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之平手物语》 主角家臣团(随情节不断更新) 第一版: 服部小平太春安 服部小藤太秀安 毛利新助(新左卫门)良胜 这是主角麾下最初的武将班底,服部小平太和毛利新助在历史上合力讨取今川义元,而小藤太秀安则是小平太的弟弟 松井友闲 增田长盛 这两个都是著名的能吏,前者主要在商业方面活跃,后者则是农业。 平手季胤 这个是主角的一门众,历史上是织田信雄的家老,负责检地等工作,内政方面颇有建树。 河田九郎左卫门长亲 此人在书中已介绍过,出身近江,历史上在上杉上洛时投奔谦信,由一介侍童逐渐升至越中国主的位置,第一流的文武全才,据说是有名的美男子。他的族弟只是凑数的,不用挂怀。 丸目藏人佐长惠 著名剑豪,但凡玩过游戏的朋友,应该不会不认识此君吧。 -------------------------------------------- 第二版:(毛利新助战殁,丸目出奔) 部将众: 服部小平太春安,一百二十贯文,担负足轻十人,骑兵五人; 服部小滕太秀安,八十五贯文,足轻八人,骑兵三人; 平野甚右卫门长治,七十贯文,足轻十人; 奉行众: 松井友闲,一百十贯文,足轻十六人; 增田仁右卫门长盛,八十贯文,足轻五人,铁炮二人; 平手辰之助季胤,五十贯文,足轻五人,骑一人; 旗本众: 河田九郎左卫门长亲,一百零五贯文,铁炮六人; 浅野弥兵卫长政,五十贯文,足轻五人,骑一人; 直领: 八百三十贯文,足轻一百人,骑十人,铁炮二十人; 与力: 桥本一巴,三百五十贯文,铁炮二十人; 市川大介,三百贯文,弓兵三十人,足轻十五人; 平田三位,三百三十贯文,足轻四十五人。 ———————————————————————————————————————————— 第三版: 部将众: 服部小平太春安 平野甚右卫门长治 本多三弥左正重 加藤孙次郎教明 奉行众: 松井友闲 本多弥八郎正信 伊奈五兵卫忠次 侧近众: 河田九郎左卫门长亲 浅野弥兵卫长吉 忍者: 服部小藤太秀安 中村弥平次一成 中村孙平次一氏 三河众: 户田三郎右卫门忠次 夏目次郎左卫门吉信 伊奈仁兵卫忠家 与力: 桥本一巴 市川大介 平田三位 精彩书评(感谢读者波尔金) 我觉得现代人很难有那个觉悟可以在那个时代活下去,毕竟就算是离我们最近的战争,民国时期,抗战时期,内战时期,基本也没有到战国这种人与人之间提防,人际关系的错综复杂,民国时期打仗多是威慑,不是真打,抗战那时一致对外,内战的时候势力已经分明,也许地下工作者能体会到一点,可他们还有“同志”可以信任,有一个火热的信仰在心中,可战国时代的人呢,人的心是经不住那么多打击后还能保持柔软的 你到了战国,支撑你活下去的是什么?道义?家庭?信仰?那个时代可以全部推翻!没有可以信任的东西,可以依靠的东西,我觉得如果我穿越一定会疯的,你不觉得汎秀对于父亲的荣誉,对于平手家的声誉过于执着了吗?因为这是他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疼爱他的父亲,是他心中唯一的信仰,即使是亲兄弟,也不能信任,而且现实中,他哥哥也的确是这样做了,他嫡亲的哥哥呀 汎秀是打算好好跟着信长,因为他知道大树下面好乘凉,而且也是他父亲的愿望,正好一致,但是你要说他对信长有什么信仰,有什么寄托,我觉得没有,只是工作,只是任务,只是为了活下去,可内心深处,你有什么一定要抓住的东西,有什么值得拼命去维护的东西吗?汎秀只有对他慈爱的父亲,因为父亲的逝去,使得这种感情会更加坚固,崇高而不会发生变质,不会像他和哥哥的感情一样变味,每次看到落木大写汎秀说为了先父的荣誉之类的话,我就感觉很酸,一个孩子,初中生的年龄,紧紧的抓住自己唯一拥有的东西,并打算为此付出一生。。。 感谢落木大至少还给汎秀安排了一个好父亲,使他至少有了目标和心中的信仰,想想,如果你穿越成为齐藤义龙你怎么办?武田信玄你怎么办?或者奥洲的独眼龙怎么办,家庭?那就是笑话!即使你穿越成了松平信康,面对虽然悲痛不已,却依然要你和母亲自杀的父亲时,你怎么办!! 还有一点,说融入时代,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你还记得你的前世,你的世界观,你的价值观和这个世道其实是格格不入的,而且你很难改变自己的观点,所以直接成人穿简直就是酷刑,地狱,汎秀好歹还有一个缓冲的过程,不要说什么为了美女,为了功名,美女是刺激上进心的好办法,可几乎不会成为什么心中的信仰,你愿意为之奋斗之类的,这个世界不支持自由恋爱,政治婚姻,决定了你不能冷落她,也不能依赖她,相敬如宾,真是如“宾”呀,娶的是身份,不是人,哪怕她长的像罗刹,该娶还得娶;而且想想大奥,多么可怕的地方。。。 功名,我不知道是不是别人也和有一样的想法,我只是觉得,为了他国的统一而奋斗,有点滑稽的感觉,估计我会这样想,还是我没有融入时代,可骨子里,总记得自己是中国人怎么办,一个统一的日本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对自己有什么好处?我觉得汎秀对于功名的不上心,是不是也有这方面原因? 关于书中的细节错误(感谢ltmg殿) 首先感谢ltmg殿与京极殿的留言 说来,曾经有不少读者在第一卷的时候抱怨,势力和人物太繁琐了,尾张那么多不同的势力,怎么都叫做织田?好吧,这句话只是用来开篇顺带吐槽的。 有一些的确是我不知道或者疏忽掉的,比如马扎的问题,比如吉良氏的居城问题,这要感谢科普,并且诚挚道歉。可以想见,以后还会出现各种各样的谬误之处,由于本人好读书不求甚解的习惯,这很难避免。所以只能说,请多包涵了! 而有一些我虽然知道,但是出于某些考虑对历史做出了改动。 其实第一卷的时候,主角的年龄就是个bug,尾张很多武家的情况也都严重偏离了历史。 最开始查资料的时候,信心满满,觉得有历史做参考,没什么难的,然后下了几笔,发现写不下去了。仅仅是当时那个依靠商业起家连半国都没有的织田氏,麾下家臣有名的就是几十个,来源和出身可以分六七类,亲眷关系更是错综复杂…… 然后发现:第一,历史知识不够用;第二,笔力不够用。所以只能大幅缩减出场名额,整个西三河只剩下松平和吉良两个主要势力,而并不存在樱井松平这个势力,水野信元最多是一笔带过。 德川麾下有较多台词的,我只准备选两三个人,所以按照座次,就取了酒井和石川,其他人最多只是“第一阵xxx,第二阵xxx”这种上镜率。 服部半藏这个称号,在后世的艺术形象实在是太有名了,简直等同于魔王唱敦盛或者毛利三矢训,所以…… 至于最近的npc很弱智的问题,老实讲,我很赞同。我似乎从来没有描绘过一个主动给主角送经验以供升级的低ai怪物,这次想试试。 早春之寒(作者冷笑卿) 平手泛秀有个不能说的秘密:他是穿越者。 织田家庆祝当主信秀四十大寿,泛秀心中暗叹:此人只剩两年阳寿了; 看见前田利家,泛秀想到“阿松”、“枪之又佐”、“加贺百万石”,甚至“《利家与松》”、《太阁立志传》、《信长之野望》等等一大串乱七八糟的东西。 池田恒兴曾说泛秀缺乏热情,泛秀笑了笑,并不答话。如果事情尚未发生便知晓结局,又如何能充满动力? 但泛秀也有放不下心的事情,那就是他的父亲——平手政秀。他知道这位信长之师的结局,然而,无力改变! 毕竟在别人眼里,泛秀还是个“孩子”。 转眼到了天文二十一年,一切都和历史分毫不差:放浪顽劣的织田信长,心怀异志的织田信行,态度暧mei的诸多家臣,意图废长立幼的香林院,以及日益绝望的平手政秀。 十岁的泛秀快要被自己的先知先觉折磨得发疯——如今织田信长已继任家督,按照历史,平手政秀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 泛秀对自己发誓,一定要阻止父亲自杀。可是,平手政秀切腹,究竟是在那一天呢? 泛秀前世不是史学家,对于日本战国的了解,完全建立在兴趣的基础上,因而对许多历史事件的发生日期都很模糊。他反复推算,仅仅将平手政秀自尽的日期,精确到信秀葬礼之后、正德寺会面之前。再进一步,却是不可能了! 为此,他辗转反侧,他胆战心惊。灾难已经逼近,可他看不真切! 多少次,泛秀想直接冲到父亲面前,抱着对方的膝盖哀求:父亲大人,请不要死!不要丢下我们! 又或者告诉父亲:我们的主公不是傻瓜,他将终结一个时代,他会铸造一个传奇。只要您肯耐心等待几年,就会看到…… 然而,话到嘴边,在脱口而出的一刹那变换了内容: “父亲大人,我不喜欢樱花。那种花开不了几天就谢了,不能长久。相比起来,松柏更加坚韧可敬,您觉得如何?” “父亲大人,您就像松树一样啊!” “我听说奶娘的表兄病死了,真是可惜。奶娘的嗓子都哭哑了,可是死人又听不到……我可以想象那人留下的孤儿寡妇抱头痛哭的样子,一家之主死了,他们以后依靠谁呢?” “父亲大人,您会长命百岁的!” ……………… 泛秀对天祈祷,希望他的话能激起平手政秀对生命的热爱。同时,他想方设法跟在父亲身边,全力避免平手政秀一人独处。生怕漏看了一眼,从此便没了父亲。 “去去去,小男子汉,不许跟在父亲后面撒娇!”姑母笑骂一句将他赶开,“大人有正事儿要忙呐。”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泛秀种种“怪异”的举动渐渐被传开,不久,继织田信长“尾张的大傻瓜”之后,泛秀荣获“平手家的怪小孩”这一雅号,再次证明了尾张人是多么的不积口德。 心底是焦虑与恐惧,周围是不解的眼光。异世的穿越者,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春去秋来,转眼又是一年。天文二十二年到了。 ——后来,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泛秀都还记得天文二十二年的新年——它格外的冷,寒风呼啸,落雪纷飞,青冥色的苍穹之下是一望无际的白色,仿佛春天还未到来。 作为一家之主,平手政秀忙于率领全家庆祝新年,以及四处拜访走动,平日总压在眉头的阴霾散去不少,而且也无暇独处。因此,泛秀也略略松了口气,做起乖宝宝来——再死黏着父亲,恐怕真要挨揍了…… 那晚平手政秀的心情似乎不错,他邀儿子们一起饮茶,还把窗户打开,毫不在意自窗外透入的凛然春寒。 “至今为止,我所考虑的尽是一些小问题啊!”平手政秀慈祥的微笑,仿佛已抛却一切烦恼。 泛秀的双眼开始发亮,他忘了礼节,抢在长兄之前开口:“父亲大人!您……不再为那些事情烦心啦?” “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平手政秀深深看了他一眼,“春天……在召唤我呢。” “太好了!”泛秀只说出这么一句,便觉喉头发紧,眼眶泛酸。将近一年的提防算计,几乎让他心力透支。但,若能让父亲真的从此看开,值了! 饮罢茶,平手政秀起身,依次拍了拍孩子们的肩膀。 “都去睡吧。”他说。 泛秀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跟在兄长后面行礼告退,回到自己的房间。 好累呀,睡吧…… 他迷迷糊糊地想。 虽然没有人知道,但是,我的确用自己的力量,让历史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偏转——泛秀在心里默默地说。 然后,他带着微笑沉入梦乡。 天文二十二年,闰正月,春。 寒风吹过,夹着冰凌的河水匆匆流淌。冬天虽然过去,温暖却尚未降临。残留的严寒肆虐着大地,几乎令人怀疑,是否还能等到,春日的生机勃勃。 人物卡第一弹,主角篇(不断更新中) 第一版(截止到第一卷结束): 【人物卡:】 [常规属性] 统御(指挥士卒的正兵才能):45 读过一点兵书,但也就是个足轻大将啊,没有指挥过超过一百人的战斗 武艺(两厢站定,以剑为言):80 京八流剑道的高手,能够有资格御前比试的人,相对于当世,算是身高力大 武勇(冲锋陷阵弓马枪棒):78 勉强算得上是弓马娴熟,也讨取过林通具,不过名声尚不足传到尾张之外 智力(洞彻先机运筹帷幄):50 虽然有着金手指,但是没什么表现的机会 教养(诗书礼乐和歌蹴鞠之道):75 没什么创作能力,还算懂得鉴赏,可称得上是文人之友 政务(粮秣赋税富国安民):70 从历史书上照搬了乐市和检地之类,但实际经验几乎为零 政治(长袖善舞左右逢源):60 没有表现的舞台 魅力(相貌谈吐气质风度):67 相貌不算差,关东难得一见的知识分子,不过——总而言之还是个小屁孩 [特殊属性] 野心:10 还是个纯情少年 情义:90 真的很纯情 气运:? 穿越算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呢? 御下:无 战略:无 [描述] 初生牛犊,两辈子加起来也没多少社会经验。 第二版(截止到第二卷结束): 【人物卡:】 [常规属性] 统御(指挥士卒的正兵才能):59 顺利指挥千百人,其实并不容易 武艺(两厢站定,以剑为言):80 没有变化 武勇(冲锋陷阵弓马枪棒):73 地位慢慢提高,上阵厮杀的机会不多了,多年征战的伤病造成体质下降 智力(洞彻先机运筹帷幄):84 桶狭间诈降计策的直接实施者,勉强可算是知名智将了 教养(诗书礼乐和歌蹴鞠之道):76 这么多年下来,又多读了不少书,教养+1 政务(粮秣赋税富国安民):81 战国模仿村长,呃,也许差不多该升到乡长了 政治(长袖善舞左右逢源):70 慢慢开始有了职业外交家的风范 魅力(相貌谈吐气质风度):72 有些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的味道了 [特殊属性] 野心:40 一旦尝过权力的滋味,就很难再忘掉了 情义:65 开始向厚黑的方向发展 气运:50 虽无灾厄,但也没捡到皮夹子什么的 御下:50 战略:无 [描述] 开始走向更大的舞台,渐渐为人所知 人物卡第二弹 魔王魔将篇 【人物卡:织田信长】 [常规属性] 统御(正面指挥士卒的能力):80 指挥数万大军不至自乱,经常成功地以多欺少,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武艺(两厢站定,以剑为言):30 剑道?是啥玩意儿?可以吃吗?多少钱一斤? 武勇(冲锋陷阵弓马枪棒):78 当年在尾张厮混的时候,制胜法宝就是“身先士卒”四个字。 智力(洞彻先机运筹帷幄):90 以外交制胜是织田家的光荣传统,不过在这方面也没遭遇太强的对手。 文化(诗书礼乐和歌蹴鞠之道):75 对于一个基本不在乎这玩意儿的人来说,数值够高了。 政务(粮秣赋税富国安民):95 右府您老人家太喜欢把杂事儿扔给手下了,否则必然是满分。 政治(长袖善舞左右逢源):99 谁说魔王不在乎这个?大义名分用得比谁都好,极少有被别人用大义名分攻击的时候——某柑橘头除外。 魅力(相貌谈吐气质风度):92 有人崇拜你,有人痛恨你,但没人能无视你。 [特殊属性] 野望:100 不解释。 情义:40 硬币的正反面。有时贤惠到关心下属家庭和睦,有时是个丧心病狂的屠夫,这种场景在电影里叫多重人格还是啥? 气运:99 今川义元死了,斋藤义龙病了,六角义贤退休了,三好长庆老糊涂了……好吧,某柑橘头再次除外。 御下:99 不仅擅长用人还培养了不少贤臣,几乎可以打满分的成绩,不过——依然还是那句话,某柑橘头除外…… 战略:90 毋庸置疑,大师级的 [描述] 第六天魔王:不用解释 革命者:不须解释 实用主义者:不管白猫黑猫……(以下略) 人生五十年:所以您只活了四十九岁 独裁者:只需要有执行力的部下就好,军师什么的就送给那只猴子 天下布武:专家们说,这是以武家政权压制天下之意。不过鉴于您跟公家之前的密切联系,俺很怀疑。 喜怒无常:经常干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来,否则作为政治家的评论会再上一个台阶。 【人物卡:丹羽长秀】 [常规属性] 统御(指挥士卒的正兵才能):65 几十年戎马多少积累了一些经验,不过最终还是不太擅长 武艺(两厢站定,以剑为言):45 乡下人不玩这个 武勇(冲锋陷阵弓马枪棒):72 当年也有过“鬼五郎左”之称,属于兼职玩票性质,主业不是这个 智力(洞彻先机运筹帷幄):85 别看他脸挺忠厚,实际上精明着呢,除了猴子德川这票人,能玩过他的不多 文化(诗书礼乐和歌蹴鞠之道):40 乡下人不玩这个 政务(粮秣赋税富国安民):81 除了修城之外,其实没有太多建树,这方面不宜过份高估了 政治(长袖善舞左右逢源):88 调略达人+精英官僚,还是那句话,除了猴子德川这票人,能玩过他的不多 魅力(相貌谈吐气质风度):75 人脉相当不错,不过领导能力不突出 [特殊属性] 野心:30 在那班子大佬里,他算是比较清心寡欲的一个 情义:80 对魔王很忠心,外界普遍评价是随和,仁厚 气运:70 就算不是尾张人,他也有足够能力脱颖而出,但绝不可能成为120万石的大名了 御下:50 刚刚撒手人寰,部下都纷纷跳槽,不得不说这是他的短板 战略:35 从本能寺之后的表现看,他不是一个能够看清大局的人 [描述] 米五郎左:存在感很稀薄,从未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对于织田家而言就像米一样不可或缺 副手:在日本战国的范畴里,提起“副将”这两个字,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丹羽长秀和内藤昌丰 第一章 初见 暮春三月,雨后初晴,乡野的田地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泥土味。村林小径的樱花树上,残芳迎风轻舞,不舍离去,枝头的水滴缓缓聚集,光影流动,青翠欲滴。山野小径中,稀稀落落的林间,透出一行戴着斗笠的人影,正应了篱落疏疏小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的景致。疾行的路人,却是没有杨诚斋的风雅。匆忙之间,不知多少花叶被撞落于地,化作春泥。 这便是尾张的春日了。元服后的平手甚左卫门,取名为汎秀,被主公信长选为马徊众。因为还没有自己的战马的缘故,汎秀骑了一匹家中的老马与哥哥和几个平手家臣同行前往古渡城。 汎秀的哥哥,平手五郎右卫门久秀,在父亲死后继承了平手家家督的位置。此时前往古渡城,不仅为了弟弟的安全考虑,更是在剑拔弩张的非常时期,表达平手家支持信长的态度。尽管平手家武名不著,但前任家主平手监物殿的威望仍足以让尾张人不敢轻慢。 “很累了,大家休息一下。”作为首领的久秀扬了扬鞭子吩咐到。由于汎秀所骑的劣马,行至正午还未到达。 众人应声下马,跟随着久秀进入了路边的小店。自有精明的伙计上前殷勤地接过马缰。 “谢谢。”汎秀的脸色算不上和善,但也并没有武士的骄横。因为跨越时代的原因,他对这些为生计而奔波的平民并没有什么鄙夷。 “不要自作主张地喂马,我的战马都是混合着谷子喂的!”平日久秀一直都是彬彬有礼的君子,但面对平民时却是丝毫不顾及礼节的问题。小小茶肆的老板一连磕了好几个头,生怕怠慢了这位武士大人。 走入厅中,几个家臣自觉地围在靠外的桌子上,把里间稍高一些的位置留给了家主和弟弟。 平手氏家风严谨,落座之后也无人高声喧哗,偶尔相互交谈,也会尽量压低声音。在与风雅绝缘的尾张,这样的武士也属罕见了。 “这些一定是京都来的大人吧?”小店的老板和伙计对视了一眼,行为愈发恭敬了。 小店中自然不会有什么美食佳肴,所端上来的无非是饭团、蔬菜和汤料罢了。唯一让人有些吃惊的是久秀和汎秀的桌上有一碟紫菜——在这个时代可算得失是稀罕的物事,想来大概是碰巧从渔民手上买到,用来招待贵客的吧。 奔波半日,众家臣皆已饥肠辘辘,即使只是粗茶淡饭,也是大快朵颐。 唯独平手久秀却是丝毫没有食欲,只是沉默地看着对面的幼弟,目光中满是担忧。 经过政秀切腹自尽的事情之后,久秀断绝了与林和柴田那些反信长派的来往,但是从心底上,他对行事荒诞的信长仍没有一丝认同。 而年少老成的汎秀也变得愈发地沉默寡言。 此时的汎秀虚岁未满十三,身高却已有五尺六寸(156cm),已经是成年人的高度,长兄看他的时候,也需平视。 按照常理,长兄应该给临行的弟弟一些交待才是,然而久秀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良久。 “兄长还在担心吗?”汎秀放下了碗碟,抬头看着久秀。 “啊……甚左在说什么呢?”久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继而装出一副自若的笑脸,竭力掩饰住不安的情绪。 “其实兄长无需担心的。”汎秀郑重其事地说道,“无论是信长殿下,还是织田家的武运,或是平手一门的毁誉……神佛会在暗中眷顾的。” “神佛?”久秀愣了一愣,继而轻笑,没有把汎秀的言论放在心上。 真是缺乏信心的兄长啊……难道要说出自己来自后世的事实才行?汎秀心下苦笑,于是换了个更中庸些的措辞。 “汎秀绝不会堕了父亲的名望。” 久秀点了点头,神色终于稍微自然了一些。 —————————————————————————————————— “你就是甚左?嗯,比以前壮多了……”信长箕踞在榻榻米上,对着汎秀不断点头。看来是十分满意的,“的确是颇具武家之风。” 丹羽长秀依旧侍立在他身边,另一侧是个身着白衣,披着发髻的小姓,而以前常在他左右的前田利家和池田恒兴却并不曾见。 汎秀跪坐在他身前,面沉如水。在信长说出赏识的话之后,才表现出了有限的谢意。坐在他身旁的久秀,虽然也是礼仪无缺,但眼中却时而露出彷徨和担忧的神色。 于是信长眼中的激赏之色更胜。 “既然是入仕本家,至少要先说明所长……甚左在家的时候,又学过什么本事呢?” 汎秀俯身答道:“回禀殿下,臣下自幼勤修弓马,日夜不辍。” 信长神色未变,不置可否。弓马刀剑上的本事,乃是武士立业之本,并无什么过人之处。 “先父所教授的术数与和歌,皆谨记于心。” 信长随意点了点头,却依然一言不发。 汎秀如果说不出令信长感兴趣的内容,那么这场谈话就不会停止了。然而要猜度主君的心思,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来说是不是难了些? 平手久秀心跳顿时加快,而丹羽长秀也皱了皱眉,那白衣小姓的嘴角却露出一丝轻笑,仿佛十分乐于见到别人的窘境。 汎秀低头沉思了片刻,又道:“臣亦曾通读过明国的史书。” “史书啊……”信长终于开了口,“可有什么心得?” “无外乎些许识人、识势之术罢了。”汎秀不加思索地答道。 “识人之术?” 信长面露讶色,若有所思,继而又展眉一笑,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那么,不知依甚左的识人之术,我信长可与明国史上何人相提并论?” 话音落地,一直镇定自若的汎秀也不免神色变了几变。 身为臣子非议主君自然是不当的,然而刻意将信长逢迎成三皇五帝般的明君却也显得过于无耻。 一旁的久秀有些担忧地看了看信长背后的丹羽长秀,对方回给他的是一个无奈的眼神。这位殿下发起疯来的时候,可是令尊都拦不住的! 汎秀开始回忆起先前看过的史书逸话。 五胡乱华时期,后赵的建立者石勒也曾问过类似的问题。面对臣下“神武筹略迈于高皇,雄艺卓荦超绝魏祖,唯轩辕可比”的奉承,石勒笑曰:“人岂能不自知呢?朕若遇到高皇帝,只能俯首称臣,与韩信、彭越争先后;倘遇光武,当并驱中原,不知鹿死谁手;大丈夫行事磊落,如日月皎然,不能如曹操、司马懿父子那样欺负别人孤儿寡母啊!” 抛开民族的偏见不谈,仅论为君之量,石勒不愧为一代豪杰。然而东夷蛮邦的一个小地主(站在中国历史的思路上看的确如此)是否有如此的胸襟就不得而知了。 “高祖、光武、魏武……”汎秀思绪飘逸,突然想到前世所玩过的一款游戏中,信长所敬慕的人,正是魏武。 “魏武啊,仔细想象还有几分相似呢……”汎秀喃喃自语,不由眼睛一亮。 “臣下以为殿下与魏武相似。”汎秀躬身答道。 “魏武?”信长眼神一紧,冒出精光,随即低头饮茶,敛住神色。 “将汉末三分天下有其二的魏武,岂能与与尾张一隅的小诸侯同列?” “魏武弱冠之时,不过一介小吏,光武耕于田亩,二十八年方起……” “好了好了,我已经听明白了。”信长挥了挥袖子,作不耐状,脸上却是带着笑意的,“五郎左!”信长回头对丹羽长秀招呼到,“这个孩子以后就跟着做我的亲兵吧,俸禄与阿犬他们一样是五十贯,就由你去安排好了!” 汎秀下拜谢恩,心下却想到别处。新晋家臣领五十贯俸禄,乃是极大的厚待,而且绝对不合理法。日本诸家强势大名,远如朝仓大内,近如今川武田,都颁布了详细的分国法。而信长殿下却是随心所欲,厌恶法度,仅此一条就足以让重臣不满了…… 拜别信长之后,丹羽长秀领着汎秀将姓名俸禄记在朱印状上,又挑出了一间闲置的屋敷。侍卫队的编制,则是由森可成负责。 一系列的手续办完之后,天色已晚,送还了兄长,返身回来,只见二人等在城门口,左边那个高大的身影,正是幼时结识的佐佐成政。佐佐虽然身在武门,却生性喜好风雅,素来仰慕平手政秀,两家相隔不远,汎秀知他是后来的名将,亦是刻意结交。 “内藏助(成政的通名)别来无恙?”汎秀主动上前施了一礼,“不知这位……” “在下前田又左!”右边的年轻人搔了搔头,“那个……内藏助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以后有人得罪了你,尽管报上我的名字就行了!” 汎秀不由莞尔:“前田枪之又左,在下闻名已久。不知今日前来……” 佐佐成政答道:“今晚我与又左约了几位友人小聚,甚左既然适逢其会,不妨同去?” 看来是迎接新人的聚会了?汎秀一笑,“承蒙内藏助相邀,今晚的酒钱,一定要算我身上。” “那真是太好了!”未等成政回话,前田利家喜形于色,拍了拍汎秀的肩膀,“内藏助啊,你这个朋友,可比你要痛快多了!” 成政笑而不言,抬手指向城外。 “甚左,请了。” 第三章 重臣(一) “抱歉,昨天晚上有客人来,实在是醉得过于厉害了一点……” “大人息怒……” “保证再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工作第一天,就看到有半数的同僚迟到,真是难得的体验。虽然这个时代并不流行后世精密的计时方法,但是晚到半个时辰甚至日上三竿才到门口集合,也的确太放肆了一点。 “殿下就不会发怒么?”汎秀指着门内的方向,望着利家问道。无论前世还是今生的印象,那位殿下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 “要说主公啊……”利家偏了偏脑袋,反问道,“如果主公会因为这种小事发火的话,他们还敢这样吗?” “噢?”汎秀微诧,继而一笑,“真是仁德之君。” 如果佐佐成政在这里,一定会觉得汎秀的表情是在讽刺,不过利家显然没有那么细腻的心思,或者说他对汎秀还不够了解。 “也不能这么说了……”利家犹豫了一下,贴近汎秀的耳边,低声道,“其实殿下心情不好的时候,无论我们干什么都只会招来一阵痛骂,而他高兴的时候,即使有点出格的事情也不放在心上……” “这样啊……”看来信长的确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那么说来主公近来心情不错?不过为什么内藏助那边就没有人迟到呢?” 前田利家同佐佐成政一样,是信长马徊众的组头,身份和资历也都足以服众,只是在属下面前太过于放纵,以至于威信这个东西,基本是与他无缘的。 “这……嗯……”利家难得的环视左右,“哈哈,昨天夜晚的酒味道如何?甚左的酒量真是不错啊……” “是吗?”汎秀轻笑。 “当然!”或许是为了掩饰方才的窘境,利家显得义正言辞,不容置疑,“整个古渡城里面,除了我之外,也只有胜三郎和五郎左可以与你相比了。” 五郎左?这是丹羽长秀的名字。利家虽然是信长的宠臣,但以他的身份,还远不足以与丹羽平齐,称呼后者的名字至少也该用上敬词才是。 “看来又左与丹羽大人定是十分熟悉了?”汎秀状似无意地问道。 “那是当然!”利家想都不想就点点头,“我们可是一起喝过几年的酒的!” 汎秀淡然地点点头。丹羽长秀显然是立足织田家必须结交的人物之一,只是以前限于年幼,不能结识。不过昨晚那些酒客中并没有丹羽长秀啊? 一瞬的失神落在利家眼里,却俨然是另一种意思。 “甚左不会是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吧。”利家突然压低了声音,“五郎左只是这几天忙不过来,否则昨天一定不会缺席的。” 他竟以为我在计较这个?汎秀神色不动,心下却微微一诧。如果是那种心思细腻的人,的确很容易产生这种联想。然而前田利家直率豪爽,行事无忌,旁人不知不觉就当他是个心思粗糙的鲁莽武夫,不过此时看来,他倒是个耳聪目明之人。 不是看不清形式,而是心如明镜却偏偏行事乖张,这种性子,倒是与织田信长有些类似啊。 “喂,不会是真的生气了吧?”利家有些惊讶地看着汎秀,像平手氏这样历史悠久的武家,倒是真有可能把面子看得比姓名还重要。 “当然不会了。”汎秀回过神,对利家笑笑,“本家近来有什么大事吗?以丹羽大人之能,居然分身乏术?” 这句官腔打得并不高明,甚至可以捉摸出一点讽刺的意味,不过在利家看来确实理所当然。无故被冷落,如果半点怨气也没有,才是不正常的吧! “说起来倒的确是件大事呢……”说起这的话题,利家突然换了一副又是得意又是不屑的神情,“你大概还未听说,堂堂幕府三管领,武卫大人,尾张守护,斯波义银殿下,几天之后就会‘驾幸’本家了!” 很显然,罗列一长串的身份,表达的并不是尊敬,而是讽刺。 “斯波殿下啊……”汎秀看着利家的表情,笑着摇摇头,并没有说什么。 作为尾张重臣之后,无需调用后世的记忆,他就可以轻松说出这个人的来历。斯波家是室町名门“三管”之一,曾经是个可以令天下为之震荡的姓氏。可是如今,不仅名望消失殆尽,连领土也落在守护代织田家的手中,只剩下作为傀儡的价值。 斯波义银的父亲义统,曾依附于清州的织田信友,后来不知为何反目,遂死于信友之手。于是义银只能投奔于清州不睦的信长。 信长这一脉即使在名声不显的织田家,也是庶流而已,故而手下也多是出身低微的土豪之士。如前田家这般身份,在斯波家这样的破落名门面前,无疑是既自傲又自卑的。 即使是信长自己,恐怕也免不了存在这样的心态吧? 汎秀随口问了几句怎么接待斯波义银的事情,不过利家所知也不多,只谈了几句,便转到别的话题上去。 这个时代自然不会有午休之类的待遇,武士也是同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好在古渡城并不大,城下诸町转上一圈,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功夫,城中的侍卫,还是相当清闲的。 一日的光阴转瞬即至,留下一队巡夜,余者即可休息了。然而信长这位年轻家督的侧近都是未娶妻的少年,也不急着回家,干脆在城中留膳——当然,这份米粮要算在俸禄当中,好酒好菜也是不可能有的。 汎秀无意间谈起工作清闲的事,却是收来满桌的哀声。 “那是你甚左不知道主公的性子!”利家高叫了一声,立即引起一片附和,“说不定什么时候殿下一时兴起,骑着马就出城乱跑,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还只能在后面远远地跟着,靠的近了还要受一顿骂……” 汎秀坐在他的对面微笑着点头,竭力做出理解的样子,心中却暗自腹诽,看前田利家这幅性子,因私斗而被逐,果然不是冤枉的。 “又左!”一声清喝,佐佐成政从远处走过来,拦住话头,“君子慎言,即使上官有失德之处,也是当面直谏,岂可无端非议?” 话音落地,厅中不由静了下来,利家也是满面尴尬。 汎秀不禁摇了摇头,成政出身将门,熟读经史,也不是不通晓世故,只是生性耿直,不屑为之。出仕数年,仍是如此。 正想着找些话题来,那边佐佐成政却又发话了: “武卫(斯波义银)驾幸古渡城在即,武藏守(织田信行)与柴田大人,不日亦将前来。” “所以,这几天就请诸位更仔细一些了。”说到这里,脸上总算是放松了一点。 说完,成政对汎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就转身走了出去。 静了一会儿,利家突然笑了起来,拍了拍汎秀的肩膀。 “内藏助(成政)这个小子,一直都是这样说话,甚左想必是很熟悉的。” “确实如此……”汎秀低了低头,“虽然不带什么恶意,但总是公事公办的语气,的确很难让人讨厌啊。” “佐佐殿刚毅果决,我们都是极为敬佩的。”侧面邻座一个蓝衣武士对着汎秀赔笑了几句。 这群人在自己面前,似乎还是有些拘谨啊。汎秀也不以为意,懒得刻意结交,随便聊了几句,就告退出门了。 或许是得了信长的照顾,在并不宽敞的古渡城,汎秀独自分到了一座小院子。出了城门,转两个弯就到。 接近家门的时候,却发现有人站在门口,像是在等待的样子。 “请问……”汎秀打量着这个武士打扮的少年。看去上与自己年纪相仿,却要矮上半个头,不过衣着倒是比自己的稍微新一些。他从脑中仔细地思索,仍然记不起是否见过这个少年。 “啊,是平手殿啊!”少年连忙鞠躬,看来是专门等他而来的。 “正是,阁下是……”汎秀连忙还礼。 “我是柴田家的胜春,您叫我五右卫门就可以了!”少年直起腰,但仍是稍稍往前倾表示恭敬。 “原来是柴田殿啊,不知深夜拜访有何贵干呢?”汎秀并不是太在意,对于柴田及其姻亲佐久间家,他还是见过不少人的,但对这个胜春并没有什么影响,看来也不是可以代表柴田家的关键人物。只是平辈之间私谊的话,并不能与“大局”联系起来。 “是这样的,叔父乃是监物殿的故交,所以希望汎秀殿明天能够到寒舍做客。”眼看交谈还算顺利,胜春把称呼由“平手殿”改成了“汎秀殿”以示亲近。 “您的叔父?恕我冒昧,您应当知道我是刚刚来到古渡城的……”这话并不是故意拉开距离,柴田一门出仕织田家的人数众多,并不知道胜春所说的是谁。 “呃……”胜春露出一丝惊诧,继而又苦笑着摇摇头,仿佛遇到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凑近汎秀耳边轻声道:“叔父名讳胜家……” 居然是他?“柴田胜家?”汎秀下意识地喊道,随即歉意地向胜春笑了笑。自己的地位低于柴田胜家,是不可直呼名讳的,更何况还是在他的晚辈面前,若是他本人在此,即使为此拔刀也没有人会指责。 胜春此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也只是陪着笑,四下环视周围,过了半响终于找到话题。 “汎秀殿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吗?”胜春指了指简陋的竹门。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平手家在古渡城也没有留下房子,这还是蒙主公关照才挪出来的……”虽然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话题,但总比刚才的尴尬好很多。汎秀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珠,心里却在直冒问号。 柴田胜家怎么会找上我的?所谓“监物殿的故交”完全是个托词,平手政秀生前与他可没什么特别的交情。 要说主动示好的话……以对方的身份似乎没有这个必要。难道是想在信长身边安插钉子?这些事情怎么看都像是林通胜这种人更擅长啊…… “汎秀殿在想些什么呢?”胜春不经意地问。 “啊……我是在想,柴田大人已经到了古渡城么?” “是这样,叔父说迎接武卫公的仪式不可轻慢,他亲自带了两百人,明天到达城内,在下是预先过来禀报主公的。” “哦,柴田殿下真是为织田家鞠躬尽瘁啊。”汎秀随口说到。果然是武将的思路,来一趟古渡城都不忘带齐人马。 “明天我再来迎接汎秀殿了,请您一定要屈身驾临啊。”柴田胜春又是一躬身。 “在下惶恐。”汎秀也连忙回身施礼。 柴田胜春又多说了几句,连门都没进,就告辞离去了。汎秀却半点不敢轻慢,思索片刻,径直向佐佐成政家里赶去。自己刚刚来此,不了解情况,而目前城内能够坦诚相言的,也只有这个儿时的旧友了。 第四章 重臣(二) “柴田大人?”佐佐成政微微簇眉,继而不以为意地轻笑,“这位大人的确对后辈颇为照护,他知道你到了古渡城,想要见见你也并不稀奇啊。” “照拂后辈?他都干过些什么?”汎秀疑道。 “一般也就是元服的时候赠送一些协差具足之类,若是新晋的家臣无意犯错,柴田大人多半也会从中斡旋。” “这么说来,织田家的第一大将,倒是个心慈面善之人啊。”汎秀一笑,心里却动起别的心思,这种收募人心的工作,怎么看都是林通胜来干更合适啊。 “其实柴田大人也是一心希望本家昌盛的,他本就是武藏守(织田信行)的守役,与我们立场不同也是理所当然的。比其某些心怀叵测的人来说,亦不失为义士啊。”成政突然收起笑容,目光逐渐凌厉起来。 “先殿留给主公的四位家老中,佐渡守异心已显,青山殿早已战殁,内藤殿缠mian病榻不能理事,而令尊监物却又……” 汎秀沉默不语,佐佐的言辞却愈发激烈。 “据我所知,令兄久秀殿,对于主公向来是颇具微词的,至于甚左你,对于那件事情,也未必不是怀恨于心。若是连监物殿的嫡子都对主公心存二心的话,尾张人望,恐怕也会改变。” 又是一阵沉默。 “与佐(成政的幼名)……定是希望听到我决无二心的表态了?”汎秀轻松地笑了笑,“我素来是不习惯说那些慷慨激昂的话,不过一切都请你放心就是了。” 佐佐成政凝视汎秀良久,显然是不满意于如此轻巧的答案,然而最终也只能轻轻一叹。“如此,想必主公也会放心的。” 汎秀随口应了一句,随即又各怀心思地沉默下来。 “总之,柴田大人既然要见你一面,想必不会是坏事。”佐佐像是有很多话要讲,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次日傍晚的时候,柴田胜春依然出现在门口等待。 柴田胜家来到古渡城,自然是先要拜访信长的。汎秀也趁机向同僚们问了问关于柴田家的情况,日后的名将柴田胜家此时年方而立,尚无子嗣,亲族中的成年男子,除了一个庶出的弟弟,就唯有胜春这个刚元服的侄子。根据听来的事情看,柴田胜春似乎并没有继承胜家的武勇,也没有读过什么书,但为人宽和细谨,与尾张诸氏的后辈关系良好,也算是柴田家的一大助力。 宽和昨日已经体会过,今日的行动则足见细谨。 “今日又劳驾胜春殿,真是感激不尽。”无论如何,面子上的功力总是要做足的。 “这是在下的荣幸。”柴田胜春也连忙回礼,“汎秀殿若是不见外,就喊我五右(卫门)吧。” “如此,您也当直呼我甚左便是。” “这……” “看来见外的不是我,而是柴田君啊。” …… 寒暄了几句,胜春神色稍谨,谈起了正事:“叔父大人已经在家中等候了,甚左不如即刻起身吧。” “能够晋见柴田大人,还真是让我忐忑不安呢。”汎秀依然是笑容可掬,丝毫看不出不安的神色,“有劳五右引荐了。” “不敢当……” …… 古渡城没有多大,几百步的路程,不过是顷刻之间。 柴田胜家临时的住所,就在天守阁东边一点,带过来的两百足轻,也明目张胆地站在靠近内城的位置,似乎随时准备冲入城中。 “原来两边的争斗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汎秀暗自心惊,神态却愈发恭谨,跟着胜春亦步亦趋地走了进去。 踏入玄关,却正好见到柴田胜家从大厅里迎出来。 以柴田胜家的身份,迎到这里已经是做足了礼数,汎秀也只能忙不迭地回礼。 数年前,织田信秀四十大寿的时候,汎秀也是见过柴田胜家的。四五年过去,这位武将并没有什么变化,广额阔面,虎背熊腰,脸上是一圈浓密的络腮胡子。虽然是在笑,但眼中却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也许这就是所谓上过战场的人的“杀气”了。 大概因为不常居住的关系,这间宅子中并没有什么摆设或是家具,显得很宽敞。木制的地板和墙壁都相当整齐和华丽,质地比起平手家在那古野的房子要好上很多。 四下落座,接着免不了一阵寒暄,内容无外乎是缅怀平手监物殿昔日的威名,再表达一下对“那件事情”的痛惜,而汎秀身为人子,也自然陪着唏嘘几句,作出一副几欲涕零的样子。 这样的程序,已经重复过许多次,纵然一开始不乏真情流露,最后也变成应付差事。 柴田胜家与平手政秀平时交情甚浅,此时的感慨却不似作伪。汎秀正要回应,他却大手一挥:“罢了,死者已矣,生者自当勉之。整日伤怀,岂是我等男儿的做派。” “柴田大人所言极是。”汎秀拱手道。 “算起来,我也有数年未见到甚左了。”柴田捋须道。 “大人的关怀,汎秀皆感念于心。” “嗯。”柴田直视前方,沉思了片刻。“记得当时是先殿寿筵,尾张武士聚集,那些孩子就只会夸夸其谈,争得面红耳赤,唯有你甚左淡然自若,一言不发,当时我就不由感叹,监物殿的家承,果然不同凡响。” “是。”汎秀应了一句。心理年龄超过二十岁的人,跟一群七八岁的孩子自然没有什么好谈的。不过柴田胜家居然能够注意到这些细微末节,的确不容易。 “如今你即已是织田家的武士,胜而任之想必不成问题,然而身为武士,除了工作之外,亦要与人为善,不可一味清高。” “是,汎秀受教了。”汎秀低头作揖,满足了柴田做长辈的愿望,心下却是疑惑不解。莫非柴田胜家因为没有儿子,所以“父性”大发? 历史上,柴田跟丰臣秀吉一样,一直没有亲子,直到晚年才有所得,于是收养了许多亲戚家的幼童。于是汎秀突然紧张起来。 柴田胜家……总不会是想让我当他的儿子,继承家名吧?! 此时胜家三十出头,的确也是到了不得不考虑子息的时候,而汎秀只有十二三岁,年龄上没有什么问题,出身就更不用说…… 一念至此,汎秀看柴田胜家的眼神就变得有些毛骨悚然。 柴田却是恍然不觉,依旧如忠厚长者般教诲。 “尾张受监物殿恩惠者不计其数,断不会有人故意为难于你。但你也不可以此恃。” “平手家是书香门第,见识自然胜过我这个武夫,不过也要牢记,刀剑才是武士立身的凭仗。” “如今既然出仕,一定要恪守法度,断不可再像家中那样随心所欲。” …… 柴田胜家一直都没有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反而是作为一个前辈在孜孜不倦地指导新人。除了偶尔表达出对信长的不满之外,没有任何不正常的举动。 或许他真的只是体恤后辈而并没有深意呢?或许是自己杞人忧天了?汎秀渐渐放松了下来,柴田所说的一些话虽然称不上什么远见卓识,但作为后辈听听,也是有益无害的。 “甚左!”柴田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一拍大腿,“听说前日你随兄长来到古渡,所骑的是一匹老马?” “这是因为家中并无余马……”平手政秀是个比较纯粹的文人,家中更喜欢收集古籍而不是名驹。 “这可不好!”柴田摇了摇头,“战马乃是武士驰骋沙场的依凭,无马何以建功立业?” “呵呵……”汎秀微微一笑,“区区稚子无才无德,谈何建功立业……” “不行,不行……”柴田只是不住摇头,随即招手唤着门外的侍卫。 “伊介!叫人把我的秀江牵出来!” 侍卫领命而去,柴田说完,不等汎秀作出反应,就径自走出侧门。 汎秀也只能跟随着出去。 “柴田殿下……”汎秀有些哭笑不得,胜家却只是摇了摇头,不让他说下去。 片刻之后,院落里面传来一阵轻巧的马蹄声。 “来了!”顺着柴田所指,仆人牵来的是一匹黑色的骏马,高度有一米四以上,比一般的日本马要高出很多,四肢修长,皮薄毛细,行走之间步履轻盈,即使是汎秀这样不太懂马的人,仅从外形上也是欣赏不已的。 “这匹马名曰秀江,是我从近畿商人那里得到的,据说是来自南蛮人手中,不仅快而且性格温顺,想必很适合甚左吧!”柴田轻轻用手捋着马的鬃毛,眼神中却并没有不舍。 “这……”无功不受禄,汎秀下意识想要拒绝。 “当然,如果甚左以为柴田胜家只是一个尾张的粗鄙武夫,不屑于为伍,自然也可以拒绝。”柴田悠然转身面对汎秀,堵死了他回绝的可能。 “如此多谢柴田殿下了。”汎秀只得苦笑。 “我收藏的名马已有十数匹,少了一匹也没有什么遗憾的。”柴田摆了摆手拦住正要施礼的汎秀,“倒是甚左……呵呵……” 柴田捋了捋胡子,眼中冒出精光:“上总大人不喜欢优柔寡断的人,如果有一天甚左收到了‘杀死柴田胜家’的命令,就骑着这匹骏马而来吧!哈哈!” 柴田仰天大笑,返回房中。 饶是甚左自命心如磐石,此时也不禁目瞪口呆。 第五章 贵“客” 秋日的午后,天空阴沉无日。林中的秋蝉吱吱作响,更平添了几分沉抑。清州的城门之外,无关庶民早已被赶向别处,站岗的足轻却多了三倍。数十名武士站在路旁两侧,神态恭谨但神色中却无半点恭敬。走在当中的华服青年满目笑容,然而却眉目间颇有些不自觉的紧张。侧后半步,身着青衫的年轻武士首领躬身引路,虽是身居次位,但神色自如,一副主人姿态。身后的几个侍卫,也是紧紧跟着后面的青年武士,反倒显得最前面那个华服青年突兀极了。 此间的主人,自然是清州城主,上总介织田信长。而被迎入的青年,则是身份更为显赫的尾张守护,斯波义银。 尾张斯波第十四代当主,治部大辅义统,于清州城为守护代织田信友拥立。后又因与信长联合而被信友所弑,其子义银仓皇逃至信长羽翼之下。这对于信长的清州攻略,乃是送上门的礼物。 信长一向喜欢热闹,或者说好大喜功,故而动员了清州城所有的中上级武士,摆下了隆重的排场。然而家臣对此却想法各异。应仁之乱后,幕府的威望一落千丈,连带着幕府册封的各级守护也逐渐失去权势。况且斯波家暗弱已久,远离管领的位置多年,在尾张早已沦为笑话。是以众臣虽然严阵以待,但并没有太看得起这位名义上该是“主人”的客人。 斯波义银与信长年纪相仿,但站在一起却显得消瘦许多。白净无须的脸上,始终是挂着怯懦而僵直的笑容,虽然未曾敷粉涂齿,言行之中已是有些公卿的做派。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大部分失势的武家名门都会把兴趣放在艺术而不是兵法上面。 仿佛是为了对尊贵的“客人”表示敬意,今日信长也没有佩戴任何的刀剑。青衫纸扇虽然也是一派贵公子气,却俨然比义银的衣着略逊一筹,给足了对方面子。然而言语之间,自然流露的“热情”,却让武卫公子不时战栗。 或许是为了刻意维持守护的威严,信长与义银走得很慢,正好让胆大的家臣窃窃私语,评头论足。信长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居然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制止。而义银更是什么也不敢说了。 “这就是斯波家的公子?也不怎么样吗……”眼见客人走远,从最远离城门的位置飘出一句轻声抱怨。 “那是当然!比咱们主公可差远了!当年斯波家是什么?四国守护!四个国啊,全被他们给败光了!沦落到今天……”旁边高瘦的武士,看上去只是足轻的打扮,但说出来的“厥词”,却是织田家的家老也未必敢胡说的。 “那主公把这个废物迎过来干嘛?我们拼死拼活还不如这个小白脸?” “你懂什么?这叫挟天子以令诸侯!”另外一边的武士也上来插嘴。 …… 当值站在信长侧后的汎秀莞尔一笑,只作未闻,转身跟进城去了。对于只掌握小半个尾张的信长而言,此时斯波义银勉强算个天子,而犬山信清、岩仓信贤也的确能称为诸侯。然而若知道日后信长扶植足利义昭对抗朝仓、浅井、本愿寺对抗,面前的这位管领后裔哪里算得上一个人物! 信长随义银并列踏入大厅,延请对方先入主席之后,才坐到身侧。余者也纷纷来到预定的位置。 “上总大人!”甫一落座,义银又忙不迭起身施礼,或许是感受到了部分织田家臣的不满,他一开始就把自己摆在下位,“织田信友为乱,家父不幸殉国,然四目之内,惟上总大人主持正义……”言未几,这位守护居然声泪俱下,形色凄然,这份伤心倒真不像是装的。 “信长惶恐!”信长先是眯着眼微笑了一下,才终于“记起来”还要躬身还礼,“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职责所在,岂敢当武卫公谬赞!” “这……”义银有些紧张地看了看神色如常的信长,又扫视了一眼席下的众臣,“上总殿实在过于谦逊了!自先父蒙难,义银颠沛流离,每每思及奸党横暴,至于夜不能寐。青天当倾之际,唯上总殿首义以当天下先,靖难之恩,义银没齿不忘!” 微微一顿,未及信长有所表示,义银又道:“首恶虽已伏诛,然则宵小之徒犹不思悔改,今后也只能拜托上总殿守护此间正义了!” “武卫公言重了。”信长终于又答了一句,“除魔卫道之事,信长自然义不容辞。” “如此我就放心了!”义银擦了擦泪水,作唏嘘状,“清州信友犯上作乱,非惟家恨,亦是国仇,还望上总早日为家父雪耻啊!” 台下的议论终于停了下来。义银自以为说出了信长所想要的东西,而家臣也齐齐盯着信长。此时只要顺水推舟,手握大义的织田家就可以师出有名,讨伐这个宿敌了。 然而,信长迟迟没有说出众人希望听到的话。相反,他却是眉关紧蹙,露出少见的犹疑。义银不由忐忑,不知什么地方说错了话。家臣中更是生出了不解的情绪。 沉默片刻,信长躬身道:“尾张连年征战,民生凋敝,百废待兴,正当休养生息。武卫公……是否过于操切了?” “啊……”义银愕然,随即凝神正色,义正辞严,“上总大人乃是尾张石柱,此间安定皆在一身,所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既然如此,臣下明悟了。”信长作出一副勉为其难的表情,“织田信友不可不诛,即使为此背上千古骂名,臣也在所不惜了!” ………… “偶尔如此也不失为乐趣所在,不过次数多了也会烦心啊,真不知那些公卿是怎么过来的!”信长卧在榻榻米上,饶有兴味地回忆今日的言行。 “公卿可是靠这个吃饭的,想不干也不行啊!”侍卫之中,敢这么说话的自然只有前田利家。 “以此为业,这倒是事实啊。”信长笑了几声,“那他们岂不是跟演能剧的没有什么区别了?” “能剧只要演多少都会有人看,公卿送上门去可未必有人理会!”眼见利家得宠,他身边的一个小姓也不顾身份的叫嚷起来,这个人的名字,似乎是叫做十阿弥。 汎秀立在一旁侍立,直视前方,一言不发。 坐在两侧的家臣,丹羽长秀低头装作饮茶,泷川一益眼观鼻鼻观心,看来都已练出不俗的定力。 调笑了几句,信长才正色过来。 “对了,武卫先生还好吧?” “正在天守阁中休息。”丹羽长秀躬身答道。 “嗯……”信长点点头,“眼下还有些用处,就先把古渡城让给他住几天——又左!侍卫的工作就交给你了!” “啊?”利家立即换了一副苦相,“我可不懂什么规矩,恐怕冲撞了武卫大人……” “既然知道自己粗鄙不文,为何以前不知多读些书呢?”信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这个……这个……”利家眼珠转了几圈,突然把汎秀推向前去。 “主公,甚左他比我懂规矩得多,由他招待武卫大人,您就可以放心了……” 信长瞟了利家一眼,目光中颇有些宠溺(?)的味道:“不愧是阿犬……好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情……甚左!你从今日起带领十名足轻,保护武卫先生!” “是。”汎秀出列行了一礼,又面无表情地站了回去。 第六章 受伤 不管尾张局势如何混乱,古渡城始终是自家的大本营,在这个地方“保护”斯波义银,无论怎么看都不是件高难度的工作,更何况,敌对的势力也未必有兴趣来打扰一个全无实权的守护。 身为衰落名门之后,还能够在仇人眼前生存下来,本身就能说明他是一个没什么野心近似于懦弱的人。不过身为名门之后,多少有一点文化水平,腹有诗书气自华,倒也不是想象中那般猥琐,而是更贴近文弱书生的形象。汎秀生性是喜静不喜动的人,在尾张这种地方见惯了武夫,难得遇上一位知识分子,不免要礼遇几分。 而这几分不经意的礼遇,却令见惯的假意奉承和冷嘲热讽的义银颇为受用。这位公子从出生开始,就从没有见到有人用这种淡然的态度对他的血脉和身份——当然,这种态度跟后世的所谓平等思想没有一文钱的关系,完全只是见多识广之后的不以为意。 信长对这个名义上的上官极为慷慨,一挥手就批下三百贯的年奉,相当于六个平手汎秀的价钱。 既然是乱世,武士的俸禄要用来招募农兵,购买兵器,供养家臣,再多也是不够用的。而斯波义银却没有这个想法(即使有也不敢做出来),于是只能纵情酒色了。 然则古渡城并非商户交道要道,出售“酒色”的地方并不多见,放眼城下,最豪华的地方也就是那座名为“千岛樱”的酒屋,几天前汎秀刚到城中,还在那里被当做登徒子挨了一板砖。 美酒虽好,不过堂堂管领大人,流连酒肆,似乎不大成体统。 于是汎秀和暂属他管辖的十几名侍卫就成了酒屋的常客,不过不是酒客,而是搬运工。 如此数日,刚刚习惯了这种清闲而又无聊的生活,却又迎来了新的节目。织田信长突然召集一众家臣亲族,祭拜被织田信友篡杀的斯波义统(义银之父)。 然而,义统是在清州城被弑杀,灵柩自然也在清州,信长进不了清州城,于是就在古渡城郊寻了一处僻静的寺庙,写了一块牌位,就算作是义统的墓室。此外,义统死于天文二十三年七月十二日,而今却是四月份。如此的祭拜,实在不符合自古以来的任何一种祭法。 是故信长此言一出,家中的反对派不免又有了指责他漠视法理,肆意妄为的说辞,即使拥护信长的一方也是暗自摇头。不过反对归反对,没有人会为了一个外人的身后之事公然与他对抗。 不过这都是上层的事情,与汎秀没有什么关系,他唯一注意的是,这样的活动,义银不可能不去参加。既然要出城,那么保护斯波义银的难度就大大提高了。 于是,斯波义统遇害整整九个月之后,他的嫡长子就亲身经历了这样一场不伦不类的祭奠。 …… 弘治元年四月十二日,一支举着木瓜旗的队伍就突然降临到古渡城北一座无人问津的寺庙里。几十个家臣按照安排依次进场,而最前面则是织田信长和斯波义银。 虽然战时一切从简,但一国守护的祭礼,显然与农民还是有所不同的——尤其是在出场人物的等级上。美中不足的是,小寺中的和尚被一群武夫吓得胆战心惊,连经文都念不利索。最后信长招来了织田家的“御用”僧人,才解决问题。 织田家的大部分人根本就没见过这个所谓的守护,更谈不上有什么感情,轮次参拜也只是走一个形式而已,连一个悲痛的表情都不屑于装出来,有人私下闲聊嬉戏,信长也不阻止。唯一真心参拜的恐怕只有斯波义银,他跪在一个空空的牌位面前,痛苦流涕。 在这个时代,哭泣被视为懦弱的代名词,所以这个举动也是最符合织田众家臣心意的。 过了半晌,信长终于忍耐不住,催促义银离去,而义银却少有的“反抗”了一次,恳求在此多呆一会儿。信长未加思索就批准了他的要求,带着大队人马返回了古渡城,而留下作护卫的依然是平手汎秀——专制时代,小人物没有反驳权。 汎秀的耐性比信长好上许多,一直等到斯波义银流干了眼泪一同返回。一路之上,义银不停感慨,言及自己堕了先祖威名云云,而汎秀站在织田家的立场,既不能反驳又不能鼓励,只能倾耳相听。 这样的状态,自然是走得不快。 眼前落日已降,一点余晖也渐渐消散,而此处离城尚有近十里的路程,汎秀不免急切起来。所幸手下皆是堪用之人,不用吩咐,自然知道将义银围在中间。 如此龟行,又过了半个时辰才行至城下。 靠近了街町,眼前渐有人影闪现,甚至有几个癫狂醉汉,迎面而来。 醉汉?汎秀皱眉,唤了两个侍卫前去斥开。 紧接着,后方又传来一阵骚动,回头望去,似乎是几个町人在争吵什么。 就在此刻,左侧的房中,突然响起一声震耳欲聋枪响。 铁炮?汎秀稍一分神,却听见斯波义银的呼救声。原来是他胯下的马受了惊吓,突然发力狂奔起来。 于是来不及吩咐下属,立即催马上前,只是街町中道路狭窄,绕是秀江惊人的足力,虽然能追上,却难以超越过去。而其他侍卫都被甩在了后面。 “得罪了!”汎秀抓起背后的长枪,以枪柄为棍,挥手将义银座下的马击倒,随即跳下马,扶住义银,窜入路边最近的屋敷中。 房中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少女,汎秀未及多想,直接横枪令她安静下来。 “多谢平手殿下了。”义银看起来是心有余悸,但好歹没有受什么伤。 “平手?”少女默念了几句,诧异地打量着汎秀。 汎秀心神一松,微一思虑,突然想起面前的人来,不免心下暗笑。不过此时不是怜香惜玉的时候,汎秀厉声将她喝了出去。 片刻之后,有几个侍卫循着马迹找到这里,汎秀才松了口气,但仍不能排除自己人作乱的可能。 短暂休息,正欲回转,却正见对面三人压送着一个黑衣乱波走来,其中一人的枪头犹在滴血。 “这是你们抓获的乱波?”汎秀缓缓靠上去,眼前这个黑衣人肩头、左腰、右腿各有一处枪伤,流血不止,已近昏迷。 “是小平太击伤他的,我等只是将人抬过来。”一人答道。 “小平太?”汎秀转身看着那个枪头滴血的足轻。三处伤都是不致命但却限制活动的,足见不仅武艺出色而且不乏脑子。 “是!在下津岛服部小平太!” 服部小平太!汎秀仿佛看见桶狭间的功名正在招手,不由愣了片刻,良久才回过神。 “这个乱波不会就这么死掉吧?” “三处枪伤绝不会致命,也不可能逃脱!”小平太斩钉截铁地答道。 汎秀点点头,低下身子去检查乱波身上的物件,一小袋苦无,几张画着符号的小纸片,还有一截绳子,背上则是一支粗糙的铁炮。随手将苦无和绳子扔给下属,又把纸片塞到衣服里。 “万事已了。今日全赖各位协助,尤其是小平太!”没有做过领导的汎秀竭力措辞做着总结。 突然,腹中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眼前扬起一阵灰尘。 原本昏迷的乱波一跃而起 “平手大人!” 汎秀眼前一黑。 第七章 第一个家臣 泛秀完全清醒过来,已是第二日的午时了。 睁开眼睛,眼前所看到的一个人是……(当然不会是美女)高大的身影,青色的吴服,赤色的衣带…… “与佐……啊” 泛秀猛地抬起头,却引来胸口一阵剧痛。 “还是先别乱动吧,刀刃上涂了毒药,虽然不足致命,但是脏腑的损伤恐怕不小,至少要修养十几天。” “武卫先生没事吧?”如果受了伤还没完成任务,就太不值了。 “忍者急于逃命无暇他顾,受伤的只有你一人而已。”成政悠然踱步上前,将手中的饭团和酱黄瓜递到泛秀手里,面上了无半点忧色。 “那你还这么自在?真是缺乏同情心啊。”泛秀放下心来,开始与成政斗嘴。 “本来我的确是有写担心,但是一想到能够正大光明地教训秀千代,这样的成就感,实在让人无暇他顾啊。”成政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坏好意的轻笑。 “教训?” “然也。”成政忽作肃然状,“乱波虽然行踪莫测,但也并不鲜见,秀千代如何能够如此轻忽?” “……” “具体的经过我已听侍卫说过了。”成政的话音稍稍缓了一缓,“三处枪伤,一般人等自然失去了行动能力,然而乱波长期训练,忍受伤痛的能力远胜常人。” “忍者众的衣带和袖口都有夹层,检查的时候绝不该错过这两处位置。” “要判断人是否昏迷,从心跳、脉搏、呼吸上都是不难的,莫非秀千代居然一无所知?” …… 成政一边喝茶,一边慢条斯理地点出泛秀失误之处,而泛秀侧耳作服帖装。一方面道理的确在对方那边,另一方面,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实在也没劲争辩。 如此良久,成政才意犹未尽地放下茶杯,接着毫无风度地大笑起来。 “秀千代啊,你可知道,面对一个比自己年幼七岁,但行事却毫无差错的家伙,那种不能作为前辈教训后来者的怨念,真是难以言状啊。” 言毕,成政才恢复了平常的表情,泛秀瞪了他几眼,却又自己笑了出来。 “只不过是皮藓小伤,能够缴获一支铁炮倒也不错啊。虽然工艺粗糙了些,但是至少值上三十贯吧——对了,那支铁炮总不会充公了吧?”泛秀突然有些担心,不禁暗自腹诽起来,虽然是这个时代没有缴获归公的说法,但万一信长那厮见猎心喜,你还能跟他讲道理不成? “腹诽主君可不是忠臣之行。”成政仿佛一眼就看出泛秀心中所想,“难道殿下是那样的人?对了,那个叫小平太的侍卫,一直等在门外,他对你的伤颇为自责,你就不要苛责了。” “苛责?”泛秀疑道,“忍者擒而复逃都是我大意所致,总不至于迁怒于人吧?” “泛秀殿人品高洁,在下岂能不知?”成政讥讽了他一句,“不过若不是小平太认定忍者无法行动,你也不至于受伤了——总之,当面解释吧。”成政退后几步,拉开房门,门外正是徘徊不止的小平太。 “平手大人!”小平太听见响动,连忙向室内躬身施礼。 “毋庸多礼,先进来说话吧!”泛秀向成政摇头笑笑,伸手招小平太进来。 小平太起身走进来,又是跪倒于地,面上坚毅无比,满是舍生取义的表情:“小人自以为是,才累及大人受此劫难,罪该万死……” “好了,如此举动,倒显得是我气量狭小了。”泛秀挥手打断,自从知道面前的人就是桶狭间建功的服部小平太,哪还有斥责的念头,“就算功过相抵吧。” “功……”小平太脸上添了一丝惶恐,“忍者已然逃脱,在下何功……” “若非你击退敌方忍者,又岂能保护住武卫公呢?这难道不是功?”泛秀安抚了几句,突然词锋一转,“不过若无半点惩戒,似也不妥……” 听到有惩戒,小平太反倒松了口气,重重地拜了一拜:“属下自知了无幸理,只希望大人能善待……”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么点事情难道还要杀你不成?泛秀连忙出声打断: “小平太如今可是浪人?” “是,家父是津岛服部庶家,因……因宗教之事见逐……”小平太缓缓道出身世,面色无悲无喜。 “既然如此,就罚你在我手下听令好了。”泛秀如此下了决断。 “大人……”小平太目瞪口呆。 “应该改口叫‘殿’了。”成政走了过来,“刚才秀千代叫你进来,我就猜出了他的心思。如此勇武果敢的男儿,又岂能因此等小事而见责呢?” “小平太啊。”泛秀回忆起影视作品中历代仁君的做派,竭力装出诚恳的样子,“如今我只是一个年俸五十贯的武士,不能给你什么俸禄,然而身逢乱世,正是男儿建功立业的时机,日后我取得一城一国,你就是平手家的第一个家臣。” “大人……殿下……”小平太脸上露出狂喜,人人皆知平手泛秀是监物殿宠爱的幼子,又是信长的亲侍,日后前途不可预计,作为一个连家都难回的浪人,能够附其骥尾,无疑是难得的机遇。 成政突然插话:“秀千代或许还不知道,今晨殿下已将清州织田信友谋害武卫的消息昭告尾张,还定了出阵讨伐的时日,就在下月。” “这样啊……以我的俸禄,应该招募足轻七人。小平太啊,我即刻手书一封,你拿着信函去春日井郡小木村,那是我平手家世袭封地,招募了六个健壮的足轻想必是不难的。” 小平太领命而去。 泛秀看着自己收复的第一个良将,不禁有些飘飘然,看来古人还是很容易欺骗的啊,仗着熟知历史的优势,行事果然方便。 正在得意之时,佐佐却突然问了一句。 “这个小平太的虚实,你都清楚了吗?” “他不是被津岛服部家驱逐的……” “一个来历不明的浪人,说的话岂能随意相信?”佐佐毫不留情地截断泛秀的话,“万一他是敌方的斥候,招来一群同伴,到时候阵前倒戈,虽然只是六七个人,却也未必不能扭转乾坤!” 泛秀一怔,继而沉默不语。 “秀千代的天资,我是从来不怀疑的。”佐佐轻叹道,“只是乱世的险恶,并非是这十几日的出仕就能适应的。你安心养伤,此人的虚实,就有我来代你查清吧!” 第八章 变故 时弘治元年四月,坐镇古渡城的织田信长借尾张守护斯波氏的名义,号召四方豪杰之士共讨清州。 四月十七日,佐久间、佐佐、下方最先率兵抵达古渡城。 二十二日,林佐渡、前田、织田信行到达。 二十四日,柴田、林美作等到达。 二十五日,织田家最后一个实力派的家臣,一门众中占据首位的织田信光也从守山城出发。此时,织田军势已超过三千…… 诏令,集合、编队,誓师,连续十几天过去,汎秀的伤势也大致痊愈。而佐佐调查数日,探清了服部小平太的出身,确属津岛服部逐出。对此汎秀自然要有所表示,于是一顿酒宴是免不了的,地点仍是在那座叫做“千岛樱”的酒屋。 除此二人之外,自来熟的前田利家自是少不了的,而且还拉来了与他性子最像的池田横行,还带了一个看上去比汎秀更年幼的少年。 见了面,稍作寒暄,尚未开席,利家就忙不迭地介绍那位少年。 “这是我的幼弟藤八郎,名前叫做良之!虽然过继给了佐协家,不过一样是我利家的兄弟,从今往后也是各位的同僚,还请多多关照了!” 自然无有不允。于是利家又带着这个弟弟依次敬酒。这个少年清秀而又消瘦,神态又十分腼腆,一眼望去,倒是更像大名家的小姓多一些。 利家大概也觉出众者眼色不对,于是又说这个弟弟虽然身貌不似猛士,但却也是自幼修习枪法,武艺出色云云。听者纷纷应和,却也半信半疑。 酒过了三巡,才说起这次合战的事情。佐协良之看来是寡言惯了,成政也是一向自矜,于是话茬就被利家和恒兴全包了过去。一番胡扯下来,虽然都是吹牛为主,却也让刚元服的汎秀了解了这个时期的许多战争常识。 “甚左啊!”利家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扭头拍了拍汎秀的肩膀,“这次的出阵名状我已经看了,我和内藏助都是先锋队,你和藤八在次锋队,胜三郎那厮是跟着殿下,我这个弟弟还是初阵,所以这次就拜托你照顾了!” “噢?是初阵啊……” “没错,藤八是刚刚来古渡城的。” “是这样啊……不过又左让我照顾藤八,似乎有些欠考虑了吧。”汎秀盯着佐协良之,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这……还能有什么不对么?”利家下意识地望望四周。 “甚左年初方才元服,年方十三载(虚岁),此役……亦是甚左的初阵所在。”成政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原来是这样……”利家挠了挠头发,“看甚左那副安定从容的样子,我还以为他已经元服了好几年呢……” “是你喝多了酒才忘了吧。”池田恒兴敲了敲利家的脑袋,“还是我跟殿下说一声,把我也编到次锋队吧。有我在的话,保证他们只会抢功劳不会吃亏!” “那就多谢了!”汎秀顺水推舟地拜了一拜,心中却开始思索,这个恒兴与信长的私交,到底好到了什么程度?出阵的安排,他说改就能改了? “谢就不必了。”恒兴大大咧咧地摇了摇手,随即坐直了身子,“不过现在我有一件事情要青椒,甚左可一定不能藏私!” “岂敢,岂敢。”汎秀笑了一句,心中却不免疑惑——他到底想问什么? “这样的话,我就直说了啊。”恒兴压低了声音,伸手指了指脚下,“就是这间酒屋的合子小姐,甚左来古渡城还不到一个月,就已经得手了?” “什么?”汎秀惊得差点跳起来,合子,那是谁?这个谣言是怎么起来了? “甚左可是答应过不藏私的啊。”恒兴不满地瞪了汎秀一眼,“那天你受伤了,于是殿下安排我接替你保护武卫先生。然后武卫先生就提到了合子小姐……” “……” 眼下多言无益,汎秀垂首聆听不语。 “武卫先生说,那次遇险的时候,遇到一位酒屋的女子,居然一见倾心,念念不忘。我打听之后,才知道就是‘千岛樱’酒屋的合子小姐,于是就想给武卫先生一个面子,把这个姑娘带进城去,可是她却死活不肯去侍奉武卫先生,给多少钱都不去,最后逼不得已,才说出你们之间的事情……” 汎秀恍然,原来那个月夜“袭击”,而后又在遇刺时碰上的姑娘就是合子啊,的确也算是有些缘分了,可是…… “我跟她根本没有什么啊,连名字都是刚刚知道的!” 话毕,一抬头,利家和恒兴的脸上分明写着“我不相信”四个字,而成政也是饶有兴味的微笑不语,就连佐协良之都好奇地抬起头…… 解释不清楚了……汎秀环视四周,突然心生一计,举起桌上的酒罐子就往喉中猛灌。 “喂……” “甚左……” “不说也每必要这样吧……” …… “我醉了,听不见。” ~~~~~~~~~~~~~~~~~~~~~~~~~~~~~~~~~~~~~~~~ 三日之后,四月二十八日,织田军终于从古渡城进发,开向了第一个目标。 清州城稍微东南的位置,沿着东海道的方向,巍然耸立的正是小田井城。自从织田弹正忠信秀占据尾张东部,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后,这里就是清州城东南的门户了。 小田井城的城主是曾与信长之父同为“清州三奉行”的织田大和守一脉亲族织田藤左卫门,现今已经五十出头了。在下克上之风盛行的乱世,眼看主家衰弱,这位老臣并非没有更进一步的野心和图谋,只是与尾张之虎织田信秀生于同时,手腕又远远不如,他也只能蛰伏于与自己孙子同辈的织田信友之下。随着年岁的老去,领兵和治政的能力未必进步了多少,然而眼光却早已炼得毒辣。面对织田上总不下三千的军势,清州城的大和守也是必败无疑,自己手下兵不过两百,除了早日投降以期宽待还能如何呢? 看到城头的白旗和藤左卫门献上的太刀,信长也没有为难这位同宗的老人,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就“饶恕”了他的罪行,不过并没有做出领土安堵的承诺,看来数千石的土地是要吐出一些了。随即信长又下令全军就地休息,午时进攻。 小田井城与其说是城,不如说是支城性质的关卡,勉强可容纳两三百人,还要给几位殿下留下足够宽敞的空间,如汎秀这般居物头格的武士只能在城下席地休息,还要抓紧时间填饱肚子。 行军之中自然没有什么酒菜,汎秀拿出的白米饭团就足以让大多数人羡慕。身边则是池田恒兴和佐协良之。 “藤八,瞧你现在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的初阵遇上了太原雪斋呢!”恒兴看着手足无措的良之,终于忍不住出言讥讽。现在武田信玄上杉谦信还没有成为天下闻名的猛将,尾张人眼中最厉害的敌人就是骏河的兵法家太原和尚了。 “是的,了解了!”良之重重点了点头,但身子仍在颤抖不停。毕竟是十几岁的少年心性,几天接触下来,隔阂已经少了许多。 “你们这群孩子啊!”恒兴目光环视,“我当年初阵的时候可是跟着主公奔袭三河!在那群号称武勇的土狗里面杀了个七进七出……”恒兴越讲越兴奋,居然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利家和成政都不在,他是唯一的前辈,自然是要趁机自吹自擂一番。 “胜三郎哥哥当年可真是武勇非凡啊。”听着恒兴说评书似的胡扯,良之稍微平静了一些,但脸上仍有忐忑之色。 “这个孩子!”恒兴摇头轻叹了一句,转过去瞧了瞧身后。只见平手汎秀正在默不做声地小口吞咽着手中的饭团,丝毫看不出是第一次上战场的人。 “甚左今天也是初阵,却比你冷静多了!”恒兴露出了难得一见的赞赏眼神,“真不愧是监物殿之子啊!” “嗯?”听到有人在谈论自己,汎秀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是胜三郎和藤八啊……”他放下饭团,弹开几颗落在衣服上的米粒,“差点忘了,藤八和我一样是初阵……你害怕吗?” “当然……当然不怕!”迎着汎秀的目光,良之突然一颤,随即立刻挺直了腰板。 “哦,你不怕啊……”汎秀伸了个懒腰,“可我却怕。我怕得要命,所以只好拼命吃东西了,不让自己想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不错!”恒兴深有感触地点点头,“我第一次的时候也是……” “噢?刚才某人不是说第一次上阵就七进七出么?” “呃……这个……你不知道打断前辈的话是很失礼的事情吗?” “哦。这样啊……” 闲暇的时间并不长,稍作休息,信长就命令全军向清州城进发。此次行动从集结军队到兵临城下只用了十天的时间,在这个时代是相当难得的速度。仓促不及反应再加上春耕尚未完全结束,织田信友只来得及凑出了不到一千人的队伍。在如此之大的人数劣势面前,想必他应该会选择笼城防守。 按照预定的计划,信行率领柴田、林等人马位于左翼,而信光率领佐久间、青山等部在靠右的位置。 以森可成为正,利家为副,从信长直属军中挑选出的两百长枪足轻位于头阵,佐佐成政和桥本一巴带领接近一百铁炮分成几排隐藏在后面。此时的铁炮还是件稀罕的武器,以织田家的富饶也只有这么一百人而已——值得一提的是,这些铁炮并非来自国友村或者种子岛,而是直接从界町的西班牙商人手中购得。 当然,即使在来自欧洲,铁炮的质量也远远算不上优秀,至少在自下而上射击的攻城战中很难做到精确射击,但是只要这些新式武器打掉了守方的士气,那么前面的精锐士卒就可以一拥而上。 当下是弘治年间,这种稀罕物事还是颇能起到震慑敌军的作用的。至少对面的织田大和守家,根本不可能有对抗铁炮的经验。 汎秀站在后面看着森可成他们的战况,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但握紧刀柄的手上,却已经勒出血痕来。看着刚刚还鲜活的生命一个一个的倒下,心中的震撼绝非一个长期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可以承受的,纵然只是不相识的人。 在铁炮的压制下,城内的软弓明显有些犹豫,森可成的先锋抛下了几十具尸体后来到的城下,几个高大的足轻伏在城墙根下解下了衣服上的包袱。 “那是火yao。”恒兴不知何时来到汎秀的身后,到底是正统武家出身的男子,亲临沙场仍然脚步镇定,“清州城的门虽然厚实但却是木制的,这下应该就可以炸开了……” “然后就轮到我们上了,是么?”汎秀死死抓着枪柄,话音干涩无比。 “轻松点!”恒兴难得地没有冷嘲热讽,只是轻轻拍了拍汎秀的肩膀。随即四下望了望,向汎秀和良之介绍列阵的情况。 “奇怪了,左侧的信行出工不出力就也罢了,信光殿下那边是怎么回事?莫非……” “你是说信光殿下内通织田信友?这不可能!”汎秀的脑子突然一下子清醒过来,史实上的信光可是信长的忠实拥护者啊,而且取下清州似乎也遇到什么阻碍。即使历史发生改变,也不会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吧……不过,万一真的如此,信长的这一千人就全部交待在这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那个骑在马上的……就是信光殿下阵前的先锋将,是谁?”良之此刻倒是镇定,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是以微带羡慕的眼光盯着右前方的大将。 恒兴扫了一眼:“那是守山城的大将,阪井孙八郎!” “阪井……阪井……”汎秀默念了几遍,一些零碎的记忆突然汇集到了一起。 “总不至于……”话尚未落地,汎秀翻身上马,直向右军奔驰而去。 “殿!”服部小平太远远地看到秀江的身影,虽然疑惑不解,却也是毫不犹豫地跟上。 “甚左这是?”恒兴皱眉思索了片刻,却是愈发糊涂,无奈地摇摇头,也纵马追了上去。 ~~~~~~~~~~~~~~~~~~~~~~~~~~~~~~~~~~~~~~~~~~~~~~~~~~~~~~~~~~~~~~~~~~~~~~~ 有人告诉我,身为主角,就一定要受更多的磨难,才能快速成长,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以下省略) 故而,某木决定……嘿嘿(奸笑声) 第九章 缧绁?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吧。”织田大和守一脉的当主,彦五郎信友悠然坐在主席上,把玩着手中的胁差,瞟了一眼左手边的坂井大膳。 “皆如主公之意。”身为清州城首席军师的坂井胸有成竹,躬身答道,脸上是遮不住的志得意满。以他的个性,本不会因为战胜了尾张的大傻瓜就如此得意。但深知主君气量的他,却只能藏拙来掩饰自己的野心。 “这样的话,就可以发出信号了。”信友微微点了点头,捻起颔下的一缕胡子,“当那位上总介大人发现自己的叔父会临阵倒戈,而亲生的弟弟也会隔岸观火的时候,不知道该做何感想呢?” “主公英明神武,又岂是那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能够匹敌的。”坂井趁机送上吹捧。如果面前这位只把自己当成阿谀奉承之辈,就是自己的成功了。对于骏河那位殿下的大事也是很有帮助的———在坂井心中,只有骏河的殿下才是真正的识人之明,而清州的这位,根本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 “呵呵……巧言令色,魅惑事主,可不是你这位尾张第一智者应该做的事情啊!”信友眯着眼镜打开了手中的折扇。 “臣惶恐……” “主公,臣有一言相告!”突兀的声音打断了君臣相宜的“风雅”场面,说话的是河尻与一郎重俊,自从那古野弥五郎战死,坂井甚介病逝后,他就被认为是清州城内武名最盛的人,“仅凭信光一面之词就予以信任,实在太不稳妥了!万一他是和那个大傻瓜合谋的话,本家就危险了!”同为重臣却关系不睦,他自然见不得坂井大膳一人得意。 “河尻殿果然老城持国。”坂井不痛不痒地反讽道,“然而主公神机妙算,又岂是策反织田信光这么简单呢?” “哦?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手段吗?”河尻重俊皱了皱眉,本家居然还有自己不知道的计划,这说明自己暂时被排除在此战的指挥核心之外,“恕臣下愚钝,还请主公明示!”因为愤怒的原因,不知不觉间音量也提高了许多。 “与一郎稍安勿躁。”信友侧卧于席,以手托额,闭目摇了摇纸扇,颇有写仙风道骨的味道,但心下却有些不耐。虽然同样是肱骨之臣,但大膳就比与一郎沉稳多了,像刚才这样,哪像是和主君说话的语气!“信光殿下首席大将,坂井孙八郎的事情,与一郎应该有所耳闻吧。” “坂井孙八郎?就是那个和主君之妾私通的男人?”重俊悚然一惊,他虽然为人急躁但绝不是傻子,片刻就猜透了彦五郎与大膳大致的谋划思路。 “好了!与一毋需为此伤神。今日的先锋还是要拜托了,请为我取下上总介的首级吧!”尽管对重俊刚才的表现并不满意,但信友也知道属下的不和对主君并非坏事,身为上位者,永远要保持平衡之道。 重俊神色稍缓,不忿地狠狠瞪了坂井大膳一眼,大步走出了天守阁。 跨上秀江马,几个起落,行至织田信光的阵前。 “尔何人……”眼尖的侍卫提枪拦住。 “上总的使节!”汎秀厉声斥道,“耽误了军令,岂是你可以担待的!” 言毕,趁着侍卫犹豫的间隙,荡开枪,冲入了军帐。 帐中,织田信光侧身坐在席子上,坂井孙八郎侍立一旁。 “信光殿,小心坂井……”汎秀正欲开口,却只觉得背后一阵风起,两个侍卫扑了上来。接着身后一紧,已被按在地上。 坂井随即回过神来,立即提刀上前,警惕地盯着汎秀。 “你冲进军帐,就是为了叫我小心孙八郎?”织田信光上下打量了一番,如同在大街上看到了白痴一样。 刀剑加身,反而慢慢冷静下来,这才意识到方才冲动过分,背后不禁直冒冷汗。 “在下绝非危言耸听。”汎秀勉强平复心情,竭力作出胸有成竹状。 “大胆……”坂井孙八郎扬起眉毛,“我十数年为殿下忠心效命,又怎么勾结外人对主公不利……” “勾结外人?我还没有说出口,坂井殿就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么?”汎秀似笑非笑地瞟了坂井一眼。 “你……” “孙八郎!”信光终于又开口了,“清者自清,何须担忧他人口舌——阁下究竟是何人?” “在下平手汎秀。” “平手?那监物殿……” “正是先父。” 信光点了点头,“既然你叫我小心孙八郎,想必一定是有证据了?” “这个……”汎秀犹豫了一下。 “无话可说了吗?”坂井冷笑了一声。 “只是当着坂井殿面,实在难于启齿……”汎秀心下有了算计,于是越发做出镇定的样子。 正在此时,帐外却又冲入两个人来,前面是服部小平太,后面跟着池田恒兴。 “信光大人别来无恙啊!”恒兴似乎丝毫不受紧张气氛的影响,上前扶住汎秀的肩膀,“这个家伙叫平手汎秀,虽然年轻了点但还不算太傻,不知道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流言跑出来胡说八道……我这就把他带回去,见谅,见谅……” 信光端坐听完了恒兴的话,才轻轻笑了笑。 “监物殿的事情,的确令人痛心。身为人子,怀恨于心,不仅不是过错,反而是孝子的本分。我看,不如让汎秀殿在我这里呆上几天,心情平复些许,再回城去吧。” 汎秀的心突然凉了大半。本以为自己的身份说出来还能起些作用,却不知会引起这样的想法,如果信光认定自己是“为父报仇”而故意捣乱的话,即使真的拿出什么证据来,都未必能取信于人…… 胡思乱想之际,连恒兴看汎秀的目光也有了几分疑惑。 汎秀跟成政是自幼的知己,情同兄弟,而成政与恒兴也是出生入死过的交情,但这并不意味着恒兴就会无条件地相信汎秀。 “既然信光大人已发了话,在下自然是没有意见的。”眼见事关重大,恒兴也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样子。 “这一位又是谁呢?”信光又瞟向服部小平太。 “在下是平手家臣,服部小平太。” “平手家臣?以汎秀殿的年纪,大概你们的君臣之缘不会太长吧?” “不足十日。”小平太老老实实地答道。 “十日……倒也难得了。”信光突然笑了笑,“那就陪着你的主子吧!” 第十章 信任与狡辩 帐外呼声震天,半日未绝,战况之烈是可以想见的,然而这一切与平手汎秀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堂堂的初阵,居然落到这个地步。”汎秀侧首看着沉默不语的小平太,自嘲地笑了笑。 “殿……” “我并非是无自知之明的人,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天赋异禀,文武兼济的全才,但一向自信沉着冷静,临危不惧,看来也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汎秀似是在说与小平太,却有更似喃喃自语,“仔细想来,当时的情况,与其说是紧张,不如说是兴奋,自以为凭着过人一等的见识,就能够左右逢源信步闲庭了。先前那个袭击的忍者也是如此,看来武士这个行当,也并不是那么好做的呢。” 或许只能怪这一世的父亲太过古板,把自己关在笼子里太久,所以甫一出来就得意忘形?汎秀摇摇头,赶走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还是先想好怎么混过这一次吧!” “殿……”小平太又一次开口唤道。 “嗯?小平太啊,这次的确是连累你了,不过你和我所谓的主从关系也不过十数日,想必信光殿下也不回为难……” “主公!”小平太突然抬起头,“臣下随着父亲被逐已有数年,从未得人赏识,若是如此潦倒此生,恐怕也是无颜向后辈提及服部的苗字了!” 汎秀愕然侧过头,看着一脸坚毅的小平太。 稍许沉默,随后轻笑了一声,继而微微一叹。 “津岛服部虽然不是什么名门,却也是有名有姓的武士家族。”汎秀点点头,“所以你不惜犯险,也要抓住复兴家门的机会?” 小平太没有作答,事实上也无需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 “真是无趣啊。”汎秀又开口了,“好歹说几句士为知己者死之类的场面话,也能多一点戏剧色彩啊。” 小平太听到汎秀突然开起玩笑,不禁一怔,随即抬头看到汎秀全无忧虑的神色,心中方为一宽。 随意聊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汎秀忽觉疲乏,索性闭目养神,而小平太自然是没有这份闲心的。 如此许久,天色稍暗,外面的响声也渐渐沉寂下来。 “结束了么……”汎秀微微提了提神,向外望去,却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甚左绝无可能心存叵测,否则又怎么会自投罗网?” 这是佐佐成政的声音?汎秀不禁为之一振。 “成政殿果然是至诚君子,只是平手殿今日的作为实在令人疑惑不解,信光殿也唯有如此处置。冲撞军帐之事,至少当有个说法。”第二个人的声音听起来陌生得很,汎秀也无暇辨认。 外面安静了一会儿。 “我是否可以单独问问甚左?” “这也是上总的吩咐?” “只是我个人的请求。” “这……容在下问过信光殿下……” 一阵喧闹之后,门口卷席半开,久违的光亮射了进来。 佐佐成政上前端坐在汎秀面前,沉默不语。 汎秀干笑了两声。 “其实我也很想为与佐你解惑,只是说出来你也未必相信……” “但言无妨。” “一言以蔽之,我今日得知有人欲不利于信光殿下,特此相报……” “得知?秀千代似乎并非本家目伏吧?”成政冷冷道,脸上已有了一丝怒意。 “自然是夜观星象……”汎秀作煞有介事状。 成政不发一言,只是死死盯着汎秀。 “早就说过,你未必会信……” “毋庸多言了。”成政挥挥手,“虽然荒诞了些,但至少算是个理由。家兄再加上令尊的面子,想必信光殿下也会多三思而行。”(成政兄佐佐隼人,织田家大将,时任比良城主。) 汎秀突然愣了。 这次犯的事情,可以说是可轻可重。虽然没造成什么后果,但是“驾前失仪”的罪名,真论起来便是处了极刑也不算过分。 这十数年的光阴,虽然与佐佐成政甚为相善,但也多半只当是玩伴,却不料对方如此的义气…… “那……就请代我谢过隼人正了。”汎秀竭力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手却不由自主地攥住衣带。 成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走出了帐子。 鸣金收兵,信光终于有机会来“审问”这个特殊的犯人,而信长则似乎是完全不知道有这么回事情。 “你有一晚上的时间,明天回到了守山城,恐怕就只能治罪了。”信光的言辞,如他的长枪一般简明直接。 真是典型的尾张武士。汎秀亦不赘言,伸手从怀中掏出几块写着奇怪符号的纸片。 这就是从上次的忍者身上搜出的纸片。 “既不是和文,也不是汉字,反倒有些像是南蛮的文字。”身为一城之主,果然不缺乏见识。 “殿下高见。”汎秀随口应了一句。 “这就是平手殿的证据?”信光抬眼,目光平和,丝毫没有急躁或是愤怒的意思。 “这些纸片上,有的是无用的符号,有的是南蛮的文字,翻译过来的意思是——井,弑,光。”汎秀对着信光一字一顿地说道,此刻他突然变得异常地冷静。 这三个字的意思,信光自然不会不明白。 以汎秀所言,他此前就知道了纸片的内容,只不过对这三个字并不理解,直至今日见了信光的军势,才恍然大悟,于是出言警告。 至少有十个足轻可以作证,这些纸片是从那个忍者身上搜出来的。 情理上虽然荒诞了一点,但却也能勉强说通。 信光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平手殿懂得南蛮的文字,倒真是令人敬佩。碰巧我这里有些南蛮文人的文稿,不妨替我看看吧。” 南蛮人的文稿? 汎秀深吸了一口气。 “所谓的南蛮,也分为许多国家,在下所通晓,只是其中一个叫不列颠的地方的文字,而日本所见的南蛮人,却多是自伊比利亚前来……” 后世的那一点世界史知识发挥了作用,此时大部分的日本人,恐怕根本不知南蛮还分为许多不同的国家。 信光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武将,但毕竟眼界有限,无法反驳。 更重要的是,他也根本不愿意去惩罚平手政秀的儿子,信长的家臣。 气氛缓和了下来,接着是坂井孙八郎的问题。 “大约百年之前,有明国人著书《三国志通俗演义》,其中董吕之事,想必殿下定然……” 话音未落,忽觉身前一阵凉风。 “你是将孙八郎比作吕布?”信光勃然色变。 汎秀额头上冒出几滴汗珠。 “是刈叶?” 信光此时的表情,如同被侵犯的领地的狮子。 通常这种事情,最后一个知道往往正是不幸的男主角。 汎秀不知道此刻应该说些什么,因为实在没有类似的经验。然而心思一转,却又向信光施了一礼。 “信光殿下宁不闻楚王绝缨?” …… 用女人换取部下的忠诚,现代人大概会嗤之以鼻,但在特定的时代,或许却正是理所当然的价值观呢? 第十一章 心态 惨淡的初阵,转眼就这么过去了。对于那一日奇怪的表现,“官方说法”是战马受了铁炮声音的惊吓,误闯了织田信光的军阵。 至于当日行军的状况,以及信光如何处理坂井的问题,这个就不是目前平手汎秀可以知道的了。(顺便提一下,这个时代,主君的侧室转而嫁给家臣,算不上多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身为武士居然不能控制自己的战马,本身就是值得哂笑的事情,而且是家中宿老的子嗣,而且是还是初阵,这几个要素组合起来,无疑具备极佳的“戏剧”效果。众人疑惑或是揶揄的目光,足以令人羞愤至死。 然而人类毕竟是有着超强适应能力的生物,连穿越时空这种事情都扛过来了,如今只是稍微丢些脸面,似乎也算不上太难接受。 接下来的时日,那股混合着嘲弄、轻视乃至微带的嫉恨的眼神和笑谑就一直隐隐地纠结在汎秀周围,时而跳出来肆虐一番,令人背身发寒。 汎秀本就是喜静不喜动的人,如此一来更是沉默寡言,与同僚间的来往也越来越少,除了自幼的好友佐佐和行事豪放的前田之外,家中几乎没了别的客人。而见识到当天情况的池田恒兴,却也三天两头与他凑到一起,旁敲侧击地打探起来。一来二去,两人也算是彼此混熟,于是汎秀半开玩笑地告诉恒兴,自己曾经拜过神佛,能占卜出五百年之内的事情。 “噢?如此……不知我池田家将来会如何?” 汎秀状貌做样地掐指一算,断定池田家到了下一代将会成坐拥百万石。恒兴哈哈一笑,完全不相信这个最接近现实情况的答案。 接下来几个月都没什么战事,武士的生活,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继续着。每每回到家中,一股郁结无处发泄的时候,汎秀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信长的知己。当年那个尾张大傻瓜所遭遇到误解和敌意,何止十倍如此。 “即便如此,为了你的平手爷爷,也应该假装一下啊。”汎秀握紧拳头,愤愤地啐了一口。只有在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他才像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爱与恨,都是如此分明。 一个生活现在社会的正常人,突然见到了另外的时间和空间,而且看不到返回的希望,这种体验,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理解的场面。 只是一瞬间,过去的记忆的全部消失,而新的记忆却又与以前的事情格格不入,连语言都是完全两样。无论在这里度过了多长时间,内心却总有个声音提醒自己,这一切都不是我的。 我只是个过客,只是个旁观者。 虽然,旁观者总是比演员更自如更闲适,但若整个剧院中只有一个观众,那便只剩下孤独。 孤独久了,冷漠也就成了习惯。 如果不是遇到这样一位“父亲”的话…… 汎秀颓然发笑,跌倒在席子上,突然想起来,盂兰盆节的日子,算起来也就在眼前了…… 正在思虑之时,却听闻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便有人呼唤“甚左”的名字,听那嗓音,似乎是个浑厚的中年人。 居然有人来叫门?声音还仿佛是曾经听过的。 在这座城里,会有人来找我么?汎秀心下微诧,却是快步上前,开了门闩。 门外二人二马。前面是青色武士服的青年,后面跟着一个额宽面阔的中年。 “这位是……柴田大人?!胜春殿也请进了!”汎秀一惊,连忙躬身施礼,将两人让了进来。 上次刚到古渡城,就被柴田胜家请过去作了客人,今日更进一步,对方屈尊走上门来。难道区区一个平手汎秀,居然这么有价值么?现在织田兄弟之争方兴未艾,双方严格意义上算是各为其主,并不属于同一阵营,如此频繁往来的话…… 迎客进门,奉上茶水。还未及说寒暄,却是客人先开了口。 “听说了甚左前几个月的事情,就想过来看看,只是一直抽不开身——一路上真是渴死了!”胜家接过茶杯,也不道谢,便一饮而尽,“今日恰好要拜见主公,就顺便过来看看了。” “有劳柴田大人挂怀……”汎秀道了声谢,正寻思着要说些场面话,却被柴田大人挥手打断。 “来的时候也去了又左(利家)和内藏助(成政)那里,听他们所说,甚左最近似乎是十分消沉啊?” “这……” “初阵中出现如此的闹剧,的确是遗憾的事情。然而我等男儿,需愈挫愈勇,又岂能如此丧志?” “多谢……” 胜家顿了顿,又喝了一口茶水,接着连续讲了几个武士初阵不利,日后却大方异彩的例子。 柴田胜家一向不是善于言辞的人,如此讲解一番,额上已有了一圈汗珠。 汎秀无言以对,唯有不断地道谢,心下却真有了一丝感激。 语气虽然颇为严厉,但却的确是长辈对晚辈的态度。 这是拉拢的手段吗?然而现在的平手汎秀,价值大概还不如那匹可以卖出百贯之资的秀江马吧。 大约一刻钟之后,柴田胜春目示其叔,二人才退了出去。 临出门,胜家突然又转过身,盯着汎秀。 “监物殿以身相谏的时候,甚左的作为,不仅是又左,连胜三郎和五郎左都称赞有加……优秀的武士,无论武艺还是军学都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身为武人的气量和心性。” 言毕,柴田转身出门,汎秀却微有些失神。 “心性么……”他不由得苦笑,返身关上了门。 弘治元年的盂兰盆节,不知不觉就到了。历时三四年的政秀寺,也终于正式完工。 作为武士门第之后,需要拜祭的前辈当然不会少,礼仪顺序自然早有人订好。后辈们拜祭起来,往往声泪俱下,仿佛谁不够悲痛,就是不孝子孙,没资格继承家业——也不知前者和后者比起来,谁更重要。 然而轮到平手家拜祭的时候,那群叔伯们却是尽量从简,不敢在这新建成的寺庙里多呆一会儿。 因为寺庙的大厅里端坐着两个沉默不语的人。 一个是政秀的幼子,生性外柔内刚,发起疯来六亲不认的汎秀。 另一个更加可怕,就是政秀的学生,喜怒无常蔑视法度的信长。 其他的同族,或是不敢坐在信长身侧,或是因为记恨而回避,于是信长来此的时候,寺中只有汎秀一个人。 所以,也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信长在政秀墓前一丝不苟的恭谨样子。 精致的木像,高大的院墙,整齐的梁柱。 每目及此,汎秀心头反而愈发撕裂开来: 你这厮若是早些放出这种姿态——即使是做做样子,先父也就不会死谏了。 先是信长上前,烧了三炷香,拜了几拜。等到他退下来,汎秀再上前,重复刚才的步骤。 至始至终,无话。 第十三章 绿林豪杰 刀兵将加于身。 三人立即翻身上马。 无须商议,佐佐与平手二人居前,排成一个倒着的品字形,将怀抱着阿松的利家挡在身后。 如此对峙。 “经营木曾川水运的人,究竟是谁?”汎秀的口音不乏战栗。 此生……难道就如此丧生在盗贼刀下?可是身边这二位仁兄,似乎并不是如此短寿的人啊。 “甚左居然未曾听说过川并众?”成政轻轻一笑,眼中无一丝惧意,“他们的领袖蜂须贺小六,也算是东海绿林鼎鼎大名的人物了。” “蜂须贺么……”汎秀见了成政自若之状,也跟着笑了笑,握紧腰间的太刀,“毕竟只是一群土豪罢了,要想与武士面对面的冲突,恐怕还不够吧。” 领头的中年汉子捋了捋胡须,眼神逐一扫过三人,熟视良久,忽然抚掌大笑。 “大哥的预料,果然是丝毫不差啊。” 接着,又抱拳向三人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川并众中有此败类,实在是令人遗憾,三位殿下……没有受伤吧?” 他们的目标,居然不是我们? 几个野武士举起了刀枪,所对着的,却是船舱里那几个劫匪。 人数和装备上的绝对差距,使得劣势的一方迅速失去了抵抗的****纷纷束手就擒。 野武士的头领饶有兴味地看着被押送的劫犯,突然又回过头,看着汎秀他们三个人。 “看来是我多虑了啊,三位殿下如此神勇,又怎么会怕这些鼠辈呢?哈哈哈……” 虽然是在施礼道歉,但中年人言行之中,却完全像是讽刺和挑衅的样子。 利家轻轻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成政皱了皱眉,沉默不语,也没有下马回话的意思。 汎秀只得下马,稍稍欠身回礼,说了几句客套话。 现在的心性,一心只想着离开这些是非之地,早些回到安全的地界。 或许我永远也成不了那种刀兵加于身而色不易的猛将吧。汎秀自嘲地想。 偏偏天不遂愿,中年人不住地闲扯,还走上前去企图牵住汎秀的秀江马。 “阁下,若是无事的话,我等只能少陪了。”汎秀眼见对方似是不通世故,只能开门见山。 “要走?”中年人却是一愣,“大哥已经吩咐过,遇上织田家的武士,一定要带回去见面呢。” 大哥?“带”回去?还真是黑社会的作风。汎秀心下腹诽。 “不知令兄……” “噢噢……都差点忘了说了,在下是前野长康,在下的义兄嘛……就是川并众的首领,小六大哥!”中年人放大了音量,仿佛颇为自豪。 前野长康?此人好歹也是跟随太阁多年的战国著名龙套,原来就是这么个寒碜的角色啊……汎秀无暇多想,回首扫了一眼。 利家显然有些不知所粗,成政却是轻轻摇了摇头。 汎秀心下拿不定主意,正想措辞离去,那前野长康却发话了: “三位不用担心,这几个败类已经伏诛,不会再有人不长眼睛对你们不利了!” 闻言一愣,这算是激将?即使算是,也太不高明了。 正想再推辞几句,背后却传来利家的嗓音。 “难道尾张还有我们不敢去的位置吗?前野殿,带路就是了!” ………… 汎秀不知如何是好。 身侧的地方,突然传来轻轻一叹。 循声而去,走过来的是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人,怀中抱着一把太刀。身后只跟着一个孩童,手里提着一个包裹。 此人的相貌并不如何出众,嘴角挂着私有私有的轻笑,看上去却是颇为顺眼,面对刀兵还镇定自若的神情,应当是见多识广的浪人,但眼神之中,又绝无半点烟火气。 他就这么缓缓地走过来,向着汎秀他们三个欠了欠身。 “方才兄弟不懂规矩,若有什么冒犯之处,尚请海涵。” 此番的言语,与前野长康并无二致,神情也未见十足恭敬,但却让人觉得他是真心实意地道歉。 成政与利家,也只能忙不迭地下马回礼。 汎秀脑中闪过一道光亮。 此人必是蜂须贺正胜! 汎秀见过的战国名人里面,平手政秀中平正和,织田信长桀骜不驯,柴田胜家豪勇果敢,可谓印象深刻,而余者诸如丹羽佐佐之类,尚且过于年轻,算不上大人物。 而这个蜂须贺小六,却是另一种印象。 周旋于尾美数十年不倒的人,果然非凡。 “大哥?”前野长康惊讶之下似乎还有些畏惧,“这里不是有我就行了吗……” “吩咐下去以后,我还是不能放心,于是只有亲自过来看看了。”小六慢条斯理,盯了前野长康片刻,却令后者面红耳赤。 话毕,又转过身,面朝着三人,微微笑了笑。 “也是鄙人考虑不周了,三位一看便知是上总大人的得力臂助,想来也是无暇到寒舍一会的。只是……” 说到这里,一直从容优雅的小六也突然卡了壳,仿佛在措辞。 “上总殿下英明神武,他日坐拥尾美,不在话下。川并众早有投靠之心,奈何不得其门而入。如今适逢三位殿下,就请三位务必要帮这么忙了!” 说完,他从背后的孩童手里接过包袱,从中取出一个小匣子。 “这是鄙人献于上总的一点心意,请各位转交!” 不知是不是汎秀眼神的问题,他仿佛看到小六拿住箱子的手抖了一下。 之后,这位草莽豪杰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表情,微笑着向三人告辞。 汎秀提着包袱,愣在原地。 成政沉思不语。 利家却先骂将开了。 “不是敌人的话就早点说明白,还以为可以多打一仗呢?” 汎秀闻言一笑,“你是恼他害你在阿松面前丢脸吧!” 一直不哭不闹的小姑娘微微红了红脸,活动了一下手脚,挣开利家的怀抱。 “又左哥哥很勇敢的。”汎秀似乎听到小姑娘的喃喃自语。 佐佐成政却是眉头紧锁,没有半点说笑的心情。 “蜂须贺一党一直在尾美诸家之间摇移不定,以此获利,今日为何……” 听到这一席话,汎秀也收拢了笑容。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失去了摇移的空间!” “空间?本家虽然攻克了清州,但尾张的局势,仍是远未平静,美浓则更为复杂,从中渔利,尚且大有可为啊!” 汎秀沉思了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 “内藏助(有旁人在场,就不方便叫得过于亲密了),蜂须贺手下的川并众,应该都是尾张人吧?” “十之八九。” “但今天在船上的那批人,明显不是尾张人啊?” “否则他们也不会说‘你们这群尾张人’这种话……难道是川并众新入的美浓人太多,以至于尾大不掉?所以蜂须贺小六只能向本家求助。” “应该是这样。只是为何美浓的浪人会大量涌向尾张,原因不明啊。” 利家看着佐佐和平手的对话,却是插不进去,只觉得在小丫头面前失了面子,不免焦急。侧首看到那个箱子,突然想到了话题。 “其实我一直在想的是……”利家故意放慢了语速,“即使他确认我们是织田家的武士,也不会这么信任我们吧。万一我们把这箱礼品给分了,隐瞒不报,他岂不是一无所获?” 成政闻言,也是一怔:“这倒的确是个问题……” “依我猜想,这里面的东西,只有对于殿下才会有用,我们拿着私藏,反而只是负担,即使我们私下拆了箱子,唯一的选择也只能是向殿下请功而已。” “还会有这种东西?”利家一副不能置信的样子。 “当然会有!”成政扫了汎秀一眼,目光复杂。 第十四章 惊闻(上) 接下来的路程,略显得有些沉重。沿着东海道行了数里,即分成两路,利家向西回荒子城,汎秀与成政则是去清州。 一路之上并未再提起蜂须贺的事情,汎秀倒是想偷偷瞄一眼箱子里的内容,不过想来成政肯定不会同意,所以也干脆作罢。 清州城毗邻国道,策马而行,不过几刻钟的路程,就已看到了城头的木瓜旗。 因为是节日的关系,城里的侍卫大多回乡,只在显眼的地方站着三两个举着枪的足轻。 汎秀和成政已是城中的熟人,自然不用通报就走了进去。然而到了内城的门口,却被满脸暧mei神色的侍卫拦在外面。 信长的御殿,隔音效果自然是很好的,站在外面,听不出一丝响动。 过了半晌,才有内侍走出,二人方获准进入。 信长披着宽松的吴服,斜倚在榻榻米上,神色怠倦,面上还有些未曾退去的潮红,仿佛刚刚经过什么剧烈的运动。 汎秀还是第一次见到此等情形,下意识地瞥了成政一眼,后者眼观鼻鼻观心,神色未有半分变化,看来是已经习惯了。 呈上蜂须贺小六的献礼,未及细禀,却听见城馆外面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佐佐的脸色立即难看起来。纵然今天日子特殊,放任旁人在御馆中喧哗,总是侍卫们的失职。 信长却是满不在乎,未见愠色,只是示意汎秀将房门打开。 拉开门闩,一个人影撞进来—— “刚刚得到的消息,信光殿下在那古野城遇刺了,现已昏迷不醒!”进门的池田恒兴,想来近侍之中也唯有他敢不经通报就往里冲了。只见他气喘吁吁地跌倒在地上,连对信长的尊称都省掉了。 “你说什么?”信长一跃而起。 池田恒兴喘着粗气,面色惶恐,说不出话来。 佐佐成政神色尚自镇定,但也是不知所措。 平手汎秀倒并不觉事情多么严重,然而也是惊讶莫名。 按照山冈庄八的说法,织田信光被刺杀是因为家臣与侍妾的私通,而这一点,岂不是已经被自己道破了么? 果然稗官野史,不足为信么…… 胡思乱想的时间,信长已经逐渐镇定下来。 “胜三郎,快去给我备马!” “内藏助,甚左,你们去找林佐渡和权六,日落之前我要在那古野城看到他们!” 三人依命而出,踏出内城的时候,依然能听到信长大声使唤下属的声音。 与成政一同取了马匹,商议到柴田的下社城离清州更远,就由马力更佳的汎秀前往。秀江终于不用有了独自奔驰的空间,连行了二十余里,居然未见疲态,汎秀不由心生赞叹,又念及柴田赠马之恩,实在难以报答。然而尾张形势,随着信光遇刺,只会更为紧张,日后见面,恐怕就未必是以同僚的身份了…… 下社城的外延是十余丈方圆的墙垣,规模比清州城要小得多,但门口把守的卫兵,却比信长的亲侍还有精神得多,想来织田家第一猛将,练兵又岂能没有些手段呢? 于是驱马上前。 汎秀单骑而来,胸前虽绘着织田家的木瓜纹,但却并未获准放行,反倒被卫兵用弓箭对着,声称要请示城内的大人。 正处尴尬之际,却见城内有人听闻门外喧哗,出来打探,正巧是见过两次面的柴田胜春,方才得以进入。 “汎秀殿,真是得罪了!”胜春颇有些过意不去。 “胜家大人治军严明,在下深感敬佩。”这句话说出来倒并非全属客套。 见了胜家,未及寒暄,就直秉公事,后者亦是果断十分,立即命人更衣备马。 潜意识中,汎秀觉得柴田胜家的惊讶和痛惜并不似作伪。 “难道我就是那种可以被一匹马收买过去的人吗?”于是自嘲地笑了笑。 事态紧急,柴田也只带了几个子侄辈,策马奔向那古野城。 或许由于双方都不是前田利家那样的“自来熟”,一路之上,颇有些沉闷。 ********************************************************* 到达事发地的时候,离日落还有不短的时间。而路程要短上许多的林氏兄弟,却只不过早到了两三刻钟而已。 拴住马,走近城内,大厅里已经聚集了几十个人。正中端坐的信长,正在向信光的两个儿子和几个家臣文化,两侧则是闻讯赶来的织田家的重臣和一门众——其中最显眼的,自然是织田信行。 与想象中的肃穆不同,众人纷纷交头接耳,一片嘈杂。 汎秀悄悄退到角落,找到了佐佐成政。 “如何?” “错综复杂,一言难尽……”成政环视厅内,“是被忍者的淬毒暗器所伤,大夫暂且压下了毒性,但已是元气大损,恐怕……” “这样啊……”汎秀点点头,“那么错综复杂是指……” “多数人认为是武藏公子(织田信行)那一派下的手,甚至还隐隐点出林佐渡的名字。” “剩下的呢?” “还有人怀疑是清州余党的报复。不止如此,甚至有人提出信光殿下曾与织田信友私下密会的事情,于是连主公也免不了鸟尽弓藏的嫌疑……” 一向极具修养的佐佐,此时也终不免有些失态。 “这句话,可不像你与佐说出来的啊?”汎秀拍了拍成政的肩膀,“轻松些,愈是急躁,就愈发不能清晰地考虑问题了……” 话未说完,只听见厅中传来一阵敲击声。 信长拿着纸扇敲了敲面前的茶几,众人终于安静下来。 “对于叔父的事情,信长感同身受。然而身为武家,却不可因悲痛耽误了政务。” “叔父遭此劫难,已无力管辖那古野城,而两位从弟年纪尚有,不如陪同叔父回到小幡城休养吧!” 信长转向两个堂弟,语气虽是征询,但话中的含义却是在下令。两位自然不敢不从。 “不是追查元凶,而是要决定城主的继任么?”汎秀若有所思。 这样的程序,显然偏离了某些人的预期。 “殿下难道不应先追查凶手的主使吗?”发问的是居然信长的死忠丹羽长秀,看来应该只是一个双簧表演而已。 “荒谬!主使之人自然是本家的仇敌大名,这一点还需要查吗?”果然,信长的一句话,堵住了许多人的疑问。 于是立即有人见风使舵。 “本家之内,能够接任那古野城主之位的,仅有柴田殿下和佐渡大人二人而已啊!”说话的人显然是信行那边的人。 “这两位日理万机,我看还是由丹羽或者森大人担任更好吧!”立即有信长这边的人反驳回去。 厅内立刻炸开来,两边的声音不断响起,大约有六七成的人站在信行那一边,但信长的支持者却也颇具“战斗力”。 “够了!”信长怒吼一声,将刀鞘劈在桌上,“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双方安静下来,齐齐看着信长。 “佐渡!”信长唤道,“接任那古野城主的话,不知是否能胜任呢?” 林通胜犹豫了片刻,才上前作答。 “信光殿乃本家石柱,臣难及其万一……” “那就是不能胜任了?”信长无端地怒气冲冲,似乎是十分急躁的样子。 “这……”林通胜愈发犹豫,环顾了四周,才十分勉强的颔首回话。 “臣唯有尽力而已。” 信长满意地点点头。 “如此我就放心了。近来叔父治理此城,堪称为治政的典范,如果实在担心不能胜任,就让他的属下留下来帮你吧。”信长轻描淡写,就定下了城中的人事。 “多谢主公……”林通胜面色惨白。 “臣也替兄长谢过主公了。”林通具也一齐出列,以汎秀的眼光看来,他的脸上似乎有一丝幸灾乐祸的谑笑。 柴田皱眉不语。 其他信行方的人,大多是喜形于色的样子,而另一方的人则多半带着恼怒的神色。 “对了,险些忘了,除了爱知郡(那古野城所在地)之外,佐渡在春日井还有田产吧?”信长状似无意的发问。 “是冲村附近四十个町的封地。”度支奉行村井贞胜立即上禀道。 “噢……吉兵卫倒是博闻强记啊……”信长有些惊讶地瞥了他一眼,“春日井郡离那古野颇远,恐怕难以照料……那个冲村周围还有些什么人?” “西南面即是平手氏的小木村志贺城。” “平手氏啊……”信长的眼光穿过众人,落在汎秀身上。 “甚左!” “臣在。” “目前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人选,那四十町的土地,你就暂时代为管理吧!” 四十町的村子,大约相当于三五百贯的俸禄,以此换了尾张境内最大的城池之一,无论怎么看都是大赚的。是以对方也无人出来反对,而自己这边的人,更不会在这种时刻拆台了。 只不过……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汎秀的余光扫及,林通胜的脸色似乎更苍白了。 ps:其实“林通胜”这个名字在日本国内早已公认是缪传,林通具的哥哥,织田家的家老,名字应该是林秀贞,而叫林通胜的人则是松永久秀的家臣。两者被混淆了。 第十五章 惊闻(下) 信长的处置,并没受到太多的质疑。 平手泛秀纵然无功无名,但毕竟是次席家老平手政秀的遗子。况且其兄年长而无子,眼下看来,泛秀倒是很有可能作为平手嫡流唯一的传人继承家业。 父亲就是信秀时期的财政总管,儿子代管四十町的土地,还是说得过去的。 唯一的问题是,临时把作战的亲侍,转变为代管土地的奉行,这种事情在朝仓或者后北条这些法度严明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最大的事情敲定以后,又商谈了一些细节,等到曲终人散之时,已渐渐入夜。尾张尚在战乱之中,独行夜路是危险的事情,如非必要,大部分人是不愿试险的。 那古野城是信长以前的居城,规模自然不小,以泛秀和成政的身份,也分到了在城中休息的房间。 入睡之前,除了聊天之外,似乎也找不到别的娱乐方式。 “今日殿下的处事,还真是令人意外啊。”佐佐成政并不是个善于说笑的人,寥寥数语,话题又回到正经事情上。 “以退为进,亦不失为妙计,只是……有些弄险。”泛秀远远地盯着信长,面无表情地自语。 “妙计?”