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金钗 卷二》 第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正文开始】 农家小院里,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娃坐在门槛上,她头上扎着双丫髻,身上穿着的衣服虽然很旧,但是浆洗得很干净,膝盖和袖口上都有缝补过的痕迹,只是裤管往上缩了一截,露出细瘦如柴棍的小腿来,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院子里的母鸡啄食着瓦盆里的草糠。 恰在这时候,院门口进来个人,开口就喊道:「大丫儿,你娘呢?」 被叫作大丫的小女孩儿吓了一跳,不止是她,那些围在一起吃食的鸡们也一窝蜂四散逃开,险些把瓦盆给踩翻了,草糠洒了一地。 大丫有些心疼,连忙道:「有财伯,你别吓着我家的鸡了,到时候不下蛋了。」 迟有财看了一眼,不以为意道:「不下蛋就宰了吃啊。」 大丫嘟囔道:「那不行,娘说了,要卖鸡蛋给我扯头绳呢……」 迟有财不耐烦跟一个黄毛丫头搭话,抬脚径自往屋里走,一边大大咧咧问道:「你娘在不在家?兰香,兰香?!」 屋里传来了一阵孩童哇哇的哭声,紧跟着一个年轻妇人掀起门帘出来了,怀里还抱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娃娃,见了迟有财便骂道:「你叫魂呢,我家二宝正要睡觉。」 迟有财嘿嘿一笑,被骂了也不生气,伸手去摸她的脸,嘴里笑眯眯道:「睡觉睡觉,一块儿睡啊。」 兰香的脸色一变,飞快地打掉了他的手,同时看了院子里一眼,好在大丫正在抱着扫帚扫地上洒落的草糠,没有注意到这边,女娃娃长得很瘦弱,大脑袋,长手长脚,快赶上那扫帚把儿了。 兰香扬声唤道:「大丫,先别扫了,二宝睡不着,你带他出去遛遛。」 大丫哎了一声,连忙放下扫帚过来,牵起弟弟的手,兰香叮嘱道:「就在周围走走,不要去井边和河边,听见了吗?」 等看着大丫带了哭哭啼啼的二宝离开了,迟有财的手就摸上了兰香的腰,带着她就往屋里走,兰香轻轻挣了一下,他脸上的笑顿时就没了,骂道:「才几天没见,倒是给你脸了,迟二庚的活儿比我好,不然让他买了你得了?」 兰香的脸色一白,迟有财用力扯着她的手腕往屋里拖,一边骂骂咧咧,门帘被摔了下来,很快,隔着窗传来了些动静,好一阵子才归为平静。 屋子里衣裳丢了一地,帐里窸窸窣窣的,年轻妇人下了床来,去捡衣裳穿上,身后传来迟有财的声音:「我问你个事儿,小桥湾那个新搬来的人,叫什么……长青,你认识吗?」 兰香飞快地套衣服,面无表情道:「不认识。」 迟有财语气怀疑:「你家就住在这村口,他天天打这里经过,你不认识?」 兰香只好木着脸道:「就见过几次,都没说过话,什么认识不认识的,你问他做什么?」 迟有财仰头看着陈旧的床帐顶,嘶了一声,道:「我看他家那个大院子,修得还有模有样的,有点家底啊。」 听到这里,兰香冷笑一声:「人家有钱关你屁事?左右你又没钱。」 迟有财却一副无赖样:「我要钱做什么?我嫖女人又不用花钱。」 兰香的脸顿时就黑了,捡起地上的衣裳往他身上用力一摔:「滚!」 迟有财不以为然,继续道:「有钱没钱倒是其次,主要是我前阵儿看见他那个媳妇了。」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当时的惊艳来,倒抽了一口凉气,语气里流露出几分垂涎:「他那个媳妇生得可真是标致啊,我在城里的窑子都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女人。」 兰香忍不住讥讽道:「癞蛤蟆看天鹅就是你这样的,人家的媳妇你也敢想?你就不怕哪天被剁了?」 迟有财却道:「我想想怎么了?我不止想,我还想睡呢。」 兰香嘴一撇,嗤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去,我管不着。」 迟有财坐起身来,低声道:「兰香,你要不然帮我想想办法?」 「你疯了?」兰香猛地扭过头来,震惊地看着他:「迟有财,你嫖我不够,还要我去给你拉皮条?我跟你说,趁早别打那主意了,迟长青不是个好惹的茬,上回满金婶子去他家里堵门要钱,被他拿三尺那么长的刀抵着脖子上呢,你不要命我还要命!」 她说着,又上下打量了迟有财那干巴的身子,冷笑道:「还是说,你觉得自己长得比迟长青要俊,能勾得他媳妇跟你跑?」 迟有财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冷不丁就想起了那天在竹林里,迎面飞来的柴刀,脊背上骤然一阵发凉,但是他转念想想那小娘子标致好看的脸,一颗色心又开始蠢蠢欲动,对兰香道:「这你别管了,你只需要帮我拖住迟长青就行,他媳妇我来。」 他说完,看兰香不为所动,根本不搭理他,迟有财咬咬牙,道:「这样,你要是让我得手了,二柱写下的那个卖身契,我就还给你!」 闻言,兰香系腰带的手倏然一顿,扭头狐疑看他:「真的?」 第2章 迟有财从床上跳下来,斩钉截铁道:「比真金还真!」 兰香立即道:「那你先把卖身契给我。」 迟有财嘿嘿一笑:「兰香,你觉得我像傻子吗?人都还没上手,东西就先给你了,回头你翻脸不认人怎么办?」 兰香顿时沉默,她点点头,道:「行。」 这算是答应下来了,迟有财顿时乐乐呵呵,穿了衣裳就离开了,院子里传来母鸡吃食的咕咕声,除此之外,寂静无比,兰香站了好一会,才出门去找大丫和二宝,迎面就碰见两个同村的妇人并肩而来,手里抱着洗衣裳的木盆,见了她,一个翻白眼,扭开头去,另一个则使劲咯了一口痰,用力呸地吐在她的脚边。 「下贱货色!」 兰香就仿佛没听见似的,挺直了脊背,大步往村里走去,一边扬声唤道:「大丫!大丫回家了!」 …… 黑翅白肚的燕子掠过瓦蓝的天际,穿过粉白的老杏树,最后飞入了一户人家的檐下,唧唧咋咋地叫着,它用尖尖的鸟喙理了理自己乌黑发亮的羽毛,然后跃入了巢中。 小院里,新栽下的桃树正在灼灼怒放,桃花若云霞,绚烂妍丽,檐下的台阶边放着一个旧瓦盆,里面种了一株苍翠的兰草,叶片细细长长,亭亭而立,风骨端秀。 瓦盆是迟长青从后院的角落里翻捡出来的,缺了几个口子,底下还裂了缝,用来种兰花正好,瓦盆青叶,更衬得兰草神韵自然,返璞归真,迟长青从灶屋里出来时,看见洛婵还坐在院子里,支着下巴看那一株兰草。 这一株草全是叶子,连花都没开,迟长青想不通它到底有什么不得了的魅力,让小哑巴这么喜欢,大将军是个俗人,十四岁就从军作战,刀里来剑里去,自是不懂那些文人雅客们的审美。 不过,小哑巴喜欢就行,别说种一盆,就算把整个院子都种满,他也绝无二话。 迟长青端了一大盆水放在洛婵跟前,水还冒着点热气,洛婵疑惑地看了看,又看向他,那意思仿佛在问:做什么? 迟长青指了指她的脚,道:「把鞋脱了,泡一泡脚,否则明天你恐怕站不起来了。」 他说着,便自己动手,将洛婵的鞋脱了,她下意识缩了一下脚,然而迟长青的手很稳,她那点力道简直是微不足道,依旧牢牢握着,像握住了一条小鱼。 迟长青动作迅速地替她除去罗袜,露出白生生的足来,她好像浑身上下都是这么白,整个人都像是被玉雕出来似的,在阳光下简直要发光了,细皮嫩肉,骨肉匀停,一看就是富贵窝里精心养出来的,一朵玉做的花。 迟长青的动作下意识微顿,洛婵便觉得十分难为情,一张脸羞得通红,自小娘亲就教过她,女孩儿家的脚不能给别人瞧见的,如今迟长青这么盯着看,她便忍不住生出几分惊慌失措来,却又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用两手紧张地抓住衣裳,脚上轻轻地挣了一下。 她这么一挣,迟长青像是才回过神来,见少女脸红得如虾子也是,就连那赤裸的玉足上也浮现了淡淡的粉色,秀气的脚趾怯生生地缩着,如它的主人一般,羞怯可怜。 迟长青轻咳一声,终于松了手,将洛婵的脚放入盆中,又要替她去除另外一只脚上的鞋袜,被洛婵拦住了,比划着示意要自己来,迟长青自然是不愿,一本正经地道:「你是要与我生分么?」 洛婵一怔,连忙摇头,迟长青很是满意,道:「既然不是,为何要拒绝?」 洛婵又比划解释:这样不好…… 迟长青不理她,道:「怎么不好了?你我本是夫妻,做这些事是理所应当的。」 他说着,幽深的凤眸盯着愣怔的洛婵,道:「日后还有更多的亲密之事,你要习惯,若还是这样拒绝,就是同我生分,我会伤心的。」 洛婵顿时陷入了震惊之中,哑然无语,她本就说不出话来,现在更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迟长青,但她的脾气性子一贯柔软,一听他说要伤心,就半点也不敢再动了,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看迟长青替她除去另一只脚的鞋袜,明媚的阳光洒落下来,将少女如玉般的脸颊映照得绯红,仿佛漫上了一层淡淡的红云。 檐下的燕子又唧唧咋咋地叫起来,清风徐徐,吹散桃花,粉色的花瓣悠悠飘落,树隙间的点点光斑投落在两人身上,此情此景,宛如画中一般。 …… 洛婵一边泡着热水,看迟长青在竹篮子里挑挑拣拣,拿出一部分蘑菇来,用干荷叶包了包,对她道:「饭在灶上煮,我送些给满贵婶子,很快就回来,你在家乖乖待着。」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把院门掩上了,才快步过了桥,往迟满贵家里走去。 满贵媳妇正在院子里喂鸡,见他来有些惊讶,笑道:「长青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情?」 迟长青道:「婶子,我和婵儿今天去山里捡了不少蘑菇回来,吃不完,送些给你,算作答谢满贵叔和婶子这些天的照顾。」 第3章 「哎哟,」满贵媳妇连忙摆手,笑吟吟道:「都是小事,大家邻里邻居的,还说什么谢不谢,不用不用,你拿回去,给你媳妇煲鸡汤吃吧,山里有的是呢,婶子赶明儿就去捡。」 迟长青却道:「婵儿说要给婶子,婶子若不收,她就不许我进屋了。」 他说着,把那包蘑菇放在了篱笆上,转身要走,满贵媳妇顿时失笑,没再拒绝,又开口叫住他,道:「长青,婶子问你个事情。」 迟长青停下脚步,满贵媳妇犹豫道:「这事儿本来我也不好过问啊,但是……哎,你家里也没长辈在了,婶子就说一句,你别嫌婶子多嘴,你是不是,把二亩水地跟大德家里换了个鱼塘?」 迟长青有些讶异,才道:「是换了。」 「你这孩子……」满贵媳妇把簸箕放在一旁,叹了一口气,道:「没了地,那你们家接下来吃什么呀?」 迟长青想了想,语气轻松道:「婵儿喜欢吃什么就种什么。」 满贵媳妇:…… 她用围裙搓了搓手,解释道:「婶子的意思是,以后的生计呢?水地那可是用来种稻子的,要吃一年呢。」 迟长青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便道:「其实二亩水地换了一个鱼塘之外,还换了河湾那一亩水地,再来家里还有几亩旱地,够吃了。」 满贵媳妇听说还有地,这才放下心来,连连道:「那就好,那就好。」 她想了想,又道:「那鱼塘好好侍弄侍弄,一年也能有不少钱呢,婶子娘家有个堂兄,就是隔壁乡的,养了一个大鱼塘,你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婶子就托人帮你去问问。」 闻言,迟长青心里一动,倒是没推辞,只是道:「好,那我先谢过婶子了。」 …… 迟长青下午准备去一趟镇上,原是想带洛婵一道去的,但是她今日走多了山路,两腿酸痛,只好作罢,迟长青临行前问她道:「婵儿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给你带回来。」 洛婵想了想,摇首,迟长青又道:「吃的呢?」 洛婵双眸一亮,立即比划起来:糖葫芦。 「除了糖葫芦呢?」 洛婵努力思索,然后才在他手上写:买一些布料和针线,我想绣个手帕。 迟长青点点头,道:「好,你在家里乖乖的,若有什么事,可以去找满贵婶子。」 他走的时候又想了想,索性去后山就近的桃树上砍了些花枝抱回来,放在院子里,摸了摸洛婵的头,道:「这些桃花给你玩儿,打发时间,我很快就回来。」 等洛婵开心地答应下来,他这才牵了马离开,地里该种上菜蔬了,迟长青这次去镇上,就是专门买菜种,因为之前特意请教过满贵婶子,所以他很快就买好了需要种的菜秧和菜种,又去了裁缝铺子,那掌柜正在与客人说话,见了他来,竟然还认得这位大主顾,连忙满面带笑地过来招呼:「郎君今日还要裁衣裳么?」 迟长青道:「先不裁了,过两个月再说,我内人要买些布料和针线。」 闻言,那掌柜笑道:「那敢情好,小店前两日正好进了一批上好的料子,刚刚拆箱呢,郎君要看看么?」 迟长青点点头,那掌柜立即扬声唤伙计取了布料来,热络地推荐道:「这里有绫的,有绸的,好缎子也有,郎君看看想要哪一些?」 迟长青顿时犹豫,他忘了问洛婵需要什么布了,眼看这花花绿绿一大堆,他都不知从何挑起,若是买错了可怎么办? 那掌柜开了这么久的店,一看他这神色就知道怎么了,大约是没问清楚自家娘子要的布,便笑吟吟地问道:「尊夫人可说了要这些布做什么?裁衣还是纳鞋?」 迟长青立即道:「她说要绣手帕。」 掌柜顿时有些失望,绣个手帕才多大点的料子?看来今日是没有大生意了,不过他迎来送往,到底是个人精,面上不显,依旧笑容可掬地道:「既然是做绣工活儿,那郎君不妨看看这些素绸和素绢,料子好着呢。」 迟长青看了几样,觉得还不错,便道:「那就都各拿三匹,要颜色素一点的。」 他记得上一回来,洛婵不喜欢那些颜色过于鲜艳的布料。 掌柜心里猛地一跳,惊讶道:「各拿三匹?」 「嗯,」迟长青道:「就拿这个素绸和素绢的布料,掌柜这里有针线么?」 掌柜反应过来,心里大喜,连连道:「有,有,绣花的剪子和针线都有,郎君要给尊夫人拿一套么?」 迟长青点点头,道:「都拿。」 掌柜一边让伙计赶紧拿布料,一边心想,今日真是看走眼了,这位郎君对他娘子可真是很舍得花钱,一千钱一匹的布,一口气拿六匹!这样昂贵的料子,他一个月也不见得能卖掉六匹呢。 第4章 从裁缝店里出来,迟长青的马背上已经挂满许多东西了,他一手牵着马缰走过长街,正准备回去的时候,忽然瞧见了街角的一个银匠铺子,他的脚步顿了顿,想起了什么,转身朝那铺子走去。 迟长青回来的时候,院门是虚掩的,院子里没人,桃树下的摇椅上落了许多淡粉色的桃花瓣,一只雀儿在上面跳跃来去,见了人来,顿时扑簌簌惊飞而起,唧唧咋咋地叫着远去了,地上还扔了许多桃花枝,只是上面的桃花都被摘干净了,看起来光秃秃的。 迟长青在屋前屋后转了一圈,也没找见洛婵,心里正着急间,忽然想起了什么,站在院门口,朝着河对面扬声呼唤:「婵儿!」 很快,隔着河岸传来了满贵婶子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长青,你媳妇在我这儿呢。」 迟长青顿时放下心来,不多时,对面的老杏树后果然就奔出了一道单薄纤细的身影来,少女穿着井天蓝的春衫,松松挽着的发髻在风中摇摇欲坠,她快步上了木桥,迟长青心里微紧,立即叮嘱道:「慢着点走。」 闻言,洛婵果然乖乖放慢了步子,等过了桥,才又飞快地朝他跑来,走到近前时,她玉白的额上甚至微微见了汗意,迟长青无奈地替她擦了擦,道:「着什么急?」 洛婵摇摇头,把合拢的双手送到他面前来,然后摊开,献宝似地给他看,迟长青看了一眼,那是一小片荷叶,干巴巴的,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他顿时疑惑道:「这是什么?」 洛婵又朝前递了递,示意他仔细看,迟长青只好低下头,观察了一下,发现那荷叶上面有许多白色的小点,芝麻似的,不仔细还看不清楚,难怪他之前会忽略掉。 他伸手要去碰,口中问道:「什么东西?」 岂料小哑巴生怕他弄坏了,连忙举高手,不给他碰,迟长青剑眉一挑,故意道:「这么小气?」 洛婵在他手里认真地比划:这是蚕种,你知道蚕吗? 迟长青了然,道:「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是满贵婶子给你玩的?」 洛婵开心地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告诉他:我要养的,不是玩。 迟长青嗯嗯附和,揽着她的肩转身进了院子,一边随口鼓励道:「好好养,以后蚕吐了丝出来,还能织成布呢。」 闻言,洛婵的双眸顿时亮起来,找了个笸箩,跟护什么宝贝似地把那一小片荷叶放在里头,又从屋里找出一块布,把笸箩遮起来,迟长青就抱着手臂在旁边站着,看她忙前忙后,满心满眼只有那点蚕种,眼风都没往这边瞟一眼,觉得自己受了冷落,心里顿时有些不高兴了,故意问她道:「糖葫芦还要不要?」 洛婵听了,果然乖乖过来,秋水似的眸子盯着他看,连连点头:要。 迟长青一见她这副小模样,便忍不住想逗她,等洛婵来接糖葫芦的时候,手一抬,如她之前那般举高,挑眉道:「说一句好听的就给你。」 洛婵想了想,在他手心试探着写:大将军。 迟长青剑眉微动,并不满意:「这句不好听。」 洛婵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听的,最后只得改口补充道:大将军真好。 堪堪多加了两个字,简直敷衍得不行,迟长青心里既是好气又是好笑,挑刺道:「叫什么大将军,这么生分?」 洛婵顿时沮丧,不服气地解释道:你又不告诉我你的小名。 迟长青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立即道:「我没有小名。」 他说着,清了清嗓子,问洛婵道:「如今你已嫁给我了对不对?」 闻言,洛婵脸颊上顿时泛起了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于是迟长青继续谆谆善诱:「那如果我叫你娘子,你该叫我什么?」 洛婵玉色的耳垂瞬间就染上些许红霞,迟长青的眸光微凝,低声道:「你该叫我夫君,对不对?」 洛婵轻轻咬了咬下唇,雪白的贝齿与嫩红的唇相映衬,竟透出一点不知世事的风情与艳色来,她长长的睫羽微微颤动,宛如振翅欲飞的蝶,迟长青轻咳一声,好整以暇地诱惑道:「来,叫一声听听。」 他说着,把摊开的手心送到洛婵面前,示意她写,目光灼灼注视,像是在催促一般,洛婵被看得又羞又窘,但她一向很乖,最终还是鼓起勇气,伸出细白的纤指来,在迟长青的手掌上慢慢写下两个字。 夫,君…… 动作轻轻软软,怯生生的,然最后一笔未曾落下,迟长青便猛地握起了手心,像是在竭力按捺住起伏的心绪,洛婵收手不及,食指被他握了个正着,仿佛一只无害的小兔子被狼叼住了后脖颈,惊慌失措。 迟长青低头看着少女,凝视许久,才轻笑一声,将糖葫芦递给她,洛婵高兴地接过,却听他冷不丁问了一句:「那婵儿觉得,是夫君好,还是你的哥哥们好?」 第5章 洛婵顿时呆住了,不解地望向他,完全不明白对方为何有此一问,这……跟她的哥哥们有什么关系? 其实大将军并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但是当初在临阳城的客栈时,小哑巴说的那些话,他至今都记忆犹新,迟长青勾起唇角,翻起旧账来,慢慢地道:「你那时不是说,我很像你的哥哥们么?生气的时候像你大兄,不生气的时候像你二兄,那你说说,我和你的哥哥,谁更好?」 洛婵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那些话,不免有些心虚,眼神飘忽不定,明显是犹豫了,迟长青的凤眸微微眯起,竟然劈手又把洛婵手上的糖葫芦拿了回来,威胁道:「不说就不许吃了。」 洛婵:…… 她万万没想到迟长青竟然会出尔反尔,如此厚颜无耻,令人瞠目结舌,遂气得鼓了鼓腮帮子,扭身想走,但是最后忍不住又瞄了瞄那一串糖葫芦,脚步顿住,犹犹豫豫地想,罢了,识时务者为俊杰,遂又写道:你和哥哥一样好。 迟长青险些要被这狡猾的小东西气笑了,更不想放过她,目的明确地追问道:「若有一日,我和你哥哥都挨了人家的打,你会先帮谁?」 闻言,洛婵思索了一下,眼眸滴溜一转,写道:谁也不帮,你们打得过,我谁也打不过。 说来说去,就是不肯说他比哥哥好,那这意思是在小哑巴心里,他终究是不如洛淮之和洛泽之了,大将军宛如喝了一缸子老陈醋,心里酸溜溜的,梗得慌,忍不住想揍这个小东西一顿,叫她知道厉害,却又舍不得,最后思来想去,脑子一热,把糖葫芦往洛婵手里一塞,绷着脸道:「叫哥哥。」 洛婵顿时呆住了。 她想,大将军是被气疯了吗? 最后为了糖葫芦,洛婵硬生生被逼着在大将军的掌心写了一句哥哥,迟长青如愿以偿,这才满意收回手,安慰自己,现在在小哑巴心里,他和洛淮之两兄弟是一样的地位了。 洛婵终于吃上了酸酸甜甜的糖葫芦,被迟长青拉着手去看他买回来的东西,有各种各样的菜种,她指着几把小青苗问:这是什么? 迟长青答道:「是蕹菜和莴菜。」 他还买了不少种子,譬如茄瓜、丝瓜、苦瓜之类的,等明天就种下去,迟长青又把买来的布匹拿给洛婵看,道:「若是不够,我明日再去一趟镇上。」 洛婵看见那几大匹布料都震惊了,她只是做个手绢而已,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便告诉迟长青:买多了。 迟长青听了不以为意,道:「无妨,你用着便是。」 洛婵只好点头,她觉得自己大概两年都用不完这么多布料,除此之外,各色的绣线也买了许多,迟长青忽然想起来什么,笑道:「婵儿,我还给你买了一样东西。」 洛婵疑惑地看他:买了什么东西? 迟长青从怀里摸出一个银色的小物件来,在她面前摇了摇,那物件顿时发出一串清脆的声音,叮铃铃…… 洛婵定睛一看,那竟是一个小银铃,鸽蛋大小,中空,下方有一道窄缝,银铃里放了一粒银珠,摇动时银珠碰撞,声音清亮悦耳,很是响亮,最妙的是,迟长青把个什么东西塞进窄缝里,那清脆的铃铛声顿时戛然而止,接下来无论再怎么摇动,银铃也不会响了。 迟长青道:「下回你若有事要叫我,便把这铃铛摇一摇,我就能听见了。」 洛婵双眸顿时一亮,她不能说话,平日里确实有些不便,但是若有这个铃铛能代替她的声音,就好多了,迟长青叫她的时候,她也能应答。 迟长青把银铃用红绳绑着,戴在她的手腕上,洛婵摇了摇手腕,铃铛立刻发出叮铃铃的声音,清脆好听,这声音能传出去很远。 迟长青目光温柔地看她,笑着问道:「喜欢么?」 洛婵用力点点头,漂亮的眉眼微弯,恍如天上的新月,她因为吃了糖葫芦的缘故,嘴唇上沾了些许红色的糖浆,使得光泽柔亮饱满,宛如红红的樱桃果子,看起来颇是诱人,迟长青的凤眸微深,目光停在她的唇边半晌,声音有些低,问她道:「糖葫芦好吃么?」 洛婵点头,以为他要吃,便将未吃完的糖葫芦递过来,示意他咬,迟长青却道:「这个太酸,我不爱吃。」 洛婵一怔,可糖葫芦都是酸的啊。 下一刻,她便感觉到迟长青的手伸过来,在她的唇边轻轻擦了一下,拭去糖浆,当着她的面放入口中舔了舔,满意地笑了,道:「这个就很甜。」 片刻的愣怔之后,洛婵终于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一张脸顿时爆红起来,他、他怎么能这么轻薄? 洛婵羞得满面通红,迟长青却低笑起来,眸中闪过几分促狭,故意道:「怎么了?单单只是这样就脸红了,那我若亲你一下,你岂不是要吓得厥过去?」 闻言,洛婵顿时捂住了脸,退了好几步,像是生怕他真的亲上来似的,如临大敌。 第6章 迟长青眼中浮现几分失望,很快又被掩藏起来,他淡淡笑道:「罢了,不逗你了。」 除了银铃之外,他还买了一套笔墨纸砚回来,迟长青把宣纸裁成巴掌那么大的小张,让洛婵可以写字,末了又叮嘱道:「日后与我说话时,仍旧可以在手上写,但是若旁人与你说话,便用纸笔。」 洛婵有些迷茫,道:为何与你说话时不能用纸笔? 迟长青沉默片刻,解释道:「我们家的钱不多,要省着点花用。」 闻言,洛婵顿时警醒起来,郑重地点头,表示明白了,还与迟长青道:我会省着用的。 迟长青本想说,倒也不必太省,你自己高兴就好,但是话还未出口,洛婵便转身把那一套笔墨纸砚都收起来了,然后回来问他:我们还剩多少银子? 一见小哑巴开始关心这个了,迟长青顿时计上心头,道:「我之前卸职的时候,将军府的一应财物都被收入了宫中,离开京师的那一夜又急,并不曾带多少银钱出来,只有堪堪二百余两,在路上赶路住宿用了一些,来村子里修缮房屋,打造家什又用去一部分,如今只剩下一百五十余两。」 他说着,将银袋子倒出来给洛婵看,道:「都在这里了。」 看着那孤零零的几锭银子并一摞铜板,洛婵的黛眉蹙起,心想,果然是很少了,一百五十多两银子,她从前在府中多置办几套衣裳就没了,娘亲当家的时候,一大家子吃喝,下人们的月钱,爹爹和大兄二兄官场上的人情往来,过节过年各家亲戚的节礼,府里一个月的花用至少得要二三百两呢。 迟长青把银子一一装回去,然后将整个银袋子递给她,道:「这事便交给你来管了。」 洛婵微微讶异,指了指自己:我? 迟长青一本正经地道:「我从前在将军府里,从不管这些事情,丢三落四,好几回钱袋子都找不见了,还是该你来收着,若我要用钱,向你支来用便是。」 说到这里,他又笑道:「再说了,你们府里从前是谁管钱的?」 洛婵一笔一划答道:是我娘亲。 闻言,迟长青便道:「那眼下合该是你来管的。」 听他这样说,洛婵又觉得十分有理,娘亲从前偶尔也教过她,日后等她嫁了人,就要把持着夫家阖府上下的生计,做事不得马马虎虎,要会过日子,打算盘,不然以后家里会乱套的。 想到这里,洛婵便接过了那袋银子,放在手里还沉甸甸的,就觉得自己宛如接过了一家的生计大事一般,甚是慎重,又对迟长青说:我会好好管的,必不会丢银子。 迟长青看她那认真的小模样,有些想笑,勾起唇角道:「无事,银子丢了是小事,不过,你千万要管住另一个大宝贝别丢了就行。」 洛婵眼中露出几分茫然之色,大宝贝?他们家里还有什么大宝贝吗? 迟长青便伸手在她小巧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声音里带着几分宠溺,道:「这不正有一个么?」 洛婵下意识摸了摸被碰过的地方,脸又开始一点点泛起了红霞,心里忍不住想,他怎么……怎么总是说这些孟浪的话?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她心里既不觉得厌烦,也不觉得轻佻,反而还、还挺喜欢的。 可娘亲从前告诫过她,那种嘴里总是说着轻浮话的男子,千万不要信,也不要接近,那些大多都是花心薄情之人,专门骗她们这种不懂事的女孩儿们的,可大将军好像不花心,也不薄情啊…… …… 傍晚的时候,金红色的夕阳自天边映照入院子里,将桃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几只蝴蝶在花枝间翩翩飞舞着,洛婵坐在树下,把簸箕里晾着的桃花一朵一朵翻动,风干湿气,她今日特意去请教了满贵婶子,起初婶子还十分惊讶,说从没见过人要晒桃花的。 等听洛婵解释说,把桃花来泡茶喝,或是做香囊,她才笑了,夸她是个精致人,又教她怎么晾晒,不至于被霉坏了。 正在洛婵刚把桃花都翻拣一遍之后,听见后院里传来了一阵古怪的声音,有点像是有鸡在叫? 洛婵心里疑惑,起身进了灶屋,却见迟长青正从灶屋后门进来,手里拎着一只五花大绑的公鸡,对她道:「我去满贵叔家一趟,一会就回来。」 洛婵比划:鸡哪里来的? 迟长青答道:「镇上买的,晚上给你煲鸡汤吃。」 他说着,转身便出去了,看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洛婵思索起来,买一只鸡,应该很贵的吧?一个鸡蛋都要一两银子呢,一只鸡能抵得上多少个鸡蛋,得要十好几两吧? 洛婵顿时忧心忡忡起来,总觉得怀里的钱袋子轻飘飘的,大概用不了多久就要消耗没了。 她突然想起来,满贵婶子家里是养了鸡的,想吃鸡都不用去镇上买,那他们家不是也能养么? 第7章 等迟长青提着杀好还褪了毛的鸡回来的时候,洛婵已经连自家要养几只鸡几只鸭都想好了,比划着跟迟长青商量。 迟长青有些愕然,道:「养鸡和鸭?」 洛婵写道:对啊,这样以后就可以省下一笔银子了。 迟长青欲言又止,他想说买一只鸡才几十文钱,但是看见小哑巴那认真筹算的表情,顿时又觉得心里发软,末了笑道:「好,那就养吧。」 晚上吃的是蘑菇煨鸡,迟长青特意向满贵婶子学来的法子,鸡肉剁块放入瓦罐里,加盐三钱,冰糖四钱,又切了几片野姜,洛婵支着下巴看他拿出一个小瓷坛来,只有成人拳头大小,上面用布缠着木塞,将坛子口紧紧封住。 迟长青拔出木塞,想起什么,看了一眼洛婵,见她正满目好奇,便笑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洛婵摇首,迟长青便道:「给你尝尝。」 他取了一个勺来,往里面倒了点,递给洛婵,示意她喝,洛婵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闻到了一点酒气,她便看向迟长青:是酒? 迟长青笑吟吟道:「尝尝。」 从前在家中时,大兄不许洛婵喝酒,二兄倒是会背地里偷偷给她喝一点果酒,有一回叫大兄发现了,两人还吵了一架,洛婵嗅了嗅那酒,小心地伸出舌尖舔了舔,是甜滋滋的味道,很好喝。 迟长青便解释道:「这是从满贵婶子那里买的,糯米甜酒,没什么酒味。」 他说着,一边把甜酒倒入了瓦罐里,盖上盖子,生火,随手拿了两枝线香交给洛婵,郑重叮嘱道:「你守着这两枝香,等它燃尽了就叫我。」 洛婵点点头,搬了板凳坐在线香面前,乖乖守着。 今天在山上捡的菇大多分为两种,一种是口蘑,只有核桃大小,色如白雪,矮矮胖胖的,看起来十分可爱,一种是松菌,个头较口蘑要大一些,迟长青各挑拣了一些洗净,又剥了一棵鲜笋,只取最嫩的笋尖,与蘑菇一并切成小块。 等两枝线香燃尽,鸡肉已煨至八分熟,迟长青便依照满贵婶子所言,把切好的蘑菇与笋尖放进去,继续以文火慢煨。 即便还未做好,洛婵已经闻到了扑鼻的香气,令人食指大动,她一双秋水似的眸子亮晶晶的,盯着那小瓦罐看,迟长青心中升起几分得意,却还要故作平静道:「想吃?」 洛婵点点头:想。 迟长青故技重施:「叫一声好听的。」 洛婵的脸顿时微红,不过一回生,二回熟,好汉也能为五斗米折腰呢,她伸着纤白的食指,在迟长青的掌心软软地写了两个字:夫君。 迟长青自是欣悦,在心里回味了一下,然后十分狡诈地道:「不是这一句。」 洛婵愣了一下,立即明白过来,重又写道:哥哥。 迟长青这下心满意足了,道:「乖,吃饭吧。」 他看着洛婵开开心心地去拿碗筷,心想,看来以后要向满贵婶子多学几个菜了,毕竟他的小哑巴最吃这一套啊。 迟长青大概于做菜一途上确实是极有天赋,光只是听满贵婶子说了一遍,就能做个七八不离十了,鸡肉煨得嫩而不烂,透着糯米甜酒的甜味,有口蘑和松菌的香气,还有嫩笋的鲜味,可谓齿颊留香。 洛婵一个没忍住,吃了两碗,最后还是迟长青按住了她,担忧地道:「一下就吃这么多不好吧?」 洛婵恋恋不舍地住了筷子,望着他,张口打了一个小小的饱嗝,她震惊极了,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立即伸手捂住嘴,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出这样不哑的事情来,玉白的小脸上迅速泛起薄红,一直晕染到了眼角。 紧跟着,她没忍住又打了一个嗝,迟长青就看见小哑巴一边捂着嘴,明亮清澈的眼里迅速浮现几分水意,可怜兮兮的模样,险些就要哭出来了。 但见洛婵羞得无地自容的小模样,迟长青只好竭力把唇边的笑意收敛了,摸了摸她的头,道:「要喝水么?」 洛婵泪眼汪汪地点点头,等迟长青端了水来,她才松开手,小口小口地喝起来,她喝水的动作很秀气,只喝了几口,就放下了,迟长青道:「不喝了?」 洛婵摇头,他便伸出手指点了点少女的眉心,告诫道:「下回不能再贪吃这么多了,若吃坏了肚子可怎么是好?」 洛婵乖乖答应下来,迟长青便收拾了碗筷去洗了。 灯台上火光悠悠,将男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投映在墙上,正好将洛婵的影子遮住了大半,她忽然来了兴趣,搬着凳子往旁边挪了挪,把自己的身影完完全全地藏在了迟长青的影子中,看起来就仿佛只有一个人似的。 迟长青正在对着墙壁洗碗,抬头一看,就瞧见那影子只剩下自己,以为洛婵出去了,便唤了一声:「婵儿?」 下一刻,他发现一个小脑袋从自己的影子后探出来,还伸出一只手招了招,迟长青顿时笑了,他也伸出手去,在那小巧纤细的影子头上轻轻摸了摸。 第8章 后面坐着的洛婵不知怎么,突然就微微红了脸。 …… 次日一早,洛婵起床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她的蚕种,把笸箩上盖着的布悄悄揭开,往里头看了一眼,顿时有些失望起来,那些蚕种仍旧是白色的,显然还没有变黑的迹象。 迟长青从灶屋里出来,一眼就看见少女坐在檐下,怀里抱着个笸箩正看得入神,长长的青丝披散着,在朝阳下宛如一匹上好的缎子,折射出细碎的微光。 他进屋取了梳子来,替她将长发挽起,这么些日子过去,大将军的动作已经由最初的生疏转为了熟练,甚至偶尔还能换个花样,用一朵藤萝紫的绢花轻轻别在发髻上,一边问她道:「怎么了?」 洛婵便把那蚕种递给他看,迟长青瞧了一眼,跟昨天没什么区别,洛婵在他手里写:蚕种还没出来。 迟长青替她理了理散落的鬓发,道:「婶子怎么说的?」 洛婵答道:要等蚕种转黑,才会有小蚕孵出来。 她说着,又道:婶子说,今天带我去摘桑叶。 闻言,迟长青便道:「那我与你一同去。」 洛婵摇摇头,写道:你昨天买了菜秧回来,今天不种么? 迟长青犹豫了一下,那些菜秧今天是要种了,再放一上午恐怕会枯死,不止如此,他还得把后院收拾一下,把菜种也种下去,洛婵又在他手上写:我和婶子一起,没事的。 迟长青便道:「那行,你要跟着满贵婶子,不要乱走。」 洛婵点点头,乖乖写:知道了。 等吃过早饭,满贵媳妇果然过来了,唤洛婵一起去摘桑叶,迟长青再三叮嘱过,还是有些不放心,他总觉得一脱离自己的视线,小哑巴就要出什么状况,索性道:「我还是与你们一块去吧。」 满贵媳妇知道他宠洛婵,忍俊不禁道:「没事儿,我会看着她呢,放心吧,你总不能一直这样管着她呀。」 闻言,迟长青便迟疑了,最后道:「那就麻烦婶子照看她了。」 「好好,」满贵媳妇笑吟吟道:「回来的时候一定帮你把她好好儿带回来的。」 迟长青又问清楚了是去哪里摘桑叶,这才让她们出门。 等洛婵跟着满贵媳妇走了一段路,忽然看了一眼她背上的竹篓,停下脚步比划着让她等一等,自己飞快地往回跑了,迟长青正在院子里站着,见她回来,便疑惑道:「怎么回来了,不去了么?」 洛婵摇摇头,拉过他的手写:婶子带了筐,我也要。 迟长青看了看她那纤弱的小身板,若真给个筐,恐怕没两步就被压趴了,遂拿出昨日去山上捡蘑菇的小竹篮递给她,道:「拿去吧。」 洛婵这才满意地出门,满贵媳妇打眼一看,却见她提了个小竹篮,哟了一声,打趣道:「这么大的筐啊,长青这是把你当小娃娃哄呢。」 洛婵不解地看她,满贵媳妇才笑起来,道:「没事没事,咱们走吧,等太阳起来,桑叶都要晒蔫了。」 她们要去的山是在迟家庄的南边,山脚下大半都是桑树,这时候漫山遍野都是青嫩的桑树,爆了青芽,不少桑叶都已长开来了,足有成年人的手掌那么大,绿油油的,微风拂过,漫山遍野的桑叶都刷拉拉摇动起来,满目都是深深浅浅的绿色。 上了山,满贵媳妇把背上的竹篓放下来,一手扯过横生的桑树枝条,另一只手往下一捋到底,便握了满满一把的新鲜桑叶,放进竹篓里,对洛婵道:「你不要摘老叶,新蚕刚出来吃不动,要摘嫩尖儿,这样的——」 她说着,拿起一片颜色新嫩的桑叶递给洛婵,笑道:「等蚕长大了,就能吃大一点的叶子了。」 洛婵像一个受教的学生,认真地点点头,把那一片桑叶放进竹篮里,学着满贵媳妇的样子,拉过一条桑树枝开始摘起来,没一会,她就觉得有些累了,原本腿还有些酸痛,这才摘了半篮子,她就有些站不住了。 满贵媳妇看出来了,什么也没说,只是道:「你摘那么多就够了,蚕还没出,再说了新蚕吃得慢,多了也是浪费,不如先休息一会。」 洛婵本就是在强撑,闻言如蒙大赦,连忙在旁边找了一块干净的岩石坐了下来,阳光自树隙间照落,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风声如浪,沙沙好听。 满贵媳妇要摘满一筐,洛婵便坐在旁边等着,无聊的时候就开始扯身旁的草叶玩儿,满贵媳妇一回头,见了便笑道:「那是艾草,你可以摘点儿回去,做青团吃。」 青团? 洛婵看了看手里的草叶,心说,这个也能吃么? 但既然婶子这么说了,那肯定是可以吃的,洛婵本就闲着无事,便摘了满满一大捧,放在竹篮里准备带回去,正在这时,她听见山下传来了脚步声,像是有人在往这边过来。 第9章 洛婵转头一看,果然看见有人影晃动,那是一个年轻妇人,身材很瘦削,肩上背着一个竹篓,身前还绑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奶娃娃,手里提着个竹筐,见了洛婵,神色一怔。 洛婵瞧着她,觉得有些面熟,似乎曾经见过的,正在这当儿,她怀里的小孩儿蹬了蹬腿,把竹筐给踢掉了,骨碌碌滚到了洛婵脚边,她下意识捡起来,递给那年轻妇人。 「长青媳妇!」 旁边忽然传来了满贵婶子的声音,那妇人接过了竹筐,对洛婵笑了笑,这才看向她身后,招呼道:「婶子也来摘桑叶啊?」 「是兰香啊,」满贵媳妇也笑,道:「你要摘这么多,就你一个人么?你家大丫呢?」 兰香捋了捋鬓发,答道:「大丫在家里,没跟来呢。」 满贵媳妇把自己的竹篓提起来,背上肩,笑道:「山上老槐树那边儿的多,还没摘过,你去吧,我这边摘好了,就先和长青媳妇回去了。」 兰香点点头,抿着嘴笑:「好,婶子慢走。」 满贵媳妇拉了洛婵一把,带着她往山下走去,等到了山脚再回头时,兰香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丛丛桑树后,看不见了,她才叹了一口气,低声对洛婵道:「长青媳妇,你以后就……就远着她点吧。」 洛婵面露疑惑之色来,她的眼神清澈,满贵媳妇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从不爱在背后道人是非,只好哎了一声,语重心长道:「你啊,就听婶子的话,别和她走太近了。」 至于其他的,她也没有多说,洛婵虽然不解,但还是点点头,答应下来。 两人没走多远,洛婵又觉得腿酸了,不止如此,手里的小竹篮也变重了许多,脚底板又酸又疼,她想停下来歇一歇,但见满贵媳妇背上那么大筐桑叶,又觉得自己很没用,硬撑着没吭声。 等走了没一会,满贵媳妇便看见前面出现一道挺拔的人影,正在田间走着,身材颀长,看起来有些眼熟,她看了一会,忽然问洛婵道:「那是你们家长青吗?」 闻言,洛婵连忙抬头去看,果然看见迟长青踏着日光,自田埂上大步走过来,很快就到了近前,先是对满贵媳妇笑笑,打招呼道:「婶子。」 满贵媳妇顿时心知肚明,这肯定是来接洛婵的,现在的年轻后生啊,真是疼媳妇。 她心里这么想着,一边还笑着调侃道:「来接你媳妇啊?」 洛婵微微红了脸,迟长青看了她一眼,点头道:「上午的活儿正好做完了,来看看。」 满贵媳妇没拆穿他,只是道:「还挺快的,那就走吧。」 迟长青笑笑:「婶子先走吧,我带婵儿慢点。」 「行,」满贵媳妇也没多说,打过招呼就背着竹篓先走了。 迟长青看向自己的小哑巴,问道:「脚疼么?」 洛婵的脸又是一红,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迟长青便蹲下来,露出宽阔的肩背来,道:「上来。」 一回生二回熟,洛婵这才没客气,趴了上去,迟长青背起她往田间走去,走了一会,她又问:你怎么来接我了? 清风徐来,田间青青的麦浪翻滚不休,他微微眯起凤眸,看向远处桃杏掩映的村庄,道:「你昨天才上了山,脚肯定还没好,我不来接你,你怕是要走到晚上才能回来了。」 洛婵有些不好意思,微尖的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又冲他一笑,举起手里的小竹篮给他献宝:婶子说,这个可以做青团吃。 迟长青抽空瞄了一眼,剑眉微挑,一口应承下来:「好,做。」 虽然大将军连青团是个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先答应下来总是没错的。 回到家的时候,还没到晌午,迟长青是去地里把菜秧种了才去接洛婵的,因着怕她脚痛,又烧了热水给她泡脚,眼看时间还早,迟长青顺便把后院收拾了一下,开始翻地,把泥土细细捣碎了,正忙活间,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了叮铃铃的银铃声。 他下意识转头,只见少女站在灶屋后门口,举着手腕招了招手,面上露出狡黠的笑意,分外灵动。 洛婵比划道:你在做什么? 迟长青把土里大的小石子儿捡出来,答道:「种瓜菜啊。」 洛婵走上前去,迟长青看她,道:「你要来试试么?」 洛婵点点头,兴致勃勃地接过锄头,入手很沉,她险些举不起来,一锄头下去,准头一歪,磕在了石头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还冒出了火星子,洛婵吓了一跳,连忙松了手,迟长青立即眼疾手快地接住,好悬没叫锄头砸了她的脚。 他哭笑不得地道:「罢了,还是我来吧。」 洛婵脸有点红红,也不敢逞强,放开了手,迟长青将一个荷叶包交给她,道:「你来放种子吧。」 洛婵的双眸顿时一亮,小心翼翼地把荷叶打开,里面果然是一粒粒的种子,颗颗饱满,她问道:这是什么种子? 第10章 迟长青认真想了想,才老实答道:「不记得了,大约是些苦瓜丝瓜一类的,都是婶子说过的,种下去就成了。」 他说着,一边刨了个浅浅的小土坑,道:「等来日发芽了,自然就知道是什么了。」 这话甚是有理,洛婵小心地拈起一粒种子,放进了土坑里,想了想,又把它倒个个儿,迟长青疑惑道:「怎么了?」 洛婵认真地比划了一下:芽是从种子的尖头里发出来的,不能放错了。 于是迟长青沉默了片刻,点点头:「婵儿说得对。」 洛婵一边放种子,迟长青刨坑盖土,很快就把后院的地种完了,他又去拎了一桶水来,洛婵兴致勃勃地给种子浇水,三月明媚的阳光洒落下来,将少女的眉眼映得生动漂亮,迟长青看了一会,伸手忍不住想摸摸她鬓边的绢花,洛婵疑惑抬起头来,迟长青又转而碰了碰她的脸,然后勾起唇角笑了。 等吃过午饭,洛婵在院子里看她晒的桃花,一朵朵翻拣过,桃花蔫蔫的,因为失了水分的缘故,花瓣都开始皱起来,按照满贵婶子的话,大概还要两三日的太阳才能完全晒干。 正在这时,迟长青从院门口进来,道:「婵儿,你不是想养鸡么?」 洛婵眼神疑惑,迟长青把一袋什么东西放进灶屋,出来时便道:「我刚去问了满贵婶子,她说这时候正合适孵小鸡,要不要去她家借一只母鸡来孵?」 闻言,洛婵的明眸顿时一亮,连忙点头,迟长青便牵起她往河对面走,到了迟满贵家门口,小黄狗正被大公鸡追着屁股叨,连蹦带跳地满地跑,嗷呜嗷呜,鸡飞狗跳。 迟满贵在修院子篱笆,见了他们便笑着道:「长青来了。」 迟长青颔首,叫了一声叔,又道:「我和婵儿来找婶子问问孵鸡蛋的事儿。」 「哦哦,」他扬声叫了一声,灶屋里传来了应答,紧跟着满贵媳妇就出来了,湿淋淋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笑吟吟道:「长青来啦,是要借母鸡孵蛋?」 迟长青笑道:「是。」 满贵媳妇问道:「那是放咱家这儿孵,还是带回去?」 迟长青看了洛婵一眼,道:「不好太麻烦婶子,我们借回去吧。」 满贵媳妇答应下来,让他们等一等,自己去了后院,小黄狗被公鸡追着叨了一路,这会儿屁滚尿流地回来了,灰溜溜地在洛婵脚边转悠,呜呜叫着。 洛婵逗弄着它,不多时,满贵媳妇从后院过来,手里拎了一只大母鸡,一身羽毛蓬松着,咕咕咕直叫唤,小黄狗见了,大约是想起自己的屁股刚刚被叨过,顿时嗷呜一声跑远了。 满贵媳妇对迟长青道:「你们要孵多少啊?」 迟长青看看洛婵,洛婵想了想,比出了一个手,满贵媳妇一下就乐了:「孵五只啊?那可不太够呢。」 洛婵茫然,只好又犹豫着比出另一只手来:十只。 这下就连迟长青都忍不住笑了,洛婵微微红了脸,撇着嘴看他,迟长青轻咳一声,对满贵媳妇道:「婶子,就孵十只好了。」 「好好,」满贵媳妇笑道:「十只差不多了,鸡蛋你们有吗?」 「有。」 满贵媳妇便将那只母鸡递给他,又随口问道:「都孵小鸡么?鸭不要?」 迟长青愣了一下,紧跟着,感觉自己的袖子被轻轻扯了扯,他回头望去,只见洛婵正双眸熠熠地看着他,显然很有兴趣,遂答道:「要,等下午就去镇子上买鸭蛋来。」 「买什么?」满贵媳妇笑道:「婶子家还有,之前挑剩下的,给你几个,别花那冤枉钱。」 没等迟长青拒绝,她便回身进了屋里,不多时出来,手里拿了五个鸭蛋,塞给他,道:「拿去吧。」 迟长青只好接了,道了一声谢,满贵媳妇把母鸡孵蛋的一些注意事项都仔细告诉了他,末了又道:「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婶子啊。」 迟长青答应下来,向她又道了谢,拎着那只鸡,洛婵捧着鸭蛋,两人一道并肩走了,身影很快消失在杏花树后,小黄狗溜溜达达追了一路,满贵媳妇叫了它一声,它这才往回跑。 迟满贵修好了篱笆直起身来,见篱笆上头有什么东西反光,咦了一声,拿起来看时,却是一串铜钱,显然是迟长青方才留下来的。 …… 回到家里,迟长青第一件事要做的是就是搭鸡窝,因着怕那只母鸡跑了,用绳子先拴着,鸡窝搭在后院屋檐下,他到底没做过这种活儿,思来想去,索性先用个竹筐代替了,里面铺了点儿干草,算是临时用着,准备赶明儿去镇上买一个鸡窝来。 洛婵从灶屋里出来,怀里抱了个小竹篮,里面有十个鸡蛋,还有方才满贵婶子给的五个鸭蛋,迟长青一个个放进了竹筐里,觉得再没什么问题了,把那只母鸡捉过来,往筐里一放。 第11章 因为没解绳子,母鸡浑身炸开了毛,用力扑腾了几下却跑不掉,最后索性不动弹了,发出咕咕的叫声,洛婵有些担忧地问迟长青:它会不会偷偷跑? 迟长青失笑,道:「应该不会,婶子不是说了么?它会一直在这里孵蛋,直到破壳了才会走。」 听了这话,洛婵才点点头,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迟长青见了便道:「要睡觉了么?」 洛婵每日午后有小睡的习惯,但是今日不知怎么,有些兴奋,虽然困了,但还不想睡觉,双眼只盯着那竹筐里的母鸡,摇了摇头,迟长青哪里还不知道她?小孩子心性,遂哭笑不得地道:「你在这里守着,会吓到它的,再说了,婶子说过至少要孵二十来天才会破壳。」 闻言,洛婵只好恋恋不舍地被迟长青拉走了,她下午若是不睡,便会一直没精神,打呵欠,回了卧室里,迟长青直接把她按在床上,盖上被子,命令她道:「现在,睡觉。」 洛婵瞪了他一眼,只是没什么气势,那一眼不像是在生气,倒仿佛在撒娇似的,然后她便气鼓鼓地把被子拉起来,一下蒙住了脸,迟长青顿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把被子扯下来,无奈道:「你不闷么?」 