我告诉他坑别挖太深,要不然树根不透气。” 草长莺飞二月天,谢益清穿着一件短袖,刨坑挖土累出一身汗。秦家明多次提出要帮忙,都被他以贺兰不让为由拒绝了。 金香玉缓步走到他身后,清了清嗓子,道:“贺兰说,叫你不要把树坑挖太深,否则会不透气。” 谢益清停下动作,擦一擦脸上的汗水,小学生见到老师一般束手束脚地直起腰,乖乖答道:“嗯,我知道了。” 金香玉刻意挪开目光不去看他的脸,望着墙角的樱桃树问:“红樱桃还是白樱桃?” “红的。” “不是没结过果么?你怎么知道是红的?” “我用红樱桃的种子培育出来的树苗。”金香玉没有再问什么,谢益清却像是忽然应过来一样,急忙补充一句:“樱桃,是我从市场上买的。” 金香玉沉默片刻,忽然问:“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谢益清回答:“我什么都不知道。” 金香玉轻舒一口气,不知道也好,无事一身轻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谢益清望着熟悉又陌生的母亲的侧影,许多话想问却怎么也问不出口,只好借助体力活来发泄心中的苦闷。 樱桃树瘦弱得如同还没到青春期的秦家明一样,根系并不发达,移栽工作简单至极。贺兰这边刚刚放好碗筷,谢益清手里的工作便彻底结束了。 饭桌上有一半菜色与瓜有关,黄瓜、角瓜、木瓜,瓜瓜不重样,道道色香味俱全,引得金香玉和谢益清交口称赞。 贺兰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对金香玉说道:“好吃吧?可惜去了国外你就再也吃不到了。” 金香玉看破不说破,微笑道:“你这么忙,我留下来也不是每天都能吃到吧?” “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挤总还是有的。”贺兰故作高深,“实在不行,为了你我愿意把工作先放一放。”不管怎样先把人骗回来再说嘛。 金香玉不赞同地看她,说道:“无论到什么时候,女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工作,这是我的心得体会。” 秦家明出来打搅乱:“我姐那不叫工作,叫创业,她要重开食品厂。” 金香玉对贺兰失业的事略有耳闻,听到她要重新创业,想了想说道:“创业需要很多资金吧?不如这样,房款你干脆不要给我了,当做我给你的食品厂投资怎么样?” 房子白送给她她坚决不要,自己把房子给她的目的又从来都不是为了钱,那不如折中一下,当做投资好了。 惊喜过后贺兰慎重地对金香玉说:“你想好了吗?四十万可不是小数目,万一亏了……” “亏就亏了,”金香玉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说道:“这点钱我还亏得起。” 贺兰闻言恨不得当场给财神奶奶磕一个,举起红酒杯说什么也要敬金香玉一杯。 这时秦家明忽然竖起耳朵扭头朝外细听,片刻后兴奋道:“姐你听,是严师傅回来了。” 巷子里响起一串自行车铃声,一道高亢的男声随后传来:“照相喽!” 贺兰对秦家明一摆手,“快去!” 秦家明离弦之箭一样飞出去,不一会儿领了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进院。 贺兰堂而皇之对金香玉说:“你就要走了,我想着咱们还没一起拍过照片呢,正好遇上了,来拍张合照吧。” 于是一家三口的合照、姐弟合照、母女合照,闺蜜合照,以及属于金香玉和谢益清母子的合照纷纷出炉。 照片的背景是那棵刚刚移栽过去的樱桃树,金香玉和谢益清分站在树的两边,同时面带微笑看向镜头,留下了母子二人此生唯一一张合影。 第二天金香玉和贺兰去房产局办过户,手续办完金香玉临走前对贺兰说道:“我不喜欢送别,等我到法国安顿好之后给你写信,你……把照片寄给我一张吧。” 贺兰点头,问道:“新鲜樱桃怕是等不及你回来吃了,要吃糖渍樱桃吗?叫谢益清亲手给你做。” 金香玉释然微笑:“要。” 第7章 拍卖 村支书将乡里决定以竞拍的方式出售厂房的消息告知贺兰时,贺兰直接气笑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傻?”她满脸认真的向村支书求问,“刘书记和你向来穿同一条裤子,你现在跟我说是乡里的决定,以为我真看不出来是怎么回事?” 村支书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来,“我一个村支书能有什么办法?该做的我都做了。” 贺兰鼓了两下掌,笑问:“那么请问那两百万你都拿去做什么了?” “什么两百万?”村支书装糊涂很是一把好手,“不要瞎说,我活到这个岁数还没见到过二百万呢。” 这是笃定自己没拿到切实的证据,所以准备装傻充楞到底了,贺兰早就料到他会使这么一招,所以也不算太意外。 “行,你和姓刘的都有种,敢这么玩儿我是吧?”贺兰冷笑两声,站起来说道:“那咱们就走着瞧。” 村支书对她的威胁不为所动,公事公办地问:“那竞拍你还参不参加?我这得统计个准确人数。” “放心,我肯定参加,我不参加你们还怎么玩?” 陈进峰直接气疯了,一改往日憨厚的性格,声嘶力竭喊着要去省纪检委举报,被贺兰一把拽住胳膊,“没用,趁早消停一会儿吧。” 陈进峰:“你怎么知道没用?” “这不是明摆着么?鼎誉国际的投资数额巨大,在全省都是数得上的大项目,你在项目即将落成的节骨眼儿上去举报推动这个项目的人贪污受贿,不是诚心给上面添堵吗?”贺兰垂下眼皮,神色淡淡,“况且别忘了你还有一重身份,那就是被兼并的光明食品厂前厂长的儿子,而我是前副厂长,你觉得省里会相信哪一方?” “往好处想,即便省里接受了你的检举,你知道调查的过程要花多少时间吗?水落石出那天恐怕鼎誉国际早就已经是市场上独一份儿的买卖了,就算你检举成功又有什么用?” 热血上头的陈进峰在贺兰的劝说中逐渐冷静下来,失望地问:“那就任他们这样无法无天?” “不然呢?你还有别的办法?”贺兰挑眉看向陈进峰,等了一会儿见他仍是一副备受打击的模样,接着说道:“不用担心,再硬的拳头也怕菜刀。” 陈进峰有听没有懂,贺兰又卖一重关子:“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是致胜的关键,这种不走寻常路的事交给我来办,你别管了。” 很快来到竞拍当天,地点在村委会小会议室。 来参加这次竞拍的人真是不少,贺兰扫一眼粗略估计怎么也有二三十人。许多村里的熟面孔都在,有的看见贺兰点头打招呼,有的干脆装作没看见。 还有几个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看穿着和气度也不像本村的,贺兰猜测是村支书请来的托儿。 竞拍开始,村委会设定的起拍价是十万块。老实说,如果不考虑地理位置,这个价格对于一座被废弃的、位于村子里的厂房来说价格还算合理。但如果消息灵通一些,知道陈庄村即将被纳入卫宁市管辖,那么这个价格定的就比较低了。 有些来凑热闹兼想捡便宜的人一听说起拍价十万直接哑巴了,只有零星几个人表现得还算镇定。 第一个出价的是一个中年啤酒肚,加价五千块。第二个出价的是一个身穿蓝格子西装的眼镜男,在啤酒肚的基础上再次加价五千。两个村支书的亲戚跟闹着玩似的,分别加了两千和三千。有一个想加五百,被村支书瞪一眼又坐了回去。 就这样按下葫芦浮起瓢,竞拍价渐渐被抬到了十五万,出价的人只剩下啤酒肚和眼镜男两个人。 贺兰一直老神在在地冷眼旁观,一次都没有出价过。 啤酒肚将价格抬到十六万时眼镜男没有继续跟下去,村支书瞄了贺兰一眼,清清嗓子问了一句:“还有没有出价的?” 贺兰当即举起右手,“有,二十万。” 她身后的村民们略显激动,啤酒肚和眼镜男对视一眼,举手道:“二十一万。” 贺兰:“二十五万。” 啤酒肚:“二十六万。” 贺兰:“三十万。” 三十万的话一喊完,坐在贺兰身后的一个大爷便碰了碰她的肩,满脸关心地小声对她说:“小贺厂长,你可千万别冲动。” 贺兰回头对大爷笑了笑,然后扭脸在啤酒肚叫完三十二万之后又把价格抬到了三十五万。 大家都能看出来她的加价规律,五万五万的往上加,啤酒肚想了想,扬手叫了个四十万。 室内落针可闻,贺兰这回连手都懒得举了,轻飘飘吐出四十五万三个字后,她对啤酒肚扯了扯嘴角,说道:“继续。” 啤酒肚脸色涨红,目光分别与村支书和眼镜男相接几次,最后一狠心,扬手霸气地叫了一声五十万。 在座不明就里的人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刚才的大爷再次出手,按住贺兰一边肩膀殷殷说道:“不能跟啊小贺厂长,再跟你就是傻子了。有这么多钱你去哪里建厂不好,何必非得打水漂。” 贺兰拍拍大爷的手背,点一点头说道:“您老说得对,听您的,我不跟了。”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全场人都听见。村支书一听她说不跟了眼睛当场发直,看看眼镜男再看看啤酒肚,好半天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还是贺兰好心提醒他:“该确认出价了,没人继续竞拍的话厂房就属于这位出价五十万的大哥。” 村支书无奈只好向啤酒肚确认是否出价五十万,啤酒肚直接来了个否:“我不要了。” 村子里举行的小型拍卖会,想也知道不可能多正规。就算上报到上一级政府也不过是走个形式而已,要不是有贺兰参加这场拍卖会就是个幌子,价格多少还不是村支书说的算。 因此当托儿之一的啤酒肚反悔,村支书看上去竟然比他还要轻松几分,既没有询问原由也没有驱逐啤酒肚出去,他将黑板擦在桌子上一拍,直接重新开始了第二轮竞拍。 然而这一轮也没能竞拍成功。贺兰就像故意来搅局的一样,依旧五万五万的往上加,这一次眼镜男加到四十万的时候她选择不再继续出价,眼镜男最后不得不效仿啤酒肚也来了一次“反悔”。 两轮下来长眼睛的都看出来是怎么回事了。第三轮刚开始啤酒肚一锤定音直接将价格抬到了三十万,然后扭头挑衅地看向贺兰:“怎么样,你敢不敢跟?” 贺兰莞尔一笑:“不敢。” 第8章 拦路虎 即使三十万也远远超出了村支书等人的预期。 啤酒肚有着双重身份,一来他确实是神通广大的刘书记帮忙找来的托儿,二来他有些门路,已经确定陈庄村再过几个月就要划入直辖市,地价势必会飞速上涨,所以他也是想来“捡漏”的一员。 在啤酒肚看来拍卖现场的其他人不过是一群耳朵里塞驴毛的土老帽儿,这种情况下他顺利拍下厂房最多不过需要十来万左右,等到陈庄村被划入卫宁以后他一转手这座厂房的利润就能翻倍。 可谁知偏偏遇到了贺兰这个硬茬子。前两轮啤酒肚纯纯为了尽职尽责才将价格抬到那么高,可惜贺兰不上当。第三轮他能感觉到贺兰的心理价位大概是三十万,于是他率先把价格抬到她的临界点,目的就是想逼她在最后关头花一笔冤枉钱,可贺兰竟然刹车了,没跟。 这就有些难办了。啤酒肚已经竞拍成功并同时反悔一次,如果这次再反悔,那么他俨然就成了搅局的。 人群中有人阴阳怪气道:“老板阔气,三十万买座厂房。” 陈进峰阴沉沉盯着村支书,催促道:“没人再出价了,确认吧。” 村支书和啤酒肚互相对视,啤酒肚率先开口道:“确认,我买了!” 贺兰站起来真心实意地祝贺啤酒肚:“恭喜啊,得偿所愿。” 啤酒肚嘴角抽动几下,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她握了握手。 贺兰的笑容又扩大几分,微微靠近啤酒肚,说道:“回见。” 啤酒肚从刘书记和村支书口中听说过贺兰的为人处世,知道她是个麻烦又刁钻的人物。眼下这个刁钻人物亲口跟他说回见,啤酒肚当时便感觉不太妙,看贺兰的目光中不由得带了些审视的意味。 贺兰拍拍他的小臂,亲切说道:“别误会,我家跟厂房就隔着一道墙,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有事儿你言语一声,能帮的我肯定尽量帮。” 啤酒肚几乎可以当场确定,贺兰要整他。 村支书生怕他再次反悔,于是安慰他说:“你想太多,一个小娘们能怎么整你?厂房是她自己不拍,又不是你从她手里抢走的。” 啤酒肚思索良久,最后说:“那行吧,不过厂房你得按照刘书记的意思,十五万卖我。” 这是早就安排好了的,村支书没有异议,立刻叫来大队会计跟啤酒肚敲定相关手续。 啤酒肚拿着签好的协议走出村委会,临上车前忽然瞥见路对面的厂房,信步便走了过去。厂房半新半旧,旧的生产车间是以前的小学教室改造而来,新建部分则是红砖大瓦房,看起来略显土气。 啤酒肚看得兴致勃勃十分满意,笃定这院子将来至少能翻两倍以上的价格。 他正攀着院门抻脖子往里瞧,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阴测测的声音:“你瞅啥?” 啤酒肚回头一瞧,一个二三十岁的寸头男人立在他身后,愣头愣脑地盯着他,眼神儿直得仿佛缺根弦儿一样。 啤酒肚客气地笑了笑,说:“这厂房我刚买下,过来看看。” 郭德宝上下打量他一番,瓮声瓮气道:“你就是买主?正好你来了,村支书让我跟你打听个事儿。” 啤酒肚一脸莫名:“啥事儿?你们村支书刚才没跟我说啊。” “以前我们村长在的时候答应过我,刑满释放之后在这里看一辈子大门,现在村长没了,村支书说这院子以后归谁就让我问谁。”郭德宝上前两步,铁塔一样的身形将啤酒肚彻底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内,“你用我看大门不?” 啤酒肚咽了口唾沫悄悄后退两步,脸皮抽动几下,道:“这个……没人跟我说过。按理来说……” 郭德宝:“村长说过!他说的就是理!你听不听?” 啤酒肚吓得腿肚子直转筋,磕磕绊绊道:“听,我听。” 郭德宝:“那你给我一个月多少钱工资?” 啤酒肚:“你们村长以前给你多少?” 郭德宝:“包吃包住一个月六百,还给我上保险。” 啤酒肚:“那我也给你这么多,也给你上保险,行吗?” 郭德宝满意地点点头,“把钥匙给我,我搬来门卫室住,你从今天开始就得给我算工资。” 啤酒肚松了口气,答道:“还没办过户手续,办完手续马上就给你。” 郭德宝没有过多纠缠,临走前不忘叮嘱:“你别忘了,办完手续马上就把钥匙给我。” 啤酒肚眼看着他走到拐角处消失不见,急忙撒丫子就往村委会跑,没人告诉他买厂房还额外赠送一个刑满释放的活爹。 村支书一听啤酒肚形容的长相和说话的内容就知道他遇到的是郭德宝,同时心里也明白,郭德宝百分百是贺兰派出来的拦路虎。 他有些纳罕,以前只知道贺兰胆大,从来没想过她竟然还敢妄为,连恐吓这种下做事她都做得出来。 村支书安抚啤酒肚:“我去做一下郭德宝的思想工作。” 无商不奸,啤酒肚对村支书明言,如果解决不掉郭德宝这个麻烦厂房他就不买了,谁的面子都不好使。 村支书在办公室里踌躇许久,傍晚时分一步一挪来到贺兰家大门口。 房顶的烟囱冒着烟,院子里传出有节奏的嘿呦声。村支书露头往院子里一看,郭德宝赤裸着上身,正挥舞一把一米来长的大砍刀热火朝天地劈柴。 郭德宝生得高大,一米八五的身高长着一身腱子肉。胳膊、肩膀以及腹部明晃晃袒露着道道伤疤,经汗水洗涤仿佛军功章一样闪闪发亮。 村支书不由得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背着手慢吞吞走进院子,扬声问道:“德宝在呢,贺兰在不在家?” 郭德宝瞥他一眼,手里的工作片刻不停,没好气地说:“就我自己。” 村支书大着胆子在距离郭德宝两米左右的位置停下脚步,清一清嗓子说道:“听说你跟买厂房那人见过面了?” “见过,咋了?”郭德宝挥舞砍刀,一下便将一根足有大腿粗的木桩劈成两半,“你不是说谁买厂房就让我去找谁么,我问了,他说同意让我继续看大门。” 村支书恨不得自打两个嘴巴,闭了闭眼,道:“那你也得注意一下自己的态度,把人家吓着了……” “把他吓着了?不可能!”咚的一声郭德宝将砍刀嵌在木头桩子上,随手一抹额头的汗水,道:“他人呢?我去当面跟他说。” 村支书急忙抬手阻止:“人早就走了。你看看你这副五大三粗的模样,还告诉人家你刑满释放,人家心里能不害怕吗?” 郭德宝怒睁双眼,“他怕我?完了呢?不想用我看大门了?” 村支书仗着胆子点点头。 郭德宝蹬住木桩一把提起砍刀,刀尖一指村支书:“你让他来当面跟我说!” 村支书噔噔噔倒退三大步,一屁股坐到两滩新鲜鸡屎上面,“跟你说什么?” “我把话放这儿,不管厂房归谁,看大门的只能是我,谁不信谁就来试试!” 第9章 生财有道 陈进峰在屋子里笑得满炕打滚,“你看见没有?他屁股上挂着两块鸡屎走的。” 贺兰表扬郭德宝时面带为难:“德宝哥好样的,就是你演的太像了,我怕你以后不好找媳妇。” 郭德宝接过贺兰递过来的上衣时有些难为情,“没啥,找不着就不找呗,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更好。” “净说胡话!”贺兰瞪他一眼,“有本事你去南墙底下跟你爹妈也这么说。” 郭德宝嘿嘿一笑,岔开话题道:“你们觉得那个啤酒肚能让我吓唬住不?” 贺兰:“我看差不多。” 陈进峰:“我觉得肯定能,大不了一次不行再来两次呗。” 事实证明还是贺兰看人的眼光更准一些,啤酒肚哪里有陈进峰想的那样胆大,再来两次?他连再来一次的胆量都没有。 为了办理厂房的过户手续,啤酒肚一连往陈庄村跑了三天,天天追在村支书的屁股后面问郭德宝解决得如何了,把个村支书问得一脑门子官司。 解决?怎么解决?这社会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郭德宝一个刑满释放的孤家寡人,谁敢去招惹他? 于是村支书给啤酒肚出主意:“你找人揍他一顿,给他点教训不就得了。” 啤酒肚把眼睛一瞪:“我可是良民。”继而又说道:“要找也应该你找,这麻烦是你们村长留下来的,你就应该负责解决。” 村支书上有老下有小,眼看就要抱孙子,仕途上刚刚有了些眉目,怎么可能再去蹚这趟浑水?他把两手一摊:“那我就没办法了。” 一想到放在嘴边的肥肉就是吃不着,啤酒肚简直百爪挠心一样难受。 后来村支书给他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实在不行你找到新买家的时候提前知会我一声,来看房之前我想办法把那个坐过牢的给你调开。” 啤酒肚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只好先同意村支书的提议。 他人精明但有些胆小,生怕夜长梦多又怕村支书办不成事,于是便拖着不去办过户手续,打算找到新的买家之后让买家去跟村委会过户,相当于自己从中赚一笔中介费。 啤酒肚在自己的关系网中放出消息,很快便有中意者抱着跟他当初一样的目的找上门来。 因为怕村支书差开郭德宝的次数太多会引起郭德宝的怀疑,所以啤酒肚一次性带了三个人上门看房。一方面是为了省事,另一方面也有让三个人竞价的意图。 令啤酒肚万万想不到的是,郭德宝虽然走开了,但暗处却一直有双眼睛在牢牢盯着厂房。 他们四个人刚刚走进生产车间不久,大门外就蜂拥进来一群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领头的一个健步如飞,在人群当中精准地一把抓住啤酒肚的胳膊,喊道:“就是他买了咱们厂子,那天我在拍卖会上都看见了。” 老头老太太将啤酒肚团团围住,争先恐后对他说:“当初这里还是豆腐厂的时候村长答应过我们,村里60岁以上的老人有额外分红,后来食品厂都照办了,你们不管开什么厂也得照办。” “就是,虽说食品厂卖了,可额外没给我们60岁以上的人分钱,这份钱就还落在这厂子里,谁来都得给我们分。” 三个买家顿时离开啤酒肚两丈远,生怕沾包赖。啤酒肚在老人群里张口结舌彻底傻眼,这还卖什么卖?哪个冤大头愿意接手成群结队、层出不穷的活爹? 一群老人扯着啤酒肚的袖子从车间吵到大院,三个买主都溜之大吉了他们仍不放手让啤酒肚离开。 啤酒肚一不敢动手二不敢动口,生怕一个不注意就给自己找了个祖宗,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道略有些熟悉的声音。 “哟,真热闹啊,大家伙都忙着呢?”贺兰从墙头上露出张笑脸来,一手撑起下巴对啤酒肚说:“几天不见,您又富态不少。” 老人们对待啤酒肚疾言厉色,对待贺兰可谓和煦如春风,纷纷跟她打招呼道:“小贺厂长今天在家呀。” 