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金钗 卷三》 第1章 【正文开始】 两日后,大柏媳妇再次上门来学绣花,这次迟柏亲自送了她过来的,同时还送来了做好的绣架,他与迟长青打了招呼,又说了一些道谢的话。 洛婵要拿钱给他时,他却不肯收,不好意思地道:「银花在这里学绣花,受你们照顾,你们都不收报酬,我怎么能收?再说了,一个绣架而已,不费事情,木料都是现成的。」 迟柏媳妇也劝了几句,迟柏没拿钱就走了,洛婵把新画好的图样教给她,不由自主地频频看她的肚腹位置,次数多了,迟柏媳妇自然有所察觉,笑吟吟地道:「怎么了?」 洛婵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句话,递给她看:你有小娃娃了? 迟柏媳妇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顿时忍俊不禁,也有些不太好意思,抿着嘴笑,轻声答道:「是啊,前天就去镇上看了大夫了,有两个月了,我竟然一直都没发现。」 她的眼中洋溢着愉快的笑意,很是高兴,洛婵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犹豫再三,终于问出了自己心中藏着的那个疑惑:成亲之后多久才会有小娃娃啊? 成亲之后多久才会有小娃娃? 迟柏媳妇哎哟一声,仔细想了想,才有些尴尬地答道:「这、这可说不准啊,慢的有一年两年,快的话两个月吧……哎,说起来,我娘家有个堂姐,成亲也就两个月左右,就有身孕了,生的还是一对龙凤胎呢。」 她说着,又笑起来,道:「这事儿可算不准呐,娃娃来不来,那是老天爷说了算,我们怎么能知道?」 洛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拈着笔又问:那怎么才知道有小娃娃了呢? 迟柏媳妇很是惊讶,她看了洛婵一眼,道:「这些事情,出嫁时,你阿娘没同你说过么?」 洛婵摇摇头,她的表情几乎在一瞬间黯淡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才提笔答道:我出嫁时,娘亲不在。 迟柏媳妇面上顿时露出几分怜悯,又见洛婵年纪这样小,恐怕什么都不知道,心中便油然生出些许责任感来,拉着椅子坐近了些,仔仔细细地给她说道:「女子若有了身孕啊,起初就会孕吐,腥气的味道闻不得,一闻就想吐,这段时间最是难熬了,我怀虎子的那会,人都熬瘦了三五斤,一般来说,成了亲的妇人不来月事,又反胃想吐,这八成就是准了。」 她见洛婵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打趣道:「怎么,你也想有娃娃了么?」 洛婵有点害羞,不点头也不摇头,迟柏媳妇见她这反应,哪里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掩口轻笑起来,调侃道:「这有什么难的,让你们家长青好好努力一下就成了。」 直到到了晚上,洛婵也没想通她要小娃娃的事情,同迟长青有什么关系,不过迟柏媳妇说的没错,她倒是有点想要一个娃娃,不知养个小娃娃是什么样的感觉,像养蚕宝宝一样么? 也会叫她娘亲?她也可以给她做小衣裳和小鞋子,打扮得漂漂亮亮。 洛婵想着想着不免就走了神,迟长青有些担忧地看着她,提醒道:「婵儿,药凉了。」 洛婵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端起药碗小口喝起来,药汁苦涩难闻,即便是喝了这么多了,她还是不能习惯,下意识地蹙起黛眉,迟长青适时把果脯递到她嘴边,喂她吃了下去。 杏脯酸酸甜甜,冲淡了清苦的药味,洛婵含着那枚果肉,还在琢磨着迟柏媳妇今日说的话,迟长青总算看出不对劲了,道:「婵儿有心事?」 洛婵抬眼看他,点点头,迟长青在她身旁坐下,道:「什么事情,说来给我听听。」 洛婵想了一下,在他手心里写道:柏嫂今天同我说,想要小娃娃的话,要你多多努力。 迟长青心里猛地一跳,岂料洛婵写到这里顿了顿,表情有些费解,继续写:我要小娃娃,跟你有什么关系? 迟长青:…… 他莫名觉得有些窒息,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按住了洛婵的手,不让她继续写下去,他怕自己被这个小哑巴给气死。 洛婵抽了一下,没抽出来,便抬起眸子望他,眼神里是明显的疑惑,迟长青十分直接地告诉她:「因为只有我才能给你小娃娃。」 闻言,洛婵一怔,神色是显而易见的讶异,迟长青索性一鼓作气地道:「如果没有我帮忙,你就不可能有身孕,也不可能有小娃娃,所以柏嫂子今天才会那样跟你说,明白了吗?」 听了这话,洛婵才迟疑地点点头,这样倒是与迟柏嫂子说的话对上了,可是…… 她十分恳切地不耻下问:那你怎么样才能帮我? 迟长青定定地望着她,洛婵觉得他的一双眸子很深,像是包含了无数的情感,在烛光下点亮了暖色,他问道:「婵儿,你是认真的么?」 洛婵的明眸清澈,像两汪秋水一般,干净剔透,她点点头,迟长青轻轻吸了一口气,尽力按捺住心中的情绪,好使自己看起来平静些,他低声道:「那我帮你。」 第2章 洛婵又点点头,模样看起来还有几分期待,迟长青又吐出一口气,有些犹豫,确认似地问她,道:「可能……可能有点疼,你怕么?」 洛婵一听,不免有些退缩了,怎么还会疼? 迟长青见她这般,忍不住笑了起来,倒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将她散落的几缕鬓发绕到耳后,大将军的声音很温柔,轻声道:「婵儿,在这世上,想得到某样东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片刻,又补充一句:「唯独我喜欢你这件事情,不需要任何代价。」 洛婵心中微微一颤,她虽有些懵懂,但到了情窦已开的时候,模模糊糊也能感觉到这句话中的分量,沉甸甸的,又暖暖的,一股脑儿欢欢喜喜地涌入了她的心底,她整个人都仿佛要乘风飘起来了。 她忽然拉住了迟长青的手,清亮如水的眸子望着他,认真地写道:我也是。 我喜欢你,就像你喜欢我那样。 迟长青看着那纤白如玉的指尖,在自己的掌心里轻轻划着,写下那令人心动的话,他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剧烈地跳动起来,一下一下,简直像是要破开胸腔跃出来。 紧跟着,他的注意力被洛婵的话吸引了过去:如果只是一点点疼的话,我是不怕的。 说到底,她还是对小娃娃很是好奇,迟长青有些哭笑不得,心里叹了一口气,空气安静了数息,他低声道:「那你要听我的话。」 闻言,洛婵立即点头,表示一定听话,迟长青心里却有些摸不准,他总觉得小哑巴这娇气怕痛的劲儿,等会肯定会闹腾。 他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道:「那先说好,我说怎么做就怎么做,你要听话。」 洛婵乖乖点头,迟长青便扶住她的肩,低头亲了上去,洛婵还张着眼睛,准备仔细看他怎么帮自己,这会儿就瞪着眼看他,险些成了斗鸡眼。 迟长青心里啼笑皆非,被她这样大张着眸子看,亲吻的感觉都变了,最后实在忍不住,索性伸手遮了她的眼睛,低声道:「闭眼,不许看。」 洛婵有些不乐意,但是一想到方才迟长青要她听话,只好乖乖闭上了眼,感受着那柔如春风一般的亲吻,缠绵甜腻,亲得她晕乎乎的,极是舒服。 迟长青扣着怀中人的后脑勺,一点点攻城略地,肆意品尝,小哑巴刚刚才喝过药,又吃了果脯,舌尖藏着微微的清苦,再仔细探索,又带着一点果香甘甜,叫人欲罢不能。 随着时间流逝,那个原本浅淡的亲吻渐渐就变得炽热起来,洛婵的呼吸有些急促,她觉得很热,这热意说不上是来自哪里,或许是迟长青抱得太紧,又或许是他揽着她后腰上的那只手,总之她就是热。 洛婵下意识动了动,试图做点什么来缓解这热,迟长青察觉到了,他迟疑了一下,拥着怀中人的力道松了一些,洛婵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一点微凉自两人分开的间隙蔓延开来,渐渐驱散了热意,她又觉得舒服了。 她微微眯着眼,不知怎么,忽然觉得不对劲,定睛一看,却是自己的衣裳被解开了,洛婵下意识揪紧了衣襟,眼神既茫然又疑惑,迟长青早知道她会如此反应,不疾不徐地道:「刚刚答应了我什么?」 要听话。 洛婵心里挣扎了一下,大将军是她的夫君,夫君……应该没关系的。 她这么想着,又慢慢放开了手,像一只蚌壳心甘情愿地展露出了它漂亮柔软的裙摆,任凭索取,迟长青的喉结微动,凤目幽深如海,洛婵怔怔地看着他,大将军的眼睛真好看啊,像是夏天夜晚的星空,叫人沉溺在其中,无可自拔。 玉色的内衫委顿于地,在暖黄的烛光中掠出一道浅色的影子,少女的肌肤细腻如象牙一般,青丝散落开来,映衬着那优雅洁白的肩背,透着一种摄人心魄的美,让人想起深山中的精怪。 洛婵有些害羞地蜷起身子,试图把自己藏起来,她第一次这样展露于异性的面前,总觉得十分奇怪,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兔子,迟长青自然是看出来了她的窘迫,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拉过旁边的薄被替她遮住,这一朵花是为他而绽放的,他并不着急。 总之夜还很长。 烛火并未熄灭,影影绰绰地摇动着,将两人长长的影子投映在墙上,床幔之间,他们都贴得很近,很亲密,看起来简直像是要融在了一起,男人身姿挺拔颀长,他定定地看了身下人许久,才低头亲吻了上去,不多时,寂静的屋子里响起了轻微的水声,伴随着略带急促的呼吸,还有少女轻声的嘤咛。 窗户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这雨从春一直绵延到了夏,淅淅沥沥,仿佛永不会停歇似的,落在了屋顶的青瓦上,发出绵软细密的声音,如同春蚕食桑一般,被屋内的温柔缱绻所影响,变得愈发轻柔,像是生怕惊扰了这一对情人。 清晨时分,天光顺着窗隙落了进来,床上拱起了一个小团,似乎还陷在沉沉的睡梦之中,洛婵这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作,醒来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浑身酸疼无比,宛如被打散了架,然后又重新组装起来一般,她睡眼迷蒙地盯着素色的床帐顶,意识逐渐回笼,昨夜发生的事情也都慢慢回想起来,洛婵的脸一点点染上了绯色。 第3章 她终于知道,迟长青所说的帮忙是什么了…… 门外有轻而沉稳的脚步声传来,洛婵吓了一跳,连忙拉起被子把头给盖住,尽管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么做,总之现在的她只觉得羞耻万分,恨不得干脆把自己藏起来算了。 正在洛婵又羞又窘的时候,脚步声愈近,然后在床边停了下来,空气静默,无人说话,洛婵闷在漆黑的被窝里,屏住呼吸,正在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的时候,一声轻笑传来,道:「这么捂着,不怕闷坏了么?」 洛婵浑身顿时一僵,紧紧揪住了被角,假装没醒,过了一会,她感觉到有些憋闷了,还有些热,忍不住悄悄掀起一点被子边缘,透过那一线缝隙往外看,屋里没人,迟长青走了。 洛婵放了心,连忙坐起身来,把被子一掀,长出一口气,紧跟着便听见一声轻轻的笑,她吓了一跳,扭头看去,却见迟长青竟然没走,他不知何时已坐在了床沿,笑吟吟地望着她,道:「不藏了?」 闻言,洛婵面上一热,白玉般的脸颊上浮现出红云,脖子根上都泛起了淡粉,迟长青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瞬,眸色转为幽深,洛婵自己看不见,少女洁白如玉的肌肤上,盛开了一朵红艳艳的梅花,分外漂亮。 迟长青替她拉了拉中衣领子,将那朵梅花遮住了,才道:「饿么?」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这个,洛婵便觉得腹中空空,确实是有几分饿了,迟长青取了衣裳来给她穿,又替她挽了发,长长的青丝用一枝海棠红的绢花别住,洛婵看了看铜镜,在他手心写:颜色太艳了。 迟长青打量一眼,那朵绢花确实很艳,红得似火,让他想起新婚之夜的那一袭大红的嫁衣,他很满意,解释道:「这一枝正好,等过阵子我去镇上给你再买一些好看的回来。」 洛婵却摇摇头,拉过他的手认真告诫道:不要乱花钱。 迟长青微笑起来,抚了抚她柔软的发顶,道:「婵儿甚是贤惠。」 洛婵顿时红了脸,轻轻瞪了他一眼,起身洗漱去了。 …… 今日的雨停了,但空气中犹带着轻薄的水雾,到处都湿漉漉的,桃枝上的新芽颜色脆嫩,青翠欲滴,散发出勃勃的生机。 她抓了一把新鲜的桑叶喂了蚕,忽闻迟长青在灶屋门口唤她,道:「婵儿,你来。」 洛婵见他面上带着笑意,心里升起几分好奇,果然跟了过去,迟长青牵起她的手去了后院,才刚出门,便听见一阵嘈杂的唧唧声,清清脆脆的,间或夹杂着老母鸡的咕咕声。 洛婵有些吃惊,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即探头看过去,果然,一团团毛茸茸的嫩黄色正簇拥在那只老母鸡身边,叽叽喳喳地叫着,宛如一个个小毛团子在地上滚来滚去,可爱极了。 迟长青见洛婵面露惊喜,便笑道:「今日一早起来的时候,就发现蛋都孵出来了。」 洛婵连忙问:喂米了么? 迟长青道:「都喂了。」 洛婵顿时有些失望,迟长青又补充道:「等中午的时候你再来喂吧。」 洛婵这才高高兴兴地答应了,搬了个小椅子坐在院子里看那群小鸡仔儿,托着腮的模样十分认真,看得迟长青心中失笑不已,小哑巴真是容易满足,一点点小事都能这么开心,明明昨天晚上还哭得…… 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瞬间浮现出来,少女的嘤咛与呜咽犹在耳畔,她哭起来时宛如梨花带雨,珠落玉盘,动人不已,让人忍不住生出怜惜,又想再多欺负她几分。 迟长青走了神,直到自己的衣摆被一只手轻轻扯了一下,他才陡然回神,掩饰一般地轻咳一声,低头对上洛婵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竭力平静地道:「怎么了?」 洛婵仰起脸看他时,衣襟微微开了些,洁白如玉的脖颈处印着那朵红艳艳的桃花,迟长青忽然觉得有些渴。 洛婵用细白的手指在他掌心里写画,然后又望着他,眼神期待,大将军心里却长了草似的,什么也没看清,怔怔然道:「什么?」 洛婵只好又写了一遍:小鸡吃米,那小鸭吃什么? 迟长青:…… 他哪里知道鸭子吃什么?他现在只知道自己想吃什么! …… 四月中旬的天气,处处春意盎然,山色浓翠,苍穹如盖,远山云雾皑皑,官道两旁草木扶苏,上面还沾着昨夜的雨珠,晶莹剔透,林间传来鸟声轻啼,空气静谧。 然而没多久,这一份静谧就被打破了,不远处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很快,官道尽头有几匹骏马疾驰而来,将那些初生的嫩草新叶毫不留情地踩入泥土中。 看得出来那些都是上好的马,各个膘肥体壮,速度极快,不多时前方就出现了一座小镇,上面有一块牌坊,上书河居镇三个大字。 第4章 领头的是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马背上的是个年轻人,他一把拉住了缰绳,马儿咴咴叫了一声,缓缓停了下来,其后跟着的两匹马也都先后停下,听前方那年轻人道:「先在此镇暂作修整,问问消息,再做打算。」 闻言,后面随从打扮的两人立即道:「是。」 三人牵着马入了河居镇,在一间客栈前停了下来,客栈里的伙计立即迎了出来,热情问道:「几位客人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那年轻人容貌生得甚好,英气勃勃,剑眉星目,年纪约莫也只在及冠,是个很俊俏的小郎君,只可惜眼角不知被什么划了一道,红痕宛然,但即便如此,也丝毫不损他的气质,若是放在人群里,怕是要成为众人瞩目的存在。 他随手将马鞭扔给那伙计,吩咐道:「随便弄点酒菜,速度要快。」 姿态自然,显然是久居人上了,那伙计迎来送往不知见过多少人,自然知道这一号惹不得,立即点头哈腰地请了三人入堂,然后飞快地去后厨传话了。 年轻郎君径自在靠窗的桌子边坐下,随手把剑搁在桌上,那两名随从却显得十分拘谨,只在一边站着,年轻郎君抬起眼皮,冲旁边的座位努了努嘴,道:「坐。」 那两人这才各自小心地挨着长凳坐了,一名随从伸手替他倒了茶,低声问道:「二公子,咱们此行主要是去哪儿找?」 被称作二公子的年轻郎君,正是洛婵的兄长,洛淮之的胞弟洛泽之,他淡淡道:「不知道。」 那两名随从面面相觑,今儿一早,二公子就把他们俩点了出来,说要带他们去找小小姐,事出突然,他们只匆匆大概收拾了些行囊,其余什么也没来得及准备,就跟着出来了,本以为二公子是收到了什么消息,结果,连个方向也没有? 天下这么大,他们这样找,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更何况,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小小姐还活着没有,毕竟…… 对面坐着的洛泽之一挑眉,用力摔下手里的杯盏,阴沉沉道:「你们也觉得阿婵死了?」 那两名随从浑身一震,立即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也是,连声道:「没有没有!小小姐肯定还活着!」 「对对!」 两人斩钉截铁的模样,恨不得要赌咒发誓了,洛泽之却冷笑一声,道:「对个屁!你们心里怎么想的,还想瞒过我?不就是跟他们一样,觉得阿婵跟着那个倒霉鬼迟长青一起死了。」 他再次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茶,眼神冷冷的,道:「我偏不信。」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信,阿婵一定没有死,她肯定还活着。」 语气里带着几分偏执的意味,不知是为了说服自己,还是为了说服面前这两个人。 那两名随从哪里敢反驳他?连声附和起来,毕竟上一个这么传小小姐被烧死了的人被挂在了楼上,吊了一日一夜,险些闹出人命来。 这位主儿可和他们的大公子不一样,大公子就算再生气,也绝不会动手,当面给人难堪,二公子就不同了,翻脸比翻书还快,上一刻是笑吟吟的,下一刻就能拿你狗命,发起脾气来那是谁也拦不住的,他们哪里敢惹? 洛泽之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又好了几分,放下杯子,再次对两个随从解释道:「我上次派人去挖了那个倒霉鬼的宅子,到处都没找到阿婵的尸骨,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是挖到了迟长青和一个女人的骨头,可我就是知道,那个不是阿婵,你们说,如果我妹妹死了,她的尸骨去哪里了?」 那两人顿时不说话了,听起来,好像也有道理啊。 洛泽之眼神沉沉,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一定要找到阿婵。」 客栈里有些冷清,除了窗边这一桌之外,再没有别的客人,大堂里显得空荡荡的,不多时,伙计端菜上来了,一一摆开,菜色果然很随意,看起来很粗陋寡淡,也没什么油,水倒是加了不少,叫人一看就没有胃口。 洛泽之倒是什么也没说,拿起筷子就开吃,等饭吃罢了,那伙计过来收拾碗筷,忽然被洛泽之叫住,问道:「打你们这镇子路过的人多么?」 那伙计一边收拾,一边道:「那可多了去了,客人别看咱们这地儿小,巴掌大,但是呢,从南往北去的人可都要经过这镇子,吃个饭歇个脚,休息休息,虽然比不得大地方,但是人也不少了。」 洛泽之嗯了一声,又道:「镇上就你们一家能吃饭的店么?」 那伙计答道:「倒也不是,前头还有一间,不过能住店的可就咱们这一家了。」 洛泽之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你们这儿经过的客商行人,大多都会在你们客栈吃饭歇脚了?」 伙计道:「那可不,这两日下雨,咱们生意才冷清了,若是放在天气好的日子,那这一堂都能坐个满当呢。」 第5章 洛泽之又道:「那他们的模样你可都记得?」 伙计想了下,道:「实话不瞒客人,这人见得多了,看谁都会觉得面熟,三五日还能记得请,九十日勉勉强强,再远的,就没什么印象了。」 他说着,想起来什么似的恭维道:「不过像郎君这般的人物,那小人是怎么样都会记得的。」 一通马屁,洛泽之却恍若未闻,只是道:「既然如此,我向你打听一个人,那人也同我一般,想必你肯定会有印象了。」 伙计顿时尴尬,只是马屁已拍出了口,这会儿就不好再收回来了,便勉强道:「这、不如客人先说一说?是怎生个人物?小人帮您回忆回忆。」 洛泽之一伸手,旁边的随从立即从包裹里取出一幅卷轴来,送入他手中,洛泽之小心地将那卷轴慢慢打开,素绢上画着的是一幅美人图,少女巧笑倩兮,正值豆蔻年华,素衫簪花,一双杏眼中透着灵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开口说话似的,仔细看来,那少女与洛泽之还有三分相似。 那伙计看得都愣住了,洛泽之不满地皱起剑眉,到底没说什么,只是问道:「你看看这画上人,见过她吗?」 伙计这才回过神来,又看了几眼,摇摇头,道:「没有。」 洛泽之眼中露出些失望,但这是在意料之中,他这次出来,就只带了阿婵的这幅画,京师里找不到,他就沿着京师一点点找,爹娘此次都去了,阿婵还那么小,这世上能倚靠的人只剩下他们两个兄长了。 他一定会找到她,哪怕穷尽一生。 洛泽之收起画卷,正在这时,那伙计突然哎了一声,道:「客人,可以让咱们掌柜帮忙看看,他记性比小人好得多。」 