因着打了呵欠的缘故,少女的眸中泛起几分水意,亮亮的,她的鬓发有些散乱,搭在玉白的脸颊侧,乌黑的发与雪白的肌肤,映衬出一种别样的慵懒漂亮来。 迟长青怔怔地想,她怎么样都是美的。 就连打嗝都是不同寻常的可爱。 洛婵毕竟是困了,被按在被窝里没一会,眼皮子就开始打起架来,等迟长青回过神时,她已经阖上眼睡着了,纤长浓密的睫羽如小扇子一般,在天光下投落轻微的影子,像一只小小的蝴蝶。 男人修长的手指试探着轻轻一触,那蝶翼便跟着细微地抖了一下,颤颤然振翅欲飞,迟长青却像是来了兴趣,饶有兴致地玩着洛婵的睫羽,像是在逗弄一只无害而柔弱的小动物似的。 等玩了好一阵子,他才意犹未尽地收回了手,徐徐清风自窗口吹入,穿堂而过,带来一阵幽幽馥郁的桃花香气,迟长青伸手替床上人仔细掖了掖被角,又将她散乱的鬓发轻轻拂开,手指不当心触碰到了她的脸颊,如云一般柔软娇嫩。 迟长青的凤眸顿时幽深,他的指尖顺着洛婵脸侧的线条游走了片刻,然后微微俯下身去,在她的唇边落下一个很轻很轻的吻。 像清风徐徐吻过树上的桃花,小心翼翼,生怕惊醒了心上人。 迟长青注视了良久,才起身离开,门吱呀一声被轻轻合上了,屋子里安静无比,只能听见窗外树影被风摇动时的轻微声音,过了好一会,床上的少女才慢慢张开眼睛,眨了眨,眼底睡意未散,神色还有几分恍惚,她伸手摸了摸自己方才被吻过的地方,那里残余着几分温热。 明明已经隔了这么久,她的指尖却仍旧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似的,那热意渐渐就随之蔓延到了脸上,染上了薄薄的绯色,如同庭前那棵灼灼盛开的淡粉色桃花,除了羞怯,还有几分莫名的欢喜意味。 大将军刚才偷偷亲、亲了她? 因为那个悄悄的吻,洛婵一下午都没睡着,闭上眼睛的时候总是能想起那点若有若无的温热,如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收,她怔怔地看着床帐顶,又有些疑心方才是不是错觉。 这么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半天,洛婵根本无法入睡,一颗心怦怦跳着,任是她如何翻来覆去,一点睡意也没有,反而越来越精神了。 一刻钟后,洛婵坐起身来,伸手捂了捂略略发烫的脸颊,心想,他为什么要偷偷亲我? 她想了一阵之后,半点睡意都没有了,索性下床穿上鞋,轻轻打开了屋门,下午的阳光铺陈开来,金灿灿的,门前的桃树花枝上像是被洒落了金粉似的,绚烂如云霞,蜂飞蝶舞。 院子里架着一个簸箕,上面晒了满满的桃花,墙角的晾衣杆上,晒了好些衣裳,在风中轻轻招摇,有洛婵的,也有迟长青的,素色的衫子与青色的布衫并在一处晾晒,看起来有一种奇异的和谐,梁上的燕子啾啾而鸣,迎着风振翅掠过碧蓝如洗的晴空。 迟长青不在院子里,洛婵听见灶屋里传来了水声,她循声过去,果然见迟长青坐在门槛旁,手里拿着一个瓦罐,见了她来,显是有些讶异:「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洛婵点点头,不知怎么,看见迟长青,她的脸上就泛起一点热意,迟长青剑眉微皱,盯着她看了一会,道:「你怎么了?」 洛婵不答,眼神飘忽不定,迟长青便招手道:「过来。」 洛婵依言磨蹭着过去了,低垂着眉眼,刻意不去看他的眼睛,视线自然而然就落在了迟长青的鼻梁和嘴唇上,他生得很英俊,剑眉凤目,鼻梁笔挺,唇很薄,若他的唇微抿起时,眼神就会随之变得锐利,让人想起刀刃,内敛却又暗含锋芒。 第12章 正在洛婵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贴在了她的额上,冻得她一激灵,愕然看向迟长青,男人的手上还沾着些水,有些疑惑地自顾自道:「怎么这么烫?」 于是洛婵的脸轰地一下更红了,她连忙捂住脸跑开,生怕叫他猜中了其中的原因。 迟长青倒是一脸莫名,叫了她几声,洛婵都不肯过来,他只好作罢,继续手上的动作,他把洛婵今天摘回来的艾草仔细摘出了嫩叶,洗干净之后焯水,把煮熟的艾草细细切了,放入石臼中捣碎,滤出汁水来,是浓重的墨绿色,散发出艾草特有的草香气息。 迟长青做这些的时候,洛婵又悄摸着回来了,站在灶屋门口好奇地张望,见对方没注意她,这才蹭了进来,正好瞧见迟长青把墨绿色的艾草汁水倒进了糯米粉里,搅拌,揉搓均匀。 他加了点水,面稀了,糊成一团,根本捞不起来,迟长青只好又加糯米粉,面又干了,搅不均匀,继续加水,如此反复,盆里的面团越来越大,最后迟长青终于意识到,他失败了。 他抬头看了看洛婵,把手里的筷子一扔,商量道:「婵儿,咱们今天不吃青团了行不行?」 迟长青说着,还撒了个谎:「材料不够,得明天去一趟镇上买。」 闻言,洛婵才明白他刚刚是在做青团,遂点点头:好。 迟长青顿时如释重负,连忙把那一大盆失败的面糊倒了,只是有些可惜了那些艾草,是小哑巴亲手一点点摘回来的。 …… 次日一早,迟长青便说要去镇上,让洛婵一个人乖乖在家里等着,洛婵答应下来,忽然想起来一事,问他:要多少银子? 迟长青失笑,认真答道:「不过三五十文钱就足矣。」 洛婵愣了愣:这么少? 迟长青看出来她的疑惑,便解释道:「买的东西不多,足够了。」 洛婵点点头,取了五十文钱给他,捏着银袋子,心里油然生出几分责任感来,就像是从前在府里看娘亲当家的时候,想到这里,她心中一动,问迟长青:你托人去京师打听我爹娘和兄长的事情了吗? 迟长青听了一怔,很快答道:「前些日子去信问了,但是这里距离京师路遥,书信来往太慢,想来还要一阵子。」 闻言,洛婵眼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之色来,迟长青沉默片刻,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道:「无事,我今天去镇上问一问,看看京中是否有来信。」 洛婵这才又重新打起精神来,目送着他翻身上马,轻喝一声,策马离开了。 三月时候,正是莺飞草长,朝阳将天边的白云染成了大片的金色,绚烂无比,洛婵回了院子,先是去看了她的蚕种,揭开盖着的嫩桑叶,露出下面的蚕种来,虽然仍旧没有孵出小蚕,倒是有好些白点开始变黑了,让她甚为高兴,想来再过几日就要破壳了。 看完蚕,洛婵又去了后院,发现原本应该在竹筐里孵蛋的老母鸡不见了踪影,草窝里只有一窝雪白的蛋,她顿时着急起来,四下张望,却听篱笆下传来咕咕的声音。 洛婵连忙循声过去,果然看见了那只熟悉的大母鸡,一身蓬松的羽毛,十分张扬,正在土里哐哐刨食,一边啄一边翻着土,看见母鸡没丢,洛婵先是松了一口气,紧跟着又提起心来,那土里还种着种子呢,被它这么刨,种子还能长出来么? 眼看那母鸡越来越放肆,洛婵有些着急,想去捉它,还没靠近呢,那母鸡就一溜烟跑了,等她一走,母鸡又继续回去刨土坑,洛婵无法,想来想去,觉得它应该是饿了。 她回屋里去抓了一把米来,往地上洒了一点,那母鸡立即看见了,朝这边飞奔,啄食起米来,洛婵把米一点点往竹筐边洒,那母鸡一无所觉,喜滋滋地跟了过来,吃得很欢欣。 直到一把米吃完了,母鸡在洛婵脚边转悠,咕咕叫,洛婵摊了摊手,示意没有了。 母鸡登时扭头就走,继续去刨土,洛婵急了,想去驱赶,又担心它有「孕」在身,投鼠忌器,思来想去,只好又回屋里抓了一把米来,喂给它吃。 一来二去,老母鸡终于吃饱了,没再祸害那些菜地,而是咕咕叫着回了竹筐里,安安心心地孵起蛋来,洛婵心里顿时大松了一口气,去灶屋里舀了半桶水来,顺便把地给浇了。 洛婵又去了前院,那些桃花都已晾晒得差不多了,花瓣又干又脆,呈现出一种略深的粉色,估计今天再晒一晒就可以收了,她想起前几日让迟长青买的布料,便进屋去翻找出来。 迟长青买的都是些不错的料子,入手细腻,颜色素淡,各色都有,洛婵找出来一匹淡蓝紫的花素绫,裁成小块,用圆形的花绷子绷紧了,开始绣起花来。 …… 却说迟长青去了镇上,先是找了一家糕点铺子,时候尚早,赶集的人们还未来,那糕点铺子也才刚开门,掌柜见了有客人来,连忙笑着招呼道:「郎君要买点什么吗?栗子糕,芸豆糕,龙须糕,应有尽有。」 第13章 迟长青问道:「掌柜,有青团卖么?」 掌柜哎哟一声,笑眯眯道:「郎君,可实在是不巧,眼下时候还早,这青团啊,就是要吃个热乎的,凉了就不好吃了,还没下锅呢,郎君要是有时间,不如等一两个时辰再过来?」 闻言,迟长青想了想,道:「掌柜,我想看看你们做青团,成么?」 掌柜的一愣,他卖糕点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有人提出这种要求的,不由犹豫起来,迟长青便解释道:「实话不瞒掌柜,我家娘子喜欢吃青团,但是不懂做,从这里买了再带回去就凉了,所以我想来看看,回去做给她吃,自然,钱不会少给。」 正在这时,后面传来了一个爽利的妇人声音笑道:「好有诚意的郎君,当家的,不如让他进来看吧。」 掌柜一想,自家做青团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诀窍,只有馅儿是有秘方的,但是馅儿一般都先头就调好的,倒也不怕被他学了去,眼下铺子里不忙,与这郎君结个善缘也不错,遂笑道:「那郎君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进来看看。」 …… 等第一锅青团出锅的时候,已是日上中天了,迟长青谢过糕点铺子的掌柜和掌柜娘子,又留下了二十文钱,这才离开,去了镇上的驿行,将一封信交给驿行的差人,请他们帮忙送去京城,差人翘着腿坐在椅子上嗑瓜子儿,懒洋洋接了信,张口就道:「送信两贯钱。」 迟长青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摸出一枚印章来,呵了一口气,往信封的封口处用力一压,印出了一个鲜红的印章,他道:「方才没听清楚,小哥要几贯钱?」 那差人瞧了瞧,看清楚印章的式样,表情一变,顿时换上了一副笑脸,道:「不用钱,不用钱,郎君既有陈氏商号的印章,这信就算是送进皇宫里也不用一个子儿的钱。」 迟长青收了印章,道:「那就有劳小哥了。」 他说着,从怀里取出十个大钱来给他,道:「这几个钱就请小哥喝一杯茶。」 那差人笑起来,接了钱道:「郎君放心便是,这信立即就帮您送出去,走水路的话,想来七八日就会送到了。」 「多谢了。」 出门时,洛婵给了迟长青五十文钱,去糕点铺子花了二十文,让差人送信花了十文,买了些花生和芝麻又用去十文,一串糖葫芦用去五文,最后还剩下五文钱,迟长青路过街角时,看见一个老头儿摆的泥人摊,摊边儿围了一大群小孩儿。 迟长青挤了过去,看着那些各式各样的彩泥小人儿,觉得小哑巴可能会喜欢这东西,便挑了一个小兔子样式的,问道:「这个多少钱?」 那老头抽空看了一眼,笑吟吟道:「七文钱一个。」 迟长青沉默了一下,摸出最后五个铜钱,有生以来第一次试图砍价,道:「五文钱行不行?」 老头儿一边往杆子上粘泥条,一边头也不抬地道:「不行啊,郎君,七文钱已是最便宜了,小老儿只赚个手艺钱呢。」 迟长青举着那小兔子,一本正经地道:「老丈,你看这兔子的耳朵是不是歪了点?不值七文钱啊。」 旁边围着的小萝卜丁们听了立即踮脚去看,闹哄哄地附和嚷嚷,真的真的,兔子的耳朵歪啦! 老头儿见势不对,这兔子怕是要卖不出去了,连忙摆手,道:「行行行,五文钱拿去拿去。」 大将军把五文钱递过去,举着小泥兔子心满意足地走了,一边走,一边还伸手戳了戳,把那歪了的兔耳朵戳正位置。 迟长青回来的时候,洛婵正好绣好了半朵昙花,雪白的花瓣卷曲着盛开,露出鹅黄的花蕊,层层叠叠,栩栩如生,她听见门外传来了马蹄声,便立即起身来,把针线和花绷子都放在摇椅上,快步往外走去。 她拉开院门一瞧,正好看见了男人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身姿矫健利索,青衫落落,迟长青眼角余光瞥见小哑巴探出来的脸,一笑,道:「看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闻言,洛婵顿时高兴起来,走上前去,满含期待地望着他,迟长青道:「把手伸出来。」 洛婵照做,下一刻,一个物件就被放在了掌心,只有核桃大小,是一个小小的泥兔子,抱着两只前爪作揖,支棱着长长的耳朵,圆圆的短尾巴,眼睛红红,身上还描绘着漂亮的花纹,娇憨可爱。 洛婵简直爱不释手,捧着那兔子看了半天,迟长青见她喜欢,才放下心来,因着怕路上颠坏了,他都是放在怀里捂着,每走一段路就停下来,掏出来看看,一路上停了七八回,才将这兔子完好无损地带了回来,为的就是看到少女眸中这一刻的欢喜。 他把马牵去了后院的马棚里,才带着买了的东西回屋,一边打水净手,一边问洛婵道:「今天在家里做什么?」 洛婵在他手心比划,一样一样数:浇了水,喂了鸡,刚刚在绣花。 第14章 迟长青剑眉微动,很是意外:「你还会喂鸡?」 洛婵便把那母鸡偷偷溜出去刨土的事情告诉他,迟长青唔了一声,道:「它吃饱了就不会刨了,以后咱们每天喂点儿,别饿着它,我下午再去找迟松一趟,他哥会做木工活儿,请他帮忙搭一个鸡窝好了。」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又道:「我下午还要去地里看一看,前阵儿种的豆子不知道怎么样了。」 洛婵便道:我也去。 「嗯,」迟长青道:「饿了么?我先做饭吧。」 …… 下午时候,迟长青从灶屋里出来时,看见洛婵正坐在摇椅上绣花,清风徐来,片片粉色的桃花瓣飘落,跌在少女如墨的青丝上,这情景宛如画中一般美好。 她绣了一会儿,打起小小的呵欠来,迟长青这才走过去,道;「该睡觉了。」 然后便不容拒绝地拿走她手中的针线,拉起人往屋里走,洛婵躺在床上,两手揪着被子,巴掌大的小脸藏在枕头里,秋水似的眸子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迟长青忍不住道:「看着我做什么?」 洛婵有些紧张,比划问他:你怎么还不走? 闻言,迟长青顿时微微眯起凤眸来,看着这没良心的小哑巴,故意道:「因为我也困了。」 于是洛婵更加紧张了,甚至微微瞠大了眼眸,往被子里缩了缩,险些把自己整个都囫囵藏进去,见她这般,迟长青愈发来了逗弄之意,所幸假戏真做,揭起被子躺下来。 说来大将军心里也苦得很,这些日子,他们虽然确实同床,但都是盖着棉被纯睡觉,这事儿说出去恐怕都没人信,当然,他也绝不会往外说。 另一方面,洛婵其实并不懂夫妻之间的亲密为何物,她只知道成了亲,是要和丈夫睡一张床的,至于其他的,就半点都不懂了,她在那样的情况下嫁给了迟长青,谁也没有教过她该如何做一个妻子,她对夫妻之事也一无所知,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迟长青上回只是稍作亲密,她便怕得落了泪,她一哭,迟长青的心便疼,他误以为小哑巴是不喜欢这种亲密的,心中虽是遗憾,却也不想去勉强她,他只愿她每日高高兴兴的,留在他的身边便好。 迟长青侧过身来,正好对上了少女躲闪的明眸,他剑眉微微一挑,忽然开口叫她:「婵儿。」 洛婵的眼睛眨了眨,紧张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叫自己做什么,下一刻,她便看见男人略微靠近了些,低声道:「你今天怎么了?」 洛婵下意识摇头,迟长青却伸手拈住她的下巴,不许她动,逼问道:「洛小婵,说实话。」 洛婵的脸突然就涨红了,又往被子里缩了缩,两人之间靠得很近了,她甚至能嗅到迟长青身上的气味,像雨后初晴的草木,清冷而明朗,迟长青的目光注视着她,洛婵有些支撑不住,她原本就不擅长说谎,没一会就败下阵来,红着脸在迟长青的手心里写写画画:你为什么—— 没写完就顿住,她面上有些热,觉得实在难以启齿,迟长青便握了握她纤白的手指,示意道:「继续写。」 洛婵的脸颊上腾起淡淡的红云,脑子里嗡嗡作响,乱糟糟的,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好硬着头皮写:你为什么……要偷偷亲我? 写完的那一瞬间,她感觉迟长青的视线都凝住了,气氛忽然变得安静无比,洛婵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的,如同擂鼓一般。 若是可以,她恨不得把整个脑袋都钻进枕头下面,完完全全地埋起来好了。 过了好一会,她才听见迟长青道:「我可没有偷偷亲你。」 洛婵抬起头悄悄瞥他,大将军继续悠哉地道:「我明明是正大光明地亲你。」 语气甚是理直气壮,洛婵的脸再次不争气地红了起来,宛如秋日的柿子一般,甚至连原本雪白的脖颈都开始泛起了淡淡的粉色,像盛开的桃花。 迟长青凤眸顿时一深,忽然道:「婵儿,你是讨厌我么?」 闻言,洛婵摇摇头,迟长青心里略略一松,伸手轻轻拨开她散落的鬓发,声音里带着温柔的意味,道:「如今我们是夫妻,夫妻是这世上除了父母以外,最为亲密的人,亲一亲难道不是很正常么?」 洛婵低垂着眼,睫羽轻轻眨了眨,迟长青又问她:「你爹娘可会如此亲密?」 洛婵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然后写道:爹爹没亲过娘亲。 迟长青:…… 大将军再接再厉,道:「那就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亲了。」 洛婵半张着嘴,眼神愕然,迟长青也觉得在背后跟媳妇讨论岳父岳母的私事有些怪怪的,只好轻咳一声,把离题千里的话头拉了回来,道:「总之,婵儿,这种事情在夫妻之间是十分正常的,懂了么?」 洛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表示懂了。 第15章 迟长青凤眸微深,轻声道:「真的懂了?」 洛婵在他手心写:真的。 「那好,」迟长青清了清嗓子,十分厚颜地道:「那你来亲一亲我。」 洛婵顿时睁大了眼,仿佛被这话吓到了一样,整个人都呆住了,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之后,连连摇首,这是意料之中的反应,迟长青倒也并不失望,只是又问道:「那我来亲一亲你?可以么?」 洛婵思索了一下,觉得比起让她主动去亲迟长青,好像让他亲一下更容易一些,遂没再摇头,迟长青心中一动,轻声道:「那我亲你了?」 空气寂静无比,他的声音在被窝里显得尤其低,透着一种悄悄的隐秘感,让人觉得甚是安心,洛婵难得没再慌张,只是脸颊上泛起几分薄红来,过了好一阵,才微微点了点头,她答应了。 片刻后,她看见迟长青渐渐朝她靠过来,男人的模样生得十分英俊好看,剑眉英挺,斜飞入鬓,压着一双幽深的凤眸,此时其中带着几分情动,他们离得这样近,洛婵甚至能从那双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小小的一个。 然后,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洛婵感觉到有温热的气息自她的脸颊上轻轻吹拂而过,紧接着,有一点微凉的什么轻轻碰了碰她的唇瓣,尔后听见迟长青轻声呢喃:「小傻子,闭上眼睛。」 洛婵紧张得一颗心怦怦直跳,像是要自胸腔里跃出来一般,她忍不住眨了眨眼,长长的睫羽轻轻擦过迟长青的皮肤,然后才听话地闭上,眼皮微微颤动,透露出她的紧张不安来。 迟长青的喉结下意识滚动了一下,微微张开口,一点点抿着少女柔软娇嫩的唇瓣,轻轻地触碰,试探,即便他心中如火一般的炽热,动作却依旧小心自持,像是生怕吓到了面前的人。 这样浅浅的亲吻持续了很久,温柔到了极致,让洛婵觉得整个人像是泡在了温水中一样,很是安逸舒适,原本的那些紧张和不安渐渐散去,她微微阖着双目,甚至泛起了几分睡意来。 洛婵原本就已经很困了,这会儿被亲得舒舒服服,连眼皮子都懒得动一下,索性深深陷入了沉睡之中,等迟长青退开的时候,却哭笑不得地发现,少女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他心中既是好奇又是好笑,却又不忍心叫醒她,只好拈住她的下巴,在她的唇瓣上愤愤地轻咬了一口,又舔了舔,这才放过了她。 大将军凤眸深深,伸手替沉睡的少女捋了捋鬓发,心道,反正他有的是时间,总有一日能叫这小哑巴乖乖的听话。 下午时候,斜阳余晖自树隙穿过,将金红色的光斑洒落在地上,洛婵牵着迟长青的袖子走,看见一行鸭子嘎嘎叫着,沿着河岸扑腾上来,排着队大摇大摆地穿过路,吧嗒吧嗒往村子里去了。 两个人正迎面走过来,看见迟长青,其中一人便笑着道:「长青哥,去地里啊?」 那人正是迟松迟柏两兄弟,迟长青颔首,道:「去看看豆子出芽了没。」 迟松道:「我们地里的刚刚出芽,你家应该也差不多了吧?」 迟长青嗯了一声,又问迟柏道:「柏哥,听松子说你会做木工活儿?」 迟柏没想到他突然问这个,答道:「是会一点儿,你要做东西?」 迟长青道:「家里想搭个鸡窝,柏哥有空么?价钱还是你来开。」 迟柏听了,点点头,问道:「你家里有木料么?」 迟长青道:「没有。」 迟柏想了想,道:「我月前刚给人打了个柜子,家里也没多余的木料了,这样,我去竹山给你砍几棵竹子来,用竹子做一个,你看怎么样?比木头做的要好,透气,但是有一点,不太遮雨,你上头得给再加个棚顶。」 听见竹山二字,迟长青的眉头下意识皱起,一些不太愉快的记忆便涌了上来,迟柏以为他不想要竹料的,便道:「要是不——」 「没事,」迟长青回过神来,打断他道:「竹子做也挺好,就麻烦柏哥了,竹料和工钱都算在一起,我到时候一并结给你。」 迟柏笑了笑,道:「竹子不要钱,山里都有,这些回头再说吧。」 他们又寒暄几句,迟松两兄弟便道过别,往村里去了,迟长青牵起洛婵的手,道:「走吧。」 然而才走了一步,他猛地转过头去,锐利的目光如刀锋一般刺向远处,一道葛色的人影像是被吓了一跳,很快就钻进了一户人家的院墙后,没了踪影。 迟长青的眉头倏然皱起,目光冰冷无比,洛婵没有察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那里有几只鸡正在争相啄食着东西,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她拉着迟长青的手,问他:怎么了? 「没事,」迟长青薄唇微抿,片刻后,收回目光看向她,眼神转为温柔,道:「我看错了,咱们走吧。」 第16章 他牵着少女的手,两人并肩往村外的路走去,一高一低的身影很快就被满树桃花遮去了,再也寻不见。 过了一会儿,村口那户人家的院子里出来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妇人,她把瓦罐里的东西往院墙的根脚下一倒,哗啦啦的,黑咕隆咚的药渣子洒了一地,一股浓浓的药味儿弥漫开来。 旁边的巷子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把她拽住:「兰香。」 兰香吓了一大跳,手里的瓦罐都险些掉地上,她定睛一看,却见拉着她的那人正是迟有财,顿时张口就骂道:「大白天的你搁这装鬼呢!一声不吭的你想吓死谁?」 迟有财拉着她一边走一边道:「正想找你呢,走走走。」 兰香用力挣了一下手腕,迟有财的力气很大,她挣脱不开,只好被拽着往院子里去了,旁边那户人家的院门口走出来一个妇人,正好瞧见两人的背影,拉拉扯扯地进去,登时面露嫌恶之色,像是看见了什么脏东西一般,一口就唾在地上,大着嗓门骂道:「呸!下贱的小娼妇!」 两个院子相邻,兰香自然是听见了外面的骂声,表情微僵,装作没听见一般,用力扯回了自己的手,不耐烦地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迟有财劈头就问道:「你那东西不想要了?」 兰香脸色一变,立即道:「谁说不要?!」 迟有财瞅她:「我让你做的事情呢?怎么到现在半点动静都没有?」 兰香撇了撇嘴,道:「这才几天,你想有什么动静?迟长青天天守着他那媳妇,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就差把人拴在自个儿裤腰带上了,迟有财,你要是等不了,就自己想办法去吧。」 「你——」迟有财吸了一口气,道:「那你说要多久?」 兰香道:「不晓得,我得想法子跟迟长青搭上话。」 她说着,又确认似地道:「其他的不用我管?」 「不用不用,」迟有财嘶了一声,打量她道:「你不是勾人很能么?怎么就勾不上他。」 兰香的表情一沉,最后反唇相讥道:「你想什么呢?人家家里有个天仙似的媳妇儿,能看上我?换你你乐意么?」 迟有财嘿嘿一笑,涎着脸道:「这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叫什么,妻不如偷嘛,男人都是一个德性。」 兰香懒得看他这副没脸没皮的样子,道:「行了,我知道了。」 迟有财一边走,一边还再三叮嘱道:「快着点啊,别拖太久了。」 看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兰香嗤了一声,抄起旁边的扫帚用力地扫起地来,一时间沙石乱飞,吓得那些吃食的母鸡们咯咯乱蹿,正在这时,大丫牵着二宝从屋里出来了,道:「娘,你在做什么?」 兰香面上的阴沉立即一扫而空,换上往常的神色,笑道:「娘在扫脏东西呢。」 …… 到了三月中旬,漫山遍野的桃杏都开得差不多了,满地红英,迟长青牵着洛婵走过田间,偶尔遇见了村民打招呼,他虽认不全,但也会礼貌地寒暄几句。 路过河湾的那一亩水地时,里面长满了青青的苗儿,足有一尺来高了,这块地是跟迟大德家里换的,连带着刚种下的庄稼也一并送给他们了,迟长青回想了一下,记得他说过这地里种的是玉米。 他一边走,一边对洛婵道:「等再过几个月,咱家就可以有玉米吃了。」 洛婵双眸一亮,欣喜点头,两人又去种了豆子的地里转了转,下了几日的雨,这会儿豆子果然都出芽了,大多只有一寸来高,一簇一簇的,青嫩嫩的颜色颇是可爱,洛婵蹲在旁边看了一会,又忍不住伸手碰了碰那豆芽,动作轻微,像是生怕把它碰坏了似的。 少女满目欣然,两人绕着地转了一圈,洛婵的目光忽然顿住,拉了拉迟长青的袖子,示意他看,有一小片豆苗竟然被什么东西啃过了似的,叶子全没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梗,地里还有凌乱的爪印。 迟长青蹲下来端详了一会,最后顺着那爪印看向山林的位置,洛婵问他:怎么了? 迟长青起身来,道:「没事,大概是被兔子之类的野物吃了。」 闻言,洛婵面上立即浮现几分忧色来,问道:那怎么办? 迟长青想了想,道:「我明天去砍些竹子来,像他们那样搭个篱笆就好了。」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拉起她的手一边走,还笑道:「若能将这只兔子抓住就好了,给你做个毛围脖儿,冬天就暖和了。」 他这么说着,心中忽然一动,面上浮现几分若有所思之色来。 等将洛婵送回家之后,迟长青摸了摸她的发丝,道:「我去竹山一趟,砍些竹子做篱笆,很快就回来,你在家里乖乖的,除非我回来,或者满贵婶子叫你,否则谁来都不要开门,有什么事情等我回来再说。」 第17章 叮嘱过后,迟长青带着柴刀离开了,洛婵听他的话,把门栓了坐在院子里,继续绣早上那块帕子,绣一会儿,起身去后院看那只孵蛋的母鸡,它正好端端地趴在竹筐里,洛婵松了一口气,用小盘子盛了些水米放在旁边,免得它饿了又去刨地。 做完这些,她才又回到前院绣花,等一朵昙花绣完时,天已经擦黑了,迟长青还没回来,洛婵有些担心,举着灯台站在院子里,看向天边的沉沉暮霭。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院门被叩响,是迟长青的声音:「婵儿,开门。」 洛婵这才跑过去把门打开,迟长青带了一根竹子回来,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他一边打水净手,一边问道:「没有人来吧?」 洛婵摇摇头,手里还捧着灯台,认真地给他照明,暖黄的光影落在她的脸颊上,宛如上好的玉一般,泛着柔和的光晕,一双眸子好似琉璃,折射出熠熠的光芒,分外好看。 迟长青看了一会,忽然道:「婵儿,过来。」 洛婵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还是走近一步,眼神疑惑,瞳仁干净清澈,如同林中的小鹿,让人的心神为之所吸引。 迟长青忍不住微微低下头,道:「我亲一亲你?」 虽是疑问句,但是他完全没有给洛婵回答的机会,一手按住她的后脑勺便亲了过去,与下午小睡时的那个吻不同,这个吻的进攻性更强,洛婵甚至能感觉到有什么温柔地启开她的齿关,触碰了她柔软的舌尖,然后肆意品尝…… 洛婵惊得眸子都瞪圆了,手里一松,那烛台都险些跌下去,好在迟长青早有准备,稳稳地接住,然后顺手将怀中人扣得更紧,肆无忌惮地攻城掠地,让洛婵无处可逃。 接下来几日天气甚好,一日比一日暖和了,清晨时候,迟长青坐在台阶旁,正在用柴刀细细地打磨着手里的竹竿,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无数细若灰尘一般的粉末飘洒下来,院子里空气静谧安逸。 洛婵在给檐下的那一株蕙兰浇水,又替它洗了洗细长的叶片,然后照例先去看笸箩里的蚕种,它们大部分都转为深黑,眼看着就要孵化出来了。 她对着朝阳端详了半天,发现荷叶边角上的好几个蚕卵已经变成透明,上面破了一个圆圆的小孔,洛婵一惊,连忙仔细在笸箩里查看起来,最后果然在几片桑叶上分别找到了孵化的蚕。 幼蚕真的太小了,通体深褐色,只比头发丝粗一点儿,一点都不起眼,起初洛婵差点没把它抖在地上去,不过这是她盼了这么久,精心照料才孵出来的,她怎么看怎么喜欢,捧着那几片嫩桑叶跟献宝似的,跑去迟长青面前炫耀。 大将军从活儿中抽出空来,看了一眼,道:「桑叶不够了?我等会去给你摘。」 洛婵摇头,把桑叶又往前松了松,险些怼他鼻子上,迟长青只好略略仰了仰头,微微眯起眼来,总算是在那片桑叶上看见了一点深褐色的小东西,他道:「虫子?」 洛婵生气,用力地写:是蚕! 迟长青忍不住摸了摸鼻子,立即笑着夸道:「居然孵出来了,婵儿真厉害。」 洛婵原就是个禁不得夸的,这会儿顿时就开心起来,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几条蚕回去,依旧放回笸箩里,用嫩嫩的桑叶盖着,趴在椅子边,看那幼小的蚕吃桑叶,兴致勃勃,一看就是一刻钟,直到迟长青走过来时,她才发觉自己的腿都蹲麻了,想站起来却是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迟长青眼疾手快地捞住她,顺势将她打横抱起来,放进一旁的椅子里,轻斥道:「不能坐着看么?」 洛婵微微红着脸,轻笑起来,秋水似的明眸亮亮的,迟长青看了一会,也跟着笑,伸手拂开她的鬓发,轻轻道:「小傻子。」 低若无声,很温柔的一句话,透出几分宠溺与深情来。 洛婵没听清楚,抬起头看他,眼神像是在问: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迟长青把地上的柴刀收起了,磨好的竹条随手放在墙边,他一边道:「中午做青团给你吃。」 闻言,洛婵的双眼顿时一亮,之前迟长青做青团失败了,好一阵子没提这事,她还以为大将军给忘了呢,没想到他还记得。 做青团需要新鲜的艾草,趁着天色还早,太阳不算大,迟长青便带着洛婵出了门,迎面没走多远就碰见了迟松扛着锄头出去,见了他们二人,笑着打招呼,又想起一事,道:「长青哥,我哥说你之前托他做的鸡窝已经做好了,回头下午就给你送过来。」 迟长青颔首道:「好,替我谢谢你哥。」 迟松笑着摆手:「小事情,那长青哥,嫂子,我先下地去了啊。」 洛婵拉着迟长青的袖子,走过村口的木桥,桥下流水潺潺,有细长的游鱼迅速掠过河底,迟长青想起什么,问她道:「想吃鱼吗?」 第18章 洛婵点点头,又指了指那河里:在河里捞吗? 「河里捞不着,」迟长青一边走,一边信口答道:「春天涨水,河里有东西吃,鱼也不好上钩,我们去鱼塘里钓,大德叔说那鱼塘里去年还剩了几条不大的鱼,过了一个春天应该肥了……」 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远,很快便听不太清晰了,唯有清风徐徐,送来些切切余音,宛如情人间的喁喁私语,不欲为人窥听。 艾草要去竹山附近摘,山脚下生了许多毛竹,足有成年人拇指那么粗,笔直笔直地往上长着,裹着茸茸的竹壳,在风中招摇,迟长青伸手折了一根,细长的竹笋发出啪的一声,断了,露出嫩黄色的笋肉来。 他折了一大把,扔进竹篓里,才牵起洛婵顺着田埂,一路往村子里去了,才到村口,前面就传来了喧闹声,闹哄哄的,是孩童们在嬉戏,笑声传出去很远,有孩子拍着手叫道:「扯头发,扯她的头发。」 当中伴随着孩童哇哇的哭声,其他的孩子们笑得更开心了,蹦跳着大声叫好。 「不要打阿姊呜……呜呜呜……」 一个孩子用力吐口水,尖声道:「呸!我娘说了,你娘是娼妇,你阿姊也是娼妇,你是娼妇生——」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黑影跳起来扑倒在地,那是一个女孩子,长手长脚,看起来弱不禁风,手足瘦得跟麻杆也似,揪着之前咒骂的孩子狠狠打,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旁边的孩子们都大声起哄:「虎子,打她!打她!」 「打死这个小娼妇!」 「不许她们住在咱们村子里!」 两个孩子滚在地上扭打着,鸡飞狗跳,阵仗颇大,洛婵下意识紧走几步,有眼尖的小孩立即看见了她,高声喊道:「有大人来啦!」 一群孩童顿时一窝蜂作鸟兽散开,很快就跑没了踪影,只留下一个两三岁左右的娃娃坐在地上抹眼泪,呜呜哭泣着朝女孩儿爬过去:「阿姊……呜呜呜……」 大丫只觉得头皮火烧火燎似的疼,刚刚那个虎子力气很大,扯她的头发,还掐她的脸,更疼的是膝盖,她把裤管翻起来,破了皮,血肉模糊一大块,她还不忘安慰弟弟:「不哭不哭,阿姊不疼。」 正在二宝抽抽搭搭的时候,一块淡蓝色的手帕递到了大丫面前,手帕上绣着一朵雪白的花,她不认识是什么花,但是特别特别好看,大丫惊讶地抬头看去,却见一个少女蹲在她面前,那是她此生见过最好看的人,像天上的仙人一样。 小女孩愣愣的,像是被吓住了一般,没有接手帕,洛婵又看了看她膝盖上鲜血淋漓的伤口,黛眉微微蹙起,索性亲手替她缠好手绢,回头看向迟长青,对他使眼色。 迟长青顿时会意,对地上坐着的小女孩道:「回去让你娘看看,处理一下伤口。」 大丫傻乎乎地点点头,往后缩了缩,把二宝搂在怀里,看着迟长青牵着那个仙女一样的人远去了,很快消失在去小桥湾的路尽头。 二宝还在哭,大丫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把裤管放下来,牵起弟弟的手,一路往家里走去,进院子之前先探头看了看,见里面没人,就知道阿娘还没回来。 兰香是在晌午的时候才顶着大太阳回来的,她背上的竹篓里装满了割来的草,很沉,压得她的脊背都佝偻起来,像一只弓起来的虾子,快要不堪重负。 她把竹篓搁在墙角,就看见一身脏兮兮的大丫和二宝,兰香做了一天的活,累个半死,这时候便止不住心头火起,破口骂道:「你又带着弟弟跑去哪里野了?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大丫没吱声,二宝老老实实地道:「他们打……打阿姊……」 兰香的表情一变,僵在原地,跟个木头似的,过了好一会儿,她面上的怒意渐渐散去,换上了和蔼的语气:「是有人欺负你们么?大丫,来,给娘看看。」 大丫摇摇头,还没来得及撒谎,二宝又道:「阿姊的脚,流血了……」 兰香立即捋起女儿的裤腿一看,果然看见她膝盖上裹着一条淡蓝紫的帕子,上面沁出一大片殷红的血,斑斑驳驳,她深吸一口气,解开那条帕子,发现那手帕的料子极好,入手柔滑,上面还绣着十分精致漂亮的花,这绝不是她们家的东西。 没等兰香发问,大丫就开口道:「是长青叔的媳妇给我包的。」 小院里的空气寂静无比,过了许久,兰香才轻轻嗯了一声,道:「阿娘知道了,回头洗干净,给人家还回去吧。」 大丫点点头:「哦。」 兰香站起身来,一手牵着她,一手牵起二宝,娘仨一道进屋去了,女孩儿带着稚气的声音还在说:「阿娘,长青叔的媳妇可真好看,你给我们讲的故事里的仙人是不是她那样的?」 「嗯,是啊。」 …… 第19章 小院里,清风徐来,桃花树影婆娑,洛婵坐在树下,斑驳的光影洒了满身,明灭不定,她正支着下巴看迟长青做青团,浓绿色的艾草汁散发出清新的气味,一点点倒入糯米粉里,揉成了浅浅的草青色,很好看。 迟长青挖起一块面团,放在掌心搓圆,捏成碗状,然后伸手,对洛婵示意:「放馅儿。」 青团馅儿是一开始就调好的,一甜一咸,花生芝麻炒熟捣碎了,加入糖浆搅匀,这是甜馅儿,小笋和鸡肉剁碎了一同翻炒,这是咸馅儿,洛婵挖了一勺甜馅放进去,迟长青道:「多了。」 他伸手捏起一小块花生芝麻馅送到洛婵唇边,洛婵顺口就吃了,迟长青问道:「好吃么?」 洛婵点点头,然后便看见他略略倾身过来,她吓了一跳,顿时意识到了迟长青想做什么,连忙把嘴给捂住了,一双小鹿似的眸子羞窘地瞪他。 迟长青闷声轻笑:「你怕什么?我又不会亲你。」 听了这话,洛婵脸一红,觉得十分难为情,又把手放了下来,岂料下一刻,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男人低头牢牢给吻住了。 迟长青把她压在圈椅里,洛婵被这个吻弄得晕晕乎乎的,无处可躲,迷糊间听见他在轻声地笑:「小傻子,真好骗,我说不亲你就信了么?」 灶屋里,青团已经上锅蒸了,迟长青往灶膛里塞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叮铃铃的银铃声,仿佛在催促,他头也不回地道:「还没好。」 银铃声音就停了,过了没一会儿,又开始响,迟长青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婵儿,你再闹,我就亲你了。」 这话一出,银铃声顿时戛然而止,这一招百试百灵,洛婵总是恃宠而骄,迟长青平常拿她没什么办法,一旦说要亲她,洛婵就立即偃旗息鼓,大将军终于落了个清静,末了又觉得有些不得劲。 洛婵把银铃铛的缝儿给堵严实了,里面就只会发出沉闷的沙沙声,刚刚才抬起头,就看见迟长青起身走过来,按住她亲了半天,才被放开,声音里带着笑意道:「下次还敢不敢了?嗯?」 洛婵气鼓鼓地瞪他,带着水意的眸子如有横波,叫迟长青险些按捺不住,然而正在这时,灶上蒸的青团终于熟了,洛婵连忙起身,催促他去看。 揭开锅盖时,白色的蒸气散开,带着一股艾草特有的清香,里面是一个一个绿色的艾草团子,整整齐齐地卧在柚子叶上,圆滚滚,胖乎乎的,看起来分外可爱。 中午吃的就是青团,洛婵从前并不爱这样的点心,因为糯米做的食物总是很腻,虽然府里的厨娘手艺很好,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喜欢吃,往往一盘子只吃一个就算很捧场了。 但是迟长青做的青团却并不是这样,带着艾草的气味,让人想起田间那大片大片的青色麦苗,被阳光蒸腾出的清新香气,软而不腻,吃起来微甜,细细咀嚼时又带着一点微苦,等苦味过后,又是艾草特有的香气,仍旧是微甜。 洛婵原本吃的一个是甜馅儿,熟花生碎和芝麻裹着粘稠的糖浆,甜的到人心坎里去了,花生和芝麻愈嚼愈香,吃到最后,唇齿生香。 她吃完一个,想再吃一个咸馅儿的,但是迟长青在做青团的时候没有做记号,满锅的青团都长一个样儿,她根本分不清楚,于是犹豫了半天,抬起头一看,却见迟长青夹了一个青团咬开,露出白生生的笋肉来。 迟长青看见她眼巴巴的表情,心中好笑,剑眉微扬,道:「想吃?」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故意道:「可是我已经吃了一口了,婵儿会嫌弃么?」 闻言,洛婵顿时犹豫,迟长青便将那个青团吹了吹,送到她面前,笑吟吟道:「很好吃,婵儿要试试么?和芝麻花生馅儿的不一样。」 洛婵又看了一眼,最后实在没忍住,屈服于美食的引诱之下,红着脸凑过去轻轻咬了一口,确实好吃,小笋和鸡肉都很嫩,又鲜又香,不知加了什么香料在里面,吃起来还有一点轻微的麻麻辣辣感,十分解腻。 迟长青看她吃,笑着问道:「婵儿觉得咸馅儿好吃,还是甜馅儿好吃?」 这可难倒了洛婵,她觉得甜馅儿好吃,咸馅儿也好吃,不分伯仲,各有所长,想了半天,才告诉迟长青:都好吃。 迟长青失笑,他取来一张干净的荷叶,挑了几个青团连同柚子叶放进去包好,一边问道:「既然都好吃,那婵儿觉得夫君厉不厉害?」 洛婵脸一红,迟长青心中生出几分促狭,他略略倾身,逼近少女,道:「快说,不说的话我就——」 没等他说完,洛婵便连忙在他手心写:厉害。 末了又十分熟练地加了一句:哥哥真厉害。 这小马屁简直是拍到了点子上,迟长青顿时心满意足,他拿着那包青团,摸了摸洛婵的发顶,道:「我去送几个给满贵叔他们家,一会就回来。」 第20章 对于迟长青送来青团,满贵媳妇很是意外,打开荷叶一看,哎哟一声,道:「你这青团做的好看,真跟镇上卖的一样,他爹,快来看。」 迟满贵也看了一眼,憨憨笑道:「挺好的,长青自己做的么?」 迟长青笑笑,十分谦虚地道:「随便做的,给叔和婶子尝尝,不好吃别见怪。」 「怎么会?」满贵媳妇笑眯眯道:「一看就好吃呢,对了,长青,你们家要不要酸菜啊?我去年腌了挺多的,可阿武他年初去城里做事了,我们俩在家也吃不完,腌久了就不好吃了,不然你拿点儿去吧?」 迟长青带着满贵媳妇塞给他的酸菜回去了,穿过老杏树又过了桥,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道人影正扛着一根杆儿,手里还拎了个什么东西在走。 迟长青心里闪过几分疑惑,那背影瞧着明显不像是迟满贵,但也有几分眼熟,总是微微驼着背,有点儿高低肩…… 迟长青顿时想了起来,不正是迟满贵的哥哥迟满金么?他既是刚刚从外面回来,怎么没和自己碰面? 而那边迟满贵正站在自家院门口,看见迟满金过来了,连忙打招呼道:「哥,才回来啊,吃饭没?」 迟满金道:「没、没呢。」 迟满贵打量他一眼,见他左手里扛了根杆儿,右手提了几条鱼,疑惑道:「哥,你今天钓鱼去了?」 迟满金含糊道:「唔,去、去河湾上……上头钓的。」 他不欲多说,又道:「不、不说了,我先、先回去吃……饭了啊。」 他说完就走,迟满贵疑惑地盯着他手里的鱼看了几眼,一条鱼尾巴还噼啪甩了一下,十分响亮,尾巴尖儿和鱼鳍都带红,这明显是鲤鱼,可他们河里这季节哪来的鲤鱼?不都是鲫鱼么? 屋里传来满贵媳妇的声音:「他爹,吃饭了,你杵那儿干嘛呢?」 「没,」迟满贵回身进了院子,一边走,一边道:「刚刚看见我哥回来了,跟他打声招呼。」 他媳妇到底是了解他,只看了他一眼,便道:「怎么了?打个招呼你至于这表情么?」 迟满贵只好犹豫道:「我哥说他去河湾上头钓鱼了,可我觉得吧,他那个鱼,不像是河湾上头钓得到的。」 他媳妇摆筷子的手一顿,狐疑道:「怎么说?」 「没什么,」迟满贵埋头吃饭,道:「大概是我看错了吧。」 他不肯再说了,满贵媳妇也没追问,等吃了几口,忽然想起别的事来,道:「等等,你说鱼不是在河湾上头钓的,那不就只有鱼塘里能钓?那鱼塘现在是长青的啊,长青知道这事儿么?」 迟满贵只好道:「我刚刚也没瞧真切,这事儿不好说,回头我再问问他就是了。」 满贵媳妇却不赞同,道:「你哥那个人,他一开始不肯说实话,再怎么问他也不会说了。」 迟满贵闷声道:「那你说怎么办?鱼身上也没写名儿,他说不是就不是,你要去给长青说么?那我们兄弟可就要闹得难看了。」 满贵媳妇叹了一口气,重又拿起筷子来,道:「你放心,没板上钉钉的事情我不会到处说的,先吃饭吧。」 …… 下午时候,金色的阳光穿过桃花枝,投落在院墙上,一片斑斓,几只蝴蝶的影子纤细轻巧地在花间飞舞着,迟长青站在灶屋门口,手里拿着一根竹条,试探着慢慢地往下压,弯成了一张弓的形状,觉得正好,从松开手来,用炭在刚刚弯折的位置划了一道浅浅的印子,然后拿进了屋里。 片刻后,屋门被打开时发出悠扬的吱呀声,少女单薄纤细的影子晃过,檐下的燕子惊飞而起,发出啾啾的细鸣,振翅往碧蓝如洗的天空飞去,洛婵揉了揉朦胧的睡眼,四下看了看,不见那道熟悉的人影,便拨弄了一下腕间的红绳,片刻后,银铃声叮铃铃响了起来,灶屋的方向传来了男人沉稳的声音:「婵儿,我在这里。」 他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张竹弓,洛婵双眸顿时一亮,比划着问他:你要做弓么? 「嗯,」迟长青试了试竹弓的力度,微微遗憾,道:「可惜竹制的弓为最下等,易变形,射程最多只有五十余步。」 他说着,比了一个开弓的姿势,脊背挺直,双臂流畅如一条直线,威风凛凛,双眸含着几分煞气,看着桃树花枝间上下翩翩飞舞的蝴蝶,整个人像一柄出鞘的利刃,寒光凛冽,那一瞬间,洛婵几乎要以为自己看见的是那个曾经在沙场上肆意纵横,睥睨敌军,所向披靡的定远大将军! 她的呼吸下意识微微一滞,迟长青已收回了姿势,笑道:「婵儿,你可知最好的弓能射多远?」 二兄曾经也与洛婵说起过这个问题,她还有些印象,遂答:百二十步之遥。 「不对,」迟长青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他道:「若给我世上最好的弓,只要敌人在我目光所及之处,箭亦可至,虽千里之外,能取敌首,如探囊取物尔。」 第21章 大将军说这话时,眼中带着满满的自信,神采飞扬,语气铿锵,叫人完全不能生出反驳之心,就仿佛他这么说了,就一定可以做得到。 洛婵忍不住想,迟长青在疆场上究竟是何等风姿呢?睥睨四方,谈笑风生间,于千军万马之中取敌首级。 不知怎么的,她心中忽然生出几分遗憾来,因为那都是她未曾见过的大将军。 午后的院子很是静谧,迟长青依旧在打磨那张竹弓,洛婵则是坐在桃树下绣花儿,桃花间蜂飞蝶舞,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正在这时,院门被敲响了,迟长青放下弓过去开门,却见外面是迟松和迟柏两兄弟。 迟松爽朗笑道:「长青哥,我和我哥来给你送鸡笼了。」 迟长青立即让开些,道:「多谢,快请进吧。」 他们抬着鸡笼去了后院,洛婵好奇地跟过去看,屋檐下的竹筐里,老母鸡大约是发觉来了许多人,有些不安,一直咕咕叫着,浑身的羽毛都炸了起来,像是随时要从筐里跳出来似的。 迟松两兄弟把鸡笼放好,他扭头一看,就看见了那只老母鸡,不仅如此,竹筐便是还摆着一个盘子和一碗水,那是洛婵特意喂鸡的,看起来还挺精致。 等看清楚盘子里的米,迟松哎了一声,有些震惊地道:「长青哥,你们家怎么拿白米喂鸡啊?」 洛婵顿时紧张起来,米怎么了?不能喂么?可是她看鸡挺喜欢吃的呀,每次喂的都吃完了。 迟长青没接话,先是看向洛婵,温和道:「婵儿去拿钱出来吧,咱们把工钱给柏哥结了。」 