贺兰挨个跟老人们打招呼,什么大奶奶、二大爷、三舅舅、四舅妈,每一个她都能跟人唠上两句有的没的。 都这样了啤酒肚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他认命般问贺兰:“贺厂长,郭德宝你应该也认识吧?” 说曹操曹操就到,郭德宝冷不丁从贺兰身后探出头来,死死盯着啤酒肚说道:“你找我?” 啤酒肚接连叹了两口气,对贺兰说道:“咱们聊聊吧。” 贺兰挑眉笑了笑,对老人们说道:“我从卫宁拿了些好茶回来,您几位过来分一分。” 老人们如闻仙音,齐刷刷放开啤酒肚掉头就走。 贺兰手掌一撑墙头从隔壁跳过来,拍拍手上的灰尘回头对郭德宝说道:“不跳一回还真不知道,这墙也太矮了,回头买点水泥和砖头加高一下吧。”好像左右两边都是她自己家一样,她都能做主。 啤酒肚站了大半个上午,身体有些吃不消,走进厂房随便找地方一坐,仰头看向贺兰:“是谁买厂房你都这么干呢,还是只针对我?” 贺兰嘿嘿一笑,转身不知道从哪道门后面拎出一把椅子,擦干净后让给啤酒肚坐,“我这个人对事不对人,当然不是只针对你了。” 听她说不管是谁都得有跟自己一样的遭遇,啤酒肚心里还觉得怪舒服的。他瘫在椅子里长叹一声,说道:“我吃点亏就当买个教训,你给我三十万这厂房就卖你了。” 贺兰噗呲一笑,“您可真会开玩笑,十五万买来的厂房,不到一个礼拜转手就要卖三十万,财神爷都不如您生财有道。” 被识破后啤酒肚并没有恼羞成怒,而是神色如常地拍了拍肚皮,问道:“那你准备出多少?” “这样吧,折腾您两回怪不好意思的,我多给您五万当做补偿。”贺兰笑着提议道。 “那不行,五万块都不够我请人消费一次的,你知道我为买这个厂房下了多少工夫吗?” 贺兰但笑不语,当着啤酒肚的面百无聊赖地剔指甲玩,大有给你脸你不要那就不给了的意思。 啤酒肚自顾自吹嘘了一番自己所做的努力,末了见贺兰始终没有反应,又腆脸说道:“你再加点。” “就二十万,你接受咱们明天就去过户,不接受我现在就回家去招呼那几个大爷大娘。”贺兰作势要往门外走。 啤酒肚急忙出声将她叫住:“卖卖卖,我卖还不行么。” 贺兰回头笑得满面春风:“这就对了嘛。” 第10章 汝辉 过户之前还发生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插曲。 出于某种原因,啤酒肚不希望村支书等人知道厂房在他这里一倒手就赚了五万块,所以他希望贺兰配合一下,将二十万购房款一分为二,十五万明着给村委会,五万私下里给他。 这种多此一举的麻烦事如果放在以前贺兰绝对会不屑一顾,主动权在她手里,怎么可能任由别人提条件。但是这次不一样,啤酒肚的提议可谓将打脸村支书的机会主动送到她的手里,正中她的下怀。 村委会的办公室里主要人物齐聚一堂,贺兰跟在啤酒肚身后堂而皇之地走进来,进门便被大队会计用鄙夷的眼神扫射。 村支书四平八稳坐在办公桌后面吸烟,表情看上去分外平静,令贺兰略感失望。 “都听说了吧?厂房我买下了。”她挑了会计对面的位置大马金刀一坐,翘起二郎腿就跟在自己家一样惬意,“风水轮流转,真没想到转来转去还是转到我手里了。” 会计鼻孔里嗤出两道气,冷哼一声道:“别好像没人知道是咋回事,恶心完别人自己偷摸乐就完了,得了便宜还卖乖。” 贺兰轻敲两下扶手,一脸无赖的神情气死人不偿命,“唉,算了,打狗还得看主人,今天我高兴,给咱们村支书面子。” 大队会计蹭的一下跳起来,一旁的妇女主任眼疾手快将他按住,随后拖着胳膊将他扯出门去,离开村委会大门老远还能听见会计骂街的声音。 贺兰挖一挖耳朵,调头向村支书开炮:“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支书你说是不是?” 村支书在烟灰缸里按熄烟头,沉声道:“你是真不怕厂房不卖给你啊。” “有什么好怕的?”坐没坐相,贺兰满脸写着死猪不怕开水烫,“大不了你再拍卖一回呗,不过我提醒你一下,这厂房它命中注定就是我的,你就是拍卖一百回它也落不到别人手里。” 她这一句话把啤酒肚吓个半死,生怕村支书被贺兰激将成功,真来个二次拍卖,那他即将到手的五万块不就彻底飞了,“那什么,大家伙都挺忙的,把该办的手续都办一下吧,我后面还有事呢。” 贺兰把装着十五万的牛皮纸袋咔嚓一下甩在村支书的桌上,挑眉道:“点点吧。” 这工夫会计又回来了,看都不看贺兰一眼,和妇女主任俩人闷头就开始数钱。贺兰本来想再刺激会计两句,就当闲着没事儿逗狗玩。可惜啤酒肚生怕节外生枝,用自己肥胖的身躯将她堵得严严实实,连比划带瞪眼地禁止贺兰再挑事儿。 只要她不主动挑事儿,一般情况下没人去捋她的虎须。所以数钱、签购买合同等一系列手续在村支书的眼皮子底下办得极其顺利。 包括去房产局办理房屋所有权过户的过程中村支书都十分配合,配合到贺兰一度怀疑这人是不是中邪了,亦或是憋了个大的在后面等着她。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她才知道,产房传喜讯——人家生(升)了,为了太太平平的去乡自然资源所上任所长,村支书自然不希望在最后关头横生波折,所以才夹着尾巴做人。 过户完毕贺兰诚心恶心村支书,提议两人打一辆车回村,车费平摊,村支书扔下一句坐公交扭头就走。贺兰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路过公交站牌的时候刻意叫司机停下,摇下车窗一脸诚恳的再次向村支书发出邀请,“实在不行七八块钱车费我帮你出了吧,省得你站这儿等半天,回去还不好报账。” 还不等村支书回应什么,公交车适时进站,村支书看都不看是几路车就上去了。贺兰定睛一看是去往西郊方向的,抿嘴一乐叫司机直接开车。 回到家贺兰把房产证一把甩在桌子上,郭德宝立刻跳起来说:“我去把厂牌挂上!” 厂牌被他用塑料布裹得严严实实藏在仓房里,取出来后他拧干毛巾仔仔细细一遍接一遍地擦。 贺兰实在不忍心提醒他,光明食品厂被海鑫兼并后并未注销登记,所以即便在原址恢复生产,他们也无权悬挂光明食品厂的厂牌。 而为了以最快的速度占领市场,海鑫是一定会继续沿用光明这一家喻户晓的品牌的。贺兰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早在村长病逝前几天,她便以自家为厂址,重新注册了一家名叫汝辉食品有限公司的企业。 汝辉是村长的名字,陈进峰抱着全新的不锈钢厂牌眼眶泛红,爱不释手地抚摸。 贺兰等他情绪稳定后说道:“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在贺兰忙着用非常手段将厂房抢到手的时候,陈进峰则在村子里放出消息,通知村民食品厂即将重建,欢迎大家伙踊跃投资入股。 一石激起千层浪,食品厂重建的消息在村民中间闹得沸沸扬扬。 近段时间以来陈进峰家门庭若市,父老乡亲们排着队跟他打听入股事宜。陈进峰依照贺兰的指示,凡是问分红相关的他一概认真回答,包括厂子以后的相关福利,比如五险一金,再比如福利分房。 最低入股金额一万块,最高十万,将来厂子盈利将按照持股比例分红。并且还不是什么人都能入股,贺兰另外又设了一道门槛,那就是投资入股的人首先必须在先前的村民大会上投过反对票。 直到此时村民们才恍然大悟贺兰当初为什么要誊抄选票名单,原来正是为了这一刻。 有人一听说入股起步就要一万块,立刻就联想到了刚拿到手还热乎着的补偿款。有的认为这个规定不算过分,就算是冲着补偿款来的,贺兰也没有一口气全要的意思,不是还给每人留下三千多块么。 有的则对新厂表示怀疑。食品厂是重建了,可重建后的食品厂一没有村长坐镇,二没有村委会兜底,万一买卖不好那入股的钱又该怎么算? 陈进峰笃定道:“没有万一,信不着就别投。” 第11章 入股 汝辉食品有限公司正式挂牌那天,陈进峰拿着账本告诉贺兰,初步估计能够募集到大概一百六十万资金。 说实话距离贺兰的心理预期有点远,想当初选票名单上可是有九百多人,然而到了见真章的时候就只剩下一百六十多个。 不过随着汝辉食品挂牌成立,后来渐渐的又多了一些投资入股的人。大多都是些囊中羞涩的村民,亲戚朋友间凑一凑,凑出一万块来勉强亮个相。 贺兰对这部分人的态度很是和善,比对那些手握全家十几万补偿款却只象征性出点血的村民还要好许多。 聊天过程中一名老实憨厚的村民对贺兰说道:“补偿款都拿来还饥荒了,家里现在只有三间房六亩地,就算卖了也不值几个钱,这一万块贺厂长别嫌少。” 这人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去年八月十五贺兰和秦家明在厂子门口放烟花,不慎烧坏那些庄稼就是他的。后来贺兰提出给他补偿一些钱,他死活不肯要,反倒摘一口袋新鲜玉米送去给蒋梅。 哎?厂门口的庄稼地是他的?贺兰心念微动,想了想问人家:“叔,我记得厂门口有块地是你们家的对吧?总共有多少啊?” “两亩二分地。” “那现在的地价您知道吗?” “租地一年还不到一百块,卖也卖不上价,两千块顶天了。” 贺兰激动地搓手,“那什么,叔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不收您入股的钱,您用厂门口那两亩二分地来入股,怎么样?” 老实人连个磕巴都不打一下,回复道:“那敢情好,两亩二分地能算多少钱?” 贺兰沉吟片刻,摇头道:“现在我还说不好,毕竟南边地块大着呢,只有您这两亩二分地起不了太大的作用,我要用就得用全部。” “你意思凡是厂门口你用得着的地都能拿来入股,是不是?”老实人一拍大腿站起来,“那还等什么,我这就回去帮你张罗这事儿,你等着。” 贺兰心花怒放,对陈进峰说:“乡里这回再也别想卡我的脖子,门口那一大片地终究还是我的。” 陈进峰不像她那么乐观,他是本村人,对本村的土地分配情况有大致的了解,仔细回想一下便能记起厂门口的地块大多属于谁。 “很多人都不在名单上,有两个还是村支书的近亲,你打算怎么办?” “有钱能使鬼推磨。” “没那么容易。” 事实证明陈进峰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大多数村民在听说可以用土地入股时还是比较高兴的,这年头物价低,土地也就不值什么钱,入股后不用种地还能拿分红很多人都乐意。 当然也有不乐意的,有些认为土地给了食品厂即便以后再拿回来也种不成庄稼,太可惜了。有的是村支书的坚定拥护者,就是看贺兰不顺眼,绝不错过任何一个能给她添堵的机会。 最后还有一些投机者,自以为贺兰有求于自己,把架子端的足足的。放言道土地入股不是不行,但是每亩地贺兰必须承诺送一个员工名额,有的甚至还指名点姓要求当副厂长。 父亲过世以后陈进峰的性格激进许多,也可能是近墨者黑的缘故,对于某些蹬鼻子上脸的村民他当场就喷了回去:“做梦娶媳妇净想美事儿,也不看看自己家祖坟上长没长那根蒿子,五亩地就想换个副厂长当,按你这逻辑葛三儿拿着地契就能当县长。” 葛三儿是村里的混子,家里解放前是全县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后来家业败光就成了混吃等死的闲散人员一枚,到现在家里还住着三间土房。因为陈进峰这一通痛骂,葛三儿在村里还得了个县长的外号。 巧的是葛县长也有一块地在食品厂门口,被人送了外号他不仅不生气,还笑嘻嘻主动上门要求用土地入股。 陈进峰哪能不知道他,冷着脸说道:“你那地不是租出去了吗?要入股不是不行,先把租地的人安顿好再说。” 葛三儿没脸没皮道:“地租能有几个钱,贺厂长手指缝松一松帮忙付了不就得了。” 陈进峰被他气得大喘气,贺兰却从葛三儿的话里得到了一些灵感。对啊,有的人想入股可惜手里没钱地又不在厂门口,而有的人占着大好的地块却对入股无意,那么何不让这两种人把地块互相窜换一下? 不白窜换,贺兰承诺凡是同意用厂门口的土地与其他入股村民交换的,每亩地一律补偿一千块。 这个办法终于成功将最后的顽固分子攻克。村民们自动自发的寻找交换对象,有的碍于情面,有的看在钱的份上,反正最后厂门口大概三十亩左右的土地都成为了汝辉食品的囊中之物。 而在食品厂投资入股的村民也从一百六十多人逐渐增加到将近三百人。 贺兰和陈进峰手中的现金足有二百多万,完全有能力全款购买一条新的生产线。 陈进峰向贺兰提建议:“不如贷款买两条生产线,这样既减少了现金周转的压力,也能全面接手留下来的市场。” 贺兰有些犹豫不决。之前鼎誉国际的威廉曾向他们二人发出工作邀请,后来贺兰郑重打电话拒绝了他。当时威廉在电话里曾对贺兰说过这样一句话:“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在商言商,贺厂长,希望我们以后不会在商场上见面。” 她总觉得这是一句威胁,并且清楚的知道在不就得将来汝辉势必会与鼎誉国际有一场恶战。鼎誉国际会不惜一切,利用自己外来和尚的身份从侧面遏制汝辉的发展,例如阻止银行向对方发放贷款。 为了不用自己的鸡蛋去碰鼎誉国际的石头,所以贺兰从一开始就决定主攻辣条市场。至于薯片,那是鼎誉国际的拳头产品,她暂时还不准备去碰。 但是陈进峰比贺兰心急,他总是想尽可能的全盘接收前光明食品厂遗留下来的客户和市场,任何一个他都不想放过。 贺兰见言语说服不了他,只好放手让他自己去撞南墙。 也许是之前光明厂贷款时的迅速给了陈进峰信心,他拿着一应文件去县里各大银行贷款,然而得到的却往往都是婉拒。没有任何一家银行能够当场给他肯定的答复,全部都是让他回去等通知,而后无一例外的不了了之。 别说五十万一百万,连十万块他都没能贷到。 陈进峰铩羽而归,贺兰见怪不怪,道:“没有村委会的信用背书,贷款哪那么容易。” 陈进峰瞬间被打击得透心凉。 第12章 趁虚而入 银行方面贷款难,购买生产线时也遇到了不小的阻碍。 省会城市的那家机械厂怎么说也是贺兰的老相识,多年来一直维持着比较良好的合作关系,然而厂长在听说贺兰另起炉灶需要购买生产线时面上也带了些为难。 “不是我不想给你分期付款,实在是这两年我们厂在这块业务上损失惨重,不得不小心谨慎。”厂长给贺兰和陈进峰倒茶,诉苦道:“去年底刚遇到一回骗子,骗了我们将近一百万的设备,钱货两失,根本找不回来。” “我明白这两年生意难做,这样吧,咱们也不是第一回打交道,我理解您的苦处,希望您也谅解一下我们。”贺兰从包里取出汝辉食品厂的各种许可证和文件,堂堂正正摆在厂长面前,“您当初同意我们分期付款购买设备主要看的是光明厂背后的村委会,这个无可厚非,但是您看,现在的汝辉跟以前的光明有什么区别?原厂原址,就连人都是原来的那批,您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呢?” 厂长看着营业执照上面的汝辉两个字沉吟片刻,问道:“汝辉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好像是……” “是我父亲的名字。”陈进峰接话道,“两个月前刚刚过世。” 厂长忆起两年前路过光明厂时曾与村长同桌喝酒的往事,不由得怅然若失,慨然叹道:“你们有心了。” 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变为可能,生产线最终还是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买到了手。 贺兰站在四月的春风里打电话给郭德宝,拜托他去给村长烧两刀黄纸,谢谢他老人家九泉之下仍不忘庇护她。 回程时间紧迫,贺兰早起两个钟头,再一次在启明星的指引下和陈进峰来到国道边的大集,如愿以偿地找到了郭师傅的摊位。 这几年不止人的变化大,国道边的大集变化也不小。以前的土路修成了柏油马路,两旁的地面也做了硬化,就连郭师傅的摊位都改头换面,从帐篷变成了铁皮房,面积也扩大了一倍。 反观对面的馒头摊,几乎没有任何变化,除了卖馒头大姐脸上的皱纹又多了几条。 郭师傅见到贺兰和陈进峰打从心眼里高兴,本来他一直在旁边教导徒弟做烧饼,一见到二人他二话不说扎起围裙便自己上了手。 贺兰跟他开玩笑:“您老人家什么时候鸟枪换炮了?整条街就属您的摊位惹眼。” 郭师傅:“这不是政府重新规划了么,我一看整的挺利索,人也比以前多,干脆就买了两个固定摊位,这样以后就不用再跟别人抢了。” 说到别人两个字时他微微向后一扬头,示意贺兰去看对面馒头摊。 贺兰凑到火炉旁边跟郭师傅说悄悄话,“您老也不行啊,这都四年多了还没把对面干趴下?” 郭师傅嗔怪地瞪她,“都是本本分分赚点辛苦钱的小老百姓,我干趴人家干啥?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多做两个烧饼卖。” 这时陈进峰从对面提了两个馒头和一兜拌菜过来,放在桌子上招呼贺兰一起吃,一起拿过来的还有两袋光明牌辣条,新生产的。 “我问了问,海鑫给的零售价比咱们当初定的低两毛。”陈进峰用指尖按了按辣条包装袋,说道:“质量明显不如以前。” 贺兰撕开一袋辣条和陈进峰分着吃,一人一条刚一入嘴两人眼睛同时就是一亮,味道远不如以前! 陈进峰:“听说海鑫的配方是请食品专家专门改良的。” 贺兰:“专家怕不是名叫高远达吧?这东西一尝就知道用的还是我的配方,只不过有几种香料放得不对。” 听说高远达目前在海鑫还兼任着配料室主任的职位,贺兰一想到他自以为将配方一手掌握的模样就想笑。 配方是重中之重,光明厂之前的配料室一般情况下只有贺兰和蒋梅能进,目的就是为了守住配方。但是精确的用料配比可以严防死守,进货的种类和分量却要经过许多人的手,根本没办法做到完全保密。 于是贺兰干脆不在保密两个字上大费周章,选择用以假乱真的方式来迷惑视线,她在进货单上多添几味用不到或是用量极少的香料,进厂后在配料室转一圈,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的隔墙扔回家。 这样做的好处就是不怕任何有心之人天长日久的留心观察,即便有人能够掌握具体的香料种类和大体用量配比,那几味多余的香料也是一道意想不到的“锁”,一旦添加进去辣条的味道当即就会大打折扣。 很显然,高远达自以为得逞,实际上则中了贺兰的全套。就是不知道海鑫的刘志国是干什么吃的,不是说他是食品行业的大学毕业生么,这么难吃的东西他是怎么好意思生产销售的? 贺兰思索着吃了一口拌菜,咂吧咂吧嘴猝不及防道:“打死卖盐的了。” 对面桌一个不知就里的大哥自来熟,接话道:“可不是么,他们家馒头倒是一直都不错,就是这个拌菜越来越不行了。以前虽然不免费但是好吃,不缺人买,哪像现在,放盐跟不要钱似的,齁难吃。” 贺兰从他的话里听出来一些别的,打趣道:“郭师傅这儿就不一样了,拌菜虽然跟对面一样难吃,但是他免费。” 大哥跟贺兰陈进峰一起放声大笑,丝毫不顾郭师傅死活。 郭师傅明显不服,嚷嚷道:“拌菜是我老婆子亲手做的,我都吃一辈子了,哪儿难吃了?” 常言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贺兰捏了个油碟在拌菜盆里挑了一筷子菜入口。包菜、粉丝、黄瓜、香菜这些都是常见的食材,对面馒头铺用的也是这些。但是一入口能够明显感觉到馒头铺的拌菜用了白糖和香油提鲜增香,郭师傅的拌菜则只有酱油和盐、味精三种调味品。 老一辈人勤俭持家惯了,舍不得放调料也可以理解,所以郭师傅的拌菜虽然算不上难吃,但也没好吃到哪儿去。 贺兰放下筷子,从包里取出纸笔写了个凉拌菜配方拿给郭师傅,并开玩笑道:“用我这个配方拌出来的凉菜保管让人吃了还想吃,所以你最好在盆旁边放个提醒,第一次免费,第二次以后收费,否则我怕你卖烧饼的钱都要贴补给凉拌菜。” 郭师傅接过配方时表情明显不以为然:“你别光顾着操心我,也操心操心你自己,你们厂的辣条到底什么时候能卖过来?我也算你的大客户了吧,库存都快见底了。” 贺兰伸手从拌菜旁边的纸箱里拿出一袋辣条,跟对面馒头摊的辣条外包装一模一样,只不过生产日期是几个月前的,塑料包装袋更厚实一些,上面印刷的字体和图案也更清晰一些。 她笑了笑,说道:“等不及安装生产线了,回去马上就生产,先让那几台小型膨化机出山。” 既然对手露出了破绽,那就别怪她趁虚而入了。 第13章 面包车 这次出来陈进峰开的是他三哥的松花江面包,买时就是辆二手车,几年下来修修换换一直勉强能开。只不过许久没有开过长途,去省会的途中还算太平,回程的时候就不行了,走到卫宁零公里附近说什么也不给面子,趴窝了。 