闻言,洛泽之倒是不拒绝,让伙计请了掌柜过来,客栈掌柜听说是要寻人,便凝神看了画卷半晌,捋了捋胡须,面上浮现几分若有所思,道:「别说,这位小姐我倒真有些面熟……只是什么时候见过,却不记得了。」 没想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洛泽之惊喜地一下站了起来,倒把那伙计和掌柜吓了一跳,他紧紧抓着桌沿,力道之大,手背上青筋暴起,把桌子都掰得发出了咔咔之声,道:「当真见过?」 掌柜看得出他十分激动,不禁退了一步,道:「见过,见过,只是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洛泽之压下了心中翻腾的情绪,又坐了回去,缓和了语气,道:「有劳掌柜帮忙仔细想一想,若真想起来了,我自有报酬予你。」 那掌柜便使劲想,想了半天,还真叫他想起来了,一拍大腿,问道:「这小姑娘是不是个哑巴?」 洛泽之还没说话,旁边的两个随从倒先叫喊起来:「你胡说什么呢?我们小小姐怎么可能会是哑巴?」 可怜那掌柜真以为自己记错了人,连连道歉,又抱歉道:「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只觉得面熟,兴许没有见过这位小姐,客人不如去别处去问问吧。」 洛泽之用力一拍桌子,砰的一下,整个桌子都险些被震散架,他阴沉沉地盯着那两名随从看,一字一字道:「是我问还是你们问?」 那两人顿时闭口不言了,洛泽之一指门口的方向,骂道:「滚出去!」 待赶走了两个蠢东西之后,洛泽之才换上一副笑脸,对掌柜道:「您方才说,您见过的那个小姑娘,是个哑巴?她生得什么模样,与这画像上的人像吗?」 掌柜心有余悸,没敢回答,只说兴许认错了人,洛泽之便从袖袋里取出一枚银锭来,按在桌上,盯着他道:「劳烦掌柜再仔细想一想。」 那掌柜看着那枚亮闪闪的银锭子,旁边还摆着一柄长剑,剑身磨得光亮,显然是常年佩戴的,他咽了咽口水,对银子的渴望终于占了上风,一咬牙,道:「实话不瞒客人,我确实见过那个小姑娘,生得与这画上人一模一样,我当时还觉得,平常人哪里有这般天仙一样的模样?如今想想,那大概就是贵人的面相了。」 洛泽之点点头,道:「继续说,你方才说,她是……哑巴?」 掌柜道:「可不是嘛,我那会还觉得可惜呢,好好一个小姑娘,偏生不能说话。」 洛泽之顾不上难过,追问道:「她是一个人来住店?」 掌柜摇摇头,道:「那倒不是,她跟着她的丈夫一起来的,那会儿她还病了,请了咱们镇上的老大夫来看病呢。」 洛泽之又问那个男人的模样,掌柜都凭着记忆一一说了,他心中渐渐有了底,那个男的很有可能就是原本死了的前定远将军迟长青,刑部从将军府里挖出来的那一具尸骨大概是假的,他不知用的什么方法,带着阿婵从京师里逃出来了。 待得知那两人在镇上住了几日就离开了,洛泽之追问道:「可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掌柜摇头,道:「这却不知,不过,他似乎是要带小姑娘去看病,客人若是想知道,不如去问一问咱们镇上的那个大夫。」 第6章 闻言,洛泽之点点头,他将那一枚银锭子往前推了推,随口道:「报酬先放在你这里。」 说完便拿上佩剑,起身走了,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处,那掌柜咽了咽口水,半天没敢去拿那块银子,先放这里,那意思就是,以后还有可能回来取啊。 …… 四月过去了一大截,眼看就要入夏,天气终于一点点热了起来,雨也没有之前那样多了,这一日更是破天荒地出了太阳,晴日朗朗,苍穹似琉璃一般干净清透,小院里,燕子双双离巢,自瓦蓝的碧空划出一道轻影,啼声清脆,很快便消失在了墙头。 院子里桃树绽了青嫩的芽,生机勃勃,清风徐来,树影摇动,下面放着一张摇椅,一道纤细的身影躺在那摇椅里头,盖着一件薄衫,微侧着头,睡得正香,手里的花绷子都险些滑落。 恰在这时,旁边伸过来一只手,适时地将那花绷子接住,放在一旁的笸箩中,迟长青替洛婵拉了拉盖着的衣衫,又试了试她额间的温度,好在没有问题。 这么些日子过去,她的病总算渐渐好了,咳嗽也减轻了许多,只是迟长青仍旧不敢放松半点,洛婵的身子似乎比从前更弱了。 大夫说过的那一句,恐与寿命有妨碍,就宛如一根刺,杵在迟长青的心里头,时时刻刻都不敢有一点松懈。 这是他在世上最后的珍宝了,迟长青不敢想象若有一天失去了婵儿,他会如何。 洛婵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时分了,她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坐起身来,灿烂的晴光洒落了一院子,到处都是明亮的,仿佛能驱散人心头的阴云。 洛婵有些怔怔地看着那碧色如洗的天空,一双燕子掠过,敛翅落在了屋梁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檐下也跟着传来了一阵叽喳轻鸣,几只圆乎乎的小脑袋争先恐后地从巢里探出来,长大了鸟喙,等着父母投喂。 不远处,一只老母鸡咕咕叫着从后院转过了,一群嫩黄色的小团子在它身边扑扇着翅膀,唧唧咋咋地叫着,声音清脆活泼,给这方小小的院子添了许多的热闹,恰在这时,灶房里传来了一阵菜饭的香气,洛婵回过头去,只见迟长青端了一个陶碗走出来,见她坐在那里,便道:「醒了?」 洛婵点点头,他用筷子从碗里夹了一块菜,递过来道:「尝尝?」 洛婵看了看那块玉白色的菜,顺从地吃下去,顿时蹙起眉头,鼻子轻皱,好酸! 见她这般神态,迟长青顿时大笑起来,还笑吟吟道:「好吃么?」 洛婵摇头,拉过他的手写:酸。 迟长青道:「这酸笋才刚腌好,我还没尝,有多酸?」 洛婵指了指他手里的碗,示意他自己尝,迟长青却道:「我不想尝这个。」 他说着,按住洛婵亲了一口,笑道:「哪里酸了?这明明是甜的。」 眨眼间,四月便悄无声息没了影,再回过神时已是五月了,院里的桃树枝叶变得葱郁起来,村里的槐花开落,檐下的小燕子们也能跟着父母离巢觅食了。 院子里,少女坐在树荫下,手里正拿着针线一针一针地绣着花,清风徐徐吹拂而过,将婆娑的树影投落在她身上,光与影明灭不定,安宁静谧。 当最后一针绣完时,她低头咬断了绣线,将布料从绷子上拆下来,仔细展开,上面是一丛郁郁青竹,枝叶清瘦,韵味十足,大将军的衣裳终于要做好了。 洛婵心里有些高兴,举起衣裳左右看看,检查哪里还没有完成的地方,正在这时,院门被叩响了,她转头看去,却是迟柏媳妇来了,笑着招呼道:「阿婵。」 洛婵连忙放下衣裳请她坐下,迟柏媳妇道了谢,这才坐下来,看着绣架上放着的衣裳,笑吟吟道:「你给长青的衣裳做好了?」 洛婵点点头,迟柏媳妇摸了摸那绣花,夸道:「绣得真好,哎,我同你学了这么些日子的刺绣,也比不了你的手艺。」 洛婵抿着唇,笑容羞涩,连连摆手,迟柏媳妇赞不绝口,夸了好一会,才又道:「我今日来还有一桩事情,这阵子多亏了你教我绣花,早上大柏去了城里,那布庄的掌柜看了我绣好的花样啊,当即就给了工钱,还说以后也要我继续绣。」 她说着,拉住洛婵的手,诚恳道:「这次还真是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教我绣花,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虎子一个月吃药就要用掉一千二百钱,这两年为了给他治病,都要掏空家底了,阿爷还卖了两块地,我甚至想过不给他治了,活着实在是太难了……」 大概是因为心酸感慨,迟柏媳妇突然红了眼圈,又勉强挤出一个笑,道:「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没的扫了你的兴致,主要是我心里高兴,实在高兴,以后又能继续绣花赚钱了,阿婵,你是个好人,以后一定会有好报的。」 洛婵不知她竟这样难,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回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抚,然后又从旁边拿起笔来写了几句话,递给她看:人活着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难处,但是无论如何,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第7章 我一想起从此见不到爹爹娘亲了,心里就会难过,可是即便再难过,日子总是要过下去,柏嫂嫂,你也很好,以后也会很好的。 迟柏媳妇看了,用力点点头,揩了一把眼角渗出的泪,又带着怜悯之意问道:「你阿爹阿娘都过世了么?那你不是只剩下一个人了?」 洛婵点点头,又摇摇头,继续写:有两个哥哥,我还有我的夫君。 迟柏媳妇唏嘘不已,又庆幸道:「女儿家嫁了人,若是没有娘家撑腰的话,就容易吃亏,不过好在你运气好,长青是个好的,对你也是百般的好,以后必不会让你受委屈。」 她说完,又问:「你那两个哥哥呢?你老家在哪里?好像从没听你提起过。」 洛婵犹豫了一下,提笔答道:老家是在京师,哥哥也在那里,我再过一阵子就回去看他们。 迟柏媳妇读完,笑道:「原来你竟也是皇城来的,我早就觉得你与咱们这的人不一样了,乡下的泥巴里哪能养出你这样的人物。」 洛婵被她夸得红了脸,羞涩一笑,迟柏媳妇又道:「你嫁了这么远,自家兄弟还是要多多往来,毕竟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有什么事情他们也能帮你做主,回去看看也好。」 她又热络道:「可要带些什么礼回去?我家里倒也有些土产,笋子鸡蛋什么的,都是自家的东西,虽然不值几个钱,但是带回去也是一番心意,你要什么只管与我说,我给你拿上。」 洛婵连连摆手,示意不必,迟柏媳妇倒没说什么,只打定主意明儿给她送一些来,到最后要告辞的时候,她忽然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来,塞在书案上的镇纸下面,不好意思地道:「这些日子多亏了你帮忙,这点心意还请你收下,你别嫌少,等过阵子我再绣一批料子,就能多给你一些了。」 洛婵立即明白了那布包里的是什么,连忙抓起来要还给她,迟柏媳妇却不肯收,挣开洛婵就匆匆走了,洛婵追出了门,只见她走得飞快,前阵子下了雨,地上有些泥泞,迟柏媳妇大概是发觉了她追出来,连忙加快了步子,脚下还踉跄了一下,洛婵吓了一跳,想起来她还有身孕,就不敢再继续追,若出了事情就不得了。 她揣着那个小小的布包回了院子,等迟长青从地里回来的时候,便把事情同他说了一遍,又将那布包交给他,叮嘱道:你把这钱还给她吧,我帮的忙实在微不足道,哪里用得着报酬? 迟长青听罢点点头,收了钱,道:「我去还给大柏兄弟。」 他说完,又摸了摸洛婵的头,道:「今日可还有咳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这话每日必问一遍,洛婵都习惯了,俱是摇首,迟长青看见了绣架上的衣裳,道:「别总是坐着绣花,不累么?在院子里走一走也好。」 洛婵听他说,乖乖点头,眼看天色不早,迟长青收拾了书案,案上用镇纸压了一叠宣纸,上面墨迹犹新,约莫是方才同迟柏媳妇写的,迟长青收拾的时候随意看了几眼,目光落在一行字上面:有两个哥哥,我还有我的夫君…… 他的目光顿了顿,十分平静地收拾好宣纸,看向洛婵,小哑巴正蹲在檐下,撑着下巴看她的兰花,入夏之后,那一株兰草看起来更加苍翠了,叶片细细长长,风姿亭亭。 迟长青唤了她一声,洛婵回过头来,他望着那双秋水似的明眸,喉咙动了动,道:「婵儿,我们过两日就启程回京师吧。」 …… 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师,夜幕低垂,华灯初上,长街处处灯火辉煌,行人如织,一派热闹。 几名轿夫抬着一顶朴素的青篷小轿穿过街道,随从们紧跟在后,神色冷漠,肩背挺直,各个腰间挎着长刀,步伐齐整,如风一般,路上的百姓们见到这一行人,宛如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似的,连忙纷纷避让开来,原本熙熙攘攘的长街就像是被一柄刀劈成了两半似的,多了一条宽阔的通道。 轿夫一行人已是见怪不怪了,径自埋头走着,空气莫名安静,正在这时,前方的街道忽然多出来一个人,不,并不是凭空多出来的,而是他站在了长街的中央,在所有人的必经之道,背对着一动不动。 眼看就要到近前了,那人仍旧不让开,轿夫们迟疑地放慢了步子,一名随从上前道:「这位郎君,劳烦让一让。」 那人不回头,反而先问:「敢问是洛御史吗?」 几人顿时面面相觑,那随从道:「你找我们大人有事?」 「有事。」 他终于回过身来,盯着那一顶青篷小轿,眼中闪烁着仇恨的怒火,他猛地举起手中的剑朝那轿帘冲了过去,狞然道:「洛狗,你拿命来!」 随从们俱是脸色大变,呼喝道:「有刺客!」 「保护公子!」 转瞬之间,那人就被拿了下来,缴了长剑,他被死死按在地上,却犹自挣扎不休,在尘泥之中叫骂道:「洛贼,你害我爹性命,你不得好死,我总有一天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第8章 骂声响彻了整条长街,字字如泣血,从一开始就十分安静的轿帘,这时候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挑开了些,街市的灯火顺着缝隙照进去,映出了一线朱红的颜色,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轿内人的下颔线条清瘦,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像是全然不在意这一场刺杀似的,只是道:「送到应天府去。」 紧跟着,青色的轿帘被放了下来,他吩咐道:「回府。」 这一场蓄意的刺杀惊心动魄地开场,最后却如此平静地落幕,如同闹剧一般,所有看见现场的人都觉得匪夷所思,就这样没了? 刚刚被刺杀的可是当今皇上最宠信的臣子,是人见人怕的御史中丞洛淮之。 青篷小轿在洛府前停了下来,一名随从掀起帘子,身着朱色官服的男人下轿来,举步上了台阶,却见门口候着的除了老管家之外,还有一道纤瘦的身影,穿着凤信紫的衫子,静静地立在门边。 洛淮之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开口道:「怎么在这里站着?」 那女子正是皇帝赐下来的那名歌姬晚娘,闻言顿时受宠若惊道:「奴家、奴家在等大人。」 洛淮之笑了,他的眼神很柔和,道:「以后不必在这里等候了,进去吧。」 他说完,便举步踏入了府里,晚娘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回不过神,洛府的两个兄弟,真是脾气大相径庭,她见过洛泽之,对方在看到她之后,第一眼的惊喜很快就变成了怒意,甚至当场就要提剑来砍她,被洛淮之拦了下来,兄弟两人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洛淮之一直是温温和和,斯文有礼,叫人如沐春风,但晚娘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温柔的神态,就好像,刚刚透过她,看见了别的什么人一样。 晚娘站在大门口,怅然若失地望着那道朱色的人影越走越远,很快就消失在了院墙后。 洛淮之进了书房,老管家跟了过来,一边替他脱下官袍,一边道:「大公子啊,二公子这都离家好一阵子了,真的不用去找他么?」 洛淮之淡淡道:「随他去就是了,不必管他。」 老管家欲言又止,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又想起一事,道:「对了,今日有人送了一封信过来,说是给您的。」 他将那信捧上前,洛淮之接过来,借着烛光一看,目光顿时凝在了那信封的封口处,有一个红艳艳的印章,他自言自语地念道:「陈氏商号。」 洛淮之的声音很冷:「是陈家?」 迟长青去了一趟镇上,买了不少东西,都是一些日常的用品,还有干粮,又给洛婵添置了不少衣裳,他预备看看天气的情况,若是再晴个一两日,没有下雨的架势,就准备启程。 院子里,小鸡仔小鸭子们跟在老母鸡身后啾啾叫着,闹哄哄的,洛婵手里抓了一把米慢慢地洒,迟长青从屋里出来,道:「婵儿,还有什么想带的没有?」 洛婵仔细想了一下,摇摇头,又指了指院子里追逐抢食的小鸡小鸭们,问道:它们怎么办? 迟长青想了想,道:「不然先送给满贵叔他们家吧,我们一去也不知要多久,总不好一直麻烦人家帮忙养,索性送出去。」 不知是刻意还是什么,他始终不提回来二字,就仿佛此行一去京师,就再也不会回到迟家庄了。 一听说要把小鸡小鸭们送走,洛婵还有些舍不得,毕竟这都是她亲眼看着孵出来长大的,养了好些天了,但不舍得也没有办法,他们走后,若无人照看,总不能都饿死。 洛婵忽然想起来她的蚕,大概也是要送给满贵婶子了,迟长青看出来她心里不好受,便安抚道:「没事,咱们下次再重新养。」 洛婵摇摇头:重新养也不是这些了。 最后鸡仔和小鸭们还是都送去了河对面,迟满贵两人都很是惊讶,满贵媳妇道:「长青啊,你们要回京师很久么?」 迟长青想了想,道:「或许会很久,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确定。」 迟满贵便道:「那这鸡鸭我们帮你养着好了,你回来的时候再来捉。」 迟长青笑笑道:「不了,叔,我们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总不能叫您养着,我们回头再拿现成的,还是都送给你们吧,我们要养,以后再孵一窝也就是了。」 他说着顿了一下,道:「那鱼塘今年刚放了鱼苗下去,眼下我要带婵儿回娘家,没空打理,也都给您一家放吧,时候到了只管网鱼便是,不必留着。」 满贵媳妇哎哟一声,道:「这可使不得,你那鱼苗贵着哩,还是从那么远的地方运过来的,我们可收不得,不过你们出远门,我俩帮你看看鱼塘就行,年底总会回来的吧?」 闻言,迟长青笑了,但是他没回答,只是道:「那这样,就当我雇叔打理鱼塘,一个月一千钱,可以么?」 迟满贵与他媳妇两人对视了一眼,犹豫着道:「这倒也行。」 第9章 满贵媳妇暗暗扯了他一把,笑着对迟长青道:「长青啊,一千钱可太多了,照料鱼塘也就每日喂个草料鱼食,二三百钱足够了。」 迟长青倒也不多说,事情就这样敲定下来,别过迟满贵一家,转身就回去了,路过桥头时,那株老杏树临水而照,苍翠的树冠宛如撑开了一把巨大无比的伞,将整个河岸与石桥都笼罩在了其中,树上结满了累累青杏,足有婴儿的小拳头大了。 他驻足停下,仰头看了许久,看着那翠色的枝叶间露出一线瓦蓝的天幕,数声黄鹂轻啼,清脆的声音自河岸边回荡开来。 迟长青回来的时候,洛婵正在拿着瓢给她的兰草浇水,这一株蕙兰是当日她与大将军从山上挖下来的,养了这么久,只发出了三四片新叶,兰草生得原本就慢,洛婵实在舍不得,索性预备此行也把它带上。 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却见迟长青兜了一襟什么东西踏入院子来,她好奇地过去看了看,那竟是满满一兜子青杏,各个有鸡蛋大小,颜色翠绿,瞧着十分可爱。 迟长青把青杏往簸箕里哗啦啦一倒,洛婵在旁边看着,有些疑惑,现在杏子还没熟,摘下来做什么? 迟长青舀了清水来洗杏子,翠色的青杏沉在水底,在明亮的阳光下折射出碧色,甚是漂亮,他拿起一个来,擦了擦,递给洛婵,笑道:「尝尝?」 洛婵犹豫了一下,果真接过来咬了一口,酸得鼻子眉毛险些皱到一起去了,没熟的杏子又酸又涩,实在算不得好吃,她想不明白大将军为什么摘这么多回来。 迟长青看她那般可爱的模样,顿时笑出了声,洛婵知道自己被捉弄了,气鼓鼓地把咬了一口的青杏送到迟长青的嘴边,示意他吃。 小哑巴亲手递来的东西,别说区区青杏,就是毒药迟长青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他还细细咀嚼了一番,看洛婵面露期待之色,勾起唇角坏笑道:「婵儿喂的东西真是好吃。」 洛婵:…… 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被调戏了,顿时又羞又窘,轻瞪了他一眼,迟长青吃完那酸不溜丢的青杏,笑吟吟道:「婵儿,你喝过青杏酒吗?」 洛婵有些惊讶,摇摇头,她问迟长青:是要酿酒吗? 迟长青嗯了一声,将洗好的杏子一个个捞出来,放进簸箕里,道:「我们走之前泡一坛青杏酒吧,就埋在墙根下。」 他并不能保证带着婵儿去了京师,见到洛家兄弟之后会是如何情况,且不说那两兄弟会不会同意洛婵跟他回迟家庄,便是迟长青自己也不能说服自己,要洛婵舍弃京师的富贵和舒适,跟他一起回来这个山旮旯里过日子。 她体质那般弱,还有哑疾,去了京师总要先养身体,请大夫,说到底,迟长青还是不舍得洛婵吃苦,退一万步,以他这般身份,若万一出了什么事情,走漏了风声,怕是要引来大祸。 迟长青想过了无数的可能性,他要为他的小哑巴做好一切的打算,却唯独不敢去想,若是日后不能同归,他该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与其说,在院子里埋下一坛青杏酒,倒不如说是埋下了他的一个念想。 这一坛酒总会有启封的那一日。 对这一切,洛婵是全然不知情的,她对青杏酒十分感兴趣,从前在洛府里的时候,每到季节了娘亲也会提前泡好酒,等到过节再拿出来喝,大兄是不许她喝酒的,二兄便会偷偷把自己的杯子塞给她,或是用汤匙舀一点让她尝尝,然后看洛婵被辣得直吐舌头,肆意大笑,引得大兄皱眉,最后往往是二兄被全家人一起训斥,并且保证日后再也不敢了。 然而下回他还是照做不误。 那些明明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如今想起来竟然如在昨日,一想到那般温馨的情景日后再也不可能出现了,洛婵的心情顿时就跌入了谷底,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一座山似的。 