洛婵一听,立即点点头,转身进屋去了,迟长青确信那脚步声远去了,他才转过头对迟松笑笑,道:「这鸡不是我们家的,是管满贵婶子借来孵蛋的,来了之后不吃别的,我们怕它饿着,就只好喂了点米,别把婶子的鸡给养坏了。」 他这样一解释,迟松才恍然大悟,笑道:「这扁毛畜生,还挺挑三拣四的,孵个蛋连草糠都不爱吃了。」 几人正说着话,洛婵拿着一串铜钱从屋里出来了,这钱是迟长青之前与她商量过的,尽管洛婵对于做一个这么大的鸡笼,只需要花五十文钱仍旧觉得有些震惊。 收了工钱之后,迟柏兄弟二人就离开了,洛婵蹲在那鸡笼面前瞧了好一阵子,很是感兴趣,把上面的门开开关关玩了好一阵子,才被迟长青叫走。 两人才回到前院,满贵媳妇正好过来,探头道:「长青在呢?」 迟长青立即道:「婶子有事?」 满贵媳妇笑笑,道:「倒也没什么大事,长青啊,我就是想起来给你说一声,你那鱼塘还没打理么?」 迟长青嗯了一声,解释道:「还要等一阵子。」 满贵媳妇便道:「是时候该准备起来了,婶子的娘家堂兄养过鱼塘的,大多就是在这季节前后放鱼苗了,早一点养,鱼就养得肥。」 迟长青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多谢婶子提醒。」 满贵媳妇笑笑,又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养鱼塘要多费心思,虽说大家都是一个村的,没什么坏心眼的人,但是到底也要注意些,鱼苗都是钱呢,你到时候也记得要多去塘边转转。」 她这一说,迟长青顿时就想起了今天中午看见扛了一根鱼竿的迟满金来,心里有了数,笑了一下,道:「行,谢谢婶子,我明白的。」 …… 三月时候,江南地方已是花暖春深,然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地则仍旧冬寒,几辆车马辚辚驶过长街,在一家铺子前停下来,店里的伙计连忙迎出来,笑道:「伍管事运货回来了啊。」 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的中年人唔了一声,指挥着随车的伙计们开始卸货,那店伙计殷勤寒暄道:「走了川南这一趟,您老又能多歇几日了。」 那伍管事笑了,道:「哪有歇的空?川南那边事儿还未完,赶明儿又要去一趟。」 「哎哟,那您可别累着了。」 伍管事忽然想起一事来,道:「对了,川南那边有人托我带了信给公子,他今儿会来铺子吗?」 那店伙计想了想,道:「今儿怕是不会来。」 伍管事一掸袍子,道:「罢了,我亲自去送一趟吧。」 店伙计殷勤笑道:「区区送信,哪儿用得着管事亲自去?我替您跑这一趟腿。」 伍管事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笑了:「这信怕是不能让你帮忙送,盖了章的,回头公子要是知道,非得拧掉我的头。」 店伙计讪讪:「谁的信,这样慎重?」 伍管事不欲与他多说,岔开了话,等几车货都卸完了,他才让人套了马车往朱雀街而去。 得意楼是京师里最好的酒楼,相对而言,也是最贵的,若非达官贵人,王侯国公,大富之家,怕是都不敢轻易踏进这酒楼里,二楼的雅间里传来谈话声,隐约带着几分笑意,席间大多数都是弱冠之年的年轻公子们,说着京师里的趣事,哪个侯府家的小姐要许人了,昨日又是哪个京官被弹劾了,触怒了帝王,被当庭拉出去杖毙了。 第22章 一人啧啧道:「当时血溅了一地,实在吓人得很。」 旁边的人笑道:「说的你好像亲眼见着了似的。」 那人道:「我是没见着,但是我舅舅那时就在宫里当值啊,他亲口与我说的,皇上还下了圣旨,行刑的时候要大臣们从旁围观,不许低头,吏部尚书当场就吐了,险些没厥过去。」 「死的人是谁?」 「户部尚书刘荣。」 众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一人低声道:「听说他与洛、洛稷是世交,洛稷一死,皇上早就想治他了,这回大约是有人递了刀子。」 之前那人忽又压低声音,神秘道:「那你们知道是谁递了这把刀子么?」 其余人说了几个名字,都是平日里与这刘荣有些嫌隙的,但那人频频摇头,道:「都不对,我给你们说,你们千万别透露出去。」 他这样神秘,众人一时间都来了兴趣,唯有席间偏上位置的年轻公子没表态,他穿着一袭深蓝色的袍子,自顾自喝酒,很是安静,听那人悄悄道:「是洛淮之。」 这个名字一出,所有人都嗬了一声,皆是满面惊愕,像是没听清楚似的。 有人很快反应过来:「洛淮之,他不是还在大理寺么?怎么……」 「他出来了?」 之前那人捏着酒杯,低声道:「就在这几日了,听我爹说啊……京师要变天了。」 席间众人皆是静默,片刻后,那人大约是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多了,连忙转开了话题,笑着举起杯来,道:「来来来,喝酒喝酒,这些事与咱们也没什么干系,天塌下来自有高个的顶着呢。」 有人笑着道:「你们看看陈二,咱们说话,他一个人在这喝了半坛子,酒都没了,来人,再拿一坛新酒来。」 雅间里再次热闹起来,那被叫作陈二的蓝袍公子笑笑,大方道:「今日这一顿算我账上便是,免得你们说我是来蹭酒喝的。」 有人做东,众人又高兴起来,聊了别的事情,话题不知怎么就扯到了那个曾经的定远将军身上了,陈二持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仔细听了几句,没听出什么新消息来,大部分人仍旧是在感慨迟长青被美色迷了心窍,连十万兵权都能拱手送出,又有人在猜想那洛稷的小女儿生得怎生个天仙模样,叫英雄气短,只顾儿女情长,最后送了性命。 迟长青大婚之夜,定远将军府起了一场大火,据说无人生还,这是百姓们所看见的,而明眼人都知道,其中内情恐怕不那么简单,但无论如何,迟长青是肯定已经死了。 闲事说完,众人才心满意足地纷纷散了,约下回再聚,陈二乘了马车回自家府,进门之前先嗅了嗅自己的衣裳,酒气浓重,索性在廊下吹风,等酒气散了,才慢慢往院子里走,正在这时,一个下人来禀道:「二公子,伍管事来了,就在前厅候着呢。」 陈二这才想起来,去川南的商队今日回京了,他唔了一声,道:「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陈二一进前厅,伍管事就站了起来,拱手笑道:「公子。」 陈二道:「你这么晚还过来,是有何事?」 伍管事也不废话,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来,道:「是这样,我自川南回来,驿行托我带一封信,是给公子的,我看着很重要,不敢耽搁,立即送来了。」 闻言,陈二瞧了一眼,却见那信封口的位置印了一个章,他的表情顿时郑重起来,道:「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此事你知我知,休要告诉别人。」 等伍管事一走,他便立即把信拆了,读了一遍,面上表情古怪无比,沉思许久,陈二才招来下人,道:「你去一趟京郊的庄子里,让管事帮我办一件事情。」 那下人道:「请公子吩咐。」 陈二斟酌了一下,道:「让他去寻一些鱼苗来。」 下人懵了:「鱼苗?」 「嗯,」陈二拿出信又看了两眼,道:「鲈鱼,白鱼,银鱼,赤鳞鱼……季鱼?季鱼是什么?」 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这季鱼是什么东西,索性道:「你让管事想办法去弄些来。」 下人连连点头,好奇问道:「公子怎么突然想起养鱼了?」 陈二随口道:「不是我想养,是一个故人想养,托我帮他买鱼苗,对了,再让管事去找一个懂养鱼的人来,找到了就带来见我。」 他吩咐完,那下人就领命去了,陈二把信往怀里一塞,一边往后院走,一边心里想,这迟长青没死倒是一件好事,叫他心里落下了一块大石,可他这位好友不知是犯了什么邪,堂堂的定远大将军正事儿不做,要跑去养鱼? 还要特意写信来,要他从北地帮忙找鱼苗和养鱼人送过去? 迟长青站在鱼塘边上,牵着洛婵的手,一手护在她腰后,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了,洛婵看着平静的水面,在他手里写画:能钓上来么? 第23章 迟长青心里也有些没底,但还是道:「无妨,若是钓不上来,我便叫人帮忙下网。」 把整个鱼塘翻个底朝天,总能捞两条鱼上来。 然而天不遂人愿,等到了中午时候,迟长青仍旧没能钓上一条鱼,春日里的阳光虽然不烈,但是他还是担心晒到了洛婵,摸了摸她的额头,触到些微的汗意,他道:「不若你先回去,我随后就来。」 洛婵摇摇头,迟长青没再劝她,两人又站了一炷香的时间,钓竿仍旧半点动静都没有,迟长青便知道今日是没有鱼吃了,他索性收起钓竿,换上轻松的语气,道:「下午我让人帮忙下网子,网两条上来,中午先不吃鱼了,好不好?」 闻言,洛婵点头,很乖巧的模样,迟长青的心都软作了一团,一手提着钓竿,一手牵着她往回走,道:「中午想吃什么?」 洛婵不知道,又问他:你想吃什么? 迟长青想了想,商量着道:「昨日婶子给了我一些腌好的酸菜,不如就吃那个吧。」 洛婵点点头:好。 田间青色的麦苗在风中肆意翻滚招摇,宛如翠绿的重重波浪,天气渐渐暖和,桃杏的花也快要开尽了,吹落了满地花瓣,粉的白的,香气馥郁,引来蜂飞蝶舞,盘桓不去。 满贵媳妇背着一篓子桑叶回来,正好瞧见迟长青与洛婵,笑吟吟与他们打招呼,又问洛婵:「你家的蚕都出了没?」 洛婵点头,她便随手抓了一大把桑叶给她,笑道:「多喂一些,蚕这东西就是每天多吃,用不了几日就会长大了。」 洛婵连忙向她道谢,迟长青又问道:「婶子,你知道谁家会下网吗?」 「你要网鱼么?」满贵媳妇一怔,道:「大德肯定会,哎,松子和大柏两兄弟也是会的。」 听了这话,迟长青就道了谢,拉着洛婵与她道别,进院子去了。 洛婵把新的桑叶挑了挑,拣出嫩叶放进笸箩里,两日过去,蚕种都接二连三全部孵化了,早一点的蚕吃了几日的桑叶,已从头发丝长到了米粒大小,身体颜色也从深褐色转为了灰白,但还是小,洛婵就跟照顾小孩儿似的照顾它们,不敢有半点疏忽。 做完这一切,她便搬了板凳坐在灶屋门边,继续绣花,阳光将少女纤薄的影子投映在门槛内,像一抹轻浅的蝴蝶。 前两天在山里折的小笋还剩下一些,迟长青便将其剥净了笋壳,露出嫩白的笋肉来,与酸菜一同剁碎了,大火翻炒,吃起来又嫩又脆爽,洛婵尤其喜欢吃。 用过午饭,迟长青洗了碗出来,看见洛婵又坐在那里绣花儿,他搬了椅子在她旁边坐下,支着头看了一会,小哑巴的手很巧,纤纤十指上下翻飞,如蝴蝶穿花一般,灵活得令人吃惊,迟长青探头瞧了一眼,修的是松鹤图,心中略微一动。 这个明显不是洛婵给自己绣的,女儿家多用莲花桃花一类的花样,谁会用松鹤图? 大将军心里不住猜测,面上却表现如常,他含笑问道:「婵儿这是在绣什么?」 洛婵抽空给他比划了一下:做荷包。 嗯,荷包。 迟长青心里顿时美滋滋的,仿佛沁了蜜一般的甜,他的小哑巴要给他做荷包。 唔,这松树绣得好看,鹤也十分精神,栩栩如生,仿佛翩然欲飞,手艺真好。 …… 下午时候,迟长青去找了迟大德,说是要向他借网子,迟大德有些惊讶,等问清楚了他是想要网鱼的时候,立即劝道:「眼下正是鱼长的时候,一般只有秋冬下网,哪有春天网鱼的?把鱼都给网坏了。」 迟长青却不以为意道:「鱼塘里也没多少鱼了,索性全网上来,等过些日子我去托人买鱼苗。」 迟大德还是想劝,道:「那也还有小鱼呢,网伤了多可惜。」 迟长青一心一意要给他的小哑巴网鱼吃,并不听劝,态度温和却坚持,迟大德见劝不动他,只好叹了一口气,觉得这年轻后生大概是真的不会养鱼,再联想之前换来的那二亩多水地,迟大德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愧疚来。 迟长青又请了迟松和迟柏两兄弟,没多一会,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迟长青要网鱼了,小孩们追追打打地跑来看热闹,网刚撒下去,迟满金也溜溜达达过来了,他问一个正在旁边看热闹的熟人,道:「根、根叔,这是在干、干嘛呢?」 那根叔道:「长青要网鱼呢,嘿,这时节网鱼,今年他这鱼塘就要没咯。」 迟满金看了一眼,网子已经下了,迟大德几人正在拖起网子往鱼塘对面游,这只要走上一个来回,就能把鱼塘里的鱼都给包圆了,他不由嘟囔道:「网、网什么鱼啊,现在的年、年轻后……生,这不全给网、网坏了……么?」 根叔听见了,笑了,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他到时候就晓得厉害了。」 第24章 前面传来了一阵孩童们的欢呼声,上网了,迟满金忍不住往前挤了挤,踮起脚尖看,网子拉起来了,里面都是活蹦乱跳的鱼,白花花的,鱼鳞在阳光下折射出点点光芒,鱼在浅水里扑腾跳跃,奋力挣扎却无法脱离渔网的桎梏,溅起无数水花。 根叔咂了咂嘴,道:「想不到这鱼塘里的鱼居然还剩了挺多的。」 迟满金盯着那网子里的鱼使劲看了一眼,大略一数,足足有十来条,顿时有些眼红起来,他嘀咕道:「大、大德亏……亏了。」 迟大德倒是没觉得自己亏,看见那网子里竟然还有十来条大鱼,顿时安心了一点,对迟长青笑道:「去年冬天下过一次大网,这些鱼大概是被漏掉了,长了一个冬天都肥了。」 迟长青点点头,对他们道:「谢谢大德叔了,还有松子和柏哥,你们出了大力,就拿一些鱼回去吃吧。」 迟大德连连摆手,道:「我就不用了,这鱼也不多,我们都拿,那你不是不剩什么了?」 迟柏也道:「我们没帮什么忙,鱼就算了。」 迟长青又说了几句,他们才都各收了一条鱼,迟大德帮着把网上来的鱼养在小网里,就浸在门前的河中,憨憨笑道:「河水养鱼好,水有灵性,这样就能吃好多天了。」 迟大德收了网就走了,看热闹的孩子们还蹲在河边张望,这时候,忽然有人问:「长青啊,你这鱼卖不卖?」 迟长青看了网子一眼,里头的鱼正张着鳍,沉沉浮浮,他笑笑道:「不好意思,婶子,这鱼不卖了。」 那妇人有些失望,倒是没说什么,迟满金又羡慕地瞅了瞅河里的渔网,这才跟着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了,迟长青拎着一条鱼回了自家院子,洛婵正坐在桃树下绣花,桃花已开得差不多了,满地红英,她抬首望来,一眼就看见了迟长青手里的鱼,顿时开心起来。 迟长青笑笑,道:「晚上吃鱼。」 鱼照旧是洗净剖了,迟长青犹豫了一下,接下来怎么做?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条来,打开,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蝇头小字,他低声念道:「洗净切块,以盐腌之,压扁,入油中两面煎黄……」 旁边突然探出一个脑袋来,迟长青立即握紧掌心,把纸条收起来,手指轻轻点住洛婵的额头,表情如常地道:「看什么?」 洛婵无辜地望着他,明眸如秋水,其中盛满了好奇之色,她想看看他手里的东西。 迟长青不肯让她看,只一本正经地道:「你挡着光了,我要做菜。」 洛婵撇了撇嘴,只好退开些,看他料理那条鱼,切块盐腌,锅里烧热油,把鱼一块块放进去,甫一接触滚油,鱼块便发出了滋滋的声音,片刻后,奇异的鱼肉香气便四散开来,趁着煎鱼这会儿,迟长青转身去拿黄酒,洛婵看他走开了,好奇地拿起锅铲,学着迟长青的模样去铲那鱼块,岂料才一动,鱼肉就碎了。 她没想到这鱼怎么不经摆弄,连忙又把鱼肉翻了个个儿,让完整的一面露在上边,以掩饰自己的罪行。 迟长青回来的时候一眼就发现鱼块被翻动了,他问洛婵:「你刚刚动了锅?」 洛婵连忙摇头:没有。 迟长青眼里带着笑意看她,也不动作,于是洛婵的脸便一点点红了起来,最后老老实实地点头:动了。 迟长青伸出修长的食指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这才转身继续对付锅里的鱼肉,油滋滋作响,鱼肉便煎成了两面金黄的颜色,焦脆喷香,待差不多了,他便将酒坛子揭开来,想起了什么,忽然问洛婵:「想喝么?」 洛婵以为那坛子里是米酒,上回她喝过,甜滋滋的,于是连连点头,迟长青便用勺倒了一点给她,酒液黄澄澄的,香气扑鼻,洛婵也没多想,一口就喝了,紧跟着,一股辣味儿直冲脑门,熏得她整个脑子都是木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太难喝了。 迟长青只是一时兴起,小小捉弄她一下,岂料洛婵的反应这么大,心中一惊,连忙将她拥入怀中,低头吻去小哑巴睫羽上的泪珠,轻声道:「是我的错,别哭别哭。」 洛婵抽搭了一下,她原也不想哭的,只是眼泪不听使唤,自己就出来了,她嘴里这会儿还带着一股酒味儿,又麻又辣,忍不住轻轻吐了一下舌头。 迟长青看着那点儿粉红的舌尖,凤目转深,道:「这么难喝么?我尝尝。」 他说完,便低头吻上了洛婵的唇,启开齿关,长驱直入,自那温软香舌上品到了些微的酒味,不难喝。 很甜。 这一吻的直接后果就导致了锅里的鱼块差点焦了,好在洛婵有所察觉,又羞又窘,轻轻拍打着他的手臂,迟长青这才松开了怀中人,轻笑起来,洛婵没想到他说亲就亲,也不分个场合,怎么……怎么能在灶台边做这种事情呢? 第25章 真是没羞没臊,洛婵恨恨地轻捶了他一记,扭身就跑了。 迟长青顿时大笑起来,只觉得他的小哑巴太可爱了,哪里都可爱,他恨不得将她团成一团,塞到怀里藏起来,不叫任何人发现她的好。 待迟长青翻鱼块的时候,还是发现有一块烧焦了,好在焦的地方不多,挑出来扔了,又将黄酒倒下去,锅里顿时滋滋作响,酒香气四溢开来,又加清水,剥了两根笋放进去,以文火慢滚,最后收汤作卤,使佐料的味道与酒香尽入鱼肉中,起锅时还洒了一小把葱花,鱼汤既香又鲜,鱼肉表面酥软,内里嫩滑,洛婵看起来极喜欢吃。 迟长青吃了一口鱼,问洛婵道:「豆.豆.网。好吃么?」 洛婵点头,迟长青却皱起眉来,迟疑道:「好吃?可我为何觉得……有些腥。」 不是鱼腥,而是鱼肉里带着一点泥土的腥味,即便是用佐料葱姜都掩盖不了的腥,他从前在京师也吃过鱼,鲜香嫩滑,并无任何腥气,他有些怀疑自己的做法不对。 洛婵没答话,迟长青便知道她又撒谎,道:「真的好吃?」 洛婵便眨了眨眼,迟长青顿时明白了,好气又好笑,伸手刮了一记她的鼻尖,道:「不好吃就不吃了,等明日我再去请教一下婶子看看。」 洛婵也抿唇笑起来,点点头。 …… 夜幕四临,天边唯余一缕残阳如血,将天光都染成了金红色,农家小院子里,大丫带着弟弟坐在门槛上,脚边摆了一个小陶碗,碗里盛了大半碗清水,两条手指那么大的小鱼在里面游来游去,二宝把手伸进水里,大丫连忙拿开他的手,道:「不能摸,鱼会死的。」 二宝委屈地撅起嘴:「鱼鱼,想摸鱼鱼……」 大丫告诫道:「不可以。」 姐弟两人正说着话,院子门口进来一个妇人,她背着沉重的篓子,十分吃力,大丫眼睛一亮,连忙起身迎上去:「阿娘回来了。」 她帮着兰香把满满一篓子柴放在墙角,兰香长吁了一口气,直起酸痛的腰背来,二宝捧起陶碗,也迈着小步跟上来,嘴里念叨:「阿娘,阿娘我饿了。」 兰香抹了抹额上的汗,道:「娘这就去做饭。」 二宝道:「阿娘,想吃鱼。」 「鱼?」兰香顿了一下,疑惑道:「这时候哪来的鱼吃?」 二宝把陶碗往她面前一送:「有鱼。」 兰香这才借着微亮的暮光看了一眼,碗里果然游着两条鱼,只有小拇指那么点大,还不够塞牙缝的,她板起脸看向大丫,道:「你带弟弟去河边了?」 大丫摇头,支吾着辩解道:「不是河里,是、是长青叔家网鱼了,二宝想去看,这鱼是我在网子里捡到的。」 兰香再三确认,这才放了心,又叮嘱道:「以后不许和弟弟去河边水边,听见了么?」 大丫立即点头答应,二宝还跟在她脚边转悠:「阿娘,阿娘,二宝想吃鱼。」 大丫便训斥他:「鱼太小了,不能吃。」 二宝一听不能吃,眼里顿时就含了一包泪,呜哇呜哇大哭起来,兰香做了一日的活儿,疲惫不已,这会儿听见他哭闹不休,随手捡起旁边的扫帚,照着他的屁股就狠狠来了两下子,打得二宝不住蹦跳,哭声直冲云霄,大丫心疼弟弟,连忙把他护住,连连叫道:「阿娘别打,阿娘别打了,二宝他知错了。」 鸡飞狗跳过后,最后只剩一地鸡毛,兰香打完儿子,压下心中的愤怒,她把扫帚一扔,进屋做饭去了,二宝还在呜呜哇哇地哭,大丫抱着他哄:「不哭不哭,鱼太小了,还不能吃,等咱们把鱼养大了,就给阿宝做鱼汤喝。」 二宝止住了哭,抽抽搭搭地问:「真、真的吗?」 大丫连忙肯定地道:「真的!」 正在这时,兰香又从屋里出来了,二宝看见她还是害怕,下意识扭身往姐姐身后躲,生怕他娘又揍他,兰香这会儿已经不气了,但也拉不下脸来,没好气地问大丫道:「之前那块手绢呢?」 大丫一愣,没明白过来,兰香便道:「长青媳妇给你的那条,我不是叫你洗了么?今天拿去还给人家。」 大丫哦了一声,怯怯道:「没、没洗干净,阿娘,上面有血,洗了好久还是有印子,我拿皂荚水泡着呢。」 她说着,连忙跑进屋子里,把那条手绢拿出来递给她看,湿漉漉的往下滴水,上面果然还有一点褐色的痕迹,兰香搓了搓,没搓掉,这么还给人家也不行,她道:「再泡一晚上吧,你先拿点热水泡,我明天洗。」 大丫答应下来,兰香去墙角的鸡窝里,摸出几个鸡蛋来,一个一个数着,小心地用布兜起来,大丫好奇道:「阿娘,你拿鸡蛋做什么?」 兰香数了鸡蛋,淡淡道:「跟弟弟在家看门,娘去买鱼。」 第26章 她抱起那兜鸡蛋,转身出了院子,往小桥湾的方向走去。 …… 晚风习习吹来,带着远处馥郁的桃花香气,眼看就到四月了,再过一个月就要入夏,天气也愈来愈暖和了,洛婵坐在摇椅里,借着银色的月光把绣好的手帕摊平,上面绣着一枝杏花,蛱蝶翩翩,分外漂亮,迟长青自灶屋出来,在她身旁坐下,看了几眼,看似不经意地问道:「荷包做好了么?」 洛婵摇摇头,在他手心里写:还没全绣好。 「嗯,」迟长青点点头,看了看她手中的帕子,道:「这个也好看。」 洛婵道:明天我拿去送给满贵婶子。 迟长青略有些惊讶,很快便道:「好。」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院门被敲响了,洛婵与迟长青对视一眼,她问:这么晚了,是谁? 迟长青摇摇头,又道:「大概是满贵叔有什么事?」 他起身去开门,却见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妇人,有些眼熟,他意外地挑了挑眉,迟疑道:「兰香嫂子?」 兰香有些局促,尤其是在看见洛婵也过来了,她不自在地捋了捋鬓发,面上带出一点笑来,道:「那个……长青,这么晚了来打扰你,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迟长青没说什么,也没将她让进院子里,只是道:「有什么事吗?」 洛婵有些好奇地看着那个面熟的妇人,听见她支吾道:「是这样,我听说……听说你们家今天网鱼了不是?我琢磨着来你这买一条回去,你看成不成?」 迟长青一听是要买鱼,便拒绝道:「嫂子,我们家的鱼不——」 话没说完,他就觉得自己的后腰被一只手轻轻碰了一下,是洛婵,迟长青顿时住了话头,扭头看了小哑巴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改口:「那行。」 鱼都用网子养在门前的河里,用麻绳绑在了树杆上,迟长青捉了一条扔进桶里,剩下的仍旧用网子兜着,养在河中,他把桶里的鱼拿给兰香看,道:「你看这条行吗?」 鲤鱼活蹦乱跳的,水花溅起三尺高,兰香哎了一声,连忙道:「行,行。」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我今天没带钱,只带了十几个鸡蛋来,先给你赊着,行吗?」 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恳求意味,迟长青眉头微动,还没说什么,洛婵便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同意,迟长青知道小哑巴心软好说话,这会儿除了他们也没别的人在,便答应道:「可以。」 兰香扯了几根草茎,穿在鱼鳃里,对着两人感激一笑,又连连道了谢,这才踏着月光往村口去了。 望着妇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洛婵不由叹了一口气,带着几分淡淡的遗憾,迟长青颇有些好笑,拉起她的手回院子,一边道:「要卖鱼的是你,只要鸡蛋不要钱的也是你,怎么这会儿又叹起气来了?莫不是不想卖?不然我现在去追回来。」 洛婵信以为真,连忙拉住他的袖子,给出去的东西哪有再要回来的道理?万万不能这么做。 迟长青不过是逗一逗她罢了,他随手关了院门,道:「既然不是,那为什么叹气?」 洛婵只好老老实实地在他手心里写:我原本以为卖鱼能换到钱的。 迟长青:…… 他实在有些忍俊不禁,但见小哑巴一脸认真,他只好一手虚虚握拳放在唇边,轻笑道:「卖不到钱,就把鱼都做给你吃了。」 洛婵摇摇头,并不赞同,继续写道:钱总有能用完的那一天。 迟长青没想到她如此认真,怔了一下,思索片刻,才道:「无妨,我自有办法。」 他伸手摸了摸洛婵的头,看着洛婵迷惑的眼神,微笑着道:「放心,咱们家里不会穷到揭不开锅的。」 他要好好养他的小哑巴,绝不会让她吃一点点的苦,不就是钱么,这种事情岂会难得倒大将军? 次日中午,迟长青从河里捞了一条鱼,与洛婵一起准备去拜访迟满贵家里,岂料还没动身,就看见迟满贵和他媳妇从路上走过来,他们一开始没看见迟长青两人,一边走,满贵媳妇还在一边说着什么。 迟满贵一抬眼,就看见了迟长青和洛婵,连忙道:「长青啊,你们这是要出门去?」 满贵媳妇也立即住了口,笑吟吟道:「去哪儿呢?」 迟长青道:「正想去您家里拜访。」 满贵媳妇啊哟一声,惊讶道:「有什么事么?」 迟长青便将昨日做鱼失败了的事情告知她,满贵媳妇想了想,道:「放姜了吗?」 迟长青道:「这却是没有,只倒了些黄酒。」 满贵媳妇便笑道:「那就是了,姜是去腥的,做鱼都要放姜,压压腥气。」 闻言,迟长青颔首,道:「多谢婶子,我明白了。」 第27章 正在这时,洛婵将准备好的手帕递给满贵媳妇,满贵媳妇顿时十分讶异,道:「这是做什么?」 迟长青笑了,解释道:「我们这些日子承蒙叔和婶子的照顾,这是蝉儿亲手绣的,一份小小心意,答谢婶子的,您就收下吧。」 满贵媳妇听了,正欲推辞,迟长青又道:「是蝉儿特意为婶子准备的,婶子若是不收,她怕是要难过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满贵媳妇才收下,打开那手帕看了看,先是啊呀一声,惊奇地称赞道:「这绣活儿可真是好啊,看看这花儿,这蝴蝶,哎哟就跟真的一模一样,怎么绣出来的啊。」 满贵媳妇好一通夸,夸得洛婵面上绯红,却又说不出谦虚的话,只好用秋水似的眸子盯着迟长青,示意他帮自己说两句话,迟长青便笑,对满贵媳妇道:「是啊,我也觉得蝉儿的绣活好。」 言语之间,甚是骄傲,洛婵没想到他这样厚脸皮,不谦虚点就罢了,倒还跟着夸起来了,顿时又羞又窘,用手在他后腰处轻轻拧了一把,迟长青的表情微僵,紧跟着以手虚虚握拳,轻咳一声,掩饰方才的不自在。 向满贵媳妇请教了之后,迟长青准备今天中午再做一次鱼,他从网子里捞起一条鲤鱼,然后打量了一下,觉得网子里的鱼似乎变少了? 迟长青仔细数了数,昨天一共网了十三条,给迟大德和迟松迟柏兄弟各一条,送了迟满贵一条,昨夜兰香嫂子换了一条,吃了一条,网子里应该还剩下七条,然而他数来数去,如今却只有五条? 洛婵站在岸边,看他不动,便伸手朝他招了招,意思是问他怎么了? 迟长青摇摇头,道:「没什么。」 他顺手将网子再次系好,提着木桶带着洛婵往院子里走,一边道:「我们的鱼好像被人偷了。」 洛婵吃了一惊,明眸微微张大,在他手里比划:被谁偷了? 她问完这句,又觉得是废话,迟长青怎么会知道?只好改口问:被偷了多少? 迟长青答道:「只偷了两条。」 那也很多了,洛婵有些心疼,两条能卖多少钱还不知道,但是能换三十个鸡蛋了,鸡蛋还能孵小鸡出来,这会儿全泡汤了。 看着小哑巴的表情有些沮丧,迟长青便觉得自己方才不该同她说这件事,平白惹得她忧心,遂道:「无妨,或许是我记错了。」 一听这话,洛婵的心情果然又好了不少,总归不是丢了就行。 中午还是吃鱼,一回生,二回熟,这次迟长青剖鱼切块的动作都熟练了许多,他们家还没种姜,姜块还是满贵媳妇送来的,切了几片放进去,仍旧是加了黄酒,文火慢炖,揭开锅盖时,奶白的鱼汤里点缀着翠色的葱花,分外漂亮。 只是这次,迟长青仍旧觉得有些腥气,不是鱼腥,而是那种泥腥味,他想,如果烹饪的方法没问题,那大概是鱼的问题了,这鱼塘里的鱼不好。 迟长青吃过饭,对洛婵道:「过两日,我去镇上一趟。」 洛婵问他:去做什么? 迟长青答道:「家里还有一些菜没种,还要去买些葱姜种回来。」 洛婵立即自觉道:我拿钱给你。 迟长青便笑:「好。」 …… 又过了两日,到了三月底,暖风微醺,桃花杏花已尽数开落了,槐树枝叶又开始悄悄吐起米粒那么大的小花苞来,星星点点,一串一串的,眼看着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开花了,洛婵取了钱给迟长青去镇上买菜种,无人的院子里空气静谧,风摇树影,檐下的燕子出了巢,发出几声清脆的鸟啼,振翅飞远了。 清风穿堂而过,吹动门扇,老旧的门轴声吱呀吱呀地响,颇是悠闲,灶屋后边,洛婵正一手拿着葫芦瓢,蹲在地上仔细地打量着刚刚发出来的新芽,小小的一株,只有手指那么高,细细的茎,舒展着两瓣叶片,嫩生生的,颜色青翠,瞧着颇是喜人。 一阵风吹来,那株嫩芽就开始左右摇摆,像是弱不能支,随时都会折断一般,洛婵连忙用手给它挡了挡,等风过了,才又忍不住摸了摸那嫩嫩的青芽,小小一株,让人怜惜。 迟长青说这些可能是苦瓜,也可能是丝瓜,他不记得了,洛婵也不认识,总之好好养着就是了,她日日浇水,跟照料小孩儿似的,生怕它们夭折。 浇了水,洛婵又去看竹筐里的母鸡,仔细算算,已过了七八日,再有十来日就能孵出来了,洛婵给它抓了一把米,又加了点水,老母鸡就从竹筐里跳出来,慢吞吞地啄食起来,待吃完了,又原样跳回筐里,勤勤恳恳地继续孵起蛋来。 正在这时,洛婵听见前面传来院门被叩响的声音,她有些惊讶,迟长青这么快就回来了么? 她连忙起身去前院,叩门声还在继续,但是不知为何,洛婵总觉得有些不对,大将军敲门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急切中又带着几分隐隐的试探,满贵婶子也不会这样敲门,她心里微微一跳,警惕地从门缝里往外看去,正好看见了敲门人的模样。 第28章 是一个穿着芦灰色衣裳的男人,脸乍一看有些陌生,大概是找迟长青的? 洛婵有些犹豫起来,可迟长青眼下不在家,她一个女子并不方便见外男,但是她又不能说话,告诉那人迟长青出门去了。 正在洛婵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她看见那人俯下身来,紧跟着,洛婵就对上了一双眼睛,贪婪猥琐,透着几分鬼鬼祟祟,那双眼睛的主人看见了她,眼中顿时闪过惊艳之色,随即便浮现出垂涎之意,让人想起了觅食的豺狗。 那一瞬间,洛婵立即就回想起来了,敲门的这人就是她那天在竹山碰到的那个人! 她吓得大退几步,那个人还在扒着门缝往里偷窥,大约是看见了洛婵的反应,连忙轻声呼唤道:「小娘子,你开开门呀,我找长青兄弟有点事儿。」 那声音里带着十足的贪婪,令人作呕,洛婵心中惊惶不已,又退开几步,因为害怕他真的从门缝里挤进来,立即去看门上的栓,好在尚算牢靠,那男人把门推得更响了,诱哄道:「小娘子,你开门呀,别害怕,我真是来找长青兄弟有正事儿的,你把门开开成吗?」 洛婵哪里敢开门?她恨不得离那门再远个十丈距离,退到了檐下,迟有财见她不肯上当,回头四下看了看,没有人来,又担心迟长青回来,便发狠道:「你再不开门,我就把这门给撞开了!」 迟有财敢这样威胁,不过是因为他在村子里打听到,这迟长青的媳妇是个哑巴,连声儿都喊不出,他真做了什么,她估计也跟人说不明白,最好欺负不过了。 他刚刚看得真切,迟长青才骑马去镇上了,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够他做点什么了。 兰香那婆娘实在是太磨叽,什么事都做不好,指望不上,倒不如他亲自出手。 院门被推得哐哐作响,洛婵吓得躲到檐下的廊柱后,有些六神无主,她从前哪里碰到过这种事情?想呼救却叫不出声来,正在她惊慌失措间,目光停留在了对面的墙上,那里挂着一柄长剑,是迟长青的佩剑。 尽管他如今已不是将军了,但是每日晨起仍旧会练半个时辰的剑,他们来迟家庄住了这么久,迟长青每日都会擦拭这柄长剑,不叫它落灰生锈。 洛婵壮起胆子,将那柄剑取下来,入手极沉,门外的动静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她悄悄探出头去,正疑惑间,却见那土砖砌的院墙上头伸出来一只手,紧紧抓着墙头,紧跟着,一个男人伸出脑袋来,嘿嘿笑道:「小娘子,你不开门,我只好从这儿进来了。」 洛婵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大,顿时吓了一跳,腿都有些软了,迟有财还在拼命往上爬,转眼大半个身子已经探出院墙了,眼看就要跳下来,若真叫他跳下来,洛婵简直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再顾不得什么,咬牙用力抽出剑,双手握着剑柄,从廊柱后走出来,用剑尖对准了迟有财,尽管她怕得浑身都轻颤,却半点也不敢后退,若退,这豺狗必然会追上来。 迟有财也没想到她手里会拿着长剑,先是愣了一下,待看见洛婵颤抖的手腕,便知道她心中害怕,顿时笑道:「小娘子,舞刀弄剑的多不好看,来来,我来帮你拿着。」 他口里这么说着,一双贪婪猥琐的眼睛紧紧盯着洛婵,垂涎而痴迷,诱哄道:「这回一见,小娘子生得更好看了,你若跟了我,要什么有什么,金银财宝,我都能想法子给你弄来。」 男人面上带着令人作呕的笑,洛婵紧紧咬着牙关,警惕地盯着他,一旦他有动作,就要举剑刺过去,剑锋在日光下折射出凛冽的寒光,熠熠生辉,迟有财到底是有几分忌惮,却又不甘心就此退去,两人一个趴在墙头,一个站在墙下,这么僵持着。 任是迟有财怎么言语诱哄,甜言蜜语,洛婵只作一个字都听不见,一心一意举着剑防他,大有一副他敢跳下来,她就敢给他戳几个窟窿的架势。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了一声犬吠,把迟有财吓了一跳,他回头去看了一眼,洛婵立即抓住机会,往他攀着墙头的手刺过去,迟有财一时不防,痛呼一声,跌落下去,外头传来一声闷响,伴随着咒骂声。 洛婵仍旧警惕地握着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墙外头的动静,待听见那人咒骂几声,然后便是脚步声渐渐远去,她才猛地大松一口气,然而却并不敢真的放松,而是壮起胆子,轻手轻脚地凑到院门口,透过缝隙往外看,外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她这才真正地松懈下来,因为过度紧张的缘故,消耗了许多体力,这会儿手也脱了力,长剑当啷一声跌在了地上。 却说迟有财被吓跑了,只是仍旧是不甘心,今日一见到那美貌的小娘子,他心里的馋虫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若是叫他得不到也就罢了,今日那境况,明明就差那么一点就要得手了,却叫一只狗搅了局,啧…… 第29章 不过那小娘子还挺烈,剑也锋利,迟有财一边垂涎,一边又是忌惮,他的手方才被划破了好大一个口子,血汩汩往外流,因着怕被人瞧见,他只好把手裹在袖子里,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敢露出来,心里寻思着下次再找个机会,一定要把那小娘子给弄到手。 若是她能像兰香那样听话,就更妙了。 迟有财心里琢磨着事情,不觉走到了村口,兰香家的院子门开着的,他毫不避讳地抬脚走了进去,大丫正和弟弟坐在门槛上,把一张饼子撕开喂给他吃,你一口我一口,吃得很香,迟有财扫了一眼,大大咧咧地问道:「你娘呢?」 大丫嘴里吃着饼子,腮帮子撑得鼓鼓的,她用力嚼了几下咽下去,才答道:「我阿娘出门摘桑叶去了。」 她不喜欢迟有财,并不怎么理会他,说完这句话,就继续专心给二宝喂饼子吃,迟有财暗骂一声,天天往外跑,这贱娘们儿不知道又勾搭上了谁,他眼睛一瞟,正好瞧见那窗台下的晾衣杆上挂着一块手帕,被风吹得轻飘飘地飞,他随手扯下来,把手帕缠在了伤口上,一边道:「等你娘回来告诉她,就说我找她有事,叫她下午别出去了。」 大丫嘴里应着,看见他拿那手帕,顿时就急了:「你不能拿,那手帕不能拿!」 迟有财沉了脸色,道:「你们家有什么是老子不能拿的?」 大丫着急得放下饼子,连忙来抢手帕,道:「这帕子不是咱家的,阿娘洗干净了要还给别人的,有财伯您不能拿。」 迟有财愣了一下,低头又看了看那手帕,这才注意到那料子不是寻常的棉布,而是丝绢一类的,很柔软顺滑,他裹上伤口就这么一小会儿,上面已经开始沁出血色来了,角落上还绣着漂亮的花,这种手帕确实不像是兰香这种乡下女人们用得起的,他从前只在一种地方见过,窑子里的娼妓们,用的就是这样儿的帕子,扇一扇,香气扑鼻,让人闻了之后腿都软了。 他问大丫道:「不是你娘的,那这是谁的帕子?」 大丫只不过是一个小女娃娃,哪里知道他的心思,正干着急呢,一边来抢,一边答道:「是长青婶婶的帕子,她上回借给我用的。」 迟有财心里猛然一跳,手一抬高,不叫她抢,一边追问道:「无缘无故的,她怎么会借帕子给你?」 大丫跳起来拽他胳膊,气鼓鼓道:「我上回流血了,被长青婶婶瞧见,就把帕子借给我包扎了,我阿娘洗了好久才洗干净呢,你又给它弄脏了,你快还给我!还给我!」 迟有财顿时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冷笑一声,一手把这缠人的黄毛小丫头推倒在地,骂道:「我说兰香这贱人怎么这么多天没消息,合着她是在蒙老子!」 大丫跌在地上,摔得痛了,眼泪汪汪地辩驳道:「我娘不是贱人。」 二宝看见姐姐被人欺负了,连忙放下碗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扶她,一边用手推迟有财,稚声稚气地道:「别欺负我阿姊,打你!」 迟有财没空理他,收起那手帕,用手指了指大丫,警告道:「叫你娘给我等着,我今天下午会再来,她要是敢跑,我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他的表情阴鸷而凶狠,大丫到底还是个孩子,害怕地缩了缩身子,看着迟有财揣着那块手帕离开了,总觉得自己刚刚的话闯了大祸,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惶恐不已,最后鼻子一酸,吧嗒吧嗒掉起眼泪来,二宝一看自己姐姐哭了,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不多时,兰香就回来了,背着一篓子桑叶,还未来得及放下,就看见自己的一双儿女坐在门槛上抱头痛哭,顿时吓了一跳,慌忙问道:「大丫二宝,你们这是哭什么呢?」 大丫呜哇哇地哭着道:「刚、刚刚……有财伯来了。」 她一边哭,一边把迟有财的事情说给兰香听,兰香心里一惊,手指用力扣紧了竹篓的草绳,快速地思索对策,两个孩子还在不住地哭,哭得她心烦意乱,骂了一声:「你们嚎丧呢!别嚎了!」 大丫被唬住了,哭声憋在了喉咙口,登时打了一个嗝,二宝连忙往姐姐身后躲了躲,兰香把一篓子桑叶扔在墙角,道:「阿娘出去一趟,下午迟有财再来,你们就说娘还没回来。」 她想了想,又把那一篓子桑叶藏到了灶屋后门,捋了捋头发,又叮嘱大丫道:「中午你们就吃锅里的粥,热一热就行,娘出去的事情不要告诉别人,迟有财问起来的时候你们就说不知道,他要是敢做什么,你就领着弟弟往后面的大阿爷家跑,他不敢拿你们怎么样的。」 大丫乖巧点点头,打了一个嗝,又问:「阿娘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兰香道:「大概天黑了之后吧。」 她说完,匆匆就出门去了,大丫牵着弟弟的手,姐弟俩站在门边,望着妇人干瘦的身影消失在村口的桃树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啊呀一声,道:「阿娘今天的药还没喝。」 第30章 她紧追几步,跑到村口,却再也寻不见妇人的身影了,倒是听见远处有哒哒的马蹄声传来,地面都为之轻轻颤动,大丫转头看去,只见一匹骏马自村口山谷的路上疾驰而来,马背上是一个穿着青布衣衫的男子,面容俊朗,剑眉凤目,英气逼人。 二宝站在大丫旁边,吃着手指含糊道:「阿姊,马,大马……」 大丫拉着他的手,道:「是长青叔回来了。」 整个迟家庄的人们都知道,这匹马是迟长青家的,也只有他才会骑马,只要遥遥听见这马蹄声,就知道是迟长青从外面回来了。 入村之后,马儿疾驰的速度便慢了下来,以免冲撞到了村民们,迟长青很快就回了小桥湾,停在了自家院门前,紧跟着,他还没下马,便听见院门被打开了,发出吱呀一声,洛婵就探出头来,看见了他,宛如乳燕投林一般朝他奔过来。 迟长青头一回享受到如此的待遇,不禁受宠若惊,顾不得什么,扔下缰绳就跃下马背来,洛婵便撞入了他的怀中,带的迟长青不由自主往后踉跄了一步,失笑地拥住怀中人,忍不住逗她道:「才离开了这么会就想我了么?」 洛婵没回答,只紧紧抱住他的腰,仿佛溺水之人抱住了浮木一般,迟长青察觉到她的身子轻轻颤抖着,顿时吃了一惊,道:「婵儿,你怎么了?」 洛婵轻轻摇头,迟长青哪里肯信?稍稍用力,就捏起她的下颔,看进了她的眼里,秋水似的眸中盈满了泪水,像是下一刻就要溢出来似的,眼圈红红,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迟长青心中一紧,十分心疼地道:「谁欺负你了么?」 他不问还好,这么一问,洛婵便轻轻咬住下唇,大颗大颗的泪珠儿一串串地往下滑落,打在了迟长青的衣襟上,却仿佛落在了他的心底,疼得不知所措,他捧住小哑巴的脸,微微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泪珠,语气疼惜地哄道:「不哭了,可是谁欺负你?告诉我,我帮你出气。」 洛婵哭得没有声音,鼻头都微红了,她的身子轻轻颤抖着,像一只弱不胜风的蝴蝶,迟长青只好用力抱住她,恨不能将怀中人揉入骨血之中才好,大将军头一次察觉到自己如此无用,面对心上人的眼泪手足无措,溃不成军。 过了好一会,洛婵才终于止住了哭,迟长青这下不敢再问她什么了,生怕她又要哭,索性将人打横抱起来,大步跨入院内,步伐匆匆之际,他脚下踩到了一个什么东西,发出当啷一声轻响,迟长青低头一看,却是他常用的剑,剑已出鞘,两者皆被胡乱地扔在了地上,那锋锐的剑刃上折射出天光,寒意凛冽,刃上还带着一丝鲜血。 迟长青心中微跳,却顾不得细想,在树下的摇椅上坐下来,将洛婵抱在怀里,两人是面对面坐着的,像是在抱一个孩子,兴许是这个怀抱充满了安全感,洛婵的情绪终于渐渐平复了下来,她搂着迟长青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肩上,安安静静的,一声不吭。 迟长青一颗心都仿佛被捏紧了,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生怕吓到了怀中人,只不住地用手轻轻抚着她如云的青丝与脊背,如同无声的安抚。 等确信小哑巴稳定下来了,他才略略侧过头,在她耳廓旁轻吻了一下,小声问道:「怎么了婵儿?与哥哥说一说,哥哥帮你做主。」 兴许是哥哥二字触动了洛婵,她轻轻动了动,过了一会,才终于在迟长青的手心一笔一划地写起来:哥哥,有人欺负我。 了解到了事情始末之后,迟长青简直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遏制住自己想要杀人的冲动,他眼中蓄满了怒意,动作却还是温柔至极地抱着洛婵,在她的额间落下一吻,低声道:「对不起,是哥哥的错,不该将你一人留在家里。」 洛婵摇摇头,终于抬起脸来看他,继续写道:不是你的错,是那个人太坏了。 迟长青用力抿了抿唇,轻轻吸了一口气,道:「我会解决这件事情的,不要害怕。」 闻言,洛婵点了点头,靠着大将军的肩,她的一颗心终于就此落回了原处,不再惊惧惶惶,就仿佛这个人的臂弯像一座大山,坚不可摧,能替她遮去所有的风雨。 然而迟长青没能立即去找迟有财算账,因为中午发生过的事情,所以洛婵很害怕独处,迟长青去哪里她都要紧紧跟着,很是不安,一旦洛婵察觉到了迟长青不在视线范围之内,她就开始莫名紧张,满屋子找人,在这种情况下,迟长青根本无暇脱身,只好先哄着她,两人时时刻刻都腻在了一处,半点都分不开。 却说迟有财下午又去了村口的小院,一进门就问大丫:「你娘呢?」 大丫正和二宝在观察陶碗里的小鱼苗,听了这话,连忙依照兰香的话说:「娘一直没回来。」 迟有财不信,屋里屋外看了一圈,果然不见兰香其人,他扑了个空,十分生气,开始骂骂咧咧起来,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大丫还记得他上午时候的凶恶模样,这时候便有些怕他,拉着弟弟的手一声不吭,倒是二宝听了气呼呼道:「你不许骂我阿娘。」 第31章 迟有财一瞪眼睛,捋起袖子作势就要打:「你个小王八羔子,我骂怎么了?我还敢抽你呢!」 大丫一听他说要打,顾不得什么,连忙一把牵起弟弟往外跑,一边跑一边高声大喊:「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迟有财气得抄起扫把砸过去,破口骂道:「死黄毛丫头,跟你娘那个贱人一模一样!」 但是大丫已带着弟弟一溜烟跑远了,还是往老槐屋方向去的,那边是老村长的家,迟有财到底有些忌惮,没敢追过去,只好扭头往自己家去了,准备等晚上再过来一趟,他就不信了,兰香那个贱娘们能一直不回来,她这一双小崽子不要了? 迟有财随便吃了点东西,又在家里睡了一下午,一觉醒来天都黑了,自他老子娘都死了之后,他家里就从没点过灯,没那个钱,三间破茅屋摇摇欲坠,院里都长草了也没收拾,若说这破屋子是荒废的都有人信。 他觉得肚里饿得慌,掀了锅盖,冷锅冷灶,什么吃的也没有,他大声骂了一句娘,又想起兰香来,打算过去蹭一顿吃的。 岂料才出了门,迎面就碰见几个人,天色黑黢黢的,月光刚刚出来,不甚明亮,他什么也看不清,眯着瞅了一眼,心里还嘀咕这大半夜的,这些人跑东坡屋这做什么,难道是要上山? 不过迟有财不关心这些事情,他饿得肚里火烧火燎的,闷着头就要与那几个人擦肩而过,正在这时,他听见一个人压着嗓子叫他:「迟有财?」 声音很低,迟有财一下想不起来这人是谁,顺嘴就应了一句:「啥事?」 那几人突然齐刷刷转过身来,一人道:「好呀,可他娘的算逮住你了!」 这声儿耳熟,迟有财一个激灵,来不及多想,拔腿就跑,另一人厉声暴喝道:「抓住他!」 