成政似有所得,却不明朗,侧首问到。 “那古野城下的庄户,许多是跟随信光殿下转封此地的,现在林大人被认为是谋刺的主谋,那些庄户地侍,对他恐怕会视若仇雠,作为城主的佐渡,恐怕日子也不会好过吧。” “更何况,还让信光殿下的家臣留在城中,这些人名义上暂时归属佐渡的麾下,但私底下却只心怀怨恨。万一佐渡处理失当,引起变乱,殿下就有足够的理由处置他了。” “是这样啊,方才我只有些意动,却不曾思虑通透……”成政点点头,忽又皱眉,“然而主公是否太低估佐渡了?倘若佐渡分而化之,反而真的把那古野城握在手中,那就不堪设想了。” 泛秀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别人恐怕不会给他机会的。” “别人?即使是殿下,想要干涉重臣的行为,也是不容易的啊。” “可是我说的别人,并非是殿下啊。” “那么……” “先殿逝去已经数年了,越拖下去,现在的当主就会越发深入人心。所以,武藏守(织田信行)恐怕早已等不及了。这次能够拿下那古野城,武藏殿下大概会以为是好机会吧。” 泛秀前世颇健谈,经常上历史类论坛灌水,这一世碰巧遇到博览群书的父亲,此番夸夸其他,指点江山,自然不在话下。 不过在佐佐成政看来,这却是非凡的本领。 毕竟,这里是一个识字率极为低下的时代,但凡能够流利书写和文与汉文,都会被认为是文人和智者。 “秀千代,果然不愧是监物殿之子啊。”成政叹了一声,突然又生出新的疑惑来,“然而殿下不是派遣你代管佐渡的四十町地产么?那你的处境岂不是与佐渡一样危险?” “代管?”泛秀瞥了成政一眼,“你真的这么想?” “此言何解?” “那只不过是个借口罢了。以殿下的身份,实在是不好意思直接把佐渡的地产收为直领,所以才找了所有人都能够接受的代理而已。选上我的原因是平手家的志贺城距离冲村更近一些而已。如果那四十町的土地是在比良城周围,这个人选恐怕就是你了!” “虽然的确如此,但是殿下毕竟是亲口所言……” 泛秀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丝讥讽的表情。 “话是这样没错,不过像我这样才十几岁的少年,又如何懂得管理土地呢?若我所料不错,村井(贞胜)殿即刻就会前来,派人‘协助’代管这一片土地了。” 成政刚要反驳,却听见走廊里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平手殿在吗?” 紧接着就是轻轻叩门的声音。 打开房门,来者正如泛秀所言,织田家现任度支奉行,信长一生中在内政方面最信任和倚重的家臣,村井贞胜。 他的身侧,跟着一个销售的少年人。 “佐佐殿也在啊!”村井看向成政的目光似乎十分复杂。 这里面还有什么八卦?泛秀一念闪,也未及细想。 寒暄了几句之后,贞胜道明来意。 身后这个少年刚满十三岁,与村井贞胜是同乡,都是近江人氏,因为家道中落,随着村井到尾张谋生,学习开垦、丈量和算术已有数年,今日正巧在尾张收租,。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呢?”泛秀坐在席子上,微微欠了欠身,算是施礼。 少年连忙拜了一拜,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话语却是丝毫不乱。 “小人是增田仁右卫门长盛。” “增田长盛?”泛秀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可是名气不逊于村井贞胜的名奉行啊。 “平手殿有什么疑问吗?”村井疑道。 “噢,没有。村井殿请放心,在下一定会让仁右卫门按时将赋税上缴的。” “既然是平手殿,自然是不会出任何差错的。” 村井贞胜随声应和着,却又从怀里抽出几份状纸来。 “这是冲村上一次检地的数字,另外一份是兵役的名单。这四十町的地产总计二百六十贯,兵役三十四人,也请平手殿担待了。” “最后一份,就是殿下签署的委任状了。” 泛秀突然愣在原地。 虽然这块土地名义上不属于自己,但是有了这几份状纸在手,却与自家安堵没有任何区别。 村井离去。 泛秀沉默无语。 成政熟视泛秀良久,眼神相当复杂。 “看来殿下……倒真的是对秀千代颇为看重呢……还真是让人嫉妒啊。” 话毕,成政勉强笑了笑,起身告辞。 泛秀无法分辨,这句话有多少是出自真心。 ******************************************************************** 夜渐深,却依然难以入眠,只因信长的作为,实在是费解。 即使是他的心腹爱将佐佐和前田,或者乳兄弟池田,都没有这样无功而获得提拔的事情啊。 辗转反侧之时,却又迎来了客人。 “甚左在么?” 门外传来极轻的响声。 都已经过了子时了吧!泛秀腹诽着拉开门。 来者竟是丹羽长秀。 “丹羽殿……”泛秀正要施礼,对方却做出了个噤声的手势。 “殿下有请,请随我来。”丹羽轻声道。 难道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泛秀顿时紧张起来,却只能跟着丹羽前去。 前进的路上,没有碰上一个值夜的侍卫,于是泛秀愈发起疑。 信长的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台灯。而房间的主人,正靠着灯光,研究着一堆细小的碎纸张。 “殿下,甚左已经到了。” 过了一会儿,信长才从灯下抬起头,扫了一眼。 “你下去吧。” “是。”丹羽领命而出。 泛秀施了一礼,也不问原由,就坐在对面。 信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神色颇有几分诡异。 “甚左,很意外吧。” 信长的身影,在闪烁的火苗下,显得格外狰狞。 “臣不知殿下所言何事。” 信长笑了笑,却不回答。 “蜂须贺小六这个人,我已经关注他许久了,今天虽然有些慌乱,还是抽空看了看他献上来的礼物。” 他扬了扬手中的纸片。 “你可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臣不敢妄加猜度。”在这个人面前,泛秀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而无畏。 “不敢?”信长冷笑了两声,“除了一件事关紧要的消息之外,剩下都是一些琐碎的东西,倒也无所谓敢不敢。” “旁人的事情,或许真的没有兴趣知道,但是,关于老爷子的事情呢?” 泛秀猛地抬起头。 信长自幼桀骜不驯,十几岁是就直呼柴田、林等人的名字而毫无敬意,能获他尊称的,唯有一人而已…… 信长也收敛了全部的笑容,面色逐渐冷冽起来。 “据蜂须贺所言,爷爷在……出事情的那一天,曾经收到过一封神秘的信件,随即就神色剧变……” 泛秀忽地从地上站起来,双臂不断地颤抖。 “他怎么会知道这些?我为什么没有看到?” 信长凝神不语。 “臣失态了。” 泛秀坐回原位,恢复到泥塑般的造型。 “蜂须贺此人交游遍布尾美,又曾经结交过忍者,或许,他在那古野城的眼线,知道的事情反而比我们多呢。” 当时的平手政秀,因为担任辅政的关系,住在那古野城中。 “其实也不用多想了,除了堪十郎(织田信行)身边那几个人以外,还会有谁呢?” 泛秀颔首无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你那两个兄长,久秀和长政,才能和气量,不足爷爷的十分之一,唯一能够让人期待的,也只有你甚左而已。” “蜂须贺那一方,我会继续派人联系,而平手家里面,就只有你能够调查清楚了。” 信长一反常态,滔滔不绝,连说了接近一刻钟的时间,才停下来。 这对于他来说,实在是难得的主动示好了。 泛秀心防突然松动了一下。 然后依旧是面无余色,领命而退。 ps:强行码字,超没感觉,感觉这一章跟自己想写出来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第十六章 解密(一) 次日晨起,便与增田长盛一道返回志贺城。增田仁右卫门此前不过是个流浪的孤儿,自然是无法购置马匹的。汎秀倒也不急,只牵着马一同步行。 以前的汎秀,虽然自以为是清心寡欲,但见了未来的名人,如今却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还是难免会动招揽的心思。服部小平太正是如此。增田长盛是个著名的奉行,如果能够收录他为属下,日后在这一方面就足以省心了。 然而昨日从信长那里得知了那个惊骇的消息,一心只思索着如何探寻真相,对旁的事情,完全不放在心上。 增田仁右卫门,虽然并不像是学过诗书的样子,然而自幼流落,见识广博,察言观色,自然不在话下。 尾张的清秋凉爽宜人,半日的步程,也并不显得漫长,行至午时,终于见到了志贺城。 “大哥,我回来了。” 推门进了城,所见的除了长兄久秀之外,却还有另外一人。 “殿下!” 服部小平太撑着缠满纱布的左臂,伏下身来施礼,又露出背部大片的伤痕。 “快免礼吧!” 汎秀顿时忘却原先的心事。 虽然已经初阵过,但并没有真正历经血腥战场,心态与这个时代的武士相比,还是要脆弱许多。 “小平太不是回乡了么?怎么会伤成这样?”汎秀上下打量着他的伤势,眉关紧锁。 “今天清晨的时候,就发现小平太杵着枪站在门口,快要昏迷的样子。”久秀的神情,也是毫不轻松。 “臣……尚能够持枪呢……”小平太勉强笑笑。 “比起这个我跟关心凶手的身份,即使是有什么宿仇也不必隐瞒。”汎秀沉声说道,“平手家虽然不是什么望族,但在尾张一地,却也不是人人都敢惹的。” 小平太怔了一怔,低下头去。 “属下出身津岛,家父乃是服部家支族。” 汎秀点点头,没有去打断他。 “津岛服部当主倒行逆施,信仰邪宗,想必殿下亦是知晓的。” 邪宗?没记错的话,津岛服部是一向宗的信徒吧?难道小平太父子之所以出奔就是因为…… “家父曾说,唯有禅门才是佛途正理,一向宗妄借佛名蛊惑人心,于己则废除清规戒律,于人则广撒战祸,乃是邪教异说,服部家贪图小利而亲近之,终属取祸之道。” “令尊倒是见识不凡。”汎秀安慰了一句,心里大致理清了思路。禅门宗派一般只在公卿和中上级武士中流传,而净土宗和日莲宗在下层人群中影响甚广,如此看来,小平太的父亲,想来应该是有些文气的。 那么这次的伤势,想必也是回乡祭拜先祖的时候,与那些同族一言不和起了冲突。 小平太突然又支起身子,拜了一拜。 “殿下,请救救舍弟吧!”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汎秀连忙扶起小平太。 小平太见到汎秀的身形,微微松了口气,方才将来龙去脉道来。 “舍弟小藤太,亦随臣下返乡,却遇到了一向宗的邪徒,出言辱及先父,一怒之下……” “械斗却输给了对方,那么你跑到志贺城来就是求救的?”汎秀微微皱起眉。 “我们兄弟,已经是举目无亲了。” 小平太心下忐忑不已。汎秀虽然说要收录他作家臣,但那不过是数月前随口的一句话而已,随时可以再收回来。 “小藤太……是吧,那么他现在在哪里呢?” “应该是在津岛服部家关押着!” 汎秀点点头。后世的印象,一向宗是个屡次发动叛乱的教派,所以潜意识里,就把他们与宗教裁判所之类的恐怖组织联系在一起。 那么…… “津岛服部家……与我们平手家倒是没什么交情啊。”久秀脸上有些为难。 “不过……他们总不敢得罪织田家吧。”汎秀接口道。 “你是说……” “我即刻就去清州求殿下的手书,总不能看着小平太的弟弟被杀掉吧!” 汎秀的语气,是理所当然的样子,来自和平时代的灵魂,对生命的看重,自然不是战乱之时可以比的。 “殿下……”小平太又要挣扎着下拜。 “尽管放心好了。”汎秀阻止了对方,随即起身。 “津岛可不是太平的地方,带上几个人一起出去吧?”久秀抬头望着弟弟,补充道。 “那么就有劳大哥安排了。”汎秀转过身,正好看到一直静静端坐一边的增田仁右卫门。 “对了,这个是增田仁右卫门……” 匆匆解释几句,就出门去了。 跨上秀江,径直往清州而去。 通报过后,匆匆跑进城内,向信长禀明来意。 信长并没有立即回话,只是一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那件事情,可有去查过?” “……” 汎秀无言以对,事实上,看到小平太的伤势之后,他就暂时忘却了那件“正事”。 “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楚,还算是合格的武士吗?”信长的声音提高了几度。 人命关天,可以说是“轻”和“缓”吗?汎秀如是想,面上却只是俯首认罪的样子。 半响之后,信长扔下一张状纸。 “拿去吧!平手家的家臣,也能算是织田家的人,若是随便被这种小豪族抓起来杀掉,的确是太有失颜面了。” “谢殿下……” “不过,别忘了正经的事情!” 汎秀原地拜了一拜,转身退出去。 津岛的路程要更远一些,秀江倒是脚力不凡,那几个跟班却是连人代马疲惫不堪。 一向宗虽然发展迅速,但面对织田家的使者,还是不敢轻忽,没有费太多口舌,小藤太就被拉了出来,只有几个没资格说话的年轻人,犹自不平,眼带愤懑,恐怕是些狂信徒,连带着汎秀一起恨上了。 面前这个人看上去不过只有十一二岁,相貌类似其兄,身形却要小上几号,身上的伤痕,倒是比小平太要少多了。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汎秀也懒得解释,只把他带了出去。 取马的时候,也只盼着早早离去,丝毫没注意到旁人艳羡的目光。 “老爷这匹马,这……就真是神马啊!”马厩的小厮,居然也一时忘了把缰绳交到汎秀身上。 眉头一皱,正要发火,看到对方衣不蔽体的样子,才吸了一口气,堪堪忍住。 看来……已经逐渐被这个时代同化了啊。 “你以前就见过我的马?” 汎秀尽量放轻声调,夺过缰绳。 小厮似乎也察觉到这个武士并不似别的“老爷”那么凶恶,居然一时间话多了起来。 “小人……以前在界町的老板是贩马的,的确见过这匹马!” “噢?”汎秀有了些兴趣。 “那些南蛮人,开价是要五百贯的,谈了半天,才说成三百五十贯。三百五十贯的马啊……” “你确信是这已匹马没错?”汎秀面生疑色。 “这种神马一辈子也只能也只能见一次啊,怎么会错呢?”小厮得意忘形之下,抬头触到汎秀的目光,又吓得低下头。 “也许……应该不会错吧。”声音突然变得战战兢兢。 汎秀沉默不语,撒下几文赏钱,跨马而去。 三百五十贯,而且只是进货的价格,那么出售的数字,恐怕会达到四五百贯吧! 原本以为,这份礼物大概要抵上三五十贯,即使这样已经很难还清人情了。如今居然是十倍的价值。 如果说信长的照顾是因为愧疚,那么,柴田胜家呢? 第十七章 解密(二) 心里压着心事,脚程就很难快得起来,回到志贺城,已经过了午时。 这次连通报都省去了,径直牵着马走进城中。下人们见到从前的少主心绪不宁,自然也没有人上前找不自在。 推门进了馆中,贯入眼中的,却仍是大哥久秀与增田长盛两人,分别坐在厅中的两旁,仿佛是相言甚欢。 “大哥和仁右卫门……还在倾谈吗?” 汎秀紧绷的眉头不禁稍微放松了一下,然后突然又平添了几分隐忧。 增田长盛,毕竟有着身在大阪却内容德川的事迹啊! 前世虽然没怎么认真研究过史学,但关原之类的大事情,却还是有几分印象的。 不过反过来讲,一生之中,即使只有这样一个污点,也足以载入史册,令人难以产生信任的观感。这样的想法,也未免太过于偏激了。以这个世界的法则来讲,背弃弱势而选择强者,才是正常的事情,山中幸盛、大谷吉继这类人,反而才是异类啊…… 一念至此,汎秀不禁心生出异样的想法。 这么做,对于自从父亲死后就日益消沉的大哥,应该是极大的帮助了。 “许久没有外出,直到与仁右卫门的攀谈,才总算知道了列国的新鲜事情。” 久秀从席上立起身来,微笑着汎秀点了点头。而增田仁右卫门一直拜倒在地,却不出声见礼,唯恐打扰了汎秀。直到叫到他的名字,才告辞而去。而汎秀则是先去见了小平太,让他们兄弟独处。 从偏厢走出来,却看见久秀依然端坐在大厅里,颔首思索状。 汎秀突然想起信长所说的“正经事”来。 但是这种话题,实在难于出口啊。 “大哥与仁右卫门,倒像是颇为相得呢。”最终说出的,却是这句无关的话。 久秀收敛起笑容,郑重地点点头。 “是啊,虽然出身于流浪之间,不过反而是这种武士,才会了解更多的世事啊。” “既然如此相得益彰,而仁右卫门又是尚未出仕的浪人,不如大哥收录他为平手家正式的家臣吧?” “殿下和村井殿那里,就由我去负责好了。” 此言一出,久秀愣住。 当今之世,非君择臣,臣亦择君,既有武田信玄两贯俸禄登用山本晴幸而遭受重臣不满的逸话,亦有明智光秀游历列国而不仕的故事。(当然,二者的真实性都不高。) 相互之间的选择,可以说要考虑的因素是相当复杂的。 随即久秀也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承蒙主公照拂,免去了平手家三分之一的兵役,俸禄方面,可以说毫无问题的——不过贸然提出这种邀请,实在不妥。过一两个月之后,我一定会向他提出的。” 总算是了却了诸多杂事啊。 “对了,盂兰盆节就快过去,家里却还留着两斗清酒,甚左不如陪我共饮吧。” “啊……是。” “这次是,是甚左最喜欢的奈良酒啊。” 于是移到室内。 久秀原本是滴酒不沾的人,然而自从父亲过世后,受了弟弟的影响,也渐渐开始习惯樽中之物的味道来。 以后世的眼光看来,清酒的度数极低,三巡之后,尚未有丝毫的醉意。 汎秀突然停下杯子,凝神望着兄长。 要问数年前的事情,应该如何开口呢?无论想怎么旁敲侧击,都会显得是有意为之啊。况且那封致命的书信,恐怕早已不在世间了。 至少,数年来不断翻阅着政秀留下来的书卷,却从来未见任何蛛丝马迹呀。 “大哥啊……” “嗯?何事?” “近日闲来无事,翻动了父亲遗下的书籍,却发现许多卷宗有了遗失的部分。未知……” “父亲的书卷?”久秀显然没料到弟弟的话题会有如此的跨度,“从那古野城搬出来的时候,大多数都运回城中,还有少量的部分,则是存在寺中。” “寺中?” “是啊,甚左当时尚未元服,所以没有参与到葬礼的筹备当中。” 汎秀点点头,向兄长笑了笑:“那么,日后再到寺里去寻找吧。” 说完,给自己倒上了酒水,一饮而尽。 心念飞到别处,就开始神思不属。 反而是久秀,像是被这番话引起了情绪。 “说起来,父亲留下的书卷,我所读过的,大概不及甚左的一半吧。” “这……治理领内毕竟是繁重的工作。” “与其找寻其他的借口,不如说我久秀,原本就没有继承父亲的气量呢……” 汎秀不知如何回答。 “犹记得当年,父亲往生的那一晚,我和孙右卫门,只想着如何去逃脱殿下的怒火,却根本不记得父亲的遗愿……” “大哥……” “甚左,听我说完!”久秀反常地高声打断了弟弟的话,“主公肯将冲村四十町的土地予你代管,足见信任有加。而我早已过了而立,却尚无子息,与其被主公以此为由削去,不如……” 话未出口,却听见一声闷响。 久秀栽倒在茶几上,居然醉了。 汎秀只能苦笑,叫来下人扶兄长进卧室。 似乎,又多一件足以忧虑的事情啊。 盛上清水,冲洗干净面颊,原来的三四醉意顿时只余下一两分。 政秀寺在志贺城向东四五里的位置,眼见天气渐晴,也未牵马,径直步行而去。 反复询问过寺僧之后,才知道还有一些书物留在偏厢的暗室里,一直不曾拿出来。 汎秀请僧人打开房门,对方却露出难色。 “那是久秀殿下生前指定殉葬的书物啊,如果贸然翻开的话……” 指定的殉葬? 看来那时候兄长应该是知道些什么东西啊。 难道…… 汎秀不愿再想下去。 “你可知我是何人!”汎秀面色一沉,手按着刀柄。 “啊……是,是……” 看来和尚的道行并不深啊,对神佛的敬仰,远不如对刀剑的畏惧。 暗室里只有一道天窗,尘封了数年,刚一打开,就只有满室的灰尘,和刺鼻的腐败味道。 和尚立即掩着了口鼻,嚷嚷着倒退出去。 汎秀恍若未觉,径直走入。 房间里除了茶釜,佛珠,绘画,还有数十卷的书册。 “等等!” 汎秀叫住意欲逃离的和尚。 “这些不是殉葬的物品吗,怎么会留在寺里?” 和尚满不情愿,但又不敢发作,只得走了进来。 “久秀殿下的确是吩咐把这些埋葬掉,但是沢义禅师却说,这些东西要留下来更好,如果无心毁掉重要的书卷,那么就是莫大的罪过了……” 沢义彦宗?这位禅师,在尾张颇具名气,而且与政秀颇有来往,故而汎秀也曾见过几面。观感上,的确是位通达而智慧的高僧。 “重要的书卷”。 这份用意是…… 汎秀挥手让和尚出门去,席地坐在布满尘土的地上。 最开始看到的,是一些和歌文集,于上添加了许多政秀的个人见解,虽然不乏风雅精妙之语,却是现在的汎秀无暇去欣赏的。 接下来还有一些史书和文献,之上并无政秀的个人笔迹。 堆在最下方的书,终于有了想象中的,日记和随笔一类的东西。 汎秀的心立即剧烈跳动起来。 微颤着手,按照日期,寻索到最后的部分,也就是切腹死谏之前的那一段时间。 泛黄的纸上,霍然是熟悉的笔记。 “扶持暗弱的少主,是为了窃取家宰的权力。权六大人是把老朽比作时政公吗?如此高估我政秀的才能,真是令人受宠若惊啊。” “规矩只是蠢人订下,用来把聪明人变得与他们一样愚蠢的东西吗?少殿的说法,还真是风趣啊。” “佐渡大人啊,的确是存着私心。然而谁又是无私心的呢?整个尾张,大概只有热田大明神吧。” 推算时间,此时应当已经接近先殿信秀卒去,然而眼中所见的文字,却是丝毫未乱,甚至不时还会有调侃的语气,而没有一句抱怨和指责的话。 汎秀眯起眼睛,嘴角浮现出一丝萧瑟的笑容。 真不愧是监物殿呢,我的“父亲”。 再往下翻下去,却突然脸色大变。 语句越来越短,字里行间,也失去往日神韵,更令人起疑的是,信长、柴田和林都失去了踪影,剩下的文字,都只指向一个人。 一个汎秀万分熟悉的人。 “屋岛大臣,只是因为马吗?” “林……难道可以说是正常的往来?” …… 最后的两页上,只剩下两句偌大的叹词。 “岂能如此!” “如之奈何?” 力透纸背,入木三分。 汎秀霍然起身。 如果在之前看到这两句话,并不会什么想法,但现在看来,却可以与蜂须贺提供的信息相互印证。 果然是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才会在无奈之下选择死谏吗? 然而,事情的经过却是毫无头绪。 草草翻遍了余下的物品,如自己所料,并没有新的线索。 “那么接下来……”汎秀喃喃自语。 只能希望沢义禅师成全了。 第十八章 解密(三) 秋日的午后,天空阴沉无日。林中的秋蝉吱吱作响,更平添了几分沉抑。 佛殿之中,烟雾缭绕,四厢之外,皆是低沉的念诵。 老僧盘腿端坐,缓缓向茶碗中注水。对面的少年武士则是双手合十,手腕上挂着念珠,默默念诵佛经。双方的身份,好似颠倒了一般。 茶香四溢。 “禅师的茶道,似乎更上一层了。” 少年武士伏身施礼,捧起茶碗。尽管并无品茗的心情,但还是随口奉承了一句。 僧人闻言闭目,道了一句佛偈。 “不知殿下以为,如何谓之茶道呢?” 武士双眉微蹙,思量片刻。 “和、敬、清、寂四字,乃先哲所遗。高山仰止,不敢妄加附会。” 老僧微笑着挣开双眼,忽而又满目忧虑。 周身的举止言行,神色沉静如水,已是带着禅意,却是为了杀伐的目的而来,毫无愧色可以说出有违心意的话语。 作为禅宗的僧人,他并不反感那些豪放的武士和粗鄙的农人,那些都是未经雕琢的璞玉,可堪教诲。 唯有这样,只把所谓的“禅”当作是游戏,而对神佛毫无敬意的人,才是令人无能为力啊。 就如同南蛮的切支丹一样。 ………… 平手汎秀如此叨扰沢彦禅师,已有数日。 家里与寺中,均已无法找到别的信息,反而是寺中的几个僧人,都在汎秀旁敲侧击和恐吓之下,说出了沢彦禅师阻止掩埋书卷的事情。 沢彦禅师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轻叹了一声:“此乃贫僧之过。” 面对禅宗的大师,自然不可能使用威胁或者收买的方法,于是只能反复造访,以示决心。 趁着这段时间,逐渐地清理思路。 仅仅是一封信件,就惊惶失色,甚至自尽,那信的内容会是什么? 威逼?恐吓? 这些都是不可能的。 按照当时的情况看,平手政秀的情绪,应该是绝望和无奈,而不是恐惧和愤恨。 而最让他绝望的事情,除了信长的作为,还有什么呢? 派系的争斗?或者是家中的财务状态不佳?然而这些都是经年累月的行为,不可能一致爆发出来。 最终一无所得。 其实冷静地考虑,自尽身亡的结果,自然是许多作用的共同结果,即使存在那封信件,也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而已。 但是一个十余岁的年轻人,身处在如此的环境里,又如果能够冷静呢? 于是心思仍放在禅师这里。 索问无果,于是就坐下饮茶,时而四下闲转。 偶然看到佛教的传说故事,突然心生奇念。 “二祖慧可,断臂染雪,终于得道。难道禅师也希望我效仿先贤?那恐怕要等到严冬才可以啊。” 汎秀半是笑谈半是认真的神情,终于令禅师开始不安。 “此时,可以去问令兄五郎(久秀)大人。” 某日饮茶的时候,汎秀又问起信件的事情,禅师突然就说了这样一句话。 说完就再也不发一言。不仅不发一言,还突然逐客驱逐汎秀。 只能往城里退去。 不过,去问久秀是什么意思? 莫非,这封信件,是送给久秀而不是政秀的? 回城不久,却见到清州城的侍卫前来。 “主公请平手殿速往清州!” 于是稍微整理行装,立即出门。 随着亲侍进了城门,走入本丸。 信长独自坐在靠近窗外的席上,沉默不语。 “汎秀参见殿下。”汎秀唤了一声,伏身在门外。 信长缓缓转过身,吱了一声,挥手示意汎秀走近。 两厢落座。 “今日,我召见了蜂须贺小六。” 信长盯着汎秀,缓缓说道。 纵然已经猜到,仍是为之一振。 “你可记得,那古野城以前有一个名叫‘木下藤吉郎’的侍卫?” 木下藤吉郎?这个时候,可没有心情去瞻仰历史名人啊。 汎秀摇了摇头,平手政秀虽然性格温和,但对子女的教育却是极严厉的,未元服的子弟,是没有多少机会接触城中事务的。 更何况,当时的心绪,也没有用在这方面。 信长叹了一声,没有追问下去。 “蜂须贺小六的见闻,皆是来自于此人。” “我已经见过藤吉郎这个人,据他所言,当日送信的是尾张的具足商人玉越千十郎。” “玉越家?” “他们起初在古渡经营具足,现在却已迁走了。据说是去了三河,你若是有空的话,就亲自去一趟吧!” “多谢殿下……” “是。”汎秀应了一声,就想要出门。 “慢着!”信长皱眉不悦,“在家里发现了什么,难道不跟我说清楚吗?” …… 玉越家是世代流传的甲胄匠,在东海一带略也算是有些名气,况且具足不同于别的商品,乃是受人关注的军用物资。如果要探询的话,最好是自称购买具足的浪人,找那些市井之徒询问。 汎秀自筹身份,只要不在今川的地界公开打出织田的旗号,应该不会有人能认出来。于是配着太刀,换了身不饰着家纹的衣服,独自上路。秀江马太引入注目,也不宜带出去,只找兄长借了一匹普通的战马。 沿东海道东行,穿过爱知郡,就进了冈崎的地界。 冈崎本是松平家的基业,然而自少主竹千代被换到骏河之后,整个三河就几乎成了今川的领国,骏河来的奉行和城代把持着所有的权力。不过也正因如此,原属松平的豪族不免心怀不忿,阳奉阴违,甚至叛离。 于是在政秀口中“井然有序的镇子”,如今却变成野武士横行,而行商避之不及的地方。 因而一路走来,并未遇到盘查。甚至在街町之中,还见到有人舞刀弄枪招摇过市,居然也无人出来阻止。 “如此混乱的三河……难怪轻易就回到了松平家手里。” 既然如此,也就无需那么谨慎了,在酒馆找个位置坐下,拿出几文的赏银,唤了小厮过来,直接问起具足屋的下落。 “具足屋?”正与旁人闲聊的小厮躬身走了过来,“大人,您一定是刚来三河吧?” 汎秀不解:“我是从西国来的。这又如何?” 小厮谄媚地一笑,视线划过汎秀手里的赏银,却不去接: “如今的三河,地产都被外人拿走了,武士大爷们连饭都吃不饱,哪里还有闲钱去干别的事情呢?” “外人?”汎秀眉角微扬。 “刚才跟小人说话的那个人,原来就是城主家的鹰匠啊!”小厮扭过头唤了一声,“弥八郎!” “嗯?”被叫做弥八郎的人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汎秀一眼,才躬下身子。 “大人是骏河的老爷吧?”弥八郎放肆地盯着汎秀。 汎秀不以为忤,摇了摇头,“我是从西国出来游历的。” “噢……”弥八郎这才低下头去,“现在的三河,连城里的老爷都没有余粮,我们这些伺候的人,也只能出来干活才能有口饭吃啊。” 如此啊……汎秀微微有些感慨,但随即又立刻抛诸脑后,“然而今川家的武士也是要用具足的啊?” “嘿嘿……骏河的大人们,哪里瞧得起我们这些乡下的东西呢……” 弥八郎眼底闪过一丝精芒,随即立刻伏身低下头去。 “那么是不知道了?” “小人实在抱歉!”两个下人,依然没有动手去拾那几个铜钱。 小厮和鹰匠,也知道无功不受禄么? 果然不愧是三河人…… 汎秀若有所思。 饮尽杯中的酒水,将银钱仍在桌上,提了太刀,起身便走。 “赏出去的钱,难道还能拿回来吗?” 出了酒屋,就已不抱希望,询问了几个浪人之后,果然没什么收获。 顺势在冈崎逛了几卷,也没有发现相关的地方。 “或许应该从铁矿的方向入手?还是去找那些亲织田的三河豪族?那样好像太小题大做了一些啊。” 一时失神,牵着马低头走头,却突然撞到前面。 只见对方应声而倒。 低头一看,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旁边散落着许多纸包。大概是端的东西太多,挡了视线。 “抱歉。”汎秀有些尴尬,俯下身帮着捡起东西。 本来武士对平民,蛮横些也无所谓,然而面对着一个小姑娘,实在很难有发火的念头。 少女却怔怔地盯着汎秀,神色惊疑不定。 “平手大人?”她试探着唤了一声。 ?? 汎秀的动作突然停滞下来。 这……是谁? ps:看过旧版的同学,应该知道吧。。 第二十章 谜底 “谁知离去之后,就听说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千十郎悄悄看了看汎秀的表情,“依照监物殿当时的语气,还以为城中会有什么大的祸乱,谁知却是……” 汎秀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忽而一声长叹。 “多谢千十郎先生了。”往前欠身一礼,“若是我所料不错,再过上几月时间,尾张就会平静下来,届时玉越屋也可以重新返回清州。” “如此……那就拜托大人多照护了。”千十郎鞠身,并没有显示出重返故乡的喜悦,反而是颇为萧瑟。 抑住神思,在店中逛了逛,随手挑了一件胁差,就准备出门。玉越屋却说什么也不肯收下钱,汎秀亦未多做推辞。 …………………… 柴田下社城,身份不明的侍卫,还有信上的称谓…… 事情的脉络已经理清。平手政秀收到的书信,所写的无非是久秀与信行那批人来往的书信。对于长子的背叛,无可奈何,于是唯有一死。 然而,书信的内容究竟是什么呢? 若只是普通的交谈,不可能令人大惊失色。若是商讨要事,又不可能让第三者代为传递。 那么,综合的判断下来,这封书信应该是言辞暧mei不清,故意使用了许多双关的字眼。而当时的平手政秀,正是心力交瘁,最为委顿的时刻,难免会一时轻信。 不过这种事情,就不是柴田胜家这种人做的出来的,反倒像是林佐渡的手笔。 最直接的办法,无非是直接质问平手久秀或者柴田胜家,然而…… 犹豫之下,信步又回到了志贺城。 久秀去了田间,视察庄屋的收上来的粮食,而增田长盛代管了冲村四十町的土地,也不在城中。 几日未见,服部小平太的伤势已接近痊愈,见了汎秀,立即表示随时可以归队,他的弟弟小藤太也提出希望加入织田家的愿望。 “那么下次出阵的时候,你们就一起算在我的兵役中就行了。”汎秀随口答道,依然皱眉不展。 “殿下有什么烦心事吗?”小藤太突然问道。 汎秀闻言,抬头瞥了他一眼。 小平太连忙起身将弟弟拉到身后:“怎可在殿下面前如此无状呢?” “无妨。”汎秀摆摆手,坐到他们兄弟对面。 “小平太啊……”突然信口问道,“如果使用计谋的时候,需要用一封信件来误导他人,应该如何?” 服部兄弟对视一眼,不知如何回答。 汎秀苦笑了一下,视线移向一旁。本来就是随口一说,也没有指望有回答。 却不曾想,小藤太犹豫了一瞬,出声结果话头。 “若是要用书信,那首先就要模仿对方的笔迹,而从前尾张恰好有一位禅师,暗地里却是模仿笔迹的高手……” 汎秀目光一振,抬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这位大师,法号一斋,并无什么名气,但他还有一个称呼,被叫做根阿弥……” 汎秀点了点头,颔首沉思了一会儿。 “这些信息,应该是忍者所熟知的,小藤太为何如此熟悉?” “是这样的。”小平太躬身,神色复杂地看了弟弟一眼,“臣下的伯父,曾是在伊贺学习忍术,而后归来。因这位伯父无子,就收继小藤太为养子,教授了许多忍者的技艺。两年前伯父亡去,方才返回家中。” 难怪小平太身强体壮,弟弟却瘦弱矮小,原来是从小作为忍者培养的缘故啊…… “那小藤太学了几年的忍术?” “七年。” 现在小平太只有十六七岁,而小藤太看上去更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莫非忍者的培养,都是从三四岁开始的? 小平太仰起头,看着汎秀,却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在想些什么? 汎秀心思一转,骤然领会。 “小平太可以放心,他日我出头之后,你们兄弟都是光明正大的武士,绝不会被当做不见天日的忍者来使用。” “谢殿下!”小平太伏身施礼。 “今天恰好买回一柄胁差,虽不是什么名品,却也颇为实用,就送给小藤太使用吧!”偶然从玉越屋带回来的东西,也突然有了使用的价值。 “多谢……”小平太仿佛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只会说谢这个字。 小藤太虽然起初有些不以为然,此时却也不禁动容,也跟着拜了一拜。 接下来,该进入正题了。 “那么,根阿弥一斋此人,现在何处呢?”汎秀状似无意地问起。 小藤太面露难色。 “根阿弥先生……似乎在两三年就失去了踪迹,尾张之内,无人能找到他啊。” “会不会是去了别国?” 小藤太摇了摇头。 “若是去了别国,当不至于毫无音讯。” 汎秀沉默了一会儿,继而抚掌笑:“反正我又不用去伪造什么信件,也用不着刻意去找他啊。” “真的吗?”小藤太抬头看着汎秀,将信将疑,侧面却伸过一只手,将他的按倒在地。 “小藤太自幼不曾学习武士礼仪,请殿下见谅!” 汎秀面色如常,点了点头,忽而又起身。 服部兄弟也一起站了起来。 “说起来,还有事情要去清州办呢。你们就暂且留在城里吧,小平太尚未痊愈,先去休息。小藤太,帮我备马!” 说完起身,回到房里,匆匆情理一番,换了身衣服,而后出门。 小藤太已经牵着马等在门口。 “小藤太啊……” 汎秀接过马鞭,凝视着小藤太。 “方才你的兄长说话的时候,你好像是不以为然呢。莫非你想作为忍者出仕,而不愿作武士吗?” “殿下!”小藤太低着头躬身,“小人从小就只学过忍术,只擅长藏匿、追踪这类的本事,若是作为武士上阵,只会成为兄长的累赘啊!”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 “六角的山中,松平的服部,这都是以忍者身份成为武士的啊,难道你就不能是下一个吗?” 说完,拍拍他的肩膀,不理会对方诧异的目光,翻身上马。 要寻找此人的踪迹,最有效率的方法,唯有求助织田信长。 这几日来,屡次拜访清州,传递消息,似乎完全忘却了曾经的敌意。 或许只能解释为,在更大的“敌人”面前,原先的“敌人”也会成为朋友吧。 ………… “根阿弥一斋?” 信长面上阴晴不定。 “这个人……原本是游历京都的学者,年老之后,在尾张隐居过一段时间,后来患了中风,又有一只眼睛失明,以至于流落市井,状如行丐,被我捡了回来,安排在谷仓,担任记录的工作……”信长展现出少有的耐心,居然连说了十几句话而没有骂人。 “莫非,是清州城的一山?”汎秀愕然,以前也见过那人几面,听说这个自称“一山”,吃斋念佛的老人虽然离不开拐杖,但却记忆超群,谷仓的账目向来都是过目不忘,却不料还有这么大的来头。 信长起身,对着门外吼了一句。 “我要核对谷仓的账目,去吧一山给我抬进来!” 于是一阵喧闹。 未几,老人被两个亲侍夹在中间抬了进来,放在地板上。 信长冷冷地盯着这个老人。 “根阿弥!别的旧事,我可以不追究,但是故意隐瞒紧要的事情,是有可能惹怒我的!” 老人拄着拐杖,艰难地支起身子,算是施礼。 “在下绝无半分隐瞒。” 见他病体残弱,不住地喘气,汎秀不禁心生不忍。 于是向信长说一句:“先让老先生坐下来吧。” 信长皱着眉,点了点头。 汎秀上前扶着老人靠墙坐下。 根阿弥竭力笑了笑,传过来一个友善的眼神。 “老朽数年前的确替武藏大人(织田信行)写过几封信件,然而俱已如实禀报。” “那么,其中可有写给平手家的信件?” “的确是有一封……” “为何从前不见你说过?”信长厉声斥下,汎秀更是提紧了心。 “当日老朽说到‘还有几封是别的大人所要求的,但写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事情’,结果殿下就已经不耐烦唤我出去……” “多余的话无须再提!”信长脸上满是恼意,“赶快说出是谁的指使!” “是。三年前春节的时分,林美作(林通具)大人,吩咐我模仿柴田大人的笔迹,写一封送给平手大人的书信,不过并不是给监物殿,而是久秀大人……” 终于清楚了! 是林美作的计谋! 汎秀只觉耳边轰然一声巨响,浑身的血脉都冲到脑子里去,几欲晕眩,想要起身,却仰倒在地板上。 第二十一章 准备工作 据根阿弥一斋的说法,当时柴田胜家与平手久秀颇为往来,久秀还在胜家的寿宴上送过一只猎鹰,而胜家回赠过刀剑,所以信中,不时会提及“鹰狩”与“刀剑”这两件事情,而且还用到“若为令尊所知,恐怕不妥”之类的事情。 而为一时信行方工作的根阿弥,则被拘禁在城里,直到数月后林美作意欲灭口,却被根阿弥察觉,从城上跳入河中,凭着潜水躲过了搜查,但也落下一身病根。 根阿弥又说到,只凭一封书信,林通具也没有做任何的希望,只是偶尔的念头,希望让对方父子不合,略微困扰而已,却不料这封书信,成为内忧外患的平手政秀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 信长又连问了几个问题,才叫人把根阿弥台了出去,而汎秀早已无心再听了。 而后只剩下两人。 “殿下,”汎秀突然出声,“能否恩准几个月的假期呢?” 信长脸色一沉,睁大眼睛盯着汎秀。 对视,沉默。 “……绝不可贸然行事!” 如此无头无尾的话,汎秀却毫无歧义地听懂了。 “是。”汎秀伏身施礼,只答了一个字,就不再说话了。 神色与言辞,同往常并无差别。 信长扫了他一眼,终究没有说出什么。 “你退下吧!” 声音之中,是极少见到的无力感。 汎秀依言退下。 出城之后,能去的依然只有志贺城。 回家的时候天色已晚,久秀已经从田地回来。 “甚左啊。”兄长疑惑地看着他,“不用去清州仕事吗?” “噢,殿下交待了新的任务呢。”汎秀勉强笑了笑,心下犹疑不定,不知是否该问出藏了许久的话语。 “大哥啊……”却是欲言又止。 “如何?” “听说……大哥曾经给柴田大人送过猎鹰?”咬了咬牙,一股脑问了出来,胸口顿时为之通畅,却不觉得好受。 “这……”久秀低头避过弟弟的目光,“的确是当时思虑不周……” 那就是确信无疑了? “那么柴田大人也回赠了刀剑?” 汎秀不自觉提高了声调。 久秀垂首不语,显然是默认。 “居然在那个时候……”汎秀几乎是吼了出来。 几个正要端水给久秀洗漱的仆妇惊得立在原地,愣了一瞬,才争先恐后地退了出去。惊恐之下,走廊里撒了一地的清水。 水滴顺着柱子,流到地下的石板上。 滴答的响声,清脆入耳。 汎秀深吸了几口气,朝着久秀伏身拜了一拜。 “小弟无状,请兄上海涵。” 随即起身,倒退着出门。 回到房里草草收拾了行装,又找到了服部兄弟。 “小平太已经走动无碍了吗?” 甫一进门,就直接发问。 “已无碍了。”小平太听闻了汎秀的问话,精神一振,“殿下要回清州城了吗?” 汎秀摇了摇头,缓缓坐下。 “我现在要去做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即使事成,亦是九死一生,若是事败,则是必死。你们可愿跟随?” 话音落地,再抬头望去,小平太神色肃然,小藤太则是不知所措。 汎秀轻轻笑了笑:“个人的私事,本也不该牵扯他人。既然如此,我亦不会强留……” 不过,看到这种场面,虽然神态依旧淡然,但心里却多少有些失落呢…… “殿!”小平太突然伏身一拜,出言打断。 “殿,臣下自离开津岛之后,就一直只是个足轻,虽然屡次取得首级,但却从未被人正眼相待,承蒙殿下不弃……臣请为殿下死战!” “臣下也……也誓与……誓与殿下同进退!”小藤太结巴了两声,终究也把话说了出来。 汎秀点点头,突然向二人一鞠躬。 “如此,就多谢了。” ***************************************** 牵马出了城,在冲村附近找到了一家废弃的农户院子,安置下来。又派小平太去了比良城知会了佐佐成政一声,就没有再告知旁人了。 不出所料,少顷,成政就单骑飞奔而来。 先是打量了四周的环境,才进门见了汎秀。 “原来秀千代也有这种野趣——不过有什么事情是必须要在此地才能解决的?”依然是如从前一样,一开口就直奔主题。 “清州人多眼杂,而志贺城……我暂时不想回去。”汎秀转过身,背对着来客。 “莫非是与久秀殿起了争执?”成政微诧,“这倒不像是你的性子呢。然而清州人多眼杂又是什么意思?莫非要做什么掩人耳目之事?” “请与佐一定不要告诉他人。”汎秀答非所问。 成政扬了扬眉头,不发一言。 “与佐……能帮我借些钱物来吗?若是能找清州的同僚借来一两百贯资金,那么行事就更有把握了。” 依旧没有回音。 “再过上几个月,我一定可以还得上的。”汎秀似乎丝毫没有觉察对方的情绪,依然在喋喋不休。 “你究竟所谋何事?总要让我知道吧!”成政终于忍不住怒喝。 汎秀面无余色,只低着头,轻声的回答: “届时自然分晓。” 成政盯了他几眼,转身便走。临了只留下一句话: “真是交友不慎!” 汎秀苦笑了一声,唤了服部兄弟进来。 “小平太,你的枪术如何?请据实以告,不要故作谦辞。” “这个……臣下数年前跟随父亲拜访过近畿的名家,博采众长,尾张界内,自以为一流,可位入前十之列。” 这个结果与预想的差不多。汎秀点点头,又问到: “若我从现在开始练习枪术,可以到怎样的程度?” “这……” “但言无妨。” “枪术的技艺十分复杂,没有经年累月的修习,难以大成。” “那若只是马战中实用的枪术呢?” “这样的话……殿下身高臂长(相对于当时的日本人),体力亦不弱于人,只要数月,即可熟悉,所缺的就只是对敌的经验。” “那么,就请你从明天起开始教我吧。” “是。”小平太虽然不解,但依然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边的小藤太却不禁问了出来。 “莫非殿下厌倦了俗世,要投身武道?” 汎秀不语,小平太却连忙把弟弟拉了出去。 十几日之后,佐佐成政再次造访,还带来了向清州同僚借贷的款项,共计一百三十贯。 “多谢了。”淡漠太久,已经不知如何表达感谢,于是回应的,只有一句简单的话语。 “不必了。你长期不在清州,不会引人怀疑吗?”成政似乎已经完全忘却了十几日前的事。 “名义上讲,冲村四十町土地还是由我代管,不在清州,也是正常的啊。” “那四十町土地多是水田,现在早已过了秋收,即将入冬,哪还有什么事情可忙的?” “那……就请与佐帮我掩衬吧。” “你这家伙,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句啊……” ……………… 如此,日夜同服部兄弟练习,间或咨询一些忍者战斗的技巧,汎秀的枪术进步飞速,渐渐对上小平太全力出手,也能招架一时。 至于代领冲村四十町的工作,有了增田长盛,汎秀本人只是个形式,每月去看了两次,聊算是完成任务。 期间除了成政之外无人来过,而汎秀也偶尔会让服部兄弟出去采买粮食,顺便打听附近的大事。 新年的时候,也只派小藤太潜入志贺城,暗地送了一份贺礼。 除此之外,与外界就全无联系了。 如此蛰伏良久,次年四月,终于听到震惊天下的大消息。 美浓的支配者,人称蝮蛇的斋藤道三,为嫡子斋藤义龙所叛,死于长良川。 汎秀对于这个消息,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听过之后置之不理。 依据他后世所得的历史知识,信行一方,就是在道三死后,才发动了叛乱,最终双方在稻生原决战,信长获胜。 那个时候,就是趁乱行事的时机。 大半年的准备,就是为了这一天。 “如此,就该出动了。” 首先是到了春日井郡西郊的稻生原,反复勘察周边的环境,终于找到一个适合隐蔽的山坡,坡上有一片小树林,足以遮掩行踪。 随后拿出了自己数年攒下的几十贯银钱,加上成政借来的,一共有一百六十四贯文。带上部分的钱币,前往木曾川,经由已经暗地投靠织田方的蜂须贺小六介绍,雇佣了十几名可靠的野武士,并支付了订金。 接下来,就只待东风了! 第二十三章 封赏(上) 恍惚之间,隐约听了那三句话,就彻底昏迷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也不知道伤痛。耳旁绕着嗡嗡的声音,如秋虫鸣。眼皮沉得厉害,睁不开来,半点光亮也无,脑中更是十几幅图卷交错,不一时,就觉得昏昏沉沉,复又晕了过去。 如此几番过后,眼前终于有了些许光亮,却极是刺眼,只见光华白雾的一片,看不清东西。周身绑得严严实实,想要挪挪身子,却牵动伤口,疼得厉害。喉管如嵌着一颗火炭,说不出话了。过了一会,才觉得有人往自己嘴里灌着汤水,又听见有人说话,却不知是谁。 浑浑噩噩,不知时日,心里估算着过了有七八日光景,耳目终于渐渐清澈起来。期间滋味,实不足为外人道哉。 睁开眼睛,环顾四下(还好,脖子上没什么伤)。狭窄的房间里除了一席一几之外别无他物。半掩的扇门之后,走廊至少有十尺宽。走廊之外是一片小小的草地,还种着一些树木和花卉。 如此宽阔的环境,整个尾张也只有清州城吧? 汎秀试着想忍痛直起身子,无奈绷带缠得太紧,行动实在不便。于是只能继续躺在席子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一时思绪纷飞。 真是难以想象,十几年的无所事事之后,居然会一下子做出这么热血冲动的事情啊。现在这种状况,也算是一战成名了吧。 至少在尾张地界,“平手汎秀”这个名字,将很有可能与“鬼xx”,“枪xx”的称号联系在一起。 汎秀轻轻笑了笑,却很难感觉到什么喜悦的情绪。 林通具,真的算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吗?如果要论起来,织田信长和平手久秀的责任恐怕还要更大一些。然而这两个人,一个是平手政秀生前誓死效忠的主君,另一个却是这一世的嫡亲的兄长…… 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 “大人您醒了?”清脆的少女声音不乏惊喜之意。 循声望去,门口站着一个端着瓦罐的女童,穿着绿色的和服,头上带着木雕的发卡,看身形,大概只有十岁。 “我昏迷了多少天?”从重伤中醒来的人,最关系的永远是这个问题。 “大人有十四天没有醒过来呢!”女童走进门,把瓦罐轻放在地上,伏跪在汎秀身前。 十四天……就是靠灌这些汤药来续命的?汎秀低头扫了一眼旁边的瓦罐,立刻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 “那真是难为你了。”汎秀随口说了一句。 “……”女童不答话,低下头去,脸却突然红了。 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吗?汎秀不解。这让别人看见,会以为我是调戏十岁女孩的死萝莉控的…… 不过,在这个时代,萝莉控好像是很正常的事情啊,比如《源氏物语》……喂喂,我在乱想什么啊…… 汎秀回过神来,侧首朝向那个女童。 “你叫什么?” “宁宁……”女童小声答道,头埋得更低了。 宁宁?不会是北政所吧? 正待再问的时候,女童却突然爬起来。 “佐佐大人说,您一醒过来就要去通知他呢!” 转身跑了出去,木屐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汎秀看着窗外,不由得愣了一愣。 未几,佐佐成政来到了“病房”,后面跟着前田利家和另一个年轻人。 三个健壮的男人坐进来,房间立即显得不够用了。 “本来大家都要过来看讨取敌大将的英雄,不过想到你需要静养就没让那帮小子来打搅!”利家还没落座,就先开了口。 接着,揽着后面那个年轻人的肩膀,向汎秀介绍到:“这是河尻与兵卫,刚刚加入殿下的马徊众里面,顺便也带来让你认识了!” 河尻不动声色地挣开前田的手臂,对着汎秀躬身施了一礼。 “在下河尻与兵卫秀隆,请甚左前辈指教!” “不敢当。”汎秀行动不便,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这也是未来的名将啊,汎秀心里这样想。 “与兵卫也是这次战斗立下战功被升为马徊的——话说甚左你真是太勇猛了!”说起战况,前田立即眉飞色舞,“单骑杀入敌本阵,直取大将首级,实在太厉害了!” 汎秀却有些兴味阑珊,随口应了几句,把视线转向佐佐成政。 佐佐进门之后,只看了汎秀两眼,就一言不发,端坐在地上。 “孙介大人(佐佐成政次兄)如何了?”汎秀心思一转,猜到了成政的心思。 “已经往生了。”成政勉强笑了笑,转过脸去,避开汎秀的目光,“武者殉国,正是死得其所!” 一阵压抑的安静。 利家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甚左啊,这次的封赏,一定能买不少好酒吧。你可要快点痊愈,我还等着你请客呢!” 说完,揽着河尻的肩膀,转身出门。 汎秀面色茫然。 “又左(前田利家)的次兄,也在此战中战殁了。” 佐佐目送他们离去,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而且,是作为武藏(织田信行)的属下。” “果然是乱世啊……”汎秀长叹了一声。 沉默片刻,成政突然又笑了笑。 “殿下对你倒是不错啊。特许在清州养伤,招来了从京都云游至此的大夫,又派夫人身边的侍女照护……不过我等虽然嫉妒却也无可奈何,毕竟林美作的首级只有一具……” “首级?我可不记得曾割下过他的首级啊?” “是你那两个家臣!连同林美作一共是七具首级,消失了一年以后突然立下如此功绩,真是令人刮目,现在城中都在谈论你的武勇呢!” “他们两个在哪儿?” “你在清州不是还有一间屋敷吗?殿下让他们去了那里。接下来马上会有新的封赏,具体是什么地方就只有殿下自己清楚了。” “噢……” 正要答话,却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闹。 “内藏助啊,来看大英雄怎么能不叫上我呢?” 池田恒兴冲进门来,对着汎秀笑了笑,面色有些尴尬。 “上次甚左的初阵……真是不好意思……嘿嘿。” 汎秀有些茫然。 “什么事情,我完全都不记得了。” “是嘛……”恒兴目光游移,“忘了就好……我也忘了。对了,这几年照护你的一直是宁宁那个丫头?” “应该是吧。”汎秀不确定地答道。 “居然……”恒兴脸上浮现出经典的奸猾笑容,“这个丫头虽然不是绝色却是十分有趣,我一直以为殿下会留着自己……没想来是用来奖励功臣的……” “只是照护伤员而已,胜三郎你未免言过其实了吧!”听不下去的佐佐成政出声打断。 “照——护——伤——员。”恒兴一字一顿,“问题就出在这上面啊。” …… 成政抬头望着天花板,决定无视这个混账。 恒兴犹在喋喋不休:“难道照护的时候没有什么的事情吗?” “什么意思?”汎秀皱紧眉头。 “比如……换洗贴身的衣服之类的,或者还有更进一步的?谁知道呢?” 汎秀微笑地盯着恒兴,字正腔圆地吐出一个音节: “滚!” ………… 战后的处置,与汎秀所知的历史并无不同,柴田和林请罪,信长未加追求,信行在土田御前的斡旋之下也保住了性命。 接着就是各人的封赏,首先是森可成和丹羽长秀,接着是泷川,而前田和佐佐也各得到增俸百贯的奖励。 至于汎秀,因为重伤未愈,具体的赏格还没有出来,不过论功绩,至少会比前田和佐佐高出许********s:史上的北政所,此时只有七岁,此处为了情节需要,把她的出生提前了几年。 至于宁宁有没有做过归蝶的侍女,这个……参考了山冈的书,小说家言不必当真。 第二十五章 封赏(下) 不管来龙去脉如何,事情到了手边,总是要处理的。 随即打起精神,接过了阿犬手中的书卷,开始翻看。 打开封面,最开始的部分赫然正是《后汉书·列女传》一节。既是前四史,自然不在话下,于是逐一讲解。 出人意料,面前这位公主认识的汉字并不少,文中三分之一的语句,都能够自行理解,如此一来,所谓的讲解工作自然也变得十分简单。 讲到班昭一节,女诫七篇,堂而皇之的“性别歧视”,令来自后世的男子都有些汗颜,而公主殿下却面无异色。 又往下看,未几就到袁隗妻马伦这里,其中有一句是: 及初成礼,隗问之曰:“妇奉箕帚而已,何乃过珍丽乎?”对曰:“慈亲垂爱,不敢逆命。君若欲慕鲍宣、梁鸿之高者,妾亦请从少君、孟光之事矣。” 少君是此文开篇第一位提到的贤媛,而孟光事则载于《逸民传》之中。 “平手大人,孟光是谁呢?”讲了几篇文章之后,阿犬的声调不自觉提高了不少,神态也不似常日那般腼腆,面上还多了几丝红潮。 举案齐眉如此出名的典故,自然不在话下。 “孟光乃是后汉贤士梁鸿之妻,自幼壮而黑,力举石臼,年三十而未嫁……” “三十?”公主惊呼了一声,随即掩住嘴。 “呃……”汎秀斟酌了片刻,“因为乡邑之间,除了梁鸿之外,并无德才与之相称的男子。” “那她的父兄……难道没有……” 按照《逸民传》的说法,孟光是主动言明志向,拒绝嫁与他人,不过这与此时的“国情”有所区别,解释起来未免困难。 于是思索了片刻,答道: “她的父兄,也都是通达明事理的人,知道她的品行和志向,又岂会逼迫她嫁与不具才德的人呢?” “噢……” 阿犬轻轻应了一声,低下头去,久久不说话。 这个时侯,毫无疑问是在哀影自怜了。 汎秀也只能坐视,不知该说些什么。 刚刚安静下来,门外却突然传进一阵清脆的少女嗓音。 “哎呀,大人您还是暂时离开吧。” “这可是机密的事情,不能让你知道!” 隐约还有个男子在与她争辩,声音低沉轻和,听不出究竟,只觉得有些耳熟。 又过了几句,少女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几度: “总之就是不许进去!” “难道你听不懂人话吗?” …… 心神不宁的阿犬,此时才反应过来。 “是阿春?” 公主连忙起身,打开门。 汎秀也支起身子跟上去。 走廊之上,一个与阿犬年岁相当的少女抡起袖口叉着腰挡在门前,服饰和发式,都是娴熟室女的打扮,但言行神色,却只能蛮横得很。 而刚才说话的男子……佐佐成政?难怪声音那么耳熟了…… 少女听闻了开门的声音,先回头向汎秀见礼,随后走上前,搂住公主的左臂。 “这个家伙太讨厌啦!人家都说了不让他进去打扰公主和平手大人……”这样的动作,应该不是侍女,倒像是闺中密友的身份。公主脸色微红,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望了汎秀一眼。 成政眼神逐一扫过诸人,最后在汎秀和安全身上游移,似笑非笑。 “咳咳……”汎秀迫不得已地咳嗽几声,随即向成政鞠了一躬: “内藏助别来无恙?” 佐佐成政一笑,亦躬身回礼。 “无端叨扰,尚请恕罪。” 那个叫做阿春的少女这才“噢”了一声:“原来你们认识啊。” “在下佐佐内藏助成政。”成政依然是波澜不惊的样子。 “是真的啊?我还以为是冒充的呢……就算是我的错,你也不用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吧?虚伪的人最讨厌了!”阿春方才温言说了两三句话,却突然又变成剽悍的样子。 成政依然是面带微笑,但汎秀却已从他眼中看出不对来。 “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古人诚不我欺。”成政嘴里突然飘出一句汉文来。 (注: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论语·阳货篇第十七》) 普通的武家女子,一般不会懂什么汉文,更不会知道论语的典故,但是今日遇上的,可不是普通的人家啊…… “世上除了女子,剩下大半都是小人!”阿春立即顶了回去。 “阿春!”公主心急之下,连忙把她往回拉。 “那……平手大人自然不算在内。”阿春自以为是的加了一句。 ………… 成政微诧,侧首瞟了汎秀一眼,后者只作未闻。 阿犬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对着汎秀和成政欠身: “二位大人,告辞了!” 言毕,拉住阿春的胳膊,转身地逃了出去。 成政轻舒了一口气,伸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刚才从殿下那里过来,顺便带过来三个消息。” “噢?” “第一个消息,殿下决定要在明年开春的时候举办茶会,负责筹备的是村井大人。” “茶会?在我印象中,本家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活动吧?” “的确。上次尾张的茶会,还是山科言继卿代天巡幸的时候举办的,当时负责筹备的正是监物殿。” “原来如此……这倒的确是本家的盛事,不过似乎与我关系不大吧?” “殿下特地派人延请了京都的茶人与连歌师,这在尾张是极难见到的啊!”佐佐有些惊讶地盯着汎秀。 “那届时一定要请教了。”汎秀顺着对方的意思随口说了一句。虽然出身可谓书香门第,但对于这些风雅之事的仰慕,汎秀却比成政差了许多。 “另外,这次合战的封赏,也都安排清楚了。” “是冲村的四十町吗?与其说是战功的赏赐,倒不如说是殿下削弱林佐渡的手段。” “这四十町的土地,总计超过二百贯,你就没有一点兴奋吗?” “区区二百贯而已,将来我可是要知行万贯的!”实在是难有什么兴奋的感觉,于是干脆胡吹了一句。 “好一个知行万贯……那么,相对于万贯知行而言,你欠下的一百三十贯文,也是不值一提了?” “……这是第三个消息?” “只是随口一说罢了!虽然有了新的封赏,但今天的秋收也已经结束,暂时恐怕是无力支付借款了。” “那一百三十贯……债主究竟有多少人呢?” “一共是二十七个!反正已经拖上一年的时间,再拖一年,也无所谓了。” 汎秀沉默了一会儿。 “真是抱歉……” “第三个消息,是我在路上遇到了你那两个家臣,就是服部兄弟,他们也是很担心你的伤势的,不过进不来清州城的后院——话说这次多了两百贯的知行,家臣的俸禄,也应该有所增加了?” “这是自然的。” ………… 接下来的时日,依然是继续的休养,犬公主每三日会来一次,宁宁依然每天尽心煎制汤药,出门的时候偶尔会遇上归蝶夫人。 前后一共休养了两个多月的时间,痊愈之后,方才告辞搬了出去。村井贞胜也正式将冲村四十町的安堵状交给汎秀。说起增田仁右卫门,村井则答道:“如果他还能忙上一点忙的话,就继续留下来吧!” 汎秀道谢。 此时已进了冬日,领内也是相安无事,暂时是什么也不能做的。 转眼到了春节,信长治下的第一次茶会,于此召开。 第二十六章 众生像 信长的大茶会,比想象中热闹许多。内乱刚刚平定,对于家中重臣而言,这种大型的聚会是重新洗牌的好机会。而对于中下层的武士来说,数十年难遇的盛会也是不容错过的。 村井等人连日赶制名单,按照一门众,家臣,附属豪族分门别类,划定座次,一共划出了宾客百余人,另有二十余者因故不能参加——包括“因病缺席”的织田信行。平手汎秀与佐佐、前田等人,由于刚刚立功受赏,也搭上了这份名单的末班车。 总而言之,一切都是皆大欢喜的样子——除了少数眼光过于长远,而又不热爱附庸风雅的人。 “这固然是难得的风雅之事,然而诸位刻不要拿起茶碗就忘了刀剑啊!”丹羽长秀站在城门口,笑容有些勉强。 周围的宾客纷纷回礼,表示对丹羽远见卓识的敬佩。丹羽长秀论年龄只能算是织田家的小辈,然而地位却相当超然,他率先发话,连许多算是他长辈的武士都要凑过来恭维。 汎秀身为无名小辈,任见了谁都是要主动见礼的。不过由于稻生合战的表现,也不时会收到诸如“真是英雄出少年”、“不愧是监物殿之后”之类的称赞。次数多了,甚至引得站在一起的同辈人颇有几分眼热。 平时豪放的尾张武士,此时也颇有些几分风雅的味道,相互招呼着进了城门。 虽然是信长亲自过问,村井贞胜负责筹办,但终究是远离京都的“乡下地方”,办起茶会这种活动,多少有些力不从心。近百人同时涌入,负责引领的人手明显不够,进退之间,一阵混乱。时间一长,散漫惯了的武士,渐渐开始交头接耳,甚至间或还有笑声传出。 主台之上,由京都游历而来的茶人和学者端坐于上,并不为之所动,然而信长的脸色却已阴晴不定。 安排了许久,终于将全部的人都按照先前的安排装了进去。村井贞胜已是满头大汗。信长朝着台下扫了几眼,才让武士们安静下来。 拖沓许久的茶会,于此才终于开始。 汎秀的表现与前排的丹羽和林相似,虽然没什么兴趣但也装出一副雍容文雅的样子。村井、泷川、佐佐这些人倒是真想学点东西,不过看了半天也没明白什么。而柴田、佐久间这批人就纯粹当是看看热闹开开眼界了。 …… 茶会持续到午后才结束,而真正的节目才刚刚开始。但凡有些身份的重臣,在清州城附近都会有自己的府邸的,可想而知,今晚这些住所必然是灯火通明的了。 “晚上一起喝酒吧……胜三郎别急着走!”依旧如此没心没肺的,也只有前田利家了。有资格出席茶会的小辈,总计也只有五六人,自然是十分醒目的。 出乎意料,出言拒绝的却是池田恒兴。 “今晚……有私事,不如下次吧?” “私事?不会是夜会佳人吧?”利家十分不满地盯着恒兴。 “你扯到哪去了……”恒兴少见地没有骂回去,反而是尴尬地笑了笑,“其实是要去见一见泷川大人!” “泷川?他有什么好见的?” “也没什么事情,不过池田和泷川已经交好了数十年,我也算是得了他好几次的照顾。所以,今天这种时候,总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吧?” 池田的话却突然提醒了汎秀,要说自己是受过柴田胜家的恩惠,几年以来却都因为身处不同阵营,连正经的道谢都没有过。 正在思虑之时,背后却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名字。 转身一看,乃是刚刚成为信长亲侍的河尻秀隆。 “平手大人,殿下请您过去一趟!”河尻客客气气地躬身施礼。 “只有我一人吗?”汎秀微有些错愕。 “噢……还有丹羽大人!” 汎秀下意识地扫视了四周。 佐佐并没有太惊讶,反而轻轻点了点头,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仿佛这是他预料当中的事情。 池田眼中闪过一丝惊芒,片刻之后就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如既往的憨厚笑容。 前田倒是不以为意,只是惋惜无人陪他拼酒了。 另外两个不甚相熟的原田和中川,倒是神色剧变,眼中满是不能掩饰的艳羡,只在察觉到汎秀的目光之后,才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恭喜平手殿啊……” “真是我等效仿的楷模……” 最先发话的,却是原田和中川这两人。 池田只是笑,佐佐不发一言。 只此一事,就与以前大不一样了。汎秀轻轻叹了声,既有些得意又有些失落。 跟着河尻向内行进,拐了几个弯,进了城主的居所。 接见的地方,并不在议事厅里,反而是信长卧室旁边的一处偏厢。 厢内信长坐在中间,如传说中一般“躺在归蝶腿上”,左边是两个少女,其一是信长的妹妹犬公主,另一人不曾相识。丹羽独自坐在右侧。 汎秀进门先见了礼,而后无需招呼,就坐在丹羽身旁。 信长目光扫视,神色中颇有几分兴奋和自豪。 “今日要说的事情,你二人自然心知肚明,想必也不用明说吧!” 丹羽和平手点头称是。 “嗯……”信长伸手弹了弹须上的灰尘,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武家儿女,婚姻往来皆不由自主,但若远嫁他国未曾谋面的人,却也太过残忍。所以我也让你们先前有些了解,再作决定……” 终于说道此事了。汎秀心下有些复杂,一时间难以自持。虽然早有预料,但当面听他说出来,终究还是两码事。 “五郎!”信长唤了丹羽的名字,“我这个侄女如何?现在拒绝的话,还是来得及的!” 丹羽起身,平伏下去施礼:“臣受宠若惊。” “那甚左呢?” “亦如丹羽殿所言。” …… 又询问了几句今日茶会的话,丹羽和两位公主退了出去,汎秀却被信长留下。 “很意外吗?” 信长方才的慵懒和笑谑全部消失,神色突然严肃起来。 “天恩行健,非人心能测。” 汎秀回了一句空洞的恭维。 “斩杀敌将,只是匹夫之勇。选择伏击的时机和位置,也不过是将才罢了。最难得的是居于一隅而心怀天下。” 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回话,只需做个听客就好。 “接下来我会给你一些积攒功绩的机会。下去之后,就把检地、乐市和刀狩的政策写成状纸呈上来,打下岩仓之后,这件事情交给你办。” “下臣多谢殿下。” …… 从城中出来,已经入了夜,估摸着柴田宅的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于是独身拜访。 出仕了三年之后,也算是打下了一点名气,柴田家的侍卫认出了汎秀,不用问询就进屋通报,随即引进了门。 此时离稻生合战不到半年,按说柴田应该正处于不得意的阶段,然而踏进了玄门,迎入眼帘的依然是那个豪爽的笑脸。 汎秀先施了礼,柴田却不回话,只盯着汎秀的双手。 “平手大人可是今日第一个空手前来的客人啊!”柴田故作不悦。 汎秀早有准备说辞,是以欠了欠身,神色不变。 “来的时候,也是考虑了再三,刀剑武具,美酒陈酿,大人的收藏远胜于汎秀,自然无颜出手。而书籍画卷之类,恐怕大人又看不上……” “哈哈哈哈……”话未说完,柴田已经大笑起来,“虽然我胜家的确就是不通风雅的乡下人,不过敢这么直说的晚辈,大概也没有别人了!” 汎秀亦回以笑容。柴田是个很典型的东国武士,在私下的场合,从来不掩饰自己豪放武勇的一面,还会以之为荣。这就像信长并不惧怕别人评价他为魔王一样。 谈笑数语,柴田又突然转了面容,轻叹了一声。 “稻生的甚左,单枪匹马挑落敌将,勇量尤甚我当年。只是没有想到……看得却不如你们这些后辈清楚。” 虽然省略了名词,但话语的意思,听着心知肚明。汎秀思索了片刻,答道:“先父常说,柴田大人忠人之事,与奸邪之辈大异。” “奸邪?”柴田听了这句恭维,却无半分喜色,反是紧皱起眉。 “当日柴田大人与家兄虽然各事其主,但却互赠刀剑和猎鹰,也是武士应有的气量,只可惜……” “……”柴田猛然抬起头,惊诧不已。 “……为奸人所趁,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柴田默然。 “那封书信……” “是。” 于是心照不宣。 “让武藏大人(织田信行)身边出现这样的事情,实在是我的失职。”柴田突然重重叹了一声,说话的语气,俨然是把汎秀当作同辈的交谈者,而不是晚辈。 “虽然您是先殿选定的人选,然而,终究天无二日啊!”汎秀试探着说了一句稍有些逾距的话。 柴田并没有训斥汎秀,良久之后,点了点头。 ………… 茶会之后是新年固定的四处走访。武家子弟出仕别家,又获得了封地,严格意义上已算是分家,也是有人情往来的。 首先要考虑的自然是志贺城的兄长,自上次的争吵之后,这是兄弟两的第一次会面。 久秀一反常态,主动问询起汎秀在清州城出仕的情况,又谈论起尾张附近的局势来,汎秀有些意外,但也尽量据实以告,不时还会讲些笑话。 “大哥放心吧,平手家的未来,可不是只有你独自努力呢!” 这句话结束了交谈,气氛始终是有些沉闷。 虽然争吵已是去年的事情,但见面的时候犹有些不自然,特别是城中下人仆妇看汎秀的目光,抗拒之外还有些恐惧。 此事纵然遗憾,但是无可奈何,总不能把一辈子的精力都放在弥补关系上面。在城中呆了半日,也只能告退了。 服部兄弟因为信仰的关系已经与家族反目,是以无处可去,也跟着汎秀一道前往志贺。 出城数里,小藤太屡次回视,望着汎秀,欲言又止。 “小藤太想说什么?不必顾虑。”汎秀眼角扫到小藤太的表情,于是问道。 “是……”小藤太答应了一声,“方才面见久秀大人的时候,在下坐在墙边……我觉得墙另一边有人!不仅有人,而且还是在偷听!” 汎秀皱眉,却没有打断。 “墙边可以听见呼吸声,说明对方并不懂忍术,只能是久秀大人安排的人了!” “你……确定吗?” “千真万确!在下学习忍术七年,虽然算不上什么绝世高手,但是如此明显的事情,绝不会弄错的!” …… 汎秀深吸了一口气,一瞬间心思转了好几遍。 “小藤太啊……只能麻烦你再走一趟了,趁今夜潜入城中,看看能有什么收获……记住,决不可伤及城中任何一人!” “是!”小藤太躬身领命,眼中闪过一丝兴奋。而小平太神色有些不愿,但也终究没有说什么。 接着继续拜访了几家同僚,第二天清晨,小藤太从志贺城返回。 “殿下……大事不妙啊?” “如何?” 小藤太舒了口气,将夜间所见道来。 白天在隔壁的人,小藤太并没有见过,不过听他们的交谈,应该是久秀的家臣,以及平手庶支的几个叔伯兄弟。自汎秀对久秀“不敬”的事情传出去之后,这些人对此事极为重视,认为汎秀极有可能利用信长来夺取家业。 对于一个年过三十而无子的小豪族家主而言,这种担心算不上杞人忧天。久秀虽然没什么战功和武名,但是性情温和,一向颇得人心。 今夜借着新春齐聚的时机,正是为了商议“对策”。 稻生合战之后,汎秀讨取林通具,也有了一些武名,又入选茶会的名单,此事也被反复提及。 商议的结果,则是通过联姻和收继养子,维持地位,令“敌人”投鼠忌器…… 汎秀听了回报,久久无语,半响才问了一声: “那家兄是如何决断的?” “久秀大人,似乎最后也他们被说服的样子……”小藤太低着头答话,却看不见汎秀的脸色。 “你……下去吧!”汎秀挥了挥手。 小藤太退后两步,突然又上前。 “殿下,下臣突然激起,增田仁右卫门也在会谈之中,不过一直没有说话,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见!” 这条信息虽然也有些令人惊讶,但远不及前面引发的震撼。 汎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殿下,难道是真的……” 汎秀冷冷地扫了小藤太一眼,面无表情。 “殿下恕罪,下臣告退。” 只这一眼,小藤太心下一寒,转身窜了出去。 **************************************** 嗯,很诡异,昨天码字的时候漏了一段内容,现在补上。 今天照常更新。 第二十七章 领主的生活 新年过后,就要回到领地,整理防务,训练农兵,接下来是春耕,春耕结束之后还有可能发生的合战——总而言之,作为领主的事务,是十分繁忙的。 清州城公布了最新一期的马徊众名单,平手汎秀被排除在外,官方的说法是重伤之后需要静养不适合担任亲卫,而私下信长则吩咐他安心打理领内,同时做好检地和“乐市”的准备。 由于以前的知行太少,本人又长在清州,故并不曾真正打理过,此次的经历,可算是第一次。 于是领着自己微型的家臣团回到了新增的四十町土地上。汎秀并没有做过奉行的工作,服部兄弟更不用提,只能依赖增田长盛的帮助,然而汎秀心下已有芥蒂,对他已非十分的信任,许多事情,亲力亲为才能放心。 增田长盛到此地不过一年的时间,甚至名分上还是汎秀的与力而非久秀的家臣,居然能够得到后者的信任,参与到最机密的交谈之中,足见此人的才能,远不只在内政上面。 最新的状纸上,所录入的俸禄是“二百六十四贯文”,换算下去,年产是八百石出头,需要负担的兵役是足轻四十二人——不过信长一向不太重视法度,即使合战时的领兵略有偏差,也不会受到斥责。一般战时超过五十的备队,就会任命为足轻大将自领一队,如今距此已经只有一步之遥。 汎秀原有的知行是海部郡内的六町四反,与其他亲侍一样是五十贯。如今有了新的领地,原来的知行就作为服部兄弟的封赏,三十贯划在小平太名下,另外二十贯封给小藤太。服部兄弟流离数年终于成为领有田产的武士,自然是异常兴奋。当日就去了自己的领地。 时值初春,领内暂时不会有粮食的收入,各种支出却都是不能省去的。汎秀身边已经没有多少可用的款项,反而向同僚欠下了一百三十贯。若找不到筹款的途径,就只能找商人借贷,或者求助于信长了。 确认了领民的名册,又在村中环视了一遍。村**计领民五十余户,三百人口,十五到四十之间的壮年男子多达七八十人,劳役相当充足。 整个村子是一块四方形,三面都是平原,东边则是长良川的支流桑原川,隔着河不远就是平手家的志贺城。 桑原川是一条只有三四丈宽的小河,虽然可以捕些鱼虾当时并不能以此为业,河畔还有几十颗大树,也算在汎秀治下,可以砍伐以作为木材。 林秀贞治理此地的时候,建筑了一座不知名的小土城,不过废弃多时,年久失修,一些墙壁已经塌陷或者折断,只有作为地基的土垣还算完整。土垣高出周围地面六七尺,平原之上十分醒目。 增田长盛对汎秀谈起需要的花费。 “目前的田产大约是八百石,但西面还有一些废弃的土地,如果建造一道水渠,就能开垦为水田……” 水渠?一道水渠起码需要几百贯的支出啊。 汎秀皱了皱眉:“尾张已经安宁了许久,并没有多少流民,即使开垦土地,也无人耕种,暂且先闲置吧。” “原先的土城,已经不能使用。若要新建一座城塞的话,花费大概是三百到四百……” “此地身在境内远离敌境,何须筑城?” “殿下高见……然而……” “墙壁虽然有些损伤,但土垣尚在,只需发动领民,略加修补即可。”汎秀略加思索,“木材就从河边就地砍伐,再征召民夫四十人,应征者可以免去今年的兵役。” 这样就能省去采购木材和征调民夫的费用了。汎秀如此想着,却没有在增田长盛面前说出来。 “那今年的兵役……” “今年本家并不会有大的战事,所以无需担心。” “是……”增田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按住胸口调整了一下呼吸,“城砦建成之后,是否还需要购入一些甲胄和弓矢呢?” 甲胄和弓矢?汎秀突然想到了上次遇到的玉越屋,随即心里立即产出一个大致的计划框架。 “我还有相熟的具足商人,此事就无需你费心了。” “最后就是军粮的问题……” “既然今年并无战事,那么也无需贮存太多粮食,先购入五十石吧。” 五十石的粮食,在土地肥沃水域丰富的尾张,费用不会超过二十贯。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的汎秀,连二十贯的资金也是拿不出的。 “然而……”增田脸色有些尴尬,“若不采购粮食的话,今日就要断炊了……” “噢?”汎秀抬眼,“那你这一年以来都是……” “……食住都是在志贺城中。” 是这样啊……汎秀突然无端生出几分火气,却只微微一笑。 “那么你就暂时在那里寄居几日吧。” “还是先以修缮城砦为主,不用急着采购粮食。”汎秀如此结束了谈话。 于是增田从进门到出门,只接到了几条新的命令,却没有从汎秀手里取得一个子儿。 汎秀则骑马离开。 玉越千十郎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而且听他的语气,与平手政秀的交往似乎相当不错。这样的交情,按理说还不够实施自己的计划,不过这却是唯一能算熟悉的商人了。 打定了主意,于是趋身驶向三河。 秀江马太过显眼的问题依然存在,只是这次已经不方便回平手家借马了。汎秀绕了个弯子,到佐佐家的比良城找成政借了匹不起眼的战马,而后上路。 上次前去已经是一年之前,路线已经不甚记得清楚,在冈崎城东来往寻觅了一阵,才找到具体的位置。 站在门口,眼前所见,具足屋的生意似乎稍微兴旺了些,大门显然是翻新整理过的,门口足迹零乱,还有不少马蹄的印记。 刚走进门里,就有个年轻人迎上来,面孔似曾相识,应该是玉越三十郎。 “大人您要看些什么呢……平手大人?” 三十郎立即认出了汎秀,如此的记忆,真可谓过目不忘,果然是具备商人的素质。 随即走近过来,压低了声音。 “大人在稻生的武名,即使在三河也有所耳闻。以您今日的身份,独身前来,恐怕不妥吧……” 汎秀微微一笑。 “一年不见,三十郎却已学会了恭维的本事啊。” 三十郎弓着身子,引汎秀进门。 “千十郎先生不在吗?” “家父身体不适,正在后院休息。” “身体不适?” “是啊,家父毕竟已经是知天命之年的年纪,已经许久不来具足屋了……合子看到大人前来,一定也很高兴吧!” “合子……还未出阁么?”汎秀脑中立即浮现出一个清秀的少女容颜。 “三河境内十分混乱,又没有什么熟人,真是愧对姑父大人了。”三十郎口中的姑父,自然是合子的父亲。 坐定之后,合子出来献了茶。 汎秀饮了一口茶水,沉思了一会儿,决定直入正题。 按照所见的情况,现在玉越屋的真正主人已经是三十郎了。 “不知道玉越屋最近的生意如何呢?” “虽然还比不上父亲当年,但总算可以聊以度日了。”三十郎说得十分谦虚。 “只是聊以度日而已?店面的大门,可是刚刚翻新过的啊。” “这……大人真是目火如炬啊……”三十郎有些尴尬地笑笑。 “尾张今年已经平定了下来,三十郎想必也知道了吧?” “大人的意思是……” “三十郎也可以考虑迁回尾张啊。” “的确是有这方面的准备,届时就要靠大人照顾了!” “如果要迁回尾张的话,我倒是可以略尽微薄之力……” “那真是不胜荣幸!”三十郎拜倒在地。 如果是一年前的汎秀这么说的话,听着大概只会当作一个笑话。然而现在,借着讨取林通具的名声,旁人只会觉得他定然是信长身边说得上话的近臣。 “只是具足的话,终究只是小道……三十郎是否有心经营土仓的生意呢?”汎秀淡淡地说道。 所谓的土仓商人,是一种兼具银行和典当行功能的行业。商人以贷款获利,进而建成坚固的据点,是为“土仓”,这种建筑除了经商之外,还可以起到军事作用,形成自己的势力,故而土仓商往往是当地的特权座商人,有人甚至可以与大名平等相交。 是以此言一出,三十郎不免大惊。 “承蒙大人吉言!只是……” “土仓除了放贷之外,最重要的营生就是辨认武士送来典当的物品,其中又以武具为最多,这方面,三十郎你可是最擅长的啊!” “这个……请容小人再考虑……” 听见汎秀的语气并非玩笑,三十郎也正色回应。 “玉越屋的家产,在尾张或许算不上一流,然而……”汎秀抬眼,“若是有上总大人(信长)襄助呢?” “上总大人?”三十郎又是目瞪口呆。 “是啊,最近尾张的大商户,做了一些逾越礼数的事情,所以上总大人,才让我寻找一些新的商人座……” 三十郎伏下身子,沉默不语。 汎秀也不催他,只等在原地。 良久,三十郎终于抬头。 “承蒙大人照顾,在下愿向平手大人献上金二百贯,具足十副!上总大人则另有进项……” 很上道嘛……汎秀心下一松,也不故作推辞。以双方目前的关系来看,这个程度的合作也已经是极限了。 “上总大人最近正在欣赏茶道,若是有上好的茶碗作为礼物,则事必然可成。” 三十郎对着汎秀笑了笑,却是答非所问: “在下这就命人去准备礼物!” “噢?”汎秀微诧,难道不是应该“交易”达成之后再献上“贿款”吗?三十郎的意思是说,即使事不可为,礼物也照常送上? “为商之道,若是看到稳当的机会才去投资,那么一定只是最平庸的商人。”三十郎如此解释道。 是这样啊!汎秀点了点头。 看来玉越三十郎经商的本事,的确是远远胜过其父的。也难怪能在仅仅一年的时间里,经营得如此出色了。 第二十八章 仁政的代价 玉越三十郎唤来下人,吩咐下去,不消一刻钟,价值两百贯文的黄金(重约1.9公斤)和十副崭新的具足就已经出现在汎秀面前,而献给信长的茶具,也在一个时辰之后送了上来。 “此物名曰唐物筑紫肩冲,乃是多年前得自九州行商之手。另有绘制十二生肖的高丽茶碗一套,亦是献于上总大人的。” 茶事之中盛放茶粉的器皿叫做茶入,肩冲则是茶入的一种,因为上方有两个对称的突起部位,形状类似男子肩膀而得名。此时日本尚处于室町末期,本土所产的茶入质量较为低劣,很少在茶人间流传。而从中国购入的“唐物茶入”,则是令风雅之士趋之若鹜的高档品。上好的唐物肩冲,价值起码是两三百贯,而其中的极品,甚至可以卖出数千贯的高价。高丽茶碗的价值不如唐物,但十二只加起来的价格也在百贯上下,而且分别绘有十二生肖图案的一整套茶碗,也是颇具收藏价值的。 这样的话,今天玉越三十郎献出的礼物,价值至少在五百贯以上。看来世代经商累积起来的家底,还真是不可小觑。 “贿赂”既然已经收到,那么交易的细节也需要详谈。最终汎秀开出的价码,是织田家武具专卖的御商地位,以及在清州、津岛、热田三个镇子开设土仓的权力。 谈妥之后,时已入夜,就在玉越屋留宿。 合子跑过来问汎秀前来何事,后者将大半事实告之于她,却只隐瞒住那两百贯礼金的事情。 次日清晨,玉越派遣四个下人,担着茶具和具足,跟随汎秀前往冲村的封地。货物都用包裹卷起来放在马上,再盖上一层布,就与行商无异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三十郎手下没有什么适当的人选可以派遣过去,与汎秀同行。 这时候,合子突然从里间走了出来,穿上了束着腰腿和领袖的衣服。 “让我跟随平手大人前往吧!”她向着汎秀屈身施礼,“无论如何也需要一个认识的人作为联系人啊!” 两个男人同时愣了一下。 “合子……小姐,你会骑马吗?”汎秀先开口问了一句。 合子点了点头,从一旁的下人手中接过马缰,翻身而上。 “合子啊,经营商家,可并非想象中那么简单呢……”三十郎犹自不放心。 “家父病重的时候,酒屋一直都是由我经营的。”合子如此回应。 汎秀与三十郎对视了一眼。 “那么就如此决定吧,的确是需要有人负责居中联系的。”最终拍板的仍旧是汎秀。 将行之时,三十郎又对汎秀劝到: “以大人今日的武名,独自前往三河,实在不妥当啊!” 汎秀不置可否,轻轻点了点头。 讨取林通具的这一点名气,还不至于传遍列国吧!况且服部兄弟一个武艺高超,另一个擅长忍术,有他们在身边,也足以保证安全。汎秀如是想。 回到冲村的时候,增田长盛已经组织起民夫开始伐木修缮土砦,暂时是不能住在里面的。汎秀找到了自己隐居练枪的地方,先将来人安置下来。四个负责运送的下人告辞,而合子则留了下来。 少顷,服部兄弟也从领地返回。 “只用了一天功夫就回来了?那两块地如何?” 汎秀随口问道。 “殿下身边也需要人手,是以即刻就返回了。” 或许是因为有了领地的缘由,年近弱冠的小平太,言语愈发显得沉稳起来。 而比汎秀还要年幼几岁的小藤太,则是完全抑制不住激动之情。 “离开津岛的时候,完全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成为受人尊敬的武士,殿下的恩情,真是无以为报!” 汎秀笑而不语。 “小平太虚岁已经二十了,可以开始考虑成家立业的事情了啊。” “另外,既然有了田产,在书状上就该有个正式的名字,不能只使用通字……我记得小平太的名前是叫做‘春安’是吧?” “是。安字乃是本家通字。” “那么小藤太呢?” “先父仙去之时小藤太尚未元服,是以……” “如此,就用我的秀字,和服部家的安字,取名秀安吧。” 刚刚平静下来的小藤太,脸上又是一阵红光。 “下臣服部小藤太秀安,多谢殿下赐字!” 服部秀安大声地喊着,伏倒在地。 ……………… 汎秀从礼金中取出黄金,令小平太去换成铜钱,又让小藤太把借来的马还到比良城。刚准备处理玉越屋的事,增田长盛却匆匆进门。 “大人,臣下刚刚检查了修缮木砦的情况,倘若如此下去,恐怕难以在春耕之前完成啊!” “噢?”汎秀皱眉,修一个小小的土城需要那么长时间? “按照现在的进度,需要三个月左右才能完成,然而现在已经是一月下旬,春耕最迟三月就要开始……再者,倘若征召民夫的时日太长,即使免除兵役,领民仍旧会心生不满……” 汎秀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拿起太刀。 “你带我去看看!” “是。” 增田领命,转身出门,汎秀走在后面,径直向土垣走去。 出现在眼前的场景,与后世的建筑工地并无二致,只不过规模要小上很多。 木桩和土石四处散乱,二十几个民夫,持着参差不齐的工具,一边工作一边说笑,不断传来噪声。 “还有十几人是在伐木。” 增田解释道。 汎秀点了点头,没有回话,继续往前走去。 不知是谁看见领主走近,连忙提醒周围的人,片刻之后,土垣上就安静下来。民夫的行动一下利索了许多,无论是抡大锤还是扶木桩,都使出了浑身的力气。 原来如此……汎秀有些头疼,总不可能整天都守在这里吧? 前世玩太阁的时候,每次都会把筑城技能修满,三千贯加二十天就能解决问题,不想实际操作却如此麻烦……对了,太阁五里面那个大幅提高补修效果的卡片叫什么? “大人,若是支付一定酬金,想必定能加快速度。”增田长盛试探着提议。 “那要支付多少呢?”汎秀随口问道。 “若是每人每日二十文的酬金,想必能在五十日之内完成。” 每人每日二十文,五十日,那就是四十贯的支出。 汎秀不置可否,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脑中突然闪过一个词汇。 “分次普请!”四个字脱口而出。 “大人的意思是……” “仁右卫门!”汎秀拍了拍增田长盛的肩膀,“你去把修缮的工作分为四个部分,四十名民夫也分成四组,分别负责一个部分。告诉他们,最先完成的一组,每人奖励一贯,其次则每人五百文,再次三百文,最后完成的,每人就只有一百文的酬金了。” “大人高明啊!”增田眼前一亮,“这样总共只需要二十贯支出,而完成的速度想必会更快……” “那么,到时候你再到我这里来领取款项吧。”心下终究有了芥蒂,经济大权,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上更好。 ………… 交待清楚之后,汎秀转身向回走去,还未回到家中,却只听得身后一阵哭喊。 “大人,救命啊!” 转过身子,只见到几个农夫抬着人跑过来,后面跟着一个妇人和两个幼童。 走近过去,被抬着的那人面呈绛紫色,不住地干咳,口鼻里呼不出气来,发出呼哧的哮鸣声。后面的妇人红着眼睛,两个孩子只知跟着走路,似是被吓呆了。 “怎么回事?”汎秀问道。 “从亲戚家里回来,就突然这样了。老爷,您看这是不是恶鬼缠了身,怎么呼不出气来?”有个胆子大的人轻声问道。 听了这话,众人脸色一变,妇人又是大哭。 “明明是哮喘病,怎么说成是恶鬼缠身?”汎秀皱眉,虽然知道病症,却不知该如何急救,“可曾请了医师?” “老爷啊……”听到不是恶鬼,农人们脸色为之一缓,那个胆大的继续接话,“这正月时分的,医师都回了家探亲……” “先抬到屋子里去,我即刻骑马到镇上去找医师。”汎秀如此下了决定。 且不说人命关天,就冲着笼络领民的需要,也不能让此人就此断气。 “多谢大人……” 农夫们又抬起病人,跟着汎秀进了那间屋敷。 “大人……”一直等在里面的合子迎了出来,先是与汎秀见礼,接着就见到病人。 “这是哮喘病!”合子惊呼了一声,“一定是受了寒……”却不敢继续说下去,只看了汎秀一眼。 “你知道该如何救治?” “先父以前就是患了此症。” “那现在该如何?” “先要准备热水,生起柴火……” 合子声音轻柔,农夫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愣在原地。 “没长耳朵吗?”汎秀冲着他们吼了一声,“快去准备!后院就有柴火和炉灶!” “噢……” “是!” “遵命,大人!” 一阵杂七杂八的呼唤声过后,农夫急忙跑进后院里。 合子上前,揉按这病人双臂和胸口上的几个穴位。 “我该做些什么?”汎秀问道。 “大人……请您把病人扶起来,锤他的背部吧。”合子抬头,手上的动作不停。 汎秀依言而行。 良久,病人吐出一滩水渍,口中呼出气来。 合子又指挥众人给他灌下温水,扶着病人躺在火炉边上。 “以后不要让他太劳累,也不能受寒,多吃些糖水,梨,红枣和白果……”合子对着妇人如此交待下去,对方千恩万谢。 “夫人,您真是活菩萨呀!”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几人纷纷对着合子跪倒参拜。 “我不是……夫人……”合子涨红了脸,轻声的辩白却遮掩在声潮当中,只能把用求助的眼神投向汎秀。 救活了人又收拢了民心,汎秀心下自然暗喜,却懒得跟这群农人解释。 片刻之后患者醒了过来,妇人与他细说了始末。病人连忙上前,朝着汎秀与合子拜了几拜,脸上却先喜后忧。 “小人还有一家人要养活,要是不能下地的话……” 汎秀若有所思,瞟了一眼那两个孩童。 “你的长子几岁了?” “回大人的话,今天才满九岁。” “如此……直到他十四岁之前,你家的田税,就免去一半了。”汎秀温言道。 又是一番歌功颂德,自不消说。 有胆大的人见汎秀平和,凑上前问话。 “老爷啊,您是佐渡大人(林秀贞)的子侄吧?” “噢?”汎秀扬了扬眉头,“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原来这里由佐渡大人……”农人小心地看着汎秀的表情,突然不敢说了。 “佐渡大人不会被罚了吧?”妇人问了一句,担忧之色溢于言表。其余的人,也都是十分关心的样子。 看来林秀贞在领内的人望相当不错啊。汎秀心下思索,面上只淡淡地说到:“上总大人(信长)把佐渡转封到那古野城了。” 农人们放松了心,脸上现出喜色来。 一阵低声的议论。 “那古野的人有福了。” “佐渡大人真是好人有好报啊。” “上总大人真是明君啊。” 汎秀心里只觉得哭笑不得。 ……………… 服部兄弟返回,接着农人千恩万谢散去。看天色,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 数年来独身惯了,除了下馆子之外,多半是自己随意煮些东西,武家出身的男子自然不会擅长厨艺,所以味道自然可以想象。 不过今天…… 合子主动跑到了厨房,汎秀也没有问,仿佛是心照不宣。 两刻钟之后,热气腾腾地饭菜端了上来。 同样是大米,萝卜,黄瓜这些食材,调料也只有食盐,味噌和酱油,但味道,却是天差地别。 汎秀不自居多吃了两碗饭。服部兄弟不知道汎秀与合子的关系,又不敢问,却是憋屈得厉害。 刚刚用完膳,却只见增田长盛急匆匆地冲进门来,似是有什么急事。 “修城的事情如何了?”未等他开口,汎秀反而先问。 “已经安排妥当了,民夫的进度果然快了许多。大人……” “很好。吃过饭了吗?坐下来先吃些东西吧!” “……谢大人。” 增田长盛无奈地坐下,盛了一晚味增汤。 “现在可以说你的事情了。” “是。”增田连忙放下碗,“听说大人免去了一家农户一半的田税?” “确有此事。”汎秀点点头。 “大人……”增田无奈地看着汎秀,“村里与那一户情况一样的,还有十六七家,都是男丁患了病,只剩下老弱妇孺……” 十六七家?汎秀心下一紧,这个时代的卫生条件……还真是差劲啊。 “那么也不宜厚此薄彼,在孩童成年以前,就一并免去一半田税吧!” “这……”增田脸色极其难看,都快要哭了出来,“这样的话,每年田税就少了一成半啊!” 汎秀面色如常,挥了挥手:“领主的职责就是让人民安居乐业,如何忍心盘剥病夫?此事无需再议了!” 一番话斩钉截铁,增田也只好不再说下去。 服部兄弟齐声恭维汎秀的仁德。 合子的眼光半是惊讶半是仰慕,盯了汎秀片刻,突然又脸红着移开。 ……………… 待到夜深人静,独处在卧室,汎秀才重重叹了一声。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这项“仁政”既然开了头,就只能继续实施下去,否则不仅名声大大受损,而且会大大影响领民的忠诚。现在的领地只有八百石,一成半的田税,不过是六十石罢了,完全可以由其他的收入弥补,但日后…… 另外,可想而知,以后装病逃脱赋税的事情,恐怕也不可避免了。 这就是仁政的代价啊…… 第二十九章 名奉行 领内之中,不断有类似的缠身琐事。幸好有能吏增田仁右卫门长盛相助,才得以抽出空闲,依计行事。 首先需要研究的是乐市。此时的经商规矩既混乱又复杂,若非有合子这个商人之女在身边,绝难弄清楚商人座中各种复杂的行规。 此时的“座”就是日本式的商业行会,源于以公家、寺社为本所的同业团体。本所作为工商业的管理者,从座人处征收座役、座钱,同时向封建领主纳税。 由于本身的特点,座对于商业的管理呈现强烈的地方保护主义和平均主义趋势,例如规定商品的价格,商屋的经营范围,对座人以外的行商课以重税,甚至使用暴力手段打压不守“行规”的竞争者。 所谓的“乐市令”,指的就是免除市场税和商业税,废除座商人特权的政策,旨在鼓励自由工商业,兴旺市场。 六角定赖曾经在观音寺城下建立“石寺新市”,作为乐市令的试验点,使得城下的商业立即兴旺起来。以织田家目前的实力和财力,想要强行废除商人座的存在,是很难做到的。而效仿六角家,建立试验的地点,却是可行之道。 理清思路之后,汎秀开始着手书写乐市令的策论。然而开卷之后,却只觉得下笔维艰。虽然知其大略,但凡是涉及商业运作的细节,就难以触及要领。合子虽然是商人之女,毕竟只是十几岁的少女,见识和眼光终究有限。增田长盛虽然是能吏,却也只擅长民政和农业,并不懂得经商。 “缺一个精通商业的人辅佐,终究是难以成事啊。”汎秀无奈叹了一声。要请玉越三十郎过来,似乎也不太适合。 合子轻轻将茶水放在汎秀坐前。自昨日抵达起,她就默默地担起本该由女主人负责的事务。联想到此前的举止,这未尝不是在发出某种暗示。不过这种暗示,究竟是出于合作的考虑,还是包含了其他的个人因素呢? 领有千石,年轻,而且看上去很受主君信任,前途无量,这样一个身份,对于没落商人的女儿,吸引力恐怕不小。平手汎秀这个人,反倒不足挂齿。 一念至此,反而释然。 “大人……”合子跪坐在地上,轻声地唤着,“若是要精通商业,那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 “噢?”汎秀并没有抱有太大的希望,但也随口应了一句,“愿闻其详。” “有一位清州的町人,曾经是经商的妙手,现在却是独身修行……” “此人如何称谓?” “这位先生是松井氏之后,自号友闲。” 松井友闲? 此人在历史上事迹倒记不清楚,只记得在游戏里,乃与村井贞胜比肩的名奉行兼外交家。 从小到大,在这个世界见过的名将贤臣,要么是谱代门第,要么已经出仕,纵然求贤,亦是无从下手。碰巧遇上的增田长盛,却也是阴差阳错,不能真正信任。那么这一次…… “他是清州的商人?” “这倒不是……”合子定了定神,“这位先生并不是尾张人,少年时自近畿流落而来,以稚丁之身在清州商屋中工作。” “据先父说他心智才能远胜常人,奉公数年,不过二十余岁,就已是商屋的番头,被派遣至管辖分店。” “那他现在为何赋闲?” “据说是……” 又是据说?汎秀皱了皱眉,终究没有开口打断。 “当年尾张歉收,粮价上涨,松井先生却正是米店的番头……既不愿见贫民无钱买米而饿死,又不能擅自降低米价,于是只能辞工而去了。” 清州居然有这样的商人?汎秀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不过,倘若此事为真的话,此人倒是十分适合奉行的工作。 “大人……要把松井先生叫过来吗?”合子试探着问了一句。 汎秀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不……不是招他过来,而是我前去才对!” …………………… 汎秀将领内托付给增田长盛,又令服部秀安(小藤太)留守,自己带着春安(小平太)和合子前去清州。 从清州的城下町穿过,走到城东的寺庙当中。 光天化日,寺门自然是敞开的,不过礼数所在,还是要先行道明来意。 跟着带路的沙弥绕过前院,进了偏厢,就看到此行的目标所在。 一个三十许的中年人,面白无须,顶上也是剃度过的,手里持着一串念珠,闭着双目,嘴唇不住地开阖。入春未久,冬寒尚未退去,那人却盘腿坐在石板上,身下只披着一件蓝色的僧衣,岿然不动。 “那便是友闲居士了。”沙弥小声介绍到。 后世的名奉行,居然是这等人物? 沙弥欲要上前叫醒那中年人,却被汎秀拦住。 “此时叨扰,乃是对佛祖不敬啊。” 半开玩笑地扯了一句,也取了一块蒲坦,端坐在松井友闲对面。第一次想要招揽“名士”,就碰上这样一位人物,这面上的功夫,总是要做足了的。 时日近午,天色却阴沉下来,还渐渐起了风。 汎秀身子刚健,并不惧寒,服部春安更不用提。只是眼角所及,却见到合子姑娘双肩瑟瑟。 于是心念一转,轻声唤道身旁的小沙弥。 “小师傅去取件袈裟来吧!” 小沙弥虽然不知所谓,却也不敢不听武士老爷的吩咐,立即就从屋里提出一件红色的袈裟。 汎秀伸手接过来,起身将袈裟披在合子身上。少女双肩一振,似是要挣扎,却终究没有动作。 “多谢大人。”少女双腮飞霞,垂目敛眉,声音细弱蚊蚋,几不可闻。 果然…… 汎秀退回来坐定,突然又觉得自己太过无聊,摇头苦笑了一笑。 又接着欣赏了两刻钟的坐禅,那松井友闲才终于缓过神来。 合子连忙走上前去,与他解释一番。 村井听了数语,轻轻一点头,上前与汎秀见礼。 “不知平手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还累及大人在这冰天雪地……恕罪,恕罪。” “见了先生坐禅,胜读十年经文,纵是刀山火海,也是该等下去的。”汎秀言语虽然客气,却也只欠了欠身,并不施全礼。所谓的礼数,也要符合双方的身份,倘若太过分卑谦,反倒不妥。 “岂敢,岂敢,昨夜月朗星稀,有真人西行之相,却不曾想是大人亲至。”此句吹捧不着边际,却也是引了经典的。 “如此,可谓宾主相宜,你我也不需矫情了!”汎秀抚掌笑。 松井也是一笑,低头应了一声,突然悠然一叹。 “大人书卷风liu,曾不减监物殿当年啊。” “噢?友闲先生亦是先父旧识?” “在下惶恐。监物殿渊渟岳峙,高山仰止,友闲不过适逢其会,旧识二字,诚不敢当。”松井拱手道,神色敬而不谄。 “先生太客气了。”汎秀欠了欠身,以平手政秀在尾张的地位,倒是无需太过谦虚。 “在下有一柄折扇,正是监物殿题字,一直视若珍宝。” “噢?”汎秀不禁抬头,只见松井眼神坦然,不似作伪。 随着他走入室内,见了那份置于璋盒中的扇子,映入眼帘的是几行熟悉的汉字书法。 “的确是先父笔迹,先生有心了。”纵然明知对方是刻意示好,汎秀也不禁有些动容。 “昔日每逢寺社茶会,虽各为其主,我等清州人士亦是对监物殿神往不已,可惜……监物殿一去,尾张顿失三分风雅。” 攀谈良久,两人仍是不急于商议正事,反是海阔天空,无所不谈。 汎秀有数百年后的见识,又兼承自政秀的家学,自是渊博不提,然而那松井友闲并非武家出身,却也是博览群书,加之十数年经商的阅历,谈及人情世故,更是别具一格。 可惜自己最大的优势,在这种情形下难以发挥,无从展示出令对方折服的东西。不过相谈甚宴,也总算是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一念至此,突然就开始患得患失。斟酌了再三,才终究道出意思。 “友闲先生梅妻鹤子,悠然自得,的确令人羡慕,只是不知,日后有所打算呢?”汎秀突然问道。 “日后?”松井微有些惊诧,“在下年已蹉跎……” 蹉跎?即使在这个平均寿命只有四五十的时代,而立之年也不算老吧?汎秀心下暗笑,面色却是毅然:“而立之年,比之甘罗已蹉跎,比之太公犹年少。先生春秋正盛,正值建功立业之年,何出此言?” 春秋正盛,建功立业。 听了这两句话,松井总算是明白了汎秀的意思,面上的异色却愈发浓厚,“在下区区一介商贾,百无一用,进不能斩将夺旗,退不能运筹帷幄……” “君不闻‘上兵伐谋’?知兵事者,固然百里挑一,知民事者,才是万中无一啊。” 松井适才微微动容。 “难道先生定要汎秀效仿汉昭烈帝三顾之礼?”汎秀笑道。 见了对方的表情,只觉得目的已经达到,于是不再赘言,反而起身,准备告辞。 “大人留步!”村井却跟出来两步。 “先生还有何见教?” 村井抚了抚腕上的佛珠,沉下头去。 “虽然只是初见,却也足以见出,平手大人是言出必行的人,在下又何须故作矜持呢?” “先生的意思是……” 居然是一步到位?这倒真是意外之喜。 “如此,一切就拜托平手大人了。”松井深吸了一口气,下拜道,再起身时,已是一脸肃然。 第三十章 公事与私事 得此能人相助,原本复杂的问题立即变得清晰明了。 松井友闲听闻了汎秀所述,只消几日,就拟出具体的章程。 第一,领内盐、铁、武具、马匹,皆由大名所指定的御用商人经营,不得私下交易。米粮,茶叶、酿酒的经营权,则日后再行收回。 第二,在清州、那古野等城下开设乐市,由奉行直接管辖,免收座钱和座役,只按交易成额收取税钱。 第三,彻查领内土仓和酒屋,限制土仓的数量和利息的上限,同时承诺不发布“德政令”(即免除领民贷款的法令)。 ………… “如此,大人的目的可以实现,而津岛和热田的座头,也未必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了。” 松井友闲掸去衣袖上的灰尘,双手合十,向汎秀呈上了书写完毕的状纸。他虽然答应出山帮忙,却以“无功不受禄”为由不肯收下俸禄,自然也算不上汎秀的家臣,故而只称汎秀是“大人”而非“殿下”。 “既然是友闲的手笔,自然不在话下。”汎秀伸手接了过来,并不细看,只扫了几眼,却想起别的事来。 几日间的交谈下来,二人已颇有了几分交情,即使询及私事,也不算是唐突了。 “据闻……友闲离职赋闲,乃是因为恻隐之心?” 汎秀貌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松井沉默了片刻,双手合十,答了一句:“在下信奉的,乃是鉴真法师的。” 律宗?汎秀面露恍然之色。 佛教自传到日本之后,发展极为迅速,分散成许多不同的流派,其中大半只精研禅道,并无严格的清规戒律。日莲宗、净土宗之类,甚至为了促进转播而大幅地简化教义,废除清规。而律宗和临济宗,则被认为是恪守戒律的两个宗派,也难怪当日造访的时候,见到他坐在风雪之中独自打坐了。 ………… 准备妥当之后,就带着人去了清州城,晋见织田信长。 “何事?”心情正常的情况下,这位上总大人从来都是不喜欢废话的,初次见面的人,经常误以为他是心绪不佳。 汎秀早已熟悉,自是不以为意。 “是乐市令。” “噢?”信长侧首瞟过来,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嘴角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容。 “是。”汎秀欠了欠身,答道,“尾张尚未一统,所以检地之策,只能展缓执行,但国内的通商要地,津岛、热田、清州皆已在本家治下,足以推行乐市之令。” 信长沉默不语,盯着汎秀,突然冷笑了一声。 “那就说吧!” 汎秀有些惊疑,但神色依旧保持如常,拿出了书状,逐一禀报。 考虑到对方的性格,尽量简化了言辞,但信长只听了一半,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这些事情与吉兵卫(村井贞胜)商量就够了,难道还需要我一一过问吗?” “……是。” 汎秀怔了一瞬,随即伏身施了一礼,退后了几步。 突然遇到这种无名火气,的确是很难让人高兴得起来。然而,对方的身份摆在那里,即使有何不满,也只能暂且忍下。 “是哪家商人送来的?” 商人? 唯一有过来往的商人,玉越三十郎,交易却是在三河达成,信长的耳目,还不至于远到那里。 那么,他说的是…… “臣,不知殿下所言何事。”面对信长这种喜怒无常的人,与其试图猜测他的心思,倒不如开门见山。 短暂的沉默。 然后突然一阵风声,只觉得肩上一疼。 信长把折扇扔到汎秀身上。 “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说的是合子? “连我信长这种人,都是在娶妻之后才纳了三房侧室。现在这样的身份,你就想要花天酒地了吗?” 原来让他不满的是这件事……汎秀稍微宽了宽心。 “此人只是一家商人的联络人……” “联络人?”信长扬了扬眉,显然是不信的。 “是一家具足屋,商人的名字叫做玉越。”汎秀佯作未见信长的表情,自顾自地说道,“那一家商人虽然已有百年的资历,却在尾张没有什么势力,易于控制……若是要设置新市的话,势必就需要这些缺乏背景的新商人,取代根深蒂固的商人座……” 说起了正事,信长的注意力也渐渐被吸引过来。 “那数十年之后,这些新兴的商人,岂不是又变成了尾大不掉的势力?” 话语被导入设想的轨道,汎秀于是应付自如。 “数十年之后,殿下已经坐拥十数国领地,即使颁布废座的法令,那些商人也不敢造次。” 信长皱眉沉思了一会儿,最终点了点头。 到了这个时候,汎秀才拿出玉越屋准备的礼品,即“唐物筑紫肩冲”以及绘着十二生肖的高丽茶碗。 对方果然眼前一亮,爱不释手。十二只高丽茶碗虽然用心奇巧但也算不上稀奇,而筑紫肩冲,却是他手上第一件唐物茶器(也就是来自中国的茶器)。 信长并不是利令智昏的人,若是先就拿出礼物,反而可能起到反作用,但此时才拿出来的话,却正好是锦上添花。 大功告成,汎秀松了口气,施礼退了下去。 “慢着!” 快要退到门口,信长突然又叫住了汎秀。 “殿下……?” “下次来清州城的时候,不要忘了给阿犬带几分礼物过来。” “……臣明白了。” 这样的吩咐,与其说是心疼妹妹,倒不如说是提醒汎秀。 乱世的武士,是不存在所谓的“私事”的,婚姻也只是一种扩大势力的方式。如果忽视主家的公主,很有可能就会被认为是不敬的表示。 …………………… 乐市建立之后,信长又令平手汎秀负责新市的经营。 甄选商屋,收缴税款,划定区域,都是十分繁琐的。然而有了名奉行松井友闲的辅佐,一切的事务均是有条不紊,汎秀只需垂拱而已。 而玉越屋,也依照汎秀所言,迁回那古野城附近,成为织田家武具供给的御用商人,并且列入获准在尾张开设土仓的十家商屋之一。实际的操作中,他则作为汎秀的代理人随时关注新市的情况。合子则是作为双方的联络人,避免官商直接见面的次数太多,予人口实。 商人对于利益的反应速度十分惊人,数月之后,新市就已聚集了从近畿和骏河来往的行商。虽然取消了关税,实际的收入暂时没有提高,但未来的成果,却是可以期待的。 信长大悦,论功行赏,汎秀又增加了冲村附近十五町一百一十三贯的领地。现在的知行,包括赏给服部兄弟的部分,共计有四百二十七贯,换算成年产量,大致是一千二百石,军役则为六十四人,正式成为足轻大将级的武士。 此时,信长的近臣之中,除近支的一门众之外,超过千贯知行的只有丹羽长秀和森可成两人,泷川一益是八百贯左右,接下来就是汎秀的四百贯。而年纪比汎秀还要稍长一些的前田和佐佐,知行尚不到二百贯。 知行增加之后,首先想到的是松井的功绩。汎秀本要给他三十贯俸禄,但松井推托自己是新晋之人,俸禄不宜高过旧臣,只接受了一半的俸禄十五贯。接着汎秀请示过信长之后,把增田长盛划过来作为自己的直臣,与松井同样领受十五贯俸禄。增田倒是毫不推脱,欣然领受。 服部兄弟今年并无功绩,不宜增长知行。不过汎秀得了玉越屋的“贿款”之后,囊中宽裕,除却欠款和领内的必要开支,尚余五十余贯钱,于是拨出三十贯资金,购入军马两匹,赏赐给给服部兄弟。除此之外,并未找到什么适当的人选,故而家臣的数目暂时停留在四人。 不过心中的龃龉,暂时是无法完全消失的,而增田长盛也依然与平手久秀相交甚密。故而以松井友闲管理收支,而增田长盛依然只负责检地的工作。 领内的土城修缮完毕,总算有了一个领主的样子,汎秀和四个家臣都迁入馆中。玉越三十郎拐弯抹角地提及合子的事情。这个姑娘几个月来言行端庄处事得体,领内的农民,早已把她当做主母看待,甚至服部兄弟也有类似的看法。不过汎秀考虑信长态度,不敢立即决定,只能“容后再议”了。 弘治三年(1557年),由于织田家致力于整顿经济的缘故,领内几乎没有发生战事,闲极无聊的信长,召集了亲近的家臣,宣布要进行一场大规模的秋狩。 命令发出,那些不甘寂寞的年轻的武士自是摩拳擦掌,要弥补一年没有参战的“损失”,不过地位更高的一些人就未必了。丹羽长秀甚至造访了平手、森、池田、泷川四人,希望联合劝谏。 “春日是茶会,秋日又是狩猎。这些终究是华而不实的东西啊。”丹羽如此言道,面色忧心忡忡。 泷川的看法却与之相左,平手和池田不置可否,支持他的仅有森可成一人。于是不了了之。不过汎秀经由此事之后,明确意识到自己在外人眼中的地位,已经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于是秋狩的准备如常开始,松井友闲是律宗信徒,不愿眼见杀生场面,于是留守城中,增田长盛虽是奉行却也对此颇有兴致,自请随汎秀前往。而服部兄弟自然不用提了。 第三十一章 秋狩 围猎的地点,选择在清州城以东,海部郡的一片荒野之中。 临时建成的猎场,到更像是合战的本阵。靠近大路的地方,四面用栅栏围成方阵,里面有几座简陋的军帐。 汎秀带着三个家臣赶到的时候,路边已经拴着数十匹马,军帐中不断传来喧哗声音。门口站着七八个侍卫,也大多是东倒西歪的样子。 如此涣散的纪律……如果是信长的马徊众,不用提一定是由前田利家带出来的。 于是继续向前,正要进门的时候,突然面前闪出一个手持着长枪的青年侍卫,挡在马下。 “大人!”侍卫伏身施礼,然后迅速起身,脸色涨得通红,“前方就是上总(织田信长)的营帐,请您先下马再进去!” 汎秀微一错愕,随即却是轻笑。 入仕了三四年,所遇到的也多是不拘小节的尾张武士,这些礼节上的东西,渐渐也就淡忘了。 一时心绪有些飘飞,没有答话。 背后的家臣,却不由误解了他的意思。服部春安沉默寡言惯了,增田长盛也是行事谨慎的人,但另外一个,却是向来按捺不住性子的。 “你是什么身份?敢挡在……” 服部小藤太秀安怒视着侍卫,作势拔刀。 那侍卫脸色神色更加古怪,却是仍不肯让出路来。 “小藤太!”汎秀回头扫了一眼,将他的后半截话堵了回去。 外人的想法姑且不论,连手下都有如此的行径,看来近来的升迁速度的确是太快了一点。 汎秀如是想着,于是翻身下马,朝着挡路的侍卫轻轻一笑,欠身还礼。 “多亏了贵殿提醒。” 身后的三人,也是一齐下马来。 那个侍卫愣了片刻,继而松了口气,却是受宠若惊,原地伏下身去,对着汎秀行礼。 “真是多谢大人!” 汎秀略有些疑惑,却也不便发问,冲他点了点头,牵马前去。 走过了十几米远,秀安突然小声嘀咕了一句: “不过是个侍卫而已,殿下您也太……” 汎秀也不斥他,只轻抚着秀江马的鬃毛,轻轻吟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片刻之后,秀安低声答了一句“是”,就不再发声了。 