无奈之下陈进峰扒着驾驶室的门向前推,贺兰在车屁股后面老牛一样使劲,两人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把车推到有人烟的地方,累得一口气喝光了车里所剩不多的水。 省道破破烂烂,来往的车辆并不多,陈进峰站路边招手老半天,最后只招到一辆驴车…… 贺兰叫陈进峰坐进车里等着,自己去路边挥手求助。要不说到什么时候美色都是利器呢,她刚站到路边没多大一会儿,西边突突突开过来一辆东方红拖拉机,东边引擎轰鸣驶过来一辆漆黑的摩托车。 四轮拖拉机率先熄火,驾驶员刚要跳下来,那辆已经开过去的摩托车忽然一个漂移,吱嘎一声停在拖拉机侧面,直接堵住了驾驶员的落脚点。 护目镜推上去,头盔里露出一双温润如玉的眼睛,带着些不解问道:“怎么是你?” 贺兰根本顾不上他乡遇故知,越过谢益清奔向拖拉机驾驶员,“大哥,帮帮忙把我们的车拖进市区行吗?我给钱。”驾驶员刚一点头她立刻回身扑向谢益清,“快!你车上有没有水?我快渴死了。” 谢益清车上一共两瓶水,给贺兰和陈进峰一人一瓶。贺兰一口气喝光,然后爬上谢益清的摩托车后座,拍拍他的肩膀道:“辛苦大外甥,带我们去找个修车行吧。” 修车师傅一番检查后通知陈进峰:发动机故障,不如不修,直接报废算了。 陈进峰登时傻眼,贺兰倒没有太吃惊。这辆面包车也算为厂里立下过汗马功劳,以前在光明厂时陈进峰开它送过货,农闲时陈进峰的三哥开它载过客。隔壁省会跑过两个来回,从里程数上来看它这时候才趴窝质量那是相当的出色。 贺兰拍一拍陈进峰的肩膀,让他往厂里打个电话:“问问你三哥还修不修,修的话我出钱。” 一直沉默的谢益清听到这里忽然插话道:“不如折价换一辆二手的。” 修车师傅急忙说:“对,我这后边就有二手车,你要是买的话旧车直接卖给我就行。” 贺兰一听来了兴趣,在修车师傅的带领下来到后面的停车场,兴致勃勃挑选起来。 陈进峰还在犹豫:“要不还是先问问我三哥吧?别开回去了他再不要。” 贺兰头都不回地说:“没事儿,我买两辆,他相中哪辆就留下,另外一辆你开。” “一毛钱没赚你就要买车?!还是两辆?”陈进峰上前推搡贺兰一下,赌气道:“厂子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你不过了?” 贺兰微微一笑:“穷家富路嘛,有些投资还是十分有必要的。”说完她转头向谢益清求证:“你说是不是?大外甥。” 谢益清刚一点头,贺兰就攀上他的手臂,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对了,你先前说我办厂你给我投资的话还算数吧?” 谢益清扭脸看向贺兰亮晶晶的眼神,以及她身旁那辆九成新的五菱面包,眼都不眨一下地问:“看上这辆了?” 贺兰迫切地点头,谢益清又问:“不是要买两辆么,还有一辆呢?” 有人买单,贺兰拉着陈进峰在停车场花蝴蝶一样上下翻飞,可惜挑来挑去再没挑到第二辆顺眼的车。修车师傅说过几天会来一批新货,贺兰当场拍板先买这辆,过几天再来选购一次。 凭借着谢益清的良好信誉,支付定金后那辆五菱面包就被陈进峰开走了。贺兰一个多礼拜没见到蒋梅和秦家明,坐谢益清的摩托车回了黄鹂胡同。 蒋梅一见到她就大呼小叫:“这一头一身的灰尘,你从村里走过来的?” 嘴巴四周残留着水迹,额头有擦汗时留下的道道汗迹,过耳的短发被风吹得乱糟糟,就连眼角都挂着灰。然而她就顶着这副尊荣在二手车行跟人家砍价砍到天翻地覆,难为人家没有把她轰出去,估计也是看在谢益清的面子上。 贺兰照了照镜子,扭头就质问谢益清:“脏成这样你怎么也不提醒我?” 谢益清老实回答:“我没注意。” 晚饭蒋梅蒸了榆钱饽饽,秦家明一个多礼拜没看见贺兰,饭桌上姐长姐短嘴巴说个不停,说到后来蒋梅都嫌他啰嗦,“你先把嘴巴歇歇,听听你姐有什么要说的。” 贺兰正在往榆钱饽饽上抹辣椒油,闻言狠狠咬了一口饽饽,含糊不清地交代:“我没事,就是厂子里事情比较多。生产线昨天刚刚分期买下来,不过等不及到位我就得招工了,海鑫的辣条口感不好,我得趁他们调整配方之前先把市场抢下来。” 她习惯跟家里人分享工作中遇到的点点滴滴,倒不是希望蒋梅和秦家明能够给她提供什么建设性的意见,而是觉得把烦心事说出来也是一种减压的方式。 何况很多事是不能对外人说的,也就只有面对家里人时她才能畅所欲言。 蒋梅:“他们这么快就生产新辣条了?难吃不?回头我去买两袋尝尝。” 秦家明:“学校小卖铺卖好几天了,先前的生产日期和最近的混着卖,我同学买到新生产的都怀疑是冒牌货,实在太难吃了。” 贺兰给秦家明出主意:“回头叫梅姨拌点辣片儿你拿去给同学尝尝,有人问你就把光明牌和汝辉牌的区别解释给人家听。” 秦家明:“那能有几个人知道啊,姐你不如去电视台打广告吧?” 蒋梅:“小孩子家家的,你还知道广告?” 秦家明:“我当然知道了,我们班班长她爸就是电视台的,总听她提起。” 贺兰:“好,打广告的确是一个好办法,你帮忙问问你同学电视台打广告什么价儿,回头告诉我一声。” 秦家明立刻觉得自己立了大功一件,等不及马上就要去找同学打听,直到被蒋梅按住让他老老实实吃饭才算完。 三口人聊得热火朝天,贺兰眼珠一斜发现谢益清捧着碗汤听得兴味盎然,于是问道:“你呢大外甥,你有没有啥想说的?” 谢益清放下汤碗看似有话要说,犹豫一下才开口问道:“什么是辣条?” 贺兰将白眼翻上天,心说合着之前在办事处大家当了那么久的邻居,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是卖什么的,可见真真是心不在肝上。 第14章 本田雅阁1 秦家明跑了三家小卖铺,好不容易才凑齐两种生产日期的辣条,口味还不全,光明厂生产的鸡肉味辣条以前最是畅销,现在市场上几乎没有存货,目前能买到的只有麻辣味和奥尔良味。 回到家他颠颠把辣条往凉棚里的桌子上一放,刻意挑出海鑫厂生产的辣条给谢益清先尝。 谢益清不太能吃辣,麻辣口味的辣条还没入口他就先皱起了眉头,入口之后第一反应是先打一个大大的喷嚏,然后说:“这太辣了,小孩子真的能吃吗?” 之后秦家明又让他尝了奥尔良味和烧烤味,谢益清评价道:“奥尔良口感有些奇怪,甜不甜咸不咸,相比之下还是烧烤味最顺口。” “那是你没吃过我们厂生产的辣条。”秦家明哼哼两声,打开一包光明厂的烧烤味辣条,抽出一根后先撕下一半塞进自己嘴里,另外一半才给谢益清。 秦家明的大话放出来,谢益清再品尝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怀有许多期待。而光明厂的辣条也果然不负他的期望,还没入口光是闻着香味儿就让他的唾液开始迅速分泌,入口之后的鲜香爽滑更是能甩海鑫厂八百条街那么远。 “这个味道好,是真的好。”谢益清咀嚼着辣条,在唇齿间细细碾磨,“加了孜然颗粒,香味很醇。” 后来又尝了奥尔良口味,本来谢益清对这种甜中有咸的口感是不怎么感冒的,但是光明厂与海鑫厂的奥尔良口味辣条简直有着天壤之别,光明厂的辣条吃在嘴里是能尝出来甜味为主咸味为辅,二者可谓相辅相成。 海鑫厂嘛,甜是甜咸是咸,虽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又互不干扰,吃在嘴里仿佛一碗甜口豆腐脑,实在让谢益清接受无能。 秦家明还故意吊着他:“可惜买不到鸡肉味的了,那才是咱们厂销量最好的产品,味道绝对顶呱呱。” 谢益清趁他不备从他手中又抽走一根辣条,边吃边问贺兰:“海鑫只合并了设备和员工,最重要的配方没有拿下吗?”这实在是太奇怪了,连他这种对生产和销售一无所知的人都能看出来,配方才是辣条的根本,没道理海鑫强势吞并光明厂后却对辣条的配方不屑一顾,转而重起炉灶,学了个四不像。 贺兰挑眉一笑,道:“他们倒是想,得看我乐不乐意。” “难怪你这么有信心。”看一眼贺兰惬意的神情,谢益清又问:“资金缺口大吗?大概还需要多少?” 贺兰闭着眼睛躺在摇椅里,轻声回道:“经销商和村民入股的钱刚好购买一条生产线,后续就得看市场销售情况了,卖得好继续上马生产线,卖的不好就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来。海鑫如果一直不改良配方,再给我半年的时间就差不多……” 这人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谢益清转头看过去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蒋梅轻手轻脚盖一张毯子在贺兰身上,和秦家明一起将凉棚四周的纱帘放下来挡风,轻声细语对谢益清说道:“这一趟肯定累得不轻,晚饭就没吃多少。” 四月春风和煦,将落地的纱帘吹拂得飘飘荡荡,谢益清从自己房间搬出一扇红木屏风将摇椅圈在了里面。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贺兰又是生龙活虎的美少女一枚,精神饱满到感觉能吃下一头猪。 家里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蒋梅一直等到贺兰睡醒才将早餐从锅里盛出来。小米粥配昨晚剩的榆钱饽饽,几样蒋梅拿手的小咸菜,还有一袋秦家明特意给她留下的光明厂辣条。 贺兰将饭桌上的碗盘横扫一空,末了擦擦嘴巴打了个饱嗝:“饱了。” 蒋梅看着她满眼心疼,问:“要不我还是回村里去住吧?好歹能给你们做做饭。” 贺兰一边打嗝一边朝她摆手,“不用,你把家里这两人顾好就行,村里我们不愁吃喝。” 厂里还没正式开始招人,平时只有她和陈进峰、郭德宝三个人吃饭,随便对付一口就行。郭德宝在监狱里学了一手好厨艺,贺兰觉得他看大门之余完全可以兼任食堂大厨,就算以后厂里食堂重开也不用怕。 蒋梅却说:“重新生产以后呢?你不能时时刻刻待在厂里,配料室总得有人守着。” 这的确是个问题。恢复生产以后贺兰肯定会将绝大部分精力放在跑销售上面,厂里主要是陈进峰坐镇负责生产。配料方面她倒不是信不过陈进峰,不过别人能够身兼数职,陈进峰这个副厂长估计不行,他忙起来根本顾不上配料。 可是如果蒋梅回到村里上班,家里这两个又该怎么办呢?总不能让他们继续恢复到以前以办事处为家和住校的日子吧?别说蒋梅心里过意不去,贺兰都觉得有些残忍,有家跟没家似的,像什么话。 后来蒋梅跟贺兰商量:“要不能者多劳,让德宝干配料室和大厨,你再找个别人干门卫?” 贺兰嘴唇翕动几下,没说行也没说不行。郭德宝的人品目前来看还是值得托付的,可是毕竟贺兰和他真正接触满打满算还不到三个月,她怕万一看走了眼,那可就满盘皆输了。 所以配料这个活儿目前还是只能自己和蒋梅来干。后来贺兰转念一想,不如干脆给秦家明和谢益清雇个保姆,这样既解放了蒋梅这个关键岗位人员,又不用担心秦家明和谢益清的日常生活,简直完美。 于是蒋梅开始去劳务市场物色保姆,不过还不等她往劳务市场跑太多次,这个令她和贺兰都头疼的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礼拜四,贺兰和陈进峰正在车间里忙碌。刚刚从村里招上来的工人都是新手,方方面面都需要人手把手来教,有些格外蠢笨的差点把贺兰气得翻白眼,正在她考虑要不要换人的时候,郭德宝跑进来告诉她门外有人找。 贺兰擦擦手出去一看,大门外停着一辆黑色本田雅阁,谢益清和一个陌生男人一左一右站在车两旁。 “你怎么来了?”贺兰诧异地问。 “来给你送……”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谢益清的目光轻飘飘扫过郭德宝,改口道:“来投资。” 贺兰笑起来:“给我送钱来了?早说啊。” 谢益清摸了摸雅阁的车门,回道:“固定资产入股。” 贺兰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第15章 本田雅阁2 车是谢益清带来那人的,他破产了要拿这辆九成新的本田雅阁抵债。三角债转来转去最终转到了谢益清手里,可算遇到了活菩萨,谢益清当场就说要。 落地四十万出头的车,开了半年多,谢益清居然同意三十八万买下来,贺兰气得直哆嗦,当场骂他纯属有钱烧的。 车主一看情况不对,生怕贺兰搅合了他这单马上就要成交的买卖,于是急忙开口道:“我这车可是原装大贸货,顶配保值,绝对值三十八万。” 贺兰:“我不识货,你要卖的话就三十万,多一个子儿没有,不卖就开走吧。” 车主:“我的老天爷,三十万你出去打听打听,六七成新的也不止这个价啊。再说这小哥儿都答应我了,哪有半路反悔的?” 贺兰:“我们家他说的不算,钱在我手上我说的才算,三十万你就说你卖不卖吧?” 车主将哀求的眼神转向谢益清,谢益清缓缓垂下头用鞋子捻地上的石子儿玩,耳朵尖通红。这情形一看就是个妻管严的主儿,车主不由得心里拔凉,唉声叹气又央求贺兰几句,见贺兰丝毫不为所动,于是一咬牙一跺脚:“行,卖了。” 贺兰:完了,价儿给高了。 好在陈进峰适时出现,在车里四处踅摸一遍,出来给贺兰一个肯定的眼神儿,贺兰的一颗心才终于落地。 谢益清带人来不是为了让贺兰砍价,他是来带贺兰直接去办理过户手续的,存折他随身带着。 贺兰一听说谢益清要把车落在自己名下,纳闷道:“你买的车为什么要落我名下?” 谢益清:“不是说好固定资产入股吗?不改成你的名字怎么算入股?” 贺兰被他这理所应当的说辞说得一愣,顿了顿反问道:“谁跟你说入股就是要把自己的东西落在对方名下?” 谢益清抿唇不语,贺兰眼珠一转有所猜想,笃定地问:“罗英民还是罗钊?” 谢益清选择了后者:“罗钊。” 正在开车的车主闻言想说什么又紧急闭上嘴巴,末了猛按两下喇叭。 贺兰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挂上一张笑脸问道:“你都往他名下落户过什么?” 谢益清扭头看向窗外,不言不语,当着外人的面贺兰便没有再问。 三个人到了车管所办理过户手续,直到最后一个章盖上,那辆本田雅阁彻底归贺兰所有,原车主终于开口说了句公道话:“小哥儿,看在你帮我解决大问题的份上我给你提个醒,以后离那个罗钊有多远就多远,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你肯定能买下我这车的?自己回家好好想想去吧。” 谢益清整个人梦游一样,车都停到黄鹂胡同大门口了他才恍然大悟,问贺兰:“原来你会开车。” 贺兰甩着钥匙往家走,扔下一句:“原来你不傻。”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谢益清的家事本来贺兰是不想管的,但是一想起金香玉临走前的落寞背影,还有厂门口见到她时谢益清那略带几分雀跃的眼神,她的心便一软再软。 秦家明上学去了,蒋梅和街坊邻居搭伴儿去挖野菜,家里空无一人刚好方便他们两人说话。 贺兰:“说说吧,你都给过罗钊什么东西?” 谢益清:“没什么,主要是一些业务上的欠账之类,有时候财务科催得紧我就先把钱垫上。” 贺兰:“有手续吗?” 谢益清顿了一下:“以前有。”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小姨说都是自家兄弟,谈钱伤感情……” “入股是怎么回事?” “罗钊最近投资了一个外汇项目,回报率30%,让我跟他一起投。不过项目有规定,后来投资者的回报时间要晚一些,所以他让我把钱给他,算做他的投资入股,时间上会提早一些分红。” 贺兰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传销?” 谢益清还有些诧异:“你也听说过这家公司?” 贺兰怔住,完全没想到传销在九十年代不仅不是贬义词,还是可以正大光明用在公司名称里的。 “如果我告诉你他受骗上当,连带着你的钱也会跟着一起损失,你相信吗?” 谢益清沉默许久,张口说道:“损失就损失了吧,二三十万就当给他买个教训。” 跟贺兰料想的回复差不多,她真是一点气都跟谢益清生不起来,冷哼道:“你这个哥哥当的倒是称职。”不待谢益清有所反应,她接着说道:“就是不知道罗钊有没有把你当做亲兄弟。” 话音落地,谢益清房里的电话铃响起,贺兰听他接起电话叫了一声小钊,便走过去倚在门上正大光明地偷听。 电话里罗钊还是那么孩子气的跟他胡说一气,谢益清却有些心不在焉,脑海中不断回想起雅阁前车主那番言语。贺兰倚在门上时将车钥匙在指间转着玩,目光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谢益清垂下眼皮,主动告知罗钊他将那辆雅阁买下来送给了朋友。 隔着三米多远的距离,贺兰清晰地听见罗钊在电话里咆哮:“你送人了?你问都不问我一声就送人了?!那是公司的债务,你有什么权利决定送人?” 谢益清语气淡淡的,“车已经过户了,欠款我会给财务科补齐。” “过户了你也给我想办法追回来!那辆雅阁可是进口大贸货,市面上难得一见的顶配,我老早就……”许是终于察觉到谢益清的沉默,罗钊停下气头上的口不择言,转而委屈道:“我快过生日了,哥,你就不能送我一件上得了台面的礼物?” 谢益清:“我买一台新的送你。” 罗钊:“进口顶配需要预定,等到货了我的生日也过了。” 谢益清:“那算我欠你的,再给你补一份生日礼物。” 罗钊:“总之那辆雅阁你就是不想要回来是吧?” 谢益清:“已经过户给朋友了。” 罗钊:“行,那你的班儿也别上了,我以总经理的名义通知你,你因为挪用公款被开除了。” 倚在门旁看热闹的贺兰当时完全不知道,这是罗钊惯常威胁谢益清以达到其真实目的的方式之一。 她以为罗钊说真的,还不等谢益清挂断电话便开始心花怒放:机会这不就来了么? 第16章 任人唯亲 装作对电话内容一无所知的样子,贺兰问道:“罗钊的电话?他怎么说?” 谢益清摇头苦笑:“闹小孩子脾气,把我辞退了。” 贺兰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一丝不显,惊讶道:“唉呀是我的罪过,要不你还是把车交回去吧,手续费算我的。” 谢益清:“与你无关,不是说好那辆车是我入股的固定资产么?” 贺兰面上现出为难的神色,眉头紧皱道:“其实我想跟你说的是,你这车有点太招摇了,怕是不太好。” “你想啊,我前脚刚在父老乡亲们手里筹集了几百万资金,后脚就开上了本田雅阁,懂行的都知道这车落地是什么价格,人家能不多想吗?人言可畏,我怕万一传出去大家伙以为我不务正业,拿别人的钱装自己的面子,那麻烦可就大了。” 谢益清没想到还有这一层顾虑,怔了怔说道:“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吧?” “啧,你是不知道,别看村子巴掌大,看我不顺眼的可不少。” “可是你现在确实需要一辆车,没有雅阁也会有其他的。” “我是这样想的。”贺兰觑着谢益清的表情,说道:“与其让村里人私底下猜忌,不如大大方方告诉他们车是你入股的固定资产,为了让所有人都相信,你干脆就来我这里上班好了。” 谢益清万万想不到事情的走向居然是这样的,愣怔许久后推辞道:“可是我什么都不懂,在办事处也只是挂个虚名而已,其实什么工作都不用我做。” 贺兰:“会开车就行。” 她想好了,雅阁平时就由谢益清来开,一早一晚他负责接送蒋梅在卫宁和陈庄村两地上下班,这样蒋梅既周全了厂里的工作,又能同时照顾秦家明。 另外她把谢益清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能防止这个败家子儿再被某些人算计,三全其美。 谢益清想了想,每次罗钊跟他闹脾气短则半个月长则小半年,期间他确实无所事事,趁此机会帮贺兰开开车也好,待罗钊气消估计贺兰这边的情况也已经稳定了,到时他再走也来得及。 于是他点头同意了贺兰的邀请。 贺兰人在厂里坐,从天而降一辆小汽车,出去过户的工夫又拐回来一个专职司机,全程看得陈进峰叹为观止,进而对着贺兰许愿:“再显显神通,给咱们厂变几个业务员出来吧。” 膨化机昼夜不停运转,产量逐渐提了上来,一些与贺兰和陈进峰来往较密切的客户已经开始重新下单囤货,例如卖烧饼的郭师傅,对钱丽清情有独钟的东北大哥。 但与接手了光明厂所有业务员,且已经开始在市场上全面铺货的海鑫相比还远远不够。 虽然目前看来海鑫全盘掌握了光明厂的所有客户,但是他们的产品质量实在差强人意,被客户抛弃是早晚的事。贺兰若想趁此机会对海鑫迎头痛击,那就必须在提高产量的同时把负责地推的业务员准备齐全。 认真来说,现在才开始招聘业务员已经有些晚了。