她微垂着眉眼,仔仔细细地将青杏一个个擦洗干净,放进簸箕里,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檐下归来的燕子们叽叽喳喳地叫着,洒落一串轻啼,桃树的树影摇动,声音沙沙的,将婆娑的影子投落在少女身上,枝叶间隙里有阳光一束束照下来,漏了满地明亮的光斑,空气静谧安宁。 因着要泡青杏酒,吃过午饭之后迟长青就去镇上买酒了,临行时让洛婵栓了院门,叮嘱再三之后,这才离开,洛婵把擦干净的杏子一一摆好,她很是耐心,就像是在做一件什么大事。 正在这时,院门被人笃笃敲响了,洛婵愣了一下,转头看去,没敢立即过去开门,无他,刚刚没有马蹄声,所以肯定不是大将军回来了,而满贵婶子和迟柏嫂嫂也不是这样敲门的,洛婵能明显感觉到这敲门声与往日听过的不一样,带着几分焦躁的意味。 门外应当是陌生人,这让她有些害怕。 经过了迟有财的事情之后,洛婵对一切敲门的声音都感到惧怕。 第10章 大约是没有等来开门的人,那敲门声愈发响亮了,笃笃笃的,透着几分不耐烦和急切,洛婵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她咽了咽口水,快步地走到墙边,取下迟长青的佩剑来紧紧抱着。 等她做完这一切,敲门声突然又停了,戛然而止,洛婵大松了一口气,她额上都现出了汗意来,伸手擦了擦,心道,那人走了么? 岂料还没等她完全放下心,门再次被敲响了,这次竟然又换了一个人,洛婵顿时紧张起来,有些不知所措,若是门外有两个坏人怎么办? 此时她极度期盼听到大将军的马蹄声归来。 而在洛婵看不见的院门外,洛泽之一身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一边极有耐心地敲门,一边侧着耳朵仔细听院子里的动静,旁边的两名随从面面相觑,心里想,二公子,您不觉得你这姿势太古怪了吗? 好像一个在听人家壁脚的登徒子。 然而院子里一直听不见回应,洛泽之也有些焦躁了,心想,不会是弄错了吧? 他这一路上辛辛苦苦,快马加鞭,连觉也没怎么睡,从北赶到南,每路过一个镇子都要找人问阿婵的下落,其中走了不少弯路,也被人耍弄过,当然事后都报复回去了。 但到了这关头,若这院子里头的不是他家阿婵怎么办,洛泽之简直不敢去想自己那时候的心情。 想到这里,他强压下焦躁,不再敲门了,转而抬起头看向那高高的院墙,面上露出若有所思之色,一随从大惊失色道:「二公子,您不会是想——」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洛泽之把佩剑扔在了地上,捋起袖子,下袍扎进腰带里,攀着院墙就开始往上爬,随从急得连忙劝道:「二公子,这户人家大概不在家里,不急在这一时,咱们还是等等吧?」 您这样不怕被人打出来吗? 院子里,洛婵简直是要被吓呆了,她紧紧抱着迟长青的佩剑,盯着那院墙上的两只手,浑身上下都僵住了,迟有财给她带来的阴影是莫大的,直到如今也没有褪去,那种惊惧无助的感觉再次涌现出来,将她淹没。 洛泽之到底是练过武的,爬个墙头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他往上一蹿就看见院子里站了个少女,惊慌失措,面色苍白如纸,容貌熟悉得惊人,正是他的妹妹洛婵。 洛泽之满心惊喜,唤了一声:「阿婵!」 话音刚落,便有破空之声咻然自左侧传来,发出刺耳的尖啸,洛泽之武艺极高,连思考也没有,下意识就往后一仰,一枝锋利的竹箭擦着他的脖子疾飞而过,这人想要他的命! 洛泽之心中一冷,顺便抓住那枝竹箭,反手往箭来的方向用力掷去,竹箭迅速破开空气,直逼那马上之人而去。 即便是迎着阳光,洛泽之也认出了那道身影,他的表情倏然冰冷,一字一字道:「迟,长,青。」 迟长青其实没认出家门口那人是谁,但是不管是谁,敢爬他家的墙头,就不要想活着下来了。 洛泽之素来是个暴躁的脾性,从小到大绝不肯吃亏的,原本在洛婵的事之前,他就对迟长青没有什么好感。 此事还要往前说起,洛泽之自幼爱舞枪弄棒,等年纪到了的时候,洛稷索性给他请了师父教导,他极有天赋,又肯努力刻苦,很快就有了一身不错的武艺,那时在京师大部分的同龄人里,他简直如鱼得水,未逢敌手,几乎无人敢当面与他叫板,否则就要吃一顿胖揍。 这便更是让洛泽之长了脾气。 他是左相家的公子,自然也是人人都逢迎吹捧的对象,到哪里去都是呼朋唤友,走鸡遛狗,恨不得在京师里横着走,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还十分能打。 于是也有看不惯他的人,背地里说些闲话讥讽,叫洛泽之得知了,二话不说把人堵在了朱雀街头,非要同那人比划比划。 他身手极好,又是经过武师精心教导的,那人哪里打得过他?洛泽之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人踩在了脚下。 那人当众出丑,气不过便恼羞成怒地叫骂着,若是迟长青如今在京师,哪里有你嚣张的份儿?不过是老虎不在家,猢狲称霸王罢了。 围观众人俱是噤声不语,洛泽之一看这场面,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冷笑着对那群朋友们道:怎么,你们也觉得我不如迟长青? 好友们连忙哄他,迟长青算哪根葱?肯定是你更厉害些,这种人不过是打输了丢了面子,满口胡言而已,休要理会他的话。 哄罢又招呼他去吃酒,洛泽之被顺了毛,原本打算放过此事,转身要走,岂料那人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更加放肆地骂起来,无非是说迟长青十四岁就考中了武状元,又去北漠参军了,杀敌都不知道杀了多少,就你这种纨绔子弟,也就在京城这地方耍威风云云。 这一下如捅了马蜂窝也似,洛泽之一脑门火,周围人连劝都劝不住,他扭头就把那人的腿给打折了,末了又指着他的鼻子冷笑道,迟长青算什么东西,区区武状元罢了,你等着瞧,明年大举,记得去皇榜首甲找我洛泽之的名字! 第11章 于是这下酒也不吃了,也不瞎逛了,洛泽之回府闭门习武,勤修苦练,日夜不辍,待到次年大举,果然叫他夺了魁首,成为那一年的武状元。 张榜那一日,他特意命人将之前嘲讽他不如迟长青的那人抓了来,令他站在皇榜之下高声大念洛泽之三字,可谓是扬眉吐气,出尽了风头,按理来说,洛泽之就此应该彻底把迟长青这个名字给抛在了脑后。 然而在几日后,圣旨下来,洛泽之作为武状元授了正三品的参将,走马上任第一日,兵部尚书老怀大慰,说了好些鼓励的话,末了又捋着胡须感慨道,如今真是盛世啊,人才辈出,前有迟长青十四岁中武状元,今又有了你洛泽之,真乃少年英才,日后巩固我大魏江山,可就靠你们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洛泽之下意识将自己与迟长青比较,却发现迟长青是十四岁中的状元,他今年十五,可不是比人逊了一筹? 前两日在皇榜之下的所作所为,命令那人一声声高呼他的名字,如今想来,简直如同一个个巴掌扇在了洛泽之的脸上,他站在兵部的大堂里,俊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自此,迟长青这三个字就如一根刺,深深扎在了洛泽之的心里,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不如人。 少年人本就意气用事,况且他还尤其骄傲,哪里忍得了这委屈?回家就同父兄商量,要辞了这正三品参将,去北漠参军,叫洛稷听了火冒三丈,当场请家法把他抽了一顿。 洛泽之性子拧得很,梗着脖子就是不肯松口,反倒是洛淮之听了,在旁边慢悠悠道了一句,你去北漠有什么用,迟长青知道你姓甚名谁吗?我倒有一个方法,来日他自北漠回京,必仰着头瞧你一眼。 闻言,洛泽之顿时意动,连忙追问兄长是什么方法,洛淮之老神在在地指点道:京师有二十六卫亲军,又有三大营,一同拱卫皇城,司兵达十六万之多,你若能当上亲军总指挥使,迟长青回京那一日,你就在城楼上等着,他必会仰头看你,求你给他开城门的。 洛泽之听罢,顿觉眼前敞亮,前途光明,于是二话不说,次日喜滋滋继续上任了,干劲十足。 倒是其父洛稷有些忧心忡忡,私下对洛淮之道:若来日他发现迟将军班师回京时,他就算作为总指挥使也要在城门下迎接,又当如何是好? 洛淮之笑了:真到了那个时候,难道他还能当着天子与文武百官的面,当场翻脸吗? 洛稷顿时深以为然。 洛泽之与迟长青的梁子就是这样单方面结下的,再后来,他得知自家的宝贝妹妹被嫁给了迟长青,失了踪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洛泽之对迟长青的成见就更深了。 再加上如今见了面,对方刚刚那一箭差点取了他性命,洛泽之心里头的气登时不打一处来。 随着他掷出了那枝竹箭,咻然风声瞬间扑至面前,迟长青下意识侧身避过,心中跟着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来人竟有这般的武技,怕是来者不善,是谁派来的?目的是什么? 他脑子里一瞬间转过许多念头,手上却丝毫不含糊,自后腰处拔出匕首,一蹬马鞍借力,整个人纵身而起,踏上了自家的院墙,朝洛泽之袭去。 洛泽之岂会是善茬?他在心里比较了这么多年,这会总算是能和正主打一架了,热血上头,二话不说,矮身躲过,跃下围墙,顺便勾起地上的佩剑,锵然出鞘,举剑直逼迟长青,两人竟就当场打斗起来了,刀来剑往,毫不激烈,旁边那两名随从看得目瞪口呆,也不敢劝,杵在那里束手无策。 正在这时,院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一个身着素色衫子的少女探出身来,正是洛婵,她吃惊地看着与迟长青斗在一处的洛泽之,有心劝阻,却又发不出声音,只好在旁边干着急。 好在一名随从十分机灵,大声叫道:「小小姐!咱们可算找到您了!」 这一声喊不要紧,迟长青登时分了神,小小姐? 他们为什么叫婵儿小小姐?那这个与他年纪相仿的青年又是谁? 迟长青抽空细细观察,只见那青年人容貌俊逸清秀,满面怒色,看起来风尘仆仆的,衣袍上都沾了不少泥泞灰尘,但即便如此,他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待眼角余光瞥见了一脸焦急的洛婵时,他恍然明白了那古怪的眼熟之感从何而来了。 这青年人竟与婵儿长得有三分相似。 再联想旁边那两个人叫洛婵小小姐,眼下他哪里还不知道这青年人的身份? 迟长青立即收了势,不敢继续打下去,然而洛泽之就没有这样客气了,剑锋荡出一片雪亮的银光,直逼迟长青而去。 迟长青一照面就得罪了自家的小舅子,心里无奈至极,只好连退几步,一边去挡剑,一边试图解释道:「洛、二兄,这都是误会。」 他不叫这一声称呼还好,一叫出来,洛泽之登时火冒三丈,冷笑一声,骂道:「谁是你二兄?我爹娘可没给我生出个这么大的弟弟来,也不记得你迟将军改换门头转姓洛了。」 第12章 说完又攻了上去,迟长青心中暗自叫苦,但是如今错在他不该先动手,头一回见婵儿的兄长就刀兵相向,洛泽之生气也是应当的,只好一味躲避防守,并不还手。 旁边的洛婵有些着急,二兄的脾性一贯如此急躁,除非有大兄在,否则谁也管不住他,但见大将军被逼得有些狼狈,束手束脚,她思来想去,只好使出最后一招,捂着眼睛哭了起来。 旁边那随从十分配合,立即惊叫道:「啊呀小小姐,您怎么哭了?」 一听这话,正打得难舍难分的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朝洛婵看去,洛泽之再顾不得迟长青,连忙收了剑去哄自家妹妹,道:「阿婵怎么哭了?哥哥在这里,不要害怕。」 迟长青也紧走几步,然而还未到近前,就被洛泽之瞪了一眼,他无奈地在三步远的位置站住了,心里莫名有几分预感,接下来的日子似乎会不太好过。 洛泽之哄了几句,洛婵悄悄自指缝往外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大将军担忧的双目,她不易察觉地眨了眨眼,然后抽了一下鼻子,作势抹了抹眼泪。 她的二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唯独怕大兄训斥,也怕阿婵的眼泪。 无论如何,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总算是平息下来了,因为担心妹妹,洛泽之勉强单方面休了战,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看不惯迟长青。 尤其是在发现他家阿婵真的口不能言的时候。 这一路上赶来,他问过不知道多少人,都说看见一个男人带着画上那个漂亮的小姑娘路过,末了又一脸怜悯地补充一句,可惜那个小姑娘是个哑巴。 洛泽之忧心阿婵的下落,竭力让自己忽略他们说阿婵是哑巴的事情,直到如今,他才真正地直面事实。 他的妹妹,竟然真的哑了,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洛泽之瞬间便红了眼眶。 洛婵总是假哭骗二兄心软,如今看洛泽之眼圈通红,她吓了一跳,连忙在他手心里写字问道:二兄怎么了? 洛泽之轻轻摸着自家妹妹的发顶,他的表情看起来十分难过,声音又沉又哑,道:「阿婵,谁欺负你了?怎么不能说话了?」 这回换洛婵安慰洛泽之了,只说自己的哑疾以后会好的,让他不要担心。 洛泽之哪里能不担心?便道:「我们现在就回京师,二兄给你找来京师最好的大夫,一定能治好你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迟长青一眼,手中的长剑却依旧握得紧紧的,态度是显而易见的不善,迟长青摸了摸鼻子,识趣地没有说话,看来他的小舅子眼下很不待见他。 洛婵点点头,又在他手心里写:这个且不着急,二兄一路奔波,甚是劳累,要休息休息么? 洛泽之一下子就觉得心里很是熨帖,摸了摸洛婵的头,道:「我不累,婵儿,哥哥带你回家去。」 洛婵有些吃惊:现在就走么? 旁边的迟长青终是忍不住了,开口道:「二兄这个时候来,想必还没用午饭吧?我与婵儿也没吃,不如先用了午膳再商量?」 洛泽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太客气地道:「迟将军可别乱称呼,谁是你二兄?」 他才说完,洛婵便拉了拉他的衣袖,眼神里透出几分恳求,洛泽之立即改了语气,道:「阿婵先吃午饭吧,赶路的事情还不急。」 前后变脸速度之快,令人叫绝,迟长青碰了一鼻子灰,心情自然不免有些尴尬,洛婵只好又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迟长青知道她十分为难,不动声色地摇头,以示安抚。 两人这小小的互动自然没有逃过洛泽之的眼睛,他暗自吃了一惊,心里忽然就有了一点说不上来的危机感,对迟长青愈发没有好的观感了。 说起吃饭,洛泽之问洛婵道:「这附近可有什么集市镇子?我派人去买吃食来。」 洛婵写画着答道:只有一个镇子,但是离这里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去镇上买太麻烦了,二兄在家里吃吧? 洛泽之自是答应:「都听你的。」 末了又吩咐两个随从去做饭,然而那两个随从都是大老爷们,哪里做过这等庖厨之事?顿时面面相觑,但是又碍于洛泽之的压力,只好照做。 好在迟长青及时在他们进灶屋前,开口道:「我去吧。」 他怕这两个人把他的灶房给烧了,那两名随从顿时大松了一口气,不约而同地住了步子,表情很是感激,又悄悄去看他们主子的脸色。 洛泽之皱着眉头,总算是没再开口噎人了,等迟长青进了灶屋,他立即看向自家妹妹,仔仔细细把人从头到脚检视了一遍,有些紧张道:「阿婵,他有没有欺负你?」 洛婵摇摇头,回答:没有,他对我很好。 洛泽之嗤笑一声,显然并不相信,转而又问道:「你的哑疾是怎么回事?是有人给你下毒?还是说就是迟长青干的?」 第13章 洛婵又摇头,答道:从牢里出来的时候,就不能说话了。 闻言,洛泽之眼神变得十分阴沉,神色痛惜道:「你放心,哥哥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他又摸着洛婵的发顶,安抚道:「等回京师之后,我替你去找最好的大夫来,一定能治好的。」 洛婵问他:大兄呢?大兄怎么样了? 洛泽之顿了一下,才答道:「他现如今好得很,你不用担心他。」 洛婵觉得他的语气有些古怪,细细一想,又不知怪在何处,但听大兄很好,她心里也安心许多,点点头,又问他:爹爹娘亲呢?我听说,他们过世了…… 洛泽之抿了抿唇,眼神沉沉,声音艰涩道:「是的,他们都走了。」 即便早已得知这个消息,但如今从亲兄长口中再次听闻,洛婵还是十分难过,眼泪扑簌簌就落了下来,洛泽之连忙捉起自己的衣袖,避开那些灰尘与脏污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替妹妹擦拭眼泪,低声哄道:「阿婵不哭,爹娘虽不在,但是以后还有哥哥,哥哥会保护你的。」 洛婵哭得停不下来,一边摇头,问他: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洛泽之闭了闭眼,强压下心中的悲意,用力吐出一口气,梗着喉咙道:「是二月初五,爹在大理寺被……被活活……折磨死的……」 他咽了一口唾沫,继续道:「没多久,娘也跟着去了。」 他轻抚着妹妹的发顶,没有告诉她更残酷的事实,因无人收殓,爹娘的尸身就这样被扔在了京郊乱葬岗,等他们从大理寺出来,兄弟二人寻过去时,已然什么都不剩下了,只有凌乱的草席,白骨累累,甚至不能分辨出那究竟是不是他们爹娘的遗体。 父母音容犹在眼前,耳边却只闻风声嚎哭,伴随着野犬的吠声。 洛泽之又深吸一口气,勉力安抚哭得伤心的洛婵,道:「等回京师之后,就带你去……去祭拜爹娘……」 青年双目赤红,仍然在哄着妹妹,自己却半滴眼泪也不敢掉,生怕她更难过。 五月清风徐徐吹过,迟长青听见了门外隐约的喁喁私语,还听见婵儿哭了,但是犹豫再三,他到底没有出门去,眼下兄妹二人久别重逢,他出去,似乎不大合适…… 更何况,洛泽之还不待见他。 大将军心里有些郁闷,无从发泄,只好择菜泄愤。 门外,洛泽之总算哄好了妹妹,想起一事来,问洛婵道:「是迟长青带你从京师逃出来的么?」 洛婵点点头,将当夜的事情都一一告诉他,洛泽之面上浮现几分若有所思之色,道:「小瞧他了,还有几分本事,能从京师跑出来,我只听说,二月初二那一夜,有人奉了圣旨去围攻将军府,迟长青死在了火里。」 他顿了顿,道:「如今看来,这一切怕都是布置好的。」 洛婵有些茫然,布置?什么布置的? 洛泽之见她这般,便道:「无妨,这事与咱们也没关系,至于迟长青,等咱们回京师了,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追来的,他若不肯放手,哥哥就剁了他,谅他不敢纠缠。」 原本在来时的路上,洛泽之是打算见面就剁了迟长青的,但是如今听洛婵的话,他勉强改了主意。 闻言,洛婵顿时吓了一跳,急急拉住兄长的手:不要。 「不剁不剁,」洛泽之满口哄着妹妹,道:「他没欺负你,咱们就不剁了。」 灶屋里面,迟长青猛地打了一个喷嚏,他下意识看向门口,不会是有人在骂他吧? 正在这时,一抹纤细的身影进了门来,是洛婵,后面还跟着洛泽之,他一边打量这狭小的屋子,表情有些震惊地道:「阿婵,你就住这里?」 对方看过来的目光锋利阴沉,就好像他虐待了洛婵似的,迟长青下意识解释道:「这只是灶屋。」 洛泽之讥讽道:「我知道是灶屋,不过我看这院子,还没我家马厩大,迟将军怎么混到了这份上了?」 迟长青一时间默然无语,说的倒也没错,他当初第一次看到这院子时,心里的想法与洛泽之简直是一模一样。 洛泽之还待说什么,洛婵又拉了拉他,在他手心里写道:二兄不喜欢阿婵的家么? 洛泽之的俊脸登时扭曲,嘴角抽动了一下,勉力露出一点笑,道:「没有,哥哥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嗯……家里没有下人么?」 他敏锐地意识到一个问题,立即拉起妹妹的手翻来覆去仔细地看,末了又摸了摸,掌心柔嫩,没有他想象中的粗糙茧子,这才满意地放下,然后发觉有人在打量自己,洛泽之扭头看去,却是迟长青正盯着他和洛婵的手瞧,他不客气地道:「你看什么?」 迟长青心想,他这个小舅子简直是个火药桶,动不动就要炸,他长到这么大真的没有挨过打么? 第14章 若换作以前,迟长青怕是提剑就上了,这世上敢这样对他说话的人怕是没几个。 好在洛婵也觉得自家兄长过于凶了,有欺负大将军之嫌,连忙拉着他出了灶屋,在院子里坐下,叮嘱道:你就在这里,不要乱走。 洛泽之自然满口答应,洛婵问他:二兄喝不喝茶? 洛泽之点头,她又进了屋倒茶出来端给他,还给那两名随从也都倒了,那两人顿时受宠若惊,平日里总是挨二公子的骂,这会儿小小姐的态度简直如和风细雨一般,让两人十分感动,差点要掉眼泪了。 二公子跟小小姐一定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这差别也太大了些。 洛婵给洛泽之倒了茶,趁他被院子里的小鸡仔们吸引了注意力,自己溜进了灶屋,打算哄一哄大将军,彼时迟长青正在生火,见她进来,愣了一下才道:「二……兄呢?」 洛婵指了指院子,又在他手里写字:在喝茶。 迟长青道:「你怎么进来了?」 洛婵跟前跟后,显得又乖又黏糊,答道:我来陪你。 小哑巴还是向着自己的,迟长青的心里陡然一松,之前那沉闷的压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心欣慰,看来这几个月到底是没白养她。 他一高兴,就有些飘飘然,低头对洛婵道:「那亲一亲?」 洛婵脸红红,还没来得及回应,门口就传来了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亲什么?」 