几个人都是青壮汉子,呼啦啦全追了上来,快得跟阵风似的,迟有财没吃饭,没跑几步就软了脚,被人给按倒在地,半张脸都扎进土坑里,沙土都迷了眼,他顾不得这些,连声求饶道:「大兄弟,大兄弟求求你放我一马。」 那人一脚踹过来,迟有财嗷了一声,疼得出不了声儿了,那人才道:「还是二爷想得周到,你尽管跑,跑得了和尚还能跑得了庙去?可算叫咱们给逮住了。」 他一脚踩住了迟有财的脑袋,道:「还跑不跑了?」 迟有财心里暗骂一声,怎么这伙人突然就跑来这里了,口中一边连连道:「不跑了不跑了。」 那人哼笑一声,骂道:「狗东西。」 旁边有人又道:「来的时候二爷给咱交代了,你要么把欠了的赌债还来,要么就把两只手抵上,你看看是给钱还是给手?」 迟有财吓得一哆嗦,差点尿了裤子,立即道:「手不能砍,手不能砍啊。」 「那就是给钱了。」 旁边人道:「搜他。」 有人把迟有财身上摸了一回,只摸出几个铜板来,遂唾了一口:「真是穷得叮当响了,这点儿钱给你买个棺材板都不够,迟有财,看来你得把手交代了,咱们哥几个要回去给二爷交差啊。」 迟有财吓得瑟瑟发抖,哭得涕泗横流,求饶道:「真的不能砍啊,砍了手我还怎么活?求您放过我,我做牛做马给二爷还钱,一定还钱!」 旁边也有人道:「先别砍,他欠了二爷三十两银子,别说两只手,再加两条腿都不够抵债的,先带回去交了差再说,到时候二爷说砍哪儿就砍哪儿,剐了他都不关咱的事。」 那打头的人一听,觉得甚是有理,弯腰就把迟有财抓起来,他身形高大魁梧,跟塔似的,抓着迟有财像抓一只干瘦的鸡仔,对众人道:「走了,先回去。」 几人就风风火火地出了村子,村口停了一辆马车,一人嫌弃道:「还让这狗东西坐车?」 「便宜的他,」另一人道:「给他拴根绳儿,在后面跟着跑就是了。」 这主意得了所有人的一致赞成,倒真的找出一根麻绳来给迟有财绑着手,他差点没哭了,连连求道:「几位大爷,会死人的,我一天没吃东西了,真的跑不动啊。」 给他绑绳儿的那人笑骂:「不然老子撒泡尿给你填填肚子?真是给你脸了,还挑三拣四的。」 几人俱是哈哈大笑起来,真把迟有财绑在了车后边,赶车人一挥鞭子,马车便辚辚跑起来,迟有财只好跌跌撞撞跟着跑,生怕自己摔倒了,这若是摔在地上,怕是就要去了半条命了。 马车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很快没了踪影,过了好一会,村口的草垛后才悄悄走出来一个人,身形干瘦得惊人,在月光下瞧着竟有几分诡谲,她看了看那马车离开的方向,这才拔腿就往村子里走,速度极快。 岂料才到村口老槐树下,旁边那条去小桥湾的岔路口里转出来一个人,银色的月光洒落下来,照亮了那人一身落落青衫,面容俊朗冷肃,道:「兰香嫂子?」 第32章 那干瘦的妇人正是兰香,她吓了一跳,有些结结巴巴地道:「长、长青?」 那青衫的年轻人正是迟长青,他一手提着剑,随口问道:「嫂子才回来么?」 「啊,」兰香喏喏道:「是、是啊。」 她说着,又竭力扯开一抹笑,保持平静地道:「你这么晚了还出门去么?」 「嗯,」迟长青淡淡道:「有点事,嫂子刚刚在做什么?」 兰香呼吸顿时一滞,还没来得及想出借口,便听他继续道:「刚刚被抓走的那个人是迟有财?」 兰香矢口否认道:「我不知道!」 迟长青却自顾自道:「迟有财欠了赌庄的债,这么久都没被抓住,今天怎么突然被带走了?」 兰香讪笑道:「这我也不清楚啊,长青,我家里孩子还等着我回去做饭呢,嫂子先走了啊。」 她说完,不等迟长青回答,扭身就立即往自家院子走了,连头也不回,但迟长青的目光却如两枝利箭,似乎要将她钉在原地一般,兰香进了院子反手就把门给合上了,隔绝了那道目光,这才长吁一口气。 大丫牵着二宝从里屋出来,开心道:「阿娘回来了!」 两个孩子迎过来,扑进兰香的怀中,兰香道:「吃饭了没?」 大丫摇头,又道:「阿娘,下午有财伯过来了,我没告诉他阿娘的事情。」 「嗯,乖,」兰香摸了摸她的头,大丫又忧心忡忡地道:「那他待会再过来怎么办?」 兰香笑了笑,轻飘飘地道:「没事,他以后都来不了了。」 赌庄的人来过好几次,都叫迟有财跑了,但是上一回他们来,兰香就留了意,今天她下午去的就是镇上的赌庄,把迟有财回来的消息告诉了他们,果不其然,赌庄立刻就派人来抓了。 迟有财欠了赌庄那么多钱,这次不死也要剐掉一层皮去。 想到这里,兰香的心情好了不少,拍了拍二宝的头,道:「今晚上娘给你们做鸡蛋吃。」 听了这话,两个孩子都开心起来,鸡蛋,那可是只有在过节的时候才能吃上的。 夜色之中,万籁俱寂,弦月高悬,山道上,一辆马车正在慢慢地前行着,车里几个大老爷们正在唠嗑,一人道:「可算能交差了,要不是今天下午那婆娘来告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揪住迟有财这狗东西呢!」 「嗨,可不是嘛,上回叫他跑了,咱们几个被二爷训斥了好一通,差点被扫地出门,这回可算是扬眉吐气了。」 几人说着话,车后面的迟有财跑得满身大汗,衣衫都湿透了,跌跌撞撞的,他恨不得一头栽倒在地上得了,可是这路的外边儿就是悬崖,一个不当心,他滚下去就完了,迟有财到底还是惜命,不敢有半点松懈,咬着牙拼命迈动步子,正在这时,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哒哒哒…… 由远及近,让他疑心自己听错了,然而不止是他,马车里的几个人也听见了,有人疑惑道:「怎么回事?这么晚了还有人在跑马?」 「就这山沟里头也有人骑马?」 一人不信,掀了车帘探头去看,迤逦的山路如同一条细长的衣带起伏不定,银色的月光如水一般倾泻而下,那隐约的夜色之中,竟真的有一匹马疾驰而来,马背上还有人,姿势甚稳,山路颠簸,那匹马的速度极快,他的上半身却岿然不动,简直与那马融为了一体,一丝晃动也没有,双臂张开,稳如一尊雕塑,隐在暗夜中。 那竟是开弓的姿势! 那人一惊,立即道:「等等,有人在朝咱们射——」 话音未落,一枝箭矢便顺着风疾飞而来,刺破空气时发出刺耳的咻然之声,像是要撕裂人的耳膜,那人眼睁睁地看着箭矢划过月光,扑至近前,精准无比地刺入迟有财的后心,发出了噗嗤的轻响。 迟有财猝不及防地痛嚎一声,应声扑倒在地,霎时间尘土砂石飞扬,被马车拖着前行。 后面那匹马便停了下来,马背上的青衫人只遥遥朝这边看了一眼,丝毫没有再追上来的意思,而是拨转马头,轻喝一声,马蹄声再次响起,载着那青衫人很快便消失在茫茫的月光之中,再看不见了。 他像是很确信自己的箭射中了人,甚至懒得再追上来查看。 但凡吾目光所及之处,箭亦能至,虽千里之外,能取敌首级,如探囊取物尔。 迟长青回去的时候已是深夜,他打开锁,轻轻推开了院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微风吹拂而过,带来远处不知名的植物气味,他反手悄悄合上了门,上栓,走了两步,眼睛余光却瞥见了一点纤弱的影子,就在檐下的廊柱后边,银色的月光泼洒下来,将一切的影子拉得细细长长,清晰可见。 迟长青脚步顿住,轻声对着那廊柱道:「婵儿,怎么起了?」 第33章 过了好一会,那细如柳叶的影子动了动,传来叮铃铃的银铃声音,清脆悦耳,紧接着,一道人影转了出来,淡淡清辉洒落下来,少女的脸颊白得恍若半透明的羊脂玉,眸光却是惶惶,她怀中抱着一柄长剑,赤着纤白的足,站在那里望着他,像一株亭亭的幽兰。 她的眼圈看起来有些红,迟长青心里一痛,几步上前,将洛婵拥入怀中,下颔抵着她如云的青丝,道:「怎么哭了?别怕,我已经回来了。」 洛婵终于放开了那柄剑,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像漂泊无依的小舟找到了避风的港湾,安心不已。 她一觉醒来,发觉身旁无人,把整座屋子都找遍了,也不见迟长青,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又从墙上取下他的长剑,如白天那般紧紧抱着,躲在廊柱后面藏起来,仿佛惊弓之鸟。 迟长青抱着怀中人,手轻轻抚着她单薄的脊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那般,轻声道:「不怕,我在这里。」 过了好一会,洛婵才终于略略平静下来,迟长青弯腰将她打横抱起来,只听当啷一声,长剑滑落在地,他只看了一眼,便抱着人入了卧室,走到床边,将洛婵轻轻放了下来,然而还没来得及直起身,洛婵便下意识伸手揪住他的衣襟,不许他走。 迟长青只好保持着倾身的姿势,哄她道:「我不走。」 洛婵顿了顿,这才迟疑地慢慢松开手指,暮春的天气仍旧有些寒意,她只穿着单薄的中衣,不知在院子里吹了多久的风,浑身都冷透了,迟长青拉过被子给她盖上,又仔细掖好被角,低声问道:「还冷么?」 洛婵摇头,迟长青便伸手入被子里试了一下,冰冰凉凉的,他便道:「小骗子。」 洛婵又只好点头,水润的眸子望着他,黑白分明,清澈干净,仿佛山林间的小鹿,迟长青心中微微一动,他轻声道:「帮你暖一暖,好不好?」 洛婵的眸中浮现几许疑惑来,但她一贯好脾气,软软点头,迟长青便掀开被子,从容躺了进来,两人的距离一下子就靠得极近了,洛婵吓了一跳,颇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这些日子他们一直是睡同一张床,但是都是分开两条被子的,同床同被,这还是头一回。 迟长青的手臂伸过来,将她裹入了怀中,紧紧抱着,霎时间,暖暖的体温就自男人身上传来过来,驱散了手足的冰冷,洛婵原就惧寒,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往他怀里靠了靠,迟长青自然是察觉到了,轻笑一声,道:「暖和了么?」 洛婵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是挺暖和的。 银白色的月光自窗外倾泻而入,屋子里亮堂堂的,风吹过庭前的桃树,树影摇晃,沙沙作响,夜里的空气静谧无比,两人轻轻说着话,迟长青道:「怎么夜里突然起来了?」 洛婵在他手心写画:做噩梦了。 迟长青薄唇微抿,在她如云的青丝间碰了碰,如同安抚一般,道:「不怕,我陪着你。」 洛婵继续写:我摇了好久的铃铛,你都没有应我,你明明说过,摇铃铛你就能听见的。 很是委屈,迟长青呼吸微微一滞,立即认错:「是我不对,我出去办事了,下次再也不这样了。」 洛婵却似乎来了脾气,翻个身不理他了,迟长青心中有些着慌,伸手抱住她,把人晃了晃,试探道:「生气了?」 洛婵不答,迟长青轻声细语地哄了好半天,她仍旧不回头,忽觉不对,便略略支起身看过去,却见小哑巴正捂着嘴悄悄地乐,像一只占了便宜的小狐狸,迟长青顿时大松一口气,好笑不已,道:「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洛婵一惊,被发现了,她连忙放下手,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被迟长青低头给堵住了,轻柔缱绻地亲吻着,唇齿间俱是他的气味,像是暮春时节,被太阳烘晒得懒洋洋的植物枝叶,十分好闻,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间都是那人灼热的气息,将她吻得手足瘫软。 实在受不住的时候,洛婵忍不住就想往被子里缩,迟长青一亲,她就缩,再亲,继续缩,到最后,她整个人都要埋进被子里了,只剩下青丝漫漫铺散开来,在月光下宛如一匹上好的缎子,她人已躲入被子里瞧不见了,迟长青顿时失笑出声,索性也掀起了被子。 没等洛婵抗议,被子复又盖上了,漆黑一片,洛婵听见了一点呼吸声,不知是她的,还是迟长青的,在这静谧的空气中很是明显,他只是拥着她,却没有亲吻,只互相沉默着,不知为何,洛婵的心突然怦怦直跳起来,像是下一刻就要跃出胸腔,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心口,有些不解自己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接下来好像是会发生一些什么似的。 她手腕上的银铃发出叮铃铃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清脆好听,紧跟着,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在那枚银铃铛上摸索了一下,迟长青轻声道:「婵儿,你叫我一声。」 第34章 洛婵疑惑,但还是听话地摇了摇手腕上的铃铛,叮铃铃…… 迟长青便道:「我在这里。」 洛婵一下就愣住了,她感觉到男人靠了过来,轻轻吻她的额头,又重复了一遍:「我在这里,所以,不要害怕。」 洛婵眼中的泪一下就涌出来了,仿佛这轻轻的一句话,就抚平了她今日受到的所有委屈与害怕,她伸手紧紧抱住了迟长青,迟长青低头轻吻着怀中人的眉间,吮去她眼角的泪珠,一边哄着,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极尽怜惜。 待吮干泪水,那吻又轻轻落在洛婵的鼻尖,如同蜻蜓点水一般,洛婵下意识微微仰起脸,第一次主动去接受那个到来的亲吻,唇齿相依,温柔缱绻,迟长青含着她柔软的唇,像是在亲吻一枚小小的娇嫩的花瓣,甚至舍不得用力,生怕伤到了她。 到了最后,这个吻不可避免地炽热起来,只是迟长青的动作依旧温柔,但因为两人是闷在被子里的,洛婵的呼吸有些不畅,脑子晕乎乎的,却又有些贪恋这亲吻所带来的安心与舒适感,舍不得离开,她悄悄用手指戳了戳被子边缘,试图让新鲜的空气涌入。 这点儿小动作自然是被迟长青察觉了,他从鼻端发出一声轻轻的笑,为了别让小哑巴真的晕过去,他略略退开了,索性伸手打开被子,洛婵终于露出了头,她终于得以顺利地呼吸,银色的月光清冷如水,洒了满床,因为憋气的缘故,她白玉般的脸颊上泛起淡淡的粉,像三月间的桃花,眼圈也有些红红,泛着清亮的水意,像一泓清泉,澄澈见底,又透着粼粼的波光,青丝如云,映衬着玉色的肌肤,宛如深山中的精魅,动人心魄的美。 迟长青略微支起身,低头注视着怀中人,月光将他的影子投下来,两人像是融为了一处似的,他仿佛受到了蛊惑一般,伸手试探着碰了碰洛婵的眉间,洛婵下意识眨了眨眼,纤长如扇子一般的睫羽颤动,似蹁跹的蝶翼,美不胜收。 洛婵等了半天,也没等来迟长青的吻,她有些疑惑,又有些羞,还有点儿期待,最后鼓起勇气,忍不住往上凑了凑,想去亲他,但她整个人是被迟长青搂在怀里的,这时候的姿势不免有几分笨拙的可爱,迟长青不禁失笑,低声问她道:「想亲?」 洛婵颇觉窘迫,但是又诚实地点点头,很是羞耻地去扯被子,意思是不亲就算了。 迟长青知道他的小哑巴气性大,立即按住她,声音带笑道:「亲就亲么,别生气。」 洛婵想回,她才没生气呢。 然而下一刻,迟长青的吻就再次落了下来,仍旧是温柔,但总比之前的那个吻多了几分霸道和强势的意味,他捉着洛婵的下颔,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一般,肆意逡巡游走,唇齿相触间,滚烫炽热,洛婵甚至禁不住颤抖起来,她觉得自己简直像是要被这个人吃下去了。 这个吻和之前的,都不一样。 洛婵并没有回避,她甚至第一次大着胆子给了回应,迟长青自然是有所察觉,欣喜之间,于是那吻便愈发激烈了,他的一只手紧紧扣住怀中人纤细的腰肢,另一只手拈着她的下颔,汲取着所有的甜美。 然而,却并不满足。 像一头渴水的猛兽,他所需要的并非是这一点点露水,他想要更多。 夜色静谧无比,一点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但最终,迟长青仍旧是按捺住了心中的冲动,只是抱紧了怀中人,在她额上落下温柔一吻,声音微哑,低低地安抚道:「婵儿睡吧,我一直在这里。」 大约是因为迟长青在身边,格外安心的缘故,洛婵这一觉睡到了天亮,她睁开眼时,看见了明媚的阳光自窗外映照进来,将窗棂的影子投落在床帐上,一格一格,清晰可见,外面晴光正好。 洛婵挽了挽青丝,便听见院子里传来了轻微的风声,她走到门边,却见迟长青正在桃树下练剑,剑锋锐芒无匹,银光遍洒,轻轻一震便有凛冽寒光吞吐,剑气如虹,令人不敢正视,那剑锋折射出的天光像是要灼伤人眼一般。 此时的迟长青英姿勃勃,锋芒毕露,就如他手中的剑,所到之处,能破万物,势不可挡。 洛婵倚着门看了许久,他收了剑势,一瓣残存的桃花飘忽落下,剑风一荡,便将它一划为二,落在了青石板地上,那人转头看过来,俊面含笑,道:「婵儿醒了?饿了么?」 洛婵点头,待用过早膳之后,院子里,那只老母鸡不知何时出来溜达了,咯咯叫着满院子找食吃,洛婵抓了一把米扔给它,又想起蚕还未换桑叶,连忙去看,却见笸箩里已经放了新鲜的桑叶,雪白的蚕正在认认真真地啃食着叶子,沙沙的。 洛婵耐心地支着下巴观察了半天,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她数来数去,嗯?怎么多了几条? 恰在此时,迟长青正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盆子衣裳,她连忙跑过去问:我的蚕怎么变多了? 第35章 闻言,迟长青表情微微一滞,纳罕道:「怎么会变多?你数过了么?」 洛婵认真点点头,一笔一划地写:数了,多了三条。 迟长青沉默片刻,又猜测道:「是不是后面孵出来的,你忘了数?」 洛婵的黛眉微微蹙起,心道不会呀,这些蚕是她亲眼看着一条一条孵出来的,一共二十三条,怎么会数错?这里明明有二十六条了。 迟长青看她还在思量,显是仍旧疑惑,便趁机劝道:「你再数一数,兴许是数错了。」 洛婵摇头:数了两遍了,蚕就是多了。 迟长青叹了一口气,只好道:「多了难道不好么?到时候能吐更多的蚕丝来。」 洛婵被他一通劝,倒是又犹豫起来,多了确实是好事,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迟长青见她这般,自以为安抚好了,趁机溜出门,带着一盆子衣裳去河边洗了,洛婵一边给那母鸡洒米,一边琢磨着这事,然后终于想起了哪里不对,她有好几条眼熟的蚕不见了。 洛婵连忙捧起笸箩看,观察了半天,确实没再找到那几条蚕,幼蚕方孵出来的时候,洛婵每日精心照料,喂最新鲜的嫩桑叶,它们长得也最快,闲暇时候还给它们各自都取了名字,如今却一条都找不见了。 洛婵直觉这里面有点儿什么,但是始终找不到头绪,总不至于有人无缘无故来偷她养的蚕罢? 河边的老杏树下,流水潺潺,清可见底,呼啦一声,一件井天蓝的衫子被抛入水中,上面的皂荚泡沫被河水冲洗干净了,迟长青单手将衣裳捞了起来,湿哒哒的水珠滴落,他听见河边桥上传来满贵媳妇带笑的声音:「长青,又在洗衣服呢。」 迟长青抬起头看过去,道:「婶子出门去?」 满贵媳妇臂弯里挽着竹篮,笑吟吟道:「是啊,上山摘蕨菜去,这时候的蕨菜最好,再过一阵子就老了。」 迟长青点点头,忽而想起一事,叫住她,道:「婶子,若是婵儿问你那些蚕的事情,麻烦您说一声不知道便是。」 满贵媳妇一愣,道:「啊,那个啊,行行,婶子知道了。」 两人又寒暄几句,满贵媳妇才挎着竹篮走了,迟长青继续清洗衣裳,心里琢磨着,蕨菜是什么?好吃么?要不要也去给他的小哑巴摘一点来吃? 他把衣裳洗好拧干之后,过了桥回家,岂料在门口就看见了洛婵,她正坐在门槛边上,支着下巴,待看见他过来,连忙站起身来,堵住了门,半点没有让开的意思,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迟长青扬了扬剑眉,好脾气地问道:「怎么了?」 他说着还伸出手去,准备给洛婵写字,岂料洛婵并不写,反而摸出一张纸条来,举到他眼前让他看,迟长青下意识往后仰了仰头,才看清了纸条上的字,他还一字一字地读出声:「我的蚕被人换了,怎么回事?」 他才念完,洛婵便收回纸条,气鼓鼓地看着他,眼底的意思很明显,就觉得是迟长青做的。 那些蚕虽然不多,但都是她亲手照料出来的,毫不夸张地说,每一条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如今的情形倒像是自家孩子被掉了包,她势必要问个清楚。 洛婵这般堵着门,迟长青半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如实答道:「你之前养的蚕是没有了。」 他又看了看院子里咯咯直叫的老母鸡,道:「呶,昨天晚上忘记把蚕拿回去,笸箩就放在窗台下,这只鸡出来找食吃……」 迟长青今天早上一起来的时候,就发现笸箩翻倒在地,洛婵精心喂养的蚕宝宝们全被这只母鸡吃了个干净,迟长青险些当场提剑斩杀了它,好险才想起这只鸡是从满贵婶子那里借来的,这才留了它一条小命。 但是蚕已没有了,迟长青担心洛婵难过,便又去满贵婶子那里讨了一些来,但是他千算万算都没想到的是,洛婵对这些蚕太上心了,连有多少条都记得清清楚楚,还分别给它们取了名字…… 如今东窗事发,迟长青怕她伤心,便好声好气地安慰道:「下回我们便把这只鸡关好,不叫它出来。」 洛婵怅然若失,却摇摇头,在他手心写画道:它每日孵蛋,甚是辛苦,再把它关起来岂不是很可怜? 迟长青:…… 她顿了顿,又写道:原本就是我的错,不该把蚕放在外面,你把这些蚕还给满贵婶子吧,我不养了。 迟长青摸了摸她的发丝,软了声音哄道:「怎么不养了?下回注意些就是了,我帮你看着,一定不会再叫它们有任何闪失。」 洛婵仍旧摇头,迟长青想了想,劝道:「蚕都是满贵婶子送的,如今你既不养,送回去会不会惹得婶子多想?」 听了这话,洛婵又有些犹豫,最后终是答应下来,迟长青这回认真地给蚕记了数,下回若再有这事,好歹不会被立马识破。 第36章 用过午膳,洛婵照旧坐在桃树下绣花,她慢慢地将细如发丝的绣线穿入针眼里,然后仔细捋直,开始在布上绣起来,十分专注,就连迟长青到身边都没有发现,直到听见上方传来他的声音:「这绣的是什么?」 洛婵被稍稍吓了一跳,嗔了他一眼,答道:是山。 迟长青认真看了几眼,新月娟娟,青山数点,飞泉如练,天边一线鸿雁,只寥寥数笔,已能让人体会到其中的意境,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上次小哑巴绣的不是松鹤图么? 那给他做的荷包呢? 看着正在认真绣花的洛婵,迟长青沉默了片刻,终是没忍住,轻咳一声,委婉地发问道:「婵儿,上回绣的那只鹤呢?」 闻言,洛婵愣了愣,才想起他的意思,比划着答道:那个已经绣好了呀。 既然都绣好了,为什么不送给他? 迟长青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他迟疑着道:「那个荷包是给谁的?」 洛婵答道:是送给大兄的。 她说完,还从竹篮子里翻出一个小小的荷包递给他,迟长青打眼一看,银灰色的布料,上面果然绣着雪松仙鹤图,精致漂亮,栩栩如生,最下方还绣了个好看的淮字,迟长青心里的酸水顿时就咕嘟咕嘟往外直冒,宛如开了闸似的。 给洛淮之? 那洛婵手里现在绣着的这个是给谁的显而易见了,自然是给洛泽之的。 总之就是没他的份。 迟长青的一颗心登时都凉了半截,但面上还是竭力地保持了平静,他将荷包递还回去,点头赞赏道:「婵儿绣得真好。」 洛婵微微红了脸,抿起唇笑了,接了那荷包轻轻拍了拍,角落里有一点灰印子,是上回不当心掉地上了,如今仍是擦不掉,原本这个是打算送给大将军的,可弄脏了的东西送出去总是不大好,洗一洗的话,又觉得没那么完美了,扔了实在可惜,她想来想去,临时改了主意,就送给大兄好了。 反正大兄素来脾气好,绝不会在意这一点小小的瑕疵。 至于大将军,重新再绣一个好的送给他吧。 凤翔赌庄是这座镇子上唯一的一家赌庄,有人对这里趋之若鹜,有人避之唯恐不及,朝廷本是有禁赌令的,但是近些年来已形同虚设,再加上赌庄与官府又有几分关系,钱能通神鬼,上下打点一番,久而久之,竟就无人敢管了,俨然是当地一霸,而在这里散尽家财、倾家荡产的赌徒们更是数不胜数。 此时正是下午时候,几个打手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位穿着赭色锦袍的胖子入了赌庄的后院,一进门,打头那个便问道:「人在哪儿?」 一名汉子连忙迎上来,谄媚笑道:「二爷回来了,人在柴屋里呢。」 「嗯,」那二爷又道:「死了没?」 「还没,二爷还没见着他,怎么会让他这么爽快就死了?」汉子答道:「哥几个给他灌了点水,还有气儿在,就是昏迷着,也不能说话了。」 二爷在院子里站定了,抬了抬满是肥肉的下巴,道:「拖出来给我看看。」 那汉子应了,回身进了柴屋,果然拖了一个人出来,扔在地上,那人发出一声微弱的痛呻,像是没什么力气的样子,二爷伸出一条腿,踢了踢他的身子,把人翻了过去,那人身上脏兮兮的,衣裳破破烂烂不成样子,脸上一道道血印子,看起来血肉模糊的,颇有几分可怖,除此之外,倒似乎没什么大伤,这人正是被赌庄连夜捉回来的迟有财。 二爷皱起眉来,肥胖的脸色露出几分疑色:「就这?」 那汉子明白他的意思,连忙提醒道:「二爷,在后边儿。」 他说着,亲自动手把人翻过来,露出背上的伤来,鲜血浸湿了衣裳,瞧着血呼啦的,二爷又皱了皱眉,面上露出几分嫌恶,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遇到劫道的了?」 「哪儿能啊,二爷,」汉子立即解释道:「那人看着不像是劫道的,倒像是专门追上来射这一箭似的,三子当时看见了,说他射中了迟有财就跑了,连停都没停一下。」 二爷听了,十分惊讶:「是箭射的?」 他这回终于纡尊降贵地俯下身,凑到迟有财的身边看了看,又觑了几眼,比划了一下,道:「倒是挺准的,不过这箭都正中心口了,人怎么还没死?」 那汉子答道:「是箭有问题,二爷。」 他说着,手一伸,旁边人连忙把东西递过来,那汉子双手捧着递到二爷面前,道:「您瞧瞧。」 二爷打量了一眼,箭尖儿上也沾满了血,最令人惊奇的是,这是一枝竹箭,做工十分精巧,箭身打磨得很光滑,没有一点毛刺,尾羽也整齐,入手很有分量,这么一想,倒也合情合理了,竹箭与铁箭的威力自是不能相比,难怪在正中心口的情况下,迟有财还能捡回一条小命。 第37章 二爷脸上浮现几分若有所思,汉子便道:「二爷,现在这怎么办?」 人他们是给带回来了,但是看迟有财这副衰鬼样子,眼看是出气多进气少,别说还钱了,说不定到时候还要他们赔上一张草席子,给人卷了扔乱葬岗里去。 二爷看了地上的迟有财一眼,随口道:「找老赵头过来给他看看,弄点什么便宜药草给他灌下去,先把人弄活了再说。」 汉子听了十分惊奇:「咱们还给他治啊?」 二爷摸了摸下巴,道:「他死了,那三十两银子的债怎么办?大老爷过两日就回来了,必然是要查账的,这窟窿你来堵上?」 汉子顿时噤声了,三十两,娘诶,他这辈子都没摸到过那么多银子,再说了,是迟有财欠下的债,关他什么事? 二爷吩咐道:「先给他吊着命,等大老爷回来后把事情交代清楚了再说。」 他说着顿了顿,又道:「再说了,你们也能拷问拷问那射箭的人是谁嘛,那人要杀迟有财,肯定是跟他有仇,这迟有财要是死了,账可还没死,谁杀了他,谁就接下这笔账,咱们这地儿向来是只认钱,不认人的。」 说完这些,二爷又腆着肥肥的大肚子出去了,顺便还把那支竹箭也带走了,看样子很有几分兴趣。 …… 恰是下午时候,山林间斜阳熏熏,一只土灰色的野兔子正探头探脑地蹦出来,在小坡的树后溜达,它不时嗅了嗅青草叶,然后不甚感兴趣地扭头跳开了,它支棱着长长的耳朵,在草丛中蹦来蹦去,最后到了一处篱笆旁,低头拱了拱篱笆下面的缝隙,还试图钻进去,正在这时,暗处有一枝竹箭如闪电一般咻然而至,野兔应声栽倒在地,拼命扭动挣扎着,发出惨烈刺耳的尖叫,最后一头翻滚到草沟里,蹬了蹬后腿,没再动弹了。 迟长青从容收了弓,走上前去,弯腰把竹箭拔出来,殷红的鲜血汩汩滴落在地,他却面不改色地用草叶擦了擦箭尖,然后把竹箭收了起来,箭是他亲手打磨的,不算良品,但也不能浪费了。 迟长青提起犹在颤抖的野兔子,转身就走了,旁边的篱笆里面是两块地,一大片豆苗生机盎然,青嫩嫩的叶子随风摇动。 早在之前他就发觉这里有野兔子偷吃豆苗叶子了,迟长青特意做了弓箭,就是为着猎这只送上门来的兔子,正好改善改善伙食,给他的小哑巴加餐,近些日子来,他总觉得洛婵瘦了许多,要多吃些肉才好。 不过兔子要怎么做才好吃?他倒是没做过。 红烧,清炖? 迟长青一边琢磨着,一边拎着死兔子往自家的方向走去,金色的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步伐稳健而轻快。 村口的河上有一道石桥,桥边长着一株歪脖子的老槐树,树下的河边有一块巨大而平整的青石,平时村子里不少妇人会来这里洗濯衣裳物事,一边说着闲话,她们讨论的大多是各户人家的鸡毛蒜皮,东家丢了一只鸡,西家两口子又吵架了之类的,谁家媳妇对长辈不好,不孝顺,大概就是谁没来就议论谁。 迟长青从桥上路过的时候,妇人们正说得热闹,因着被大槐树挡住了,她们在下边也就没注意到桥上有人,迟长青本不在意这些,但是不知怎的,突然就听见了他的名字,确切来说,是她们在议论洛婵。 一个妇人一边捶打衣裳,一边大着嗓门调笑道:「你们是不知道,上回长青两口子从村口路过,大庚伸着脖子看了半天,跟只鹅似的,还打量没人注意他呢,可笑死我了。」 「他又在看谁?」 「还能是看谁啊,长青他媳妇呗,不过要我说啊,那小媳妇确实是生的俊,那身段那脸蛋,啧啧,一看就不是咱们这穷山沟里养出来的……」 迟长青倏然停下脚步,听另一个妇人接口道:「话说,大庚不是常钻那小娼妇的门吗?我昨儿还在听他媳妇在骂呢。」 「哎,那他不是盯上长青他媳妇了吧?」 「谁知道呢,啧啧,就他媳妇生的那模样,哪儿能不招猫呢。」 迟长青在桥边站了一会,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他,彼此互相使个眼色,说闲话的几个妇人都讪讪地住了口,低着头各自洗起衣裳来了,谈论的话题立即就岔开了:「哎,大德嫂子,听说你家迟宽在城里找到了好活儿不是?是什么活呀?」 妇人们又若无其事地谈论起旁的事情来,迟长青扫了她们一眼,都是些熟面孔,在村里总能见到的,他在心里默默地认了那些人的脸,这才拎起野兔子继续往小桥湾的方向走去。 院门紧闭,隐约能听见门缝里面传来母鸡咕咕找食的声音,估摸着是孵蛋孵得饿了,跑出来溜达,迟长青从腰间摸出钥匙来开了锁,果不其然,一眼就看见那只老母鸡蓬松的羽毛,被微风吹起时,宛如一个炸开的鸡毛掸子似的,昂首阔步。 第38章 它在檐下的台阶旁流连不去,仿佛还在怀念早上那一顿难得的美食,迟长青心情本就不佳,这会儿便居高临下地指了指它,拿出当年调兵遣将的气势,告诫道:「给本将滚回窝里去。」 母鸡歪了歪头,全然没搭理他,继续试图去啄食瓦盆里的那一株蕙兰,迟长青一看顿时心道不好,这株兰草正是上回他和洛婵一同去山里时移回来的,小哑巴特别喜欢,每日都要蹲在这瓦盆前看半天,精心侍弄,甚是上心,若叫这母鸡又给啄坏了,迟长青怕她会哭。 眼看那只鸡伸长了脖子去啄,他一急,索性自腰间拔出两支竹箭来,弯弓搭箭,嗖嗖两声,双箭齐发,无比精准地擦着母鸡的头顶飞过去,吓得它登时咯咯大叫起来,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迟长青这才走过去,正欲捧起那盆兰草,却听身后传来满贵婶子迟疑的声音:「长青,你在做什么?」 迟长青回过头去,正好瞧见她与洛婵两人站在院门口,俱是满脸惊奇地看过来。 迟长青:…… 因着迟长青下午要出去,又担心洛婵一个人在家里害怕,便将她托付给满贵媳妇陪着,向她道了一回谢,满贵媳妇笑吟吟道:「我还要谢谢阿婵呢,她教我绣了一下午的花,绣得可好看了。」 洛婵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满贵媳妇又见迟长青带回来一只野兔子,啊哟一声,惊讶道:「你去猎兔子了啊?」 迟长青便道:「在豆苗地里碰见的,怕它吃苗,顺便给打了。」 满贵媳妇便夸道:「打了好,打了好,这野兔子吃苗可厉害了,一个没看好,一块地就给祸害没了,我家今年的麦苗地也是,一窝兔子把苗啃得乱七八糟,把你满贵叔都气坏了,蹲了几回都没抓着,这不,为这事他还特意养了一条狗哩。」 小黄狗在她脚边转悠,试图去叼那只死兔子,然而兔子跟它差不多大,愣是没拖起来,险些把自己栽一个跟斗,满贵媳妇喊了一声,它立即颠颠地跑开了,满贵媳妇又弯腰把兔子拨弄了几下,发现只有兔子的眼睛上有两个血洞,正好对穿,惊奇道:「兔子皮都没伤着,长青,你这怎么打的,实在太厉害了,这野兔皮子硝了还能拿去卖呢。」 洛婵起初只看了一眼,觉得那兔子血淋漓的甚是怕人,撇开视线不敢细看,这回一听她说兔子皮能卖钱,不免心动起来,颤巍巍扭头又多看两眼,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她竟觉得不那么吓人了。 甚至想问一问满贵婶子,能卖多少钱。 那边迟长青不知她的想法,还在向满贵媳妇讨教兔子肉该如何做,满贵媳妇都仔细答了,又笑吟吟道:「我今儿在山上摘了些蕨菜回来,吃不完,回头拿一些给你们,现在的蕨菜正鲜嫩着呢,应季,等再过个十来天就不好吃了,想吃就得等明年。」 迟长青又道了谢,送了满贵媳妇出门,之后想起了什么,顺便去看了看门前河边养着的鱼,这回竟然只剩下了四条,他检查了一下,网子没坏,网眼也没大到让鱼溜出去的程度,很明显,偷鱼的人又来了。 迟长青倒是不着急,捞起一条鱼随手敲晕,拎着去了对面迟满贵的家里,满贵媳妇刚刚到家,见了他来,不禁问道:「长青你还有什么事儿么?」 迟长青笑笑,道:「叔在家么?我找他有点事。」 「在呢,」满贵媳妇连忙回身去叫迟满贵,道:「他爹,长青找你。」 正在等迟满贵出来的空当儿,旁边的院子门也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妇人探头出来,是迟满金的媳妇,她瞄见了迟长青,哟了一声:「长青又来了啊。」 迟长青笑而不语,迟满贵出来了,道:「长青找我有事?」 迟长青晃了晃手上那条晕死的鱼,示意他看,有些担心地道:「叔,是这样的,我家这鱼好像被老鼠药给毒死了。」 迟满贵一惊,道:「怎么回事?」 旁边迟满金媳妇也失声叫道:「怎么是毒死了?」 迟长青解释道:「这几条鱼原本放在河里养着,但是有人偷了两条,我不放心,就都捞回家用缸养着,后来不小心把老鼠药打翻在水里,怕鱼死了,仍旧还放回河里养着,但是没想到今天还是药死了一条。」 迟满贵哎哟一声,遗憾道:「那这是可惜了,这鱼长得肥呢,都死了么?」 迟长青道:「死得差不多了,我才发现今天又少了一条,特意来跟叔说一声,也不知道是谁拿了这些有毒的鱼,这万一要是出了点什么事情可就麻烦了。」 听了这话,迟满贵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帮腔道:「不知道谁多生了一只手,丧了良心了,偷你家的鱼,要真是出了事,肯定赖不着你,叔给你作证就是。」 迟长青想了想,又道:「还是麻烦叔帮我跟大伙儿说一声这事儿,免得拿鱼的人真把鱼给吃了。」 第39章 迟满贵二话不说就一口答应下来:「行,叔这就往村子里去一趟。」 旁边的院门突然啪地合上,却是迟满金媳妇进屋去了,迟长青笑笑,与迟满贵道了谢,才拎着那条死鱼回了家,正好给他家小哑巴炖鲜鱼汤喝。 院子里,洛婵还蹲在那只野兔子前,好奇地伸手戳了戳它身上的毛,见迟长青回来,便比划着问他:你方才去满贵叔家了? 「嗯,」迟长青道:「有点事。」 他说着,又抖了抖手上拿着的鱼,笑眯眯道:「婵儿,咱们晚上吃鱼好不好?」 闻言,洛婵双眸顿时一亮,点头:好。 晚上吃的是清炖鱼汤,迟长青把那只野兔子料理了,剁成丁,用黄酒和酱料腌了一会儿,想起满贵婶子下午给了蕨菜,顺便掐了一小把,沸水下锅,焯水之后捞入冷水里泡着,最后热锅冷油,先下兔肉炒,熟了再下蕨菜,锅里热油滋啦啦的响,洛婵坐在灶边,一边支着头,一边往里面添柴,火光映照着她的脸庞,明艳动人,眸若星光,分外漂亮。 迟长青盯着她看了一会,这才惊觉锅里冒了青烟,连忙叫道:「婵儿,别添柴了。」 好在喊的及时,菜没烧糊,只是蕨菜原本就嫩,这会儿就有些干巴了,不过味道却仍旧好,一口咬下去,很是鲜嫩,迟长青见洛婵喜欢吃,便道:「明日我去山里再摘一些回来。」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又替她盛了一碗鱼汤,因着他总觉得那鱼肉腥气,又多刺,所以并不让她吃,汤里放了些松菌,甚为鲜美,经过这么些日子,迟长青对自己的厨艺倒有了几分自信了。 三月底已是暮春时节,天气渐渐暖和了,吃过饭,迟长青搬了椅子与洛婵一并坐在院子里乘凉,月色如水,洛婵躺在摇椅里,望着星河漫天,银色的月光倾泻而下,在她周身洒下了一层薄薄的银辉,肌肤如玉,眸似秋水,恍若天人一般。 远处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三两点蛙声,伴随着长一声短一声的虫鸣,迟长青忽然问道:「婵儿要听曲子吗?」 闻言,洛婵转头看他,黑白分明的眸中露出疑惑之色,迟长青便摸出一个小竹管来,放到唇边,吹出了清越悦耳的声音,那声音细细长长,甚是好听,不知是哪里的曲子,让洛婵不由自主地想起那辽阔的旷野,青山苍茫一片,天边寒鸦数点,长河如练,岁月悠长。 一曲罢了,迟长青便停下,看了过来,洛婵认真地在他手心里写:很好听,这是什么曲子? 迟长青笑了一下,竟有几分不好意思,他凤眸中带着温柔之色,道:「这曲子叫寒江吟,是我从前在军中时,从一个兵士那里学来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眼里浮现几分怀念之色,道:「我那时才刚入军中,自恃武艺高强,心高气傲,上面又有父兄,自觉背靠大树,很是自负,后来因应卯迟了,被父亲当众责打了二十军杖。」 洛婵有些惊讶,她头一次听迟长青提起过往的事情,大将军这样的人,也会因为这种小事被罚么? 迟长青看出来她的想法,忍不住笑:「我年纪还小的时候,甚是跋扈轻狂,我兄长曾说,幸好人不能长翅膀,不然我早就狂上天去了,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 他说得有趣,洛婵被逗乐了,掩口轻笑起来,然后比划着问他:后来呢? 迟长青想了想,便继续道:「后来我挨完了二十军杖,又在校场跪了一下午,回了营帐之后,兄长来开导我……」 他微微阖了阖眼,那时兄长说:你心里仍不服气? 少年时候的迟长青梗着脖子答道:没有。 兄长道:你可知于带兵作战来说,时间是何等重要? 迟长青辩解道:可今日并没有打仗。 兄长厉声训道:你今日延误一次,明日延误一次,能保证日后领兵作战时绝不延误吗?!哪怕只延误一息,便有数百兵士白白牺牲,有数百个平常百姓家要失去亲人?!战若因此败,教那可恨的戎狄踏入我大兴的国土,又有多少家庭妻离子散,百姓流离失所? 少年的迟长青顿时怔在了原地,呐呐不能言,直至如今,兄长训诫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可迟长青再睁开眼时,只看见了一弯清寒的孤月,在地上拉出了一道长长而孤寂的影子。 正在这时,一只带着暖意的手轻轻覆在了迟长青的手背上,他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是洛婵的手,她担忧地望过来,眸光清亮柔软,像是在一瞬间便抚平了他心中的情绪。 迟长青弯了弯唇角,反手握住了那只纤细的手,洛婵在他掌心写道:那后来呢? 迟长青答道:「我听了兄长的话,如茅塞顿开,很是后悔,夜里巡视时,与我一同值守的兵士便教我这曲子,说他家在北地,每次思家之时,就会吹这首寒江吟。」 他顿了顿,又道:「后来在弘光三十七年冬月,戎狄突袭,与我军交战于昌平山谷,他战死了,就死在离我三丈远的地方,尸身是我亲手为他收殓的。」 第40章 那一仗十分惨烈,大雪下了整整两日两夜,将兵将的尸身尽数埋没了,满地的雪都染了鲜血,凝结成了深褐色的冰,也就是在弘光三十七年十一月十三日,他永远地失去了父亲,然后在两年后,他又失去了兄长,战场无情,如一块磨刀石,无数鲜血与尸骨锤炼摔打,终是将尚算稚气的少年磨成了一把利剑,横扫北漠,所向披靡,才有了今日的迟长青。 良久的沉寂中,远处虫鸣声声,洛婵忽然坐起身来,张开双臂,将迟长青轻轻抱住了。 对于这一个拥抱,迟长青甚是意外,但很快,他便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地抚在他的脊背上,仿佛是安抚,一如他往常那边做的一般。 迟长青轻轻吸了一口气,双臂一点点收紧,将怀中人紧紧拥住,像是恨不得要将她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河对面的两户人家,迟满贵对他媳妇说了一声,就准备出门,忽见旁边自家兄长的院子开了,一道人影晃出来,手里拎了个什么东西,走到小坡旁往下用力一扔,他眯起眼看了看,叫道:「哥,你在做什么呢?」 那人正是迟满金,他吓了一跳,回过身来,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怎么不……不出声?杵……杵那儿吓唬、吓唬鬼呢。」 迟满贵有些莫名其妙,道:「我在自家门前站着,怎么就吓着你了?这么大晚上的你扔什么呢。」 迟满金支吾道:「没扔、扔什么,就……就家里不要、要的东西。」 他说完,扭头就进去了,连招呼也没打,迟满贵还是觉得古怪,正在这时,小坡下传来些窸窣的动静,迟满贵微微一惊,这天气,莫不是蛇?没等他回身去拿锄头,就看见一团黑影从坡下吭哧吭哧爬了上来,乐颠颠地朝他跑来,嘴里还叼了个什么,啪地往迟满贵脚下一扔,汪汪叫着,讨赏一般。 迟满贵定睛一看,那竟是一条死鱼,还刮鳞剖肚,料理得干干净净,洗一洗简直能下锅煮了。 他又联想起迟满金刚刚往坡下扔的东西,心中闪过几分猜疑,也不出门了,回屋子里跟自己媳妇一说,他媳妇忽然道:「你上回不还嘀咕说你哥去钓鱼了?」 迟满贵一拍大腿,道:「是啊,我还觉得奇怪呢,这么一想,他还真是在长青鱼塘里钓的?今儿长青来说有人偷拿他家鱼的事情,他是不是听见了?」 他媳妇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答道:「你哥听没听见我是不知道,不过你嫂子之前是一直在旁边听着呢。」 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迟满贵一言难尽,叹了一口气:「他们两口子真是……」 他又道:「幸好他们没吃,万一要是吃了出事可怎么办?」 满贵媳妇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好笑道:「你还真以为那鱼有毒啊?」 「啊,」迟满贵不解道:「长青不是这么说的么?」 满贵媳妇扶着桌子笑弯了腰:「长青这是诈他们呢,他今天拿来给你看的那条鱼,分明还新鲜,才死了没多久的,回头你再往村子里一宣扬,说有人偷拿下了老鼠药的鱼,偷鱼的人哪里敢吃啊?」 迟满贵这才恍然大悟,没想到暴露的却是自家的兄长,他一时间竟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只好长叹了一口气。 …… 次日一早,晴日碧空,天气甚好,迟长青准备带着洛婵出去玩,前几日他的小哑巴被恶人吓着了,这两日很是粘他,迟长青便想着带她出去走走,散散心,遂拎了一个小竹篓子,去山上摘蕨菜。 路过村口的时候他还特意往河边看了一眼,几个妇人正在洗衣裳说话,还是那些眼熟的,迟长青不愿意叫洛婵听她们嚼舌根,拉起她的手就离开了。 洛婵倒是半点都没注意,开开心心地跟着他走,路过田间时,有相熟的村民见了两人,笑着招呼道:「长青带媳妇出门啊?」 迟长青笑笑,礼貌回应道:「去山上摘蕨菜。」 「蕨菜啊,眼下正是时候呢,」那村民指了指前面的一座青山,道:「你往那边去,那山上多得是。」 迟长青道了谢,带着洛婵一道走了,田间荠麦青青,在阳光下散发出淡淡的草木香气,洛婵轻轻嗅了嗅,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气味和迟长青身上的很像,很好闻。 说是上山摘蕨菜,实际上认认真真干活的只有洛婵一个人,她摘了满满一把嫩蕨,放进竹篓里,一抬头不见了迟长青的人,她下意识生出几分慌乱,连忙站起身来,却发现身着青布衣衫的男子正半蹲在一个草窝边,伸手扒拉着什么,很是专注。 洛婵心中一动,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要吓唬他,伸手一拍迟长青的肩,岂料下一瞬,迟长青竟然猛然倒地,人事不省了,洛婵吓了一大跳,慌忙去查看,只见他双目紧闭,无知无觉,任凭她怎么拍打都没有反应。 洛婵顿时不知所措,急得差点要掉眼泪了,正在这时,地上原本躺着的迟长青突然睁眼坐起身来:「哈!」 第41章 洛婵唬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颗心都险些蹦出腔子了,待看见男人促狭地哈哈大笑起来,这才明白自己被捉弄了,她顿时又气又羞,忍不住伸手轻捶他的手臂,爬起身就要走,迟长青见她生气了,连忙笑着拉住她,道:「婵儿不气不气,是我错了。」 洛婵还是气鼓鼓地看着他,自己没吓到人也就罢了,结果反倒还被这人吓了一跳,真是太丢面子了。 迟长青好一通哄,见洛婵仍旧不高兴,想了想,便道:「不气了,我学鸟儿叫给你听。」 闻言,洛婵眼中露出疑惑之色,迟长青便半拥住她,将两指含入口中,清脆悦耳的鸟啼声便响了起来,啾啾而鸣,惟妙惟肖,真跟鸟儿似的,洛婵听着甚是惊奇,甚至怀疑他手里藏了个哨子,忍不住拽了他的手看。 迟长青凤眸中含着笑意,顺从地摊开自己的手掌,空无一物,洛婵惊讶无比,迟长青的笑容里透着几分得意,他继续吹,调子婉转生动,林间竟真的传来了鸟儿应和的啼鸣,时长时短,仿佛在与他说话一般。 洛婵眸光亮亮地盯着他瞧,迟长青吹了一阵,见她这样乖巧听话,忍不住笑着问道:「想学么?」 洛婵立即点点头,想学。 「像我这样,」迟长青略略鼓起腮,洛婵连忙照着学,他又教道:「舌尖微缩起,然后轻轻吹气。」 洛婵一吹:呼…… 漏气了。 她面上微红,颇有些窘迫,迟长青忍住笑意,道:「舌头不能挡着。」 洛婵眼中露出几分茫然,照着他说的又做了一次,然而还是漏气,不由有几分沮丧,迟长青心中想笑,面上还要一本正经地道:「没事,我教教你?」 洛婵乖乖点头,迟长青便伸手轻轻拈住她精巧的下颔,凑近些,道:「张嘴。」 闻言,洛婵有些不好意思,但她素来听话,微微启开唇,露出一点小巧殷红的舌尖来,怯生生的,可怜可爱,迟长青脑中莫名就浮现一句诗来: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然后他便低下头去,仔细地品尝起那殷红的樱桃来,洛婵惊了一跳,下意识就要往后退,岂料迟长青早有察觉,眼疾手快地扣住她的后脑勺,低声呢喃道:「不学了么?」 