但毕竟贺兰是跑销售起家的,当初厂子合并她不可能不留后手,撺掇从前的业务员们在新厂建立工会就是她留下的后手之一,让钱丽清随着大部分业务员去海鑫上班从而掌握第一手信息就是她的后手之二。 钱丽清收到贺兰的召唤直接从海鑫旷工,跑到汝辉往贺兰的厂长椅子上一坐,扭腰摆臀地仔细感受一番,道:“还是这里好啊。” “喜欢?你来当副厂长这把椅子送你了。”贺兰说道。 钱丽清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道:“还是算了吧,我在海鑫每天给你当内奸就够老徐愁的了,要是留下来当副厂长他怕不是得去哭长城。” 老徐就是对钱丽清情有独钟的东北大哥。 年前年后钱丽清的前夫来陈庄村闹了两场,两人的婚姻明摆着不可挽回,于是当面锣对面鼓地闹起了离婚。前夫哥抱着我不好过你也别想轻松的目的,死活拖着就是不肯离。 后来老徐亲自从东北过来一趟,钱丽清的前夫才终于被彻底摆平。一个月前钱丽清前脚领了绿本本,后脚一转身就跟老徐去隔壁领了新的红本本,离婚再婚同一天,当时在婚姻登记处内部还曾被传为一桩奇闻。 领结婚证之前钱丽清就告诉过老徐,她要在老家再待上几个月,让他一个人先回去。老徐依依不舍地走了,从那以后每天跟钱丽清打电话述衷肠,就盼着几个月的时间快点过去好让他们夫妻二人团聚在一起。 贺兰是真的特别需要一个销售方面的人才来做自己的左膀右臂,同时也知道钱丽清虽然合适却也是最不可能的那个。 一声叹息,她说道:“那就不说了,咱们来说说海鑫现在的情况吧。” 钱丽清闻言八卦兮兮一挑眉,道:“那可有的说了,总的来说海鑫现在就像个筛子一样,哪儿哪儿都是窟窿。” 光明厂的加入虽然给海鑫注入了活力,但也给刘志国平添许多压力。刘志国本来就是个真才实干一点没有,满肚子唯利是图的人。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那个乡里当书记的大伯的助力下站到了时代的风口上,眼瞅着东风一来他就要一飞冲天。 一个刚毕业没几年,几乎没经历过社会毒打便跻身为“成功人士”的年轻人,在众人的吹捧声中飘飘欲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刘志国飘起来之后先后犯了任人唯亲、急功近利、好大喜功等等他丝毫不觉得是问题的问题。 销售科是龙脉,必须掌握在自己人手里,所以科长是他大伯刘书记的女儿。采购科油水最足,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因此坐镇的是刘志国的亲小姨。 再细分下来,华南华北地区的销售总代表都是刘志国的亲戚,财务科科长虽然乡里早就指定了人选,但副科长不是没人么,所以刘志国把自己那个老当益壮的文盲亲爹安排上了。 其他在生产线、产品包装等等各项工作方面也不乏刘姓人才,偌大的海鑫厂内部编织出一张牢固的关系网,只等鼎誉国际与之接轨,关系网上的人便要跟着鸡犬升天。 在这种乌烟瘴气的情况下,认真工作的人想出人头地几乎是不可能的。就连高远达这种自恃对厂子合并立过汗马功劳的人都曾在刘家人手下受过不止一次的窝囊气,否则他也不会对自己生产线上的产品口感如何不置一词,还联合吃过的人一并装聋作哑。 又不是自己家的买卖,现在表现得认真负责容易招人恨,不如过段时间外企接手后再好好表现。听说外企用人只看能力不看关系,到时候他们这些有真本事的人自然不怕拿不上高工资。 于是就这样,合并后的海鑫厂在刘志国的带领下俨然成了一个窟窿连着窟窿的筛子。 第17章 相州保卫战 “别的科室我不敢说,反正销售科是被那位刘大小姐折腾得不轻,只要你一声令下,兄弟们肯定回来为你效犬马之劳。”钱丽清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忽然神神秘秘道:“我跟你说,这位刘大小姐好像跟高远达有些不清不楚。” 贺兰闻言怔住,不由得想起陈雪华,又记起当初投票她经过自己身旁时那副关切又不忍的模样,心中难免生出感慨。今时不同往日,有些话已经不适合由她来开口了。 整理一下思绪,贺兰对钱丽清说道:“你回去宣传宣传,销售科凡是愿意回来上班的我热烈欢迎,提成不变,保底工资在从前的基础上再加百分之十。至于待遇该有的都有,日后厂子发展起来了还会给大家发更多的福利。” 钱丽清:“就等你这句话。” 之后在钱丽清的带领下,销售科陆陆续续回来了将近三分之一的人。有老江湖,也有跟着师傅跳槽的新手,不过无一例外,这些人之前在光明厂时业绩都算不上拔尖。 也算情有可原吧,在海鑫他们因为业绩不突出而备受冷落,还不如去捧老东家的饭碗。再怎么说老东家也是换汤不换药,人少竞争压力还小,相比之下他们那不突出的业绩也就自然而然变得突出了。 贺兰当然知道他们心里的小九九,于是她在销售科划了一道红线,每个月只有销售额达标才会按时发放保底工资,否则就只有提成可赚。 相当一部分人对她设立的红线颇有微词,不管是从前的光明厂还是现在的海鑫都没有这个指标,大家伙生怕完不成任务。 贺兰故作纳闷地说:“市场还是那个市场,跑业务的人却少了三分之二,我要是你们我得偷着乐,还会怕完不成销售额?” 大家伙转念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于是又纷纷兴高采烈起来。 有句话叫做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在贺兰这里这句话要反着说才行。她的队友个个不拖后腿十分给力,反倒是被她视为对手的海鑫昏招频出,说刘志国是猪都是对猪的侮辱。 海鑫生产的辣条难吃成那样,要是贺兰当厂长她都恨不得把负责配料的高远达拉出去毙了。反观刘志国,他不是没有意识到市场反响不好,也收到了许多客户的反馈,但他就是没有调整配方的想法。 深究其背后的原因,贺兰从形形色色的信息当中提取到一些比较可靠的。 一来是光明厂从前打下的多半壁江山实在是太稳固了,很长时间以内一直没有竞争对手,由此给了刘志国舍我其谁的错觉。 二来问题出在高远达身上。他可能意识到了配方中的某些香料是无用的,是可以不添加的,但为了日后在鼎誉国际面前能够出人头地,他一再对刘志国表示配方上他实在无能为力。甚至为了祸水东引,高远达还污蔑那些反应辣条不好吃的人是贺兰找的托儿,目的是想诋毁产品质量,好方便她将来销售自己生产的产品。 刘志国自信过头,又向来把高远达当做自己人看待,于是在浅尝过一包辣条后接受了自己亲妈的建议,在辣条配方中增加食用香精的比例,以期达到令客户满意的目的。 要不贺兰怎么说他这是个昏招呢。辣条当中不是不能添加增香剂,但比例一定要低于某个基底香料用量的五分之一,一旦超过这个用量就会使吃的人产生口干口渴口苦的感觉,并且这种感觉的持续时间比较长,吃得越多持续时间就越长。 高远达和刘志国分别尝过一根改良后的辣条便都觉得味道更上一层楼,其他人也跟着交口称赞,于是改良后的辣条就这样顺利投产面世。 贺兰的舌头比某些精密仪器还要好使,一尝就知道配方里多了什么少了什么,直言这是刘志国送给她的大礼,转头就吩咐厂里的业务员们:“把推销时的重点放在我们的辣条还是最早的配方,吃后绝对不会产生口干口苦的现象,一定要着重强调这一点,别的什么都不用说。” 有句话叫做会说的不如会听的,还有一句叫做说话听声锣鼓听音,一旦汝辉的业务员们多番强调自家的辣条不会令人口干口苦,那么难免就有人会反过来想:难道别的辣条还有这个副作用? 相州市面上眼下只有两款辣条在售,答案是谁自然不言而喻。但诡谲的销售手段只是汝辉牌辣条在本次相州保卫战中取胜的办法之一,其他诸如上档次的产品包装、覆盖面积广泛的送货范围等都是获胜的关键。但最主要的致胜法宝,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始终如一的产品质量以及口碑。 从汝辉牌辣条正式开始投产到彻底占领相州市场,汝辉食品有限公司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1997年6月上旬开始,相州市面上便只见汝辉不见光明,光明牌辣条彻底退出了相州人的日常生活。 阶段性的胜利是可喜可贺的,贺兰在厂里第一次产值达到翻倍的那天借故开员工大会,面对陆陆续续回流的老员工以及刚刚加入的新员工,她当众承诺道:“如果年底我们厂的产品能够占领一半以上的市场,那么我承诺,年底每一名员工都将得到年终奖,奖金不低于一千元。” 没有什么比实打实的现金更加能够鼓舞人的士气,车间里一片心潮澎湃,员工的工作热情瞬间达到新高。 与汝辉这边的情形相反,海鑫厂里一片死气沉沉。物流部门负责人向刘志国汇报情况:“昨天全天只走了三车货,有一车半路还被退回了,今天按计划应该走四车,但是车队那边刚刚来电话说让我们找别人,他们忙不过来了。” 刘志国满脸写着难以置信:“那个车队我从建厂开始用到现在,从来没撂过挑子,怎么突然说不干就不干了?” 负责人:“去给汝辉送货了。” 刘志国:“把他们队长电话给我,我来跟他说。” 电话接通,面对刘志国高高在上地质问,车队队长一点都不惯着他臭毛病,反唇相讥道:“刘厂长,我承认以前大家伙风里雨里一起走过来的,但是你不能光看以前,你还得看看现在和以后。现在市场上的运费都涨成什么样了你知道吗?你们厂运费不仅一分不涨,我们司机去拉货喝你们一瓶水还得要钱,就这样你还指望我跟你有以后?快省省吧。” 刘志国气急败坏道:“你别以为搭上汝辉就稳妥了,将来有你哭的时候!” 车队队长:“那你可说错了,我不求将来就看眼下,眼下人家汝辉给我们司机提供免费的住宿和食水,宿舍里一天二十四小时风扇不停,还白送我们工作衫穿。我问你,这几样你们海鑫哪样能办到?哪个你都办不到就别在这儿拈酸吃醋了。还想看我哭,我要是你把厂子干成现在这个德性我早就哭抽过去了。” 车队队长说完干脆利落地挂断通话,气得刘志国把物流部的固定电话摔了个稀巴烂。 第18章 冤冤相报 海鑫生产的辣条不仅在相州本地市场输得一败涂地,在卫宁和隔壁省会城市也不遑多让。贺兰和陈进峰先前打下的底子十分坚实,因此汝辉业务员们铺货的速度有多快,海鑫的市场占有率下降的就有多快。 出于对自家产品的信心和对抢占市场份额的迫切心情,汝辉的业务员们作风越来越大胆。很多人在偶遇“前同事”时不再主张以和为贵,而是当面锣对面鼓的与对方一较长短。 结果当然是赢多输少。毕竟现阶段的汝辉跟海鑫相比,虽然在企业规模和人员配置上逊色许多,但在工作积极性和福利待遇上却是海鑫员工所望尘莫及的。 只需从一个细节上便可见一斑:汝辉的财务科报销流程十分简洁,大到上千块的人情往来小到一张十块钱面值的ic电话卡,只要单据各方面符合厂内规定,财务科审核完毕再经陈进峰或贺兰签字确认,往往第二天业务员就能够成功报销拿到现金。 反观海鑫……海鑫的业务员戏称自家财务科是哪吒他妈,没个三年两载轻易是不会胎动的,烧香拜佛也不见得管用。刘志国的亲爹因为是副科长,因此还被赐名托塔(拖沓)天王。 福利待遇方面就更没有可比性了,汝辉在端午节给全厂职工发放的过节福利是每人一兜粽子和五十块钱。刘志国认为端午节不是国家法定假日,没什么可过的。 几次交锋下来汝辉的业务员都是全方位各角度吊打为海鑫效力的前同事,一来二去海鑫的业务员们被激出了三昧真火,最先在厂里揭竿而起。 当然,这其中有贺兰早先种下的“因”,如今才能结出这样的“果”。 合并前她在销售科做的那番布置影响深远,一番话既让光明厂的业务员在海鑫的地盘格外团结,同时也让这群人对自己能够争取到高福利和高待遇抱有非常大的信心。 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是骨感的,还没有等到与外资针锋相对,这群人便先在自己人手里遭遇了滑铁卢。 财务科卡着差旅费不报,问就让等着,再问就甩脸子。同时好不容易推销出去的产品却总是不能按时送到客户手中,物流部动不动就说在等车队排期,还大言不惭地通知业务员等不及就自己找车来拉货。 自己找车拉货倒也不是不行,问题是运费卡在财务科轻易报销不下来。业务员上班是为了赚钱,可不是吃饱了撑的为厂里无私做奉献来的,一次两次情有可原,天长日久谁受得了?家里又不是开银行的。 于是在人心浮动已久的情况下,某次财务科又卡着几名业务员的报销款该批却不批,业务员们集体反了。 一群人纠集在一起闯进刘志国的办公室,当时刘志国正在和亲爹一起观赏千里迢迢从福建买来的新茶台,被当场扫了兴致自然不高兴,问都不问什么事便随口斥责了两句。 业务员们本来是想找刘志国主持公道的,谁知一见面就被他呵斥,又见到他和他那财务科副科长的爹一副何不食肉糜的姿态顿时火冒三丈,一群人二话不说就将茶台掀翻在地,扯着刘志国的领子将他拎到财务科,声称今天要是不把该报的报了,该发的工资发了,刘志国就别想站着走出财务科办公室。 财务科科长是县长的小舅子媳妇,自从有了这重身份她在工作上向来顺风顺水,哪里见识过这个阵仗,吓得她转身猫到刘志国亲爹身后一声不敢吭。 刘志国见机极快,特别懂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他强撑着最后一点厂长的颜面,吩咐财务科尽快办理业务员们的报销事宜。前后不过半个多小时,那些卡在某个步骤迟迟得不到报销的款项便顺利通过财务科核查,以现金的形式分别发放到了业务员们手中。 钱到手了业务员们也消停了,刘志国的脑袋重新归他自己做主了,于是又抖起来了,他当众对业务员们咆哮道:“敢要挟我,我看你们是不想吃这碗饭了!” 业务员们纷纷冷眼看他,有人好心给他解释:“敢这么干我们就没打算留下来,爷现在就去汝辉,你就算跪下来求爷,爷也不待见你这碗馊饭!” 话音落地一群人鱼贯而出,连个犹豫的都没有。 刘志国气急败坏在人群身后大声嚷嚷:“一群王八羔子,我等着看你们活活饿死!” 事实证明他的等待遥遥无期,没过两天高远达那里就传来内部消息,从海鑫走掉的业务员们集体入职汝辉,一个都没落下。 刘志国当场暴跳如雷,和好兄弟高远达在办公室里痛骂业务员长达两个小时,当然其中也包括贺兰。 后来高远达安慰刘志国:“你要是心里实在不痛快,干脆找人打他们一顿。” 刘志国:“前后一共走了十来号人,怎么打?” 高远达:“杀鸡儆猴呗,打一个出头的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刘志国:“你觉得打谁合适?” 高远达:“你自己决定,谁最让你生气就打谁。” 刘志国:“那还用说么,肯定是贺兰啊。”要是没有她在背后撺掇,销售科至于人去楼空,走了将近四分之三的业务员吗? 高远达略一思索,说道:“贺兰的话,我不建议你打她,因为对她来说根本就不疼不痒,你要对付她就得奔着让她心疼肉也疼的地方下刀。” 刘志国:“那你觉得她最在乎的是什么?” 高远达:“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自己琢磨吧。” 经过三天的深思熟虑,刘志国终于认定贺兰最在乎的东西就是汝辉食品有限公司。高远达在心里默默叹气,谢天谢地他终于想到了。 刘志国得意洋洋地向高远达诉说自己的锦囊妙计:“抢我的市场还抢我的人,这个仇这回我一并都报了。” 于是几天后,汝辉公司发往省会城市的一批辣条就出事了。有人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钻进车厢,用钢叉将包装箱逐一捅个对穿,然后在上面洒满敌敌畏逃之夭夭。 幸亏负责运输这趟货的是车队队长,见事不好他立刻打电话给贺兰报告情况,同时将货物原车封存,马不停蹄掉转车头回到厂里。 “我的责任,上回气头上跟刘志国呛了几句,估计是他怀恨在心故意害我。”车队队长的额头汗如雨下,惭愧道:“也怪我大意了,路上没有停车检查。” 贺兰心知肚明这次事件车队队长只是导火索之一,但绝对不是主要原因。不过对方主动送过来的笼络人心的机会她不可能放过,于是坦然道:“是人就会犯错,没什么大不了的,吃一堑长一智,下回注意就是了。” 这批货不仅没让车队赔偿一分钱,贺兰还以路上停车检查会耗费时间精力为由,将运费略微上涨了一些。 车队队长感动得无以复加,回头就命令手下的司机们以后统一穿着汝辉的工作衫,并主动利用一切机会推销汝辉的产品。 意外得到一名死心塌地的得力干将,贺兰决定给刘志国送一份回礼聊表心意。 第19章 何时了 秦老二最近在他媳妇面前说话格外有分量,无他,全因为他当初坚持在村民大会上投了反对票,并在汝辉食品公司成立之初不顾媳妇反对,将自己家那块在厂门口附近的土地作为股金投了进去。 现在汝辉的生意日渐红火,秦老二也跟其他入股的村民一样格外有盼头,腰杆子自然比以前要硬上许多。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在三百多个入股村民当中属于籍籍无名之辈的自己居然也会有被贺兰垂青的一天。 那是十分平常的一天,秦老二打了一夜麻将清早坐公交回家补觉,走到村口时贺兰那辆黑色的本田雅阁嗖的一下超过他去,紧接着又吱嘎一声来了个紧急停车。 后座车窗降下来,露出贺兰的一张笑面,“二叔,今天起这么早,去晨练了?” 秦老二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一双混沌的眼珠子立刻变得清明,继而心里升起一股无法言喻的熨帖,美得很。 “哎,大侄女儿,你这是上班去呀?” 贺兰朝他招招手,“上车,我送你一段儿,顺便有事跟你说。” 秦老二急忙将自己身上那件抹布一样的半袖衫往裤腰里掖了掖,一低头钻进了车后座。 “二叔你朋友多,我跟你打听个事儿。”贺兰笑盈盈地递上一瓶汽水给秦老二,“听说你在海鑫后勤部门有个电工朋友?” 别看秦老二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但脑子还算灵光,他清楚贺兰从不说无用的废话,就像上次告诉他秦家明在学校被老师打压那件事一样,贺兰既然开了金口,那就必定有她的目的。 秦老二一口气喝光半瓶汽水,拍拍肚皮打了个嗝,“是有这么个朋友,大侄女有话就直说吧,咱们也不是外人。” 贺兰唉声叹气满脸愁容,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上回往省会发的那批货不是被人泼了敌敌畏给毁了么,车队那边对天发誓肯定是刘志国干的,我寻思他就是再怎么不是人也不至于干出这种龌龊事来,想着找个中间人帮忙说和说和。听说二叔你有门道,所以来跟你打听打听。” 有道是会说的不如会听的,秦老二怎么也算半个人精,一听贺兰的话音儿就知道她哪是要找什么中间人,明摆着要坏刘志国一把。要不她怎么不找别人,指名点姓非要找一个不入流的电工当中间人呢。 这点事秦老二心里还是有谱的,他那些酒肉朋友干别的兴许不行,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儿绝对是行家里手。 于是他气定神闲地问:“还有这种事?咱们厂损失了不少钱吧?” 贺兰一张嘴就把损失翻了一倍:“不多,也就五万多块。” 秦老二愤愤一拍大腿:“大侄女你放心,这件事包在二叔身上,保管给你办得漂漂亮亮的。”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贺兰从包里取出一沓现金放到秦老二手里,道:“这钱您拿着用,手里有钱心里不慌,不够再跟我说。” 秦老二没有推辞,舒舒服服坐车到家门,客客气气目送贺兰的车离开。 当天晚上海鑫的冷库电路就出现了故障,库存价值将近十万块的辣条在六月底七月初的高温下生生闷蒸三天才被发现。 然而为时已晚,辣条肉眼可见涨袋的涨袋,变质的变质,根本无法出库销售,直接和间接造成的损失加在一起甚至超过十万块。刘志国暴怒之下亲自追究责任,结果却发现愣是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为此次事件负责的人。 看似哪个环节都有责任,又看似哪个环节的责任都不过是洒洒水而已,偏偏这一环接一环的脱钩造成了最后的重大损失。 而各个脱钩环节的负责人又偏偏是刘志国不能动的人,所以事情调查到最后只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最后竟不了了之了。 