洛泽之站在门口,大为光火地瞪着迟长青,咬牙切齿地问道:「阿婵,他真的没有欺负你吗?」 洛泽之看迟长青就像是在看什么极度危险的人物,恨不得现在拉起洛婵就走,迟长青被他那般打量,叹了一口气,道:「我与婵儿如今已结为夫妻——」 「什么夫妻!」洛泽之生硬地打断他,恼怒道:「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你结的哪门子夫妻?」 他差点指着迟长青的鼻子说,你就是拣了个便宜! 迟长青的表情一沉,虽然知道要让着婵儿的二兄,但这种事情上,他是绝不想退步的,遂十分肯定地道:「拜过天地,祭过祖宗,婵儿她就是我迟长青的发妻,即便二兄不同意,这件事情也已经确确实实发生过了,除非要我写休书或是和离书。」 他说着,又看向洛婵,道:「不过,我是绝不会写的。」 洛泽之的俊脸登时就绿了,看得出他几欲拔剑,但是碍于洛婵在一侧,只好忍下,用力咬着牙关,狠狠地瞪迟长青,若是眼神能杀人,说不得迟长青早已被他大卸八块了。 正在这剑拔弩张之时,洛婵轻轻拉了拉自家兄长的衣袖,在他手心里写道:二兄,我饿了。 洛泽之一看,下意识道:「那先用膳。」 膳呢? 他四顾之下,发现竟然还得依仗迟长青做,顿时憋屈无比,然而洛二公子从小养尊处优惯了,自然是从未进过庖厨的,但如今见迟将军熟练的切菜姿势,心里又开始比较起来,总觉得自己落了下风。 比不上迟长青这个认知,让洛泽之既恼火又焦躁,思来想去,唤来随从,吩咐道:「骑快马去镇上,买一桌饭食来,要快。」 那两名随从原本在悄悄围观迟长青做菜,听了这命令都有些没反应过来,怎么突然又要去镇上买? 洛泽之见他们不动,恼怒骂道:「都聋了吗?听不懂人话?」 两名随从忙不迭奉命去了,洛婵不赞同地对洛泽之道:二兄,我们不是已经在做菜了么,何必浪费这银钱? 洛泽之下巴一抬,瞟了迟长青一眼,对她道:「无妨,哥哥有钱。」 迟长青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菜刀把砧板切得咚咚响,心里默默地背诵起兵书来。 迟长青做菜,洛婵就在旁边看着,是不是递个碗,送个水,叫洛泽之看得很是扎眼,但是他不愿意训斥自家妹妹,并且莫名坚信阿婵就是被迟长青这家伙给蒙骗了。 总之洛婵不走,洛泽之就不走,生怕迟长青占了妹妹的便宜,索性搬了椅子进来,大马金刀地坐在灶屋门口,虎视眈眈地盯着迟长青,那架势但凡对方有半点异动,他就会在第一时间蹦起来,抢回他家阿婵。 到了要下锅炒菜的时候,照例是迟长青生起了火,洛婵蹲在灶台前,往里面加柴枝,洛泽之一看,哪里肯让妹妹干活,立即劝道:「阿婵,小心被划伤手。」 洛婵拿着柴枝在地上写:可是要烧火呀。 洛泽之便接过柴枝,道:「你到旁边坐着去,我来。」 洛婵想了想,倒是没拒绝,看自家哥哥添柴,洛二公子哪里做过这种活计?但他觉得不难,不就是往灶里塞柴么?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迟长青会的,他怎么能不会? 洛泽之把柴枝一股脑塞了满满一灶膛,不多时,里头就冒出了浓浓的青烟,锅里的菜都不响了,迟长青顿时默然,无奈地与洛婵对视了一眼。 第15章 洛泽之被烟呛得剧烈咳嗽着,听见迟长青轻咳一声,忍笑道:「二兄不如去院子里坐坐?」 他自然是听出来了对方的语气,抬起头狠狠瞪了迟长青一眼,拉起洛婵出了灶屋,迟长青顿时松了一口气,这尊大佛可算是走了。 院子里,洛泽之有心想询问洛婵一些事情,可又觉得不妥,阿婵毕竟是女孩子,他一个做兄长的,哪些能问,哪些不能问,自然是有数的,踌躇来踌躇去,心里头明明急得冒火了,嘴里却仍旧只能翻来覆去问,迟长青有没有欺负你? 洛婵有些疑惑,但是知道兄长爱护自己,便答道:没有,夫君对阿婵很好。 洛泽之瞪着自己的手心,恨不得去洗洗手,把夫君那两个字给洗掉。 直到现在,他还是不怎么能接受自家妹妹真的嫁给了宿敌的这个事实,当然,是单方面的宿敌。 洛泽之心里咬牙切齿着,洛婵自然看出来兄长的不悦,又写道:二兄不喜欢阿婵的夫君么? 洛泽之勉力笑笑,不想让妹妹为难,解释道:「这……这却没有,只是……只是哥哥怕你吃了亏去,再说了,他人品如何,哥哥也还不知道呢。」 他说着,伸手抚了抚洛婵的头发,眼神沉沉,道:「哥哥只是担心罢了,从前爹想让你嫁给雍王殿下,我也并不看好,还与他争执过几次,如今看来……」 说到这里洛泽之倏然住了口,觉得有些不妥,只好又重复一遍,道:「哥哥只是怕你吃亏。」 洛婵便答:阿婵懂的,二兄不要担心,大将军很好。 她写得认真,洛泽之看着自家妹妹的发顶,心里不知怎么酸溜溜的,五味杂陈,阿婵眼看是真喜欢上了迟长青这厮,他自是不愿意使她为难的,可一想到全家辛辛苦苦,精心呵护的白菜好容易长这么大了,一不留神就被猪拱了,怎么想怎么觉得憋屈。 洛泽之不想在妹妹面前当恶人,忽而转念一想,大兄说不定也不同意这一桩婚事,这迟长青借着假死遁出京师,他们此行回京,他大概也是不敢追的,这一来二去,分居两地,阿婵说不定哪天就不喜欢他了呢?到时候再写一纸休书,啊不,和离书,简直绝妙。 洛泽之险些给自己鼓起掌来,一颗心顿时放回了肚子,洛婵对自家兄长这些想法自然是一无所知,但能感觉到他的情绪变好了,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又过了一些时候,那两名随从镇子上回来,抬了一个食盒,打开来里面都是些做好的菜饭,洛泽之又指挥他们摆放碗筷,正在这时,迟长青的菜也做好了,洛婵帮忙端上了桌,然而一比较,洛泽之顿时就黑了脸。 怎么看起来迟长青做的菜卖相更好? 他自觉又输了一筹,心里有气只好往两个随从身上撒,把他们骂个狗血淋头,连个菜饭都不会买云云,要你们何用?猪都比你们有脑子。 两名随从十分委屈,不是,二公子您一路上奔波赶路,吃得也都是些寻常饭食啊,连白水豆腐都能吃下去,怎么这时候偏偏讲究起来了? 因着洛泽之来了,迟长青做了好几个菜,一碗酸笋鱼干,一碟醋搂黄芽菜,一盘青韭炒鸡蛋,还有一碟素菜一个汤,再加上洛泽之派人买的那些,一桌子险些摆不下了。 洛泽之勉勉强强地入了座,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式,操起筷子先去夹鱼,却不曾想与另一双筷子不期而遇,同时夹到了一块鱼干,洛泽之不动,抬起眼去看,迟长青抽了抽嘴角,想起了什么似的,笑吟吟道:「二兄先请。」 他收回筷子,不去看洛泽之瞬间铁青的脸,心情甚好地另夹起一块鱼,挑干净了大刺,送到洛婵的碗里,轻声道:「小心些,别被刺卡住了。」 洛婵乖乖点头,下一刻,另一双筷子也送了一块鱼过来,洛泽之道:「阿婵,吃这个鱼肚肉,没刺的。」 洛婵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迟长青,思索了片刻之后,夹了一筷子青韭鸡蛋给洛泽之,又夹了一筷子醋搂黄芽菜给迟长青,然后举着筷子笑了,眉眼微弯,如天上的娟娟新月一般,分外好看。 有了洛婵的安抚,这一顿饭到底是有惊无险地用完了,洛泽之才放下筷子,便问道:「阿婵现在随我启程么?」 洛婵还没回答,迟长青便先道:「婵儿午后要小睡一个时辰。」 闻言,洛泽之道了一声好,竟难得没有再说什么,洛婵有些忧心地望望两人,现在哪里睡得着?她在的时候两人都在争锋相对,等她一走,以她二兄那个脾气,还不得打起来? 迟长青见她不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索性起身道:「我陪你去。」 洛泽之的眼皮子一跳,下意识道:「阿婵睡觉,你去做什么?」 迟长青挑眉,他是看出来了,这位小舅子是刻意要与他过不去,遂索性道:「婵儿睡不着,我陪她说说话。」 第16章 说个屁的话!你分明是有所企图! 洛泽之险些就要骂出来了,但是他顾及到妹妹的感受,硬生生忍下来了,语气生硬地道:「睡觉就睡觉,说话岂不是更睡不着了?」 迟长青道:「我给她吹吹小曲,她就能睡得着了,以前都是这般的。」 闻言,洛泽之脑门上的青筋直跳,在濒临崩断的边缘来回拉扯,在他看来,迟长青这句话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 就在他想爆发的时候,院门忽然被叩响了,一个人探头进来,迟疑问道:「敢问……谁叫迟长青?」 迟长青下意识道:「我便是,有什么事吗?」 那人忙道:「小人是驿行的差人,今儿有一封信,是给您的。」 他说着,双手将那信奉上,迟长青心里想着,或许是陈思远送来的,撕开信封一看,里面只有一张折起来的纸条,上面用墨字写着:予洛泽之。 迟长青一怔,惊疑不定地将那张纸条转递给洛泽之,洛泽之一头雾水,没好气道:「给我做什——」 话未说完,他就看见那纸条上的字,字体清瘦,颇具风骨,熟悉得很,正是他大兄洛淮之的笔迹,洛泽之消了音,迟疑地接过纸条,打开来,打头就是三个大字映入眼帘:汝有疾? 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见洛泽之的脸一瞬间就黑了,但是他却奇迹般地没有发脾气,而是在看完那张纸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竭力平复情绪一般,对洛婵笑笑,道:「阿婵快去睡吧?」 洛婵问他:是谁写的信? 洛泽之顿了顿,答道:「是大兄写来的。」 洛婵双目一亮,写道:大兄说了什么? 洛泽之的表情有些憋闷,末了轻咳一声,道:「没什么,只说了几句话而已。」 洛婵见他不想说,便不追问了,在洛泽之的催促下,回屋去小睡,迟长青替她掖好被角,低声道:「睡吧。」 洛婵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张开眼来,伸手在他手心里写了几个字,迟长青便笑,抚了抚她的鬓发,温声道:「我知道了,你不必担心,打不起来。」 洛婵想想也是,大将军性格稳重,和二兄不一样,应该打不起来。 她便闭上眼睡了,迟长青又替她掖好被子,正在这时,忽觉有一束目光盯着自己,存在感强到他简直无法视若无睹了,迟长青只好抬起头,看见自家的小舅子正站在窗户边上,朝这边看来,虎视眈眈,但凡他有半点异动,就要破窗而入了。 迟长青想了想,到底没再刺激他,退出屋子合上了门,环顾一周,不见那两名随从,想来是刚刚被派出去做事了,遂对洛泽之道:「二兄,可要喝茶?」 洛泽之眼皮一抬,道:「当不起,迟将军还是唤在下的名字便可,至于茶么,就不必了,在下不渴。」 迟长青笑了,道:「直呼二兄名字,未免有失礼仪,不知二兄表字?」 伸手不打笑脸人,洛泽之再是心里如何不快,一贯以来的教养也让他无法拒绝,遂看了迟长青一眼,勉勉强强地答道:「谨思。」 迟长青拱了拱手:「表字未寒。」 他说完,又问了一句:「谨思兄可要喝茶?」 洛泽之不知道为什么在忽然之间,气氛一下就变得古怪起来,文绉绉的,他是不擅长应对这些的,颇有些束手束脚,他不由自主地道:「行吧。」 洛泽之虽然是个武将,但是有大兄洛淮之在,自小耳濡目染,出于某种原因,他对文人一向都是敬而远之的,若非不得已,绝不会想与这一拨人打交道,也不想得罪他们。 试想一下,人人都是洛淮之的话,那也太可怕了些! 等坐在了椅子上,洛泽之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对,迟长青已经将烧好的水倒入杯中,开始冲茶了,他瞪着对方,扯了扯嘴角,讥讽道:「迟将军怎么也学起文人这一套了。」 迟长青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失笑着将冲好的茶推到他面前,道:「实话不瞒谨思兄,我自小就想做个文官的。」 洛泽之听了眉头一挑,眼神惊异,又从头到脚打量他一遍,道:「你?做文官?」 「是啊,」迟长青道:「谨思兄不信?」 洛泽之嗤笑一声,道:「我在京师,听说了不少迟将军的奇闻异事,朱雀门外神射手,一箭穿杨,十四岁的武举状元,少年英才,将门虎子,打遍京师无敌手——」 他一样一样数来,迟长青听了立即摆手,道:「那都是旁人胡吹的,当年朱雀门外那一箭是射歪了,我与人打赌,要射落门头的旗杆,最后准头不佳,一箭射中了杨树,最后不知怎么,就传成了神射手。」 闻言,洛泽之皱眉,怀疑道:「果真?」 迟长青无奈摊手道:「与我打赌的那人是大理寺少卿的胞弟陈思远,有机会你问一问他便知。」 第17章 「原来是陈晋如,」洛泽之便信了三分,又道:「那十四岁中了武举状元必不是假的。」 迟长青轻咳一声,道:「那倒不是,只是榜眼那一日身体欠佳,我这武状元当之有愧。」 洛泽之又不信,迟长青便道:「那一年的榜眼名讳为薛栾,如今似乎正在兖州任职,你派人问一问便知。」 说着,他笑道:「至于打遍京师无敌手的说法,是绝没有的,我被人打的事倒是真的,谨思兄可去过京郊的云台寺?」 洛泽之猛地想起来什么,一拍桌子,险些把茶盏给震飞,道:「你是说,云台寺的那几个和尚?」 迟长青讶异道:「谨思兄也知道?」 「可不是?」洛泽之有些激动地道:「我与他们比划了两年,一次都没赢过。」 迟长青失笑道:「谨思兄有所不知,那五个和尚原是师从护国寺的武僧,常年习武,年纪虽轻,但武艺极高,你我落败也是正常。」 洛泽之宛如找到了什么志同道合之人,道:「原来你也挨过他们的打?你被打了几次?」 迟长青比了一个手,道:「区区五次,第二年我就随父兄去北漠了。」 洛泽之抚掌大笑,道:「那我挨打的次数比你多,他们不知从我这里赢了多少酒去,一群不戒口欲的和尚。」 他将桌上的茶一饮而尽,不知怎么,看迟长青也顺眼了几分,想起之前说的事情来,问道:「既然你说你想做文官,最后为何又去了边关?」 迟长青轻咳一声,道:「人生在世,总是身不由己么?我家出了两代武将,到了我这里,自然还是拗不过父亲,走了老路子,倒不似谨思兄自由,能做想做的事情。」 洛泽之摆了摆手,道:「哪有那样轻巧?我爹原也是想让我做文官的,为着习武的事情,我还挨了一顿打,不过后来到底是松口了。」 这么一边喝茶,一边聊,洛泽之倒对迟长青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意味,看来他虽有一身武艺,却也不是他想要的,当年他想习武,挨了一顿打,还是大兄帮忙求情,说通了父亲,迟长青就没有这般的运气了。 想到这里,洛泽之又有些怜悯他,迟长青提起少年时候在京师里做过的一些混事来,走鸡遛狗,呼朋唤友,这些恰恰又是洛泽之做过的事情,两人聊得倒也十分得趣,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于是等洛婵睡醒,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她那个火药桶脾气的二兄正在与大将军一起吃茶,两个男人勾肩搭背,言笑晏晏,洛婵顿时有些懵然。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还早着呢,没有黑,怎么就跟做梦似的呢? 洛婵迟疑地走过去,迟长青正好看见了她,便问道:「谨思兄,婵儿醒了,眼下是准备要启程么?」 「启程?」洛泽之愣了一下,道:「我改主意了,先不回京师了。」 迟长青与洛婵:? 您主意改得真快。 …… 华灯初上,夜色下的京师一派繁华,然而与之相对应的则是洛府,仍旧如往日那边安静如死寂,便是下人来去也是悄无声息的,灯笼光芒幽幽的,映照着女子的裙裾上,荡起如银浪一般的纹路,一枝菡萏悄然绽放,含芳吐蕊。 侍女提着灯笼照亮前路,花木扶疏之间,一条小径斜斜延伸入假山之后,晚娘驻足,往向那处,侍女也跟着停下步子,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座小院掩映在夜色之中,灯烛幽暗,朦胧如梦境。 她小声提醒道:「姑娘,那是吹雪园,若无大公子与二公子同意,谁也不许进入。」 晚娘点点头,笑了一下,道:「我不会进去的,只是我听说……我与你们小小姐长得像,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那侍女也是洛府从前的下人,闻言想了想,答道:「小小姐是一个很好的人,从不苛责我们,若是犯了错,她还会想法子替我们弥补遮掩,脾性也很温柔,待谁都好,以前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谁能去小小姐的院子里伺候,都要被羡慕呢。」 晚娘又望了望那吹雪园的方向,微微垂下眸子,道:「原来如此。」 侍女提着灯笼领着她离开了,往书斋的方向而去,等到了门口,书童正坐在门槛旁打瞌睡,听了脚步声,抬起头来望了一眼,连忙起身道:「姑娘来了。」 晚娘颔首,看了紧闭的屋门一眼,问道:「大公子下值了么?」 「已回来了,」书童答道:「不过公子喝了些酒,看起来有些累,想是已经休息了,姑娘还是明日再来吧?」 晚娘求道:「我亲手替公子熬了汤,能否替我送进去?」 那书童有些为难,却又不好拒绝,最后道:「那我进去瞧一眼,若公子睡了,您放下汤就出来吧,公子事务缠身,一日下来也很累的。」 第18章 晚娘便千恩万谢地答应了,书童悄悄推门进去,不多时出来,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进去,晚娘很是惊喜,捧着汤盅入了书房。 书房里一灯如豆,光线有些晦暗,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伏案休息的洛淮之,他没有穿官服,换了一身鸦青色的衣裳,看起来不再如平日里那般冷漠,难以接近了。 晚娘轻轻放下手中的汤盅,借着书案上的烛光,端详了他半晌,微微凑近些,鼻端能嗅到一点如墨的香,混杂着些酒气,他今日喝酒了。 实在想象不出,平日里这样淡漠严谨的一个人,醉了酒之后是如何模样。 她看了许久,目光落在了书案上,被洛淮之袖子压着的地方,露出了信封的一角,晚娘一边盯着洛淮之,一边轻手轻脚地取过那信,打开来借着烛火匆匆看了一遍,又将其叠好放回了原处。 她最后看了一眼伏案而睡的洛淮之,转身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并没有发现,男子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睁开双目望着她的背影,眸光里泛着凉意。 入了夜,迟家庄也变得一如既往的安静,在外面疯的孩童们在大人的呵斥下恋恋不舍地归家,远处不时传来了一声声犬吠,小桥湾的院子里,昏黄的灯烛光芒自门缝里透出来。 洛泽之突然说不回京师了,洛婵自是觉得奇怪,追问之下,他只是道:「一路奔波,有些疲累,如今已找到阿婵了,正好休息些日子。」 这却也十分有道理,兄长不远千里,从京师一路南下寻过来,洛婵对这话深信不疑,还有些懊恼自己忘了替二兄考虑,甚是愧疚,倒是迟长青听了,面上浮现几分若有所思之色,看向洛泽之,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如今的京师正值多事之秋,显然,还不是回去的时机。 晚上洛泽之自然是要宿在这里的,因事出突然,家里也没有多余的床,好在堂屋里有一方凉榻,眼下天气也比之前暖和了,洛婵便抱了被褥去铺床。 洛泽之哪里肯让妹妹做这些事?自己接了被子过来,草草往榻上铺了,说是铺床,倒不如说只是遮住了榻面,洛婵替他将凌乱的被褥理好,好歹把四个角都拉平整了,洛泽之在旁边看着,忽然道:「阿婵。」 洛婵抬起头来,眸中露出疑惑之色,像是在问他怎么了? 洛泽之沉默片刻,到底是没有与她说,不想让她平增烦恼,只是道:「无事。」 他说着,又摸了摸自家妹妹的头发,如同保证一般,道:「二哥一定会带你平平安安地回京师的。」 洛婵不知为何他突然要说这样的话,但还是点点头,写道:二兄累了么?好好休息吧,若是有什么事情叫我便行。 迟长青端着烛台站在门边等她,洛泽之见妹妹转身走向她,不知怎么,心里又有些酸溜溜的,他们兄妹二人感情极好,洛婵二三岁时,路还走得不算稳当,大兄喜静,府里人轻易不敢打扰,她就时常缠着洛泽之,好在洛泽之亦不嫌弃妹妹,带着她到处跑,甚至有时候还敢溜出府外去,把一府的人都急了个半死,险些要报官了,他才一手攥着糖葫芦,一手牵着妹妹晃悠悠回来。 自是又挨了洛父一通好打,洛泽之被打得哭爹喊娘,洛婵不知发生了何事,含着糖葫芦呜哇呜哇也跟着大哭起来,洛泽之一边痛叫,一边还不忘急忙喊道:阿婵别哭了,糖葫芦要掉了! 洛婵听了,连忙闭上了嘴巴,但很快她就发现这样没法哭了,于是又继续呜哇呜哇嚎啕大哭,把洛父都给看笑了,扔了竹条,将闺女抱起来,洛泽之因此又逃过了一顿家法。 他素来机灵,发现但凡有什么事情,只要带上妹妹,就等于有了一张免死金牌,于是从那以后,兄妹二人的感情就日渐深厚起来。 如今洛泽之见当年那跟在他身后如小尾巴似的妹妹,被另一个男人领着走了,他心里不禁既是心酸,又是不舍,眼看迟长青举着烛台要离开,他忽然开口叫住,道:「你日后若是待阿婵不好,即便是拼的身死,我也要叫你好看。」 他说:「我虽武艺不如你,但是论胆量,我洛泽之从没怕过谁!」 迟长青一怔,望向他,烛光将青年笼罩在其中,他眸光坚定,如星芒一般熠熠,就仿佛他说得出这话,就一定能做到。 迟长青很快莞尔,笑道:「不会有那一日的,二兄只管放一百个心。」 他说完,便牵起洛婵走了,徒留洛泽之站在原地,神色怅然,心里继续酸溜溜。 不知是累过了头,还是因为今日心绪起伏过大,洛泽之直到深夜时分也未睡着,精神奕奕地瞪着房梁,耳边听得虫鸣蛙声,直到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点声音,像是竹笛,又像是竹哨,声音细细长长,曲调很是悦耳,在这静谧的夜色中传递开来,让人听了心中很是舒适。 洛泽之耳力极佳,一听便知这曲声是从隔壁屋子传来的,睡意袭来时,他模模糊糊地想着,看来这新妹夫也还行,入得厅堂进得厨房,还能吹小曲儿哄阿婵睡觉,罢了…… 第19章 …… 京师。 啪的一声巨响,一方砚台被狠狠砸在了地上,四分五裂,碎片飞溅开来,漆黑的墨染了一地,坐在上首的人身着常服,上面以金线绣了蟠龙图案,华丽贵气,正是当今皇帝秦跃,他眼含怒意,表情甚至有些狰狞,一字一顿道:「去把洛淮之叫来。」 内侍领了命要去,秦跃忽然又改口叫道:「不!」 