拴住马再向内走,四处巡视的果然是前田利家。 “甚左来了啊!”前田见到新到的宾客,立刻带着人迎了上来,“发了大财可不能忘记以前的兄弟,打完猎就去清州……不,津岛,津岛最好的酒店……” 汎秀毫不犹豫地连应了几声,才让他停下来,接着随手地指了指门口。 “那几个都是你的部下?” “是啊。难道有人找你的茬?” “那倒不至于……不过是进来的时候,提醒我下马罢了。” “有这种事?那一定是新助!” “新助?” “就是毛利新助啊,刚刚被选到马徊众里面。这个人的武功也还过得去,脑子里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毛利新助? 跟服部小平太正好是凑成一对啊。 “在主公的军帐附近,如果不下马岂不是失礼?” 前田翻了个白眼:“你跟内藏助真不愧是从小的邻居,说的话都是一样!这种事情连主公自己都懒得管,就不用去多这份心了吧?” 汎秀摇头笑笑,不置可否,心下却思索着,是否应该把这个毛利新助也招揽过来。 如此,讨取今川义元的功绩,想必就是唾手可得了。而且,从今天的事情来看,此人也是个尽忠职守的人。 …… 跟着前田,先进了大帐,依次拜见信长以及家中的重臣。 柴田一向与平手家亲善,并无变化,而佐久间和林等人,对汎秀的重视程度显然比以前大大提高。连一向难于接近的佐久间大学,都主动与他寒暄了几句。 十几个需要拜见的家臣,加上织田的一门众,一一见礼过后,已经过了半个时辰的时间。于是心下封建社会果然繁文缛节,搞个娱乐活动都如此麻烦。 接下来由奉行领到预设的坐席上,出人意料,汎秀的位置并不在信长的亲卫众中间,而是单独列出的席位,旁边坐着丹羽长秀。 这份待遇究竟是因为功绩,还是准一门众的身份呢? 汎秀刚落座下去,丹羽就立即前来施礼。 “汎秀殿别来无恙?” 以前丹羽是信长的副将,而平手只是一个侍卫,故而一向是直呼“甚左”的名氏,这次的称谓,却有了一点变化。 “多谢关照。”汎秀也连忙伏身回礼,“一别数月,丹羽殿气度更胜从前了。” 丹羽长秀是个务实的人,闻言只是笑笑,没有继续寒暄下去,反而是直接问到了公事。 “汎秀殿的新市,不知进展如何?” “说来惭愧,今年清州的商税,比去年还要少了几分。” “乐市一策功在后世而不在当前,想必尾张的行商已经大幅增加了吧?” “丹羽殿英明。估计明年的税收,至少可以上涨三成。” “那真是高明的政令,若是推广至尾张全境的话……” “此事尚需稍安勿躁……” 汎秀低声解释了一番,虽然不宜透露太多细节,但大致的情况,都未作隐瞒。接着,又礼尚往来,探询丹羽的事务,当然,一番吹捧是不能免的。 “听闻犬山又重新归附了本家?那岩仓就彻底成了孤城啊。” “确有此事。” “丹羽殿纵横捭阖,果然无往不利啊。” “岂敢……都是主公谋略有方。” “未知美浓又如何呢?” …… 汎秀投其所好,只一心谈论国政,闭口不言闲杂,一时却也甚为相得。 言谈之中,丹羽对于时政的认知,俨然是与织田信长同等级别,远远超过那批同辈的年轻武士。汎秀占了后世的便宜,也只是堪堪与之平齐。 比如乐市这种事情,在其他人还没弄清楚汎秀为何可以得到封赏的时候,丹羽就认为应该全境实行,甚至进一步提出了官方铸币和统一度量衡之类的设想。 一番交谈下来,信长依旧没有出现,汎秀却已经口干舌燥,端起坐前的茶碗,啜了一口。 丹羽也停了下来,沉默了片刻,突然又叹了一声。 “本家在秋狩的时候,却不知今川家在做什么。” 汎秀一时不知道如何接口。 骏河的今川家,已有七年未曾动过刀兵——这当然不是因为今川义元爱好和平。收拢起拳头,只是为了更有力地打出去。 数年以来,双方致力于在尾张、三河的边境,调略对方领内的豪族,但是真正的胜负,还是要靠合战来决定。虽然织田家近年来实力大有提高,但相对于坐拥三国的今川,仍是十分悬殊的。 “去年太原雪斋圆寂,今年又是朝比奈泰能过世,连续失去两员宿老,今川恐怕尚需一番修整,两三年,应当是不会兴兵的。”汎秀对丹羽分析道。能有如此的自信,自然是由于后世的认知。 丹羽点点头,神色稍缓了缓,正待再言,却见信长走了进来。 于是众人皆安静下来,齐齐拜倒。 有了上次茶会的经验,这次场务,倒是没有出什么问题。 公众的场合,信长也不吝多说几句废话,委婉地夸耀了一番本家的军势,随后又宣布狩猎中表现出色的人,可以获得黄金乃至太刀的奖赏。 一时年轻武士们群情激奋。 第一天的狩猎,于是开始。 平手汎秀无意与人争此先后,等在后面,与以前的同僚一一见礼。然而彼时身份已不相同,一列诸人,除了交情最深的佐佐之外,余者不自觉就矮了三分,不敢如往日一般放肆。 汎秀有些失落,却也无奈,索性独行而去。帐外的三个家臣,连忙跟在后面。 小藤太秀安少年心性,自不用提,服部春安和增田长盛,却也对狩猎颇有兴趣。但汎秀却是兴趣缺失,骑着马缓缓踱步,连鹰犬也没有带上。 只行了片刻,却突然见到有个少年从侧面跳出来,挡在马前。 那少年披着长发,未结发髻,显然是尚未元服,身高却已经与成人无二,身上虽是白色的吴服,袖口和裤腿却缠上带子,背上挂着短弓,手里还握着一根竹枪。 “你是何人?”小平太驱马,拔枪,挡在汎秀身前。 那少年却并不看他,只盯着汎秀。 “贵殿可是稻生讨取林美作的平手大人?” 莫非是林氏的后人来寻仇?却也不至于只派一个未元服的孩子来吧?汎秀心生疑虑,悄悄握住刀柄,面色却无变化: “正是不才。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那就再好不过……”少年言语无状,犹不忘先躬身作揖,礼数上却是无可挑剔,“平手大人,请与我决斗吧!” 决斗? 汎秀一时没有答话,那小藤太却忍不住扫了那少年一眼,跳下马去。 “殿下,让我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吧!” 少年毫无惧色,反是点了点头。 “也好,那就先赢了你了吧。” 视秀安如无物的表情,惹得后者大怒,不等允许,就差点拔出了刀。 汎秀皱了皱眉。看这个少年的衣着定然是哪家重臣之后,现在自己已经是风头浪尖的人物,实在没必要为了意气之争得罪人。然而面对一个未元服的少年,总不能示弱吧? 瞥向秀安,突然就心生一计。 “君子无所争,所争惟射耳。”不管底下人能否听懂,先诌了一句古文,“小藤太,你就与他比试弓箭的技艺吧!” 秀安擅长的是忍术,弓术毫不出众。不过此时秀安只有十三四岁年纪,再加之身形短小,一眼看去,与那少年分不清长幼,即使输了,也算不上丢脸。 “既然是平手大人所言,自当遵从。”少年点了点头,慨然应承,“只是敢问大人,如何算是赢呢?” 汎秀见了少年不卑不亢的气度,不由暗赞了一声。 “今日既是狩猎,谁的猎物更多,自然为胜。” 少年应了声“是”,就要离去。 “等等!”汎秀出声留住他,“阁下究竟是哪一家的子弟?” “在下泷川庆次郎!”少年伏身答话,随即转身而去,片刻就消失。 泷川庆次郎?那岂不是…… 也难怪如此了。 待那少年走了,秀安才突然显出一副苦脸。 “殿下啊……我只懂得忍术,并不擅长弓箭啊。” “忍术?”汎秀扫了他一眼,“修习忍术的人,也会如此心浮气躁,稍加挑拨就愤怒失态?” 秀安哑口无言,只能跪倒在地上。 春安连忙下马伏倒,增田长盛也随之下马。 “舍弟……”春安开口道。 “算了。”汎秀挥手打断。“这一次也是事发突然,日后多留心吧……今天的比试,不要输得太惨!” “是!”秀安立即起身,抓着弓箭跑开。 第三十二章 巧合 荒郊之中,突然多出了数百人,其中还有数十个热情过剩的青年,故而猎物和场地,都显得不太足够。 无意在这里争胜负的人,也是乐得自在。汎秀带着两个家臣,总计射出的弓箭不到四十支,猎下几只山鸡和野兔,就收工回帐。而与庆次比赛打猎的秀安,却一直不见踪迹。 天黑入夜,汎秀觉出一点不安,小平太也是忧心忡忡,于是走出帐子。 值夜的侍卫依旧是前田利家的手下,只打了声招呼,就放任汎秀自由出门。 荒野之中,贸然寻找也是徒费时间,于是只骑着马,擎着火把,在猎场附近,缓缓扩大搜索范围。 后半夜的时候,终于见到了人影。 那个自称庆次郎的少年,背着一个比他自己还要略微高大一点的男子,艰难地向营帐的方向走过来。 汎秀立即驱马上前。 靠近一看,庆次郎背上的人,俨然正是服部小藤太秀安。 秀安的左腿中了一支箭矢,不知深浅如何,虽然已经包扎过,但血流依然不住淌出,再看他的脸色,霍然是苍白一片。 看这情形,莫非是伤了大动脉? 小平太面色一惊,连忙动手将小藤太扶上马。汎秀纵然有些顾虑,也只能先以人命为重了。 庆次郎愣了片刻,也跟了上来。 尾美平原上面,极少出现大面积的山林,豺狼虎豹之类的猛兽更是难得一见,故而秋狩只带出了两名医师,而且是在信长的帐子里。 所幸这位殿下今夜兴致盎然,午夜之后,还在与小姓对弈将棋,才总算免去了叫醒他的麻烦。汎秀只说了家臣“误伤”,弈战正酣的信长也没有在意,挥手就令医师前往。 那两个医官匆忙许久,才止住了血,说是并无大碍,然而箭矢入肉太深,不能立即拔出,必须尽快转移到城中。 汎秀思索了片刻,决定问询那个少年。 “他是如何受伤的?” 庆次脸色一黯。 “回禀大人,服部殿是被我的弓箭所伤。” 侍立一旁的小平太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却不开口。 “你又是为何射他?” 汎秀敛住神色,面容肃然。 “在下……是瞄准服部殿腰上的胁差……只是不巧射偏……” 话音未落,庆次已然伏倒在地上,长跪不起。 “你为何要射他的胁差?若是再偏一两寸,我绝不会放过……”小平太终于忍不住吼了一声,只收出了最尖锐的词汇。 汎秀瞟了他一眼,小平太才低头欠身,面色犹自愤懑。 “是因为在下出言讥讽……” 庆次吞吞吐吐,声音愈发低了。 其实不用解释,也完全可以想到当时的情形。小藤太估计是技不如人,而庆次偏偏是个毒舌…… 一阵嗫嚅之后,庆次突然猛抬起头。 “此事与泷川家绝无关系,在下愿切腹谢罪!” 真是个愣头青……行事莽撞,但还算是机灵,而且颇有担当。这倒是与后世传说中的倾奇者十分符合。 眼见小藤太既然无大碍,汎秀也没有多少怒气 那么此事最好尽量压下来。织田信长严禁家臣私斗,若事情传出去,恐怕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各打五十大板,还会无端开罪泷川家。 首先是让小平太带着弟弟回城,安心疗伤。 然后出言安抚那两位医官,向每人手里塞了一两白银。 而泷川家这边…… “仁右卫门!”汎秀唤来增田长盛,“你也是近江人氏,想来应该是认识泷川殿的吧?” “只有一面之缘。” “那也够了。你先带着这个孩子去泷川家,日后我再登门造访。” 尽量大事化小,不要惹起事端——这些潜台词,就只能蕴含在眼神之中了。 “是!” 至于门外的侍卫们,就只能去找正在值夜的前田利家,拜托他约束部下,不要乱嚼舌根了。然而收效,却难以期待。 此时已是下半夜,待身边的人走开,汎秀才躺在帐子的布席上。片刻之后,就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只听着外面一阵吵闹。 支起身子,抬头一看,天色却还未完全敞亮,只像是黎明的样子。 是何人喧哗? 正待出门,却只见增田长盛匆匆窜了进来。 “殿下,是泷川殿登门谢罪来了……” 登门谢罪? 汎秀只觉得脑子顿时短路。 说话之间,却见两人出现增田身后,打头的正是泷川一益。 一益进门之后,一言不发,伏身与汎秀施了大礼。 “在下管教不严,放纵小辈,请平手殿见谅!” 汎秀无奈,也只能以同样的礼节回复过去。 “岂敢当泷川殿如此大礼?” 说话的同时,脸上竭力做出惶恐和真诚的表情。 “这孽畜尚未元服,就如此荒唐,射伤了大人麾下的大将,倘若不加惩戒,必成祸害。”这次开口的是泷川一益身后的壮汉,语调着重地落在“尚未元服”和“大将”两个词上,与其说是致歉,不如说是讥讽的意思更足一些。 汎秀原来心下忐忑,听了这句讽刺,才找到门道,稍稍放宽了心。于是反而微笑,对着那个壮汉欠了欠身: “庆次郎天生神力,尚未元服就有如此神勇,他日必能成为勇冠三军的名将。至于少年意气之争,实不足挂齿。” 泷川一益这才抬起头,叹了口气,面上满是悔恨之色。 “这个孩子的确有些资质,只是缺乏名师教导。想起来,真是对不起仙去的族兄啊!” 汎秀也适当表示出一点惊讶和沉痛。 “竟是烈士遗孤?” “族兄,乃是殁于安详之役,彼时在下年不过十二三岁,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教导后辈……” “泷川一门忠烈无数,当真令人钦佩。” “实在当不起平手殿谬赞,遥想当年……” 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泷川和平手已经离题万里,不断缅怀着历朝历代的忠臣良将。直令一益身后那壮汉目瞪口呆,百思不解。 不到半刻钟,泷川话锋一转,说起许多名将因受主君猜疑而死在自己人手下,实乃最大悲剧,平手心领神会,亦随之唏嘘。 呆了片刻之后,泷川一益突然面色肃然,朝汎秀大声喊道: “言尽于此,在下告辞了!” 随即拂袖离去。 可想而知,他一定是要让别人知道“泷川与平手不睦”的消息了。 汎秀苦笑两下,摇了摇头。 整晚上只睡了一个时辰,接着与泷川一益作了一番小心翼翼地交谈,隐隐还有些头疼,不过天已经亮了,又不是在自己家里,还是不要贪恋枕席,出去吹吹晨风吧。 于是起身出门,却正好看到前田利家走过来,遂与之同行。 后者一脸的歉意:“正要找你说呢,没办法啊……那么多人看见的,殿下问起来也只能直说了……不过是泷川家那小子动的手,你干嘛要替他瞒下来?” 汎秀只能笑笑,答非所问:“殿下没有把那个小子怎么样吧?” “这倒没有,毕竟是个小孩子嘛!”前田摇摇头,继而脸上又浮现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不过倒是把泷川一益叫过去骂了一顿,可真够惨的!” 泷川出身近江,不常与本地人交际,而又颇受信长重用,据说还兼任着监视领内武士言行的“目付”工作,被人嫉恨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前田利家这个愣头青…… “你与泷川殿有何旧怨么?” 汎秀随口问了一句。 “你还叫他‘泷川殿’?”前田神色相当不满,“他的人可是把你的人打伤了!要报仇的话,尽管找我……” …… 两三句话的功夫,就走到了另一所军帐旁边。 “诶……总算是收工了,接下来我要去补觉,然后叫内藏助出来换班……”前田的嘴一旦打开,就再也难合上去,“好好的打猎机会我却要看门,老天真是不公平……” “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又左还是慎言吧!” 一听这话,就知道是佐佐成政了。他先是笑着出门,见到汎秀,表情为之一滞。 “甚左……虽说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乃是古仁人之风,然而约束下臣,不可轻忽啊!” “你也听说了?流传得这么快?”汎秀微微皱眉。 “亲卫里面基本都知道了,殿下亲自把泷川一益叫到帐子里训斥,怎么瞒得住人呢?”前田也插了句话。 汎秀轻叹了声,不住摇头。 ……………… 信长又找了汎秀盘问此事,不过毕竟是受害者一方,虽然也挨了几句斥责,却也远未到破口大骂的程度,最后下了命令,平手汎秀禁足一月,回领地反省,泷川一益则是三个月,未经征召不许出门。不过两人的知行,倒是都没有削减。 汎秀本来就没什么打猎的兴致,于是干脆领命回城去。 原来想要把毛利新助引为直臣的想法,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友闲去了田间视察秋收,只剩服部兄弟在家里。秀安本来还在养伤,见了汎秀回城,却是立即伏跪在地,而春安,也随之跪倒。 “舍弟不肖,请殿下收回他的知行吧和赐字吧!” 这是怎么回事情? 汎秀不答,只看着春安。 “若非舍弟徒作意气之争,殿下也不会……” “年轻人斗气而已,又不是他一人之过,况且我不是什么都没损失吗?禁足一月,就当时休息好了!” “殿……”春安重又伏下身,不知说什么好。 “不过倘若毫无处罚,却也太不成体统……”汎秀慢条斯理地说道,而服部兄弟的神色尽皆为之一紧。 “全凭殿下处置。”还是春安先反应过来,伏身答话。秀安也连忙表示服从命令,面色却只是茫然。 “赐下的字,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那二十贯的俸禄,就暂且替你记下,何时立功获赏,再归于名下……这二十贯就先让小平太代领吧!” “殿下……”春安不禁愣住。 这样的话,只是名义上处罚了秀安一人,对于服部兄弟来说,总领并没有减少。 小藤太虽然有些毛躁,但小平太的能力和忠心都是令人满意的,即使不考虑桶狭间的功绩,这样的家臣也是值得收心的。 汎秀还要再说几句,却只见松井友闲也进了门来。 “殿下啊,刚刚听到志贺城那里的消息,久秀殿,似乎向泷川家派了使者,想要收继彼家的庆次郎为义子,继承家业……” 第三十三章 态度 “大概只是个巧合吧……”增田长盛低头轻声说了一句。 “巧合?如此的巧合,未免太过分了!”服部春安忍不住皱眉抱怨,增田的那句话,显然被他忽略了。反倒是刚刚受了罚的秀安一言不发。 汎秀端坐无语,面色如常。 “家兄年渐长而无子,能够有人继承家业,也不是一件坏事啊!” 只轻轻说了一句,又回复到沉静如水的表情,颔首沉思。 增田与服部对视了一眼,各找了个理由退下,而松井友闲闭目合十,又念起了佛偈,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友闲……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凡世往往被诸色诸相掩盖,亲眼所见也未必就是真相,更何况并非亲眼所见呢?” 汎秀抬头盯着松井,沉默不语。 如果说是刻意为之的话,却也不像,毕竟平手久秀这个人,并不是一个果断和具有魄力的武士。况且,目前兄弟之间的关系,只是有所猜忌,而并非明显对立,似乎用不上这样的手段。 松井友闲这个人……是否可以与之交心呢? 在家臣之中,服部春安出仕的时间最长,背景也最单纯,忠心不成问题,但他只是个勇将之才,并不足以商议大事。 而增田长盛,本身出自村井贞胜的奉行众,又与志贺城的久秀交往过密,并不能全然相信。 松井友闲已年近而立,阅历和见识,都是十分优秀的,为人则是悲天悯人,寡言无欲,一心信奉律宗。 贤士与忠臣,二者并不能划等号,不过,通过适当的方法,前者很容易向后者慢慢转变。 “看来,是有人在其中引导了。” 汎秀如是说到。如此的直白的措辞,等于把对方当作推心置腹之人,这在两人的交谈之中,还是第一次。 松井的眼中微微显出一丝讶色,一闪即过。 “或许正是久秀大人身边的一门众。” 久秀的一门,自然也是汎秀的亲戚,当面诽议,毫不避讳,亦是自认心腹的表现,恰好回应汎秀刚才的试探。 汎秀缓缓侧目,点了点头。 “且不论我是否想要去争夺那志贺城一千四百贯的知行……就算我确有此意,对那些叔伯兄弟,也并无损伤啊。” “殿下此言差矣。” 松井面沉如水,言语却突然变得犀利起来。 “何解?” 汎秀不自觉皱起眉头。 “恕臣直言,久秀大人,乃是中庸而温和的人,而殿下却是……” “如何?” “外混沌而内明辨,外平顺而内刚毅。大音稀声,因而有些不近人情。” “不近人情?这可并不是什么好话啊。” “世人所见所慕的,多是小仁,而殿下所具备的,却是大仁。” “噢?友闲何时也学会谄媚逢迎了?” “这并非是奉迎。久秀大人虽然心怀悲悯,却一叶障目,恩德只及左右,而殿下的仁义,却可以及于天地。” “仁义?” “减免伤者赋税,只此一条,在尾张已是独一无二。” “原来如此……”汎秀不禁莞尔,“还是切入正题吧。” “是。”松井应了一声,却并不立即开口,沉思片刻,像是在措辞,“殿下啊,昔日臣在商屋中担任手代的时候,曾遇到许多的番头。多数的手代,都希望能在温和但却有些糊涂的番头手下工作。” “此乃人之常情。”汎秀点了点头。“但只是亲疏有别,尚不至于对立吧?” “殿下明鉴。”松井睁开眼睛,“但若是手代犯下过严重的过错呢?那他就只能尽量维持同番头之间的关系,并且尽力阻止总店派出新的番头来……” 汎秀又沉默了一阵。 莫非真的是有平手氏的人犯下什么过错,担心受到处罚,才会有如此举动?眼下也只能是猜测而已了。 “然而此事,终究还是需要上总(织田信长)决断啊。” “上总大殿的心思,臣不敢妄加猜度。” “是不敢而不是不能,那么是说友闲心中已有明辨了?” “这……臣未曾见过大殿,只是听闻上总行事异于常人。” “的确啊……我方才思索,上总虽然责罚了我与一益两人,但却未必不喜欢那个少年。只要有一个近臣,对上总说‘泷川家的庆次郎,性情颇类似主公,若只做一个陪臣未免太可惜’,又或者‘平手家千贯地产,落在庸才手中,实在浪费,不如让别家的青年俊才继承’,那么家兄的请求,多半就会获准。” “这个近臣,莫非是林美作的族人?”松井突然有了几分忧虑之色。 “或许吧!也可能是受了贿赂的小姓,这并不重要。”汎秀面上有些萧瑟,“可惜我还在禁足之中……友闲,你带些礼金去清州,以我的名义拜访上总的亲侍,请他们为家兄美言几句。” “是。” “最好的结果,就是既不张扬,又令尽人皆知。事若成,你就再替我走一趟,去志贺城祝贺吧。” “遵命。”松井应了一声,随即又抬起头看着汎秀,“殿下如此,只是为了彰示绝无与兄长争斗之心?” “只是要做给别人看的罢了!” 这个别人,所指的自然是织田信长了。即使不考虑情感的因素,这个时代建功立业的机会太多,为了千贯领地而背上骂名,并不值得。 “难道友闲以为我过于伪作了?”汎秀突然又问了一句。 “殿下常怀仁义之心,又能时时自省,已近于圣人。” “……罢了,你下去吧。” ……………… 三日之后,传来了消息,泷川庆次郎被收继进平手家,作为久秀的继承人。汎秀的态度,或多或少也起到了一点作用。 “甚左,你果真不想要志贺城?”信长把汎秀招致清州城,如此直截了当地问道。 “在下绝不是与武藏守(织田信行)一样的人。”早有准备的平手汎秀,答了如此一句放肆的话语。 信长果然勃然大怒,一番怒骂之后,却突然又大笑起来,面上有了几分激赏之色。之后绝口不提此事,只说嫡长子继承,乃是自古以来的礼数,万不可偏废。 接下来就是今年的秋收,平手汎秀治下共计四百三十贯,约合一千二百石,按照五公五民的税额,有六百石收入,不过由于伤病残者半税的“仁政”,只收上五百石粮食。 小小的城砦中无需那么些兵粮,于是只留下一半,剩下的准备卖掉,不过尾张乃是著名的产粮地,又时值秋收,米价跌到了每石三百文左右。 于是汎秀又与玉越三十郎“勾结”,由前者出面,以每石四百文的价格收购尾张武士的余粮,而后者则把粮食运往信浓卖掉。如此一来,就省却了其他米商打点关节和缴纳关税的费用。赚到银钱之余,二者的关系又更近了一步。 合子姑娘,依旧是毫无名分,不过时日见长,也渐渐适应了身边有个清秀,消瘦柔顺而又独立的女子——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日久生情?与生理和心理的冲动都无关,只是出于习惯。 禁足期满,秋收也已结束,于是亲自去了志贺城,补上一份贺礼。 见面的气氛依然有些尴尬,而庆次郎——现在应该叫平手庆次,或许是上一次惹出的事端造成过大心理阴影,这个少年居然变得谨小慎微,言行举止,颇合平手家严谨的家风——至少表面上如此。 这倒真是出乎意料。 相言不甚欢,自然也不宜叨扰太久,汎秀与兄长随意聊了几句,又与叔伯兄弟互相见礼,就出了城。 出门不久,却听到身后有人叫唤。 “秀千代哥哥,请留步!” 秀千代哥哥?会这么称呼自己,似乎只有…… “是辰之助啊?” 转过身来,眼前赫然正是自己的堂弟,平手辰之助季胤。 平手政秀一代,共有兄弟四人。政秀是长子,二子助次郎政利,过继给野口家继承家业,三子辰次郎季定,四子寅之助长成,留在本家辅助久秀。政秀又有三子,嫡长五郎左久秀,庶子孙右卫门长政,幼子甚左卫门汎秀。 而这个平手辰之助季胤,正是汎秀的三叔,平手辰次郎季定的儿子,比汎秀年纪要小几岁,刚元服不久,取名叫做季胤。汎秀再世为人,性子淡漠惯了,与一门的关系也并不如何亲密,唯一稍微亲近一些的,也就是这个年纪相差不多的堂弟了。 季胤走过来,轻声但却坚定地说了一句: “秀千代哥哥,他们都误会你了!” 误会?汎秀嘴边浮现一丝微笑,走上前去,拍了拍季胤的肩膀,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从小连无关庶民都不愿伤及,更不要说自家的兄弟。况且……虽然从来没有明说,但我却知道您是心怀天下的人。而家父和叔伯他们,眼里只能看到区区一座志贺城……” “……多谢你了。” 汎秀也终究只能苦笑。 季胤低下头斟酌了片刻,又抬起头,却是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啊,难道对我还要有什么畏惧吗?” “那……秀千代哥哥,能否答允我一个请求呢?”季胤突然变得吞吞吐吐。 “是何事?” “您……能不能让我在您的手下工作呢?”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面色一片潮红,低下头去,不敢正视。 汎秀先是一惊,继而疑惑。 “此事可曾问过令尊?” “……正是家父的意思。” 原来,一门中里面,也不是所有人都是一条心的啊,终究还是有人眼见汎秀仕途通畅,而想要加以攀附。只是派一个刚元服的孩子来做这种事,也太难为他了。 “季定叔父,可真是聪明人啊。”汎秀随口应了一句,半是讥讽。 季胤脸上又是一红,咬了咬牙,拜倒在地上。 “父亲自然有他的考虑,但我也有自己的愿望。我深信,您无论如何绝不会对久秀大哥不利,但其他的叔伯兄弟……” 汎秀觉出话中的意思,稍有些动容。 “即使他们犯下什么严重的过错,希望秀千代哥哥,看在我的颜面上,饶恕他们吧!”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汎秀的语调,不自觉就添上几分肃然的味道。 “一无所知。不过,从长辈们的话语中,足以猜出许多东西……” 这样的态度,像是一无所知,全凭猜测吗? 汎秀如是想,却也不愿直言,只屈身把堂弟扶起来。 “若是要出仕于我的话,那么今后你我的关系,就不能像现在这样了。” 说出这句话,就等于是认同了季胤的请求。 季胤感激地笑了笑。 “多谢殿下成全。” ps:这个平手季胤,在历史上是织田信雄的家臣,领有知行六千贯,在内政方面颇有建树。 第三十四章 风雪中的出阵 如此,冲村的领地上,就有了第五个家臣。平手季胤武技平平,但自幼学过文字和算术,尤其对后者颇有天分,故而先让他跟着松井友闲,负责账目。 至于志贺城里,平手家的人们,对此作何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接下来秋分寒露,开始筹备春耕,统计新一年的赋税和徭役情况。至于新市,已经走上了正规,交由家中的奉行众打理,汎秀也被免去町奉行的职役,于是又有一系列交接的手续。 另外,趁着农闲的时节,也要组织领内的农兵进行简单的训练,让他们熟悉战阵的号令。 这些琐碎的事情,并不需要领主亲自处理。农事交予增田长盛,商业交给松井友闲处理,而平手季胤,则跟在二人后面,暂时充当学徒。至于训练农兵的任务,自然由服部兄弟担当。 禁足令刚刚结束,太过张扬似乎是对信长不敬——反正也没有什么急事,于是无事的时候,只在家里饮酒读书,顺便差人打听远近的局势。合子依旧是与从前一样,谨小慎微,言行没有丝毫出格之处。 于是汎秀不禁心生感慨,即使最初是带着目的前来,但是数月以来,却一直默默付出,从未逾距,却是十分难得的。再转念一想,一个失去双亲的女孩子,想要过上安定的生活,又有什么过错呢? (以上足以说明,相貌不差的年轻女子,即使做了什么不讨喜的事情,也是很容易得到男人的原谅的。) ………… 虚度了十几日的光阴,接近十一月的时候,却突然来了信长的急令,命织田诸臣当日之内领兵前往清州集合,迎战岩仓城来袭的敌军。 有敌军来袭?印象中,这段时间织田家并没有打什么仗啊? 汎秀闻言皱眉,按照土地,目前实际的兵役是六十四人,但仓促之间很难招募到这个数量。更何况…… “殿下,年初的时候征发了民夫四十人,已经说过是用今年的兵役代替,可是现在……”增田长盛轻声说道。 当时平手汎秀言之凿凿,说今年不会有大的战事,十个月下来,此话倒也应验。谁知到了年末。却突然起了变故。 前世的记忆力,征伐岩仓之前,织田家就没有大型的兴兵了啊?更何况此时已经快入冬了,天寒地冻,对于农兵为主的大名来说,绝不是出兵的时机。 “天这么冷,又是在领内的合战,强征农兵的话,恐怕会引起不满,殿下颁布仁政的效果,就完全消失了。”平手季胤也是满脸忧色。若是主动进攻敌军的领地,有机会劫掠一番的话,可能还会有人踊跃参战,这次却是没有什么油水的防御战。 “仁右卫门,你传令下去,此战但凡出阵,每人赏钱三百文,讨取敌首级的赏金加倍,每具首级三贯!” 汎秀沉思了片刻,如此下了决断。自从与玉越屋“官商勾结”之后,间或就能收到三十郎的“礼数”,身上早已累积了数百贯资金,一次合战拿出几十贯来,还是做得到的。 增田长盛有些诧异,但也没有细问,只道了声“是”,就领命而去,在村中吆喝了一上午,才征召到了五十多名老少不一的农夫,再加上汎秀本人及家臣,总计也是六十余人。 点齐了兵将,留下松井友闲和平手季胤守家,汎秀带着其他三人出阵。原以为增田长盛只是单纯的奉行,孰料他也穿戴了具足,骑着马擎着长枪跟了出来。 原本季胤也做出了出战的请求,不过考虑到他还未经初阵,不能如此草率,就没有答应。 于是出发。 原来是打算一路不停歇的急行军,争取早些到达。却不料出门未几,就刮起了大风,还间或飘着许多雪花。 行了十几里路,队伍已经拉成长长的一条线,汎秀勒住马缰,回首望去。身后二三十名士兵正裹起全身在泥土地上慢跑,有些冲着赏金前来的年少体弱之辈,已经冻得瑟瑟发抖。汎秀眼中闪过苦笑。神仙无聊,凡人无辜,说的正是这样滑稽的出阵吧。 岩仓的织田信贤,与织田信长交恶已久,不过数年来也从未起过战火。居然选在这么个时间突然出兵?天寒地冻,风雪之下,又是以弱攻强,以疲击逸,他能坚持得了几天?充其量是到清州城下转一圈,做做样子罢了。如此行径,只苦了双方领内的农兵,不仅损人,而且丝毫不利己。 马上来回巡视,务必不令一人掉队,却也不免拖下不少时间,赶到清州的时候,已经能看见月光了。勉强算是没有迟到,不过按照信长的习惯,一定会相当不满。 带人进了清州,登城拜访织田信长,内丸之外,碰到几个眼熟的亲卫,佐佐前田也在其列。 “里面如何了?”汎秀指着信长所在的本丸,轻声问了一句。 “还有半数兵马未至,殿下已有些心焦了。”佐佐成政如是答了一句。 “何止心焦,刚才来的几个人,都是莫名其妙地一阵怒骂!”前田利家凑过来,愤愤地说了一句。 汎秀点了点头,整了整衣襟,独身进去。 “主公,平手汎秀率足轻六十人报到!” 信长罕见地没有倚在墙上,而是肃然端坐,脸上阴晴不定。身边那几个向来肆无忌惮地小姓,也是一个个低眉顺目,噤如寒蝉。 “还不算是迟到,下去待命吧!”语调有些低沉,但并无斥责之意。 想象中的*并没有降下,汎秀有些诧异,道了声“是”,退了下去。 “平手大人果然是殿下的心腹啊……”走出来的时候,听到门口的卫兵轻声说了这样一句话。 都被他内定为妹夫了,说是心腹,也没有错吧?汎秀如此想。 又过了一两个时辰,陆续有四五个百人上下的备队到来,信长才突然升帐。 柴田胜家,佐久间信盛,织田信房,佐佐政次等人,都已经率军到了清州,而佐久间大学、林通胜,丹羽氏胜等人尚未到齐。 汎秀带来了足轻六十人,席位是十名开外,处于第二集团当中。 此时信长尚未养成让小姓和侧近担任书记官的习惯,负责讲解局势的,是被任命为副将的丹羽长秀和负责忍者调动忍者的泷川一益。 “岩仓城从昨晚开始召集兵卒,目前的军势已超过三千,另据忍者回报,美浓的斋藤,也派出了援军一千五百人,是否有后续兵力,尚不明朗。” “城内目前的军势,是两千四百,还有几位大人路途遥远,若是等到明日,可以聚集三千七百人。” “敌军的先势,由岩仓家老山内盛丰率领,约六七百人,已渡过了长良川,驻军在北外山一地建砦,据清州城只有二十余里,估计明日午时,就会发兵进犯。织田信贤的本阵,尚在岩仓之中,最迟后日亦可到达。美浓的援军,是由长井道利统御,已行至小牧山。” “犬山的织田信清有何动作?恐怕是佯作不知,放任斋藤军过境吧!”柴田胜家忍不住插了一句。 长井道利的居城,出于美浓中部,若要进入尾张,势必要经过犬山城织田信清的防区。织田信清乃是信长同族的堂兄,表面上臣服于清州,还娶了织田信秀的长女,信长的妹妹为妻(当时的堂兄妹是可以结婚的),暗地却与周边的众多势力接触,立场难辨。 信长扫了柴田一眼,点了点头,颇有赞许之意。 “确如柴田殿所言。”丹羽对着柴田欠身,以示尊敬,“自长井道利昨日清晨出阵,犬山城毫无动静,也未向本家通报此事。” 静了一会儿之后,接过话头的是佐佐成政的长兄,佐佐政次: “敢问岩仓军会不会连夜行军?” 泷川一益摇摇头:“无此迹象。” “如此……”佐佐政次斟酌片刻,出列向信长拜倒,“臣以为,本家应当先发制人,即刻出兵夜袭岩仓军的先势。小牧山距离清州尚有半日的路程,岩仓出来增援,也至少需要两个时辰。若能趁夜击溃敌军先势,势必令敌军上下胆寒,不敢侵犯。” 信长有些意动,但言语上却不置可否,示意他回座。 第二个开口的是佐久间信盛。 “隼人(佐佐政次)计略精妙,然而却过于弄险。本家目前的兵力逊于对方,倘若岩仓援军到达之前,不能全歼敌先势的话,就会陷入苦战啊,再等到斋藤军到达的话……” “那信盛以为如何?”信长突然问道。 “先固守城池,同时派人联系小牧山一带的土豪地侍,请他们拖住斋藤援军,待到明日诸位大人的军势到齐,本家的兵力就会处于优势,又是以逸待劳,届时无论是攻是守,皆可由殿下把握。” “嗯……”信长应了一声,不甚满意,目光又射向柴田胜家。 “权六,这么久还不说话,可不像你的性子啊!” 柴田应声出列,伏身施礼,而后缓缓说道: “臣是在怀疑,那六百孤军深入的先势,乃是敌军的诱饵。” “噢?真是一语惊人啊。”信长笑了两声,神色中却丝毫没有半点惊讶。 “织田信贤久居岩仓,并非庸人,斋藤义龙更是奸诈诡谲,二人联手,不可轻忽。” “若是诱饵的话,为何不再走近些?离清州城二十里,也不算是孤军深入吧?”佐佐政次质疑道。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这就是对方的高明之处了。”柴田如是回答。 “那又该如何应对?”信长问道。 “请殿下准许臣率骑兵两百人出阵,在城北二十里处巡视。若有变故,可相机行事,不至被动,若受夹击,也方便撤回。” 信长依旧不甚满意,又问了几个重臣,所说也与三人大同小异。接着又问到第二梯队,连点了池田恒兴和森可成的名字。池田赞成柴田的看法,而森可成偏向于主动出击,只说要分出一队阻击援军。 得到的回应,依旧是不置可否。 接着就轮到了汎秀。 “甚左有何见解呢?”信长问话的语气相当随便,并没有作太大的期许。 汎秀心下也没有确切主意,更不愿显得太莽撞,只应和了森可成分兵的看法。 谁知信长却又问道:“那应该如何分兵?” “这个……”汎秀思索片刻,“臣以为,应尽遣精锐趁夜伏击敌军,只留下少数人监视山内盛丰的先势。” “你的意思是,目的并不是击溃敌军先势,而是伏击援军?”信长眼前一亮,继而自语,“伏击的话,必须是令行禁止的精兵才能做到,那么就由我亲帅马徊众……” “殿下三思!”丹羽长秀不由惊呼。 “那就是如此了,权六,隼人,三左,五郎左,久助所部,再加上我的马徊,越过北外山伏击援军,余者由右卫门(佐久间信盛)率领,在山下列阵,佯攻山上的敌军!至于留下守城的人选……”信长目光划过家臣的席位。 出阵虽然危险但却有立功机会,而留守城中是不可能获得战功的,是以无人主动请缨。 汎秀心念一转,想到自己带来的军势中不乏老弱,于是出列道:“殿下,臣愿领守城之责。” 信长闻言,神色讶然,上下打量了汎秀几眼,才点了点头。 “守城的兵马,只需两百即可——都下去准备吧,两刻钟之后出阵!” 诸将领命而去,信长却叫住汎秀。 “你是如何知道的?”劈头盖脸就是这样一句。 知道什么?汎秀莫名:“臣不知殿下所言何事……” “不知?那你为何主动留守城中?” 汎秀一时哑口。真实的原因实在不方面说出,总不能直言领内的兵役被自己挪用了,麾下都是未经训练的老弱吧? “是因为受伤之后,遵循医师所言,需要静养……” 思索半天,终于找出一个像样的借口。 信长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哈哈大笑。 “你这个家伙,运气真是不错啊!” “……”汎秀更加莫名其妙,只应了一声,面色如常。 “守住城门,不要放任何人进来,就是大功一件了!特别是我那几个弟兄……明白了吗?” 信长的神色有几分诡异,不过言语之中,俨然是把汎秀当作了亲信看待。 汎秀稍加思虑,觉出话中的意思,方才恍然。 原来如此啊…… 第三十五章 意料之外的功勋 主力向北出击,而平手泛秀带着剩余的人,加上自己带来的六十名足轻,镇守在清州城中。信长还留下亲信河尻秀隆中川重政二人作为副手。 清州被信长攻下之后,又大加休整,天守高达五层,外城方圆超过四百尺(约一百二十米),耸立在东海道的要冲,规模远非乡间僻壤的土砦可比。留守的四五百人布置在城中,却是捉襟见肘,无法留下机动的兵力。所幸不是真的守城战。 次日的清晨,前线的战报尚未传回,本家的后续兵力却到了。 首先来的,是织田家的一门众,织田大隅守信广。 织田信广是信秀的庶长子,信长的哥哥,由于是妾室所出,故而并为作为继承人看待。天文九年(1540年),被外放为三河安祥城主,九年之后兵败城落,俘于今川家军师太原雪斋之手,后来织田家以松平竹千代(幼年的德川家康)当交换条件,才将他赎回来。然而历经此事之后,在家中的名望却是一落千丈了。 数年以来,织田信广一直守着偏鄙的领地,在两个弟弟的争斗中保持谨慎的中立。虽然一直没有做出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举动,但是也渐渐积累了不少人脉,如今又重新获得了数千贯的俸禄,麾下也有了足轻三百人的军队。 信长的原话,是要“不要放任何人进来”,而且还加上了一句“特别是我那几个兄弟”,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是说一门众之内,有人勾结了外敌,要骗取清州城。原本泛秀以为说的是织田信行,却不想来的竟是另一人。 外城的门紧闭不开,于是织田信广将军队停留在离城一里的地方,随即派人前往叩门。 “大隅守(织田信广)的军势已经到了,请上总大人(信长)开门!” 城头的泛秀尚未答话,身边的河尻秀隆却提醒到:“平手大人,主公的命令乃是闭门不出,不放任何人进门的。” “另外,在下也可以派人通知主公了。”另一侧的中川重政如此说道,看来他得到的信息还要更多。 泛秀点了点头,于是向左右传令:“告诉他我是暂任守备官的平手泛秀,无法确认军势的身份,故而不能打开城门。” 命令被传来下去,随后由守在城门口的足轻喊了出去。 城外的人听了城内的回应,愣了半天,跑回信广的军中。 “原来平手殿心下早有计较啊。”河尻秀隆躬身说了一句。 片刻之后,一里之外的军势中,又有几个人走了过来。 这次喊话的内容稍有变化。 “军旗和马印都十分清楚,莫非平手大人视而不见么?” 泛秀给出的回应是: “军旗和马印,也可能是敌方伪造的!” “在下就是大隅(织田信广)的家臣!大人可以派人前来核对!” “然而谁能证明你不是勾结外人谋害了大隅大人,又假借名义前来使诈呢?” “我向诸天发誓,绝对不曾背叛!”城外的声音有了几分火气。 “城内正在为此战祈福,兵马不宜入城,请大隅大人独自入城吧。”泛秀给出的借口,也越来越离谱。 ………… 每次沟通,都要通过互相大喊的方式,又要自上而下的传话,一来二去,消耗了不少时日。 初冬的早晨,天气阴沉,还有些寒风,城外信广的军队,所受的滋味,自然是可想而知的。 “难道对方还没有发现?”河尻秀隆站在城头乐不可支。 如此耽误了半响,城外的织田信广总算是明白过来,却也愈发犹豫。 等到终于决定要退去的时候,北方却已经出现了织田家的旗号——信长的主力,从前线归来了。 掠过城池,未及休整,径直杀向信广的部署。 一触即溃,织田信广只带着数骑,仓皇撤去。 ………… 这一战,信长先发制人,使用围点待援的战术击退了岩仓城的军队,接着又回师杀溃了叛军,共取得首级三百具,而斋藤的援军,也在听说了岩仓的败势之后撤退。 不过织田信广倒也有几分魄力,谋事不成之后,立即自缚双臂,剃光头发,孤身前往清州请罪。信长如以前一样,饶恕了这个首次背叛的人。 战后论功,出战的众人自然都有封赏,平手泛秀也因为“坚守城池,识破叛军诡计”而获得称赞…… 清州的天守里,泛秀正向信长禀报守城的情况。说到双方对话拖延时间的时候,后者不由大笑。 “我这个庶兄,也不是个愚钝之辈,只是利令智昏啊。” “殿下英明。”这种无害的奉承话,自然是不嫌多的。 “这种话留到打下岩仓城再说吧!”心情甚佳的信长斜倚在墙上,视线划过面前放置的尾张地图,“至于这次的封赏……” “殿下!”泛秀突然出言,“您麾下的马徊毛利新助,与我脾性相得,请把他调到我部下吧。” “毛利新助?”信长在脑中搜寻了一会儿,“这个人倒是可以交给你……吉兵卫(村井贞胜)!新助的知行是多少贯?” “十贯四百文。”信长身后的村井贞胜不加思索地答道,如此的记忆,也难怪是织田家首席奉行。 “那甚左准备拿出多少知行来延请他呢?” “就用两倍的二十贯吧。” “去吉兵卫那里领了书状就行了……不过选了人的话,俸禄的赏赐就要减少了!本来打算给你一百贯,现在就只能增加五十贯了。” “多谢主公。”泛秀不以为意,反正这点知行相当于商业上的收入来说算不了多少。 弘治三年的冬季,平手泛秀的知行最终定格在四百八十贯,家臣也添加到六人,毛利新助的正式名字叫做“毛利新左卫门良胜”。被调到新的主君门下,他的表现是既不解又拘谨,不过这都是可以用时间来解决的问题。 接着是正常的历史剧情,织田信行企图再次谋反被重臣告发,随后被诱至清州城内杀害,动刀的并不是佐佐或者池田而是河尻秀隆,看来此人已经成了信长最信任的心腹之一。 唯一有些意外的是美浓的斋藤义龙率领家臣上洛,觐见了朝廷和幕府,获得了正五位下治部大辅的官位和御相伴众的职役,信长面色不变心下却大为眼红,于是立即加强了对岩仓的攻势,预备上洛。 而熟知后世的平手泛秀,却已经把心思投向未来的桶狭间上…… ps:第一卷快要结束了。 第三十六章 新年礼物 公元1558年,正室町天皇即位,改元永禄。 对于拥有后世记忆的人而言,这个年号,无疑具有非凡的意义。桶狭间合战,永禄大逆,天下布武,无不是令人激动的篇章。 一切,都是从这个新春开始的。 织田信行反叛被杀所带来的阴影,很快就被连续的喜庆所冲淡。丹羽长秀娶了信长的养女,池田恒兴“奉命接收”知多水军荒尾家的女儿。接着是一桩规模很小,也没有什么政治意味的婚事——前田利家与青梅竹马的阿松姑娘修成正果。 对于尾张的年轻人来说,最后这一个,才是真正值得欢庆的场合,信长特许利家在热田神宫里举行婚礼。由于新郎素来乐善好施,广交豪杰,当日神宫的现场人满为患,不算亲属在内,正式的宾客就超过了一百家。 汎秀自然也不会忘了送上一份贺礼,安排好的位置上,左右分别是池田恒兴和佐佐成政。邻座也都是当初的同僚 “又左(前田利家)的交游还真是宽泛,这些人好像不全是本家的武士啊。”池田指了指座下那群喧闹的年轻人。他刚刚成为已婚男士,又穿上了礼服,全然看不出无形浪子的昔日形象。 “若只是近邻的土豪,那也无妨,但若牵扯到敌方的武士……还是需要更谨慎些!”佐佐皱了皱眉,永远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自从次兄战殁之后,就很少见他有开怀舒心的时候了。 “好了好了。今日是良辰吉时,只谈风月不谈正事吧。”汎秀搅和了一句,随即又侧首望向内室,“话说又左为何还没出来?” “那是你不知道厉害!”池田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光是穿衣服就得花半个时辰,各种规矩加起来足有三四十条……”这时候的他,才有几分当年的样子。 “差点忘了,胜三郎你还是刚刚娶妻的。”汎秀一笑,像是幸灾乐祸的表情,“尊夫人今天没来吗?” “是陪着新娘去了,男人说话的场合哪有他们出面的份!”恒兴吹嘘了一句,转身看着佐佐成政,“内藏助(佐佐成政)也不要装作置身事外,村井贞胜大人的女儿……我都已经听说了!” 村井贞胜的女儿?汎秀微诧,目示成政,后者犹豫片刻,点了点头:“殿下都已经决定了,村井殿和家兄,似乎也都是满意的。” 看来又是一桩政治婚姻了。汎秀心下有些同情,不过转念一想,自己的情况也是一样,顶多结婚之前能多见两面而已。 是故只能一笑:“这么大的事情,你们居然也不知会我一声?” “这倒不能怪内藏助,年初你就离开清州去了弄什么新市,接着又是被禁足,见面也是忙着正事,实在是没时间吗。”恒兴辩解道。 佐佐成政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开了口,“其实村井家的小姐,甚左你是见过的。” “噢?” “就是你在清州养伤的时候,见到的那个女子,乳名叫作阿春。” 清州?莫非是那个…… “世上除了女子,剩下大半都是小人!” 清脆而又蛮横的嗓音,时隔一年,回想起来,音犹在耳。 那成政今后的日子,可真是…… 池田恒兴恰到好处地接过了话头:“我也听说过这个姑娘的事情,据说她是个文武双全的将门虎女……” “文武双全?”汎秀问道。 “文大概是指她与犬公主一起学过汉书,至于武,据说那个姑娘十分喜好弓箭,射术未必会比内藏助差……” 如此看来,倒是与成政志趣相投啊? 汎秀正待再说些什么,却突然觉得周身安静下来,侧首一看,才知道是新人出来了。 盛装的阿松,身材与相貌,俨然已是花信少艾,一路走过来,始终是挂着浅浅的微笑,仪态和姿势,都是无可挑剔,虽称不上是如何出色的美人,却也端庄秀丽。反是穿着黑色礼服的利家面色僵硬,全无平日合战时的风范。 婚礼由神宫的僧侣主持,两位新人一同拜了神佛,在佛像前祷念祭词,接着是修净、献餐、祈念,然后是交杯酒的环节,后面还要供奉神木,饮下神酒,过程极其繁琐。 正礼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结束,接着新人顺着宾客的席位,一一行礼敬酒。 “真是恭喜啊!” “之子于归,执子之手……” “多子多福!” “又左打仗是好样的,生孩子肯定也不含糊!” …… 客人是鱼龙混杂,所以送上的祝词也是各式各样,其中不乏荤色的玩笑,利家依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只凭着阿松长袖善舞,一一应付过去。 “果真是贤内助啊。”汎秀不由得赞了一声。 此后身份较高的客人就逐渐离席了,抑或是前往专门的雅座。而留在大厅里的客人,最醒目的就是汎秀这一桌了。于是那些下级的武士,纷纷过来见礼,一来二去,就有不少黄汤进了肚子。 一番酣醉。 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身着白色礼服的女子,盈盈浅笑,向自己走过来。女子的面容飘忽不定,先是织田犬,接着又变成合子…… ***************************************************** 十二月的中下旬,四处走访亲友,带着领民拜神祈福,还要接待来访的客人,瞬间就忙碌起来,直到年末的最后几天,才空出些许时间。就在此时,玉越三十郎来访了。 回到尾张之后,只花了一年时间,玉越屋就成为尾张最大的具足商人,而且开始涉及到茶叶、粮食的生意,还开设起土仓和酒屋,店面扩大了四五倍,手代和稚丁增加更到数十人。 而负责经营新市的汎秀,从中所得的益处也全然不少。除了偶尔受到礼金之外,还能廉价甚至免费得到质量上佳的商品。 总之,官商勾结,效果的确是惊人的。 将客人迎进门,两厢坐定。 此时与二人初见,相去不过二载,玉越三十郎只在弱冠之年,但养气已久,举止之间,俨然是富贵雍容的豪商气度。而汎秀先前略显阴柔木讷的书卷气,也在战火锻冶之下,愈发果敢干练。 商人无论多么富裕,面对武士总是不自觉地有些卑微的,不过这两人狼狈为奸已久,自然也是无需客气。 “多日不见,玉越屋愈发兴旺,真是可喜可贺。” “皆仰仗大人照拂。” “呵呵,三十郎过谦了。”汎秀一笑,忽而又作惋惜状,“可惜我已不是新市的町奉行了,日后只怕……” “平手大人乃是尾张石柱,上总亦是多有借重,自然不能时时关注这些细微末节了。”三十郎伏身恭维道。 汎秀不置可否。 “不知三十郎接下来有何计划呢?” “这个……”三十郎稍稍犹豫,“伊藤、永井、加藤这些商家,都是织田家多年的御用商人,实在不宜与之冲突。” “三十郎的意思是,若生意规模再要扩大,就势必会与他们冲突了?”汎秀皱眉。 “新市建立之后,各家商人皆有分工,玉越屋除了武具之外,其他的生意只能浅尝辄止,不可贸然涉足。”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潜规则吧?虽然成立了没有商人座的新市,但思维仍然处在原来的时代,自由工商业,暂时仍是不能实现的。 “那草药的生意呢?”汎秀突然心生一策。 “草药?”三十郎摇摇头,“十几年前尾张四下混乱不堪,倒是颇具潜力,然而现在局势已经稳定,恐怕不会有太多市场。” “你可以先涉足其中,摸清门路,将来必有回报。” 三十郎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多问,只点头称是。 “另外,有空的话,不妨派人到近江国友村,或者九州种子岛学习铸造铁炮的技术。” “是。”三十郎躬身领命。接着目示下人,将所带来的礼物呈上。 下人抬上几个木箱。打开第一个箱子,里面是几个彩色的小袋。 “这是从南蛮人那里得到的一点小东西,希望殿下笑纳。”三十郎躬身道。 “那倒是要开开眼界了。”汎秀一笑,探手解开绳结。 第一个袋子里是花生,接下来是玉米,番薯…… 都是从美洲引进的作物,在前世不值一提,不过这个时代,倒真是极为少见——至少对于汎秀而言,是第一次看到。 “三十郎知道种植的办法吗?” “这……恐怕要请教南蛮人了。” “是在何处遇到的?” “上次去界町采购精铁,在南蛮寺中所见的。” 那么,自己是暂时不能前往了。 汎秀正色,向三十郎欠了欠身:“虽然十分无礼,但是还是要请三十郎尽快再走一趟,最好是能够请到南蛮人到此传教,若是不成,也要学到种植此物的方法。” 三十郎面色不变,躬身道:“既是平手大人所托,在下必当竭诚。” 剩下几个箱子,也都是些南蛮的事物,玻璃壶,梳妆镜,最值钱的则是一管单筒望远镜。 “三十郎真是有心了。”汎秀如此说道,心下开始策划与南蛮人打交道的事宜。 三十郎将行之时,突然又转过身。 “合子能够跟随大人,也是她的幸事。” 汎秀随意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先前她在寒舍做客的时候,拙荆一直心怀误会,不断刁难,想必合子也是十分难受的吧!” ps:过渡章节,先处理一下个人事务再上洛 ps2:又掉了一段,复制粘贴的问题呀 第三十八章 岩仓 永禄元年(公元1558年)的新春,就是如此度过。玉越三十郎口中的南蛮传教士虽然没有前来,但也派来了几个农人,传授了花生,玉米和番薯的种植方法。 花生需水量高,玉米需要大量的肥料,番薯要脱毒除草,种植起来并非想象中那么简单,不过这些目前还算是珍稀的事物,收获以后的收益也相当可期的。于是平手汎秀发动了领内的农夫,在水渠不能流经的荒地,种下这几种作物。 合子的身份依然没有确定下来,不过经由新春的事情,两人的心中已经形成了默契。虽不曾真正销魂,但时而亲昵放肆的举动和言辞,亦是令初恋的少女不胜娇羞。此中旖ni滋味,实不足为外人道哉。 然而战事催人。春耕刚刚结束,东线就遭遇到今川家少股部队的袭击,西北的津岛也传来不安的迹象,一时间风声鹤唳。 最主要的目标仍是北方的岩仓,五月份,丹羽长秀说服了犬山城的织田信清臣从,于是织田信长立即召集家臣和领内豪族,商议攻打岩仓城之事。 数年来此消彼长,敌方最多只能凑出三千足轻。而织田家的动员力,至少在五千以上,再加上犬山城的援军,实力的对比相当悬殊。 野战的地点选在浮野,战而胜之,敌方随即回撤,企图笼城坚守。而信长也显示出难得的耐心,攻城受挫后并不急于一时,留下部分军势围城,以主力扫清外围的据点,又念及农兵不可长期作战,把属下家臣分为数队,令其轮流围城。 服部兄弟在此战中甚为勇猛,平手备队也获得赞誉,不过具体的战功要等到城落才会公布。汎秀因此恢复小藤太秀安的二十贯知行。同时这也是平手季胤的初阵,不过他并非善战的武者,也没有特别的表现。 转眼数月过去,秋收之余,第一季的玉米花生番薯却已经成熟,虽然长势不尽人意,但总算是成功的开始。 所谓物以稀为贵,只要稍加引导,这些东西就能成为大名和豪商餐桌上的流行物,届时自然可以以此获利。不过此事并非朝夕可成,尚需时日。 转眼到了冬季。 十一月初,信长发布了正式攻打岩仓城的命令,于是汎秀亦率领所部七十人,前往清州集结。 寒冬腊月,虽晴日当空,亦是阴冷难耐,不到半日,衣着单薄的农兵早已瑟瑟发抖,行至清州城下,正有织田家的奉行驾车载着取暖的木柴赶到,于是部队纷纷涌入城内,燃起火堆围坐。至于平手这样的高级武士,自然是可以进城休息的。 按时集结的人马很少,柴田和佐久间等重臣都尚未到达。城中主持事务的是丹羽长秀,而织田信长已经率领自己的直属人马,先行前往岩仓城了。 “殿下,定是认为我等家臣行动过于缓慢,才会先行前往吧?”汎秀面对着丹羽,也只能自嘲地笑笑。 “天寒地冻,殿下未免过于苛责了。”丹羽皱着眉,摇了摇头,继而引开话题,“平手殿一路前来,想必也是辛苦了。” “幸好奉行安排妥当,及时运来了木柴,否则还真是……”汎秀依旧是微笑,“今日负责柴火的奉行实在应该嘉奖。” “这个人的确是不错的奉行。” “噢?不知是哪一位能吏,居然能得‘米五郎左’丹羽殿的赏识呢?”汎秀随口恭维了一句。 “这都是诸位的谬赞。”丹羽笑着摇摇头,“此人是殿下慧眼所识,原来只是一介马夫……” 话尚未说完,只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呼喊。 “丹羽大人!柴火已经发完了,今天还有两成的结余!” “就是他了。” 丹羽起身迎了出去,汎秀也跟在后面。 一旁的侍卫帮忙拉开了门—— 瘦弱矮小的武士,身上虽是武士的吴服,但却卷着袖子和裤腿,也没有佩刀,只显得不伦不类。硕大的双眼占去了大半的脸庞,高高的颧骨,扁平的鼻梁,鼻孔大而外翻,还有一对招风大耳,年纪不大,前额却已经秃了。 这个容貌,真是容易让人联想起秃鼠或者猿猴啊——织田家的奉行,马夫的出身,莫非…… “这就是本家的度支奉行,木下藤吉郎。”丹羽对着汎秀说道。 …………………… 这个名字以前似乎也听人说过,不过当时心怀他物,没有什么印象,如今亲眼所见,一时不免愣住。 “汎秀殿……”丹羽轻声提醒到,如此打量着对方,却不说话,无疑是失礼的举止。 “噢……在下的容貌的确是少见。”接过话头的却是木下,他只傻笑了两声,毫无尴尬之意,“不要说是大人,就算是家父家母,都说在下前世一定是猿猴……” “哈哈,真是有趣的藤吉郎。”丹羽不禁莞尔。 汎秀回过神来,不自然地笑了两声,说道:“在下平手汎秀,请多指教。” 木下脸上立即显出震惊的表情:“您就是本家的平手大人吗?经常听商人说起,到尾张做生意,就一定要到平手大人的新市……” 如果是别人的说辞,汎秀一定为为这句恭维而欣喜。 但是眼前这个人,却只能令人畏惧。 木下藤吉郎,日后的丰臣秀吉,这个在战国博弈中夺走一切蛋糕的男人,已经开始初步展示他的手段,并且为人所注意。 柴田胜家佐佐成政,分别是直接和间接死在他的手下,丹羽长秀、池田恒兴的死因,也未必与他无关。 应该如何面对此人呢? 刻意亲近以图日后的收获? 暗中压制防止他成长为心腹之患? 这个问题,先前也大略想过,却并没有太重视。 然而现在…… 汎秀按下心绪,随意敷衍了几句之后,回到自己的备队当中。 思索良久,仍旧不能下定决心,不过…… 没有了宁宁,没有了蜂须贺小六,没有了竹中半兵卫,木下藤吉郎,还会成为丰臣秀吉吗? 或许原本的计划当中,要多添一些内容了。 ……………… 在清州休息了整整一个昼夜,柴田、佐久间才先后到齐,共计一千四百人。集结完毕之后,却又天降大雪。于是又等了半日,待天晴之后才移师前线,向岩仓城开去。行至之时,早已率领本部人马严阵以待的信长自然不豫,然而碍于重臣的面子并未发作,仅是含沙射影地斥责了平手汎秀一番。柴田和佐久间闻弦知雅意,纷纷伏身告罪,信长面色稍缓。 下首的汎秀得了无端的斥责,也不作声,只作唯唯诺诺状。如此行事,倒真是初具信长日后的风范,不愧为魔王本色。现下尾张尚未一统,却已对这些老臣心生不满,与两年前俨然不同,十年之后执掌京都之时,又会如何呢? 此时的信长,终究还不是那个可以追放林通胜和佐久间信盛的人,眼见家臣们态度恭谨,亦不再说下去,起身招出丹羽长秀宣读此战的役割——尽管信长如今已确立了专门的佑笔和奉行众,但重要场合传达命令的,仍是唯一具有副将位格的丹羽长秀。 军令宣出,或许是由于柴田的迟到,主攻的任务被交给了森可成,林通胜负责另外一侧的佯攻,信长的本阵依然是由前田佐佐河尻等马徊众担当,而同样迟到的平手汎秀被编到第三番备队当中,处在先锋队和次锋队之后,位置靠近本阵。 这是个安全但却没多少立功机会的位置。汎秀自己倒是不甚在意,服部兄弟和毛利新助却十分失望。 言毕,信长又亲自宣布明日清晨攻城,随即令众人散去。 此战敌我悬殊,而且围困已久,众人信心满满,走在营中,甚至会听到关于战后封赏的猜测。汎秀闻之哑然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散会之后,指挥将士扎起营帐,接着宣读了本次合战的法度和赏赐标准,然后把手下的足轻分为几组,确定了组头的人选,一切忙完之后,已经入了夜。 虽然是正统的武家门第出身,但平手毕竟是以文治见长,军阵的事情,并非汎秀的专长。 若是有个擅长统率的家臣,就好办许多啊。 汎秀如是想着,然后突然听到一阵歌声,仿佛是来自信长的本阵。 “莫非是‘人间五十年’?” 走出了房间,循着歌声而去。这个时代的军队,无论编制还是纪律都处在十分的低等的阶段,即使在军营中随意走动,甚至饮酒作乐,只要没有惊动那些高贵的殿下,并不会有人前来禁止。 歌声果然是来自本阵,最为灯火通明和喧闹的位置。 一曲敦盛之舞尚未完结,却只见帐中踏出一个华服的青年,拉起衣袖,袒露着右胸,左手击打着腰间的鼓乐,右手犹自握紧金樽,插于背后的折扇随着舞步开合。 常思人世漂流无常 譬如朝露 水中映月 刹那繁华瞬间即逝 风liu人物 今非昔比 人生五十年 莫非熙熙攘攘 …… 已经执掌家族数年的大名,想必也并没有多少鲜衣怒马,少年意气的时刻吧。尤其对于并不嗜好饮酒的信长而言,如此豪饮更是难得一见的。 帐内数将追出,汎秀一一施礼。信长方才兴尽而止。 “参见主公!” “噢?是甚左啊,何事前来?” “无事,只是偶然路过。” “明日还有大战,为何不早日入睡?”信长故作不悦,厉声喝道,但左右皆知他此时定然是愉悦的。 “这个……主公不也没有就寝吗?” “噢?难道你甚左也同我一样有失眠的习惯吗?” “失眠?只是军中,才会偶尔如此……” “哈哈……这样说起来,你定是染上了我每逢战阵便无法入睡的顽症。”信长环视左右,“连顽症都会于我一样,甚左果然是忠心耿耿的臣子……” 汎秀连忙伏身同众人一齐称是。醉酒的信长无论说些什么,都只作未闻即可。 “这样的臣子,应该加以奖赏才是……”不料信长却是越发上劲,“不如把岩仓城赏给你吧?” “主公说笑了……”尽管知道是戏言,但也不能随意答话。 “的确,你现在的身份,似乎还有些不够……要不然……”信长又竖起眼睛,“甚左今年是十七岁了?” “是,虚岁十七。” “年纪倒也够了……要不然的话,我把妹妹阿犬嫁给你吧?” 汎秀有些惊讶,莫非要以这种形式来把消息散布出去? 或许只是做一个试探吧。若是无人反对,那么就此决定下来,倘若众议纷纷,也大可推托为“酒后之言”。 “那臣下真是受宠若惊了。”汎秀也是半开玩笑地答道。 随即,就是一片或明或暗的嫉妒。 嬉笑数语,信长突然又换成了严肃的面孔:“身为武士,可不能只沉迷于欢愉之中,还应时刻谨记着战斗的本职啊。” 左右侍卫面面相觑,不知何解,只是纷纷施礼应答。 “嗯……”信长点点头,指着岩仓城的方向道,“此战之前,不少人对我说雪天出战,乃是兵家之忌,却不知此战是我刻意为之。你们知道为何吗?”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汎秀环视众人,信长的谜语并不难猜,只是这些出身下级武士家的半大孩子,恐怕不会想那么多吧? “武兵卫!你来说!”信长随意值了一名侍卫。 “啊?”嗫嚅数语,那个叫作武兵卫的少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新助,你呢?”信长也并不以为忤,换了另一个人,看来似乎原来就没什么期待。 新助的表现与武兵卫并无不同。 “你也不知道么?”信长瞟过众人,“秀一,你来说。” “这个……臣下只能妄加猜测了。”长谷川秀一出列行礼到。 “但说无妨。” “是。”秀一起身道,“依属下愚见,本家围困岩仓城已三月,城内完全无法引进过冬的木柴和棉衣,选在冬日作战的话,虽然要承受雪天的寒冷,但城内的武士却更加无法忍受。如此一来,定能势如破竹了。” 十三四岁,就有如此的见识,日后成为重臣,也不是偶然的。 “嗯……”信长点点头,“这是第二个原因,你能说出第一个吗?” “这……属下愚钝。”秀一也没有了主意。 “没有人知道了么?”信长再问道。 皆是沉默不语。 “只知服从命令而不懂思考,是无法成为优秀武士的啊!”信长语气严厉,嘴角却闪过满意的微笑,“日后再私底下谈及甚左(平手汎秀)和五郎左(丹羽长秀)的时候,不要只像个女人一样说着嫉妒的话,而要反省自己,同样是身为侍卫的出身,为何不能出人头地!” 众人俯首称是,恭顺至极。 “甚左!” “是!” “你来回答这个问题,让这些晚辈知道努力的方向?” 还有这样的桥段?幸好来之前与松井友闲聊过,一时之间还真不一定能够答出问题。到时候,失了面子的信长还不知会如何…… 暗自腹诽,嘴上却是忙不迭地答道: “臣以为是美浓的关系。” “美浓?攻打岩仓怎会与美浓相关呢?”信长故作不悦道。 “前日,美浓的斋藤义龙朝见公方大人,不知用何种花言巧语欺瞒天皇陛下和将军,骗取了‘御相伴众’一职。因此主公才急于攻下岩仓城之后,上洛将斋藤义龙的罪行昭之天下,以免朝廷和幕府受到蒙蔽……” “既便如此,难道我不能春日攻城,夏日上洛么?” “骏河今川,一向对尾张虎视眈眈,近来更是屡屡兴兵来犯,若不能趁冬春两季了却岩仓城的大患,届时事务繁忙,更难抽身……” “甚左深知我心!”信长起身抓住腰间的折扇,打在手背上,“平手爷爷,曾被山科内藏头(山科言继)誉为‘风雅之士’,甚左可知否?” “是。”谈及平手政秀,汎秀只能默然。 “甚左身为他的嫡子,决不可堕了爷爷的声誉!此战过后,你随我一同进京。” “遵旨。”汎秀伏身答道,余光扫及,周围又是一片艳羡的神色。 ps:今天是圈内名人“冷笑卿”的二十岁生日。大家一起祝她生日快乐吧。 ps2:第一卷结束,明天开始更新第二卷。 第一章 京都 初春时节,细雨润物,天清如洗。 田亩之间,驿道从中劈出,一行数十骑的,由东向西而来。 “这个便是京都了?”队伍最前方的,是个华服骏驹的青年,身材修长,剑眉如削。正是尾张的诸侯织田信长。言语之下,兴奋与惋惜并存。 经东海道向西北行进,穿过琵琶湖的南岸,即可隐约眺至御所的所在。 千年古都平安京,早已非先前的乐土之状。与清州及津岛相较的话,就类似于刚刚挖掘出来的文物,古色古香,但又铺满尘土。 外围的街道上,四处都是因战乱而废弃的房屋,路边杂草丛生,走近的话,居然可以闻到并不陌生的尸腐味道。依稀可见森森白骨,更有蛛网与爬虫夹杂其间。 虽然曾经听到平手政秀说起过京都的荒芜,但汎秀仍然是惊诧不已,而其他的人则更是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 “全日本的中心,就是建立在这样的地方了。” “难道皇宫和御所也在这里吗?” “听先殿提起过,皇居的城墙因为无钱修缮而有好几段倒塌掉,甚至有许多物品被偷盗,看来果真如此。” “难怪监物殿每每提及京都之行,都是唏嘘不已啊……” 低声的议论不断传来,只有信长沉默地径自向前走,一言不发。 又向前行了半里,方才觉出一点生气来。街道的深处可以看见几处宽大的店铺,从外面望去,竟是满目琳琅,比之清州的商铺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百步之外的地方,却有衣冠褴褛的妇孺,沿街乞食。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亦不过如此了。”平手汎秀轻叹一声,从衣兜中抓起一把铜钱,洒在乞丐的碗中。随即又有十几人效仿。 信长牵着马冷眼立在旁边,看着臣下的举动。 等到家臣撤回来,信长才缓缓开口: “甚左以为今日解囊,可以救几人呢?” “力虽微薄,但求心安。” “授人以鱼,只是扬扬止沸而已。而我要的,却是救天下人于水火!” “主公高义,臣下不及。” “欲救天下人,唯一的途径就是一统六合之内,重建平安乐土,汝等……也需将毕身之武借于我,方可实际如此的宏愿!” “臣等但附骥尾,万死不辞!”佐佐成政上前屈身道,声音低沉而坚毅。 汎秀亦随之施礼,起身的时候,突然见到信长的脸上闪过极少见的激奋。 “主公,此地耳目众多,我等身在明处,不宜久留。是否即刻拜望公方大人,还是……”警戒四方的泷川,似乎从来不会被外物所动。 “觐见将军这样的大事,怎能如此草率呢?先暂且在此稍作休息,备齐礼数,明日,先随我拜见山科内藏头,再行安排后事。” 两月之前,围攻岩仓并未出现什么变故,开战不过半日,信长军即突破外城,讨死对方家老稻田贞佑以下共计两百余人。当日晚,织田信贤终于献城投降。出城之时,堂堂的尾张守护代,织田伊势守信贤一身素服,面如枯槁,眉骨深陷,竟是在雪地中瑟瑟发抖,不禁令人恻然。或许亦是心怀不忍,信长饶恕了他的性命,将他驱逐至长岛一带。 凯旋之后,信长即宣布了率领侧近上洛的安排。吉法师一旦下定决心,就是无法更改的,面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劝谏也只是敷衍道“手下诸将皆可一骑当千”,只带了八十人,就上洛而去。 一路西行,并未遇到危险。南近江的六角家似乎丝毫尚未把这个尾张的少年当主看做威胁,没有设置任何的障碍。美浓的斋藤义龙倒是派出了几批乱波伏击暗杀,只是信长这一行人之中,既有精通忍术的泷川一益等人,又有许多武艺高强的侍卫,。 令金森长近前往商屋购置些文物礼品之后,信长率众臣在城中的宿屋中入夜。次日晨,一行人等又急匆匆地出发了。 绕过西宫,穿过大德寺,靠近紫野的地方,有一条羊肠小径,路口的碑上刻着繁复的汉文,四周杂草丛生。 “山科内藏头大人就是在这种……”金森长近忍不住嚷道。 “噤声!山科大人乃是朝廷石柱,怎能如此无礼!”信长厉声喝道,脸上的沉郁之色愈盛。 沿着小径向里,有一座类似宫殿样的建筑,墙上满是斑驳,残垣上甚至长出野穗。马厩的顶棚上破了个大洞,唯有屋宇还在勉力支撑。 成政走至门口,呼唤了几声,才见到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仆颤巍巍地走出。 “此处是山科内藏头的府邸,不知贵殿……”标准的京都口音,混含着骄傲与自卑的表情——自从木曾义仲烧毁京都之后,朝廷在武家的面前,就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的威信,只变成了一尊日夜供奉神像。 佛像面对世人的时候,会是一种怎么的表情呢? “尾张的织田上总介,率随从八人前来拜望。” 织田信长欠了欠身,闻言道明来意。 “上总大人,真是有心了。”身处乱世,公卿的门房自然不敢对这些乡下人有丝毫不敬的表示,但是言语之中,却也没有丝毫惊喜的表情。 尾张的大名前来拜访,难道不是十分难得的事情吗? “米五郎(丹羽长秀),甚左(平手汎秀),五郎八(金森长近),吉兵卫(村井贞胜)随我进来,其他人照看好马匹。”信长随手念出四个通晓礼仪不至于失态的随从。 说完之后,信长就随着老仆踏上台阶。 走入玄关的时候,地板上突然发出吱吱的响声。 “请轻一些。”老仆回身低头道,“这些木板都是百年前的东西,稍稍重一点就会有踩断的危险。”说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既没有讪笑也没有尴尬的表情。仿佛是在说着毫不相关的事情。 或许身为公卿门下,早已适应这种高贵而又低贱的身份了。客人是织田信长,抑或是 沉默许久的信长放慢了脚步,与走在前面的老仆拉开了距离,而后转身,环视众臣:“尔等可知山科大人家为何会状如此类?”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幸好信长也并不要求他们作答:“昔日先父向朝廷进献金四千贯,皆经山科大人之手,然而朝廷的卷宗中,礼金的数目并不曾少一文。而山科大人的府邸……更胜往昔了。” “啊……”汎秀喉中不禁响起一声低吟。按照此时的常识,织田信秀的献金,其实是包含了“朝廷成例”在其中的。倘若太平盛世的清廉只是值得赞赏的话,那么自顾不暇的时节亦能面对数千贯的财富不动声色,又该如何形容呢…… 山科家乃是藤原氏的庶流,就家格而论属于“羽林”一级,其子孙与高仓氏一同世代担任内藏寮的长官内藏头,负责皇室财产的运营和收支。自织田信秀起,山科言继就与胜幡的织田弹正忠家关系密切。天文二年(1533年,即信长诞生前一年)七月,山科言继受邀与飞鸟井雅纲共赴尾张,教授和歌和蹴鞠之艺。十年之后,天文十二年五月,织田信秀遣平手政秀上京,向朝廷供奉献金四千贯,作为修缮宫墙之用,而担任武家传奏的,正是山科言继。次年冬,朝廷又派遣山科言继带着连歌师宗牧等至那古野城举行和歌会,并以公众典藏《古今集》《古事记》等书物相赐。 正因如此,信长上洛之后,第一个拜访的就是作为朝廷代理的山科言继。也因为这样一层关系,送给山科言继的礼物除了常例的文物和茶器之外,还有尾张土产的膳食,以及生鱼片和泡菜,还包括了布匹、灯油、味噌这些常用的事物。 “这真是要多谢了。”山科言继看着仆人接过沉重的包袱,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神色,“若不是上总前来的话,恐怕都无力拿出东西招待客人……” “内藏头大人两袖清风,信长虽远在尾张,亦是时有耳闻。”信长恭敬地坐在山科前方,如同面对长辈一样,“如今朝廷陷入此等的境局,皆由乱党生事而起,归根溯源,都是我等武士尸位素餐所致。” “向使人人忠心护国如上总,天下又岂有乱党容身之地呢?”山科面露慨然之色。这也是乱世的悲哀,一切的过错都归于乱党,而朝廷自身却不敢界定究竟谁才是“乱党”,如今的京都早已经没有拒绝近畿支配者的胆量和实力。 “义之所在,信长万死不辞。然而鄙人身居尾张一隅,人微言轻,有心无力啊。” “上总大人……亦是辛苦了。”不知何种原因,山科今天似乎并不原意多说话。 又是一阵沉默。 少顷,仆人送上了茶水,信长告谢之后,拿起了水杯。 两三盏茶过后,信长才重新开口。 “山科大人。” “请讲。” “近日听闻陛下将要进行册立太子的仪式,信长前来之时,特地筹备了用于此事的礼金五千贯。” “噢?陛下若得知此事,想必也会甚为欣慰吧……” 山科似乎还要多说几句,然而信长却出声打断: “然而信长一人之力,终究是十分有限的,倘若能恢复被武家和僧侣zhan有的御料地,朝廷才能长盛不衰……” 这是信长进门之后的第一次无礼之举。 “上总介忠心朗朗,日月可鉴。然而此事并非一日之功……”山科终于又开口了。 “当您听到四下的乡民传诵,尾张的大傻瓜取得了美浓之后,就可以开始准备了。”转折了许久,信长终于道出真正的来意。 “噢……上总……是要进攻斋藤氏的土地么……然而美浓的治部大人(斋藤义龙)一向对朝廷忠心耿耿,想必陛下亦是不愿看到二位忠君护国之士产生什么争执……” “内藏头大人!挥师上洛是我信长终生不忘的志愿,无论采取怎样的措施,我都会竭尽全力地完成此事,希望得到您的成全。” “噢……噢……”山科似是无意识地哼了两声,端起茶杯默默地饮啜。眼光投向别的方向,并不愿回答信长的话。 “这位侍卫,看上去似乎与鄙人的一位故友颇为相似,莫非……” “不错,这位正是我的恩师,平手监物殿之子。他叫作平手甚左卫门汎秀。”请求为人所拒,信长的恼色只出现了极短的一瞬,随即又恢复正常。 “居然果真是故人之后!昔日与监物殿一别经年,如今竟已无缘再见……” 汎秀连忙趋身上前,伏身施礼:“先父亦曾屡屡提及,山科大人学究天人,雅量非凡,为他平生仅见。其所以家徒四壁,大概是将袖中物都换作锦囊玉轴了吧?” “哈哈哈哈……”山科捋须大笑,眉间的阴霾终于展开,“汎秀大人的风雅诙谐,莫非是秉承家学吗?就如同见到再世的监物一样啊……” 虽然只讲了两句话,但这份待遇,已经远胜其他的几人,尤其是讲明了故人之子的身份,日后再要搭上这一层关系,就容易了许多。 汎秀躬身施礼,脸上适当地显出受宠若惊的表情。 这时候,山科轻叹了两声,放下茶杯,正襟危坐地向信长行礼。 “当年奉陛下的命令出使尾张的时候,上总还未出世,而今却已经成为名震东海道的大将了,备后守(织田信秀)和监物在天之灵也定然会感到欣慰吧。” “那个内藏头的意思是……” “上总且听我说完。”山科自顾自地继续道,“转眼已过去了二十余年,而我亦是年过五旬的老朽了,之所以能够长寿,完全是因为无欲的关系。” “山科大人的意思是,如信长这般欲求不满的匹夫,一定会短寿么?” “在下并不是这个意思……” “哈哈,大人可曾听过敦盛之曲吗?” “敦盛之曲?” “人生五十年,与天地相较,不过渺渺一瞬,所谓的长寿之人,与别的人相比,也不过是多出几寸那么长的时光罢了。” “涉及天地之属,上总还请慎言。” “难道像我这样的人,还会向那些所谓的‘神佛’祈护庇佑么……” “上总!” “主公!” 四个家臣和山科一齐呼道。 良久,山科言继方才轻叹一声。 “天下有德者居之,并非老朽可以看得清楚的。朝廷听闻上总大人意欲上洛,已做出决定,要把尾张的国守授予大人。” “恭喜主公!”四人贺道。 “然而其他的事情,并非鄙人所能了解的。上总……不,是尾张大人不妨拜访菊亭大纳言,或者飞鸟井权大纳言,随后觐见近卫关白大人……” “多谢大人了。”信长终于松了一口气。山科既然指明了现在朝廷真正的执掌者,那么信长也总算明白了努力的方向。 最重要的事情已经解决,气氛终于轻松下来。 黄昏的时分,信长终于带领家臣从山科的府邸中走出来。 “你们几个,可知道我刚才没有说完的话吗?”信长似乎兴致极佳,居然沿路开起玩笑。 四人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像我信长这种人,定然不会如山科大人般长寿,恐怕连五十岁都活不到。早在年少的时候,就有禅师说,若是取了信长这个名字,四十九岁便会死于非命!”言毕,信长突然大笑。 众人默然不语,只有汎秀暗自盘算着两个数字: 1534到1582,岂不是正好四十九年么…… 第二章 幕府 “诸位请稍安勿躁,公方大人即可便至。”细川藤孝躬身将信长迎入殿中。 “兵部大人太客气了。”信长也谦逊地应了一句,身后的几个随侍连忙低头跟上。出于不同的考虑,这次信长带出来的人选有了变化,佐佐成政取代了村井贞胜。 此时正是足利将军的御所之中。 根据山科言继的提示,信长依次拜访了菊亭大纳言晴季和飞鸟井权大纳言雅纲二位,又通过这二位殿下进一步得以觐见现任关白的近卫前久,就任尾张守。虽然仍不及斋藤义龙,但比起原先上总介的官位已是超出不少。 朝廷固然高贵,然而在武家心中,终究都是幕府更为重要。早已权柄尽失的足利义辉眼见尾张一隅的大名居然亲自上京,颇受感动,礼遇仅次于年初上洛的上杉谦信。在信长呈上辞状的当日,即派出身居从五位的兵部大辅细川藤孝赐下酒宴以示有待。 将军的御所并没有想象中的宏大,甚至远远不如清州城的规模。或许是受到六角氏的支援,尚不至于皇居和公卿的府邸那样受到损坏。长廊的右侧,还有一片完整的道场,更有数十名足轻精神抖擞,伫立其间。 静待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才有人宣布将军的到来,众人连忙走到预定的位置站好。 率先走进来的是将军的近臣,细川藤孝向信长等人介绍道,从前到后依次是一色淡路守、上野兵部少辅、高伊予守,都是在乱中失去祖领的大名。 接着是衣着最华丽的人大步踏入,身材消瘦但却干练,无需介绍,也知道是将军足利义辉了。尽管是初春的时节,但他的额头上却已经充满了汗水,似乎是刚刚经历过强度的运动。 “来者就是织田尾张守么?”未等属下赘言,足利义辉直率地说道,看来虽然身为武家之首的将军,却并不是喜好繁文缛节的人。 “鄙人织田信长,承蒙公方大人接见,感激不尽,并祝公方大人武运昌隆,贵体安康。”信长慢条斯理出列施礼道,面上也表示出适当的恭谨。四个家臣也连忙跟上。 “尾张守果然雅量非凡,众家臣亦是英武过人。”义辉微微一笑,欠身回礼,似是对不卑不亢的信长充满好感,“我每日都有练习剑术的习惯,适才耽待,并非有意为之,请尾张切勿见怪。” “岂敢。” 义辉点点头,不再发话,侧首瞟向左边下首的的一色藤长。 “尾张大人。”得到授意的藤长发话了,作为式部少辅的担当,他与信长的身份并无什么差距,自然要比义辉更加随意,“此次上洛前来,迢迢千里,途中也应是无碍吧。” “多谢式部大人关心。此次前来一路虽然盗贼横行,但皆为宵小之辈,又岂能阻挡我辈朝见公方大人的决心呢?”或许是看不上一色藤长这样的对手,信长却是信马由缰地说到。 一色藤长顿时语塞,身为幕臣中掌握实事的人,他并非不擅言辞,只是对方的回答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按照正常的思路,信长应该说托将军的洪福,一路顺利之类,接下来双方互相吹捧一番,然后再转到实质的内容,然而如今…… 于是气氛突然令人尴尬地沉闷起来。 义辉有些惊讶地盯着信长,而信长也毫不避讳地回视。 这一年,将军只有虚岁二十五岁,对方也不过长他两年而已,正是斗志最旺盛的青年时刻。 虽然彼此保持这基本的礼仪,然而一方想著这是一个身在狭小御所长大的,死要面子的愚者,而另一方则认为对方只不过是尾张乡村一个不知天下大势土豪罢了。 “哈哈哈哈……”义辉突然毫无预兆地大笑起来,声音非常豪放,直冲屋顶,并没有丝毫愤懑不满的意思。 信长也随之笑起来,脸上有些僵硬。 将军似乎是比想象中更有气量的人。 “鼎鼎大名的尾张大人,当然不会怕盗贼了。” “大名的确是有的,然而信长在家乡却是以不知礼仪的‘大傻瓜’来闻名的,公方大人想必也已经深有体会了。” “尾张刚才对一色大人所说的话,正是与数年前来访的景虎公一样的,难道景虎公也是大傻瓜吗?” “景虎公?公方说的是越后的长尾弹正大人吗?”信长突然肃然。 织田信长心中排第一位的偶像,是中国的魏武帝曹操,而在同时代的大名中,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现在还叫长尾景虎)则是他最敬重的人。 “不错,不过当时我心有不服,一定要拉出景虎公的家臣与我的侍从比武才行……”义辉眼带深意地飘过信长身后的四人。 “难道公方的意思是,对信长也是一样吗?”信长毫无勉强和尴尬的神色,反而是兴致勃勃的样子。 “这个自然是要的,然而并不需要急切。” “噢?” “尾张守啊,你与我是有着同样性情的人,所以想要什么就不用像别人那样假惺惺的暗示了,直接说出来吧!” “这样的话,岂非在众多大人面前失礼了?” “无须担心,这里的人都于我一体同心。” “如此的话,就请恕信长放肆了。” “请说。” “天下即将产生心得变故,原先的小豪族一转就会变成影响天下的诸侯,公方大人也需谨慎。” “噢?尾张这样的认识,似乎过于片面了吧?” “公方大人坐镇近畿,想必比信长更加清楚天下大势,莫非方才说‘不必假惺惺的’,难道这么快就不算数的吗?” “哈哈,尾张还真是坦率啊。”义辉饶有兴致地盯着信长,“尾张的意思,是想要夺取美浓的土地吗?” “公方大人目光如炬,一语中的。”信长亦毫无否认。 “这倒是颇为难办了……尾张大人固然英雄了得,然而美浓的治部(斋藤义龙)亦非常人……” “公方大人只需安居禁中,十载之内,信长必然取得美浓,再来朝见公方大人。” 足利义辉轻轻一笑,不作置评,却把目光投向信长身后的四人。 “不知尾张会派出哪一位武士来比剑呢?” 信长脸上也没有出现失望的眼神,而是顺着义辉的意思转变了话题。 “四者皆可。” 义辉扫过四人,点了点头。 “那么,就由那个玄色衣服的武士出列吧。” 居然点到我了? 玄衣武士微一惊诧,随即出列施礼道: “鄙人平手汎秀,拜见公方大人!” ……………… 竹刀、道服、赤足。 “尾张,平手汎秀。” “上野国,沼田佑光。” 施礼之后,两相站定,拔刀对峙,不再言语。 以尾浓一带的计量,十七岁的平手汎秀高达六尺二寸(173cm左右),玄色的武士服没有一丝杂尘,持刀伫立,仪表堂堂,如刃出鞘。相比之下,同样年轻的沼田佑光矮上不少,且已蓄起了胡须,垂手轻提剑柄,敛目沉身,更具高手风范,经验老到。 相持之下,面对陌生的对手,谁都不愿贸然出手让人看出破绽。另一方面,如同不知礼的野武士一般不明就里即上前砍杀,即使以蛮力获胜,也会被认为心性浮躁,缺乏气量。 剑道始于春秋,于隋唐传至日本,与其他武技不同,并非只是搏击的手段,而是被视作精神的修炼。擂台之上,胜负固然重要,然而观众更为重视的是剑士的修养与气量。 这种修行与战阵搏杀,是完全迥异的方式,前者讲究心性与技巧,而后者则是声势与气力。平手汎秀之父政秀,并非弓马娴熟的武将,却是擅长“京八流”剑道的高手。京八流传为源义经所创,由门下“鬼一法眼”继承,现任将军家剑术师范吉冈宪法,亦属此流派传人。剑术之要诀,在于心如止水,波澜不惊,方能闲庭信步,进退自若。 对面来自上野国的沼田佑光,乃是新晋的幕臣,听闻已周游列国,习得数十种流派,然而关东剑道的宗派,多源于关东的鹿岛中古流。中古流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千年之前创下“神妙剑”的国摩真人,其剑术潇洒凛冽,出手狠辣。 沉默的等待,每一刹那都是漫长无边,宇宙之中,除了自己与对手的剑,再无旁骛。摒除杂念,物我两忘,才能忍受这样的寂寞。是所谓剑意如禅。 坐于高位的足利义辉捋须微笑,朝着信长点点头。 “剑之道,静则如止水居渊,波澜不惊。这位汎秀殿已得其中三味。” 信长回首躬身,是为回礼,但却并不答话。对于他而言,无论剑道、茶道还是禅道,都只是浮云般徒然华丽而无用的技巧,只有手中的刀剑与仓敷中的钱粮才是可信的。 “公方大人所言极是,遥想当年平手中务丞(政秀)风雅绝伦,果然家学渊博。”细川藤孝眼见信长之态,连忙上前接话。 “尾张偏鄙之地,又岂能及幕府群英荟萃?”信长终于也不痛不痒地奉迎了一句,然而听上去却不无敷衍之意。 “尾张大人过谦了。”义辉瞟了信长一眼,并无愠色,回首看向台下。 长尾景虎前日上洛,与将军谈笑甚欢,除了本身的人格魅力之外,更多的因为同样喜好剑术的原因。而信长虽然具备同样的野望,但却稍显年轻气盛。 少顷,年岁稍幼的汎秀终究修为略逊一筹,忍不住出手试探。 竹刀自上而下,向沼田佑光左肩划去。 佑光左脚踏后半步,以右腿为轴,反身挑刺汎秀左肋。 试探性的轻划,出手有三分力道,而留在身上的尚有七分。汎秀右腕一转,刀身变纵为横,格住对方的剑锋。 竹刀相碰,撞出铿然低沉的响声,佑光右腕一振,一触即退。 汎秀惊于对方的反应,也不敢贸然欺上。 两相错开,佑光忽然抬手一剑袭来。方才试探,他觉出对方气力胜过自己,不可一招一式地比拼消耗,而需以巧破力,于是立即欺身逼上。 鹿岛的剑法,飘逸迅捷,汎秀此刻正是微微弯腰,站定于地,于是刀尖便生生刺在自己左肩之上,幸好今日所用的外面包着布袋的竹刀,而并非真的剑刃。左肩吃痛,汎秀挥刀斩向佑光的手臂,佑光撤刀格挡,汎秀方才趁机退后,双方拉开四步的距离。 此时沼田佑光已经站定在擂台中心的位置,而汎秀却被逼到边角,不能再退。 “进如江河奔流,退如万川归海,佑光的剑术,似乎又有精进了。”义辉将军兴致勃勃,竟与左右讲解起来。义辉乃是鹿岛剑圣冢原卜传的弟子(此时上泉尚未下野传道),有着剑豪之誉,自然是高屋建瓴。 下首的信长却微微有些尴尬。此项比斗只为将军尽兴即可,本不必计较胜负。然而如此快地败下阵来,还是不免令人小觑。转眼瞟向身边其他几个家臣,只能更是无奈,佐佐成政他们都是驰骋沙场多年的勇将,动起手定是无所顾忌但求一胜,恐怕更会折了面子。 此时台上两人又交锋了几次,沼田佑光剑术凛冽,然而策略却是徐然不躁,紧紧把对手压在台边的一角。 平手汎秀尝试数次,已无路可逃,只能面对这个实力高于自己的对手。 左肩上传来阵阵隐痛,刚才那一剑虽然不能见血,然而却造成瘀伤,连接几次用力之后,挥刀已开始有些不便。 汎秀定神望向对手。因为佑光并不急于进攻的缘故,已经拖了许多时间,此时即使输掉,也不算是有损于织田家的威名了。 心下淡定,反而可以集中于场上。 汎秀双手握住刀柄,大喝一声,向前跃去,竹刀从头上劈下,将全身的力量压到刀刃上。 困境之中,反是破釜一击,沼田佑光反应不及,下意识地举刀相抗。 沼田硬抗下这一刀,身形一晃,几乎栽倒在地。退后半步,才勉力站稳脚跟。 两把竹刀交错,一声巨响,沼田手中的刀身应声断成两节,前端的部分向北面的主位飞去,竟是生生被劈作两截。 “公方大人当心!”眼尖的幕臣不由惊呼。 正中的足利义辉却是面沉如水,只见他伸出右手,也未见如何动作,那飞速旋转袭来的断刃就已被拇、食、中三指稳稳夹住。 “下臣无状,请公方大人恕罪!”汎秀连忙面对将军伏身于地。 “公方大人果然神武。”信长也起身施礼道。 “无妨。”义辉将军挥了挥手,对这种程度的冒犯毫不放在心上,“数月不见,佑光果然令人刮目。而这位汎秀殿,亦是少年英杰。” “多谢公方大人。”场上比试的二人一齐施礼。而余者亦是奉承如潮。眼见将军心情愉悦,自然不会有人不知趣地询问刚才这一场比试的胜负问题。 信长回首看了一眼汎秀,暗自点头,不盛不负之局,的确是最理想的情况。 ps:最近有点忙,本周的更新估计难以保证了 第三章 落魄名人的聚会 春日苦短,倦意绵绵,横卧酒肆之中,与一二知己对饮,真是惬意之至。 朝廷与幕府虽如今只是两快空空如也的牌子,然而繁文缛节,不亚于昔年,纵是信长不屑于此,亦不得不按部就班。 信长上洛所带的随从数十人人,除留下部分侍卫之外,其他闲暇人等,自然不能错过难得的入京机会。金森借机拜访了附近的茶人,村井前往幕府剑术师范吉冈宪法的道场参观,蜂屋则是在兼职商人的传教士那里挑选稀罕的舶来品,凡此种种。 看着在后世只能算作小镇的平安京,汎秀并无多少闲逛的心情。然而要做些正事,却也收效甚微。无人引荐,想要拜望附近的幕臣和知名人士,不得其门而入。 无所事事之时,听闻池田说起京都所酿造的酒大异尾张,才起了好奇的心思。外出寻一酒肆,却偶遇前日的对手沼田佑光,于是欣然同饮。 历史上的沼田佑光,是东北大名津轻为信的家臣,擅长谋略和军学,是津轻家的首席谋士。汎秀隐约知道他的事迹,于是心下就存了刻意结交的念头。而对方的言行之中,似乎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酒过三巡,斛觞交错,交谈甚宴,居然颇有知己之感。自幼随平手政秀长大的汎秀博览群书,自不待言,而沼田佑光亦是见多识广,诙谐风趣,每每论到妙处,会心一笑,各种乐趣,实不足为外人道哉。 方樽半空之时,已是坦诚相对,无话不谈,全无防范之意——并非不通人情世故,而是没有必要,这也算是身处低位的好处。沼田佑光在幕府之中,只有四十贯的俸禄,可谓人微言轻,平手汎秀在尾张倒是略有些名头,不过到了京都,也与其他的外来武士全无半点差别了。 洛北一带,比之皇居所在的洛中,相距虽不过数十里,然而民生安定,商户往来,却是全然不同。看来足利将军励精图治,并非虚言啊。 “京都的酒果然风味不同,却也格外昂贵。”汎秀举杯请呷,“在家乡的时候,我只知倾樽牛饮,如今也不得不学得风雅些了。”街边小店中,大约四五合的酒一壶居然要四百文,比得上尾张的数倍了。 “洛中米贵,居大不易。此间来往过客,多是上洛的诸侯,商家自然趁机牟利了。”沼田佑光笑道,“汎秀殿远来,是为客人,若不然今日的酒席,就算作是佑光……” “这样的话,我倒应该再饮三壶。”汎秀也随口调笑了一句,“物价虽然贵了些,总胜过战火四起,荒野无人。” “尾张大人(织田信长)统一邻国犹是年初,想必汎秀殿对此也是深有体会。”谈及战祸,佑光面色微微一黯。 “的确。”汎秀亦是慨然,“年幼之时,先殿万松院(织田信秀)身处四战之地,狼环虎伺,屡屡兴兵,商贾途经东海道,也往往避开河东二郡,记得我六岁时,家兄突患病症,城外却是兵荒马乱,拖延半月方才得以医治……”汎秀摇摇头,似是要把这些东西抛诸脑后。 “关东的局势,亦是纷乱不休。”身为上野人的沼田放下杯子,正色道,“十四年前,河越一战,关东二杉与古河公方联军,终败于北条氏之手,业已腐朽的老树,连最后的躯干也被折断,七年之前,上杉家世代居城平井城亦殁于敌手,只能寄人篱下……”佑光一声长叹,不再言语。 “越后长尾军力冠绝天下,太田氏时代名将,上洲黄斑宝刀未老,佐竹、里见皆讨逆志士,北条家失道寡助,想必是覆亡在即。”汎秀竭力回忆起对关东一带的记忆,如此出言抚慰到。 “汎秀殿对于关东真是了若指掌。”佑光有些惊异,但随即又摇了摇头,“北条固然树敌众多,然而他的敌人……长尾虽强,却是鞭长莫及,太田、长野忠心可鉴,然而根基甚浅,力不从心,宇都宫、那须内斗不已,实际能与北条抗衡的,唯有佐竹、里见寥寥数家,佐竹右京(佐竹义昭)与里见刑部(义尧)虽然皆为英雄,但绝非北条氏康的对手。” “如此……佑光殿周游列国,想必也是不忍见战乱横行了。”眼见对方意气消沉,汎秀也有些黯然。 “汎秀殿以为我是为为了保存这幅皮肉之躯,才逃离险地吗?”佑光苦笑道。 “这个……” “自幼起,本家兄弟五人,年岁相仿,共修习文武之道,其中排行第三者,一直是五人中的翘首。然而……却只是侧室所出的庶子。”佑光重又提起酒杯,似乎再说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 “这样一来,自然难免长兄的嫉恨了?” “长兄嫉恨,自不待言。更为严重的是,家主优柔寡断,迟迟不肯决定嗣子人选,以至家臣分裂,各怀心思。”佑光将杯中物倾入喉中,“山内上杉,早已是枯枝朽木,而上野沼田,更只是枯木上的腐叶。如今却有人为了争夺这片腐叶,兄弟相残……” 汎秀点点头,不再言语,又满斟一杯,先饮为敬。 “春日果然是感怀之日,让汎秀殿贻笑了。”佑光长吁一声,转而展眉轻笑。 “以我浅见,佑光殿日后必能名震一方,得偿所愿。”汎秀回忆起前世的游戏当中,沼田佑光似乎也是数据颇高的人物,说他名震一方,想必是不错的。 “噢?难道汎秀殿通晓相人之术么?”佑光一笑而过,只当是安慰之语。 “所谓相人之术,想必佑光殿也是不信的……”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信与不信却又如何?” 汎秀不觉莞尔,右手四指轻敲在桌面上:“佑光殿博学多识,汎秀佩服。其实相人之术,汎秀一无所知,所谓相人,不如相势。” “势?”佑光剑眉微扬。 “说句僭越之言,佑光殿以为故左府(足利义晴)比之当今公方如何?” “呵呵……”佑光爽朗一笑,“故左府激奋半生,慷慨壮烈,然而当今公方,英武更胜,返京不过数年,即可整齐洛北局势。” “非但英武更胜,亦是武运昌隆。”汎秀接道,“幕府所患,无非阿波三好以下犯上,近江六角尾大不掉。然而如今……”汎秀止住不说,转而望着佑光。 “三好四柱浑然一体,固然可怕,然而权力散于诸多分家,终究是取祸之道。更何况蛇蝎之士环伺于前。六角左京(义贤)智谋不逊其父,然而少主弹正心胸狭窄,目光短浅,近江佐佐木氏,或许就会折于此人手中。”现下六角氏尚是幕府联之对抗三好的盟友,佑光的言论倒是肆意胆大。 “三好、六角之后,无人再能专美近畿。如此佑光殿身为幕臣,亦是大有可为。”汎秀顺着对方的意思臆测了几句,两人相视一笑,举杯共饮。 来自后世的记忆,让汎秀很明确地知道,这位剑豪将军,最终被三好三人众弑杀,振兴幕府的愿望,也只成为空谈——不过这种话,总是不能公开说出来的。 再聊下去,不由又回到剑术的话题上。 “今天原本是与一位好友相约的。”佑光突然说道,脸上颇有些得意之色,看来这位好友定然是出类拔萃之人,“同是因剑结识,汎秀殿不妨同去?” 这就是沼田佑光刻意接近的意图了?莫非是一些京都的势力,希望与织田家扯上关系? “如此……”汎秀不置可否,只待对方解释。 “这位朋友一直希望见识京八流的剑道,只是无缘拜望幕府剑术师范吉冈大人,汎秀殿此去,他想必也是乐见的。”佑光又补充道。 “如此的话,倒是却之不恭了。” 京都虽然破败,却依旧藏着许多蛰伏的势力,若不见识一番,此次京都之行未免可惜。何况对方是身份确实的幕臣,自己又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武士,想来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佑光闻言大悦,留下酒钱即拉着汎秀匆匆出门。 出门之后,一路向南,穿过了闹市,停在一座偏鄙的寺庙门前。佑光似已是此间熟客,将将踏入就有小和尚前来伺候,佑光也不客气,吩咐这个小僧在前面带路。 “莫非佑光殿的好友,乃是世外高僧?” 以寺庙作为正式会见的场合,是这个时代的普遍习惯。 “汎秀殿请进!”佑光笑而不答,只示意汎秀先行。 随着小和尚进入偏殿,却听见熟悉的和歌声。 看来这位剑士除去武技之外,更是喜爱风雅的文化人啊。汎秀侧首看了一眼,佑光趋身上前,向内殿轻声喊道: “藏人佐,佑光又来叨扰了!” 偏厢正中,身着淡蓝色武士服的瘦小武士闻言抬头,露出胸前长剑梅钵的家纹(九州相良家的家纹)。武士对面坐着一位穿着僧袍,手持念珠的和尚,侧向看去,大约是三十出头的中年,身材颀长,面目清秀。和尚身旁是个须发半白的黑衣男人,神情有些委顿。 “我正在酝酿格律,却被上野助一言打断,实在有伤风雅,不能不恼怒啊。”汎秀还在观望,那个瘦小的武士已然起身,佯作愤懑,他的嗓门,倒是与身形全不相符。 “论及剑术自然是你藏人佐胜出,但若谈及风雅,却恐怕只能屈居人后了。”佑光指着身后的汎秀,“藏人佐可知我今日所请到的这位是何许人?” “贵殿……”被叫做藏人佐的武士这才上前,对着汎秀施礼问到。 “这位便是尾张平手监物殿的公子,平手甚左卫门。” 汎秀眉间闪过一丝尴尬,尾张也就罢了,京都的生人面前,也称呼自己为“监物殿的公子”,倒像是借助父亲大名四处招摇撞骗的纨绔二世祖了。此番心思,自然不露声色,只是上前一揖:“在下尾张织田家平手汎秀。” 藏人佐原是笑颜,见了生人,却突然换了一副不见悲喜的面孔,正身施礼:“在下丸目长惠!” 丸目长惠?就是那个战国著名的剑豪么?居然是如此瘦小的武士,一眼望去,只像是市井小民的装扮,丝毫觉察不出高人 “藏人佐乃是是肥后相良氏家臣,同我一样为寻剑道真谛,才周游至此。” 又一个为剑道而奔波的人?只怕背后亦不乏家中人事牵扯的原因吧?汎秀抬头看了佑光一眼,却只见对方眼含深意,于是了然于心。 藏人佐轻轻冷笑一声,又看了看汎秀,却是毫不避讳地开口道:“丸目长惠被主君驱逐,皆因开罪少主之故,上野助又何须为我掩饰呢?” 佑光扫视汎秀一眼,面露窘色,汎秀见状,连忙引开话题。 “不知这位大师……”汎秀朝向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的和尚问道。 “贫僧朝山日乘。”和尚合十答道,并未像汎秀所想那样说话之前都要念一句佛偈。 “朝山日乘?” 汎秀只记得此人是日莲宗的领袖,在信长上洛之后效力于织田家,成为著名的外交僧人,如今却只在如此偏鄙的小庙当中。 历史上的朝山日乘,代表尼子家向朝廷供奉了皇居的修理费用之后,才被天皇封为“上人”,一时名震,不过这些事情,后世只是历史爱好者的汎秀自然记不清楚。 “贫僧乃是出云朝山氏,入信日莲宗后在京都修行。”和尚被汎秀的眼光盯得有些不自然,“莫非有什么不对之处……” “噢……只是觉得朝山日乘这个名字似曾相识罢了。” “如此说来,汎秀殿去过出云?” “这个……大师广积佛缘于天下,鄙人偶尔听闻,亦属常事。”汎秀信口胡诌道。 “原来如此。”明知对方的吹捧不着边际,但日乘和尚也不再深究,许是佛门中人,好奇之心终究要淡然一些。 “日乘大师身在江湖心忧庙堂,亦是幕府肱骨。”佑光突然插话道。 “哦?日乘大师亦是幕臣吗?”汎秀随口问道,登用外交僧是大名的常事,然而朝山日乘现下名声并不显赫,作为幕府的代表,似乎还不够资格。若是代表出云的尼子家在京都活动,倒还合乎情理。 “公方左右尽是时间豪杰,贫僧何德何能,又岂能忝列其中呢?”日乘闭目,双手合十,既不肯定也不否认。 “呵呵,大师太过谦逊了,日乘大师纵然列于幕臣之中,亦是出类拔萃啊。”佑光结果话头,却也不说明白。 “佑光殿谬赞才是。” 朝山日乘双手合十,低头念诵佛经,汎秀的目光转到另一人身上。 有了前两个的基础,不免对剩下的黑衣中年男人充满期待。 “这位,是信浓的小笠原长时先生,现任幕府弓马教习。”沼田佑光的介绍适时地响起。 小笠原长时? 虽然名声不显,却是小笠原流弓马术的嫡系传人,曾经担任过信浓的守护,后来与武田信玄争斗,失败后才流落到了近畿。 “小笠原殿的威名,远近皆闻。”汎秀如此恭维。 “平手殿闻的,莫非是老夫被武田大膳(信玄)杀得狼狈逃窜的身影吗?”小笠原长时苦笑了一声。 “长时殿何处此言?”佑光抚慰到,“小笠原的弓马更胜甲州军势,只是中了诡道,才落得下风。” 小笠原长时却摇了摇头:“武士保境安民,所需的并不只是弓马,内政和谋略,都不可或缺。在下与武田大膳相去甚远,输给他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第四章 试探与决定 沼田上野助佑光,兵法和谋略的达人,战国时代最着名的军师之一,现以四十贯俸禄效力于幕府,籍籍无名。 丸目藏人佐长惠,武艺高强的当世剑豪,体舍流的创始人,因为顶撞了相良家的少主而被驱逐,赋闲京都。 朝山日乘,日后法华系日莲宗的领袖,精通佛法,擅长礼法和交涉,如今只是继承了这座小庙的门迹而已。 小笠原长时,十年前的信浓守护,曾在正面战场击败武田军的名将,失去领地后担任足利义辉的弓马教习。 这四者,都是身怀技艺而又不得志的人。那么今天这次碰面,大概也不是偶然的了。 坐定之后,日乘和尚唤小沙弥前来奉茶。 先从剑术开始说起,接着又说起茶道和艺术,直到最后,才聊了一点对局势和方略的看法,也只是浅尝辄止。 沼田和朝山,都是博学而善辩的人;丸目虽是剑客,但对于文学和艺术,也具备相当程度的了解;小笠原虽然来自被视作“乡下地方”的信浓,但出身乃是名门,对这些东西也并不陌生。 言语之下,泛秀突然觉得,这样的讨论,似乎是在故意考教自己一样。平手政秀的教育,再加之后世的记忆,要想应付过去并不困难,但若要在这些人面前留下深刻的印象,却也绝不容易。 然而那小笠原长时却突然说了一句: “尾张的新市,据闻就是出自平手殿的建议。” “的确如此。”朝山日乘也点了点头,作为外交僧,他的消息无疑更加灵通,“尾张的新市,似乎是效仿六角家,但又有所区别,成效却是更胜了。” 丸目长惠依然是无喜无悲的表情,不发一言。 泛秀并无得意之色,只是轻轻一笑,向前欠了欠身,答道:“二位谬赞了。这些细微的本领,原本不足言道。” “治国安民,如何是细微的本领呢?”沼田佑光摇了摇头,“一人的武勇,最多可以匹敌百人,军学和谋略,能让军队发挥出数倍的战力。但若是发展内政,盛兴农商……” 佑光停顿片刻,“孙子曰‘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这段话出自《孙子兵法·作战篇第二》,意思是战争消耗惊人,必须先做好“日费千金”的准备,才能发动大规模的战争。 “文以安邦,武以定国,不可偏废。”泛秀随口应了一句。 “可惜老夫领悟此道的时候,信浓已经插满了武田家的四棱旗。”小笠原摇头轻叹。 “泛秀殿自是治世名臣,上总大人更是天下英杰。” 佑光说完了这一句,突然侧目看着丸目。 “藏人佐啊……” “何事?” “你来到京都已经有半年了吧?” “的确……” “半年不曾出仕,想必平日的清苦,藏人佐亦是感慨颇多吧!” 藏人佐抬头看了看佑光,面露了然领悟之色,继而自嘲地笑了笑,“幸亏日乘大师不弃,否则我藏人佐恐怕已然饿死街头……” “藏人佐太过谦了!”日乘和尚一笑,“并非贫僧虚言,藏人佐到来之后,时常教授剑术、和歌和棋艺,本寺上下皆受其恩才是。” “大师仁厚之心,令人钦佩。”佑光对着日乘和尚欠身道,纵然心怀激荡,在“高僧”面前,也不敢孟浪,“然而藏人佐身怀文武之策,而游走于江湖之外,是所谓明珠蒙尘啊!” 这样的言辞,显然是要举荐丸目入仕织田家了。 沼田又望向泛秀。 “泛秀殿!” “请讲。” “藏人佐品行方正,不见容于小人,方才被逐出相良家。公方虽然英明,然而幕府小人横行,欺上瞒下,以至于吾友藏人佐不得晋身之机。” 藏人佐沉默不语,低头端起茶杯,令人看不到他的神情。 片刻之后,方才放下茶碗,转身朝向泛秀。 “丸目长惠此人,并无其他特殊的本事,只是醉心于剑术。” “阁下未免过谦了。” 泛秀只出自礼节地回了一句。 “剑乃刚直之物,不可屈折,鄙人行事,亦如其剑。”丸目面色肃然,“若是在下出仕尾张守大人(织田信长),不知能够获得多少知行呢?” …… 果然是直接了断的问题。 泛秀盯着丸目,却只觉对方故意做出的严肃之后,却颇有些讥笑和戏谑的味道。 这就是眼前几人给自己出的考题? “鄙上尾张大人,求贤若渴,礼贤下士。对于真正的贤才,一向是包容有加的,更不会吝惜赏赐。” 松永久秀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这句话当然是不能说出口的。 “噢?”丸目扬了扬眉,“在旧主相良氏那里,丸目家世袭六百贯知行,既然尾张大人不吝赏赐,那么至少可以得到一千贯吧?” 籍籍无名的新晋家臣,想要一千贯领地? 如果说刚才算是暗藏讥讽,那么现在就是直言挑衅了。 “藏人佐!”沼田皱眉轻喝了一声,却止不住丸目,另外两人,更是只作未闻。 泛秀脸上没有半点烟火气,只沉默了片刻,开口道: “只是在鄙上的眼中,丸目殿恐怕未必可以称作人才。” 这句回应,比丸目的言语更加直接了当。 “剑道和艺术,固然是高雅的事情,然而……所谓仓廪足而知礼仪,本家此刻尚在为生计而奔波,无暇兼顾风雅。更何况……丸目殿品行方正,方才不容于相良家。织田家中亦不乏小人,丸目殿何必屈尊出仕呢?” 泛秀温言软语,如此说道。 这句话中,就带着讽刺丸目华而不实的味道了。 于是对方大怒,直起身来,手按剑柄。 泛秀依然浅笑不语,却突然感觉四周传来的压力。 这就是剑豪的本领? 未曾上过沙场的人,是无从觉出这股压力的。四周仿佛全都是伺机而待的敌手,不知何时,就会有无数刀剑刺进来。 明知对方不可能真的挥刀过来,双腿却仍旧轻轻打颤。 泛秀缓缓吸气,回忆起当日在稻生的情节。 周身切肤的痛楚,然后是恍惚的感知,乃至弥留的幻觉。 经历过九死一生的战阵,还会恐惧刀剑吗? 于是渐渐缓过神来。 笑容还有些僵硬,却先端起茶碗,轻轻啜饮了一口。 丸目的眼神由愤然变为疑虑,接着有些颓然,复又坐下,对着泛秀伏身施礼。 “无端得罪,尚请见谅。” 接着又朝向沼田:“我无话可说了。” 泛秀目光只在诸人身上游移,却并不发问。 “呵呵……”久未发话的日乘和尚突然轻笑了一句,“两日后出云大社将于东寺吉祥院献艺,贫僧凑巧是他们的旧交,不知泛秀殿能否请织田尾张大人驾临呢?” “出云神社,莫非是时间流传的倾奇舞?” “不错,贫僧在出云时,便于神社交往颇有来往。” “鄙上尾张守,亦有倾奇之名,通晓此间风雅,想必是乐见的。” “如此甚好!”日乘和尚笑呵呵地点头,随即有转向另外几人,“届时请诸位也一并出席了。” 佑光立即答应。小笠原随后,藏人佐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老夫也有一事,要请平手大人做客。” 小笠原长时缓缓说道。 朝山所请的是织田信长,而小笠原却单单说了平手一人。 “愿闻其详。”泛秀恭身道。对于曾经叱诧风云的老者,加以礼遇,也不算是有shi身份。 “七日之后,老夫的幼子将年满十三(虚岁),平手殿可否为犬子主持冠礼呢?” 主持元服之礼? 再世为人以来,按说已经见识不少,但是对于这个提议,还是不免大为惊讶。所谓的冠礼也就是元服礼,一般都会有尊崇的长辈来主持,之后二者就结为乌帽子亲,名义上是义父子的关系。 身份上讲,颇有些不能接受,年龄更是十分离谱。 “在下……”泛秀想要措辞婉拒,而小笠原此时才作恍然之状。 “初次见面就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在是无礼。平手殿要多思虑几日,亦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一句话,堵住了回绝的空间。 于是又回归到原先的话题,闭口不提方才的出仕之事。日乘和尚殷勤招待之后,泛秀方才离去,佑光随之而出,权作送客。 刚刚踏出,佑光立即告罪。 “泛秀殿,方才之事……” “方才之事,我只有些疑惑。”泛秀出声打断到。 “愿闻其详。” “遍观畿内,除幕府之外,三好、六角皆天下强藩,浅井、北田亦不逞多让。丸目殿欲求出仕,又何必守株待兔呢?” “藏人佐半载前远来京都,自以为不日即可重返肥后,起初浅井、田山等前来延请之时,皆婉拒之。孰料相良修理(九州相良家督义阳,时任修理大进)态度坚决,历经数月不肯回心转意……” 原来如此。 “至于小笠原殿……”沼田苦笑道,“名门之后,不愿侍奉寒门,也是常事。” 泛秀方才了然。 尾张的平手家,是清河源氏新田支,世良田家的直系后人,堪称名门。而织田虽然号称藤原或平氏,但真正的出身却颇受怀疑。 不过只求名门的话,却也不用找上千里之外的尾张平手吧? “小笠原殿膝下有三子,长子仕于越后长尾,次子仕于甲斐武田,三子仕于三好……” 分散投资?想不到失去领地的小笠原长时,居然有如此作为。 不过…… “那七日后元服的幼子,又是……” “此子乃是小笠原支族出身的遗腹子,其父为掩护长时殿撤退而死于武田军之手,故而为长时殿所收养。” 原来只是家臣之子,这样的话,身份倒是不存在障碍,只是年龄…… 第五章 京都的人物 当日晚上,正式的请柬就送到了信长的住处,署名是妙觉寺。送请柬的僧人,还委婉表示,出席者除附近的武家之外,更有京都的豪商。 次日一早,信长只带了随侍七八人相随,而后出门。 二月的清晨,春寒料峭,尤其是在这失去了昔日荣光的京都,一路行来,都只觉得凄凉幽寒。 及至接近了妙觉寺,才霍然一变。 洛北西边的广场上,观众围城了几圈,几乎达到了无法插足的境地,外围还停着不少装饰不凡的牛车。 三方围着帘幕的舞台上,十几个演员身着宽大的黑色僧衣,戴着面具,在舞台上跳着扇舞。一言一行,一笑一颦,举手抬脚之间,似是随意为之,却又显出精湛的舞技。 舞者演绎的,是关于男女爱情的“和事”,随着情节的推进,每每引起围观者的欢呼叫好。动作之外,又加上了故事的情节,背景的配乐和歌声,亦是轻柔悦耳,而且并无喧宾夺主之嫌。 这种规模的演出,往往并不收取固定的费用,而是任由观看者施舍钱财,若是没有令人眼前一亮的表现,收入是难以保证的,是以流浪各地的剧乐团,都会竭尽全力来吸引观众,歌舞的表演形式,也是一再变换。 在和平的年代,上层的歌舞团只需要为达官贵人服务即可丰衣足食,不过乱世之中,领主的心思全都在刀兵之上,流浪的“艺术家”们,自然也是举步维艰。 此时正是一曲舞罢,黑衣舞者纷纷向台下鞠躬施礼,随即摘下面具,露出敷着米粉与朱漆的容貌。白红黑三种颜色,在舞者的脸上,组成妖艳和诡异的图案。远远看去,似乎都是年轻女子。 于是赞声愈发激烈,而且渐渐变得整齐一致,仔细听来,似乎是在喊“出云阿国”的名字。 “这就是出云神社的阿国?”一直神游物外的平手汎秀,突然回过神来,对着台上扫了两眼,“的确是与常人不同。” 池田恒兴眉头一皱:“出云神社不是今日在妙觉寺献艺吗?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这是神社的经营策略。”丹羽长秀走上前几步,出声解释道,“每至一地,就让刚加入的舞姬免费演出,作为宣传和训练新人的手段。” 居然连这种细节都会注意?米五郎左丹羽长秀,果然心细如发,也难怪在攻略美浓的途中能够抓住机会屡次策反对方的豪族了。 信长手持着折扇走在前面,仿佛一直没有在听,只在此时才稍稍回头扫了一眼,虽然没有明说,但显然是激赏的意思。 平手汎秀颔首若有所思,而佐佐和池田等人,在信长的目光之下,多少有些不甚自然。 眼前就是妙觉寺的正门了,向守门的僧人递上请柬,片刻之后就被领入寺中。 妙觉寺已有了两百年的历史,是日莲宗的本山之一,亦是达官贵人时常光顾的场所。而织田信长所信仰的,恰好也是日莲宗,进门之后,亦表现出了足够的恭谨——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的。 穿过大门,先是在本堂聊作参拜,接着才由僧人引领,走到偏殿的华芳塔堂。 寺庙的主持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除了与宾客相互见礼之外,开口不多,显然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反倒是身为客人的朝山日乘与各路人马交游娴熟。 除了邻近的和尚与文化人之外,还有一些家格较低的幕臣和公卿出席,不过真正具备实权的大人物,反倒是三个商人。 茶屋,角仓屋,后藤屋,是京都最大的三家商人,掌握着近畿一带的经济命脉,被称为“京中三长者”。 失去领地的名门,固然也有撑作门面的作用,但真正具备野望和眼光的人,最先接触的一定是这三家商人。 