刘志国自然不情愿厂子承担十万多块的损失,于是一会儿抓着高远达让他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一会儿叫来他那销售科科长的堂妹,试图让她半价在市场上倾销这批变质产品。 这两位在钱丽清口中有些不清不楚的骨干人员关键时刻脑子还算清醒,没有同意刘志国将变质产品继续销售的提议。 刘志国的堂妹呲哒他:“卖肯定能卖,但如果把人吃出毛病来怎么办?万一吃死了人倾家荡产都不够你赔的,你还想不想继续当厂长了?” 高远达实话实说:“变质辣条重回生产线会造成二次污染,这样新生产的辣条也保证不了质量。与其想着少亏一点,我看还不如干脆送给养猪的算了。” 产品在生产过程中都会产生一定量的废料,汝辉会把边角料折价卖给村里人当零食,海鑫则因为做的辣条太难吃没人愿意买,平时都是收集起来给养猪户拿去喂猪。 刘志国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也无计可施,最后不得不采纳高远达的建议,将价值十多万的变质辣条白送给了养猪户。 贺兰得到这个消息当场开怀大笑,转身就到商场里买了一台索尼录像机,和谢益清一起跟销售人员学习了半个钟头怎么操作,揣上录像机就直奔养猪户家里。 两人冒充电视台工作人员,下乡来拍摄关于养猪的专题纪录片,一个假装出镜记者,一个假装摄像师,像模像样的全程拍摄了养猪户是如何撕开辣条包装,将辣条与猪食混合搅拌在一起,然后呵啰啰叫来一圈的大肥猪,将猪食灌了满槽。 几头肥猪明显进食意愿不是特别强烈,没有出现你争我抢的热闹景象。养殖户对此深表歉意,对着镜头说道:“平常它们可上食了,今天可能是辣条掺的太多不合口味。” 贺兰蔫坏,在镜头外问养殖户:“你为什么要用辣条来喂猪呢?” 养殖户答:“便宜啊,这玩意儿是白面做的,有营养,就算再怎么难吃猪也不挑食,吃完可乐意长膘了,吃的越多长的越多。” 贺兰忍俊不禁,问:“有多便宜?” 养殖户答:“这些全都不要钱。” 回到车上贺兰一边看回放一边乐,直到回放到最后那段,贺兰嫌弃地质问谢益清:“你帕金森吗?画面都抖成什么样了。” 谢益清嘴角含笑回道:“你自己都没忍住笑。” 贺兰闻言噗呲一乐,“也是啊,一想到那人像模像样介绍辣条对猪的好处我就忍不住想笑。” 谢益清:“你拍这个准备用来干什么?” 贺兰:“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第20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1 变质产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处理完毕,刘志国心疼了短短几天便抛之脑后,将注意力着重放在了这次事件的起因是否与贺兰有关上面。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还不待他和高远达私下里研究出个所以然来,紧箍咒忽然从天而降。 国际大公司的投资过程相对要更加繁琐一些,尤其在亚洲金融危机的大背景下,来国内投资的外企越发慎重。因此鼎誉国际虽然早在1996年下半年就决定了要在国内投资建厂,甚至已经先一步与县政府签订了合作备忘录,但碍于各种流程和外汇管制方面的诸多要求,直到1997年年中第一笔投资款才陆续到位。 投资款项到位了,也就意味着海鑫厂全体员工翘首企盼的真?东家终于现身了。 鼎誉国际派驻到海鑫的负责人是一个名叫亚瑟的白人男士,年纪在四十到五十岁之间。之前曾是鼎誉国际台湾地区分公司的主要负责人之一,有着十分丰富的与亚洲人尤其是中国人打交道的经验。 在飞来国内之前,亚瑟的同事兼好友威廉将自己在中国大陆考察半年多的所见所得倾囊相授。除了将一份详实具体的考察报告提交给亚瑟,威廉还重点提醒他,一定要重视光明食品厂的前任副厂长贺兰,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将其收入麾下,如果不可能,那么也一定不要让她成为鼎誉国际的对手。 亚瑟对威廉的考察报告珍之重之,对他的提醒则直接置之不理。在他看来,中国女人的贤惠仅次于日本女人,她们或许可以为家族和丈夫提供助力,但在职场上的能力却往往不值一提。 女人,用来解闷儿就好,压根谈不上什么重视。 于是当对女人不屑一顾的亚瑟踏进海鑫厂的大门,迎接他的除了欢欣鼓舞的全厂员工外,还有一份关于近期一起质量事故的报告,以及报告的提出人、厂长刘志国坚持认为事故的始作俑者除了贺兰不做他想。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贺兰是一个蛇蝎一样的女人,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惜毁坏了你价值十几万的产品?”亚瑟的语气淡淡的,冰冷的目光却将对面的刘志国看得后背不知不觉渗出了汗水,“那么我请问,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刘志国轻咳一声,背出一段他和高远达连夜拟好的腹稿,“当然是为了跟我们抢市场。光明厂被我们兼并了,她怀恨在心,她自己新办的食品厂还是卖辣条,但是质量和口碑都不如我们,所以只能背后下黑手……出此下策。” 亚瑟的手指在一份市场调查报告上面轻敲几下,嘴角含着一抹明显的嘲讽:“可是据我所知,在这次事故出现之前,本地的辣条市场几乎已经被贺兰的汝辉食品有限公司垄断了,她根本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理由还是有的,本地市场她虽然垄断了,但是国内的市场大着呢,她想要快速抢占其他地区的市场,自己的人手又不足,就只能用拖慢我们的脚步这个办法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亚瑟从文件最下面抽出来一个文件夹,里面是销售科近期离职人员的相关资料,他问刘志国:“所以这些销售方面的人才也是她故意抢走的对吗?” “对对,您可真是慧眼如炬。”不用他说亚瑟就把他后面的话说完了,刘志国不由得在心中长出一口气。 亚瑟笑起来,指尖轻敲桌面,客气的对刘志国说道:“好的,大概情况我已经知道了,辛苦刘厂长,你可以回去继续工作了。” 总经理办公室是由刘志国的厂长办公室改建而来,刘志国起身望了一眼办公室正中的茶台,一脸肉痛的地走了。 亚瑟随后按下内部电话叫来自己的秘书,一脸不耐地说:“我需要一份员工名单,全部。”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亚瑟上任以后立刻马不停蹄点燃了烽火台。 第一把,他将注意力放在了厂内冗员过多的问题上,上任仅三天便开始大刀阔斧地进行裁员。 财务科科长县长的小舅子媳妇,副科长刘志国的亲爹,后勤部门一把手乡长的大姨子,采购科刘志国的亲小姨,凡是尸位素餐的人都没能逃过亚瑟的这第一把火,通通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其中只有刘志国本人和他那个任职销售科科长的堂妹幸免于难。刘志国是政府合作方指定的厂长人选,不能换。他那个堂妹则是恰好在关键时刻谈成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订单,被亚瑟认为还算有能力,因此逃过一劫。 管理层经历大换血,基层车间倒还算稳妥,即便裁掉了许多工作能力不佳的员工,但生产线一直在稳步运转,在高远达的用心维护下从没出过岔子。 期间高远达因为提出了许多切实而富有建设性的意见,被亚瑟另眼相看,钦点他做了主管生产的副厂长,不仅福利待遇在原有的基础上拔高一截,手中权利甚至比空头厂长刘志国还要更大一些。 刘志国徒有厂长的名号,实际上手里却什么权利都没有。亚瑟安排他负责接待来宾,能够由他调动的部门主要有两个——后勤科和保卫科,以及厂区食堂。外出就餐费用还需要跟其他员工一样,走财务科的报销流程。 刘志国为此愤愤不平,直接找到亚瑟表示不满。亚瑟考虑再三,又将监督新厂房建设进度这一重要任务委派给了他。 再多就没有了,刘志国还想提其他要求,迎接他的却只有亚瑟冰冷的、包含嘲讽的目光。 仗着自己身后有人,刘志国找上他大伯刘书记诉苦,妄图通过刘书记给上面递话:资本主义亡我之心不死,竟敢不给社会主义接班人面子。 谁知这次刘书记罕见的对刘志国疾言厉色起来,训斥他道:“省里都得捧着那个亚瑟,你算老几你想指挥他?” “你知不知道鼎誉国际的投资款只到位了一小部分?与省里提交的招商引资报告上的数额差距巨大。这个时候人人都在担心鼎誉国际撤资,恨不得鞍前马后的伺候着。” “你倒好,上赶着不是买卖。你也不想想,为啥亚瑟能信得过高远达偏偏就看不上你?还不是你自己烂泥扶不上墙!” 刘志国得了一顿训斥,从此把背刺他的高远达放到了与贺兰同等地位一起仇视。 第21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2 第二把火,亚瑟把目标对准了光明牌薯片。 原来负责生产光明牌薯片的生产线集体停产,一律改为生产鼎誉国际的自有品牌薯片。且薯片的批发和零售价一律比市场上现有的光明牌薯片便宜一毛钱。 光明牌现在归海鑫所有,海鑫现在则是亚瑟的一言堂。他一声令下,停产和投产不过是须臾之间,根本没有人在乎光明这个家喻户晓的品牌。 除了贺兰和陈进峰。 陈进峰在得知光明牌薯片停产的第一时间便与贺兰商量:“我们把光明牌买回来吧?” 若说对光明牌的感情之深,贺兰完全不亚于陈进峰,虽然她是出于市场占有率的角度希望光明牌回归到自己手里,但同时她心里清楚的很,鼎誉国际是不可能将这张王牌卖掉的,就算卖也不可能会卖给她。 最有可能发生的应该是鼎誉国际将光明牌雪藏,然后直接占领光明牌的现有市场,之后再迅速又彻底地抹杀光明牌存在过的痕迹。 因为对鼎誉国际来说,光明牌根本不是他们自己的品牌,而是他们占领市场的跳板,用过即扔是太正常不过的事。 陈进峰听完贺兰的解释后沉默许久,叹气道:“太可惜了。” “先别可惜这个了。”贺兰语气中不见半点伤感,话音一转说道:“眼下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先顾好自己,没听说么,鼎誉国际的薯片价格比光明牌便宜一毛,这是要打价格战的意思。” 陈进峰有些不明所以:“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生产薯片。” 贺兰看傻子一样看他:“可是海鑫生产辣条,你信不信鼎誉国际下一个降价的就是辣条?” 陈进峰:“就他们那猪都不爱吃的产品,我看降价也卖不出去,这方面我对咱们厂的产品还是有信心的。” “轻敌是大忌。”贺兰双手背在脑后抬头望向外面阴云密布的天空,“你不觉得高远达这个副厂长当的很突然吗?” 陈进峰:“你是说他会专门来对付咱们?” 贺兰摇头,“他没当上副厂长的时候也一直在对付咱们,我是觉得……不好说,反正直觉不是很好。” 陈进峰掰着手指头帮贺兰回忆一遍,“除了写檄文和请愿信,四下里偷偷放假消息迷惑人心,他还能有什么招数?总不至于再给咱们的货泼敌敌畏,车队现在严防死守,根本不可能再让他得逞。” “何况前面他能做出这些事主要是因为他有个当村支书的爹,现在他爹去乡自然资源所上班了,村里能帮他说得上话的就剩下一个大队会计,他还能折腾出什么事来?” 贺兰想了想,问:“自然资源所是负责什么的?” “自然资源,大概就是矿产之类的吧。”陈进峰答道。 陈进峰不知道的是,乡自然资源所最主要的工作内容其实是农村土地资源的审核报批与管理。不过当时贺兰和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一时的粗心大意错漏的内容有多么重要,以至于后来事发时陈进峰后悔到私下里猛甩自己耳光泄愤。 时间来到1997年八月上旬,香港顺利回归祖国怀抱,卫宁即将成立直辖市的消息已经街知巷闻,陈庄村的老百姓也对自己即将成为直辖市市民有些耳闻。 就在很多人在对更新身份证翘首以盼时,一伙身着便装的人扛着三脚架和测量仪器来到陈庄村,开始对汝辉食品厂厂门附近的土地进行测量。 那片原本是农用地,后来土地的所有者们纷纷在贺兰的号召下以地入股,以每亩地两万块的价格将地块让渡给了汝辉食品厂使用。 一开春贺兰便叫人在土地四周扯起了铁丝网,预备以后手头方便了再建新的厂房、办公楼和冷库。现在的土地经过平整后暂时用来作为停车场,郭德宝则在距离大门最近的地方留了一块地种蔬菜。 那群测量的人一出现在铁丝网外围立刻就被郭德宝盯上了,他跑过去问人家是干什么的,得到的回复是土地部门负责测量面积的。 贺兰和陈进峰都以为这次的测量是为了直辖市成立做准备,毕竟陈庄村马上就归直辖市管理了。 哪知测量之后大约半个月,大队会计便在村民中间公布了一个非正式的消息:汝辉食品厂南侧的那片土地估计要被征占,每亩地的征地补偿款高达三万块。 陈进峰急忙托人打听详细情况,得知早在半年前就有一家企业向政府相关部门提交了征地申请,经过半年的审批项目终于得到了通过。上次来测量的那些人是乡自然资源所的办事人员,测量后的具体数据会作为征地补偿款发放的主要依据。 贺兰听闻后的第一反应是查一查这家申请征地的企业是从哪儿蹦出来的,通过神通广大的江仕春,贺兰轻而易举便拿到了那家企业的相关资料。 连赢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注册资本一百万元,法人刘志兴,股东分别有三位,高远达、刘志兴本人以及一个叫做余丽娜的女人。 刘志兴,一看就知道跟刘志国同出一脉,贺兰猜测应该是刘书记的儿子,余丽娜是谁她就不知道了。 陈进峰忽然说道:“县长姓余。” 贺兰抬头与他对视,半晌只能感叹一句:“好大一把伞。” 而且这把伞的伞尖明摆着就是冲汝辉来的。 “怎么办?”陈进峰顶着通红的右脸问道。 厂里刚刚在机械厂又下单了一条生产线,依然采用分期付款的形式购买。贺兰正准备为这条生产线新建厂房呢,谁知道放在眼皮子底下的墙角稍不注意就要被人给挖了。 “让我想一想。”贺兰把双脚交叠担在桌面上摇晃,可惜再怎么摇也没能摇出个锦囊妙计来。 这时郭德宝忽然敲门进来,说是葛三儿跟几个乡亲在厂门口,想要见一见贺兰。 “肯定是听到消息想撤股。”陈进峰斩钉截铁地说。 “出去看看再说,先把人心安顿住。” 贺兰和陈进峰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隔着老远的距离就面带笑容开始招呼,“二伯、三大爷,你们怎么来了?天儿怪热的,咱们进屋里说话。” 三大爷一摆手,扯着一把破锣嗓子直接对贺兰喊道:“你忙,我们就不进去耽误你时间了,今天来就为了跟你说句话。” “村长在的时候我亲口答应过他,你的事我能帮肯定帮,这句话到什么时候都好使,今儿来就为了告诉你一声,我那地认准了就给你,不管谁来绝对拿不走!” 葛三儿和其他几位乡亲一起跟着点头附和:“对,我们也是这个意思,不管谁买我们都不卖,就给你。” 贺兰略显激动,回头悄声在陈进峰耳朵边说道:“办法送上门来了。” 第23章 拖一拖 事情是这样的。 村支书升任自然资源所所长后,大队会计就想接任村支书的工作,还想让另一个本家兄弟当村长。但苦于他自己威望不够,自己那个兄弟在村里也没有任何建树,所以他就想做出一点实绩来给脸上贴一贴金。 赶巧乡自然资源所有意在陈庄村征地,高所长也有意抬举大队会计,于是就给他指了条明路:征地的事如果成了是现成的大功一件。 大队会计顿时喜出望外,马不停蹄开始挨家挨户上门游说分产承包户们,态度那叫一个异常积极。 不过游说到葛三儿的时候,大队会计碰上了硬茬子。 葛三儿跟秦老二最近走得比较近,俩人也不知道是哪根脑回路搭错线导致同频,在两千多人的陈庄村里,他们俩几乎是除去陈进峰一家人以外贺兰最坚定的支持者。 因此当大队会计登门,刚一提起征地的事就险些被酒醉的葛三儿和秦老二揪住揍了个满脸开花。 俩人酒兴正浓,吓跑了大队会计之后勾肩搭背就溜达到了汝辉厂,隔着大门和郭德宝如同锅底一样黑的脸色朝办公室里大声喊话。 “贺厂长,你放心,地入股了就是你的,你想干啥就干啥,别人说啥都不好使。” “贺兰,大侄女,有事你跟二叔说,二叔给你做主!” 贺兰头天晚上陪江仕春去吃了一顿烛光晚餐,而后又看了一场电影。夜里九点多钟回到四合院发现空无一人,打谢益清的传呼才知道秦家明不知道因为什么严重过敏,正在卫宁二院住院治疗。 她和蒋梅一起在医院守了秦家明一夜,直到天亮秦家明病情稳定下来她才回家换了身衣服去上班。忙了一上午正想趁午休时补个觉,不想被秦老二和葛三儿扰了清梦。 贺兰按捺着脾气来到厂门口应付两个酒鬼,几句话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问了个清楚。问清之后贺兰挑眉一笑,她正愁找不到出头鸟,这两人就送上门,那就他们俩吧。 秦老二会办事,葛三儿仗着烂命一条有恃无恐,于是二人联合了几名在土地征收范围内的承包户,去县委信访办门口扯横幅静坐去了。 横幅上写着:陈庄村代理村长强买强卖村民承包地,直接将矛头对准了高所长的狗腿子大队会计。 大队会计走访游说承包户正来劲,突然就被高所长传过来的消息打了个晕头转向。 更加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村民们手里竟然还有相关资料,言之凿凿指认他与征收方关系不清不楚,以每亩三万块的农用地价格征地,目的是为了之后再以每亩三十万的工业用地价格转卖,二者之间的差价则用来弥补村委会内部的财政窟窿。 信访局的第一手消息先是传到了县长余孝文的耳朵里,紧接着乡里的刘书记、以前的陈庄村村支书现在的高所长便也都知晓了。 刘书记和高所长因为在同一栋楼里上班,所以见面极其方便,二人脸对脸沉默许久,刘书记纳闷道:“到底是谁走漏的消息?” 两个人分别回家和自己儿子抽丝剥茧般反省一遍,末了不约而同确信错绝对不在自己身上。 那就只能是剩下的那个人了。 余孝文的女儿余明娜,连赢股份有限公司的股东之一,陈庄村的征地补偿相关事项由她一手包办,但实际上走漏消息的是她却也不是她。 乡自然资源所将征收申请报批到县国土局后,余明娜便亲自到国土局找负责审批的规划科科长叙旧。 规划科科长的女儿是她的高中同学,熟人好办事,她将自己此行的目的对规划科科长和盘托出。 规划科科长当着她的面将审批文件拿到手里翻了翻,没说帮忙也没说不帮,只说这件事不是一个人就能决定的,必须要经过组织开会研究才能下定论。 余明娜以为对方只是口头上客套而已,于是殷勤道:“那行,我先回了,我跟您闺女约好了今天带小敏去我认识的那家诊所看牙,哪天有空再去您家看望张叔。” 她口中的张叔,真实身份是相州县工商局局长,而她面前的规划科科长自然就是张局长的爱人。 送走余明娜,张局长爱人稍作犹豫便将电话打到了贺兰的办公室里:“你们厂门口那块地要被征收作为工业用地的事你知道吗?” 贺兰一脸莫名其妙:“工业用地?” 只要脑子没毛病,谁都知道农业用地和工业用地之间的千差万别,除了审批立项方面的不同以外,最重要的就是地价之间相差金额巨大。 张局长爱人在国土局工作一辈子,农业用地和工业用地之间这点猫腻她不用眼睛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电话打通她才直接问贺兰知不知道那是工业用地。 贺兰一直在打厂门口那块地的主意,大年初一她到张局长家里拜年的时候还曾对张局长爱人吹过耳旁风。可惜当时申请用地的批文被乡里压着,迟迟没有送到国土局,所以张局长爱人就算是有心也实在无力。 后来张局长爱人再得到消息时,就是贺兰言之凿凿那块地已经归属于她,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然而她这话刚说了还没几个月,他们乡里的报批文件就递了过来,只不过征收方不是汝辉,而是连赢股份有限公司。 张局长爱人在电话里将农业用地和工业用地那点事儿跟贺兰讲解一遍,末了说道:“你想办法先拖一拖,等你们陈庄村正式归卫宁市管辖,到时一切就好办多了。” 于是就有了承包户们到信访局门口扯横幅静坐的事。 但贺兰觉得仅仅只是发动群众的力量还远远不够,这次高所长和大队会计的联动让她充分意识到,关键岗位上没有安插自己人是万万不行的。 思索许久后贺兰问了陈进峰一个令他颇感意外的问题:“你觉得你大哥当村长怎么样?