那内侍立即住了步子,诚惶诚恐地躬身等候,秦跃面沉似水,起身踱了两步,道:「不必叫他了,宣高盛入宫。」 内侍退下之后,殿内一片死寂,只听得灯烛爆了一个花,发出哔啵之声,烛台旁边,放着一封信,上面墨迹清晰,赫然是左相高盛的笔迹,这是一封密谋的书信。 秦跃拈起这一张纸,对着烛光看了半晌,像是要把上面的字一个个背下来,咽下肚去似的,过了一会,他面上露出几分冷笑来,眼中带着凶光,他喃喃着自言自语道:「明主……」 「呵,这天下只需要一个明主,狗养得久了,也会想反咬主人了。」 清晨时分,薄雾尚未完全散去,洛府一如既往的安静,昨夜的灯火仍未熄灭,散发出微弱的光,零星散步,连廊外的木槿花还没开,但枝叶已青翠,长势甚是喜人。 寂静的空气中,不远处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不疾不徐,一名仆从举着灯笼照亮前路,其后便是身着朱色官服的男子,自连廊间穿行而来,身姿挺拔修长,正是准备上早朝的洛淮之。 出了府门,轿夫已在等候了,六名随从纷纷行过礼,这才请他上轿,由轿夫抬着一路穿过长街,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每每到上早朝时分,昭德门口就聚集了一大批官员,等候宫门开启,依次入宫,等的时间里甚是乏味,不少官员就会与同僚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说话,从前会谈论朝事,但今上登基之后,所有人都不敢轻易说话,生怕祸从口出,到如今也就是互相干巴巴打个招呼,问一声好,剩下的就是大眼瞪小眼,宛如一个个木桩子也似。 空气沉闷得让人不适,正在这时,远处一顶青篷小轿缓缓而来,在宫门口停下,所有人都齐刷刷扭过头去看,待那轿帘被掀起时,他们又都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被人注意到。 这段时间以来,洛淮之这三个字,几乎就是一把刀的代名词,作为御史中丞,今上对他出奇的信任,只要他上本弹劾,轻则发落,重则见血,全族连坐的都不知凡几。 而御史台则更是成为了凌驾于三堂之上的存在,甚至有传闻说,宁得罪高盛,也不要得罪洛淮之。 空气静如死寂,就在这样的气氛下,洛淮之下了轿,他抬起眼来,目光扫过那些纷纷低头避让的群臣,尔后落在了不远处,正在这时,宫门缓缓开启了。 …… 洛婵醒过来的时候,还有些迷迷糊糊,室内的烛火灭了,微亮的天光自虚掩的窗扇缝隙里落进来,她揉了揉眼睛,迟长青已经起了,屋子里很是安静。 而正是因为这安静,院子里传来的兵戈刀剑之声越发清晰,洛婵登时一个激灵,睡意全无,她想起了什么,连鞋也来不及穿,掀被下床一气呵成,急急奔到窗边,推开一看,只见院子里两道熟悉的身影缠斗在一处,刀来剑往,银光遍洒,令人目眩。 洛婵看了一会,才终于放下心来,是大将军和二兄在切磋,不是真的打起来了。 一场罢了,洛泽之收剑入鞘,呼出一口气,对迟长青道:「论剑,是我不如你。」 迟长青亦收回剑,笑笑,道:「我观二兄习惯,似乎是惯常使枪的,各有所长罢了。」 洛泽之对这句二兄倒是没再说什么,嗯了一声,勉勉强强算是应下了,只是仍旧觉得别扭,他看向窗边的洛婵,道:「阿婵起了。」 迟长青亦跟着他望去,洛婵弯起眉眼,露出一个笑来,冲他们招了招手。 洗漱过后,迟长青去灶屋里做早饭,洛泽之便无所事事,站在院子里抱着双臂看洛婵绣花,他是个坐不住的性子,看了一会便觉得无趣了,又绕着院子溜达起来,一边走,一边道:「阿婵,你们这院子也太小了,怎么不买个大的?」 不等洛婵回答,他又去扯瓦盆里的那株蕙兰,评价道:「瘦巴巴的,一看就活不久。」 然后又对檐下的燕巢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洛泽之攀在房梁上,伸着脖子往里看,然而燕子们一早就出去觅食了,巢里空空如也,他顿时大失所望,跃下地来,拍了拍双手,扭头盯上了墙角的簸箕,上面盖了一层麻布。 他好奇地道:「这是什么东西?」 洛婵还来不及开口阻止,洛泽之就已经掀开了麻布,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白色长条,他叫了一声,脸都绿了,险些把簸箕掀翻。 第20章 洛婵十分无奈,她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兄,还有一样最怕的东西,就是虫子。 可是那是她养的蚕宝宝,怎么能算虫子呢? 金銮殿上,一片寂静,臣子们垂首躬身而立,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空气静悄悄的,但即便如此,仍旧有人忍不住抬起眼去看前方,左右两侧都是空无一人。 右相已托病告假了,只是今日奇怪的很,左相竟也未朝,难不成也是病了? 所有人都在心里揣度着,下意识又去看那前方立着的挺拔背影,长身玉立,身着朱色官服,站在大殿之中如鹤立鸡群一般。 有人心里甚至暗暗地想,平日里哪个官员上朝的时候打个喷嚏,都要被御史台弹劾,今日左相不声不响,连早朝都不来了,也不知洛淮之会是如何反应? 但凡他够有胆,就把高盛也给弹劾了。 这样想的人还不在少数,直到又过了一刻钟,帝王仪驾才姗姗来迟,外头已是艳阳高照了,但所有的官员们都习惯如此了,皇上能迟,他们却不能,一站就是一上午是常有的事情,更有甚者,若皇上一个不高兴了,到了午时才派人来说今日不朝,那群臣也只得各自散了。 山呼万岁之后,众臣迟迟未曾等来上首的平身,各自心里都忐忑起来,要糟,今日皇上的心情似乎不佳,有胆大者悄悄抬眼望去,果然见帝王面色沉沉,眼神阴鸷地望向下方,片刻之后,才开口道:「洛御史。」 他的语气十分的和颜悦色,与表情截然不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现在的心情极佳,这样的反差更是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洛淮之像是一无所觉似的,应声道:「臣在。」 秦跃微微前倾身子,用居高临下的目光打量着地上伏跪的男子,道:「朕听说了一件事,你与左相私下来往,密谋要造反?」 这话一出,众臣悚然而惊,表情不一,忍不住纷纷抬眼望去前方跪着的洛淮之,从背后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他的背影挺拔依旧,连颤都不曾颤一下,平静地道:「回皇上的话,绝无此事。」 「好一个绝无此事,」秦跃冷笑,猛地拔高声音:「密谋造反的书信就在朕手里,高盛亲笔所写,你觉得朕是瞎吗?」 他说着,一把抓过旁边内侍捧着的书信往洛淮之面前一掷,厉声道:「洛御史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乃称皇城文士之首,不如由你来给朕念一念这信上所述,也好叫朕别冤枉了你。」 后面跪着的众臣心中既是震惊又是激动,这些日子以来,洛淮之得罪了不少人,对其恨之入骨者不在少数,如今见有好戏,恨不得各个都伸长了脖子去看那信上的字。 大多数人的心里都幸灾乐祸着,洛淮之终于也有这一日了么? 而在众目睽睽之下,洛淮之伸手去捡起那封书信,不疾不徐地打开来,凝神看了片刻,竟真的念了起来,声音不大,但是在这静如死寂的大殿中,分外清晰,信开口便称他的字,短短几句寒暄之后,便到了正题:「今上冶帝暴虐无道,不重律法,滥杀无辜之臣……」 他吐字清楚,就仿佛他念的不是密谋造反的往来书信,而是一首绝世文赋一般,上方的帝王表情越来越难看,群臣们也是愈发战战兢兢,死死埋着头,甚至恨不得冲上去捂住洛淮之的嘴,让他别念了。 真是个疯子!他就不怕死么? 「够了!」 秦跃暴喝一声,从座上跳起来,一把抓起面前案上的九龙戏珠纹镇纸朝他狠掷过去,怒声吼道:「金龙卫,将这乱臣贼子给朕拿下,速速推出午门杖毙!」 话音未落,数名身着玄色侍卫服的人金龙卫一拥而入,正要去拖洛淮之的时候,他忽然略略提高声音,对龙椅上的帝王道:「启禀皇上,臣还有本要奏。」 霎时间,所有的官员们都惊呆了,不是,中丞大人,您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吗?就这节骨眼上了还要弹劾他人? 再看看洛淮之那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甚至有人暗地里佩服起他来,不愧是御史台的人,临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只是不知这个倒霉鬼是谁。 秦跃也是被洛淮之的反应弄蒙了,怒到极致之处,他倒是不急了,只是冷笑道:「行,那朕成全你,有什么事情,速速禀来。」 洛淮之仍旧是那般处变不惊,像是对自己的即将要面临的状况半点也不担心似的,竟真的自顾自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来,躬身道:「启禀皇上,臣要弹劾左丞相高盛,有不臣之心,广结党羽,刻意笼络人心,纵容下属贪墨,以权谋私,私会雍王,意图谋反。」 他一口气数出七条罪状,又奉上手中的奏折,恭声道:「其证据确凿,一一列在奏折上,请皇上明察。」 洛淮之顿了顿,又继续道:「豆,豆,网。臣与左相并无私交,至于这一封密谋的书信,确实是左相送来的,但是臣并未回应,原本打算今日就上交给皇上的。」 第21章 大殿内一派静寂,针落可闻,所有人都惊呆了,只觉得今日这一出简直是跌宕起伏,峰回路转,先有皇上怒斥左相高盛与洛淮之密谋造反,后有洛淮之反手把高盛给弹劾了,真是叫人始料未及。 过了许久,上方的秦跃突然大笑起来,他将那本奏折放下,甚至走下来亲自将洛淮之扶起来,和颜悦色地道:「原来是朕错怪了,卿真乃朕之股肱啊,朕实不该疑你。」 洛淮之表情微动,垂眸道:「为君分忧,本是臣分内之事。」 …… 迟家庄。 迟长青再次看了看堂屋的方向,门虚虚掩着,看不见洛泽之的身影,他问洛婵道:「婵儿,二兄没事吧?他似乎从早上开始就不太舒服?」 洛婵摇摇头,咬断绣线,才在他手心里写道:没事,他吐一吐就好。 迟长青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洛婵有些忍俊不禁,道:二兄怕虫子。 迟长青顿时失笑,正欲说什么,屋门被打开了,洛泽之走了出来,看上去与往常无异,只是面色稍显苍白,对洛婵道:「阿婵,那些是什么东西?」 洛婵写给他看:是蚕。 洛泽之的俊脸扭曲了一瞬,道:「怎么都盛在簸箕里?不会是你养的吧?」 洛婵点点头,又写道:已送人了,二兄不怕。 洛泽之抽了抽嘴角,勉强保持冷静,道:「我怕什么?区区——」 他倏然住了口,似乎半点也不想提起那几个字,含含糊糊道:「几条虫子罢了。」 洛婵忍着笑颔首,似在附和,正在这时,院门被敲响了,洛泽之去开了门,见外头站了一个妇人,便问道:「找谁?」 那妇人正是满贵媳妇,见了这陌生的俊俏郎君愣了愣,下意识又看了看院门头,确信是迟长青的家后才迟疑道:「长青在家吗?」 洛泽之皱了皱眉:「你说什么?」 他听不懂这里的方言,好在后面传来了迟长青的声音:「婶子,我在家。」 满贵媳妇哎哟一声,又看了洛泽之一眼,进了院子,道:「你家里来亲戚朋友了么?」 迟长青笑笑,答道:「是婵儿的二兄,婶子来是有事儿么?」 满贵媳妇忙道:「是这样,东坡后山的枇杷熟了,我刚打那过来,摘了一些,听说你们这两日就要去京师了,想着给你们送一点尝个鲜,路上吃也好。」 她说着,把一个竹筐递过来,里面果然盛了满满一筐枇杷,黄澄澄的,各个都有手指头那么大,看起来颇是诱人,迟长青与洛婵忙道了谢,又与她说暂时不走了,满贵媳妇连声道:「那也好,眼看黄梅天到了,这时候多雨,也不是出远门的季节,你们再缓缓也好。」 她又寒暄几句,才告辞离开了,洛泽之拣了一个枇杷,端详半天,有些嫌弃地道:「就这?吐了核还有二两肉么?」 迟长青只好解释道:「大约是村里野生的枇杷树,平时也无人打理,自是比不得二兄从前吃的。」 洛泽之一听,便道:「我还没见过枇杷树,在哪里?」 迟长青想了想,道:「婶子说是在东坡后山。」 洛泽之兴致盎然地对洛婵道:「阿婵,下午咱们摘枇杷去。」 闻言,洛婵点点头,迟长青略一思索,婵儿前阵大病,整日闷在屋子里,若能出去走一走,倒也是很不错的主意,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三人预备午饭过后就去东坡后山摘枇杷。 然而枇杷还没摘成,洛泽之就惹出了一桩事情来。 他原本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没多一会就将这巴掌大的院子给溜达遍了,甚至很快就溜达出去,二公子自小是富贵窝里养大的,哪里近距离地见过这乡下地方?跟瞧新奇似的,左看右看,很快就绕着迟家庄转悠了一圈,眼看时候不早,准备回去的时候,瞧见路边生了几株花,很是好看,红艳艳的,花瓣整整齐齐,足有婴儿拳头那么大,瞧着十分喜气,他想起自家妹妹喜欢些花花草草,便随手摘了一把,带了回去。 等进了院子,他献宝似的把那一捧花送到洛婵跟前,道:「看看二哥给你带了什么?」 洛婵也没见过这样的花,甚是新奇,问他哪里来的? 洛泽之答道:「路边摘的,就那棵杏树旁边。」 迟长青看着那一束红到耀眼的花,忽然觉得有些头痛,他要是没记错的话,这花似乎是人种的…… 大将军的预感没错,果然到了午时,外头忽然传来了妇人的尖声叫骂:「丧了良心了哪个杀千刀的东西,一晃眼不见就把我家的天麻都给撅折了!」 他再看看正开开心心往陶瓮里插花的洛氏兄妹二人,顿时觉得头大如斗。 骂的那个妇人是迟满金媳妇,很是难缠,当初他们才回迟家庄的时候,就被他们夫妇堵着门要钱,妇人的嗓门极高,叫嚷得洛婵也听见了,她拿着花,神色吃惊,显然也是没想到这花是别人家里种的,有些不知所措。 第22章 倒是洛泽之听不太懂方言,还扭头往门口的方向看了看,疑惑道:「谁这么吵?」 迟长青轻咳一声,对洛婵使了一个眼色,道:「我先去看看。」 迟满金媳妇找过来,与其说要个说法,还不如说是要银子,到底是自家小舅子无意间闯下的祸事,迟长青没说什么,只是问道:「这事是我们错在先,这样,婶子觉得要赔多少合适?」 迟满金媳妇眼睛一转,比了一个手势,迟长青便道:「一百钱?」 迟满金媳妇吊起眉头,道:「一千钱,长青侄子,这药可金贵哩,城里的药铺都是一百钱收二两,平常人可用不起。」 迟长青皱了一下眉,他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药材,但是对方很大可能是在狮子大开口,即便是有一千钱一株的药材,也绝不会在这乡下出现的。 但如今是他们理亏,迟长青倒是没说什么,只想先打发她了事,免得叫洛泽之知道了,遂道:「那婶子先等等,我去拿钱。」 迟满金媳妇顿时喜不自胜,高兴道:「那行那行。」 迟长青一边回院子,一边琢磨着要怎么同婵儿说这件事情,一千钱是贵了,也不知婵儿会不会答应。 彼时洛婵正在同洛泽之整理那些摘回来的花,见了他进来连忙起身,拉过他的手问:怎么了?是不是满金婶子? 迟长青嗯了一声,将她带到旁边,低声把事情说了,末了才道:「她说要一千钱。」 洛婵霎时间睁大眼睛,写道:什么药材?要一千钱? 迟长青想了想,迟疑道:「她说是什么,天麻?」 洛婵摇摇头,继续写道:从前府里,上好的药材才这么贵。 她说:不能给这么多,欺负人。 迟长青是没想到小哑巴还会因为这事生气的,毕竟平日里是个软脾气,这会儿气鼓鼓的,十分好玩,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洛婵的脸颊,语气宠溺道:「那婵儿觉得给多少合适?」 洛婵想了想,写道:三百钱。 迟长青自是不反对,她取了钱来,迟长青正欲接过,她却摇摇头,写道:我与你同去。 迟满金媳妇还在门口等着,见他们出来时,面上立刻带了笑,然而等看见那三百钱时,脸上的笑意飞快地冷却下来,换作一副不满的表情,刻薄道:「长青侄子,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不是才说好了一千钱么?」 迟长青答道:「婶子,要一千钱不是不可以,若你这药值一千钱,不如把它连根挖出来,咱们一道送去镇子上的药铺里,让掌柜看一看?」 迟满金媳妇一听,顿时就不干了,嚷嚷起来:「你们这些年轻后生就是欺负人,撅坏了我的药,还不肯赔钱,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嗓门极高,很快就吸引了院子里的洛泽之,他听了一阵,虽然不太清楚这妇人在嚷嚷什么,但是要赔钱这几个字眼倒是听明白了,疑惑地问洛婵道:「阿婵,要赔什么钱?」 洛婵没想到自家二兄出来了,洛泽之那样暴躁的脾气,若叫他得知了原委,怕是不知要怎么个折腾法了,正着急间,那迟满金媳妇一见他出来,顿时来了劲,伸手指着他,十分激动地道:「就是你撅了我种的药材,要是不肯赔钱,我就带你去见官!」 洛泽之听不懂她那一大串连珠炮似的方言,但是赔钱和见官几个字倒是听了个真切,道:「见什么官?你洛二爷就是官,有事直接说,赔的什么钱?」 他说着,看向迟长青,不悦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妇人这样泼辣,你怎么由得她欺负阿婵?」 洛泽之护短护得十分没道理,最后倒怪起迟长青来了,他哭笑不得,只好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在听说要赔一千钱的时候,洛泽之险些破口骂起来:「什么劳什子的药材这么贵?我就折了几朵花,又不是连根给它刨了?还敢来讹人?」 他一贯不是吃亏的脾气,当即与迟满金媳妇吵了起来,洛泽之说的是字正腔圆的官话,迟满金媳妇说的方言俚语,两人简直鸡同鸭讲,也不知对方在嚷嚷什么,吵了半天,迟满金媳妇见他们人多,气势去了大半,最后一拍大腿,往地上一滚,大声哭嚎起来。 洛泽之身为京师一霸,还没想过会碰到这一出,顿时干瞪了眼,洛婵拉了拉他的衣袖,对他无奈摇首,最后还是赔了钱了事。 打发了迟满金媳妇,洛泽之越想越憋屈,生气道:「这穷山旮旯的地方,刁民倒是多。」 他哪里肯吃这闷亏?索性提了剑,去把那几株药材砍了个精光,七零八落的枝叶全抛在了迟满金家门口,把夫妇俩气歪了鼻子,站在门口冲着河岸这边骂了半下午。 吃过午饭,迟长青带着洛泽之与洛婵去后山,路上还听见他嘀嘀咕咕对妹妹道:「阿婵,这地方的人实在是不讲道理,穷山恶水出刁民,可见不是说说的,不然咱们还是回京师去吧,省得受这些鸟气。」 第23章 洛婵只好写道:很多人还是很好。 迟长青就听着小舅子光明正大地撬自己墙角,终于忍不住了,出声道:「二兄不是说,暂且不回京师么?」 洛泽之却理直气壮地道:「如今我改主意了,你看看今日那妇人泼辣得很,阿婵哪里骂得过她?以后她欺负阿婵怎么办?」 迟长青只好道:「我会护着婵儿的。」 洛泽之斜睨他一眼,凉凉道:「总有你护不住的那一日,又待如何?」 他的话说得老实不客气,明显意有所指,迟长青沉默,洛婵见状,连忙拉了拉兄长的衣袖,微微蹙起眉头看着他,眼里带着几分责备,洛泽之亦知道自己方才那句话说得重了些,但并不觉得有错,他当然是只为自家妹妹考虑的,至于迟长青,那还要往后排了。 一个要借假死遁离京师的人,他以后真的能护住阿婵吗? 洛泽之十分怀疑。 后山果然长了好些枇杷树,果实累累,目光所及之处,俱是黄澄澄的枇杷果儿,只有手指头那么大,来时迟长青刻意问过了,这些树都是迟松家的,村里人随便摘,只是要注意别伤了树就好。 虽说摘枇杷是洛泽之提出来的,但实际上他只是想借机出来溜达而已,摘了没一会就彻底对枇杷失去了兴趣,只从树尖上挑了几个大的塞给洛婵,哄道:「阿婵吃。」 洛婵坐在树下接过,剥了皮尝了一个,迟长青问道:「甜么?」 她微笑起来,漂亮的眼睛弯成了两枚月牙,在他手心里写:甜。 见她这般开心,迟长青也觉得甜,他在小哑巴面前半跪下来,认真地注视着她,洛婵不明白他这是做什么,只是含着枇杷疑惑地回视,腮帮子鼓起小小一团,十分可爱,迟长青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道:「婵儿,你相信我能护住你么?」 洛婵不防他突然说起这个,立即就反应过来,是因为方才二兄说的话刺到了大将军,她用力点点头,又在他手心里写道:相信的。 迟长青勾起唇角微微笑了,问她道:「想大兄了吗?我带你回家去。」 洛婵顿时愣住了。 大理寺天牢里面黑黢黢的,到处都是昏暗,连火光都无法驱散,几个狱卒正靠在墙边摇骰子,吆五喝六的,十分投入,甚至没有发现有人进来了,等其中一个眼角余光瞥见了一道朱色的衣角下袍,吓了一跳,连忙扔了骰盅站起来,道:「大人何时来了?」 其余几人也纷纷站起来,十分忐忑不安,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来人,正在几名狱卒都战战兢兢之时,那人开口道:「我进去看看。」 声音清冷沉沉,让人想起无垠的寒夜,打头的那个狱卒连忙谄媚道:「是,是,那小人引御史大人进去。」 那人正是御史中丞洛淮之,他对狱卒微微颔首:「有劳了。」 狱卒顿时受宠若惊,连忙打起灯笼来,领着他入了天牢,这里常年不见日光,到处都是潮湿阴暗的,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霉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就连狱卒也要屏住了呼吸,洛淮之却恍若未觉,继续往前走,他对这里的情况早已习惯了。 一路往深处走去,两旁的囚室里也有关押待审的犯人,这里是大理寺,被关押的大多数都是犯事的官员与他们的亲眷,也有人认出了洛淮之,连忙爬起来抓住栏杆,激动地大叫道:「洛淮之!洛淮之你这个奸佞!你竟还有脸来这里!」 洛淮之停下脚步,转头循声望去,借着幽暗的火光看见了一张胡子拉碴的老脸,发丝凌乱,形容十分狼狈,他顿了一下,才道:「赵侍郎。」 