汎秀向丹羽长秀打听了一些京都商人的事情,虽然此时离织田家上洛尚有九年之久,不过却可以先做好相关的准备,有备无患总是没有错的。 观看演出的座位十分有限,丹羽和泷川作为随从也得到了坐席,佐佐成政和前田利家侍立两侧,而其他人只能退到殿外。 余下除了汎秀之外,尚有金森长近,蜂屋赖隆,以及……木下藤吉郎——这个身份并不高的人也被破格带到了京都。 寺庙的道路十分干净整齐,而且路面也是刚刚翻新过的样子,比清州城中还要平整,而屋檐和高塔之上,隐约还可以见到反光的金箔,这与整个京都的情况,显然是十分不合的。 “昔年南朝六宗何等昌盛,今日却轮到日莲和净土当道!”金森长近突然生出一句感慨,身为文化人,他对于日莲宗与净土宗这些在中下层传播的宗教并无好感——即使织田信长是日莲宗的信徒。 “禅意如水,宗派就如同取水的器具,殊途同归,金森殿又何须感慨呢?”平手汎秀随意回了一句。 “平手大人和金森大人真是高人啊,在下只知道都是和尚,却不知道谁是哪个宗派……”木下突然插话道,“不过,那些佛殿上的金子,全取下来,恐怕要值好几万贯吧?” 此言一出,木下自己先摸着脑袋笑了起来,面容愈发类似于某种动物。 蜂屋赖隆也随之一笑:“这些宗派究竟有何区别,我也是搞不清楚,反正那些是公家文人的事情……” 金森长近皱了皱眉,只碍于同乡蜂屋的面子,并未说话。 “木下殿现为本家的奉行,能够想起这些,也是在其位谋其政。”汎秀轻笑道。 “我这个乡下人,恐怕是一辈子都搞不清楚这些事情。”木下察觉到金森脸色有异,连续不断自嘲,后者神色稍解。 落在汎秀眼里,愈发觉得此人不可轻忽。 “既是殊途同归,为何天下百姓却纷纷拜在日莲净土二宗之下呢?”金森突然又问了一句。 “这个……”汎秀略微思索,开口道,“取水的器物,既有粗制的瓷碗,也有精致的茶器,庶民尚不可果腹,所需的并非名贵茶器,而是方便的瓷碗……” “平手大人妙语!”只听见一句赞誉,眼前出现了三个昨日刚见过的武士,正是沼田佑光,丸目长惠,小笠原长时三人。 “佑光殿太客气了。”寒暄数语,汎秀分别介绍双方,其他人倒还罢了,小笠原长时的名头提起来,金森和蜂屋俱是一惊,木下更是作出夸张的表情。 “居然是信浓的守护,源氏后人的小笠原殿下……在下真是三生有幸!”说完还不忘伏身施礼。 小笠原轻轻一笑:“木下大人太过谦了。所谓的名门小笠原家就如同平手殿话中的茶器,只能被束之高阁,而阁下却是瓷碗,乃是万民所需。” “大人此言差矣。”木下藤吉郎突然变得能言善辩,“名贵的茶器全天下就那么几个,瓷碗却是到处都有,所以能取代在下的人成千上万,能取代大人却少有……” 小笠原笑而不语,沼田暗自点了点头,连丸目都抬头看了他几眼。 “织田家能臣如云,也难怪尾张守(信长)大人武运昌隆。”一直沉默寡言的丸目突然说了一句。 这就是后来成为太阁的男人。 …… 交谈数语之后,金森蜂屋木下三人告辞退去,然而小笠原长时却是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沼田与丸目也是站定在一侧。 “老夫昨日的请求,不知汎秀殿考虑得如何了呢?” 这个所谓的“请求”,就是要汎秀为他的义子主持元服之礼了。 时至今日,名门小笠原家已经没有了什么影响力,不过小笠原长时多少有些武名,稍加亲近也是有益的,更何况其中还包含着沼田佑光,丸目长惠乃至朝山日乘的关系。 “汎秀何德何能……”汎秀故作推托,但言语已是应允了此事。 小笠原轻轻点头,仿佛是意料之中,随后又说到:“初次之外,老夫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在下定当竭诚。”汎秀空口开了一张支票,反正对方也不可能说出什么荒谬的要求来。 “希望犬子在元服之后,能够出仕平手大人。” 附送家臣一人么? 汎秀微微有些犹豫。 小笠原长时本人武勇非凡,子侄辈想来也不会过于差劲,只是贸然收录一无所知的人为家臣,多少有些不放心。 “若是小笠原殿的养子,自然是人中龙凤,此乃汎秀之幸。”最终还是决定尽皆应允。 “如此甚好!”沼田抚掌道,“汎秀殿如此豪爽,我等也不宜再藏私了。” “藏私?” “在下愿献上一份功绩,请汎秀殿笑纳。” “不知佑光殿所言……” “汎秀殿可知近江佐佐木六角家?” “六角乃天下强藩,上代当主义贤公,再上代的定赖公,俱是当世英杰。” “然而当今的义治殿下,却并非英主啊。”沼田调笑了一声,继而又正色,“定赖公原本只是家中次子,只因其兄六角氏纲早逝,方才继承家业。” 汎秀心下逐渐明朗起来,亦不开口打断。 “若是六角氏纲的子嗣尚存于世,则定赖公未免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了……”沼田突然止住,抬头看着汎秀。 那就是敌方用来进攻六角家的最好借口了。这句话没有说出口,汎秀只装作疑惑之状:“本家的敌人是美浓斋藤和骏河今川,六角家的事情,又与本家何干呢?” 沼田不禁莞尔,随即故作正色状,“在下只是介绍一位友人而已,又与六角家有何关系呢?” “不知这位友人是……” “正是六角氏纲大人的嫡子,名讳六角义秀!” ps:六角义秀是六角义贤的堂弟,义治的堂叔,织田家进攻六角,也的确利用了此人作为旗号——这也是信长的拿手好戏了。 第六章 东隅与桑榆 当泛秀把六角义秀这个人介绍给信长的时候,侧卧在席子上的信长忍不住坐直起身子,随即,以一国领主之尊,却与这个无名之辈称兄道弟,把酒言欢。六角义秀自其父死后,由六角家的继承人,已经坠落成一无所有的武士,此时自然受宠若惊。信长极力安抚,又暗示自己会“帮助”他取回领地,对方更是感恩戴德。 安置好了此人之后,信长回到借居的寺中,随即就立即召集了众人。 “两日之后,离京返回尾张。”信长简短地下了命令,而负责解释的人依旧是丹羽长秀。 “朝廷和幕府的诏令已经下发,另外尾张传来消息,三河、远江的豪族,进犯本家属下的水野和铃木氏。” 信长眼神扫过众臣,最后停在平手泛秀的身上:“既然遇上了六角义秀,那么浅井家的事情就教给甚左了。” 浅井家? 莫非…… “是要拜访浅井家的少主吗?”依照后世的记忆,泛秀如此询问到。 织田信长有些诧异地看着泛秀,突然又大笑起来,面露激赏之色,“既然如此,就不用我多说了。” “要派人去的话也应该是浅井氏的家主啊,为什么是他们的少主?”前田利家疑惑不解。 如果是旁人问出这种问题,信长多半是会发怒,不过是他的话…… “所以才要私密地拜访啊!” 信长粘着胡须轻笑。 “可是……” “这个无需多言,现在要决定的另一件事情!”信长眼神扫过诸人,“前去界町的人选,就是猴子了!” 猴子?木下藤吉郎?泛秀此时才注意到他也出席,只是蜷缩在不起眼的角落之中。 “多谢殿下的信任!”木下立即窜到前面来,向信长拜倒下去。 “这次的任务,你可记清了?” “是,首先是购买最新的铁炮,还要向商人宣传我织田家的事情……”木下神色惶恐而卑微,但言语却是丝毫没有差错。 几个武士的脸上出现一丝不自然的表情,不过却未发话。 在座的人选,都是武家出身,若是当真让他们去与商人斤斤计较,恐怕多半放不下身段,而看到这个出身低微的人得到重用,却又多少有些嫉恨。 此时的木下藤吉郎,虽然已经为信长所重视,但却也只是个有些手段的奉行而已,这样的人并不具备太大的潜力。那么,此人其他的本事是何时显露的呢? 以泛秀对历史的了解,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那么就是如此了……”信长合上手中的折扇,“后日清晨,即从原路返回。” ………… 给泛秀留下来的,是象征性的礼品,以及一些可以证实身份的书状。 信长离京之后,终于有了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于是也不急于去浅井家,而是在京都逗留数日,期间还主持了小笠原长时幼子的元服之礼。 随后离去,相送的亦是沼田等四人。临别之时,颇为不舍。 沼田佑光文武兼备,见识过人,又擅长军学,在泛秀所见的人中,可以与丹羽长秀相提并论,只在幕府领取四十贯的知行,实在是过于可惜了。 另外,丸目长惠,虽然并不精通军政,却在剑术上造诣极深,亦是难得的人才;而小笠原长时身份过高,并非今日的自己可以招募的;至于朝山日乘,他的本事,未必在松井友闲之上,况且身份复杂,实在不宜招惹。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泛秀不觉用后世的语言念出一句汉诗,四人自然是无法明了的。 “泛秀殿学识渊博,不知这一句又是出自何处呢?” 日乘和尚出言问道。 “乃是感慨怀才不遇的英杰。”泛秀故意曲解了魏武的诗句。 沼田和丸目二人听闻此言,均是为之一怔,继而相视苦笑。 “不知二位对于日后有何打算呢?”泛秀接着问道。 沼田佑光深视泛秀一眼,接着轻轻摇了摇头:“天下大名,皆属幕府之下,身为幕臣,自然是武士的荣幸。” 看来他还是对足利义辉抱有期待啊。 泛秀轻叹一声,几不可闻。无论是幕府的家臣,或是织田家的众人,甚至信长本人,都对现任将军足利义辉评价甚高,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在下倒是希望能去尾张游历一番。”丸目长惠出语惊人,“届时尚需平手大人照拂了。” 游历尾张? 这就是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尾张风土人情,大异于京都九州,想必不会令丸目殿失望。”泛秀随口调笑道。 “为了游历方便,只能请平手大人借在下一个身份了。” “不知是何种身份呢?” “在下希望能够作为大人的客将前往。” “客将?” “所谓的客将是指……”丸目抬头看了泛秀一眼,“有朝一日,相良家若能允许在下返回……希望大人放行。” 相良家允许他回归?这个时间大概是在哪里呢? 依稀记得,这个丸目长惠历史还向上泉信纲学过剑术,离返回九州,至少还有数年时间,如果让他把基本的剑术教授给士卒,几年的时间完全足够。 “丸目殿忠义之心,令人感佩。” 泛秀点点头,应允了这个要求。 “殿下!直呼我‘藏人佐’即可。”丸目长惠倒地施了一礼,又感慨道,“能答应这种无理要求的,也只有殿下了。” “恭喜平手大人了。”朝山日乘和小笠原长时一齐贺道。 “多谢。”泛秀扫过众人,最终目光停在沼田佑光身上,“若是日后京都有变,各位不妨避祸尾张,泛秀必将扫榻相迎。” “一定!”沼田和小笠原一齐回复到,不过显然只是应付。 在他们心中,恐怕并不认为京都在短期内有****的可能性。 “公方大人虽然英武,然而近畿毕竟是鱼龙混杂之处,各位……还是谨慎些吧!” 话也只能说到这一步了。三好家弑杀将军这种事情,现在说出来是绝对无人相信的。 ……………… 离开京都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个剑术家,组成两人的小队伍。 丸目藏人佐长惠,此时虚岁刚满二十,五短身材。虽然没有真正见识,但却毫不怀疑他的剑术水准。出于对沼田佑光的良好印象,泛秀对他观感也是相当正面的,况且这几日的交往下来,基本可以确认,此人是个言语无忌,但品行刚正的人。 从京都出门向北,取道琵琶湖畔的大道,向南近江而去。队伍只有两人,并不醒目,也不需刻意避嫌,时至正午,就径直走进了路边的酒屋之中。 “大人请进!”酒店的老板见到华服的武士,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了上去。 “外面的两匹马,也要喂上好的草料。”平手泛秀随口吩咐了一句。 “大人请放心,一定会招待好!”老板躬着身,连声答应,竭力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 平手泛秀并不是十分计较的人,随意走进的酒屋,只有一间大厅,桌子也不过十七八张。店里除了刚进门的平手与丸目之外,只有三批客人,其中两桌是商人打扮,还有一桌是两个风尘仆仆的少年武士。 坐在位子等了片刻,酒菜还没呈上,门口又却进来了三个壮年,三人皆身着武士的服饰,但却抡起袖管,卷着裤腿,似乎是不知礼仪的野武士。 “殿下……”丸目似乎是觉出不善的气息,出声提醒了一句,泛秀轻轻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把这里最好的酒菜拿上来!” 刚一进门,就是毫无顾忌的粗犷嗓门。 “是,是……”酒屋的老板,也只能不停地鞠躬。这种小规模的酒店,明知道对方来者不善,却也只能忍下来。 “外面的马不错啊,不知道是哪位仁兄的?”野武士中的一人嚣张的大喊,挑衅的眼神扫过厅内。 泛秀恍如未闻,不置一词,丸目亦不答话,只是冷冷回视了一眼。 对方重重了哼了一声,却也没有上前。 等了片刻之后,双方的酒菜才逐渐呈上来,总算是清净了一会儿。 泛秀刚刚拿起筷子…… “砰!” 一声巨响从野武士那里传来,整个大厅的客人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你们老板呢?叫他滚出来!” 酒店老板擦了擦汗,走到三人跟前。 “各位大人,小店招待不周,尚请……” “哼!”野武士一只脚踏上凳子,右手搭上了佩刀的手柄,“你tmd的就是用这种渣水来当酒卖吗,贱民?!” “呃……这个……已经是本店最好的了……” “哦,原来近江的武士一直都是喝马尿过日子的,真是稀奇呀。”武士脸露不屑,极尽贬低,话虽是对酒店老板所说,眼神却望向泛秀那边。 “喝着这**尿,难怪近江的武士瘦得像跟柴一样!”野武士的同伴附和道。 “是啊,想当年我们在关东的时候,还猎杀过老虎呢!” “前天遇到十几个山贼,不是照样轻松吗?” “近畿的武士,简直不堪一击呀……” …… 野武士越说越离谱,丸目忍不住把酒杯砸到桌子上。 泛秀依旧面不改色,顺手把天妇罗送进嘴里,然后对着丸目轻轻点点头,意思是说,如果想要动手的话,也不用顾忌。 区区三人,对上丸目长惠,无疑是自寻死路。 “多谢殿下。”丸目轻回了一句,却也没有真的动手。 那边的野武士那里,却传出了更大的聒噪声。 “话说那个什么将军家的兵法示范,京八流的吉冈宪法,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情!” “对呀,近畿的武士,就只会吹牛罢了。” 丸目长惠脸色骤变。 起点中文网.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第七章 并不偶然的偶遇 一声脆响。 以平手泛秀的眼光,只能勉强看出,丸目长惠的手腕抖动了三次。 随后就是那一次感受到的所谓“杀气”。 小小的酒馆,突然变得异常寂静,空气也仿佛凝滞住。 刀未出鞘,在空中划出几道诡异的弧线,虽然有先后的顺序,但速度实在过快,居然分辨不出声音的先后。 砰! 酒馆老板手上的铜制盘子,突然就掉落在地上。 凝固的时间,此时才重新流动起来。 三个野武士,几乎是同时被击倒在地上,而且是以同样的姿势抚住自己的右臂,连续不断地哀号。 还有劲头哀嚎的话,至少是没有致命伤的。毕竟只是用刀鞘,虽然疼痛难忍,却只是骨肉的伤势,并无伤残之虞。 在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年代,丸目此人倒还算有些仁慈之心。 反正这三个人一看就知是普通的浪人,也不会有返回报复的能力,更无需灭口。 “不学无术之辈,胆敢辱及剑道,就让你们一年不能使剑吧。”丸目长惠眼神阴冷,扫过面前三人,“如果是三年之前,我定要取下尔等的手臂。” 随即他轻叹一声,周身的锋芒,也在一瞬间消失无影。 丸目坐回到座位上,酒屋的老板和伙计依旧在呆滞,而那两桌商人,立即就留下银钱溜了出去。 “三年之前?那时候藏人佐遇到了何事呢?” 泛秀随口问了一句。 “在下遇上平生仅见的剑豪。” 说着句话的时候,丸目的眼中,闪现出难得一见的尊崇之色。 剑豪?莫非是…… “此人名讳疋田文五郎景兼,乃是剑圣上泉伊势守的高徒。遇到疋田先生之前,我虽然学剑十数年,却只知逞勇斗狠,不留余地。得遇疋田先生之后,方才了悟剑术的至高境界。” “那是怎么样一种境界呢?” “剑意如禅,修心为上,了却杂念之后,方才能心境董明。上泉大人的‘无刀取’,冢原大人的‘活人剑’,即使如此。” 泛秀听得不甚明了,于是只能含糊地回了一句:“明国所谓的止戈为武,所言大致就是如此吧!” “殿下高见。” 所说的虽然不是同一项内容,但丸目还是随口应了一句。 这个时侯,刚才的三个野武士已经灰溜溜地付清了钱,跑了出去,反倒是另一桌上,那两个风尘仆仆的少年武士,其中一人靠近过来。 “二位大人真是神武,在下能否叨扰一二呢?” 少年欠下身去施礼,脸上是恭谨而优雅的浅笑。 泛秀和丸目刚刚进门的时候,并没有关注其他客人的容貌,此刻抬起头面向这个少年,俱是一惊。 真是个温润如玉的美男子! 少年面白无须,五官只稍微露出一点棱角,双手合在胸前作揖,手掌藏在袖子里,腰间的胁差,也用青绿色的带子扎起来,虽然是武士的打扮,身上却是平安贵公子的气息,然而长衫下面,沾了不少尘土,发髻也有些散乱。 “请坐吧。”泛秀心不在焉地淡然地回了一句。 看这样的打扮,多半是哪家豪族的公子,如此文质彬彬,第一想法,就是是朝仓、大内、今川三家。 不过,若真是身份尊贵的武士,身边又怎么会只带着一个不起眼的同龄人呢? 不管怎么说,面对丸目长惠那恐怖的剑术,还主动上前来搭讪,就已经很不简单了。 “店家,添一个杯子。” 本着这样的想法,泛秀稍稍热情了一点,欠了欠身,招呼少年坐下。 “啊……是!是!”呆滞许久的酒屋老板,此时才回过神来,连忙依言到后面去拿杯子,却一不小心撞倒门口的木桩子上面。 少年鞠身道谢,随即开始探询道: “不知二位所往何处呢?” “周游列国,包揽风土,本无确切的去处。”泛秀不动声色地回应。 “大人说笑了。观望阁下的气量,并不像是浪人之辈啊。” “处江湖之远,犹心系庙堂,也并不稀奇呀!” ………… 面对这个突然遇上的陌生人,泛秀的言语只是含混不清,模棱两可。对方屡屡试探,渐渐却有些心焦了。 “大人路见不平,仁义之心令人感佩,然而……”少年突然说道,“小人行事,无所不用其极,未可轻忽。” 丸目长惠轻笑,面带不屑:“难道还担心他们报复吗?” “以贵殿的身手,自然是不用担心。”少年沉吟道,“但若那些盗贼将怒气撒在这家无辜的酒屋上面……” 酒屋老板正好递上来新的杯子,此时不免吓得跪倒在地。 “大人救命……” 少年这一席话,虽然是对着泛秀说出来,却也是故意让酒屋的老板听到。 泛秀心里有了一点兴趣,于是对着老板说到:“以前没有遇到上捣乱的野武士吗?” “回大人的话……”老板愁眉苦脸,“近江这里已经有好几年太平日子了,若是有盗贼的话,只要向六角家的武士老爷报告就好了,可是今年……” “今年如何?”泛秀直视着他。 “听说是……六角家的老爷和浅井家的老爷出了一点事情,所以有一点乱……”老板惊恐地看着面前的客人,也不知道他们是哪一边的武士,只能小心翼翼措辞。 “无需担心,我只是路过而已,既不是六角,也不是浅井的武士。”泛秀出言宽慰道,又示意老板起身。 “是,多谢大人。” 或许是泛秀过于面善,老板舒了一口气,起身答话。 据酒屋的老板所言,此前的几年,控制南近江的六角家一直很注意商业,专门派人保护通商的道路,领内几乎见不到盗贼的身影。只是最近六角和浅井关系突然紧张起来,自然也无力关注细微的事情。 平手泛秀当然知道这是怎样一回事情,目前的浅井家主,浅井久政,只是个守成之辈,向六角家称臣才保住近江的和平。而刚刚成年不久的浅井少主,浅井长政(此时还叫做贤政)却是不甘臣服,企图摆脱六角的控制。 这么说来,浅井久政虽然暗弱,但对于庶民却是难得的仁君,英武果断的浅井长政,所带来的却是祸乱。 “我倒是有个主意,可以帮助酒屋避开野武士的骚扰。”那少年突然开口。 “噢?”泛秀不禁侧目。 “请大人赐教……”酒屋老板又一次跪倒在地上。 “首先要把今天的事情传播出去。让周围的人都知道,有一位剑术高强的剑豪,教训了寻衅的浪人。” “是……”酒屋的老板眼神困惑。 “接着要用屏风在酒屋里隔出一个里间。”少年侃侃道,“然后在大厅里摆一道被打烂的桌子,等到有意图不轨的浪人进来,就吩咐伙计端上酒菜的时候,念叨着‘今天剑豪大人的心情不太好啊’,浪人就不敢捣乱了。” “多谢大人了!”酒屋的老板大喜。 泛秀微微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少年侧首看了看泛秀的表情,于是又接着说: “不过,这种小手段只能安居一时,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迁到平安的地方去。” “那……请问大人,哪里才是平安的地方呢?如果是界町那种位置,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啊……”老板脸色又浮现出忧色。 “骏河、越后、尾张这些地方,都是适合商家居住的地方。”少年说出三个地名,同时观察着平手泛秀的表情。 真是个有趣的少年人,不过…… “店家,结账了。” 说话的时候,依旧是面色如常。 “这……怎么还好意思向大人要钱呢。” 泛秀轻笑一声,抬手抛出两个银匁。 “不用找零了。” 两个银匁的价值,大约是一百六十文,而桌上的酒菜价格绝对到不了一百文。 店家千恩万谢。 “藏人佐,可以上路了!” “是。” 二人径直出门,方才那个少年愣了一下,急匆匆地跟上去。 “大人请留步!” 泛秀已经勒住了马缰,此时却又停下来看着他。 “此时非为良辰,此地亦非美景,何必强赋新辞?” 这句话的意思,隐约已经透露一些东西。 “对大人而言,良辰美景都可以再得,但对于在下,却是稍纵即逝啊。” 少年挡在马前,目光突然变得坚毅。 “若是有缘自会相见,又何必执着呢?” 泛秀稍有些意动,却依旧没有松口。 少年叹了一声,眼神软下来。 “实不相瞒,在下与族弟,为避祸而逃出家族,数月以来,已经无以为继了。”这么说来,刚才一起坐在桌上的,想必就是他的族弟了。 “那么阁下究竟是……” “近江河田长亲,望投入大人麾下。”少年躬身答道。 河田长亲?记得后世的战国游戏里面也是有此人的,能力也算是不俗。不过他是上杉家的家臣啊,怎么却是近江人呢? 泛秀毫不怀疑少年身份的真实性,因为“河田长亲”这个名字半点名气都没有,除了平手泛秀之外,没有人会听说过这四个字,完全没有冒充的必要。 “大人所担心的,无非是身份暴露罢了。”少年突然走近几步,轻声说道,“大人不如在下打个赌好了,若是在下能猜出大人的身份,就算是赢了,如何?” 泛秀扬了扬眉:“你真的能猜出我的身份。” “大人一定是织田家的人。”少年的口吻十分肯定,“您如果不是尾张守(织田信长)的一门众,就一定是丹羽、平手二位中的一人!” 泛秀大惊失色,而丸目的第一个反应,是将右手按在刀柄上。 ps:河田长亲,近江豪族出身,在上杉谦信上洛之际投奔,由一介侍童爬上重臣的位置,军政外交多方面都有所表现,是个十分全能的人才。 至于丸目长惠,就不用介绍了。 第八章 夜谈 泛秀持着马缰,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年,继而轻轻一笑。 “那么,就跟上来吧。” 少年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但还未忘记施礼,之后才跑回酒屋,叫出自己的同伴。 丸目长惠盯了这个少年看了几眼,面色有些不耐,不过最终也没有说话。 为了照顾这两个没有马的少年,泛秀刻意放慢了速度,直到日落,也没有到达目的地佐和山城。 于是就在观音寺城的附近,找到一处宿屋,休整下来之后,才开始有时间问询起河田长亲的事情。 狭小的空间之内,点燃两盏昏暗的灯火。 四人围坐,中间是一张矮小的茶几。 “……因为被怀疑与浅井家相善,受到六角的讨伐,只能弃城而逃,但也有半数的族人,葬身城中。”河田长亲神色十分平静,仿佛是在讲述别人的事情,而他身边那个“族弟”,脸色满是黯然——这个人叫做河田基亲,面相有些木讷,不过却十分老实,一直看着族兄的眼色行事。 “数月之内,虽然极尽节省,也花光了几乎所有的存款……” “那接下来,又是抱了什么打算呢?又为何会流落数月?”泛秀举起茶杯轻饮了一口,与其说是好奇的问询,倒不如说是例行公事。 “去年的年末,就听说织田和长尾两家将要上洛的消息。于是在下,就产生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妄想。” 说是不切实际,但表情却俨然是自信满满。 泛秀轻轻一笑:“织田和长尾,似乎并不是同等级别的大名吧。” 这句话绝非是虚词,此时的织田家虽然名义上占据尾张全境,但领地不过十万贯,换算作石高制大约是三十万石左右;长尾家的总领地,至少是织田的两三倍高,至于二者的威望,更是完全不能比较的。 “织田家正如是潜在弧底的游龙,一日出水,即可遮天避地。”河田长亲恭敬地答道,“在下幼时曾跟随先父前往越前,有幸觐见朝仓家的宗滴大人,还见识到宗滴公指点江山的姿容……” 朝仓宗滴?这个人被誉为北陆军神,在战国的中前期,乃是天下屈指可数的名将,民政和文化方面亦颇有建树,可惜生年太早,如今已然仙去了。 “那宗滴公是如何评价尾张的?” 对于这位老前辈的看法,泛秀突然也生出一点兴趣来。 “天下大名,恶如土岐,大内,良如武田、长尾、毛利、织田,这是宗滴公的原话。” 泛秀微微惊诧:“这是宗滴公何时所说的呢?” “大约是十年之前,当时在下不过是个六岁稚童。” “如此说来,宗滴公真是世间仅见的高人。”丸目长惠也忍不住插了一句话。 当时那个年代,大内尚处于巅峰的时期,土岐的家业也尚未被篡夺,反倒是长尾和武田,领地不超过一国,并不能算是强力的大名,织田和毛利更不用提。十年之后,织田和毛利都处于迅速的发展之中,而长尾武田则已经是天下少有的强藩。 这份预测能力,真可谓是高明,甚至妖异。 “后来又有传闻说到,宗滴公仙去之前,曾与左右说道,再过上三年,即可看到织田家的崛起。” “如今离宗滴公仙去,恰好是三年。”泛秀轻轻点了点头。 “是以,在下离家之后,就一直在寻觅织田与长尾上洛的机会了。”河田长亲说道,“长尾大人早在数月前就公开宣布了带领五千人上洛的消息,而织田家却……”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毕竟织田与美浓斋藤是敌非友,掩饰行踪,也是无可奈何的。”泛秀开脱道。 “殿下所言甚是。”河田做出苦笑的表情,“在下一直在东海道进京的路线上等候,却始终一无所获,直到前几日听说织田大人已经到了京都,连朝廷的诏令也已经颁发下来……” 河田作遗憾状,泛秀笑而不语。 “本以为织田已经无望,只能等待上杉,却不料峰回路转。” 即便如此,只见了一面就猜出身份,也很难理解啊。 泛秀问出了此事,河田长亲先是一笑,而后躬身。 “殿下坐在酒屋中的时候,右手若是没有握着酒杯,就会用四指在桌上敲击。而每当说起尾张或者织田这两个字的时候,殿下敲击桌面的节奏就会改变……” 原来是这样?自以为已经足够小心掩藏情绪,却不料在手指上暴露了心思。不过对方的观察能力,也的确是细致入微。 “身份可以掩饰,但气度却难以改变,织田家的年轻武士,有殿下这般气度的,唯有丹羽平手二人。” 河田态度恭谨,但言语却是胸有成竹。 泛秀默然点点头,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平手甚左卫门泛秀。” “河田九郎左卫门长亲参上!”说完自己的名字,伏身拜倒下去。 泛秀没有阻拦,也就等于是默许了他的要求。 “九郎……孤身一人,如何能了解天下大名的动向呢?” “这个……”河田长亲微微颔首,“天下有三种人,消息灵通而又易于结交。” “是哪三种人?” “其一是运送货物的贩夫。因为要走南闯北,对于各地的市场都必须了解;其二是行脚僧,他们最清楚天下大名分别信仰何种宗派;其三则是……游女。” “游女?”泛秀嘴角挂起一丝诡谲的笑容,而丸目则是面带不屑。 所谓的游女,指的是从事特殊服务的女性,由于战乱的关系,许多女子被迫沦落风尘,漂泊无归。 “论及交际之广,没有什么人能与游女相比了。”河田眼神突然羞赧了一瞬,随即轻轻一叹。 泛秀也暗叹了一声,不过与河田显然不是同样的含义。 “九郎你长居近江,应该知道浅井家的事情吧。” “是。” 河田躬身答道。 “浅井与其说是大名,不如说是豪族的联合。浅井虽然是名义上的北近江之主,但家中的要事,都需要众臣合议来决定。” 这与以前了解的信息是一致的,泛秀轻轻点头: “浅井家的重臣,似乎是以海赤雨三将为首吧。” “是。海北纲亲大人是浅井家最善军略的人,而赤尾清纲大人最具人望,被托以国政,雨森贞清大人则是近江武勇第一。只不过雨森殿下已经在去年病殁,海赤雨之名,已经并不存在了。”河田停顿了片刻,继而说道,“接着就是井口,今井,矶野,阿闭等稍逊的武家了。浅井并非历史久远的名门,家臣的谱系亦是十分混乱,是故主家威望不显。” “浅井的少主,又如何呢?” “殿下所言,是指浅井备前守贤政大人?” “不错。” “备前大人少怀大志,英武非凡,近江皆以为英主,不过在下看来……” “如何?” “身为大名,只知进而不知退,未必是武家之福……” 泛秀轻轻颔首,这个河田长亲,果然是非凡的人才。 “那浅井备前最亲信的家臣,又是那些人呢?” “是远藤左卫门,浅井玄番亮,安养寺经世三位。” “那么这三人又……” 泛秀与河田长亲,一直交谈到了半夜,而丸目长惠的脸上,却多了一些难以言状的表情。 ps:过渡性章节,嗯…… 第九章 浅井(上) 琵琶湖的东岸,时值春日,本应细雨缠mian,而今连霁数日,不免四野清燥。 信步于河畔,不远即可见高耸的佐和山城。 顺水而上,仍是近江国东城郡所属,城北荒野,人烟罕至,隐约可闻兵戈交错之声。 春狩伤及幼兽,本是此间领主所禁止的,然而循声觅去,却有白马少年,游弋林间,更见左右鹰犬偕行,队伍近百人。 微风吹动,树下光斑闪烁,犬吠鹰唳,惊得林中雉鸡麋鹿四散逃去,慌不择路。白马少年箭出如风,竟是鲜有虚发。 城北河边本就荒无人烟,现下贵人出猎,更是人人回避,放眼望去,却又华服青年三人牵马走近,其意甚暇,似是无视于百人春猎的威严。 “久闻备前守人中龙凤,今日一见,更胜闻名啊!” “尔等何人!”白马驾前冲出一名黑衣武士,手扶刀柄,阻在二人之前。左右数名侍卫亦随之跃出,只待上峰出声便要兵戈相向。 “贵殿稍安勿躁……”那牵着黑马的青衣武士并不惊惧,反是轻笑了一声,他的口音并非标准的京都腔调,却比那群公卿的言辞顺耳许多,先前出声赞叹的,俨然也是此人了。“在下出身东海鄙乡,久闻浅井备前之名,今日得见,不免失仪,望贵殿海涵。” “原来如此。”黑衣武士犹疑片刻,终于收刀入鞘。在等级森严而又消息闭塞的时代,身在下位的人的确很容易被所谓的“气量”打动(如此看来,众小说中的王八之气似也是有理的),黑衣武士显然不能免俗,挥令左右撤下,他又向眼前青衣武士微一欠身,以示礼貌,“方才多有得罪,请阁下恕罪。然而在下乃是远藤氏家臣,此行只是陪同少主游猎,二位恐怕今日无缘了……” “哼哼……”青衣武士正待开口,他身后抱着剑鞘的蓝衣青年却是嗤笑起来,“浅井少主身率百人之众,竟不敢在几个手无寸铁的人面前表明身份吗?真是见面不如闻名,难怪……” 青衣的武士是平手汎秀,而蓝衣青年自然是丸目长惠。这份挑衅的话语,河田长亲这种说出来也只会显得诡异。 “贵殿慎言。”黑衣人稍稍提高了音调,恰恰堵住对方的话头,“佐和山城毕竟是浅井领内,阁下非议其主,若是隔墙有耳,岂非不美?况且远藤氏亦是浅井姻亲,亦不能坐视不管的,所以……”话毕,他抬头扫视,竟是眼带锋芒。 “备前守千金之躯,自然是不愿轻易见客的。”青衣回头看了看恼羞成怒的同伴,眼神直接越过黑衣武士,跨到了白马少年身上,“不过……若是鄙上尾张守的话,必然不会如此。” “尾张守?”黑衣武士眉间忽然闪现出几分异色,踌躇了片刻,终究不敢决断,只向后望去。 “若是尾张守亲临此地,不知他会如何呢?”蹄声渐近,白马上说话的,赫然就是那被称为“浅井备前守”的武士。 “若是鄙上的话……”青衣武士抬头望着那个被后世看做悲剧主人公的男子,这是丝毫不带烟火气的人,粉雕玉砌的脸上丝毫不见武家子弟应有的坚毅,反而像是公卿子弟的浮华。 “鄙上是一个尚贤而不尚古的人。” “噢?”此言答非所问,似是而非,但白马少年却毫无异色。 “在下的意思是,即使是父祖所留下的遗命,若是于本家武运无益,尾张大人必会尽皆废除。” “阁下是想说尾张大人乃是忤逆之人吗?”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昔日镰仓公、等持院,岂非皆为忤逆之人?” 镰仓公指的是镰仓幕府创始人源赖朝,等持院是指室町幕府创始人足利尊氏,汎秀以此二人类比信长,等于是明言试探对方的野心。 “殿下……”黑衣武士突然插话,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少主。 “左卫门无需担心,我自有分寸。”少年翻身下马,“在下浅井贤政,这位是我的家臣,远藤左卫门,不知阁下……” 青衣武士掸去衣襟上的灰尘,伏身下拜:“尾张织田氏家臣平手汎秀,参见备前守大人。这旁边的二位,乃是在下的侍卫。” 浅井贤政饶有兴致地盯着眼前的人,缓缓开口道:“昔日苏秦衣锦荣归,乡人前倨后恭。如今汎秀殿,为何前恭后倨呢?” 平手汎秀徐徐起身:“方才在下只是一届路人,无需多礼,而如今忝列织田家使臣,自然不能失了本家的礼数。” “噢?如汎秀殿所言,鄙人贤政除了作为浅井氏少主之外,就一无是处了?” “恰恰相反,浅井备前乃是畿内闻名的武将,令人钦佩。而浅井家少主的身份……” “如何?” “并不适合您。” 浅井贤政微微皱眉,面无表情地地看着对方,而平手汎秀却是胸有成竹。 “尾张大人的属下,真是令人羡慕啊。”沉寂片刻,浅井贤政突然轻叹,“左卫门!回城备下筵席,款待尾张的贵客!” 远藤左卫门站立不动,却说出一番不合时宜的话:“主公!恕臣下直言,这几位大人,似乎尚未证实身份。” 这就是浅井家的特色么?汎秀心下暗自留意。 要是在织田家遇上这种事情,信长肯定会勃然大怒吧? 不过二者并没有什么可比性,织田信长继位近十年来,各方面的作为都无可挑剔,又以武力压服了家中不服从命令的人,建立起无二的威望。反观浅井一直都是豪族联合体的性质,主家实力并不足以号令群雄,浅井长政——现在还叫做贤政,虽然心怀壮志,却毕竟时日尚短。 果然如汎秀所料,浅井贤政并无愠怒之色,只是笑着摆了摆手。 “平手大人以诚相待,本家又岂能小气呢?况且织田家会派出使臣的事情,我并不是今日才知道的。” “殿下高瞻远瞩,臣等不及。” 远藤左卫门只得虚应了一句,眼中却犹有些怀疑。 眼下这种局势,汎秀倒有些怀疑,是二者的双簧表演了,于是使了个眼色,河田长亲趋身向前,递上织田家的相关文书。 既有织田家的外交书状,又有信长的私人书信,是极难作假的。 远藤左卫门扫了几眼,便伏身告罪,汎秀于是作惶恐状,连称不敢。 …………………… 浅井久政,无论在哪个时空都被称为无能之辈,然而客观来说,他在任期间也不是一无建树,最多只能成为平庸而绝对算不上愚笨。维持与朝仓的世代联盟,完成与美浓斋藤氏的结亲,都明显巩固了浅井家的地位。臣服于威震畿内的六角,并非多么羞辱的事情,相反,能在六角、斋藤、朝仓三大强藩间保住先祖所领,已是不易。 然而感情上,众臣却不能接受家督的主动臣服,尤其,在年轻的少主逐渐展露头角之后。 这无疑给了信长机会。受到斋藤和今川两面压力的织田家虽蒸蒸日上,暗地却危机四伏。如果能够助浅井长政上位,不仅可以结为外援,还能瞬间瓦解越(朝仓)-浓(斋藤)-江(六角)三方势力暂时的和睦,趁机取利。 因此才有了此次出使。 “尾张守大人派遣阁下前来,有何见教呢?”四下落座,未及寒暄,浅井贤政便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称谓已经升级为“阁下”。 “鄙上心仰备前大人风仪,‘见教’一词,实不敢当。”汎秀虚声应付道。 “汎秀殿太客气了。”贤政自觉失态,轻笑一声,不着痕迹地抹去尴尬,“尾张大人承嗣以来,神武过人,取清州、合尾张如探囊取物,而贤政不过是一黄口竖子,无才无德无功无名,承蒙尾张青眼,却是受宠若惊。” “鄙上如虎啸山林,四野相闻,殿下却是龙潜九渊,际遇风雨,即可一飞冲天。”汎秀连忙吹捧回去。 寒暄数语,不免涉及天下大势,谈至美浓之时,浅井贤政却突然扼腕伤神,叹息不止。 “备前大人……”汎秀明知故问。 “昔山城(斋藤道三)文韬武略,东国无双,又兼爱民如子,事必躬亲,本家歆羡之下,与彼皆为姻亲,盟以攻守,孰料逆贼狼子野心,冒天下之不韪,以一己之私,致民于水火……”贤政摇头叹息,几欲泪下。 “向使浓尾有子如备前,岂容逆贼猖獗!”汎秀连忙上前安慰,“鄙上尾张守虽地处偏邦,然素怀忠义,勤王之心,天日昭昭,奈何民寡力微……” 这一段说辞,基本就属于心照不宣的胡说八道了,斋藤道三虽然善于权谋和军阵,但却不擅长安抚豪族,处理民政。斋藤义龙篡位之后,美浓的民生蒸蒸日上。 至于大义的名分——父子两个都是无二致的阴谋家,乌鸦与另一只乌鸦,比得出谁更白么? 浅井贤政此时年不过十五,平手汎秀亦只有十七,不过俨然已经初具政治家大言不惭厚颜无耻的风姿。 “浅井氏居于美浓西邻,亦长怀匡扶之心,然而家父缠mian病榻……”贤政突然止住不言,眼带深意地看着汎秀。 “下野守(浅井久政)年事已高,然而有子如备前,亦可安度晚年。”汎秀徐徐说道,仿佛出自无意,“在下此行之前,鄙上反复交代,望有朝一日,奠岳丈于稻叶山城,若得浅井氏同行,日后必结草衔环,报备前之恩。” 将“浅井氏”与“备前守”分开说,意思已经相当明显,想来浅井贤政必然了解,汎秀一揖至地,示意言尽于此,不再发话。 终于切至了正题,一直侃侃不绝的浅井贤政却突然沉默下来 良久,他长吁一口,起身还礼,又招来帐前侍卫,吩咐道:“数月之内,我将遣使回访,还望汎秀殿引荐于尾张了!” “数月之间……”汎秀默念数次,不由心神动摇。 独自参与影响一个家族兴衰的变故,即使只是忝列看官,亦是令人感怀之事。 “汎秀殿若不是急着回尾张的话……不妨在此安居几日。在下约了本家的海北与赤尾大人一同狩猎,旬日可至。” “那么……就多谢备前大人款待了。” 第十章 浅井(下) 接下来,平手泛秀被安置了佐和山的山腰,一处僻静的宅院之中。负责接待的,是浅井贤政的另一个家臣,安养寺经世。而浅井贤政则是借故走开。毕竟他是堂堂浅井少主,需要顾及礼数。 到来之前,已经探听清楚,浅井贤政最亲近的三人,就是远藤直经,安养寺经世,浅井玄番亮。远藤担任军事指挥的任务,浅井玄番负责内政,安养寺则是外交方面的重臣。 两厢坐定,安养寺经世迫不及待地念出开场白: “尾张守(织田信长)远在东海,却心念浅井家,实在令人感佩不已。” “安养寺大人何须如此客气呢?”泛秀轻轻一笑,随即直起身,面色肃然,义正言辞,“武家门第皆是尽忠于朝廷和幕府,为天下大义而战,虽然相隔千里,操守却是无二,本家亦不过是恪守其职,又何足谬赞呢?” “平手殿大人高义,令人自惭形秽。”安养寺作恍然状,点了点头,“倘若天下武家皆如平手殿所言,何愁乱世不平呢?” 泛秀谦虚了两声,继而叹息: “可惜,当今却是逆贼当道,如美浓斋藤之类……实在令吾辈有心无力。” “是啊!”安养寺也煞有介事地感慨了一声,“心怀叵测的豪强,又岂止斋藤一家呢?甚至连百年名门,幕府石柱,亦深怀异心。” 这么快就进入正题呢? 泛秀心下一紧,面作疑惑状: “果真有此事?” “南近江六角家……”安养寺只说了几个字,就停下来,径直看着泛秀。 果然如此。 方才与浅井贤政一席交涉,基本确定了浅井协助织田攻略斋藤的立场,如今需要谈的,就是浅井家宿敌六角的事情,轮到织田做出承诺了。 “然而,浅井与六角是姻亲的关系啊……” 只在一两年前,浅井还屈服于六角,浅井贤政名字中的“贤”字,正是六角义贤所赐,他的正室夫人,也是六角家老平井定武的女儿。 “力不能敌,无奈之下,唯有屈身事贼,的确是本家之耻。”安养寺如此说着,脸上也显出复杂的神情,“不过,鄙上已经下定决心……” 下定决心?是决心与六角决裂,还是决心遣送回自己的妻子呢? 以泛秀再后世的记忆,浅井贤政最终舍弃了贤字,改名 “备前大人真乃忠义之士。” 泛秀随口恭维了一句,安养寺亦欠身回礼。 “六角家近年来不尊幕府,屡次擅动刀兵,甚至还……” “如何?” “据闻,六角还勾结了逆贼斋藤义龙……” 六角与斋藤联合? 这对尾张倒真不是好消息。 安养寺经世抛出这个信息,也就是暗示说:剿灭六角并非只是浅井的事,也与织田的利益息息相关。 “果然是物以类聚。” “那么殿下的意思是……” “本家的匡扶之心,从未动摇,对于犯上作乱的逆贼,绝无妥协之理。” 泛秀知道后世的历史,织田与六角之间必有一战,是以也毫无忌讳,空口许诺,安养寺经世却以为织田信长的授意,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于是宾主尽欢,相谈甚晏。傍晚时分,又被邀请至夜宴,直至午夜。期间不免斛觞交错。 需要应付的仍是浅井贤政的家臣,言语之中,明显可以看出,安养寺经世最热衷于与织田结盟,浅井玄番态度是中立,远藤直经却有所疑虑。 泛秀暗中试探远藤的口风,却只觉得对方心思缜密,并非言语所能打动。 整夜下来,纵然是强打精神,最终也并无太大的收获。 不过话说回来,浅井贤政自己本就打定心思联合织田对抗六角,真正需要注意的倒是海北纲亲和赤尾清纲那批态度尚未可知的重臣。 自上洛以来,就未得闲憩,早已疲惫不堪,于是带着满腹心思,沉沉睡去,至于浅井家特意派过来服饰的美貌侍女,暂时是无暇理会了。 ********************************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这一天……似乎是要见海北纲亲和赤尾清纲啊。 泛秀如此想着,起身整理衣物,推门而出。 大厅里的两个侍女连忙向泛秀施礼,还来得及未回话,门口就突然出现来客的身影。 蓝衫的中年武士,身材颀长魁梧,动作却十分小心。 “平手殿,老夫赤尾清纲。” 来者轻巧地进门,道明来意。 该说他来得太早,还是自己起得太晚呢? 尴尬了一瞬,立即调整姿容,端坐到赤尾清纲的对面,同时屏退了那两个侍女。 “阁下尚属壮年,何足言老呢?” “噢?老夫年已过不惑,的确是虚长几岁,纵使是倚老卖老,也算是有些资本吧!” 赤尾清纲乃是浅井家最具人望的重臣,言语之中,虽然算不上风雅,却自由一番亲和近人的气质。 “赤尾殿春秋正盛,当是建功立业之年。”泛秀自嘲道,“至少不会像我等懵懂少年,贪恋春xiao,至于耽误了晨间……” 赤尾不免哑然失笑。 “春眠难晓,又岂是平手殿一人呢?” “然而赤尾殿不是一早就来到佐和山了吗,相较之下,实在是……” “噢……在下是为了替小女还愿,才顺路叨扰平手殿了。” “令嫒……” “是在下的幼女,唤作阿菊,自出世以来,身体就甚是孱弱,是故每月都虎前往近江敏满寺还愿……” 说到幼女的时候,赤尾清纲不禁露出黯然之色。 “吉人自有天相。”泛秀出言抚慰到。 “谢君吉言。”赤尾轻叹了一声,随即又转而笑容满面,“露此儿女姿态,真是令平手殿见笑了。” “怜子如何不丈夫,赤尾殿实乃真性情。”泛秀复又恭维了一句,才起身正色。 如此,终于要进入正题了么? 泛秀正要开口,准备将与安养寺经世所说的内容再复述一边,赤尾清纲却先开口了。 “来自之前,已经见过了少主。在下……一向是赞成与织田结盟的。” 甫一出言,就是如此直接。 尚未有所反应,赤尾又说道: “六角氏素来与浅井不睦,斋藤亦是织田宿敌,所谓远交近攻,两家联手,正是理所当然之事。” 泛秀不知该如何回应。昨天见到的安养寺经世乃是名副其实的外交僧,一言一语都要深思熟虑,而这位赤尾清纲,却也太过率直了。 这样的人物,倒也算是别具特色了。 泛秀微微颔首。 “赤尾殿高见,在下亦是深以为然。六角义贤已然年老,斋藤义龙身患绝症,而他们的子嗣,却都是无能之辈,数年之后,东海与近江,必是织田与浅井的天下。” 赤尾略有些意动,随即摇头: “可惜浅井氏门内,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见识。” “赤尾殿的意思是……” “海北大人,就未必赞成此举。”赤尾抬头说道,“毕竟东海还有今川家与贵家为敌……倘若贵家并无确实的承诺,恐怕在下也很难说服海北大人啊。” 如果只是担心这个,那倒是不妨事。 泛秀轻笑一声:“东海第一弓取,但却深埋隐患。” “噢?愿平手殿赐教。” “沉迷风雅,对与武家并非幸事。况且今川已经近十年未有大战,继承人的气量,恐怕无法得到足够的锻炼。” “这个……”赤尾面色疑虑。 “君不见昔日大内家否?” 大内,今川,朝仓,乃是战国时代最具风雅,与公家关系最接近的三家大名,也都曾经是兴盛一时的豪强。然而眼下,大内已然衰灭,今川的变故也在年内,至于朝仓,也不过只有十数年了。 “平手殿的确高见,然而猜度之言,恐怕无法服众啊。” “那么……”泛秀低吟两声,“不如就如此约定吧,倘若三年之内,织田不能应付今川在东线的侵扰,今日之事,就当做不存在吧。” 有了这句话在,浅井家等于是全无风险,然而以今川家的实力,区区织田可能在三年之内占据优势么? 赤尾不禁瞠目,盯着泛秀扫了几眼,不可思议地摇摇头,叹了一声。 “平手殿既然有如此的气量,那么本家自然无话可说。” 片刻之后,又说道: “家臣亦具有如此的气量,那尾张守大人又是如何风采呢?织田的崛起,果然并非偶然。” “在下的确就是如此华而不实之辈,军政一无所长,也只能唬唬人了!” 赤尾亦随之一笑:“近江的湖景别有风趣,平手殿想来不会虚度此行。” 正事说完之后,就开始谈及余事。 “备前大人,不是邀请阁下狩猎吗?” 赤尾清纲抚须一笑, “狩猎这种事情,都是他们年轻人的事情。若是平手殿有雅兴的话,不妨陪老夫到敏满寺一游吧。” 还不到二十岁,就已经不被当作年轻人了么?泛秀如此想着,面上却还是微笑:“那就有劳赤尾殿带路了。” ……………… 敏满寺地处佐和山城东,是北近江最大的庙宇之一,除了侍奉神佛之外,也时常接待四下的职人。 既然是赤尾清纲的女儿到此还愿,自然是要专门划出一块区域,由寺中的高僧诵经祈福。 出门之时,赤尾清纲身边有五六名侍卫,于是泛秀也带上了丸目长惠和河田长亲。 行至寺中,由僧人引到一处偏殿,顿时传来一阵念诵声音。随即有两名侍女迎出来。 “新兵卫呢?”赤尾清纲问道。他口中的新兵卫,正是其子赤尾新兵卫清冬。 “公子是被佐和山城的大人叫去游猎了。”一人答道。 赤尾清纲皱了皱眉,对着泛秀尴尬地笑了笑:“这个不成器的逆子,整日只知道嬉戏玩乐……” “弓马之道本就是武家之本,狩猎亦不能只算是娱乐啊。” 赤尾清纲不置可否,伸手请泛秀入内。如此宝相庄严的位置,侍女和家臣自然是要留在外面较为合适。 殿外是三四十个僧侣齐声颂经,一个发须皆白的老和尚独坐在殿中的位置,身边还有一座篮床,想必就是赤尾清纲的女儿了,半天也不见响动,大概是熟睡了。 进门之后,只等了半刻钟的时间,老僧挣开了双眼,默念了一句佛偈。 赤尾清纲急不可耐,走上前去。 “大师,不知小女……” “令千金的命数,是有惊而无险。历经三劫之后,福缘将至,泽被天下,荫及后人。” “那么如今,只是第一次劫难了?” “正是如此。阿菊小姐将来的缘法,当时来自东方。” …… 泛秀听着二人的对答,只觉得有些好笑。这个所谓的高僧,说起话来怎么却像是街头骗人的神棍一般。 正在腹诽之时,突然觉得一道目光传来。 抬头看去,只觉得那老僧的眼色纯明通透,毫无浊色,不由自主就令人收起几分轻视的心思。 “这位是来此游历的客人。”赤尾清纲似乎并不想公布泛秀的身份。 老僧恍若未闻,仍是盯着泛秀,随后突然伏身下去,对着泛秀施礼: “贫僧恳请施主日后善待佛门。” 这句话无头无尾,泛秀疑惑之余,却也不敢全然不顾。六合之外,存而不论,鬼神之说,焉知信邪? “大师所言,在下定会谨记于心。” 泛秀欠身回礼,再抬起头,赤尾清纲眼中已有些犹疑之色。 “不知大师看到了什么呢?” 赤尾忍不住问道。 老僧轻轻摇摇头,双手合十,闭目抚起念珠。 “这位游历的大人,或许正是赤尾殿下的契机。” 虽然答非所问,但至少是有意义的内容。 一席举动,令赤尾清纲和平手泛秀各怀心思,一下居然静了下来。 沉默片刻之后,突然听到婴儿的哭声,原来是赤尾清纲的女儿醒来了。 赤尾连忙走上前,抱起女儿。 和尚倒还未觉出什么,泛秀却几乎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个抱着女儿的动作,实在是滑稽,赤尾清纲平伸出双臂,分别握住婴儿的头和小腿,像是抱着箱子一样。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时代的男人,而且是武家出身,带孩子的事情,是跟他们毫无关系的。 婴儿手脚吃痛,哭声越发响亮了。 赤尾清纲手足无措,抬头想招唤侍女进来,又看了看老和尚,只觉得不妥。 一直安定沉着的高僧也面露难色,伸手从赤尾手里接过孩子,不过情况并无丝毫改变。 赤尾家这种门第,也没秉持家风的说法,况且只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女婴…… 泛秀忍不住上前接过赤尾手上的女童。 “让我来吧。” 扶着婴儿,让她坐在自己左手上,右手环住她的肩膀,在背上轻轻拍着。 未几,啼声止下,女婴睁大眼睛,好奇地盯着面前的人。 “这位大人可是来自东方?” 老和尚突然问了一句。 泛秀微有些惊诧。 尾张相对于近江而言,自然是东方了。 所谓的缘法,就是指的平手泛秀? 这份说辞,可真是担当不起…… ps1:上洛之行结束。 ps2:近来比较忙。 ps3:这几天网络极差,这一章是我借别人的机子发的,以后未必有这么方便了。 第十一章 事关己否? 桶狭间合战是在哪一年发生的? 大部分的太阁或是信野的玩家都能清楚地说出,公元1560年。 然而换作是当时的年号呢? 能答出的人恐怕少了许多。 以汎秀的记忆,只能勉强记得,大约是永禄某年。 是永禄二年,还是三年,或者四年? 至于具体的月份,就更不清楚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现在的时间,是永禄二年四月。 看来最好的办法,是去询问那些与南蛮人做生意的商人,把现行的历法与后世的公元纪年对上号。 先前年幼的时候,总觉得来日方长,一心只放在如何阻止父亲政秀自尽的念头上。不想数年一瞬,转眼就已到了永禄年间,才骤然想到,这场大战马上就要到了。 虽然按照历史,织田家此局获胜,然而其中凶险,却是可想而知的。 离开北近江之后,汎秀始终神思不属,直到看到了清州城的城楼,才回过神来。 “这就是清州城了。” 汎秀对身后的丸目长惠和河田长亲介绍到。 出使浅井,只是为了透露善意,本就没有什么固定的任务,见过赤尾清纲之后,余下几日尽是游山玩水的务虚之举。 出使的结果,只能称作是差强人意。浅井贤政和赤尾清纲都算友善,但对织田家并无好感的海北纲亲,却是根本闭门谢客,连面都见不到,纵有三寸之舌,亦无用武之地。毕竟是暗访,不宜惊动太广,于是只能放弃。 刚刚走到城下,尚未进城禀报,却只见前田利家的六弟,佐协良之匆匆奔出,满脸忧色。 “藤八郎(良之的通字)!”汎秀出声叫住他,“这么急着跑出来……莫非是城里出什么事了?” “甚左大哥回来了?”见了来人,良之脸上的忧色少了寸许,“也许只有您和丹羽殿能劝住了!主公正在城里发怒,说要杀了四哥!幸好被柴田殿拉住,否则……” 佐协良之的四哥,不就是前田利家么?他犯了什么事情? 汎秀心中骤然想起那件快要遗忘的逸事。 “又左何故惹怒主公?”汎秀试探着问道。 “哥哥……他杀死了主公的小姓十阿弥!”良之喉中有些发干。 果然如此。 起初在清州城的时候,汎秀也曾有意试探过关于十阿弥的事情,希望能加以弥补。不过毕竟不关乎自己,繁务一多,也就忘了此事。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今天上午,还没过多久……” “那又左他现在在哪儿?”汎秀又接着问道。 “四哥现在也很后悔,出城向东边去了。”良之伸手指了指,“我正想找丹羽殿说这件事情……” “东边,以内藏助(佐佐成政)的行事习惯,一定会把又左留在比良城里。”汎秀反而冷静下来,“主公现在定然暴怒,仍谁劝谏也不会有用,反而……” “如何?” “即使主公日后心存悔意,也会碍于颜面,绝不收回诛杀之令的!” “那……该如何是好?”良之脸色已是煞白。 “你也不用拜访丹羽殿了,直接去请归蝶夫人和吉乃夫人(信长最宠爱的侧室)说情,然后把阿松接出来,到了比良城再商量吧!” 佐协良之道谢而去,汎秀无奈地转身看着丸目和河田。 “第一次到尾张就遇到这种事情,织田家恐怕也并非如二位所想那般安稳啊!” ……………… 佐佐氏始于佐佐木六角家,从成政之父成总开始仕官织田。成宗三子成吉、成经、成政皆为尾张名将,佐佐氏也一跃成为织田下属数一数二的大族。 数年之间,佐佐家居城的面貌,比之数年前并没有变化。 好歹是多年的同僚,对方为人也算是不错,出了这种事情,还是该去看看的。 先去清州见了织田信长,接着返回的路上碰巧遇到了松井友闲,于是吩咐丸目与河田随他回去,自己径直向比良城而去。 牵马入城,迎面成政已是闻风而至。 “他在这?”汎秀只吐出最简单的字句。 “是!”成政显然心事重重。 “那隼人有何看法?”汎秀出言询道。 所谓的隼人正,指的是成政的长兄,佐佐家主,隼人正成吉。在目前的佐佐家,成政并不能作主,真正的主人是其兄,要收留一个得罪主君的朋友,似乎应该考虑他的意见。 “甚左无需担忧,若兄长应允,又左又岂能入比良城。”成政抬头,他关注的重心显然不在此处。 “原来如此。”汎秀点点头,“然而藏匿于此,亦非长久之计啊……” “来日方长,再做计较吧。” 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吼声。 “还说这么多干什么,先进去再说吧!” 不通报就闯进来的,除了前田利家之外也只有池田恒兴了,他身后跟着几个以前认识的青年武士。 见到了平手汎秀,池田恒兴眼中突然闪出几分诡异的神色,一闪即逝。汎秀虽然视线扫及,却也未及细想。 “胜三郎是从清州城来的?殿下有何说法?”佐佐成政脸上显出少见的焦急。 “说是要把又左逐出织田家!” 成政面色愈发惨淡,轻叹一声,转身领着汎秀走进馆中。 前田利家盘腿端坐在偏厢之中,面色惨白,双目无神,面前的桌上是一盏未曾动过的茶壶。 “又左!”成政轻声唤道。 “哦。”利家缓缓地抬起头,“甚左也在……”仿佛是为了表示自己并未失态,他浑然不觉地随手举起茶壶向桌上倒去。 “又左!”成政不觉提高了音量,利家一怔,才猛然放下茶壶。 “我……”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恒兴突然从汎秀和成政身后冒出来,眼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怨恼,“十阿弥那小子有多混蛋,你又不是没见识过!” “是啊……”利家惨淡一笑,“可惜……” “事已至此,多言无益。”汎秀轻声打断了他,“只是日后,若是主公不肯谅解……” “这样的话,你就赶快走掉!”恒兴喊道,“是从东海道去关东,还是从伊势湾去近畿……” “难道胜三郎是要我转仕别家?”利家神色微变,声调终于高了些许。 “要不然怎么办?”恒兴翻了翻白眼,“你想饿死在尾张吗?” 利家低头不语,周围三人也不再说话。 “我不会背叛织田家的。”半响,利家还是摇了摇头,出语轻缓却是不容质疑,“若主公不肯原谅我,我宁愿切腹于清州城前!” 一阵压抑的沉默。 “又左,你已是有家室的人了。”汎秀轻轻道了一句,随后落坐在席上。 “就在前几日床来消息,阿松夫人已经有育珠之喜。”成政走上前来,对汎秀说到,又似在提醒利家。 “那我……该如何?”利家的声调稍微高了一些。 “近日四境升平,闲来无事,在家中研读汉书。”成政缓缓道来,“汉武帝时,有将名曰张骞,因战败之过,贬为庶民,数年后,他率三百人出使西域,列国为之慑服,传为千古佳话……” “内藏助的意思是……”利家精神微振。 “而今吾主识人,更胜武帝,又左之才,不亚张骞。”成政继续说到。至于话语实与不实,暂且不去管它。 “不错,不久织田家就要讨伐美浓了,又左还怕没有立攻的机会么?”恒兴也明白过来。 此时,佐协良之已带着阿松走进来。 初为人妇阿松依然清丽,但却多了几分成熟的温婉,她身披着浅黄色的和服,下摆上沾满了尘土,显然是仓促而来。 十三四岁的少妇,小腹已经微微隆起,面容仍是稚龄,但表情却比方才不知所措的利家平静许多,进门之后,只与利家轻声招呼一声,就转身向余者深深鞠躬。 “外子闯下如此滔天之祸,得益于诸位才免于主公惩责,阿松感激涕零,不知如何报答。” “然而如今局势未明,唯有厚颜恳请各位再施援手了。” “不用担心,一切都包在我们身上好了!”恒兴似乎是见不得阿松楚楚可怜的模样,立即就大包大揽下来,还满含愤懑地盯了利家一眼。 此时利家也已经站了起来,脸上也恢复了血色:“只要日后战事复起,能够取下今川或是斋藤家的首级,想必就能折罪了。”他望了望身边的阿松,又转头接着说到,“我此刻已不便呆在尾张,听闻今川家近来在三河蠢蠢欲动,我决定立即前往,至于阿松,就有赖大家……” “大人。”阿松轻声唤道,却是恰好挡住了利家的话,“自从嫁入武家之后,妾早已明了身为武家之妻的责任。”声音轻柔却是不容反驳。 利家闻言一怔,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最终点了点头。 厅内诸人手足无措之时,汎秀的心思却想到别处。 的确如佐佐池田所言,以织田信长的性格,只要前田利家立下了足够的功绩,就有很大的可能获得饶恕。 按照历史上的发展,似乎是过了三四年之后,前田才找到这样的机会,得以返回织田家。 不过眼下,汎秀倒是有机会帮他缩短这个过程——如果在桶狭间中斩杀今川义元,算不算是大的功劳呢? 已经知道了时间和地点,又把服部小平太收到帐下,还从信长那里讨来毛利新助,只要刻意关注,这份功劳恐怕难以跑出平手汎秀之手。 倘若平手汎秀是个毫无私欲,舍己为人的圣人,他一定会把这份功劳让给前田利家,成全他返回织田家的愿望。 只是,现实中的平手汎秀,好像并不是这样的人。 平心而论,汎秀的功名之心,比一般的武士要少了许多,不过少,并不等于没有。 若是换了佐佐成政,汎秀多半会出手相助,但前田……虽然有些交情,但也只是同僚之谊而已。 究竟该如何呢? 汎秀一时犹疑不决。 第十一章 事关己否? 桶狭间合战是在哪一年发生的? 大部分的太阁或是信野的玩家都能清楚地说出,公元1560年。 然而换作是当时的年号呢? 能答出的人恐怕少了许多。 以汎秀的记忆,只能勉强记得,大约是永禄某年。 是永禄二年,还是三年,或者四年? 至于具体的月份,就更不清楚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现在的时间,是永禄二年四月。 看来最好的办法,是去询问那些与南蛮人做生意的商人,把现行的历法与后世的公元纪年对上号。 先前年幼的时候,总觉得来日方长,一心只放在如何阻止父亲政秀自尽的念头上。不想数年一瞬,转眼就已到了永禄年间,才骤然想到,这场大战马上就要到了。 虽然按照历史,织田家此局获胜,然而其中凶险,却是可想而知的。 离开北近江之后,汎秀始终神思不属,直到看到了清州城的城楼,才回过神来。 “这就是清州城了。” 汎秀对身后的丸目长惠和河田长亲介绍到。 出使浅井,只是为了透露善意,本就没有什么固定的任务,见过赤尾清纲之后,余下几日尽是游山玩水的务虚之举。 出使的结果,只能称作是差强人意。浅井贤政和赤尾清纲都算友善,但对织田家并无好感的海北纲亲,却是根本闭门谢客,连面都见不到,纵有三寸之舌,亦无用武之地。毕竟是暗访,不宜惊动太广,于是只能放弃。 刚刚走到城下,尚未进城禀报,却只见前田利家的六弟,佐协良之匆匆奔出,满脸忧色。 “藤八郎(良之的通字)!”汎秀出声叫住他,“这么急着跑出来……莫非是城里出什么事了?” “甚左大哥回来了?”见了来人,良之脸上的忧色少了寸许,“也许只有您和丹羽殿能劝住了!主公正在城里发怒,说要杀了四哥!幸好被柴田殿拉住,否则……” 佐协良之的四哥,不就是前田利家么?他犯了什么事情? 汎秀心中骤然想起那件快要遗忘的逸事。 “又左何故惹怒主公?”汎秀试探着问道。 “哥哥……他杀死了主公的小姓十阿弥!”良之喉中有些发干。 果然如此。 起初在清州城的时候,汎秀也曾有意试探过关于十阿弥的事情,希望能加以弥补。不过毕竟不关乎自己,繁务一多,也就忘了此事。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今天上午,还没过多久……” “那又左他现在在哪儿?”汎秀又接着问道。 “四哥现在也很后悔,出城向东边去了。”良之伸手指了指,“我正想找丹羽殿说这件事情……” “东边,以内藏助(佐佐成政)的行事习惯,一定会把又左留在比良城里。”汎秀反而冷静下来,“主公现在定然暴怒,仍谁劝谏也不会有用,反而……” “如何?” “即使主公日后心存悔意,也会碍于颜面,绝不收回诛杀之令的!” “那……该如何是好?”良之脸色已是煞白。 “你也不用拜访丹羽殿了,直接去请归蝶夫人和吉乃夫人(信长最宠爱的侧室)说情,然后把阿松接出来,到了比良城再商量吧!” 佐协良之道谢而去,汎秀无奈地转身看着丸目和河田。 “第一次到尾张就遇到这种事情,织田家恐怕也并非如二位所想那般安稳啊!” ……………… 佐佐氏始于佐佐木六角家,从成政之父成总开始仕官织田。成宗三子成吉、成经、成政皆为尾张名将,佐佐氏也一跃成为织田下属数一数二的大族。 数年之间,佐佐家居城的面貌,比之数年前并没有变化。 好歹是多年的同僚,对方为人也算是不错,出了这种事情,还是该去看看的。 先去清州见了织田信长,接着返回的路上碰巧遇到了松井友闲,于是吩咐丸目与河田随他回去,自己径直向比良城而去。 牵马入城,迎面成政已是闻风而至。 “他在这?”汎秀只吐出最简单的字句。 “是!”成政显然心事重重。 “那隼人有何看法?”汎秀出言询道。 所谓的隼人正,指的是成政的长兄,佐佐家主,隼人正成吉。在目前的佐佐家,成政并不能作主,真正的主人是其兄,要收留一个得罪主君的朋友,似乎应该考虑他的意见。 “甚左无需担忧,若兄长应允,又左又岂能入比良城。”成政抬头,他关注的重心显然不在此处。 “原来如此。”汎秀点点头,“然而藏匿于此,亦非长久之计啊……” “来日方长,再做计较吧。” 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吼声。 “还说这么多干什么,先进去再说吧!” 不通报就闯进来的,除了前田利家之外也只有池田恒兴了,他身后跟着几个以前认识的青年武士。 见到了平手汎秀,池田恒兴眼中突然闪出几分诡异的神色,一闪即逝。汎秀虽然视线扫及,却也未及细想。 “胜三郎是从清州城来的?殿下有何说法?”佐佐成政脸上显出少见的焦急。 “说是要把又左逐出织田家!” 成政面色愈发惨淡,轻叹一声,转身领着汎秀走进馆中。 前田利家盘腿端坐在偏厢之中,面色惨白,双目无神,面前的桌上是一盏未曾动过的茶壶。 “又左!”成政轻声唤道。 “哦。”利家缓缓地抬起头,“甚左也在……”仿佛是为了表示自己并未失态,他浑然不觉地随手举起茶壶向桌上倒去。 “又左!”成政不觉提高了音量,利家一怔,才猛然放下茶壶。 “我……”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恒兴突然从汎秀和成政身后冒出来,眼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怨恼,“十阿弥那小子有多混蛋,你又不是没见识过!” “是啊……”利家惨淡一笑,“可惜……” “事已至此,多言无益。”汎秀轻声打断了他,“只是日后,若是主公不肯谅解……” “这样的话,你就赶快走掉!”恒兴喊道,“是从东海道去关东,还是从伊势湾去近畿……” “难道胜三郎是要我转仕别家?”利家神色微变,声调终于高了些许。 “要不然怎么办?”恒兴翻了翻白眼,“你想饿死在尾张吗?” 利家低头不语,周围三人也不再说话。 “我不会背叛织田家的。”半响,利家还是摇了摇头,出语轻缓却是不容质疑,“若主公不肯原谅我,我宁愿切腹于清州城前!” 一阵压抑的沉默。 “又左,你已是有家室的人了。”汎秀轻轻道了一句,随后落坐在席上。 “就在前几日床来消息,阿松夫人已经有育珠之喜。”成政走上前来,对汎秀说到,又似在提醒利家。 “那我……该如何?”利家的声调稍微高了一些。 “近日四境升平,闲来无事,在家中研读汉书。”成政缓缓道来,“汉武帝时,有将名曰张骞,因战败之过,贬为庶民,数年后,他率三百人出使西域,列国为之慑服,传为千古佳话……” “内藏助的意思是……”利家精神微振。 “而今吾主识人,更胜武帝,又左之才,不亚张骞。”成政继续说到。至于话语实与不实,暂且不去管它。 “不错,不久织田家就要讨伐美浓了,又左还怕没有立攻的机会么?”恒兴也明白过来。 此时,佐协良之已带着阿松走进来。 初为人妇阿松依然清丽,但却多了几分成熟的温婉,她身披着浅黄色的和服,下摆上沾满了尘土,显然是仓促而来。 十三四岁的少妇,小腹已经微微隆起,面容仍是稚龄,但表情却比方才不知所措的利家平静许多,进门之后,只与利家轻声招呼一声,就转身向余者深深鞠躬。 “外子闯下如此滔天之祸,得益于诸位才免于主公惩责,阿松感激涕零,不知如何报答。” “然而如今局势未明,唯有厚颜恳请各位再施援手了。” “不用担心,一切都包在我们身上好了!”恒兴似乎是见不得阿松楚楚可怜的模样,立即就大包大揽下来,还满含愤懑地盯了利家一眼。 此时利家也已经站了起来,脸上也恢复了血色:“只要日后战事复起,能够取下今川或是斋藤家的首级,想必就能折罪了。”他望了望身边的阿松,又转头接着说到,“我此刻已不便呆在尾张,听闻今川家近来在三河蠢蠢欲动,我决定立即前往,至于阿松,就有赖大家……” “大人。”阿松轻声唤道,却是恰好挡住了利家的话,“自从嫁入武家之后,妾早已明了身为武家之妻的责任。”声音轻柔却是不容反驳。 利家闻言一怔,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最终点了点头。 厅内诸人手足无措之时,汎秀的心思却想到别处。 的确如佐佐池田所言,以织田信长的性格,只要前田利家立下了足够的功绩,就有很大的可能获得饶恕。 按照历史上的发展,似乎是过了三四年之后,前田才找到这样的机会,得以返回织田家。 不过眼下,汎秀倒是有机会帮他缩短这个过程——如果在桶狭间中斩杀今川义元,算不算是大的功劳呢? 已经知道了时间和地点,又把服部小平太收到帐下,还从信长那里讨来毛利新助,只要刻意关注,这份功劳恐怕难以跑出平手汎秀之手。 倘若平手汎秀是个毫无私欲,舍己为人的圣人,他一定会把这份功劳让给前田利家,成全他返回织田家的愿望。 只是,现实中的平手汎秀,好像并不是这样的人。 平心而论,汎秀的功名之心,比一般的武士要少了许多,不过少,并不等于没有。 若是换了佐佐成政,汎秀多半会出手相助,但前田……虽然有些交情,但也只是同僚之谊而已。 究竟该如何呢? 汎秀一时犹疑不决。 第十二章 儿女姿态 平手泛秀可以找出一千个坐视的理由。 第一,出于蝴蝶效应的影响,桶狭间的历史未必没有改变; 第二,纵然历史没有改变,偷袭今川本阵也是九死一生; 第三,倘若有人问他是如何算准今川家的动向,就无法回答; 第四,此时的前田利家尚是个心气甚高的少年,未必肯接受别人的施舍…… 陪着长嘘短叹了一阵子,泛秀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不过心情却无疑有些沉重。对坐了半日光景,最终也没有说出几句话,而后散去。 不知是否错觉,泛秀一直觉得池田恒兴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却是欲言又止。 ………… 春分时节,白昼甚短,泛秀返回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下来。 骑着醒目的骏马,从地头走过,远远就能看到,自己的那座小城塞,亮着橘黄色的灯光,于是心神稍霁。 从田里回家的农人,纷纷围过来参拜这个年轻的领主。 来自后世的灵魂,并不像普通的武士一样鄙夷平民,再加上合子所起的作用,领民原先心存的畏惧,渐渐被转化为亲睦,是以在路上碰到,有几个大胆的姑娘,居然跑到泛秀身边开起玩笑来。 “大人您出去的日子,夫人可是天天在庙里祭拜呢!” 接着又掩着嘴,佯作害怕地跑开。 她们口中的夫人,无疑说的是合子。乡间的村民,也不懂门当户对的事情,只知道合子就是小城里的女主人。少女面薄,自然不好意思细细解释,至于泛秀,则是干脆没有辟谣的念头。 如果是生前的平手政秀,听到这种调侃,定会皱起眉头,念叨几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之类的话。 倘若是织田信长那厮在此,想来大概要冲过去与农家的女子们嬉闹一番,再把看得上眼的姑娘带回城里去。 而平手泛秀只是轻轻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终日劳作的农家女子,虽然只如野果般青涩粗糙,但却自有一分健康的美感。这无关男女情欲,只是源于人性。 泛秀突然提了提缰绳,胯下的秀江,亦是仰着脖子嘶吟一声,迈开轻快的步子,向橘黄色的灯光奔去。 终于到家了。 城塞里听到响动,家臣们一起从玄关迎了出来。 服部兄弟两个最先出来见礼,仿佛是故意要抢在最前面,丸目长惠自然是与河田长亲一起,松井友闲、平手季胤最为超然,而毛利新助和增田长盛却有孤立无援之感。 泛秀隐约觉出几分不妥来。 虽然只是不到十人的小团体,但是团结问题,似乎并不容忽视…… 这并非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决的,泛秀只随口应了几句,便令众人退下,随即就径直走进玄关。 方才早就注意到,合子倚着柱子站在墙角,只是限于身份,不便上前述话。 今天合子依然是披了件纯白色的和服。她原本并不喜欢白色,只是听到泛秀无意间说起,才时常穿上白色的衣裳。 泛秀曾经以为,自己对她顶多是有些居高临下的怜惜,而她则是为了攀附武士家的荣华。不过时日一长,这些心思也逐渐化为乌有。 更何况,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面了啊…… “大人。” 少女伏跪下去,柔声地唤道。 “嗯。” 泛秀轻应了一声,想要扶她起来。 于是俯身,揽住她的纤腰。 竟是盈盈一握。 泛秀不自觉地伸出右手,轻轻拾起起她的柔荑。 少女的桃腮,就清晰地呈现在男子的眼前。 这种程度的亲近,已经微微超出了合子的承受范围。 “大人!”少女面色一阵绯红,呼吸也突然开始急促,羞赧地想要抽开手。 泛秀心中一荡,却是不由分说地握紧少女的手腕,拉到自己怀里。 合子想要抽出手,又哪里比得过泛秀的力气? 嘤咛一声,瘫倒在地上。面上一阵滚烫,羞红到骨髓里去。 “呜……”一声蠕软娇啼,令人食指大动。 这里是大厅啊,不会被那几个家臣看到吧? 泛秀突然生起这份心思,立即收敛住遐思。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瓜已熟,水已至,那么蒂落渠成,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所谓花开堪折直须折…… 两人对视一眼,少女不堪娇羞,低头躲开,却也任由泛秀轻轻握着她的手腕,不再抗拒。 此间旖ni,实不足为外人道哉。 曾有人说,指如青葱,肤如凝脂,是美人必备的条件。 泛秀现在显然是赞成这种说法的。 合子的相貌清秀,勉强可算中上之姿,不提织田家的那几位倾国倾城公主,就算是与诸位同僚的内室,以及平手家的姐妹想必,亦不能胜之。然而这一双柔荑,却真如春雨后的青草,柔若无骨。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泛秀突然轻声颂念。 “大人,这是什么?”合子听不懂汉语,却也觉得泛秀念得颇得韵律,于是发问,言辞之中,俨然少了几分拘束。 “诗经中的名篇,卫风,硕人。” “硕人……”合子念着这个深奥的词,愈发不解了。 “硕人此处即是美人的意思,这首诗说的是卫庄公的夫人,大意是……”泛秀突然一顿,难道要说“美人的手像茅草的新芽,皮肤像凝固的油脂”吗?这个,说出来的总觉得很有些怪异的味道…… “总之就是形容美人的话了,从上到下每一个地方都很美的意思。” “噢……”合子仰头看着泛秀,“那,卫庄公是谁呢?好像都没有听说过啊,是仓镰时代的人吗?” “这个啊……”泛秀眼中不自觉闪过一丝微笑,即使并非喜欢显摆的人,但是面对着少女崇拜的眼神,多少会有些飘飘然吧。“卫庄公是明国那边两千多年前的诸侯,祖先是周武王的弟弟名臣卫康叔,其父卫武公有抵戎护驾之功,拥立东迁之功,因而晋爵为公……什么?到底有多大?嗯……你就想象成六角家或者朝仓家好了。” 合子叹了一声,眼中暗自出神,幽幽道:“噢……是这样的大国啊,那么庄姜夫人一定是别的哪一家的公主吧?” 泛秀一时间显然没有领会到少女的意思:“是啊,姜夫人是另一个大国齐国的公主……你怎么了?” 合子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脖子,没有答话。 泛秀皱眉,略一思索,方才恍然一笑。 “其实我们平手也不过是个小户罢了啊,什么公主之类的,离我很远的呢……”话音未落,却已戛然而止,泛秀突然什么也说不出了,因为他想到织田信长众多妹妹其中的一个来。 这个,好像也能算是公主了吧? 合子悄悄抬了抬头,轻轻咬着嘴唇。 泛秀心下却隐约有些愧疚。 “哎呀,汤快要好了。” 合子突然跑开,到厨房里端出一个木盘。 米饭,黄瓜,昆布,味噌汤。 “大人,请您用膳。” 不知不觉间,似乎又变成以前那个谨小慎微的姑娘。 食不知味。 泛秀沉默了片刻,突然抬起头。 “整天让你忙这些事情,太委屈了,不如找两个侍女进来吧。” 合子脸上呈现出受宠若惊的表情。 “可是,家里的支出……” “这些事情是由男人操心的。” 泛秀淡淡地答道。 “是……”少女低下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私事与公事,都让人不能省心啊。 正在如此感慨的时候,突然又迎来了几个身份特殊的客人。 而且所说的事情,还真是难以分辨,是属于私事还是公事呢…… 第十四章 谋划 永禄二年,九月十五,辰时。 尾张国,春日井郡,冲村。 下层的武士和百姓们,并无聊以度夜的娱乐活动,多半入睡很早,是以卯时刚过,村中的住户,就已经纷纷出门,不过并未下田,却是聚集到西边的城塞当中。今日此地领主平手大人要宴客,雇了十几户人家帮忙。 又过了半刻钟的功夫,东方传来蹄声,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武士,策马而至。村民远远见了那匹醒目的黑马,纷纷拜倒在道路两边。土城中的几个武士,也连忙出来迎接。 正是跑马归来的平手汎秀。 以汎秀素来喜静不喜动的性情,如此少年意气,可谓难得一见,不过那几个家臣,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目光汇聚的时候,还会彼此会心一笑。 数月前平手殿下留宿在合子姑娘室内的行为,在那小小的土城里面,实在是瞒不了人的。昨日医师更是证实了,后者已经有了两三个月的身孕。汎秀惊喜之余,邀请了相熟的同僚前来庆贺,也准备把合子的地位确定下来。 武家门第,子嗣昌盛,才会有未来,家臣们也更能看清前进的方向。以这个时代的算法,平手汎秀虚岁已有十九。在这个年龄,倘若尚未娶妻纳妾,便足以列入大龄青年的行列。另外,主君若是单身,下面的人更不会好意思谈及婚娶——这些小心思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汎秀俯身下马,与众人打了声招呼,又将马缰递给迎上来的服部兄弟,大步走入城中。 “殿下……”合子盈盈走到桌前,倒上茶水,随即跪坐在一旁。小腹微微隆起,不良于行,步履微现蹒跚,清丽之外,又添了几分娇羞。 素来懒散的汎秀,今日见了合子,却不自觉稍稍挺了挺腰杆。 两世为人,不是没有经历过女人,但丝毫没有做丈夫的经验,更何况是为人父。喜悦之外,又不免忐忑。 今后这名女子,以及腹中孩儿的境遇,一半取决于汎秀的权势,另一半却是由汎秀的好恶决定,一笑一颦,对她而言无异雷霆雨露。 心念至此,连素来自以为淡漠名利的汎秀,也不仅泛起一阵强烈的责任感。否则以他这等闲散个性,又岂能耗费数月谋划大事? “你身子不便,就不要多走动了。以后家里找两个仆妇伺候就是。” “是……”合子抬头对上汎秀的目光,又红着脸低下头去,“多谢殿下体恤。” 汎秀点了点头,又说道:“也不必担心腹中的孩子。虽然我不能以正室之位待你,但却绝不会亏待自己的骨血。若是男儿,绝不吝于万石封地,若是女儿,也定会择天下英雄为婿。” “殿下……” “莫非你怀疑我拿不出万石封地来么?放心吧,织田家武运昌隆,将来定然雄霸天下。我乘上这艘大船,要赚个国守并非难事。” “嗯。”合子不再言语,只是轻轻倒在汎秀怀里,闭上双眼。 汎秀又抚慰了几句,将合子送上卧室,转身走进大厅的时候,却见到几张熟人的面孔。 佐佐成政带着夫人阿春正坐在席上,前田利家夫妇亦坐在一侧,招待他们的是松井友闲。今天这种小范围的家宴,倒是可以带家眷的。 平手汎秀跟佐佐自**好,佐佐和前田也是至交,平手和前田却没有那么好的交情,如果不是佐佐领路,刚被逐出织田家的前田,恐怕没脸过来吧! 佐佐成政为了朋友,倒还真是费心了。 “二位倒是来得早哇。” 左右这二位是熟人,也不必太计较礼节,汎秀打过招呼,便毫不客气地坐在正位,又随手令松井友闲出去等待别的客人。 佐佐见之摇头轻叹:“甚左(汎秀的字)将为人父,这惫怠之色却半点未变。” 汎秀不以为意,斜着瞟了他一眼,也不答话,只朝向前田搭话。 “又左(前田的字)这几个月,想必过得十分辛苦吧。” 前田轻叹一声,神色却是有些拘谨,全然不似往日那般轻狂:“只是后悔以前意气用事,空有几百贯的俸禄,却没有留下积蓄,倒是连累了阿松……” 说到此事,佐佐亦是连连皱眉:“我前几天刚刚试过主公的口风,却被骂了一顿。为了一个男宠而逐走大将,真是……” 眼看佐佐又要出言不逊,阿春连忙拉住他的衣袖,才止住更加不敬的话语。 “内藏助(佐佐的字)还是一如既往地口无遮拦啊。”汎秀无奈地摇摇头,“虽然眼下我们风头正盛,但也正是受人嫉恨的时候,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内藏助,外人面前还需谨慎行事啊。” “难道甚左要学那阿谀小人两面三刀么?”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内藏助博览群书,难道不知道这两句话?” 佐佐还要辩解,前田却幽幽说道:“我觉得甚左说得不错啊,早知道有今天,当初我一定会忍下那一口气……就算他骂我几句,也不会少两斤肉啊……” 受害者现身说法,气氛一下子冷落下来。佐佐有些后悔,平手却依然是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 尴尬之时,前田夫人阿松忽然开口。 “哎呀,今天平手大人新纳的夫人,我还没见过呢!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呢?” “噢,不是什么武家门第,只是个商人之女。” 佐佐夫人阿春也笑着插嘴。 “我倒是见过几次,名叫合子,是个很清秀的姑娘呢!” “那我们还是一起去看看吧,男人谈正事的时候,我们可不敢掺和呢!” 芳春院阿松,不愧是日后的战国三夫人之一,虽然年不过及笄,却俨然有了大家正室的风范,反倒是阿春,虽然是村井贞胜的女儿,出身比阿松高贵得多,察言观色,颇不如前者。 目送两位女眷离去,汎秀转身看着前田。 “又左,往日我们曾说过,只要立下足够的功绩,返回织田家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惜最近四周并没有战事……” “马上就会有了。”汎秀如同神棍一般断言道。 “难道是斋藤家?或者是今川那边有什么变动。”前田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 “正是今川家。”汎秀点了点头,“骏河正在积蓄实力,随时可能发兵。” “但是,并没有听到今川家召集士兵的消息啊!”佐佐忍不住插嘴道。 “的确没有,不过今川家最近买进了大量的物资,尤其是武器和具足。我正好认识一个具足商人,从那里得到了消息。” “今川家已经与武田和北条结盟,若是兴兵,目标恐怕只有本家了。” 前田精神一振,不禁起身,忽而又轻轻摇摇头,“只是……我以前的手下,已经四分五裂了,只剩下一个村井又兵卫还听我的招呼……如果敌人是今川家,恐怕很难遇上什么机会啊!” 汎秀轻轻一笑,道:“我与内藏助加起来,也能凑出两三百人,到时候互相呼应,足以有所作为。” 佐佐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这……实在是感激不尽!” “先别急着感谢。”汎秀摇手作淡然壮,“数百人的军势,正面抵挡今川军是绝无可能的,要想建功立业,唯有奇袭一道!” 前田佐佐二人对视一眼,面上皆是不解之色。 “连敌军何时动身都不知道,谈何奇袭?” 汎秀目光投向佐佐:“内藏助可记得赤壁黄盖事?” “自然记得。” “那就劳烦你向又左讲解了。” 前田不忿:“你就那么肯定我一定不知道……” 汎秀瞟了他一眼:“《三国志》这等汉书,你怎么可能看过?” 佐佐咳了几声:“甚左是如何布置的?” 汎秀示意二人附耳,徐徐道来…… …… 良久,佐佐摇头轻叹:“此事若是败露,又左就……” “我们身为武士,怎么能贪生怕死呢?”前田一脸肃然地摇了摇头,又转身朝向汎秀,“只要这次成功,日后甚左就是我天大的恩人,有什么吩咐,我前田利家出生入死绝无二话……” “出生入死就不用了,只要别演砸了这一出戏就行。”汎秀拍了拍前田的肩膀。 “还是太冒险了。”佐佐依然是摇头,“虽然不便与主公明言,不过至少可以与柴田、丹羽、佐久间那几位大人……” “完全不必。”汎秀打断他的话,“就算是不告诉他们,届时他们一样会随主公出兵。何况……此时成败全系于又左一身,人多反而会泄密。” “这……如此倒是我思虑不周。” “嗯……那么我就出去迎客了。” 汎秀眼角望到城外来人,起身直向城门而去。 第十五章 天意弄人 在历史上,织田家实行检地,是十余年后的事情。将贯高制改为石高制,看似只是修改了丈量土地的单位,但实际却是藩主大名实行集权的手段,将一个势力的附庸关系全体现在具体数据当中,大大削弱了家臣建设独立王国,自行其是的可能性。另外,搜查被土豪地侍隐瞒不报的土地,亦是检地的内容之一。故而这份工作乃是极容易得罪人的活计。 尾张八郡,方圆不过百里,人口不到三十万,但纵横乡间的国人、僧众、商贾、海贼乃至一向宗等地方势力却有十余之数,都属在检地活动的受害者之列。这些诸势力无不经营多年,虽然弱小,关系却是错综复杂,要想完全理清,几无可能。但若不加以动手,却又交不了差。 “真是棘手啊!” 平手汎秀随手将账册扔到桌上,支起身子,靠在身后的墙壁上。 这份得罪人的活计,却不想落在了汎秀的身上。 松井友闲闻言而笑,双手合什道: “这正是大殿对于主公的器重啊……” “臣以为松井殿所言,或许并不尽然啊!” 河田长亲突然出声,打断了松井友闲慢条斯理的客套话,眼神亦是毫不避讳地直视后者,直到汎秀递来眼色,才稍稍躬身,以示尊重。 松井恍如未闻,不以为意,只是缓缓反问: “那……依河田殿之意呢?” 河田复又立起身子,微微侧身,朝向汎秀作揖道:“请恕臣下逾矩。臣以为,此事乃是大殿有意为之。” “有意为之,那大殿目的何在呢?” “据闻,大殿有意与佐治水军皆为姻亲。” 织田信长的主意,正是要让汎秀主动立下过失,而后堂而皇之撤销先前的婚姻约定。信长原本并不缺乏女性亲属,只是这几年织田家发展迅猛,需要笼络的对象太多,他那几个妹子侄女,就显得不够用了。 真不愧是战国数一数二的实用主义者。 “大殿如此待我,就不担心我生出异心么?” 汎秀瞟了河田一眼,随口妄言了一句。 河田长亲果然被这句话吓住,顿时一愣,原先想好的应答就说不出口了。 “阿弥陀佛……” 松井念了一句佛偈,徐徐道来,“神兵利器,岂容久居椟中,一时藏于暗室,韬晦而已。” 也就是说,过不了几个月,信长又会找个由头,重新提拔重用——先示之以威,再施之以恩,既可解决佐治家求娶织田氏女的事项,又可顺便敲打风头正盛的某人。 一石二鸟,可惜太着痕迹。瞒不过有心人之眼。就算没有松井与河田二人,汎秀也能一眼洞彻。 “那……二位以为,我该如何应对呢!” “以退为进。” “以静制动。” 两句话几乎同时响起,意思亦是极为接近。 汎秀闻言微笑,继而缓缓抬头。 “这次,恐怕二位是要输给我了。” 经过数月观察,松井友闲与河田长亲,的确是手下仅有的两个有远见的文化人,可堪一用。另外前者出身商贾,后者来自外藩,没有复杂的人事羁绊,任用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其次丸目长惠,虽然阅历颇丰,但终究缺乏资质,不能独挡一面。服部兄弟、毛利新助,更只是鹰犬爪牙之辈。 增田长盛虽然才能出众,但在尾张地界交游甚广,牵连太多,尚不能被汎秀视为心腹。 要说松井和河田的区别,就在于前者已年过而立,历经沧桑;而后者却是未及弱冠,少年意气。 不过今天,这两个智者,却显然败在了穿越者先知先觉的金手指上面。 “殿下深谋远虑,臣等不及。”河田长亲随口诌出几句不要钱的马屁,却难免好奇之色。 “深谋不敢当,远虑二字却可愧领。”汎秀随手抓起身前的折扇,又在手中合拢,“倒也算不上太远,只不过越过伊势湾而已。” 从尾张越过伊势湾,就是伊势国和志摩国了。结合刚刚谈论的内容,答案不言自喻。 “莫非……”河田惊呼出声,“然而……” “我所说的,正是九鬼家的熊野水军。熊野水军乃伊势湾的霸主,实力数倍于佐治水军。若能说得九鬼家来投,区区佐治,就无非是鸡肋而已了。”汎秀接着瞟向河田,“难道你以为,本家不足以领熊野水军投奔?” “臣下不敢,只是……” “不过,我本来也没有奢望九鬼家会立即归附。只要他们释放足够的善意,佐治家就丝毫没有讨价还价的本钱。” 眼看汎秀闭上双目,河田长亲也不敢再提问。 只是心中的疑问,却不是那么容易消失的。织田家和熊野水军从来没有接触过,怎么能判断出对方一定是怀有善意呢? 即使他问出来,汎秀也不可能告诉他,在原来的历史上,九鬼嘉隆主动投奔了织田信长。 松井友闲却突然开口了: “殿下……那这检地之事,是否需要继续呢?” “当然。”汎秀毫不犹豫地答道,“不仅要继续,还要分外严格!” 分外严格,就是说尽量多得罪人? 松井不解其意,神色丝毫未变,只是俯身领命。 而一旁的河田长亲,面色却难以淡定。他原先以为,自己比起面前这位殿下,只是出身不如罢了。但现在看来,平手汎秀,却并非他河田长亲可以看透的人物。 汎秀笑而起身,打开折扇,径自出门。 河田犹不能平静。 松井却已经开始念佛经了。 ———————————————————正直的分界线——————————————————— “志摩国?熊野水军?九鬼嘉隆?” 织田信长的嗓音,一声比一声高。 “有几分把握?” “八分。”汎秀本想说有十分,不过话到嘴边,却觉得不宜说得太满。 信长狐疑地盯了他一眼,随即又点了点头,他平素行事,但有五分把握就敢于一搏,更何况八分? “那此事,便姑且信你吧——不过甚左此来,似乎并非出自公心啊!” “虽有九分为私,却也还有一分为公……”汎秀习惯了信长的说话风格,是以毫不做作地刷起贫嘴。 “哈!”信长冷哼一声,剑眉微扬,走向台来,上下打量着平手汎秀。 汎秀端坐不语。 信长来回踱步。 一阵沉默。 直到汎秀想起面前这位乃是有名的双性恋而乱了方阵之时,信长才坐回原位。 “一向淡漠名利的平手汎秀,为了女子而殚精竭虑,作为兄长,还真是甚为欣慰啊。” 这种话,就当是不规则振动引起的杂音就好,汎秀道了声是,连吐槽的功夫都懒得做。历史上的织田信长虽然不是全无人性,但在感情和利益相悖时,却永远会选择后者。 “只是出使人选,以何者为宜?” 信长的视线,又像是不经意般飘过来。 “臣下以为,丹羽殿纵横捭阖,泷川殿智计百出,皆可说服九鬼家相投。”丹羽长秀是织田家最出色的外交家自不用说,至于泷川——记得太阁的游戏里面,九鬼家就是他招过来的,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错误吧。 视线停在汎秀胸口,渐渐凝聚起来。 “不贪功绩,固然是不错,可是……”信长突然神秘地笑了笑,“我并不明白,为何九鬼嘉隆定会投奔本家。既然我不明白,丹羽、泷川就更不会明白。” “所以,只能派明白的人去说服对方了。” 信长好整以暇地侧卧下来,旁若无人地将右手小指伸进耳洞,看不也看汎秀一眼。 “臣领命。” 平手汎秀也好不推托,就此接受下来,前面那一番推让,倒好象变成欲擒故纵的手段一般。 “对了。” “请殿下吩咐。” “听说你的侍女已经怀孕数月?” 汎秀先前的淡然顿时消失大半。 “臣惶恐……” “食色性也,何罪之有?我似你这般年级,已纳入一妻三妾,夜夜笙歌,日无二女不欢……” …… “只是,勿忘嫡房嗣子,才是武家继承的根本。” “甚左你不日就要远行,我就送一个能干的侍女,帮你照顾那房侧室吧?” 能干的侍女……若是此时让织田家的人进入后院,目的自然是要标明主次之分。汎秀觉得信长有些小题大做,不过却实在不能拒绝。 …… 回城的时候,路上就多了一个绿衣的女子,年龄气质和长相,都有些类似前田夫人阿松,汎秀也觉得有些眼熟。 “妾身名叫宁宁,以前曾有幸在清州瞻仰过平手大人的威仪。” 以前在清州?那么是织田犬身边的人吧。至于宁宁这个名字…… “令尊可是本家弓兵组头浅野长晟?” “原来大人还记得妾身……”宁宁脸上明显有些惊喜。 …… 汎秀半晌无语,忽而大笑几声。 丰臣秀吉啊,并非我有意阻挡你的道路,实在是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 第十六章 海上来客 对织田信长的态度和手段,泛秀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信长此人是毫无疑问的智者,但却又是喜怒无常的人,尤其是对待下属。他曾重用林通胜和佐久间二人,又毫无征兆地流放;曾当众折辱荒木村重和明智光秀,却依旧重任,并且不相信他们会反叛。对于此人的心理,实在不能以常理来揣度。 至少目前还未受到猜疑,就已经够了。 在真实的历史中,平手政秀刚刚逝去的这几年内,织田信长的行为的确稍稍收敛。肆意对待家臣,乃是十数年之后的事情。 从清洲城返回之后,泛秀脑中出现的,是另外一位霸主的身影。 宁宁已经不可能是历史上的北政所,木下藤吉郎也未必能成为丰太阁。不过,他能走到播磨国主羽柴秀吉那一步吗? 木下藤吉郎,据说现在已经有了“秀吉”的名字,作为一介奉行官,被正式列入织田家的名册。时间再推前几年,泛秀知道清洲城还有这个人存在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信长身边的小厮了。在织田信长这样一个特立独行的主君之下,想要阻拦某位同僚的升迁,并不容易。即使知道后事,也只能起到间接的作用。 既然如此,能否将木下秀吉招来担任自己的寄骑呢? 织田家大量在城主之下安排寄骑,是在攻略美浓,并且成功上洛之后的事情。然而届时木下秀吉恐怕已然鹊起。 平手泛秀上辈子只是个普通人,即使成功穿越,也没养成睥睨群豪的主角心态。此时治下农户一百三十,人口共计七百,放在后世论坛上,只是这点家当,却是他两世为人,所掌握过的最大资源。 回想历史上,强硬如柴田胜家,似乎也没有能够阻止秀吉的崛起——这与后者一向同丹羽相善恐怕不无关系。其他重臣呢?林通胜、佐久间又如何? 不过说起林通胜……两年前,平手泛秀杀了他嫡亲的二弟,织田信长又将林家的土地送给平手,身为家老的林氏居然一直毫无反应,倒也很不正常啊。 要出使一个丝毫不熟悉的地方,需要的准备很多,几员家臣,大都被派出做事,本人倒是有充足的时间胡思乱想。回忆起近几年的作为,只觉得往日言行幼稚,不过赤子之心,颇为难得,是以也没什么必要后悔。 论及人脉,与上层人物柴田丹羽等人的关系不算太差,中层的生驹、津田、中川、金森、蜂屋等一众人物,多少都有些同僚之宜——但也仅限于此,原本相善的池田,最近亦由于种种关系而疏远,前田又被逐出圈外。连本家平手氏,也因为幼强长弱,加之平手久秀为人厚道,渐行渐远。遍观尾张,肯在关键时刻站出来相助的,恐怕只有佐佐。而其这层关系,亦是由感情维系,并不涉及利益关系。 是不是该稍稍向上层靠拢,同时积极谋取功绩呢?如果有必要的话,应该做到哪个地步呢? 以前玩游戏看历史,觉得柴田斗不过猴子,是因为开罪过的同僚太多。但现在看来,前世对于历史的理解,其实是颇有偏差之处的。 直到起身前往志摩,泛秀都没有完全想通。 —————————————————————————————————————————— 志摩国,地处本州岛伊势湾志摩半岛之上,原只有志摩一郡,后分化为二郡,遂升格为国,乃令制六十六国中最狭小贫瘠的下国之一,庆长检地之时,石高不过一万八千,国中豪族地侍,皆以海渔、船舶之利立身。 九鬼氏原本只是志摩众多海贼之一,而后攀附伊势名门北畠氏,方才渐渐崛起。据有志摩之后,又渐成尾大不掉之势,因年贡问题,与北畠氏反目。数日之前,北畠家转又扶植被九鬼打败的十二家豪族反攻,九鬼家力不能支,家督净隆(嘉隆之兄)战死,居城亦失陷,余党躲入山中,海上的势力也大打折扣,船队甚至不敢在伊势一带靠岸。 海贼在海上称雄,却不能时刻活在海上,缺少了陆上根据地,便只是无根浮萍。而要想抗衡北畠氏这等大名,只能依靠另一大名的实力。 尾张织田,自从信长即位之后,锐意进取,领地扩大到两倍有余,在东海一地,还是颇有说服力的。 这种情况下,九鬼嘉隆自然不敢拿捏身份,只听到服部兄弟送过去的消息,甚至尚未明确认定,就带着数名随从潜入尾张——当然,清洲城是进不去的,他能找到的,也就是平手泛秀这一级别的人物。 泛秀看着面前那风尘仆仆,强作镇定的九鬼嘉隆,只觉得哭笑不得。 这时间……还真是不巧啊。 游戏中的九鬼嘉隆,是战国时代顶尖的第一海贼。但现在,这个第一海贼却弓着身子,坐在自己面前恳求,神色中甚至不乏卑微谄媚之意。倘若现在泛秀对他置之不理,甚至直接杀掉,那么九鬼水军这个概念,多半就会变成历史了。 这种境遇下的熊野水军,只要有人招招手,就会迫不及待地爬过去。但是,现在他们的实力能否胜过佐治水军,尚且存疑。那么泛秀的目的,恐怕也未必能够达成了。 现在所能做的,大概也只有漫天开价而已了。 “咳咳。”泛秀咳了两声,也不忍跟这即将灭族的人多做寒暄,“九鬼家所受灾祸,逼人亦是感同深受……只要贵藩确有‘诚意’,本家居中调和,想必还能解除贵藩与北畠家的误会。” 对平手泛秀而言,一番场面话完全是习惯成自然,毫无半点作态,当惯了海贼的九鬼却听得目瞪口呆——攻克主城,讨死家主,如果这也能叫误会,那武田上杉川中岛鏖战十年,恐怕就只算是过家家了。 “……误……会?” 九鬼嘉隆嘴唇拨动了好几次,终于挤出两个字来,脸上却已经变成了酱色。 “九鬼殿的心情,在下颇为理解。只是……大家同属为天皇,为幕府效忠的武士,即使有人不慎犯错,也要慢慢调查,切不可一时感情用事,就给人定下罪过啊!”泛秀的意思很清楚,目前织田家不可能与北畠明目张胆地敌对,所以九鬼的事情,暂时只能是误会。 “不知平手殿可否提点小人……需要调查多长时间呢?”九鬼嘉隆并不是笨人,立即领悟了话中的意思,只是言语却依旧尖利直接。 泛秀心理已经开始失望了,这个九鬼嘉隆,实在是没有海上枭雄的样子——也许只是因为处掌大权而不适应?毕竟他在十日前还只是家主的弟弟而已。 不过话语依旧是宽慰:“本家虽然自身亦是事务缠身,但此事涉及大义,却不能不管……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必会处理此事。” “多谢平手殿!”九鬼嘉隆无奈地叹了一声,却只能俯身谢恩。 “不敢当。”泛秀伸手,象征性地虚扶了一下,“只是,九鬼殿可做好了觐见鄙上尾张守(织田信长)的准备?” “这个……”九鬼又忐忑起来。 “倒也无妨。”平手沉吟片刻,“仓促之间,来不及准备礼敬,只需记住,尾张守素来厌恶猥琐卑微之辈,而欣赏机敏风雅之人。” “在下明白了。” 话毕,九鬼呆滞片刻,随即立起身子,抚平胸前的褶皱,同时面上忧虑之色亦消去大半,继而又是一揖:“多谢平手殿指点。” 此时的气质,倒可以部分满足信长的审美观。 泛秀微微颔首:“那就请贵殿即可随我觐见了。” “是……”话未落地,九鬼忽而又靠近了一点,“本家若能得救,日后定然唯平手殿马首是瞻!” 还是很上道的嘛…… 泛秀面色微微沉下去,嘴角却浮现微笑:“实在言重了,你我都是为尾张守效力啊……” 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起点中文网.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第十七章 今川袭来 谈到具体的事宜——比如日后打仗如何瓜分赃物之类,泛秀也懒得越俎代庖,直接让人送九鬼前往清洲城了事。织田信长并不是普通的东国乡下武士,他很重视文人,手下奉行甚众,绝对不缺外交人才,忽悠一个海贼不成问题,特别是这个海贼明显经验值偏低。 只是,按照当下的情况看,原本预料中的功绩就少了一大半。接纳主动投靠的势力,只能说是适逢其会,时运使然,这和劝服中立人士归降,完全是两个不同概念。 目前还有什么可以插手的其他事务呢…… 检地本是积攒威望和人脉的绝好机会,然而平手泛秀并不是织田家的重臣或实力派,资历和名声也远远不够,与尾张各界人士也没有什么交情,只凭借从织田信长那里扯来的大旗,想要慑服一群野蛮而又狡猾的土豪地侍,恐怕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若换了柴田胜家、林通胜,乃至丹羽长秀来处理此事,那些草根势力即使心怀不忿,又岂敢阳奉阴违呢? 至于桶狭间那一颗可以换一座城的人头,反复思虑之下,始终觉得危险系数过高,而把握又不大,于是干脆让前田利家去冲锋陷阵——反正那厮四处寻找战功,也是九死一生的事情。倘若日后事成,泛秀坐在幕后未必不能分到功劳,还能让前田心怀感激。即使行事失败,也不会有什么损伤。 是不是有必要从幕后走到台前呢? 如果需要的话,至少要联系桶狭间一代的当地领主,做好充足准备之后才方便。只是……目前连当地领主是谁都不知道,又如何去取信于人呢? 泛秀摇了摇头,起身推开房间的折窗,让秋风吹进来。 还真是……麻烦啊。 这是一个混乱的时代——混乱两个字,并不仅仅是形容政权的分裂,而是不同势力和阶级的彼此交融。在这个时代,想要做出一点事情来,需要各方面的经营。身为领主,对内需要维持着同国人、商贾、僧侣之间的关系,对外还需要周旋在其他武士之间。 为了维护已有的利益,使用外交和合战之类的各种手段来谋取新的利益,而新的利益,又需要更多的实力来巩固。这个循环一旦停止,那么虎视眈眈的邻居,绝对不会顾及情面。这就是所谓的逆水行舟。 对于平手泛秀而言,自从出仕织田家,逐渐踏入战国武士的圈子之后,就不可能再保持局外人的态度了。 虽然知道后世的知识,但是并不足以让自己一步登天,自身的实力终究还是需要逐渐积攒。抱着一鸣惊人的想法,所作出的,往往都是不符合时代的事情。比如说尾张检地的事宜,是泛秀心血来潮向织田信长作出的建议,并没有切实地考察实际情况。是以接到命令之后却发觉迟迟不能着手,也并不奇怪。将来即使成功检地,功劳也不会掉到自己身上,反而会因为行事不利遭到斥责吧。 有了此事做先例,将来平手泛秀进入中央辅政的可能性就变得十分渺茫,更现实的情况,是像柴田、明智那样独当一面。在稳定的政权之中,中央政务人员的地位一定会胜过地方大员。然而历史上的织田氏并不能称得上是稳定政权,长远来看,倒也并不吃亏啊。 泛秀一念至此,心中淡定不少。又从书柜中抽出一卷空白的纸册,将近来拟定的一些计划写在了纸上。往日位卑之时,需要思索的事情很少。而现在做到中级武士的身份,却觉得仅仅依靠大脑,时常会忘掉事情。 “此物定要安置妥当。”泛秀自语,随即拿出书房从没用过的匣子和锁。 “殿下啊……”书房外面突然响起一个有些稚嫩的声音,“我是小藤太,可以进来吗?” “噢,进来吧。”泛秀把匣子放进立柜,关上门,又坐回到书桌旁边。 门被轻轻拉开,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瘦小的身影,虽然是风尘仆仆,但气息丝毫不乱,不过脸上倒是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 服部小藤太秀安,不擅长枪术,但却学习过杂流的忍术——正因为只是杂流,所以并不像印象中的忍者那样,神出鬼没,喜怒不形于色,性情反倒与年轻武士没有差别。由于泛秀此时还没有能力组建忍军,所以给他的任务,就是在尾张境内四处探听消息。 因此,汎秀也没有指望他探听出什么隐秘的事情,只求在信息上不要太过落后而已。 “有什么要事么?难道是东边……” “……不愧是殿下啊,”小藤太讶然道,“根据骏河传来的消息,今川氏真已经正式被正式立为家督,接任了全部的政务。现在尾张都说,这是今川义元要大举进攻的征兆……” 泛秀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示意小藤太接着说。今川家不久后将会进攻尾张,完全在意料之中,这件事情他穿越之前就知道了。 “此外,笠寺城主户部丰政、鸣海城主山口教继,已经投靠了今川家!” “噢?”泛秀微微动容。印象中桶狭间之前的确是有织田家的人被策反,这两座城都在知多郡之内,离织田家统治中心尚有二百里之遥,其间还有数座坚城阻拦,尚不足以形成致命威胁。然而两个城主倒戈,负面影响肯定是难以消除的。 “这是行人传言,还是你亲眼所见?”泛秀问道。两国交兵,反间计乃是屡试不爽的策略,对于前线武将的信息,尤其需要小心应对。 “听说山口、户部两家的军队骗开城门,接应今川家攻入了大高、沓挂两座城,这种事情,应该是无法伪造的吧。”小藤太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大高城和沓挂城失守了?”泛秀面色一沉。这样一来那古野城和末森城也就暴露在了今川家面前,清洲城面前的第一道防线,没来得及组建就崩溃了。 刚刚反应过来,门外又响起另一个人的吼叫声。 “殿下!” 嗓音中气十足,听来应该是毛利新助。泛秀抬手示意,小藤太一低头,随即转身拉开门闩。 门还没有完全打开,外面的人就冲了进来,半跪在桌前。 “殿下,今川……”毛利新助满脸通红,气喘吁吁,一时说不出话来。 又是今川? 泛秀见了情形,也无暇追究礼仪上的疏漏,只能示意他慢慢道来,又让小藤太帮他倒了一杯茶水。 “多谢殿下……”毛利深吸了一口气,涩声说道,“今川家昨夜偷袭,已经攻下品野城了!” “品野城!?” 一声脆响,泛秀手中的折扇掉落到地板上。 ps:此章的描述,跟史书有较大出入,请勿当作史实来看 起点中文网.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第十八章 剑拔弩张(一) 品野城在春日井郡东部,而织田家治所清洲城也在春日井郡之内——更重要的是,汎秀目前所在的冲村,亦处于此郡之中,离品野城只有三十里距离,如果行军速度快的话,不到一天的路程。若是今川军乘胜向西追击的话…… 一天时间,最多可以征调起七八十人的民兵,以这座破旧土砦的防御力,只要对方有三四百人的军队开到城门前,城内的人——包括平手汎秀在内,就只剩下殉职和投降两条路可走了。 这种情况下,果然还是无法淡定啊…… 此时乃是永禄二年九月下旬,东海一带已经开始秋收。根据分析,今川家大军进犯,也就是历史上的桶狭间发生,应该是明年的事情。后世的游戏玩家看历史,目光都只盯着在那次神奇的夜袭,有多少人会关注此前的小动作呢? 汎秀微微俯身去检折扇,却见到毛利和服部两人惊惶不已的神情。 若是指挥官先乱,下面的人就只会更加无措。 一念至此,汎秀心中顿时涌出一点责任感。 再想起来合子腹中三个月的婴儿,这点责任感立即被放大十倍。 于是终于回过神来。 “这折扇上的漆太多了,稍不留神就会手滑啊。”汎秀轻轻一笑,“小藤太去把众人召集过来,至于新助——还知道什么详细情况吗?” 服部小藤太下拜领命,转身而去。毛利新助则是整了整衣襟,才上前答话。 “据说,昨夜今川家派遣了品野城以前的城主松平家次带着三百人,夜渡矢作川,奔袭到城边,然后松平家次联系他在城中的旧部打开了城门……” 昨夜?现在时间已经接近了傍晚。况且只有三百人,看来对方暂时不会有乘胜追击的想法。汎秀松了一口气,继续问道: “那你是从何处得知此事的?” “消息已经开始在本家传播了,是听以前的同僚说的……” “已经传遍了?是怎么样的消息?” “据说今川家已经聚集了四五万的兵力,一个月之内就会攻击尾张!” 这个绝对是谣言。 汎秀摇头不语,却也没有想要辟谣的意思。 未几,呆在城中的人纷纷跑了过来。 服部小平太势利之后就低头跪坐在一侧,脸上满是严峻的神色。 接着进来的是丸目长惠,他倒是没有丝毫的紧张,反而是充满期待,颇有几分跃跃欲试的样子。 只有河田长亲、增田长盛还有平手秀胤,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惊惶恐惧。 保持着淡定步伐的松井友闲,理所当然落在最后面。 在这种情况下,既没有寒暄的必要,更没有说场面话的心情,平手汎秀只是开门见山地翻开了桌上的尾张地图。 “最新的战况,诸君都已经知道了吧。” 此言一出,好不容易才静下来的家臣们又不免喧闹了几句,除了松井友闲和丸目长惠之外,其他人都在交头接耳。 汎秀见状,也并不恼怒,只是挥了挥折扇,轻轻一笑。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没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稍易的强大精神力,不过经历过无数事件之后,总算是学会了了迅速从惊愕中苏醒过来,而不会沉溺在慌乱的心境里患得患失。 “还没有开战,已经被吓破胆子了么?”汎秀起身环视众人,嗓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度。 “殿下!”服部小平太突然出列答道,“为君死战,正是我等武士的本分!” 死战是本分么?虽然忠心可嘉,不过战前说这些不算吉利啊。 “我愿随大哥一起,为殿下效死!”小藤太也忍不住跑过来搭话。 这两个家伙啊……汎秀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恼火。 “毛利良胜……亦随殿下死战。”第三个表现忠心的人出现了,不过汎秀却觉得这句话明显有些言不由衷的味道,看来忠诚度还是比不了最开始的两个家臣啊。 “殿下若需要突围,只需带上丸目藏人佐即可。”丸目长惠的回答,显示出极强的自信,不过显然,他也不看好织田家能够取胜。 “兄长大人。”汎秀的堂弟,平手秀胤,以一门的礼节走上前,问到:“本家与骏河今川交战多年,向来只是互有胜负。这一次,传说今川聚集了数万大军,大概也只是流言吧!” “是否是流言,可以派人去探察。不过,今川家在半年内大举进犯尾张,却是在我意料之中的。” 对面响起不自觉吸气的声音。这位年轻的殿下,虽然年龄还不到二十,但见识和谈吐,远远超过同时代的人。 任何时代和地点,人类都不缺少空谈者,那些事前完全不能作出正确预料,只在事后夸夸其谈的评论家,历来是被嘲笑的对象。但是,在事先就能作出理据的推断,并且灵验的人,往往就会被信任、崇拜,甚至迷信和神化。 是以平手汎秀在家臣心中,早就树立起了神秘而智慧的形象。 一时间并没有人质疑,汎秀是如何得知今川家将在半年内进攻的事情。 “那么,准备的工作,现在就开始分配。”汎秀正要提起笔,突然心念一动,于是召唤秀胤上前承担书记的工作。 “把城中存有的钱粮数目呈上来。”汎秀望向右手边的松井和增田。 “是。”松井早有准备,取出了放在兜中的账册,找出需要的数据。 城中现有: 金五十二两,银一百一十九两,钱六十八贯四百文; 总计约四百贯,以现在的规模看,还不存在经济问题。 米一百三十四石,西洋作物(番薯花生玉米)四十石; 这些够八十人的备队吃上一年,而领内兵役的预计也正是八十人,不过还需要采购部分战略物资…… “仁右卫门(增田长盛的字),你就负责购入果蔬和海产,预算是六十……不,八十贯。”出于人道主义,汎秀最后还是提高了部下的伙食标准。 这种不涉及根本的工作,自然交给信任度最低的人。 具足二十五副,弓三十副,长枪二十七副; 这些都是汎秀与玉越屋官商勾结的“赃物”,大部分都是新货,不过民兵一般都是自带装备的。这些东西反而浪费。 “具足弓枪各留下十副,其余赏赐给村民中的壮士,按照兵役状招募,并且需要练兵……队长是小平太,新助为副手,指南役就交给藏人佐了。不需要传授什么高深的剑道,只需要战场上实用的技巧即可——对了,秋收应该快要结束了吧?” “最快两天后结束。” 增田上前答话。 “很好——小藤太继续探听三河方面的消息。” “一应收支,拜托友闲负责调度。” “是。” “至于辰之助,就继续担任佑笔吧。” “是!” 一众家臣,并没有太显得慌张,反倒颇有几人,露出跃跃欲试的样子,这令汎秀稍许觉得安慰。 今川家已经有六七年没有在西线动兵了。 尾张人说,太原雪斋死后今川已经没有了可以为帅的人 又有人说,今川义元已经沉迷声乐,斗志消磨殆尽 或者说是,骏河民风孱弱,民众早已厌战畏战 不过现下,骏河仅仅用了一天时间,就取得了尾张的五座城。织田家前两条防线已经崩溃,后方也被插入一颗钉子。 甚至连汎秀,也以为桶狭间一定会发生在明年,而错过了准备的时间。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已经对前田利家做好了布置。 