或者村支书?” 陈进峰愣怔片刻,想通其中关窍后回道:“我大哥性格太软,老好人一个,不适合当官,倒是我二哥可以,脑子活会说话,胆子也大,不过他年纪比大队会计要小上三五岁,会不会让人觉得他不够沉稳?” “不会,就算有人这么想也无所谓,你爹的底子打的好,看在他老人家的面子上,再加上你二哥为人可靠,我觉得赢面很大。”想到些什么,贺兰忽然粲然一笑,道:“有不足也没关系,大不了我用钱给他把补回来。” 第22章 借点钱花花 因村长病逝,而村支书又升任乡自然资源所所长,所以陈庄村村委会目前基本处在群龙无首的状态。 先前不是没有举行过村民大会投票选举新的村长和村支书,但因为初春时节,村民们大多都在忙着种地,所以村民大会并没有达到规定的投票人数,投票结果也因此而作废。 当场大部分村民都同意在农闲时节重新投票,在那之前村委会就由现任的领导班子成员代管,主要是大队会计以及妇女主任等人。 妇女主任工作能力是有的,就是不爱出头,是个惯会和稀泥的选手。要不怎么大队会计想也不想便认为自己是接任村支书的最佳人选呢? 可惜大队会计生不逢时,就算有高所长为他指点迷津,但他的对手背后站着贺兰,所以结果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陈进峰的二哥名叫陈守峰,就在贺兰和陈进峰制定好计划几天以后,陈守峰为自己闺女办升学宴,宴请了大半个村子的人。 作为东道主,陈守峰在这次酒席上可谓出尽风头。许多老一辈人都说他言谈举止间跟他爹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想起故人几个老兄弟抱头还哭了一会儿。 陈守峰是全家嘴皮子最利索的一个,他顺着几个老人的话头接话道:“儿子像爹天经地义,我要是也能像我爹一样,为咱们陈庄村做出点贡献来,就算他老人家没白生我一场。” 当时听到他这话的人都没有往深处想,还以为他的意思是全家都跟着贺兰一起干食品厂,干得好的话总能让陈庄村闯出些名堂来。 而当吃过升学宴的人纷纷准备离席,陈家几个小辈按照礼单逐一为每位客人送上一桶豆油,一袋五十斤大米的时候,有些人心中终于产生了一丝怀疑,但也仅仅只是怀疑而已。 这一年夏收陈庄村出了一件喜事,那就是陈守峰联合汝辉食品厂,从外地请了一批机械收割机进村,以每亩地十元的低价近乎免费帮助村民收割春小麦。每亩地村民只需支付十元费用,其余不足部分一律由汝辉食品厂承担。 汝辉食品厂给出的理由是感念先村长对厂子做出的卓越贡献,如果厂子效益好,以后年年都会为村里办这种实事,具体事宜一律由陈守峰负责联系。 于是原本需要三到七天的夏收工作仅仅两天不到就结束了,紧接着大豆、玉米等接茬作物播种完毕,陈庄村村民终于迎来了难能可贵的几天农闲时间。 农闲了,人们有时间了,初春时曾被搁浅的村民选举大会也就该重新举办了。 选举现场大队会计面如死灰,用脚指头想他也知道这回自己是彻底没戏了。 结果也的确如此,陈守峰的得票数断层领先,以压倒性的绝对优势成为新一任陈庄村村长,妇女主任则升任村支书。 陈家人自己关起门来准备了两桌好酒好菜,一来是为庆贺陈守峰当选村长,二来则是感谢贺兰从中做出的努力。 “说感谢就外道了,咱们都是一家人。”贺兰提起酒杯跟陈守峰碰了碰,直言不讳道:“何况我出钱出力可不是白出的,我也有自己的打算。” 不待陈守峰问她是什么意思,陈进峰便抢话道:“她想给食品厂单独开辟一条路,要占用一些集体用地,这个得村委会批准。” 贺兰一笑,“我也不白占,该多少钱我一分都不少。” 陈守峰:“你打算走哪条路?” 贺兰:“从铁丝网南侧的杨树林往西,走坟茔地北侧的马路,最后上大路。” 陈守峰:“杨树林好说,那个村委会能做主,坟茔地比较难办,那儿只有一个入口,你把路占了别人就没法走了。” 贺兰:“我想好了,把坟茔地入口那里抬高修建一个涵洞,这样既不耽误从北往南去上坟,又不耽误东西方向的车辆出入。” 陈守峰想了想觉得这个办法不错,于是点头道:“行,那就按你说的办,回头我跟其他人说一声。” 贺兰久违的又一次体会到了朝中有人好办事的感觉。 陈进峰这时感叹道:“唉,又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陈守峰闻言笑了笑,问他:“你那贷款还没贷下来?” “别提了,我现在根本就不去跑贷款了,没用,银行一听是民营企业根本鸟都不鸟。” 陈守峰转头面对贺兰,道:“我是这么想的,从前食品厂能贷下款来是因为挂着村委会的名,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以后继续挂靠,有我在,肯定不会再像上次那样。” 贺兰转了转手里的健力宝易拉罐,撇唇一笑,心道那可不好说。任人鱼肉的滋味尝过一次她终生难忘,这辈子绝对不会再试第二次。 挂靠村委会以图贷款的事遂作罢。 但有钱走遍天下,没钱确实寸步难行。买集体用地修路的钱好说,攒一攒就能攒出来,问题是修建新厂房以及购买薯片生产线的资金缺口数额巨大,可不是靠攒就能行的,必须借鸡生蛋。 是的,贺兰先前主动选择避鼎誉国际的锋芒,一心只在辣条上面做文章的想法过期作废了,她决定应战。 看吧,她都已经放弃薯片产品了,然而鼎誉国际还是不打算放过她。又是产品降价又是背后挖她的员工,目的不就是想把她彻底碾死么? 她不惹事,但是事来惹她的话她也不怕,干就完了。看看到底是那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还是她这本土的尼姑会算命。 夏夜的风吹拂得人昏昏欲睡,贺兰拒绝了陈进峰送她回家的提议,抬头望了望月色,脚尖一转背着手一步步往南走去。 走过厂房,路过田野,穿越茂密的庄稼地,贺兰来到一排茂密的杨树中缺了三棵的位置。 再往南走,越过几座低矮的坟茔,贺兰双手合十口中不断念叨:“天黑脚滑,勿怪勿怪,我说几句话就走。” 七月半刚过,村长坟头上的黄纸还是新的。贺兰一屁股坐在坟前,脑袋一歪靠在墓碑上,闭上眼睛碎碎念。 “老头儿,你手里有多余的钱没有?借点儿呗。给你烧了那么多,你在下面怎么说也算大款了吧?别那么小气,借我点儿。” “借给我就相当于借给你媳妇、你儿子和孙子,我赚了钱肯定分给他们,我跟你保证,撒谎你亲自来找我。” “唉,要不是实在揭不开锅我也不能跟你张嘴,你说是不是?那么多人盯着咱们厂,我怕呀,怕走的不够快,想跑起来,现在就缺人推我一把。” 后背被人不轻不重推了一把,贺兰仔细感觉了一下,一撅嘴巴说道:“你这老头儿怎么听不懂人话了?不是让你推我后背的意思,我是说我缺钱,缺鬼推磨那个钱。” 身后传来一道颤颤巍巍的声音:“我有,你要多少我给。” 第24章 长寿面 谢益清提着自己那副小心肝,一双眼睛一眼都不敢往别处多看,仗着胆子又推贺兰一把,催促道:“钱好说,你能先离开这儿么?” “真的啊?”酒醉后贺兰困意上头,闭着眼睛摸一把墓碑,痴痴笑道:“你答应借钱给我了?那咱先说好我要借的可是中国人民银行发行的人民币,别拿你们天地银行的支票来糊弄我。” 一抹黄不黄绿不绿的微光从远处倏忽飘过,吓得谢益清紧闭双目,五指扣紧贺兰的肩膀不放,“连号美金我也有,求你了,先回家行吗?” 他就不应该跟秦家明玩牌!不玩牌他就不会输,不输就不会被秦家明支使去接贺兰回家,不接贺兰回家他就不会一路跟着她走到坟地。 他又不是本村人,哪里知道杨树林后边居然藏着坟茔地,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坟茔地里的月亮跟电影里一样毛毛的,映得大小墓碑仿佛人形一样矗立在坟包旁边。谢益清闭着眼睛连推贺兰好几下,然而迎接他的只有鼾声如雷。 这醉鬼居然倚着墓碑睡!着!了! 谢益清心里那叫一个苦,能怎么办呢?来都来了。他面朝下睁开眼睛,继而将目光小心翼翼从地面延伸到贺兰脸上,以及她倚靠的墓碑。 “陈老先生,素昧谋面但久闻大名,我现在,要带贺兰回家,烦请您保佑一下。”说完他双手合十对着墓碑拜了拜,然后伸出双手一把抄起贺兰的膝弯就将她抱了起来。 毛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清晰可辨,坟茔间的小路越发清楚,谢益清抱着贺兰顺着小路走向那排缺了三棵树的杨树林,走上柏油马路,越过庄稼、田野和厂房,一路太太平平走到家。 直到将贺兰放到炕上,谢益清才惊觉自己心不慌气不喘,根本不像是抱着一个大活人一路走回来。再细回想他猛然发现,除了毛月亮和缺了三棵树的杨树林,一路上其他的印象他竟然半点都不记得。 虚脱的感觉这时才找上他,谢益清磕磕绊绊跟蒋梅和秦家明形容一遍事情经过,笃信这次绝对是村长“送”他和贺兰回家的。 秦家明笑话他:“谢大哥你都这么大人了还怕鬼呀?再说坟地有什么好怕的,咱家南墙底下就立着两座坟,你不知道吗?” 谢益清欲哭无泪:“我不知道!没人告诉过我!” 第二天一早贺兰被生物钟叫醒,神清气爽的起床,推门却看见谢益清满脸哀怨地坐在饭桌边,看见她的那一刻神情好似更哀怨了。 “跟受气小媳妇似的,谁让你受委屈了?”贺兰打水洗脸,不太走心地询问。 “你。”谢益清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问道:“昨晚有没有梦见什么人?” 贺兰转过身,目光在谢益清胸口的纽扣和腰带上流连一番,略带心虚地问:“我昨天……耍酒疯了?” 谢益清就在等她这句话,立刻把昨天她酒后去坟地的事原原本本复述一遍,末了还说:“我一夜几乎没怎么睡。”一闭眼就是鬼火飘,要么就是两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并排站一起冲他笑,这谁能睡得着? 贺兰放心轻舒一口气,瞥一眼谢益清道:“挺大个男人胆子就针鼻儿大,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谢益清双眼无神,“是,跟死人借钱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你还有什么可怕的。” 贺兰嗤嗤笑,辩解道:“我那不是喝醉了么。” 谢益清扭脸看她:“真不是走投无路?” “嗐,车到山前必有路。”贺兰擦擦脸,转身进屋换衣服,边走边说:“有路必有丰田车。” 谢益清看出来了,想从这人嘴里听到实话,难。 贺兰还完衣服出来就见到谢益清在叹气,忙问:“又怎么了?” 谢益清不答反问:“你今天忙吗?” “不忙,你有事?有事就去忙你的,不用请假,车钥匙留下就行。” “今天我生日,按习惯要去砂锅居吃一碗长寿面。” 砂锅居三个字成功让宿醉刚醒、腹内空空的贺兰舌下分泌出大量唾液,勉强咽了咽,她笑道:“哪有一个人过生日的,走,我陪你去。” 金香玉走前将门面房全部出售,紧挨砂锅居的两间店铺她半卖半送给了弥勒佛,于是弥勒佛就从老古摇身一变成为了古老板。 贺兰一进门就朝厨房喊:“古老板,贝勒爷驾到,还不速速出来迎接。” 许是店面扩大生意兴隆的缘故,弥勒佛的身量比起之前略显消瘦,精神头儿倒不错,一露面儿就埋汰贺兰:“有你这么喊的吗?跟个太监似的,小姑娘家家不学好。”一转头又对谢益清说道:“我昨天去敲门家里怎么没人?” 谢益清自自然然地回答:“孩子放暑假,我们最近回村里住了。” 他用了一个回字,仿佛陈庄村那几间平房是与四合院同等的存在,都是他的家一样。 弥勒佛咂摸出味道来,笑容越发真心,问道:“长寿面?” 谢益清点头他直接转身又回了后厨,问都不问贺兰吃什么。不过他这里随便什么都好吃,贺兰并不挑,她只想大快朵颐填饱肚子。 还是那张北窗的桌子,贺兰坐下后却发现谢益清还站着,正想张口问,就听谢益清说道:“你先坐,我回去取点东西。” 说完撒手没,再然后就是和两碗长寿面一起出现在贺兰面前。 没错,弥勒佛破天荒的大方,这回居然给了贺兰跟寿星一样的待遇,一碗佛跳墙长寿面。 放下面碗弥勒佛便催促道:“快尝尝味道,我新换了供货商,不知道口感怎么样。” 贺兰先喝了一口汤,又夹一个鲍鱼入口,闭上眼睛咀嚼几下直接给弥勒佛比了个大拇指:“地道货,手艺还跟从前一样。” 弥勒佛逗她:“说的好像你从前吃过似的,第一次吃就知道我手艺还在?” 贺兰顶嘴:“谁说我没吃过?去年还是前年来着,谢益清第一回带我来,我求他给我喝过一口汤,念念不忘好几年,绝对错不了。” “记得,那回我还说他小气来着,带女孩子来吃面也不说照顾一下,只顾自己。”说着他拿下巴颏点一点贺兰身前的面碗,“这回你吃吧,他绝对没话说。” 谢益清的确没说话,因为他回来以后压根就没注意别的,直接往贺兰对面一坐,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支票簿来,抬头看着贺兰问道:“一百万够吗?” 汤匙啪嗒一下掉进碗里,贺兰望着谢益清和他手里的支票簿瞠目结舌。 第25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3 光明牌薯片停产后,即便鼎誉国际投产的薯片定价比光明牌低一毛,销售情况依然不是十分理想。 究其根本,亚瑟认为是刘志国先前的无能,导致了从客户到市场再到企业内部人才的大量流失,致使大名鼎鼎的鼎誉薯片一面世便惨遭滑铁卢。 不过这对亚瑟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在亚洲多国工作过的经验告诉他,没有什么销售策略能够与铺天盖地的媒体宣传相抗衡。 所以他大手笔的买下了央视黄金时段广告位,强势打出“中外合资,现代工艺,安全卫生”的口号。短短几十秒的广告中有一闪而过的干净明亮的厂房生产线,有一丝不苟身着工装的工厂员工,也有缺着几颗牙齿却咬着薯片开怀大笑的小孩。 小孩面对镜头笑着说道:“鼎誉薯片,我的最爱。”由此正式开启鼎誉薯片制霸中国三十年的征程。 广告虽然打出去了,但起效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亚瑟的注意力主要放在销售科,与销售科科长、刘志国的堂妹一起制定了许多销售策略,以及培养和招募销售人才。 在低价抢占市场和媒体广告的双重夹击下,鼎誉国际终于在面世两个月后初步在国内站稳脚跟。 客户反馈良好,销售额节节攀升,市场占有率迅速提高,这些都是意料中的事,没能给亚瑟带来太多的成就感,于是他便顺理成章地点燃了第三把火。 经过高远达多次改良的辣条配方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亚瑟命令高远达将新的辣条成品切得更细,以方便他将其更名为辣丝。 同时亚瑟在省级电视台的黄金时间段为辣丝购买广告位,广告语为:鼎誉辣丝,墨西哥风味,异域风情,给你不一样的享受。 为了配合广告语,亚瑟将高远达千辛万苦调配出来的多个配方弃之不用,只保留了香辣、麻辣以及牛肉三个口味。 之前最畅销也是高远达下苦功最多的鸡汁味被砍掉,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对此亚瑟解释道:“墨西哥产的辣椒才是世界上最出色的辣椒,而牛肉则是我最喜欢的肉食,所以我要保留它们。” “恕我直言,你所研制的鸡汁味和奥尔良味在之前我闻所未闻,鉴于目前生产线的压力与日俱增,短期内我不准备在创新产品上面有过多投入。” 高远达试图据理力争:“可是亚瑟先生,光明厂以前的鸡汁味和奥尔良味都是十分畅销的产品,香辣和麻辣口味的销量相比之下就有些一般。” 亚瑟:“那是你们之前一直使用的是本土辣椒的缘故,你们的人从未尝过正宗的墨西哥辣椒,所以才会认为辣味食品口感不好。等我的墨西哥进口辣椒到货后你就会知道,为什么全世界有那么多人会为这种痛感而疯狂。” 高远达犹豫片刻便选择相信亚瑟的解释。但在配方不如汝辉原版的情况下,鼎誉辣丝只能勉强保持原有的市场占有率不变,销量与薯片相比简直惨不忍睹。 薯片的成功案例近在眼前,辣丝没有重复其的辉煌在亚瑟眼中无疑就是失败的。 亚瑟不觉得自己制定的销售策略有什么不妥之处,因为低价抢占市场与大范围媒体宣传这两把利剑曾令他纵横亚洲无往而不利。 他固执地认为辣丝销量不好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他进口的墨西哥辣椒走海运通道迟迟没有到货,导致中国人对辣味仍抱有偏见;二则是那个叫做贺兰的女人,她对市场的掌控与应对能力确实不错。 在鼎誉辣丝比汝辉辣条定价便宜一毛钱的情况下,她居然能够稳得住,没有随之降价,这一点实在令亚瑟感到意外。 要知道薯片降价是为了抢占市场,而辣丝降价亚瑟的主要目的则是想迫使贺兰与他开启价格战。 对来华投资的外企,全国各地都有多项优惠政策扶持,其中最常见的便是两免三减半,即前两年税收免费,后三年减半收取的政策。 手握税收优惠,亚瑟十分有信心能够在两免期间通过价格战将汝辉打压到泥土里,毕竟对方作为本土民营企业是没有任何优惠政策的。 但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汝辉根本没有接他的招。无论鼎誉辣丝降价一毛、两毛甚至是买一送一,汝辉辣条依旧咬定青山不放松,定价从始至终没有变过。 这种对手不接招的无力感迫使亚瑟不得不找人调查汝辉的各项背景。结果拿到调查报告后他发现,汝辉就是一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民营企业,厂址甚至都是在以前村小学的基础上改建而来,现在的生产车间是以前的老旧教室,其年龄甚至可以追溯到中苏蜜月期。 唯一比较特别的大概就是企业的领导者相对更加年轻一些而已,两名厂长的年龄都不到三十岁,正是敢闯敢干的年纪。他们允许村民以土地入股,后来又筹资新建厂房,在鼎誉薯片畅销全国的情况下悄然上马了薯片生产线。 面对庞大的跨国企业,他们不仅能够做到临危不乱,甚至还敢迎难而上,这一点令亚瑟十分佩服,由此他对汝辉这家公司高看一分,但也仅仅只是一分而已。 价格战对方不接招,市场份额对方又占有绝对优势,亚瑟深思熟虑后决定不剑走偏锋,尝试从经销商处入手。 与经销商签订销售协议,用低价优质的产品、各种额外赠品以及庞大的广告效应迫使对方承诺同品类只销售自己的品牌,这步棋亚瑟是跟一个台湾人学的,他认为用来对付同为中国人的贺兰应该会非常好用。 然后销售科科长就找到了亚瑟的办公室,向他传达了一个令他始料未及的消息:“各地区比较大的经销商要么已经正式入股汝辉,要么汝辉在经销商那里有入股,或者互相参股的情况,总之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看起来铁板一块。” 算上鼎誉辣丝的无效降价,两次他都栽在同一个地方,一向泰然处之的亚瑟不由得表情微变。 第26章 兰州没有拉面 与亚瑟认真研究汝辉一样,贺兰和陈进峰也抱着同样的目的研究过鼎誉国际。研究的结果他们一致认为对方家大业大底子厚,与之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只能先从自身入手。 亚瑟要求必须在配方中加入墨西哥辣椒的事在海鑫内部并不是什么秘密,所以贺兰也就理所应当地知道了。不过在对待辣椒品种的问题上她的看法却与亚瑟截然相反,她认为只有适合中国人口味的辣椒才是最好的,追求原产地和品质对国内市场来说只是徒增成本,其他毫无益处。 于是在亚瑟竭尽所能海运墨西哥辣椒粉来华的时候,贺兰与谢益清悄然坐上了飞往大西北的飞机,准备去那里探寻一种当地人习以为常、外地人却闻所未闻的辣椒——七寸红。 七寸红的消息是郭师傅提供的。郭师傅的外甥一家住在兰州,年节时常给郭师傅邮寄一些家乡特产,其中就有一种当地特产干辣椒。郭师傅做烧饼是行家,但论做菜他们老两口加在一块儿也不如贺兰一根小指头,所以得到好的食材后他经常会转送给贺兰一些。 之前这种细长的红色干辣椒并没有引起贺兰的重视,直到蒋梅无意中用这种辣椒做了一次辣椒油,那种微辣中带有浓郁鲜香的口感瞬间便征服了所有人的味蕾,就连不能吃辣的谢益清都忍不住蘸着辣椒油狂吃四个馒头。 贺兰尝过一口之后立刻便起了改良辣条配方的念头。 现在的配方不是不好,而是面对来势汹汹的鼎誉国际还不够好。在与鼎誉国际的这场硬仗当中汝辉若想从一开始就立于不败之地,配方必须要过硬才行。 而鼎誉国际的配方一直进步,汝辉自然也不能落于人后。 飞机准时准点落地兰州,迎面吹来的风里仿佛都带着牛肉面的香气。 