那赵姓官员更加愤怒了,他用力地捶打着木制栏杆,双目圆睁,怒色尽显,破口大骂道:「你这小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为何要害我?!」 洛淮之并不回答,继续往前走去,赵姓官员不肯放过他,跟着他一边走,一边急急道:「山阴税收贪墨之案我并不知情,洛淮之!洛御史,你帮我向皇上求求情,我是冤枉的啊!」 话到了最后,竟有几分恳求的意味,洛淮之听了却不为所动,只是道了一句:「你不知情,皇上知情便可。」 那赵侍郎瞬间僵在了原地,呐呐无言,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顿觉一盆冰水兜头泼下,从头凉到了脚底心,悲从中来,抓着横栏朝那道朱色身影叫道:「洛淮之,你这豺犬,构陷忠良,你会遭报应的!我等着看你身败名裂,为万人所唾的那一日!」 呼声绝望至极,乃是最为恶毒的诅咒之言,任谁被骂了都不能忍受,教那狱卒听得胆战心惊,恨不得冲回去把那赵侍郎的嘴给堵死了,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洛淮之就仿佛没有听见似的,朝他伸出手来,道:「灯笼给我,有劳。」 行为举止甚至称得上斯文有礼,狱卒反应过来,连忙战战兢兢地把灯笼双手奉上,迟疑问道:「大人,不必小人引路了吗?」 第24章 洛淮之嗯了一声,接过灯笼,道:「你且回吧。」 他说完,便提着灯笼往天牢更深处去了,两旁火光昏暗,那恶毒的咒骂声声传来,在空荡荡的走道里回荡着,朱色的身影一晃而过,消失在了尽头。 洛淮之驾轻就熟地朝前方走,一边不以为意地想着,身败名裂,为万人所唾? 哪一样他不是经历过了的,如今的洛淮之,并不在乎那些东西,他甚至不在乎日后在史书上会留下如何的评说。 大理寺的大牢最深处有一间单独的囚室,关押着重犯,鲜少有人能活着从这间囚室里走出来,上一个被关在里面的,是前左丞相洛稷,巧的是,这一次被关押的,仍然是左丞相,也是风水轮流转了。 比起前面的那些咒骂之词,这里简直称得上安静,从外面看去,囚室里一览无余,一个快要熄灭的火把,映照了一方小小的空间,那里隐约坐了一个人,洛淮之终于停下脚步,唤了一声:「高大人。」 声音清晰,那人动了动,转过头来,赫然是左相高盛,大约是才入狱不久,他的衣衫和发丝还算齐整,看人时仍旧带着一股子审视的意味,待见了洛淮之,笑了一声,道:「别来无恙啊,洛御史。」 他起得身,走上前来,打量了洛淮之一回,如自嘲似的道:「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是你在外面,本官在里面了。」 洛淮之勾了勾唇角,道:「世事无常,下官也是没有想到。」 高盛笑了,他本是五十来岁的年纪,这一笑,眼角的皱纹便蔓延开来,叹道:「你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洛淮之微微侧头,道:「愿闻其详。」 高盛道:「你以为做皇上的一条狗就能高枕无忧了吗?今上喜怒不定,性情暴虐,行事毫无章法,今日能杀我高盛,来日就能杀你洛淮之。」 洛淮之微笑起来,忽然道:「当初高大人要拥立皇上登基之时,难道就没有想过这些吗?」 高盛瞬间沉默下来,洛淮之略略提起灯笼,昏黄的光芒自横栏缝隙映照进去,将阴影投在了高盛的脸上,他悠悠念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高大人,这世上不是事事都能算计的,尤其是人性。」 「初时你觉得雍王不可掌控,利诱户部尚书刘荣背叛我父亲,于春猎之日透露雍王行踪,设计他摔断了腿,拥立今上登基——」 「洛淮之,」高盛终于沉了表情,阴恻恻道:「那封密谋的书信,是你自己写的吧?」 洛淮之不避不让,笑了,他不答话,就等于是默认,高盛用力握紧了栏杆,冷笑道:「是我小看你了,这种事情,你竟也有胆子做出来,难道就不怕我没下马,你自己倒先粉身碎骨了么?若皇上不信你呢?」 洛淮之却平静地道:「皇上信不信我,并不重要,高大人还不清楚吗?从刘荣死的那一日起,你就已定了死期了。」 「试问身为天子,谁愿意为他人掣肘?更何况他本性多疑,狠辣嗜杀远甚于常人,若是先帝在时,高大人尚有一线生机,然而如今有金龙卫在,大理寺与刑部已形同私狱,想必日后再难见高大人一面了。」 他的语气里似有几分遗憾,末了举起灯笼,彬彬有礼地道:「同僚一场,洛某特来告别,高大人,一路走好。」 洛淮之说完,转身便走了,高盛紧走几步,道:「洛淮之,今日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时也命也,来日他人为刀俎之时,又不知鱼肉是谁?」 洛淮之的脚步微停,淡淡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昏黄的灯笼光芒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他说,来日之事,谁也不知,但是当初鱼肉我洛府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的。 做过鱼肉的人,才知刀割在身上,是何等之痛。 …… 五月的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了,到了中午时候,艳阳高照,叫人连厚一些的衣裳都穿不住了,一辆马车辚辚驶过官道,随从坐在车驾上,不时轻声低喝着,挥动马鞭,车内微晃,少女躺在软垫上,睡得十分香甜,迟长青试了试她的额头,发现有了些微的汗意,又拿了手帕替她擦拭,然后再次展开手里的信笺看起来。 越看下去,他的眉头皱得越紧,信是从京师寄过来的,然而上面的笔迹并非陈思远,而是他昔日的一名下属的,上面大致写了京师近日的情况,末尾添了一句:高盛已死,上欲杀雍王,救否? 迟长青盯着那句话看了半晌,将信再次叠起来,打开旁边的木匣子,放了进去,里面的信已有七八封之多了,显然这并不是第一封,自他借大婚之夜遁出京师那一刻起,便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如今回京,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但计划里,迟长青是没想过要回去得这样早,或多或少,会遇到些变故。 他一边沉思着,一边轻轻抚弄着怀中人的鬓发,眼神幽深如海,洛婵睡了没多久,就醒了过来,起初还有些迷迷瞪瞪,望着微晃的马车顶发呆,过了一会才清醒过来,一只手捏了捏她的鼻尖,耳边传来熟悉的嗓音:「没睡够么?」 第25章 洛婵转头看去,正好望进男人含笑的眼中,她想起来如今已是在回京的路上了,遂爬起身去掀车帘,外面是一望无际的绿色,远处白云缱绻,翠色正浓,偶有数点飞鸟掠过天际,轻盈无比。 真的要回去了。 洛婵意识到这件事情,心里不可抑制地有些激动起来,她趴在车帘边上看了许久,久到迟长青都以为她发呆了,道:「怎么了?」 洛婵回过头来,眼眶微红,在他手心里写道:我想我爹娘和大兄了。 她年岁毕竟还小,便经历了如此残酷而惨烈的分别,迟长青心中一痛,连忙抱紧了她,亲了亲她的发顶,低声道:「没事,很快就回去了。」 洛婵点点头,往他怀里埋了埋头,恰在这时,车帘被剑鞘挑起,洛泽之探头看进来,道:「时候不早了,阿婵饿了没?咱们先找个地方用饭,然后再上路——」 话未说完,他就看见了车里抱在一起的两人,顿时就暴躁起来,气急败坏地瞪迟长青道:「抱什么抱?这青天白日的,不知羞,快放开我妹妹!」 夜里是宿在了客栈,从北往南下一路行来,洛泽之与迟长青两人都对这路线熟悉了,毕竟带着洛婵,他们宁愿赶路慢一些,也不愿意让她跟着一块儿宿在野地里。 镇子的夜里很安静,街上也没什么行人,远处有零星的灯火隐约闪烁,伴随着遥遥传来的犬吠之声,夜色静谧,不知是不是因为白天在马车上睡多了,洛婵没什么睡意,迟长青进来时,她正趴在窗边往外看,初夏时候的夜晚,天幕上布满了星辰,明灭不定。 迟长青道:「怎么不睡?」 洛婵摇摇头,迟长青便明了,道:「睡不着么?」 洛婵眨了眨眼,迟长青略一思索,便道:「我带你出去走走。」 闻言,洛婵有些吃惊,又很是开心,连忙点头,迟长青拉起她的手出了房门,找客栈伙计要了一个灯笼,两人便出门上街去了。 这里与京师不一样,大多数店铺都打了烊,只偶尔还有一两个铺子开着的,门前的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芒,在夜色里透出几分暖色来,等两人走到近前,却发现那是一家卖胭脂水粉的铺子,掌柜似乎没想到这么晚还有客人来,忙不迭起身笑着招呼道:「客官,是要买些什么?进来看看。」 迟长青原本是打算带着洛婵四处转转的,见他这样热情地招徕,想了想,牵起洛婵便进去了,掌柜觑着两人的模样,便猜是一对小夫妻,遂笑着对洛婵道:「夫人随意看,喜欢什么,只管问小老儿,都是小本生意,物美价廉,童叟无欺。」 洛婵有些羞怯地抿着唇笑,目光扫过那些货架,上面摆了各色胭脂水粉盒子,形形色色的,掌柜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不喜欢,但有心想做生意,便与旁边的迟长青搭起话来,道:「小老儿观两位面生,可是从外地来的?」 迟长青嗯了一声,点头道:「是从南边儿来的。」 掌柜一边抹桌子,一边笑问道:「南边好哇,郎君是要去走亲戚么?」 迟长青看了洛婵一眼,道:「陪内子回娘家。」 洛婵倏然红了脸,掌柜不觉,笑道:「夫人娘家是在北地么?说来也巧,我从前还在京师做过生意呢。」 他说着,又想起了什么,连忙道:「夫人若是爱用香粉,我这里倒有一样合适的,保准夫人喜欢。」 掌柜从货架上取下一个小木匣子来,里面放着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瓷盅,他小心翼翼地捧出那瓷盅,送到洛婵面前,热络地推荐道:「这香粉在京师卖的最紧俏的了,那些娘娘小姐们最是喜欢,夫人要不要看看?」 他如此热情,洛婵有些手足无措,反倒是迟长青十分从容地拿起那盒香粉,打开来闻了闻,是栀子的香气,确实好闻,沁人心脾,若是在小哑巴身上的话,一定十分合衬。 离开胭脂铺子的时候,洛婵牵着迟长青的手,一边走,一边写:买太多了。 迟长青却道:「怎么多了?不多,往日里也没给你买。」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想起来之前在迟家庄的时候,确实没给小哑巴买过这些东西,如今回想起来,确实是他疏忽了,女孩儿家怎么会不喜欢这些呢?他从前在京师,每每路过胭脂水粉首饰铺子,那里都门庭若市,尽是女子妇人光顾,当年嫂嫂嫁入府中来时,也是带了这些陪嫁的。 迟长青忽然觉得亏欠了洛婵良多,她嫁给自己时,是那般尴尬的情形,什么也没有,他也不懂替她打算和布置,竟也这样过来了。 洛婵正在当心脚下的路,自是不知大将军心中是如何作想,待走了几步,手就被拉住了,她疑惑回头,听迟长青道:「以后什么都给你。」 洛婵:? 没等她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迟长青就紧走几步,问道:「要背么?」 第26章 他蹲下身去,洛婵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也顿时玩心大起,趴在了他背上,让迟长青背起来,往前走去,街道上空荡荡的,唯有他们二人,就仿佛另一个独立的世界。 洛婵提着灯笼,照亮前路,好叫迟长青看得清楚,两人穿行过街巷时,她抬起头来,望见了漫天的星子,横亘在屋檐之间,像一条流淌的星河,美不胜收,她想,若是一辈子都这样就好了。 在镇上转了一圈,洛婵总算有了几分困意,迟长青背着她回了客栈,一进门就看见了洛泽之正在大唐里头坐着,旁边坐了那两名随从,每人面前摆了一个碗,一齐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酒坛子。 洛泽之利落地揭开坛封,见迟长青背着洛婵进来,奇怪地道:「你们去了哪里?」 洛婵困意散去,连忙从迟长青的背上跳下来,迟长青答道:「婵儿睡不着,我带她出去走走。」 「哦,」洛泽之一边倒酒,一本正经地教训洛婵:「年纪不大心事不小,怎么就睡不着了?同二哥说说。」 洛婵眨巴了一下眼睛,忽然盯住了他手里的酒坛子,然后拉了拉旁边迟长青的衣袖,指着那酒坛子示意他看,迟长青第一眼就觉得那酒坛子眼熟了,这会儿忍不住道:「二哥,这酒……」 洛泽之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脑门道:「启程的时候,我想起来你在墙根下埋了一坛子酒么?扔在那里实在可惜了,就给挖出来带上了。」 迟长青:…… 他那坛子青杏酒原本是打算埋在墙根,等以后回去的时候再挖出来的,不过,转念一想,日后会不会回去还未可知,挖出来也好,免得浪费了。 洛泽之给那两名随从各倒了一碗,打发他们走了,这才又给倒了满满一大碗,往迟长青这边一推,大方地道:「来,喝吧。」 迟长青也不客气,拉着洛婵在桌边坐下,碗里酒液清亮,还泡着一枚青杏,一汪碧色分外剔透,洛婵好奇地多看了几眼,洛泽之见了,用筷子夹起一枚青杏逗她道:「阿婵,要吃么?」 洛婵连忙摇头,往迟长青身边躲了躲,那杏子酸得要死,她才不吃。 洛泽之哼笑了一声,把杏子往嘴里一扔,顿时酸得五官都皱到一起去了,眉毛打成了一个死结,分外滑稽,洛婵掩着口轻笑起来。 青杏虽然酸,酒却是早就酿好的,泛着一股杏子特有的青涩气味,并不难喝,迟长青慢慢地品了一口,忽觉身边人在看自己,他转过头去,正好对上洛婵那双明如秋水一般的眸子,带着几分希冀。 「她想喝。」 洛泽之笑起来,指着洛婵对迟长青道:「你别看我这妹妹平日里怯生生的,不声不响,跟猫儿似的,却是个酒罐子,五六岁的时候就敢偷着喝大兄杯子里的酒,被发现了还不能说她,一说就坐在那里吧嗒吧嗒抹眼泪,特别好玩。」 迟长青想象了一下,一个小号的婵儿委委屈屈抹眼泪的情形,顿觉十分可爱,洛泽之又道:「后来大兄因此不怎么喝酒了,她就赖上了我,但凡我喝酒时,她总要讨一口喝,不给的话,用筷子蘸一蘸也肯,每次都是我难做,给了么,爹和大兄要训我,不给么,她就坐在你面前不走,眼巴巴地看着,让人不忍心。」 他端着碗喝了一口,手指凭空点了点洛婵,笑道:「打小就是个鬼精的,二哥为你可没少挨过打。」 洛婵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讨好似地捧起酒坛子,给他续了杯,洛泽之这才满意,他将碗中的酒喝了,与迟长青又聊了几句,起身回房,临走时又叮嘱洛婵道:「早些睡,实在睡不着就……」 他顿了顿,指了指迟长青,道:「叫他给你吹那劳什子的小曲儿听,他不是最会这个了么?」 说完,这才悠悠离开了。 迟长青带着洛婵也回了房,一进门,他才发现洛婵手里抱了个什么,定睛一看,却是那个酒坛子,顿时哭笑不得,道:「你带着它做什么?」 洛婵眨了眨眼,把酒坛子放下,在他手心里写道:二兄没带走。 没带走就自己抱回来了? 迟长青哪能不清楚她那点小心思,抱起双臂,道:「你是想喝?」 洛婵又眨眼,她从前只喝过甜甜的果酒,后来在迟家庄又喝过米酒,那个也好喝,遂问迟长青:是什么味道?比米酒好喝? 意思就是想喝,迟长青想了想,失笑道:「给你喝一口。」 他说着,就打开酒坛子倒了半碗出来,酒香清浅,如同一汪碧水,迟长青没将碗给她,反倒是自己先喝了一口,趁洛婵不注意时,低头捏住她的下颔,将酒液哺了过去。 酒液冰凉,和洛婵从前喝过的不一样,不像果酒和米酒那样甜,也不像黄酒那样辣,带着一点醇厚的芬芳,就像这个吻一样,温柔而克制。 许久之后,迟长青才松开了怀中人,看见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浮现几分茫然之意,像洗净的琉璃一般,他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的鼻尖,轻声道:「小哑巴,这酒好喝么?」 第27章 「小哑巴,这酒好喝么?」 男人的嗓音自耳边响起,洛婵眨了眨眼,回想起方才甘甜的酒味,下意识舔了舔下唇,引得迟长青眼眸一深,他拈住怀中人的下颔,低声道:「喜欢?」 一语双关,不知是在问酒,还是在问那个吻。 洛婵的脸倏然红到了脖子根,又羞又窘地往后躲了躲,这一躲就正好跌在了椅子里,迟长青索性将她圈住,逼近了些,问她:「还没回答我呢。」 洛婵被他这般强势地按住,逃无可逃,最后只好红着脸点点头,迟长青顿时低笑起来,道:「还想喝么?」 洛婵羞得不行,只好瞪了他一眼,试图用这样的方法来表达自己的情绪,岂不知她双眸横波,盈盈如秋水一般,这样看来,娇憨灵动,迟长青心中微微一荡,忍不住道:「让我亲一亲。」 他话音才落,便低头亲了下去,动作轻而小心,像是在亲吻一朵花那般,洛婵的呼吸里闻到了酒香气息,暖暖的,说不清楚是她才喝过酒的缘故,还是迟长青身上的气味,总之很是好闻,她整个人像是泡在了温水里,十分舒适,懒洋洋的,连动也不想动了。 若是能发出声音,她说不得还要哼唧两声。 迟长青自鼻端发出一声轻笑,亲密地呢喃道:「小东西……」 他咬了咬她的耳朵,洛婵登时一个激灵,白玉似的耳垂上染了一层淡淡的绯红,她下意识捂住耳朵,轻瞪迟长青,只是一双眸子水汪汪的,没什么威慑力,反倒惹得迟长青又亲了亲她,笑吟吟道:「真想把你吃下去。」 他说完,低头又去亲吻洛婵,吻到一半想起了什么,将她的手臂拉起来,放在自己的脖子上,示意她搂着,洛婵察觉到了什么,面上浮现几分微红,但还是乖乖照做了,只垂着眼不肯看他,迟长青简直爱极了她这样羞怯却又强作从容的小模样,忍不住低头在她小巧的鼻尖亲了亲,爱怜不已。 他一边扣着怀中人亲吻,一边低声呢喃:「婵儿喜欢我吗?」 洛婵不能说话,只好微微仰头,用实际行动给了回应,又被迟长青夺回了主动权,于是这个吻愈演愈烈,再加上空气中那淡淡的酒香气,就如同在干柴之上浇了一盆油似的,房间内的空气都变得暧昧起来。 迟长青紧紧拥住怀中的人,亲吻她纤长的睫羽,小巧的鼻尖,如花瓣一般的唇,顺着精巧的下颔再往下,灼烫的气息吐在颈窝处,洛婵轻轻颤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将他抱得更紧。 她本能地全身心依赖着这个人,像是随时能为他敞开自己的一切,迟长青亲了亲她细致的锁骨,然后停下来,洛婵有些茫然地望着他,清亮如水的眸子里透出几分不解。 迟长青随手自床头的春凳边捞起一物来,打开,洛婵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是一个圆圆的瓷盅,原来是脂粉盒子,刚刚才从那胭脂铺子里买的,怎么突然拿这个? 没等她想明白,迟长青便将那瓷盅打开了,里面铺满了如朱砂一般的胭脂,伴随着淡淡的冷香逸散开来,他用指尖挑起一点,低声道:「别动。」 洛婵果然乖乖不动了,张着眼睛看他,迟长青便将那朱红的胭脂点在了她的唇上,霎时间,一如菡萏飞红,寒梅吐蕊,烛光之下,少女的姿容绝色,清丽灵动间又透着几分妩媚风情,令人简直移不开眼。 迟长青怔怔看了半晌,洛婵有些疑惑,只以为这胭脂有什么问题,伸手轻轻摸了一下,那朱色的胭脂瞬间就晕开些许,染在指尖,如新涂了丹蔻一般,艳色夺目。 下一瞬,迟长青便抓住了她的那只手,低头吻了上去,唇齿相依间,尽是那淡淡的栀子香气,混杂着些许酒香,若有似无地往鼻端里钻,催人情动。 把怀中人倾倒在身下时,迟长青仍旧紧紧握着她的手,在那柔润细腻的手腕间摸索着,然后轻轻摩挲了一下。 皎洁的月光自窗外照进来,将屋子映得光线朦胧,暖黄的烛光下,少女像一片新落下的雪,洁白纤细,又如一幅美妙的画,徐徐展开来,迟长青在那干净的画纸上吮出红梅点点,她身子轻轻颤着,像是不知如何是好,明眸中盛满了水光,清亮无比,分外动人。 至动情处,迟长青不住低低唤她的名字,婵儿,婵儿,婵儿…… 一声声温柔无比。 洛婵觉得自己宛如波涛中的一扁孤舟,不由自主地随之沉浮,她黛眉微蹙起,口中轻轻吸着气,力不能支时,只好紧紧攀附着迟长青的肩背,若疼得紧了,她也不能说话,只是眼中蓄了汪汪的泪,纤细的五指在男人的脊背上划出几道浅红的印子,手腕轻晃,不知怎么,一阵银铃声儿便响起来,叮铃铃的,伴随着急促而粗重的喘息,交织在一处。 夜风自窗外吹拂而过,风摇树影,月光清明,伴随着银铃声儿阵阵轻鸣,宛如一首缱绻的乐曲,风月无边,春光满室,就连窗外的月光都黯然失色起来。 第28章 …… 次日一早,二楼的客房门开了,洛泽之打着呵欠出来,叫住端盘子的客栈伙计,压着火气不满地道:「你们客栈怎么回事?半夜三更地摇铃铛,招魂么?」 若是摇一会也就算了,那铃铛声音时有时无,不至于吵醒他,却总叫人无法安心入睡,洛泽之一夜都是浅眠,睡个觉都没尽兴,脾气自然就更差了。 那客栈伙计立即喊冤枉,道:「郎君,咱们是做客栈的,怎么会三更半夜摇铃铛,扰您们的清静?」 洛泽之一脑门官司,显然是不信,没好气道:「我听得清清楚楚,就是这附近传来的。」 他说着,见自己的两名随从自后堂进来,便唤他们过来,指着客栈伙计问道:「你们说,昨夜有没有听见那烦死人的铃铛声?」 两名随从茫然相顾,一人小心翼翼地道:「没、没有,二公子,兴许是因为咱们住在后院的缘故?」 洛泽之气急,正欲发火,一抬眼却见二楼角落那扇门开了,迟长青走了出来,他连忙叫道:「你来的正好,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听见什么铃铛声音?」 迟长青顿了一下,没回答,反问道:「声音很大么?」 洛泽之烦闷道:「声音倒是不大,但就是跟蚊子声儿似的嗡嗡嗡,甚是烦人。」 那铃铛声音时有时无,他白天赶了一天的路,夜里困得要死,实在起不来,换做平日,他非得当场爬起来把那始作俑者砍成八块不可! 迟长青唔了一声,十分真诚地道:「没有,二兄,我与婵儿睡得早,没听见什么铃铛声音。」 洛泽之骂了一句,愤愤道:「见鬼了!」 那客栈伙计小心翼翼地建议道:「郎君,这样,咱们镇子不远处有个道观,您要不要去问问?」 洛泽之狠狠瞪了他一眼,骂道:「你才撞鬼了,滚!」 客栈伙计登时缩了缩脖子,捧着托盘走了,没走几步,迟长青唤住他,道:「劳烦小哥打一桶热水送过来。」 伙计立即答应一声:「好嘞,客人稍等。」 