这青天白日的,洛婵没想到他如此厚颜,又羞又窘,轻轻摇头,男人便低笑起来,声音微哑:「那可不行,所谓投桃报李,我教都教了,总要有所回报才是。」 他说着,便牢牢按住怀中人,肆意攫取起甜美来,明媚的日光自山林间落下,光线斑驳,星星点点,青色的竹篓里放着几把刚刚摘下来的嫩蕨,而不远处,两道人影亲昵地相依偎着,寂静的林间传来鸟儿阵阵啼鸣,清脆悦耳,甚是好听。 …… 凤翔赌庄,后院的柴屋里,光线很差,屋子里黑黢黢的,草垛上躺了一个人,头发蓬乱,佝偻着身子窝在那里,看上去像是死了一般,过了一会,屋门被推开了,一个身形高大的壮汉从外面走进来,踢了踢草垛里的那人,粗声粗气道:「起来把药喝了,别装死了。」 那人动了动,勉强慢慢翻了过来,露出一张满是伤痕的脸,蓬头垢面,看起来宛如乞丐一般,正是迟有财,赌庄怕他死了,三十两的债抵不上,叫个江湖郎中给开了点零七碎八的草药,竟然真把他一条小命给救了回来。 迟有财喝了药,梗着脖子用力咳嗽起来,那壮汉面上露出点嫌恶的表情,收了碗,道:「快点把三十两银子还上,别死在咱们这地头上,晦气。」 迟有财咳得呼哧带喘,像一个老旧的破风箱,沙哑难听,求道:「麻烦您跟……跟二爷求求情……」 壮汉呸了一声,险些一脚踹过去,但是又怕把他踹死了,才没好气道:「求个屁的情!求二爷免了你的债?把你这一身贱骨头拆了都卖不了三个钱。」 他说着,忽又想起一事,道:「对了,那天晚上射箭的人,你认得么?」 迟有财兀自喘息了许久,才道:「不认得……不过,不过我能猜到是、是谁。」 说到这里,他就沉默了,像是在想什么事情一般,那壮汉狐疑道:「是谁?把他名号报来,二爷说了,哪天你要是死了,咱们还得去找那人补上这三十两银子的缺儿。」 迟有财忽然来了精神,他费力地扶着墙坐起来,一手揪住那壮汉的裤腿儿,语气激动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要见二爷,我、我能还上债了!」 他蓬乱的头发下,两只眼睛里露出迫切的精光,像一只走投无路的豺狼,突然看见了食物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迟有财被带去见凤翔赌庄的二当家之前,他那一身酸臭味儿三丈开外就能闻见,连那些三五大粗的汉子们都受不了,纷纷回避,最后实在没法,用水给他冲了冲,两个大汉这才挟着他去见二爷。 第42章 彼时二爷正搂着一个歌女,肥而粗短的五指在女子的身上摸来摸去,一边道:「听说你能还上债了?」 迟有财看着那歌女的小蛮腰,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连忙答道:「能、能还上了,二爷。」 二爷眉头一动,扭过头来,道:「那还愣着干什么?银子呢?」 迟有财立即结结巴巴地解释道:「要、要再等等……二、二爷,银子不在在这儿……」 二爷皱起眉,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颊边肥肉微抖,阴恻恻地道:「那你这是在消遣你二爷呢。」 迟有财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声,连连道:「不敢不敢……二爷,借我……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消遣……消遣您老人家啊。」 说到这里,他吸了一口气,咬咬牙继续道:「是这样,我手头有、有一张卖身契,回头我把这卖身契给转卖了,就能有银子还您的债了。」 二爷稀奇似地看着他,道:「你居然还有别人的卖身契?」 迟有财以为他不信,忙解释道:「是,二爷还记得从前常来赌庄的那个迟二柱吗?就是我同村的,他赌钱的时候,把他的婆娘给赌了,输给我了。」 赌博赌到倾家荡产、卖妻鬻子的人简直数不胜数,二爷听了,倒也不怀疑,哼笑一声,搂着那歌女,道:「就一张卖身契,除非他婆娘生得国色天香,不然能卖出几个钱?你当窑子里的老鸨儿都是傻的么?」 他说着,一捏怀里人的腰,嗤笑道:「来,芳儿说说,当初二爷是花了多少银子买的你?」 那女子娇嗔着答道:「二爷花了十两银子,买下了奴家服侍。」 二爷捏着她娇艳的脸,对着迟有财,道:「你看看,那个什么二柱的婆娘,能值十两银子?」 迟有财偷偷觑了一眼,满头都是冷汗,这女子既是得二爷的喜爱,自然是有几分姿色的,兰香那一身瘦排骨,顶多算看得过眼,哪里能与这位比?二爷见他不吱声了,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迟有财吓得一抖,不知怎么,他眼前忽然闪过另一张清丽动人的容颜,顿时如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连忙道:「二爷,二爷!她是生得好看!比您的这位还好看!」 他说着,咽了咽口水,咬着牙道:「您若是见了她,就知道了!」 「哦?」二爷仔细打量了他一眼,道:「你别是在糊弄我吧?真有比芳儿还好看的女人,又怎么会在你那穷山沟里头?」 迟有财心一横,磕了个头,道:「二爷,我说的绝对是真话,您要是不信,就、就派个人跟我一同去看便知。」 二爷微微眯缝起眼,狐疑道:「你小子,不是又想趁机跑吧?」 迟有财连忙道:「不跑不跑,二爷,我这回要是再跑,我、我就自己把这双腿剁了给您送来!」 二爷顿时大笑起来,一拍桌子:「好!二爷这辈子剁了不少人的手脚,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要自己亲自动手的,你倒也上道。」 他扬声唤来一名随从,道:「大刘,你就跟着他去,看看他说的是真是假。」 那个粗壮的汉子应答:「是,小的知道了。」 正在这时,又有一名打手从外面进来,拱了拱手,道:「二爷,大当家的回来了。」 二爷一顿,道:「这么快?」 「是,大当家请您过去呢。」 二爷嗯了一声,站起身来,堆满肥肉的下巴微扬,指了指地上跪着的迟有财,道:「盯紧了他,若他敢跑,先剁他一条腿,不必与我说。」 众人齐声应答,声音洪亮,吓得迟有财一缩脖子,险些没当场尿出来。 这凤翔赌庄的二爷名叫张胜,他原先年轻的时候不叫这名儿,后来因为好赌,入了这一行,为了图个吉利,索性把自家的名字也改了,原本的名字也无人知晓了,与人合开了这个赌庄,上头还有一位大老爷,名叫刘源,这大当家时常在外面走,赌庄里的一应大小事务他都不管,每个月准时回来看账本儿,平时很是沉默寡言,但是下手却是真的黑,钱就是他的亲爹老子,只认钱不认人,半点情面都不讲的。 张胜在赌庄这么多年,心里还是有些怵他,眼看又到了月底,账上却还有三十两银子的漏洞没堵上,他这才派人去堵迟有财。 张胜进了门,一眼就看见了大当家刘源,连忙迎上去道:「大哥。」 刘源点点头,让他坐,然后才道:「最近没事吧?」 张胜知道他这意思问的是赌庄里有没有人闹事,遂答道:「倒是没什么大事。」 刘源一听,便道:「说。」 张胜忙解释道:「就是还有三十两银子的债没收回来。」 闻言,刘源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张胜心里暗骂一声,又道:「不过我已经把人抓住关起来了,他说能还上的。」 第43章 刘源便放过了这茬,只叮嘱他一定要把账收回来,然后才道:「过两日会有一位贵客来这里,你去镇子上的酒楼里安排一下,一概物事都挑最好的,万不能怠慢了贵人。」 张胜纳罕道:「贵人?什么贵人?」 刘源道:「你可知道陈家商行?」 张胜道:「怎么不知道?皇商嘛,丝茶大户,整个大魏除了宫里的皇帝以外,就没有比他们更有钱的主儿了。」 他一琢磨,震惊道:「难道大哥说的这位贵人,就是陈家商行的人?他们来我们这地儿做什么?」 刘源沉默了一下,道:「好像是来给人送鱼苗?」 张胜:??? …… 三月底眨眼就过去,四月倒春寒,天气忽然就冷了下来,洛婵早起开门时,冷风吹得她打了一个哆嗦,身上的春衫单薄得穿不住了,她只好退回屋子里,准备翻出厚实些的衣裳来穿,一抬眼就看见床边春凳上搭着两件衣裳,想来是迟长青早早就准备好的。 洛婵把衣裳穿好了,这才推门出去,天阴阴的,没有放晴,廊下的燕子正站在巢边,发出叽叽喳喳的啼鸣,甚是悦耳动听,洛婵在灶屋里找到了迟长青,他正坐在门槛边,剥笋衣。 已经剥了好些了,洛婵看见筐里放满了细细嫩嫩的小笋,只有成年人拇指粗细,颜色嫩黄,她有些好奇地问迟长青:怎么都剥了? 迟长青掰折了笋头,口中笑答道:「咱们吃不了这么多,婶子说,可以拿来晒干,或者做笋脯和酸笋,留着下回吃,毕竟过了春天,笋就不能吃了。」 早膳是做好的青团,洛婵搬着凳子坐在迟长青身边,一边吃,一边看他剥笋衣,昨日他们上山摘蕨菜,路过竹山时,折了不少小笋,晚上吃的小笋酸菜,迟长青的厨艺好,做出来的菜特别好吃,小笋脆嫩酸辣,甚是可口。 迟长青的动作很是熟练,先用刀划破外面的笋衣,然后沿着缝儿往外一扒,笋壳便乖乖脱落了,露出白嫩的笋肉来,一枝笋就剥好了,洛婵看了一阵,觉得自己也会了,跃跃欲试地要来拿刀。 迟长青只好把小刀让给她,叮嘱道:「小心些,别割到手——」 他登时收声,洛婵一手举着刀,一手举着笋,一时间不知所措地愣在了原地,手指上一道新鲜的伤痕,正在汩汩往外冒血珠儿。 迟长青没想到自己话都还没说完,小哑巴就中招了,他立即接了小刀扔下,拉过洛婵的手,道:「疼么?」 怎么能不疼?洛婵眼泪汪汪地点头,她疼得手指都哆嗦了,但是硬忍着,轻轻抽着凉气,迟长青十分心疼,低声安抚道:「没事,我给你吹吹。」 他说着,果然对着洛婵的伤口轻轻吹起气来,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洛婵果然觉得好些了,岂料下一刻,她受伤的手指就被迟长青张口含住了,洛婵吓了一跳,连忙想抽出来,迟长青却按住了她,有些含糊地道:「别动。」 洛婵便不敢动了,脸红红地撇开了头,浑身都绷直了,羞得面上滚烫,甚至能感觉到那温软湿润的舌尖轻轻滑过她的指尖,洛婵僵了一瞬,直到许久后,迟长青才放开了她,看着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小哑巴,轻笑一声,凤目中透着笑意,打量了她的手指,道:「不流血了。」 洛婵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指,伤口上的血珠已经被吮干净了,唯有边缘处还泛着些微的白,迟长青问道:「还疼么?」 洛婵红着脸摇头,连忙把手指抽回来,缩进袖子里,像一只仓皇藏好尾巴的小兔子似的,迟长青顿时又笑了起来,笑得洛婵十分不好意思,又轻轻瞪了他一眼,颇有些恼羞成怒。 迟长青这回不许她再碰笋了,洛婵只好坐在一旁,支着下巴看他干活,片刻想起了什么似的,哒哒跑到屋里去,不多时出来,手里捧着一个茶杯,比划着问道:你口渴么? 小哑巴来献殷勤了,迟长青剥笋衣的动作停下来,回想起自己不久前才喝过的水,欣然答道:「嗯,渴了。」 洛婵连忙把手中的水杯递过去,岂料迟长青不接,反而是笑道:「我的手没空呀,要婵儿喂我。」 洛婵愣了一下,又瞄他一眼,见他确实没空,只好红着脸把水送了上去。 笋衣剥好之后,迟长青便将其一一洗净,烧开一锅水,鲜笋加盐煮熟,上篮烘之,只需几个昼夜便能烘干,制成笋脯,还剩下一些小笋,迟长青都用簸箕盛了,摊开晾晒,等风干些便可入坛腌制成酸笋。 做完这一切,他才在屋后找到了洛婵,她正在竹筐边加米和水,老母鸡咕咕叫着跳了出来,开始飞快地啄食着地上的米粒,后院那些种下去的菜苗已经长了颇高了,叶片有婴儿巴掌大小,翠绿生嫩,看起来生机勃勃的。 洛婵跑过来问他:为什么蛋还是没有孵出来? 迟长青失笑,道:「婶子说要二十来天,这才几天?」 第44章 洛婵算了算,也是,这才过了十来天,还有一半的时间呢,她叹了一口气,正在这时,前院传来了满贵婶子的声音:「长青媳妇,长青媳妇?」 迟长青带着洛婵出去,唤了一声:「婶子找婵儿有事?」 满贵婶子挎了个小篮子,笑吟吟道:「是有点事,对了,我今天去挖了些野荠菜和楚葵,吃不完,给你们送一点来。」 她说着,又对洛婵道:「长青媳妇,是这样,有人托婶子帮忙向你说个事儿。」 洛婵有些疑惑,但还是颔首示意她说,迟长青便道:「婶子要说什么事?」 满贵媳妇便笑笑,道:「也是一桩好事,就是迟柏他媳妇,不是总在城里接绣活儿做么?你前阵儿送我的那个手绢,被她瞧见了,她觉得你的绣活儿特别好,想同你学一学,你要是答应呢,到时候她也介绍活儿给你,你俩搭伙一起做,回头赚来的钱自然也是平分的。」 这活儿一听就很累,迟长青想阻拦,岂料洛婵听到能赚钱,两眼都亮了起来,没等他开口,就连连点头:好。 迟长青阻止不及,便有些担心地对洛婵道:「你能行么?会很累的。」 这种一听就是很花费功夫的事情,平日里她没事绣一绣手绢和香囊也就罢了,迟长青随她高兴,想绣就绣,不想绣就搁着,然而一旦接了活儿就不一样了,他不想让洛婵这么辛苦。 洛婵却在他手心里写:我可以的。 迟长青拧着剑眉,眼中满是不赞同,索性握住了她的手,不许她再写,转而看向满贵媳妇,用抱歉的口气道:「婶子,实在不好意思,婵儿的身体不大好,做这样的事情太劳累了。」 闻言,满贵媳妇倒也深信不疑,洛婵看起来就娇娇弱弱的,说不定还是个千金小姐的身子,再加上平日里一应家务事宜都是迟长青亲自在操持,半点都不用洛婵插手,原来是因为身体不好,遂也连忙摆手笑道:「无事无事,还是身体要紧,至于大柏媳妇那边,我去帮你们回了。」 她说着,又叮嘱迟长青要好好给洛婵进补身子云云,然后便挎起篮子离开了。 洛婵又气又急,但是她又不能说话,也没法发表自己的意见,被迟长青紧紧拉着不放开,等满贵媳妇一走,她便用力挣开了迟长青的手,生气地瞪了他一眼,扭身进了屋子,迟长青只好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却见脚步声蹬蹬传来,却是洛婵又出来了,手里举着一张纸条,送到他面前,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字:为什么不肯让我去? 这是真生气了,连写字也要用纸笔,不肯在他手心里写了,迟长青便好声好气地解释道:「这样的活儿一般都很累的,我怕你受不住。」 洛婵提着笔,把纸按在门板上又气呼呼写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受不住? 她写得太快,一贯的簪花小楷都要成了狂草,迟长青看着那短短一句话,忍不住扯了扯唇角,依旧好脾气道:「你从前做过这样的活儿么?她们绣的大多数都是七八丈长的布料,你一日能绣多少?」 这纯粹是迟长青瞎编的,吓唬没见过世面的小哑巴,希望能打消她的念头,洛婵果然被唬住了,七八丈长,她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长的绣花布料,不由迟疑了一下,迟长青见她面露犹豫,心里略微松了一口气,还以为说服她了,岂料下一刻,洛婵又写了一句:我也可以试试看。 迟长青:…… 他叹气道:「这如何试?你若接下了这活儿,却做不完,到时候交不了差该如何是好?说不得人家还要你倒赔钱。」 一说到赔钱,洛婵顿时谨慎起来,一时间迟疑不定,迟长青趁热打铁地劝道:「所以还是罢了,养家赚银子的事情自有我来做。」 听了这话,洛婵却摇摇头,写道:我也想做一点能做的事情。 写完这一句,她又觉得很是泄气,绣活儿本是她擅长的,在府里的时候,娘亲特意请了厉害的绣娘教她做女红,学了好些年,可如今,洛婵却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什么事也做不了。 她把那张纸揉进了手心,捏着笔进了屋里,迟长青怔住,看着她纤弱失落的背影,心里开始浮现几分后悔,他方才……是不是不该这样劝说她? 小哑巴不高兴了。 洛婵确实是不高兴,但并不是生迟长青的气,而是气她自己,觉得自己什么用也没有,她抱着膝盖坐在板凳上,回想起一路从京师出来,不,从洛府被抄的那一日起,她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无力挽回。 直到如今,那种茫然无措的感觉仍然记忆犹新,挥之不去。 最后到底是迟长青没绷住,洛婵自打上午开始就郁郁寡欢,很不高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看得他心中甚是难受,他喜欢她,自是恨不得百般对她好,可遇到这种情况,便是大将军也不知如何应对,颇有些手足无措。 第45章 他要怎么哄她高兴呢? 思来想去,迟长青只好在吃食上面下功夫,特意去挑了一条鲜活的青鱼来,精心做了一道醋搂鱼,这道菜虽然简单,却十分美味,不过是青鱼切大块,热油灼之,再加酱、醋、酒喷之,熬出汤来,出锅时撒下葱花,鱼肉细嫩,汤汁鲜美,然而却并不见洛婵展露欢颜,她吃得甚是心不在焉。 于是素来稳重从容的大将军也有些急了,眼睁睁地看着她夹了一块带了鱼刺的肉送入口中,迟长青立即拉住她的手腕,喝道:「别吃!」 洛婵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没反应过来,差点没把那块鱼肉吞下去,尖锐的鱼刺划伤了她的舌尖,痛得钻心,洛婵疼得狠了,眼泪便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砸在了迟长青的手背上,滚烫无比。 他万万没想到洛婵这样难过,心里顿时生出十二分的后悔,原本所有的坚持在这一瞬间都土崩瓦解了,溃不成军,他有些自责地想,她想做什么,让她去做便是,何必非要拦着挡着?若到时候做不成了,谁又敢拿她怎么样? 为何要让她如此难过? 迟长青心中既是心疼,又是无奈,伸手将她搂住,哄道:「你若喜欢做什么事,只管去做,我日后再不拦你了,等吃过饭,我就帮你去与满贵婶子说一声,把这事应下来,怎么样?别哭了。」 他说着,又温柔吻去洛婵脸颊上的泪珠,微微低下来,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道:「你哭得我心都疼了。」 洛婵眼圈微红,撇着嘴,有些委屈地看着他,待听完他的话,眼里便闪过了几分欣喜,乖巧地点点头,迟长青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无奈道:「这点小事也能哭?娇气。」 洛婵眨了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只是,方才突然想起我娘了。 迟长青:…… 但是无法,大将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答应了就是答应了,再反悔改口,未免失信于人,遂在吃过饭之后,仍旧去了满贵媳妇家,把洛婵改主意的事情告诉她,满贵媳妇连忙应下来,又关切地问道:「那你媳妇的身子不要紧吧?会不会累着?」 迟长青顿了顿,才道:「这也是我想跟婶子说的,婵儿她从前没做过这样的事情,若真是要接活儿,只分她一些零碎小事便可,至于钱的事情,我们倒不是那么在意。」 他顿了顿,又道:「不如这样,日后婶子可以把婵儿的报酬先给我,我再转交于她。」 听了这话,满贵媳妇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笑着感慨道:「你对你媳妇可真好,她是个有福气的。」 迟长青笑笑,道:「婶子说笑了,是我有福气。」 他说完,又寒暄几句,这才告辞离开。 等回了自家院子,才刚进门,迟长青就看见洛婵跑过来,手里拿了一个什么东西,举着递给他,迟长青怔了怔,定睛一看,却是一个精致的荷包,上面的绣花精致无比,天际一线鸿雁,青山数点,影影绰绰,飞泉如练,正是他之前看见洛婵绣的那个荷包。 如今被亲手送到了他面前,大将军一时间又是欣喜,又是惊疑不定,为了顾全面子,他努力保持矜持,看了那荷包一眼,赞赏道:「绣得很好看,之前那个送给你大兄,所以这个是送给你二兄的么?」 闻言,洛婵摇摇头,脸颊忽然就红了些,拉过他的手,把荷包往他手里一塞,示意他拿着。 迟长青挑眉,强行压住满腔喜悦,强作淡定从容地确认道:「是……给我的?」 洛婵又点点头,扭头就走开了,迟长青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然后那笑容便越来越大,他拿着那个荷包仔细打量起来,嗯,绣得真好看,这颜色也好,很衬他的衣裳,上面的这娟娟新月,迢迢青山,飞瀑气势磅礴,如诗如画,角落里还绣着一行短诗,字字小巧玲珑,甚是可爱。 春深杏花乱,夜浅未寒时。 他姓迟名长青,字未寒。 四月倒春寒,这几日天气有些冷了,不见晴光,天色阴阴的,是要下雨的先兆,都说春雨贵如油,农人们要抢在这之前把地都种了,田间一派繁忙,迟长青也要去下地,他先送洛婵去了迟柏家里看布。 前两日洛婵应下了迟柏媳妇绣花的事情,迟柏媳妇就上门来拜访过一回,但是见洛婵没有绣架,便让她先用花绷子绣些零碎的小活计,等绣架做好了,再上大幅的,今日洛婵是特意去她家看绣架的。 村口的老槐树上挂上了串串花苞,星星点点,被风吹得微晃,想是再过不久就能开了,迟长青拉着洛婵的手一路往老槐屋的方向去,路上还遇见了几个熟识的村民,互相寒暄了几句才别过。 眼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不远处的拐角,墙边传来了一个压低的声音,道:「大刘兄弟,你方才瞧见了吗?」 墙后就是河岸,因为堆着草垛的缘故,位置十分隐蔽,草垛旁有两个人,其中一人正是迟有财,比起之前,他看起来更加干瘦了,穿着一身明显不合适的衣裳,眉眼间依旧带着一股子猥琐的意味,令人生厌。 第46章 那个大刘回想起方才看见的少女,那身段,那样貌……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问道:「这个真是绝色啊,比二爷那个芳儿不知道好看多少倍去。」 迟有财立即道:「那是,我从不说假话,您瞧,我没有糊弄二爷吧?」 「嗯,」大刘又道:「那你赶紧着把卖身契拿出来,把她抓了带回去给二爷看。」 迟有财忙道:「不忙不忙,这事儿还得再布置布置。」 大刘一听就不对味了,狐疑地看着他:「这还要布置个屁?话说回来,我想起来了,你既然说这女的是个寡妇,她刚刚身边跟着的那个男人是谁?那情形瞧着两人还很亲近的样子,你莫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们?」 迟有财眼珠子一转,哎呀一拍大腿,道:「大刘兄弟你是不知道,你还记得那天夜里是谁射了我这一箭么?」 大刘想了想,道:「难道是刚刚那个男的?」 迟有财忙道:「大刘兄弟真是聪明,就是他!实话不瞒你说,这个男人就是那小寡妇的姘头,我二柱兄弟还在世的时候,这两人就勾搭上了,那小寡妇就是个水性杨花的货色,给我二柱兄弟戴了绿帽子,不然你觉得,这么漂亮的媳妇他能舍得赌输给我?」 大刘一想也是,一个大男人被自家婆娘戴绿帽子确实是丢人,这事儿换他他也忍不了,迟有财继续道:「后来我二柱兄弟给活活气死了,卖身契在我手里,这小寡妇按道理是该归我了,但是她这个姘头实在厉害,我打不过他。」 他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又想起了那一日在竹山里,那一柄迎面飞来、寒光凛冽的柴刀,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破开他的喉咙,还有山道上的那一箭…… 迟有财心中忽然生出几分后怕,他总觉得迟长青不是那么好惹的,但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反口了,迟长青可怕,要剁他手脚的二爷更可怕啊!他咽了咽口水,心一横,咬牙道:「我们要是想抓她,就非得避开迟长青不可。」 听了这话,大刘心中的疑窦仍未散去,他也不是傻子,便问道:「既然这两人有奸情,怎么你们村子的人还愿意同他们来往?我方才瞧着他们说话,半点异常都没有。」 迟有财心里大骂他屁事多,但嘴里还是解释道:「终归是一个村的,当着大伙儿的面上,表面功夫总要做做。」 他眼角余光忽然扫见一点什么,连忙拉了拉大刘,激动道:「大刘兄弟你看,这背着人后可就不一样了。」 大刘顺着他指的方向定睛看去,却见一名妇人从院子里出来,手里端了一个簸箕,叉着腰站在门口,冲着隔壁的院子高声叫骂起来,翻来覆去无非是些天杀的婊子,不要脸,下作的小娼妇一类的字眼,骂完犹自不解恨,索性把簸箕一掀,里头的花生空壳儿等物全倒在了隔壁院子的门槛上,又中气十足地骂了半晌,这才回身进屋去了。 大刘看了这情景,和迟有财说的都一一对上了,豆.豆.网。心里的疑虑这才尽数去了,便催促道:「那你快把这小寡妇捉了,我好带回去给二爷交差。」 迟有财心思一转,连忙应下:「是是,大刘兄弟,我这就去想办法,这样,你这一路奔波也辛苦了,还没吃饭吧?不如先去我家里坐坐,歇个脚,我去给你弄些酒菜来。」 听了这话,大刘便应了下来,跟着他去了东坡屋,迟有财特意拣了偏僻的小路走,东拐西拐,避开了村民们到了自家的破院子,把大刘安顿下来,这才离开,仍旧是避着人,到了村口的兰香家里,从后门摸了进去。 灶屋里,大丫正在往灶膛里扒拉,二宝含着手指坐在小板凳上,问她:「阿姊,地瓜可以吃了嘛?」 大丫立即应道:「快好了快好了。」 她从灶里扒出一个灰扑扑的地瓜来,扔在地上,拍干净了灰,正在这时,灶屋后门开了,大丫没注意,倒是坐在板凳上的二宝一眼就看见了迟有财,冷不丁吓了一跳,有些害怕地往大丫身边缩了缩,支吾道:「阿姊,有、有财伯来了。」 大丫抬头看去,果然是迟有财,对方那张脸上满是一道道血痂,乍一看十分可怖,大丫吓了一跳,惊叫道:「有财伯,你的脸怎么了?」 迟有财表情阴沉,扯了扯嘴角,低头看了一眼,随手抢过大丫手里的地瓜,一边剥皮,一边道:「你娘呢。」 二宝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地瓜,眨了眨眼,大眼睛里渐渐沁了两包泪,委委屈屈地对大丫道:「阿姊,阿姊,二宝的地瓜。」 大丫咽了咽口水,不知怎么,她的直觉告诉她,今天的迟有财不好惹,她心中生了三分惧意,但眼看弟弟都要哭了,壮起胆子道:「有、有财伯,这个地瓜是二宝的,他还没吃早饭呢。」 迟有财半笑不笑,阴恻恻地道:「我从昨天夜里到现在都没吃呢,伯伯饿了,先给我吃吧。」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大丫更害怕了,二宝眼看着迟有财把剥好的地瓜送进嘴里,终于是没忍住,呜哇一声大哭起来,抽抽噎噎道:「地瓜……呜呜呜那是我的地瓜……」 第47章 小娃娃哭闹起来就是个没完没了,大丫连忙哄弟弟,迟有财却蓦地大吼一声:「给老子闭嘴!」 大丫吓了一跳,二宝更是吓得直哆嗦,哭声戛然而止,一下一下地打起嗝来,满眼张皇无措,迟有财阴沉沉地指着他们姐弟二人,怒气冲冲道:「再嚎,再嚎老子把你们两个小崽子都弄死!」 二宝不敢吱声了,大丫吓得红了眼圈,紧紧抱住弟弟,悄悄往墙根蹭了蹭,她直觉现在的迟有财不对劲,大瞪着眼如铜铃也似,鼻翼微张,神色狠戾,再加上满脸的伤口血痂,更是怕人了,像是一头狼,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把他们两人都咬死。 迟有财见他们安分了,这才道:「你们那个婊子娘呢?」 大丫怕他,这回不敢与他辩了,怯生生答道:「我阿娘、阿娘还在外面做活儿,没……没回来。」 她说着,又把弟弟搂紧了,顺着墙角往外蹭了蹭,迟有财扯开嘴角,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她中午总要回来给你们两个小崽子做饭吧?我在这里等着她。」 「喔,」大丫抱着二宝,眼珠子一转,小声道:「有财伯要不要喝茶?我、我去给您倒茶来。」 她见迟有财没说话,就牵起二宝往灶台边走,拿起一个陶碗,装作一副要倒茶的模样,下一刻趁着迟有财不注意,拉起弟弟撒腿就往后门跑,迟有财发现了,顿时大怒,几步追了上去,暴喝道:「你还敢跑?再给老子跑!」 大丫到底也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又牵着一个两岁多的弟弟,哪里跑得过一个成年男人?迟有财没几步就追上了她,大手如铁钳一般死死钳住她的肩膀,用力往旁边一甩,大丫一头撞上了门框,连吭都没吭一声,晕死过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二宝被这动静吓得大哭起来,他跑过去抱住姐姐,一边哭一边嚷嚷:「阿姊,阿姊……」 …… 兰香回来的时候,背着满满一大篓子柴,怀里还抱着一筐野草,是准备切碎了拌糠喂鸡吃的,她面上透着深深的疲惫,身材更干瘦了,放下那一筐柴时,竟有了几分佝偻的意味,仿佛她身上扛的不仅仅是一筐柴,而是整个三口之家的重担。 屋子里传来二宝哇哇大哭的声音,兰香累了大半日,这会儿听见孩子哭闹不休,心里的那点烦躁顿时又被点燃了,她深吸一口气,高声叫道:「大丫,大丫!他又在哭什么?你不会哄哄他吗?」 大丫没出来,也没应答,只有二宝在哇哇哭着嚎:「阿娘,阿娘!」 兰香又吸了一口气,她气恼地从筐里拣了一根柴枝,掂了掂,然后又扔下了,转身就往灶屋的方向走,岂料才一进门,就看见倒在地上的大丫,额上破了一个大口子,鲜血直流,二宝坐在她身边,扯着脖子嚎哭。 兰香吓了一跳,心里的火气顿时跑没了影,取而代之的是满心担忧,她连忙跑上前抱起女儿,连连道:「怎么了?大丫你怎么了?」 正在这时,她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她怎么了,你不如先问问我。」 兰香万万没想到迟有财居然会出现在自己家,再一看大丫这情形,眼睛都气红了,怒道:「是你打了大丫?她还这么小,你怎么下得去手?你这个丧天良的狗东西!」 迟有财任她骂,冷笑一声,道:「又不是我的种,我怎么下不去手?」 他说着,又指了指兰香,道:「你要是不听老子的话,老子一样能治你!」 兰香心里恨毒了他,愤怒不已,却又顾及自己的两个孩子,咬牙道:「迟有财,你到底想做什么?!」 迟有财伸手在灶台上倒了一碗水,咕嘟咕嘟喝了,才一抹嘴,道:「你帮我做一件事情,做得好了,一切都好说,做得不好,你也知道,我迟有财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逼急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二柱把你卖了给我,我没转手把你和你这一窝小崽子给卖进窑子里,已经是对得起他了。」 他说着,怪笑一声:「要是做的不好,就别怪老子不留情面,你们娘仨都得交待了。」 兰香气得浑身直发抖,但还是忍着道:「你要我做什么?」 …… 檐下有一只燕子站在巢边,叽叽喳喳地叫着,不多时,又有一只燕子飞回来,嘴里衔着干草茎,进了巢里,不多时出来,两只燕子一齐叫着,颇是热闹,片刻后振翅,一前一后地飞走了,燕啼声渐远,院子里再次恢复了静谧。 桃树下,迟长青正在帮着洛婵整理绣线,他等会要去地里做事,一边叮嘱道:「我跟满贵婶子说好了,她下午有空闲,可以过来陪你,你有什么事情,便与她说。」 他说完,顿了顿,又觉得以洛婵这样乖巧的性格,不会愿意麻烦别人,遂补充道:「不若等我回来,与我说也行。」 闻言,洛婵点点头,迟长青真是喜欢极了她这样乖乖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发顶的青丝,触手柔软,与她的脾性一模一样,他笑起来,道:「绣架我已请大柏兄弟做了,估计要过些日子才能好,你且等一等,不要着急。」 第48章 洛婵依旧点头,眨了眨眼,末了在他手心里写:你记得早些回来。 迟长青自是应好,道:「今天把河湾那块玉米地打理一下,明日起就不必出去了,我在家里陪着你。」 他顿了顿,又想起一事,道:「算算时间,京师里应该有消息传过来了,我到时候去一趟镇上,看看信来了没。」 一听到京师二字,洛婵的双目顿时一亮,眸中迸发出惊喜之意,她重重点头,写道:我能与你一起去吗? 迟长青笑了,道:「可以,我带你一起去。」 洛婵高兴地笑起来,恨不得现在就出发去镇上,但是听迟长青的意思,还要过两日,她只好勉强按捺住心绪,安慰自己,不急在这一时,爹娘和兄长他们一定会好好的。 满贵媳妇来了之后,迟长青才离开,洛婵坐在院子里绣花,满贵媳妇一边纳鞋底,一边探头来看,哟了一声,笑道:「你这花样儿真好看,跟咱们这儿常绣的不一样呢。」 洛婵便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了,面上微红,满贵媳妇忍不住也笑,道:「你绣,你绣,我就瞧瞧。」 洛婵点点头,抿了抿针,继续绣起花来,她的动作不快,但是每一针都很稳,基本上下了针就不必犹豫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走针若蝴蝶穿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优雅好看,旁人绣花单单只是绣花,洛婵绣花却如画画一般,甚是赏心悦目。 满贵媳妇一边纳鞋底,一边与她说话,不过一般都是她自说自话,洛婵偶尔点点头,或者摇摇头,气氛倒也很是融洽,檐下的燕子来了又去,唧唧咋咋,看起来特别忙碌,满贵媳妇抬头往上看了一眼,道:「晚些时候就要下雨了。」 洛婵疑惑地抬眼,满贵媳妇便解释道:「要下雨之前啊,燕子会飞得低,我看你家这一窝燕子要抱崽了呢。」 洛婵惊奇地张大眸子,满贵媳妇哧哧笑:「就是快要孵小燕子啦,不过燕子会来家里筑巢是好事儿,说明你家是一块福地呢。」 闻言,洛婵笑起来,点点头,满贵媳妇纳着鞋底,又与她说旁的事情,大多是乡里邻居间的趣事,洛婵听着也觉得又趣,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门被轻轻叩响了,满贵媳妇讶异道:「不会是长青吧?这么早就回来了?」 洛婵有些开心,连忙放下花绷子和针线过去开门,却见门外站着的不是迟长青,而是一个年轻妇人,身形干瘦,表情带着几分局促的意味,洛婵认得她,见过几回,还知道她家就在村口,迟长青上回叫她什么来着,兰香嫂子? 洛婵眼中透着疑惑,不知对方为何前来,但还是很有礼貌地微微颔首,示意她说话。 兰香有些紧张地用手心搓了搓衣裳,嘴唇近乎哆嗦了一下,略略别开视线,不敢看她的眼睛,结结巴巴地道:「长、长青媳妇啊……」 「怎么了?不是长青回来了么?」 满贵婶子的声音从后边响起,洛婵还没怎么,倒是兰香猛地吓了一跳,有些惊慌地看了过去,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来,干巴巴地道:「婶子也在啊。」 「是兰香啊,」满贵媳妇走过来,笑道:「你有什么事情吗?」 兰香又不安地搓了搓衣裳,道:「是,是我刚刚听人说长青出事了,赶紧过来告诉一声。」 洛婵一听就有些着急了,满贵媳妇也惊道:「哎哟!长青是出什么事了?」 兰香道:「好像是掉鱼塘里了,大伙儿正在想办法捞呢,你快跟我去看看吧!」 洛婵连忙点头,满贵媳妇忙把没纳好的鞋底往地上一扔,立即道:「我也去,快快。」 兰香却道:「婶子,我记得满贵叔不是会游水么?您赶紧去把他也叫来,大伙一起想办法。」 满贵媳妇一听,道:「那也行,那洛婵你跟着兰香赶紧去,我去地里把我家那位叫过去帮忙!」 洛婵点点头,她心里张皇无措,也顾不得细想,立即跟着兰香往村口跑,然而走出一段路,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迟长青不是会凫水么?当初他连夜带着自己从京师的护城河里游出来,河水那样湍急,他都没事儿,区区一个鱼塘又能如何? 想到这里,她的脚步不禁放慢了一些,兰香走得快,回头看了一眼,有些紧张地道:「长青媳妇,快走啊!」 洛婵张了张口,想要问问情况,但是她是个哑巴,什么话也问不出来,兰香满脸的焦急之色不像是作假,正在她迟疑间,忽觉脑后一痛,眼前一片昏黑,迅速将她整个人都吞没了,意识陷入了混沌之前,看见的是兰香满眼的愧疚。 洛婵软软倒了下去,一只手臂及时搂住了她纤弱的腰肢,迟有财满脸急色,忍不住捏了捏,太细了,他甚至觉得自己一只手能把这腰给掐折了,又软又香,跟兰香那瘦排骨似的身材完全不同。 第49章 就在迟有财动手动脚之际,兰香有些紧张地提醒道:「这里随时都会有人来,你到底要干什么?」 迟有财这才想起了正事,悻悻缩回了手,又有些不甘心,瞪了她一眼,恶声恶气道:「老子做什么要你管?!」 但是他到底不敢耽搁,把洛婵抱起来,顺着小道溜走了,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那里停了一辆马车,车上坐了一个人,正是大刘,他见迟有财来,连忙跳下车,十分兴奋地搓手道:「人带来了?」 不等迟有财回答,他先探头看了看,果然看见那张如玉凝脂般的容颜,即便是昏迷了也漂亮得很,大刘激动道:「可太好了,二爷要是见到了一定高兴!」 他一边说着,眼中露出痴迷之色,忍不住伸手去摸洛婵的脸,迟有财心里有些不爽,他肖想了这么久,日思夜想,好不容易弄到手了,自己还没来得及摸呢,就被这狗东西先动手了,他往后让了让,刻意没叫他摸着,假意笑道:「兄弟急什么,先带回去给二爷交了差再说啊。」 大刘心里有些痒痒,但还是按捺住了,道:「行行,先把人放上车,赶紧回去。」 迟有财这才把洛婵放上了马车,大刘拿了绳子扔过来,道:「把她手脚都绑了,免得等会醒过来闹腾。」 迟有财连忙照做,用绳子把洛婵的双手绑住,岂料她的皮肤太细嫩了,刚刚勒上就现出了两道通红的印子,看着就叫人心疼,迟有财不禁有些迟疑,心想她又不会说话,半道上就算是醒了也叫不出声儿来,看起来也没什么力气,手上的动作就放轻了许多,只用绳子给她松松套着,至于脚,也就不绑了,反正他觉得自己一只手就能按住这小娘子。 人是绑好了,谁来赶车又是一件大事,大刘是想让迟有财赶车,自己在车里好好和这小娘子快活一下,但是同为男人,迟有财岂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都没吃上嘴呢,怎么甘心拱手让人?便装出一副难受的样子来,说自己的伤还未全好,这会儿发作了,疼得直不起身。 大刘有些不悦,不敢真让迟有财驾车,万一开沟里去了呢?车要是翻了那可是命都没了。 但是他也不想让这迟有财和漂亮的小娘子坐在车里,那他不是成了车夫? 于是马车驶离迟家庄之时,车架上一左一右坐了两个人,一个是驾车的大刘,一个是迟有财。 村口,兰香脸色煞白地目送马车远去,神色都有些恍惚了,她回身往家的方向走,胃里忽然一阵翻滚,她扶着老槐树哇地呕吐起来,什么也没吐出来,只呕了一口暗红色的血。 她盯着地上怔怔看了一会,用脚踢了些灰土落叶,把血迹给盖住了,拖着疲惫的脚步回了家,大丫正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打瞌睡的二宝,她的小脸苍白,额头上一片青紫,混着红色的血痂,颇是触目惊心,轻声道:「阿娘,你去哪儿了?」 兰香木然摇头,眼睛通红,道:「没,没去哪儿。」 她蹲下来,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道:「还疼么?」 大丫也摇头,懂事地道:「阿娘,不疼了。」 兰香眼里顿时滚下泪来,她哭着抱紧了女儿,难过地道:「怎么会不疼呢?乖囡囡,是娘没有用啊!」 大丫吓了一跳,连忙抱住她,笨拙地用手拍着她的肩背,安抚道:「娘不哭,囡囡不疼,娘不哭。」 兰香抽噎着擦了眼泪,放开她,道:「囡囡,你和娘分头去找长青叔,若是见到他了,让他赶紧骑马去追迟有财,现在还能追上。」 镇上,凤翔赌庄。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一辆马车趁着夜色驶到了赌庄的后门,大刘自车上跳下来,抱怨道:「你说你,非要绕什么小路,天都黑透了,娘的,老子都要饿死了。」 迟有财身上的伤确实没全好,这么熬了一路也很是难受,但是他不敢得罪大刘,只好赔着笑解释道:「我这不是为了稳妥点么?大刘兄弟是不知道,那个迟长青可是会骑马的,要是走大路,不一会就会追上咱了。」 大刘翻了一个白眼,冷笑道:「老子还怕他?他敢跟咱二爷抢人吗?」 他说完,就弯腰探身进了马车,正好瞧见了那小娘子醒了,缩在马车角落里,神色惊惶,表情警惕地看着他,大刘哎哟一声,露出猥琐的笑来,道:「小娘子醒了啊?正好,这就走吧?」 洛婵其实在半道上就醒了,听见了两个人说话,马车晃了一路,她的脑子昏昏沉沉的,被重击过的地方很疼,如今看见身形壮硕的大刘,她心中既是害怕又是无助,再次往角落里缩了缩,恨不得把自己挤到马车车壁缝隙里去。 她没想到迟有财居然又回来了,还盯上了她。 比起迟有财,大刘是不太怜香惜玉的,常年在赌庄里头做打手,手劲儿大,人又糙得很,抓住洛婵跟拎小鸡似的提溜出来,推搡道:「走了,跟咱去见二爷去。」 第50章 洛婵被推得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迟有财有些心疼,哎呀一声,陪着笑道:「大刘兄弟,慢着些,把人摔伤了,回头二爷该问了。」 大刘一想也是,态度果然就缓和了许多,没再如之前那般咄咄逼人了,一路领着洛婵进了赌庄,去见二爷,在看见洛婵的第一眼,二爷的那双眼睛就黏在了她身上挪不开了,他一边啧啧称奇,一边感叹道:「还真是个美人胚子。」 他说着,伸手色眯眯地去摸洛婵的脸,洛婵一惊,下意识避开他的肥手,神色张惶,身子微颤,二爷倒也不恼,依旧是满脸惊艳,迟有财谄媚笑道:「二爷,您看,她怎么样?」 「不错,不错,」二爷一连说了两个不错,看起来十分满意,又大声道:「好!二爷这些年睡过那么多女人,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模样的。」 迟有财陪着小心道:「那您看,我欠的债……」 二爷那被肥肉挤得眯了缝的眼里闪过精光,一伸手,道:「卖身契呢?」 迟有财哪里肯轻易拿出来?事儿都没应下来呢,卖身契可是他最后的筹码,遂小心翼翼道:「那二爷的意思是……」 二爷呵地冷笑起来,扭头看他,道:「是二爷给你脸了?到了我的地头,还敢讨价还价?」 他大声喝道:「来呀,把这小子捉了,给我搜!」 左右立即有人齐声应和,上前来一把按倒迟有财,不顾他的挣扎细细搜过一回,一人道:「二爷,没有。」 二爷踹了迟有财一脚,骂道:「卖身契呢?」 迟有财被按跪在地上,被这一脚踹得半天说不出话,差点没吐出血来,他大力地咳嗽着,断断续续地咬牙道:「二、二爷,您说过的……咳咳咳……只要我把人弄、弄回来了……」 二爷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片刻后笑容一收,道:「二爷说过的话从来不作数,你难道不知道吗?」 他一摆手,吩咐道:「给我打,打到他愿意说为止。」 众人齐应:「是!」 二爷这才转向洛婵,见她怕得有些瑟缩,面上又挂出温和的笑来,然而这笑在洛婵看来,无异于豺狼猛兽,二爷笑眯眯地问道:「小娘子叫什么名字呀?」 洛婵脸色苍白,紧紧抿着唇,垂眸不看他,二爷并不气恼,他多的是耐心,正在这时,迟有财打得实在受不住了,连连求饶,道:「我说,我说!二爷饶了我吧!」 二爷一抬手,众打手便立即住了动作,纷纷让开,迟有财鼻青脸肿地趴在地上,哭道:「卖身契在……在我的鞋子里。」 大刘果断拿下了他的鞋子,从鞋垫下搜出来一张薄薄的纸,一股臭烘烘的气味传来,差点没把人给熏吐了,二爷忍不住捂了鼻子,眯着眼在那纸上看了看,慢慢念道:「王兰香……」 最下面,签契约的人写着迟二柱的名字,还按了指印的,二爷嗯了一声,这才把卖身契卷了卷,放进袖子里,欣然道:「先把他拖下去,听候发落。」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进来,拱了拱手,道:「二爷,大当家请您过去一趟。」 二爷皱了皱眉,道:「又有什么事?」 那人道:「大当家说是贵人来了。」 一听这话,二爷便立即收敛了表情,理了理衣裳,看了洛婵一眼,道:「先把她……关进我房里,等我回来再说。」 「是。」 …… 迟长青万万没想到在半道上会下起了雨。 瓢泼一般的大雨将路上的车辙尽数洗去了,他失去了方向,山路崎岖,马也跑累了,到处都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马儿不时打起响鼻,发出呼哧的声音,远处传来隆隆雷声,闪电撕裂重重云层时,亮如白昼,两旁的青山如蛰伏的野兽,欲择人以噬,沉默而诡谲。 豆大的雨滴砸下来生痛无比,迟长青喘着气,四下环顾,夜色深沉,雨水不住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淌,四月倒春寒的天气,浑身湿冷,然而却抵不过心底的森森寒意。 他把他的小哑巴弄丢了。 在那个小女孩口中得知洛婵被带走的那一瞬间,迟长青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胸中迸发的杀意,几乎无法遏制,好在他理智尚存,立即返家取了剑,牵马出来寻,然而在追出七八里地之后,马车车辙的痕迹消失了,迟长青只能返回继续找,山间多岔路,半道上下起了大雨,掩盖了所有的痕迹,连天都不帮他。 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感觉到自己的无能。 雨势越来越大,寒意入骨髓,迟长青翻身上马,用力一挥马鞭,纵马疾驰,返回了迟家庄,在村口停了下来,他一手提剑,一脚踹开了一户人家的院子,门板撞在墙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屋里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大丫跑出来,站在门边探头看,撞上了迟长青冰冷的双眸,她吓了一跳,险些没跌坐在地上。 第51章 一只手搂住了她,大丫抬头一看,唤道:「阿娘,是长青叔……」 兰香的表情很僵硬,脸色煞白,低声道:「外面冷,你带二宝进屋。」 大丫应了一声,牵起弟弟走了,迟长青阴沉道:「迟有财在哪里?」 兰香不自然地搓了搓衣裳,低低答道:「我、我不知道……」 迟长青薄唇紧紧抿起,眼神冷得像是下一刻就要拔剑杀人一般,兰香吓得一哆嗦,若说迟有财是令人厌恨的豺狗,那么迟长青就是山中的狼,那眼神,看她就仿佛在看一个死人,兰香不过是一个乡下妇人,哪里承受得住? 她心惊胆战地缩了缩干瘦的身子,脑子里急剧思索着,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前阵子被赌庄的人抓去了,我也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回来,赌庄……」 「对!」