郭师傅的外甥路培强前来接机,见到长发披肩的贺兰上去就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你终于像个女人咧,走,回家!” 贺兰对他不管不顾,扯着谢益清的袖子大步流星就往前走:“回什么家回家!快饿死了,我要去吃兰州拉面!” 路培强一脸崩溃在后面追赶:“兰州没有拉面!我们只有牛肉面!牛肉面!” 牛肉面店里人很多,路培强自告奋勇请客兼取餐,问都没问就端回来三碗正常辣的牛肉面,谢益清一看见占据面碗半壁江山的辣椒油便开始皱眉。 贺兰递给他一双一次性筷子:“不辣,跟梅姨做的辣椒油用的同一种辣椒,实在不行你分我点儿。” 谢益清撇了一半辣椒油到贺兰的碗里,贺兰投桃报李将自己的卤蛋给了他。 路培强有些不自在,没话找话道:“你不来我也想去你们那里看看呢,就是被装修房子的事给绊住了。” 当初路培强做食品批发这行起家时将店址选在了批发街上,位于整条街的中间位置,左边是副食品公司冷库的通道入口,右边一排都是做批发生意的同行。 干了不到一年他就在食品批发这行闯出了名堂,一提起他的名字大小客户无不竖起大拇指夸奖。 然而人红是非多,后来他不可免俗地被眼红他生意的人盯上,对方联合房东一起逼他撤店搬家。 当时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以极低的价格将店整体转兑给房东,要么三天之内将货物全部搬走,多余的房租一分钱不退。 路培强年轻气盛,拉上自己戴小白帽的大小舅子手拿钢钎去跟房东讲道理。房东十分“通情达理”,同意再宽容他一周时间,总计给了他十天时间搬家。 当时与他的旧店隔路相望的对面刚好有面积相同的门面在出售,路培强便想买下来直接搬过去。 无奈家里长辈不同意。老一辈做事习惯瞻前顾后,他们觉得那里跟旧店就隔着一条通道,旧店的房东摆明也要做食品批发生意,同行是冤家,离得这么近怕将来会出乱子,也怕争不过对方。 还有就是门面房不像商品房,商品房几万块一套买下来不心疼,门面房要二十多万,他们全家所有人手里的钱加在一起也没有那么多。 路培强脾气倔,不听劝,打定主意要跟房东硬碰硬,死活就是要买。没人支持他就找外援,先后把电话打到了郭师傅和贺兰这里。 郭师傅对外甥的能力十分有信心,当场就表示愿意支援他十万块购房款。贺兰当时刚得了一笔分红,手里钱借给路培强买房绰绰有余,但她没有借钱,而是给他出了两个主意。 一,贺兰建议他贷款买门面房,因为他们当地当时有税收和贷款利率方面的优惠政策,可以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机会,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二,她催促路培强一边办理贷款一边马不停蹄往新店搬家,哪怕多付原房主租金也要搬。但要将搬家的时间尽量延长到满十天,同时启用一批新面孔售货员,在十天时间内让他们尽可能的“慢待顾客”。 外甥似舅,路培强像他舅舅郭师傅一样信任贺兰,对贺兰的话当然言听计从。 门面房还没走到过户那一步,他的新店便已经正式放炮开张,走到哪里他都不忘告诉新老客户一句新瓶装旧酒,人还是那个人,货还是那些货,童叟无欺。 原房东几乎跟他前后脚放炮开张,然而路培强新店里的顾客摩肩接踵,他那旧店却门可罗雀,即便店招几乎跟路培强的一模一样也没用,他的门框上还是闲出了蜘蛛网。 撑了不到三个月原房东不得不关门大吉,将店面转兑给了别人。后来又经过三次转兑,那间店始终没能起死回生,直到最后开起一家牛肉面店,才算终于有了些人气。 路培强一直戏称他现在的一切都是贺兰和他舅舅给的,于是接到贺兰要来兰州的消息立刻扫榻相迎,一再强调必须让贺兰住在他家里,不要去住酒店。 贺兰开始还一再表示不好意思叨扰了,到了路培强家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傻的可爱。 这家伙一次性买了同一单元同一层的三栋房子,打通后房间大得能跑马。 第27章 渭水边 路培强的妻子是名少数民族美女,白色头巾下一张喜庆的银盘脸,大眼睛圆嘟嘟的像两颗黑葡萄,皮肤又白又滑。贺兰抓着人家媳妇白嫩的小手摸个不停,活像个揩油的混混。 互相了解后得知美女比她还要小一岁,却已经是一个五岁孩子的母亲,肚子里又怀了一个,贺兰略一反应便狠骂路培强一句:“禽兽!” “我们这里的习惯就是这样的,男女结婚都早。”路培强指着端来鸡蛋醪糟待客的自己妹妹,说道:“我小妹妹今年二十岁还没有找人家,爸妈都快急死了。” 路小妹没有戴头巾,扫过自己哥哥的眼风凌厉非常,“结婚早就一定好吗?我才不要像母牛一样困在家里一胎接一胎地生。” 路培强:“肚子是你的生不生还不是你说的算?你看看你嫂子,她说不想生我们不是隔了五年才要第二个。” 路小妹:“有几个男人能像你一样?要不然你娶了我吧,我刚好不想生。” 大逆不道的话把路培强气得作势去撕路小妹的嘴,贺兰连忙从中作梗,这种大环境下还能长出这么有主意的女孩子可不容易,别人不在乎她可珍惜着呢。 “小妹说话深得我心,明天没事的话也跟我们一起去吧。”话毕她拉住人家姑娘的小手,笑道:“你哥跟你说过吧?我要去采购辣椒,你去过甘谷县吗?给我当导游怎么样?” 路小妹喜滋滋点头,道:“我们老家就是那里的,从小在那里长大,当导游绝对没问题。” 九月底十月初,甘肃地区的昼夜温差有些大,早晨出门时贺兰要在风衣里面套一件路小妹的薄毛衣来取暖,中午走出天水火车站时她只穿一件风衣仍觉得燥热难当。 路培强的堂哥借了一辆面包车来车站接人,一见到路小妹就埋怨她:“这么大的姑娘不留在家里找婆家,四处跑什么?也不怕给别人添麻烦。” 路小妹跟这个堂哥的关系好像一般,无缘无故被说教一通扭头就当没听见,一句话都懒得说。 贺兰端着公式化的微笑接话道:“我请她给我当导游来的,不可以吗?” 堂哥唯唯诺诺回复说没有,请三个人上了车。 路上这个堂哥三不五时就要规训路小妹几句,听得贺兰耳朵长茧,不耐烦道:“要不我们自己开车去吧,你忙你的,反正小妹认识路。” 堂哥听出贺兰的不快,终于闭紧嘴巴,一路清净到渭水边。 七寸红已经过了采摘的季节,田地里看不见贺兰一直期望的红火景象,直到车子驶进村里,家家户户院子里铺满红辣椒的情景瞬间让她心头一震。 村子就在渭河边,山坡对面还有两个自然村,普遍也都以栽种辣椒为生。村长和村支书听说有外地客商前来采购辣椒,在自己家里做了一桌好菜款待贺兰一行人。 不过他们没有料到主事的居然是个女人,所以席间总有些不自在,一顿饭吃完年过七旬的老村长脸上仍觉不快。 吃过饭贺兰和路小妹去茅房解手,回来时就见老村长跟谢益清在一旁窃窃私语,谢益清一副受教的表情。 后来贺兰问他村长都说什么了,谢益清开始不愿意说,被逼急了才含糊两句:“他说男人是天,不能让女人踩到自己头上。” 贺兰斜睨远处的村长一眼,嘴皮子微掀,道:“可惜了,不该死的倒死了。” 因为对村长看不上眼,接下来走访农户的过程中贺兰有意给他添堵,遇到家里女孩多的人家就猛夸人家家风好,养出来的女儿比七寸红还要水灵,一看就知道辣椒品质差不了。 把个村长气的频频蹲去一旁抽烟,后半段行程干脆不跟了。 开始村支书以为贺兰的采购量再怎么大自己村子里种的也尽够了,毕竟附近栽种七寸红面积最大的就是他们村。然而走访一圈下来后贺兰竟然告诉他不够,就算隔壁的两个村子加在一起也不够。 不光今年不够,来年、后年、往后的每一年都不够,她竟然直接张口要求村支书号召村民扩大种植规模。 村支书没有被天降喜讯砸昏头,抖着手抽出烟卷点燃,道:“你保证我们种多少你都能要了?” 贺兰从谢益清手中接过一份文件,正色道:“我可以跟你们签协议,就是怕你们完不成我的目标。” 村支书接过协议文件细细看过一遍,末了喘着粗气将只吸了两口的烟卷扔在地上一脚踩灭,大声道:“行,你等着,我给你叫人去。” 陇中多山,交通不便,村子里还没有通电话,因此联络大多只能靠人力亲自跑。当天贺兰又见了隔壁两个村的村长和村支书,两位村支书又帮忙联系了其他村的负责人,这样一来贺兰当天没能走成,就住在了渭水边。 第二天村委会大院里人才济济,不光各村的村长和村支书来了,就连在当地调查的农科院专家闻讯也赶了过来。 专家姓周,名大发,年纪六十出头,一张脸沟壑纵横,看上去起码要比实际年龄老上十岁,一见就知是长年累月奔波在田间地头的人。 周老先生问贺兰:“你这个采购量,怎么不先联系县农业局,自己跑过来了?” 贺兰一笑,委婉道:“时间紧,任务重,怕耽搁。” 周老先生不知道听没听懂,点点头接着问道:“你是只要七寸红这个品种呢,还是别的也要?” 几个村的负责人一听就急了,“周专家,叫你来是帮忙的,你怎么能撤梯子?” 贺兰急忙出声安抚大家的情绪,落落大方地答道:“我只尝过七寸红,觉得这个品种的口感适合我的产品,所以才来采购,其他的我没尝过所以不好说。” 周老先生当即从公文包里取出几个报纸包着的小包,一一打开后里面分别是粗细不一的辣椒碎和辣椒粉,“我们这里的人吃辣椒,要把几个不同品种的辣椒面混合在一起用热油熬,比单一品种要更香,不信你尝尝。” 这个不必她说贺兰也知道,但她目前只吃过用七寸红炸制的辣椒油,所以对其他品种的品质目前一无所知。 周老先生指着纸包一一为她讲解道:“七寸红油脂丰富,香而不辣,这个是朝天椒,专门用来提升辣度,这个是捷椒2号,外形、口感比较厚实,这个是天椒9号,抗病性强且营养丰富……” 术业有专攻,周老先生的介绍逐渐从可食用性向更加专业的方向转变。 贺兰一直兴致勃勃耐心地听他讲解,直到他因喝水中断讲话,贺兰才开口道:“您说的这么详细,想必也是个吃辣的行家吧?” 周老先生微微一笑,堂而皇之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包裹严密的玻璃试剂瓶,里面是红彤彤一瓶辣椒油,打开瓶塞后他将辣椒油凑到贺兰鼻子底下,道:“你闻闻。” 贺兰不光闻了,她还尝了,尝过之后眼睛就亮了。 第28章 苏当红 周老先生矜持道:“我可以把这个辣椒油的配方无偿送给你,但是我有我的条件。” 贺兰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应该的,应该的,您说,只要我能办到绝对没二话。” 周老先生是个无辣不欢的人,他不仅爱吃辣,更爱研究辣椒,对辣椒的各项特性特点如数家珍。但近几年他发现,人们对辣椒的要求正在悄然改变。 很多人不仅要求辣椒要同时具备香和辣的特点,还要求辣椒要红的“鲜艳”,要叫人一见便垂涎欲滴。 这种对颜色有较高要求的人往往从事餐饮行业,需求量较大,所以周老先生就准备在这个方面下大力气研究。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空有一身本领,奈何无人支持。自己单位不给立项,他就算手握研究方向,也知道具体的研究步骤,可惜就是迟迟不能有所动作。 “他们叫我专家,都以为我是种地的行家,其实我真正的研究方向是食品加工,尤其是深加工。”周老先生拈起一撮辣椒面,对贺兰说道:“现在的饭店为了让辣椒油看起来更红更鲜艳,往往会放一些额外的东西进去,讲良心的放一些食品添加剂,没良心的放的东西你都想象不到,听说过苏当红吗?” 贺兰一怔,有些没听清楚,问道:“苏什么红?” “当红,苏当红!一种化学染色剂,工业染料。”周老先生有些气急败坏,见自己越解释贺兰就越是满头雾水的模样,灵机一动道:“山当当开花红艳艳的那个当!” 贺兰瞬间福至心灵:“哦哦,苏丹红!我知道。”大名鼎鼎的苏丹红,餐饮人哪能不知道这个曾经在大江南北掀起过滔天巨浪的东西。 不过这个时候苏丹红就已经在餐饮业大行其道了? “人的饮食里怎么能用工业染料着色呢?那东西有毒。所以我想着手研究从辣椒当中提取天然色素。”说到这里周老先生略显腼腆地搓了搓布满老茧的双手,道:“就是吧,想必你也知道,萃取这个东西呢必须要有足够多的原料,而原料呢,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贺兰一点就明,周老先生想研究提取天然色素,可是没钱。这不是芝麻掉进针鼻儿里,巧到家了吗?如果单单只是用投资项目来换取辣椒油配方那贺兰肯定不干,但如果投资项目的研究结果恰恰是汝辉所需要的,那就没有再拒绝的理由了。 周老先生对他的研究非常有信心,言之凿凿只要资金到位,很快就能有眉目。 这回轮到贺兰搓手满地转圈圈。天然色素听着就贵,但是贵有贵的好处,只一条对人体无害就千金难买。 还有就是鼎誉国际将产品使用墨西哥原产地辣椒作为噱头,贺兰一直苦于找不到能与之媲美的宣传策略,天然色素刚好就是一个上佳的卖点。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项目值得投资,何况人家周老先生还免费赠送辣椒油配方呢。 旁听全程的谢益清跟着不住点头,贺兰一见公司最大投资人都没有意见,于是大方对周老先生表示:“没问题,这个项目我们汝辉投了!” “真的?”周老先生激动地握住贺兰的双手,道:“得需要不少钱呢,你一个人就能做主?” 贺兰看一眼谢益清,心说我们投资人带着支票簿来的,你这个项目才需要花几个钱。不过稳妥起见她还是询问了一下周老先生大概需要的金额。 周老先生犹豫片刻,颤颤巍巍伸出两根手指,贺兰略微沉吟,二百万的话……不知道谢益清的家底够不够厚。 周老先生吞咽一下唾沫,诚实说道:“前期的实验耗材大概两万块就够了,主要是后期购买实验原材料的花费比较高,总的算下来怎么也得一二十万。” 当着周老先生的面贺兰大大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要多少呢,才二十万,小儿科。”话毕想起最大投资人就在一旁坐着,且人家刚刚给她投了一百万,听见这话别再以为自己花他的钱不心疼,贺兰急忙转头征询谢益清的意见。 “你说是吧?谢总。” 谢益清在贺兰这里继外甥、助理、投资人之外又得到一个新的称呼,且这称呼听起来好像还不便宜,于是他十分上道地从包里取出支票簿。 贺兰:怪不好意思的,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既然你主动要求了,那我也不能拦着不让你投资是吧? 周老先生看见支票簿上大写的贰拾万三个字就像发了疯,驴拉磨一样满地转,口中念念有词一些贺兰听不懂的术语。 谢益清将支票交给贺兰,贺兰却没有第一时间转交给周老先生,而是拿在手中略一思考,问了周老先生一个问题:“您今年六十多了,准备什么时候退休啊?” “本来六十那年就该退了,单位实在缺人,就把我返聘了,我准备再干……”说到这里周老先生忽然瞥见贺兰若有所思地弹弄支票一角,话音一顿,紧接着他便改口道:“我准备回去就跟单位辞职,以后就专心给你研究天然色素。” “上道。”贺兰没大没小地朝周老先生比了个大拇指,继而承诺道:“您放心,不会让您白白干活的,您在我这里的工资待遇肯定跟从前一模一样,五险一金我都给您包了。” 周老先生:“我可不能去你们当地做研究,原材料辣椒还是我们甘谷产的好。” “这个您放心,为了您这项研究我愿意在这里建分公司,负责人……”贺兰将目光投向一旁站着的路小妹,“就你吧,小妹。” 路小妹诧异地睁大双眼,手指向自己的鼻尖,“我?我能干什么呀?” “你能干的可多了,而且除了你别人都不行,我也不行。”贺兰掰着手指头给她细数,“跟辣椒种植户签订合同得知道对方的底细吧?收购的时候要把质量关,村里一待就是好几个月,我哪有时间。” 路小妹刚想张嘴反驳,贺兰急忙捏紧她的嘴巴,强势道:“别跟我提你堂哥,看见他我就来气,也别提你哥,你们家的生意他离不开,所以只有你最合适。” 贺兰转而搂紧她的肩膀,道:“反正你才二十岁,不想早早嫁人,那就干脆跟着我干吧,干好了保管再没有人敢催你结婚,就算以后结婚了被人逼着生孩子也不怕,因为你有本事啊。” 路小妹望一望远处在男人堆里吸烟谈笑的讨厌堂哥,再回头看一看干练豁达的贺兰,以及她身旁那个仿佛明星一样高不可攀的男人,拳头不知不觉间越握越紧。 “好,我干!” 第29章 鬼推磨 贺兰随口胡说的一句时间紧、任务重,没想到一语成谶,短短几天时间内要在甘肃当地成立专门收购辣椒的分公司,任务可谓十分艰巨。 幸好当地政府有对农产品的相关扶持政策,政策渗透到工商、行政等方方面面,终于被贺兰享受到一回便利。 分公司从选址到登记注册,再到招聘员工一律由路小妹一个人负责,贺兰全程当甩手掌柜,只负责出钱。最后的结果令她非常满意,路小妹不愧是她一眼就看上的人才,没有辜负她的期待。 不过路家父母对有一个能干的女儿颇多微词。 起先二老背着贺兰跟路培强念叨:“小妹再这样下去没人要了呀。” 路培强倒觉得挺好,从小到大他见多了逆来顺受的女子,并不觉得她们的面目有什么不同,也不觉得她们的生活如何幸福。 只有贺兰是令他眼前一亮的意外。也是受她的影响,路培强有意给了自己妻子更多的选择权。可惜妻子的人生已经走上既定道路,且甘之如饴,路培强给的再多也没能改变她分毫。 好在路小妹抓住了机会。 父母见儿子不跟自己同一阵营,便光明正大自以为苦口婆心地劝小女儿:“女人本事太大了不好,嫁不出去的。” 路小妹起先还以大姐的亲身经历为论据反驳几句,后来干脆听都懒得听,拜托路培强帮忙顶住火力,她以公司需要为由跑去甘谷县城租了一间员工宿舍,堂而皇之地搬过去住。 贺兰和谢益清在甘谷停留期间主要是帮助周老先生筹备实验室,为了就近取材,实验室也建在甘谷县城里,与分公司办公地点在同一栋办公楼。 这一天两人正在实验室里观摩周老先生的提取技术,贺兰的传呼机忽然连续进来三条信息,三条信息都是来自陈进峰,内容十分一致:大事发生,速归。 贺兰把电话打回去,陈进峰告诉她:“内部消息,政府准备制定新的食品安全法规,要求相关食品行业必须使用一种指定的德国进口杀菌设备,没有这种设备的厂家立刻无条件停产。” 贺兰眉头一皱,“消息来源可靠吗?” 陈进峰:“绝对可靠,以前县卫生局的人刻意通知的消息。” 说来可笑,贺兰从前有意结交了几个卫生局的工作人员,主要原因是当初她怕刘志国从背后对她下黑手,在相关许可证上面下文章,所以才不得已为之,哪知道几年后却歪打正着。 想到刘志国她难免会联想到鼎誉国际,于是又问:“知不知道是谁主导的?” 陈进峰冷哼一声:“还能有谁,我不说你也知道。” “有没有说规定什么时候颁布?” “不超过半个月。” 好家伙,就算按要求从德国订购了灭菌设备,海运回来至少也得个把月,相关部门却迫不及待要颁布新规定,这个办事效率,真是可圈可点。 飞机在卫宁机场平稳落地滑行,贺兰望着卫宁两个大字深深叹气,盼来盼去新的城市好像也没比旧的好到哪里去。 她一回来便马不停蹄与陈进峰一起请卫生局的人吃饭,席间几个人将利害关系向她一一阐明,都劝她抓紧时间先办一张临时生产许可证,然后尽快采购德国的灭菌设备。这样就算临时许可证到期,停产时间不会太久设备就能够到位,到时也就不怕上面来人检查了。 许可证使用期限一个月,算上规定还未颁布的这段缓冲时间总共不到60天,贺兰怀疑采购和运输加在一起这60天的时间究竟够不够。 一个办事员告诉她:“有中间人专门办理这项业务,你只需付钱,采购和联系运输的事他们一手包办,保证速战速决。” 贺兰不动声色地问:“这么神通广大?” 那人意味深长一笑,道:“本来呢,这个规定是可以有所转圜的,但是吧,不适用于你们厂,所以你只能依照规定行事,眼下能够保证你们正常生产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办法了。” 贺兰低头一笑,喝干杯中酒,“明白。” 饭后贺兰留下中间人的名片,安排谢益清将几个人一一送回家,她和陈进峰安步当车,压马路醒酒。 “光一台设备就要两百万,这是要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啊。”陈进峰随手脱下外套,禁不住狠骂一句脏话。 贺兰依旧从容,神情安逸仿佛真是出来压马路消化食的闲人一个,“你就只看见设备款,没想到别的?” “还有什么?” 贺兰取出那张中间人的名片,在陈进峰面前扬了扬,“如果我是亚瑟,一定会找人假扮中间商,坑了你的设备款后立马消失,让你鸡飞蛋打彻底失去翻身的可能,岂不是一劳永逸?” 后背不知不觉窜上一股寒气,陈进峰走着走着左腿绊右腿,险些摔了个大跟头。 贺兰伸手扶他,调侃道:“怎么说你现在也是堂堂副厂长了,能不能稳重点儿。” 陈进峰抹一把额头的汗珠,“我怎么就没想到!那接下来怎么办?买不买设备前边都有圈套在等着。”