洛泽之想起来什么,问迟长青道:「阿婵呢?怎么没起来?」 迟长青沉默了一下,道:「她昨夜困得很,眼下还没醒。」 洛泽之狐疑道:「你看了没?她不会是病了吧?往日里阿婵这时候都起了的。」 他说着作势就要往楼上走,迟长青立即道:「没有,她昨夜多喝了几口酒,这才贪睡了。」 闻言,洛泽之这才点点头,道:「那行,我去吩咐后厨做点粥食,她若醒了,你就让她下来。」 迟长青点点头,看着洛泽之的身影消失在后堂帘子处,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忙回身进房间去了。 洛婵窝在被子里,睡意迷蒙之际,感觉到一只手拂过她的脸颊,她下意识在那手上轻轻蹭了蹭,引来一阵轻笑,洛婵顿时清醒了些,张开双眸,望见了一张熟悉的俊脸。 迟长青捏了捏她的笔尖,笑道:「懒猫。」 洛婵迷迷瞪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往被子里缩了缩,她一动,手腕上的银铃铛便响了起来,迟长青忽觉一阵心虚,下意识看了门口一眼,伸手过去将银铃铛又给塞住了。 他问洛婵道:「饿了么?」 洛婵眯着眼,摇摇头,迟长青见她这样实在可爱,忍不住将人抱了起来,和着被子搂在怀中,洛婵懒洋洋的不爱动,靠在他肩头打瞌睡,迟长青便亲她的脸颊,有些痒痒的,她躲了躲,没躲开,反倒是笑了起来,睡意顿时一扫而空。 恰在这时,门被敲响了,两人都是一静,外面传来了洛泽之的声音:「阿婵醒了没?该用早膳了,吃完了咱们就启程。」 迟长青连忙开口道:「婵儿已经起了,这就下来,请二兄稍待片刻。」 洛泽之嗯了一声,脚步声远去,等人走了,洛婵立即推了推迟长青,示意他让开些,这才起了身,梳洗完毕,跟着迟长青下了楼,洛泽之正坐在大堂吃花生米佐酒,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事情,见她来了,指了指对面的位置,道:「快吃罢,别饿着了。」 粥食都是才做好不久,热气腾腾的,还是洛婵最喜欢的粳米粥,香甜软糯,还没等她捧起碗来,对面的洛泽之皱着眉头问道:「阿婵,你昨晚上听见了什么声音了么?」 洛婵一脸茫然,旁边的迟长青突然就一迭声咳嗽起来,打断了洛泽之的话,他下意识看过去,道:「没事吧?」 说着,还倒了一杯茶水推过去,叮嘱道:「缓一缓。」 迟长青道了谢,接过茶,就听见洛泽之继续对洛婵道:「就是铃铛的声音,你听见过没?昨天晚上吵了一晚上,我问其他人,非说没听见。」 他说起这事就来气,一拍桌子怒道:「最可气的是那个客栈伙计,竟然说我撞鬼了?」 第29章 洛婵懵过之后,登时醒转过来,她的脸倏然就红到了脖子根,如煮红的虾子一般,面红耳赤,一双眼睛更是半点都不敢看人,只盯着桌面,像是要看出一朵花来似的。 洛泽之见自家妹妹这般反应,有些莫名其妙,还没等他开口相询,一旁的迟长青轻咳一声,道:「二兄,婵儿方才说想吃果脯,我看见对面铺子好像有卖。」 闻言,洛泽之自然没有二话,他对这个唯一的妹妹自然是予取予求的,起身道:「那我先去给她买。」 等洛泽之的身影消失在大堂门口处,迟长青才对洛婵道:「快吃,吃完咱们去马车上,过阵子二兄就忘记这事了。」 洛婵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道:以后不许了。 迟长青摸了摸鼻子,满口答应:「好好好,你先吃,等会二兄就回来了。」 一听这话,洛婵连忙喝了粥,与迟长青一道上了马车,等洛泽之提着买好的果脯回来时,果然已经忘了之前的事情,一行人遂顺利启程,继续北上。 …… 是夜,月明星稀,正是夜深人静之时,繁华热闹的京师也渐渐安静了下来,长街上,零星的灯火数点,稀疏地点缀在街道两侧,被夜风吹得微微晃动,分外孤寂。 京郊的位置虽然有些偏僻,但这里在前朝时候,曾经被划入皇家的园林,依山傍水,有古寺相伴,晨钟暮鼓,算得上是一处清静的所在,园林之侧,修了一座庄子,便是现如今雍王秦瑜养病的所在。 庄子里很是冷清,廊下的灯火还未熄灭,散发出幽幽的光,冷清无比,主院的卧房门口,两名下人正在值守,一名宫婢打扮的女子捧了托盘过来,对两人颔首,他们立即站直了身子,打起精神来,其中一人近乎谄媚地道:「明姑娘来给王爷送药了。」 那明姑娘抬了抬下巴,问道:「王爷在做什么?」 一人答道:「方才遣退了刘管事,这会儿怕是准备歇下了,小人替姑娘通禀吧。」 明姑娘却道:「不必了,我自己来。」 她说着,一手端着托盘,一手轻轻叩门,柔声道:「王爷,奴婢给您送药来了。」 片刻后,屋子里才传来一个微沉的嗓音:「进来吧。」 婢女推门而入,昏黄的灯光照了出来,一名下人悄悄抬眼看了一眼,只见那屋子里暗沉沉的,伴随着几声咳嗽,婢女纤细的身影自门边晃过,门吱呀一声被合上了,阻隔了一切,那下人撇了撇嘴,悻悻地缩回了脖子。 屋子里,案上只点着一盏书灯,光线不甚明亮,雍王秦瑜正坐在案前,正执着笔蘸墨,宫婢款款上前,面上带了些笑意:「王爷在做什么?」 秦瑜头也不抬地道:「作画。」 那宫婢把手中的托盘放在案上,垂眸看了一眼,果然是一幅山水画,将起雏形,她轻笑起来,称赞道:「王爷画得真好。」 秦瑜没什么反应,只是反问道:「你也懂画么?」 宫婢顿时语噎,秦瑜终于放下笔来,抬起头,清隽的面上展露出几分浅淡的笑意,道:「看来宫里倒是什么都教。」 宫婢勉强扯出几分笑来,道:「奴婢不懂画,王爷说笑了。」 她说着,假作想起了什么似的,忙道:「对了,王爷,时候不早了,您该用药了。」 药是盛在一个碧玉碗盅里,被一双纤纤玉手捧到秦瑜面前,盅盖揭开来还散发出袅袅热气,药汁特有的苦涩气味扑面而来,秦瑜没动,只是盯着那碗药凝视片刻,宫婢忽然有些不安,忐忑问道:「王爷,怎么了?」 「没什么,」秦瑜笑笑,道:「本王只是想起一些事情。」 他说着,伸手接过了碗,宫婢看着他低下头去喝药,心里渐渐松了一口气,然而一口气还没完,秦瑜便随手将药泼在了地上,宫婢吓了一跳,连忙退后几步,道:「王爷您——」 她的话还未说完,嘴巴就被一只手自后方捂住了,闪着寒光的利刃自脖颈间划过,鲜血奔涌而出,宫婢的面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满眼都是震惊,颓然地往后倒了下去。 屋外,值守的两个下人都听见屋子里传来一声女子的低呼,打破了那安静,一人觉得有些奇怪,道:「怎么了这是?」 他正欲去敲门相询,却被另一人拉住了,笑道:「你这人好没眼色,这时候去打搅什么?」 那人顿时恍然顿悟,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神色露出明悟之色。 屋子里,一双粗壮的手臂提着那婢女的尸身,缓缓将人放在了地上,期间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做好这一切之后,他才直起身子,露出一张憨厚的脸,对秦瑜拱了拱手,道:「王爷。」 秦瑜微微颔首,靠在椅背上,问道:「是迟长青让你来的?」 第30章 那男人笑了笑,道:「差不多,主子曾经说过,若王爷有难,酌情相助,当年的恩情,他一直记得的。」 闻言,秦瑜面上闪过几分复杂之色,但很快又恢复如常,道:「他果然没有死,本王早就猜到了。」 男人不置可否,秦瑜问道:「他可说了何时回京师?」 那男人憨憨一笑,道:「此事小人也不知,主子没同咱们联系过。」 秦瑜也不指望从他口中能得到什么消息,只是颔首道:「今晚之事,多谢你了。」 男人大咧咧地摆了摆手,道:「小人也是听命行事,不值一提,王爷要谢,就谢咱们主子吧。」 这恩情得记在他们将军的头上,可不能漏了。 秦瑜失笑,低头瞥了一眼地上的宫婢,道:「对了,还有一桩事情要麻烦你了,这……」 那男人跟着他看了看,顿时醒悟,道:「这是自然,包在小人身上。」 他说着,随手跟捡麻袋似的将地上那宫婢的尸身提溜起来,扛在肩上,半点都不在乎那鲜血滴答答洒了满地,还空出手来对秦瑜行了一个礼,道:「王爷,那小人就先告辞了,王爷多多保重。」 说完这句,那人便潇洒地从窗户里跳了出去,还不忘贴心地关上窗,秦瑜坐在书案前,满室静寂,灯火微晃,他低头看着宣纸上,有鲜血不知何时溅落上去,红红的一点,宛如朱砂。 他自笔架上取下一枝笔来,蘸了血,将它化作了一轮旭日,山海空明,云雾冉冉,有万丈霞光,紫气东来,秦瑜凝视了半晌,忽然低声道:「好画。」 他将笔搁下了,扬声吩咐屋外值守的人,道:「让刘管事送热水来。」 门半开着,那两名侍从躬身应答,月光自他们身后映照进来,却不能驱散那一室的昏暗,他们只能看见明灭不定的烛光,雍王就坐在那书案之后,整个人有大半隐没在黑暗之中,他们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那屋子宛如饕餮之口,欲择人而噬。 时间一晃眼,又是半个月之多,六月初二是大暑,天气有些炎热,迟长青一行人自南北上,一路行来,他们倒是没什么,只是怕洛婵吃不消,是以大多数时候都在清晨就启程,中午尽量找到落脚处,若实在没有,途径农户人家时,也会给些银钱,休息一两个时辰,这样走走停停,一个多月下来,京师已近在眼前了。 傍晚时分,今日时间不凑巧,眼看到了傍晚也不见村户,更不要说镇子了,洛泽之转头望了望远处的夕阳,有些忧心地皱起眉,对迟长青道:「看来今夜要宿在野地了。」 迟长青想了想,道:「我记得再往前几里路,有一个荒废的道观,不如就在那里歇脚,明日清早再上路。」 眼下只能如此了,洛泽之点点头,眼睛余光瞥见车帘被掀了起来,洛婵探出头往外看,他立即道:「阿婵小心些,坐稳了。」 与此同时,赶车的随从也急忙放慢了速度,生怕他们小小姐从车上滚下去了,洛泽之猜妹妹大约是无聊了,便对迟长青道:「你去陪一陪她,我去前面看看那道观还有多远。」 他说完,挥起马鞭,策马跑远了,迟长青弃马上车,摸了摸洛婵的脸,热热的,带着些汗意,顿时有些心疼,道:「车里太热了么?」 洛婵点点头,又摇摇头,在他手中写道:我们还要走多久? 迟长青答道:「今夜要在路上歇一晚,明日清早上路,大约傍晚时候就能到京师了。」 漫长的旅途终于要结束了,洛婵的眼眸顿时一亮,迟长青摸摸她的脸,低声道:「婵儿一路上辛苦了。」 洛婵摇首,在他手心里写:夫君和二兄才辛苦。 迟长青忍不住笑了笑,将那细白的指尖握入掌心,望着洛婵,一颗心顿时软成一团。 过了片刻,远处传来马蹄之声,是洛泽之回来了,转瞬便到了近前,他拨转马头,扬声对赶车的随从道:「我方才看了一下,前方有一座荒废的道观,今晚暂且借地歇息。」 道观荒废了有些年头了,风吹雨淋,无人修缮,看起来十分破败,墙皮剥落,上面爬满了苍翠的青苔,洛婵站在殿里仰头看,屋顶破了一个大洞,夕阳余晖照落进来,轻尘肆意飞舞着,点点金色。 迟长青在她旁边,也跟着抬头看了看,道:「唔,破了一个洞。」 旁边的洛泽之拿了水囊进来,递给洛婵,闻言便随口道:「破洞有什么关系,反正又不会下雨。」 岂料洛泽之一语成谶,晚上突然就变了天气,狂风阵阵,电闪雷鸣,刮得那瓦片不住往下滑落,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洛婵往墙角靠了靠,然后看向她二兄,眼神里带着几分幽怨,洛泽之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道:「这下午的时候不是好得很么,谁知道晚上开始作怪了。」 第31章 但这时候也没有更好的去处,迟长青找了一个角落,离那破洞有些远,让洛婵不至于被雨淋到,洛泽之升起火堆,暖黄的火光驱散了黑暗,远处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野猫的叫声,透着几分幽暗嘶哑,在这夜色里如鬼魅一般,十分瘆人。 洛婵忍住惧怕,往迟长青身边靠了靠,迟长青索性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问道:「饿了么?」 洛婵摇首,她下午吃了一些干粮,这会儿还不饿,迟长青又问:「困不困?」 对面的洛泽之忍不住抖了抖,轻嗤一声,道:「你别把她当小孩子哄,肉不肉麻?」 洛婵红了脸,瞪了她二兄一眼,洛泽之便闭了嘴,朝天翻了一个白眼,他打心眼里觉得迟长青就是拣了便宜,拱了他家的白菜,他唯一的优点就是人品还行,否则早就被他打断腿了。 但如此地直接面对两人相处的情景,洛泽之还是有些不适,总是想要刺一刺他,俗称找茬。 然而洛婵总是护着她家大将军,洛泽之就没法了,只好悻悻地添柴,一边在心里嘀咕,妹妹大了不中留,唉,胳膊肘开始往外拐了。 不多时,风住了,大雨哗哗而下,顺着那个破洞往里灌水,好在他们在的位置有一个台阶,不至于教雨水熄了火堆,风雨夜深,洛婵听着迟长青与她二兄闲聊,不知怎么,就说起了他在漠北的事情来。 洛泽之对于定远大将军过去的事情十分感兴趣,遂多问了几句,迟长青也乐得在小舅子这里提升一下形象,便有问必答,直到他随口道了一句:「老将军在世时,鲜少有败仗,可惜昌平山谷那一战……」 迟长青突然静默,洛泽之说话很少过脑子,这会儿立即反应过来,迟长青的父亲正是在那一役战死的,遂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抱歉。」 迟长青摇摇头,他捡起柴枝,将火堆拨了拨,然后才道:「昌平山谷那一战,输赢是早已定下了的。」 洛泽之愣了愣,没反应过来,道:「怎么说?」 迟长青抬起头来,望着他,十分平静地道:「我父兄一生都在漠北,征战无数,不敢说从无败仗,但唯有两次战况异常惨烈,一次是弘光三十七年冬月的昌平山谷,一次是四十年八月的黑石滩一役,这两次败仗,便要了他们的性命。」 说到这里,他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我大哥临死的时候,便叫我离开漠北,再不要回去了,只不过,我没有听。」 洛泽之则是在思索之后才反应过来,震惊道:「你的意思是,你父兄之死还有别的内情?」 迟长青勾了勾唇角,那不是一个笑,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很浅,却透着一股子冷漠的意味,他道:「漠北收复之后,我遇到过一次刺杀,不过对方在失败之后全数自尽而死。」 洛泽之恍然顿悟道:「所以你那时候并不急着回京,而是借故在北漠逗留了一年?」 迟长青不置可否,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比如先帝病重,无暇顾及外事,再加上他有兵权在手,朝廷投鼠忌器,连递个圣旨来都是好商好量的,今年年初,先帝去后,迟长青才终于动身回京,彼时京师里的人都几乎以为他要反了。 洛泽之摸了摸下巴,道:「实话说,那会我都以为你要反了,朝廷都是弹劾你的折子,但是这消息却没敢传去北漠,就怕你领兵打进京师来。」 他说着,又反应过来,道:「那你为何又将兵权交给秦跃?」 听了这话,迟长青忽然笑了,他低头看着怀里靠着打瞌睡的洛婵,摸了摸她的脸,轻轻地道:「这不是为了婵儿么?」 洛泽之顿时扯了一下唇角,冲着破了洞的房顶翻了一个白眼,不想说就不想说,拿他家妹妹做幌子呢。 正在这时,他听见迟长青淡淡地道:「兵法有云,有欲擒故纵之计,又有坐山观虎斗之法。」 洛泽之一头雾水:? 他想,看来当年大兄阻止他去北漠参军的决定果然是正确的。 …… 一夜风雨过后,次日清早,已是云散雨收,迟长青一行人再次启程,紧赶慢赶,到京郊的时候又是傍晚了,洛泽之今天实在不想睡破庙破道观了,遂提议道:「不如先入城。」 迟长青却摇头,道:「如今还不是时候,若无人接应,我怕出什么岔子。」 洛泽之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他的顾忌,想了想,道:「这有何难?我入城给大哥递个信便是,他自会派人前来。」 迟长青道:「大兄这时候下值了?」 洛泽之顿了一下,不确定地道:「他素来忙得很,眼下约莫还在当值。」 他看了看天色,道:「那总要先找个落脚之处,难不成就在这里等着么?天气热得很,阿婵怕是受不住。」 迟长青道翻身上马,胸有成竹地笑道:「落脚之处自然有,二兄随我来便是。」 第32章 洛泽之狐疑地望着他:「是哪里?」 迟长青神秘一笑:「此地二兄是知道的。」 半个时辰后,洛泽之一脸震惊地看着前方,道:「怎来了这里?」 他们正在一处山下,此时正是傍晚时分,金色的夕阳自天边投落下来,染了一层灿烂的云霞,半山腰上,树木葱郁,浓翠欲滴,其间掩映着一座古寺,青瓦白墙,恰在这时,阵阵钟声自寺内传出,回荡开来,惊飞了无数飞鸟,腾空而起。 这是云台寺,与京师遥遥相望,从山寺顶上甚至能看见京师高筑的城墙,洛泽之会知道这里,不过是因为他年少时候仗着一身武艺横行京师,最后太过嚣张,横到了京师外面,在云台寺狠狠栽了个跟头,自此不敢造次。 这之后每年洛泽之都会来这寺里,找那几个和尚比划武艺,说是比划,用踢馆子来形容倒是更恰当,他有点怀疑,等山上的那些和尚看见了他,会不会把他们给赶出去。 出乎洛泽之意料的是,云台寺的和尚非但没把他们赶出去,反而十分善意地接待了他们,洛婵戴着纱笠,站在迟长青的身旁,有些好奇地打量四周,听迟长青对那前来接待的和尚道:「找不悟大师。」 那和尚打了一个稽首,歉然道:「实在不巧,师伯眼下不在寺里,不如施主改日再来?」 迟长青却道:「大师今夜会回来的。」 闻言,那和尚一愣,抬起头仔细看了他一眼,像是明白了什么,不再多说,只是道:「那请几位施主随贫僧来。」 夜幕初临,寺里的香客都已下山了,山寺里十分安静,洛婵跟在迟长青身旁,在那和尚的带领下一路穿过石道竹林,往后院而去,路上偶然能见到几个小沙弥,正在清扫地面,见了他们来,连忙停下,双手合十行礼,口称觉慧师叔,然后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悄悄打量这一行陌生人,眼中带着好奇。 那觉慧和尚道:「引这几位施主去客堂休息,我去看看不悟师伯回寺了没有。」 闻言,那几个小沙弥连忙答应下来,等觉慧和尚走了,才对迟长青等人道:「请几位施主随小僧来。」 客堂在一处僻静的地方,旁边生了竹林,葱葱郁郁,晚风轻拂而过,竹影摇动发出沙沙之声,分外幽凉,让人看了心绪都随之平静下来了。 小沙弥推开了门,发出吱呀一声悠远的声音,他十分有礼地站在门边,对迟长青等人双手合十道:「这便是客堂了,几位施主请进,不悟师伯稍后会回来的。」 迟长青道了一声谢,三人一同入了客堂,窗开着的,外面便是大片竹林,有小沙弥进来点起灯烛,奉送香茶,洛泽之叫住一个问道:「哎,小和尚,你们那几个叫什么通的大和尚呢,还在寺里么?」 那几个小沙弥对视了一眼,送茶的那个小沙弥道了一声阿弥陀佛,道:「施主问的是参通、元通和惠通五位师叔么?他们如今都不在寺里,方丈让他们下山化缘去了。」 洛泽之有些遗憾,他还想着再同那几个和尚比划比划,若是能胜一局就更好了,或许还能让迟长青出马,但如今看来,实在是不凑巧。 上了茶,几个小沙弥就退开了,见室内无人,洛泽之便问迟长青道:「怎么你与这云台寺的和尚还有交情?」 迟长青笑笑,他端起壶给倒茶,一杯分给洛泽之,另一杯推到洛婵面前,低声叮嘱一句,这才回答道:「我父兄常年在北漠征战,我娘尚在世时,会常常来寺里礼佛祈福,替他们点长明灯,逢年过节也会捐些香火钱,年年如此。」 闻言,洛泽之便沉默了,他举起杯来浅饮一口,试图岔开这个稍显沉重的话题,道:「这样说来,你对云台寺很熟悉了?」 迟长青面上未见异色,只是笑笑道:「年少时候常陪母亲来的缘故,与不悟大师有过几分善缘。」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洛婵,少女正在小心翼翼地啜饮着清茶,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抬起眼来回视,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透着些疑惑,迟长青微笑道:「不悟大师是杏林高手,医术极佳,或许他对婵儿的哑疾能有办法。」 闻言,洛泽之顿时明白了,道:「若真是有办法就好了。」 这些日子以来,他看着自家妹妹不能说话,事事都需要写字或者比划来表达,心里也十分不好受,一听说这不悟大师医术好,便期盼着洛婵的病情迎刃而解。 这一等便入了夜,三人在寺里用了斋饭,觉慧和尚便过来了,洛婵看见他身边跟着一个年纪大些的和尚,白须白眉,慈眉善目的,看起来十分和蔼,他见了众人便高诵一声佛号,笑着对迟长青道:「想不到老衲余生竟还能再见到迟施主,实在令人欣慰。」 迟长青也笑,双手合十同他行了礼,道:「大师,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觉慧和尚端来茶之后,便对不悟大师道:「师伯,那我先去了。」 第33章 不悟大师点点头,叮嘱道:「这几位小友今夜会宿在寺里,烦请你同住持说一声。」 他说着,又道:「罢了,我稍晚一些自会去与他详谈的。」 待觉慧和尚离去,迟长青与不悟大师寒暄几句,略过了当初京师里发生的事情,只说自己在川南的经历,不悟大师不住颔首,笑眯眯道:「这些于小友而言,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他说着,又望向旁边的洛泽之,眼中笑意更深,道:「老衲认得这位小友,当初惠通与元通他们几个常常在后山与你切磋武技,心智颇坚,他日必有所成。」 面对这样直白的夸赞,洛泽之或多或少有些窘迫,唔了一声,道:「大师过誉了。」 不悟大师最后看向迟长青旁边坐着的洛婵,目光定了定,洛婵觉得他甚是面善,便也不躲闪,大方地回视,还冲他微微颔首,不悟大师就笑了,道:「好一颗赤子之心。」 洛婵顿时红了脸,迟长青便揽住她,解释道:「大师,这是内人。」 不悟大师捋了捋白胡须,笑道:「老衲识得她。」 洛婵有些惊讶,不悟大师又看向迟长青,笑着摇了摇头,叹道:「想不到你二人竟会有此缘分,可见一切在冥冥之中,原是早有定数的,阿弥陀佛。」 他高诵了一声佛号,迟长青愣了愣,迟疑道:「大师的意思是……」 不悟大师笑吟吟道:「迟小友那会儿年纪不大,不记得倒也是应当的,迟老夫人从前来寺里礼佛听禅,你也一同陪着,那时正值深冬之际,恰逢一贵人府上有位小千金诞辰,来寺里开光,人多眼杂,一不当心走丢了。」 