兰香眼睛一亮,立即道:「他肯定是去了镇上!他今儿不是一个人来的,马车也不是他的,肯定还有人!迟有财欠了赌庄三十两银子,他还不上!」 她话音才落,迟长青的身影便如风似的消失在门口,卷起一点细雨,紧跟着,急促的马蹄声音响起,往村口的方向去了,兰香身上压力骤减,她脱了力一般地扶着门框,两条腿如面条也似,缓缓软倒在地。 迟长青纵马疾走,小桥湾的方向正好走来两个人,满贵媳妇打着伞急声唤道:「长青,长青你去哪里?」 然而迟长青却如同没有听见似的,用力挥动马鞭,厉声呼喝,马蹄踏过泥坑,溅起无数泥水,一路载着他很快消失在黑夜之中,沿着蜿蜒的山道而去,再也看不见了。 …… 凤翔赌庄。 大雨如注,屋子里灯烛高燃,摆了一桌酒宴,又有数名侍女伺候,显是十分热闹,最上首的位置坐了一个年轻的公子,他穿着深蓝色的锦袍,头戴玉冠,笑容和煦,听底下人说着话,旁边有侍女要给他斟酒,他却伸手微微挡住,笑道:「不必了,今日喝得够多了。」 赌庄的大当家刘源赫然也在下首陪坐,他笑着道:「二公子远道而来,咱们这小地方酒水粗陋,还请公子不要嫌弃才是。」 陈思远笑笑,道:「刘庄主说笑了,只是在下平日里有些怪癖,出门在外,饮酒不过三杯。」 刘源走南闯北这么些年,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他见这位陈二公子确实是不愿意多饮酒,便不再劝,笑着说起别的话题来,道:「听闻二公子是来寻人的,咱们这庄子也有好些年了,十里八乡不说了如指掌,但若使下头的人去稍加打听,问个人还是不成问题,二公子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但凭吩咐。」 闻言,陈思远想了想,道:「那正好,我要寻的人住在迟家庄,这个地方刘庄主可知道?」 刘源还没说话,他身旁坐着的二爷,也就是张胜立即开口道:「二公子问得巧了,我还真就知道这个迟家庄!」 「哦?」陈思远便略略挑眉,道:「二庄主知道?」 张胜嗨了一声,道:「前阵儿有人欠了债还逃跑,就是这迟家庄的,叫迟有财,二公子想知道谁,问他就是了。」 陈思远笑道:「那就麻烦二庄主了。」 张胜被这一句捧得有些得意,立即吩咐左右道:「去把迟有财带过来。」 迟有财被带到的时候,陈思远一看他那满脸的青肿,不觉挑起眉来,张胜陪着笑道:「这家伙几次三番想逃跑,这不,自己掉沟里了,摔成这样。」 陈思远不置可否,面上假装信了,张胜轻咳一声,问迟有财道:「这位陈二公子想向你打听个人,跟你是同村的,你要老实回答。」 迟有财挨了一顿揍,这会儿还有什么不老实的?连忙点头,道:「是,是。」 陈思远便放下手中的茶盏,道:「你们迟家庄里,有个叫迟长青的人么?」 迟有财一听,顿时就懵了,见了鬼似的,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半个字都憋不出来,陈思远见他不答,继续道:「大约是不久前才去的迟家庄,你不认识?」 迟有财仍旧是不敢说话,他的心剧烈地跳起来,陈思远皱着眉,看向张胜,道:「二庄主,这……」 他想说,这人莫不是被打傻了? 张胜急了,觉得自己十分掉面子,沉声道:「迟有财,二公子在问你话,你们村子里到底有没有这个人?」 迟有财额上渗出点汗意,他直觉不能说,说了怕是要倒霉,遂立即否认道:「没、没有,我没听说过什么迟长青。」 闻言,陈思远的眉间拧出一个川字,不会是信上的地址是错的吧?可之前托人送到京师里的那封信,确实是从这里寄出来的啊,上面还盖了章,管事总没那个胆子敢骗他。 难道还有两个迟家庄不成? 正在陈思远思索的时候,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那名叫迟有财的人腿肚子一直在抖,连带着浑身都有些哆嗦,陈思远虽是个商人,但是家中又是有官宦背景,察言观色最是厉害不过,遂一眼就看出来这个人有问题,他很大可能是在说谎。 第52章 为什么说谎? 陈思远眼神微沉,上下打量着他,那边张胜还在道:「二公子,他说不认识,您看是不是找错了地方?不若我们再帮您去别的村子问问?」 陈思远不答,目光忽然定在了迟有财的手上,下巴微扬,道:「那是什么?」 众人一看,却见他指的是迟有财的手背上,系着一块布,迟有财缩了缩手,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公子,只是一块手绢。」 陈思远眉头一挑,颇有兴趣地道:「拿来看看。」 他的一个随侍便上前去,从迟有财手背上取下那块手绢,双手捧着呈过来:「二公子。」 手绢不知用了多久了,上面脏兮兮的,沾着污渍,还有血迹,显然之前是用来包扎伤口的,还散发出一股隔夜饭馊掉的味道,旁边坐着的张胜觉得有几分不适,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因为他看见那位京师里来的陈二公子已经伸手去拿了。 陈思远是主营丝茶生意的,他看过的丝绸布料自然是比寻常人要多得多,只打量一眼,就知道这手绢是上好的丝绢料子做的,京城至少要卖价到三千贯钱一匹,在这种偏僻小地方,想来也要一千钱左右。 一个赌徒,如何用得起这样好的料子? 陈思远全然不觉手绢上的脏污,举起来对着烛火仔细查看,这明显是女人用的手绢,上面还绣了花,很精致,下针的技巧不像南方这边的绣法,倒有北地的风格,譬如京师,南方人绣花的线很细,针脚略微稀疏,摸起来很软,而北地因为天气冷的缘故,绣花针脚细密,一层一层地绣,最后绣出来的花样会有些硬。 陈思远一边思索着,目光最后落定到手绢的一角,上面绣了一个婵字,字迹小巧玲珑,是漂亮的簪花小楷。 他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耐人寻味起来,将帕子交还给随侍的下人,问迟有财道:「我再问一遍,你真的不认识一个叫迟长青的人么?」 一时间,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迟有财身上,他额上的汗顿时就下来了,他万万没想到,误打误撞竟然还碰到一个专程来找迟长青的人,看样子,凤翔赌庄的人对他还很是尊敬。 他心里有些着慌,眼珠子开始乱飘,这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撒了谎,张胜没想到他竟然还敢说假话,不禁有些恼恨,阴恻恻地威胁道:「迟有财。」 迟有财腿肚子一抽筋,噗通就跪了下去,砰砰磕起头来,嘴里胡乱求饶道:「大老爷饶命!二老爷饶命啊!我认识,我认识迟长青!」 陈思远唔了一声,又问道:「他是你们村的?」 迟有财咽了咽口水,道:「是,是我们村的!」 陈思远微抬下巴:「仔细说说。」 迟有财答道:「我也是听人说的,他是最近才回村子里,是平二爷的孙子,家里人都死了,就他一个回来,听说他从前是在京城里干活儿的,不过我很少在村子里,与他没什么交情,他大概也不认识我。」 「嗯,」陈思远觉得这话都对上了,但是疑惑又起,问道:「他是一个人?」 迟有财战战兢兢,答道:「没,没有,他还有个媳妇,是两个人。」 陈思远面上一点了然的笑意,道:「他媳妇叫什么名字,你可知道?」 迟有财又用力咽了咽口水,额上的汗越来越多了,他抖着嗓子道:「不、不知道。」 陈思远脸色骤变,喝道:「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这会儿还敢不说实话!」 迟有财吓了一大跳,险些瘫软在地,他实在没想到这温温和和的二公子说发脾气就发脾气,陈思远却已喝令下人道:「来人,给我抓住他。」 迟有财今日挨了一顿痛打,这会被打怕了,如惊弓之鸟也似,连声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迟长青的媳妇姓什么不知道,但是她叫个什么婵!其余的我是真的不知道了!」 这话才终于与陈思远所知道的信息对上了,迟长青离了京师,还带走了被新帝亲自赐婚的妻子,前丞相的独女,洛婵。 正在他放下心的时候,忽闻屋外传来了一阵骚动,隐约有人在急促地说着什么,刘源皱了眉,沉声对下人道:「去看看怎么回事?难道不知道有贵客在么?」 那下人去了,不多时回来,满脸惊慌,道:「大老爷,不好了,有个人来踢馆子了,打伤了好几个弟兄!」 刘源大怒,道:「是谁敢在我的地盘上放肆?!」 张胜也连忙站起身来,道:「大哥,我去看看就是了。」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那下人,道:「那人是做什么的?」 那下人一咕嘟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了:「他说咱们赌庄把他的媳妇绑来了,若是不交出去,今天就要把咱们庄子上下杀个干净!二爷,您快去看看,他拿着剑,太厉害了,咱们好些兄弟根本打不过他!」 第53章 张胜加快脚步走了,刘源皱着眉,有些担心,倒是陈思远常年在京师里,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阵仗,觉得颇有意思,道:「这么大的事,大庄主不如一道去看看?」 刘源到底是担心,遂站起身来,还不忘叮嘱道:「那二公子要小心了,这些粗人拿刀拿枪的,怕波及到您。」 陈思远摆了摆手,道:「我自有随从保护,不必管我。」 刘源顿时就想起他那庞大的随侍队伍,三个管事,十来个侍卫,比他们赌庄要安全多了,遂不再阻拦,拱了拱手,陈思远便兴致勃勃地跟在他后面出了门,穿过院子,往前堂而去。 前面一阵人声嘈杂,不少打手都从后院赶了过来,看样子是要去帮忙,刘源一行人快步进了前堂,正好一个壮硕的人影迎面飞来,他惊了一跳,连忙退开,那人噗通一声就摔在了他脚下,哎哟痛呻连天,定睛一看,正是大刘。 大刘捂住肚子哼唧,睁眼就看见了刘源,宛如发现了救星似的,连忙挣扎着爬起来,道:「大老爷,是那个姘头找来了!」 刘源皱起眉,道:「什么姘头?」 大刘指着门口的方向,抖着嗓子道:「就是那小寡妇的姘夫!他他他追来了!」 刘源对此事原就是不知情,这会儿更是有些莫名其妙,他抬眼望去,果然见门口灯笼昏暗,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立在那儿,光线影影幢幢,勾勒出明灭不定的影子来,隔得远,光线昏暗,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样,但是他手里提着一柄长剑,寒光凛冽,锋芒熠熠,令人心寒。 刘源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一见这架势心里就是一突,直觉告诉他,此人不好惹,而且,看他周身的气势,显然那剑是见过血的,这偏僻的小破地方何时有了这样的人物?还与他的赌庄结了仇? 正在刘源心惊之时,前面的张胜扬声怒骂道:「你是什么人,好大的狗胆,竟然敢来太岁爷头上动土!」 门口那人手中的长剑微转,锋芒迫人,仿佛几乎无法忍耐了似的,他嗓音沉沉道:「且将我的妻子还来!否则,今日我便血洗这赌庄,叫你这太岁爷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一字一顿,森寒无比,透着十足的恨意,令人闻之则心惊肉跳! 刘源深吸一口气,扭头问大刘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给老子如实说!」 大刘连忙把今日的事情说来,只道他们拿卖身契去带了个小寡妇回来抵债,但是这小寡妇还有个姘夫,大约是听说了这事追过来了,末了他又怒气冲冲道:「大老爷,可不能放过他,这小子太目中无人了,伤了好多弟兄,咱们要给他一点颜色瞧瞧!叫他知道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 他话音才落,便听刘源身后那位一直没吱声的贵客突然开了口,悠悠道:「容陈某多嘴问一句,这位姘夫,他可是姓迟名长青?」 听到迟长青这三个字,刘源心里冷不丁一跳,那大刘却是一拍大腿,道:「就是他!」 陈思远忽然就笑了,意味深长地道:「有趣,有趣啊。」 刘源连忙问道:「怎么,他就是二公子要找的人么?」 陈思远嗯了一声,却又摆手,笑道:「不过么,你们的恩怨,陈某是不管的,这事庄主该如何办就如何办嘛。」 这样一来,刘源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了,他完全看不出这位贵客的态度,但直觉告诉他,此事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正在他犹豫不决间,前方传来一声惨叫,吓了众人一跳,刘源立即扭头看去,只见那人手中的长剑刺入了一名打手的胸口,鲜血喷溅而出,打湿了那人身上的青衫,他随手一抬,将打手挑飞了,全然无视那泼洒的鲜血,径自一步踏入门内,沉沉道:「我再问一遍,我的妻子,在哪里?」 他面上染了鲜血,在绰绰的光影中如同修罗也似,令人胆寒无比,甚至有几个打手畏惧地退了两步,那人毫不理会,手中的长剑举起,一一自前堂内的众人身上滑过,像是在寻找什么,最后遥遥落定在刘源身上,那一瞬间,刘源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凶狠的猛兽盯上了一般,他浑身的皮肉都下意识绷紧了,压力巨大。 那剑竟像是要下一刻就刺入他的心口,刘源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顿觉鸡皮疙瘩四起。 他也不是没见过厉害的人物,但是最穷凶恶极的匪盗,也不及这人来得可怕,刘源心思电转,忽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总算明白了哪里不对劲,大刘说他们是带回来了一个小寡妇,可这个煞星从进门开始,一直追问的就是他妻子的下落啊! 他既活着,他妻子又怎么会是寡妇?! 想通了其中关节的刘源立即扬声道:「好汉且慢!」 他说着还拱了拱手,强自镇静下来,十分有礼地道:「这位兄弟,不知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咱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谈。」 张胜跟见了鬼似的扭头看过来,震惊道:「大哥,他伤了咱们这么多弟兄——」 第54章 「你住口!」刘源狠狠瞪了他一眼,又看向门口持剑的那人,好声好气地道:「不知您意下如何?」 那人不理会他,冷冷地一字一字问道:「我的妻子在哪里?」 三句话不离他的妻子,手里的剑却还是指着他,大有一副若是不将人交出来,就要挥剑刺死他的架势,刘源只好深吸一口气,道:「今日发生的事情我并不知,但是我听说他们确实是带回来了一个女子,这样,我让人带她出来给你看看,如何?」 迟长青忽地收剑回鞘,声音森冷,道:「不必,带我去见她。」 剑终于收了,刘源大松了一口气,看向旁边的大刘,厉声道:「还杵着做什么?快带这位好汉过去!」 大刘啊了一声,不明白为何情势这样急转直下,但还是立即道:「是,是,好汉这边请。」 张胜顿时有些急了,那小娘子他还没来得及上手呢,到嘴边的肥肉就要飞了?忍不住喊了一声:「大哥!」 刘源回过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伸手指了指他,道:「你给老子惹出来什么事情,且等着!回头找你算账!」 张胜一缩脖子,脸上的肥肉一抖,终于有点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迟长青提着剑,跟着大刘往后院的方向走,他心系洛婵,这里光线昏暗,陈思远又站在阴影处,是以他全然无知无觉,与自己的好友擦肩而过,修长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门帘后,陈思远拿着折扇敲了敲手,露出十分感兴趣的神色,道:「走,去瞧瞧。」 迟长青跟着大刘一路进了后院,在一间屋门前停下来,门上挂了锁,大刘从怀里摸出钥匙来,正欲去开锁,却被一只手斜刺里迅速夺了过去,大刘哎了一声,不满道:「你——」 待看见那一柄染了血的长剑,未完的话又憋在了喉咙口,大刘老实闭上了嘴,迟长青的眼珠微转,用眼角余光盯着他,神色森冷,如同在看一只蝼蚁一般,声如寒冰地呵斥道:「滚开!」 大刘深吸一口气,不敢再惹他,生怕那柄剑下一刻就要割裂他的脖子,于是老老实实地退开了。 迟长青拿着钥匙去开锁,然而他的手却一直在微微发抖,钥匙始终对不准锁孔,他咬住牙关,气急之下,一把拽住那锁,竟硬生生徒手把锁扣从门上扯下来了! 锋利的断口将他的手指划破,鲜血顿时奔涌而出,一滴滴落在地上,把一旁的大刘等人看得目瞪口呆。 迟长青却像是全然不觉得疼痛,他的手按在门扇上,忽然转过头来,凤目凌厉,其中透着森然杀气,扫过众人,宛如警示一般,大刘等一行人顿时缩了缩脖子,齐齐退开了一步,总觉得自己后脖子透着丝丝凉意。 下一刻,门终于被推开了,没等众人看清楚屋里的情形,门又被再次合上,没有声音了。 屋子里点着一盏极微弱的烛光,像是下一刻就要熄灭似的,到处都昏暗无比,迟长青一时间甚至看不清楚到底哪里有人,他只能微微眯了眯眼,往前走了一步,然后下一刻,他立即听见了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像有警觉的兔子在悄悄奔走。 迟长青猛地回过身来,一团素色的身影挟着风声朝他用力冲过来,那速度在他看来实在是慢极了,但是他却舍不得躲开,反而迎了上去,将那一团娇小的身影拥入怀中,牢牢抱住,低声唤她道:「婵儿……」 那人在片刻的愣怔后,只听铛的一声,铜簪子落了地,声音清脆无比。 洛婵紧紧回抱住他,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救命的浮木,她无声地哭了起来,所有的担惊受怕,慌乱无措在这一刻都倏然散去了。 她哭得脱了力,浑身都轻轻颤抖着,迟长青只觉得心里好似被刀子来回翻绞似的,鲜血淋漓,痛入骨髓,他想,或许万箭穿心也莫过于此了。 若是再晚来一步,他简直不敢细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洛婵哭得没了力气,也不肯撒手,只死死抱住迟长青的腰身,迟长青索性将她打横抱起来,低头不住吻去她眼角脸颊处的泪珠儿,轻声哄道:「婵儿不怕,我在这里,哥哥在这里。」 小哑巴哭起来时不像旁人那边惊天动地,撕心裂肺,只是轻颤着,如同雨后叶尖上的一滴水珠,摇摇欲坠,瑟瑟地抖着,叫人心中生怜,恨不得将她揉入心底,仔细呵护安抚。 迟长青只不住地轻抚她单薄的脊背,亲吻着她的眼角眉梢,额头和发顶,像安慰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一般,十分耐心,若是可以,他愿意一辈子这样抱着她,护着她。 过了许久,洛婵哭累了,眼睛红红的,有些肿起来,看起来既委屈又可怜,她抬头看了迟长青一眼,又将脸埋在他的脖颈处,轻轻蹭了蹭,未干的泪痕带着几分湿润和凉意,却叫迟长青觉得分外贴心而真实,他下意识收紧双臂,用力抱住她,仿佛是抱着一样失而复得的珍宝,心中既是后怕又是欢喜。 第55章 如同劫后余生。 屋子里静寂无比,迟长青拥着怀中人,下颔抵着她如云一般柔软的发顶,低声道:「累了么?」 洛婵在片刻后,才微微点头,她确实是累了,今天被莫名其妙掳来此处,心里惊恐害怕,精神紧绷着,如今骤然放松下来,她只觉得很是疲乏,乖顺地依偎着迟长青,透着十足的依赖。 迟长青安抚道:「那咱们就回家。」 他说完,便脱下了自己的外裳,给洛婵披好,她身形娇小,裹着他宽大的外衫,只有瘦小的一团,把脑袋也遮住了大半,迟长青这才稳稳背起她,开门出去了,凤翔赌庄的一众人俱是站在院子里,迟长青抬眸一扫,所有人都下意识往后退开一步,他眼神凌厉道:「迟有财在何处?」 迟有财? 刘源一怔,想起来刚刚那个鼻青脸肿的干瘦男人,便吩咐下属道:「去把他带过来。」 立即有人去了,不多时带着迟有财回转,跟拎鸡仔似的把人按在了地上,迟有财见众人都在,不由两腿发软,战战兢兢,一抬眼就看见了迟长青腰间悬着的利剑,心惊胆战,恨不能缩成一团,嘴里连声讨着饶,形容畏缩,在场的人见了无不觉得他面目难看。 刘源又觑着迟长青的脸色,放缓了声音道:「好汉,这迟有财还欠了咱们赌庄三十两银子的债,如今又得罪了你,按理来说你我都是他的债主,这样,我现在将人交了出来,有账算账,有仇报仇,你看如何?」 迟长青不答,只冷冷地看着地上的迟有财,眼神凛冽如冰,暗含杀气,像是在看着一具尸体一般,迟有财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炸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张口求饶,迟长青腰间的长剑便锵然出鞘,一道雪亮的剑光自眼前划过,几乎灼伤了他的眼睛,喉头处一凉,深红色的血珠泼洒而开,形成了一道极为漂亮的弧度。 这是他死前见到的最后画面,伴随着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使劲吹气,迟有财茫然地想,那是什么声音? 迟长青手中的剑快得几乎无人看清楚,众目睽睽之下,迟有财轰然倒地,喉管被划出老大一个口子,灌了风的喉咙里发出难听的嗬嗬之声,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足有七八尺高,溅到了房梁上,旁边按着他的那个壮汉猝不及防,被浇了满头满脸都是血,险些没当场呕出来。 谁也没想到迟长青说动手就动手,杀完了人之后还若无其事,神色冷淡无比,就仿佛他刚刚只是随手杀了一只鸡似的,刘源只觉得寒意彻骨,如坠冰窖,他们这回是招惹了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啊?这是煞神吧? 正在他震惊之中,却见青年抬眼望过来,目光似狼一般,沉声道:「说得好,有账算账,有仇报仇,如今我仇已报,那我与贵庄的账,就该好好清算一番了。」 他话音一落,挽了一个剑花,溅起大片雪亮的寒芒,令人见了心生畏惧,毛发耸立,所有人都下意识退开一步,刘源见状,心中微惊,见迟长青不愿善了,果断急急开口呼道:「二公子!二公子您看这……」 人群后传来一声轻笑,旁观了许久的陈思远终于开口笑道:「某之前不是就说过了么?大庄主与这位的恩怨,我是不管的。」 闻言,迟长青眉头一皱,抬眼望去,疑惑道:「陈二?」 「陈二?」 人群里分开一条路,陈思远手持折扇走出来,笑吟吟地道:「是我,未寒,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那刘源见他似乎与迟长青关系颇好,心里长舒了一口气,然而这气儿还没松完,却听迟长青依旧冷冷地道:「且往边上站站,待我收拾了这帮子人,再与你说话。」 闻言,陈思远大笑起来,道:「好好,都依你。」 他说完,果然往旁边一站,甩手看起热闹来,赌庄众人瞠目结舌,刘源急道:「二公子!您不能不管啊。」 陈思远依旧是笑:「大庄主此言差矣,你们之间的恩怨,叫我一个外人如何插手?」 他虽是笑模样,眼里却透着十足的冷静和置身事外,刘源心里一凉,便知这位是指望不上了,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见过的人多了去了,是以只与迟长青打了一个照面,便知此人是个厉害角色,那通身的凌厉气势,绝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他说要收拾,那就肯定不会来虚的。 刘源心思电转,忽然想起一事来,冲着人群后的张胜怒道:「我才刚刚回来,你给我招惹了什么祸事?还不快滚过来向这位好汉赔罪?!」 张胜冷不丁挨了一通骂,脸颊两侧的肥肉抖了抖,硬着头皮上前来,干巴巴道:「大哥,这——」 「这什么这?」刘源狠瞪了他一眼,令道:「快向人家赔个不是。」 张胜只好转向迟长青,还没来得及开口,便看见一抹雪亮的剑芒,平平举起,锋锐的剑尖指着自己脖颈的位置,那人冷冷地道:「道歉就不必了,我没那功夫听,还是用命来填罢!」 第56章 张胜心底腾起一阵寒意,那杀气如有实质,令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终是畏惧了,连忙道:「好汉!都是误会!迟有财带这小娘子来,我一指头都没碰着她啊!就把人放屋里了,真的,全是误会,都是迟有财害我,他欠了咱们赌庄三十两银子的债,又说他有个同村,曾经把自己媳妇卖给了他,他手里有卖身契,想拿这个小媳妇来抵债,我便应了。」 他心中苦不堪言,拼命解释道:「虽说咱们这是赌庄,但若早知道是良家女子,我是万万不敢答应的,好汉,我是真没有碰她!」 他说到这里,忽然又记起一事,忙补充道:「那迟有财还把卖身契也给我了,我若是有半句假话,教我被雷劈死!」 张胜一边说,一边立即从袖子里摸出那张叠好的纸来,想递给迟长青,但见那剑锋寒芒凛冽,又生了惧意,示意旁边的下属转交,迟长青背上背着洛婵,一手持剑,这会儿眼珠微动,瞟了那张纸一眼,并没有来接的意思,那下属额上便渗出几分汗意。 正在这时,陈思远朗声笑道:「他腾不出手来,三丁,你去给他念一念。」 陈三丁是他的小厮,听了这话,立即上前几步,接过那张纸,旁边有人打起灯笼来,让他仔细看清楚,大声念道:「立卖字,宁阳省川南府迟家庄迟二柱有一妻,名兰香,葫芦村人,年二十一岁,生于十一月廿八日,因欠迟有财银子一十一两二百五十钱,无力偿还,今请中说合,情愿将兰香卖与迟有财名下,身价以抵欠债,两相算清,从此山水不测,各安天命,恐后无凭,永无返回,立卖字存照,立卖字人:迟二柱,买主:迟有财。」 他念完了,陈思远便笑:「这东西也叫卖身契?没有中保人么?」 陈三丁确认一遍,道:「回公子的话,确实没有中保人。」 没有中保人的卖身契,就是一张废纸,在场所有人都听明白了,陈思远不说话,只是笑着,打开扇子又扇了起来,倒是张胜涨红了脸,憋道:「这……我之前走得急,没、没看清楚这卖身契上的字……」 刘源立即开口道:「好汉,看来这都是那迟有财一手策划出来的,我们赌庄原也是不知情,一切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好在如今您的夫人也没有受伤,您看这事是不是……」 一听到剁手剁脚,迟长青明显感觉到背上的人轻轻瑟缩了一下,像是被吓呆了,他略一思量,终于放下了剑,不理刘源,而是用轻缓的声音问背上的人,道:「可有人欺负了你?」 洛婵趴在他宽阔的肩背上,脑袋上蒙着衣裳,迟疑地摇摇头,又点点头,迟长青便柔声哄道:「谁欺负了你?」 洛婵便一笔一划地在他背上写:那个人,摸我的脸。 她才写完,便察觉到迟长青的肩背紧绷起来,紧接着,一声吃痛的惨叫传来,洛婵吓了一跳,忍不住伸手搂紧了迟长青的脖子,下意识想要抬起头去看,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轻轻压住了,熟悉而令人安心的男人声音响起:「别动,咱们不看。」 闻言,洛婵便又乖乖趴下了,再次搂着他的脖子,点点头。 而在她看不见的外面,张胜正在痛呻惨嚎,他紧紧抓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右手,额上冷汗涔涔,青筋暴起,面无人色,呼哧喘着粗气,他右手的四个手指赫然被齐齐削去了一截,露出森然的白骨来,状况甚是惨烈,令人不敢多看。 刘源的脸色也有点不好看,但还是瞄了一眼陈思远,见他面无异色,便只好对迟长青道:「好汉,你看眼下这般,能否算是两清了?」 迟长青收剑回鞘,就仿佛他方才削的不是人的手指,而是树枝草木一般,淡声道:「只此一回,若是再有下次,我要的就不止是这一点了。」 言下之意,就是要他们的项上人头。 可下次哪里还敢再惹这位煞星?刘源立即道:「再不会了,好汉放心便是。」 迟长青便背着洛婵往前堂走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陈思远,道:「有事明日再说。」 扔下这一句,他便大步如流星一般走了,连头也没回,眼看着那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处,赌庄众人才大松了一口,刘源连忙问陈思远道:「二公子,方才这人是什么来头?我总觉得他的名字有些耳熟,细细一想,却又想不起来。」 陈思远便摇起扇子,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定远将军的名头自是比迟长青这三个字要更响亮,他也不解释,只是笑容意味深长地道:「倒也没什么来头。」 刘源不言语了,陈思远哂笑一声,道:「你若不去招惹他,自可安枕无忧。」 闻言,刘源便想起方才那情形来,忙道:「那是自然,再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去惹这煞星了。」 陈思远便摇着扇子走了,才出了赌庄大门,唤来陈三丁,道:「去,把这两人都料理了,休要叫事情传出去。」 第57章 陈三丁从善如流道:「是,二公子放心便是。」 陈思远叹了一口气,他这位好友还真是脾性一如既往,最后还得他来收拾烂摊子,好在此处离京城甚远,不怕消息传出去,总之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 夜色浓重,镇子的街头巷尾静寂无比,大多数店铺已经打烊了,唯一的一间客栈倒还开着,门头上挂了两盏灯笼,光线昏暗,客栈伙计坐在柜台后,支着下巴打瞌睡,正在这时,他听见了一阵哒哒的马蹄声,自远处传来,在门口停下,紧跟着是沉稳的脚步声。 笃笃两声,门被叩响了,客栈伙计惊醒过来,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呵欠,一抬眼就看见柜台前站着的青年男人,怀里还抱着一个人,看身形是个女子,被衣裳裹得严严实实的,伙计好奇地打量了一眼,便感觉到那男人不善的眼神,他连忙堆出笑来,招呼道:「郎君是要住店吗?」 迟长青淡声道:「一间上房,带路。」 伙计听了,连忙领着他往楼上去,一边走,一边又悄悄地瞄这位古怪的客人,他实在好奇得很,心里不住猜测,等上了楼,忽听那客人冷冷道:「再乱看,就挖了你的眼。」 客栈伙计唬了一跳,连连道歉,果然不敢再看了,快步引着这两人到了一间上房门前,迟长青又吩咐道:「打热水来沐浴,还有,麻烦你去买两套干净的衣裳来。」 伙计应了,却没动,迟长青见他杵在门前不肯走,道:「怎么?」 客栈伙计赔着笑,伸出两根手指搓了搓,委婉提醒道:「客人,您还没给钱呢。」 迟长青心系洛婵,出门走得急,哪里还想得起带钱?这会子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遂道:「明日一并结给你。」 客栈伙计哪里肯走?厚着脸皮笑道:「这……恐怕不太行,客人,小的只是一个伙计罢了,做不得主——」 他正说着话,眼睛不经意往旁边一瞄,余光瞥见一道寒光,凌冽锋锐,伙计还未说完的话就卡在了喉咙口,戛然而止,双目瞪大,跟见了鬼似的,那是一把剑,剑上还沾着未洗干净的血迹,新鲜的。 客栈伙计顿时就半个声儿也不敢吭了,甚至屏住了呼吸,好家伙,谁大半夜的住店,还带着剑的? 这若是碰上个亡命之徒,可就不是几个钱的事情了,自是小命要紧。 伙计突然不说话了,迟长青见他满目惊慌失措,像是打了一个哆嗦,目光顺着他的视线微微一挪,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他却也不解释,只是冷声道:「还有事情吗?」 客栈伙计反应过来,哪里还敢再要钱?连忙摇头:「没、没事了。」 迟长青便进了房间,临关门前还吩咐道:「别忘了热水和干净衣裳。」 门吱呀一声,被合上了,那伙计猛地大喘了一口气,连滚带爬地奔下了楼梯,险些一头滚下去。 屋子里,迟长青轻轻将怀中人放下,低声问道:「困了么?」 洛婵点点头,精神有些萎靡,像一朵开倦了的花,蔫哒哒的,迟长青道:「那就先睡吧。」 洛婵又摇头,忽然想起什么,拉过他的手心,一笔一笔写道:你身上带了钱么? 迟长青沉默片刻,才轻咳一声:「没有。」 一听说没有钱,洛婵有些急了,直起身来,继续写道:那怎么办? 迟长青却道:「我自有办法,你累了,先休息吧。」 洛婵不动,一双明眸只这么望着他,三息过后,迟长青便败下阵来,他轻咳一声,道:「我有一位故人,自京师而来,明日一早向他借些银钱,把客栈的钱结了便是。」 闻言,洛婵双眸顿时一亮,拉住他的袖子:京师? 「嗯,」迟长青点点头,重复一遍,道:「是京师。」 洛婵心中立即涌起无限希冀,既是从京师来的,那想必会带来她父兄母亲的消息了,多日来的惦记和担忧眼看就要得到答案,她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迟长青自是看出来了,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安抚道:「睡罢,明日一早,我便去拜访他。」 洛婵点点头,眉眼微弯,笑容皎洁干净,一如枝上的新雪。 少倾,门被敲响了,外面传来了客栈伙计战战兢兢的声音:「客、客人,热水送来了。」 迟长青过去开门,果然看见地上放着一桶热气腾腾的水,旁边还摆着托盘,上面放了几件叠好的衣裳,许是之前被吓到了,客栈伙计这次不敢靠近,只远远站在楼梯口处陪着小心道:「衣裳是小人方才去隔壁的成衣铺子买来的,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客人尽管吩咐。」 迟长青便道:「麻烦你再去取一些吃食来,若有馒头面食,只要白面的。」 那客栈伙计心里暗暗叫苦,口中忙不迭应道:「是,是,我这就去后厨瞧瞧。」 第58章 今日一路担惊受怕,甚是疲惫,洛婵才梳洗过后,便有些犯困了,眼皮子开始打起架来,不多时趴在桌边睡了,迟长青轻手轻脚地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才拉好被子,门再次被叩响,想是那店伙计送饭食来了。 洛婵的睫羽轻轻颤动一下,眼看就要醒来,迟长青却及时伸手在她额间轻轻一拂,她的不安仿佛在顷刻间散去,再次陷入了浅眠之中,睡颜静谧安宁,纯真若稚子一般。 迟长青去开了门,果然是客栈伙计,送了些白面馒头和热米粥,并一碟咸菜,喏喏道:「客人,时候太晚了,后厨只剩下这么些了,您看……」 迟长青神色不动,接过托盘,言简意赅道:「有劳。」 客栈伙计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来,然后看着门在他面前合上了,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馒头和米粥都是热的,迟长青犹豫了一下,看向床上,方才还在睡着的洛婵竟然已醒了,坐在床沿上,抱着被子,神色警惕清明,半点睡意也无,待看见迟长青还在,她才终于安了心,迟长青放下饭食,走过去道:「怎么醒了?」 洛婵摇摇头,在他手心写字:睡不着。 小哑巴还撒谎,方才困得直接趴桌上了,怎么会睡不着?但见她如此紧张惶惶,半点离不得人,迟长青只觉得心疼,声音更是缓和温柔,道:「既然睡不着,就起来吃些东西吧,晚上可吃了饭?」 洛婵又摇头,她被带过来这么久,起初是害怕,不觉得饿,这会儿迟长青一提起,肚内倒真是空空如也了,又写字:饿。 一想到那些人竟然一晚上都没给她吃东西,迟长青心中便是一股无名火起,甚至想立刻提剑去将那些人都杀了罢了,但理智制止了他,迟长青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那些怒意,温声道:「你坐着,我去给你拿。」 洛婵便果真乖乖坐在床上,看迟长青将托盘拿过来,上面放着包子馒头、米粥咸菜等吃食,迟长青端起粥碗要喂她,洛婵微微红了脸,连忙伸手去接,示意能自己吃,迟长青却不给,挪开了手,一本正经地道:「若是洒了怎么办?今晚就没被子盖了。」 洛婵一听,果然服了软,见她不再坚持,迟长青便舀了一勺粥,轻声道:「张嘴。」 自长大后,洛婵就没再叫人喂过饭了,这会儿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但心中却又生出几分熨帖之意,平心而论,有人对她这样千般万般好,她自然是开心的。 一碗粥喂完,洛婵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她实在困极了,睡眼迷蒙地看着迟长青,连神智都不清醒了,微微眯起的眸子里像是含着两汪水,像一只犯困的猫儿,强撑着不肯睡,迟长青见状既是心疼又是怜惜,倒了一杯水喂她喝下,轻声道:「睡吧,我在这里,哪也不去。」 这话说出来,洛婵便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终于沉沉睡去。 迟长青坐在床沿,看着少女静谧的睡颜,忍不住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触手微温,如上好的暖玉,令人不舍得放开,他凝视良久,才俯身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一如顶礼膜拜的虔诚信徒。 …… 大约是有迟长青那一句话在,洛婵一夜无梦,待睡醒时,只觉得门口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在说话,是迟长青,还有一个陌生人,两人的声音不大,零星有几个字眼钻到耳朵里:「二公子……请……一叙……」 洛婵的意识逐渐回笼,听见迟长青答道:「我稍后自会过去。」 那人又报了落脚的地方,寒暄几句便走了,空气安静下来,洛婵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门又开了,沉稳而轻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床帐被略略掀开,一丝天光自外面照进来,洛婵懒洋洋地睁开眼,还把脸往枕头里藏了藏,如一只撒娇的小动物,换来那人轻笑一声,嗓音里带着笑意道:「懒猫。」 洛婵便扭过脸,把眼睛张开一条缝看他,迟长青伸手拂开她颊边散落的鬓发,道:「饿了么?」 洛婵打了一个浅浅的呵欠,点点头,迟长青便将外裳拿过来,展开替她穿上,洛婵在他手心里写写画画:你的朋友,来了么? 迟长青看她眼中带着紧张的意味,遂道:「还没有,他方才派了人来告知我落脚处,等过会儿我便去寻他。」 洛婵便满怀希冀地望着他,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像是落满了星子,迟长青不自觉笑了,拇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声音里是他自己也没发觉的宠溺:「带你。」 洛婵的双眸顿时亮了起来,欣喜不已,她忽然想起来,大将军似乎从未拒绝过她的任何请求,但凡只要她想,他一定会为她办到,洛婵甚至不知该如何反应,才能表现出自己的欢喜与感激,何德何能,她会遇到这样的人? 大约是因为心中的情绪过于激荡,洛婵竟觉得鼻尖微微发酸,眼圈也不由自主地微红了些,迟长青见了一怔,紧张问道:「怎么哭了?可是哪里不适?」 第59章 洛婵摇摇头,迟长青不信,道:「那为何要哭?还是昨日那些人欺负了你?」 洛婵仍旧摇首,抽了抽鼻子,拉过他的手写着:没有,我只是很欢喜。 迟长青失笑,反手握紧了她的手,又亲昵地捏了捏她的鼻尖,轻声道:「小傻瓜。」 洛婵微微红了脸,下意识窘迫地摸了自己的鼻尖,心里涌上一阵近乎战栗的感觉,像是要令她的魂魄都为之颤动,她不明白这样的情绪从何而来,只是满心满眼都是欢欣高兴。 迟长青见她这般,心中微动,略略低了头朝她靠近,声音轻轻,道:「这么欢喜?」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又笑,便逗她:「那就亲我一下。」 闻言,洛婵倏然就羞红了脸,迟长青是知道她的性子,故意逗她玩的,正欲直起身来,却不想自己的襟口被一只纤白的手揪住了,不许他动,迟长青惊讶地挑了挑眉,下一刻,便看见他的心上人红着脸凑上前来,在他的唇上轻而快地啄了一口,若鸟儿饮水一般,气息如兰,一拂即逝。 洛婵还是头一回这样主动,迟长青受宠若惊之余,立即顺手拉住了她,不许她退开,低着嗓音道:「就亲一下么?」 洛婵满面通红,还未来得及写字,就被面前这人按在怀里亲了个够本,这么一阵温存之后,迟长青才想起了正事,领着洛婵离了客栈,下楼时,一个身穿蓝布衫子小厮模样的少年候在那里了,见了两人来,未语先带笑,道:「迟老爷,主子派小人来请您了。」 这一声迟老爷听得洛婵忍不住侧目,迟长青表情微僵,上下打量那小厮一眼,道:「是陈二让你这么叫的?」 那小厮见他不高兴,立即轻轻自打了一个嘴巴,甚是利索地赔罪道:「是小人自作主张,您别生气。」 他是陈家的下人,哪里敢擅自做主这样调侃迟长青?迟长青一听便知是陈二那厮促狭于他,特意这般吩咐的,他倒也不会真的同一个小厮计较,只是扯了扯唇角,道:「带路吧。」 那客栈伙计还有些怕他,手里攥着抹布,远远地贴在墙边站着,眼睛都不敢乱瞟,跟送瘟神似的把他送出了客栈。 在去见陈二的路上,迟长青拉着洛婵,低声细语给她讲这位的来历:「他叫陈思远,他父亲你或许不知道,但是他的兄长你必然是听说过的。」 洛婵眼露疑色,迟长青道:「便是如今的大理寺卿陈思潜,当年先帝在时,他还仅仅只是一名五品寺丞,凭一己之力破了江左府官贪墨一案,牵连小半个朝廷,拔起无数同党,得了先帝的赏识,破格迁至大理寺卿。」 一说起这个,洛婵便对这位陈思潜有些印象了,她依稀记得大兄曾经提起过这个名字,带了几分夸赞。 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迟长青看着她单纯澄澈的双眸,不期然就想起死在了狱中的前丞相洛稷,几许忧虑浮了出来,他要如何告诉她,她的父亲早已经去世了? 他的小哑巴能承受得了这个噩耗吗? 在没有见到陈思远之前,他在洛婵的脑海中是一个精明的商人模样,整日与银钱打交道,待真正见到他本人时,洛婵便有些意外了,他看起来很年轻,约莫与大将军差不多的年纪,穿着一袭深蓝色的衫子,手里拿着折扇,斯斯文文的,眼神温和,不说话也带着三分笑意,很容易就叫人心生好感。 他见洛婵好奇地打量,微微一笑,如沐春风,拱手道:「在下陈思远,家中排行第二,嫂嫂叫我陈二便是。」 旁边的迟长青冷不丁来了一句:「怎么不称迟夫人了?」 洛婵的脸陡然羞红,陈思远知他故意说这话是记仇,打了个哈哈哂笑道:「你我原是过命的交情,亲如兄弟一般,这么着称呼不是生分了么?」 他满脸带笑,说话和和气气的,听说还有过命的交情,洛婵愈发好奇,迟长青便解释道:「我从前与他是不打不相识,十岁出头那会年纪小,心高气傲,两人不知因着一件什么小事起了争执,在朱雀街的桥头打了一架,结果他掉水里去了,我不成想这人竟不会凫水,险些淹死在护城河里头,因着怕背上人命官司,便只好亲自跳下去把他捞了起来,这才与他结识。」 从前的事情听着有趣,洛婵想不到沉稳的大将军也有如此任性好玩的一面,吃吃掩口轻笑起来,陈思远不尴不尬地摸了摸鼻子,咳了两声,笑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好再提,嫂嫂听个乐便是。」 几人正说话间,小厮奉了茶上来,洛婵一尝便知这些茶是京师里带来的,甘甜清冽,回味悠长,想来这位陈二公子平日里也是一个讲究人,她正这么想着,却听迟长青开口道:「你怎么亲自来了?」 陈思远笑笑,放下茶盏,和和气气地道:「这不是担心你么?你离了京师,只给我来了一次信,我心里念着你的安危,一路奔波,不惜车马劳顿,特意过来看一看你。」 第60章 闻言,迟长青心中倒真浮现了几分感动,他朋友素来不多,后来去了军中,结识了一二个,但是都战死了,唯有这个少年时期相识的朋友,君子之交,平日里不必如何联络感情,但到了那个关头,自然而然就会想起来。 还没等他感慨完,却见一名小厮进来禀道:「二公子,刘管事方才来了一趟,说涪江那边的货已到了,您什么时候有空过去看看。」 迟长青心里才刚升起的感动瞬间碎了个稀烂,他端起茶盏,凉凉地看了陈思远一眼,似笑非笑道:「二公子的生意倒是忙。」 两人到底是多年旧友,陈思远的脸皮厚如城墙,仍旧笑眯眯地道:「做生意只是顺便的,顺便的。」 一旁的洛婵捧着茶盏,看看他,又看看迟长青,听他们说话也觉得甚是有趣,笑完了,又想起父兄母亲的下落,心中踟蹰,想询问一番,却又怕显得唐突,迟长青虽然在与陈思远寒暄,但是注意力却全落在自家小哑巴身上,眼见她欲言又止,哪里还不知道她的心思?遂对陈思远道:「京师里的情况如何了?可有我……岳父岳母与两位兄长的消息?」 听闻此言,洛婵下意识揪紧了袖口,一颗心高高地提了起来,十分紧张,明明是期盼已久的消息,如今却甚是忐忑不安,紧盯着陈思远,连呼吸几乎都要屏住,像是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陈思远看过来一眼,笑笑道:「我是听说,你那两位大舅哥,洛淮之与洛泽之,原是在大理寺里的,前阵子都先后被放出来了,如今倒也没什么大妨碍。」 于是,洛婵的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展颜而笑,灼然如怒放的花,她拉着迟长青的袖子轻轻摇了摇,满眼都是呼之欲出的欢喜,迟长青怕她看出异样,只好压下心中的沉重,弯起唇角来,道:「这下放心了?」 他说着,又像是不经意地看了陈思远一眼,陈思远与他素有默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又摇着扇子笑道:「我还听说,洛淮之如今已恢复官职了,皇上对他还甚为看重呢。」 洛婵听了这话,大松一口气,又想起什么,拉过迟长青的手写了几句,迟长青明白了她的意思,顿了顿,才看向陈思远,问道:「那……我的泰山大人与岳母如何了?」 陈思远嘶了一声,面上露出几分歉然,对洛婵道:「实在对不住嫂嫂,我前阵子其实没有常在京师,这次出来得也很匆忙,所以也并不清楚两位高堂的下落。」 洛婵猛然一怔,眼中笑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她有些无措地看了看迟长青,大将军微垂了眼,不忍看心上人眼底的失望之色,手在袖中紧握成拳,然后又松开,握住了洛婵的手,陈思远见气氛不对,立即又笑道:「不过嫂嫂莫急,这样,我这就修书一封送去京师,着人帮忙打听清楚,来回也不过十来日的光景罢了。」 