想了想他紧接着说道:“实在不行在临时许可证到期前,厂里一天二十四小时开工,争取把停产期间的产量都生产出来,趁着这段时间你去采购设备,我负责消化库存保住市场。” “如果不能让鬼推磨,那就只有这一个办法可行了。”贺兰回道。 话音刚落,一个坑坑洼洼的铝制饭盒忽然凌空飞过来,当啷一声砸在二人身前的地面上。紧接着嘈杂声顿起,贺兰隐约听到有人骂了一句卖国贼。 前方不远处聚集着许多人,人人一身灰色工装,扯着几条白色横幅,横幅的内容诸如还我工厂、惩治卖国贼、拒绝合资之类,想来又是一家因改制或下岗而闹出风波的国企。 旁边的花坛上坐着几个遛弯的大爷大妈,贺兰笑着上前跟人打听:“这么多人是怎么回事啊?大爷您知道吗?” 大爷拿拐棍点一点人群,回道:“罐头厂倒闭了,原来的总经理把厂子便宜买下来的时候承诺给工人安排工作,结果他转手又把厂子给卖了,不管工人死活。” “哟,那这总经理真不是人。” “可不是么,听说罐头厂一年前花二百万刚买的进口设备,可到他手里连二十万都没卖到。” 贺兰跟着大爷骂了几句不是人的总经理,背着手继续往前走,一转头发现陈进峰没跟上。 她刚要回头找人,就见陈进峰从闹事的人群外围朝她跑过来,风风火火险些撞到一辆脚蹬三轮车。 来到贺兰面前一个急刹,紧接着陈进峰语无伦次道:“你知道,知道罐头厂花二百万,一年前买的进口设备是啥吗?” 贺兰缓缓睁大双眼,浑身通电一般难以置信道:“灭菌机?!” 陈进峰:“对!德国进口!” 第30章 舍我其谁 原相州县红星罐头厂是一家有着三十多年历史的老牌国有企业。前年开始企业按照规定进行改制,从国企变为私营。当时不惜一切代价贷款将罐头厂买下的不是别人,正是原企业总经理李永忠和厂长张松年。 私营后企业效益确实得到了显着提高,但仅仅持续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便又开始走下坡路,于是在今年年初不得不再次经历改制,这次从私营转为中外合资。 问题就出在这次中外合资上。 “张松年在四月份曾经来找过叶老,听他话里的意思,李永忠在合资过程中利用职位之便中饱私囊是肯定的,张松年被他这位好兄弟、好搭档死死蒙在鼓里,一直到产权剥离的时候他才发现不对。” 凡是跟国企改制相关的事,找江仕春绝对没有错。他手中不仅有第一手资料,还有许多内部人员才会知晓的秘辛,有些秘辛知道的人甚至不超过三个,比如红星罐头厂厂长张松年到省里亲自检举总经理李永忠这件事。 贺兰对合资的流程不慎熟悉,便问:“什么是产权剥离?” “拿红星罐头厂来说,李永忠私下将企业最具有价值的资产,生产线、地皮等有利可图的东西划归合资公司所有,然后将企业债务、低效资产留给罐头厂,安置员工就属于低效资产的一种。” 贺兰反应了一会儿,有些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说,他贷款买下罐头厂,接着把罐头厂从私营改为合资,利用合资公司把厂子里值钱的东西都搜刮走,却将贷款欠下的债务和下岗职工留下,然后自己拿着大把的钱拍拍屁股走了?” 江仕春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表情淡然地说:“没错,他人应该刚落地新西兰不久。” “张松年不是四月份就去省里检举李永忠了吗?当时叶老……”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有些事不该问的不能问,于是贺兰岔开话题道:“这么说来,罐头厂一年前新买的那台德国进口微波灭菌机已经被李永忠卖了?”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江仕春从笔记本中拿出一张写有姓名住址的纸条放在贺兰面前,“你应该去问张松年。” 罐头厂家属院南区7弄134号,贺兰从咖啡店出来便循着地址直接找了过来。 老旧的平房区,房子倒还算坚挺,就是公共设施和地面老化的厉害,到处都是坑坑洼洼和积水。贺兰和谢益清躲地雷一样在巷弄里穿行,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7弄134号。 不找人问还好,随便拉一个人问路反倒招来一顿白眼,连谢益清那张俊脸都没能幸免,可见张松年在家属区的日子应该不是很好过。 后来贺兰用一支雪糕从一个放学的小学生口中打听到了准确地址,来到老旧风化的木质大门前还不等她敲门,院子里便迸发出激烈的争吵声。 “你什么意思?怪我是不是?!是我让你妈那个时候生病的?还是我拦着没让你床前尽孝了?你妈快咽气了我不该通知你吗?因为见你妈最后一面你让人摆了一道跟我有什么关系?那是你自己不中用!” “我什么时候怪你了?我不就说了一句要是妈当初没病就好了,你怎么想那么多?” “是我想的多吗?你刚刚说这句话的时候瞥我一眼,什么意思?不就是怪我没把你妈伺候好吗?” “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过。” “还用说么?你一直就是这么想的!跟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半年多了,就是个瞎子也该看出来怎么回事了。” 贺兰和谢益清杵在门外,本意不是听墙角,而是想等两人冷静下来以后再敲门,免得大家面上尴尬。 谁料天不遂人愿,刚刚接过贺兰雪糕的那个小男孩从两人旁边挤过去,抬腿就把大门踹开,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高声喊道:“爷爷奶奶,你们吵完没有?外面有人找。” 贺兰和谢益清对视一眼,无奈只好跟上,尴尬地走进院子。 小院不大,最多也就二十平,还没黄鹂胡同四合院的花圃面积大。院子里挤挤挨挨摆满了东西,蜂窝煤、自行车、半截水缸养了几条金鱼,墙角一个水泥砌的墩布池子。 门窗和外面的木质大门一样,到处遍布岁月的痕迹,从里到外透露着窘迫,丝毫看不出来是一个曾经的国企厂长的家。 张松年的爱人有些不好意思,不等贺兰和谢益清站定她一转身便回了屋,只留下张松年一个人待客。 张松年本人大约五六十岁,外表看上还有那么一丝领导范儿。就是有些不修边幅,鸡心领的手织毛衣里面套穿一件灰色衬衫,下摆掖了半边在裤腰里,胡子拉碴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你们找谁?”他问。 贺兰将自己的名片递过去,谦虚地说:“张厂长,您可能不记得了,去年底在省工商联举办的团拜会上咱们曾经见过一面。” 张松年握着名片打量贺兰一会儿,忽然道:“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穿大红色旗袍的女厂长。” 万绿丛中一点红就是这点好,能让人印象深刻。 贺兰笑着点点头,说道:“我今天来是有事想要跟张厂长您咨询一下。” 张松年闻言忽然一摆手,道:“我早就不是什么厂长了,现在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岗职工,有话你就直说。” 难得遇到比自己还快人快语的,贺兰便也不兜圈子,直接道出来意:“我听说,咱们罐头厂一年前曾经进口过一台德国产的微波灭菌机?” “是,怎么,你也想进口一台?我记得你们厂不是生产辣条的吗?也能用上那东西?” 贺兰没有解释,大方承认道:“我的确有这个意向,厂子要发展壮大,一些必要的设备是不能少的,否则一旦有个闪失,我没办法跟股东们交代。” 听到这里张松年忽然抬头仔细打量贺兰,问:“你要把厂子发展壮大?发展到多大才算大?” 贺兰还真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她想了想,给出一个自觉已经很谦虚的答案:“让中国人提起辣条只能想到汝辉,除了汝辉再也想不到第二个牌子。” 张松年眼中迸发出炽热的光芒,“舍我其谁?贺厂长好气魄!” 第31章 猛将 张松年将两个人请进并不算宽敞的客厅,低头在抽屉里翻找着什么,“许多资料都存放在厂里,可惜我现在连进厂的资格都没有,没办法给你太准确的信息,不过我这里有当时托运公司的名片,他们在德国有办事处,你问问他们应该不难找到生产厂家。” 贺兰放眼四顾有些局促地小客厅,铁皮水壶的提手断了,外面包了一层藤编的壳子糊弄。墙上挂着一幅镶边镜框,边角插着几张泛黄的老照片。 她凑近去看,赫然在照片中看见了年轻时的工商局张局长以及叶老,满脸洋溢着青春的张松年站在一排队伍的末尾,那么鲜活。 照片中央的烫金字体按照以前的习惯从右到左排列,掉漆严重,前面几个字看不太分明,后面几个字隐约好像是干校合影。 张松年见贺兰端详照片,便取下来指着那些人像一一为她解释,“当年我们这批机关干部被精简下乡,统一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后来干校解散,当时担任干校老师的叶老就组织我们拍了这张照片。 “这几个现在在农业部,这两个后来成了亲家,在外交部和海关,这个现在是商务部的头儿,听说还能再往上爬一爬。”手指在照片上环游一圈,末了张松年点了点自己的头像,“混的最差的就是我了。” 贺兰反驳得十分认真:“我看不见得,您有这么多同学、师生关系可用,却依旧甘心做一个小小的罐头厂厂长,想必是胸中自有丘壑。” 张松年抿唇一笑,笑容中带了一丝讽刺意味,“什么丘壑?不过是年轻气盛时不稀罕逢迎拍马罢了,老了这不就自食恶果了么?” “说是恶果就有些严重了,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您的这些同学未必没有羡慕过您在商场上杀伐果断。” 张松年愣住了,照片放在这里这么多年,来来往往多少人都只奉承他交游广阔,还从来没有人从这个角度宽慰过他。一时间他那颗身经百战的心脏仿佛涌入一股涓涓细流,熨帖至极。 “贺厂长话说得这么漂亮,就为了一个厂址?怕是还有别的缘故吧?” 张松年毕竟年逾五十,看人的功夫还是有的。这个贺兰别看年纪轻轻,但她既然能参加省工商联的团拜会,那么想找一个德国厂商就不会很难,根本没有必要对他这个已经下岗的罐头厂厂长礼贤下士。 贺兰将照片插回镜框,沉声道:“您火眼金睛,我就不绕弯子了,我想知道罐头厂那台德国进口微波灭菌机的下落。” 张松年明显有些意外,“你找它干什么?” “买下来。” 张松年眯了眯眼,道:“有人也用这台设备卡你的脖子?” 贺兰诧异抬眸:“这么说您也被卡过?” 二人对视一眼,片刻后不约而同道:“卫生局。” 张松年一脸沉痛的表情:“要不是因为这台设备,罐头厂也不至于被李永忠拉去搞合资。” 被进口设备卡脖子原来并不是汝辉独有的遭遇,在更早以前红星罐头厂便被人这么耍过一回。同样是卫生局下发公文,企业照章办事,花费巨额资金从海外进口设备,以至于后来厂子资金链断裂入不敷出,最终走向破产清算的结局。 汝辉有此遭遇是因为鼎誉国际,贺兰猜测红星罐头厂遭此大难百分之九十是因为李永忠心怀鬼胎。 事实证明她没有猜错,张松年事后回忆,从卫生局下发公文开始,李永忠针对红星罐头厂设下的陷阱便正式拉开了帷幕。即便没有微波灭菌机他也会利用别的什么来卡罐头厂的脖子,目的就是为了让厂子破产清算,然后他才好粉墨登场,顺利进行下一步的虚假“合资”。 若不是厂里有张松年坐镇,李永忠怕是根本就不用演一年的戏,直接就能从破产改制跳跃进行到合资环节。 然而就算有张松年在厂里,老天爷也还是站在了李永忠那边。因为母亲缠绵病榻,张松年有一段时间日日守在重症监护室尽孝,厂里的一应事务他便放心地交给了老搭档李永忠全权负责。 等到他料理完母亲的后事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合资流程已经快进到产权剥离阶段,任凭张松年使尽浑身解数,甚至对李永忠使用了一些非常手段,最终也仅仅只保住一部分少之又少的资产。 其中就包括那台德国进口,几乎还是全新的微波灭菌机。 贺兰听到微波灭菌机在张松年的手里,眼睛亮得吓人,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道:“您开个价吧。” 张松年略一沉吟,说出一个令贺兰惊愕当场的价格:“三十万。”还不等贺兰喜上眉梢,张松年继续说道:“以及你们厂里负责安排罐头厂的下岗职工再就业。” 说实话,贺兰对这个价格以及条件非常心动。以接近七分之一的价格买到手一台几乎全新的进口灭菌机,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安置下岗职工对她来说也不算太为难,薯片车间刚刚落成不久,生产线在运输的途中,原本她和陈进峰就准备扩招工人,罐头厂的下岗职工怎么说也是生产线上下来的成熟工人,能来汝辉上班相当于雪中送炭。 贺兰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面上却还淡淡的,对张松年说道:“罐头厂的下岗职工人数众多,一下子安排这么多人就业我一个人不能做主,必须回去跟股东们商量一下。” 张松年:“应该的,你回去问吧,成不成都告诉我一声。” 回到厂里贺兰一见到陈进峰直截了当就说:“我看上张松年了。”然后在陈进峰瞠目结舌反应不及时继续说道:“你觉得我把他弄过来当副厂长怎么样?” 张松年年轻时在供销社做销售员起家,后来进了罐头厂也是从跑业务一步步升任到厂长的。计划经济时代业务员的作用微乎其微,他能够从业务员一路晋升到厂长可见能力一定不一般。 贺兰觉得自己不会看错,张松年的眼睛里还有不甘和雄心,只可惜英雄迟暮,若不是轻信了自己徒弟李永忠,或许红星罐头厂会在他的带领下成为股份有限责任公司,上市或畅销海内外都是非常有可能的事。 不过没关系,别人不给张松年发挥的舞台,汝辉可以给。汝辉成立后华南华北的市场份额一直落后于其他地区,贺兰和陈进峰心急如焚但可惜分身乏术,只能自我安慰慢慢来。 但如果张松年愿意加入汝辉,那么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罐头厂的下岗职工得到了再就业的机会,张松年有了发挥余热的空间,而汝辉则得到一名有着庞大关系网的猛将,势必会如虎添翼。 “怎么样张厂长?有没有兴趣来汝辉另谋高就?”贺兰以笃定的姿态发问。 张松年并没有过多犹豫,仅仅一个深呼吸后便点头同意了贺兰的邀约,像是期待已久一样。 第32章 数典忘祖 在贺兰的刻板印象里,价值两百万的微波灭菌机体积就算没有半间厂房那么大,最少也应该跟生产线差不多,所以当她见到大小与厂里的膨化机相差无几的机器设备,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失望表情。 灭菌机存放在张松年老丈人家的谷仓里,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最后一层塑料薄膜揭开后里面便是崭新锃亮的不锈钢机器外壳。 “这么新?看来真是个好幌子。”贺兰感叹道。 张松年冷哼一声,“当初我跟卫生局的人反应过,罐头生产过程中本身就有高温蒸馏的工序,没必要额外再单独购买杀菌设备,可惜没人听。” 能听就怪了,听了你的还怎么光明正大侵吞国有资产?不过话分两头说,要是没有李永忠和卫生局联手办下这龌龊事,这个便宜也落不到她贺兰手里。 设备装上车后,陈进峰亲自上阵将货车开到高速出口,停车熄火等在路边。两个小时后三辆隔壁省会机械厂的运输车辆从高速下来,停在陈进峰的货车旁边,陈进峰带人将灭菌机小心翼翼地转移了过去。 办公室里贺兰对张松年解释道:“村里许多人在鼎誉国际上班,厂里丁点动静都瞒不住,只能出此下策。” 张松年:“你想要降低对方的警惕性,然后在最后关头来一个出其不意?” “三十万买一个出其不意也太亏了,我要以牙还牙。”贺兰回道。 临时生产许可证规定的使用期限是一个月,但规定后面还有规定,许可证上的日期只能从当月1号起到当月31号为止。也就是说,不管企业是什么时候拿到许可证的,许可证的使用期限只能从拿到那天开始一直用到当月月底为止。 贺兰从甘肃回来的第二天就到卫生局相关窗口办理了临时生产许可证,她知道肯定没那么容易办成,所以提交过相关文件后就再也没有到办事窗口催促过,转而在厂里一天二十四小时加班加点的监督生产。 这样就给不知情的人造成一种假象,那就是她已经破罐子破摔,要在卫生局相关规定颁布并检查前将停产期间的库存先生产出来,然后再图其他。 起码高远达是这样认为的,他也是这样向亚瑟汇报的。 现如今高远达身为海鑫的副厂长,日常工作除了主持生产以外被亚瑟又多加了一项:监视汝辉的动向。 两家企业都有陈庄村村民工作其中,互相之间打探消息简直不要太方便,于是高远达仗着自己土生土长陈庄村人的身份做起了间谍的勾当。 亚瑟将他提交的信息一一汇总,确定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后摇头叹息道:“我以为她会找中间人购买设备,可她竟然没有,实在是太可惜了。”对手的谨慎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高远达不以为意道:“反正只剩一个礼拜的时间,她肯定变不出灭菌机来,照样死定了。” “还是不要将话说得太满。”亚瑟十指交叉抵在下颚处,考虑再三后说道:“这样,我会通知卫生局的人,在检查时组建一个临时监督组,由各个企业安排人参加,到时你跟着去,务必要将各方面都盯紧,确保这一次彻底将汝辉击倒。” 高远达兴冲冲领命而去,亚瑟叫来自己的贴身秘书,询问:“我们的灭菌机现在情况怎么样?” 秘书答:“仍然无法正常工作,维修人员正在等待从原厂邮寄的原装配件,大约需要十天左右才能顺利到达。” “来不及了。”亚瑟皱了皱眉头,“按照你之前提的解决办法先应付一下。” 很快时间来到了11月1号,卫生局检查组亲临生产一线,检查强制安装灭菌设备的日子。 检查组的工作人员只有六个,监督组却足足有二十三个人之多。 贺兰站在车间外面的无尘室迎接来客,言笑晏晏地说:“我们厂有规定,进入生产车间必须要更换防尘服,各位跟我来。” 曾在这里工作过三年多的高远达立刻嗤之以鼻:“猪鼻子里插葱——装相(象)。” 无尘室里的各项准备一应俱全,擦鞋机、储物柜、洗手台旁边甚至还安装了烘干机。经过贺兰一板一眼地折腾,二三十个身穿防尘服、头戴口罩的人走进生产车间时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 车间里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跟当初高远达在的时候差不多。不过就是生产线更新一些,工人稍微多了几个,工作时间人人都能保持精神高度集中,如此而已。 一名卫生局的工作人员跟在贺兰身后缓步走来,一路上都没有看到跟灭菌机相似的设备,于是十拿九稳道:“贺厂长别卖关子了,直接说你们厂究竟有没有按要求安装灭菌机吧,有就带我们去看,没有我就直接开罚单了。” 高远达紧随其后刻薄道:“一上午跑了三家企业,就你们最能装相,依我看洗手换衣服这些根本没用,什么都没有一台灭菌机起的作用大。拖延这么久,该不会从一开始就没安装吧?” 贺兰回身看向他,不答反问:“跟你有什么关系?” 副厂长当的久了,高远达或许已经忘记曾经被贺兰支配是什么感觉,跳挞得仿佛一个即将因话多而死的反派,“怎么没关系?我是监督组的成员之一,又是陈庄村人,不想看到你给陈庄村和咱们卫宁市的食品行业摸黑,难道不行吗?” “哦,你还记得你是陈庄村人啊,我还以为你在鼎誉国际乐不思蜀了呢。”说罢贺兰装模作样竖起手掌掩住口鼻,忽然改口道:“不好意思,小学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用错成语了,不应该用乐不思蜀,应该是数典忘祖才对。” 生产线的轰鸣掩盖住了许多人的闷笑声,高远达狞笑道:“别耍嘴皮子,没用,快带我们去瞻仰一下你们汝辉的灭菌机。” 话音落地高远达的神情忽然一顿,因为他惊讶地发现,贺兰身后不远处一扇紧闭的门上面居然挂着灭菌室的牌子。 “各位请吧,来参观一下我们厂花两百万元从德国进口的微波灭菌机。”贺兰盯着高远达,意味深长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