此事不常见,迟长青只稍稍一想就记起来了,道:「确有此事,我在后山捡到了一个才四岁大的小女孩儿,难道——」 他表情古怪地看向洛婵,道:「就是婵儿么?」 洛婵一脸茫然,摇了摇头,若真如此,她那时候还小,哪里记得事?即便是如今说出来,她也全然不知,倒是旁边的洛泽之摸了摸鼻子,含糊道:「是阿婵,我从前哄她说云台寺的后山埋了宝贝,她便偷偷去找了。」 那一次又是下大雪,四岁的洛小婵一个人跑没了影,到处都找不见,不止爹和娘亲,便是大兄都急了,差点没跟他动手,好在就在众人急得快要掀了云台寺的时候,一个七八岁的小少年抱着裹得如雪团子一般的洛婵进来了,问道,这是你们家的小孩么? 洛府众人长舒了一口气,小洛婵还没心没肺地抱着一个雪人儿笑得十分开心,挨个叫人,甜到人心坎里去了,等所有人反应过来时,却发现那个小少年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连报酬都没有要。 此事过后,大人们舍不得训小洛婵,自然是洛泽之又挨了一顿好打。 然而洛泽之是万万没想到,当年那个拣了他家妹妹的少年,竟然就是将军府上的迟长青,再一想,他后来还将人视为毕生之敌,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洛府素来没皮没脸的二公子终于红了耳根,表情有些尴尬,好在无人注意,迟长青正在与不悟大师说话,道:「实话不瞒大师,今日我来,是有事情要麻烦您。」 不悟大师眼中了然,道:「是为着尊夫人的事情么?」 迟长青道:「大师慧眼,早听闻大师医术绝佳,不知能否医好内人的哑疾?」 不悟大师颔首,道:「待老衲诊脉便知。」 迟长青替洛婵挽起衣袖,将手腕递过去,不悟大师道一声得罪,这才伸出二指来把脉,凝神片刻之后,才捋了捋胡须,道:「不是什么难治之症,但需要一些时日,若小友不嫌弃,可于寺中小住些时日,老衲好为尊夫人医治。」 闻言,洛泽之与迟长青皆是大喜过望,齐齐站起身来,拱手道:「多谢大师了。」 …… 今夜要宿在云台寺后山禅房,送走了不悟大师之后,洛泽之对迟长青道:「多谢你。」 迟长青愕然,立即道:「二兄不必客气,婵儿是我的妻子,为她治病,是我应当做的。」 洛泽之摇摇头,认真道:「我不是指这件事,我指的是当年你把阿婵送回来,我们一家还未与你道过谢。」 迟长青怔了怔,失笑道:「不客气。」 洛泽之回屋之后,洛婵轻轻扯了扯迟长青的衣袖,他低下头,把手递过去,问道:「婵儿要说什么?」 洛婵拉着他的手,细白的指尖一笔一笔划着:我也要谢谢你。 迟长青笑了,他突然俯身将洛婵抱起来,洛婵吓了一跳,连忙搂住了他的脖子,生怕掉下去,迟长青将她正抱着,就仿佛当年那样抱着一个雪团子一样的小女孩儿,抬起头与她对视,轻声道:「不用谢,若是那时我没去后山散心,就不会拣到你了。」 他的声音带笑,轻若喃语,在洛婵耳边道:「那我这辈子岂不是就没有了小媳妇?」 第34章 洛婵吃吃地笑,迟长青抱着她一边进屋,一边回忆着道:「那时你穿了一件水红色的袄子,披着红斗篷,红彤彤的,远远一看,我还以为是谁家的红灯笼落在雪地里了。」 好在他走过去看了一眼,却发现是一个小女娃娃坐在雪地里抽抽搭搭的哭,见有人来,便止了哭泣,仰起头看他,眼里还含着汪汪的泪,毫无戒心地伸出双手要抱,漂亮的小脸和鼻尖冻得通红,粉雕玉琢,可怜可爱。 年少的迟长青忍不住将小娃娃抱了起来,轻声问道,你是谁家的小孩儿,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 红衣裳的小娃娃细声细气地答道,我是阿盏…… 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模糊不清,听起来就像在撒娇,掺了蜜糖一样,要甜到人心里去。 迟长青回想着,他轻轻吻了吻怀中人的鼻尖,道:「真想再听你说一说话啊,婵儿。」 洛婵微笑起来,她捧住迟长青的脸,在他面颊上也轻轻啄了一口,然后张开口,红润的唇一张一合,无声地唤道:长、青。 她想告诉他,我一直在叫你的名字,在我的心底。 夜深时分,洛淮之终于下值回府,洛府一如既往的冷清安静,偌大的府邸宛如空宅一般,没有人气,他径自去了书房,换下朱色的官袍,一身常服,玉色如霜,素来温文有礼的面孔上终于出现了几分疲色。 老管家亲自捧上热好的面巾,洛淮之接过来擦了擦手,随口问道:「今日府里没什么事情吧?」 老管家忙答道:「倒是没什么大事。」 闻言,洛淮之将面巾放回红木朱漆的雕花托盘,抬眸看他,了然道:「那就是有小事了?说罢。」 老管家笑眯眯地道:「傍晚的时候,二公子派了人回来了。」 「哦?」洛淮之的表情瞬间就变了些许,他的看起来想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道:「他让人带了什么话?」 老管家答道:「二公子说,他近日要在城外云台寺小住些时日。」 洛淮之点点头,道:「还有什么?」 老管家便道:「没有了。」 洛淮之嗯了一声,神色没什么波动,看起来有些冷淡,老管家见了,迟疑半晌,才试探着问道:「公子,不去派人接他回来么?」 洛淮之笑了,道:「不急。」 他不急,老管家倒是急了,上前一步劝道:「二公子虽然这次是任性了些,但终究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他从小这样惯了,大公子何必与他计较?老奴相信,之前二公子与您说的那些话都是无心之言,大公子千万别往心里去呀!」 只以为两兄弟之间生了嫌隙,把老管家急得团团转,洛淮之只是温和笑笑,颔首道:「我知道了。」 他一向主意正,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轻易不会改变,老管家长叹一声,只盼着他自己想通,改主意把洛泽之接回府里来,二公子是锦衣玉食长大,一应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佛寺清寒艰苦,他哪里住得惯? 正在老管家要退下的时候,却听洛淮之道:「听梅轩这两日还好?」 老管家一怔,听梅轩是那晚娘住的地方,自打那女子入府以来,这还是大公子头一次主动提起她,老管家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只是答道:「还好。」 他并不喜欢那个女子,虽然长得与小小姐有三分相似,但是到底不是小小姐,再加上,老管家活了这么多年,自认为没什么长处,但是识人还是有些经验的,那个女子并不像她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纯良。 再加上对方是宫里赐下来的,老管家更是担心她别有所图,是以平日里有几分提防。 洛淮之点点头,思虑片刻,才道:「过阵子,就让她去城东别庄去住吧。」 闻言,老管家自是应答下来,道:「好,老奴明日就去办。」 他说完就要走,岂料才刚刚迈步,忽听洛淮之道:「等一下。」 老管家疑惑回头,却见他家大公子站起来,面上难得出现几分踌躇之色,像是在犹豫着什么,片刻后才吩咐道:「去套车吧,我要出城一趟。」 老管家顿时反应过来,惊喜交加,连连道:「好,好,老奴这就去吩咐。」 半刻钟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自洛府小门驶出去,很快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 新月娟娟,夜深山静,山寺的晚上甚是清静,风摇竹影,送来远处的虫鸣声声,伴随着禅房里的曲子,婉转动听,清远悠扬,让人听了心中觉得十分宁静。 兴许是近乡情怯,洛婵怎么样都睡不着,她躺在凉榻上,靠在迟长青的膝头,听他吹了一首又一首的曲子,却始终无法入眠,窗被推开了一道缝,清冷皎洁的月光映照进来,拉成一道细细的线,落在两人身上,竹影婆娑,空气静谧。 第35章 曲声停了,迟长青放下竹哨,低头看她,摸摸她的脸颊,轻声道:「睡不着?」 洛婵翻个身,抬眸回视,月光落入她的眼底,折射出如琥珀一般的光,清澈剔透,像两汪清泉,她点点头,迟长青想了想,道:「那咱们说说话。」 洛婵正欲点头,眼睛余光却瞥见了墙上一物,她顿了顿,忽然拉了拉迟长青的袖子,指着那件物事,示意他看,迟长青定睛望去,那是一把七弦古琴,不知是谁挂在这里的,他愣了下,才道:「你想弹么?」 洛婵坐起身来,表情颇有几分跃跃欲试,迟长青便起身去将那古琴取下来,借着月光打量,这琴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但是看得出被人精心打理过,擦拭得一尘不染,洛婵拨了拨琴弦,发出铮然之声,古韵盎然。 她双眸微亮,忍不住在心底称赞一声,好琴。 迟长青见她喜欢,便笑道:「你想弹的话,不妨一试,这琴挂在禅房,想来是庙里哪位僧人之物,明日同不悟大师说一声即可。」 闻言,洛婵点点头,她将琴摆在膝头,双手轻拂,丝弦颤动,便有琴音如潺潺溪水一般流淌而出,悦耳动听,时如松风静听,时如山涧泉鸣,铮铮然若晴风微澜,让人不由自主便沉溺其中。 大将军粗人一个,会吹个小曲儿就不错了,他不懂琴,但是不知为何,看见他的小哑巴奏琴时,便觉得满心都是欢喜,一颗心仿佛软成了一滩水,随着那琴音一并流淌开来,渗入这清冷的静夜之中。 他是这样喜欢她,喜欢得心都要化了。 禅房之外,院门口,有两人正住了脚步,像是生怕惊扰了弹琴之人,洛泽之酸溜溜地嘀咕道:「大半夜的不睡觉,弹什么琴?阿婵从前只弹给我听的。」 他身前半步远的地方是洛淮之,听了头也不回地道:「那不是因为你总说要带她出府去玩,她才给你弹?」 洛泽之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不由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顾左右而言他:「阿婵在给他弹琴,咱们就在这里喂蚊子么?」 恰在这时,琴音渐歇,一曲终了,洛淮之转头用奇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了灯笼,道:「你若是想的话,我绝不拦你。」 他说完,便举步往禅房的门口走去,伸手轻轻叩响屋门,笃笃之声在这寂静的夜色中传入屋内,洛婵与迟长青都听见了,两人皆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会有人过来。 迟长青起身道:「我去看看。」 他说着,走过去打开门,正见着门口站着一位身着月白衫子的青年人,手里举着灯,模样生得十分斯文俊逸,见了他便弯起唇角,露出一个堪称和善的笑意,道:「迟将军,幸会,听说舍妹在这里,在下特来接她。」 电光火石之间,迟长青便明悟了这人的身份,再看他那满面的温和,彬彬有礼的姿态,不知为何,总觉得后脖子根有些发凉。 洛家大兄深夜亲自来访,这是迟长青没想到的,他本以为以洛淮之的性格,应该会明日再派人联系,如今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但好在洛婵闻声而来,见了来人是自己大兄,顿时红了眼眶,洛淮之那满面客套疏离的表情也如冰雪一般瞬间消融,眼神变得温和亲切,他唤洛婵的小名:「阿婵,你受苦了。」 不说还好,一说这话,洛婵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开始往下掉了,她摇摇头,拉过洛淮之的手写道:阿婵不苦,是大兄受苦了。 看着她细白的手指写写画画,洛淮之的眼神倏然一沉,面上却毫无异色,语气堪称温柔地道:「都过去了,以后再不会有事了。」 他说着,拿出一块玉色的丝帕,亲自替妹妹拭去泪珠,动作轻柔仔细,又问道:「大兄二兄不在的时候,过得还好么?」 洛婵点点头,又连忙为迟长青说话:大将军对我很好。 「那就好,」洛淮之的语气仍旧很是温和,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他摸了摸洛婵的发顶,转向迟长青笑道:「这阵子舍妹麻烦迟将军了。」 迟长青有些摸不准他的意图,但心里不知怎么就咯噔一下,警觉起来,微笑道:「大哥言重了,这本当是我应该做的。」 然而与他预想的不一样,洛淮之并不像洛泽之那样大的反应,他甚至是十分亲切和煦的,但越是如此,迟长青越不敢放松,毕竟洛府的大公子,当今皇帝身边的红人,绝不会是善与之辈。 这样想着,迟长青一边将洛家兄弟二人让进了禅房,一边下意识牵住自家小哑巴的手,仿佛这样就不会被夺走一般。 禅房里是备了茶的,不过眼下已经凉了,好在洛淮之并不介意,他饮了一口茶,才开始详细询问他们这一路的经历,迟长青便将大致经过娓娓道来,待听完之后,洛淮之才轻叹一声,道:「确实辛苦。」 洛泽之开口问道:「哥,京城眼下怎么样了?我听说高盛那老贼前阵儿死了?」 第36章 洛淮之放下杯盏,才嗯了一声,轻描淡写地道:「他伙同朋党,意图谋反,事情败露,便被投入天牢了,五月底斩首。」 洛泽之啧了一下,忿然道:「便宜他了。」 洛淮之睨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再次看向迟长青,问道:「你此行回京师,不知有何打算?」 迟长青想了想,道:「实话不瞒大哥说,我这次会回来,一是婵儿思念家里,二是想请不悟大师替她医治哑疾。」 洛淮之这才道:「我听谨思说过阿婵的哑疾,只是不清楚究竟是何原因?能否详细与我说一说?」 迟长青遂将当初那大夫的话如实道来,末了又道:「大夫说是因为受惊的缘故,日后好转的机会很大。」 闻言,洛淮之沉静颔首,尔后微微一笑,道:「劳你费心了。」 言辞语气都十分客气,迟长青忙道不必,洛淮之又望向洛婵,眼神温蔼柔和,道:「既然如此,阿婵就安心在这寺里住着,等病好了,大兄再接你回家去,好不好?」 洛婵点点头,洛淮之又说了几句话,起身就要告辞,这样轻易就过关了?迟长青都有些发怔,片刻之后立即跟着站起来,将兄弟二人送到门边,洛淮之道:「时候不早,今日不叨扰了,你们早些休息吧。」 洛婵上前一步,拉着他的袖子,眸子里透出几分不舍之意,洛淮之自是看出来了,忍不住失笑,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宛如无声的安慰,道:「无事,大兄就在京师里,距离云台寺不过二三里地,若是得空,便来看你,我会留下人手在山脚下听候吩咐,若有什么需要的,也可告知他们。」 他顿了顿,道:「等一切都安稳了,大兄就来接你。」 大兄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充满笃定,让洛婵安了心,她乖乖点头,放开了手,洛淮之道了别,举步离开了禅房,与洛泽之的身影一道消失在竹林的小径尽头,很快就淹没在黑夜之中了。 迟长青揽住洛婵,轻声道:「起风了,先回屋吧。」 …… 洛泽之跟在洛淮之身后,兄弟二人一道穿过回廊,洛淮之手中昏黄的灯笼光芒照亮了脚下的路,洛泽之道:「最近京师里没有什么事么?」 洛淮之表情不变,道:「能有什么事?」 洛泽之便道:「那狗皇帝杀了那么多大臣,就没个人想刺杀他,报一报仇?」 闻言,洛淮之终于有了反应,停下步子,转过头匪夷所思地看着他,道:「你一整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洛泽之撇嘴,露出一副不服管教的模样,道:「想一些令我痛快的事情。」 洛淮之笑了一声,摇首道:「你当刺杀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么?告诉你多少回了,少听那些茶楼酒肆里的闲书,今上如今有金龙卫在身边,十二时辰不离身一丈,就连临幸嫔妃亦是如此。」 洛泽之不语了,跟着他继续往山寺大门而去,洛淮之道:「宫里对雍王起了杀心,然屡次不中,皇上的耐心是有限的,想来再过一些日子,就会有事发生了。」 洛泽之听了,低声道:「雍王的腿不是都废了么,杀他作甚?难不成是假装的?」 洛淮之道:「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怎么想,他疑心之重更甚于常人,哪怕一只鸟自他头顶飞过,都要叫人取箭来射杀,更是毫不念旧情,高盛当初选择了拥他登基,必然没有想过会有今日。」 「被一手养出来的狗咬死,高老贼大约死不瞑目吧?」 洛泽之冷嘲道,末了又看向自家兄长,道:「既然如此,若他要杀你怎么办?」 洛淮之面不改色,从容道:「不必担心,我要死,也会死在雍王之后。」 洛泽之一怔:「他要借你之手杀掉雍王?」 洛淮之不置可否,只是道:「如今我是他的一柄刀,他想杀的人未曾死绝之前,大约是不会动我的。」 山寺门口近在眼前,一名僧人正等候在那里,旁边是洛府的随从,在走近之前,洛淮之停下步子,对弟弟道:「就到这里罢。」 洛泽之蒙了一下,道:「什么到这里?」 洛淮之道:「送到这里便成了,时候不早,我明日还要早朝,先回去了。」 「等等,」洛泽之终于反应过来,惊诧道:「我不回去么?」 洛淮之反问道:「你回去做什么?」 「我——」洛泽之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家兄长要把他扔在这深山老庙里头,道:「我为何回去不得?」 洛淮之理所当然地道:「阿婵要治病,你自然要看着。」 洛泽之傻眼了,道:「不是有迟长青么?要我做什么?」 洛淮之跟瞧傻子似地瞧他,道:「就是因为如此,你才要待在这里。」 第37章 洛泽之表情十分费解,洛淮之显然是放弃了解释,他将灯笼交到洛泽之手中,叮嘱道:「阿婵在哪里,你就在哪里,至于迟长青,若无异动,你就不必管他,一切等阿婵的哑疾好了再说。」 说完这些,他便转身朝山寺门口而去,随从立即迎上来,替他披上深色的斗篷,一行人便径自出了大门,消失在夜色中,徒留下洛泽之站在原地,他呆立半晌,才提着灯笼往回走。 一路细细思索着,等回了禅房,洛泽之才终于琢磨出了大兄的用意,他其实并不是相信迟长青,而是阿婵如今在这里更安全罢了,有自己在侧,既能知晓迟长青的一举一动,亦能使其有所忌惮。 青篷马车辚辚自山道间驶过,洛淮之坐在车中,他随手自马车壁的小格子里取出一封密信,借着烛光展开细看起来,信上写的是前些日子调查的事情,雍王屡屡躲过宫里的暗杀,不过是因为有人相助。 而巧合的是,助他之人,曾在定远将军迟长青军中任过职。 将信纸递到烛火之上,很快就被火焰吞没了,洛淮之掀开车帘,将它抛入了窗外,火光自暗夜之中一闪而过,坠入山崖之下,如一颗星子,稍纵即逝。 云台寺距离京师不过数里,香火很是旺盛,清晨时分,便有香客开始陆续来到寺庙上香祈福,晨钟声声,惊飞了山间的鸟雀,洒落下一串啾啾轻啼,清脆悦耳,山色浓翠,碧空如洗,金色的朝阳自东方铺陈开来,云霞如锦。 前寺人声热闹,而后面的客堂却依旧幽静安宁,木窗启开着,天光映入,少女正坐在窗边,她伸出玉白的皓腕,不悟大师正拈着一枚细如发丝的银针缓缓刺入,然后松开,针颤颤而立,旁边的洛泽之看了有些心疼,忍不住问道:「阿婵,痛么?」 洛婵点点头,又摇摇头,在桌上写道:酸,像蚊子咬。 不悟大师看见了,和蔼一笑,道:「这是好事,说明施主的病情不严重。」 闻言,洛泽之与迟长青便一同舒了一口气,好似得了哑疾的是他们二人似的,把洛婵看得忍俊不禁,不悟大师收了针,又细细叮嘱一些注意的地方,这才起身告辞,才到门口,一个小沙弥匆匆行来,见了他便道:「师叔祖,住持请您过去一趟!好多官兵来了!」 不悟大师的表情不变,只是道:「我这就过去。」 反倒是洛泽之面色骤变,他与迟长青互相对视了一眼,皆是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凝重之色,洛泽之站起身来,对迟长青与洛婵道:「你们就在这里,我也去看看。」 洛婵有些忧心地望着他,迟长青自知不能露面,只好叮嘱道:「二兄小心。」 洛泽之笑了一声,不无自信地道:「这京师里,还没有人能轻易动得了我。」 …… 皇宫里,今日天气甚好,御花园里莺鸣柳绿,花木映红,洛淮之跟着内侍自假山间穿行而过,待到了乾清宫,数名身着玄色服饰的金龙卫正立于殿前值守,各个目光锐利如刀,几人自下而上将他打量了一番,才转过头去。 内侍陪着笑对洛淮之道:「洛大人,奴才先入殿去通禀一声,您稍待片刻。」 洛淮之微笑颔首,客客气气地道:「有劳公公了。」 内侍连道不敢,这才入大殿内去禀告了,洛淮之在阶下站着,等候面圣,这时有几名宫人自外进来,待见洛淮之在,打头那个太监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满面堆笑地打招呼道:「洛大人来求见皇上么?」 洛淮之点点头,寒暄几句,将目光投向他身后,只见四个小太监抬着一个硕大的物事,上面盖着一层黑色的绸布,叫人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偶尔能听见一声轻鸣。 大约是看出来了洛淮之的好奇,打头的管事太监讨好解释道:「这是南洋新进贡的一只金雀鸟。」 他说着,冲身后一个小太监使了眼色,示意他揭起布来,洛淮之看了一眼,那布下面竟是一只纯金打造的巨大鸟笼,里面果然立着一只鸟儿,个头不大,甚至不到成年人的拳头,通体覆盖着玄青色的羽毛,上面间或有点点金色,如金线编织而成的花纹一般,最令人惊奇的是,它头顶生了一簇金色翎羽,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光芒。 洛淮之笑了,道:「果然是金雀鸟。」 「这可是个宝贝,」那大太监示意放下帘子,对洛淮之道:「皇上可喜欢着呢,每日都要逗弄上一阵子,连前头的白鹦鹉啊海东青都顾不上了,就宠着这个宝贝。」 闻言,洛淮之便笑,那大太监哎哟一声,歉然道:「光顾着和您说话了,还得赶紧着把这金雀鸟送进去呢,差点耽误事儿,大人,奴才先去了。」 洛淮之颔首道:「公公慢走。」 一行人入了大殿,洛淮之又等了好一阵,直到日上中天,内侍才出来,道:「大人,皇上召见您了,快进去吧。」 …… 注:免费连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