洛婵仍旧是怔怔的,表情有些茫然,陈思远面上的笑意顿了一下,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看向迟长青,迟长青抿了抿唇,伸手轻轻摸了一下小哑巴的头,低声道:「你若实在担心,明日我便带你进京去。」 闻言,洛婵立即摇摇头,她听陈思远方才与迟长青交谈,京师里的人们如今都以为迟长青已经死了,新婚之夜,将军府的那一场惊险万分的刺杀围剿,令她至今记忆尤深,历历在目,她岂能让迟长青再冒险陪她入京师?若是出了事又如何是好? 洛婵这般反应,其实在迟长青的预料之中,然而看着小哑巴面上的黯然之色,他心中一阵隐痛,竟觉得自己十分的卑劣,甚至于生出些许自厌来。 陈思远似有所觉,但他到底是一个外人,不知其中究竟,也不好贸然开口,今日一早他派了小厮去客栈,迟长青也交代过洛婵如今的情况,她因当初家中的变故,在牢里又受了些刺激,嗓子哑了,所以最好不要将洛稷与其夫人逝世的消息告知洛婵,可他又想让他的妻子高兴,便让陈思远报喜不报忧,只告诉她洛淮之与洛泽之的情况。 陈思远虽觉不妥,但还是照着好友的话这么做了,但是如今看来…… 他心里叹了一口气,岔开话题,故作轻松道:「你托我寻的那些鱼苗也都带过来了,不过我倒是好奇,你怎么好好的,突然想起来养鱼了?」 迟长青便平平道:「养鱼就是为了吃,还能是为了什么?」 陈思远竟觉得很有道理,没错,养鱼确实是用来吃的,可为何非得要他从北地带那些鱼苗过来?难道江南的鱼竟不能吃么? …… 陈思远不辞劳苦,千里迢迢从京师带了鱼苗来,非要同他去迟家庄看看,美其名曰,是关怀旧友如今的境况,迟长青只觉得他是想瞧新鲜,但人家帮了忙,他倒也不好拒绝,便同意了。 陈思远派人套了车马,请了洛婵上车,这才避着人对迟长青简短说了几句话,告知了他如今京师的情况:「新皇登基之后有雷霆手段,性情暴戾,动辄打杀,你之事过后,又连杀几名旧臣,朝中颇有微词,只是无人敢说,如今右相已托病不朝了,左相高盛把持朝政,朋党渐丰,来日不太平啊。」 第61章 迟长青面不改色,片刻后才淡淡道:「且让他不太平便是。」 陈思远欲言又止,迟长青看了出来,道:「怎么?有话直说,好些日子不见,如何扭捏起来了?倒叫我不习惯。」 陈思远失笑摇首,道:「只是想同你说,虽然现如今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但你好歹低调些,就算在这穷乡僻壤,也不乏有几个耳目灵通的认出了你,回头又惹来麻烦。」 迟长青沉默一下,回道:「婵儿更重要。」 他那时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了他的小哑巴,哪里顾得上其他?陈思远愕然,片刻后方才笑起来,道:「迟未寒,想不到你也有今日。」 迟长青却认真道:「我也是想不到,但若回顾从前,只觉得没有遇见婵儿的那些年都仿佛白过了似的。」 陈思远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道:「罢了,你这有了媳妇的人就是不一样,这放从前,哪儿能听见你说出如此之肉麻的话来,我还记得当初听说了礼部尚书家的三公子,为了娶一个青楼女子进门,跟他爹老子闹翻了,挨了痛打不说还被逐出了门,那会你是怎么说来着?说京师护城河里淌的水都没他脑子里的多。」 他还故意打了一个寒颤,像是抖落了一地的鸡皮疙瘩,面对好友的调侃,迟长青不以为意,甚至还大笑起来,末了才道:「晋如,我甘之如醴。」 他见陈思远不解,便道:「来日你有喜欢的人便懂了。」 闻言,陈思远打开折扇,笑道:「若是能同银子成亲,我自然也是愿意的。」 迟长青:…… 马车是陈氏商号备好的,自是妥帖舒适,然而迟长青却很不放心,将马交给下人,自己也入了车,岂料才一进去,便看见小哑巴在抹眼泪,他一惊,连忙道:「怎么哭了?可是有人欺负你?」 洛婵拭了泪,一双漂亮的眼睛红红的,仿佛兔子一般,瞧着甚是可怜,却还是在迟长青的手上写画答道:没有人欺负我。 迟长青只以为她还在因为之前的事情后怕,心中微痛,将她揽入怀中,低声安抚道:「婵儿别怕,这种事情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洛婵红着眼点点头,又摇摇头,短短的几息之间,她眼中又盈满了泪意,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吧嗒吧嗒往下掉,看得出她已竭力忍耐了,迟长青终于觉得不对,小哑巴虽然娇气,却不是喜欢哭哭啼啼的性子,便慌张问道:「到底怎么了?」 洛婵这才满眼含着泪,在他手心里轻轻写着:我爹娘是不是有事了? 迟长青瞬间哑然,他险些忘了,小哑巴这样敏感,他事先与陈思远商量好的说辞怎么骗得过她? 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洛婵见他这般情形,哪里有什么不明白的?心中的猜测得到了证实,痛如心绞,她终于忍不住无声恸哭起来,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串串滑落,滴在了迟长青的手背上,灼烫无比,像是要一直烫到了心底去。 他紧紧地抱着心爱的女子,喉头哽住,心里想着,原来这世上是真的有感同身受的。 …… 回村的时候正是正午,陈思远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到了小桥湾,引来诸多村民围观,在远处探头探脑地瞧,一边唠嗑,琢磨着这又是哪一号人来了,这么热闹,待瞧见迟长青抱着他媳妇下车来,众村民都恍然大悟,原来是长青家的客人。 满贵媳妇也在人群中,见了洛婵,心里略略松了一口气,这时有好事者叫她道:「哎,说起来奇怪,满贵婶子,昨天下午长青他不是骑着马跑出去了嘛?匆匆忙忙的,是什么事儿啊?」 「我也看见了,」另外有人不满地抱怨着:「火烧眉毛似的,险些把我家的牛犊子吓到河里头去。」 满贵媳妇其实也并不是很了解其中的内情,但是她知道村里这些妇人们爱嚼舌根的性子,哪里敢透露半个字?再说了,昨天也是她的疏忽才导致洛婵出了意外,心里愧疚了一晚上,这会便笑道:「我也不大清楚,可能是长青家里来亲戚了吧?你看这一大批人和车马,不得要人去接啊?」 其余人想想也是,又远远看了几眼,那些车啊马啊,还有作随从打扮的人,咂了咂嘴,道:「这些人看起来有些来头呢,你们瞧,那马车跟平常人的不一样,又大又漂亮,我去城里都没见过这么好的马车。」 「咳,人家长青这是从京城里回来的,就是不一样。」 「是啊是啊。」 众人一边说着,一边各自散了,眼看晌午到了,男人们从地里做完活儿回来,还要备好饭菜哩,村民们散开之后,满贵媳妇便也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路过迟长青家门口时,扭头往里面看了看,没看见洛婵,只看见迟长青站在院子里,侧着身子与一个年轻人说话,那年轻人与他差不多的年纪,穿着一袭深蓝色的锦袍,手里拿着折扇,神色温和,倒是长青的表情凝重,拧着眉头,仿佛遇到了什么难事。 第62章 满贵媳妇只看了几眼,两人的感觉都十分敏锐,不约而同地扭头看过来,她有点尴尬,但还是立即招呼道:「长青啊,吃饭了没?」 迟长青抿着唇,和气道:「还没有,婶子准备回去么?」 「是呢,」满贵媳妇搓了搓手,又试探着道:「你媳妇怎么样?」 迟长青简短地答道:「她没有事,让婶子跟着担心了。」 满贵媳妇心中的大石这才落下来了,连忙摆手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哎……」 她又见那年轻人在旁边,不好多说,把话又咽了回去,道:「那,那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情你只管知会婶子一声。」 迟长青道了谢,满贵媳妇这才走了,临走前她忍不住回头望望,却见迟长青仍旧在低声与那年轻人说话,两人通身的气派与这迟家庄格格不入,就仿佛他们才是同一个地方的人。 满贵媳妇一边走,一边想,还有长青他媳妇也是,哎,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等满贵媳妇走后,陈思远才继续道:「如今她已知道了洛相的死讯,你打算如何?」 迟长青还未回答,他又道:「我的意思,你暂时万不要回京师。」 闻言,迟长青便抬起眼看他,意思明显,陈思远叹了一口气,道:「最近京师真的不太平,你眼下回去,我怕洛泽之要提刀来砍你,还有一个洛淮之。」 迟长青眼神疑惑,陈思远啧了一声,低声道:「你拐了人家的掌上明珠,我听说洛泽之两兄弟从大理寺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满京师搜罗他们妹妹的下落,有不长眼的人说,洛婵在那一夜跟着你被烧死在了将军府,岂料这话传到了洛泽之的耳朵里,竟亲自把那人揪了出来,用马鞭抽了个半死,最后还给挂在了城墙上,险些闹出人命来。」 迟长青无言,又道:「他还做了什么?」 陈思远轻咳起来,像是忍不住笑意似的,神色古怪,最后才虚虚握拳,掩口道:「咳……他派人把你们将军府的院墙全部给推了,听说还要找……咳咳,找你的骸骨……」 迟长青嘴角抽了抽,他早知道这位脾性暴躁,很不好惹,却万万没想到他连这种事情也做得出来,若当日真的发生了什么,他怀疑眼下恐怕连自己的坟都要保不住了。 陈思远简直笑得不能自制,眼角眉梢都是幸灾乐祸,道:「好在,他才挖了院墙,就被闻声赶来的洛淮之拦住了,兄弟俩大吵了一架,之后就分府而居了,京师如今流言满天飞,就连街头巷角的八岁小儿都知道洛家两兄弟闹翻了,见面眼红,仇人也似。」 迟长青沉默,道:「是因为洛泽之?」 陈思远讶异,道:「你怎么知道?」 迟长青回头看了看屋里,门窗紧闭,小哑巴显然还在休息,他才低声道:「这些事,先不要叫她知晓,其他的,待之后再说。」 陈思远心领神会,道:「这是自然。」 又听他语气,极有可能会回京师,忍不住又开口劝道:「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如今的情况,你若回京师,无异于自投罗网,这才过了多久,你真当无人记得你了么?」 他深吸一口气,道:「如今的京师,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今上养了一批金龙卫为耳目,专为监视朝臣言行,又另设御史台,监察弹劾群臣,把都察院的活儿都给做了不说,但凡是被弹劾过的,杀头的杀头,发落的发落,若说,如今朝野上下,群臣人心惶惶,上朝下朝连句话都不敢说,生怕被打为朋党。」 说到这里,陈思远顿了顿,继续道:「御史台中丞你可知是谁?」 闻言,迟长青顺口问了一句:「谁?」 陈思远低声说了一个名字:「是洛淮之。」 …… 「他现在就是一条狗!」 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年轻官员低声骂道:「王大人何时得罪了他?竟叫他害得落得如此——」 「慎言!」另一官员立即喝止好友一声,然后紧张地四顾左右,见无人注意,才又略带责备的意味道:「隔墙有耳,你就不怕被人听见么?」 那青袍官员表情一怔,显是也有些后悔自己刚刚的冲动,旁边那官员重重叹了一口气,苦口婆心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我也管不了别人,还是先管好自己吧,各人有各人的命。」 青袍官员不由忿然道:「难道就任由他们这样下去么?王大人不过是酒后感慨了一句,也被御史台弹劾了,皇上竟然不由分辩,直接当朝庭杖,这、这简直……」 看得出他极力忍耐了,没将后面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吐出来,只是压低了声音,又重复着恨恨骂道:「洛淮之如今就是皇上的一条狗,见谁咬谁的疯狗!」 他才说完,便感觉袖子被人用力一扯,青袍官员下意识回头,却正见着一行人自朱门外而入,顺着游廊往这边走过来,打头那个人穿着朱色的官袍,容貌温雅斯文,眉目清朗,翩翩君子,如一块被打磨得光滑温润的白玉,令人见之则如沐春风。 第63章 而这两个官员却并不觉得如沐春风,反而愈发提心吊胆起来,僵在那里好一阵子,最后眼看着一行人走近了,那官员才一拉自己的同僚,硬着头皮迎上去,挤出笑脸来:「下官拜见洛御史,御史大人这是要去哪里?」 洛淮之眉眼微动,看向他,露出一点儒雅的笑意,温和答道:「皇上有旨意,令我入宫面圣,两位这是下值了?」 那两人生怕招惹了这位,哪里还敢问他入宫面圣是为了什么事情?连忙顺着话头说是,刚刚下值,正准备离宫,洛淮之便笑笑,道:「那就不耽搁二位了,请吧。」 他说着,还略略侧开身子,让出路来,那两名官员诚惶诚恐地离开了,走得比跑得还快,仿佛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也似。 洛淮之表情不变,只静静地看着,目光幽深如晦,叫人看不清楚他在想什么,直到旁边的太监小心提醒道:「洛大人,时候不早了。」 「嗯,」洛淮之转过身来,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去。 「皇上宣洛御史觐见。」 朱漆雕花的大门敞开着,太监恭恭敬敬地垂着头引路,洛淮之踏入了殿内,悠扬悦耳的丝竹之声传入耳中,他一眼就看见了龙椅上坐着的皇帝秦跃,他穿着深紫色的常服,上面以金线绣着精致的蟠龙团花,衣裳有些凌乱,衣襟半敞,怀中还搂着一名歌姬,女子发髻微乱,香肩半露,令人遐思。 洛淮之自入了殿,目光就落在秦跃的脚边,再也未曾挪过半分,任丝竹琵琶声再是如何动听,歌舞再如何优美,歌姬乐官们再如何娇笑,他也没有抬过头,只目不斜视地跪着,安静无比。 直到半晌过后,秦跃才像是终于想起了底下的人,抬眼望去,看见身着朱衣的洛淮之,恭谨温雅,置身于热闹的歌舞之中亦不为所动,他甚是惊异,心中起了些主意,冲那领头的舞姬使了一个眼色。 那舞姬人精似的,她在圣前伺候了这么久,顿时心领神会,腰肢一扭,整个人便仿佛没了骨头似的,款款靠向了洛淮之,笑靥如花,纤纤十指扶在他的肩头,自背后揽着他,两人亲密地依偎在一处,呵气如兰,问道:「御史大人觉得,奴婢生得好看么?」 洛淮之终于抬起眼来,转头看向她,声音温厚道:「姑娘是皇上身边的人,自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绝色。」 他虽说着绝色,但眼神却没有半分波动,一如之前那般,温雅醇厚,那舞姬顿时一怔,这种事情她也做过不止一次了,慌张者有之,窘迫者有之,急色贪婪者亦有之,却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洛淮之看她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是一朵花,一块石头,随便一个什么物件。 舞姬有些不知所措,正在这时,龙椅上面传来了一阵笑声:「洛御史果然会说话,就连朕的身边人都招架不住啊。」 舞姬慌忙退开,伏地而跪,洛淮之也垂首,恭敬道:「微臣不敢。」 秦跃搂着怀中的歌姬,笑意盎然地道:「这有什么不敢?朕就是爱听洛御史说话。」 他说着,转向那舞姬,道:「你观洛御史如何?不若朕将你赏给他?」 那舞姬立即红了脸,满面含羞地用眼风悄悄瞟了身旁的洛淮之一眼,只见他玉面朱衣,垂眉敛目,容貌清隽俊朗,再加之方才的话,不由就动了一颗芳心,惊喜之余,嘴里却还是故作矜持道:「奴婢是皇上的人,全凭皇上旨意。」 岂料秦跃听了,话锋一转,道:「既然如此,朕瞧你也不甚乐意,就不强人所难了,不过洛御史近来深得朕心,朕还是要赏,赏你什么好呢?」 他说着,全然无视那满脸失望后悔的舞姬,和颜悦色地问洛淮之,道:「不然,洛御史想要朕赏些什么?」 洛淮之恭谨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皇上分忧本是臣的分内事,不敢居功邀赏。」 闻言,秦跃哈哈大笑起来,道:「这话朕虽然常听,但不知为何由洛御史说来,分外诚恳,倒叫朕过意不去了,既然如此,朕便将此女赏给洛御史吧。」 他说着,将怀中的歌姬往外一拉一推,那女子踉跄了几步,登时跌坐于地,正巧对上了洛淮之的双目,却是一张清丽娇美的脸,洛淮之的眼神终于微微变了一瞬,像是不可置信。 尽管他的表情很快就恢复如常,但是那一瞬间的失态仍旧落入了秦跃的眼中,他甚是满意,还笑着唤了一声:「洛御史?」 洛淮之沉默片刻,叩首道:「臣谢皇上隆恩。」 …… 夕阳西斜,将余晖洒落于大地,京师街市已经开了,灯笼次第亮起,往远处绵延开去,一顶青篷轿子穿过行人稀少的长街,在最尽头的大宅前停了下来,门口两座石狮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被人擦拭得干干净净,折射出微亮的天光。 宅子里很快有人迎了出来:「大公子回来了。」 第64章 青色的轿帘被掀开,身着朱色官服的男子下来,面如冠玉,眉如鸦羽,温和道:「让人准备出一间厢房来。」 老管家应了,跟着他走,问道:「老奴这就派人去打扫,只是不知这厢房是给谁住的?老奴也好准备一番。」 自打他们兄弟大吵了一次之后,二公子洛泽之就不曾回来了,如今洛府也再没有什么宾客登门,乍一听说要打扫厢房,老管家还有些欣然,便听洛淮之应了一声,又道:「给女子住的便可。」 老管家哎哟一声,一眼就看见了后面轿子里出来的女子,眼中迸出惊喜的意味:「小小姐?」 「荣叔,」洛淮之出声,纠正他道:「她不是小小姐。」 闻言,老管家认真一看,果然觉得有些差别,那女子与小小姐洛婵只有三四分相似,身材也比她高一些,眼中不由流露出失望来,口称对不住,道:「是老奴老眼昏花,认错了人。」 可是他们的小小姐如今在哪里呢? 老管家一想起这个,就觉得心中难受,抹了抹湿润的眼眶,又连忙道:「二公子下午来过了。」 洛淮之一怔,道:「他回来了?」 老管家犹豫着道:「是,他去过一趟小小姐的院子,取了一些日常物事,又支了些银钱就走了。」 洛淮之听罢,表情无甚变化,只淡声道:「随他去。」 老管家欲言又止,看着自家主人踏入府门内,檐下灯笼的光芒投落下来,将那朱衣染成了血一般的红,一闪即逝,很快便隐没在了沉沉的暮色中,不见了。 老管家长长叹了一口气,看向那名与洛婵生得像的女子,收敛了表情,恭敬而疏离地道:「这位姑娘,请随老奴来。」 那女子怯怯颔首:「有劳。」 看着那略为熟悉的脸,老管家心中不由一酸,险些湿润了眼眶,连忙背过身去,领着她入了府,洛府很大,也十分气派,但不知为何处处都透着一股沉沉死气,下人也只有零星几个,偌大的宅子,竟宛如荒废多年了一般。 晚娘随着那老管家往前走,一边暗暗打量着四周的情况,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颀长的人影转过右前方的回廊,往花木深处去了,那人穿着玉色的长袍,背影熟悉,似乎是换了常服的洛淮之。 老管家出声道:「那边是吹雪园,是咱们府里小小姐的院子。」 他说着,顿了顿,又郑重告诫道:「姑娘,丑话说在前头,没有大公子和二公子的命令,谁也不许踏近一步,即便您是宫里来的。」 …… 迟家庄。 即便是四月的天气,暮色降临的时候依旧能感觉到凉意,陈思远依旧离开了,院子里很是安静,唯有远处传来了不知名的虫鸣,一声声的叫着,迟长青随意地坐在桃树下,微屈着膝,手中拿着一柄长剑慢慢地擦拭着。 夜凉如水,银色的月光洒落下来,荡起一片白色的微光,剑芒如寒星,闪烁不定,迟长青拿着帕子,一遍遍反复地擦拭,不厌其烦,看起来十分专注,然而无人知道,此刻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别处。 直到两刻钟后,屋子里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不易察觉,然而迟长青擦拭的手立即戛然而止,耐心地等待着,许久过后,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他转头望去,只见少女站着门口处的阴影里,银白的清辉点亮了她的衣摆。 迟长青放下剑,出声唤道:「婵儿?」 他的声音如此温柔,简直像是害怕自己吓到了她。 洛婵站在门边没动,但迟长青能够感觉到她心中的难过,他起身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触手微润,泛着凉意,是刚刚哭过,他心中一痛,却又不知如何劝解,只好低声问道:「饿了么?」 洛婵微微摇首,她眼下脑子有些空白,什么事情也不能思考,就仿佛蒙了一层厚重的布一样,模模糊糊,哭了一下午,终究是连泪也流不出来了,只觉得心里难受得紧,如刀割似的,一阵阵痛。 她抓着迟长青的手,一笔一划地写:我想去京师。 迟长青立即道:「好,那我明日就带你出发。」 洛婵又摇首,抬起哭红的眼睛望了他一眼,继续写:你不要去,我自己去。 迟长青反手捏住了她的手指,道:「你要去,我就带你回去,你说这种话,难不成是想扔下我?」 洛婵本能地摇头,写道:你去京师会很危险,我只是想去拜祭我的爹娘,见一见大兄和二兄…… 迟长青摸了摸她的脸,指尖触感温软如玉,他认真道:「你我已是夫妻,你的爹娘不是我的爹娘?你的兄长不是我的兄长?初时还遗憾未能拜见他们,如今正好,你且带我去认个门吧,稀里糊涂跟你成了亲,总要给我一个名分才是。」 他理直气壮地向妻子索要名分,洛婵不知大将军竟然也会这样厚脸皮,顿时愕然,愣在了当场。 第65章 然而第二日的京师之行终究没能顺利,原因无他,洛婵病了。 大抵是因为前两日之事担惊受怕,又得知了父母的死讯,大惊大悲之下,她夜里惊醒数回,神色惊惶,眼泪潸潸,有时在睡梦中仍然在哭泣,她的难过都是藏在心里头的,说不出半个字来,让迟长青见了更是心疼。 他恨不能以身代之,然而什么也做不了,只好紧紧抱着她,竭力地安抚,彻夜不眠。 待到次日一早,他才惊觉怀中的高热,如同抱了一个小火炉似的,烫得惊人,迟长青心中骤然一紧,连忙低头查看,却见洛婵紧闭着双眸,面色绯红,嘴唇却是苍白的,黛眉微微蹙起,仿佛在梦中也觉得十分痛苦。 迟长青轻轻摇了摇她,低声唤道:「婵儿,婵儿?」 洛婵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略微张开眼,随即难受地闭上了,下意识把脸往他怀里埋了埋,试图遮挡那刺目的光,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晕乎乎的,头剧痛无比,像是有一根凿子在不停地凿打着她的太阳穴,恨不能要将她凿穿了。 迟长青不安地用手试了试她额间的温度,仍旧是烫,再看看洛婵这有气没力的样子,焦灼如火燎原一般蔓延开来,他轻声问道:「婵儿,你有哪里不舒服么?」 洛婵想说自己头痛,然而她说不出话来,只好用手指轻轻在迟长青的手心划拉了两下,然后再次沉沉地闭上双目,竭力地忍耐着那剧烈的疼痛,片刻后,她听见了迟长青起身出去了,房门被关上时发出吱呀一声,悠扬安静。 洛婵便往被子里滚了滚,按住剧痛的眉心,把头埋在了枕头里,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间,她再次听见了脚步声,一只手伸了过来,额间冰冰凉凉的,那些疼痛仿佛也随之散去,洛婵下意识地蹭了蹭,她听见了迟长青在小声唤她的名字,便费力地睁开眼皮子看了一眼。 男人俊朗而熟悉的脸上满是忧色,他细心地将一块打湿的帕子贴在洛婵的额头上,道:「我已经让满贵叔帮忙去镇上请大夫了。」 洛婵眼下的思绪有些空白,也不知如何反应,有气没力地点点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病恹恹的,迟长青看了又是疼惜又是担心,然而最后都得强行按下,开始仔细照顾起洛婵来。 大将军是没什么照顾病人的经验的,更何况小哑巴又与常人不同,眼下病了,在他眼中简直如一块水豆腐似的,哪儿都不能碰,生怕给碰坏了,就连换个帕子都是小心翼翼,因着洛婵发了高热,额上见汗,他怕人热着了,又把被子全部拿开。 他绞干了湿的帕子,替洛婵擦拭额头和脸颊,白玉似的脖颈上泛着淡淡的绯色,如同桃花一般,迟长青这次却心无杂念,一遍一遍耐心地用凉水擦拭着。 岂料这样一来,洛婵又觉着冷了,下意识蜷成了一团,抱住双臂,蹙着眉头,看起来甚是可怜,迟长青担心她受凉,病情加重,只好又扯过被子给她盖住,不多时,洛婵又开始出汗。 如此往复,迟长青都急出了一头汗,婵儿这到底是冷还是热呢? 好在这会儿满贵媳妇过来了,见洛婵没盖被子,连忙道:「长青,怎么把被子拿开了?快给她盖上。」 迟长青原本就有些手足无措,这会儿便道:「婶子,婵儿她热。」 「哎,」满贵媳妇解释道:「热就对了,先捂一捂,这两日倒春寒,你媳妇想是冻着了,怎么还能把被子拿开?」 迟长青一听,觉得十分有理,又连忙给洛婵盖好被子,被角掖得严严实实的,满贵媳妇又道:「我听说你媳妇病了,熬了一碗姜汤带过来,让她喝了,再睡一觉。」 迟长青知道姜汤能驱寒,这会不禁有些懊恼自己没想到这一茬,向满贵媳妇道了谢,又叫醒洛婵,把姜汤喂给她喝了,直到半个多时辰后,镇上的大夫才终于跟迟满贵过来了。 中年大夫捋着胡须替洛婵诊脉,又细细问了迟长青这两日的情况,末了才说是得了伤寒,要仔细养,写了一张方子让他去抓药,最后临走时叮嘱道:「尊夫人体质偏寒,想是从前遭了大病,调养不易,万不能掉以轻心,像这样的伤寒最好是不能再得了,否则于寿命有妨碍。」 他说得慎重,迟长青心里一惊,立即答应下来,送了大夫出门去,一路上眉头皱得死紧,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洛婵已经坐起来了,靠在床头。 他紧走几步,道:「怎么起来了?」 一边说着,迟长青一边仔细把被子给她裹上,裹得活像个小雪人似的,又问道:「头还疼么?」 洛婵点点头,又摇摇头,虽然仍旧觉得头疼,但她不想再躺着了,迟长青摸了摸她的额头,低声安抚道:「那我去给你抓药来,大夫说,等吃了药就好了。」 洛婵乖巧地点点头,迟长青看着她那苍白的小脸,心中忧心更甚,如此一病,京师之行自然要搁置,于他而言,再没有什么事情比心上人的身体更重要了。 第66章 但他没有说出来,怕洛婵难过,便暂且不提,临走时又特意去请了满贵媳妇过来帮忙照顾,自己骑马去了镇上抓药了。 洛婵觉得屋子里闷得慌,她慢腾腾地抱着薄被去了院子里,满贵媳妇正坐在檐下纳鞋底,见了她出来连忙起身,关切问道:「长青媳妇,你可好些了?」 洛婵勉强露出一点笑,冲她点了点头,在摇椅上坐了下来,满贵媳妇搓了搓手,她也不知说些什么,等组织好了语言,一抬头,看见洛婵已经靠在摇椅上睡着了,她看起来很疲倦,眉头蹙着,不怎么开心的模样,满贵媳妇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最后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叹息。 不多时迟长青就回来了,一路快马加鞭,半点都没有耽搁,推门入了院子,一眼就看见了摇椅上躺着的洛婵,她身上裹着薄被,因为病的缘故,脸色苍白,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病恹恹的,像一朵即将枯萎的花。 迟长青心里一跳,几步上前,满贵媳妇放下手里的针线,指了指洛婵,悄声道:「方才出来就睡了,我瞧着没什么大事。」 迟长青颔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替洛婵拉了拉被子,又向满贵媳妇道了谢,一路送她出了院子,等到了门口,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道:「那个,长青啊,我听说兰香一家子准备搬走了。」 闻言,迟长青剑眉微动,却没什么表情,只是点点头,道:「今日多谢婶子了。」 摆明了不想再提,满贵媳妇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岔开话题道:「那婶子先回去了,有什么事情尽管叫我就行。」 等她走了以后,迟长青这才回身把院门关上了,洛婵的事情,他心里不是不怪罪兰香的,他那日能一剑杀了迟有财,即便陈思远没有先一步动手,赌庄的那两人也绝对逃不了。 然而他却不能向妇孺举剑,这是印刻在骨子里的底线使然。 如今她们主动要搬离迟家庄,那自然是最好。 迟长青再不去想这件事情,举步走向洛婵,她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躺在摇椅里,仰起头看着碧蓝如琉璃的天幕,明眸中倒映了飞鸟掠过的影子,有些怔怔的。 迟长青心中微微一紧,觉得这样的小哑巴有些太遥远了,好像一不留神就要飞走,下意识半蹲下去,握住了她的手,唤道:「婵儿?」 洛婵这才看向他,眼神里流露出几分疑惑,像是在问他怎么了。 迟长青喉头微动,话到嘴边却只是道:「饿了么?早上到现在都没有吃东西。」 洛婵并不觉得饿,她只是头痛,脑子晕乎乎的,浑身没力气,毫无胃口,原本想摇头,但是忽然注意到了迟长青充满了担忧的眼神,剑眉紧锁,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轻轻在他手心里划拉:饿了。 闻言,迟长青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似的,立刻道:「我去给你做饭,想吃什么?」 洛婵继续轻划:鱼。 迟长青做饭的时候,洛婵就坐在门槛边的椅子上,午后的阳光自她身后照进来,像一匹铺陈开来的金色锦缎,热烈而灼眼,光线明亮,就连洛婵的面色看起来都好了许多,不似之前那般苍白了。 迟长青一边做菜,一边抽空注意洛婵,往锅里浇了半瓢水准备焖鱼汤,想了想,对百无聊赖的小哑巴提议道:「婵儿,我们去后院看看吧。」 闻言,洛婵一怔,这才想起来他们这两日不在家,也不知那只老母鸡怎么样了,后院的瓜苗也没有浇水,她正这么想着,迟长青已经走到了她面前,微微俯身,竟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洛婵整个人腾空而起,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搂住了迟长青的脖子,迟长青在她耳边低声道:「别动,小心掉下去。」 洛婵果然不敢再动,迟长青只觉得她乖巧得可爱,一边走,还一本正经地道:「你生病了,许多事情做不来,为夫自然要代劳。」 洛婵愣了愣,骤然微微红了脸。 两日不见,后院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只是那只母鸡没在竹筐里,倒是院墙下传来了一阵咕咕声,洛婵循声望去,却见它正在墙下刨食,哐哐的,尘土四起,那些瓜苗全遭了秧了。 洛婵有些着急,连忙拍了拍迟长青的手臂示意他看,迟长青放下她,过去将那只母鸡驱赶开来,洛婵跟过去一看,所有的瓜苗都被啄了个精光,连尖儿都不剩了。 这些瓜苗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照料的,日日浇水,小心打理,这才稍稍疏忽,这些天的心血就白费了,洛婵蹲在光秃秃的菜畦边,十分沮丧。 迟长青见她这般表情,立即安抚道:「咱们再种就是了。」 洛婵摇摇头,在他手心里写:满贵婶子说,时候过去了,眼下种大概来不及了。 迟长青肯定地道:「能行的。」 他说着,摸了摸洛婵的脸,仍旧是烫,但是精神比之前要好了些许,大概是因为被旁的事情分散了心神,没有再去记挂着那些伤心事了,迟长青这么想着,一直提着的心这才略略放下来。 第67章 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中午吃的是鱼汤,奶白色的鱼汤被炖得很浓,碧绿的葱花星星点点,看起来十分鲜美,大将军的厨艺越来越好了,然而洛婵却没有什么胃口,味同嚼蜡一般,但是因着怕迟长青担心,硬着头皮食不知味地吃着,直到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她。 洛婵抬起头,只见他面上浮现几分忧色,小心地道:「吃饱了么?」 洛婵如蒙大赦,连忙点头,放下了筷子,她头脑昏沉,实在是什么都吃不下,迟长青看着那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并不逼她,只是道:「我去给你熬药,吃了药再睡一觉就好了。」 洛婵坐在一边,看着他把药材倒入罐子里,加水,上灶,动作不疾不徐,忽然觉得心中似乎平静了许多,仿佛憋了两日的难过终于有了稍许的缓解。 喝过药之后,洛婵又睡了一阵,醒来时却觉得屋子里昏暗,空气很是安静,也不知几时了,外面传来了淅沥之声,她坐起身来,头脑有些昏沉,正在这时,旁边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温和道:「醒了?」 洛婵没想到迟长青会在旁边,愣了一下,点点头,片刻后才想起来屋子里太暗看不见,伸出手去,很快就被一只手稳稳握住了。 大将军的手很暖,莫名就给了她安心的感觉,很快,迟长青点亮了烛台,蒙蒙的光线驱散了黑暗,将两人的影子投映在了墙上,细细长长,他伸手摸了摸洛婵的额头,热意仍未退散,但是比白日的时候已好了许多,他问道:「头还痛么?」 洛婵摇摇头,睡过一觉之后,虽有隐痛,但还能忍受,她问迟长青:我睡了多久? 少女微凉的指尖在掌心写画,如同羽毛轻轻拂过,又轻又软,迟长青低声答道:「不久,才两个时辰。」 他说着,又看向窗户的位置,道:「外面下雨了。」 洛婵略略坐直了身子,写道:我想看看。 迟长青答应了,起身去推开了窗,夜风夹着细雨吹了进来,凉意丝丝入骨,洛婵情不自禁地轻颤了一下,四月已是初夏的时节了,但是与暮春没有什么两样。 雨水清新的气息里夹杂着不知名的植物香气,透着寒意,迟长青替洛婵把被子拉了拉,将她整个人都裹成了一个球,然后抱进了怀里,两人面对着面,借着暖黄的烛光,洛婵能很清楚地看见他的脸孔,鼻翼和下颔处投下了微微的阴影,更显得面容英俊坚毅,宛如刀刻斧凿一般。 她像是第一次见面似的,认真仔细地打量迟长青,明眸如水,迟长青有些好笑,心里却又有些紧张的意味,任由她看,半晌才忍不住低声问道:「怎么了?」 洛婵动了动,迟长青便略微松了双臂,以便她从裹成球的被子里探出手来,岂料下一刻,他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柔软轻轻触了触他的脸颊,是洛婵的手。 迟长青心里一跳,竭力克制自己下意识去握她手的动作,以免惊走了她。 洛婵的指尖怯怯地滑过他的脸侧,待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她略微红了脸,立即放下手,却听迟长青问道:「怎么了?」 洛婵往被子里缩了缩,撇开眼,试图掩盖自己方才的走神,迟长青却不放过她,又将她整个抱着,像是抱一个孩子那样,往怀里搂了搂,两人隔着被子贴在了一处,他望着少女有些不知所措的神色,故意追问道:「怎么不说话?可是又觉得我像谁?像你大兄?还是二兄?」 听闻此言,从前的记忆回笼,洛婵登时涨红了脸,把微尖的下巴往被子里缩,像是要把自己藏进去似的,最后藏无可藏,才轻轻摇头,用纤细的指尖在迟长青手心里写:你不像他们,也不像任何人,你是迟长青,是…… 她顿了顿,然后认真地写:是……我的夫君。 那一瞬间,迟长青觉得耳边那些淅淅沥沥的雨声被放大到了极致,嘈嘈杂杂,但即便如此,有一个声音比那雨声还要大,怦然作响,过了一会,他才意识到,那是他的心跳。 洛婵垂着头,下巴藏在被子里,忽觉周身一松,正愣怔间,却见迟长青猛然站起身来,推门出去了,她顿时愕然无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茫然无措地坐在床上,紧张地想,难道是刚刚不当心又说错了话? 上一回在临阳城的客栈里,洛婵犹记得因为这件事情,迟长青还生了她的气,不知这一次又是怎么了,想到这里,洛婵心中不禁因此忐忑起来。 一想到迟长青会生气,她便有些坐不住,索性推开被子下了床,走到门边去,清冷的风自外吹进来,洛婵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灯火幢幢,将她纤细的影子投落在了庭院中,摇曳不定。 雨已经不知何时变小了,细如牛毛,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檐下水珠滴入沟渠中,发出叮咚之声,仿佛箜篌的声音,空灵悦耳。 洛婵微微眯起眼,她看见了一线银光撕裂了昏沉的夜色,水珠四溅开来,碎裂为万千水花,融入了雨丝中,再也看不见了。 第68章 迟长青竟然在舞剑。 昏黄的烛光自窗内透出来,院子里银光如水,剑气如虹,寒意凛然更甚这夜色三分,洛婵忍不住往门内藏了藏,大约是察觉到她出来了,迟长青很快便收了剑势,快步过来,呼吸有些不稳地道:「怎么出来了?」 洛婵探出手,在他潮热的掌心里写画:你怎么了? 动作轻如羽毛一般自他心头拂过,痒痒的,迟长青忍不住握了握手指,才低声答道:「无事,我就是……就是想练剑了。」 他面不改色地扯谎,就仿佛方才那个激动的人不是他似的,洛婵将信将疑,又看了看屋外的雨丝,心道,这个时候练剑? 迟长青轻咳一声,催促道:「先进屋吧,外头冷,当心冻着。」 话毕不由分说,揽着洛婵进屋去了,一本正经的表情下,任是洛婵也猜不到他心中是如何想的,只觉得今天晚上的大将军分外的……殷勤? 吃过饭后,照例要喝药,迟长青端起放凉了的药尝了一口,苦涩难喝,他忍不住皱了皱眉,翻遍了柜子才发现果脯没有了,那些果脯都是前阵子买的,洛婵本就喜欢吃,每日吃一些,这会儿就什么也不剩了,可没有果脯,这样苦的药,小哑巴如何能喝得下? 迟长青思来想去,又去了一趟对面,开门的是迟满贵,见了他来,十分讶异地道:「长青,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迟长青有些歉然地道:「打扰叔了,想问一下,您家里有糖么?甜食果脯亦可。」 迟满贵想了一下,才道:「这我不清楚,得问问你婶子。」 他话没说完,院子里就传来了他媳妇的声音:「有,他爹,你让长青进来吧。」 迟满贵一听,连忙让他进了院子,不多时,迟长青看见满贵媳妇从灶屋出来,手里端了一个碗,笑吟吟道:「来来,长青你把这个带回去吧。」 说着又分外关切问道:「你媳妇的病情怎么样了?吃了药可有好转?」 迟长青答:「比白日好多了。」 他又道了谢,这才端了碗走了,迟满贵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桥头处,一边关门,一边纳闷地问自家媳妇:「他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借什么甜食果脯?你给了他什么?」 满贵媳妇撇嘴:「是半碗蜂蜜,你懂什么?他媳妇喝药怕苦,这是来借糖送药呢。」 她说着,又感慨道:「长青对他媳妇是真的好。」 迟满贵嘀咕道:「喝个药而已么,还要糖?」 满贵媳妇哦哟一声,又白了他一眼,哼道:「别人家的媳妇,和你家的媳妇。」 说完就进屋去了,只给了他一个后脑勺,迟满贵摸了摸鼻子,连忙追进屋里去了,口中一边道:「哎,他娘,不就是蜂蜜么?家里还有,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院子外,身着青衫的年轻人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灯笼,手中端着半碗蜂蜜,脚步轻快地踏过了桥,往自家的院子走,像是捧着他虔诚的心意。 暖黄的烛光洒落,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窗内传来了男子温和的声音:「苦么?」 少女点点头,细白的手指在他掌心轻划:苦。 迟长青便将一个粗陶小碗递过来,洛婵疑惑接过,却见里面盛了一汪液体,亮晶晶的,泛着金黄的色泽,她眸子微亮,像夜里点亮的星辰:哪里来的蜂蜜? 迟长青答道:「没有果脯了,怕你觉得苦,就去满贵婶子家里借的。」 闻言,洛婵便看向窗外,雨丝绵绵,被烛光染成了金色,一闪即逝,迟长青催促道:「快把药喝了吧,当心凉了。」 洛婵点点头,捧起药碗喝了一口,药虽然依旧苦涩难喝,但不知为何,即便是没有喝蜂蜜,她也不觉得那么苦了。 因着洛婵下午睡得太久,夜里就睡不着了,盖着被子翻了个身,动静引起了身旁迟长青的注意,他低声道:「怎么了?」 洛婵在黑暗里没动,只是望着他,迟长青却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道:「睡不着?」 洛婵轻轻颔首,迟长青便略略侧过身来,嗓音带着磁性,道:「我给你吹曲子听?」 他说完,便感觉自己的手掌被什么轻轻划了一下,痒痒的,像羽毛一样,这是答应了的意思,迟长青坐起身,自床头取了他的竹哨,轻轻吹了起来,一时间,悦耳悠扬的小调流淌出来,在这静谧的雨夜里显得分外清脆。 洛婵听了一会,觉得这一曲和她从前听过的那首寒江吟不一样,更为轻快一些,也十分好听,迟长青一连吹了四五首才停下来,伸手轻轻摸了摸洛婵的额头,不烫,只是还是很热。 洛婵转过头来,在黑暗中望着他,然后轻轻在那只宽厚的大手上轻轻蹭了蹭,迟长青忍不住笑了,轻声道:「猫儿。」 洛婵抿着唇,整个人往被子里藏了藏,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她想,大将军真是太温柔了。 第69章 …… 雨下了整整一夜,次日晨起的时候仍旧未停,蒙蒙细雨如牛毛一般,洒落在庭院里,那株桃树绽了翠色的新叶,上面沾满了晶莹剔透的雨珠,洛婵裹着外袍站在窗前,看见迟长青推了院门进来,他头戴斗笠,披着蓑衣,浑身湿漉漉地往下淌水,洛婵立即取了干净的棉布出去递给他,写字问道:去哪里了? 迟长青脱下蓑衣挂在廊柱上,接了棉布一边擦拭,一边答道:「去了田间一趟。」 洛婵看见他脚边放着一个竹篓,探头望了望,里面是一把嫩嫩的菜苗,叶片碧绿,遂好奇问道:哪里来的? 迟长青解释道:「是跟别人换的,咱们后院里的瓜苗不是被鸡啄了么?」 他说着,单手拎起那一篓子瓜苗去了后院,洛婵跟了过去,替他打伞,看迟长青松了土,又重新把瓜苗种好,洛婵有些忧心地道:若是又被吃了怎么办? 迟长青想了想,便道:「我给它们搭个篱笆,这样就啄不着了。」 于是种了菜苗,趁着雨小了,他去了一趟竹山,砍了几株竹子做成篱笆,把菜苗都围了起来,这回任是那只母鸡再如何厉害,也无法得逞了。 因着下雨,没什么事情可做,迟长青就陪着洛婵在檐下看雨,一边闲聊,风夹着雨丝吹过庭院,带来一阵冷意,迟长青替她拢了拢外袍,道:「先进屋去吧。」 两人才起身,便听见院门被叩响了,洛婵与迟长青对视了一眼,这下雨天的,会有谁过来拜访?难不成是满贵婶子有事么? 迟长青道:「你进屋,我去看看。」 他说着,也没有拿伞,径自穿过庭院,到了门前,打开一看,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孔,迟长青讶异道:「晋如?」 来人正是好友陈思远,他这两日都在镇子上住着,但因为洛婵病了,迟长青实在是忙,根本顾不上他,陈思远也不知好友这边是个什么情况,索性亲自登门来了。 他一进院子就看见了檐下站着的洛婵,露出笑脸来,和和气气地行了一礼,道:「嫂嫂,我又来叨扰了。」 洛婵轻轻颔首,示意他不必多礼,转身又进了屋,陈思远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处,便跟着迟长青一边走,一边问道:「嫂嫂身体不好么?」 迟长青便将洛婵生病的事情告诉了他,末了又道:「大夫说她的身子原本就不大好,这回若是不好好养,日后怕是于性命有妨碍,我本是打算这两日就带她启程去京师的,但是如今却不敢冒险了。」 闻言,陈思远略微思索,道:「这样,你们不如在这里再多待一阵子。」 迟长青剑眉拢起,道:「婵儿心里会难过。」 陈思远却道:「如今她才得知父母的死讯,难过是在所难免的,你这会带她回去,也实在是不妥,依我看还是再缓一缓才好。」 迟长青道:「话虽如此,但易地而处,面对丧亲之痛,我未必会比她做得更好。」 听了这话,陈思远挑眉,倒是不反驳,道:「我只提醒一句,如今的洛淮之就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盯着他,若行将踏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即便这样,你也执意要将她带回去么?」 迟长青倏然沉默,陈思远见他意动,又缓和了语气,环顾四周,道:「我倒觉得你们先在这里住着就挺好的,等她的病痊愈了,我想个法子替你们递消息入京便是,京师之行缓缓图之便可,不宜操之过急。」 迟长青思索片刻,才道:「我要和婵儿商量商量。」 陈思远嘶了一声,笑着打趣道:「你不是一家之主么?」 迟长青毫不犹豫,道:「我只管外事,内事不决当问婵儿。」 陈思远:…… 陈思远简直对好友默然无语,最后才道:「其实我今日来找你是还有一桩事情。」 「说。」 陈思远道:「桐城那边有一笔买卖,我得亲自过去看看,到时候就要回京师了,特意来给你说一声,若是有事,派人送信与我便是,仍旧是老方法。」 闻言,迟长青颔首,陈思远又道:「我还会在镇上呆一日,明日就走,你若有事,只管来找我。」 他忙得很,来去匆匆,只说完了事就离开了,迟长青也不留他,送他出门,看着好友上了马车,陈思远举着帘子,冲他遥遥颔首,示意不必送了,迟长青这才拱了拱手,算是道别,车帘放下之后,随着车夫一声轻喝,马鞭挥响,马车便辚辚驶远了,很快就消失在蒙蒙烟雨中的山道上。 四月的山间,处处都是杜鹃花开,灿烂如云霞,山色浓翠,轻雾袅袅,偶有几只白鸥自山巅掠过,留下惊鸿一般的痕迹,迟长青关了院门往回走,却见洛婵坐在檐下的小凳子上,托着下颔正在望着庭院发呆,身边放着一个茶盘,上面摆着一壶茶,两个杯。 第70章 迟长青的步子略略一顿,才走了过去,道:「怎么在这里坐着?」 洛婵连忙站起身来,不见了陈思远,有些疑惑地在他手中写:你的朋友呢? 迟长青答道:「他回去了。」 洛婵意外地道:这么快?我方才去泡茶了。 迟长青看了看她身边放着的茶盘,轻轻笑了,道:「他喝不上是他的损失,我们自己喝。」 他说着,又故意道:「我还从未喝过婵儿亲手泡的茶呢。」 洛婵微微红了脸,写道:我不大会泡。 迟长青却不介意,搬了个小椅子放在旁边,那椅子矮的很,还有靠背,是小孩儿常坐的,洛婵身子骨架小,人也纤瘦,坐着就显得很是玲珑可爱,迟长青却长手长脚,宛如席地而坐似的,让人疑心那小椅子是不是要被压塌了。 