起点中文网.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第十九章 剑拔弩张(二) 永禄二年十月十二日,秋收刚刚结束不久,骏河的今川氏,就对所领三国一应家臣发出******。十六日,骏河众九千人会于骏府城,远江众七千人集于挂川、曳马二城。 十月十四日,鹈殿长照,领兵七百,入驻大高城;十五日,冈部元信领八百五十人,入驻沓挂城,以守为攻,迫敌出战。 十月十六日,织田信长令水野忠光三百四十人入丹下砦,佐久间信盛四百五十人入善照寺,围鸣海城;令佐久间盛重五百二十人入丸根砦,织田秀敏一百五十人入津山砦,围大高城;令梶川重实二百五十人入中岛砦,监视东南方动向。 十月十七日,松平元康领三河众一千二百出阵,井伊直盛领远江众千人出阵,葛山氏元率骏河众千五百人出阵,作为此战先锋。 同日,今川本队出阵,十八日入远江,本队增至一万六千,二十一日入三河,又增至一万九千。如此正面战场共计二万三千人,号称四万。 十月二十日,松平部进入尾张,开始攻击丸根砦,井伊部则负责攻击津山砦,共同接应大高城,葛山部绕过前线,监视清州城的动向。 十月二十二日,今川本队进入尾张。宿老朝比奈泰朝领六千主力,支援松平、井伊部的进攻。三浦元政领三千人,向左迂回,进攻那古野城,蒲原氏德领兵二千五百,向南进军,清除右翼尚未屈服的微小势力。如此,本队尚余七千余人。 克劳塞维茨曾经在《战争论》中说过:兵力较强的一方可以把兵力分散在若干地点,这样做可以在许多方面在战略范围造成便于自己生存和行动的条件,同时还可以积蓄自己部队的力量以备万一。相反,兵力较弱的一方则必须更多地集中兵力,尽量不使自己的兵力分散,力求通过运动来弥补由此产生的不足。 今川义元肯定不会知道克劳塞维茨这个人,但他的用兵却符合了《战争论》的原则。将大军分为数队,依次进军,效果就是形成了三面包夹的态势,同时迫使对手派出必要兵力来应付正面,否则今川军长驱直入,织田家不会有集结军队的时间。 清州城下,人心惶惶。 目前的织田家,最大动员力在一万人左右,已有两千余人投入战斗,同时领地在东部的家臣大多已经被分割开,又有部分人马在监视北面虎视眈眈的斋藤家,故而清州城下,总共只有三四千士卒。 这个时候,织田信长却丝毫没有召集家臣议事的意思,他只是呆在清州城的本丸里面,不停地命令手下搜集最新的战况。丹羽、柴田和林是这个时候最忙碌的人,除了担心之外,还必须装出胸有成竹的样子,来安慰其他人。 如果是七年之前,织田信长刚刚接任家督的时候,这些重臣恐怕会对他的态度非常不满,联合起来做出干涉。但是这七年,信长带领家臣取得了数次合战的胜利,将领地扩大到两倍有余,现在已经没有人敢质疑主君的权威。 所以,他们只能聚集起来,私下交换看法——哪怕连续几天都没有人提出新的结论。 林秀贞是赞成笼城的人,他也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赞同。但客观来看,这却是最差的选择。以今川家的后勤力,围困清州城半年甚至一年并不难,到时候缺乏援军的织田军恐怕会被困死在城中。而且笼城就代表不会对各地的附属豪族做出救援,这将会极大地损伤主家的威严,附庸们恐怕会立即改换门庭。 柴田胜家认为,只要指挥得当,正面作战并非全无机会。今川家将部队分为数队,这给了织田逐个击破的机会。然而,今川最少的分队亦有千人上下,而织田的本队却不足四千。 丹羽更看重外交的作用。所谓唇亡齿寒,近畿的六角,伊势的北田不会愿意看到今川家轻易占据尾张,甚至连敌对的斋藤,在特定条件下,也未必不能是结盟的对象。一方面表示坚持战斗的决心,另一方面向四周求援,如果能够实现,就能迫使今川放弃进攻。只是,今川家未必会给织田留下这个时间。 ……………………………………………………………………………………………… 按照现代的观念看,历史存在一定的惯性,经济文化的发展大势,并不会因为个人的影响而产生太大偏差;但是,特定人物的命运,却完全可能因为蝴蝶效应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今川军进攻的时间比历史早了半年,平手汎秀所具有的历史知识,就失去了作用。那场著名的合战是否还会发生,也成为了疑问。 历史上,暴风雨掩盖了偷袭的痕迹,但现在却是干燥的秋季,降雨的可能性相当低。甚至,今川义元是否还会在桶狭间停驻,也不能确定了。原本险胜的突袭,现在看来,却有可能变成临刑前的最后一搏。 今川军已经在侧近游易,很可能已经把尾张要道分割开来,此时想放弃领地退回清州城,都要面临极大的危险。作为一介统领几百人的小领主,平手汎秀没有任何从军事上解决问题的可能性。以这个时代的想法而论,现在还剩下三个选择,一是隐藏在乡间,等待双方主力分出胜负,二是主动求战,留下英烈之名,三是尽早投降,换得一个适当的地位。 失去了预知未来的能力,与这个时代其他人在同一起跑线上竞争,平手汎秀虽然未必是人中龙凤,却也算得上见多识广的智者,所以他策划了一次计划。这个计划原本只是可有可无的心血来潮,现在却变成救命的稻草。所以汎秀不得不找到相关人等,将计划作出了大量的修改。历史上的今川军,在义元死后就迅速丧失了斗志,这是汎秀确定计划可行性的信心所在。 然而计划终究是需要有人去实施的。以后世的印象来看,预计中的相关人士未必是关键时刻可以信赖的人选,但是现在,似乎没有了更多的选择。 甚至于松井、河田、丸目这些人能不能在这种条件下保持忠诚,也不是可以轻易断言的。 如果这些事情中出现了一个意外…… 是战死还是投降呢? 也许只有到时候才会知道了。 起点中文网.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第二十章 剑拔弩张(三) 空山新雨,秋蝉碧树,这些令历代诗人反复咏叹的意境,到了十月下旬,已经逐渐消失。所能见到的,只剩下寒风霜露,腐叶枯枝。 “落木满天下,秋来自可知,众生皆熙攘,独觉此身悲。” 从营帐飘出来的和歌,正是应景的,然而从音调之中,却看不出多少凄凉之色来。 吟诗者是一个中年的武士,身着华服,面敷白粉,身材颇有些臃肿,但并不显得丑陋,反倒添了不少安逸和优雅。中年人两侧,侍立着十数人,也都是华贵的打扮。 两句和歌落地,边上就有人送上了恭维。 “主公作的诗,真是有着独特的味道,令人耳目一新,耳目一新哪!”出言者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虽然背上已经喂喂佝偻,神色到还算是精神。 听到这两句话毫无营养的马屁,中年却是摇头不语,脸上亦浮现出诡异的笑容。而且这份诡异的笑容很快就传染到其他人的身上。 “噗……” 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主公请恕……” 发笑的年轻人连忙伏下身子。 “何罪之有?” 中年人转过身子,拍了拍那老人的肩膀,眼神却飘向另一边去。 “安房,你来告诉他。” “是。” 被称为“安房”的蓝衣人向前轻轻迈出一步,对着老者作揖。 “左京啊,方才主公所吟的,并非是此时所创,而是平安时流传的和歌,距今已有数百年。” 数百年前的和歌,能让人“耳目一新”,倒还是真是难能可贵。 “噢!有劳安房了。” 老人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脸上却似乎没有尴尬的神色。仿佛出纰漏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对面的安房。 安房为之一愣,不知该如何答话,那吟诗的中年却是苦笑: “看来,叫左京你多读些诗书,真是白费了唇舌。” “多谢主公体恤!” 叫做左京的老者,依然神色如常。众人倒也并不觉得奇怪,只是相视一笑。 骏河风气近于京都,文人墨客往来不绝,当主今川义元,亦是浸淫诗书数十年的文化人。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是以一众家臣,多数都是文质彬彬之士,粗犷之辈皆自以为耻,更是纷纷附庸风雅。如左京这样毫不在乎的人,几乎找不出第二个。 不过,这个看上去不通事故的老人,却作为两代家主侧近,在家老的位置上呆了三十年。这些事情,恐怕就不是伺候主人吟诗作画的清客弄臣所能够理解的。 “殿下!” 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大步迈进的黑衣武士。 话音传来,中年收敛起笑容,正色朝向来者。 “何事?” “山口教继回报,又有织田氏的家臣投效。” “噢?是什么人呢?” “是一个名叫前田利家的年轻人,他因为罪责而被织田信长赶出了清州城。” “这样啊……”中年脸上的失望之色一闪而过,“一介无名之辈而已,此事尔等自行处置即可,不必禀报。” “殿下!”黑衣人并未退下,反倒是前进一步,“此人乃是织田氏谱代出身,而且是织田信长旧日的近侍。” “谱代和近侍?”中年颔首沉思了一会儿,“那倒是可以见见,命人把他带过来吧。” “是。” “肥前辛苦了。” “臣惶恐!” 黑衣武士伏身施礼,随后倒退回去。 “恭喜主公!”一旁侍立的家臣,连忙送上祝贺。中年却摇了摇头,仿佛十分不满意。 “我以雷霆之势而来,时至今日,方才有织田氏谱代前来投效,而且还是罪臣。织田信长此人的器量,恐怕未可小觑啊!” “主公何必担心呢?”方才那个叫做左京的老人出言说道,“那些人只不过是担心本家对待新附者的态度罢了,有了此人作为榜样,想必今后来的,就会络绎不绝吧!” 安房也出列作揖道:“主公不妨千金市骨。” 千金市骨? 中年微微点了点头。 “常闻有道之君,可下于天下之士。你们都随我迎客吧!” ———————————————————————————————————————— 前田利家随着身前的山口父子低头向前急趋,连走了一个时辰,所见到的营帐,仍然没有见到尽头。 这样的规模,所谓的四万士卒,恐怕是真的吧?每念及此,他原本自以为坚韧的信念,就要萎缩几份。走到最南边的时候,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不免带上几份卑弱惶恐之色。 山口教继转身看见了前田的神色,倒是没有嘲笑他——因为当初的他也是一样,反而拍了拍他的肩膀。 “正如前田殿所见,这并非我等不忠,实在是无力抗衡啊!” “是……”前田勉强回应了一声,神色却是全然迷茫的。 “不用太慌张!今川大人可是个大人物,绝不会像清州城里那个家伙一样不讲道理的!” 前田侧首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是要记住这幅面容,随后道了声谢。 今川的本阵的旗本队中,全部都是身材高大的壮年、十几支来回巡逻的小队,服饰、甲胄、旗帜、装备皆无二致,远远望去,便觉得威武雄壮。外界风传骏河民风柔弱,讥笑他们是“骏河的女武士”,但在这里却是完全感觉不到的。 辕门正前方站着一个黑衣武士,没等前田走近,就主动靠近过来。 “阁下就是前田殿吗?果然是豪勇之士。”黑衣人上下打量着前田,表现出相当欣赏的样子。 “这……不是小原大人吗?”山口父子认出了黑衣人的身份,连忙下拜施礼。前田愣了片刻,才跟在后面屈身。 “在下骏河小原镇实!”黑衣人笑道,扶起了前田,“前田殿弃暗投明,正是人心所向,治部(今川义元)亦是十分高兴的。” 前田吞了吞口水,躬身连道不敢:“在下……前田又左卫门,承蒙大人看得起……” “如此,鄙人痴长几岁,就直呼又左好了。”小原镇实握住前田的手,“又左就随我去觐见治部大人,至于……”他又转身看着两人,“二位也辛苦了!不日必有嘉奖。” “不敢!”一旁受到冷落的山口父子皆是大喜过往。 ………… 今川义元端坐于殿中,身旁的一众清客都已消失,只留下两个重臣,坐在两边。 “左边那位是冈部亲纲大人,人称左京,右边是庵原忠胤大人,人称安房。”小原镇实向前田介绍清楚,才把他拉进门里面。 前田连忙上前,走到一个自认为合适的距离,拜倒在地。 “外臣前田利家,拜见治部大人,恭祝大人武运昌隆!” “不必拘礼!”今川义元微笑道,虽然他在平日是个重视尊卑的人,但是需要的时候,即使面对尾张的乡下武士,他也愿意展现出自己平易近人的一面。 “今日举兵西向,非为私欲私用,实为王道兴衰。尾张豪杰,深受蒙蔽,未肯归附,实在是令人悲痛啊!”照例说了几句过场话,今川义元就不再赘言,而是由他左手边的庵原忠胤问话。 对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题,庵原开始说到正事。 “听闻前田殿是被逐出清州城外?” “是。”前田伏身答道,“在下失手杀害了一名小姓,所以才……” “岂有为一奴仆而驱逐大将之理?”庵原忠胤十分遗憾地摇摇头,“织田氏暗弱如此,即使本家不加以讨伐,迟早也会亡于他人!” “是……” 前田利家仿佛已经变成了应声虫,除了唯唯诺诺地回答“是”之外,几乎不会说别的什么。如此半晌,殿上的人终于不耐。 “前田在织田家领多少俸禄呢?” 今川义元突然开口。 “是三百五十贯。” “这样啊……本家绝不会亏待新附之人,就增至五百贯吧。” “多谢治部。”前田再拜。 “嗯……肥前啊,带着前田下去休息吧!” “是。”小原镇实领命上前,前田利家被他带着,向后无意识地退了几步,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跑到前面去。 “治部大人,外臣还有一事!” 今川义元轻轻皱了皱眉,不过言语依然是十分和蔼: “噢?还有何事呢?” “是……外臣有一位友人,早已对织田家不满,我愿劝他投于治部大人!” 义元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只觉得麻烦。区区一个侍卫,又能说动什么人呢? “是谁呢?” “平手甚左卫门汎秀!” “噢?”今川义元眯起的眼睛顿时睁开一大半,“然而平手氏可是织田家的忠臣啊!” “当年信……信长逼迫监物老大人切腹自尽,早已被怀恨在心,平手氏如今只不过是假意效忠罢了!” “嗯……”义元缓缓点了点头,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可以告诉平手,我愿以五千贯延请之,所待比照松平竹千代。” 五千贯! 尽管在此处境之下,前田心中仍不免生出几份难以言状的感觉。 “若此事玉成,我便给你千贯俸禄。” 今川义元又抛出了一个新的条件。 前田利家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他觉得平手的才具,的确是要比自己强那么一点,所以也并不嫉恨平手的俸禄更高。然而此时,他却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难道那个家伙的才能,胜过我十倍以上? 愣了半天,前田才怀着满腹心事,悻悻领命而去。 “主公……”冈部亲纲忍不住开口了,“那个平手虽然有些名气,不过恐怕并不足以获得如此高昂的俸禄吧!” 今川义元摇了摇头,并不回答。数年之前,他已经派遣小原镇实监视尾张,这几年下来,对于需要注意的人物,早就明了了。不过这些事情,不需要向家臣们解释。 反倒是庵原忠胤解释到:“尾张有数百里沃土,可产十万贯之地,既得此地,何须吝惜封赏?” 第二十一章 剑拔弩张(四) 从今川军进入尾张以来,平手泛秀就命令手下的领民,十五以上,四十以下,每三丁抽一丁,组成一支一百人的巡逻队,以防不测。又让家臣不要随便外出,龟缩在砦子附近。幸而秋收刚刚完毕,粮食十分充足,然而武器和甲胄却十分缺乏,一百人里面只有四十人有竹枪之类像样子的武器,其他人就只能扛着镰刀锄头作战了。 按照常理思索,有外敌入侵,不管上层是如何考虑,总要召集领内家臣及附属势力,组成军队——除非家主已经做好投降的打算,不过织田信长怎么看都不像是会直接投降的人。 但是,几天以来,平手泛秀都没有收到任何征集的命令,这只能说明,今川家已经用某种方式切断了织田家的常规联络线。出自个人的目的,他也没有向清州城逃窜的打算,而是打算坚守在原地,寻找机会。 自己的谋划,并不能轻易泄漏给属下知道。所以,团队中的焦虑气氛,也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升温。连合子和宁宁,都觉出了危险的气息。 对于普通的农兵而言,前线的局势,与他们的生活关系并不算太大——无论在哪个领主之下,都是一样种田、打仗,不过是税率不同而已。合战胜了可以趁机劫掠,运气好的话,也许一次就能赚到三四年种田的收入;输了也不过是一哄而散,真正战死的几率实在不高。 但是武士却不一样。俸禄千贯的一城之主,与穷困潦倒的浪人,差距也不过是一场合战而已。尤其对于那些难以找到新东家的不知名人物。 ………… 在今川军进入尾张后十天,泛秀终于召集起了几个家臣。会议的时间,依旧是在傍晚。 泛秀端坐在不算宽敞的大厅里,眼神依次从一众家臣身上扫过。松井友闲和增田长盛,还有平手季胤这个孩子,在正面战场上恐怕是无法寄予期望的。河田长亲恐怕也未必上过战场,丸目擅长剑术但未必善于指挥,最终能够信任的,仍是服部小平太与毛利新助两人。只能希望,在改变的历史中,这两个家伙,仍然能有讨取今川义元的好运在身。尤其是服部小平太,在尾张,没有其他人会给一个籍籍无名的武士十贯以上的俸禄,而他在平手这里却可以领到三十贯的知行,无论是利益还是感情上,他都是最有理由效忠的人。 没有后世熟知的名将与谋士,但却是一个经过数年了解,足够完成任务的阵容。 泛秀深吸了一口气,拿起折扇,下意识地在茶几上敲了敲。 “尾张的局势,想必各位已经了然于胸了。今川军随时可能进攻,而我们……目前并无应对的实力。与清州城的联系,亦已经被切断。” 全场寂静,没有人做出惊讶的表情。 “敌坐拥四万之众,织田兵卒不过数千,正兵恐怕难以阻挡。今川治部(义元)亦是当世名将,东海第一弓取,智取亦非易事。” 虽然是十分丧气的话,但是出自平手泛秀,倒也没有人会去反驳。 “如此境地之下,我已不知该何去何从,诸位有何打算,尽可道来,切勿顾忌。” 渐渐有人听出不对来,松井、河田这些敏锐的家伙,已然微微色变。 这一番话听上去,并不像是战前的动员,反倒更类似投降的声明啊! 乱世中,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所谓良禽择木,改换门庭,虽不鲜见,但却毕竟不是光彩的事情,更何况平手家乃是织田谱代之臣,平手政秀还是信长的老师…… “胜负之势,恐怕尚不明朗吧?”河田长亲憋了半天,只说出这么一句不高明的话来。而素来高深莫测的松井友闲,也不免紧紧皱起眉头。 泛秀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向窗口走了几步。 “二十里之外,已经可以见到行伍出没,敌人随时可能出现在城下,我们选择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原先还听不明白的人,此时也了解的泛秀话中的含义。众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人再说话了。 此处的家臣,或是外乡之客,或是出身低贱,与织田家没有太多利益关系。如果泛秀要倒戈的话,他们自然唯其马首是瞻。只有一人是个例外…… “哥……殿下你难道想要向今川……” 平手辰之助季胤,在泛秀和平手本家日益疏远的时候,他却独自跑到了泛秀这边,要做他的家臣。不知道该说他独具慧眼,还是知道些什么内幕呢? 相比起穿越者夺舍附身的泛秀,他显然更有谱代家臣的自觉。这种忠心是值得褒奖的,但却不是现在泛秀需要的东西。 泛秀直视着季胤,后者亦毫不退缩地与之对视。 “监物殿,一生都是效忠于织田家的啊!”季胤声色俱全,似乎是在企图感动泛秀。 泛秀心里动了一动,不过神色却是丝毫未变。他转身侧对着季胤,语气十分坚决:“先父更希望的,是平手氏能够延续下去,发扬光大,万世昌隆。” “可是……”季胤满头大汗,却挤不出一个字来。 他跪坐在原地,盯着泛秀看了很久,才缓缓低头。 “我明白了。不过,请恕我再不能与殿下共事。” 话音落地,转身而去。 此处离平手本家的居城很近,只有十余里的路程。季胤的去向,显然是十分明确。只不过一路之上,是否会遇到危险,就不能肯定了。 泛秀有些担心,但此刻却不是担心的时候。 于是只能遥声喊道: “如果要回平手本家的话,就劝谏他们,看清楚时务吧!” 背影稍稍停滞了一瞬间,却不曾回头。 泛秀苦笑着摇了摇头。 “果然还只是个孩子啊!” 其实自己也不过只比季胤年长三四岁罢了。不过,在这个十岁少年就可以元服上战场的年代,三年的时间,就已经足以区别出两代人了。 经此一事,泛秀也无心多言,只是告诉众人下去准备,自己转身进入了卧室。 ps:昨天编辑通知,可以鼓励性上架,时间是十一月一日。考虑下个月努力更新,挣点全勤或者低保 虽然某木一向很懒……不过有外部动力的时候,也许会不一样 以上 第二十三章 五千贯 “五千贯?”平手泛秀握着茶杯的手,顿时停在半空中。 “不仅有五千贯知行,而且,治部大人承诺,所待比照松平竹千代。”前田利家尽力以冷静的语调转述着今川义元的条件,不过话语中包含的复杂情绪,却并不容易藏住。 与前田一道前来的今川家臣,是个叫做富士信忠的年轻人。他并不明白面前这个武士为何可以值上五千贯的代价,但是主君交代下来的事情,总是要做好的。所以他在前田的话后来添加道: “鄙上,对平手殿乃是求贤若渴啊!” 五千贯知行,在土地肥沃的东海,相当于一万石到一万五千石之间的土地。农闲时可以征召一千士卒,即使坐拥三国的今川家,俸禄超过五千贯的家臣,也不超过二十个。 现在的泛秀只有五百贯出头的领地,按照历史推断,即便织田家的发展迅速,起码也要在六七年后,才会给他这个数目。 如果现在就可以拿到的话……为什么要等六七年之后呢? 泛秀轻叹一声,将茶杯送到嘴边,一时却觉得不适合回话,于是向左右示意。 首先开口的是右方的河田长亲。以他的形象和年龄,显然更适合担任白脸的角色。 “织田与今川同为幕府之臣,如今却要延揽织田氏的臣子,恐怕不合礼仪之道吧。” 富士微笑着摇了摇头。 “此言差矣。今川乃是足利家庶族,为幕府巡守一方;织田却只是篡夺了守护基业的代官,岂可同日而语?织田氏若枉行不法,今川自当代足利讨伐之。” 代足利讨伐?这恐怕是今川义元的真是想法吧!倘若日后能够上洛进入京都,以今川的家格,即使改名足利,自封将军,也是勉强能够说得过去的。年方不惑的今川治部大人,野心似乎不止在尾张一地啊。 河田长亲望了泛秀一眼,见后者并无异样,才继续开口: “就算如此,此举岂非致鄙上于不忠之地?” 回应他的依然是满面笑容。 “忠于织田氏,不过是狭隘的忠心罢了。平手殿若顺应时局,迎本家入尾张,方才是忠于天下人啊!” “如何是忠于天下人?”泛秀突然发问。 “回禀平手殿!”富士对于正主不敢怠慢,郑重地施了一礼。 “鄙上治部大人此番西向,非为一己之私,实为天下大义啊!自应仁之乱始,幕府失其权柄,宵小尽皆举兵,以下克上,豪强肆意妄为,颠倒伦常,至于礼乐崩坏,律法不行,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今鄙上举此义兵,以兴帝业之衰微,治国家之扰乱,欲救万民于水火,复武家之正义,非有他怀!” 天下大义……果然是这个万能的幌子。这一番长篇大论,翻译出来就是——天下只有统一才能结束战乱,而能够结束战乱的唯有今川。 这一席话也许能打动少数人,却绝不包括平手泛秀在内。 “微言大义,醍醐灌顶,真令人如梦初醒啊!” 话语虽然如此,但泛秀的表情,却没有太多激动。 一旁坐着的前田利家已经觉得有些迷茫了。今川家的确比织田家更能结束这个乱世,而天下大义不就是结束乱世么?如此说来,投降今川家反倒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前田下意识地觉得不对,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又看了看平手那张如常无喜无悲的脸。难道这就是平手可以知行五千贯,而自己只有一千贯的原因? 不过事态发展,显然不会以旁观者的心情发生转变。 客套话说完,接下来是讨论实际问题的时间了。 坐在左侧的松井友闲收到示意,双手合十,向着富士信忠微微欠身。 “有劳富士殿!” “不敢当。不知贵殿可有什么疑问吗?”富士显然是典型的骏河武士,说话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若有若无的轻笑。 “在下松井友闲,托身平手大人门下。”松井先自报了家名,而后问道:“富士殿所言‘比照松平’,不知究竟是何意呢?” 富士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既然要来劝降,这种问题今川义元自然会交待清楚的。 “主公的意思,是要在恰当的时候,让松平大人统领西三河众。至于平手殿,大概将要管理尾张上四郡,清州城代的位置,恐怕也不会有其他合适的人。” 清州城再加上尾张上四郡的代官,虽然名义上与其他家臣是同一级别,但却是四郡上最高级别的管理人员。在这个范围内,即使有人的领地超过了五千贯,也要受到平手的节制。这项实权,比知行更加吸引人,却也一张空头支票,是否兑现尚未可知。 “此外……松平大人之妻,乃是主公甥女。本家鹈殿长持大人之女,亦是主公之甥,尚待字闺中。” 果然这个时代,加强关系最常用的方法还是联姻啊,今川义元的女儿和侄女不够“使用”,于是连外姓的甥女也要拉上第一线的需求。 说完了价码的富士信忠,继续微笑地看着泛秀。以他的眼光看来,这种条件收买丹羽长秀都是足够的,用于平手身上实在是小题大作,对方又怎么会不动心呢? 不过出乎意料,平手泛秀并没有显示出迫不及待的神情,反倒是问起他的出身来。 “请恕鄙人孤陋,在今日之前,并没有听说过富士殿的名讳,不知道阁下……” 富士先是惊讶了一下,进而才觉得,如此的器量,实常人所用。尽管如此,微笑的神情却丝毫未变。 “在下乃是富士山本宫浅间大社!” 即使语气未变,这句话里,却充满了自豪的味道。 “居然是本宫浅间大社的大宫司富士氏?”泛秀作出十分夸张的震惊表情,“真是太失敬了!” 难怪始终是这副商业化的表情,原来是当惯了神棍啊……这句话自然不能当面说出来,不过心中腹诽,却是免不了了。 “不敢,不敢。” 富士信忠的笑容愈发灿烂了。 浅间神社,乃是在各地有着超过千所分社的大型神社,而作为本宫大社大宫司的富士家,被称为天下三大宫司之一,乃是神棍中的名门贵族。在全民信仰神佛的年代,对于一般人而言,这也的确是值得骄傲的门第。 只不过,神棍的吸引力,终究还是不如武士,否则富士信忠何必要抛弃神棍的身份,跑过来当武士呢? “富士山的景色,在下一直是十分仰慕的,只是以前实在没有机会。” 话音落地,富士顿时眼前一亮。 所谓的文化人,都喜欢隐晦地表述难以说出口的事情。富士山在这句话里,不就是象征着今川家吗? “既然如此……治部大人,可是十分期待与平手殿的见面的啊!” “那……还要有劳大人引荐了。” 泛秀貌似不太情愿地回了一句。富士却是如闻仙乐,喜不自胜。 “不如明晨就启程吧?” 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富士如此建议到。 前田利家满腹疑惑地盯着泛秀。看这副样子……他不是真的要投降吧?五千贯的知行…… 五千贯啊…… 第二十四章 秋夜 领主要改换门庭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上下。从领民到士卒的士气,都有不同程度的下降,不过秩序倒没有乱——毕竟这跟底层人民的关系很小。 不过家臣们的反应就剧烈许多了,倒戈向敌对阵营,并不是可以在瞬间就适应过来的。服部兄弟和毛利新助都是沉默不语,增田长盛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有跟织田氏关系最浅的丸目长惠还算得上轻松,甚至在汎秀看来,如果不是顾及到气氛,说不定他已经过来询问俸禄的上涨额度了。 至于平手汎秀视作左右的两人—— “殿下果真是要倒戈相向吗?” 在走廊中徘徊了许久,河田长亲终于忍不住走到了书房门口。 汎秀扫了他一眼,缓缓起身,将手中的书册放在桌子上,上千拍了拍河田的肩膀,又转身看向窗外。 “明天你与我一同前去。” “……是……” 河田长亲虚应了一声,仍是不解,只是直直地看着汎秀的背影,不知道该不该再问。 “有话就直说吧!你在我面前,还需要有什么顾虑。” 汎秀转身走出几步,又扔下一句话。 这句话的意思,俨然是要视他为亲信了。对一个出仕只有半年,又是外乡人的武士来讲,这可算是厚待了。 虽然汎秀心中早已把河田列为可以倚仗的人才,但是在外人看来,他却只不过是一个侍奉主君的小厮罢了,甚至还时常有人因为他的俊美容貌,产生不切实际的误会。 “多谢殿下!”河田有些感动,但此刻并不是表达忠心的时候。他上前几步,紧紧跟在汎秀身后,低头轻声道: “如此的条件,就算殿下果真转仕今川,天下人也不会有什么非议的。” “噢?”汎秀停住脚步,侧首看着河田。 话中的意思,似乎是赞成转仕,但语气却又有些保留。 “所以我才接受了今川的条件了啊。毕竟是五千贯,十倍的俸禄啊!我亦是俗世中人。”汎秀如此答道。 “可是……我却觉得殿下是另有打算啊!”河田咬了咬牙,终于把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 另有打算么……河田长亲果然是敏锐的人。 汎秀轻轻摇摇头,不置可否:“我还会有什么打算呢?是你多虑了吧。” 河田垂首不语,只是站在身后,汎秀亦立在原地,不发一言。 沉默良久。 窗外突然飘起一阵凉风。 河田蓦然抬头,走到汎秀身前,跪伏于地,解下佩刀,双手平举于前。 “这是何意?”汎秀并未阻止,只是紧紧皱眉。 “臣斗胆,肯请殿下切勿以身犯险!”接着调整了语调,轻声但坚决地说到:“若殿下以为臣僭越,请赐一死!” 汎秀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面前的家臣。 这究竟是他的真实想法,还是故作忠直之态? 正如文学作品之中常有的那句话:若非真情流露,便是大奸大恶。 历史上的河田长亲,似乎是个名声很好的人。而面前这个不到二十岁的武士,也实在不像是奸佞人物。 汎秀轻叹一声,眼神慢慢缓和起来,伸手拉起面前的青年。不管他说的话,是不是符合自己的打算。仅就这份忠心而言,却是难能可贵。 “请殿下勿以身犯险。” 河田不肯起身,只是复述着这句话。 几番无果,汎秀转而有些怨怒,也不管他,径自退回坐席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 一杯之后又是一杯,清凉的茶水入腹,神志也立即清醒了许多。 “九郎(河田的字)啊,当日你自荐门下的时候,曾经引用过已故北陆军神宗滴公的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是。” 河田终于抬起了头,缓缓道:“天下大名,恶如土岐,大内,良如武田,长尾,毛利,织田。这是宗滴公的原话。后来又有传闻,宗滴公仙去之时,谓左右曰,再过三年,就能见到织田崛起。” “如今织田倾覆在即……恐怕宗滴公看错了吧。” 汎秀此语,显然是有意为之。 河田长亲沉默了一会儿,语气依然是坚定: “臣的想法并没有变。” “噢?” “国无内忧外患者,国恒亡。织田家只要渡过此次劫难,即是否极泰来。” 汎秀下意识地点点头想要赞同。按照历史的轨迹,这句话不算是说错。然而…… 只要渡过此次劫难,即是否极泰来。但是要是渡不过呢? “九郎的意思,是应该站在旧主织田这一边,继续抵抗今川吗?” “……” 河田又沉默不语了。 汎秀也并不催促他,只是懒散地坐在原地,静待对方的反应。 “臣不敢妄言……”河田十分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然而……若为博取功名,主公定然会接受今川家的条件。若是另有打算的,想来只是出自忠心了。” “只是,主公却会因为这份忠心而九死一生。” 依然没有抬头,声音也越发艰涩了。 汎秀叹了一叹,仰起身子,斜靠在身后的墙壁上。 “那么九郎想要如何呢?” “臣只要知道,遵循殿下的命令,就足够了。我所能够看出的事情,松井殿定然也是能看出的。之所以一言不发,正是因为有了与殿下同进退之心。” 此话一出,河田突然深深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汎秀闻言,轻轻颔首。 “臣告退。” “去吧!” 河田重重拜了几拜,起身,倒退出门。 良久,汎秀苦笑了一下。 你的担子已经放下……我的担子却还在肩上啊! 不过,这也正是为人君的责任。 ————————————————————————————————————————— 东海第一弓取,今川义元,究竟是何等人呢? 幕府将军足利氏的近支庶族出身,统御骏河远江三河的三国守护名分,从四位下治部大辅的高官,以及拥兵数万的强势大名。以上的身份任何一个,都足以让人侧目。当这四者集于一身之时,重叠出的光芒就只会让天下人敬畏。 论文韬武略,今川义元未必胜过武田、上杉、北条之流,但他具有武田难以企及的经济实力,北条朝思暮想的大义名分,以及上杉最缺乏的稳定根基。所以在这个时代,他被称为最接近天下的人——至少在关东人的眼里如此。 作为骏河国的武士,富士信忠已经见过了无数外乡人在觐见之前的惊惶失措,就算是武田和北条的使者,也会在今川家的门第与富饶面前自惭形秽。 可是,今天这个不知名地方的小领主,却在一路之上始终淡定自若,这让骏河人的优越感深受打击。 富士信忠带来的两百个士卒排在两列,中间是举着平手旗帜的三十多人。服部小平太和毛利新助负责带领队伍,而汎秀身边只带着丸目长惠和河田长亲两个人。 平手、富士和前田,三骑并列走在行伍中间。 稍微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骏河人突然忍不住想要找出些许话题。 “此地的景致,在骏河真是难见呢?” 富士信忠指着阡陌交通的农田,含笑说到。骏河国的武士,所熟悉的是茶道,和歌,大社以及金矿和商家,素来是不用亲近农田的。 汎秀侧目瞟了一眼,面沉如水。 “尾张这片地方,除了适合耕种的平原之外,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了。” 富士顿时噎住,骏河国内满是丘陵,陆上交通并不方便,商道多是经由海上,这对于武家而言,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呵呵……”富士赔笑了几下,“今年的诗会上,山科内藏头(山科言继)还题诗赞誉过尾张的野趣,平手殿大概是久居此地,才习以为常吧!” 山科言继是朝中负责接受大名献金的武家传奉,被看作一手支撑朝廷财政的人,又是文化和交际方面的达人。能够随时吸引这样的朝臣来参加年会,足见今川氏的门第。 不过在平手汎秀面前显摆这些东西似乎是无用的,尾张虽然遍地都是粗鄙不文的文盲但却并不包括他,更何况…… “说到山科大人的诗歌,倒是世间一绝啊,他与先父合作的诗集,一直被鄙人视作珍宝。”汎秀眯着眼睛,做陶醉状,继而转身道:“山科大人身为武家传奉之职,却丝毫不以功名利禄为念,反而一心编纂《拾翠愚草抄》,这才是可堪为天下文人之范的事情啊!” “……啊哈,的确是如此啊!” 富士偷偷抹了抹额上的冷汗,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以他的身份,在诗会时与朝廷来使搭上几句话就是极限了,哪里会知道山科言继在写些什么东西?若不是他年纪太轻,不知道平手政秀当年的声誉,倒也不会犯下这种问题。 虽然是乡下地方的武士,但辞锋却远远不是乡下人所有的。不过仅仅依靠辩才,就能赚到五千贯的俸禄吗?富士如此想着,心下有些不满,不过很快就把自己的情绪压制下去。毕竟面前这人即将成为家中重臣,而负责延揽的人,很有可能近水楼台,借机成为政治上的盟友。富士家近来深得今川义元的信任,在中枢的话语权越来越高,正需要与地方实力派联盟互助。况且就算不需要拉拢,也没有必要为了意气而得罪一个即将得势的人。 于是神情突然变得十分恭敬,恨不得躬身执其马缰。 平手汎秀亦是十分识趣,投桃报李,与之谈笑晏晏,旁若无人。 不过这两个人,显然不会真的注意不到身旁的情景。 前田利家依旧是不发一言地低头走在最外侧,冷眼旁观,面无表情。 以前平手汎秀在清州城的时候,只觉得那一众年轻家臣,除了丹羽之外,都是胸中疏无城府的愣头青,一眼即可以看透。现在却已不然了。池田恒兴自从开门立户之后就越来越不像是武将而像是政客,现在轮到了前田利家。 按照汎秀所了解的前田,昨夜就应该跑上门来,质问汎秀,是不是真的要投身敌方了。 然而他却没有这样做。 他只是像一个无奈投降,而又心怀内疚的武士那样,沉默不语,面无表情——也许这幅样子,恰好能让今川家更相信他的“诚意”。 难道是长时间的变乱,使他的心性迅速的成长了? 先是被宠爱他的主君逐出,而后又被旧日同僚拉进阴谋当中,接着是被那个惊人的五千贯打破了常识…… 如此发展下去,也就越来越靠近历史上那个临阵倒戈,突然脱离柴田阵营的人了。 只是他的行为,也越发难以预计的。 按照最初的谋划,他可是冲锋陷阵的人选啊!如今他还愿意承担这样的任务吗? 思虑再三之后,汎秀还是决定不去改变他的想法,以给自己留下足够的余地。在以性命为赌注的棋盘上,留有余地显然十分必要。虽然余地留得太多,往往会失去获取最大利益的机会,不过一般而言,除非无可选择,否则多数人类还是厌恶风险的。 脑中闪过万千心思,汎秀那副云淡风轻的神情却依然未变。与其说是善于伪装,不如说是,两世为人之后,这已经形成了习惯。 沿着东海的古国道,一路上见到了六七支游击的今川军势,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终于走到今川的本阵。 远远望去,隐约可见十余个方圆数十间的营帐,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交错相列。 正中的大旗,树到最高的杆子上,十分醒目。 东海道第一弓取,就在其中。 ……………………………………………………………………………………………… 靠近军阵,立刻就有巡逻队走近。报上了名号,又经过两个貌似队长的人物检查,才获准前进。 平手汎秀的第一想法,是立即估算今川军总人数。 依据此时的军制,每阵兵力当在三百至八百之间,本阵人数当在一千至两千之间,所见今川军总计十二阵,则兵力少则四千余,多则一万。 十一支备队,将直属军围在中间,四周十分平坦,只有本阵处在杂草丛生的小山丘上,居高临下。果然今川本队并不在历史上的那个桶狭间。 缺乏险要的地势,对方的布置也很合理,似乎并不适合偷袭。 汎秀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河田长亲,随后跟着队伍,缓缓向前走去,一时无暇他顾。 “平手殿啊……” 富士信忠的声音,突然又响起在耳边。 “啊……富士殿有何见教?” 汎秀思虑被打断,一时微微有些无措。 富士信忠却以为他是被今川的军势所震慑,一路上消失无影的优越感,又重新出现。 “本家旗本士卒,皆着青色甲胄,持三间长枪,以无色旗帜为号。”富士信忠伸手指着本阵的方向,充满自豪地介绍到。 “噢……果然皆是劲卒,不愧是王师前来。” 经过这样的提醒,汎秀才明白对方的意思,于是连忙表达出恰当的惊诧和欣羡。 这样的军容,并没有给汎秀带来丝毫震撼。经过后世那些夸张文艺作品的长期熏陶,这些封建时代的领主军队,对于现代人来讲实在不足一提。记得某知名导演黑泽某关于川中岛的电影中,上杉和武田两家任何一个足轻的装备,都不逊于眼前这支今川旗本队。(ps:吐槽一下,不否认黑泽是优秀的导演,但优秀的导演一样会犯下低级的历史错误) 经此一事,富士的心情大为舒畅,而前田利家只是瞟了汎秀几眼,仿佛是有些失望。 “富士殿以为,何时觐见治部大人为宜呢?” 汎秀显然没有心情纠缠于这个问题。 “主公向来是求贤若渴,恐怕已经迫不及待了。” 富士一笑,就要拉着平手上前,却也没有忘了身旁的前田利家 “此事玉成,正是倚仗前田殿引荐!” 沿路向前,又经过两次盘查,才通过了警戒,走进环环相扰的军营里面。 牵着马的河田长亲被今川的后勤人员带到了专门的位置,随行带来的队伍也被安排在外围。 走到本阵,又出来一队侍卫,领头的人自称冈部正纲,他十分恭谦但又坚决地请平手汎秀卸下武具,又拦下丸目和河田两个侍从,至此已是手无寸铁。 “身处此地,不得不谨慎为上,请平手殿谅解。” 汎秀微笑着摇摇头,表示不会介意。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正当如此。” 于是只穿着惯常的白色吴服,悠然向前。 军帐之中,却突然传出高歌之声。 随后又是一句中气十足地赞赏: “王师所在,诸天亦不能当,大善哉!” 接着又一句: “四百兵卒,一战皆殁,佐佐隼人乃是忠义之士,吾厚葬之!” 佐佐隼人? 那不是佐佐成政的二哥吗? 佐佐家三个兄弟,长子已在数年前战死,如今又轮到了二子。 渐渐黑暗的天幕中,突然响起一声巨雷。 “秋后作雷,恐怕……并非祥兆。” 富士信忠喃喃自语,这是作为一个职业神棍的下意识反应。 是凶兆么? 只是不知道,此兆是对谁而下的。 是说尾张织田终不免族灭于此,还是 平手汎秀原本并不相信天人感应之说,只是……无端从现世穿越到数百年前,投胎为婴孩,这难道是可以用唯物主义解释的么? 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 汎秀抬头望着天空,忽而微笑。继而轻抚长衫,正色前趋。 倘若真的存在天意……那就看看天意,是否站在我这一边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十五章 身在敌营 行至门口,富士信忠高声通报。 “快请进来!” 一声中气十足回应。 自有站立在两边的侍卫揭开卷帘,恭请入内。 汎秀稍稍一停,略微落后半步,跟着富士信忠进门。正欲随之下拜,却被身前之人拉住。 “这便是平手甚左卫门么?吾已等待多时了!富士和前田,二位有劳!” 正与刚才听到的声音一样。 抬头,目光所及,正可见一个矮胖的中年武士。华服,礼帽白面黑齿,满目笑容,如此装饰,还能够有谁呢? 东海第一弓取,居然亲自跑到门口迎接。虽然不至于倒履相迎,不过,以此等礼数面对小辈,亦足见用心。 仓促之间,来不及看清相貌,只觉得对方神色意气风发,虽然气度不凡,却是失了常性,并不像想象中那般安定平和。 继而低头,才发现那柄十分有名的太刀“宗三左文字”,并不在他腰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折扇,想来当是名家书画。 舞文弄墨,爱好风雅,本不是恶事,若是安居骏府城中,如此也是无碍的。然而身处军营之中,却不佩刀剑而佩折扇,恐怕有些不妥。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如果主君心怀旁骛而忽略了对战事的关注,又如何能指望属下将士恪尽职守呢? 今川义元并不是其子氏真那样温柔乡长大的富家子。执掌骏河二十年,所经历的战事,何止数十。甚至于他的家督位置,亦是凭借刀枪,从兄长那里抢夺过来的。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或许那些安乐窝生出来的武家子弟会忘掉这句话,但其中不应该包括今川义元。 也许,是一路捷报,让他有些得意忘形了。 这种心态,倒是可以加以利用。 一瞬之间,汎秀心中闪过无数心思,最终只是淡然道: “罪臣平手汎秀,见过今川治部大人。” 随即缓缓伏身下去,施以大礼,神态从容,毫无惶恐惊讶之态。 这一次今川义元没有拦住他。 “甚左何罪之有?” “闻王师西向,本应即刻前来,听殿下教诲。优柔反复,以至来迟,此平手汎秀之罪,请殿下宽恕。” 三十六言,尽皆是逢迎之辞,全然不是汎秀常日说话的语调。 “这怎么能算是罪过呢?” 汎秀并没有抬头,不过,今川义元脸上的愉快的表情,却是可想而知的。 “以前听说,平手甚左卫门素来刚正不阿,从未有过阿谀逢迎之举,今日得见,方知传言不实啊!” 汎秀心下略定。能够开这种玩笑,说明对方的心情相当愉悦,那么刚才的一番表演,就没有白费。 “臣并非虚言。殿下举义兵上洛,上安天命,下应人和,是故战无不胜。” 片刻之后,又是一声轻笑。 “甚左的辞锋,真有乃父风范啊!快请起身!” 汎秀依言而起,未曾抬头,就见到那张公卿般的面容。 今川义元的身高,目测该有五尺余,并不算是太矮,不过对比起圆滚凸起的腰腹,却让人觉得矮小。 ****和黑齿掩盖住了肤色,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是那一对眼睛,让人觉得有些熟悉。 充满着斗志和欲望,以及睥睨群豪的气度,这是无法用服饰和动作掩盖的。 与织田信长类似的双目。 汎秀的目光,稍稍在今川身上停留了一瞬,而后才躬身低头。 就是这一瞬,却逃不过今川义元的双眼。 “尝闻尾张织田信长雄姿英发,我却是嫉妒已久啊!” 今川的外型,的确是远远不如信长,这个问题,倒是难以正面回答。 汎秀沉默片刻,答道: “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 “哈哈……” 今川义元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平手汎秀此语,典出《世说新语》,“容止”篇。 当年曹操接见北方匈奴来使的时候,觉得自己相貌不佳,不符合魏王的形象,就叫外貌威武庄严的部下崔琰穿上他的衣服,假扮成魏王的身份接见使者,而曹操自己却拿着刀扮成护卫,站在崔季珪的坐榻旁边。等朝见完毕,曹操派人向匈奴使者打听他对魏王的印象。匈奴使者回答说:“魏王看起来很有威严,确实不错,但是站在座榻旁边的那个捉刀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啊。” 家臣的溜须奉承,今川义元已经见过太多,但今天平手汎秀的言辞,却令他十分高兴。他缓缓踱步,坐回到正中间的席位上。 “若宫(富士信忠的字)啊!” “臣在。” “将殿内的诸位,一一向甚左介绍。另外,又左(前田利家)也尚未熟悉本家人物吧?” 似乎这个时候,才想起了站立在一旁的两人。对于前田利家而言,冷落之感,恐怕是无法忽视的。 “是。” 富士信忠得令,向前走了几步,转身对着汎秀。 今川义元的左右,各坐着十一二个家臣,既有老头子也有壮年的武士。想来除了留守人士之外,这就该是骏河最上层的人物了。 “这是冈部左京大人!” “左京殿!” “唔。” 这位左京的心情,好像并不是太好。 “这是庵原安房忠胤大人。” “安房大人。” “日后既是同僚,平手殿何必客气呢!” 安房倒似乎是个好说话的人。 “这是松井宗信大人!” “松井殿!” “好说,好说……” “这是蒲原氏德大人!” “蒲原大人。” “幸会。” ………… 依次介绍下来,汎秀竭力记下了尽量多的名字。除了德川家康——现在还叫松平元康那家伙的岳父,关口亲永有些熟悉之外,其他的名字都是十分陌生。 一圈见礼下来,开始有人提问。 “平手殿啊!在下是冈部亲纲。” “左京有何吩咐呢?” “吩咐二字不敢当,但有一事不解。” “不知是何事?” “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有些疑惑,平手殿身为织田氏谱代,为何会轻易倒戈相向呢?” 汎秀抬眼看了看今川义元,却只见他笑眯眯地盯着场下,放任下属无礼地发问。 果然他心里也是有疑惑的。 “在下亦是为我平手氏的延续,方才不愿跟随彼辈螳臂当车。我平手乃是清河源氏新田支遗脉,若轻易断绝,是对先祖不敬。” 汎秀正色作答,眼角瞟到,今川义元似乎点了点头。门第和血缘,在分封割据的时代,永远不可忽视,否则丰臣秀吉为何要想尽办法与公家扯上关系?德川家康又何必要制造出一个源氏出身?更何况,今川义元是一个极重家名的传统武士。平手汎秀表示,不愿为了出身不明的织田而使得源氏旁支断绝,正符合了义元的心态。 “果真如此么?可是我听说织田家对平手殿可是荣宠有加啊!” 又有坐在下手的人出言反驳,一时之间,汎秀却记不清此人的名氏了。不过这个问题的杀伤力,显然比前面左京的质疑差了许多。 汎秀没有作答,只是向着今川义元躬身一拜。 “下臣多谢殿下赏识。” 提问的人顿时不能言。今川义元许诺了五千贯的知行,相比之下,织田家的那点重用,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所谓良禽择木,在这个武士道精神还没有普及的年代,为了十倍的俸禄而改换门庭,并不是什么值得羞愧的事情。 这个时候,庵原安房突然说到: “平手殿弃暗投明,正是顺应天命之举。难道二位以为,我今川家并不值得外人投效吗?” 话音入耳,汎秀心里忍不住要感谢这位安房大人。新附之人,受到怀疑本就是天经地义的,更何况是临阵倒戈呢?但是,庵原安房这样一说,接下来谁要是怀疑平手汎秀的用心,反倒成了质疑本家吸引力的行为。 “安房大人知我也!” 汎秀不免作出感谢的样子。 “同殿为臣,这些本是理所当然的。”庵原微笑着点头回应,“令尊,也就是已故的监物殿的事情,东海道无人不知。那织田信长,果然还是不堪辅佐的人物。” 汎秀却摇了摇头。 “织田……此人,精明强干,然而其才止于一国。而殿下……”汎秀转身看着今川义元,“才是胸怀天下的人。” “正是如此。”庵原安房顺口说了一句,随后脸上呈现出十分关心的神色:“不知平手殿的亲族何在呢?如今尾张兵荒马乱……还需要小心为上啊。” 亲族?汎秀摇了摇头。 “吾兄尚在居城之中,只是兄长一直对我怀有疑心,恐怕未必愿意见到我啊!” “是这样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受人嫉恨,也是无可奈何啊……” “听说平手殿还有一名怀有身孕的侧室啊……”某个角落里,突然飘出这样的声音。 汎秀心下骤然一沉。 这件事情,尾张也没几个人知道,今川家的人反倒会了解? 说话的人,起身拱了拱手:“在下一宫宗是,上月途经尾张,听到几个农人说及此事……” 刚才庵原一定是故意把话题引到这里的。这个一宫,想必也不可能是路过尾张,而是特意深入谍报。也就是说,在进军之前,今川家已经开始注意到平手汎秀这个人了,甚至派人详细搜集过资料。 虽然想明白这些事情,但汎秀的心境却完全无法平静下来。 汉高祖抛妻弃子的“气度”,并不是每个男人都有的。 言及此事,接下来的安排自然是不用多说了。一个侧室本不足一提,但是有了身孕,就俨然是两码事了。将家臣子女安置于骏府城作人质,这是今川家最常用的统治手段。 “果真有此事?”今川义元反问到,“既然如此,一宫速去把甚左的侧室接到此地!”接着又转身看着汎秀:“军中尚有女乐,安置在那里,定然是安全的。” 还能如何呢? 汎秀俯身拜倒下去,掩盖住自己的表情。 “多谢殿下体恤。” “这正是我分内之事。”今川义元笑了一笑,随即正色道:“今夜已经太迟,诸位即可退去。明日军议,甚左亦须出席。” 军议啊……这本是汎秀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只是当下,却完全体会不到丝毫的成就感。(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十六章 错觉 一夜的时间,平手泛秀强迫自己,忘掉昨夜的事情。虽然很难,但必须做到,只有冷静下来分析局势,才能为合子,以及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赢得更多的生存机会。 派去迎接的队伍,已经上路了。整整三百人的部队,在目前的尾张,除了清州城的织田本队之外,没有其他势力可以阻止。 对于战国的武士而言,把亲眷送去当人质,乃是十分普遍的事情,但是泛秀却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事情。元服以来,已有六七年,见惯了鲜血和刀剑,亦有不少熟识的人倒在了血泊当中,所以,他可以把十分淡定地把自己送上险地。然而,当涉及到至亲的时候,仍不免惊惶。 今川家对自己的了解程度,显然超出了想象之外。不过回想起来,这件事情,在听到“五千贯”的条件时,就应该意识到了。 虽然先前有些犹豫,但泛秀并没有当真想过要投降今川,帮助他们灭掉织田,无论从理智还是感情的角度,这都是最后一个考虑的选择。只是,有了这件事情在,天平又重新发生了倾斜。一切利害的关系都是可以计算的,但是,不涉及利害的感情因素,又该如何计算呢? “我终究不是汉高祖一般的大人物啊!”泛秀叹息了一声,闭上了双目。 ———————————————————————————————————— 次日晨。 平手泛秀起来得很早,部分是由于心事。当传令官把他叫到大帐中去的时候,里面今川义元之外,尽是昨日未见的年轻武士。 “甚左啊!”义元依旧是十分亲厚的表情,伸手指着桌上巨幅地图,“这便是我在此战的布置。” 军事地图?泛秀心下一凛,躬身道了声“是”,快步走上前去。 图上用方形表示的,就是今川的军势。本阵之前,有七只千人的分队,其后是朝比奈泰朝率领的六千人,作为主攻,两翼各留下两三千作为掩护,其余部队留在本阵。昨日佐佐隼人的自杀式突袭,又吸引了两千本队出击作战,依据图上所示,目前今川义元的身边,只有五千人可用。 而清州城的织田军,总计是三千人。 以三千对五千,依然是属于劣势,但已经是可以奋力一搏的程度。 泛秀仔细地看着图纸,若是清州城的织田家知道了对方的兵力布置,或许就有出奇制胜的机会。只是,现在还能够把信息传递出去吗? “分兵据守各地,不可超过一千五百,否则粮草会难以为继;正面进攻的主力,最好是五千,若是再多,兵力就不能展开;左右两翼,需要三千的游势,才能保证侧翼的安全……”今川义元的口吻,不像是在商议反倒像是在教授学生,“数番分备,轮流进击,松平、井伊部进,则冈部、鹈殿守,而后,松平、井伊守,而冈部、鹈殿复进。越后上杉所谓车悬之法,大概也是如此吧!” 说到最后,神情愈发昂扬,显然是对自己的用兵十分得意的。 是在教学生啊! 泛秀集中心思,牢牢记着今川义元说的每一句话。 这就是武家子弟大多会学习,但却少有人能够有所成就的兵法。往日尾张的合战,规模从来没有超过五千,这与指挥数万大军,是完全迥异的概念。能够听到经验者的结论,这种经历实在可贵。 义元讲了两三刻钟,才挥手示意众人散去,又出言留下平手泛秀 “殿下,唤在下前来是何事呢。” 今川义元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背对着泛秀,静静站立了一会儿。 泛秀也只能静静地等候在一旁。 又过了半晌,今川义元才缓缓转身,幽幽一叹。 “雪斋已经过世四年的。” 原来是在感慨这个……不过这与我有何干系呢? “以五千贯知行延揽,想必甚左自己也会惊叹吧?” “多谢殿下赏识……” “不必。”义元挥了挥手,“此番西向,一则为挥师上洛,二则为尾张千里沃土,三则为甚左而来。” 为我而来?此言和解。 泛秀低下头,不敢轻易答话。 “吾欲取尾张已久,碍于旁骛,一直未得其时。直至年初之时,有人以尾张检地之事上报。” 检地?此事似乎也未必是什么高明的举动,反而有操之过急之嫌,恐怕不足以…… “你可知……为何雪斋是我今川第一肱骨重臣?” 太原雪斋么? “昔日太原大人允文允武……” “不然。文武之道,乃是群策使然,岂能归于一人?” “……请殿下赐教。” “昔日雪斋兴盛骏河,所持三道:兴商道,兴文学,法寺社。” 泛秀隐约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乐市,检地,刀狩,这是你献于织田的三策。”今川义元声调稍稍提高,“甚左之才,不减雪斋当年,只欠打磨而已。” 泛秀心下一震,突然生出几分君臣相知的错觉来。 他竟然如此看重于我? 不由自主,就产生,想要回报这种信任的心态。 “可惜,雪斋已经不在了。” 一声长叹。 面前的今川义元,全无半点昨日的风范,只是满面的哀思。 只是因为怀念太原雪斋么? 少顷,义元突然轻笑。 “逝者已矣,又何必作儿女之态呢?” 话音落地,又转身道: “甚左啊,日前使人迎接你的侧室,并非怀疑,只是本家常例,不可轻易变更,请万勿计较。” 身为人君者,如此放低姿态。一瞬之间,泛秀心下原有的敌意,减轻大半。 恍惚之间,平手泛秀只觉得,与此人敌对,是有违道义与情分的事情。 “殿下!” 正在此时,帐外突然响起高声呼唤。 泛秀回过神来。 方才……是身中了魔咒了么? 再看今川义元,依旧只是昨日那个精明果断的大名,方才那个缅怀老友的哀切表情,似乎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甚左,先下去吧。” “是。” 平手泛秀应答一声,默默退出,心中只觉得百味陈杂。 这是难道就是今川义元笼络人心的手段? 还是我太过稚嫩,才会轻易被感染到呢? 总之今日之后,即使依然要与今川为敌,恐怕心里,不免会略有些游疑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十七章 影响历史的小人物 今日的军议,平手泛秀已经获准参加,座次排在今川义元左手第五席,仅在二三宿将和谱代家老之下。连封地的安堵状,也从奉行那里赶制出来。 春日井郡西部总计二十二个村子,六百四十町的土地,总计五千贯的知行,以及清州城城代的职役。虽然还不是正式的委任,但是有了今川义元的手书,已经具有了效应。 不过,无论是春日井郡还是清州城,此刻都尚在织田家的手里啊。以尚未获取的领地来作为封赏,未免也太乐观了吧。 上首的今川义元,开始说话了。 “今日着急诸位前来,是为了商议,如何处置尾张众人。” 仗还没有打完,却已经开始讨论如何分割战利品了么? 骄兵必败啊! 泛秀压下繁杂的心思,静心聆听。 虽然说是商议,但是今川的一众家臣,显然已经适应了义元乾纲独断。 “传令下去,五日之内降者,皆有封赏;五日之后降者,维持原领;清州城破之日降者,剥去一半知行;织田伏诛之日降者,全其家人;余者,皆杀之。” 总而言之,早日归附就有封赏,而最晚投降的只能保全家人姓名,坚持不降者甚至有可能家名灭绝。如此恩威并施,尾张那些与织田关系不深的国人,战斗意志恐怕会瞬间瓦解。但是这样也会在战后遗留下大量残余势力,恐怕并不利于日后的治理。 接着,义元身侧的佑笔,上前打开一张书状,大声诵读。 “新附之人,三年之内,不必拘于本家法度,只需遵守六条约法:其一,土地不可私售私易;其二,子嗣元服及婚姻,皆需报备骏府城;其三,五百贯以上的粮食和武具,以及土木金石,不可私自交易;其四,不可内斗;其五,以公四民六之法取税,不可私自增减;其六,千贯以上家臣,每年必须有一半时间在骏河任职,若是身为寄骑则不在此列。三年之后,此六法废除,实行本家旧法……” 这就是大大名统治他国的方式么?泛秀暗自记下了这六份条目。 来到今川家这里才只有两天功夫,但是学到的东西却不少啊! 正待再说,屋外却传来脚步声。 “殿下!有织田家臣梁田广纲,前来献酒逢迎王师!” “噢?” 今川义元脸上浮现出一丝好奇的神色,家臣中亦响起低声的议论。 背信弃义,为了生存改仕他国的人并不鲜见,不过毕竟是武士,多少有些颜面需要顾及,总会故作矜持,等待敌方延揽。主动投效宿敌,这样的行径还是相当少见。 虽然那些平头百姓往往会选出代表,向新的统治者表达顺从,来换取优待,不过武士来干这些事情的,却还不多。 “这个人,是否该见呢?” 义元仿佛是无意识地问道。 “军阵布置,不可轻示于人,臣以为……” 庵原如此回应到。 “嗯……” 平手泛秀静静呆在下手,正襟危坐,目不稍移,但心下却开始泛起波澜。 看来佐佐成政安然已经到了清州城,而织田信长亦如预料中那样听取了谏言。 一个自称梁田广纲的国人,跑到今川军的本阵来,献上酒水,以供奉“王师”,这是从小说故事中的情节。作为一个业余的历史爱好者,对八卦的兴趣总是高于正室。所以不记得那些重臣名字的人,反而能够知道这些影响历史的小人物。 看来小说家言,倒也并不是全然不能用于实战啊! 泛秀出列,对着义元施礼。 “殿下!” “平手以为如何?” “臣以为庵原大人所言,正是正理!” “咦?” 一声轻轻的惊叹,几个老头子看向泛秀的眼神都有些惊讶。 “目前胜负尚未分晓,局势不过是四六之数,倘若让人探查出军阵之内的虚实,此战恐怕……” “尚未分晓?只怕平手殿看错了吧!”自有看不顺眼的人蹦了出来,斜视了平手泛秀一眼,“自我军出战以来,每战皆胜,敌众死伤散逃,已有两千之众,此战胜负已定!” “不错!平手殿未免太小觑骏河武士了吧?” “毕竟是尾张人嘛,敝帚自珍也难免……” 几声议论。 泛秀面色不变,只对着义元遥遥一鞠,仿佛并不把这些放在眼里。 “既然如此,就请他进来吧!”义元吩咐道。 庵原等人对视了一眼,虽然觉得略微有点不妥,不过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情,于是决定不加理会。 一层层地通报下去,良久,献酒的人才出现在门前。 多数家臣纷纷侧首,想看看这个献酒的家伙究竟是何等人物。 泛秀的目光也瞟向门口。这个自称梁田的人,大约该有四五十岁年纪,衣衫陈旧,满身风尘,腰间剑鞘更是暗淡无光,脸上的褶皱宛如沟壑一般突起,看上去当是下层的国人无疑。 “治部大人在上,小人百拜!” 才刚刚踏进门,梁田广纲就立即跪伏下去。 “尾张织田,犯上作乱,践踏道义,置民如水火之中。尾张上下,盼王师西来,如盼日出……吾今日得见今川治部,如见神佛再世……” 一番不着边际地吹捧,辞藻倒不是没什么差错,不像是这种低级武士说出来的话啊? 不过今川义元倒是耐心听完了这一番话。虽然是毫无营养的奉承,不过听听也无害嘛!能看到敌国的武士在自己面前不顾颜面的阿谀,倒也是一番不错的经历。 “梁田殿,请起。” “谢治部大人!” 梁田广纲单手扶着地面,用力爬起来,伸出袖子擦了擦额头上汗水,却不小心,从袖口掉出一张皱巴巴的泛黄纸张。 “这是何物?” 义元好奇问道。 “呃……这……啊……” 梁田支支吾吾。 有大胆的年轻武士,以目向义元请示,随即出列,拾起那张泛黄的纸片,看了看上面那两行字,读出声来。 “尾张织田,犯上作乱,践踏道义,置民如水火之中……” 原来刚才一番话,是记在纸片上的。难怪一个低级武士,却可以说出冠冕堂皇的说辞。 今川义元先是愕然,继而抚掌大笑。 军帐之内,亦随之响起刻意压制的轻笑声。 梁田马上又趴在地上,以额触地。 “请……治部……饶……饶命!” 说话的时候,肩膀还在不停颤抖。 义元正待说话,却突然从角落里跳出一个年轻人来。对今川义元躬身一揖,还不忘同时怒目斜视着门口的来客。 “此人对主上不敬,请殿下杀之!” “这……饶命啊……”梁田惶恐惊惧,蜷缩在地上,胆战心惊地偷偷向上瞄了一眼,立即又俯下身去,连连下拜。 这又是哪一出? “尾张人尽皆是狡诈无礼之辈,岂可轻易。” 忽而又跳出一人,声援附和道。 泛秀皱了皱眉。 经过前面那一番滑稽的表演,骏河这些人,即使还对那个梁田存在怀疑,程度也是有限的。 那么这句话……莫非是在借题发挥啊?! “不错,织田家乃是本家宿敌,如今轻易来投,恐怕有诈!” 第三个人。 “请殿下下令收之……” …… 果然是在指桑骂槐啊! 五千贯知行,清州城主,的确是能让人眼红到失却常性的东西。不敢在主君面前,直接得罪即将得势的大人物,这个卑微的国人,就成为了发泄愤恨的替代品。 今川义元静静地看着属下的表演,没有出声阻止,甚至没有做出不悦的表情。 最终是一个家老级别的中年人站了起来:“此人自称献酒而来,酒水之中,不知有何乾坤。” 酒水之中有何乾坤?难道会有下毒么? 送到大帐的酒水,之前不可能不经过检查,想要下毒谋害他,成功的可能性实在不大。即使酒窖里藏着刺客,也是可以轻易被发现的。这个中年武士的怀疑,实在不甚高明。 义元的目光,转移到梁田身上。 “梁田所献的酒是来自何地呢?” “回禀大人,是自家酿造的甜酒。”义元的声调平和安详,让这个国人也慢慢冷静下来。 “是这样啊……果然其心可嘉,当赏。” 此话一出,前面那些争端,自然就不会再有人提起了。不过倒也没有去指责那些年轻人,下属之间存在矛盾,对于上层未必是坏事。更何况,骏河人才是今川家统治的基础,义元可以维护尾张的家臣,但却不会轻易为了尾张人而惩戒骏河人。 “依据常理……的确是要检查一番的,此事,就交给平手去处理吧。” 所谓检查,本来是交给下人和军医的,派遣武士前去,只是象征而已。然而今川义元特意点名,显然是要重申对平手泛秀的重视。 泛秀愣了一下,才明白今川义元是在表明信任。随即应了一声,跟着梁田出门。 至始至终,都没有人对军营里面饮酒的时候提出异议,不知道是因为今川家法度松弛,还是所有人都忘了这一点。 ————————————————————————————————————————— “梁田殿的表演,果然十分精彩。恐怕今川家的人,都已经被骗过去了吧!” 泛秀的声音,轻轻飘到梁田耳边,后者先是怔住,继而大呼冤枉。 “平手大人怎么会这么想呢?小人……小人可是真心……” “是么?”泛秀不置可否。 “是啊……”梁田满脸委屈地回答,随后又弯着腰讪笑,“听说平手大人要执掌尾张半国了,以后一定要为小人作主啊!” “噢?莫非你有何冤屈?” “是生驹氏!仗着有个女子嫁给了清州城那个大傻瓜,强行夺走了我的十五町良田!”梁田愤愤不已。 “是这样啊,难怪梁田殿当下如此清贫啊!” “日后还要仰仗平手大人照顾……” “不过即便如此,梁田殿却依然还效忠于织田家,真是难得。” “啊?平手大人还是不相信……” “你果真不是清州城那位派遣过来的?真是令人失望啊……” 泛秀不禁有些焦虑,声音却愈发轻不可闻。 “大人一定要相信我啊!”梁田连续地躬身,接着才乐呵呵地说,“不过,殿下若是有什么话要对亲人转告的,在下倒是可以代劳。” 第二十八章 织田出阵 有酒岂能无诗? 今川义元捧着杯子,站在小山岗上望着月光,随口诵读出前朝的名篇来。虽然他更喜欢的是清雅寂寥的茶道,不过,在这种志得意满的时刻,清茶显然不足以宣泄感情。 家臣们逐一的上前,作出各种应景的诗句来。骏河不愧是盛产文人的敌方,即使是不擅长文法的武将,也能随口作出附和韵律俳句,虽然多半只是空有辞藻而缺乏意境的咏叹,并没有合乎今川义元心意的句子,不过这个时候,他显然不会真的去计较这些。 由其身材就可以推知,今川义元身体,显然并不怎么好。只高声唱了一会儿,又喝了两杯酒,他的脸上,就开始出现红晕。但他的兴致却没有减低,只是召唤了两个侍女,扶着他坐在矮床上。 主将离开了军营,召集家臣开起诗会,又让女乐在一旁弹奏。如果这个时候织田家发动偷袭的话,一定可以讨取敌方大将的首级。平手汎秀这样想着,但心里却知道这是不可能。梁田广纲已经离开了半天,如果足够快的话,现在织田军恐怕已经在袭击的路上了。 只是,汎秀最关心的问题,也就是今川家派过去接合子的分队,直到现在,仍然没有传来任何的消息。已经有了快两天的时间,无论如何都该接到了才对啊! 乐观一点的考虑,也许她已经被接到了安全的敌方,也许是被村民藏起来,总好过被送到今川这里当作人质。不过另一方面讲,也可能是因为产生了不测也说不定。尾张统一,才刚刚三四年而已,许多不肯屈服的残余实力,并没有被消灭,反倒是隐藏起来。如果是这些人趁机发难的话……武士多少还会有一点理智与风度,而无家可归的浪人,却不会顾忌向妇孺动手。 公与私两方面的事情,沉重地压在双肩上。 ……………… 清州城。 前线战败的报道,连续递到城里面,军队的士气不断地下降。几个部将联合起来维持秩序,也没有能够阻止逃兵的出现。织田信长依然闭门不见任何人,整日与妻妾歌舞升平,连丹羽长秀都被挡在了门外。一年十几天,城的本丸除了运送货物的小厮之外,没有任何人出入。 而噩耗还在不断传来。 二十三日,佐久间大学战死。 二十四日,佐佐隼人战死。 二十六日,传来平手汎秀和前田利家投敌的消息。 连柴田胜家都已经放弃了希望,而准备效仿佐佐隼人,战死沙场以全忠义之名。只有林佐渡还支撑着大局,竭力维持着城内日常的治理。 二十七日的傍晚,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自称梁田广纲,出现在城下。织田信长破天荒地把他叫进了本丸。 随即,十几天内不断响起的歌舞又一次奏响,不过这一次,是那首著名的敦盛。 常思人世漂流无常 譬如朝露 水中映月 刹那繁华瞬间即逝 风流人物 今非昔比 人生五十年 莫非熙熙攘攘 …… 一曲舞毕,一骑自城中飞驰而出。 后面跟随的,不过是五个稚气未脱的近侍而已。 ……………… 织田信长出阵了! 首先反映过来的,是碰巧经过门口的池田恒兴。情急之下,来不及召集部众,只带了两个牵马的亲兵,立即跟了上去。 随后是河尻秀隆,佐佐成政,金森长近…… 每个人身边,都只有三五个随从而已。这些出身侍卫的家臣们,没有几个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只有忠心绝对不会缺乏。 “简直是在胡闹啊!” 柴田胜家无奈着咒骂着,派出亲族去组织军队。 “柴田大人,还请慎言!” 林佐渡皱着眉提醒他。 清州城附近聚集的军队,总数在三千以上,不过信长已经离开,剩下的所有人里面,即使是家老林佐渡,也没有权限和威望,去调动别家的势力。 丹羽长秀和森可成,也都只是带着自己的属下追了过去。 仓促之间,那些来不及通知的士卒,以及战斗欲望低下的新附豪族,都被忘在了后面,跟随信长出战的,大多是谱代家臣所率领的亲兵。 虽然人数很少,但队伍的质量反倒大为上升。 杂乱的旗号,连绵不断的号角声…… 织田军,如此出阵! ……………… 今川的大营中,依然还在舞文弄墨。 “天寒地冻,诸位不必身着甲胄了!”今川义元对着周围的家臣们如是说到。 深秋之夜,寒风凛凛,金属贴在身上,就如同冰块一样。 “可是殿下,毕竟此处乃是军营。”冈部亲纲立即劝谏道。 “左京是过滤了吧!本阵之前,尚有两万军队,难道织田信长会长着翅膀飞过来吗?” “这……殿下说的是。”冈部想了想,没有再继续坚持。 于是家臣纷纷脱下具足,换上和服,又把刀剑和军配取下,学着义元的样子配上折扇。 “今夜负责警戒的是谁呢?”义元突然问道。 “是松井宗信大人!”身旁的侍者提醒他说。 “那真是辛苦了。”义元摇了摇头,“下令嘉奖之!” 平手汎秀心念一动,主动跑出来领命。 随即提着一小坛酒水出门。 …… “松井殿警戒有功,殿下下令嘉奖。” 完全无一丝差错的转述,却变成了两种意思。 “尾张人……” 松井宗信不屑地哼了一声,不过倒没有无视那个酒坛子。 汎秀施了一礼,告退出去。 ……………… 清州城东三十里。 “葛山殿!方才附近发现了异动!” “噢?” “有人发现织田的骑兵从附近经过!” “骑兵?有多少人呢?” “有人说是六七骑,亦有人称是十几骑……” “这也需要上报吗?我们的任务是监视清州城主力的动向!” “是……” ……………… 大高城北。 “朝比奈大人,据说军中刚才有人看到织田家的旗帜。” “莫非是织田军反击?” “这倒不像……只有一百多人向东赶去,连旗号也是不全的。” “大概敌营有人临阵脱逃吧!不必管他,继续进军!” “遵命!” ……………… 沓掛城东。 “朝比奈大人啊,刚才北边似乎有马蹄声呢?” “噢?阁下居然如此耳聪么?” “三里以内的马蹄声,都瞒不过我本多忠胜的耳朵。” “那么,可否听出敌方的人数呢?” “大概有三四十骑兵。” “恐怕是阁下听错了吧,若是有三四十骑兵,至少应该带着几百足轻吧。” “几百足轻,难道是飞过来的么?” “大人难道不信?” “平八!” “……是。” “朝比奈大人,请恕平八无礼之罪。” “无妨,无妨……”(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十九章 夜袭,战国的最强音!(码这一章的感觉不错) 已然午夜,今川氏的酒会,却还尚未结束。 士兵点起了百只火把,环绕在杂草丛生的山丘上,近臣二十人围坐,侍童女乐,穿行其间,络绎不绝。 明明只是野外的军帐,阵势却不减清州城。不知该说织田家节俭,还是今川氏太过奢靡。 前线又传来新的消息。在今川义元那道恩威并施的通告面前,又有七八家豪族投降了过来。 “五日之内降者皆有封赏。” 这一道命令,让那些摇摆不定的国人众立即下定决心。 其中之一,是在伊势湾颇有势力的知多佐治水军一族。正是那个曾经求娶信长之妹阿犬,而与平手汎秀结怨的家族,也正是那个与池田恒兴和泷川一益有姻亲关系的家族。佐治一方——上述故事的男主角,佐治家族的继承人,还特意星夜赶到了今川氏的军帐。 据平手汎秀所知,佐治家在知多郡的陆上基地,离此地并不远,骑上马的话,大约是一个时辰的路程。不过佐治一方却是汗流浃背而来,在秋夜显得十分突出。 真不愧是专业的墙头草啊!汎秀如此想着,随后就听到了今川义元的吩咐。 “佐治家还真是忠心可嘉啊!日后就作为平手的寄骑,代管尾张上四郡吧!” 把有间隙的人放在一起,正要要让他们彼此牵制吧? 退到私下场合,二人目光交汇,佐治一方的脸色立刻变得十分尴尬,脸上抽动几下,才换成了讪笑的神情,只是仍旧不太自然。 “以后就要仰仗平手殿了。” “岂敢,岂敢……” “咦?”今川家老小原镇实突然出现了一旁,“以前听说你二人素来不睦,看来……传言不实啊!” 小原镇实负责打探尾张消息已经有了好几年,如此说法显然是故意的。 “定是传言不实的。” 汎秀轻轻一笑,拍了拍佐治一方的背,“我与佐治殿一向交好,怎么会不睦呢?就算是他欠了我一千贯的债务,数年不曾还清,那也不至于反目啊!” 佐治一方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汎秀是在敲诈他。 一千贯!这厮好黑的心! “平手殿……说的是啊……”佐治心里咬牙切齿,却不得不挤出笑容,“今年之内,在下必然还清债务。” “这样老夫就放心了。” 只有四十岁的小原镇实,在两个年轻人面前轻捋胡须,满目安详地说:“大家都是为知部大人效忠,正应该精诚团结啊!” “小原大人所言极是!” “不错,不错!” 三人言笑甚欢,仿佛真的是亲厚的往年之交。 小原说了两句,正要告退,却被佐治一方拉住。 “小原大人!在下有一事相求!” 后者突然跪倒于地。 “请佐治殿但言无妨!” 小原大义凛然地回复。嗯,但言无妨倒是真的,办不办就看情况了。 “是……”佐治面色又转而绯红,“织田信长有个妹妹,名叫作阿犬,在下对她,一向是……那个……能不能请小原大人向治部殿下求情,嗯……” 说完还不忘望着平手汎秀。 “也请平手殿助我!” 这厮,是在故意恶心我吧? 汎秀先是一怒,低头看去,却见那佐治满脸凄烈。 观此人方才举止,倒不像是擅长伪装的人。而且这么做,既会触怒今川,又得罪了平手,似乎没有任何好处啊! 难道说,他真的……? 汎秀心下一震。 大化改新之后,江户锁国之前,日本秉持唐风,尚算得上开放,并不忌讳谈论********之事。只是武士阶级的婚姻,仍是利益主导,父母媒定。 不料乱世之中,居然还有此等人物。 当年平手政秀自尽,汎秀怒斥织田信长,不惧生死,那时候的他,也是有这种赤子之心的。后来得知了内幕,单骑刺杀林美作,彼时亦有一腔热血在。 随后成为了正式的武士,慢慢累积起身家,见识了许多未来的大人物,整日算计得失,却已然忘了那时的心境。 真情往往是让人感动的东西。不过感动归感动,现在的汎秀,已经不是会为这些而影响判断的人了。而且真情的对象还是…… 汎秀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 小原镇实却是摇了摇头。 “此事恐怕不太好办……佐治殿也未必因私废公了吧!——平手殿以为如何呢?” 汎秀只能苦笑。 这种无谓之事,多言无益。 何况…… ………… 人间五十年, 如梦亦如幻。 有生斯有死, 壮士复何憾! 高声吟唱,顺着夜风飘散无形。却掩盖不住阵阵马蹄,回荡在满是寒霜的大地之中。 自清州城始,奔袭百里,人马皆乏,斗志反而愈发顽强。 “都停下!” 信长一声大喝。 “现在是什么时间?” “刚刚过了寅时!” 寅时,那便大约是凌晨三点钟。时值深秋,四野仍是一片漆黑,离日出尚有时日。 信长紧紧皱着眉,回头向西望去,目光所及内,没有自己的部队赶上来。 “在此待命!我要向神佛祈祷!” “是!” 热田神宫,乃是织田氏兴旺根基之一,即使处在战时,亦不忘时时修缮。今川大军西来,领兵之将,却也没有去得罪神明的意思。 地处在敌军的阵势正中,但这间大明宫,反倒成为安全的地段。 信长孤身跪坐在神殿,闭上双目,沉默不语。 热田的神官加藤顺盛,早已是信长的熟人,而且跟织田家关系深厚,他默默地走到信长身后,手上拿着求签的袋子。 少顷。 “主上,池田恒兴参上!” 殿中的人静坐不语。 “金森长近特来与殿下共死!” “佐佐成政来迟,请殿下恕罪。” …… “森可成率一百二十骑参阵!” “丹羽长秀率百骑随行!” “柴田……” (ps:此处的“骑”指的是成建制的部队,并非是骑兵之意。) 织田信长突然睁开双目,转身振臂一挥。 “不必再等了!” “殿下,此地目前只有一千人……” “至今还未到的,若非首鼠两端,即是老弱病残,何必理会!”接着又朝向宫门大吼,“宫司!拿来,我要占卜吉凶!” 原来他是如此设计的。 加藤顺盛捧着签袋走上前。 “第一签,是要看此战的成败!” 信长抽出一张签条,扫了一眼,不做表示,随手递给身旁的近侍。后者颤栗不已,连忙打开。 “是大吉!” 说完,还不忘展开给众人观看。 “第二签,是要看我信长的生死!” 依然是只看了一眼,递给另一边的武士。 “又是大吉!” “第三签,是要看我织田家的气运!” 信长伸出了手,还未抽出签来,底下的将士却已大叫出声: “大吉!大吉!大吉!” 最后一张签,信长亲自拿在手上,面朝着众人。 果然又是大吉。 时人多信仰神佛,万不敢在此道弄虚作假,以己推人,又如何能识破端倪。纵然聪慧之辈觉出不对,自然更不会说破。 “天不亡我织田!”一声怒吼,翻身上马。 “天佑!天佑!” “杀敌!杀敌!” ………… 群情激奋,热血沸腾,开战以来十数日的郁结,一朝倾斜。 高喊着各色口号,汇聚成洪流,向东奔腾而去。 ………… “殿下!松平元康传来急报!” “噢?是竹千代?快念!” 今川义元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勉强起身。 “今见流寇数队,或六七人,或十数人,向东而进,或有所图,请殿下明察。” “六七人?十数人?” 义元不禁哑然,左右亦随之哂笑。 “昔日雪斋说竹千代用兵谨小慎微,拘泥于法,短于奇谋,不能承其衣钵。今日方知雪斋所言不虚啊!” “殿下,臣记得朝比奈大人与松平殿同处一地啊……可是朝比奈大人并未送来任何消息。” “不错……看来定然是竹千代多虑了。” 义元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竹千代,果然还是不如雪斋啊……” 一时气氛有些压抑。 冈部借机上千劝到: “松平殿也是一片忠心啊!军营之中,还以谨慎为善。如今已是寅时,还请殿下尽早休息!” “臣附议!” “冈部殿所言不差啊!” 顿时响起几个稀稀落落的回应声。虽然主君得意忘形了点,但军中还是有宿将在的。只是前半夜不敢打断义元的兴致。 “寅时?”义元皱了皱眉,“那倒的确是该休息了。” 冈部等人如蒙大赦,纷纷请辞离去。 酒会的喧嚣,渐渐归于沉寂。 不过这个夜晚,平手汎秀却是无法入眠的。 孤身走入营帐,前田利家却抓着他的手臂钻了进来。 “又左……有何见教?” “这与你说的,恐怕不太一样吧!” 声音很轻,但语气却十分恶劣。 前田紧紧盯着汎秀,仿佛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相向。 “你该不会是真的贪恋今川家的五千贯知行吧!” 汎秀轻轻一笑,混不在意。 “那么,又左你呢?你的知行不是也上涨到千贯……” “我前田利家此生忠于织田!若有违背,便让我永堕入阿鼻地狱!” 前田迫不及待地截断了他的话,声音低沉而坚定。 “是么?”汎秀的眼神,也渐渐转为严肃,“希望你以后也记住今天的话。” ………… 辰时,天开始渐渐亮了,但却渐渐起了薄雾。五丈之内,就已经看不清方向。仗着熟悉地理的本地人,织田军终于到达了今川的本阵之前。 自热田之后,又有许多分散成几十人、一两百人的小队,穿越今川的前线阵地,汇聚到织田信长的麾下。 “天佑”的传言在行伍间散播着,士气高涨的队伍,一夜之间跨越大半个尾张国的距离。 然而经过两个时辰的赶路,士兵的体力均已经不足。 休整是必须的,但气势也可能会垮掉。 信长挥着马鞭,穿行在四散坐成团的队伍里面。 “那边!” 他指着东南的方向,茫茫的大雾里看不到任何东西。 “今川军虽有五千之众,却已经中了我的骄敌之计,懈于防备,将领整日只知酒宴,不知兵事。否则,我们如何能杀到此处,还没有遇到一个敌军!况且军营之内,早已有了我的内应在!” 丹羽长秀适时站了起来。 “东海道第一弓取的首级就等着我们去取!” “此役我以弱胜强,必将名垂青史!千年之后,天下人亦不会忘记,讨取今川义元之人的名讳!” 信长目光炯炯地盯着南方,许诺到: “讨取今川义元者,赏金百两,增俸五百贯!” “喔!” 参差不齐的呼声,战斗欲望又重新点燃起来。 “诸将,已经休息好了吧……” 信长拔出了刀。 “随我杀敌!” “喔!” 数里的距离,顷刻便至。 虎入羊群! 本该负责警戒守夜的松井宗信,此时已经熏然半醉,最外围的三百人,毫无建制可言,轻易就被冲垮,吞没,变成了敌人的功勋。 “直取敌本阵!今川义元就在小山丘上!” 织田信长的放声怒吼。 于是还能执行命令的武将,纷纷带着属下冲去。 连绵的营帐,阻隔住了部队,织田军的阵型,也渐渐散乱,只形成了十几人活几十人为一队的小圈子,不断地向中军冲锋。 兵法已然无用,全凭士卒胆气支撑! ………… “敌袭!敌袭!” 喧哗和刀光,吵醒了今川家的将领。 士卒拿起刀剑,就地作战,却哪里挡得住虎狼之师! 为求速胜,今川义元把精锐部队分为数队,尽数谴上前线,而流在身边的,多半是都是文臣,甚至还包括了接近一千的非战斗人员。 这些只擅长吟诗作画的家伙,手下的人自然也强悍不到哪里去。然而骏河人执掌东海道数十年,岂无一二宿将? “今夜的巡守的是谁?松井宗信是如何警戒的?该碎尸万段!” 冈部亲纲一声怒喝,拔出长刀,锋刃所向,一个冲到面前的织田武士瞬间头身分离。知天命之年的老武士,一怒之威,犹能如此。 “祖父!”冈部正纲提着长枪,紧紧护在侧面,“其他分备已经不足依靠了,还是先守护本阵吧!”仓促之间,只聚集起数十亲兵。然而冈部乃是今川近侍出身,手下皆孔武有力之辈,一时间居然杀退了织田氏的游散势力。 “不错!”亲纲点了点头,“织田军人数不多,只要本阵不乱,我军就不会败!” …… “敌军是要直冲本阵!”好不容易冲到本阵的由比正信心头一震,从身边的旗组身边抢过总大将的旗帜,策马奔向相反的方向,“你们随我过来,不要让敌人冲到主上那里去!”言下之意,居然是要以身相代,吸引织田军的火力。 举着马印的足轻愣了一会儿,突然丢下手上的杆子,向东边逃去。 “懦夫!” 由比正信气得直瞪眼,却一时没有办法。 紧接着就看到一支箭矢飞过。 应声而倒。 久野元宗若无其事地收回长弓,仿佛杀的不是自己的士卒而是一只兔子。 “但有东向者,杀无赦。” “你以为你是治部大人吗?你凭什么格杀本阵的战士?” 死者的队长怒视着久野元宗。 “就凭这个!” 身后刀光闪过,队长倒在血泊之中。 元宗的弟弟宗能,高举着长长的太刀。 “此刀乃是治部大人亲赐,有畏战者皆可斩之!” 久野元宗满意地点了点头,拿起另一面旗帜,拍了拍由比的肩膀。 “我往北,你往南!” ………… “不要管首级,此战后人人皆有大功!”信长不耐烦地大声嘶叫,眼角看到一个正在割取敌人脑袋的足轻,举起马鞭抽了上去,“听不懂我的话吗?我只要今川义元一人的性命足矣!” 开战已经有了两三刻钟的功夫,战死的今川士卒恐怕已经在一千上下,散逃的人数也不在此下,但对方精锐的旗本队,却不停地有人加入战斗。织田军依旧占据主动,但己方的伤亡数目,也在不断上涨。 以不足二千之军,斩杀千人,即使敌方手无寸铁只知逃跑,也要费上不少功夫。更何况是今川家的士兵呢? 一整夜的奔袭,休息的时间不足一个时辰,又连续激战,体力渐渐到极限了。 织田信长的身边只剩下十余骑兵,丹羽和森纷纷想要带着人靠上来,却被他喝走。 “若不取得今川义元的首级,保护我又有何用!” 一声嘶鸣,信长胯下的战马突然瘫倒在地上,把主人甩出数间远。 “吾命休矣!” 信长紧紧地握住受伤的右臂,心下一凉。 “主上,请用我的马吧!” 附近的一人,把信长搀扶上马,随即转身,抽出刀剑,消失在人潮中。 “你……” 居然来不及问他的姓名。 “殿下!” 长谷川和岩室从两个方向。 “有消息了吗?” “连续杀掉了两个拿着大将旗帜逃掉的人,不过都不是今川义元!” 信长咬着牙齿,眼珠快要迸出来。 “有旗帜也是一样!就说义元已经被……” “殿下三思啊……万一被揭穿,士气就全部崩溃了!” “混账!” 信长挥起马鞭,狠狠地抽在地上。 前田和平手,这个时候在干什么? ps:(以下不在收费字数内) 首先,书评区最近发言的人很多,这让我非常非常高兴。 一直有人说我的书里配角太亮,主角太弱,于是准备在这里让主角来一次影响天下的举动,于是有了这次安排。然后书评区又有人说太过于弄险。 转头看了看,我觉得是自己没有写清楚。本来这就是一场十分惨烈的合战,战死的大将非常多,可以说没有那里是安全的。诈降的话的确是弄险,不过我的原意里面,并不是完全是诈降,一方面投降,一方面又与织田保持一定联系,如果今川家逆转了历史,完全可以假戏真做。 不知道这个解释能否被接受。平心而论,我的长篇写作经验也的确是不够,很多地方只能通过各种手法弥补,希望以后能够慢慢进步。 又及:有人说此时担忧女人太过儿女情长,这一点,“冷笑卿”的发言倒是符合我的意思。至亲陷入危险,会担心,这是主角人性的一面;然而虽然担心,却不表露出来,同时尽力压下去,不至于影响判断,这是适应了乱世的一面。 再及:有人说太重视庶长子不利于日后安排。可是,我并没有说这个孩子是“子”啊。 这本书发到起点以后,一直是非常的小众。一方面题材固然太偏,但更重要的,还是我个人笔力和耐心的问题。是以,在此诚挚感谢至今还在支持我的读者。 第三十章 终曲(今天的身体状况不是太好) 天开始渐渐有了亮色,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到了。平手汎秀将耳朵附在地面,等了半刻钟的功夫,终于隐约听到了微弱的声音传来。 虽然还不确定是否错判,但是有备无患啊。 暂时没有穿上具足,只是在胸口和背部戴上准备好的铜镜,另外把头盔放在手边易拿的位置。 几乎是一夜未眠,但精神却是异常地兴奋,甚至需要调整一下呼吸,压制下躁动不安的心情。 大的局势已经难以变动,剩下的只是一些细节问题,但是细节问题,仍然会影响成败。当务之急,是如何在乱军中保住性命。 如果几个家臣能够在自己身边,趁乱取事,危险并不算太高。然而服部、毛利还有丸目被安排在外围,只有貌似人畜无害的河田长亲借着牵马的机会被允许进入本阵——说起来,似乎想拿到马都不容易。虽然之前有过简略的吩咐,但是事实会如何发展,实在难料。 外面突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掀开帐子,还未走出,就看到一个蓝色身影飘了过来。 汎秀下意识地把右手轻轻压在刀柄上。 “咦?平手殿要到哪里去呢?” 薄雾中迎面而来的,是个年轻的今川家武士,年当不过二十,身着蓝衣,面相颇为文弱,并不像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样子,反倒像是尾张人口中的“骏河女武士”。 考虑到他的年龄,以及今川家近年的作为,倒真的有可能是初阵呢! 此人,是有意在我身侧留意? 不然,否则以往不会注意不到。 汎秀心下稍安,不过面上却是自然而然地露出略显疲惫的微笑。 “是吉川殿啊!居然在门前相遇,还真是巧呢。” 蓝衣人微微一愣。 “在下是吉田……”听到别人叫错了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出言纠正,不过原本想说的话却被挡了回去。 “噢,原来是吉田殿啊!真是太抱歉了,看来是昨夜的酒喝得有点多了呢。”汎秀以手托额,懊恼地摇了摇头。 缓缓地走上前,步子异常地稳,身形也站得笔直。但给人的感觉,却是此人已经微微有了醉意,正在刻意保持清醒。 作为一个半专业的酒鬼,要做出来这种神情,并不需要多么高明的表演技巧。 “昨夜人人得见,平手殿乃是酒中君子。”蓝衣人随口应了一句,转而肃然,“那阁下现在这是要……” “呃……私密之事,恐怕不足为外人道哉。”汎秀微微一笑,甚至稍有些腼腆。 这个叫做吉田的武士顿时愣了。他们这些信不过尾张人的激进派,出于嫉妒外加地域歧视的原因,对这个新附之人多加了几分心思,想要找出平手汎秀的疏漏。即使抓不到把柄,能够稍稍羞辱对方,也是足以自慰的。 不过他们倒也没有真的去考虑诈降之类的事情,因为这种计略在此时代的使用几率实在不高。况且在今川家众人看来,此战是完全不存在失败的可能性的。 只是对方直言有私密之事,他倒不知该如何逼问了。 二人相觑,一时无言。 平手汎秀,依旧是淡定自若的微笑,颇有反客为主的气度,反而令对方有些尴尬。 蓝衣人稍微有些恼怒,觉得自己应该更加主动和强硬一点,于是咳了一声,施礼道:“既然是私密之事,请君自便吧!” 说是自便,却没有回避的意思,这就明显是挑衅的态度了。只是,这个时候,汎秀实在没有心思去计较。 直到此刻,仍然听到不喊杀声,汎秀甚至怀疑,方才乃是幻听了。或者说,那个土方法,根本是不顶用的。 汎秀继续保持着微笑,随便选了个方向,缓缓而行,仿佛真的是去处理“私密之事”。 “在军营中谈什么私密之事,平手殿是否太看淡今川家的法度了呢?” 见此架势,蓝衣人不得不继续逼问下去。 “吉田殿,难道是想学习如何获取五千贯的知行么?” 先是加以忍让,待对方步步紧逼再行反击。依照自己正常的心性,大概也会是这样吧?汎秀如此想着,于是出言讥讽了一句。 “其实平手汎秀亦是凡人,不过是酒后欲更衣罢了。吉田殿难道想要瞻仰一二么?” “你!” 连骂人的时候,也是这幅云淡风轻地样子,这个混蛋乡下人! 吉田狠狠地瞪了一眼,把手按在刀柄上,转身离去。相对处在安全环境下的骏河人,实在不习惯拔出刀剑来吓人,亮出剑鞘的行为,也许已经是极端的表示了。 不过这种程度的威胁,对于上过战场的人而言,实在构不成什么压力。 “恕不远送了。” 汎秀朝着吉田离去的方向稍稍欠身。 连这些小孩子都会出于各种原因跑过来留意……那么今川义元,难道会没有任何布置么? 按照来到这个世界十几年的认知,所谓的忍者,只是善于潜伏,伪装,攀岩罢了,如果没有掩饰物,他们是无所遁形的。那些飞檐走壁还精通幻术的家伙并不存在。相比之下,反倒是单骑讨取十数人的战例,还要更可信一些,毕竟正规武士和普遍足轻的装备差距巨大。 今川的军阵,对于各个出入口控制很严,想要进出本阵都要经过层层盘查,不过对于似乎并没有把平手汎秀当作重要人物来监视。 只是,织田家的进攻究竟在何时到来呢?如果错失了这次的机会…… 不过,自己仍然应该有退路,虽然事后要经过今川家的政治审查就是。 等待未知的过程,实在是难耐。 又回到帐子里,缓缓穿起具足。这些金属片织起来的东西,对于箭矢还是有一定防御力的,不过聊胜于无吧。 轻轻擦拭着枪杆,直到第三遍的时候,终于听到远处传来“敌袭”的喊声。 随即,刀剑和喊杀声终于越来越响了。 等待终于结束了,但心跳顿时加速了一倍。 周围却还没有大的动静。 本阵的人还没反应过来,那是应该赶紧跑出去还是…… 汎秀用蜡烛点燃了火把,然后跑到帐子外面,让火把靠近地面。半尺长的野草,在雾中虽然刻意燃烧起来,但火势并不大。取出房中的酒浇上去,方才能够让人满意,只是这样的话,需要多少时间才会蔓延到连营大火呢? 本阵已经开始渐渐有了喧嚣人声,开始听到召集的号令,但刀剑声听上去却仍在一里之外。 织田军没有直奔此处而来? 不是已经让梁田把排布图送回去了么? 好吧,要换个方案了。 平手汎秀果断地扔下火把和酒瓶,随着人群冲向召集点。特意选择一身大众化的具足和兜,果然派上了用场。过不了多久一定会有大批散逃者,只要顺着脱离战场就行。已经送回了情报,任务该算是完成了吧! 军阵乱成了一团,许多人捧着没穿好的甲胄冲了出来,今川义元不见踪影,几个近卫的重臣都在号召人马,士卒也是无所适从。 汎秀选了个貌似人不多的方向。 “你是何人?” 一个身着显眼赤色头盔的人,狐疑地拦住汎秀,“我乃军中目付三浦加兵卫,我似乎没有见过你!” 所谓的军目付,就是总大将的耳目,负责回报消息,传递命令,以及监督诸将的表现。 “我是平……” 正要答话,却听见远处传来一个高声大喊。 “我前田与平手反了!” 紧接是又是一声: “奉命诈降而来,你们上当了!” 很熟悉的嗓音,这个人也被允许留在本阵了。 这个白痴! “你是……” 对方顿时色变。自从来此之后,汎秀一共只见过十几个重臣的面,不过如果对方是真的军目付的话,想来是应该会见过自己的。 前田的话还未说完,汎秀依然抽出了刀。 对方的刀刃亦是同时出现。 无暇顾及技巧了,单纯是凭着直觉。 那个叫三浦的军目付喉上多了一道血印,而汎秀左肩上,伤痕几乎深入骨髓,铜镜挡了一部分,但仍然有三寸长的伤口。 只偏了几公分,也许单纯是因为汎秀的身高超过了此时的平均水平。 没有可以犹豫的时间,忍着伤痛,抓起刚刚成为尸体的这个人所戴的头盔,接着才开始处理伤口。 血流不止,有可能是伤到了动脉,想办法绑住伤口,却有些难以操作,始终还是有鲜红的液体往外渗透着。 “我是军目付!方才叛党砍了我一刀,提着火把冲去辎重队了!” 情急之下胡乱编出的谎话,居然让闻声赶过来的人相信了,大概对方也是同样的紧张吧! 剧痛之下,声音改变得非常厉害,再加之弯腰捂着左肩的伤口,体形的差距也变得不明显了。 这个时代的军制中,并不设有专门的后勤队,而是每支小队都有几个驼夫和马夫来负责运送粮草。直属队的补给品也放在本阵中的两座帐子里,并没有什么人把守。 “要送大人去大殿那里吗?” 两个落在后面的人如此问道。 看来这群家伙里面没有人怀疑自己的身份。 “已经有人去通知了,你们先带我往东出去!”索性更加大胆,也是为了避免碰到能够认清情况的人,汎秀毫不客气地指使。不过心下却有些忐忑,这两个人会听这种命令么? 如果现在往西走的话,肯定会被杀红了眼的织田家士卒砍掉! 出现在两个人面上的,是欣喜和轻松的表情。趁着掩护伤员的机会脱离战场,看来正是他们的心愿。 果然不愧是贪生怕死的骏河人…… 眼前似乎出现了河田长亲牵着秀江马的场景,是幻觉还是真的? 莫非失血过多了?应该不至于吧! 虽然委顿,却还不忘吐出一句“我是三蒲……” “三蒲大人!” 河田没有经过丝毫犹豫就改变了称呼,扶平手靠住马背,解开自己的衣带,把草草处理的伤口又绑了一遍。 依稀间觉得左肩一紧。 随即是一声怒喝。 “不许向东!退后者斩!” 连督战队都组织好了?或许是看到这匹马的价值,猜测来者身份不低,不敢轻易正法,才会好意提醒吧!那两个自以为捡了便宜的人却已经被拿下了。 “没看见大人受伤了吗?” 河田长亲大怒吼道。 轻轻一哼:“如果他死掉的话,倒是可以把首级送回去。” “我们大人可是治部大人之侄!” “除非是治部大人亲至!” “你……回到骏河我绝对不会饶恕你!” 真是一丝不苟的军法官啊。 “等你活着回到骏河再说吧!” 不过话倒是很难听。 “还用不着撤退!” 血流似乎已经基本止住了,平手翻身坐起来,复而又向西走了回去。 回到战场太危险了!但是至少要离开督战队的视野吧? “九郎(河田长亲的字),你自行逃生吧!” 汎秀背对着河田说道。 “计划本非必死,不过中途出现了种种变化……” “殿下!如果弃马的话一定能够逃出去!刚才被发现无非是目标太明显了而已!” “如果合战输掉就没有必要逃了!那一声大吼本阵的人都听到了!” “可是……” 河田长亲上前拉住马缰。 “还可以逃亡别国!可以找别的大名……” 突然听到一声铁炮响。 雾已经渐渐散去,可以看到几十米外的十几个铁炮足轻。 “那就是诈降的平手!我认识他的马!” 马? 来不及细想,伸手拉住河田,双腿夹紧马腹。 左手持缰使力,伤口似乎又迸裂了。 “殿下还是自己……” “不想死就别废话了!” 慌不择路,就是形容这种样子的。 汎秀生生回了一句,随即突然觉得一抖。 好像……是马中枪了? 至少五十米的距离,被这个时代的铁炮击中…… 这似乎应该是秀江马第一次面对敌方有铁炮的情形呢。 所以,马受惊了。 汎秀双手紧紧抱住马脖子,脸贴在马背之上。 河田长亲不知何时跌落下去了。 一路横冲直撞。 至少有三四分钟的时间,以秀江的脚程,可以跑出十里之外。 腰间的长枪,随着马势连续撞到障碍物,最终脱落下来,连带着汎秀也险些摔倒。 接着,秀江嘶鸣一声,瘫倒在地上,一时居然无法起身。 然后抬起头,却发现四周都是织田家的士卒。 “今川义元首级在此!” 高提着人头大声喊着的,似乎是河尻秀隆。 这……跟我大概没有什么关系吧? 身穿红衣的信长,身上满是泥沙和血迹,却依然如以前一样意气风发。 “这是今川身上的太刀!” “好!” 信长抽出了著名的宗三左文字,将已经发卷的佩刀扔到一边。 “继续追击!把他们赶出尾张!” “噢!” 参差不齐的回答,军容已经完全乱掉,不过斗志却达到顶峰。 信长回首看了看汎秀,露出残酷的笑容。 “回到清洲城再说你的事情。” 正好我现在也没有这份心情。汎秀心下如此说道,面上却仍是躬身一礼。 河田、服部他们如何? 还有合子的音讯…… 秀江马后半身,几乎全都是血迹,臀部能看到散开的弹片,前身也有许多处伤痕,腰上看上去像是拉伤。 找了两个后勤队的人帮忙照看,汎秀匆匆往东赶。 马虽然宝贵却不如人重要。 …… “幸甚!我还活着。” 河田长亲拄着太刀费力地站起身。 …… “一开始我们就被围攻了!”丸目长惠气愤不已,“前田究竟在干什么?喊声连我都可以听见!” …… 肇事者倒是没什么事情,他居然真的碰上了三河一家临阵倒戈的豪族,会和到了一起。 …… “殿下……” 服部小平台挤出这两个字,仿佛花去了全身的力气。小滕太搀着他的左手,而身子右边……是空荡荡的。 没有看到毛利新助 “新助恐怕已经……” 一具脸上血肉都已经模糊的身躯,恐怕只能称为尸体。如果不是对身形足够熟悉,几乎辨认不出来这是谁。 伫立良久。 “新助,可还有亲人在世?” 服部小平太摇了摇头。 接着低头思索,还是摇了摇头。 这样啊…… 即使还在担心合子,此刻却也不忍立即离去了。 …… “合子?你……” “他们……把我锁在了房子里……” “那……” 松井友闲出列了。 “臣下冒犯!” “……如何?” “涉及殿下的子嗣,是故臣私自做主,让宁宁姑娘代替去了。” “……可是宁宁并没有身孕啊?” “对方并没有带着医师来,只要稍作伪装……” 是么…… 可是对方并没有回到今川的本阵! 汎秀摇了摇头,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去愤怒了。 简直就是一个噩梦。 虽然不能说完全是自己的过错,但是,未尝没有咎由自取的成分。 除了可以确定此战的头功之外,没有其他的好消息。 先有佐佐成政的见证,接着还有梁田的回报,就算信长不满于部下的自作主张,他也无法不承认这份功绩。 ps:今天上来,看到书评区的留言,感觉有点沮丧,是我笔力太差,还是我不擅长写战争场面,或者我脑子里的战争场面跟读者的理解不一样?以后还是尽量减少类似描写吧,今天把战争结束掉,明天还是回到政治上,我还是比较习惯通过小对话来描述事件。 突然就觉得,这一章找不到。不管质量如何我已尽力,就是这样,很遗憾。订阅之后觉得不满的读者,也只能是说声抱歉。(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十一章 余波(对前面略作了修改) ps:各位的留言我都仔细看过了,决定还是扬长避短,以后主角就多在幕后指挥吧,侧面描写战场场面。 今天总结了一下,感觉自己在处理上的确出现问题,希望能慢慢改正。举个例子,大纲中原有战前平手与梁田接触的剧情,但我为了节奏而砍掉了,然后才发现这会导致后面有断层……今天把二十七章稍微改了几句话,梁田依旧是平手安排的,魔王从谏如流。 至少我觉得,各位应该是对我这个新手尚抱有期望才来看这书的,是以,多谢支持。 杀敌三千,自损八百。 敌方士卒之众,不止三万之众,而损失的八百精锐,却都是宿将精卒,纯以战场论,不过惨胜而已。然而取得了今川义元的首级,却使得织田家名震天下。 自总大将以下,取敌三千级,仅是斩敌侍大将的,就有十四人之多。战后论功行赏,自是皆大欢喜,唯有会议到了最后,首功的说法出现疑问。 佐佐成政到清州之后,对织田信长转述了平手汎秀擅自决定的计划,接下来才有梁田传递信息的事情,确保奔袭之前避开了前线诸多军势。 见证者除了佐佐之外,还有有望因战功返回织田家的前田利家,都是足以让织田信长信任的人。只是当担任军奉行的村井贞胜在部将们面前读出这条记录的时候,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真是奇策啊!”柴田愣了半天之后,忍不住重重拍了一下大腿,“先前我还欲杀之而后快,如今看来,虽然擅自行事,但是功劳足以盖过过失,主公应该以首功的待遇赏赐!” 话音落地,信长却只是作闭目养神状,冷笑不语。 柴田疑惑地环视室内,才发现气氛不对来。 林佐渡反常地一脸严肃地沉默不语,与平手汎秀颇有旧谊的丹羽也是欲言又止,特准进入会议的佐佐想要说什么,却觉得不合身份,与他同来的前田利家却是尽量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战时负责西方和北方警戒的泷川反倒是首先发话了,所谓旁观者清,此战与他关系最浅,就算出言有误也无甚大碍。 “平手殿真是好算计啊。”泷川淡淡说到,“若是我军战败,自然也可以把此事推脱掉,安心享受今川家的俸禄吧!” 柴田作恍然状,其后又皱眉不悦:“彦右(泷川一益的字)此言恐怕不妥吧!平手家是本家谱代家臣,怎么能和那些墙头草一样的依附势力混为一谈呢?” 若非是与他素来相善的泷川,以柴田的个性,出言断然不会如此温和。 “那平手殿为何不早日报之主公呢?” “那是彦右你不知道局势啊,今川家葛山氏元,领军割断了清州城东边的道路,所以才来不及汇报!” “原来如此,请柴田大人恕罪。”泷川俯身施了一礼,面色不变,:“然而……平手家的确是谱代家臣不假,不过平手汎秀对主公究竟抱有如何的情绪,恐怕不是柴田大人所能揣测的啊!” “一益!”柴田忍不住叫出了泷川的名字,声调也不自觉高出了几分,这种失礼的事情,整个尾张恐怕只有他做得出来,“那件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了,十年以来,甚左何时对织田家不满过?” “既然他可以骗过今川,未必不能骗过……” “混账!” 信长睁开双眼,厉色视来,二人连忙跪倒于地。 “此事不是尔等可以议论的。” 声调不高,却令两人汗流浃背。 平手政秀殉义已近十年,却仍是织田信长心中不可冒犯的逆鳞。 “万千代以为如何呢?” 万千代这个名字,是丹羽长秀的幼名,按理不该继续使用,信长如此称呼,显然是表示亲近的意思。这份宠信,除却他之外,也只有池田和被逐出前的前田可以享受了,连自幼侍奉的佐佐都无此“殊荣”。 “这……” 丹羽行事沉稳,在敏感问题上从不轻易表态,但是主君钦点,又不可避开。 “平手殿,应该是忠于本家的。” 什么叫应该是?就是说有可能不是了?此言看似是为其辩解,但却包含深意啊!佐佐成政闻言,愈发急切,却又不敢造次,只能向他岳父村井贞胜以目示意。 后者立在信长身侧,轻笑摇头,示意无碍,才让佐佐稍微平静了一点。 “干脆一些!” 丹羽做沉思状,考虑良久,仍是摇摇头。 “臣不知。主公何不问又左(前田利家)呢!” “噢?” 信长斜视前田,谑笑了一声。 “你这头小犬,又跑过来了啊!” 前田利家却是如闻仙乐,双目立即垂下泪来。 “主公……” “好了!这只爱哭的小犬!不是已经准你回归了嘛,现在说的是甚左的事情。”信长笑骂一声,似乎是十分享受这种感觉的。 “是!” 前田精神抖擞,坐直了身子。 “今川义元向他允诺了五千贯知行,以及清州城主的位置。” “啊?” 初闻此事的柴田,满面惊骇。 泷川向他笑了笑,意思似乎是在说:你还坚信他无二心么? “但是我已经阻断了他的投敌之念!” “噢?” 信长显出几分好奇来。 “我在今川军营四处喊‘平手汎秀’诈降的话,今川家的人不会再信任他了!” 话说完,前田似乎对自己颇为满意,却不见身旁的佐佐怒视了他一眼。 “自作聪明的小犬!”信长随手抓起书简扔到他身上,却不曾真正用力,倒像是在嬉笑。 “万千代,还没有想好吗?” 丹羽眉关紧锁着,缓缓答到: “平手殿此番有功无过。不过日后……” “如何?” “臣自以为看不透此人。” 一句看不透,放在猜忌心重的主君那里,已是诛心之言。 信长不置可否,转向最后一人,似乎是刻意要每个重臣都表态才对。 “佐渡为何一言不发?” 林佐渡这时方才开口了。 “今川大军西向,尾张人人自危,甚左固然对织田氏忠心,却也不能不考虑平手家的生存啊!纵然有二心,亦不应责罚。” 众皆不以为然,连与平手汎秀关系不怎么样的泷川都对此话心下不屑。这句话包含的恶意实在太过明显,你当殿上坐的是傻子么?看来林佐渡连害人的水准也不怎么高啊! 果然信长只是瞟了一眼,回了一句“知道了。” 接着是刚刚晋为部将的森可成被点名。 “呃……”这个一向只负责兵事的武将张口结舌了一阵子,才说到:“臣以为各位大人所言都有道理……但最终还需主公裁断。” 这就是所谓正确的废话。 森可成以前号称美浓枪术第一,因为浓姬嫁给信长的关系,在斋藤道三死后转仕织田,每战必请为先锋,战功累加,逐渐身居重臣之位,不过自知根基浅薄,向来没什么政治野心。也正是这种态度,让信长在日后放心收其幼子兰丸作为近臣。 总算等到上级们都说完了话,佐佐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殿下!” “噢?内藏助,有何高见呢?”对于佐佐,信长向来是重视多于亲近,这与前田利家刚好相反。 “臣近日读汉史,见《三国志.武帝纪》语:‘公收绍书中,得许下及军中人书,皆焚之。’” 等待了半天,却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时值官渡合战(嗯,语境),袁绍以十数万兵马攻打曹操,后者治下文武人人自危,纷纷结交袁绍以求自保后路,后曹操得此书信,并不追求,反而付之一炬,其原因是“当绍之强,孤犹不能自保,而况众人乎!” 佐佐研读中国史书的兴趣,在尾张颇为另类,却令他的主君十分欣赏。此言一出,信长眼中又见异彩。 “善!吾虽不敢自比魏武,却常以先人自省之!虽有擅行之嫌,瑕不掩其瑜。” “先有一意孤行的主君,才会有擅自行事的家臣啊!”敢于如此顶撞的人,舍柴田胜家其谁?“主公连续几天不见任何人,我等家臣只能自行决断了啊!” 话虽有些无礼,实际却是劝谏之意。 不过面前这位殿下,却并不是经常能听进去从谏如流的人啊? 几人面面相觑,皆是胆战心惊,暗道柴田这厮实在不识抬举,你一人找骂就罢了,何必拉上我们全部呢? 不料信长却是丝毫不怒,反而哈哈大笑。 “这就是我不计较你权六的原因啊!” 言下之意,虽然你的劝谏我不想听从,但是忠心十分可嘉。 又转身对村井贞胜道: “五千贯的知行恐怕拿不出来,清州城也不能让给他,就先委屈甚左暂领沓掛城千五百贯吧!另外,我准许他使用监物的名号。” 监物的名号,这是平手政秀用过的啊! 这个词语本来是朝廷中务省的官职,然而战国时候,诸侯除了朝廷赐予官职之外,往往还会自封官位,比如织田的“上总”就是此类。但就算是自封,也是要得到大名的认可才可以。平手汎秀以弱冠之身,继承了其父的名号,不可不谓厚赏。 只是,他那个没什么功绩的哥哥会如何想,却没有人会顾及到了。 他既然说了话,就是最终决定,众人尽皆称是,随即纷纷告退。 前田兴奋莫名,四处向人打招呼,佐佐并不搭理他,也没有放在心上。 “还好主公听了我的话。” 喃喃自语的佐佐却被村井贞胜叫住。 “义父(日本似乎是这么称呼岳父的)大人有何指教呢?” 佐佐成政十分尊敬地躬身问到,后者熟视良久,摇了摇头。 “你……当真以为主公是听了你的话么?” “可是……主公的怀疑不是已经消解了么……” “这位殿下行事,何时顾及过家臣?你忘了战前的做派了么?如此只不过为了试探众人之意罢了!” 佐佐愕然。他的义父身份不过织田家佑笔(书记官),但实际却领着信长在所有政务上的处理权责,亲信程度,比之丹羽亦不逊色太多。既然有如此一说,想必是有缘由的。 “不管如何,只要主公依旧信任甚左就好。” 村井贞胜苦叹了一声,这个女婿允文允武,不失为人杰,只是不识心术啊! “何为信任?主公岂是为私情而罔顾利害的人?主公对你与前田的信任,比之柴田和林如何?为何又要让他们身居高位?如若功高不赏,其他家臣会如何看待主公?所谓御下之道,想让每个人都全无二心,是做不到的,而需要的,是让有二心的人也一样为自己做事情。” “这……” 这一番话,完全颠覆了佐佐对于家中体制的认识。 “只要此事宣扬出去,日后你那位友人即使想要投靠别家,又有谁会信任他呢?尤其骏河今川,只会对他恨之入骨。况且沓掛城的领地,正是在面对今川的前线!” 佐佐怅然无语。 “我即刻就拟好书状,你亲自送过去吧!” …………………… 清州城的会议,平手汎秀身在百里之外,自然不会知道,不过某些端倪,却已经可以看出来了。先前只想着如何应付今川,却忘了会见疑于织田。 一番谋划,虽然勉强得偿所愿,但所失却远远超过预期。 还有,前田利家…… 然而回到城里,汎秀却毫无异常,只是略作休整,就开始处理善后事务。 “死者的抚恤,皆已安置好了吧!” 汎秀放下书卷,倚在墙壁上,无神望着天花板。 “是。” 松井友闲答了一句,却并没有离去。 “各人的杀敌功勋,也已经统计出来了吧!” “都已经办好了。” 河田长亲亦与松井一般行止。 “正事办完了的话,就多派几个人出去找找宁宁吧!虽然只是个侍女,但却于我平手家有恩哪!” “那么还有何事呢?” 河田以目示意松井,后者前进一步,幽幽道: “殿下往日效仿风流人物,只得其形,而今却有几分实质了。” 汎秀闻言,轻轻一笑。 “我也是如今才觉得,自己往日只是附庸风雅罢了。” “织田大殿年少之时,亦喜好附庸风雅。久经时日,方才有了今日天下倾奇的器量。” 这是试探么?汎秀亦不作色,只是淡淡答道: “那般的境地,与我而言,恐怕言之过早。” “先通天下之志,而后尽天下之务。” “友闲精通佛理,言辞俱有机锋啊!”汎秀侧过身子,彻底仰卧在榻榻米上,“此话,恐怕不是你一人所忧吧!” “殿下慧眼如炬,臣不敢隐瞒。”松井缓缓伏下身子,“河田、丸目亦有此虑。” 丸目恐怕只是替我可惜那五千贯,甚至还可能有所托非人之念,而河田与松井,大概是觉得我心怀壮志,才会不屑那五千贯的知行。 汎秀如此想到。 “臣斗胆相问,殿下之志,在于国郡?在于桓文?或在于……” 天下两个字,被河田生生隐去。 “我曾经说过,织田家有天大的气运在。借此气运而起,进可名列青史,退亦可全国守之志。至于天下……” 松井与河田俱是一凌。 “其上溯有玉液琼浆,而其湍急,且随波逐流,取江水果腹。” “且”随波逐流。 那若是上游风平浪静了呢? 言尽于此,不名自喻。 “原为主上效死。” 二人齐齐拜倒。 对河田来说并不鲜见,但松井友闲,却是第一次说出这种话啊! 汎秀神情安逸如初,毫不见严肃之态,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二人起身。 “九郎(河田的字)不妨去见见丸目藏人佐,友闲就随我去看看服部兄弟吧!” “是。” 都是在一座砦子里,没有几步路。 小平太躺卧在地上,右臂的伤口处缠满绷带,小藤太正在往屋内端药,眼见汎秀,连忙见礼。小平太也要起身,却被汎秀上前止住。 “如何?” “右臂已废,今后不能为殿下执枪了……” 服部小平太春安的脸上十分灰暗。 “可有会留下隐疾的伤?” “这倒是没有……” “那就好。”汎秀点了点头,“这次你们的功劳,我都记上了。” “可是……”小平台并不欣喜,反倒迟疑了片刻,“我平生的本事,都在一杆枪上,以后还有什么脸领取殿下的俸禄呢?” “那就担任士卒的枪术教习吧!以后也可以研读兵书,说不定日后可成为名军师呢?” “多谢殿下……”小平太感激地点点头,“在下日后一定刻苦研读兵书……” “另外,叫小藤太来伺候你,也实在不方便了……小平太你还尚未婚配呢。” “这个……” “友闲啊,此事就交给你,一定要找一户性情好的武家女儿。” “是。” “在下感激不尽……不过,还有一事相求……” “我也正有一事相告。新助他没有后人,等你有了第二个子嗣,就让他继承了新助的知行,如何呢?” 服部与毛利彼此身份相若,甫一见面就异常亲善,汎秀又岂会不知? 小平太愣了愣,继而挣扎着要起身施礼。 “在下所求正是此事啊!” 先前给他奖赏,只是面露感激之色,此刻反倒是要不顾伤势挣扎起身。服部小平太这个家伙,倒是颇有几分义气。 “等封赏下来了,再谢我倒也不迟。” 又安抚了几句,退出来的时候,却见到丸目长惠跪坐在大厅里面,旁边是一脸无奈的河田长亲。 “在下……” 这个好读诗词的剑豪,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了。 “藏人佐有话直说吧,我的性情,你们还不知道么?” “那……”丸目犹豫了一下,伏身说到:“在下以为,殿下之行,有违道义!大势所趋,向强者屈服本是常态,然而诈降的做法,不是在下可以容忍的。” 有违道义? 片刻之后,汎秀不觉哑然。 原来他不满的地方居然在这里。 “我现在知道,丸目藏人佐为何会不见容于相良家了!” “天下大义,难道不是我等武家所追求的吗?” “那么,藏人佐这是要弃我而去吗?” “剑乃刚直之物,宁折不弯,请殿下见谅!” “……” 现在应该作何表情呢? 也许,只要微笑就可以了。 “藏人佐欲往何处去?” “天下之大,当有立锥之地。” “友闲,取金百贯,赠与藏人佐做盘缠吧!九郎,你替我宣扬出去,丸目长惠离去乃是出于义理,并非犯了什么错误。另外,藏人佐若有意回京都,不妨代我向小笠原和沼田二位问好。” “……殿下之雅量,在下万分敬佩,这就告辞了!” 汎秀微微一笑,拱手送别。 虽然舍不得他的剑术功夫,但彼既心念已定,又何必强留! 再ps:丸目走了,但接下来会有新家臣加入。另外丸目在日后也还会有戏份的。(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十二章 初论门阀 十月末,冬至,在农业社会,一年之事几乎都已经平静下来,剩下的就是安排过冬和新年了。不过对于武家而言,这段闲暇,却正是内部整肃的机会。在清州城的年初茶会里,有多少人的位置会往前挪动,又有谁会被赶到靠近大门的位置,仅此一事,足以让全国上下的武士钻营起来。 佐佐成政送到的封赏结果,令平手的家臣们都十分满意,一千五百贯虽然比起今川的允诺差了许多,但是在织田家已经是前十之列了。尾张全国总的收入大概也就是十万贯上下,其中还有三成左右并不在织田家手里。更重要的是监物这个名头。从此之后,除非是极端无礼之辈或者死仇,否则就算是敌对的人,也会出于礼貌称一声“平手监物殿”,家臣自然是与有荣焉。 至于本该继承这个名号的平手久秀,依然被人遗忘着。 千五百贯知行,在尾张大约相当于是五千石岁收,实际可以征收的粮食是二千石,可以在农闲时招募两百人到三百人左右的兵力,同时还可以组建三四十人的职业军队。若是作战,多半会作为侍大将独领一备,担当一面,在实力上也有了进入重臣行列的资本。至少刚刚够资格列入会议的森可成,知行亦不过堪堪两千贯而已。 唯独当事人却依然是一副荣辱不惊的样子。 “沓掛城千五百贯啊!真是丰厚的奖励,那我就愧领了。” 汎秀言称愧领,但面上却是毫不在意,挥手让佐佐坐下,又命人奉上新进的美酒。 “能够继承监物的名号,自然是我心所愿。只是……如此一来,家兄不知该如何想呢?这种名头,本来是只有嫡长子才能继承的啊!” “你与令兄……” “很久没有来往了!” “难道平手本家的人,还在怀疑你会……” “现在应该不会了。有了这个——”汎秀伸手拿起沓掛城的知行状,“平手本家世领千贯,再加上亲族和家臣,亦不过是千四百贯而已,况且而今主公也该不会有这种想法了。” 在佐佐成政面前,没有客套的必要。 当年汎秀年幼的时候,颇有少年老成之相,文武皆有中上之资——不过也仅仅如此罢了。那时候平手久秀经常会说,日后只有弟弟能够继承家业。但是等到这个弟弟真正成长为可以继承家业的时候,他却渐渐开始避讳,甚至恐惧此事了。 是所谓缓急之道啊!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这谓我何求?还是先喝酒吧……” “甚左……你此时恐怕还不是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吧?”佐佐皱了皱眉,显得心事重重。村井贞胜那一番话,给他的压力,恐怕比合战的时候还要大。 “噢?你这话的意思是……” “虽然主公并没有起别的心思,但是重臣之中却有人……” 佐佐自以为说得还算委婉。 “可是,我们这位殿下,又岂是随意听取别人看法的人呢?” “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佐佐竟是锲而不舍,苦口婆心。 汎秀抬眼见对方满面忧虑,却只是哂笑一声,不以为意。 “无非是泷川和林两个罢了,柴田大人一定会为我主持公道的!而最受主公重视的丹羽殿却只会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如此还不满三人,如何成虎?” “……甚左不至清州,却知清州之事。而我身在此间,却看得不如你通透啊!” 愕然片刻之后,佐佐突然变得十分沮丧起来。 汎秀有些不忍,上前安慰道: “人各有所长耳!我只不过善于观察罢了,论文武之道你哪一样不胜过我呢?” 不料后者却是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愈发低落了。 “论文道,虽然甚左你读书向来不求甚解,却时常以史为鉴,借古而知今,我只不过纸上谈兵之徒罢了;论武功……我虽然自诩刀枪弓马乃至铁炮无一不精,却至今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手的功名,你至少还讨取过林美作……” 今天他有些反常啊? 汎秀疑惑地直起身,熟视佐佐良久。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是不是有什么邪物俯身了?” “难道甚左还会阴阳师的技巧吗?” “只要心怀正义,自有浩然之气,诸邪自然不敢侵入,何须什么阴阳师呢?” “甚左说这种话,难道不担心****大师的后人来找你理论么?他们可是能够在千里之外驾驭妖物来刺杀的人啊!” “如果当真的话天下早是阴阳家的了,哪有源平二氏什么事?” …… 玩笑渐渐开始越来越胆大,佐佐神色稍霁。 “甚左还是一如既往啊!贫而不以为贱,富而不以为贵,颇有古之名士之风。” “功名利禄,与我何加焉!”汎秀顺着对方,故作清高状,随即正色道,“现在可以说正事了吧!” 佐佐脸色突然一红,颇有几分羞赧状色。 “以前年少之时,自以为天赋异禀,尾张之内大可纵横。而今方知……世事艰辛啊!要想博取五千贯知行,不知要等到何日……” 五千贯……又是五千贯? 汎秀拿着杯子的手定在原地,诧异地抬头,看了看佐佐不自然的神情,忽而毫无形象地放声大笑。 “原来佐佐內藏助也是会嫉妒的人啊!” “我只是一介俗子而已,是甚左往日太高看我了吧!” 不过嫉妒这种事情,如果坦然能够承认出来,那也就不再是嫉妒了。 佐佐自嘲地笑笑,继而说到:“前几日在清州城,被义父一番提点,颇有恍然大悟之感。” 汎秀点了点头。 “那倒也是应该的。你毕竟也已经接任了佐佐家的比良城主……” 突然止住不言。佐佐之所以接任佐佐家主,正是由于其次兄佐佐隼人,战死于前线的关系。 一阵沉默。 “二位兄长皆殁于今川,此事我不会忘记的。” “死者已矣,生者勉之。”汎秀随口安慰了两句,接着说到:“其实要想看清楚每个人并不难。观其行,知其志,足矣!” 佐佐果然意动,情绪马上转变过来。 “愿闻其详。” “此话,只可告之最亲近之人!”汎秀叮嘱了一声,“比如本家殿下,织田尾张大人,天纵其才,英明果决,然而素好专权,恶法度。所以他身边只需要如村井殿这般处理事务的人,不需要军师或者家宰辅佐他决定大局。你看每次会议,虽然也会让畅所欲言,但最终却并没有受到家臣的影响。” “不需要家宰的话,那家老林佐渡……” “內藏助不会把我这番话说出去吧!” 汎秀佯作思虑状,不过内心却是十分信任的。 “自然不会!” “那你以为,林佐渡所擅长的是什么呢?” 佐佐沉思了一会儿,答到: “应该是内政吧!林佐渡似乎很少亲自参与合战啊。” “内政么……林佐渡治政之才,比之丹羽,抑或你的义父村井殿,如何呢?” “恐怕略有不如。” 佐佐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他为何可居于二人之上?” “因为佐渡乃是本家世代老臣啊!” “主公并非重视此物的人。你看本家其他的谱代,如青山内藤之类,不是渐渐没落了吗?” “这……请甚左明言吧!” 汎秀轻轻一笑,没有直接答话,却起身指向窗外。 “这片领地,原本是林佐渡知行的一部分。我刚来此地的时候,领民听说佐渡被剥夺了领地,皆是担忧不已,纷纷去神社为他祈;后来得知他只是迁到别的城去,又都是兴奋不已。” “如此,倒是颇有名臣风范!” 佐佐下意识地赞了一句。即使提到的人物他并不喜欢,但也没有因此就故意贬低。 “面对升斗小民尚且折节招揽人心,更何况是武士呢?林佐渡身为家宰,但所做的却是一些主公不屑于去顾及的小事情,所以才能被任用啊!” “那,主公难道不担心佐渡人望太高以至于……” “咳咳……” 汎秀连忙打断他,即使是私底下,这种话最好也不要乱说。 “主公深谋远虑,你我岂能知之?” “我有些明白了。”佐佐点了点头,突然又摇头,“但是柴田大人也对不少武士有恩情啊!难道他也是有这样的心思?” 涉及自己尊敬的前辈,话风就不一样了。 “柴田大人经常回护有难的武士,却不索回报,不计利害,亦很少加害于不和之人。施恩而不示威,这正是他与佐渡的不同之处。” “所以柴田大人战功显赫,地位却在佐渡之下吗?”佐佐有些愤愤不平,“弄权之人,不足为我辈典范。” “主公并非是受家臣左右的儒弱之君,所以弄权之事,恐怕是无用的。” “正是如此,丹羽殿就素来勤勤恳恳,所以才得到亲重啊!” “丹羽殿乃是军政全才,身为近臣又深知君臣之道,如今更是织田家的姻亲,自然是第一号的嫡系,不过他为人沉稳,暂时还不急于扩大自己的影响力。” “这三个人,就是本家最重要的三人吧!也许还要加上佐久间……” “佐久间与柴田一体同心,不过你倒是漏算泷川呢!” “泷川?他足以与柴田和林相提并论吗?” “现在还不能,不过再过几年……泷川氏二十年前还不见于织田家名录,而现在,却已经与池田家成为亲族,又接好织田庶族的中川、原田等家,日后不可轻忽啊!” 佐佐低头沉默不语。 汎秀亦不催促,只是静待而已。 “那我佐佐家……与谁更亲近呢?” “你那已故的两位兄长,平日与谁更为接近,难道你不知道么?” “……恐怕是柴田大人。”佐佐低声道,“听说林佐渡与柴田大人一向并不和睦。不过丹羽和泷川,似乎并没有多少争权夺利的意思啊!” “现在外敌尚在,自然不会有这样的心思,只是日后……” “甚左,今日所言,我感激不尽。” “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汎秀摇头,“只是日后佐佐家何去何从,你想清楚了吗?” “自然是依主公之命!”佐佐斩钉截铁,“虽然门阀派系之事不可避免,但我佐佐成政却不会参与其中!” “独善其身,倒也不错。” 汎秀应了一句,没有再说下去。 身为一家之主,负担着上下的生计,独善其身,岂是那么容易的。况且家内真的有什么争端,佐佐成政又如何能不站在平手汎秀或者村井贞胜那一边呢? 这种程度的结盟,还不会被人重视或者针对。另外织田信长应该也没有什么反对的心思。 再想长远一点,若是日后平手汎秀随着织田家的发展而得以执掌一国乃至数国,佐佐甚至有可能作为与力,承担协助和监督的人物,毕竟佐佐成政乃是他的亲随出身,堪称最信任的人之一,又是颇具能力的一员战将。 “对了,新年已经不远了,过几天,我有些事情想要去拜访你的义父村井殿,劳烦你去帮忙介绍了。” “好。” 佐佐不疑有他。 “嗯。”汎秀伸手取过一旁的酒壶,笑道:“这是刚刚拜托商人从奈良买回来的好酒,算是便宜你了啊!” “那就不客气了!” …… 有一些话,汎秀并没有说出口。 织田信长固然是专断,但更是一个实用主义者,每次否决掉家臣的众议结果,都是因为有了更好的解决办法。如果下属能够做出好的建议,他断然不会因为无聊的颜面问题而拒绝采纳。 结党弄权真的是弊大于利吗?太过分的话,固然会如历史上的林秀贞一样,但是如果在家中没有几个同盟的话,如何能保证自己的发言力呢?信长当初为什么要饶恕反叛的林与柴田?难道仅仅是因为胸怀吗?至少在他变成魔王之前,有几个盟友必然是有利的。何况丹羽长秀也不是真的无心权势,而只是更聪明罢了! 泷川池田这一派,因为佐治家的关系,渐渐有了隔阂,而柴田和林太过于强势,与之亲近恐怕有变成附庸的危险。那么暂且先舍远求近,借佐佐之名,先与村井交善吧。村井贞胜虽然是奉行众首席却是外乡人出身,不甚为尾张本地人所重,直到与佐佐联姻情况才慢慢好转,他想必不会拒绝一个尾张谱代的友谊。 稍微饮了些酒水,漫谈了一点经史,渐渐到了午后,却又客人来访。 却是前田利家的弟弟,过继到佐胁家的藤八郎良之。 虽然系谱上脱离了前田,但他无疑还与父兄保持着相当不错的关系,利家得以返回织田,他也是十分高兴的。 “看到內藏助大哥不在比良城,我就猜测一定是在甚左大哥这里。”虽然已经是上过两三次战阵的人了,但佐胁却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依然如幼童一般亲近其兄的同僚们。 服部兄弟对这个“前田利家的弟弟”颇有几分敌意,被汎秀赶了下去。此事就算是面对前田利家,汎秀也自认可以笑脸相迎,更何况只是他的弟弟呢? “藤八所来何事呢?” “噢,是四哥让我请以前的朋友去聚会的!” 他称为四哥的人,如果没有错的话,就应该是前田利家了。 佐佐的脸很不自然地抽动了两下,没有说话,汎秀倒是依然微笑不变。 “能够得以返回本家,的确是值得庆祝的事情。是他叫你过来的吗?” 佐胁良之摇了摇头,答到:“他倒是没有说具体的人选,不过二位显然都是在必不可少的人啊,四哥能够顺利回归还是仰仗你们的帮助呢!而且往日就一直承蒙关照多年了……咦?內藏助大哥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呢,莫非身体不适吗?” 看来前田利家在今川军中的作为,似乎并没有被公开啊! “不错。”佐佐顺着他的话说到,“我近来的确有些不舒服,至于聚会就算了吧!” “这……”佐胁良之觉出气氛不对来,这才求助地看着汎秀。 “內藏助何必这样呢!” 平手汎秀劝了一句,又对佐胁良之说:“地点选在哪里呢?” “呃……就在本家的荒子城。” “荒子城啊……那时间呢?” “下月初四,也就是六天以后了。” “这样啊。”汎秀点点头,“內藏助近来有丧兄之痛,故而行止失常,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那甚左大哥你……” “不过最近我们的确是有些繁忙,现在恐怕还不能给出答复,我们还要看看新的日程安排呢!” 汎秀一脸微笑,十分客气,佐胁良之也并没有觉得气氛不对,又寒暄了两句,就告辞离去,去了别的需要邀请的人那里。 他刚刚踏出,佐佐的脸色才稍微缓和。 “甚左难道不觉得前田利家太过分了吗?” 果然是十分气恼,连姓名都直呼了出来,这在人前可算是十分无礼了。 “那你要如何?与他割席断交?” 汎秀轻轻一句,倒令他语塞。 “……倒也不至于如此吧……我相信他并不是刻意要害你,只是若不给他教训,实在不妥。” “既然还想保持交情,何必如此作态呢!平白树一敌而已。” “那……难道我们还要上前给他庆祝?我实在做不到如此。” “这也不需要,既然你觉得需要给他一点教训……那么就等他亲自屈身过来邀请吧。” “亲自?他不是已经让藤八来了吗。” 汎秀一笑,没有答话。 如今平手汎秀乃是千五百贯领地的家臣,佐佐成政亦继承了比良城的家业,零散知行至少在千贯以上,而前田依旧是三百五十贯的足轻大将。就算是摆摆架子,那也是理固宜然的。连个正式的邀请都没有,足以说他尊卑不分了。 不过这句话,不适合现在就跟佐佐说。 ps:一写到对话,就不免写了点废话……关键剧情又拖到明天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十三章 开门立宗(一) 距今有三百年历史的沓挂城,地处在古国道的要冲,是东海道的交通要冲,亦是尾张下思郡最大的城池之一。东西向占地是一百六十间(约288米),南北向一百三十间(约234米),以连郭式建成,最前面是孤悬在外的二之丸,大手门是石制的结构。城后还有几十间武士屋敷,侧面又设有供奉明神的诹访曲轮。本丸四周用宽阔的堀沟隔开,只有三座桥通向城外。正中有井户曲轮(挖水井的地方),四角各自建了土木制的临时矢仓。 虽然是在平原之上,但是这座城池显然并不惧怕正面的进攻,也不担心断水,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城内木制建筑太多,在干燥时容易着火。 “如果把墙壁全部改成石制,需要花费多少呢?” 平手泛秀喃喃自语,却被身旁的松井友闲听到,后者低声颂了一句佛偈,继而立即上前劝阻: “恐怕至少需要两千贯之资,殿下三思啊……” “不过,如果今川家卷土重来的话,的确也是需要修缮啊!” 河田长亲表达了不同的意见。 泛秀笑了笑,挥手止住二人,“那就暂且不变啊,今川家短期还不会进攻。” 二人齐声道了一声“是”,跟着泛秀走进大门。 果然如同想象中一样,城内有价值的东西,都在今川家撤走的时候搬运空了,只剩下许多废弃的家具和武器,杂乱摆放在地上,一遍狼藉之状。所幸时日不久,还不至于见到堆起来的灰尘和蜘蛛网。 “果然是这样啊……”河田摇头一叹。 泛秀面色不变,只是不停向前,穿过后门,两排整齐的武家屋敷相对。正前方是最简陋的小房子,稍北边一点则是有院落的宽敞屋敷,看来建城的时候,还考虑到了家臣的等级问题啊。 接着由城外转到侧面,眼前的诹访曲轮却是保存得相当完好,里面的摆设甚至还十分干净,似乎是今川军临走之前特意清理过。看来神明的吸引力,终究还是大于俗世之物啊。 “账目上还有多少余钱?” 泛秀突然转身问到。 “抚恤发放下去之后,银钱已经不足百贯了。” 负责管理财政的松井答道。 “存粮呢?” “尚有新粮三百石,陈粮一百石。” 这倒是个严重的问题,新城百废待兴,手中却无多余的钱财。 “还有黄金五十两,是否要兑换出来呢?” 松井如此问道。 按照市价,黄金一两可值钱四贯,另外商人还要抽一成利,五十两黄金可以换一百八十贯文。还是不够啊。 “九郎(河田长亲),把兵役状拿过来。我记得此地实际的兵役,可用的已经不到一半了吧?” “是!” 河田取出状纸,答道: “此地原本的兵役是骑二十五,长柄足轻一百七十,弓足轻十五,铁炮足轻三十,现在还能征召的只有足轻九十七人,骑十人,弓铁炮合计十二人,而且……” “如何?” “现在城里一匹马和一支铁炮也找不到啊!甚至连弓箭和长枪也不够。” 泛秀点了点头,面色微沉。 地处最前线的位置,历年合战死伤者近半,又有部分人被今川提拔为正式武士,于是跟着跑到了骏河,现在领地内,能够作战的青壮年严重缺乏。 “此地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豪族么?” 泛秀转身望着一直沉默不语的服部小藤太。自从其兄断臂不能再上战阵之后,这个曾经十分活跃的年轻人就越来越沉默了。 “势力最大的是以前的地侍梁田氏,不过已经被织田大殿录用为三百贯俸禄的正式家臣了!” 梁田?依稀记得他的确是此地的乡人,不过既然已经被提拔了,想必这里暂时不会有什么地头蛇一类的势力了。这可以说是有利有弊的事情,虽然不用担心有人团结领民暗地做对,阳奉阴违,但是也失去一支足以借用的力量啊。普通的农兵战斗力毕竟有限,正规的武士又太少,这些介于二者之间的半职业土豪,往往是封建军队的中坚力量。 “那……小藤太你继续打听这个梁田的消息,友闲去找几个下人仆妇,先把城里打扫干净。如果此地实在缺人,就去津岛町买二十个来,我准备五日后搬迁过来。” 二人各自领命而去。 泛秀这才转身,看着河田长亲,道: “宁宁找到了吗?” 后者摇了摇头。 “还没有头绪。” “今川家那个一宫宗是,可有消息?” “派到三河的人都说没有听到此人的消息……应该是战死在尾张了,可是此战的名录中并无他的首级啊!” “那说明宁宁应该还在尾张境内,继续找下去!” “殿下……” 河田欲言又止。 “如何?” “想在尾张数十万人中找出一个女子实在不易,而且现在搬迁城池事务繁多,我们手上一共才二十几人……” 泛秀脸色略显阴沉,但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把派到三河的人撤回来吧!尾张的人还是继续。” “……遵命。” 河田舒了口气,亦领命而去。 现在平手泛秀这个领主身边,只剩下了四个足轻。 不但士卒不够,家臣更是不够啊! 甚至连马匹都不够了,秀江马受伤之后迟迟未愈,泛秀如今骑的,只是一匹十贯文银钱买来的普通战马,比起秀江来,慢而力拙,还好性情不算太烈。 “你们两个,守在城门口。”泛秀伸手点出两个长得稍微高大一点的士兵,“另外两个随我巡视!” “是!” 四人仿佛都觉得自己受了重视,纷纷挺起腰杆。 ………… 沓挂城周围的领地一共是六个村子,人数二百至五百不等,总计四百一十户,二千三百口,历年的产出,丰年可达五千石,荒年亦有三千石之多。 六个村的庄头,有两个死在近年的合战之中,还有两个下落不明,另一个梁田已经被提拔为正式的武士,这倒正好给了平手泛秀整肃的机会,他令领民把每年的税收直接送到城里,而不用经过先在庄屋集中的过程,减少了一道可以盘剥的程序,无疑大大加强了领主的权威。 边境之民对当权者的信任往往并不高,不过当泛秀公开宣布,无十四以上,三十以下之壮年男子的农户,租税减半的时候,领民无不感恩戴德,称颂领主的恩义。结果符合条件的农户,居然在一半以上,领内的岁收顿时少了三成以上。 这项特有的措施,如果在今川活着北条那里可能会受到责问,但在织田信长这边却不过是付之一笑罢了。此时的武士无不是拼命扩充军队以求取战功,而资金来源却只有地产,只有像平手泛秀这样,从不担心缺乏立功机会的人才敢如此减免租税。 一番巡游下来,皆是赞誉之声,只是泛秀却殊无喜色。久经战乱的领民,实际的生存状态,与历年所记并不相符。耕牛严重缺乏,许多田地只能使用人力,甚至有须发皆白的老者,以及妇女去背着犁。 尾张人即使打仗也不会大肆劫掠本国人民,骏河普遍富饶也还算文明,但三河与远江的今川军却不用有什么顾忌。尤其是三河的武士,被村民形容为野兽。由于缺乏管理,****掳虐之事情屡发,甚至有人会抢夺耕牛,宰杀食用,这在农耕时代简直是犯了天下众怒的行为。 生活的日常品更是缺乏,许多人用绳子来代替衣带,妇女连打补丁用的布都没有,铁锅全都是几家人共有,水罐也成为了奢侈品。 这些还只是硬件而已,村民口中的困扰,并非这些,反而倒是嫁女儿的难事。许多女孩子长大到十六七岁,附近却根本找不到适龄的男人。有大胆的村老,见这个领主和颜悦色,甚至当下就拉出自己清秀的女儿,求泛秀带到城里面去,后者只是哭笑不得。 仓廪足而知礼,这种环境连无孔不入的神棍都不愿意过来,村民唯一可以信仰的就是建在沓挂城侧的诹访大明神,不过此前领主只允许他们在新年和中元节的时候进去拜祭……泛秀当下就接触了这种禁令。诹访曲轮虽然靠近城旁边但是却是建在外面的,有关卡隔开,还怕人混进去么?先前的禁令真是莫名其妙,难道神社不是香火越旺越好么? 登记在兵役上的足轻们,泛秀也一一见过,他们的生活比起普通村民无疑好了许多,但是身上却多半带着旧伤,整体素质差强人意,装备更是缺乏。今川家撤走的时候收缴了全部的铁炮和硬弓,剩下的人手里不过是一些竹柄枪和软弓罢了。 筚路蓝缕,不过如此啊! 这还是历来被认为粮仓的尾张。那些穷困地方的人民,究竟过的是何种生活呢?真是难以想象。 泛秀沉默地骑着马,驶向最后一个村子。距回报,那个村子有着一个叫做“甚右卫门”的庄头,在村子里颇有威望,听这个名字,似乎是个落魄的武士啊!乱世无法纪,许多失业的武士宁愿沦为浪人甚至盗贼都不愿意回乡务农,这个甚右卫门倒是有些意思,如果肯积极配合的话,到可以考虑给他一个重新出仕的机会,只是听以前的传闻,这个人,倒是一向喜欢同领主做对。 行了半刻钟,靠近村子的时候,却先看到一颗巨树,树下有一群孩童,不停捡起地上的石头,向树上砸去。再走近,还能看到树上刻着几个大小不一的圆圈。一旁有个成年人坐在地上,不时指手画脚,不似是随着孩童玩乐的样子。 这是此地的风俗? 泛秀觉得有些趣味,身处乱世,孩童的游戏也带着攻击性的味道啊。 本着入乡随俗的想法,泛秀驱马上前,走到那个成人面前。 “那边的男人啊!这是你们村庄里的习俗么?” 这种态度对待平民,在武士中已经算是和蔼,毕竟要真的是跟农民讲究什么人人平等,只会令对方惶恐而已。 “并不是,只是在教导他们一点防身技巧罢了。” 那个男人下意识地答了一句,这才转过头来,看了看泛秀,忽而色变。 “大人就是新来的领主,平手监物大人?” “正是。” 男子闻言立即起身,身形却有些摇晃,身侧的两个孩子,见状上前扶住他——竟是不良于行。 “真是太失礼了,小人参加平手监物大人!” 接着又招呼那群孩子。 “快过来施礼!这就是着名的平手大人!” 态度虽然十分恭敬,却并没有卑微者身上常见的懦弱猥琐之相。 如此的气度,的确是正式的武士所有。 泛秀挥了挥手,示意不必拘礼。 “何必与懵童计较礼数呢?——阁下就是传说中专门与领主做对的‘甚右卫门’吧!” “在下平野甚右卫门长治!以前曾经得罪过领主,那是因为他全然只知道私语,不知体恤百姓所致。如果是平手监物大人这样的仁者,在下唯有伏身相迎而已。” 连苗字和名前都有,果然是正规武家出身。难道真的是个不同寻常的风雅之辈? 泛秀如此想着,却故作疑惑状。 “仁者?我却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仁德之事啊。” “免去孤寡之户的一半租税,这是天下少有的仁义之举啊!”平野长治感慨了一声,继而又道:“昔日信浓的风流太守木曾义在大人,据说闲暇之时就会骑着马巡视领地,看来领民有何难处,立即就加以援手。如今监物大人不也是如此吗?” 泛秀微微点头,接着又轻叹一声。 “置天下百姓于水火,是我等武家失职。” 看到了附近村民的穷苦,这句话倒是颇有几分真心。 “若天下武士皆如监物殿,百姓岂会置身水火呢?” 平野长治摇头感慨。 再说下去就有些不妥了,泛秀指着大树,绕开了话题。 “甚右卫门所言的防身技巧,就是投石术么?” 平野摇了摇头。 “这并非是投石术,而是本家世代相传的投剑术。” “投剑术?” 泛秀不自觉想到武侠小说中御剑杀人的场景,不过这个位面,似乎并不是高武世界啊? “请恕小人所言不详。”平野又施了一礼,态度极为恭谨,丝毫看不出以前是个领导农民抵制领主的刺头,“此剑并非武士的刀剑,而是忍者的手里剑!” 手里剑?难道这人是忍者出身? “本家原本是尾张守护斯波家的家臣。”仿佛看出了泛秀的疑惑,平野解释到,“后来斯波家发生内乱,先祖被波及而失去领地,因不愿出仕别家,回乡务农,不过这套成名的投剑术却传延下来——不过本家虽然精通投剑,但并没有学习别的忍术。” “那,甚右卫门的腿是……” “这个……”平野尴尬地笑笑,“数年前,沓挂城主近藤氏听说了本家的名声,要招揽本家。我向他进谏减赋安民之道,却惹怒了他,被打断了双腿,于是留下宿疾。” 难怪能在村民中有此名声! 虽然出于阶级之分,泛秀肯定是不会支持这种行为的,但是如此人物,还是值得敬佩。 接着平野又叫来两个孩子见礼,说是自己的儿子。稍微大一点的叫做五郎,小的却与泛秀的幼名一致,叫做秀千代。 紧接着又让他们表演世代相传的投剑术来看。泛秀心怀好奇,自然不会拒绝。 叫做五郎的孩子,抓起一块尖尖的石头,使劲插在树上,随后连连退后,到了大约二十步的距离,才从胸口拿出木制的十字手里剑。 随后手腕一抖,划出一道弧线,把嵌入树杆的石头击落。 接着又展示了绕过障碍击中目标的本事。 泛秀点了点头,表示赞赏,平野长治却并不满意,他让次子去在树上放了三个目标,退到三十步之外右手拿住三支手里剑,在极短的时间内,连发三次。 两支中的,剩下的也不过是失之毫厘。 接下来第二次尝试,终于三者皆中,而且目标几乎是同时打落,可见三支剑的轨迹与旋转各不相同。 神乎其技啊!虽然用于战阵有些无力,但是组建侍卫却是可收奇效。 “监物大人,我的长子已经十岁了,过两年就让他做您的侍从吧!” 平野如此请求,随即忐忑地看着泛秀。 后者轻轻摇了摇头,却令平野眼中顿时晦暗下去。 “是小人无状了,请恕罪……” 就算是与村民亲近,敌视随意盘剥的领主,但是身为武家,老是身在田亩,不能光耀门楣,始终觉得愧对先祖啊。 泛秀微笑着伸手把他扶起来。 “如果我直接聘请你甚右卫门的话,你的儿子自然也是我的家臣,何必要父子分开算呢?” 平野怔了片刻,先是一喜,继而又担忧道: “可是在下的腿……” 泛秀挥了挥手。 “我延请阁下,并非只为投剑之术,而是为阁下的仁义之心。” 后者大受感动,立即挣开搀扶,再次跪倒,大呼没有看错人。 只用一点俸禄,招募一个可以教授出一支奇兵的武士,而且此人还深得领民爱戴,可助于巩固统治。这么划算的交易,岂有疑虑? 至于仁义之心……不可否认的确是有这个原因,但一个除此之外没有丝毫才干和作用的人,又如何能受到重视呢? 带着平野一门回到城里,直接安置在城下的武家屋敷,泛秀的心情终于好转了许多。 此时河田却也一脸喜色地跑回来。 “宁宁姑娘终于找到了!” 他的喜意并非因为找到了人,而是那些负责找人的家伙终于可以调回来使用,不过泛秀显然不会计较这些。 “此事你做得不错。”泛秀微笑着点头。 “相关的人,正等在外面。” “相关的人?” “就是袭击一宫宗是,并且救出了宁宁的浪人。” “噢……没有什么问题吧?” “他们已经把一宫的首级送到清州城了。” “那就请进来吧!” 少顷,只见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汉子,快步走到大厅,伏身施礼。 “蜂须贺正胜见过监物大人。” 原来是他!难怪有些眼熟了。 ps1:平野甚右卫门是个很有传奇色彩的人物,记载颇不详实,但平野流投剑术貌似是事实存在的。 ps2:此人与日后的贱岳七本枪中的平野长泰没有任何关系,但在我这里,设定成了父子。因为有资料显示平野甚右卫门名字叫做长治,跟长泰他爹一样。 ps3:蜂须贺正胜其实没传说中那么强力,暂时不准备收录此人。(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十三章 指点 蜂须贺小六孤身走进来,手下全都挡在外面,随身连刀剑都没有带。 “啊?是什么风把威名传遍尾张八郡的小六首领吹来的呢?” 汎秀微笑着上前迎接,却没有假意阻止对方施礼。 这个蜂须贺正胜,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人物,却也是个不好对付的地头蛇。先后在织田和斋藤之间做多年的墙头草,却两边都没有怎么得罪,在尾张和美浓都是游刃有余,如今却跑到自己这里来作此姿态,看来最近境遇不佳啊! 当年平手汎秀跟蜂须贺麾下的川并众也曾经打过交道,那时候手下有几百壮士的小六眼中并不把对方当作一回事情,只是碍于织田家的面子才会以礼相待,不过如今的情况却大不一样了。莫非是野武士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已经干不下去了?历史上小六通过木下藤吉郎投奔织田家,似乎还要过上几年啊。 蜂须贺正胜听了汎秀的客套话,也不敢做次,只是起身轻笑了两下,答道:“在下有几个不成器的兄弟,碰巧找到了平手大人的侍女,知道您正在差人寻找,于是立即就送过来了……噢,恕在下失礼,现在应该叫做监物大人了。” “区区一个称呼,何必在意呢!倒是此事还要答谢小六首领啊。” “不敢,在下不敢居功。”蜂须贺作了几句谦词,又接着说到:“宁宁姑娘的确是秀外慧中,温柔可爱,也难怪监物大人会如此宠爱了。” 果然土豪就是土豪,说话还真是直接啊!汎秀既不愿显得假正经又不愿太过于猥琐,于是只回了一个男人都看得懂的微笑,岔开话题说: “这种事情让几个下人过来就可以了,何必要您亲自过问呢?” 小六连忙摇了摇头,答道:“平手……监物大人素来家风严谨,我的手下都是不懂礼数的粗人,怎么能登大雅之堂呢?” 手下都是粗人么?我看你也细不到那里去吧? 汎秀暗自吐槽,摇了摇头,佯作不忿状: “小六首领是在怪我不近人情了?” “岂敢岂敢!无意得罪,请大人见谅。” “哈哈……” 二人相视一笑,一时宾主尽欢,谁能想得到这两个人见面的次数还不到五次?放在数年之前,汎秀绝对是没有心思跟这人多说废话的,不过如今…… 这个蜂须贺说话虽然粗鲁了一点,但是耐心倒是不错,虽然十分恭敬,却并没有提出什么要求,仿佛只是普通的交流感情而已。 汎秀心下略有些疑惑,倒也并不着急,只是让他先把宁宁接进城里。对于宁宁肯以身代替合子,他是颇为感激的,不过在外人面前,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示意。 不过进来的,却还有好几个搬着箱子的年轻人。 “这个是……” “这是宁宁姑娘这几天在我那里居住时使用的东西,既然她喜欢的话,就一起搬过来也不错。” 蜂须贺的神情,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噢……” 汎秀越发不能理解了,宁宁只是一个侍女而已,日后最多也就是平手汎秀的侧室,何须刻意讨好呢? “倒不是本人多事,只是贱内十分喜欢宁宁姑娘,还说日后要多走动呢。” 蜂须贺仿佛是看出了汎秀的疑虑,如此解释道。 这倒是更说得通一些。 又随意聊了几句,话题不免跑到刚刚过去的合战上面。 “织田家打败东海道第一弓取的今川治部,虽然令人惊讶,却也是在情理之中啊!尤其是平手监物大人,可谓是智勇双全啊!” 汎秀对这虚词并不放在心上,反而问道: “既然找到了宁宁,想来今川家那个名叫做一宫宗是的武士,也是被您讨取的吧?这也是一件了不得的功绩啊!” 小六却摇了摇头:“虽然的确是我带人袭击了他们,不过拿到首级去领赏的,却是另外一批人。他们足有四五十人,而且训练有素,战斗力可比得上我的百人。” 汎秀顿时上了心。 “噢?尾张何时有了如此的豪杰?” “并不是我认识的国人众,倒似乎是岩仓城的余党。” 余党? 岩仓城一年前被织田家攻下,其伞下的势力也大多归附,不从者都已被清剿,不料居然还有数十人逃逸在外。 “一个叫山内一丰,一个叫堀尾吉晴,都是岩仓城家老之子,领着先前的家臣,已经在外流浪了一年,希望通过这颗首级,来换取织田家的一份领地。” “原来如此……”汎秀若有所思,“不知道他们能否成功呢?” 小六苦笑着摇了摇头。 “尾张守大人赐下了每人各十贯的黄金,但是在出仕的问题上却有些含糊,虽然勉强同意让他们担任城里的侍从,却又说如果半年没有展示出本事来,就要驱逐出去。” 这就是织田信长实用主义的性格啊。首先任用的是具备实际能力的人,其次气度不凡的文化人人也可以得到青睐,那两个小子恐怕是二者皆无了。 记得历史上这两个人在织田家前期一直没什么表现的机会,只是在底层厮混,不过潜力却都还算合格,目前正是缺乏家臣的时候,要不要把他们弄过来呢? 蜂须贺突然又叹了一句。 “唉……如此看来,就算我取得了那颗首级,也未必能够得偿所愿啊!” 他不是已经归属在织田家名下了么?还有什么祈求呢? “我记得,主公一向是对您颇为看重的啊。” 蜂须贺小六苦笑着摇摇头。 “在下,是要想正式名列在清洲城的名册之下啊!” 这个倒还真的有点难办,不过为何会有这种想法呢?难道他不是嫌低级武士没有前途,才带上兄弟办起船运的事务,逐渐变成半独立的国人吗? “不瞒监物大人,美浓之事,最近已然越发……” “如何?” 汎秀回忆了一下以前看过的历史,美浓的那些大事,似乎还是几年以后发生的,至于此时,虽然斋藤义龙身体渐渐衰弱下去,不过还足以维持统治,尚不至于发生巨变吧? “是这样,美浓的斋藤大人,几年来对土地的检查越发严格,那些不属于斋藤家臣的势力,都被赶了出去,很多以前的旧友,都跑到鄙人这里来……” 蜂须贺小六终于开始说明来意。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汎秀拽了一句文,也不管对方是否听懂,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对方提出的事情,定然是不方便掺合的。 “可是,那些老朋友,近来却要求在我木曾川船运之利中分一杯羹……” 原来如此啊。木曾川的船运并不是什么特别高利润的产业,分的人太多,自然就不够了。 “小六首领,是想让织田家帮你赶走那群人吗?这倒是不难做到。” “并非如此!我等不过是占了乱世的便宜才得以出头,日后织田家定然也是要实行检地的,届时就无处可去了。” 这个家伙倒也算是有见识的人,不过说话未免也太直白了些,令汎秀颇有些不适应。 “不过就算如此不是还有斋藤家可以选择么?” 对方无奈摇头。 “监物大人何必试探我呢?自从三年前给织田家送过那份东西之后,我就已经不可能回到美浓斋藤大人的治下了……” “那份东西,究竟是什么?” “只是一些山城(斋藤道三)的遗物罢了,不过其中包含了他书写的让国状……” 时过境迁,倒也不再保密了。所谓的让国状,是斋藤道三在被儿子的反叛军击败以后,悲愤莫名,临终前书写了一份把美浓国让给女婿织田信长的书状,又委托身边的人涉法送给了信长。蜂须贺帮忙送过这份玩意儿,还想要呆在美浓的确是不可能了。 (以上所提到的剧情,见第一卷十二十三章) “这样啊……” 汎秀有些明白了,但依然不肯答复。 收录蜂须贺一人并不难,也绝对值得,但是他的那群手下,一定会要求保持现有的利益,而这显然是大名不能容忍的。 既想要个正式的身份,又不愿放弃来路不正的利润,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这股势力放弃了有些可惜,抓在手上又觉得收益不多。蜂须贺的那几百个兄弟,虽然不乏武力出众者,整体却只是乌合之众而已,战斗力不强,而且都是不安份的人…… “此事,您应该去找那些决定事务的家老们啊!区区平手汎秀实在人微言轻啊。” 先是试探性地回了一句。 “以监物大人当下的功绩,如何能说人微言轻呢?”蜂须贺小六一时急切起来,“实不相瞒,鄙人已经找了好几位大人,丹羽和林都不见客,只有佐佐大人看在情面上见了一面,说能够帮我的只有您平手监物而已啊……” 情面? “佐佐大人门下家老前野大人,与我的义弟前野长康是失散多年的嫡亲兄弟……” 同在尾张,相隔不过百里,谈什么失散?恐怕是早年看不惯前野长康的举止而断绝了关系,近日有了需要才又跑过去谈什么情面…… “这个么……本家刚刚解决了今川家的麻烦,接下来就是向北攻击斋藤,如果小六首领立下什么功绩的话……” 汎秀终于下定了决心。按照历史,这股势力即使不为自己所用也会成为猴子向上的阶梯,如此倒不如抢下先机。 “请监物大人明示!” 蜂须贺开始有了几分眉目。 “嗯……如果是主动立下功绩,跑过去讨赏,自然不会得到重视——就如同那两个拿着今川家大将首级跑去求取身份的少年。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啊!” 就算是蜂须贺小六没什么学问,也听明白了这段话的意思。 “然而不知何时才是恰当的时机呢?” “美浓经营多年,贸然进攻,起初必然受阻……阁下可明白了?” “多谢监物大人指点!” “指点二字岂敢当?我可什么都没有明说啊。” 汎秀微笑着摇摇头。 对方也立即反应过来。 “是,是,在下只是送监物大人失踪的侍女过来而已。” 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十五章 开门立宗(二) 送走了这个绿林豪杰之后,泛秀立即去看了看退到内室的宁宁。方才略略看过一眼,只觉得她精神还算是不错,并不是受过劳苦的样子。 “这次实在是感激你了,若是合子出了什么意外,我实在难安。” 泛秀诚挚的话,反倒是令宁宁呆了一下,继而惶恐不已。 “这是我的本份,怎么敢让殿下说这些呢!” 泛秀点了点头,也没有矫情下去,而是问了些别的话。 “今川家的人,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他们,把我当成了合子姐姐,一直很客气,反倒是袭击的那些人……” 宁宁脸微微一红。 “难道你受伤了?” “没有,只是其中有两个人,想要对我无礼……” 无礼? 一群男人对一个弱女子“无礼”,那么自然只有一种解释。 泛秀皱了皱眉。不是说山内和堀尾那帮家伙都是正规武家出身的人吗?门风已经沦丧到此,也难怪会衰落下去。 “那……”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不敢报出殿下您的名号,只是有一个叫做堀尾的人阻止了他们。” 还好。堀尾吉晴在后世颇有仁善之名,想来修养应是不错的。 泛秀不自觉舒了口气,却见宁宁握住拳头,跪倒在地上,十分坚定地表示:“当时贱妾已经准备好了自裁的协差,绝不会让殿下您蒙羞的!” 让我蒙羞么,她是站在身为平手家侍妾的立场上来说这句话的吧。也许,没有染指家中的美貌侍女,反而才是不合群的特例?只是泛秀并非好色的人,又觉得在合子刚刚有身孕的情况下收纳新人不甚妥当,再加之织田犬的问题,一直没有正式的回应…… “总是没有事情实在是太好了。” 泛秀情不自禁地伸手抚着宁宁的头发,后者羞涩不已,却又不敢避开,一时倒有了几分初承恩泽的娇媚之态。 ……………… 五日之后,终于把全家搬迁了到新领地沓挂城。重建的工作终于开始。 首先是泛秀亲自跑到亲近商人玉越三十郎那里,预支了铁炮十支,弓十张,战马十五匹,以此草拟了领内新的兵役账目,共计足轻一百五十一,弓.铁炮队二十八,骑兵二十,其余下人和马夫等六十人,而实际招募的只有九十名战斗人员,以及三十名后勤人员。想恢复到纸面上所有的实力,至少还要等到明年。 家臣也纷纷安置下来,重新编制了俸禄。因误会泛秀投敌而短暂出奔的平手季胤又无比惭愧地返回,泛秀对这个堂弟也没有苛责,不过俸禄却是要重新计算了。 接下来是泛秀在佐佐成政的引荐下访问了此前并不甚与人来往的家中奉行之首的村井贞胜,又收到九鬼嘉隆送过来的礼数,再加上刚刚造访的蜂须贺,一个新兴的派系俨然初具雏形。一些境遇比较落魄而又找不到出路的下层武士也纷纷前来拜会,一时沓挂城前络绎不绝。其中不乏以前作为亲侍时候同领五十贯文俸禄的同僚——不少人至今仍然只有这样的俸禄而已,如今相见,自然分外有感触。 近支的繁衍永远是这个时代最有效的手段,宁宁的义弟,刚刚元服的浅野长吉被招过来担任亲随,此人算不上人才但也是可以一用之人,接着增田长盛也正式转到平手泛秀的名下。 刚刚投奔织田家的山内一丰和堀尾吉晴也来表示了礼数,前者无意得知自己的母族与合子还有几分亲戚关系的时候欣喜若狂,一个月中连续来了三次,颇有奉承之意,但泛秀对他的过度热衷功名的心思颇为不喜,反倒是堀尾吉晴性素平稳沉和,得以青眼。 十二月过半,各家武士的心思几乎都确定下来,只等着在新年的整肃中博取想要的东西,而庆州城的调整方案也渐渐被有意无意地透露出来。接近新年的时候,终于有官方消息出台,在年后,织田信长的妹妹犬公主将会下嫁给风头正盛的平手泛秀。这一消息自然又令许多下层人士的方针出现大幅调整。 而织田信长的另一个妹妹,还不满十二岁的阿市,因为素来得宠而且行事高调的关系,也慢慢开始引人注目。对于不重视礼法与文化的尾张的乡下武士而言,喜欢模仿姬武士打扮,佩戴着刀剑出行的阿市,显然是位相当不错的配偶。 得知此事的泛秀并没有显示出兴奋或者惶恐的情绪,反而只是想到:终于结束了! 一年半以前,信长就考虑要把当时还只有十三岁的阿犬嫁给泛秀以加强关系。后来因为佐治家的介入,以及战阵和上洛事宜的拖累,种种原因,就一直拖到了此刻。十五岁出嫁的武家小姐,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有些晚了。回忆起这一年半来的诸多事宜,可谓沧海桑田。当日信长要促成此事,是要让心腹获得一个准一门众的身份,以便扶持他快速升迁上去,而今却是要把这个快速成长却有些脱离控制的家伙更好的拉拢在身边。 此事传来,泛秀又考虑良久,决定以领内缺乏青壮年而又要面临今川和松平的进攻为由,向上级申请与力。一方面这本来就是事实,另外也是主动表示忠诚,试探上面的反应。 织田信长对此事自然是乐见其成,派遣与力本来就是他在历史上经常使用的御下手段,不过时间提前了几年而已。但是人选上却是斟酌了很久。与力的身份不能太高,否则难免喧宾夺主,又不能太低,否则起不到应有的作用;与平手泛秀的关系不能太差,前线战士不合容易酿成大祸,也不能关系太好,不然就相当于给他增加领地却起不到彼此相制的作用。 在申请发出七天之后,才敲定了铁炮大将桥本一巴,弓兵大将市川大介,足轻大将平田三位这三个人。他们都是三四百贯的武士,身份刚好合适。同时这几个人又是当年平手政秀从浪人中选出来的精英,分别负责教授信长铁炮术,弓术和兵法,与平手氏算得上颇有渊源。 作为与力他们部下的士兵一并归属泛秀指挥,平日也听从其指令,但是平手泛秀没有权力增加和减少三人的俸禄。 于是平手家的家中编制,就变成如此—— 负责合战的部将众: 服部小平太春安,一百二十贯文,担负足轻十人,骑兵五人; 服部小滕太秀安,八十五贯文,足轻八人,骑兵三人; 平野甚右卫门长治,七十贯文,足轻十人; 负责内政的奉行众: 松井友闲,一百十贯文,足轻十六人; 增田仁右卫门长盛,八十贯文,足轻五人,铁炮二人; 平手辰之助季胤,五十贯文,足轻五人,骑一人; 担任亲随的旗本众: 河田九郎左卫门长亲,一百零五贯文,铁炮六人; 浅野弥兵卫长政,五十贯文,足轻五人,骑一人; 直领: 八百三十贯文,足轻一百人,骑十人,铁炮二十人; 与力: 桥本一巴,三百五十贯文,铁炮二十人; 市川大介,三百贯文,弓兵三十人,足轻十五人; 平田三位,三百三十贯文,足轻四十五人。 现下还只是个划分粗略的体系,所包含的也不过是总计三百余人的备队,以及上十个家臣而已,不过这却是平手泛秀第一次开始正式划分家中的制度,也就代表了,尾张除了志贺城的滴流之外,开始有了另一支独立的平手家。(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十六章 人事变动 自从三年前那次乱糟糟的茶会之后,织田信长似乎就开始学会了这个奢靡的爱好,每次新年,都会把手下的人召集到清洲城里来举行宴会。 随着实力的大幅发展,比起当年,这次的人物增加到三倍以上。家臣名单上足够资格列席的人,加上一门众和附属的各家豪族势力,总计接近了四百人,再加上家属和随从,足有一两千人,连尾张之内最宽敞的清洲城,似乎都显得不够用了。 “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要建筑新城了吧?” 汎秀仔细回忆了一下对于这段历史的记忆,不过收获却并不大,索性摇了摇头,径直向城门走去。 松井友闲对礼佛的兴趣更大,河田长亲突然染上小恙,所以这次汎秀干脆带上平手季胤和浅野长吉这两个小子来见见世面。 由于年末繁忙之谷这三人还尚未搬迁到沓掛城附近,这才是双方确定新关系之后的第一次会面。 “监物殿!” “监物大人!” …… 新的称呼,也已经渐渐习惯了,汎秀点点头,微微欠身以示回礼。 最年轻的市川大介也有三十五岁年纪,而平田三位更是过了四十,发须已然有了零星的灰白色。按年龄和辈分来讲,这三个都是上一代的人物,所以汎秀也显出了一点恭谨。当年平手政秀延请他们向信长教授各种武技的时候,汎秀还只是不满五岁的幼童,而今却成为了上官,沧海桑田,恐怕也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 根据各方面的了解以及推测,这几人都是擅长本职,但缺乏眼光和决断的人,所以会在织田家的快速发展中逐步掉队。不过在备队中做一个统领百十人的队长,应该还是够格的。 “三位前辈不必多礼。” 汎秀微笑道。 “我只是暂时担任代官而已,与各位仍是同属一级的家臣。” 虽然如此说着,但也是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拜见。又见过了他们的家人,稍稍寒暄几句,才一起向城内走去。三人的儿子都尚未成年,自然也没有独立出去。 几年前参加茶会的时候,见了谁都要上前去施礼,颇有些不耐烦。今天却见识到了另外一种麻烦,刚刚通过大手桥,半只脚踏入正门,就有一群年轻的武士凑到面前。 “您终于到了啊!” “不知婚礼实在何时呢?在下就提前恭喜了。” “是啊,到时候还希望能讨一杯酒水。” …… 一眼望去,似乎都是当时在清洲城担任侍卫的同僚们,再仔细分辨,似乎有不少是佐佐成政担任番头时的小队成员,可以算是旧部。虽然佐佐本人不会承认,但是派系却是的确存在的。 以前汎秀脱颖而出,余者多有嫉妒,如今身份渐渐悬殊,反而又只剩下攀附的心思了。 “监物大人!” 又有人过来搭讪了。 粗犷至略有些恐怖的面容,特点十足,倒是难以忘记。 “是九鬼殿啊……近日可好?” 织田家以少胜多,击溃了骏河今川,这令九鬼家内对依附织田的决定再无质疑之声,而九鬼嘉隆的威望自然也得到了提升。 “托您的福分,最近的形势已经好转了不少。” 九鬼恭敬地弯腰立在汎秀身旁,谄笑道:“听说了您最近的事迹,鄙人实在是佩服不已,只盼望早日瞻仰,学到一两分功夫……” “那我就多谢九鬼殿谬赞了。” 汎秀轻轻一笑,淡然答道。 从这份态度来看,九鬼家的形势应该很不好,很可能是急需外援,否則何必如此卑微? 也许应该帮他想一点办法。 九鬼奉承了几句,看了看周围的反应,很知趣离去,并且表示不日将会拜访平手家。 尾张人多是豪迈不知礼仪之辈,交谈之中,不免放声大笑,却不期然引来了一声呵斥。 “本丸之内不得喧哗!” 是个年轻人的声音。 汎秀转过身,见到一个穿着红衣的武士,十四五岁年纪,看服饰似乎并非下级的足轻而当是武家子弟,只是相貌却全无印象,或许是某个不知名家族新晋而来的吧。 “平手监物大人?” 那个红衣人却突然神色一变,上前几步,躬身道: “职责所在,实在请您见谅。” “噢……”汎秀挥挥手,没有放在心上,“这种场合也的确是不宜喧哗,各位还是先找准自己的座位吧!” “多谢监物大人。”那红衣武士又是一礼,“您的位置已经准备好了,请跟我来。” 汎秀点点头,微笑着向众人告辞,那群年轻人不免有些失望,不过倒也不敢造次。 跟着这个红衣武士来到了最前方,座位是与一列重臣排在一起,不过几乎是最后的位置,上手是美浓人森可成。 “在下还有旁骛,少陪了。” 红衣武士道了一声,立即就告辞出去。 连自我介绍也省掉了,看上去倒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未必适合接待和维持场务的事情啊!汎秀没有多想,只是向身边的森可成打了声招呼,对方却是盯着那个离去的红衣人看了几眼。 “这就是林佐渡新招收婿养子,据说是要继承家业呢!” 林秀贞的婿养子? “那倒是值得一提的人啊!” 汎秀应了一声。 早就听说林秀贞的嫡子体弱多病有早夭之相,不过他看中的这个人,倒显得不怎么样啊。 “他叫做林新次郎通政。” 林通政?似乎没什么印象。 “看来今天是佐渡想要让他出来让大家见见啊!” 汎秀顺口猜测到。 “监物可是猜错了。”森可成摇摇头,“是主公钦点他出席的,看来是寄予厚望了——您觉得这个年轻人怎么样?” 这种问题…… 坐在这里同三十多岁的家伙一道评论一个十四五岁的青年,然而我本人还不到二十岁吧! “似乎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森殿是怎么看的呢?” 汎秀小心地回了一句。印象中森可成是个没什么野心而且话不多的人,今天却有些反常,不知是何原因。 “他可是很擅长枪术啊!” 森可成眼中显出明显的赞许之色。 能让这个猛将评价说擅长枪术,大概是真的不错了。不过对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汎秀越发不解,不过面上却连连点头,表现出赞同的样子。 “既然‘攻之三左’(森可成的外号)都这么说了,肯定是不会有错的。” 后者闻言大乐。 “这个新次郎与贱内还有些亲戚关系,枪术也有大半是出自我的传授……日后还请平手殿加以照顾了。” 汎秀恍然。 原来林秀贞收的婿养子还有这份乾坤。 林氏作为首席家老颇有权势,但面对柴田与佐久间同气连枝却也没有优势,如果把森可成拉拢过去,形势自然又会再度逆转了。 …… “甚左倒是来得早啊!” 一个粗豪的中年男音响在身后,接着背上被重重拍了一下,不用看就知道是柴田胜家来了。 “柴田大人啊。” “几年前你这小子还是在门口边上,现在就已经跟我同一列了啊!” “那还要多谢柴田大人的提携。”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缺人还是武器只要跟我说一声就是了,面对三河的前线明年肯定是麻烦不小!” “实在感激不尽,不过暂时还不用劳烦。” 虽然不需要客气,但是日后之事尚不明朗,欠下太多人情终究是麻烦事情。 “也好,凭借你甚左的确不需要别人担心,这倒是我这老头子多事了啊。” 柴田爽朗一笑,抬头四望,声音突然又戛然而止。 “是主公和夫人出来了!” 有人低声呼唤,于是会场顿时安静下来。 汎秀转身坐下,余光扫及,却见柴田似乎是呆滞了一瞬间。 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吗? 顺着目光看过去,不过是织田信长带着几个家眷而已,并没有什么新面孔啊! 正要忘掉此节,却听见身边响起了一声分辨不出来源的低沉自语声。 “那就是市公主吧……” 下意识地仔细看过去,浓姬右手边的确是牵着一个含苞待放的少女,面容似曾相识,应该就是那个喜欢把自己打扮成姬武士的少女。 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不过仪态却十分自如,甚至还颇好奇地左顾右盼。反倒是比她大两岁的织田犬,紧紧攒住浓姬的胳膊,小心翼翼地低头挪步。 如此也难怪织田家的人,会对前者异常宠爱了。 或许是受了心理暗示的作用,远远看去,阿市的容貌,似乎的确是要比其他几个人更胜一分。然而此人在历史上的行径过于惊悚,实在难以让人生出亲近的心思。 反倒是那个怯懦的女孩子,还更让人有保护欲望一点。 不过其他人恐怕不会赞同这样的看法。 比如…… 汎秀侧首瞟了一眼,柴田依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神貌。 这就是传说中的孽缘啊…… -------------------------------------分割线----------------------------------------- “终于结束了啊!” 织田信长和浓姬刚刚离席,就有人大叫出声来。不过听声音倒并不是以前经常会这么做的池田恒兴或者前田利家。 有家主和重臣参加的宴会,气氛自然不会太活跃,再加上信长不喜黄汤,酒水供应极少,那些年轻人自然是压抑得很。 平手汎秀淡淡地笑着,与众人逐一告别,完全看不出丝毫的不悦。这幅仪态整个大厅里只有丹羽长秀可比,连林秀贞都会偶尔露出一丝不耐。 现在倒是不会有人过来大呼小叫地过来邀请汎秀喝酒了。池田恒兴已经越来越接近一个政客,前田自知身份根本没有往这里靠,佐佐则是明显还不适应新的高度。 正要出门,却有个小姓从后面跑出来,说家主和夫人请“平手监物”进去。 这一次,倒是没有收到什么艳羡或者嫉妒的眼神了。 跟着那个小姓往里走,路线已经有些熟了。 进了一间偏殿,只见浓姬独自一人坐在中间,织田犬红着脸偎在她身侧,并不见信长,反倒是没什么关系的阿市提着一柄小太刀立在一旁。 “夫人……” “殿下有些不适,已经休息了,平手殿请不要介意。” “岂敢!” 不知为何,在这位夫人面前,总是下意识地觉得十分安心平静,言行也不自觉稍微随意了一点。 “这次也没有忘记给阿犬带礼物过来吧?” “是。” 汎秀从带过来的包袱中,取出一卷挂轴。 “这是我临摹的唐国山水画。” “噢,那还真是有心了!” 浓姬接过画轴,解开了系带,草草看了一眼,就塞到织田犬的手里。 “我并不懂画,不过阿犬却很喜欢这些东西呢!” “哈……” 汎秀象征性地笑了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多谢大人了。” 织田犬双手把画轴抱在胸口,低垂着脑袋,道谢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送的东西不是梳妆就是书画,平手大人,您还算得是一员勇将吗?” 这个有些陌生的声音…… 汎秀微微侧首,却见阿市满脸不甘心地盯向自己这边。而浓姬一脸微笑地看着,好像没有阻止的想法。 “那依照您的意思?” “当然是铁炮和刀剑这些东西啦!如果是亲手取得的战利品就更好了!”阿市的眼睛里冒出星星,“武士在樱花树下,把奋战的证明献给少女……” 汎秀只好苦笑不语。 “好了阿市。”浓姬忍着笑把阿市揽到身边,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交代你的事情,还没有去办呢!” 阿市不情愿地撅了撅嘴,回头瞟了汎秀一眼,小跑着出了门。 “源五郎,给我出来……” 走廊上响起清脆的女声。 以正统武家的标准看,实在是缺乏教养,但尾张人上至织田信长下至贩夫走卒却对此十分喜闻乐见,把她视作尾张的珍宝。 “平手大人,您的幼妹阿清已经十二岁了吧!” 浓姬突然开口了。 阿清? 那是平手政秀的继室所生的女儿,在政秀自尽之时还不到三岁,汎秀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十年前那个刚会爬的婴孩上。政秀过世以后,那个继室就带着唯一的女儿居住在寺庙里,十年来逢年过节汎秀会去探望,虽然说是血亲,但交情并不太深。 “源五郎已经元服了,殿下想要让他娶阿清,平手大人以为如何呢?” 源五郎是谁? 汎秀思索良久,才反应过来那是说的信长的弟弟织田长益。 要与平手家结亲啊,不过似乎不应该问我吧? “家兄得知此事定然是受宠若惊。” 汎秀隐晦地回了一句。 浓姬显示出为难的神色。 “可是很多人都希望让你来担任女方的亲眷。” 这就等于是变相剥夺平手久秀的身为平手一族之长的地位。 不过现在汎秀的实力,已经凌驾于本家嫡系之上,已经可以另外算作一支新家族了。 难道是这一层意思? 这样倒是说得通了。 ps:貌似又忍不住写多了,这一部分本来只打算两千字的,唉……(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十七章 婚礼 “殿下,外面在催了。” 走廊中有侍女过来传话。 “嗯……” 仰卧在书房里的汎秀扔下手上的书本,长叹了一声,出门让下人帮自己换上礼服。这些仆人都是最近才凑起来的,一半是农家女儿,一半是从商人那里买过来的,都是不太懂规矩的人,再加上平手汎秀素来随和惯了,也懒得去管教。 这些事情,等主母进来了再说吧! 说到主母…… “殿下。” 挺着肚子的合子在侍女的搀扶之下,走到汎秀的身前,竭力做出满面笑容的样子,不过神色中的一丝忧郁是显而易见的。正要临盆却看着自己的男人娶了别人做正室夫人,这种感觉…… “你现在还是少出来走动更好。” 这种情况之下,有什么好说的呢?汎秀走上前,就要把合子扶回屋子里。 后者却轻轻退了两步。 “礼服会皱掉的,殿下。” “嗯……” 没有坚持,脸色也稍稍有些黯然了。 这时候走廊那边响起嗤嗤的笑声,似乎是几个侍女在彼此调笑。 汎秀突然就觉得一阵烦闷,下意识地就想要迁怒于人。 “在此多嘴,不怕被殿下和夫人听到吗?” 娇声的呵斥,谈笑声立即戛然而止。却是宁宁过来了。 “是宁宁啊……” 合子朝着门外望了一眼。 宁宁走进门,先对汎秀施了一礼,而后上前揽住合子。 “合子姐姐,这样乱跑会对孩子不好的。您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你可是殿下的第一个女人呢!” 虽然是附耳小声,不过汎秀大概还是听到这段话的意思。 “殿下,外面又来催促了。” 这次进来的侍女,却变成低眉顺目,谨小慎微。 汎秀心下觉得满意,而后突然又觉出不妥来。织田犬一向个十分柔弱的少女,恐怕不足以统御家室,如果日后把宁宁收入私房的话,她在内院中的话语权岂不是会越来越高? 此诚非武家幸事! 先是有些担心,而后又自嘲地笑笑,现在想着这些实在是太远了。无论什么事情,都能瞬间联想到政治方面的因素,这或许说明自己的确已经转变了太多。 ………… 永禄三年三月,汎秀因为种种原因蹉跎了一年多的婚事,终于提上了日程,采纳问吉,交换礼数,准备各种道具,虽然不需要当事人亲自动手,却也是从正月开始忙起,花了几十天的功夫,才勉强搞清楚。 出于各种原因,不得不把寡居的继母和刚成年的幼妹接过来,当作是自己这边的亲属。 汎秀身材本就颀长,换上了黑色的礼服,又显得稍微硬朗了一些,本来略显文弱的气质,立即就变得清明俊秀。虽然是婚礼,但是和风本来就讲究中平正和,雅致寂寥之道,汎秀这个样子倒是十分合适的。 先拜祭了家中祖人和神明的牌位,而后才带着队伍出门。 随着就见到了十分意外的客人。 平手久秀,带着一个少年和几个亲随,刚好走到跟前。 发过邀请之后,一直没有收到回应,还以为不会有人来了。 虽然是不和,但是人生大事上,若是连嫡亲的兄弟都不过来祝贺,未必也太遗憾了一些。即便只是假装出来的好感,即便事了之后仍是不相往来,总还是让人心里舒服了一点。 “兄长大人,多谢了!” 汎秀微笑着上前,整了整衣冠,郑重其事地躬身一礼,随后又望向久秀身边的孩子,这幅尊容倒是还有些印象,没记错的话,似乎已经有十二三岁了。 “这是泷川家的庆次郎,我已经收为义子了。” 久秀有些慌张地躲闪开弟弟的目光,顾左右而言他。 是这样啊…… 虽然平手汎秀跟泷川家关系不睦,不过这种情况下自然不会去计较。 “应该已经到了元服的时候了吧。” “是啊!”久秀眯着眼睛笑了笑,“我用了泷川家的益字和平手家的秀字,给他取名叫做平手秀益。” “叔父大人!恭喜了!” 庆次郎恭恭敬敬地见礼,全然看不出倾奇者的作风,不过刚刚直起身子,却又立即换成了一副故意装出来的哀愁。 “唉……今天本来是喜事,可是不知道有多少尾张的少女正在为此哭泣呢?” “哈哈……” 汎秀轻笑了两声:“难道我有这份魅力?” “当然了,您可是整个尾张排名第二的美男子啊!” 庆次郎做出一份老气横秋的样子。 “那第一是谁?” 平手汎秀明知故问。 “这个我就实在不敢自谦了。” 一脸的当仁不让。 连平手久秀脸上也是一乐。 汎秀略有些诧异,按照这个哥哥的性格,以前不是最讨厌这些油嘴滑舌,不分上下尊卑的浪荡子么?于是抬头一看,只见这个中年人脸上,满是老年得子的宠溺。 他不是个好武士,却是个好人。以前兄弟不和,其实也有我怨恨他当年结交林通具的原因吧!然而产生的裂痕想要弥补,却就难了。嵌入木料的钉子可以拔出,但留下的孔却很难填平。 相视一笑,同时向前走去。 ------------------------------------------------------------------------------ 婚礼的位置,安排在织田家御用的热田神社,由神社的大宫司主持。 修净,献餐,祝词,誓杯,奏言……过程虽然麻烦,不过都是在指示下完成,倒也不费脑子。新郎颇有耐心地按部就班,而新娘却是一直羞涩地低着头。接着就迎来酒宴的过程。 这才是最难挺过的部分啊,虽然汎秀的酒量不错,却挡不住共有数百人的宾客。那些只为混个眼熟的年轻人还好说,稍稍抿一口就算是给他们面子了,但是那群同僚却是必须灌满了。就算是看不惯汎秀的人,为了表示对新娘一方的尊敬也必须上来祝酒。 尾张被称为乡下果然还是有道理的,以柴田胜家为首的那些人看不惯平手汎秀慢条斯理悠然自得的样子,纷纷跑过来加入到灌倒新郎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当中。汎秀特意准备的小杯子不知被谁藏了起来……甚至连女人都闹腾起来,佐佐成政的夫人阿春的高声欢笑不断传出来,而不知道如何溜出来的织田市甚至跑过去要和男人饮酒——在被人抓回去闺房之前,她已经充分展示出了颠倒众生的魅力。素来不喜欢饮酒的信长也灌了几杯黄汤下肚,不过让他高兴的恐怕并不只是妹妹出嫁这些事情而已。 一番豪饮之后,勉强爬进新房的汎秀来不及见新娘一眼,就立即就进入酣睡。至于自己是如何退场乃至回到家里的,更是一无所知。 等到醒来的时候,却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间,织田犬拿着手巾十分生涩地擦拭着丈夫的胸口,身上的衣着十分完好。 “公主……” “殿下,我不是什么公主,只是您的妻子而已。” “噢,阿犬,辛苦你了!” “没有……” 汎秀很快进入了角色,起身向她说到。想要更亲近一点,却实在找不到气氛。一时二人都找不到什么话好说。 “那个……您每次送给我的东西,我都好好地收藏着。” “噢,是么……最近还在看汉书吗?” “嗯,在读殿下喜欢的《世说新语》。” “那可千万不要学习王夫人啊!” “嗯?” 阿犬咬着嘴唇,歪着脑袋,疑惑地看着汎秀。 “还没看到这一章么?” “……都是汉文,并不是完全能看懂……” 少女抓着衣角,羞涩地低下头。 “这样啊……” 汎秀开始讲解起这个典故。 阿犬不自觉地向他挪进了一点。 谈话终于开始慢慢融洽起来。 一直到天开始蒙蒙亮了,汎秀伸了个懒腰,颇觉得神明清朗,于是准备披上衣服出去走走。 阿犬诧异地看着他,一言不发,接着突然流下泪来。 “你这是……” “殿下,请千万不要讨厌我。” “从何说起啊……” “我知道这只是联姻,但是我是真的喜欢平手大人,所以请千万不要讨厌我。” 两行清泪从少女眼中溜出来,瞬间就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她终究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汎秀这么想着,于是上前环抱住她。 “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可是,您为什么不肯……” 少女满面绯红地低下头。 这个么…… “难道你不知道红袖添香夜伴读,乃是最令人神往的境界么?” “噢……” 阿犬似懂非懂的样子,傻傻地望着汎秀。 少女的身体倚在男人身上,如********在怀。 这个时代的武家女子发育得甚早,往往十二岁就嫁人了,织田犬拖到了十五岁,身体显然已经长成了。 于是渐渐就有了反应。 事实证明,男人这种生物,在某项能力上实在是无师自通,即便没有气氛,也能制造气氛的。 唐人白乐天有诗曰: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ps:想了想,某些描写还是删掉得好(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十八章 治国齐家 婚礼结束不久,由平手泛秀做主,将自己的幼妹平手清,嫁给了织田信长的弟弟织田长益。这也等若是正式告诉尾张上下,沓挂城这家刚刚建立起的平手家,已然是尾张第一流的家族。当继母问到,织田长益是何等人物的时候,泛秀按照历史上的印象回答她,这是一个虽然处在疾风骤浪之中,亦可保全家族的人。在乱世,这已是不容易的才能。 家主迎娶了织田家的女儿作正室夫人,这令家臣们都十分兴奋。至于平手泛秀能否长袖善舞左右逢源,这就不在考虑之列。再者对于一城之主而言,只有两个女人实在算不上多。 接着还来不及度过新婚的蜜月,泛秀就投入到领地的重建当中去。 有鉴于青壮年缺失,农田的灌溉和耕耘都十分紧张,短期内难以兴建水利,于是泛秀鼓励那些家户中只有旱田的领民,减少种植产量不高的旱稻,等到时节到了再耕种花生和玉米这两种耐旱的作物。以目前的市场来看,这两种作物目前还算是稀罕物,制成糕点小吃之后可以在界町一代的繁华地方卖出高价。虽然这并非长久之计,但是应付眼前这几年已是足够了。同时这两种粗粮都比较容易保存,也可以作为军粮应急。另外蓄养家畜的尝试也在进行当中。 接着是恢复生产,重建毁坏建筑的实情,却无法取巧,只能一件一件地完成。沓挂城原本是交通的要道,但是近年屡屡发生合战,商人早已不光顾此地,即使开除优厚的条件,恐怕也很难吸引行商前来。倒是老朋友玉越三十郎颇有义气,在城下开设了一间居酒屋和一间锻冶屋,供应城里的几百士兵。玉越屋这几年在平手引荐下获得了御用商人的地位,又屡屡在大战前抓获商机,财产增加好几倍,与平手泛秀的关系也愈发密切。 一般的武士,如泛秀要来的那三个与力,闲暇的时候多半都是在磨砺武技或者学习兵法,很少重视内政的作用。即使是柴田胜家丹羽长秀,也只是在领内出现问题的时候采取相应的措施。如今泛秀却主动地谋求内政上的革新,这份功力成为他有别于旁人的典型特征。 只是平手在努力奋斗的时候,东边的邻居倒也没有闲着。今川义元战死,其子氏真继任之后,三河的松平元康回到了冈崎城,就开始有了新的念头,他先是试探性地向骏府城请战,提出要为义元报仇的愿望,在没有收到正面答复之后,断定今川氏真威望不足以掌控三国,于是肆无忌惮地招纳和吞并西三河附近的豪族势力,地盘一下扩充了两三倍,有了两三千的可战之兵。同时大肆购买战备物资,宣称自己要独立向织田家进攻。 以泛秀的视野,自然知道他打的是以战促合的目的,然而自己的领地首当其中,恐怕会遭到迎头痛击。松平家目前的实力,积攒兵力时间不会太短,估计四五个月后,彻底农闲下来才能正式发兵。泛秀一方面让三个与力加强练兵,另一方面又要尽量积攒实力。为了弥补军费的亏空,可谓是绞尽了脑汁。 四月末的时候,各家武士都在忙碌的时候,玉越三十郎却突然从津岛的商业町赶到了沓挂城。 “难道是听说合子临盆,所以才赶过来吗?” 泛秀对此还是十分满意的。 “一半是如此。” “噢,那还有一半呢?” “在下从清州城那里,讨来了一个新的身份。” “难道是加入织田家?” 这个结果并不难猜测,商人除非富可敌国,否则地位是不能与武士相比的,所以那些次一等的地方性商会,往往会用一定代价去换取武家的保护。不过滑稽的是,有些商人成为武士之后还当真带着兵卒去了战场,结果战死在那里,家业也随之没落。 “尾张守大人,同意让我归属在您的手下,做平手家的武士?” 织田家直臣的行列自然不是那么方便介入的,做个陪臣倒是比较合适,不过…… “那位殿下不像是那么好说话的人,三十郎又破费了吧?” “只是一座南蛮人的钟而已!” “嗯……” 泛秀微微点头。 “不过以你我的关系,这种实情写封信就够了啊!” 反正只是个名分而已,何必要亲自赶到呢? 三十郎炯炯凝视着平手泛秀,缓缓地摇了摇头。 “在下的意思是,以后将倾尽玉越家的资产,成就监物殿您的霸业。” 泛秀右肩轻轻一抖,旋即放松下来,面上依旧是无可无不可的神情。 “三十郎!这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决定啊,再说我又有什么霸业可言呢……” “监物殿!”玉越三十郎急切地拦住泛秀的话,“去年的合战,您未使用一兵一卒,就帮助织田击败了强大今川,这证明了您的才干;拒绝今川家五千贯的知行,这证明了您的抱负。所以我玉越三十郎愿附骥尾!” 说完之后,玉越三十郎取出记载手下所有店铺和锻冶屋的名册,双手平举于前。 平手泛秀不禁动容。 玉越家在尾张经营具足,已经有了一两百年,虽然甚少不露富,但是积累下的财产却绝不会少,再加上这几年的快速发展…… 玉越家前几年走向低谷,正好在泛秀的帮助下搭上织田家发展的快车; 三十郎的表妹恰好是平手的侧室,而且即将有儿女出世; 织田家虽然昌盛,但是旗下以家臣之名经商者已然太多,没有后来者的空间; 面前这个商人也正好是个眼光长远而且敢于决断的人; 而这个武士,也对商人这份行当毫无歧视,反而颇为看重; 最重要的是,刚刚过去的合战,令平手监物的名字传遍了东海道乃至天下。 以上条件但凡缺少一个,就不会有这一幕存在了。 然而历史正是由种种的偶尔引发的。 “三十郎既然如此说了,我又何必故作犹豫呢?” 玉越三十郎大喜,正色跪坐在身前,抚平衣衫上的褶皱,全身伏下去施礼。 “主公!” “不必多礼!” “我已经准备现银八千贯,此外还有价值两万贯的店铺和实物,随时可以取用。” 话虽这么说,但是泛秀显然不会干杀鸡取卵的事,而玉越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大胆表明心机。 “先不谈这些事……”泛秀摆了摆手,招呼三十郎坐过来,指着地上摆弄过一番的木条和布袋,问到: “三十郎觉得这个有商机吗?” 玉越仔细地看了半天,才发现这玩意儿是个可以折叠的小板凳,用交叉的木条和厚实的麻布联成。扶桑秉承唐风,日常连桌椅都不常用,更何况这种便携式的小板凳呢? 思索片刻之后,玉越猛地点头。 “定价二十文到四十文,无论农夫还是下级的武士都很实用。只是……” “如何?” “太容易被人仿造了。” 泛秀摇摇头,说到: “只要抢先推出,就能卖出不少了,等到别人模仿的时候,我们就不要再制造了。” “主公英明。此物——” “是我弄出来想要赚些军费的。” “此事属下义不容辞。” “自然要交给你去卖。另外三十郎你有熟悉的南蛮(即西洋)商人吗?” “倒是认识一家商户……” “那就赶快安排我见他一面!” “是。” 正在这时候,突然有个侍女跑了过来。 “殿下,合子夫人要生了!” 这不是早了十几天么?严格按照二百八十天计数的泛秀微微吃惊,至于医学上这并不算早产,那就不是无经验的业余人士了解的了。不过幸好产婆已经请好,还让找了几个附近的妇人陪在旁边。 按照习惯,男人是不能进产房的,可是等在外面又实在太焦急了…… 听着断断续续的叫声,泛秀几次忍不住想要冲进去,不过又担心会引发进一步的混乱。 盘古鸿钧,三清四御,如来佛祖,无论是哪位大神,您老人家费心思把鄙人扔在这儿,总不会是特意要看悲剧的吧…… “三十郎啊!” “殿下何事?” “与我手谈一局。” “这个,属下实在不擅长此道。” “打发时日耳,无妨!” “是……” 泛秀拿起一枚白子,径直放在天元之上。 纵然是不太懂棋,却也不免哭笑不得了。 “主公,如果家臣们看到这副样子……” 玉越三十郎悄悄提醒。 泛秀一怔,继而浅笑。 “不错,是我失态了。” 随即看着棋盘苦笑一声,把棋子移到角上。 家臣闻讯赶到的时候,盘面上已经领先十个子,看来这个玉越三十郎还真是不擅长围棋,除了基础的知识之外几乎一无所知。 最开始赶到的河田九郎长亲,见了泛秀的举止,仿佛是十分欣慰,走上前道: “殿下,以往我们还担心您过于宠爱侧……” 话音戛然而止,泛秀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继而又把注意力集中在棋盘上。 面无表情,本身就是一种表情。正如不表态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样。 河田原地立了片刻,方才跪倒在地。 “属下逾矩了,请降罪!” 泛秀并没有理他。 服部兄弟和平野长治到了,无不惊疑地看着俯跪请罪的河田,却不敢问。 松井友闲毫无异状。 浅野长吉仿佛张口想要问些什么,却被平手季胤拉住。 两个小家伙,最近的关系倒是不错啊! 心念飘到别处,就被玉越三十郎赢回去几个子,不过并不在意。 “起来吧。” 泛秀头也不抬,“你也不是出自私心!” “多谢殿下。” 河田往下使劲叩首,接着才缓缓起身,退到远处去。 这时候室内突然想起一声婴儿啼。 “殿下,母女平安呢!” 宁宁抱着女儿,兴冲冲地跑过来。 “嗯。” 泛秀面色沉稳,淡淡应了一声,上前接过婴儿,熟练的动作令旁观者大跌眼镜。 刚出世的幼儿,长相都无甚差别,不过看着泛秀眼里,却觉得越来越顺眼。等待下人处理完了秽物,立即抱着女儿走进房内,上前紧握住合子的手。 “真是辛苦你了。” “是个女儿呢……” 合子欣喜之间又含着几分遗憾。 “女儿又如何?我正想要个女儿呢!” 这句话完全是出自真心,如果侧室生出了庶长子,那对武家而言还真是麻烦事! 正在这么想着,就看到见织田犬远远立在一旁,眼神似乎是欣羡不已,似乎是想要过来而又不敢的样子。 这时候指挥者侍女仆妇们的,反而是宁宁那个丫头。 看来担心之事,并非全无道理啊……齐人之福岂是那么好享的? 《礼记.大学》曰:“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十九章 军制起源 平手泛秀收录了一个商人做家臣,这个只是被当作笑话传递了一阵子,就消失掉了,谁也没有把这件事情跟东海道突然流行起来的折叠椅联系在一起。不过对于泛秀而言,有了大量经济支援之后,就可以开始考虑建设主力军队的问题了。 那三个与力加起来有近一百的人马,都是百战精锐,不用太过担心,只管放心使用就是。而领内目前所有的年轻人,就是改善军制的试验田。 青壮不足是最难解决的问题,即使用低廉税率来吸引混乱中的三河人,但是大部分百姓只要还能存活下去,就不愿意离开故土,最终只有三十多户人迁来。这些新户被分别安置在六个村子,以免他们结成团。于是符合征兵条件的共计有一百六十多人。 原本在名义上的二百五十人兵役中,不乏老弱病幼之士,这一次进一步筛选,在直领内挑选出了七十个十六以上二十五以下的年轻人,充作旗本近卫,直接提拔成有姓名的武家奉公人,登记在名册之中,并没有赐予他们额外的土地,反而是用定期发放粮食和银钱的方式建立起经济联系。原有的土地虽然保留,但却一律由奉行代管,租给别家耕种。而另外一百人,则依然是兵役之内的农兵,一半分属在各家臣的领地里,一般仍然归于直领,平时务农,战时为兵。也幸亏是织田家不重法度,才能任由家臣改革兵制。 并不是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但是面对每年五贯文加上五石粮食的待遇,众士卒大多是十分满意,有犹疑的人也在群体的嘲讽下接受了条件。这项制度正是要让他们慢慢适应与土地脱离联系的生活,进而转会为职业士兵。如果立即普及职业士兵可能会受到冲击,而在一个较低的层次改变规矩,所以暂时不会收到太多关注。那些刚刚脱离土地的下层武士,虽然也算是职业士兵,但是大多只依靠个人武勇作战,没办法取得整体协作的效果。 七十名职业士兵,选取四十名枪兵加上三十名铁炮兵的编制。枪兵所用的自然是这个时代非常有名的三间枪,持着超过四米的长柄铁枪,无法展现出个人的武力,但是数十人凑到一起,就可以形成枪阵的效果。不过举着这种长枪,体力的消耗很大,再加上摆成枪阵需要良好的纪律性,不经过长时间的训练恐怕是不行的。三十名铁炮兵所持有的武器,依然是土产的火绳枪,威力不大,射击间隔长,而且只能在三十步之内瞄准目标,暂时有些鸡肋,不过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去见南蛮人,也许从那里倒是能弄来一些更先进的武器。为了弥补铁炮的缺点,这个时代的领主们往往会把弓箭和铁炮分在同一队,泛秀原本也想要采这种编制,但他发现手头上只有大众化的软弓,多半是藤条制作,这种弓的携带方便射速也很快,但是威力实在太小了!以前上战场的时候时而中一两箭只要下来稍加包裹,两三天就能愈合,这种武器显然不应该出现在旗本队中。 扶桑普遍没有蓄养家畜的习惯,少数耕牛都是村子里的珍宝,自然也缺乏牛皮和牛角之类的材料,所以复合弓严重缺乏,少量的弓胎弓虽然性能不错,但是价格几乎及得上太刀,购买的渠道也并不多,显然难以普及。至于弩这种装备,更是由于成本高昂技术精细而渐渐消失,如今连技法都失传了。最后在尾张只能采购了中庸的重藤弓,价格是二十贯一张,射程大约是一百五十步。 另外给平野甚右卫门配置了附近村子中的几十个幼童,让他传授投掷手里剑的技术,并且许诺择优者提拔为正式武士,这种技艺虽然一直只被领主们视作无用的奇巧淫技,不过泛秀却认为可以起到作用。比如在不适合携带长武器的场所…… 基本的思路,是以枪阵正面迎敌,后面摆上铁炮兵,以铁炮的射击来摧毁敌方的士气和阵形,弓兵则是近距离狙杀敌方番头,再以枪兵的集团进攻来正面作战。虽然七十人还不足以完成这项任务,但是只要部众扩展到七百以上仍然采取这种制度,以目前的战争经验看应该是有效的。这个时代既没有高质量的大规模铁炮又缺乏成建制的骑兵,弓箭的质量也普遍较低,正规枪兵面对普通农兵的优势很大。而且长枪兵至少在数十年之内都是不可取代的主站力量,日后所要做的无非是进一步加强装备罢了。 随着领地的扩大,家臣也大多有余财购买战马,领内开始有了七八个骑着马武士,还有十几个以前立过战功的高等足轻也被提拔为骑兵,因为数量不多并且战马质量不尽如人意,不可能集中起来作战,足轻对骑兵的向往,更多的只是能作为一种身份的象征而已。虽然对此不满,但是对于整个时代也没什么办法,泛秀要求骑兵们尽量在合战中避免下马成为马上兵卒,建立起马上作战的习惯。 因为织田信长的“恩惠”,训练的工作就可以拜托给三个与力。桥本一巴已经有了二十年以上的铁炮经验,市川大介是弓道的名家,平田三位擅长枪术的兵法,都是可以倚重的力量。 领内的事务安置妥当,泛秀马不停蹄,立即又跑到津岛的商业町,去会见说定的南蛮商人。因为是在织田家的势力范围以内,身边只带着浅野长吉作随从,还有四名骑兵作侍卫。秀江伤愈之后,泛秀又立即换上了这匹战马,走在道路之上,十分显眼。 会面的地方本来依照此时的习惯选在热田的寺庙中,但是那个身为基督徒的欧洲人却有些不愿,转而提出在津岛的商业町会谈,泛秀对此也没有作太多反对。 虽然稍微远一点,不过全体都有马匹的话,一昼之内也能够到达了。 玉越三十郎自然是要作为中间人同往,而九鬼嘉隆也被泛秀叫了出来。 “九鬼殿,贵家最近可好呢?” 泛秀开门见山地问道。 后者作出欣喜的样子,点了点头。 “北田家看在您的面子上,已经归还了本家数百人的居所。” 平手虽然的确还有些面子,不过更多的恐怕还是碍于织田氏的势力。 “居所?那就是说土地还被霸占着?” “这也是没有办法……” “海上的生意如何?” “唉!自从本家被攻击之后,很多海路都断绝了,原来雇佣我们护送的商家也对九鬼家的实力产生了怀疑。我们几百个兄弟也都不是独身一人,还有妻儿需要养活,不瞒您说,许多人都想要重操旧业了!” 重操旧业,就是要回到四处劫掠,公然作乱的海贼时代了。 泛秀轻轻摇头,微微一笑。 “那我倒是可以给你们提供一点出路。” “这个……真是太感激殿下了!现在就算是拉到土地上去当给您足轻,我们也绝无怨言!” 九鬼显然会错了意,泛秀却也不置可否,笑而不语。(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四十章 航海者 “对了,三十郎啊,我还没有细问过,这个南蛮商人是怎么样的人呢?” 汎秀端坐在玉越屋在津岛町的房产里,悠然喝着茶水,如此问到。不过这种问题意义并不大,在这项工作上并没有人可以代替他本人。 “噢,殿下请放心,这个人是他们那边的武士出身,只是兼作商人,并不是下贱之辈。” 玉越三十郎显然理解错了意思。 “我并不是在问这个……”汎秀苦笑着摇摇头,“比如性格和习惯之类……” “噢……”玉越点点头仿佛是明白,随即又摇了摇头,“我与那人作过好几次交易,对方几乎从不会讨价还价。” “有这样的商人吗?” “如果赚头足够大的话,适当倒是另一种技巧,而且这还可以让人摸不透他的心理底线。” “那么说你倒是很看好他了?” “殿下,恕我直言,南蛮的豪商,现在并没有谁会来跟我做生意,而我主动去结交的,都是那些有潜力的年轻人。” 能够跑到尾张这样相对商业落后的地方,当然不会是什么豪商了。这倒也是先前打算的内容。 “如此也好——另外你是否见他佩戴过念珠一类的东西?或者做过什么礼敬神佛的仪式?” 汎秀忍不住出声问道。 “这……” 果然这些东西还是问不出来的,必要接触过后才能了解。 这时候商业町所设置的南蛮报时钟正好敲响,一头金发的年轻欧洲人也同时走进屋子,身后只带着一个同样是白种人的彪形大汉。 难道没有带翻译吗? 平手汎秀这么想着,随机年轻人开口了: “日安,尊敬的大人,我很擅长你们的语言,不需要翻译。” 居然是流畅的大阪方言。不过这样也好,免去了误解的麻烦。 “应该如何称呼呢?” 汎秀问道。 “我是拉斐尔.卡斯特罗。”年轻人如此说着,接着又伸手指着旁边的大汉,“这是我的朋友克劳乌迪。” 欧洲人的姓名,转化为日语的发音,读起来颇觉得别扭。 拉斐尔?拉菲奥? 汎秀稍微思索了一下,这个名字应该常见于葡萄牙或者意大利,再考虑到现实的局势,前者的可能性应该更大一些。 “您的家乡是?” “葡萄牙的里斯本,是一个临海国家的临海城市。” 欧洲人出于客气如此回了一句,但却并没有指望对方能够听懂。 “噢,那是国家的都城啊!” 虽然发音并不太准确,不过要分辨出城市的名字倒还不难。 “您渊博的知识真让人吃惊。就算是自以为了解欧罗巴的人,都只会把我们叫做佛郎机人,虽然那个发音更接近另一个国家。” 拉斐尔微微表现出一点诧异。 “似乎你们的邻居西班牙人也被叫做佛郎机?” “能够把我们和那群家伙区分开的,在东方还真是少见啊!” “其实我也只记得航海家麦哲伦,还有波尔图的葡萄酒而已!” 汎秀微笑着回应,心里说其实我还知道菲戈,只是没办法跟你交流这个了。 不了对方却是神色有些黯然。 “麦哲伦先生虽然葡萄牙人却为西班牙国王效忠,这对我们来说可不是光荣的事情。我们虽然已经独立了几百年,但是在外人眼里依然只是‘卡斯提尔人的邻居’而已。” “然而在航海之中,贵国不是取得了巨大的利益吗?” “可是西班牙取得的利益使我们的一百倍!也许在我生前,就会看到国王的位置被卡斯提尔人夺走了。” “难道情况已经如此恶劣了?” 只当是了解欧洲史罢了,汎秀不禁发问到。 “西班牙的上一任国王是众多家族联姻的结果,也因此继承了许多的家主头衔和领地。他的儿子同样是个强大而又野心勃勃的家伙,迟早会入侵葡萄牙的。他们的领地和军队是我们的好几倍……” 拉斐尔滔滔不绝地表达着对西班牙两代君主的不满和痛恨,最后忍不住用上了葡萄牙语,汎秀这才招来供奉的下人添茶,以提醒对方。 至于另外两个听众,替汎秀背着行李的浅野长吉和作陪的玉越三十郎,则是完全为欧罗巴人的描述所惊叹,他口中地方的情况,似乎既不同于扶桑更不同于中土。 “抱歉,是我失态了。” 拉斐尔鞠躬道。 “看来您一定是个忠诚的家臣。” 这一时代出来冒险的人许多都有贵族的身份,是以汎秀如此猜测。 拉斐尔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我的祖先曾经是若昂一世陛下麾下的侍大将,被册封了大约五千贯的领地。可是我还有个哥哥,所以没办法继承当主的位置为国王效力,只是个一门众而已。” 充满本地色彩的解说令汎秀当即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是怎么理解侍大将的?五千贯的领地又如何换算?还有那个一门众……记得欧洲贵族子弟的生存状况与扶桑的区别应该不小啊。 一番有关历史的讲述下来,双方的关系似乎拉近不小。平手汎秀是少有的不需要他解释太多常识就能听懂欧洲史的人,不过这对接下来的交易未必有什么好处。 “作为一个武士,我想您一定是要购买铁炮吧——噢,请叫我拉斐尔就好,尊敬的大人。” 依旧是开门见山的问话。这个名叫拉斐尔的人,表现出的城府与他的年龄相当一致,并不是那种难以应付的老狐狸。看来他出来做这一道,更多还是依靠贵族的出身搭上这个时代的发展轨道。 “这固然是我的来意之一……但并非是鄙人最关心之事。” “为什么?难道您只是想要风琴或者葡萄酒一类的东西?可是在扶桑商人的传言里,您可不是一个和平主义者啊!” 看来拉斐尔虽然很快学会了语言,却并不明白如何跟当地的武士打交道。 “因为我现在还只是个小领主而已,就算购买铁炮也不过是十支二十支的规模,即使这样没问题吗?” “这正是我想说的话!”拉斐尔目光炯炯,毫不避讳,“我离开家族到东方航海已经两年了,但是收获根本没有办法跟那些大船队相比,因为愿意与我们见面的人很少,一般人只会把我们称作是来自‘南方的蛮夷’。而主动与我接触的领主,您还是第一个。” “可是不少港口的商人都是乐于通你们交易的啊!” “然而那批商人组成的商会太排外了!他们似乎只希望保住现有的利益而没有扩张的打算,所以只跟熟悉的人交往,即使我降低售价也找不到买家。” 所以才会跑到尾张这里来吗?因为封建主的强势,这里的商会力量倒是薄弱。 汎秀轻轻捋着颔下,若有所思。 “尊贵的大人,据我所知,您所效力的领主是一个热衷于扩张的人,而您却被他信任,负责商业上的管理……” “你是说,我们可以建立起同盟的关系,我可以说服主君采购你的商品,而你可以长期提供廉价的货物。” “就是这样!” “那你能够提供的是……” “当然是先进的火枪和盔甲,那是我们家族最容易弄到手的东西。如果价钱足够的话,我甚至可以通过一些亲属弄到大炮,不过那就需要大量的订金了。” 汎秀思索了片刻,这倒是足够能达成所愿,而且织田家的武士普遍在文化上较为保守,不愿意接触这些白皮肤的外来人,所以这项工作几乎是没有多少人能够取代的。 “如果想要达成目的的话,也许您还需要做出一份准备。” “那是……” “十分冒昧地发问,您信奉的是旧教还是新教呢?” 拉斐尔对面前这个人的知识面已经不感到吃惊了,只是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关于这个……虽然我改信了新教,不过更多的只是因为想跟西班牙国王做对而已!那个家伙可是个疯狂的旧教徒。” 这种并不太礼敬上帝的态度让汎秀非常满意。 “这样的话,您可以推荐一位信得过的传教士吗?” “难道阁下要皈依……” “不,这是为我的主君准备的。” “可是我从来没听说过那位殿下对此表现出任何爱好啊?” “整个扶桑的领主,都对于那些不安分的本地宗教不满意,他们占据了大片的土地,但是交纳的赋税很少,甚至拒绝向领主交纳任何财产……” 拉斐尔皱了皱眉,片刻之后就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 汎秀微笑着点点头,这个人虽然性格还是个半大孩子但是并不缺乏智慧,难怪玉越三十郎会看好他了。继而补充到: “他是个喜欢学问胜过神学的人,所以最好……” “那,具体是哪方面的学问呢?” “比如我们脚下的土地,其实是个球形……” 拉斐尔缓缓点头。 “这样的传教士还真是难找,不过回报肯定是十分丰厚的——可是阁下只提到了您的主角,您本人并没有获得什么利益啊?” “能获得未来大商人的友谊,这就是最大的利益。”汎秀故作神秘地说到,“不过您一定想要付出一点什么的话——” 汎秀伸手拍了拍九鬼嘉隆的肩膀,说到: “不妨雇佣他作为港口的治安和搬运工作。” “噢,这是……” “在下原本是在附近经营水军的,不过最近因为一些事情失去了固定的客人,稍微有些紧张……”九鬼半真半假地说到。 “就是那种海上领主吗?那可真是一群不讨人喜欢的家伙,要我交出十分之一的税才允许登岸。而且整个扶桑所有的港口还都被他们占据着。十分之一啊!世界上只有西班牙的侵略者才会比他们更可恶……” 拉斐尔十分夸张地抱怨着。 “不过这位,一定愿意半价承担这种工作的。” “正是如此!” 葡萄牙人看了他半天,才点了点头,“虽然二十分之一的税率依然不低,而且我也并不知道你的实力,不过看在这位平手大人的面子上……这个月我就会有一批货船到,到时候我就用五百贯来雇佣你怎么样?” 五百贯对于数百九鬼水军和上千家眷而言依然是杯水车薪,不过总算是有了进项,不用再做回盗贼了! “多谢您了。”九鬼对着拉斐尔欠了欠身,接着朝平手汎秀俯下身子,施了个大礼。“监物大人,您的恩德实在是无以为报!” “不必如此!” 汎秀抬手拦住他,心中却在想着,此人若翻过身来,成为信长眼中的重要部署之后,还会对自己如此礼敬么?(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四十一章 遇刺 “话说回来,你们从扶桑运走的货物,以什么最值钱呢?” “织物和瓷器还有茶都可以卖出去,不过大部分都比不上西边的明朝,只是那边交易难度更大一些。最独特的交易品是太刀,不过数量可不怎么乐观,就算是大领主一次也只能卖给我们几十副而已,连一座船都装不满!” “这么说,扶桑的市场上并没有利益可言了?” “倒也不是这样,至少白银就很有分量。” “白银?” “是啊,明国对于白银的需求非常高,而扶桑的银矿也不少,先把货物卖给扶桑人换取白银,然后到明国换成丝织和瓷器,快船还可以储备茶叶,再运回地中海就是好几倍的利润!” “不过大宗的金银交易恐怕也不容易吧!” “是啊,矿山同样也都掌握在领主手里……” 所以你一定要找到大名才方便作生意啊! 如果是日用品和奢侈品要靠本地商人来推广,而军事用品显然与大名接触的利润更高。 “最后我们是不是该商量一下您的铁炮呢?” 汎秀突然开口说到。 拉斐尔愣了一下,而后尴尬地笑了笑。 “我都忘了阁下还是一位武士了。” 随后他朝着身旁的大汉说了几句葡萄牙语,那个明显是不太能听懂扶桑话的人刚才坐在一边都已经快要进入梦乡,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从身后背的袋子中取出一杆很长的火枪来,长度大约是四尺(120cm)稍长,形状跟以前见过的图片没什么区别。 “这都是新式的铁炮,可以在下雨的时候射击!” 汎秀接过了枪,前后观察了一下,却在枪口隐约看到了螺旋状的起伏。 “这个是……为了增加精度的吧?” 考虑了半天,却发现目前的扶桑语似乎很难表现出“膛线”这个词。 “没错!”拉斐尔点了点头,“既然您都知道那么就不用解释了,即使熟练的工匠一天也只能加工一到两支而已,所以价格方面……” 虽然采取了膛线,不过依然是普通的火绳枪,将来仍然会被弃用,不过短期内却能够起到很大的作用。 “具体是多少贯一支呢?” “既然是阁下,那么就只收取最低廉的价格了,八十贯一支!” 汎秀此时终于体会到玉越三十郎所说的“从不讨价还价的技巧”。现下一般的土产铁炮的价格是四五十贯,而欧洲商人则是要贵上十贯,若是可在雨中射击还要再加一二十贯。八十贯的价格,相当于免去了膛线的手工费用,虽然未必是“最低廉的价格”,但是也的确不高,有此一说,实在不好意思拒绝这个价位,为了一两贯而损害一份长久的交情并不值得。 这可算是另类的谈判高手了。 “那么就要十支好了。” “好!” 拉斐尔喜形于色,继续让人拿出新的东西。 “这种短筒只有两尺长,十分短小,携带非常方便!” …… ------------------------------------------------------------------------------------ 最终除了十支有膛线的雨铁,又交付了几支短筒和火绳枪,心情大好的拉斐尔,还赠送了葡萄酒与天鹅绒作为礼物。 货物十分放心地让玉越三十郎的商队代为运送,汎秀则是带着四个侍卫原路返回。 已经五月了,天气渐渐开始热起来,再加上走在尾张境内,汎秀也没有穿具足,但是普通的侍卫就不可能有此待遇,依旧是全副装备的姿态。 从早晨开始,连走了大半天,一直到午后,身体和精神的都跌入了最低谷。无意之间,汎秀骑着秀江,领先在最前面,侧后方跟着的是浅野长吉。 路边经过一座满是树林的小山丘时,突然听到了里面似乎有人惊呼。 “咦?这是什么怪物?” 是个中年男子的音调。 “从没见过,捉下来献给老爷们,说不定值上不少钱呢?” 接着又是个年轻的女声。 浅野长吉立即就伸长脖子往里面望去,而平手汎秀却是兴趣缺失。 “实在好奇的话不妨进去看看,不过要记得跟上来。” 见他实在忍不住,汎秀也就如此吩咐到。 “多谢殿下!” 长吉下马道谢,随即一溜烟地钻进林子。 “真是孩子啊!” 汎秀不觉笑出声来,也没有等他,径直就骑着马往前走去。 没走出几步,突然听到几声呼喊。 “殿下小心!” 没等话音落地,汎秀已经警觉过来,上过十次以上的战阵之后,在这方面的感觉早已今非昔比。 利器从空中划过的所谓“破空声”,虽然音量很低但却十分尖细,认真分辨还是可以听出来的。 下意识地翻身下马,以马身作为掩护物,左手顺势抓起挂在马脖子上的兜。 依稀间,可以看到两个褐色的身影,疾驰过来。似乎都蒙着面,而且没有穿戴任何护具。 刚刚跌落到地上,就看到几道黑影飞过,一道从头上飞过,一道停在马鞍上。 是手里剑! 虽然威力并不算大,连马鞍都无法穿透,但是击中要害未必不能致命的。 幸好反应够快。 紧接着又有一支手里剑从马身下飞过来,刺中了小腿,伴随着另外几支击中马鞍的声音。 还好,马没有受惊。 “嗨!” 可以听到两个侍卫的喊杀声,然后是刀剑入肉的声音,想必已经拦住暗杀者。 这时候最重要的,该是检查有没有敌人的武器有无毒性。 向下看了看,黑色的手里剑刃部十分光滑,只能见到金属色泽,并无异状。不过仍然是不放心,扯起衣带,在膝盖下部紧紧捆绑住,防止血液的流动。 伤口并不算太深,用布包裹着扯出手里剑,然后草草扎住。 只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而已。 举着兜回头看了看,两个暗杀者拿着小太刀,被四个武士围攻,都以带伤。两轮过后,手里剑似乎就已经仍完了。 这不是专业的暗杀者! 汎秀如此想着,至少他们的投剑术比家中的平野甚右卫门差了不少。 眼见不利,突然有一人大呼一声,挺起胸口迎向两人的刀剑合击,同时甩出太刀,袭击另外一人。 以一人牵扯三敌,不过是为了给同伴制造微不足道的机会罢了。 另一个暗杀者,也学着他不避刀刃,肩膀挨了一刀,拼尽全力向汎秀这边冲过来。 勇气可嘉,但是不可能成功了! 为求保险,还是依旧躲在马后,听着两个敌人被切开。 又过了片刻,确认死亡之后,才缓缓走近,侍卫们围在汎秀四面,小心地警戒周围。 都是褐色麻布衣加上小太刀的装备,应该是附近的武士。 “先去看看弥卫门(长吉的字)。” 有一人得了令,向林中走去。 须臾片刻,背出中伏的浅野长吉,他已经口吐白沫,昏迷不醒,倒是不知道是否被杀死。 走近一看,并未收什么致命伤,似乎只是被药物迷倒而已。 于是令侍卫们立即上马,火速奔回城内。 真是疏忽! 汎秀如此对自己说,神色不自然开始严厉。 ………… 经过检查之后,浅野长吉并没有大碍,只是被人用药物捂住脸,来不及呼叫就晕了过去。而手里剑上倒是有些毒性,不过见血不深加上毒性不强,也没有太大危险。 被袭击的经历,固然令人恼火,不过冷静下来,却又觉得不对。 “如果对方是专业的暗杀者,会如何?”汎秀面色严峻,如此发问,对象自然是精通忍术的服部小藤太。 “这个……” “大胆说出来,是否多半会成功?” “如果有三四个专业乱波,恐怕……” 众人的脸色都不好受。 “殿下也不用太担心,”小藤太连忙补充道,“如果是专业的乱波,混入敌国,打探消息,确定目标,再潜伏下来,成功刺杀一人,如果内部没有奸细,至少需要百人的通力合作,几个月的时间准备,花费是非常高的。” “那么这一次呢?” “我估计对方只是花了一百贯或几十贯,雇佣了几批野武士而已。” “这样啊……那如果对方是专业暗杀者,需要多少侍卫呢?” “如果是六角家的甲贺众,殿下最好带上二十多个侍卫,而且路上不要靠近树林和水源……还有……” 小藤太欲言又止。 “什么?” “殿下的马太显眼了。” 汎秀恍然,秀江比这个时代的日本马普遍要高大,这在上次战场上已经体现过一次,而今却依然没有吸取教训。 “九郎!” “在。”旗本众首席河田长亲上前答道。 “今后除非出动军队,否则不要给我把秀江牵出来。另给我准备一匹普通的马。” “是!” “还有每次出行,都多准备几个侍卫。” “是!” 倒是没有人会指责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虽然未必人人知道这句话,但是意思却是领会的。 “刺杀的是哪一方势力,大家想必也有看法了吧!” 汎秀如此反问,接着是一阵沉默。 “当然是今川!”服部小平太突然愤怒地大吼了一声,伸出仅剩下的左手,重重拍在墙壁上。 “嗯?”汎秀微微有些不满地侧目,却见他脸色通红,情绪极为激动。 “小平太啊……” “殿下,请您出门以后一定要带上我,我就算一死也要……” 话说得很急促,随后半途梗咽下来。 暗自震惊,原来小平太居然有如此忠心? “殿下!”平野甚右卫门突然也开口,“在下还认识几个流浪的忍者,让我为您招募起来吧!即使我已经身体不适了,我的儿子也可以作为其首领。” “这个位置小藤太也可以担任!” “不如交给在下吧!” 服部兄弟几乎是同时说出口。 争着要去担任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倒是有些让人感动。 “我还没有死呢!” 汎秀笑骂了一声,“此事恐怕是另有内幕,此时我自认为还不会有太大的暗杀价值。至于流浪的忍者倒可以招募过来看看。” 另有内幕? 殿中所有的人都沉默了。擅长阴谋诡计的,这些里面可以说是一个都没有,而汎秀也只不过是从小说中看过很多类似故事罢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四十二章 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即使猜错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但如果判断正确,那么倒是一次机会。虽然未必可以得利,不过长远来看,搅乱那个家伙的步伐,绝对是有益无害的。 是所谓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九郎!(河田长亲)” “在。” “从此刻起,不要放任何人进来见我。就算有物资需要运送,也要派城里的人去做。” “是!” “辰之助!(平手季胤)” “在!” “对城里的仆人吩咐下去,传播流言者,斩。” “是。” 虽然并没有听明白,但是河田还是老老实实地没有多话。 “小平太!”汎秀转向另一人,“跟随我回来的四个侍卫,已经按我说的集中起来了吧!” “是。要把他们……” “什么都不要做,再关半个时辰,然后每人赏钱五贯,就可以放出去了。” “遵命。” 汎秀轻轻点了点头。 “友闲,劳烦你通知桥本,市川,平田三位,告诉他们,我安然无恙。” “是。” “甚右卫门(平野长治),你负责安抚领民,不要让他们起什么奇怪的心思。” “是。” “小藤太,时刻注意三河那边的消息。” “明白。” “小平太,把我的旗本队七十人召集起来,其他的人,也要叫他们做好准备。” “遵命。” “另外……” 汎秀环视四周。 “今天的事情,务必不能泄露出去。” “明白!” 众人齐声领命。而后汎秀挥了挥手,让属下们各自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刚开始的时候,众人还都不明所以,而说到三河的时候,显然有几个人反应过来。 依照前世的记忆,松平元康并不是要彻底向织田家开战,而只是要展示自己的实力,增加谈判的资本,使本家不至于在联盟中成为附庸。从现实来分析,与织田结盟也是他最好的选择,唯一的障碍是两家几十年的宿仇——不过对于政客而言,这完全不成为问题。 平手汎秀独自回到卧室之内,又把宁宁叫过来。 “听说殿下您……” 少女的神色有些紧张,不过话倒是说得很清楚,并没有失去方寸。 汎秀挥了挥手,打断她的话: “所以我才决定休息一段时间。” “今天开始,每天替我把食物和水送到这里,不要让别的仆人进门。但是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我没有事情,只是闭门读书而已。” “是。” “另外把城里面陈年的药材拿一些出来,每天煮烂之后,定时倾倒在城后的污水沟里。” “噢……明白了。”宁宁眨了眨眼睛,“夫人那里要不要说一声呢?” 汎秀沉思片刻,说到:“你去把阿犬和合子叫过来。” 宁宁应了一声,匆匆跑了出去。 须臾,走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阿犬推开门进来,合子抱着女儿跟在后面。 “殿下,您……” “没什么大碍。” 汎秀微微一笑,摆了摆手。 “伤口倒是稍微淬了些东西,不过不是什么剧毒。” “噢……” 阿犬轻轻应了一声,却依然是忧心不已地望着汎秀,坐在身侧。而合子踟躇了一会儿,退到侧面跪坐下来,神情倒是安静得多。 “这种程度的伤,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汎秀轻抚着阿犬的背,如此安慰到。 “而且这几天我会静养,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心下却不免苦笑,传言说织田家的女儿都是刚烈坚毅的武家女子,不过面前这位倒是例外。虽然免去了一些麻烦,但是关键时候却也…… 所以作为男人的任务,就是不要让这些需要女人出面的“关键时刻”出现。 掀开衣角,伤口处有些青紫色,令两个女人同时惊呼了一声,解释了半天,才让她们稍微安下心去。 “今天也喂过了么?” 汎秀的眼神飘向另一边,合子生产过后身材稍微丰腴了一些,不过看上去依然觉得瘦弱。 “如果方便的话还是请个乳娘吧!” “是……” 合子无意识地应了一声,然后抱着孩子,膝行几步,送到跟前。 汎秀伸手接过,放到自己腿上。 尚未满月的婴儿,转着眼睛望着父亲,然后不知为何就眯着眼睛欢笑起来。 汎秀顿时觉得愉悦无比,方才的一番辛苦算计,都可以抛诸脑后了。 “她真白啊……”阿犬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抚着女婴的头顶,眼中颇有几分艳羡,“不如我们叫她雪千代吧!” 合子呆了一下,而后俯身下去回答:“如果夫人觉得合适的话……” 接着就以目向男人示询。 雪千代……虽然没什么新意,倒也算是合适的名字。说来给孩子取名也是件麻烦的工作,普通的字样会觉得太过平俗,典雅的辞调又嫌不够上口……最终的结果在外人看来大概只是简单几个字而已,但是父母却是费尽了心思的。 汎秀点了点头,表示应允。随后从桌子底下抽出读过好几遍的《平家物语》。 这么多年下来,在这个没有什么娱乐手段的世界,阅读也许是唯一可以打发时间的事情。红袖添香,美人侍读,倒也是颇有一番风雅之趣的。 -------------------------------------------------------------------------------------- 冈崎城。 自从今川军退回骏河之后,松平元康就当仁不让地自立为冈崎城主,接着明面上不断上书,试探着今川氏真的态度,暗中联系松平氏的昔日旧臣。按照原来的想法,既然今川义元已经不在了,那么西三河的豪族自然会重新归附在松平的旗帜下,但现实却不如幻想美好。半年时间过去,松平家也不过勉强扩充到了两千人的动员力而已。五六月份还不算是真正的农闲,能够招募的力量更少。 松平元康的祖父清康曾经在这一代有不逊于织田信长之父信秀的威望,不过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还活着的人,多半已经忘掉了当年的事情。 同样趁机摆脱今川统治的三河吉良氏,摆出了与松平争夺西三河的姿态,而且力量并不比松平元康逊色。水野和铃木依然保持着半独立,同时态度上更偏向于尾张的织田。就算是回到松平治下的势力,彼此之间也不乏矛盾,许多人在今川统治下的获益者,对年轻的松平元康并不看好。 令人费解的是,松平元康并没有急着攻打与他敌对的人,反倒是联系西三河的诸多小势力,提议双方联合起来进攻尾张,为今川义元报仇。摸不清门道的众多豪族,既不愿意答应又不敢轻易拒绝,只能反复地调查附近的情报,同时尽量聚集起人马。 五六月份,农桑事务稍稍闲暇下来,而总共只有不到十万人的西三河,自然就更加热闹了。 松平家治下的冈崎城,一众家臣也集中了起来。 御馆之中,几个青年武士跪坐在两边,中间是个矮胖的年轻人,反复踱步,不时向外张望。 “主公!” 一个风尘仆仆的黑衣武士,从天而降一般,半跪在大厅内。 “事情已经有结果了!” “辛苦你了,半藏!” 矮胖的年轻人快步上前,满面春风地扶起这个叫做半藏的黑衣人。 “为何只见你一人回来?” “噢,为了快点回来报告,我就赶在前面……” “这实在是不妥。”年轻人皱着眉斥责他,“现在三河的局势如此混乱,你孤身冒进太危险了!情报晚到半天并不是什么大事,你若出了什么事情,我就等于折损一臂。” “多谢主公体恤。” 半藏淡淡回应到,眼神却流露出几分感动。 “目标并没有死掉,不过似乎受了重伤。” “我们本来的目的,就不是要杀死他。”年轻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具体的情况如何?” “领民有两天没有见到城主,有人议论此事,就受到了斥责。另外在城外水沟中,有极淡的药物味道。” “那就是说,并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重伤了。” “是。” 年轻人迟疑了片刻,还未说话,身旁的一个中年武士却立即站起身。 “还犹豫什么呢?请主公发令吧!” “作左!我看还是等一等好。” 另一人提出了反对的意见。 “左卫门大人,如果等下去的话,织田家就会选定新的城主了!” “可是,谁知道是不是敌方故意迷惑我们呢?” “敌人还根本不知道派出刺杀的是我们吧!” “我看倒不见得,平手汎秀这个人,可以说是难得的智将,绝不可轻视。” 二人针锋相对,谁都不愿意让步。松平家刚刚才重建起来,诸家臣的坐次还不明朗,是以谁都大胆畅所欲言,而不担心对方记恨。 “即使在此地争执,也是无益处的。”矮胖的年轻人,正色对争吵中的二人说到。 “是。” “是!” 年轻的家督,一句淡淡的话,就让左卫门和作左两个人停止下来,虽然彼此还不服气,但只是论点上的争端而已,并没有记恨对方。 “半藏,你把具体的安排再说一遍。” “是。”方才伫立不语如石雕般的半藏,突然又恢复成活人。 “因为目标太小,我把人分成了十七组,安排在不同的路段,其中消失的那一组只有两个人,而且技艺并不熟练。” 年轻人闻言,轻轻颔首,皱眉不语。 众人尽皆是期待地盯着家督,不敢出声。 原本只是想趁机出奇兵取下沓掛城,再俘虏织田重臣平手汎秀,而后再提出议和的话,自然有了十足的谈判资本。 良久,年轻人终于是摇了摇头。 “主公!” 作左还要再说,家主却只是摆了摆手。 “雪斋公曾经说过,大将体会胜败的微妙直觉,有时候比情报更为准确。此战我有不祥之感,所以不必再说了。” 雪斋公即是太原雪斋,提到这个名字,旁人皆不敢反驳了。 左卫门轻轻点头,接着又叹了一声。 “不过也是可惜了这次机会……” 年轻的家督却是胸有成竹地一笑,矮胖的身材,却展现出摄人的风姿来。 “那倒也未必,我们还可以顺水推舟,将计就计,只需如此这般……” “主公英明!” 一众家臣纷纷拜倒,心悦诚服地齐齐赞叹。 “与七,你去通知吉良家,约定三日后同时攻打沓掛城。” “是。” “左卫门,即刻选出三百精卒来,务必在今日日落前集合。” “明白!” ------------------------------------------------------------------------------------- 三河,东条城。 吉良义昭是个励精图治的当主,时刻思索着如何恢复先祖荣光的事情。虽然出于形势所迫,投降了骏河的同族今川家,不过十数年以来,一直致力于扩充实力,为此甚至一再削减自身的支出,衣食住行与普通足轻毫无二致。 今川义元身死之后,吉良义昭以为崛起的机会到了,明目张胆地大肆招揽附近的豪族,兵马扩充到一千多人,又提拔了谱代家老富永忠元作为大将,帮助他率领军队,力图取得西三河的统治权。 时值傍晚,吉良义昭仍在训练士卒,直到侍从通知说松平家的使者到了,才更衣回到室内。 “在下石川与七郎数正,参见吉良大人。” 松平家的使者,十分恭敬地伏下身子施礼,而且长期不起。 “石川殿无需多礼。” 吉良义昭冷冷回了一句。在他看来双方近期就要一战,又何必惺惺作态呢? “多谢吉良大人!” 石川数正又拜了一拜,才直起身子。 “不知道松平大人派您过来,有什么事情呢?” 既然心怀敌意,自然没有客套的心思。 “吉良大人真是快人快语。”石川数正依然恭谦地谄笑着,“鄙上是想与阁下约定,三日之后共取沓掛城。” “噢?”吉良义昭丝毫不为之所动,“沓掛城防御精良,有三百人守备,又有尾张名将平手汎秀坐镇,恐怕不易攻打。” “可是……鄙上刚刚得到消息,平手汎秀被人刺杀,重伤不起。” “有这等事?”吉良义昭顿时色变,“那织田家难道没有派人接替吗?” “沓掛城与清洲城之间路途遥远,目前还没有,不过再过几天就未必了……” “那攻下城池之后,归属哪一家所有呢?” “自然归属吉良大人所有,本家只要求您将小城西尾城让出,就可以了。” “哼!定是你松平家刺杀了织田家的人,却要我来替你们得罪织田家。我怎么会上你的当?” “如此……”石川数正脸上显出诡异的笑容,“想不到吉良大人如此惧怕尾张织田啊……那就当作鄙人什么都没说过吧。” 说完,也不告辞,径直就要出门。 “我吉良氏乃堂堂足利分支,怎么会怕区区织田家?”吉良义昭故意作出勃然大怒的样子,伸手重重击在桌子上,“你去告诉松平竹千代,三日之后,我必然出兵!” “如此就太好了。鄙上一定会高兴的。” 石川数正立即转身施礼,又恢复到最初卑微的神情,仿佛刚才的激将根本就没发生过。 “哼!” ………… 松平家的使者刚刚走,吉良义昭立刻叫人把家老富永忠元叫过来,将刚才的话一一告知。 “沓掛城是东海道的枢纽所在,进可窥视尾张,退可作西三河的屏障,若是本家能取得此城,再好不过!”富永忠元毫不犹豫地回答到。 “所以我才假装受他激将,先勉强答应下来。”吉良义昭捋着胡须,低声说到,“可是松平家为什么要拉我们一起呢?独享岂不是更好?” “哈哈……”富永忠元笑了几声,“难倒主公不记得上个月松平家写信给三河诸多豪族,想要联合他们进攻尾张的事情吗?” “倒是确有此事。” “那个竹千代根本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幼儿罢了!既贪图尾张的土地,又不敢单独得罪织田家。松平家有这个胆小鬼作家督,看来覆灭在即了!”富永忠元脸上露出几分不屑来。他这时候还只有二十四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此前历经数战,斩获颇丰,就不免有些有几分目中无人了。 “不可大意!”吉良义昭随口说了一句,不过自己也没放下心上,反而问到:“织田家毕竟是占据大半个尾张,麾下足有四五千士卒……此时适合进攻他们吗?” “主公不必担心!”富永忠元作胸有成竹状,“去年他们虽然讨取了今川义元,但是付出的代价也不少,战死的士卒超过一千,足轻大将以上级别的武士也有十几人阵亡,而且他们北方还有斋藤家虎视眈眈,我看织田只不过是冢中枯骨而已!” 吉良义昭思索了片刻,果断点了点头,仿佛是被说服了。然而随后又立即犹豫起来。 “就怕这是松平竹千代那小子故意捏造啊!可惜我手上没有适合去打探情报的得力干将……” “不妨让在下前去!” 富永忠元请缨到。 “这……” 吉良义昭露出犹豫之色。 “伴五郎啊,你乃是本家的家老,如何能够亲自……”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请殿下准许!” “这……好吧!” “请主公放心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四十三章 动与静 一连数日,平手泛秀安静地呆在御馆里,深居浅出,没有见任何外人,与前日的勤政形成鲜明对比,领内不免流露出些许流言来,不过却被河田长亲镇压下去,威胁再有擅传者,轻则收监,重则处刑。连清州城都听到了风声,不过一时之间,也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到第五天的时候,有客商自称近畿来人,欲求见此间领主,不过却被奉行众首席松井友闲带着人拦下来,将他所询问之事悉数告知。当“行商”疑惑领主为何不能露面时,松井回应说,殿下刚刚迎娶了新妇,正是琴瑟和弦之时,后者连忙表示理解,做出男人都懂的表情。那行商又以提供兵器为由,侧面打听城中的军备情况,几个家臣全都避而不谈,直到那商人奉上银钱若干,方才有几个人肯透露一点内情,不过却不乏前后矛盾,不合逻辑,言不及义之处,仿佛这几位家臣对城里的兵事并无所知。 不过那商人离去之后,商议中的事务并不见兑现,反倒是三河方面的军事情报传来。不过由此一来,反倒真有不少领人注意到,不仅是领主,连主母都不见踪影,是以当真相信的松井的话,以为平手泛秀贪恋春宵,不理政事。 不管外人猜测如何,泛秀却是淡定自若地教妻妾们读书写字,床笫之欢固然令男女向往,然而反复为之,心理和生理都不免疲惫,反倒是做些风雅的事情,亦是颇有谐趣。襁褓之中的雪千代,在大人怀里却也并不哭闹,反而时常睁开好奇的眼睛看着父亲行笔书写,仿佛是在接受文化熏陶。 “合子啊,雪千代真是聪明,将来一定会成为远近闻名的大家闺秀吧!” 阿犬笑着称赞,不过始终带着一丝失落。她进门方才三月,腹中没有动静才是常理。不过人的情绪却不是可以通过常理来推断的。 “夫人您才是远近闻名的才女。” 合子不敢轻忽,连忙躬身拜了一拜,恭敬地答话。尽管彼此渐渐熟稔,对方也并不自恃出身而倨傲,但是嫡庶尊卑之道,却始终压在她的心下,不敢有丝毫松动。 阿犬也坦然受了此礼,才轻笑着把合子拉起来。 在两人看不到的位置,泛秀轻轻点了点头。一门之内还要相敬如宾的确并不让人轻松,但是武家门第之内,长幼有序却是必不可少的。阿犬能展示出更多的正室风范,那绝对是有利于平手家的事情。 “话说,我刚到清州的时候,就看到阿犬在看《平治物语》一类的东西。不过这并非女子喜欢的读物啊。” 阿犬见到泛秀直视的目光,面颊微红,低下头去。明明有了许多次肌肤相亲,却依然会因此羞涩,这就是少女之态了。 “其实那是阿市喜欢的书,因为她弄不清文法,所以才……” 织田信长的妹妹,居然会弄不清楚文法?不过若是那个时常模仿姬武士的小姨子,倒是可以想见。 “噢,那她一定不会像别的少女那样敬慕九郎判官(源义经),反倒是喜欢巴御前和木曾义仲吧!”(ps:其实室町时期那个男生女相的美男子义经形象还未普及,不过此处就按现世的艺术形象来了。) 勇猛粗豪的木曾义仲,在织田家内部,也只有柴田胜家才勉强符合这种形象了。所以很多事情,恐怕也并非全是政治因素啊。 “嗯。”阿犬轻轻点头,而后迟疑了片刻,小声发问:“殿下您欣赏的人物,是九郎判官还是镰仓公(源赖朝)呢?” 泛秀心下顿生警觉。 这个问题……几乎让人以为她是在替信长探明家臣的心思。有了织田市和五德的例子在,织田家的女婿,恐怕并不是那么安稳的位置。 一眼扫去,只看到羞涩中充斥着几分期待的少女神色。看她的性情,应该不至于如此。或许只是自己太过敏感了吧! 心下如此想着,却回答到:“其实我所敬仰的,反倒是为平氏尽忠的悲运智将,新中纳言阁下(平知盛)。”这应该不算是太差的答案,也并非全然刻意扭曲。 “噢……”阿犬应了一声,若有所思。这样看来倒似乎真的是偶然问起来的。 接着觉得有些冷落了合子,于是转过身去,对她说:“即使是女子,也要教她汉文才好,教育子女的任务,并不能完全指望请来的老师。” “是。” 后者俯身答道。 与侧室谈教育子女,似乎也是略有些不妥当之处,不过这个时候倒不会有人注意到。 这时候,突然门外响起脚步声,随后门上有人轻轻敲击了三下。 接着门被推开,宁宁悄然钻了进来。 “殿下,服部小藤太大人说,有要事禀报。” 要事?莫非是三河那边…… “让他小心一点进来。” 泛秀按捺下情绪,波澜不惊地吩咐道。 “是。” 宁宁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小藤太急匆匆地走到了门前,俯身跪下去。 “主上,果然不出您所料!西三河的吉良和松平,都在招募兵马。” 有两家? “具体的情况呢?” “松平家花了一天时间,才动员到了三百足轻,而吉良家已经有了五百多人,还在不断扩充。” 是这样啊。 泛秀皱眉不语,心中开始推算起来。松平家是在意料之中,却不想三河吉良氏也有如此的扩张欲望。难道是两家联合起来了?难道松平并没有倒向织田的想法? “是否要再去看看呢?” 小藤太看着泛秀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到。 “嗯……”泛秀缓缓点了点头,“不过从今日开始只需要警戒城附近三十里之内的区域,发现敌军的情况,立即回来报告。” “是。” 按照这个时代的规律,要攻下一座守备完好的城池,至少需要五倍的兵力。以沓挂城的情况来讲,就是一千五百以上的军势。在五六月份,松平与吉良单独凑齐这么多兵马恐怕有些难度,如果合力的话数目上倒是足够,不过双方有信任的基础么? 倘若认定了守将受伤,趁机攻城,那就没有必要特意找人分一杯羹了。 到底事实如何呢?这个时候,真是希望有个出色的谋士,或者优秀的情报系统来依仗,可惜二者都没有眉目。至少有一个了解三河吉良氏的人也好啊! 服部兄弟没有出过尾张,河田长亲来此才不过两年,松井友闲以前甚至不是武士…… 也许如今以静制动方是上册,只要保证沓挂城不要失守,就可以保证没有损失。至于能否有所收获,就要看届时临机应变了。 ------------------------------------------------------------------------------------------- 就在小藤太返回沓挂城的时候,他的情报已经过时了,吉良家汇聚起来的兵马,已经达到了八百人之多,这已经接近了吉良义昭目前的上限。不过松平家的数字,倒是依旧保持着三百不变。 “这个松平元康,至今还是只凑出了三百人马吗?” 吉良义昭听到了斥候的回报,不免大笑起来。 “是啊,据说酒井忠尚这个实力派以农忙尚未结束为借口拒绝了出兵的要求,内藤清长口头上答应参加作战但却根本置之不理,不少依附他们的小家族也纷纷效仿,名义上可以动员三千人的松平家,想不到只能调动十分之一的人数。”家老富永忠元说起松平元康,也是满脸的不屑之色,“现在他都不敢继续下******了,万一有半数以上家臣反对他,弄不好就直接下台了!” “难怪他要联系本家一起攻打沓挂城,否则就凭他那三百人,就算是城主死了都打不下城池!原来我还担心这是驱虎吞狼之计,如今看来……” “主公,据骏河的人说,松平竹千代是太原雪斋公亲传的弟子。” 恰到好处地加上一句话,讽刺意味十足。 “这倒也不能怪他本人。”吉良义昭捋须而笑,“其父死后他又被送到骏河当人质,连一个当主都没有的家族,如果能够精诚团结反倒是怪事了!” “主公所言极是。” “沓挂城的情况如何呢?” “虽然百般遮掩,但是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城主受伤的事情。至于家臣全都是庸人,只收了一点贿赂就泄露了军情,而且连一个熟悉兵事的都没有。” “是这样啊。”吉良义昭稍微有些疑惑,“平手泛秀这个人,最近几年声名鹊起,应该不至于是无能之辈啊?” “主公!”富永忠元躬身道,“他的确称得上是智勇双全,不过治政就差远了,我到了沓挂城才知道,平手泛秀免去了许伤残者的一半田税。” “一半?真是乱来啊,仅凭仁爱之心是不足以平定乱世的。” “只是为了小仁而罔顾天下大义。” “不错,此举乃是忘却了我辈武家的根基所在。” “另外,主上,在下有一言,不知该不该……” “是何事呢?你我虽是君臣却是一体同心,何必顾虑?” “是。那松平家要求本家让出城池以换取沓挂城……” “哈哈……” 吉良义昭大笑不止。 “主上这是何意?恕臣不解……” “当初所说的是,如共同取下沓挂城,则让出另一处的城塞作为交换。但是如果本家独力攻下城池呢?” “原来主公早有打算,反倒是属下僭越了。” “无妨,无妨。” “后日就是约定好的共同出兵的时间了,本家……” “明日清晨就起兵!同时派人去通知去联系松平家,拖住那个胆小的孩子。” “主公英明。” ………… 城中各种勾当进行的同时,城外的士卒们也已经开始各自的猜测和讨论。初夏日,春寒早已褪尽,夜间三五成群围坐,正是适合聊天闲扯的时候。 下级的武士和农兵,身份本就无甚区别,长年从田亩中捞取生存资本,自然谈不上什么礼仪教化,虽然号称是军队,不过却是三三两两散落在各处,席地而坐,勾肩搭背,相互谈着不着边际的江湖传闻,有人公然饮酒也不会被斥责,似乎只要不发生哗变,就不算是有违法度。 然后渐渐话题就集中到这次合战。 “听说了吗,我们这次是要攻打沓挂城,那可是尾张的大城!” “尾张?连今川治部都死在那里了,就我们这点儿人……” “你也太没志气了,正是因为他们两败俱伤,才有我们的机会啊。” “沓挂城的城主叫什么?好像听说是什么监物?” “平手监物?他不是好几年前就切腹了吗?难道现在这个是他儿子?” “什么平手,尾张的名将不是就一个柴田胜家吗?” “森可成才是枪术最好的!柴田只不过资格老而已。” “谁知道是不是吹出来的,等我拿下那个什么监物的首级……” “喂,这个人可不简单啊,听说当年一个人在一千多人里面讨取了林美作的首级,而且这次今川治部……” 终于有灵通人士出来展示真相,众人恍然之余却不免有些忐忑。 “照这个说这个平手很厉害?那……” “反正是上面的人决定打不打的,到时候看好自己的小命要紧!” “没错,都留点儿心,要是那家伙真的很强,咱们打不过还跑不过么……” ………… 松平家那三百士卒,也已经集中起来,但军容却是全然二致。这一次松平元康身边没有一人是出自墙头草般的国人众,选取的尽是酒井、石川、本多、神原、大久保以及近支一门众的部属,虽然人数很少,但是向心力却极高。 然而有人公开拒绝征召的事情,仍然是令松平家震动不已,尽管元康并未表现出异状,家臣们却都已有些心态失衡了。 被视为首席重臣的酒井忠次,就收到了许多的古怪目光。因为他的叔叔酒井忠尚,近来屡次表达了对今川家统治的怀念,隐隐有成为松平家内部反对党首席的趋势,此次更是公然损伤主家的威严。 就算上层们都知道这只是计划的一部分,亦不免心惊胆战,其下的人自然更不用提。松平氏的独立之路,举步维艰。正如吉良义昭所言,松平家十数年都没有家主存在,旧臣们早已习惯自行其是,完全没有整体可言,况且松平竹千代这两年来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战绩拿出来服众。真正对他忠心的,无非是那些陪着他去骏河度过人质生涯的侍从罢了,而这些人甚至未必能代表各自所出家族的态度。 吉良家的使者,刚刚来到了冈崎城,商议共同出兵的事宜,以及事后的利益分配问题。双方费劲了唇舌,才在彼此让步的情况下,达成了一个勉强的一致。这也是乱世才能见到的景观,明明双方都已经准备转身就抛弃条约,却又在谈判桌上寸土必争。 使者刚刚离开,松平元康立即就招来了近臣,宣布行动的方针。 “目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这句话并没有使得家臣有什么反应,但是他又加上了一句: “包括哪些拒绝征调的豪族们,也在我的计划之内。此事,之后会由与七郎讲解。” 与七郎,即石川与七郎数正,与酒井忠次并列为松平元康的左右手,工作更偏向于内政和外交之类的文治领域。 众人这才纷纷侧目,面露惊讶之状。 “把握大局是我的职责,自然不会让大家失望,而各位亦有各自的职责。” 淡淡的一句话,却显出当主强烈的自信,又是隐约表达了信任和激励,把众人的情绪全都调动起来。 松平元康与今川义元类似,腿短而且身材臃肿,实在算不得美男子,然而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份慑人的气度,可以让手下们为之浴血奋战。 等待家臣们再度冷静下来,元康才上前,继续说道: “方才吉良家的使者,约定后日同时行动,所以我预料吉良家最迟明日必然会独自进军,但是仓促之间,难以准确弄清他们出阵的时间,所以我要把队伍分成三队,每只队伍一百人,在不同的时间出现。我独领一队,与七郎(石川数正)与左卫门(酒井忠次)各领一队。这也是为了减小目标,不至于让吉良家发现我们的动态。” 一共只有三百人,却还要再次分割,可谓是颠覆常识的战法,然而有了先前的铺垫在,众人并不觉得不能接受,反而只当这是理所当然的。 织田信长无论采取什么手段,都是只管下命令就好,绝不屑于对家臣解释自己的想法,更甚少与人商议,倘若家臣能够自行领会,并且加以改进,往往会受到重用。而松平元康会把详细的计划说出来,与家臣同时分析利弊,说服对方心甘情愿地接受计划并且完成工作,如果有智谋之事另怀别的看法,也会与他一一讨论,择其善者而从之。 “另外,半藏你继续跟吉良的忍者打交道,尽量隐瞒我军三队人马的音讯,还要传递消息。若是实在艰难,也不必勉强,我只带着百人,进退自如,你当以自保为先。” “属下知道了。” 服部半藏正成,依然是清冷毫无感情的音调。 松平元康却仿佛接到了十分满意的回应,不再询问,而是转身开始宣布分队的情况。 然后才是最关键的吩咐。 “发现吉良军之后,尾随即可,直到彼方开始攻城,才现身出击。此战并不需要大破敌军,而是要宣扬我松平家的威名,以俘获吉良义昭或者富永忠元为先。”(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四十四章 螳螂与蝉 德川家康——现在还叫做松平元康,是什么人,平手泛秀多少有些印象,至于吉良义昭,只能凭借传言来猜测了。 足利无子吉良继,吉良无子今川继。若是京都的大人们听到这句话,大概会嘲笑这只是东海豪族们的无稽之谈。不过从侧面讲,倒也说明了这两个家族的血缘的确难得。 现任的家主吉良义昭,在后世没有丝毫名气,但在当下却还有些声望在。甚至曾经有过传言,那个被织田信长树立为傀儡的尾张守护斯波义银,曾与吉良家合谋夺取尾张——这在织田家看来只是个笑话,但却给了信长处理斯波义银的口实,平手泛秀甚至怀疑,这传言根本就是信长一手造就的。尾张境内主要的敌人都已经降服,那么傀儡守护自然也就没有用了。 不过有此一出,也足以说明这个邻居与织田家并不太对付。袭击对方大将而后夺城,虽然有望成功,但是将来一定会面对整个尾张的压力,又有些得不偿失了——若是能够联络上尾张东部一些还对织田信长有疑虑的豪族,再游说美浓斋藤和伊势北田互为支援,那当然是另说。不过吉良义昭若能有如此的手段,还会在历史上无名么? 平手泛秀思索了一会儿,又觉得答案并不是那么肯定了。 后人看历史的时候,大多只记得瞻仰那些高山仰止的,已经成为文化象征的符号,将各种夸张的光环和头衔加在那些人的身上。而他们的对手,那些在历史重大事件上犯下错误的姓名,却无数人拿着放大镜查看身上并不算多的污点,只能在数百年后与暗弱或者愚钝之类的词语扯上联系,在无数的文艺作品中成为负面的比较对象。 然而真实的历史上,天才和愚者都是少数,大部分的同行者,都是随着大的趋势而前进的凡人,一个天赋正常的人,经过适当的锻炼,完成那些其他人都能够完成的工作并不难,但是超越时代和地域手腕或者眼光却并不普通人能够具备的。这些参与者是一切集团和组织的中坚力量,却也是最为易于被忽略的家伙。 比如顺着织丰德体系而崛起的若干小家族创始人,凭借着并不算是太出众的才具,和还算是不错的运气,最终获得数千上万或者更多的俸禄,封妻荫子。而更多与之类似的人,却在默默无名之时战死沙场,变成了一捧黄土。 正在神游物外的时候,门外突然听到争执声。 “我有军情回报,来不及让传递了!” “这是殿下的吩咐,您已经越界了。” “你是什么人,也敢拦在我前面?” “我并没有权力放您进去。” 听话音,倒似乎像是服部小平太和宁宁在争吵。 难道已经打到城下了? 泛秀心下一紧,伸手推开门。 只见服部小平太推开宁宁就要往走廊里面闯,而后者死死地挡在前面。 “殿下,我实在是……” “我们已经发现敌情了!” 泛秀不禁皱了皱眉。 “若是我制定的规矩导致了恶果,那是我身为家督的责任,但若是有人违反了规矩,就算没有什么负面的影响,也是该追究的。” 虽然是不带情绪的话,但隐约却含着指责的意思,小平台立即色变,过了一瞬,才有些不情愿地伏下身子。 “请主公降罪。但是吉良家的部队恐怕一刻钟之内就会到了!” 服部小平太春安,虽然一向忠心耿耿并无二意,但是素来以首位加入泛秀麾下的家臣自居,连对松井友闲和河田长亲,也未必十分恭敬,更何况是一个侍女呢?主君隐约的指责,令他诧异之余不免生出几分失望。 泛秀心下却也同样有着不满,普通百姓对那些文艺作品中狐假虎威的弄臣或者侍女素来没有好感,但是真正做到那个位置才会发现,这些人比有用的部下更能代表自己的权威。倘若宦官和宫女在文武大臣面前直不起腰来,那皇权恐怕也是被百官分薄的时候。 不过眼下却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一刻钟之内?” 这就是说,侦查完全失效了啊。不过侦查移动目标的确是比固定目标难上许多,尤其是本身力量薄弱的情况下! “是。吉良家没有走大路,反而是从北边的小路出现,刚才我带人巡视的时候方才发现,于是连忙骑着马先回来报告了!” “具体的人数呢?” “大概是两三百的前队,身后应该还有本队。” 推测该有一千人左右,这倒是跟先前的说法一致。 可以用于考虑的时间并不多,泛秀沉思了片刻,开始下令。 “让桥本、平田、市川他们三个先守在门口,把我们的人尽量集中在本丸,等敌人攻上来我再亲自带着人冲出去。” “是!” ………… 大约十五分钟后,平手泛秀带着一众家臣出现在一座高耸的矢仓中,察看外面的局势。服部兄弟和平野甚右卫门各自领着一队人马,河田长亲和平手季胤站在泛秀的左右。 沓挂城的构建中,本丸是由四方的城墙围住,而二之丸则是一个悬在角上的小院子,挡在大门的侧前方。 几十米之外,三百左右的军势,分散开来,隔着一段距离围住挡在门前的二之丸,却并没有急于上来进攻,几十守军也只是试探性地间或用弓箭和铁炮射击,仿佛是相安无事。两边对峙了一会儿,前线却响起了口号来。 “那是在喊什么?” 泛秀下意识问了一声,平手季胤领命而去。跑到前面去听了一会儿,回报说: “对方有人说,城主已经死了,如果退出城外可以不加以追杀。” 不明就里的侍卫哗然大笑。不过按照这个时代的规矩,如果城主战死了,其下的人往往就会失去战斗欲望,而且主动退出战斗一般也不会受到什么责罚。毕竟这是封建时代,各地的领主是在为自己的土地而奋斗,而不是替中央政权代管土地的地方官,如果直属上司死掉了又无人继承,那武士也自然只能寻找新的东家。 “看来殿下的计策成功奏效了。” 河田长亲上前提议到。 “不如假装放他们进来,到门口伏击他们!” 这个构思非常大胆,却正好与泛秀的构思不谋而合。若是敌人在渡过桥上的时候突然受到城门内伏兵的攻击,一定会急于后撤,反而冲乱身后的阵型,这个时候再进行突击,事半功倍。 “这可行吗?” 泛秀皱着眉反问道。 “看上去太过弄险了吧!”平手季胤目瞪口呆,见有人在看他,接着又连忙补充道:“不过在下丝毫不知兵事,所以只是随口说说……” “我倒是觉得不错!” 平野甚右卫门突然说到。 “我也赞成在他们上桥的时候伏击。” 服部小平太说到。 泛秀思虑片刻,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把我所编制的旗本队布置在门口两侧,其他人先集中起来,这个计划要等对方的本队来了之后才行。另外通知前面镇守的桥本,保持试探性的攻击不变。” 各自领命而去,泛秀继续关注着正面。 “政治宣传”无果,那三百人又集中起来,汇聚在正面的方向,看来是要做攻城的准备了。 二之丸的外侧,挖着一层堀沟,但是并没有填上水,而且深度也很一般,并不足以彻底阻止敌人,门和墙也只是半木半石的结构,存在起火的可能性。 等待主力部队的同时,敌方先势没有强攻城门,先是集中起弓兵在正面射击,同时又派人突到墙下试图放火。而城内的士兵依然只是在通过射击口攻击。 一阵交锋,城下才躺下了不到十具尸体,攻击却已经渐渐停止下来。三百先锋渐渐退回去,远离了城墙。 “殿下,看来他们是要等主力到齐了。”服部小平太开口到,“趁机他们休息的时候杀出去如何?” 泛秀摇了摇头。 “对方只是试图消耗我们的箭矢罢了,并不是真的退下去。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反击的机会只有一次,不能轻易浪费。” 河田长亲又提议说: “不如故意停止铁炮和弓箭的射击,让敌方误以为我们……” 依然被泛秀否决。 “还不到那个时候。现在这么做太明显了。” …… 须臾间,敌方的本队也慢慢到齐了,一千多人的部队,陈列在不到三十米的宽的战场,还是颇有些吓人的。而攻击的质量也立即有了极大的提升。 百名弓兵队针对城门附近的守军开始射击,箭雨覆盖下来,防守方立即开始有了伤亡。在远程部队的掩护之下,十几个悍不畏死之人向城门冲过去。 紧接着,在远处就只听到一声巨响,随后就升起一团黑色的烟尘。 是火药? 在这时代,这可以算是先进的战法了。只不过杀伤力并不够大,再加之使用者对结构学和爆破方法缺乏认识,单凭这个并不足以摧毁城门。 果然,黑云飘散之后,城门并没有动摇,反倒是进攻方又抛下了数十具尸体。 不过城墙正面,靠近城门的屏蔽倒是有了不少损伤。 “让本队的弓兵上去支援!” 泛秀如此下令,至于那些精心准备的先进铁炮,此刻不舍让他们登场。 又一次的爆破没有成功之后,城外开始采用新的战术,将火药掺杂上白磷等在空气中可以燃烧的易燃物,放在陶制的器皿里,口上系着绳子,然后用链球的方法投掷进去。这是武士从水军的“焙烙玉”中学到的东西。 虽然并不专业以至于成功率不高,但是投进去几颗焙烙还是起到了作用,炸裂的瓷片能起到一定的弹片杀伤,而且遇上木制的建筑很容易起火。 当二之丸的矢仓开始燃起烟火的时候,平手泛秀觉得可以开始撤了。 “让桥本他们撤回本丸,把二之丸让给他们。” 没过多久,吉良家砸开了空无一人的大门。不出所料,占据了二之丸后,他们没有立即进攻,反而是再次停下来,向城内作出宣传。 泛秀的眼神在家臣面前游弋了一阵子。 “去告诉他们,只要放女眷从侧门离开,就可以把城让给他们。” “果然还是要伏击吗?” 河田长亲稍微有些兴奋。 “殿下,不妨让我出去会会他们。” 一直沉默不语的松井友闲突然插话道。 “这太危险了,敌方发现上当一定会杀掉你的。” “只要告诉他们,我是城中选定的代表,必须回去再跟别的人商量才行,这样就可以了。” 松井反常地坚持了自己的看法。 “如此……若友闲真的有信心的话,再等一次攻击之后吧!或者让敌人主动找上来。也能演得更像一点。” “是。” --------------------------------------------------------------------------------------- 没费太多心思就攻入了二之丸,伤亡也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吉良义昭大喜过望,随即命令刚刚作战的部队下来休整,而未参战的小队进入二之丸内。 “主公,对方的大将恐怕已经伤重身亡了吧!” 富永忠元突然走到吉良身边说到。 “我也是这么觉得,守军人数不多,战斗力也很弱,而且轻易就把外围让给了我们。” 吉良也是点点头。 “可是本家的阵亡人数……” “如何?” “已经折损了七十多人,在下觉得还是与守城的人谈判更好。” 吉良义昭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接下来还有松平要对付,的确是没有必要为了一场必胜的合战损失太多……那么还是与他们商量吧!至于条件……退出城外就可以放过所有人。” “主公英明!” 接着叫过随军的佑笔,取来笔墨,写好了一封书信,令人一箭射入城中。 ………… “殿下!” 一个大胆的家伙捡到了书信,送到泛秀面前。 倒是个颇知礼节的人。 泛秀如此想着,打开了信笺。 “夫御帝在上,鄙吉良……” 首先是一番废话,也许是名门特有的习惯。 “倘若玉石俱焚,岂非……” 接着是恐吓。 “……则不予追击。” 落款是吉良义昭。 不过有趣的是,信中透露了,“杀死”平手泛秀的凶手是松平元康。 这倒是越发有趣了。 ps:今天本本出了点问题,所以只有这么多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四十五章 谁是黄雀 如果说是松平元康蛊惑吉良家攻打织田氏的城池,那么原先的想法倒是说得通了。不过……倘若他想要趁机取利的话,现在会采取什么行动呢?趁机偷袭吉良家的城池吗?似乎并不太容易成功。如果说是要在半途伏击吉良的行军的话,又对情报能力的要求太高。倘若只是鼓动吉良去得罪织田而没有后续手段的话,似乎松平也未必可以得利啊! “不管这个,我们还是要依据自身的计划行事。” 平手汎秀收起了信件,对着家臣如此吩咐到。 “不妨也写一封书信回过去,也免得友闲你去冒险了。” 松井友闲闻言低头,片刻后答道: “若不派人前去,恐怕不足以取信于人啊!” “噢?”汎秀有些诧异地侧目望了他一眼,“你三番五次地主动招揽任务,倒是少见啊!” “在下的确是有求于主公。”松井垂首而立,直言不讳。 汎秀不免生出几分兴趣来,这个向来物欲淡漠,也不甚心怀功名心的松井,居然也会有所求么?若没什么苛刻的条件,倒是可以应承他。 “好吧!那就劳烦你前去一趟了。” “殿下。”平野甚右卫门又突然跑到前面来,“让我随着松井大人前往吧!若是见势不妙,也可以加以保护。” “可是你的腿疾……” “虽然有疾却并不影响行走,对方一定会要求谈判的人解下佩刀,也只有我的投剑术能够派上用场了。” 不过汎秀显然是高估了这个时代小豪族们的谈判效率。曾经有传言说,武田、诹访、村上三家联合起来,打下了一座小城塞之后,足足讨论了三天才划分为利益区域,后世引为笑谈。所谓枳句来巢,空穴来风,必然还是有根据的。 松井刚刚跑到那边,对方就义正言辞地提出,要求守军放弃城中的粮草和铁炮等物资,净身出门。而松井则反过来提出,需要攻方提供人质,等待城内全部撤退到安全地方才会释放。 显然双方都不愿意接受彼此的条件。 “看来已经不用谈了。” 松井满是遗憾的神色。 “如此说来还是要作战啊,只是不知道城内还有多少可以用的人呢?” 吉良义昭的态度虽然还算是客气,不过话语中的傲慢和不屑,却是根本懒得掩饰一下。 “即使不用谈判,我们也能三日之内攻下来!到时候的话……” 身旁一个吉良家臣恐吓到。 “这个……” 松井表现出适当的惊吓,接着又面前讪笑着,转向能够做主的吉良义昭。 “吉良大人啊,在下可跟那些死硬的家伙不一样……” 后者闻言而笑,示意对方不必恐慌。 “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邀请阁下前来啊!毕竟鄙人也是名门之后,不会做出什么有辱家风门第的事情。” “您的风采一看便知是正统武家门第,与尾张的乡下人完全不一样……” 完全是泛滥的恭维,好像根本不知对面是什么人。 “总之我们还是以和为贵的。” 吉良义昭似乎也并不愿意看到这种没有营养的恭维。 “唉……”松井露出一分希冀的神色,接着又摇头轻叹,又说到,“可惜在下并不能代表所有的人……” “松井大人可还认得我吗?” 突然又有个家臣从旁边站出来,对着松井一笑。 “您是……那天的商人?” “不错,正是在下伪装成行商来打探消息。” “这……” 松井露出恰到好处的诧异和一丝愤怒。 “如果松井大人能够说服城内的人弃城的话,本家定然有礼数敬上。” 吉良义昭才想起这就是那个“贪图财产的武士”,于是开始以此诱惑。 “在下岂能如此呢?” 出言拒绝,面上却露出一点贪念之色来。 “再说我也无法独力劝说那些死硬派……” “您只要告诉他们,我军还有两百铁炮的援军尚未出动就行了。” “那……” “事后本家将奉上礼金五十贯。” “殿下,您误会了。”松井友闲沉痛地摇着头,“这并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城中的确有许多……” “如此,一百贯如何呢?” 吉良毫不客气地打断到。这显然是没有礼貌的冒犯行为,不过对方的举止,却好像是十分愿意被人冒犯一样。 “既然如此,在下就勉力一试了。” 松井“十分勉强”地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既贪财又愚蠢,他也算是武士?” 松井前脚刚走,立刻就有人不屑地说道。 “尾张这种地方,识字的人太少啊,能够管一管账目的,就算是人才了。” 旁边有人插嘴道,全然忘了自己的三河也是被视为乡下地方的区域。 “就算是如此,也不至于让这种人……” 前者犹自不服。 “尾张弱兵天下皆知,恐怕都未必及得上骏河的那批人,哪里比得上我们三河武士,历来勇猛无畏……” 这一番言论自然让众人大为赞同。有人提醒他:“还是要稍微谦逊一点,免得外人误以为我们三河人目中无人啊!” 更是一番哄笑。 “别吵了!” 吉良义昭突然出声斥责。 家主发话,虽然不明就里,却也无人敢造次了。 虽然被迫臣服于骏府,但吉良反倒是对今川义元的器量颇为叹服,不过他既然已经身亡,其子又并没有展现出足够的政治手腕,寻求独立也就在所难免。难道还要像松平家的那个傻子一样喊着“为治部大辅报仇”么? 事实上对于一个死人表示尊敬,并不会有什么损失,反倒可以获得一定的名分,不过这一点,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看到的。 ………… 之后双方还是没有能立即达成一致,人质的事情暂且搁浅,但攻城方强烈要求占有城内的军用物资,而城内表示宁愿烧掉也不会留给敌人,于是再度搁浅。 虽然看上去吉良占据着优势,不过攻方的主将心下却也不是全然安定的。如果拖到一两天后,虽然清州城路途遥远还不至于会反应过来,但是冈崎城的松平家却不会坐视不管的。到时候事情就复杂了。所以接下来条件就慢慢放宽,只要求留下不易运走的粮草和军械,而黄金和铁炮可以带走。 同时为了催促守城方,又用火箭和焙烙发动了新的攻势。 如此反复了两次之后,城内终于做出了决定,接受提议,撤出城外。西侧的小门打开,几十个农兵和下人沿着狭窄的桥,摆成一列,缓缓出门。在一旁监视的吉良也十分信守诺言,依约没有攻击,放任他们向西散去。 等他们走远之后,城正面的大手门缓缓打开,门后也是如说定的一般空无一人。 “对方已经撤走了七十多人,而他们刚刚参加战斗的也不过是一百人左右罢了,看来是真的弃城。” 战斗经验丰富的富永忠元如此对他的主上回报到。 于是最后一丝的疑虑也没有了,吉良义昭大喜过望,几乎要亲自带人进去,被人劝阻说不应该忘记调整军容,方才派了一个足轻大将,领着一百人先进门,而本队列阵排在后面。 对于埋伏的人来讲有些可惜,不过也不得不发动了。 吉良军依次过桥,正走到一半的时候,两侧的铁炮手突然杀出来,未加瞄准,就是一阵平射。三十米之内,二十多支铁炮在不到十米的正面宽度上射击,足以贯穿这个国度九成以上的防具。最前方的十几人应声而倒,桥上顿时混乱起来。 侧门也在同时迅速关闭上。 “平手汎秀在此!” 炸伤的城主骑着那匹标志性的战马,高举着短枪,突然出现在门口,大声吼叫着杀出来,身前是刚刚训练了两个月,全线脱产且保证粮食供应的职业枪兵。倒不是他悍不畏死,只是考虑到弓箭的低下杀伤和铁炮的槽糕准头,只要不主动冲入敌阵,危险实在不高。 整齐的黑色具足,崭新的三间枪,统一的步伐,枪阵在夕阳下闪闪发光,数十人喊着冲锋的口号突击,瞬间就有了超过十倍农兵的声威。 这就是正规建成的威力所在。 服部兄弟骑着马跟在汎秀左右,平野河田等人分领着部曲跟随在后面,平手季胤和浅野长吉在后面压阵,总共只有一百多人的武装,在狭窄的门口分批冲出来,却给人伏兵无穷无尽的错觉。 短兵相接,长枪下刚刚死掉不到十人,三河的忠勇武士,就开始有人向反方向逃走,冲乱自身的阵型。 这是松平的计策,还说他们已经联手了? 吉良义昭来不及细想,只是大声向左右呼叫着: “快列阵,别慌,对方没有多少人!” 不过这个时侯,靠着口号是不足以扭转局势的。 “哈哈……” 平手汎秀闻言而笑,持枪遥指吉良: “你比之今川治部大辅如何?” 此言一出,连吉良本人都忍不住想要逃走了。 是啊,连今川义元都是死在此人计策之下的!三河稍微有点身份对此都清楚,如果不是侦查显示这人已经死掉或者重伤,很多小豪族可能根本都会拒绝到这里来攻打。如今平手汎秀活得好好的还骑在马上,这只能说明大家都中计了,鬼知道他有多少伏兵? 须臾间杀过了桥,汎秀兵锋一指,就要杀向吉良义昭。 打下二之丸后,家主亲自坐镇在此,但狭窄的院子里根本放不下太多人,还有半数人被挡在城外。混乱的军势,在有组织的枪阵面前简直是任由残杀的猎物。 吉良义昭逃出城外的时候,队伍已经完全乱掉,只剩下身边两三个近侍还能指挥。 “殿下,我来了!” 家老富永忠元带着城外的部队反扑回去,他亲自率领着一门冲在最前,对于向这边靠过来的人无差别攻击,不管是敌人还是后撤的友军。一阵拼杀,勉强把守军拦在二之丸门口。 不过这个时侯,由桥本等人带领的,刚刚那些撤出城外的人,却又杀回来了…… 连退四五里,抛下近百尸体,又有一百多人逃窜,只剩下六七百人,勉强站住了脚跟,却已士气低落,无力再战了。 汎秀环视左右,己方也有了三四十人身亡,旗本中大多带伤,也萌生退意。 以一百多人追击五倍敌军,无非趁势而已,等到他们反应过来就难说了。 不过这个时侯,东边,也就是吉良的后方,却响起一阵喊杀声。 隐约可见,后世影视中经常见到的,三叶葵旗帜……(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四十六章 枭雄少年时 松平家的有生力量加入到战场,并且开始攻击吉良军的时候,平手汎秀立即打消了后撤的念头,转而与之夹击。最终吉良氏只有半数士卒逃回了居城,总阵亡约有两百,散逃超过三百。松平家那边没费什么劲头就捞到了几十具首级,还不乏足轻大将级的武士,而平手汎秀帐下的数目虽然还要稍微多一点,却大半是先前所获。 目力所及,松平家的武士的确甚为悍勇,皆是奋不畏死之辈——不过也可能是他们体力更好的关系。 之后对面的领头人主动要求会晤,汎秀见对方人数并不多,方才允诺。 于是那个历史上的“玄武大神”,就这样第一次出现在了穿越者的面前。 只是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起另一个人来——身材和气质都有几分类似,举止的风仪也颇多相同之处,若摈去文化上的差异不谈,简直就是今川义元的年轻版。推想之下,该是他刻意模仿吧! 后世小说家言,有人说此人在尾张颇受织田信长照顾,而在骏河受到歧视。然而考虑当时的实际环境,真实情况或许该是反过来才对,所以他会模仿治部大辅殿下,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至于二位霸主之间的少年友谊,更多还是出自两个势力的利益需要。 平手汎秀胡思乱想的时候,却见对面的年轻家督也在打量着他。 于是略一微笑,向前施礼道: “松平藏人佐殿下,有何指教呢?” (彼时其人在骏河称“蔵人佐元康”。) “噢,没什么,只是向拜托您向吉法师兄问安罢了。” 吉法师兄,这个称呼正是为章示二者的关系才提出来的。 “可是您与故去的治部大辅(今川义元)大人有着父子的恩义,如今却与仇敌谈笑风生,恐怕不妥吧!” 平手汎秀依旧是笑容可掬,话语却令松平元康觉得咄咄逼人。 “监物殿!您此言恐怕更加不妥吧!” 一个看上去当时而立之年的武士,从元康一侧站出来,对着汎秀鞠身道: “今川家治理三河,一向对我们本地人严厉盘剥,每战必以我等为先锋,斩获无数却不见封赏,如此对待,有何恩义可言?甚至一介家臣孕石主水,动辄以‘三河竖子’称呼鄙上……” “与七郎住口!” 松平元康呵斥住了那个开口说话的家伙,而后露出一副感怀于心的表情。 “纵然如此,治部大人的确于我有恩义在。” 换了不曾多想的旁人,或许未必生出什么心思,不过汎秀对这位仁兄的印象早已定型,只觉得,他们君臣一曲小双簧,就把话锋扭转过去,谁说三河人耿直不善言辞的? “这位是……” “在下石川与七郎数正,忝为松平治下一小卒耳。” 那中年人不卑不亢地答道。 居然是他啊…… “大名鼎鼎的石川大人,岂能自谦小卒呢?” 汎秀那副慎重的表情,反而令石川本人有些糊涂了——自己的名声什么时候那么响亮了? 后世此人与酒井并列为德川家首席家老,却毅然投奔了丰臣,其缘由令后世史家捉摸不透,以至于众说纷纭,成为战国史上有名的笑谈。不过现在……却只是个三河人里面难得的半个文人,能够拿出来说上几句漂亮话而已。 “松平大人对鄙上的问候,在下一定会带到的。” “噢,那实在是多谢。” 松平元康笑了笑,接着又重重一叹。 “唉!虽然我一心想要攻下尾张为治部报仇,但是骏河的若殿却并不支持,反倒是屡屡见疑,为了本家的生存,大概只能厚颜求着吉法师兄照护了!” 这一番话,也太直率了吧!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奸若忠?汎秀如此思索着。 “可惜在下的妻儿还在骏河,一时还不能轻举妄动,等我准备完毕,一定会派人去清州城问号,这一点也请您敬告吉法师兄。” “难道您攻打吉良家,并不是为了向鄙上示好吗?” “如果吉法师兄,对此满意那就更好了,但是吉良氏本来就是本家在三河的大敌,本人倒是没有考虑太多东西。” 如果舌战也算是另一种战场,目前可谓是完败。汎秀压根就没想到这位殿下会如此直白清晰地表达出想法,一时倒不知道如何回应了,原来准备好的一番言辞,却都用不上了。 “在下一定会转述您的话。” 汎秀如此回答,突然又加上一句: “不过在下还有一事,想要劳烦松平殿下。” “噢?不知道是……” “吉良家寄来的信件,说您指使部下刺杀了鄙人,想必只是离间的谎言吧?” 松平元康却是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 “这倒不是虚言……只是前日有些自称修行忍术的近畿人来投奔我,那些人自称有能力取下尾张重臣的首级,而我并不相信,所以才会借此测试他们。而且若是真能取下您的首级,那么尾张就等于失去了一支臂膀。” “是这样啊……幸好那批国人的本事并不太靠谱呢。” 汎秀渐渐安定下来,就算是暂时看不透对方,也该要做出淡定的样子。 “以前是敌人,自然要拼个你死我活,日后如果成了盟友,难道您还会计较这些吗?” 松平身侧的另一人忍不住开口了。 方才那个是石川,那么这个…… “在下是酒井忠次。” 果然是他。 “我们东国的武士,素来是不屑于阴谋诡计的,所以刺杀之类的事情,的确不是本家主谋,而是那些近畿人自荐,请您务必要相信。” 这个人的口才,可比石川数正差远了啊。不过经由这句话,汎秀倒也渐渐摸到了门道。自居为豪放的东国武士,在没有负面影响的情况下尽量直言不讳,塑造仁厚忠勇的形象。 然而这一战,对方走的却是诡道啊,可谓是言行不一。今川义元的大气磅礴之相,他只得其形,而不得其实。不过以他现在这点实力,想要真正用出那种“正合”的姿态恐怕不易,只能依靠“以奇胜”也不足为奇了。 双方交互了一些不着调的话之后,各自回城。松平元康却又突然吩咐说: “今日之事切不可泄露给骏河的人知道,否则我就只有造反一途了,恐怕也妻儿也无法顾及。” 下意识地,汎秀突然发现自己再次被利用到了。 与他所说的刚好对立,这个人反而一定会设法让骏河的今川氏真知道松平内通织田的消息,然后“被迫”起兵对抗,就可以尽量避免薄情寡义的名声了——毕竟不理会人质安全而改旗易帜的事情,还是会受到谴责的,而若是骏河今川主动起疑,松平被迫反抗,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ps:此时松平元康的形象,主要来自于某本小说。事实上我对他叛离今川的过程一直存在一些疑问,所以才会自作主张地刻画出这样的形象。在我的安排里,他将会在一向一揆之后才慢慢变成历史上的那个神君,摆脱华而不实的虚伪形象。 另外,今天还有一更。(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四十七章 恩威并济 今川义元战死,转瞬就过去了接近一年的时间,当初震惊远近的事情,也在时间的消磨下,渐渐被人忘却。无论当初治部大辅立下过何等的武功,人类还是更关心,当下的主公,能够给属下们带来什么样的利益。 根据东边传来的消息判断,今川氏真似乎也是在积极采取手段来维持住家名,但是效果并不算好,屡屡事与愿违。骏府城的谱代倒还罢了,远江三河两州的国人豪族却渐渐不太听从招呼了。今川氏真企图以屠刀来重新建立威势,不过却适得其反,使得旧臣们越发离心离德了。 有鉴于此,松平家努力统一西三河的同时,与织田的联系日益频繁,不过后者却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就算是松平元康的亲笔信送到,信长也不过回答了一声“知道了”,就继续忙着自己的事情。几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是在等待美浓的消息。 斋藤义龙患有麻风病的传言已经持续了两年之久,却一直没有准确的消息。此人不仅善于统兵亦是极为精通谋略的智将,既善于调略地方将领也不避讳使用狙击之类的阴暗手段,他若还活着,织田在北线就无法取得进展,先前屡屡用兵,也不过是勉强战成平手而已。 若是斋藤不死,织田北伐的策略恐怕会有改变,而东线的选择自然也就扑朔起来。是否还需要一个盟友,可能就要再次考虑了。 外部还不明朗的时候,只能先进行内部的调整。综合实际的需求和前人的经验,织田家开始逐步的检地,由贯高制慢慢向石高制过渡,大量的庄头地侍,或是被收编为家臣,或是沦为庶民,失去了曾经的特权与身份,兵役制度也随之发生了微调。同时在津岛和热田等地进一步开发贸易,吸引各地的商人到此交易。借着击败今川的威势,那些尾张东部二郡的墙头草也大都被收编为家臣,接受了织田家的领导,而那些还模棱两可的人自然就是下一步行动的目标。寺社之类的势力却暂时还没有急于对付,就算是不少不安分的和尚坚持不肯让出不入权和自主裁判权,信长也没有坚持,而是做出了妥协。 魔王手上的总实力扩充到三十余万石,纸面上的兵力超过了两万——当然,这其中不稳定因素仍然不少,实际上能够使如臂指的,也许只有一半。这需要进一步的调整。 平手汎秀的一千五百贯知行,检地时候换算成了四千二百九十石,同时家臣的领地和兵役也开始渐渐调整。另外这一年积攒下来也有些许功绩,击退吉良家的战功在这个平淡的年份还算是显眼,内政方面虽然没有插手检地但是依旧负责了商业町的工作,适当的封赏是可以期待的。 年末依旧是通过茶会来联络感情,重要人物依然在事后被留下,这一次平手汎秀是跟丹羽长秀一起入内觐见的。 “怎么没有把阿犬带过来?” 才一进门,劈头盖脸就是这一句话。 “回禀殿下,她有些不舒服,所以……” “嗯?”信长的眉毛立即卷起来,似乎是将要发作的样子。 不过对这个汎秀早就免疫了,他不慌不忙地坐到下首,答道: “请了大夫看过,似乎是有了一两个月的身孕了。” “噢?不错不错……”信长顿时大喜,“这份耕耘功力,恐怕比起我也毫不逊色了!” 近三年来,清州城的内院连续诞下三个公子和一位小姐,此时还有两个侧室怀上,信长倒似乎是对此颇为自豪的样子。 不过,当着内眷讲这个好吗? 侧首望去,丹羽长秀依旧是闻所未闻的样子,他的夫人却羞涩地垂下头去。正坐上的归蝶夫人只能苦笑,无奈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如果是男婴的话,就让他过几年来担任奇妙丸(织田信忠的幼名)的侍从吧!” 突然一转眼,就从嬉笑变成正经的吩咐。 虽然不乏监视的意思,但也没什么妨碍,如果织田家将来掌握天下的话,这反而是难得的政治资本。汎秀没有多想,立即表示遵命——就算反对也不会有用啊。 接着信长又严肃地盯着丹羽长秀。 “五郎左,你可比甚左还要年长五岁,看来还是这方面的功夫下得太少啊!” 这下子丹羽想装没听见都不行,只能是尴尬地连连点头,而他夫人的脑袋都快要垂到地板上去了。汎秀更是只能忍着笑低头不语,欣赏地毯的艺术品位…… “今天殿下是要找二位谈一些大事的,我们就先离场吧!” 归蝶浅笑盈盈地起身,拉着丹羽夫人走出后门。 信长的神色愈发放肆了,却又混不在意似的开口说道:“下一步是该打美浓还是三河,你们有了计较吗?” 一般而言,这位提问的时候,并不是要你提供答案,而是希望下面的人猜出自己的心思。在座两位显然都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丹羽思索片刻之后回答是美浓,而汎秀进一步补充说,犬山城的织田信清恐怕也未必能够信任。 信长不置可否,只是接着问:“那三河呢?” “可以扶植一个盟友,也可以制造混乱防止有人坐大,不过恐怕不宜直接出兵。” 丹羽毫不犹豫地答道,平手依然是在后面补充。这种场合放低姿态,总是有益无害的。 …… 连续询问之后信长微微点头,显然是比较满意的,接下来就是正式的任务。 “五郎,你负责美浓的调略,而甚左……上次对付吉良家的表现不错,继续负责三河吧!” “是。” “明白。” 汎秀面上沉静如水,心下却稍稍震动了一下。这么说来,在织田家内部序列中,自己已经算是跟丹羽平级的人物了么? 丹羽的工作交待并不麻烦,而平手这里出现了一点小问题。 “沓掛城西面几家豪族有些问题,大约有两千石就交给你了!待会儿去吉兵卫(村井贞胜)那里一趟就行。”信长侧首看着汎秀,如此说道。 看来是要动刀子了,不过当一回刀就赚了两千石,也是意外之喜啊,加上这些领地麾下总共就有六千石,甚至还超越了佐久间信盛和森可成,在尾张仅次于林佐渡、柴田和丹羽。 然而这种飞来横财,总觉得不太妥当。接下来的话题,恐怕就不是那么轻松了。 “对了,最近蜂须贺那个家伙拜访过你吧!” 果然戏份来了。 “是啊,是通过佐佐家的关系……” 这个本来就是不准备隐瞒的,织田信长精力再充沛也只是一个正常人类而已,总是需要重臣来分担这些旁支关系的。 “那么以后蜂须贺的事情就交给佐佐负责吧。”信长貌似无意地接过话头,“你还是专心放在三河。另外九鬼嘉隆方面也可以交付给专门的人。” 原来如此……壮其枝而削其叶,恩威并济啊! 看来信长并不忌讳家臣的实力快速扩张,反倒是对于结党非常敏感,汎秀暗自记下了这一点,而后俯首领命。(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四十八章 新春 洒了一点香油钱,泛秀双手拍了三下,闭目合十,向着正前方的热田大明神微微躬身。他本是个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自从亲身经历过无稽之事后,更是把无神论抛到了脑后,转而效仿孔圣人“敬鬼神而远之”和庄子“存而不论”的态度。 整个大殿只有平手一家在,等在外面的町人和下级武士要等他们结束之后才允许入内。这倒不是热田神宫的宫司需要拍马屁,而是正常的阶级观念而已。至于一般的农人,自知身份,根本不会跑到这种超越自己身份的地方来。 二十年来,平手泛秀已经能够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种阶级社会的“腐朽”,却终究不忍旁人站在风雪中久候,于是吩咐一切从简即可。 门口吹来一丝凉风,身体健朗的泛秀倒是没什么感觉,身边的织田犬——现在应该叫做平手犬,却不禁打了个寒战,越发捂紧了衣襟。 正月初,正是冬寒凛冽的日子。岸边杨柳皆是秃枝,枯黄碎叶埋进雪里,又经来往行人反复踩踏过后,便在城下成为清扫不及的污斑。北风连绵不绝,就连海边的人,都不免要多添几成柴火。上了年纪的老农,纷纷抱怨说,多年未见如此寒冬了。 春耕尚早,农人也还能安逸一阵子。而武士们却要急着联络感情,建立关系,不得不反复奔走。即使是城主乃至大名,至少也要带着家人祭拜先祖,以及到神社祈福。 平手泛秀不禁想到了一个名词: 小冰河时期。 拜后世那些“大明非亡于李闯、满清,实亡于天灾”的观点宣传,这个词语也在各种历史论坛上屡见不鲜。依照历史来看,接下来数十年天灾会越来越重,旱灾尤其频繁。以水稻为主食的东方文明,必将遭遇严重的农业危机。也许应该提早大规模改种耐旱作物了。 心念转动,思及政事,不免稍稍在神像前站得长了一点,回过神来,再睁开眼睛,却发现众人都盯向自己这边。 “您还真是虔诚呢,祈愿花了这么长时间,大明神一定会保佑平手家的。” 身旁的阿犬低声地对他说到。 “但愿如此啊!”泛秀不置可否,只是下意识地点点头,“只要你腹中的孩儿无恙,这一年我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阿犬微微颔首,抚着小腹,亦是有些感慨。 “愿神佛庇佑,赐予我们一个男孩儿。” “男女倒是无所谓。”泛秀摇了摇头,“我不过才刚过弱冠之年,不急着担心继承人的问题。只要母子平安就够了!” “嗯。” 阿犬红着脸点了点头。 合子抱着雪千代站在一侧,手上还紧紧抓着方才从加藤大宫司那里求来的护身符。说来也是好笑,这个加藤早已是织田家的半个武士,又兼是豪商,早已失去了神职人员的纯洁性,见了平手泛秀的女儿自然是满口奉承话,哪里会说半句凶兆呢?至于护身符这个东西,虽然口口声声说是亲手所做,不过与神社外面十文钱一支的东西也未必会有什么区别。 泛秀抚了抚女儿的头,惹得那女婴喜笑颜开,伸出手去企图抓住父亲的胳膊,还伴随着依依呀呀的乱叫。这个孩子自幼身体健康,却很少哭闹,反倒是喜欢笑嘻嘻的,侍女和仆妇都说,这位小姐一定早慧。 “可惜呀!” 平手泛秀突然感慨了一句。 “殿下……” 合子顿时觉得忐忑不已。 “十余年之内,天下能够生出堪配吾女的男子吗?” 历史上的织丰体系之内,这一代的能人也无非是石田三成、藤堂高虎一类罢了,在这个年轻的父亲看来,是全然不满意的。 阿犬含笑地看着,也是母性大发,上前抱了抱雪千代。本来妻妾之间只是相敬如宾的客气,不过阿犬自己有孕之后,就对合子渐渐亲近起来。政治斗争实在是深入东方人骨髓的东西,即使是不谙世事之人也不例外。 泛秀转身向两边的侍卫们招了招手,又说: “你们也来上来参拜吧!新年还要出来工作,实在是不容易,回去以后每人赏钱二贯。” 自从遇刺之后,每次外出,至少都要带上二十名随从。而惹眼的秀江,也很少骑着它离开沓挂城十里以上。 还没来得及有人上来谢恩,就听到门口传来一阵喧嚣,然后大宫司加藤快步走了进来。 “是殿下(织田信长)带着家眷从清州城赶过来了。” “那我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虽然早知道织田家有这种传统,不过以前却没怎么遇到过。因为这几年孑然一身惯了,对这些形式上的东西也渐渐淡忘,若非是现在有了妻女在,大概也不会舍得浪费时间到这里来了。 “不用,殿下并不忌讳祈福的时候遇到熟人。” “噢。多谢加藤大人提醒了。” 两人一起等在门侧,就看着信长心不在焉地走了进来,身旁是一脸无奈的归蝶夫人。似乎还能听到几句典型的信长式抱怨,比如“神佛难道不用休息吗?”以及“都跟热田大明神这么熟了,偶尔缺个一两次也没什么。”之类的。 “殿……” 泛秀和加藤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却见到信长身后冲出一个白色身影。 这……是织田市吧?今天的装饰倒是很普通。 少女三两步蹦到阿犬身前,抱起她一只手。 “姐姐,我有好久没见你了呢!” 接着才注意到微微隆起的小腹,方才“啊”了一声,接着满含深意地盯着泛秀。 “姐姐,他一定是欺负你了,他……” 归蝶没有让她说出下一句话来,牵着两个女孩子走到远处去。 泛秀这才松了口气,接着就见到织田信长信步走上前。 “甚左你也在?那岂不是被打断了,这真是罪过啊!” 其意甚遐,虽话中是说是“罪过”,脸上却竖起讽刺的表情,仿佛对方才的事情闻所未闻。 “在下刚刚想要离开。” “这么快?” “实在不忍看到庶民在外久候……” 泛秀据实以告。 织田信长闻言,却是不喜,反倒冷笑,侧首盯了泛秀半天,哼了一声。 “为了体恤百姓,而简化礼节,难道你是一向宗的信徒?” 这……一向宗的确是为了加强宣传而尽量简化了佛教的礼节,不过这是一回事情吗?如此的想象力,果然非是常人所有,泛秀只觉得哭笑不得。 不过说来这种态度值得关注啊,难道是那些“宗教人士”近期又闹事了? “是津岛的一向宗那边……” 泛秀试探性地提问,后半句却没有说出来——不至于在新年发动一揆吧?这可是太破坏气氛了。 “又在要求德政令!” 信长心情明显不佳,不过还是耐下性子解释道。 所谓德政令,就是宣布下层农民所欠下的贷款不用偿还的政令,正是为了对抗那些在领主庇护下放高利贷的土仓商人。近百年来,下层农民发动的德政一揆已经严重打击了各地的高利贷行业。津岛是尾张最大的商业町,自然也不缺乏各种无良商人。 “这倒也是机会啊!那些传统的土仓商人,现在恐怕已经成为了本家发展新市的阻碍了。” 泛秀的想法,却似乎是与之不同。 “我当然知道这一点。” 信长铁着脸,不带感情地说: “但是如此蔑视领主的行为,迟早将严惩之,才能警戒他人。” 泛秀不答话了。依现在的感觉,织田信长实在不像是弑杀的人,只是把大规模地杀戮反抗农民视作一种手段而已。 少顷,信长的声调稍微柔和了一点。 “三河如何了?” “拜今川氏真所赐,不少豪族都有了倒向本家的意思。吉良氏去年战败之后势力大减,松平虽然竭力扩充但是毕竟只是今川旧臣,所谓名不正言不顺……” 这位自幼在骏河长大的武家继承人,似乎是从本质上并不信任三河远江两国的附属势力,一年多以来,除了催促他们奉上人质之外几乎没有安抚。这只能驱使着小豪族们寻找可以信任的人来依靠。 “嗯。”信长微微点头,“不过接下来就需要改变策略了,可以考虑与松平家结盟。” 这就要结盟了?虽然是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但却是毫无预兆地改变了先前的方针啊? “那此事……” “仍旧交给你去办。” “谈判的条件呢?” “三河可以全部给他,但尾张尽量握在本家手里。” 尽量……能让一向强硬的信长说出这个词来,好像很不对劲啊? “是。” 泛秀应了一声,没有提出丝毫质疑,反正对于这位殿下,质疑也是没有丝毫作用的。反倒是身边的大宫司加藤,觉得此事还应该更为慎重。 “京都的那个将军,已经写信促使松平和今川和睦了。” 信长扔下一句话,随即转身走向社内。 是足利义辉? 让松平和今川和睦?真亏他想得出来啊。 所谓的和睦,是在两家对等大名之间的事情——主君和家臣之间自然谈不上是否“和睦”的问题。更何况这还是松平主动挑衅在前。如此一来,就等于是幕府人口松平对于西三河的掌握,他们在名份上也有了与今川平起平坐的资格,而不再是家臣了。偏偏这份政令还是出自足利将军,旁人根本无法质疑其合法性! 他未免对松平元康太好了吧。 泛秀突然就生出一个怪诞的想法,于是连忙朝着信长的背影追问道: “不会连三河守护也……” “三河守护历来是足利近支担任,连今川都求之不得,何况是他松平?难道你过完年之后判断力就下降到这种地步了?” 头都没有回一下,反而是十分不满地骂了回答。 泛秀只能苦笑。 如今虽然幕府失去了实权,却也还是天下武家心中的精神领袖,松平借助足利将军的支持,声望定然是大涨,恐怕会吸引不少对今川不满的人投奔。 原来织田的战略,是搅乱局势,让不同的势力分别牵制,阻止三河出现过于强势的力量,然而现在松平的崛起眼看难以用政治手腕阻止,那么织田只剩下战与和的选择。 若是战的话,就会深陷到那个势力混乱的泥潭里,难以自拔,不利于攻克美浓而后上洛的思路,倒不如与松平结盟的好。 不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身旁有个强大势力,就算是盟友,也未必令人安心,织田信长的不满是可想而知的。 当年织田上洛的时候,足利义辉回到京都才半年,威势未立,故而十分礼待织田,但是即便如此也没有明确表示支持信长夺取美浓,连尾张守护也不肯给,反倒转眼就去亲近斋藤义龙,不仅认可他对美浓的守护,还赐予御相伴众这样的职役。 起初回到尾张,信长对上洛的结果并没什么不满,不过这几年比较下来,才觉得足利义辉并不重视尾张织田家。 近两年以来,通过与伊达,武田,长尾,大友等一系列大名的交际,幕府的权威迅速上升,就愈发不会对织田真正看重了。反倒是这个小小的松平,居然能够借助幕府的权威于己用,真是太诡异了。 另外,松平元康虽然是一口一个“吉法师兄”,但是织田信长却只是用“松平”来称呼他,好像对这个“竹千代弟弟”并没有太多感情的样子,反而颇多愤懑不悦。 至于这两个月拉拢三河豪族的工作,就真的白费了么?泛秀思索良久,想到历史上三河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方才豁然开朗。 ………… 一番耽搁之后再出来,回城的时间已经错过了,勉强赶路的话,倒也能在日落前到达沓挂城,不过考虑到娇妻弱女的身体,还是决定保守一些,在附近借宿一夜。 泛秀宣布下去之后,阿犬却是欲言又止。 “可是……” “什么?” “您今年还没有去那里呢。” “那里?” “是政秀寺啊!” 平手泛秀默然不语。这个当然是不会忘记的,只是自从得知政秀的死因与平手久秀不无关系之后,一怒之下兄弟不和,习惯了独身去政秀寺参拜,却不想大张旗鼓,扰其清静,这跟在家里面正常地摆上灵位祭拜祖先是两回事情。合子很聪明地从不问这个,而阿犬刚进门才九个月,还不知道有这个习惯。 “既然如此……就随我一道去吧!”泛秀感慨了一下,“虽然现在的成就,还不足以告慰先父,但是至少不至于辱没监物这个名号。” 于是一众人转道继续北向,朝春日井郡小木村的政秀寺行驶过去。 政秀寺乃是临济宗妙心寺派的门迹,是禅宗的一支,而今已经有些衰微了。开山主持是沢彦宗恩和尚,他以前是平手政秀生前之友,亦是为织田家出过力的人。 祭拜一番之后,安置好家眷,本人却不免要叨扰沢彦大师一番,却发现老和尚今天似乎是有客人在场。 一个中年的和尚,其貌不扬,肤色黑而面相粗犷,实在不像是高僧的样子。 “这位是……” 两人几乎同时问出来。 “噢,这是同门的师侄虎哉宗乙。”沢彦十分郑重地介绍道,“是将要继承快川绍喜大师门迹的人。” “至于这个是织田家的平手监物大人。” 虎哉宗乙这个名字不熟,快川绍喜倒是个人物,目前居住在美浓崇福寺,远近闻名,有时代表斋藤外交,四方豪杰都会给他面子。既然老和尚如此煞有介事,倒也不妨表现出一定的礼节来。 相互见礼。 “原来是虎哉大师啊!失敬,失敬。” “不敢当。倒是监物大人近来屡有耳闻。” 对方的话语很客气,但姿态却有些冷淡。 兴许这就是高僧作派?泛秀也没有放在心上,点了点头,便要无视掉。不过沢彦老和尚反倒是插话说: “宗乙素来以品鉴闻名,外人皆冠以‘甘露门下二人’之称,不妨看看我这故人之后如何呢?” 虎哉侧首侧首望向泛秀,熟视良久,摇了摇头。 “莫非大师看出了什么不好的预兆么?那真是令人惶恐啊。” 口称着惶恐,泛秀却仍是镇定自若,一副混不在意的样子。 “就算我如此说了,您也不会相信吧!” “岂敢不敬神佛呢?” 泛秀微笑着回答,心下想着,神佛是要敬的,但是你就未必了。 “监物大人器量过人,他日必然居于众人之上……可惜,未必是我教之福。” “噢,真是多谢了。不过在下对佛教却没什么恶感啊!” “但您也并不敬仰佛祖啊。” 这也能一眼看出来?也许的确是敏锐的人了。 “这倒是跟您的主公一样,不过他今后恐怕会与佛为敌的,而您只会扶植他物来抑佛而已。” 此番话一出,泛秀顿时刮目相看了,这可不是读佛经就能读出来的东西,若不是具备着相当长远的眼光,同时对附近武家的情况十分了解,绝不可能如此精确的论断。 “虎哉大师,所言若是料中的话……” “所以倒不如早些交好,免得日后难看。”虎哉宗乙思索了一会儿,突然说到,“您可以回报织田大人,若要攻打美浓的话,不必计较一城一地,而需攻心为上。” 这倒是颇有有价值的话,不过…… “本家负责美浓取次的乃是丹羽殿……” “丹羽殿并不是会不利于佛门的人,在下何必交好他呢?” “那大师也可以见一见鄙上啊!” “织田大人并不喜欢旁人猜出他的想法,恐怕不和贫僧的脾性。所以这份交情,只能算在您身上了。” 是这样啊…… ps:虎哉宗乙,伊达政宗之师(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四十九章 送上门的人情 “那么虎哉大师,可否明言,如何才是攻心之道呢?” 平手汎秀颇有兴趣地问道。攻心之道,的确是织田家打下美浓的方法。 宗乙和尚朝着北方望了望,而后轻叹了一声。 “要用武力平定美浓这等大国,至少需要十载春秋,其后安抚治下,又要三五年功夫,反倒不如利用对方的间隙。” “可是斋藤家目前欣欣向荣啊!” “唉!左京大夫(斋藤义龙)虽然是一代英杰,但却也给美浓治下留下颇多隐患啊。” 斋藤义龙留下的隐患?这如何说起呢? “敢问大师……” 汎秀欠身问到,动作开始有些恭谨了。 那宗乙和尚却依然是心不在焉的神情。 “左京大夫,因为昔年的作为(反叛干掉了自己的父亲),名不正而言不顺,为了博取人心而善待家臣,又引入了宿老合议制,这本是善政,然而对于后继者却反而成为阻碍。” “噢?这从何说去呢?” “重臣的发言力太高,自然就让幼弱的少主难以掌握啊!已经尝到甜头的家臣,只会要求进一步的权力,如果主家退让就会大权旁落,如果要从重臣那里收回权柄,内部倾轧恐怕难以避免,再加之左京大夫为了确保嗣位继承而大幅压制一门众的势力……” 这一番话让平手汎秀立刻想到历史上的武田家来,情况倒是与斋藤颇有类似之处。斋藤道三、武田信虎苛待家臣,其子代其自立后以善政收揽人心,却在后继方面留下隐患,导致尾大不掉的重臣团与新主之间的对立,最终祸及子孙。 “虎哉大师所言甚是啊!若大师肯出仕的话,附近的大名定然趋之若鹜。” “啊,贫僧闲散惯了,恐怕是过不了武家的日子的。” 话语十分坚定,似乎是毫无可以协商的空间。 想想这个名字,在历史上似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大概是当真不愿意出仕吧! 平手汎秀也没有坚持,而是立即转化口风问道。 “那对于东美浓,大师又有何高见呢?” 宗乙和尚瞥了汎秀一眼,仿佛是有些不满地摇摇头。 “对于这个监物殿其实早有看法的吧!又何必诓我的话呢?” 真是直言不讳,这份脾性的确不适合作武士。 汎秀倒是毫不在意地一笑。 “不错,东美浓山路崎岖,豪杰林立,大军行动不便,难以力取,而只宜笼络,可是目前似乎并没有找到合适的渠道。” 这次倒换成对方沉默了。 一般说起美浓的时候,所想到的多半是西部的平原地带,而东部的山区却会被忽略。那片地域生产力不高而且地形复杂,虽然很难产生强势武家势力,却也易守难攻,是以素来独立性很强而且权力分散。 在攻打西美浓的同时,若能结交东美浓以图侧翼平安,那是再好不过。可是织田家与那里的豪族国人们,并没有什么交情。面前这位和尚的老师是美浓的名僧,这点人情手段该是有的。 良久之后,虎哉宗乙轻轻点了点头。 “东美浓远山氏分为七家,以岩村为首,而现在有力者还有苗木、明知这两家,都与我崇福寺有些交情,若是监物殿有意的话,我可以代为说和。” “那实在是感激不尽了。可是大师身在美浓,却突然为尾张担任中间人,这样好吗?” “想必您也听说,左京大夫(斋藤义龙)的身体已经……” “原来如此。” 汎秀施了一礼,又道: “大师真的不愿意出仕吗?并非每家大名都要求家臣兢兢业业,至少本家就是只注重实用而不重视法度规矩的人。” “织田大人虽然不错,但是不合贫僧的脾性啊!倘若监物殿您这样虚怀若谷的人,倒是可以考虑,然而……” “如何?” “恩师尚在,实在不能弃之而去。” “那真是太可惜了……” “不过贫僧倒还有一事,要厚颜请求监物殿。” 宗乙和尚突然一反常态,弯下身子施礼。 “愿闻其详。” “监物殿,何不信奉我禅门的临济宗呢?” 那个中年僧人,一反方才淡然慵懒的样子,兴致勃勃地推销信仰。 “这个么……在下恐怕受不了清修啊!” 汎秀委婉地回答。要让他像这个时代的人那样皈依在某派神佛门下,实在是很难。而且长远来看,这种事情日后会对宗教态度产生很深的影响,必须谨慎从事。岂能因为对方一句话就改变态度呢? “您无需做什么功课啊,只要宣传信奉临济宗就可以了。” 虎哉宗乙摆了摆手,继续劝诱到: “我临济宗早已失势了,既无力蓄养僧兵对抗领主,也难以发动农民一揆,绝对不会威胁武家统治。若是您信了日莲或者天台这类宗派,一定会担心他们尾大不掉吧!更勿论净土真宗(一向宗)这类邪派……” 一旁的沢彦禅师却是看不下去了,出言阻拦道: “宗乙!你这副样子,还算是佛门中人吗?” 后者毫不在乎地摇了摇头。 “佛祖不用吃饭,但佛门却是要吃饭的。何况……”宗乙的神色突然严肃起来,双手合十,露出几分宝相庄严之意。 “不出逛语,亦是佛道。” 最后那一句话,方才显示出“甘露门下二人”的气度来。 不过平手汎秀却依旧只觉得哭笑不得了。强行拉人入教,而且还一脸理所当然的高僧,真是第一次见到。 思索了一会儿,汎秀回答说:“如果大师能够屈尊移步沓掛城,时时耳濡目染之下,在下想必定然会信奉临济宗的。” 然后又换到对方苦笑了……时时耳濡目染,不就等于是做了他家的家臣么? 二人对视许久,最终相视一笑,十分默契地把此节翻开不提。反而又专心回到关于东美浓的话题来。 …… 次日晨,从政秀寺出发,绕道回到沓掛城,平手汎秀立即叫人去联系丹羽长秀。这件事直接送到信长面前固然是一份功劳,不过擅自妄为的印象也会更加明显,还有可能得罪正在负责美浓攻略的丹羽。反倒不如送出这个人情。如果能够跟一向独来独往的丹羽接上线,起码安全系数会大增。 刚刚进了城,还来不及走到卧室,就匆匆唤来下人,径直去了书房。须臾再回来的时候,却看到阿犬一脸落寞地独身呆在榻榻米上,见到汎秀进门,才装作笑颜地迎上来。 “您又有任务要忙吗?” “嗯,有些事情要找些人。” “这样啊……” “怎么了?” “不,没有什么,祝您今天也是万事大吉……” 阿犬的头越来越低,声音也几乎听不见了。 汎秀忍不住把她揽入怀里,在她耳边说到: “放心吧!今年并没有什么大事,想必会有许多时间空闲出来。” 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因为不能融入,只是冷淡地旁观着。后来为平手政秀所感染,想要尽力去阻止悲剧,却失败。而后逐步融入到武士的气氛当中,被从无到有的功名心驱使着,想要在这个世界留下一点印记。而现在家人又成为了新的羁绊,想要再回到当初那个淡漠处事的少年时代,终究不可能了。 这就是融入这个世界了。 阿犬却急忙挣脱开,满脸的惶恐神色。 “如果是为了我的话,那么这是莫大的罪过啊!” 她急忙后退几步,眼角含着泪珠,却故意做出坚强的样子。 “请您一定要安心在外面工作,平手家的武运昌隆,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这就是经典武家教育的“毒害”啊! 汎秀笑了一笑,没有细说,却道: “你看尾张诸多武士的武运,有几个能比得上我的呢?有人终日匆忙奔走亦不过勉强度日,有人稍加妙手就能点石成金,这就是器量的差距啊!” “是这样吗?” 阿犬有些不相信的样子。 “你看看主公那副作派。” “是哥哥么……可是兄长大人他应该是很勤奋的吧!书上都说贤明的主君……” 虽然没有镜子,不过汎秀觉得这时候自己的表情想必会很精彩。 “殿下,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呢……” “唔,你说的不错。”看着妻子那副天真无辜的脸,汎秀果断决定结束对话,因为在这么下去,自己的智商一定会下降的。 武士十五岁以下就婚配,果然还是有些问题的,指望这样的小女孩以主母的姿态持家,实在是难了些。包括历史上的“北政所”,现在也不过是个比较机灵的小女孩罢了。 不过只要后院没有起火,这都是小问题,可以随着时间慢慢克服。 汎秀悠然坐下,从桌子上抽出一本书来。 …… 开春之后,到沓掛城来问候的武士国人,豪族地侍之流络绎不绝,甚至还有须发皆白的老人跑过为子孙求取出身,真让不忍拒绝。不过到了月中的时候,沓掛城却闭门谢客,因为城主也出去拜会别的人了。 沓掛城离丹羽家的领地并不算太远,但是去一趟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虽然时值正月不担心没理由见面,但是时间上不能放在去清州城的后面。另外,如此一来其他重臣那里也不好轻忽了,反倒成了一笔麻烦事情。柴田佐久间之类倒是好说话,林佐渡和泷川那里,又该怎么处理呢? 不管后事如何,总之平手汎秀是带着人来到丹羽家。 二十余骑在雪地里奔驰,也是颇为显眼的。一路驶来,隔着尚远,就看到城门口有几人等待着。 汎秀也没有太上心,只是策马过去,才发现丹羽长秀亲自等在门口。 于是连忙下马施礼,作惶恐状。 “您居然还亲自等在门口,实在是太折杀在下了!” “不不不,本该亲自沓掛城拜访,却劳烦您前来,这才是失礼的事情。” 丹羽长秀依然是那副忠厚客气的表情,侧着向后退了一步,伸手指向城门。 “请进吧!” “怎么敢走在您前面呢?” “这是待客之道嘛,主人总不能先进去把客人留在外面吧。” “我可是晚辈啊!有劳您亲自迎接,已经惶恐不已了。” 争执了许久,连汎秀自己都开始觉得有些虚伪的时候,方才同意二人同列进门。这份不必要的客气,恰恰说明双方的关系并不亲密。 尤其是丹羽长秀,根本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到访,还特意派人先来通报。所以才刻意做足了姿态,要是对方提出什么不能答应的事情,才有余地去拒绝。 而汎秀这边,也在考虑如何把话说出来较好。冲到别人家里去指点他的工作,居高临下的送上一份功劳,这对身份低微的人自然是恩惠,但平级之间就有好好考虑。即使丹羽长秀是个忠厚长者,也是不愿看到别人对他指手画脚的吧! 更何况……丹羽真的只是个忠厚长者么?坐拥百万石,与羽柴秀吉、明智光秀、柴田胜家并列的人,哪有那么简单! 进门之后,依然是含笑对坐,寒暄许久,又谈了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最终还是有备而来的平手汎秀忍不住了。 “尾张这边的雨雪还是太多了一点,也许美浓那边的天气好得多吧!” 汎秀望着窗外,然后就这么不知所谓地感慨了一句。 “噢,这倒也未必,当年我去那边的时候,觉得要湿热得多呢。其实尾张三河这些沿海地方倒也不错。” 丹羽长秀顿时心下肃然,面上却依旧是轻松微笑地回答。 “原来如此。不知道何时我们才能踏上美浓的土地呢?” 就算是有可能引起误会,汎秀还是硬着头皮说了。 “织田家欣欣向荣,主公又是励精图治,想必那一天不远了吧?” 丹羽的回答越发飘渺了。欣欣向荣励精图治这种话,在武士嘴里说出来,简直就跟僧人说“善哉善哉”一样。 “有了‘米五郎左’的辅助,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出于习惯恭维了一句。 “世人皆知,平手监物是本家肱骨,您何必自谦呢?” 对方也是下意识地回敬过来。 “唉……些许虚名而已!近来奉命调略三河,颇觉得力不从心啊。” “其实美浓亦是如此,毕竟是别家经营许久的土地啊。” “不过有了您出马,想必定然是有所斩获了?” “不敢当。虽然是联系上几家人,但是要彻底寝反还需时日。不过只要本家保持如此的态势,那也是迟早的事情。” …… 谈了半天,概括下来无非就是:前途是光明的,路程是曲折的,同志仍需努力。虽然冠冕堂皇,却跟废话没什么区别。 “不知道东美浓那边如何呢?” 汎秀只好更进一步了。 “噢,这当然也是花过心思的。东美浓那边格局大异于西部,势力分布也更加复杂,不过并不是无懈可击的,本家依然有深入的空间。” 依然是挑不出错的“正确的废话”。 “是这样啊……近来我倒是认识了一个僧人,自称在东美浓颇有面子,我以为只是那人胡诌。但后来想一想,若是错过一次机会就太可惜了,只能跑过来问您了!” 汎秀几乎是把事实完全透露出去,只留下非常微小的误差。 “噢?不知道哪家僧人呢?” 丹羽长秀面上作好奇状,心下却并没有太多兴趣,反倒是怪这平手汎秀太多事了。 “噢,自称是美浓崇福寺。” “崇福寺?” 丹羽立即正色。 “不知那一位,与快川绍喜大师如何称呼?” “那位快川大师很有名吗?为何您……”平手汎秀皱眉作不解状。 “快川大师的确在美浓颇具人望。”丹羽点了点头,却又带着上几分疑虑,“您居然不知道他?” 汎秀苦笑着摇头。 “您也知道我对僧人什么的不感兴趣。沢彦禅师也只是说是他师兄而已……” 沢彦禅师这个名字顿时提醒了丹羽,令他恍然大悟: “您是在政秀寺见到那位和尚的吧!他与快川大师很相熟么?” “那人叫做虎哉宗乙,自称是快川大师的弟子。依我看那倒是个颇有功名心而且不避俗尘的僧人。” 丹羽长秀脸上露出几分不可思议的神情。 “也是沢彦禅师平素太低调了一点,若是早知他与快川大师乃是同门师兄弟的关系,或许早日就可以引荐到了。” “沢彦禅师是先父的生前知交,我也是无意才遇到那个虎哉宗乙的。” 看着丹羽这幅样子,汎秀心下大定,看来事情没问题了。 “说起来……”丹羽长秀自嘲地笑笑,“其实东美浓人颇为排外,我花了不少心思,也没有见到足够有分量的人,要不是您过来相助。” 话能说到这一步,关系就已经靠近许多了,也不枉费刚才的一番表演,汎秀甚觉安慰。其实身在这一带怎么会不知道名僧快川绍喜呢?就算是当真没听说过,至少也在后世的游戏里见过他的身影啊。 “那我就当仁不让,负责引荐您与那位虎哉大师了。” “万事拜托了!” 丹羽郑重施了一礼,汎秀连忙避开。 “怎么敢接您的大礼呢?” “这一次,监物殿您对我实在有恩哪!若是日久还没头绪,说不定会引得殿下震怒也未可知。” “其实您叫我甚左就好了。” 汎秀也顺着杆子向上爬。 “那您也可以称我五郎左。” “这怎么敢呢?您可是前辈。” “在您面前实在不敢自居前辈啊!虽然痴长几年,但是论器量却是您为上。” “您太客气了,再这么说我就只能逃回去了……” 依旧是没有营养的相互客气,不过气氛显然不一样了。 ps:本来只想在东线收个未来的大将,不过今天查了查资料,感觉还可以顺便收个后宫……嗯(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五十章 长戈又起 新年过去没多久,由丹羽长秀出面,缔结了织田家和东美浓远山七家之间的盟约,信长选了两位亲眷中的女子,分别嫁到岩村城和苗木城,使远山氏成为了织田的侧翼保障。随后是平手汎秀与德川的石川数正经过数月往来,也基本敲定了会盟的思路,只剩下双方的家主确认条款。 明面上织田家从此自然不宜在向东伸手,平手汎秀顿时清闲无比,不过那些三河的关系只是转入暗处,并没有断掉。汎秀也曾试探过,想找一下那个叫做“本多正信”的人。历史上在三河一向一揆中离开松平家的人不少,但是无人能与此君相提并论。然而最终却没什么收获,想来也是理所当然,那人此时尚还落魄,估计没几个人认识。 尾张这边,两个促成结盟的人都获得了封赏——当然丹羽那份要大得多,毕竟前者是无中生有,后者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柴田和佐久间为代表的那批武将,羡慕之余更是摩肩擦掌,日夜盼着清州城发布进攻美浓的召集令,他们也没有等待太久就得偿所愿。到了五月份下旬,斋藤义龙病逝的消息传来,信长立即发起了******,尾张上下除了少数留守外,悉数上阵。据权威人士猜测,进攻的地点将是美浓枢纽的安八郡。而平手汎秀通过后世的一些记忆,依稀判断出,具体作战的位置很可能是在森部村附近。 紧接着,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到访了沓掛城。 “兄长?有何事派人知会一声就可以了,何须亲身来呢?” 汎秀看着面前那惴惴不安的平手久秀,不由得感慨万千。这几年信长看在政秀的面子没有再为难他,不过要说看重那是完全不可能,堪堪保住三千石祖产就不容易了。 现在久秀在弟弟面前只觉得尴尬无比。若以公论,弟弟的实力和地位已经远远凌驾其上,若以私论……这几年下来,还有多少兄弟情谊遗留着呢? 当年百般疏离防范,而今却又求助上门,这份感觉当真是十分难受的。 反倒是他身旁的平手庆次郎——现在叫做平手秀益,却是毫无半点紧张的姿态,只是行了个礼,就大大咧咧地坐下。虽然还年幼,不过倾奇者的风范,已经初露了。 “甚左啊……” 斟酌了半天,平手久秀还是决定厚颜摆出兄长的样子。 “何事呢?” 汎秀和颜悦色地问着。 “今日我来其实是为了庆次郎。” “噢?” “是这样。这次受到主公征召而出战,乃是庆次的初阵,所以希望向主公讨个能够立下功绩的位置……” 永禄三年五月十三,信长亲率三千余人,跨过木曾、飞驒二川,在胜村布阵,当日即入侵了西美浓。 平手久秀吞吞吐吐,不过总算是把话说完了,随后就是忐忑不安地看着弟弟。 但凡打起仗来,先锋、次锋这些位置都是要争夺一番的,在东国尤其如此。以平手久秀的地位,还没那个能力在信长面前说得上话。 “嗯……” 汎秀侧首看了庆次一眼,后者虽然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眼中却露出掩盖不了的期待。 “这么说来,出征的人选都选好?” “不错,我精心挑选了一百二十人,又让一门带了五十人助阵。” 眼看对方有应承的意思,久秀不禁露出喜色。 这对于一向文弱的平手家,还真是不惜血本的大手笔。但是即便如此,汎秀还是忍不住想要泼些冷水。 “初阵的话,还是尽量稳妥一点的好啊!” 久秀却把这个当成了拒绝,顿时黯然起来。 “噢,如果太麻烦的话,也不必勉强……” 庆次倒是十分不满地跳出来,分辨道: “叔父!您是不相信我的能力吗?” 久秀却连忙拦住他。 “甚左,你别计较……” 汎秀到没有发怒,只是回答说: “合战乃是危险的事情,并不是武勇过人就可以保证安全的。” 庆次听了这话,倒是冷静下来,走到汎秀面前拜了一拜。 “叔父大人,您六年前的时候,在乱军中讨取林美作;两年前的时候,又深入今川军内部,送出制胜的情报。那时候,您难道忘了,合战是危险的事情么?” 这一番话倒令汎秀哑然。 “你说的不错。身为武人,身逢乱世,本就不该存着什么安居的念头。”汎秀对着这个侄子点了点头,“不过先锋恐怕很难争到,次锋倒是有机会。”印象之中,森部合战织田家虽然没占到什么便宜却也并未吃亏,应该是不具备太高的危险性的。 “那就多谢了!” 平手久秀喜出望外。 而庆次郎也高兴得一跃而起。 汎秀笑了一笑,接着又叫出内眷来见礼。 久秀见了阿犬就颇不自在,更不敢让主家的公主给自己施礼。庆次倒是满不在乎,还跑过去逗弄汎秀的女儿雪千代。 “雪千代小妹妹,我是庆次哥哥,庆次哥哥。” “叫哥哥啊……” “哥——哥——” 反复教育却始终失败。雪千代现在才一岁多,已经会叫父母,还能踉踉跄跄地独自行走,不过对于哥哥这个词却十分陌生——在城里并没有人需要她这么称呼。 郁闷不已的庆次干脆扮起鬼脸来,这次倒是见效很快,雪千代顿时哭闹起来,扑到汎秀怀里去。 “殿下啊,这孩子还真是喜欢您呢!” 合子好像还有些嫉妒的意思。看到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喜欢父亲,作为母亲自然是欣慰而又失望的。 汎秀不觉莞尔,伸手把女儿抱在了怀里。阿犬抚着小腹站在身侧,微笑不语,以前的艳羡完全消失不见。 “难道我有这么吓人?” 庆次则是大受打击地摸着鼻子喃喃自语。 一时宾主尽欢,仿佛回到以前毫无隔阂的状况。 只是临走之时,平手久秀却又私下说道: “甚左啊,并非我不信你,刻意要疏远你,只是有些事情,实在不能让外人知道。” 这话的意思就不甚明了了,汎秀一时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 两天之后,汎秀带着自己的三百人来到清州城,此时大部队还没有集结完毕,不过也有了四五千人的规模。通报之前,先见了几位同僚,特别是在泷川一益面前暗示:庆次论血缘可是你们那边的!接着又找到了丹羽长秀,后者急于还清人情,也是一口应承下来。却不想,所谓的铁杆交情,也就是在这一来二去的人情交换中建立的。最后村井贞胜那里,也通过佐佐成政说上了几句话。 然后才是随着亲侍们到本丸觐见。一眼望去,侧近众里熟人越来越少了,当年共事过的人,现在多半都已经出去独当一面了,刚刚提拔起来的热门人物,是个叫做菅屋長頼的年轻人,才元服没多久。 织田信长十分罕见地穿上了甲胄,正襟危坐迎接家臣,看来是十分慎重了。去年趁着击败今川的胜势企图进军美浓,被病中的斋藤义龙足不出户谈笑间击败,这是信长引以为耻的事情,看来这次是打定主意要挣回来面子了。 足轻大将以上的人差不多来及了,信长拿着刀柄拍了拍桌子,让大家安静下来。 “想必你们也知道了,美浓的斋藤义龙已经过世了,现在正是本家夺取这片基业的最佳时机!” 这副坚毅果决不苟言笑的面目,正是传说中理想的武家领袖,不过在此人身上倒是少见。就连今川大军袭来,他也只是唱着“人间五十年”疯疯癫癫地出阵而已。 东海道第一弓取虽然强大毕竟距离遥远,而斋藤义龙却是真正在各方面都胜过了信长。 论外交,义龙继位不过数年就弄来了“左京大夫”的高官,和“御相伴众”的职役,织田上洛虽然受到礼遇但是实际取得的利益就差多了; 论谋略,斋藤义龙屡次成功煽动了织田家的亲族离反,经常不出一兵一卒就令尾张实力大损。相反美浓却被他经营到铁板一块,难以插针; 论合战,从织田信长救援他岳父开始,到永禄三年的两次试探性进攻,无一不是被对方杀败。只是因为斋藤义龙对于西边的近江国更感兴趣,才没有挥师南下。 而第六天魔王的优点,就在于能够在失败中学习对方的手段为己用。 留给汎秀走神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台上那位终究是不习惯说太多废话的人。信长只是向众人宣布五日后进发,就离开了席位。 可是到这天夜晚,几个重臣又突然被叫到本丸来,收到了立即出阵的命令。 “然而还有一半以上的备队没有到齐啊!” 丹羽长秀反对说。 信长点了点头,却是完全没听进去的样子。 “所以五郎(丹羽长秀)你留下来,与权六(柴田胜家)一起指挥留下来的队伍,集中之后再过来支援,而我亲自带着现在站在这里人作为前锋!” 看来他倒是对偷袭上瘾了。 这时候平手汎秀也发话了:“主公……” “如果是劝谏就趁早收回去。” 信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不,在下只是想推荐一个人选。” “噢,是谁?” “在下的侄子,平手庆次郎秀益,虽然刚刚元服但是武艺却是相当出众。” 泷川一益也立即借口说:“主公,此人乃是我族中泷川益氏之子,过继予平手久秀大人,是个武士的好料子。” 这两个人素来不和睦,所以并不担心外人有什么看法。 信长不置可否,向身后的丹羽长秀和村井贞胜瞟了一眼。 这两个人先前受了汎秀招呼,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坏话。 织田信长扫视了一圈,思索片刻,忽而哈哈大笑。 “难道你甚左有这份心思,那就让他跟在我身边吧!不过要是没什么本事,你们四个可要一起受罚啊。” 跟着这个亲自打前锋的大将,的确是相对安全又容易立功的位置。 “多谢殿下恩准!” 汎秀这份欣喜并不是作伪。 …… 永禄四年五月十四日,织田信长趁着美浓给斋藤义龙发丧的时机发兵,又临时改变出阵时间,令斋藤氏猝不及防。其亲领先锋势五千,连渡木曾、飞驒二川,当日就跨入美浓的安八郡。 次日,斋藤家大将长井甲斐守、日比野下野守率军冒着大雨从墨俣一带出兵,进驻到森部。信长只身带着百人上前查看敌情,看到敌军在雨中渡河,士气低落移动缓慢的样子,大笑曰:“此乃天赐!”遂全军进发,顷刻大败敌军,取长井、日比野以下首级一百七十具。而后拒守战略要地墨俣,筑阵吸引敌军来攻,意图以逸待劳。 此战中初阵的平手庆次,独取四人首级,其中包括侍大将日比野清实,令同僚对这个一脸稚嫩的半大孩子既敬且畏,皆曰“鬼童子”。 形势一片大好,沓掛平手家的信使却突然出现在军中,说是怀孕不足八月的阿犬身体不适,可能有早产之虞。汎秀报之信长,后者虽然神色不悦,但还是批准他悄悄回去,只是不得声张影响军心。(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五十一章 雨夜(过渡性章节) 只带了二十骑侍卫,平手泛秀急速回城。未及休整更衣,就径直向本丸而去。 在这个医疗手段低下的时代,生育一事对于母子都是巨大的考验,即便是顺产,夭折的婴儿和因此病逝的孕妇也不鲜见,更何况现在还有早产的危险。 泛秀在能力所及之内给了妻子最好的条件,专门请到两位医师在城中听令,数月来安胎补药从不间断,可是依然出问题了。 病急乱投医,助产妇,医师,乃至驱邪的阴阳师和祈福的和尚都被请到了城中,不过能不能够解决问题,却不敢肯定。虽然人物混杂,不过负责管理的合子和宁宁还算是细心,场面并不算太乱。 平手泛秀一时信不过旁人,只是让宁宁叫来那两个一直在城里做事的医师。 “情况如何?” 看着那两人的神情,便觉得事情不会简单,但是总还是要问清楚才安心。 那两人对视了一眼,由年长者上前半步,小心翼翼地答道: “城主大人,恐怕需要早做准备了……” 早做准备……泛秀脸色愈发阴沉了。 “会有什么问题?” 纵然是刻意耐下性子,声调却也显得十分生硬。 “这个……”那老医师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未出生的公子或小姐,或许难以降生,夫人也可能会有难。” “究竟出了什么差错?”泛秀稍稍放缓声调。尽管有时候会忍不住,但是迁怒于人并不是什么好习惯。 “倒不是出了差错,而是夫人一向体虚,又是这个时侯,最易受外邪侵染……” 泛秀点了点头,良久不语。随后又转身向宁宁问道: “你没有把病情告诉夫人吧!” “没您的吩咐当然不敢。” 宁宁上前答话,合子则是远远站在一边,垂首不语。这个时候她要是过于热切无疑显得太虚伪,但不做出适当的姿态就更有问题了。 接着泛秀才点了点头,挥手令医师下去,随即大步向前。两边的侍女仆妇见了他铁青的脸色,无不噤若寒蝉。 穿过走廊,就能听到一阵低声呻吟,男人不禁加快了步子,三两下走到卧室里。 阿犬躺在席子上,轻捂着小腹不住地呻吟,额上不断淌出汗珠来。六七个侍女簇拥在旁边,却除了伺候她擦去汗水之外,是束手无策的。 “阿犬,我回来了。” 泛秀快步上前,伸手握住妻子的左腕。 “啊,是殿下。” 阿犬睁开双眼,又竭力抬起头。泛秀连忙揽住她的脖子,让她枕在自己膝上。 “我是不是要……” “怎么会呢?”泛秀一脸轻松地笑了笑,如今做起这种表情来可谓驾轻就熟,也许骗不过织田信长,但是瞒过怀里这个没什么心机的女人还不算太难,“只不过一点微恙而已。” “那……您怎么会特地从战场回来呢?” “噢,合战刚刚结束了,我负责把俘虏和物资运回来。” 泛秀伸手拨开阿犬额上的一缕发丝,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示意不必挂怀。 “可是……”阿犬脸上的忧色未减,“我为什么觉得,您说的不是真的呢?” 泛秀顿时无言。 当女人用直觉判断出真相的时候,男人的理智就无从谈起。 “总之你要好好养病就对了,否则会危害到孩子呢!” 只能用这种话来扯开注意力了。 “……嗯。” 阿犬轻轻应了一句,枕在泛秀腿上,渐渐入睡了。 …… 是夜阴云密布,似有倾盆大雨,引而不发。沓挂城上上下下,无人可以入眠安睡。城主夫人病重的消息,虽然没人刻意传播,但还是无人不知了——仅仅除了那位被刻意隐瞒着的夫人。 平手泛秀明知自己在卧室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是退出来只会更为担心。想在书房安静地坐一会儿,却根本压不下心来,甚至连前线的战事,也不想关心。 更难的是这一切还不能在人前显露出来。 深夜,看着阿犬入睡过去,方才信步游走,然后就瞧见城侧面的诹访神社还亮着灯,于是唤来负责治安的浅野长吉。 “这是为何?” 泛秀指着那间小神社问到。 “噢,是领民听说夫人病了,特意到神社去祈福。” 泛秀闻言,并没觉得欣喜,反而是皱了皱眉。 “不会有谁刻意组织的吧!这样的讨好我并不喜欢。” 浅野长吉愣了一愣,随即连连摇头。 “并不是这样的,殿下您推行仁政,深得民心,那些人都是心甘情愿地来为夫人祈祷啊!再说要是真有人想用这样的手段来讨好您,一定会想办法让自己变得显眼才对啊!” 这个说法倒是有道理,泛秀轻轻点了点头。 所谓的“仁政”,不过是让那些男丁患病或伤残的农家免去一半赋税而已,仅仅于此,却能够换取到如此的民心么? 泛秀心生感慨,让浅野长吉招来几个侍卫,就朝着神社走过去。 悄悄推开侧门,从后面绕进去,目力所及,数十人跪在神像前面,尽皆是孤寡妇孺。 祷念声传入耳中,果然尽是为夫人祈福的。 少顷,有眼尖者认出了城主,纷纷跑出来见礼,其意甚为敬重。 平手泛秀轻叹了一声,摇头道: “我接任此地城主两年,经历过数次合战,阵亡的男丁并不少,你们难道没有半点怨言吗?” 有个白发苍苍的老翁,颤巍巍地起身,回答了他的问题: “城主老爷啊,我在这里已经活了七十年,生了三个儿子,第一个为以前的老爷战死了,一条命只换了两贯钱,第二个被乱军杀死了,第三个去年才随着您战死。不过您给了十贯钱和十石米,还免了一半的地税,足够我养大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女,希望他们还能有幸侍奉您这样的好人。” 此言顿时得到共鸣。 “殿下!”浅野长吉突然在耳边进言说,“民气可用啊!如果把这里的孤儿训练成军队,一定是一支劲旅。” 泛秀有些惊讶,对于这个并不算是太有才能的人,能够想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收养孤儿作为军队,也算是乱世常见的习惯,所以他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那么此事就交给你去办。” “是!”浅野长吉下拜领命,又说:“这是殿下您的仁政惠及,将来若是练好了,就叫做‘仁’字备吧!” 泛秀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将来平手家威名赫赫的五字备,就是在此地始创的。不过这个时候,泛秀的心思更多还是在病重的妻子身上。 来到神像前面,躬身施了一礼,默默地念叨着: “无论是神明佛祖还是仙人,若是怜爱世人,请保佑内子无恙,日后我定然会将仁道普及在世间。” 忽而风声大作。 一声惊雷,大雨倾盆而下。 暴雨足足持续了半夜,泛秀席地而坐,与侍卫和百姓们一同呆在神社里。 清晨雨刚刚停下来的时候,突然有个侍女跑过来,说是夫人安然无恙了。 ps:接下来几章应该都是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五十二章 噩耗 不知是何原因,就在泛秀从前线赶回沓挂城的这天晚上,阿犬夫人的身子突然好转。次日医师检查了数个时辰,才确定她已经大体无恙了,胎位也没有出现问题,只能解释为神迹了。泛秀大悦之下,一众下人皆有赏赐。 又陪着家人过了半日,到了傍晚时分,终于把注意力放在正在进行中的战事上,派遣了两名属下去传回消息。在浓尾平原上,策马奔驰,来回十分迅捷,来回一次也不过昼夜的功夫。 前线的消息,倒也是非常热闹。森部合战没过几天,斋藤家集中的主力部队,进驻在十四条村与织田均对峙,同时派出别动队从三个方向发动夜袭,击退了信长的军势。织田军一路败退,而斋藤军追击不舍,当后者已是强弩之末时,佐佐成政,池田恒兴却突然带领着生力军来援,合力斩杀敌方的侍大将稲叶又右卫,而后又互相推让战功,传为美谈。 信长反败为胜,接着又等到了后面赶上来的主力部队,于是亲率着一万人的大部队,再度攻入美浓。而连折两阵的斋藤家,一时居然不敢出击,只能是笼城以作抵御了。 看到这里平手泛秀心里基本安定下来,合战打到这个份上悬念应该不大了。虽然这次肯定不足以拿下稻叶山城,但是美浓那边应该更无力驱赶织田军,不出所料的话,最终结局该是旷日无果,主动撤军才对。 庆次郎这小子初阵取下敌首四级,包括对方侍大将一人,可谓出够风头,因为满脸稚气而枪术精湛,得了个“鬼童子”的诨名。平手久秀想让他出人头地的愿望算是得偿。 于是泛秀更加心安理得地肆意放达,整日在城中安闲,同时开始考虑下一步的行动计划。美浓的攻略一时不会有太大进展,接下来就是竹中夺城,三人众调略,以及一夜城之类的事情…… 不过十余日之后,却传来急报,说是织田军惨败而归。泛秀惊讶之余,连忙派遣出几个得力家臣出去询问和探查,花了两三日功夫,得到了无数版本的情报,总结分析起来,才粗略得出了大致的结论: 首先是事情的真相,织田家趁胜追击至稻叶山城之下,一时却也没什么攻城的好办法,只能是不断袭扰。而此时以美浓三人众为首的家臣纷纷带兵合流至城下,信长眼见形势转为不妙,立即命令大军回撤,过程中遭遇追击,损失了两百余人。 然后,刚刚丧失了当主的美浓,为了稳定人心,对这场“胜利”大肆张扬,最终吹嘘成讨取敌众两千,战果足足夸大了十倍。接着又把那个名叫竹中半兵卫的年轻人作为英雄捧上高台,宣称此次“大胜”全是他的战术指挥所致,“美浓麒麟儿”之称号一时响彻。 另外尾张这边,也并不甘心。仔细考虑,这二十日下来,织田家还略占了一点上风,岂敌方如此颠倒黑白呢?于是此战表现出色的佐佐成政,池田恒兴,还有刚刚冒头的平手庆次也被推到风头浪尖,尤其是后者“鬼童子”的诨名,正与那边的“麒麟儿”相得益彰。 最终就形成两边都宣称自己战胜方的诡异局面。 这一系列事态,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再次证明了,战争只是政治的延续。出于政治的考虑,就算是胜负也是能逆转的。 (ps:竹中半兵卫重治,是一个先被高估,后来又被低估的人。纵观历史,他在计智上的确有着过人之处,但军略方面却没什么建树,总体来说,既不是传说中那个能力卓越的“天下第一军师”,也不全然是某些人口中的“泡沫”,我在这本书里不想神化他也不想贬低他。) 然而没过几天功夫,泛秀立刻就没办法笑出来了。因为美浓斋藤家宣布的战果中,包括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平手久秀。得知消息之后泛秀立刻上马赶往北边,还在半路的时候,就有人回报过来,说是清州城清点兵将,已经确认了这个消息。 泛秀只觉得自己差点要从马背上倒栽下来。 ………… 清州城。 织田信长若无其事地坐在当中,尚算气定神闲,但四面的重臣们却是一言不发,面色严峻,显然是刚才被狠狠训斥了。 方才军议之时,柴田,泷川等人并不觉得己方此次算是战败,故而纷纷表示,他日卷土重来,定然会百倍努力,确保胜利。而信长却对此大发雷霆。 丹羽长秀虽然大致猜得出主君的心思,但却不愿当面讲出来,因为在此刻表现出来,那等于是扫了柴田等人的面子,与他的作风不合。至于林佐渡,当然更不会在这个时候跑出来触霉头。 等了半天,信长终于没了耐心,挥手赶这些重臣出去,转而问身边那群侍从左右有何看法,有个叫作木下藤吉郎的奉行上前自荐,虽然并不符合信长的意思,但也没有斥责他,而是笑骂了一句:“你这小子做个奉行都是马马虎虎,也像当侍大将吗?” 这个时候,平手泛秀才刚刚快马赶到,就看到几个重臣先后出门。 林佐渡看他一脸择人欲噬的表情,摇了摇头没有理会,丹羽心下称奇,但当着众人的面,也没有上来细谈,只是打了个招呼就自顾自离去。唯有柴田胜家见了,轻叹了几声,上前安慰他节哀。佐久间信盛本是走在柴田身后,自然也不得不跟上来。 “不是只阵亡了两百人么,难道家兄自请了殿后之职?” 甫一见面,泛秀就直截了当地问到。 柴田没有计较他有什么失礼,反倒是佐久间皱了皱眉,不发一言。 “倒不是殿后,只是他原本跟着主公列在前队,撤退的时候自然就落在了后面。” “那负责殿军的人,难道不是等待全员安然撤离才回阵的吗?” 平手泛秀却是不依不饶,如此追问。 佐久间哼了一声,就要插话,却被柴田拦在后面。后者依旧是温言劝说道: “殿后的人也只能保证本阵主力的安全,不可能顾及到所有人。” 泛秀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是接着问到: “那请问柴田大人,殿后的人的是谁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柴田顿时面色不变,肃然道: “尾张织田数十年来,战死的不只是你兄长!即使要记恨也该是斋藤家,没有道理责怪本家这边的人救援不利!” “不错!”佐久间信盛也忍不住插话说,“合战之上本来就是各安天命,谁能永生不死呢?” 泛秀默然不语,片刻之后,向柴田鞠躬施了一礼。 “抱歉,是我失态了。” ………… 在军阵中找到了失魂落魄的庆次,后者一脸茫然,神游物外。被泛秀叫醒过来,才忽而伏地痛哭。 “殿后的人是泷川一益!” 庆次如此告诉泛秀。对于他血缘中上的叔父,丝毫没有任何敬称。 而泛秀此刻反倒是冷静下来了。 泷川一益此人,性素谨慎,到未必是会故意设计让同僚送死的人,何况他与平手久秀的关系并不差。 而且眼前还有其他的 当务之急,也没有功夫考虑这些。 ps:系统各种悲剧,今明两天的状态恐怕不能保证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五十三章 逝者已矣 平手泛秀安抚庆次几句,对方却依旧是流泪不止,言语之中,把平手久秀的死因,责怪到泷川一益断后不利上面。然而他本身就是泷川家的血脉,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 平手家西志贺城,有知行三千石,另外还有一千石左右的地侍,归属其配下,总计是四千石的实力,最多可以招募三百足轻。这份实力,放在文弱而且优柔的平手久秀手里,多年来并没有什么增长。不过若是换一个年轻有为的家督,很可能搭上织田家突飞猛进的快车,数年后列为重臣也未可知。 虽然现在庆次看上去是对泷川一益这次的行动很不满,不过将来呢?根据后世知道的历史,前田庆次该是个重情义的人,就算他现在换了平手的姓氏,也应该不会有改变——但是二十年来,不符合后世印象的事情已经见过太多了,那并不可靠。 平手泛秀目前与泷川一益的关系并不算好,这主要是牵扯到派系利益纠纷,与个人感情关系并不大,然而主动把一份本可握在手上的势力送出去,似乎是愚蠢的行为。 若是十年前,泛秀一定会如面前的庆次一样悲愤莫名,还会去质问泷川一益,甚至把这份负面情绪归结到织田信长的指挥上。 若是五年前,泛秀大概不会意气用事,罪责他人,而是立即确认平手家西志贺城的继承权,把兄长遗留下的养子扶植上台。 不过现在,他却不得不开始考虑利益的问题。 一念至此,突然心生感慨。即使后来渐渐并不和睦,也毕竟是嫡亲兄弟啊,整日忙于计算利益和关系,难道就不能忽略这一次吗? 泛秀拍了拍庆次的肩膀。 “庆次啊……” “叔父。” “逝者已矣,我与你同悲,但是罪责到泷川殿身上,恐怕是过分了吧!” 故意这么说,是想要试探对方的心意。既然已经初步下定心思,要扶植兄长的养子继承,各方面的应对工作就不可轻忽的,面前这年轻人的心性,也必须关注。 “不是这样的!”刚刚平静下来的庆次,脸上又浮现出悲愤交加的神情,“我亲口跟他说了,义父还没有回来,但是泷川一益那个家伙,一意孤行地要撤退!而且我要出去救人都被他拦下来,还把我捆起来强行带回来……这些人都看到了!” 顺着庆次的手指看去,几个平手家还活着的士卒,却都是满脸的黯然,默认了庆次的话。 这的确是我所了解的泷川一益——泛秀如是想着,功名心强烈而不近人情。他与平手久秀其实有着不错的交道,或者说那个老好人跟大部分人交情都不错,可是他觉得救援久秀可能会导致殿后失败,大军有失,所以果断拒绝。 站在泛秀和庆次的角度讲,泷川固然可恨。但是站在织田家的角度来看,却又有所不同了。以平手泛秀现在的位置,反倒是对泷川有那么一丝理解了。 正在思索之时,突然有个胆大的人,跑到泛秀面前跪下。 “大人!就算您如今是织田家排在前几个的人,可是泷川也与您差不多啊,想要讨回来这份公道,看来是不可能的了,您还是劝劝少殿(平手庆次)吧!” “就算这样我也迟早要……” 泛秀挥手打断了庆次的咒骂声。 “庆次,别忘了,以前你是泷川家的血脉。” 后者如遭雷击,伫立不动,少顷,方才垂首下去,默然不语。 一阵令人压抑的沉默。 良久,庆次那孩子才缓缓抬起头。 “叔父,我……” “如何?” 泛秀直视着他,想要看清这人的心性。 “我——”庆次双目通红,咬着牙说不出话来,突然从身后的矢袋中拔出一支短箭,双手折为两段。 “从今天开始,我就和泷川家再没有恩义了!若是下一次再有人冒犯先父,不管是谁都不会饶恕他!” 泛秀默默点了点头。 如果这是他的真心话,那么让此人接替兄长,并不是坏事。 ………… 倘若庆次是亲生的儿子,或者他年纪更大一点,继承权自然不存在疑问。然而目前的情况,最后要外力的协助——即是信长的批准,才足以服众。于是平手泛秀带着这个侄子,重新走进了清州城。 城门口的侍卫见了庆次,却是十分为难,隐约表示这好像是个陌生人。 “那就让他等在这里吧。” 泛秀淡淡回应到。 那两侍卫却当是这位大人质询,顿时惶恐不已:“我们也是职责所在,您大人大量……” 最终让庆次呆在本丸外面,还派了人照看着。 泛秀只能先独自觐见。 “殿下……” “听说阿犬没事了?” 泛秀还没来得及开口,信长却劈头一句打断了他的话。 并不是只有你才有兄弟姐妹的——泛秀心下如此说着,但面上却露出满意的笑容来:“是啊,所幸神佛保佑呢!” “哼,什么神佛的……”信长轻轻哼了一声,仿佛是十分厌恶这些东西,“这次动员万人却无功而返,甚左你有什么看法?” “噢,美浓恐怕不宜力敌,而是智取为上。” 按道理现在并没有心情说这个,不过泛秀却不得不按捺住心下的反感,仔细地回答着。该说他变得虚伪了,还是该说他更适合这个时代了呢? “不错!” 信长十分赞许地点了点头,“权六(柴田胜家)就只知道正面攻打,林佐渡只知道争权,碰上这种问题只有你和五郎(丹羽长秀)能帮上忙!” “不敢。” “那么如何智取美浓,你有腹案了吗?” “美浓的调略您已经交给丹羽大人了啊,在下岂敢多问呢。” 这种程度的试探,早就不新鲜了——不过也许不仅仅试探。 “那以后就多想想!反正三河那边也没什么大事了。” “是。” “你下去吧。” “主公,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讲!” 