两人就这样并肩坐着,茶香袅袅自空气中四散开来,雾气氤氲,檐下雨水如注,大珠小珠滴落在沟渠中,发出叮咚之声,打出几个小小的水泡来,静谧安逸。 在这样的气氛中,迟长青把陈思远的来意慢慢说给了洛婵,末了又道:「等你病一好,我便即刻带你回京师。」 他顿了顿,道:「你也可以修书一封,我请晋如帮忙送往京师,给大兄和二兄,叫他们不必担忧,这样如何?」 闻言,洛婵点了点头,认真在他手中写:好。 一笔一划,她微微垂着的眼睫像两只静默的蝶,风吹来时便轻轻颤动,迟长青心中莫名一动,他说:「今日我和晋如的话,你都听见了?」 洛婵慌乱地抬起眼来,蝶便振翅掠开,她忙写道:我不是故意听的。 她只是出来倒水,凑巧听见了零星几句,听人墙角非君子所为,洛婵立即就走开了,但还是听见了陈思远劝迟长青暂时不要带她回京师。 迟长青轻轻抚了抚她的鬓发,笑了一下:「这有什么?我的墙角你有什么不能听?别说不是故意的,即便是故意,也是应该的。」 他说着,顿了顿,又道:「晋如会这样说,全是因我之故,到最后,竟是我拖累你了。」 若不是因为迟长青的原因,陈思远绝不会拦着他会京师的,好友是为他考虑,迟长青不能怪他,只是担心小哑巴难过。 岂料洛婵却摇摇头,明眸如水,在他手心里写:不是,你很好。 她想了想,继续写下:当初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与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写到这里,她的心突然一跳,鬼使神差地写:所以,我很喜欢你。 所以,我很喜欢你。 当看见这句话的时候,迟长青起初是没有反应的,确切说来,他是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保持着往日的平静,过了好一会,洛婵见他没有说话,不禁有些赧然地收回手,心里忐忑地想,她方才是不是说得太直白了? 娘亲曾经说,女子要矜持些才好。 这可是她活了十六年以来,头一次这样不矜持,大将军不会以为她往日都这样的吧? 想到这里,洛婵便觉得十分难为情,懊恼之余,心情也低落下来,直到一只手忽然覆上了她的手背,暖暖的热度让她惊异地抬眼,却是迟长青正捧起她的右手,放在了自己的掌心,低声道:「你方才写了什么?我没看清。」 洛婵心里一跳,但见迟长青目光灼灼,眼神炽热地望过来,她蜷了蜷手指,竟是半个字也写不出来了,细白的指尖轻轻颤抖着,划了几笔,又停住了。 她有些难为情,然而并未退缩,仍旧是在迟长青的注视下,重复地写出了那几个字:我,很喜欢你。 最后一笔才落下,洛婵便觉得自己的手被迟长青反手握住,然后用力一拉,她整个人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他的怀抱,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将她团团裹住,洛婵猛然吓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她感觉到了拥着自己的那双手臂一点点收紧,像是要将她揉入骨血之中去。 她听见耳边传来了男人微哑的嗓音,道:「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洛婵疑惑地抬头,却只能看见他宽阔的肩,一只带着暖意的手轻轻落在她的耳侧,将她的右耳捂住了,那一刹那,天地间万籁俱寂,嘈杂的雨声都被隔绝在外,与此同时,洛婵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砰—— 快而有力,自贴着左耳的胸膛下传来。 那是迟长青的心跳。 他说话时,胸膛处会发出轻微的震动,洛婵听见他说:「你听,它也喜欢你。」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 洛婵靠在大将军的胸膛前,仔细听那心跳,渐渐地与檐下的雨珠混在了一处,一声一声,传入耳中,便仿佛也与她的呼吸脉搏重叠起来了。 第71章 她在心里想,这是何等的幸运?我喜欢的那个人也喜欢我。 …… 几日小雨不停,院子里的草都疯长了起来,苔痕苍翠,洛婵的病还未好,不仅未好,她甚至觉得自己病得越来越重了,每每看见迟长青,便觉得心跳得厉害,噗噗噗的,像是要从腔子里跃出来似的,若是迟长青看过来,她就面红耳赤地别开眼。 起初迟长青不知情,还以为她又发高热了,以手试她额头的温度,一探之下,剑眉紧皱道:「难道是药没有用么?」 洛婵懵懂地摇首,还往后退了退,躲避的意味有些明显,迟长青莫名道:「你躲什么?」 洛婵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她从前就知道大将军模样生得好看,和大兄二兄们不分上下,倒也没有特别的感觉,但不知为何,这两日忽然就这样了…… 她甚至觉得……觉得他比大兄和二兄还好看,剑眉凤目,鼻梁英挺,认真做事的时候,会微微抿起薄唇,神色专注,就连劈柴的动作也十分潇洒。 就在洛婵心里乱七八糟瞎想的时候,听见迟长青轻轻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又走神了,你一天天的不声不响,小脑瓜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洛婵回过神来,正好看见他伸手在自己鼻梁上刮了一记,痒痒的,洛婵腾地红了脸,连忙要跑开,却被迟长青眼疾手快地拉住,道:「跑什么?」 洛婵下意识捂住了脸,原本迟长青还没想到这一层,这会儿见她这般欲盖弥彰的动作,顿时如醍醐灌顶,明白了什么似的,微微眯起眼,道:「小哑巴,你这两日很不对劲。」 洛婵用力摇摇头,迟长青轻笑一声,一手撑着墙,将她整个人都圈在了怀抱里,好整以暇道:「没有?」 洛婵又点头,迟长青毫不留情地戳破她:「没有你脸红什么?」 洛婵顿时心虚,脸红到了耳根,眼神飘忽不定,宛如此地无银三百两,迟长青忍不住低低笑起来,用手碰了碰她红得几乎要滴血的耳垂,道:「你前两日不是还说喜欢我么?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喜欢,洛婵这回不躲闪了,迎着他的目光,点点头。 这话再听一遍,迟长青心里仍旧十分舒坦,跟喝了一坛子陈年老酒似的,整个人都熏熏然起来,他凑近些,道:「既然如此,你躲我做什么?」 洛婵只好红着脸写画:没有躲你。 迟长青剑眉轻挑,故作不信,道:「那每回我看向你时,你都撇开头,也不靠近我,这还不叫躲?」 洛婵没想到他早就察觉了,顿时赧然无比,迟长青看着她那小巧的耳垂,宛如绯色的玉,让人忍不住想要亲一亲,洛婵在他这炙热的目光中几乎要站不住,最后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没有的事,我是在看你…… 迟长青轻笑:「看我做什么?」 一步一步,像把一只调皮的猫儿逼到了墙角,洛婵无处可退,只好答道:就是看你呀。 写到这里,她像是莫名来了勇气,心一横,继续写道:就是想看你,看你好看,我喜欢看,不行么? 猫儿被逼急了,终于亮出了它的小爪子,洛婵理直气壮地道:我们已经成亲了,你是我的夫君,我娘说,夫妻以后是要过一辈子的,我不能看么? 迟长青顿时大笑起来,笑声爽朗肆意,十分高兴,他竟然一下把洛婵抱了起来,洛婵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连忙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生怕自己掉下去,迟长青甚是开怀,他甚至抱着怀中的少女转了一个圈,最后把人放在了窗台上,让她坐好,面上笑意明朗,语气宠溺道:「小婵儿,你怎么这样可爱?」 洛婵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他何以有此感慨,她坐在窗台上有些怕,便用双手撑着想要溜下去,岂料才溜到一半,就被迟长青捞住了,又送了回去,如此往复,洛婵最后放弃了,索性揪住他的衣襟,以防自己掉下去。 迟长青自然不会让她真的掉下去,便伸手揽住她的纤腰,略略往前凑了凑,低声道:「亲一亲?」 洛婵倏然又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然后又用眼角余光悄悄瞥他,迟长青正盯着她看,俊朗的眉目含着笑意,道:「不亲么?」 洛婵微微抿起唇,心里有些恼,默默想着,亲就亲,可是这种事情,难道还要她来主动么? 洛婵生性羞怯,一般时候不太做得来这些事,最后羞窘之下,她又拿开了迟长青的手,要往下跳,迟长青知她脾气,连忙把人抱住,声音带笑:「好罢,我来亲。」 他说着,拥着怀中人,轻轻拈住她小巧的下颔,低头亲了上去,少女的唇瓣柔软,如三月里盛开的桃花,带着馥郁的香气,又仿佛新酿的酒,带着醉人的香甜。 迟长青忍不住按住她的后脑勺,反反复复地品尝着,洛婵几乎要喘不上气了,纤白的十指紧紧揪着他的青衫,头晕乎乎的,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似的,如在云端,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忘探出舌尖,生涩地给予了回应。 第72章 就这一点点回应,使得迟长青的攻势愈发激烈,他差点把人给亲晕了,但好歹顾及到洛婵的病情未愈,最后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洛婵才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她的一颗心砰砰跳着,只觉得左耳处微麻,反应过来时,却是迟长青竟吻住了她的耳垂,意犹未尽地亲吻着,洛婵顿时半个身子都发麻了,僵硬一路蔓延到了手指尖儿,震惊无比,他、他、他怎么还能这么亲? 迟长青终于得逞了,把那玉白的耳垂含在口中,轻轻咬着,感觉到了怀中人不由自主的轻颤,像一只惊呆的小兔子一般,令他忍不住轻笑起来,手上把人抱得更紧,嗓音微哑,在她耳边低声道:「蜂蜜也是这样么?和婵儿一般甜。」 他说的是这两日洛婵送药喝的那些蜂蜜,她顿时脸红到了脖子根,白玉似的肌肤上泛起了绯色,如同桃花盛开一般,她又羞又窘地推了迟长青一把,但是手足发软,一点力气也没有,跟撒娇似的。 迟长青又笑了起来,道:「说错了,蜂蜜哪里比得上婵儿?」 洛婵觉得大将军简直是没脸没皮了,这、这种话也说得出来?羞死人啦。 正在迟长青拥着洛婵低语呢喃,说着那些羞死人的情话的时候,院门忽然被叩响了,紧跟着是满贵媳妇的声音:「长青啊,你媳妇她怎么样了?好点没有——唉哟!」 迟长青与惊慌失措的洛婵双双回头,正见着满贵媳妇和一个眼熟的妇人站在院子门口,两人俱是满脸尴尬,这青天白日的,小两口亲热咋还不锁门啊。 洛婵被迟长青按着亲了半天,没想到还被满贵媳妇撞了个正着,她羞得面色通红,奋力推开迟长青,自窗台上溜下去,进了屋子里,啪地把门给合上了,靠在门背后捂着发烫的脸,光是想想方才满贵婶子那一脸的惊愕,她就觉得羞死人了。 这日后还如何见人啊? 都怪大将军,洛婵气鼓鼓地想着。 迟长青看着那紧闭的房门,心里有了一点不好的预感,小哑巴的反应这样大,待会还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哄好她,而且方才还没亲够呢,大将军甚是遗憾,转头看向满贵媳妇,从容不迫地招呼道:「婶子怎么来了,可是有事?」 满贵媳妇比他还要尴尬,就仿佛被撞破的那个人是她似的,干笑了一下才摆手道:「我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大柏他家的来找你媳妇有点事情想问问。」 闻言,迟长青这才明白过来,对那年轻妇人道:「原来是柏嫂子,两位请进,我去叫婵儿出来。」 满贵媳妇拉了那年轻妇人一把,两人才入了院子,迟长青推门进屋,推……推不动,待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地道:「婵儿,别堵着门。」 屋子里,洛婵正背靠着门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臂弯里,不为所动,方才那令人羞耻到头皮发麻的感觉还未过去,这会儿任由迟长青说什么她都不想开门,她没脸见人了! 「叩叩叩……」 迟长青轻叹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婵儿,是满贵婶子和柏哥媳妇找你,说是有事,你若是不想出来,我就请她们回去了?」 这话十分有用,不出迟长青所料,片刻后,房门终于被磨磨蹭蹭地打开了,洛婵红着脸看了他一眼,绕过他出了屋子,满贵媳妇与大柏媳妇正在靠近灶屋门口的位置站着说话,见了她来,满贵媳妇便笑着寒暄道:「身子怎么样了?可有好转?」 洛婵欲盖弥彰似地挠了挠脸,点点头,满贵媳妇忙道:「那就好,只是还是要当心,这几日下雨,又是冷又是潮,可别冻着了,要是有空啊,每日熬一碗姜糖水喝,那个很有用处的,我从前身子不舒服的时候就喝,发一身汗就没事了。」 洛婵连连颔首,表示知道了,满贵媳妇这才道:「对了,大柏媳妇也过来找你有事。」 闻言,洛婵疑惑地看向她,她只见过迟柏的媳妇一次,就是上次去她家中看绣架的时候,这会也不知她来找自己有什么事,只好礼貌地颔首,大柏媳妇是个温和的软脾性,对她笑了笑,轻声道:「是想请教你一点事情,上回看见你帕子上的绣花绣得好,我想问问是怎么绣的。」 洛婵这才明白过来,她取出自己的手帕,上面绣着一枝漂亮的石楠花,对迟柏媳妇示意了一下:是这个么? 迟柏媳妇露出笑来,连忙道:「是,哎呀,就是这个,我看这个绣法很精巧,就想学一学。」 她说着又道:「昨日大柏把我绣好的那一批布料送进城去,听绸缎庄的掌柜说,我原先绣的那些花样都过时了,绣活也不算顶好,若是下回没有改进,就不给安排活儿了,我这琢磨了一宿,连觉都睡不着,绣了十几年的花了,走针掐线都是老样子,也不知怎么改。」 说到这里,她有些赧然地道:「我没怎么进过城,眼下城里有哪些时兴紧俏的花样也不知道,就想着来求你帮一个忙,教一教我。」 第73章 旁边的满贵媳妇帮腔道:「大柏媳妇也不容易,她娃娃得了病,每天都要吃药养着,这绣花活儿还是她当初自己进城找的呢,就想着能赚几个钱,给她娃娃抓药,上回我不是同你说过,她要给你介绍活儿做么?」 「对对,」迟柏媳妇连忙道:「我能给你介绍活儿,也不要你白帮忙,我学会了之后,会报酬你的。」 闻言,洛婵连连摆手,又在迟长青手心写了几个字,迟长青便代她道:「婵儿说能教你,不需要报酬。」 「太好了,」迟柏媳妇笑起来,又试探道:「那你看什么时候有空?」 迟长青想了想,答道:「每日上午都可以。」 他会定这个时间,自有小心思在里面的,洛婵每天午后要小睡,如今又病了,迟长青不想让她太过劳累,再说,虽说是上午开始绣,但是出于礼貌,平常人都不会太早过来打扰,到了午饭时候,也不会逗留太久,这样一来,满打满算,洛婵也就只需要教一个多时辰。 大将军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迟柏媳妇千恩万谢地道了别,看着她与满贵媳妇一道离去的背影,迟长青这才关了院门,撑着伞牵起洛婵的手回了屋。 因着迟柏媳妇来了这一趟,洛婵可算想起了自己的绣架,问了迟长青,迟长青想了想,道:「之前大柏兄弟说帮我们做,这么些日子怕是快做好了,我下午去问一问。」 洛婵点点头,她去了耳房里,在柜子里翻翻捡捡,迟长青看着那如小山一般高的布料堆,生怕倒下来压着她,便道:「你要找什么,我来。」 洛婵比了比:找一块瓦松绿的夏布。 迟长青沉默了一下,盯着眼前这座布料山,开始努力地思考,瓦松绿是个什么颜色,夏布又是什么? 他上次真的买了这样的布吗? 不对,他记得当时自己去裁缝铺子里买布的时候,是跟掌柜的说,除了颜色过于鲜艳的几个之外,其他的都各要了三四匹…… 洛婵见他不动,还有些疑惑,直到迟长青虚心地开口请教,她这才明白过来,忍不住掩口轻笑,原来看上去无所不能的大将军,也有不懂的事情。 她捋起衣袖,开始在那一堆布料中翻找起来,天光自竹帘外照入,将少女纤细的手腕映出莹白的光,像是冬日里枝头上的新雪一般,分外好看。 好看的人自是做什么都好看,迟长青看着她整个人都趴在布料堆上,认真地翻找,神色专注,瞳仁干净皎洁,里面透着光,分外漂亮,让人忍不住想亲一亲。 他这么想着,便忍不住往前靠了靠,洛婵仍旧一无所觉,待迟长青靠上来时,她终于找到了自己要的夏布,高兴地将它从层层叠叠的布料山里扯了出来,微尘在天光里肆意飞扬,星星点点,如梦如幻,就在这样的场景,迟长青凑过来亲了她一下。 洛婵愣住,抓着那布料,有些傻傻地看他,不明白怎么这样突然。 迟长青看她这样呆呆的小模样,觉得又可爱又好玩,索性又亲了一下,洛婵下意识看向窗户,她被之前那一出撞破简直吓得有阴影了,总觉得下一刻就会有人敲门进来。 迟长青顿时笑不可遏,道:「你怕什么?这是在咱们家。」 洛婵羞窘地推他,他不说还好,一说又想起了方才那尴尬地让她想钻进地缝的情形,转身要走,迟长青一看自己又把人惹毛了,连忙拉过她温声细语地哄:「我关门了。」 洛婵将信将疑,迟长青忍住笑意,余光瞥见她手里拿着的夏布,遂接过来,蒙在了洛婵的头上,洛婵只觉得视线骤然暗下来,外界的一切都被遮住了,她什么也看不见,正一脸茫然时,那布忽然又被掀起来了,迟长青低头进来,吻住了她的唇,霎时间,他们两个人仿佛都只剩下了彼此,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间。 这是一个隐秘而安静的吻,再不会被任何人打扰。 …… 外头天光葳蕤,雨后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昏黄,像是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了一块藤黄的布料下,燕子掠过云层,洒落下一串串清脆的啾鸣。 院里桃树的叶子越来越茂盛,颜色青翠,洛婵坐在檐下的小椅子上,举着手里的夏布仔细端详着,瓦松绿的颜色很正宗,不浓不淡,看起来很舒服,布料的手感也好,柔滑挺括,可她还没想好这块布拿来做什么。 恰在这时,迟长青自灶屋里出来,洛婵的目光停在了他身上的青色布衫上,夏布正如其名,是极其适合用来裁夏衣的,眼看夏天就要来了,不如就替大将军裁做一身衣裳好了。 迟长青手里端着一碗药,看见洛婵举着布朝他噔噔奔过来,不免轻轻挑眉,促狭道:「怎么,今日吃药这么积极?」 洛婵不理会他,径自把布往他身上比了比,虽然她从前在闺中的时候,给爹娘和兄长都做过,但还是头一次给自己的夫君裁衣裳,洛婵不免有些紧张,万一做得失败了怎么办? 第74章 那边迟长青愣过一瞬,明白过来,顿时心花怒放,婵儿这是要给他做衣裳啊。 高兴过后,迟长青又想起来什么,确认似地问了一句:「婵儿,是给我做衣裳么?」 他刻意加重了「我」这个字眼,就怕重蹈覆辙,表错情也就罢了,最后还落得一场空欢喜。 洛婵不解其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在他手心里回答:当然是呀。 迟长青这才满意地笑了,看来他在小哑巴心底的地位又近了一步,不知她那两位兄长有没有穿过婵儿亲手做的衣裳? 想来是没有吧? 清晨时分,蒙蒙的雨雾还未完全散去,微弱的天光已落入小院中,到处都是湿润的,檐下台阶上,瓦盆里长者一株兰草,颜色苍翠近乎墨绿,细长的叶片上还挂着昨夜的雨珠,被风吹得轻晃。 迟长青将剑挂回了墙上,屋里传来了一阵轻咳,他皱了皱眉,推门而入,果然见洛婵已经醒了,披散着青丝,眼中带着未退的睡意,掩口轻轻咳嗽着。 迟长青替她抚背顺气,声音里透着忧色:「等会我去一趟镇上,请大夫来看,怎么突然就咳嗽了?可有哪里不适?」 洛婵摇摇头,迟长青略微俯下头,与她的额头相抵,贴在一处,温度暖暖的,并没有发热,他替洛婵拉了拉被子,道:「再休息一会,别起来。」 洛婵不肯,拉过他的手写道:可是柏嫂子等会要过来。 闻言,迟长青想了想,道:「等她来了我再叫你,眼下时间还早,不急。」 好说歹说,洛婵才又重新躺了回去,迟长青替她把被角掖好,拉到下颔处,看她乖乖地躺在被窝里,枕上青丝散落,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他看,一眨也不眨,那一瞬间,迟长青的心都软成了一团,仿佛能化成水似的,他忍不住伸手摸摸洛婵的头,轻声道:「看我做什么?睡觉。」 洛婵便听话地闭上眼,长长的睫羽垂下来,投下两弯浅淡的影子,像月牙儿一样,令人怜惜。 洛婵原本是不太想睡的,但是不知怎么,被迟长青一说,又生出几分困意,小睡之后,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模糊中听见院子里传来了隐约的人声,像是有人在说话。 洛婵迷迷糊糊地想,这么早,是谁来了? 正这么想着,忽然一个激灵,登时全然醒转过来,大柏嫂子不是要过来学绣花么?那现在是几时了?洛婵猛地坐起身来,因起得太急,又是一阵咳嗽,这声音惊动了迟长青,很快他便推门入了屋,过来替她抚背顺气,剑眉皱起,语气疼惜地道:「怎么又咳了?」 洛婵急急问他:可是大柏嫂子过来了? 迟长青叹了一口气,道:「是,刚刚才来的,你醒得正好。」 洛婵嗔了他一眼,连忙起身,梳洗妥当之时,出来正见到迟柏媳妇坐在院子里,见她出来,连忙起身笑着招呼道:「今日来得早了,打扰到你了么?」 洛婵摆摆手,示意没有,清晨的时候温度还有些低,凉风夹着细微的雨丝吹过来,洛婵忍不住又咳嗽几声,迟长青皱着眉,转身进了屋子,不多时出来,手里拿了一件外袍,不由分说给洛婵披上,迟柏媳妇见洛婵带病还要教自己绣花,心里愈发愧疚,与此同时,她对洛婵的态度也更加亲近起来。 比起满贵媳妇,迟柏媳妇竟然是识字的,她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祖父从前是村里的先生,专门教学塾的,我跟着他识过几个字。」 这样一来,洛婵与她的沟通就十分方便了,因为她的哑疾,洛婵从前与满贵婶子交流时,都是比比划划,要么就是迟长青从旁转告,如今迟柏媳妇识字,洛婵便直接在她手心里写。 迟长青在旁边看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进了里屋一趟,出来时,手里拿了些东西,起初洛婵没注意,待他把东西放在自己身旁,才定睛一看,那竟是一套笔墨纸砚,迟长青道:「别划了,在纸上写吧,你划得太快,柏嫂说不定都看不清楚。」 闻言,洛婵便觉得自己思虑不周,歉然地看了迟柏媳妇一眼,接过迟长青递来的笔,开始在纸上写起来,迟长青看了一阵,甚是满意,当然,他是绝不会承认,自己私心里并不想看见婵儿在别人的手心里写画的。 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小哑巴在他手心里写字已经成了他们之间十分亲密的事情,所以哪怕迟柏媳妇是个女人,迟长青也绝不想她与洛婵走得太近。 在旁边看了一会,洛婵已经在纸上面画了好几个花样,迟长青见没什么问题,便道:「婵儿,我去鱼塘边看看,若有什么事情,等我回来再说,灶上有热水和热茶,千万不要喝凉的,听见了么?」 洛婵捏着笔点点头,示意他快去快回,迟长青十分自然地随手替她拢了拢衣襟,确信不会被风吹到之后,这才拿了一把油纸伞离开了。 第75章 待他走了,洛婵才听见迟柏媳妇小声道:「长青对你可真好,你真有福气啊。」 听她这么夸,洛婵顿时微微红了脸,尔后又羞涩地笑了起来,提笔在纸上写道:大柏哥对你也很好啊。 闻言,迟柏媳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一边抿了抿针,一边道:「大柏人是很好,我嫁到他们家这么多年了,他从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也没让我做过重活儿,就是……」 她说着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几分苦涩的意味,洛婵立时便想起了昨日满贵婶子说的,迟柏媳妇有一个孩子,但是得了病,要日日靠药来养着,洛婵细心地观察到她的右手拇指与食指间上有厚厚的茧子,还有两道深痕,像凹陷进去的沟一般。 这种痕迹她只在从前府里教她绣活的绣娘手上看见过,绣花时要捏针发力,经年累月下来,就留下了这两道深痕。 洛婵一边画着花样,一边突然想到,原来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各有各的欢喜,也各有各的苦难,那她的欢喜,就是来自大将军了么? 「长青媳妇?」 大柏媳妇疑惑地唤了她一声,洛婵这才惊觉自己走神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手中画好的图样交给她,示意她看,大柏媳妇接过来一看,却见上面画的是忍冬花,不是一枝,是一簇,层层叠叠地拥在一处,开得十分热烈,花瓣卷翘分外好看。 大柏媳妇啊呀一声叫起来,惊喜道:「这个真好看呀,这不是金银花么?山里头天天见着,我怎么就想不出来还能绣在衣裳上?」 洛婵抿着唇笑笑,忍冬花为一黄一白,她曾见人将其用金线绣在玄色的缎子上,内敛中透着贵气,尤其好看,她忍不住想,若是大将军穿上这种布料做成的衣裳,会是怎么样的? 大将军模样生得那样好看,想来穿什么都好看的,洛婵又想起来昨日找出来的那块夏布,她想给大将军裁衣裳了。 …… 村口的老槐树都开了花,花朵一串一串地挂下来,上面沾满了晶莹剔透的雨珠,清风徐过,吹得豆大的水珠滴落下来,打在油纸伞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雨雾蒙蒙间,身着青色布衫的年轻人撑着伞走过青石板的小径,往村外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了葱茏的草木间。 村口人家的院门开着一条缝,一个女娃娃趴在上面看了一会,才蹬蹬跑向屋子,嘴里叫道:「阿娘,阿娘!」 里屋门口,年轻的妇人坐在门边,手里举着一个花绷子,正在绣花,见她进来,便道:「怎么了?」 大丫跑得有些喘气,道:「阿娘,我刚刚看见长青叔走过去了。」 那妇人正是兰香,几日的光景,她瘦得更厉害了,一双眼睛却很有神,听了大丫的话,她立即问道:「他去哪里了?」 大丫道:「看样子是往田边去啦。」 兰香想了想,低头把线咬断了,将绣布从花绷子上取了下来,那是一块井天蓝的布,料子摸起来极好,上面绣了一朵白色的花,精致漂亮,看得出绣的很用心。 大丫看她给手帕勾边,便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坐下来,托着腮问道:「阿娘,咱们真的要搬走吗?」 兰香一边下针,一边道:「怎么?在这里挨的打骂不够多,还舍不得走?」 大丫撇了撇嘴,争辩道:「可是也有好人啊,比如长青婶婶和满贵奶奶,她们就是很好的人。」 兰香的手顿了顿,轻声嗯了一下,道:「可是我们还得走。」 大丫哦了一声,倒是没什么反应,盯着兰香绣的帕子,道:「搬走也好,阿娘,以后有财伯不会再来我们家了吧?」 听到那三个字,兰香只觉得一股气血冲顶,背上好似有刺球儿滚过一遭似的,等回过神来,她手里的针都掉了下去,大丫捡起来递给她,兰香喉咙一阵发痒,她强忍着平静地道:「不会来了。」 她继续刺绣,声音干哑:「他死了。」 大丫好奇地道:「阿娘怎么知道?」 「我去镇上看了,赌庄都被烧了,听说是惹了不该惹的人,迟有财也死在里面了。」 她一边抿了抿针,轻飘飘地道:「这样就好。」 …… 小院里很安静,大柏媳妇回去了,洛婵慢慢地在纸上勾勒出一笔花纹,忽闻院门被叩响,她拢了拢外袍,犹豫了一会,从墙上取下迟长青的佩剑来,紧紧握在手中,朝院门走去。 经过上次的事情,她如今很是警惕,并不轻易开门,而是先透过门缝看过去,却见到了一张眼熟的面孔,一个年轻瘦削的妇人,兰香。 洛婵一下子就紧张起来,那些可怖的记忆涌入脑中,她惊惧地退开一步,正好自门缝里对上了兰香的目光。 她瘦得近乎嶙峋,更显得那双眼睛大,里面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但即便如此,洛婵也不敢去开门,兰香大约是看出来了,她没再敲门,而是把手里的什么东西放在门槛上,退了一步,跪下来,往地上磕了几个头,她磕得很用力,甚至额头上都渗出血来。 第76章 最后,她什么也没有说,起身走了,洛婵一呆,这才悄悄打开门,却见门口放着一个竹篮,里面是一块井天蓝的手帕,下面是十来个鸡蛋,还有一个纸包,纸包上用炭灰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鱼,线条稚嫩,想来是出自孩童之手,里面包着的是二十文钱。 「婵儿?」 旁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洛婵下意识抬头望去,却是迟长青撑了伞快步走过来,语气带着细微的责备:「怎么出来了?外面冷。」 洛婵摇摇头,将手里的纸包递给他看,迟长青看了一眼,皱眉道:「谁送的?」 洛婵指了指那纸包上画着的鱼,又指了指村口的方向,迟长青顿时明白过来,眼神微冷,很快又恢复如初,什么也没说,只是平静地道:「我们先进去吧。」 村口的那一户人家很快就搬离了迟家庄,趁着夜色走的,悄无声息,也没有人知道兰香一家去了哪里,这个消息起初还在村里引起了一阵热议,拍手者有之,唾骂者有之,唏嘘者有之,也有人说,兰香是个可怜人,早早丧夫,又拉扯着两个孩子,自己也生病,吃了两年的药了,也是不容易之类的云云……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也不过是往水里投了一颗小石子儿,很快就没了水花,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哪里顾得上别人? 四月的天气又潮湿又冷,夏天迟迟不来,洛婵的伤寒也断断续续一直不见好,她一连咳嗽了几日,迟长青都有些着急上火,索性挑了没下雨的那一日,又带她去镇上看了大夫。 大夫诊了脉,问了洛婵近日的情况,有没有发热,咳嗽得次数如何,饮食事宜等等,迟长青竟然都能一一答上来,甚至洛婵一日喝了多少水他都清清楚楚,把那老大夫都听得惊了,仔细看了他一眼,笑吟吟地道:「这么会疼媳妇的郎君,我倒是头一次看到。」 他说着,想了想,又道:「尊夫人这咳嗽乃是伤寒之故,伤寒本就好得慢,要仔细养,若是想一时半会就止住咳嗽,就得另开专门的方子,可这样一来,就怕两者冲了药性。」 闻言,迟长青顿时犹豫,那老大夫见他这般,提议道:「这样,老朽这里有个偏方,端看郎君用不用了。」 迟长青立即道:「您请说。」 老大夫道:「取枇杷叶两片,新鲜的毛竹一节,陈皮四两,一起煎水服下,一日两碗,或有效果。」 他捋着胡须道:「若是可以,熬水沐浴也是可以的。」 迟长青听了,答应下来,谢过那老大夫,带着洛婵离开了医馆,相比起前几日阴雨霏霏,今日已经算得上是好天气了,太阳半露不露的,但是街上有不少行人,摊贩们也都开了张,看起来热热闹闹的。 洛婵跟着迟长青身边,因着连日生病,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但好在精神不错,一双明眸清透如水,好奇地张望,看那些大大小小的货摊,卖什么的都有,吃穿住行,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迟长青低声问道:「要走一走么?」 这提议正中洛婵下怀,她这些日子在家里也闷坏了,平日里下雨也没法出去,眼下能逛一逛自然是最好,迟长青拉起她的手,两人一路逛过去,看着这人间烟火,人群熙攘,一派热闹。 逛着逛着,就逛到了泥人摊儿前,一大拨小孩儿簇拥着摊主,各个脸上洋溢着雀跃的笑,他想起了什么,问洛婵道:「还想要泥人么?」 洛婵眸子亮晶晶的,点点头,迟长青便牵着她的手,毫不顾形象地挤进了那一堆大小孩子群里,捏泥人的还是之前那个老头儿,正麻利地往竹签儿上粘泥条,迟长青道:「老丈,要一个兔子的。」 老头儿哎了一声,忙里抽空看了他一眼,冲面前努了努嘴,道:「郎君想要什么,自己挑便是,十文钱一个。」 闻言,迟长青便让洛婵挑,道:「想要什么?」 那小摊虽然不大,但是泥人摆了挺多,都是竹签串着,上面画了漂亮的花纹,一个个圆滚滚的,十分可爱,洛婵挑来挑去,简直看花了眼,迟长青见她这般,忍不住笑道:「若是喜欢,就都买回去?」 洛婵立即摇头,在他手心里写:浪费。 末了又略带责备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认真地挑起泥人来,迟长青挨了小哑巴的教训,非但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心里软做了一团,他找出一个小兔子模样的泥人,道:「这个就很好看,像你。」 小兔子长耳朵,短尾巴,浑身上下圆滚滚的,抱着一对小爪子像是在作揖,确实可爱,洛婵却摇摇头,写道:可是上次你不是买了一只兔子了么? 迟长青一怔,还没说什么,洛婵想了想,又道:我想要一只狼。 狼?迟长青剑眉轻挑,顿时笑了,意味深长地道:「原来婵儿是想给小兔子做个伴。」 洛婵的小心思被戳破,不免微微红了脸,眼神开始又乱飘,可是那只小兔子一个人蹲在窗台上,看起来确实是很孤单啊。 第77章 然而捏好的泥人里头并没有狼,迟长青便向摊主提要求,要他现捏,摊主发愁道:「郎君,你看这前面还有五个人哩,没法现在就捏,要不您再等等?」 迟长青能等,但是他怕洛婵累着,最后两人还是走了,带着洛婵挑的小泥人。 迟长青憋了一会,一边走,一边试图劝道:「婵儿,你看它哪里像狼了?」 洛婵举着泥人,认真地回答:小狗儿也很可爱啊。 从威风凛凛的狼突然变成了狗的大将军:…… 洛婵见他一脸欲言又止,扑哧笑了起来,若漫山遍野的山桃花盛开一般,令人移不开眼,迟长青呆了一下,心里想着,好罢,狗就狗了,反正除了婵儿也没人知道。 她高兴就好。 …… 回去之后,迟长青便立即照老大夫所说的偏方,找齐了需要的药材,枇杷叶洗净叶面,毛竹刨丝,再加四两陈皮,煎了水出来让洛婵喝,又涩又麻,简直比药还难喝。 她一连吃了两枚果脯才将那些苦涩的味道压下去,旁边的大柏媳妇一边绣花,一边笑道:「长青也是费心了,这偏方弄来,你媳妇的咳嗽一准就会好。」 迟长青拿了碗,笑笑道:「承嫂子吉言。」 今日没下雨,天色阴沉沉的,前阵子陈思远派人送了鱼苗过来,迟长青要去鱼塘边看一眼,临行前交代洛婵几句,无非是自己在家,要小心云云,洛婵答应下来,他才离开了。 大柏媳妇这几日都见怪不怪了,反正迟长青宠媳妇是村里头出了名的,她跟洛婵学着绣花,不多时,满贵媳妇来了,照例问候了洛婵几句,道:「你们今日不是去镇上看病了么?怎么样了?」 大柏媳妇代为答道:「长青去大夫那里弄了个偏方来,刚刚还给阿婵熬了药呢。」 满贵媳妇叹了一口气,道:「这病来得容易,去得难,急不得的。」 她说着,又想起自己来的目的,道:「对了,前几日我娘家表兄送了点鱼干来,我们吃不完,眼看黄梅天又要到了,霉坏了就可惜了,不如送些给你们吃。」 她一边说,把臂弯里挂着的竹篮子放下来,里面有两包荷叶,她打开一包来,对洛婵道:「长青不是说,你喜欢吃鱼么?正好,你尝尝这鱼干,新鲜的。」 洛婵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鱼干被烘成了金黄的颜色,看起来卖相十分好,旁边大柏媳妇也凑过来瞅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面色大变,紧跟着一声干呕,扭头冲着院子里吐起来。 这一下把洛婵和满贵媳妇都吓了一跳,她连忙收了那荷叶包,扶住大柏媳妇道:「怎么了这是,怎么突然就吐了?」 洛婵也跟着站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大柏媳妇连连摆手,她吐了一阵,什么也没吐出来,倒是自己累得额上虚汗涔涔,脸色苍白无比,有气无力地道:「没、我没什么,婶子,就是突然的……今儿早上起来也是这样……」 满贵媳妇见她这般,有些疑惑地道:「突然就想吐?你这几日怎么了?」 她说着,忽然反应过来什么,道:「你不会是有了吧?」 大柏媳妇愣住,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腹位置,不敢置信地小声道:「不、不会吧?」 有了?有什么了? 洛婵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看了看满贵媳妇,又看了看大柏媳妇,有心想问,但是又问不出来,那边满贵媳妇压低声音问道:「这个月的葵水来了么?」 大柏媳妇仔细回想了一下,摇摇头:「还没来。」 闻言,满贵媳妇顿时笑起来,道:「你家娃娃都三岁多了,我看十有八九就是准了,不过你还是赶紧回去,告诉大柏,让他带你去镇上看看。」 大柏媳妇听了,连连点头,花也不绣了,抱起笸箩对洛婵道:「长青媳妇啊,那我今日就先回去了,明天再来。」 洛婵听她们打哑谜打了半天,这会儿倒是终于听明白了这句话,一脸懵懂地点点头,看着大柏媳妇匆匆离开了,满贵媳妇把竹篮里的鱼干都拿出来,对洛婵道:「这些都给你放在碗橱上了,晚上长青回来,你让他煮一次试试,好吃得很呢,若是吃完了,再跟婶子说,婶子那还有,啊。」 她说完,便离开了,唯余洛婵一个人拈着针线坐在那里琢磨,刚刚大柏媳妇到底有什么了? 这个问题困扰了洛婵许久,待到迟长青回来,她终于没忍住问了,彼时迟长青刚把熬好的药水倒进浴桶里,正在试水温,险些把瓢掉进水里去。 他扭头看看一脸认真的洛婵,想了想,才试探地道:「你没听说过么?」 洛婵摇摇头,眼中透出疑惑,听说过什么? 迟长青想了想,洛府只有她一个女孩儿,上头是两个哥哥,许多事情不知道实属正常,想来洛夫人没事也不会同一个未出阁的女儿说那些事情。 第78章 但如今洛婵都来问他了,他要怎么同小哑巴解释? 迟长青斟酌再三,才告诉她,道:「满贵婶子的意思,是说大柏嫂子可能有身孕了。」 洛婵吃了一惊,赶忙写道:是有小孩儿了? 迟长青嗯了一声,洛婵又写:可我看她的肚子并不大啊。 迟长青哭笑不得地道:「哪有一开始就大的?」 洛婵恍然顿悟,仍旧觉得十分新奇,从前在府里的时候,母亲也没教过她这些事情,如今听迟长青一说,她倒很是感兴趣,写划道:想吐就是有身孕了?那以后不是很难受? 迟长青其实也不甚清楚,但小哑巴这么问了,他就作出一副很了解的样子,一本正经地道:「我从前见过嫂嫂孕吐,好像也只有一阵子,并不是一直吐的,大概是一开始会难受一些吧。」 闻言,洛婵点点头,托着腮坐在桌边,想象了一下大柏嫂子肚里揣了个小娃娃的情景,觉得十分好玩,不由笑了起来,又问迟长青:那柏嫂肚里的小娃娃多大? 她好奇地问个没完,迟长青都答不上来了,只好含含糊糊地道:「也就是……拳头那么大吧。」 洛婵便比了比自己的拳头,真小,这么小的娃娃,那不是跟只猫儿一样么? 迟长青眼看她颇有兴趣,还要继续发问,不禁头大如斗,立即道:「你以后就知道了。」 洛婵怔了一下,迟长青忽然想到了什么,勾起唇角,笑容里带了几分坏和促狭:「问这么多,看来婵儿也想要小娃娃么?」 这是洛婵从没想过的,她有点意外,迟长青见她发呆,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道:「这些等婵儿有小娃娃的时候就知道了。」 他说着,又试了试浴桶里的水温,觉得正合适,便道:「先泡药浴吧,等会水就凉了。」 迟长青出去后,洛婵宽了衣裳,泡在浴桶里,脑子里却一直在想,虽说如此,那她什么时候会有小娃娃?仔细算算,她成亲到现在也有两个半月了呢,一般要等多久才会有? 她琢磨了很久,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浴桶里的水都凉了,四月暮春夜里的天气还透着寒意,洛婵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心里暗暗叫糟,连忙起身从浴桶爬出来,恰在这时,屋门被敲响了,外面传来迟长青担忧的声音:「婵儿,还没洗好么?水是不是凉了?」 洛婵有些心虚,从微凉的水里出来之后,寒冷的空气霎时间将她整个包裹住,一时间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她哆嗦着跨出浴桶,恰在这时,又突然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响亮。 岂料外头的迟长青听见就急了,未闻洛婵回应,下意识推门而入,顿时把洛婵吓了一跳,踩在地上的脚一滑,整个人就倒了下去。 因着迟长青离得远,就算他速度再快也接不住人,眼睁睁地看着洛婵撞在浴桶上,发出咣的一声闷响,洛婵疼得眼冒金星,整个人都有些发懵,等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裹上了一层外袍,抱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暖意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而来,洛婵听见迟长青略带责备地道:「怎么泡了这么久?」 洛婵顿时心虚,不敢说自己在想事情发了呆,不小心忘了时间,迟长青又用手摸了摸她的脸和手臂,皱着剑眉,道:「是不是冻着了?我去给你熬姜汤。」 他说着,径自把洛婵抱起塞进被子里,捂得严严实实的,没敢再看第二眼,转身就走了,箭步如飞,洛婵裹着被子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处,心里有些郁闷,走得这么快,头也不回,大将军不会是生她的气了吧?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迟长青出了门,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默背了三章兵书,这才把脑子里方才看见的情景给淡去了,然后去灶屋里熬姜汤。 等姜汤熬好之后,迟长青端了去屋里,抬眼不见洛婵,只看见床上的被子里拱起一个小团,他有些好笑,道:「睡着了么?」 床上人不应答,一动不动,迟长青不知她又闹什么小脾气,便索性把碗放下,转身出去了,闷在被子里的洛婵听得脚步声渐远,很快没了动静,她有些泄气,心里想,大将军果然生气了,她的后脑勺刚刚撞得好疼,换做平常,大将军肯定来哄她了,这次却提都没提。 但是今日本是她的错,明明病就未好,自己还不小心,实在是不该,想到这里,洛婵心里既是懊悔又是难过,拱着被子慢慢坐起身来,一边轻轻咳嗽着,把被子一掀开,登时和迟长青对了个正着。 万万没想到他压根就没走,洛婵顿时吓了一跳,往后仰了一下头,险些又撞在了床栏上,好在迟长青手快,立即接住了她,好笑道:「怎么一惊一乍的?」 洛婵看了他一眼,在他手心里写道:你不是走了么? 迟长青看着那细白如玉的指尖,被水泡得有些发白,下意识捉住摸了摸,反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走了?」 第79章 洛婵:我听见你的脚步声出去了。 迟长青有些好笑,道:「出去了就不能再回来么?」 他说着,又微微冲着窗口的位置扬了扬下巴,洛婵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道:你爬窗? 迟长青笑意盎然:「自家的窗怎么不能爬?」 洛婵一想,竟然觉得很有道理,迟长青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道:「我看看,刚刚撞得疼么?」 这是要哄了,洛婵敏锐地察觉到了,立即诉起苦来:好疼。 迟长青摸了一下,果然肿了好大一个包,顿时有些疼惜,道:「疼怎么不说?」 他一边说,一边给她揉后脑勺的包,洛婵轻抽了一口气,在他手心里写道:你走得那么快,我以为你生我的气。 小哑巴面上的表情还挺委屈,说的话倒像是诉苦,迟长青好气又好笑,更多的是心疼,低声道:「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洛婵抬起眼来望望他,眸子晶亮,确认似地观察他:真的没有? 「没有,」迟长青忍不住勾起唇角,道:「不要害怕,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他说着,低下头来亲了亲他的小哑巴,洛婵又高兴起来,微微抬头迎了上去,这个动作就仿佛在火星上浇了一点油,使得原本浅尝辄止的亲吻渐渐就热烈起来,迟长青拈着怀中人的小巧的下颔,肆意地品尝着,静寂的屋子里响起了轻微的水声。 洛婵的脸有些红,眸子微阖,长长的睫羽轻颤,像被雨水打湿了的蝶翼,仿佛下一刻就要翩然远去,迟长青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亲吻也愈发绵密。 他抱着洛婵,像是揽了一块温润的暖玉在怀里,心里既是满足,却又隐秘地在渴望更多,更多…… 但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做什么,怀中人病了这么些日子,比从前要瘦了许多,抱起来都轻飘飘的,迟长青甚至都不敢用力,怕把她碰碎了。 一吻罢了,他把洛婵紧紧抱着,下巴搁在她的肩头,两人挨在一处,姿势亲密无比,洛婵觉得耳侧痒痒的,酥酥麻麻,忍不住想躲开些,迟长青立即察觉到了,捉着她不许躲,还故意往她耳朵旁吹气,满意地看着那如玉一般莹白的小巧耳垂瞬间染上了绯色,分外诱人。 然后他便如愿以偿地将那耳垂含入口中,轻咬着,换来洛婵浑身一阵轻颤,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喉咙里发出一点如哭泣似的呜咽,像一只受了欺负的小动物一般,惹得大将军眸色转为幽深,把人按在怀里亲了又亲,恨不得将她吃下肚去,两人再也不分离才好。 至于洛婵一直在琢磨的事情,两人都给抛在了脑后,此时此刻,都只贪恋彼此的温存,缱绻不休。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田园金钗》卷一 作者:长琴 02、《田园金钗》卷二 作者:长琴 03、《田园金钗》卷三 作者:长琴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