织田信长侧对着泛秀,并没有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但也不是太在意的样子。 “家兄,这次合战不幸战殁,我想请这个孩子……” “平手五郎右(久秀的字)死了?” 信长打断了泛秀的话,脸上还呈现出几分惊愕来,并不像是作伪。 “吉兵卫(村井贞胜)还没把阵亡的名册送上来——真是想不到啊……” 泛秀静静听完他的感慨,才说道: “在下希望您能允许家兄的样子,庆次郎继承家业。” “就是那个鬼童子?” “承您这句称赞,受宠若惊。” 泛秀拜了一拜,身形沉静,看不出半点“惊”来。 信长却没有立即答应,只是面无表情地问道: “那孩子带来了吗?” “正在门外候着。” “那就让他进来!” “是。” 泛秀答了一声,走到本丸外面,把庆次接进去。 “虽然有武家的样子,不过太年轻了吧!”信长摇摇头,直言道,“我看还是甚左你继承这块领地更让我放心。” 这真是预料到最难对付的场景,既不能应承,推托又有可能得罪他……还好庆次并没有异动,似乎对泛秀毫无怀疑。 “主公,您不是也听说了,庆次郎初阵就取得鬼童子的名号,前途不可限量,若是埋没了就太可惜了。况且我与家兄,皆是先父血脉,本为一体。” 或许是提到了“先父”的关系,信长点点头,应允了此事。 “好吧!”他侧首看着庆次,招手示意他过来,“五郎右(平手久秀)是如何战死的?” 泛秀心下顿时不安。 果然,冷静了许久的庆次,脸色一下子又难看起来。 “那都是因为……” 泛秀想要阻拦都来不及了。 ………… 听过了原委,信长并未表态,只是对身边的小姓说:“把久助那家伙给我叫过来!”因为泷川负责指挥直属忍者军的关系,一般不会离开清州城太长时间。 虽然声调很高,但泛秀却听不出什么愤怒的意思。 庆次先是一脸希冀,瞬间又转为复杂,显然是想起泛秀那句“泷川家的血脉”了。 没过多久,这个精干的中年人就出现了。 “殿下!” 径直向信长施了一礼,对旁边的泛秀视而不见。这也正是他作为织田家臣的处世态度。 “久助啊,这次你担任殿后之职,可曾失职?” 信长缓缓问道。 “在下竭力而为,纵有失职之处,亦非有意为之。” 泷川十分小心地回答说。 “嗯……那平手五郎右久秀,作何解释呢?” “平手殿身亡,在下甚为悲切,然而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胡说!明明是你怕死!” 庆次忍不住插了句嘴,被泛秀望了一眼,才堪堪止住。 织田信长倒也没有计较这份无礼行为,只是接着问到: “平手家堪称是世代忠烈啊!久助(泷川一益)这次,若不加以惩罚,恐怕说不出去吧。” 话里依然没有多少责备的意思。 泷川愣了一下,下拜答曰: “平手家虽然有死忠的节烈,但是在下却是‘生忠’。死忠虽然可以作为典范,但是在下这样,留下有用之身,却能够更好地为主公的霸业效劳。” 这一番话,正好对了某位实用主义者的心思。 “荒谬!” 信长掷出折扇打在泷川背上,却再也没提惩罚的事情。 这在泛秀看来,实在正常不过。 “传言泷川殿的辞锋之利,更在铁炮之上,看来不虚啊!” 泛秀这句讥讽,既表现出反感,却又在信长的忍耐范围之内,看似是没有控制住情绪,实则是故意。 同时还伸出手去,把蠢蠢欲动的庆次死死按在地上。(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五十四章 平手家的人们 平手政秀那一代,共有兄弟四人,长子即是政秀本人,次男政利,过继给了交好的野口家,故而三男季定和四男长成,就是现在平手本家最具发言权的成员了。另外还有汎秀的次兄,庶出的平手长政,也是说得上话的人。从以前的态度看,他们似乎是支持庆次的继承权的。然而平手汎秀并不放心,自己陪着庆次带残军返回的同时,又差人传信,令平手季胤和增田长盛赶到。后者因为交游甚广,关系太多,为人太过圆滑被汎秀认为不能托以私密之事,不过年轻的庆次却正好需要这样一个人来辅佐。即使未来有家宰擅权的危险,那也是在汎秀掌控之中的。 三叔季定,显然并不是什么倔强的人,否则就不会让儿子季胤来当汎秀的家臣。但是四叔长成,却仿佛是单纯地对汎秀很不满。以这两个为首,亲族里面出仕的共有六七人。 首先是平手久秀的丧礼。比起当年政秀的去世,只能说是冷清。重量级人物几乎没有一个出席,少数派了家臣前来吊唁,也只是看在汎秀的面子上。倒是有许多名声不显的下级武士,自称是逝者的生前好友。没有功利心,不论身份门第地结交,本是倒没有什么错的,然而这个淘汰率极高的乱世,并不是适合这类人生存的环境。 汎秀没有刻意占据显眼的位置,只是拉着庆次立在神宫一侧,淡淡地回应着来宾。然而但凡稍微有些眼力的来者,却纷纷上前问安,接下来才去与那些平手亲族见礼。 平手季定倒是毫无异色,乐呵呵地上前打了声招呼。庶兄长政,畏畏缩缩地上前道了声好,就退了回去,仿佛对汎秀十分畏惧。而那个平手长成,却从见到汎秀开始,就是满脸煞白,不敢靠近。 这份畏惧目前看来是很难理解的,这两个人并没有名正言顺的继承权,就算汎秀对平手家的四千石有兴趣,那也不是从他们手上剥夺过去的,有什么担心的呢?难道是家里有什么内幕?汎秀思索了半天,却始终没有头绪。其实以前就有不少苗头,指出当年的事情并非那么单纯,不过因为种种原因,汎秀并没有在这方面下什么真正的心思。 不过这个问题,迟早是可以解决的。丧礼刚刚结束,汎秀立即让平手季胤通知亲族们,在西志贺城里集合。又带着庆次,逐人送走了宾客。 紧接着才看到平手季胤和增田长盛这两个家伙赶到。二人面上俱是颇有悲戚之色。看来那个亡兄,果真是人缘不错。 一时相见,气氛沉闷,也不知说什么好。沉默了一阵子,汎秀才指着庆次说道: “我欲使你二人辅佐庆次,继承西志贺城家业。” 随后又向庆次介绍说: “这是增田仁右卫门长盛,是可以托以政事的人,这个辰之助季胤,是我的从弟,一门之内,最可以信任的就是他。” 平手庆次低头道了声“是”,却又高昂起头愤愤地说:“我早就知道,那些亲族没几个是好人……” 这句话把季胤的父亲季定也骂了进去,后者一时尴尬,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汎秀皱着眉问到。 “叔父!”庆次撇了撇嘴,而后答道:“您以为人人都是像您一样吗?那些整天说着家风、义理的老家伙,其实暗地里都是群伪君子!无非就是盯着这块领地罢了,当谁不知道吗?” 汎秀沉默了一会儿,挥手令平手季胤和增田长盛离去。 “你们先进城,我跟庆次还有话要讲!” “是。” 而后才转身,看着这个只比自己年轻了七八岁侄子。 “庆次。”汎秀肃然对他说,“天下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你表现出善意,重视义理的人你要以自身的修养来让他慑服,关心家门前程的人,你要让他看到你的潜力,贪图利益的人,既要防备又要满足他的愿望。如此,才可以做为一个合格的家主统御下属。” “可是……”少年犹自不服气,却见汎秀一脸严峻,不敢造次,低头道了声“是”,而后出言问到:“然而我还是觉得,应该亲近义士,远离逐利小人。” 汎秀皱了皱眉,却没有反驳他,只是轻轻一叹。 “叔父!”庆次突然拜了一拜,而后说:“您是我平手秀益所敬仰的人,并非是因为武名,而是您面对今川厚禄毫不动心的义举……” 毫不动心?你又可曾知道我心下真实的想法呢? 汎秀如此想着,于是无奈笑笑。有些东西必须经过时光磨砺才能领会,实在无法人工催熟。目前所能做的,也就是给他一切提示罢了。 “这都是该有你自由决定的事情,不必问我,不过你要记住……”汎秀温言说道,“世人所称赞的善,未必是真的善,世人所唾弃的恶,亦未必是真的恶。有人以义理标榜自身,以图名正言顺,有人不惜屡屡背叛义理,只因利之所在。有人自称强兵来震慑内外,有人示敌以弱而使之骄矜——总之世间百态,并非表面所见那么简单。” 一番话语皆是出自数十年所得,不过能不能够让这孩子听懂,就难以保证了。 …… 当汎秀带着庆次进门的时候,厅中却似鸦雀无声。兄长刚刚下葬,汎秀也无暇去做出些虚假微笑来,这更令众人避之如虎。 一脸笑容的平手季定只坐在左侧第二的位置,而比他年纪小的平手长成却在其之上。汎秀毫不客气地上前,轻轻欠了欠身,面无表情地说到: “四叔父,您的位置……” 话没有说完,不过意思十分明确。 只对视了一瞬,平手长成的脸上却不断淌出汗来,机械地点了点头,退到后面去。 于是愈发确定,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让他心虚的地方。 汎秀这才示意庆次坐在正中间的主席上,而自己立在一边。 “家兄不幸战殁,由庆次接替平手家四千石的领地,各位想必是不会有什么疑问的吧?” 下手几人对视了一会儿,半晌无语,最终由汎秀的庶兄平手长政,小心翼翼地开口了:“庆次这个孩子,似乎还是年轻了一点,而且素来行事无状……我只是随口说说,并不敢否定他的继承权。” 看到汎秀飘过来的眼神,他就立即改口了。 虽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不过按照这个时代的习惯,是在寺庙里养大的,与汎秀并不相熟,不过毕竟血脉相连,也不愿多难为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答道:“庆次的确是缺人辅佐,所以我就带着人过来了。还有什么问题呢?” 这样的态度,倒是令平手长政舒了口气,顿时觉得这个弟弟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进而又说: “除了有外人来辅佐政事之外,一门之内似乎也该有长辈出来帮忙照看啊!” “嗯,说得不错……”汎秀思索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那你觉得谁可以胜任这个人选呢?” “这个……” 如此之顺利,却让他突然有些犹豫了。 “有什么顾虑吗?尽管开口就是了。” 汎秀仍然丝毫看不出心情不悦的样子, “是……”平手长政心下一横,说到,“我看四叔父(平手长成)行事稳妥干练,定然是优良的辅佐。” “哼!”台上的庆次重重哼了一声。 但却没有人看着他,所有人只盯着真正能够决定事情的平手汎秀。 而后者心下已经泛起一丝怒火。稍加引诱,就是图穷匕见啊。当真以为我对你们没有办法吗? 汎秀静坐良久,从怀里掏出一把胁差,扔到平手长成面前。 顿时举座皆惊。 “这是……” “先父自以为辅佐不力,不惜死谏,我想叔父您一定是愿意效仿的。” 平手长成脸色瞬间就变成纯白色。这一番话并没什么特殊的意义,但却表明了平手汎秀不惜使用极端手段的心思,他是否“辅佐不力”,当然只能是由汎秀来认定,换而言之,日后稍有异状,恐怕就会…… 至于极端手段具体是什么,不妨让他自己猜下去。 接着汎秀没有去管他,而是把平手季胤和增田长盛招进来。 “你们日后要尽心辅佐庆次!” 增田长盛立即俯首称是,平手季胤看了他父亲一眼,才也跟着应声了。 而后汎秀环视厅内,继续说道:“具体的事宜,你们就自己商量吧,我如今已经是个外人了。” 说完,未作丝毫停顿,大步出门。 …… 当天夜里,平手季定,反倒是秘密地造访到汎秀这里来。 叔叔向侄子行礼,在这个时代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 “其实您还有些事情没处理掉……” “无非是些陈年旧事罢了!” 汎秀淡淡地打断了他。 “这个……” “你所要来,只是想要告诉我,某些人与先父之死有关吧!” “您果然英明,看来我是来错了。” 平手季定顿时变得异常尴尬。 “仔细想想,除了这个以外,也没什么理由会惧怕我——三叔父啊,既然一直知道实情,你为何现在才跟我说这个呢?” 汎秀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 “这个……那是因为牵扯的人太多了……” “你以前是觉得我没有足够的实力威胁到那些人吧!” “尽如您所言。” “之前把辰之助(季胤)送到我身边来,现在又是主动过来坦白,三叔父啊,你究竟想要得到什么呢?” “其实我是胆小的人,所求不过一条活路罢了!” “嗯……” “所以当年他们做哪些事情的时候,我既不敢参与,也不敢揭发,只想暗暗提醒大哥,不料没来得及……” “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这样。”季定定了定神,“当时兄长(平手政秀)决意支持上总介公子(织田信长),他们都认为这是兄长看走了眼,于是私底下暗中向另一边靠拢。四弟为了逼迫兄长,就暗中借着兄长的名义,取走了织田家的资金,故意让上总介公子产生怀疑……” “你是说,他们并没有刻意伤害先父的想法?” “正是如此。” 汎秀闭目不语,未置可否,良久,方才摇摇头。 这一番话与猜想差距不远,只是细节处不知真伪,不过那也并不重要了。 “说完的话,请您自便吧。” “难道您并不跟他们计较……” “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 “是,是……” “先父和兄长的作为,其实都是想要一己之身为整个家族承担这份罪责。看在他们的情面上,这次就暂且饶了那些人。不过日后若是再有什么举动……” “我一定会提醒他们的!” 平手季定忙不迭地保证到。 ps:以前埋的包袱还是大致提一下的好,这段情节本来是想写个好几章的,为了不拖戏,决定简略从事。所以若是觉得情理不通顺,那是正常的事情,抱歉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五十五章 一计可用 “恭贺监物殿!” “喜得贵子!” “恭喜恭喜……” 永禄四年八月,沓掛城前,一时来往熙攘,侍大将以上的客人就有二三十个,织田信长也携夫人从清州城亲至,就算是平时交恶的人也至少要派个使者前来恭贺。这可是正房嫡子,武家延续的根本,只要这孩子将来表现出正常的智力水准,连平手汎秀甚至信长都不能轻易剥夺掉他的继承权。 联想起几月前平手久秀去世的光景,更是令人感慨。 以汎秀今日的身份,倒不必要候在城门口待客,只需要迎接几个重量级的来宾就够了,不过河田长亲和浅野长吉这两个守在门外的家伙就难免辛苦了。尾张武士多粗豪之辈,是以赠送的都是刀具一类,只有佐佐成政和村井贞胜这对丈婿还算有些文化,各自送了一块圭形的玉牌。 《小雅》曰:“乃生男子,载寝之牀,载衣之裳,载弄之璋。”这就是所谓的“弄璋之喜”。 经过几番波折,汎秀和阿犬的孩子总算是安全降生下来,而且如众人所愿,是个男婴。初生的时候,婴儿仅仅只有四斤重(扶桑一斤合600g),不过检查后并没有什么病症,只是单纯有些虚弱罢了。如此看上去继承父亲的武名是有些难了,只能安慰自己说,还可以成培养一员智将。这并非是不近人情地望子成龙,而是客观的需要。 对于其他儿女,只求他们健康长大就够了。但嫡长子却不一样,即使不能成长为人中之龙,至少也需要守成之才,否则有可能给全家带来灾难。 名字是一开始就取好的,这个儿子被叫做“言千代丸”,没什么特殊的含义,只是按照平手家的姓名规律来。阿犬生产过后身子立即虚弱了不少,哺乳自然是交给奶娘,然后那两个常驻的医师也继续留任。 八月正值农忙时节,四周大名没有多少可能会用兵,也就没什么身后之虑。不过近来在汎秀面前还能泰然自若嬉笑怒骂的人已然不多了,除了织田信长和柴田胜家这两个,也就只剩下佐佐成政了。池田、前田这些,虽然不能说是变成了敌人,却也早已亲密不起来,还有中川、原田之类的同僚,随着地位产生区别,联系也渐渐淡了起来,这并不是他们嫉妒或者汎秀自矜身份,而是各人的交友习惯使然。金森、蜂屋等自身也在不断“进步”的人,倒还保持着不错的关系,不过如今盟友的意味更深一些,同僚之谊也是渐渐淡了。 此时固然值得感慨,但是,另一方面,那些真的敢仗着以前的交情不分尊卑上来给汎秀灌酒的人,比如长谷川桥助,加藤弥三郎,汎秀反而觉得他们太过孟浪,日后恐怕会惹出祸端,不宜深交。以前看小说的时候,很多所谓恋旧的主角,对往日同僚不拘礼节的亲近行为并不恼怒,反以为喜,当时并没有觉得不妥当。如今身临其境,才知道那些想法在阶级社会是十分不现实的。 一番庆贺之后,该离去的自然离去,归蝶夫人带着女眷们入内看望阿犬,剩下信长、柴田、丹羽几个人,于是稍微聊了几句,不免就又谈到如今的形势上来。 所谓帝王无家事,乱世的领主和武将在一起,十句话之内若没有论及国政,可以说是很不正常的——当然今川氏真或许会有不同的意见…… “五郎左!美浓的事情,你有什么新看法?” 织田信长径直地问向丹羽长秀,正是为了防止他在别人说完之后碍于情面只是附和而不肯说出更有价值的东西。 “这个啊……”不过今天丹羽倒似乎是真有些值得说的东西,“刚刚倒是听说了一些不切实际的传言……” 虽然说是不切实际,不过在座的人显然不会真的这么想。一向出名谨慎的丹羽能够说出来的话,至少该有两三成的可靠。 “那就说来听听,这里都是可以托以国政的人,不必隐晦。” 信长十分大度地表示了对柴田和平手的充分信任,两人顿时作惶恐状,下拜称谢。 “是。”丹羽伏身应到,“听说美浓似乎正在设法联系犬山城的织田信清……” “听说”“似乎”“设法”三个词,这是典型丹羽长秀说话的风格。 信长眼神顿时凛冽了一瞬,片刻后恢复原状,面色并未大变,但是这几个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天威震怒了。他虽然历经亲族背叛,却也是最痛恨亲族背叛的人。 犬山城的城主织田信清,也是个颇有能力的人,按辈分算还是信长的堂兄。他继承了尾张东北部的小块领地后,经营十分得力,曾经与信长敌对过,但屈服后就一直是织田家一大臂助,还获得了一个亲族之女作为“奖励”。以犬山城的地理位置,本来可以作为尾张进犯美浓的前沿阵地,若是反了过去,却会成为深入腹地的一根刺,可谓如鲠在喉。 “五郎左啊,”柴田依旧是直呼着同僚的字号,“这个消息,是从哪里来的呢?” “噢,在下与犬山城的几个武士,略有些交情。” 连改换门庭这种事情,都被打听出来,恐怕不知是略有些交情吧? 汎秀心下如此想着,却只带了耳朵,并不出声。 “主公!不管犬山城如何,有一件事情必须要实施。”柴田进谏到,“从清州城集合军势,再到打进美浓,至少需要一天的时间,到犬山城也是如此。虽然您上次用了计策,出其不意,但是毕竟不能常用啊,依在下看,本家该在小牧山附近筑城,而后把治所迁到那里。如此一来,无论出兵美浓或者犬山城,都只需要一日的功夫了。” 此言一出,原来对柴田印象已经定型的汎秀心下不由得刮目,看到虽然他不擅长谋略,但是战略眼光却很准啊!能够称雄一方的人,果然不只是一勇之夫。 “仅仅从军略而言,柴田大人固然是高见。不过如此一来物资进出会有困难吧?小牧山一带,交通十分不便利,也没什么商人,大家恐怕并不愿意迁到那里去。” 丹羽十分罕见地反驳了柴田的看法,看来是当真很反对这个看法。按照历史来看,这一次倒是柴田看得更准啊。 信长对二人所言不置可否,却径自看向一直闲坐的汎秀。 “甚左,你也动动脑子!” “噢,在下觉得二位所言都有道理。” 汎秀是真的没什么太多看法。难道告诉他将来竹中和三人众都会叛离? 信长瞟了他一眼,却没有出言斥责——这倒说明他是当真心绪不佳了。 “你对权六所说的筑城之事,有何看法?” “看来的确是会遭众怒啊!” “那该如何?” “这我倒是有一计可用……”(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五十六章 诡道 北魏孝文帝拓跋宏,是中土南北朝时期,一个以改革和汉化著称的鲜卑族皇帝,历来也被认为是当时有所作为的一位君主。为了彻底汉化,摒弃胡风中落后的成分,同时巩固中原一代的统治,他把北魏的国都从北方的平城(今山西大同市东北)迁到黄河流域的洛阳。 然而当时的大臣大多是北方胡人贵族出身,对南方的水土和文化有着天然地排斥。拓跋宏担心大臣们反对迁都,先假意提出要大规模进攻南边的齐国,并且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武断地下了命令,只有少数心腹知道他的心思。其后拓跋宏亲自率领步骑大军,号称三十多万南下,从平城出发,一路到了洛阳。这时候正好碰到秋雨连绵,持续旬月,以至于道路泥泞,通行困难,军中从上到下,怨声载道。但是孝文帝仍旧不为所动,亲自穿戴着盔甲,骑马出城,下令继续进军。 那些本来就不想南征的臣子们,趁着这场大雨,又纷纷跑出来,用更加激烈地言辞劝谏。 拓跋宏假意被说服,但又问到:“这次兴师数十万,声势浩大,海内皆知,如果半途而废,岂不是令天下人贻笑?” 这个时候他的心腹出来建议说:“我们可以让大军进入洛阳,对外宣传迁都,这样虽然没有南征,也算是干成了一件大事,不会被人嗤笑了。” 大家听了,面面相觑,没有说话。拓跋宏装作勉强答应的样子,令手下的大臣们表明态度,并宣称只要还有一人支持开战,南征的决心就不会动摇。 贵族们虽然不乐意迁都,但是更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去跟南齐作战,二者相较之下,前者反倒是更容易接受的选择,于是纷纷表示支持迁都。 …… 一提到迁移居城的事,平手汎秀立即就想到了这个颇觉传奇色彩的故事。此事虽然细节之处有许多不同说法,不过大体上应该还是值得相信的。 此地并非议事之所,但是恰好没有泷川和林这两个人在旁边,说话倒也方便。另外也正好加深旁人对“平手与那两人不睦”此事的印象。 织田信长听完之后轻轻颔首,说到:“那就现在二之宫山上筑城。” 二之宫山,在小牧山的北部,十分靠近与美浓的前线,在那里筑城,安全性实在难以保障,其交通比小牧山更加不便,海拔也要更高,是全然不适合筑城的地方。这条计策,正是要家臣们发对二之宫山筑城,而后再加以引诱,让他们接受迁到小牧山的结果。 虽然信长并没有征求看法的意思,柴田胜家却忍不住开口了: “主公请三思啊!这是诡道,只能用在敌人身上。以诡道来处理国政,必然不能长久。” 方才是他提出了迁移居城,现在却又反对,这就是他表达忠诚的方式,并不以自己的颜面为念。 丹羽长秀犹疑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此时若是反对柴田,就是连续两次与之唱反调,不免“影响团结”,但要是支持柴田,等于是反驳了平手汎秀费心提出的计策,似乎也同样不妥。 “所谓兵者诡道。” 信长慢条斯理地说道,眼看柴田还想要说些什么,不耐烦地挥手打断: “我意已决,不必再议了!” 柴田叹了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十分不满地向平手汎秀瞪了一眼,像是在指责他把信长带入了“诡道”。后者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当作视而不见。 “既然这是甚左你提出来的,那么筑城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信长斟酌了片刻,如此吩咐道。 “我看如此重要的任务,还是交给熟悉筑城工作的丹羽殿更好。”汎秀却如此回应说,“何况沓掛城的位置离小牧山太远。” 此言一出,顿时令闻者称奇,建筑主城,乃是一件极大的功勋,放着这份唾手可得的功绩不要,却仅仅用地理的因素来推托,实在没有说服力。 “那你有何要求?” 信长果然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人,柴田和丹羽两个还没明白,他已经立即反应过来,平手汎秀是想提出其他的愿望。 “逃不过您的慧眼啊。”汎秀假意恭维了一句,而后说到,“有位交好的商人,近年对我重建沓掛城资助了不少……在下想给他寻一个为筑城提供木石料的商机。” 虽然是如此说法,但显然其意不至于此,为筑城提供材料固然是一个赚钱的机会,但更多还是在试探信长对家臣与商人结交的态度。 不过也许反倒是小题大做了。信长只是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说到: “我也收了三四个商人为武士,这并不是什么需要担心的事。” 而后看了看天色,决定赶回清州城。 反倒是退下来之后,柴田胜家却还有话讲。 “商人狡诈重利又贪生怕死,只能加以利用却不宜与之太过亲近,否则不利于家风。骏河就是商人太多,而导致民风孱弱。” 言下之意是暗示汎秀纳商人之女的行为十分不妥。 接着没等汎秀反应过来,又接着说道: “我看你就是跟那些人接触太多了,才学会了这些诡道吧!” 汎秀只是点头表示虚心接受,却全然没放在心上。柴田胜家还真是以自居粗豪的东国武士为骄傲啊!只是不知道等到他执掌一国数十万石的时候,还会不会像如今一样呢? …… 永禄四年末到五年初的这段时间,东海道的格局不断地变化,各种有迹可循和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也在各处传开来。 刚刚打退尾张进攻的美浓,看似顺利完成了过渡,不过年轻的家督斋藤龙兴,却连续在两次重要场合迟到,家老中排行最高的安腾守就对此非常不满,以严厉的辞锋进谏,令龙兴下不了台。虽然最终都在一门众首席长井道利的劝解下不了了之,不过矛盾的种子已经埋下了。 与之相应的是骏河的骏府城。今川氏真听信了左右的劝说,软禁了松平元康的妻儿,又把他的岳父关口亲永监视起来,后者为了洗脱嫌疑,保证子孙的安全,切腹自尽。同时远江的有力国人井伊直亲,也被怀疑与松平和织田内通而遭处死。这两件事使得今川治下人心惶惶。 至于尾张这边,织田信长向倒戈的犬山城发动了一次佯攻,无果后宣布这是清州城的地理位置所限,而后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宣布要在二之宫山筑城的决定,同时还命令部分家臣提前移动到那里去守备。时值寒冬,数百米高的二之宫山上冻彻骨髓,再加上柴火运送不便,还时时有受到侵攻的危险……可谓是天怒人怨。 而信长却悠然地在清州举行茶会,招待三河来的“竹千代弟弟”,正式立下盟约。 这些日子松平元康也没有闲着,趁着农闲连续发动两次合战,没有采取任何谋略,单凭家臣的武勇连续击败了吉良家,迫使其臣服。初步占领了西三河的松平元康学习织田家检地的政策,不料此举却是得罪了在此根深蒂固的一向宗势力。自负机智的元康,用计略诱杀了几个宗教首领,强行收回了地权,自以为从此就会安定下来。 当汎秀收到这些信息的时候,却不禁想起柴田胜家所说的“诡道”二字来。 以诡道御下,必不长久。 第五十七章 未来名将 这年,平手泛秀带上家人上政秀寺祭拜的时候,又一次见到了那个醒目的黑脸和尚——虽有名僧之誉,却毫不避讳大谈俗世俗务的虎哉宗乙,美浓崇福寺的“高僧”。 对此人的眼光和作风,泛秀印象很深,于是祭拜的仪式结束,又与沢彦宗恩禅师略作寒暄,就找到了这个特立独行的有趣和尚。 “虎哉大师,真是幸会啊!今日再会,不知是何处来的缘法呢?” 平手泛秀上前寒暄道。 那和尚大大咧咧地一摆手:“不是什么缘法,只是贫僧特意在此等待。” “噢,那大师还真是有心。”泛秀倒也没急着发问。心下觉得这和尚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太要紧的事情来找自己。 “唉……六根不清不净,大师二字,愧不敢当啊。” 虎哉宗乙却突然换了一副萧瑟面容。 “这个,大师何出此言呢?” “您直接叫我宗乙就行了,或者干脆喊和尚也行,反正您心下也没有把贫僧当成什么大师。” 这一番话倒是令泛秀不觉莞尔,这和尚还真是个妙人。 “好吧,大和尚,特意在此地等我,有何事指教呢?” “阿弥陀佛……”宗乙正儿八经地念了句佛号,而后神秘兮兮地靠过来,“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可赞同?” “我可不通佛理。”泛秀摇摇头,继而反应过来,“你是要我帮你救人?” “然!”宗乙重重点了点头,想做出严肃的表情,不过泛秀却只觉得滑稽——您想想吴孟达一本正经地念佛号的样子…… “那是要救谁?先说好,我的能力可是相当有限的!” “只要管吃喝就行,绝对不会惹上别的麻烦。”宗乙信誓旦旦地保证到。 泛秀这才缓缓颔首:“这倒是可以。” 现在名下已经有了六千石领地,多养几个人不成问题。 宗乙立即起身一揖:“真是多谢!” “究竟是哪一路居士,劳烦您这位高僧前来托付呢?” “是远江的龙潭寺,与贫僧一样,归属我临济宗妙心寺一派。” “寺社的事情,我似乎帮不上忙啊。” “并非是寺社自己的事情,而是那里的法友们,最近收纳了几个有麻烦的人……” 泛秀闻言皱眉,既然是有麻烦的人,倒不好轻易应允了。 宗乙见了他的神色,连忙改口说:“噢,虽然对他们有些麻烦,但是对于您却没什么麻烦。” “究竟是……” “是家师的故人之后——您可听说过远江井伊氏?” “那可是今川治下的有力国人啊,当年进犯尾张的先锋,就是井伊氏的当主井伊直盛。不过听说近况并不太好啊!继承直盛作为家主的直亲,似乎是被今川刑部(氏真的官位)处死了?” “是相当不好。”宗乙感慨了一声,“骏府城有人进谗,其家主幼弱愚钝,不能分辨,居然诱杀己方的大将……” “是不能分辨,还是不愿分辨呢?二十余岁的家主,恐怕已经不能算是幼弱了吧?” 泛秀毫不客气地指出他话语中隐去的成分。 “不错……”宗乙和尚倒也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所言不实,“今川刑部(氏真)只相信骏河人,对远江豪族动辄杀伐,日久必乱!” 这倒并非是他独具慧眼,实在是今川氏真太过于不得人心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今川对远江一国的统治,根基已经动摇了。 “和尚,你的意思是说,那个龙潭寺保护了井伊家余留下来的血脉?” 平手泛秀却突然想到此处。如果记忆没有出错的话,远江井伊家这一代的继承人,似乎是一代名臣啊。幕府元勋井伊直政,于军政多方面都有出色的表现。只是年龄应该还不大,尚且需要一番培养才能任用。 “正是如此!”宗乙回答说,“还剩下十几个人,被龙潭寺藏匿起来。可是骏河那边把他们视作眼中钉的人并不少……我临济宗早已衰落,实在没有多余能力与武家对抗。所以……” 是这样啊……只需要出一点钱粮,养活这些人,十余年后就可以赚得一员大将,这是一本万利的投资。不过泛秀心下却仍然有不少疑惑。 “和尚啊,你们美浓的崇福寺,不是香火十分旺盛么?要接济这些井伊氏后人,也并不成问题啊。” “然而井伊氏毕竟是武士门第,托身在武家名下才有望光复门楣啊。何况……美浓接下来几年还会有平静日子吗?” 和尚没好气地反问道。 当然不会,外有尾张织田家虎视眈眈,内有主弱臣强尾大不掉之虞,自然免不了战火。作为美浓人,宗乙自然也免不了有些不满。 “既然明知如此,你为何不另寻一处福地安身呢?” “若是我独身一人无牵无挂的话,早就跑路了!”宗乙无奈地回答到,“可是家师却说先贤遗留下来的宝刹,不可弃之而去。他老人家都知天命之年了,身边不能没人照顾啊。” 他的老师就是远近闻名的高僧快川绍喜,临济宗妙心寺派第四十三代继承人,担任崇福寺的主持。 “那三河呢?”泛秀接着问道,“松平家难道不是可以托付的人吗?” “我跟他们不熟。”宗乙直截了当地回答说,“再者……三河松平氏,自古尚且不暇,哪有余力保护别人?” “松平氏自顾不暇?”泛秀奇道,“然而他们近来不是飞速发展么?” “正是由于扩张太快才埋下隐患啊……”宗乙侧首道,“就以您所在的织田家为例,经历了多次大战才有如今尾张一国的势力,而松平氏短短两年内席卷大半个三河,这只能说明他把太多心怀叵测的势力都收入了帐下而不是消灭掉。若是换了个有手段的家督倒也罢了,偏偏松平藏人佐(其时,元康由今川主持,受领“藏人佐”之名)其人……” “难道他不是一个能人吗?” 泛秀有些诧异的,出于前世的印象,对这个人自然会下意识地高看一眼,更何况打过交道之后也觉得对方的确并不简单。但现在听虎哉宗乙的意思,似乎并不看好此人。 “以诡道御下,必不能长久!” 和尚斩钉截铁地扔下这样一句话。 平手泛秀仍觉得有些不解,不过倒也不便发问了。 只是,“诡道”这两字,为何听起来颇为耳熟呢? 虎哉宗乙发完感慨,突然又觉得离题太远了,连忙继续问道: “平手监物大人……”和尚十分难得地,用上了敬称,“此事您以为如何呢?” “没有问题,你让他们到尾张来吧。” “那我即刻都动身了!” 和尚大喜,立即就拔腿出门,甚至没向泛秀告辞。(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五十八章 姬武士 这些年来,从平手政秀、织田信长开始,再到木下藤吉郎、丹羽长秀、柴田胜家,还有近两年的今川义元和松平元康,对所谓的“历史名人”,汎秀自认为已经可以免疫了。不少人的作风的确与后世传言无二致,但也有更多与通说相反的东西。比如今川义元并不是不知兵事,柴田胜家亦不是有勇无谋,那只“猴子”更不是从一开始就具备过人的气度和器量。 想来,就算是将来武田信玄,上杉谦信,毛利元就这等人物出现在面前,也未必会有什么让人值得惊讶的东西展示出来了。 然而眼下这个毫不知名的武士,却令汎秀大跌眼镜。 “在下是远江井伊氏当主,次郎法师直虎,参见平手监物大人。” 二十余岁的年轻武士,跪坐在汎秀的正对面,报出了自己的家门字号,而后缓缓伏下身去施礼,神情严肃,一丝不苟。 这个武士身高大约是五尺出头(150cm+),并不高大,但在这个时代也不算太矮。纯白色的吴服,虽然因为赶路而在下摆处褶皱,却是十分干净,没有染上半点尘土。浅灰色的腰带上,只配着一柄小太刀,没有多余的饰物。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结为发髻,全无东国武士的邋遢之态。 语言,动作,装饰都没有任何问题。 然而……但是…… 从嗓音、身形、容貌三个方面判断,这个武士与在座的其他人,似乎有着本质的不同——此人的第二十三对染色体应该不是一长一短,而是两者一致,这种人生在武家往往也不会去学习弓马之道,而是对厨艺和女红更为熟悉,在东方的文化下,他(她)们往往与英勇、明智之类的词语无缘,而是被要求温顺,包容,谨小慎微…… 没有错,这个自称“井伊家当主,次郎法师直虎”的年轻武士,是个女人。 坚强果决而又温柔大方的姬武士,往往比同样勇猛的男人更让人敬佩和爱慕。这是完全与主流文化迥异却又令人喜闻乐见的东西。然而在此之前,平手汎秀对于此的印象只停留在传说当中。女性想要克服生理上的弱势舞刀弄枪,谈何容易?何况文化氛围也不允许她们那么做。 这个姬武士声音有些沙哑,容貌亦非绝色,气质也显得太过硬朗严肃,并不是文艺作品中那种美艳羞涩的偶像人物——不过毕竟也是真人版本的姬武士啊。何况这份清新秀丽,不施粉黛的样子,颇合自己的审美之道…… 一念至此,方才停息遐思,汎秀伸手虚扶,说到: “何须如此多礼呢?” 女子却是一揖至地。 “此乃上下尊卑,不敢轻忽。” “上下尊卑?”汎秀摇摇头,“我不过是暂且留你们在此居住罢了,并不是你的主君啊。” “但是在下却希望能在您治下作为家臣而参与战斗。”女子眼中露出几分黯然,再次拜倒下去,“我井伊氏的武名,必须延续下去,拜托您了!” 这种要求并没有道理拒绝,而且此人的来路也是值得相信。 “可是……”汎秀目光瞟向井伊直虎的身后,不禁面露苦笑。井伊家除了这个女人之外,剩下的全都是孩子,最大的似乎也不超过十岁,最小的则还是被族兄们抱在怀里的婴儿——那就该是年幼的井伊虎松,未来的直政了。 要保存井伊家的武名,这个要求可以理解。但是,这群人里有人可以战斗吗?难道真的让姬武士上战场? “我可以先为井伊家留下一份土地,等到这些孩子里,有人成年再来继承基业,如何?” 汎秀提出了这个建议。就算井伊虎松将来没有成为历史上那个名将,只为了给虎哉宗乙一个人情,这也是值得的。 女子缓缓起身,低着头回答说:“在下自幼被当做男子养育,所以才会有次郎法师这个男人的名字。监物殿武名卓越,在下不敢以此自夸,但是要做您的马前一卒,或许勉强可以胜任。” 既然如此坚持,想必是当真有些本事的,汎秀犹疑了片刻,最终颔首应允了。 “井伊氏英勇善战之名,我亦有所耳闻。先给你三百石的俸禄,你可自行招募十五至二十人,直属在我治下。” “多谢主公!” 井伊直虎长舒了口气,再次拜倒在地上。 “嗯……方才你自称是井伊氏现任当主?” “是。” 直虎抬起头,对着汎秀讲述现状。 井伊谷城上一代的当主井伊直盛,在今川入侵尾张时,与松平并列为先锋,于此役中战殁。其养子井伊直亲,被今川氏真近臣进谗,是以遭到诱杀。已经年过七旬,退隐多年的元老井伊直平出来主事,却又遭宿敌毒杀。饭尾、天野等今川近臣趁乱掠夺井伊家的势力,一门之内皆被诛杀,家臣亦纷纷离去,最终只剩下一群孩子和少数几个忠仆。 而这个次郎法师直虎,乃是井伊直盛的女儿,因其父无子,被作为男儿养大。后来安排嫁给其直盛养子直亲,却因为种种原因未能成婚。附近的武家也没兴趣迎娶进来一个女强人,是以终身大事耽搁下来,干脆住进尼姑庵去,成为修行中人。直到家族蒙难,才又出山,自立为家主。 日后的井伊直政,现在还叫虎松,只是个快要满周岁的婴儿,被她视作下一任的继承人。 这么算起来,这个女子该是虎松的姑姑。 “这孩子的母亲也不在了么?” 汎秀随口问道。 “他的母亲改嫁给了别的武家。” 直虎的声调十分平淡,听不出有什么怨怒。 “未满周岁就离开了生母啊!” “若让他跟母亲去别家,定会随着改姓,那井伊家的血缘就断绝了。”直虎眼中此时才露出几分怜意来,“对这个孩子的苦难,也只能由我尽力弥补了……” “既然如此……”汎秀貌似不经意地说,“我的儿子比他还要晚出生半年,就让他们一起长大吧。” 女武士先是错愕,继而是满脸感动,深深地拜倒下去,伏身不起。 “万事拜托您了!” 这一次显然更要虔诚了。 “那我以后就以家臣的身份来看待你了,次郎!” 用这个名字称呼一个女子,还真是觉得别扭。汎秀习惯性地伸手拉她起来,然而轻握住她双手,只觉得入手处尽是柔荑纤指,方才知道不妥,连忙松开手。 直虎这才慌忙起身,双颊顿时飞红。 汎秀却突然心生十分煞风景的念头来: 自小修习弓马的手并不该如此吧,她真的能当个武士吗? ………… 沓掛城主平手汎秀用三百石的俸禄招募了一名女武士,起初令家臣和领民十分不解。就算几日后那女子枪棒弓马都展示出合格的水准,众人依然觉得奇怪。 直到某日,有好事之徒说,那个女武士的相貌,与城里的合子夫人颇有相似之处,大家才茅塞顿开,恍然大悟。 于是不敢再对这个女武士不敬。 ps:这个可是真实存在的姬武士噢!绝非虚构。不过井伊家衰亡的过程被我简略概括了,其实一系列挺复杂的事情(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五十九章 调解内部矛盾 几日之后,玉越三十郎悄悄来访,告知平手泛秀说,丹羽长秀向他投下了大量木石材料的单子,涉及金额达到万贯之巨,中间可以赚取的差价超过千贯。一番感激之后,泛秀也不客气地用最低价收购了一批新制成的长枪和硬弓,把直属队扩充到一百人。 目前沓挂城附近的领地是六千五百五十石,最高可以招募五百多人,而泛秀的选择是一百人的准职业士兵,加上两百余人的农兵。同时与力三人的俸禄共计二千三百石,兵役一百一十人,也单独编为一队。如此总共可以动用的力量缩小到四百五十人,但更有层次,质量也更高了。尤其是一百人的直属队经过一年多的锻炼下来,完全可以抵挡五倍以上的普通足轻——当然只限于尾张境内,上杉和武田的军势尚未见到过,不便加以评论。 另外浅野长吉突发奇想的“仁字备”也被他组织起来——虽然现在看起来还只像是不收费的托儿所。五六十个未成年的孤儿,最大的也不过十岁,小的只有四五岁。以竹竿和木条作为武器,由服部小平太和平野甚右卫门轮流传授一些战斗技巧。以十至十五人为一组,提拔那些训练刻苦的孩子作为“组头”,并以武士的身份来诱惑。而浅野长吉则在泛秀的指导下,时不时会进行一些初步的“政治工作”,比如引导性地向他们提问,为什么家里的赋税会比别的农家低,为什么这个村子的抚恤金是整个尾张最高的……而今看来只需要五年之后,这些人就能成为一批足以信任的战力。 春耕之前,平手泛秀又抓紧时间修建了一条水渠,扩大了水田的范围。在内政层面上,除了继续种植相对耐旱的作物之外,驯养家畜的习惯也渐渐在领内传播开来,不过肉类不便保存,暂时难以建立贩卖商道——虽然尝试过腌制,但是成本过高而且效果并不算好。然而城里武士的食谱,却是大大改善了。 正当泛秀兴致勃勃地想要开展种田事业的时候,却突然收到了一份来此柴田胜家的邀请。 虽然并不知道对方的意图,但总不会是什么鸿门宴,就算不看在当年赠送神骏的情面上,也不能不给这个次席家老面子。于是立即准备了礼物,带着侍卫出门而去。 柴田家自从织田信秀时代,就受封了爱知郡西北部的下社城作为领地,接下十分牢固的君臣关系。而今数十年过去,下社城依然是他们的居城所在。这段路程泛秀倒是并不陌生,跨上马背,只需要半天时间,就可以到达。 浅野长吉最近几乎沦为专门的随从,作为半专业的武家子弟,各种本事他都学过一点但却全都不精通,论文帮不了松井友闲和河田长亲多少忙,论武更是与服部和平野差距甚远,也只能跟在泛秀身边处理一些杂务,才能最大范围发挥其本领了。 这一次与以前的经历也没什么不同,柴田胜家依旧派他的侄子胜春出来引接。此人看上去完全没有继承叔父过人的武勇与粗豪的脾性,出仕十年以来也没有值得一提的武勋,不过胜在心宽体胖,和蔼可亲,整日都是笑脸迎人,受到嘲讽也是一笑了之,故而在尾张年轻武士中人缘相当不错。 “胜春殿,总是劳烦迎接,实在过意不去啊。”泛秀含笑着下马,顺便拍了拍柴田胜春的肩膀,从随从那里取出一份小布包裹递过去,“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是差人买回来的金平糖,听说您最近也是有后了……” “现在监物殿可是大红人,收您的礼可是令人惶恐啊。” 对方依旧是呵呵一笑,道了声谢,却是毫不做作地把布包收下去,又伸手接过马缰。正是因为心无杂欲,所以才不卑不亢。 “对了,今天柴田大人招我过来,不知有什么吩咐呢?” 泛秀顺口问道。 “噢,就是叙叙人情而已,倒没什么正事。叔父大人一向是喜欢热闹,而且一向是自以为酒豪……” “是这样啊。” 泛秀只觉得不太可能,若说柴田胜家邀请平手泛秀过来赴酒宴,这并没什么不妥。但是织田家的次席家老,邀请另一个重臣,却不可能这么单纯。 前面带路的柴田胜春依然还在絮叨着: “对了,我可听说过您的酒量,到时候还请手下留情……那几位倒是不需要担心。” “柴田大人还请了其他的人?” 泛秀觉得有些眉目了。 “是啊,池田大人,还有前田大人……” 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这位前辈居然是想要调和矛盾的。 ………… 下社城因为不在前线的关系,军事设施大多已经废弃了,只剩下土垣和四面墙壁。不过城里面的屋敷倒是颇为豪华,十分符合主人身为多年家老的身份。 “是甚左来了啊!” 刚刚走进城门,就看到柴田胜家性质高昂地迎上来。 “无端叨扰,实在惭愧。” 泛秀十分郑重地俯身施了一礼。 对方却是大笑着挥了挥手,说到:“要说我才是打扰你们啊,不过今天这件事情,实在不能忽略。” 泛秀礼貌性地报以微笑,又从身后的浅野长吉那里拿出准备好的匣子。 “甚左终于记得到我这里来也要带上礼品了吗?”柴田胜家调笑了一句,随即狐疑地盯着这个装饰得十分精美的木盒,“这个是……” “南蛮人用葡萄酿制的酒水,猜想您大概是没有见过,所以才敢来献宝。” “南蛮人?”柴田脸上显示出信不过的神色,“不会有很怪的味道吧?听说他们吃喝的东西都十分古怪啊!” 欧洲人大规模登陆扶桑也已经几十年了,原来还是在受这种待遇啊! 泛秀向他解释说:“南蛮人的铁炮不是很好吗?他们的酒也是独具风味啊。” 柴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让侍从把酒收下去。接着却又一眼看到了泛秀身后跟着的浅野长吉。 “这个小子我似乎见过啊……” 考虑到双方的地位差距,以及东国武士素来的作风,这种称呼倒也算不上无礼。 “他是本家弓兵组头浅野长胜的义子,现在暂归属我治下。” 泛秀向柴田如此介绍,顺便示意长吉过来行礼。 “是又右卫门(浅野长胜的字)那个老家伙啊!”柴田抚掌叹道,“当初先父还在世的时候,我就跟他一起上战场,的确是十分可靠的人,作战也很勇猛,可惜一直没什么机会立功……” “家父也交代过,柴田大人是尾张的第一名将。” 浅野长吉磕磕绊绊地勉强送了一句恭维,仿佛在这个豪放的武士面前有些紧张。 柴田只是点了点头,又接着问道:“又右卫门应该已经隐退了吧!” “是,家父五年前就离开军队了。” “那他领了多少俸禄呢?” “承蒙大殿(织田信长)恩惠,受封五十三贯文,检地之后有一百七十石。” “嗯……好好跟着甚左干,很快就能超过你父亲了。” “是。现在殿下给我的是一百五十石,还差二十石就超过了!” 一番对话下来,长吉渐渐也开始平静了,还对着柴田开了个玩笑。彼时扶桑国儒学尚未盛行,没有父为子纲之说,儿子超越了父亲被认为是光荣,完全不必讳言。 “既然是故人之后,总不能没有一点表示吧!”柴田沉思了一会儿,叫人从室内拿出了一张弓来。 “您真是……” 浅野长吉顿时又开始惶恐了。 “那我就代他谢过了!” 泛秀却是觉得不用推辞。 不过就算是有了一章好弓,长吉恐怕也继承不了父亲弓兵组头的职责。 ………… 寒暄之后,进了正厅,等待了片刻,池田恒兴和前田利家先后赶到了。 泛秀与池田恒兴始终都没有什么矛盾,不过对恒兴的两个亲族——泷川家和佐治家,却始终是对立的关系。至于前田利家,在今川阵中的一声大吼,几乎害得泛秀身死,虽然后者暂时没有出手报复,不过可以想见,对利家这个人也不会有任何好感了。 当着柴田的面,依次见礼,接着就是一阵沉默。平手还算是镇定,只是一直微笑着,似乎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池田低头盯着桌子,前田却是大为窘迫,如坐针毡。 柴田胜家叫出几个侍女来,为客人倒上酒水,而后举杯满饮。 “最近几年一直事情不断,抽不出身来,今天也算是难得的闲功夫。叫你们几个过来,无非是想要做些调解。不过现在看来,好像是我不自量力了啊?” 众人皆称不敢。 “如果是外人也就罢了,不过你们都是尾张境内有身份的家伙,如果彼此怀恨在心的话,恐怕对本家的事业不利啊!” 此言一出,连池田也坐不住了,前田利家更是几乎把头埋到桌子下面。 平手泛秀只能出来接话了。 “柴田大人啊,其实不过是些许误会罢了,谈不上怀恨在心,劳动您亲自出来调解,实在是我等的罪过了。” “是啊是啊。”池田也连忙接了腔,勉强作出微笑来。 柴田皱了皱眉,环视了一下,最终转到平手这边。 “甚左啊……” “请您尽管吩咐。” 泛秀作出了尽量低的姿态。 “本来你跟久助(泷川一益)的关系也不算太好,不过他毕竟是外乡人,行事又比较不近人情,而且还担负着特殊的职役,所以我也就不想操心了。不过又左(前田利家)和胜三郎(池田恒兴)这两个,可都是尾张本地人,你们当年还是同僚啊!” 一番吩咐,俨然是长辈对晚辈的嘱托。泛秀作恭谦状,表示信服。 “您说的是。” “嗯。”柴田点了点头,颇显欣慰,“其实甚左你老成持重,倒是最让我放心的,他们两个有些事情也的确是过分了一点,不过你却一直没想着报复,连怨言都没听到,这一点很好!” “多谢您称赞,只是愧不敢当啊。” 泛秀依然做出晚辈的态度,柴田也心安理得地以长辈自居,却不曾想过,以地位和实力而言,现在平手并不比柴田差多少。 有些人一直显得相当强势,但只需要一败,就再也不可能东山再起,而其他的人貌似从来都不起眼,却在不知不觉中爬到更高的位置。很多事情其实一开始就有了预兆,只是被大多数人所忽略了。且不论心思复杂的平手泛秀,池田前田二人现在还是把柴田作为长辈和上级看待的,而且他也的确给了这两人很多照顾,所以面对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也不会有太多反感。然而随着时日推移,今天的小辈们也渐渐成了一国一城之主,有了独立支撑门第的能力,柴田对他们的帮助就会越来越小,若他还是不改变作风的话,总有一天这些小辈也会不满的。 胡思乱想的时候,柴田已经转向了前田。 “又左啊!” “啊……” “当初在今川那边诈降的时候,险些害死甚左,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这个……” “说实话!” 前田嗫嚅了半天,方才磨磨蹭蹭地抬起头。 “当初,我误以为甚左被今川家五千贯的知行所动……故而……” 泛秀闻言轻轻点了点头。现在的前田利家,心思应该尚算是单纯,还不是那个在贱岳合战前突然退兵令柴田反应不及的忘恩负义之辈——不过以此作为谅解他的理由,恐怕还不够。 “原来如此啊。” 不管心下是如何想的,泛秀面上表达出了一定的惊讶来。 柴田看着前田利家畏畏缩缩的样子,心头火起,离席把他从位子上提起来,按倒在泛秀面前。 闻名尾张的猛将,枪之又左,在柴田面前却是完全不敢还手。 “看来还是要我多管闲事了,又左你好好道歉,这件事情就算大家都忘掉了!” 这份气度的确不凡。不过想要忘掉,只怕是没有那么容易的。 前田利家长叹了一声,而后突然起身,大大方方地对着泛秀拜了一拜,口称道歉。 看他的神态并不像是作伪,不过泛秀却也不认为有多少真心诚意。否则何必要柴田催促? 不过表面上,自然还是要做出适当的样子的。 至于池田恒兴的事情倒是简单一些。 “你们无非是因为佐治家和泷川家罢了!”柴田对着池田恒兴直言道,“胜三郎你看看,当年今川家攻打过来,佐治家是第一批投靠过去,为了这种墙头草而与自己人闹出事情来,实在是太不值得了!至于泷川虽然也是本家的得力臂助,不过毕竟是外乡人嘛,本家的大业,最终还是要看尾张人的表现。胜三郎你最近可是有点主次不分了啊!” 说得池田恒兴只敢连连称是,没有半点反驳的胆子。 …… 最终觞斛交错,皆是大醉而归,不过这一番调解究竟起到了多大的作用,也许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清楚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六十章 名医 这段时间,织田信长派出丹羽长秀负责筑城,林秀贞回访三河顺便交流感情,而接替领内行政工作的居然是柴田胜家,他把一系列工作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这也令有心人看到了这个粗豪大汉全面的能力。虽然没有战事,但武家的忙碌生活却依然在继续。 一时四境皆无狼烟,仿佛天下太平。不过但凡对清州城那位殿下有点了解的人,就知道他是绝对闲不下来的。果然没过几天就有传言声称,织田家的探子正在与北伊势接壤的地带游弋,时刻有可能开战。大部分人都认为,对抗斋藤尚未取得战绩,在此同时开辟第二战场是不理智的——然而那位殿下做过的不理智的事情还少了么? 紧接着,重臣泷川一益就被派遣到西向的海部郡去担任城主,再联想到他以前乃是统领“左近众”担任侦察和刺杀之类的任务(当然这是具有一定级别的内部人士才知道的信息),不难猜出这是要为将来的攻略打下基础了。这时候的泷川虽然已然颇受重用,俸禄也不低,但更多还是作为特种部队,正面战场的作为尚且不多,故而信长认为调离他也不会影响攻略美浓的强度。 对于安闲度日的平手汎秀来说,泷川被外派并不是十分值得注意的话题,反倒是谁来接替其位置,更为令人关心,不过这方面倒是没有明显迹象。 沓掛城本来是尾张边境上的哨所,然而自清州会盟以来,尾张的东部就开始渐渐安定了,虽然上上下下还有些人对松平家的诚意有些怀疑,不过知晓后事的汎秀却知道松平元康反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是以东线的防备工作好像已经不需要了。 与此同时,内外的消息不断传来,比如三河的松平家又打下了几座城池,同时收缴了几间寺社的地产,织田信长用平手献的计策让众臣对迁到小牧山城表示支持,乃至关东和西国发生了什么战事等等。然而几个月下来,镇守沓掛城的汎秀却似乎被忘掉,一直没有接到任何征调。 并不是因为织田家已经富余到可以用六七千石的俸禄来养一个闲人,而是因为他病了。 永禄五年(1562年)春夏,阴雨连绵,旬月不绝,汎秀突然觉得浑身乏力,关节处酸疼难忍,仿佛是遭了重病一般。叫医师前来检查,却说并无大碍,只是身上旧创太多,阴雨天气血运转不畅,就难免疼痛。此疾只可缓缓调养,并无药石可医。 回想起十年以来,历经多次合战,屡次冲锋陷阵,虽然马上取下不少功名,前后毙敌至少数十,但大小伤口合计恐怕也有将近半百之数。于是只能感慨,果然猛将这份工作,并不是正常人可以胜任的。比如柴田胜家那虎背熊腰的家伙,征战半生自然不会没受过伤,却从未听说有这类烦心事。 所幸上次推掉筑城的任务后,暂时也没有接到新的工作,于是彻底安闲下来,有空就教女儿说说话,看儿子学走路,才二十出头就过上了颐养天年般的生活,也终于有了机会左拥右抱,大享齐人之福。虽然身体有恙,但凭借过硬的专项技术,应付家里那两个娇娃倒还不成问题。 趁着这个机会,也能够明目张胆地借着求医的幌子,招待路过的云游僧(这个时代很多医师都是僧人),尤其是连续见了好几个三河一向宗的和尚,旁敲侧击出不少信息来。 不过到了五六月份的时候,手下的家臣,倒是果真找出一个叫做“十六文先生”的名医来。说是那人骑着大青牛路过,到了村里坐下休息,就顺手给农人诊治。病人倘有余财,就收取十六文诊金,若病人无力支出,也不索要,故而得名“十六文先生”。 医术尚且不谈,这份品行却是值得欣赏。汎秀心下好奇,就令人将此人带过来。 …… 那个“十六文先生”须发皆已半百,显然年事已高,不过身形健硕,目光清朗,不亚于壮年,背着一个二尺长的大木箱,却丝毫不见佝偻。进城之后,也并不慌张,只是轻轻一礼,继而上前。 “看来是您旧创太多,到梅雨时节,气血不畅所致。” 还未曾切脉,就已经如此推断出来。 “不错,其他医师,亦是如此说的。” 汎秀点了点头。 “此疾药石无解,只能静待休养。” 依然与其他人医师所言无二致,汎秀略有些失望,正要叫人给些钱财送客,对方却又加了一句: “不过您若不避讳的话,老夫倒可以用针灸之法试一试。” “针灸?这有什么避讳的呢?”汎秀奇道。 “唉,以前中土针法未曾大成,多有施针不当而白费功夫,甚至加剧病情者……不过而今明国已有了《针灸四书》,《针灸大全》,此法已经完备了。” “那就麻烦您了。” 十六文先生应了一声,从背上的木箱中取出一套针具,又吩咐下人生火并取来艾草等物。 翻开汎秀的衣襟,胸腹就有两道几寸长的伤口,四肢上更是伤痕累累。 “大人,您还未至而立之年吧!” 医师突然又发问了。 “前年才及弱冠。” 这个问题没什么值得隐瞒的。 “元服数年就有如此旧创,想来您定然是一位猛士了。” “这个称号,倒可以愧领。” “然而……刚则易断啊,望您日后多加注意。” “那就谢先生劝谏了。” 对话的功夫,医师迅速点燃了艾草,熏灼在各个伤口处,又小心翼翼地把针扎在穴道上。 汎秀顿时感到一阵由表及里的酸麻肿胀之感,虽然有些疼,但却非常舒服,有一种挑动沉疴的感觉。 行针结束,医师起身鞠了一躬,又说道:“还请您静待一段时间。” “需要留针多久呢?” “大约两刻钟。” “嗯……”汎秀混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又接着问道:“老先生,只听说百姓叫你十六文先生,不知您的名讳是?” “噢,老夫是三河人,永田德本。” 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仿佛是后世战国游戏中经常出现的形象。 永田德本捋须而笑,又接着说到:“世上等着医师救命的人不知有多少,本来这种小疾老夫是不愿花心思的,然而……” “如何呢?”汎秀倒是没有因对方的出言而恼怒,有才之人,略有些恃才傲物自然也可以理解。何况这人的确是仁善之辈。 “方才在田亩间,已经听闻了您的善政。若是您能够取下更多土地,对于天下百姓,想必是一件幸事。” “永田先生也太高看我了吧!”汎秀习惯性地谦道,“只能为治下百姓略尽心思罢了,若是谈及天下,此刻还言之尚早。” “大人过谦了。” 永田德本显然也不是太了解政治的人,只是呵呵一笑,恭维了一句,没有接过这段话来。 两刻钟的功夫一瞬而过,取下了针具之后,汎秀试着活动四肢,果然有了一定好转。 “连续行针五日,日后就算碰到阴雨也不至于如此。不过想要痊愈,却还有些困难。”永田德本如此说道。 “能够有些好转,已经出乎意料了。”汎秀轻轻一笑,忽而又道:“贱内和犬子一向身体欠安,劳烦先生也一并看看。” 永田也没推托,立即就跟人进去,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开下两张药方,只说是坚持一年之后会有效果。 又令人取出诊金支付,永田德本却依然按照规矩,只收了十六文钱,把黄金退了回来。如此风节,令在俗世中奔波了十余年的平手汎秀大为咨嗟。 “永田先生,游历行医已经多少年了呢?” “在恩师门下研习二十余年,出师之后,又已是二十年了。” “不知令师是……” “恩师名讳是田代,号三喜斋。” “是古河神医田代三喜斋啊!失敬失敬。” 汎秀的这份惊讶并不全是作伪,田代三喜斋这个名字,的确非常响亮,他是把明代医学引入扶桑的重要人物,后世被称为经方派始祖的曲直濑道三,亦是出自他门下。富士川游《日本医学史》有云:“我邦名医虽多,但如古来鉴真者唯田代三喜也。”把他与鉴真相提并论,这是自古医师未有的尊誉。 “而今先生你恐怕也不年轻了吧。” “已近知天命之年。” “就没有考虑过安居下来么?” 这句话几乎是情不自禁地问了出来。 永田德本微微一笑,答到: “老夫只愿如此行走天涯,为百姓治病,实在不愿只做哪家武士的御医。大人您既然施行仁政,善待百姓,想必一定是心有戚戚焉?” 汎秀闻言,哑然失笑。这名医的辞锋,倒也十分犀利啊。 “这才是所谓杏林国手啊!的确不该只为一家一姓效劳。不过有份心意还请您务必收下。” “诊金只收十六文,老夫是不会破例的。”永田答道。 “那就算是我的一点私心吧。”平手汎秀诚恳地说到,“请让我派遣十个年轻人跟随你,若他们能学到什么东西,到时候就可以回来为我效力了。” 医学一道,只靠老师言传身教,至少需要十数年才能出师。这样的安排虽然长远来看是有一点私心,不过更多的却是为协助这个妙手仁心的名医。 永田德本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拒绝。 “若是多教出几个徒弟,也是一件善事。” ps:永田德本,号知足斋,有“扶桑医圣”之称,生平记载以野史传说为主,真实历史存在与否尚是疑问。作为穿越者,将来显然需要建立一支专业军医部队,于是就找上他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六十一章 三河之行 自应仁之乱以来,扶桑的历史走入战国时代,庄园制的经济逐渐崩溃,原先的庄头、地侍逐渐被大名的奉行取代,贯高制和兵役制之类的规章,在各地流传开来。早期的庄头,多半是同村的富户地主,虽然也有些欺上瞒下贪污赋税的行为,但碍于乡邑的情面,一般还不至于残酷剥削。不过进入乱世之后,领主们彼此征战不休,为了扩充实力,大肆地从领民身上榨取利益。在苛政的地方,农人一年辛苦下来收获的粮食,大半要缴纳上去,又要在农闲的时候承担相当沉重的劳役和兵役。 这些没有苗字的平民,努力工作的同时,还被称为“贱民”。领主手下的武士杀死了农人,最多只是受到一阵斥责而已,流窜各地的野武士,则更是嚣张,甚至会明目张胆地劫掠。 商人的行径也与武士异曲同工。因为交通不便的缘故,各地的“座”把地方保护主义发扬了最高限度,肆意控制物价,特别是控制了衣带、食盐这些日用品的特权商人。 实在无法忍受的农民,纷纷以村为单位,结为互助团体,企图稍加对抗,不过这种缺乏组织性的自发行动,往往收效甚微。 这就给一向宗——也就是净土真宗的传播创造了最好的现实基础。 佛教东传入扶桑以来,由于种种原因,一直向着世俗化和简单化的方向发展,而净土真宗就是这种畸形发展的极致。宣传“恶人正机”理念,只须每日念诵“南无阿弥陀佛”即可消除恶业,往生净土。僧侣到村庄里传教,把百姓组织起来讲经。然而大字不识一个的农人哪里懂什么经文呢?最终讲经变成诉苦大会,诉苦大会又变成发泄情绪的骂场,最终这些情绪演化为了实际行动——百姓们终究开始不满足于来生的幸福,而要追求现世的利益,于是宗教集会变成了一向一揆军,驱逐领主,烧毁其他宗派寺社,拥立自家坊主执政。很多无法出头的下层武士,也出于各种原因加入到这种暴力活动当中。 有趣的是,本愿寺的历来的上层,都不赞成发动一揆,但是下层涌起的浪潮,却是连他们都无法阻止的了。 …… 看过了手头的资料,平手汎秀觉得,如果不亲自去三河,见识一下一向宗的面目,恐怕并不能取得准确的情报。仅仅凭借“恶人正机”这四个字,就有如此威力么?许多参与到一向一揆的农民,恐怕根本都不知道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吧。 于是立即招来了经常被派出去进行侦查工作的服部小藤太秀安。 “三河一向宗活动的位置,你都弄清楚了吧!”汎秀径直问道。 “是。难道殿下您……” 秀安脸上讶色一闪而过,归于无形。近年来他算是越来越沉稳了。 “我打算亲自去一趟三河。” “这样的话,在下有两人推荐。” “是什么人?” “从甲贺出走的豪族。” 甲贺乃是忍者之乡,那里出身的豪族,几乎没有哪家是不修习忍术的。 “信得过吗?” “与在下的伯父有数十年的交情。” 服部秀安没有代替主君做出判断,只是据实以告。 “他们现在何处?” “刚刚才联系上,现在正在附近。原先不知道该如何向您提起此事……” 汎秀思索了片刻,吩咐道: “先叫过来看看吧。” “是。” 小藤太领命出门,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带着两个人回到城里。 前面是个剃光头发的中年人,披着一件半新的袈裟,手提着念珠,做僧侣打扮。后面那个少年人穿着满是补丁的麻布衣,面有菜色,看上去像是跟班小厮,两人俱是一般瘦弱矮小,容貌却有几分相似。 来到汎秀面前,齐齐拜倒,由那个中年人开口说话: “参见监物大人!” 既然对方是来寻求靠山的,汎秀也没有假意作求贤若渴状,而是直接发问了。 “你们是……” “在下甲贺泷弥平次。”中年人指了指自己,又转身指着后面的少年,“这是犬子孙平次。” “甲贺泷家?” 这可是有名气的忍者世家啊。 “是。” “听说甲贺泷家是南近江佐佐木六角氏素来重用的忍者势力啊,为何会来此投奔呢?” “现在六角家中,分成好几个派系,彼此攻伐,我们这些依附势力,如果不能逃避的话,迟早会被殃及。”泷弥平次神色不变,但语调却带了几分黯然。 算算时日,现在六角家的末世之主六角义治已经上台了,此人缺乏御下手段又对家臣十分猜忌,导致了内部的混乱,逼得他已经退隐的父亲不得不重现出山整顿局势。日后织田家上洛如此轻松,六角义治可以说是居功至伟。 “好吧,你们从现在起就是我平手汎秀的家臣,我给你们两百石俸禄。” “多谢殿下收留。”中年人又拜了一拜,接着说到,“为了掩人耳目,我们父子希望使用新的苗字。” “是什么苗字呢?” “先父的母族中村氏。在下改称中村一成,而犬子改为中村一氏。” “没有问题。尾张也有中村这个武家,并不会引起注意。” “多谢殿下!” 接着汎秀又想考教他们忍者的功夫,于是问道: “我想要前往三河一趟,亲自查看一向宗的消息,有什么适当的办法吗?” 刚刚改名叫中村一成的中年人,上下打量了汎秀一会儿,回答说:“殿下您最好是以近畿武士的身份出行,明地里带上十个侍卫,再派几个人伪装成同道的的商人或者和尚。” 东国武士素来给人粗豪不文的形象,所以平手汎秀说自己是近畿来客,大概并不会受到质疑。 汎秀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让浅野长吉去组织随行的侍卫,又令松井友闲和河田长亲照看政事,中村父子和小藤太则是化装同行。 走出门之后,却看到本丸里面有两人持着竹剑,竟是服部小平太和井伊直虎两人。小平太自从失去一臂之后,苦练左手剑术,而今以汎秀专业的眼光看来似乎已有小成,进退之间颇得章法,攻守自如,似乎是汎秀所修习的那种京都剑道。而另一侧的姬武士,却是典型的关东套路,攻势凛冽,出剑迅捷,倒是占据了七成上风。 平手汎秀走到近处,那两人才停下手,相继上前见礼。罢手之后,服部小平太气喘吁吁,汗流不止,反倒是井伊直虎镇定自若,气息不乱。虽然前者伤后武力大减,不过这女子倒也的确是有些本事的。 “我要出门去三河一趟,你们小心一些。”汎秀轻声吩咐道。 服部只道了一声“是”,表示领命,而井伊直虎却说:“殿下,三河的地势我都十分熟悉,请让我同您一起去吧。” 看来只是空领着俸禄却没有实际工作,令她惶惶不安了。汎秀轻轻一笑,回答说:“这次只是去见识情况而已,就算跟过来也没有功劳。” 那女子错愕片刻,才意识到这是一句调侃,顿时大为窘迫。 “在下并无此意……” “那你就跟着吧!” “……是。” ………… 数年之前,平手汎秀曾经独自去过一趟三河。那时候浪人横行,秩序混乱,俨然是战国乱世的典型代表。而今虽然松平家卷土重来,占据了半国,但是地头上四处晃荡的野武士却并没有消失,从沓掛城向东,短短二十余里的路程,就看到了两次流血械斗。 民生自然也不会有太多好转,好不容易走到一个大一点的镇子,却只能见到十几家贩卖日常品的商家。两间居酒屋倒是生意不错,但是建筑却是十分陈旧,飘散出的劣酒味道更加没有多少吸引力。鲸屋的门口挂着“二十文”的醒目标志,不过却是半掩着门,也许到了晚上才能知道客源如何。 路边还有衣不蔽体的妇孺在乞讨,却没几个人肯解囊的样子,汎秀一时恻隐之心发作,取出几十文钱扔下。身旁的井伊直虎,也连忙上前把余财散给他们。汎秀见之侧目,后者却立即低下头去,退后两步,不敢与之对视,接着又觉得不妥,小心翼翼地挪回来半步。 汎秀一时想不透,也没有在意。 一行十余人,站在街上也有些醒目了,左右斟酌了一会儿,汎秀走到路边相对干净的宿屋里。这种性质的经营场所,虽然也包含了一些酒水和皮肉的交易,但是相对隐晦得多,不至于太过喧闹。 宿屋的老板娘正在同一个驼背老人嬉笑攀谈,见了客人进来,方才缓缓迎过来。 “居然是位武士大爷啊,您是要往骏河去的吧?” “不,只是随处游荡罢了。” “噢,恕我多嘴了。楼上还有几间房子。” “嗯。去安排吧,价钱方面不会为难你的。” “那就多谢您了!” 老板娘媚笑着转身上楼,方才那个驼背老人却凑了上来,没等侍卫阻拦,就自觉立在两间远的地方。 “看大人您的样子,一定是京都那边来的吧!咦?为何我觉得见过您一面呢?” 汎秀循声望去,那人虽然衣着破旧,腰间也没有配刀,但却剃了头发,既不像是町人也不像是武士。 “我是自西边前来的,几年前的确有事经过三河,你是何人呢?” 这是个十分含混的回答,京都自然算是西边,尾张也一样是西边。 “小人本多俊正,以前是个鹰匠,现在……” 那老人陪着笑脸回话,但却禁不住露出苦色来。 “现在如何?” “唉……我们鹰匠本来就是为城里的老爷们取乐的,这几年太乱了,老爷们都忙着打仗,完全没有生意啊!而且养猎鹰还有花钱……” 倒也是可怜人,所谓饱暖思****,现在三河人家门初立,的确还没到坐下来安心享受鹰狩的时候。 “大人您如果要招募鹰匠的话……” 自称本多俊正的老人取出怀里的笛子,轻轻吹了一声,窗外顿时飞来一只黑羽的猎鹰,落在他的肩膀上。又扔出一块石子到门外,指挥着猎鹰叼回来。 这也的确是一门技艺,不过汎秀对此并不太感兴趣。 老鹰匠的脸顿时黯然下去:“您别怪我多话……” 汎秀正要问些别的,突然心生一念:苗字是本多的鹰匠,莫非……?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小人本多弥八郎俊正。”老人不解地答了一句,随即辩解说:“这个苗字是上上代的领主老爷赐给先祖的,并不是小人大胆私自取的……” 汎秀微微颔首道:“我想起来了,几年前的确见过你一次。” 那时候,扔下的赏钱都不肯去接,现在却主动凑上来求职,看来这几年过得实在不甚如意啊。难道松平夺回了三河,手下的人却过得比今川统治下还要差么? “是是是……” 老鹰匠谄媚着接过话头,也不知是否真的记起来了,眼里重新燃起一丝希望。 “话说……你现在如此高龄了,儿子们还没出来独当一面么?” 汎秀如此询问。 “说起这个小人实在惭愧,要不是靠着附近的坊主,连两个孩子都未必能养活……” “坊主?” “噢,就是净土真宗的大师们。” 净土真宗,终于找上线索了。看来并没有想错。 一番攀谈下去,那老鹰匠自觉得身份低微,也毫无保留的想法,将家底一五一十透露出来。他那两个儿子,一个叫做本多弥八郎正信,年方二十出头,另一个叫做本多三弥左卫门正重,才十五六岁。当年家境难以支撑,全靠了一向宗的扶助,才勉强养活妻儿。 “既然附近坊主们如此乐善好施,何必急着迁走呢?” “这个……” “其实我也是看到各地的寺社,口称佛祖,却只知侵吞地产,蓄养僧兵的无耻行径,方才出来寻找一方净土的。” 汎秀十分诚恳地表示。 这个名叫本多俊正的老鹰匠,犹豫了一番,环视左右,终于小声开口了: “最近新城主连续杀了好几个行善的坊主,所以现在村子里都乱了,还有人说想要造反……我年纪已经太大了,不想再折腾进去了。” 平手汎秀只是不断微笑着听进去,却没有表示任何态度。 ps:三河一向一揆副本开启~~(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六十二章 一向宗的背后 这是西三河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农家院落。 院子正中的开阔地方,有个披着百衲衣的僧侣,盘起双腿席地而坐。那僧人右手持着一串黑色的念珠,左腋下却夹着一支锄头,刃上还连着土块,似乎是刚刚使用过的。 周围熙熙攘攘,围观的有百余人之多,男女老少不等,或坐或立,却大都是赤着双足,衣衫褴褛,腿上沾满泥土的农人。 “南无阿弥陀佛……”僧人双手合十,闭目沉吟,念出一句佛偈来。周遭百姓连忙也学着他的样子,纷纷低下头去念颂。 虽然是众人礼佛,神态也算是虔诚。不过看在外人眼里,却没有感觉出什么宝相庄严的意境来,只觉得有些滑稽。 俗客拜访寺社,见到佛像金光熠熠,见到浮屠高耸入云,再听到低沉的钟声响起,而后众僧人齐齐念诵佛偈——这个时侯的确让人产生皈依的念头。不过那份神圣感究竟是缘于佛理还是外物呢? 换成一个刚刚同农人耕种完的一向宗和尚,席地传教布道…… 本多俊正只是个鹰匠而已,没多少心机,也不是个太虔诚的门徒——但凡年纪太大,见识的起落太多,就很难真心信仰什么东西了。所以平手汎秀借着好奇的名头要求参观,也没遭到怀疑。在这个“内线”的带引下,走到了附近传教的场所。 出去找人搭讪的时候倒是遇到一点问题。浅野长吉找到了两个农人,但是对方一见他的服饰就心生敌意,得知他并非此地武士方才稍微缓解,而后反过来劝他也信奉广行善事的一向宗。 一向宗传教,是没多少规矩的,也不避讳有人来围观,不过汎秀下意识觉得,还是觉得不宜靠的太近,只是暗中派几个伪装成游民的忍者靠近,自己却走到一间庄屋里面,远远看着那群农民的行动。 净土真宗在村庄间的传播,以“讲”为基础编制,每一“讲”都从坊中派遣一个僧侣过去主持,一般每村一讲,也有大村一村数讲或小村数村一讲。这个院落集合的人,就是附近的“讲”了。 正中间的僧人,只是带着众门徒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就没有接着讲下去,反而向他们问询近来的生活状况。 “城里来的检地奉行,简直是不讲理嘛!”有个性急的壮汉顿时开始抱怨,“大家还不知道吧,把我们村子检成三百五十石!” “三百五十石?那我们要交多少?” 一旁的年轻人连忙问道。 “据说好像是跟以前一样,五五分吧?” 不少人低头计算,这个除法对他们而言貌似并不简单。 “那就是一百七十五石了。” 还是和尚一口算出结果来。 “这么多啊!比以前足足多了三四十石!” 有人开始抱怨。 “唉!别说了,老老实实种田,咱们一起把山后面那块地翻一番,也许还能凑得齐。” “哪有时间啊……劳役可是一天都没减!” 一片哀嚎声之中,却见到有个穿着草鞋的老者挤进人群正中间去。他身上虽然也是纳着许多补丁的衣服,但却周围的人干净得多了。百姓见了这老者,纷纷称他“先生”。似乎这是个颇有几分威望的人。 那老者向先前的壮汉问道:“我们村子最近几年不是都只收了不到三百石的粮食吗?怎么会检出三百五十石来?” “肯定是翻了十年前的旧账!”有人插嘴说。 “没错!”壮汉点了点头,“新来的奉行官大爷还骂了我,说这几年肯定是我们故意少报了。” “十年前南边的水渠还能用,怎么没人说这个?”老者愤愤不平道。 “是啊是啊,只想着收税不顾我们的死活……” 方才自怨自艾的农人,情绪渐渐被激活了起来。 和尚似乎是在试图安抚民意,对他们说:“今天的事情,都是往日的业报,现在的作为,又会成为日后的业报。” “大师啊。”老者却扭头问到,“城主老爷这么对待我们,您可不能只是看着啊!” “纵然是行恶者,佛祖也会一视同仁地引渡。” 僧人企图含混过去。 “我看大师您还是先避一避吧,听说附近的普证坊主刚刚被城主老爷杀了!”壮汉补充道。 “什么!我师傅……” 和尚手中的念珠顿时掉落在地上。 人群沉默了一会儿,继而开始喧闹起来。 “武士老爷居然压迫佛门的信徒!” “我们这些生来就是该伺候人也就算了,连坊主……” “当年要不是坊主我就饿死了!” 虽然碍于往日的畏惧,不敢名言咒骂,但是言语中的愤恨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接着那僧人、老者和壮汉又各自喊几句话,更是群情激奋。 “我们说武士老爷的坏话,算是罪业吧?”有人心存疑虑地发问。 “只要持我佛名号者,即得往生极乐。”和尚信誓旦旦。 …… 平手汎秀收起了折扇,起身出门,回到镇上的宿屋里。 此地已经了解,可以去别的地方了。不过离开之前,还要吩咐化装成行商的中村父子去打探方才那老者和壮汉的身份,以及他们口中的坊主。接着令人把那个老鹰匠叫过来。 “大人您也看到了,三河实在是混乱啊!”本多俊正站到了汎秀身侧,“小人就快入土了,只想过几天清净日子了。而且当初要不是两代前的城主把祖父提拔上来,我至今还没这么身份呢!” “我雇佣你做本家的鹰匠好了,你可以带上家人。” 汎秀温言说到。 本多俊正大喜,拜了一拜,而后离去。 不久中村父子回来领命。 “那个老者原先是村中负责管理赋税的庄头,原先是管理村子赋税的,去年松平家检地之后废除了庄头的权职。” 年仅十四岁的中村一氏,话语井井有条,掺杂了自己的分析,但却又没有明言。就以这份眼力来看,做个传奉使者估计可以胜任。 “那个壮汉呢?” “据说是在一向宗抚养下长大的孤儿,因为时常帮助村民,而颇受邻居信赖。又认识几个字,所以经常被奉行叫过去,传递一些政令。” “你做得不错。” 汎秀应了一声,接着就斜靠在墙上,陷入沉思。眼前似乎只是件简单的民间聚会,不过总觉有些不对。那两人几乎是在刻意引导村民的情绪,难道就没有更深一层的原因吗? “殿下,要不要把那两人拿下再加以审问呢?” 中村一成看出了主君的疑虑,于是如此发问。 “可以做到吗?” “没有问题。” 父子齐声答道。 接着一成又补充说:“不会惊动旁人,只需要我带来的这几个人就可以了。” 中村投靠的时候,除了父子两人还带了六七个下属——至于具体是中忍还是下忍的阶级,汎秀并不太明白这回事也就没有问。为了表明他们对得起这两百石俸禄,都是急于表现的。 平手汎秀犹豫了片刻,终是摇头否决。 “牵一发也可能动全身,身在外地,不要轻举妄动。” “是……” 没了表现的机会,中村不便有些黯然。 “殿下。”井伊直虎上前,轻声说道,“看来只是领民自身不满而已,净土真宗的僧侣,只是被当作手段了。” “你对一向宗印象很好?” 汎秀随口发问。 “他们的确是乐善好施……”井伊直虎先是小心翼翼地接了一句,眼见汎秀并无异色,方才补充到,“若是没有这群僧侣,三河一带数年以来恐怕会有上万孤寡饿死。” “殿下!” 服部小藤太似乎也有话要说。 “何事?” “一向宗虽然善于收买人心,不过全是为了自己的野心而已!看看长岛城那一带……” 服部兄弟出自津岛庶族,因为信仰原因遭受迫害,自然对这个宗派毫无好感。 “然而长岛不仅筑了城池,还藏匿了许多兵器,三河这边并未如此啊!” 井伊直虎忍不住反驳他。 汎秀皱了皱眉,轻声斥道:“我自有分寸。” “是。” 二人虽然不服,却齐齐伏身答话,不敢再争论。 接着平手汎秀留下一人在此照看,自己继续向东,又命令中村等人继续到别的地方去打探。 …… 日落的时候,汎秀才回到宿屋里。附近的庄子都已经走遍了,有不少地方明显可以感觉到是有股势力故意制造混乱,而一向宗的僧人反倒是被动接受。这种手段并不算是高明,但是使用得却十分得当,由那些在村间具有威望的人提出话头,接着大肆宣传松平家处死违反禁令的一向宗门徒的事情。 三河目前的赋税并不算高,至少比甲斐的武田家要低。但是比起以前管理混乱,四下豪族地侍各行其是的时期的确是要严厉一点。在有心人的宣传下,就成了压迫百姓的苛政。 如果真的是某股势力在暗处施加影响……那究竟是谁呢? 西边织田家的可能性显然不大。 东边的今川氏真?如果他有这种手段,松平家根本就没可能崛起。 北边的武田信玄,倒是既有实力又有手段,不过这时候他还在川中岛同那个宿敌对峙吧? 排除掉这些,剩下的就只有本土势力了,三河的一向一揆中,也的确是有不少松平家臣加入到一揆军中去。汎秀不禁想起了当天虎哉宗乙对松平家的评价。短时间收纳大量居心不明的势力,而家主又常以诡道御下……前者可以理解,诡道御下是何意呢? ps:近期的帖子我都看过了。目前这几个人的确是稍微高了一点儿。 至于俸禄和知行的概念问题,以及能不能只给金钱不给土地的问题,还有赐下去的土地还算不算主君所有……我不准备继续说了,大家求同存异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六十三章 本多(感觉状态有些下滑) “感谢您收留家父的义举,但是我们兄弟实在很难舍弃三河故土,请您原谅!” 那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对着汎秀轻轻拜倒,而后退出半步。这年轻人只穿着草履麻衣,身无长物,但却在平手汎秀面前侃侃而谈,毫无异色。反倒是身侧颀长健壮的少年人,左右张望,颇有些紧张。 这就是本多正信和他弟弟正重。后者的名气不足以在后世史书上醒目,现在看来也没什么本事,可以略去不提。而前者,或许现在还不具备什么过人的才具,不过气度已经比较难得了。 这一番话也算是不卑不亢,有礼有节,不过汎秀身后的家臣却皆是怒目相向,瞪着这两个不“识相”的小子。老鹰匠本多俊正则是满脸无奈地看着两个孩子。作为一个典型的东方人,上了年纪之后,什么信仰和野心之类的东西就慢慢淡了,不过这两个孩子——就算是阴谋家也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啊。 平手汎秀颇感兴趣地扫视了一眼。其实来到三河最早的缘由就是为了几个在一向一揆期间离开此地的家臣,至于调查事情,那反倒是顺手为之,只是出于好奇心和掌控欲望。 “究竟是不忍离开三河故土,或是不忍离开别的什么呢?”汎秀如此问道。 “当然还有我们的主家。” 本多正信义正辞严地答道。 “冈崎松平家?”汎秀明知故问。 “正是如此。家父年事已高不适合呆在是非之处,但我兄弟正是光耀门楣的年岁,怎么能够临阵脱逃呢?” 能镇定自若地说着完全不合情理的话,固然是外交家的基本素质——但那只是基本素质而已。高级的阴谋家从不说谎话,只是用特殊的表达方式来误导,次一级的是在九分真话中掺杂一分最紧要的谎言。而全然不着调的话,那只是贻笑而已。 本多正信这段话就是如此,不仅平手这边的家臣觉得他虚伪,连其弟都不免忐忑,觉得话太说过头了。 虽然如此,汎秀也没有直接揭穿他,只是微微一笑,继续问道: “不知道阁下在松平家领有多少俸禄呢?” 本多正信的脸上抽动了一下,却仍然硬撑着回答说: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虽然此刻未曾闻达,然而终有一日……” 与戏耍历史名人的快感相比,汎秀的失望之情更占上风。这就是江户幕府所依仗的绝世谋臣?一般而言,这个时代的武士,都是十五岁以下就元服出仕,到了二十多岁能力已经定型,不过面前这人…… 汎秀径直瞧向本多弟弟,那个叫做正重的少年人。 “正重殿啊……” “您叫我三弥左卫门就行。” 这个健壮的少年,仿佛被平手汎秀的气度所慑,一直坐立不安。 “三弥左。”汎秀也毫不客气地直呼起他的名字,“近期三河松平氏与领内净土真宗势力不睦,你可知晓呢?” “这个……” 少年顿时大为局促。 “若是知道的话,为何不告知此间主家呢?”汎秀温言发问,“不用着急,我并不是你们的敌人。” 本多正重尚还迷糊不清,其兄却顿时警惕起来。 “我们兄弟只是一向宗的边缘人物,若您想问出什么来,恐怕是不可能的。” 汎秀却莞尔一笑。 “还需要问吗?三河的一向宗僧人早已控制不住局势,这个在各地走一遍就能知道。” 本多正信脸上顿时煞白。 “各地都喊出反对松平的声音,但却并不是在一向宗的领导之下……难道你就没有怀疑什么?” “您究竟是……”兄弟俩皆是狐疑地看着汎秀。 “这并不重要。”汎秀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话,“这在我看来只是一个完成了一半的计策,三河的反对势力想要借助一向宗来发动,不过彼此心不齐,而且能力有限,范围和程度都远远不够。现在很多农人虽然被煽动起来,对松平家有所不满,但是要让他们起来造反,却未必人人都会呼应!” 这一番话的精粹就是,看似气势磅礴,然而并没有给出明确结论,也更加找不到反驳的重点。 “您究竟是何人?” “这个名字你不该没听说过,尾张平手汎秀。” “就是……今川治部大辅……” “是。” 本多正信还算冷静,而他的父亲几乎是立即瘫倒在地上。正重的反应是立即下手握住刀柄,不过在此之前就已经被几个侍卫看住。 “居然把松平家的盟友当作是敌人……看来你们的确已经有了作乱的觉悟。”汎秀视线移到正信身上,“现在想清楚了吗?是哪几家在背后呢?” 正信思索了一会儿,方才了然。 “樱井,大草,荒川,吉良这几家虽然连续战败,但恐怕不会心服,如果这四家势力合流的话……” 看来此人或许并不是缺乏智慧,而是缺乏历练。 “明知道只是被当做工具,仍要执迷不悟吗?” 汎秀报出自己的名号之后,原本只有六七分可信的分析,在听众心里顿时有了九分可靠。在这个信息不发达的年代,一个智将的名头足以震慑大部分人。 “但是……”本多正信反驳道,“有了更多的势力加入,不是更加可能成功吗?” “我倒觉得是必败无疑。” “为什么?明明……” “你是想说石山、加贺之类的坊主之国吗?”汎秀打断了他的话。 “这个……难道三河就不可能……” “三河并没有哪一个德高望重的坊主能够领导所有的门徒。所以聚集起来的势力,也会很快散去。比如那些要求降低赋税的农人,若是松平氏满足其要求,却提出改变信仰的条件呢?” “信徒绝不会为了一点……” “现在还不会,但是一旦合战不利呢?” “门徒众可以聚集数万大军,怎么会打不过呢?” “去年越后长尾召集十万关东豪族进犯小田原却无功而返。你该知道吧!那些农民会因为一时头脑发热而参与到一揆当中,不过他们能坚持多长时间不会到农田呢?六个月?一年?城里的武士人数远远少于门徒众,不过存粮却更多。” …… “我还没有算上织田的援军!而你们一揆众,似乎没有任何支援力量。” …… “更何况,就算是战胜了又如何呢?那些把松平家赶出去的领主,难道就会真的信仰一向宗吗?” …… 本多正信已经说不出话来。半晌之后,才缓缓问出一句: “平手殿下所言……然而此事于您并无益处啊。” 汎秀笑而不语,若能借此把一些人和势力收入手中,又岂会没有益处呢? 织田家与一向宗交恶,还要归到十年之后,十年……足够发生太多事情了。 ps:这一段对历史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夸大。 再ps:收录大批一向宗信徒,势必在将来与魔王产生分歧,不过就如上文所说,十年足够发生太多事情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六十四章 隔岸观火 永禄五年,松平家臣西尾城主酒井正亲,受到上层的暗示和鼓励后,无视着百年来的“守护使不入”特权,带着士卒冲入了净土真宗的本证寺,抓获了一批“妄行不法”的和尚,并且当着僧众的面,在寺社门口公然将其正法。此举揭开了领主与宗教间的对抗序幕。 所谓“守护使不入”特权,总而言之,是指寺社在司法、行政、经济各方面保有独立地位,直接收幕府管辖,而不受地方大名节制的权力。自应仁之乱以来,幕府衰微,所谓的管辖自然也成了一句空话,而拥有此特权的寺社僧众,却成为与武家政权无疑的势力。这当然是武家所不能容忍的。 本证寺是三河当下最大的三家一向宗寺社之一,在地方上传教已经有了数百年,其根基比松平家还要深厚。坊主空誓上人为了向领主发起警告,立即召集门徒聚会。数日间有上万民众先后响应。 这份过人的势力反倒越发令冈崎城的松平家产生敌意。于是趁着门徒众在本证寺集合的时机,命令家臣突袭了两家尚无准备的上宫寺和胜鬘寺,并且筑起坚固的木砦来监视。 结果上宫寺遭到了松平家臣菅沼定显的袭击,大量的物资被夺走,建筑也遭到焚烧,不少僧侣和信徒当场被杀。而胜鬘寺,却通过一名信仰一向宗的松平家臣那里得到了消息,抢先发动防御,令对方无功而返。 明火执杖之下,双方的矛盾再难以掩饰下去。三河一向宗总代官,本证寺第十代主持,本愿寺莲如的庶孙空誓被推举为名义上的领袖,借其祖父的声威发动檄文,上宫寺和胜鬘寺僧人随之呼应,三地同时发动一揆,门徒众蜂拥而起,人数在第一天就超过了一万人。菅沼定显在上宫寺旁筑造的砦,半日之内就被拆毁。 与此同时,樱井、大草、吉良、荒川等原先对松平表示服从的豪族,却仿佛是早已准备好一样,纷纷带领着军势加入到一揆军中去。 门徒众半月内就扩大到两三万人,不过其中真正有战斗力的士卒大概只有十分之一。至于那些聚集起来的手下败将,也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所以松平元康并没有屈服议和乃至求援的想法,而是果断动员家臣,准备迎战,自信凭借手下的三千忠犬,足以战而胜之。 接下来的发展才是真正导致松平氏陷入危难的关键。 松平元康与一向一揆坚决作战的决心传下去之后,家臣们却并没有如往日那般,表示出积极响应的态度,反而是纷纷站到了对立面——掌握可观兵力的重臣酒井忠尚,内藤清长离反;三代以上的谱代武士加藤教明、伊奈忠家离反;元康所倚重的勇将蜂屋贞次、渡边守纲离反;效忠多年,被视为近臣的夏目吉信离反…… 十年前,本证寺的门徒连判状上,签署了姓名的正式武士,多达一百一十五人——当时还在骏府城担任人质的松平元康及其近臣们,或许并不清楚这一点。 松平家的兵役制度就此瞬间崩溃,除了冈崎城的几百守备兵之外,松平元康已经无法指挥任何人。门徒众把冈崎城包围起来,水泄不通,忍者也无法出入,连想要向织田传递求援信号都做不到。 这种紧要关头,一揆军中少了几个叫做本多的下层信徒,或是冈崎城不见了一家鹰匠,实在是不起眼的事情。 …… 沓掛城。 夏日炎炎,火日炙人,连带着心绪也开始烦躁了。城外那些用竹竿当作枪来模拟对战的士兵们,因为用力过猛出现误伤的比例不断提高。平手汎秀不得不吩咐服部和平野两位教习,适当降低训练量。 这个时侯,能够安居在城里,享受清茶和凉风,自然是高级武士才有的待遇了。 新加入的中村父子展示出了相当不错的谍报水准,每隔三四天就能带回来三河的消息。 “与其说是一向一揆,不如说是三河反松平势力的总爆发啊。”汎秀不禁如此感慨。 下手跪坐的本多正信,显出心悦诚服的姿态,下拜回到:“果然如您所言,一向宗只是被当做了借刀杀人的工具。” “依你所知,这里面有哪些是真正的信徒呢?”汎秀继续发问。面前这人目前就像是刚刚开采出的矿石,虽然资质不错但是缺乏打磨,需要经过反复启发才能作为兵器使用——不过日后也可能成为双刃剑一般的存在。 “吉良、荒川乃至樱井、大草这几家势力,近年不得已而屈服于松平,自然怀恨于心,如今趁火打劫而已,绝非信徒。” 这是稍微有些眼光的人都可以看出来的事情。 汎秀接着问道:“那松平家内部的离反者呢?” 本多正信开始皱眉思索了。 “夏目、加藤、内藤这些人,十数年来经常在道场看到,大概是真正信徒。” “其他人都是怀着异心了?” “恐怕如此。” “那你就替我一一讲解吧。” 汎秀抱着考教的态度问到。 “是。”本多正信拜了一拜,“酒井忠尚那一派人,对松平家不满已久,又是近年才加入宗派,自然是心怀叵测。” “他们是为何不满呢?” “当年今川家占据三河的时候,酒井与松平皆是今川臣属,并无严格上下之分,而今却被视作家臣,故而不服。” 这个答案与汎秀自己的猜测相当接近。 “还有不少世代效忠松平氏的武家门第呢?” “那些谱代臣子……大概是因为不得重用吧。”本多正信的语气并不肯定。 “不得重用?” “是。藏人佐殿下(松平元康)当年在骏府担任人质的时候,随他前去的那些人,都受到了重视。酒井和石川直接被指派为家老,而留守在三河的人,却被排除在决策圈外。” 平手汎秀闻言轻轻摇头,道:“这恐怕也并非是单方面的责任。” “这……殿下所言深奥,请恕在下愚钝不解。” “那些陪同藏人佐殿下一起前往三河的人,自然是对主君更加忠心,留守的家臣又是何种态度呢?” 本多正信方才恍然大悟。 “您所言甚是!谱代的武士,自恃资历,多半对于新的主君抱有怀疑审视的态度,自然难以受到重用。” “还有别的情况吗?” “另外或许就是赏罚不公了。” “赏罚不公?”汎秀开始有些兴趣了,松平家内部还有这些东西? “是啊。蜂屋半之丞大人,乃是近来三河有名的豪勇之士。年初吉田城一役,讨取敌大将首级,令今川军不战自溃。然而战后,藏人佐殿下赞赏他是‘朱枪半兵卫’,还赐予感状,但获赏的土地却与那些无甚功劳的旗本一致。” 平手汎秀闻言突然想起了“以诡道御下”这几个字。一方面期望家臣为自己效忠,另一方面又担心本土势力坐大,于是企图用种种别的手段来安抚住他们,而把实际好处留给亲信,这就是诡道。 “另外还有的,大概就是思念今川家的人了。虽然骏河人是外来势力,然而以治部大辅(今川义元)的手段……” 汎秀静静听完,忽而又发问: “我听说,松平藏人佐殿下,素来以诡道御下,此言何解?” 这既是考教,同时也是印证自己的猜想。 “诡道……”本多正信反复琢磨这个词汇,继而神色又是一变,“殿下这两个字,实在是精当。”显然他认为这是汎秀自己得出的结论,而不是什么“听说”。 “何解?”汎秀自然更不会有解释的心思。 “藏人佐殿下,平素对待任何人,皆是和颜悦色,纵然是下人冒犯,也不会严加惩戒。” “这是学自今川治部大辅的行止吧!” “小人从未瞻仰过治部大辅的风仪。只是我三河多粗豪勇士,少文雅墨客,这份风仪只被人视作虚伪,敬而远之。” 本多正信冷静地回答,没有随口应和。 没错,读书人往往不屑于粗鄙不文之辈,但行伍出身的将士一样可能厌恶文化人。就如同关云长“善士卒而轻大夫”一样。 汎秀轻轻颔首不语。 “殿下啊……”本多正信又小心翼翼地发问,“目前松平氏可谓是危如累卵,若门徒众施为得法,让两边的武士两败俱伤,或许……” 闻此言,汎秀不觉莞尔,转身直视着下方。 “你现在还想要回去参加一揆?” “在下不敢,只是……” “松平家会有很大损失,但可以存活下来,那些反对势力虽然会遭遇致命打击,不过仍然可以转入地下而延续,唯有一向宗,此役之后,将不复在三河出现。” 言之凿凿,令本多正信周身发寒。 “殿下……” “多方混战之中,受伤最重的自然是冲在最前方的人。门徒众一旦被发动,就无法遏制。就算是三河总代官空誓上人,乃至石山本愿寺的显如上人亲至,也无法阻止他们了。如果想要尽量保存一向宗的势力,最好规劝那些还相对冷静的人,让他们趁早脱离战场。” 本多正信跪倒在地,僵硬地点了点头。没过多久,就请命而去,希望劝回一些人来。 现在看来,他倒似乎是个十分虔诚的信徒,为了回报净土真宗的养育之恩,而尽心尽力。(ps:史载,江户幕府初年,原为一向宗门徒的本多正信,设计制造了本愿寺的分裂。) 汎秀感慨了一会儿,决定出门透透气。 而后就看到屋敷前面,本多正信的弟弟正在被服部小平太操练着。本多三弥左卫门正重,与其兄大为不同,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但生得虎背熊腰,俨然是一员猛将。自从汎秀前日那一番长篇大论,他本有七八分相信,再加之父兄的态度,于是愈发坚信三河一向一揆是被人利用,应该置身事外。 “此人如何呢?”汎秀走近向服部问道。 “殿下!三弥左只要稍加几年训练,定然是列国少有的猛将!”服部小平太似乎十分兴奋。 “这样……比之当年的你如何?” “远远胜过。” 汎秀轻轻点头,对着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唤道: “三弥左!” “殿下!” “你可愿以小平太为师学习枪术呢?出师之后,可列为我的家臣。” “能跟随战胜今川家的平手监物大人,是小人的荣幸!” “今川?莫非你很敌视他们?” “是啊,那群骏河人欺负我们三河人好多年了!” (ps:本多正重,正信的四弟,曾被信长称赞为“海道一の勇士”) …… 于是叫他们安心训练,带上浅野长吉做随从,向清州城赶过去。又让井伊直虎担任侍卫长——侍卫谁都可以担任,但是烈日之下,英姿飒爽的姬武士显然比男人要顺眼多了。 “殿下,您是想要请命援助三河?” 井伊直虎如此发问,虽然神色依旧镇定,但汎秀却听出几分跃跃欲试之意——似乎是想要请战? “差不多。” 汎秀随口应了一句。 此事只有是否两种选择,何来“差不多”一说呢?姬武士神色迷茫,却不敢问下去。 不过心情不错的平手汎秀却主动解释了: “毕竟我身为东境上的领主,得知了情报,情理上必须要去这一趟,但是上面却未必会当真派遣援军。” “松平家不是织田的盟友吗?” 这个战斗力不错的姬武士,明显缺乏政治头脑。 “是啊,签订盟约还不到一年的盟友。” “可是,传言说松平藏人佐殿下,与织田大殿是儿时好友……” 汎秀轻轻笑了一笑,脸上却不见喜意,背对着她答道: “当年松平归属今川的时候,都说藏人佐殿下与今川治部大辅恩同父子。而今风向转变,却立即有人说藏人佐在骏河饱受欺凌,又传出他与鄙上尾张守是儿时好友的传闻……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殿下之意,是说松平家在刻意造势……”那女子仿佛还有些不能相信。 “难道你对松平家印象很好?”汎秀奇道。 “当年……”姬武士见汎秀并无异色,方才答道,“三河远江两国,肯接纳井伊氏的唯有松平……不过虎哉宗乙大师却说,松平自顾不暇,不可托付,看来大师所言不虚。” 平手汎秀闻言却是连连摇头。 “殿下……” “你们井伊氏为何遭难?” “是因为有人进谗,才遭受今川的攻击。” “谗言是什么?” “是说井伊与松平暗通……难道……” “空穴来风,枳句来巢。”汎秀先引了一句典故,“未必不是反间之计啊!若是松平夺取三河之后还有心远江的话,井伊氏就是大敌。” 井伊直虎低下头去,双手紧紧捏住刀鞘,咬着嘴唇,不发一言,先前女强人的姿态荡然无存,只剩下茫然无措之态。 不过这份娇弱的样子…… 汎秀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若她是男子,我还有心情如此详细解释么? “殿下。” 身旁的浅野长吉突然凑上来,附耳轻声道。 “什么事情?” “是我的姐姐……” “宁宁?” “姐姐今年就已经十六岁了……殿下您……那个……” 浅野长吉仿佛是故意在井伊直虎面前这么说,不过后者心怀旁骛,倒没有注意到他。 汎秀只觉得哭笑不得,瞟了他一眼,没有表态,只是径直前去。 浅野连忙跟在后面请罪,不过他是收不到回应了。 不过说起来,十六岁的女子还没有嫁人的话,在这个时代的确算是大龄女青年了。 …… 小牧山城筑造完毕之前,北线上暂时不会有什么大动作,尾张大部分兵力,都处于空闲状态,随时可以征召。按照情理,是可以有余力救援松平家的。 不过乱世之中,不合情理的事情也是屡屡发生的。 织田信长听完汇报,半晌没发一言,反倒他身后的村井贞胜,出言说今年筑城用去了大量劳役,不宜再征调民众云云。 信长听了,不置可否。 平手汎秀受到村井的目光暗示,了然于心,于是分析说,一揆众虽然势力强大,但是不善攻城,松平家的冈崎城不会有恙。为今之计,应该静待敌疲乏之后,再内外夹击,加以攻打,如果此时就派出援军,反倒是与一揆众野战,并不利于大局。倘若松平家为了与援军呼应而出城,更是害了他们。 这一番话冠冕堂皇,实际意思就是:现在一揆众士气正旺,我们不妨先隔岸观火,等待松平家的城池高墙磨掉了门徒们的战斗欲望,再出兵捡便宜。 改变了一下话语的主次,再把关键地方模糊一下,就成了有理有据,条理清晰的论述。 织田信长此时方才大悦,命令平手汎秀动员爱知、知多两郡的军势,“时刻准备”支援。 这两郡豪族当年在今川袭来之时,有不少人做了墙头草,这些墙头草目前并没完全拔除干净,这次的意思难道是要借一揆众之手清洗?不过看他以前的作为倒也未必就是如此…… 汎秀思索了半天,却不能领会,看来只好只拜访一下丹羽长秀,看看他有什么理解了。 ps:貌似大家都很不喜欢着墨过多的女人投入配角怀抱吧——所以预计好的织田市的戏份,是不是删掉呢?这个女人也算是很传奇了,完全不写的话,未免可惜……(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六十五章 幕后的人物 数年之前,骏远三俱还在今川家治下的时候,东海道有一句流传甚广的民谣说:“三河人去打仗,远江人种大米,骏河人整日高歌。”在朴实的农人看来,骏河除了大幅收纳自京都逃难的僧侣和公家之外,实在无甚值得关注的地方。 不过东海道第一弓取立身之地,又岂是那么简单的呢? 骏河国内多是山地,找不到成片的平原,故而耕地极少,岁收谷物,不过十万石而已。今川家征召数万大军,所依靠的,一是北部山区丰富的金矿,二是南部海港发达的运输,都是日进斗金的产业。于是无需自己动手,近畿的大米,关东的马匹,都被逐利而来的商人源源不断送到骏府城来。 现任骏府城的主人,名叫做今川氏真。传言说,他继承了父祖的文化基因,却没有继承军政的能力。又说他对于蹴鞠、诗词以及连歌这些技艺了若指掌,相反对于弓马、刀剑、军学兴趣缺失,故而人人皆以此讥讽,说他是个艺术家而不是大名。 但这些话若是传到了骏河人耳边,定要说此言有失公允。在天下大名大都开设关卡收取商税之时,今川氏真却设立乐市,减免税率,吸引商人前来。在上杉辉虎挥师十万兵围小田原的时候,他看出关东合众军盈不可久,果断派人支援盟友北条,巩固了两家的友谊。更不为人知的是,他还是新当流剑术的高手,可以以一支竹剑匹敌壮年的武士十人。 若艺术家都是这样的人,那艺术这个词汇的含义,恐怕要改写。 然而…… “身为乱世的大名,却不知识鉴人心,亲奸佞而远贤臣,真是可惜了……” 这是骏府城中,接待贵宾的上等屋敷。装饰极尽华丽,室内随意挂在墙壁的立轴,或是屏风上的插画,都是出自名家。连穿行的侍女,都穿着丝绸,接受过茶道和诗歌的训练,其中不少还有下层公卿的血统。 发出感慨的人,是个矮小的中年武士,身高不过五尺三寸(160cm),静静立在走廊边上,一动不动远望着远方的山水,神情似喜而无喜,似悲而无悲,正是寂寥雅致之态。 “叔父大人,您这是……” 宽阔的走廊上面只站着二人。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拘谨地立在中年武士身后,弯着腰作聆听教诲状,仿佛是对他极为恭敬。 “左马介啊……”中年武士缓缓抬起右臂,指向远处,“这富士山的景致,遍观扶桑国内,再无他出可寻。或许他日有缘西向,踏上明国疆土,方才能见到更加壮美的山水。” 被称作左马介的年轻人越发不解,却也不敢相问,只是保持着受教的姿态。 “可惜乱世之中,在山间穿行的,并不是隐者墨客,而是背负着金矿石的堀工。”中年武士轻轻摇头,微微一叹,“礼崩乐坏,人心逐利啊!” 左马介继续沉默地聆听着。 “刑部大人若能有昔日雪斋公那般名臣辅佐,或为人杰,然而……” 在骏府城中,被称作刑部的,就只有一人——新上任的从四位下刑部大辅,今川氏真殿下。至于雪斋公,整个扶桑国内,所指代的都是那个名为太原崇孚的僧人。 “还请叔父教诲。” “我又有什么资格谈教诲二字呢?若我懂得人心的话,就不会沦落到四处奔波,无一立锥之地了。”中年人微微一笑,神色颇为清闲,但却予人无限悲凉之感。 在骏府城住上上等屋敷的人,自称无一立锥之地,本是笑谈。然而他这番说出来,却让人生不出半点反驳的意思。 “可是叔父,刑部大人不是采取了您的计策,暗中推动三河一向一揆,而且也取得了成功……” “若是刑部大人当真从谏如流,此刻松平藏人佐(元康)的首级,已经摆放在骏府城下了。我身在此处,不过是被当做文人清客罢了。” “这……” “左马介啊,我知道你醉心于军学和弓马之道,可是乱世之将,不该避讳用黑暗的手段取胜。今川刑部,若是仅仅不懂识鉴人心,以其才具尚可保一国平安。但他又不知道‘正和奇胜’的道理,恐怕会为敌人所趁,日后大概会断送祖业吧!” “叔父教训的是。” “富士山和骏府茶虽然让人留念,但是今川刑部,却并不让人放心啊!希望越前的朝仓氏,还保留着英林公当日的风姿吧!” (ps:英林即朝仓孝景,是战国前期颇有影响力的人物,具体事迹请看官自行搜索。) “您打算前往越前吗?” “正是。只是可怜了熙子,长年随我奔波。” 说道这个的时侯,那中年人神色才出现几分柔情来。 “叔母他定然会理解您的。” 左马介也只能如此劝慰。 这个时侯,从走廊的远处,传来一阵木屐的响声。 “十兵卫大人,原来您在这里啊,真是让我一阵好找呢!” 来者十分殷勤地上前施礼,而被称作十兵卫的中年,却是十分冷淡地回应: “小野大人有何要事?” “在您面前岂敢称是‘大人’呢?”来者愈发恭敬了,“是主上要找你,在下不过是个跑腿的而已。” “请回报刑部大人,明智光秀顷刻即至。” 中年人应了一声,也未告辞,便径直到卧室更衣,左马介也跟在身后。 名叫小野的武士,伏在地上谄笑着目送二人离去。直到他们走远,方才啐了一口,右掌重重劈在地板上。 “一个无家可归的浪人罢了,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 骏府城里面,最华美的地方并非城主居住的御所,而是临近南边海岸的茶室。 夏日之中,海风从窗口徐徐吹来,的确是十分舒爽的。在此间静静地欣赏茶人的技艺,吟诵诗歌,安闲风雅,令人忘却身在乱世。 “明智光秀大人到了。” 门口的传奉侍者轻声地通报。 “噢,那快请他进来。” 今川氏真的相貌,与他中年发福的父亲不一样,反倒是兼具了英武和风雅,风仪非凡。 明智光秀走了进来,淡然见礼。 “十兵卫(明智光秀的字)啊……”今川氏真全然不觉得他失礼,只是指着那几位客人,“这几位大人,恐怕是一定要见识的。” 接着依次地介绍。 “这是天下闻名的连歌师里村绍巴,这是长善寺的主持乘阿上人,这是山科家的言经大人,是言继大人的嫡子……” 文人,僧侣,公卿。今川家的座上宾,永远是这三类人。 角落里面,刚才给传话的小野道好,也俨然在列。 明智光秀面色不变,只是盯着这边看了片刻,径直了当地表达不满。 今川氏真笑着解释道:“正是因为小野,才发现了远江井伊家的阴谋野心,故而我才奖励他列席茶会。十兵卫不是也常劝说要关心军政大事吗?” 远江已经全然混乱了起来,这位殿下,却并不觉得是御下的手段不对,反而庆幸“发现”了附属豪族的“阴谋野心”。 明智光秀叹了一声,说道:“其实鄙人只是粗通一些文墨罢了,并不懂得国家大事……” “这就是过谦了。”今川氏真截断他的话,“在鄙人心中,十兵卫乃是比肩雪斋公的人杰。” 就算我是雪斋公,您却不是治部大辅。明智心下如此想着。 此时山科言经出来打圆场了:“以前听家父说过,骏府城是按照京都来建设的。而今才知道此言非虚啊!” “是啊。”里村绍巴也赞同地说道,“就算是大内家的山口城,朝仓家的一乘谷城,也不及骏府城‘小平安京’的风姿。” 虽然他们也同样不喜欢这个不通风雅之道的武士在场,不过毕竟是此间主人的决定,客随主便,不宜干涉。 这两人的赞誉顿时让今川氏真喜笑颜开。 “这都是父祖的功劳,与在下实在无关。” “是您过谦了……” 寒暄了一会儿,众人才进入茶道的环节。 “骏河的茶,真是外乡所难以体会的。” 明智光秀轻轻啜饮,闭目享受,终于说了一句好话。 “这些都是刚刚采摘的茶叶。”法号叫做乘阿的本地和尚解释说,“若是运输到近畿去,最快的船只也要三四天,就失去了‘新茶、甘泉、洁器’之道。” “若是各位多逗留些时日,还能接着品鉴风味不同的秋茶和冬茶。”今川氏真仿佛是极力想挽留面前几人。 身为公卿之子的山科言经遗憾地摇了摇头,答到:“可惜俗务缠身啊!奉家父之名,出来行走,是为了了解亲近朝廷的武家,恐怕不能在一地久留。” “真是可惜了。”今川氏真亲切地问询,“不知言经大人欲往何处去呢?” “三河最近混乱不能通行,所以准备经由信浓,拜访北陆的朝仓家。” 朝仓家啊…… 明智光秀向山科言经拜了一拜。 “山科大人,鄙人素来希望见识各地的雅致,不知能否与您同行呢?” “十兵卫也要离我而去吗?”今川氏真脸上显出几分悲伤来,接着说到,“此后骏河就无人可以与我谈论诗歌了。” 直到这一刻,他都没有意识到,在明智光秀眼里,献上三河一向一揆的计策是比诗词和歌更重要的东西。 “起伏皆是缘法,殿下何必作儿女之态呢?” “此言……甚是。” 瞬间,今川氏真抚平心绪,又开始领着众人吟诵新做成的诗歌来。 三河的冈崎城,依旧被数万门徒众围困。 远江豪族还在终日惶惶,不知道下一个被怀疑乃至处死的,是不是自己。 而骏府城中开始飘荡起歌声来。 ps:明智光秀出仕足利义昭之前的记载不详,有传言说他曾在今川和毛利两家栖身,此处采用了前者。 另外今川氏真此人,现在被认为是内政武勇俱佳的武士,然而严重缺乏政治智慧。这种人为臣倒是不错,作主君是不合格的。(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六十六章 清扫 本多正信只身赴三河游说,倒是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果。首先是被他称作“虔诚教徒”的加藤教明,这是个较理智沉稳的人,在那些反松平联军蜂拥而起的时候已经察觉出不对来,故而受到劝阻后果断离开了一揆军,只身逃向尾张。而汎秀得闻此节后,又派忍者从寺社里偷出了他的妻儿,令后者感激不尽,于是决定侍奉平手家。 接着是指挥着两百一揆军的足轻大将,出身三河国人众的户田忠次,因为与松平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姻亲关系而遭到一向宗上层怀疑,无奈之下决定返归冈崎城,然后本多正信只对他说一句话:“难道您不出这是松平家的反间计吗?”后者恍然大悟,通过汎秀转而投向织田氏。清州城的信长并不太重视这些非正规武装,于是索性把他安置在了平手治下。 几个月的时间下来,一揆众围攻冈崎城始终无果,而内部的消耗却越来越大,同时又渐渐入冬,门徒们开始不耐寒冻,有了退缩之意。松平氏站稳了脚跟之后,也开始采取外交攻略,忠于元康的鸟居元忠,劝回了他的弟弟忠广,留在冈崎城的板仓氏,也通过一向宗僧人板仓胜重的关系,与部分门徒众达成和解。同时那四五家“反松平联军”,也渐渐因为久攻不下,产生推诿懈怠情绪。 形势渐渐逆转了过来。 这个时候,刚刚迁居到小牧山城的织田信长好像突然想起了平手汎秀救援松平的进言,于是方才突然出手了。令林秀贞、平手汎秀、佐久间信盛以及水野信元等人领军支援三河。看到这个名单,汎秀哭笑不得,没记错的话,历史上支援三方原的阵容与此相差不远,后来的结果天下人都知道。 这次倒是没有那么强劲的对手,不过问题却出在内部。林秀贞起初就明确表明态度,为了给养子兼女婿兼继承人林通政造势,派后者代替自己出战——这个才元服不久的小子显然不敢自居大将。水野信元虽然有足够实力和能力,但毕竟是依附豪族而不是正规家臣,故而自居末席,另外他和佐久间似乎并不太对付。剩下平手和佐久间只能相顾无言,在信长点将的时候平手排在前面,但佐久间的辈分资历更胜一筹,让谁来做主显然都不合适。 商议的结果是分作两支备队,平手和水野一路,佐久间与林一路。 水野信元在尾张经营数十年,姻亲关系极为复杂,随便在五十里之内找一个武士,都能跟他扯上亲戚的关系。这是第一次打交道,汎秀思索了很久,发现从不同角度上算,两人既可以算同辈,也可以算水野高一辈,甚至可以算是高两辈。仅论这个名字似乎在后世没有什么人气,不过考虑到他是德川家康的舅舅,名义上还是池田恒兴之妻的外祖父…… “信元大人,您打算派出多少士卒呢?” 不管如何,这个问题总是要问清楚的。 “这个啊……”水野信元犹豫了半天,才回答说,“近来刈谷城屡屡发现盗贼,收成也不算太好,又有不少人在年末去参拜神明……” 这就是附属豪族的难处了,每逢军政大事就必须精打细算。出力太少可能会被怀疑忠诚度,出力太多,万一有损就可能丢失掉相对独立的地位。 平手汎秀只是静静地听着对方的唠叨,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的情绪,水野不由得印象大好,心想这名门之后果然与佐久间那个粗鄙武夫不一样。 “……不过为了表示对织田氏的效忠之心,我水野家就竭力派出三百五十人吧!再请些亲近势力襄助,总兵力该在四百以上。” 这显然不是他的真实实力。不过汎秀自然不会点破,只是微微颔首,答说:“鄙人的实力自然不能与您相比,不过勉强也能凑出两百余人……” 话还未说完,水野信元不禁微微色变——平手六七千石的领地怎么说也有五百人了,只出一半不到,这意思是要我水野为主力?难道是得了上命要消耗我的实力? 正当他面上强自镇定,心中苦苦思索何处开罪了织田信长时,汎秀又吐出一句话来:“另外还有刚刚依附本家的户田忠次大人,手下有三河众两百,暂归鄙人治下,可以让他们在前方负责引路。” 水野这才安下心来。 …… 在这个军事工业极度不发达的年代,真正决定胜负的往往是刀兵之外的东西,而战争,通常只是政治微不足道的延续罢了。 作为盟友,织田家必须做出一定的姿态来,但是究竟打谁,却是个不小的问题,那些反松平联军当中,不乏与织田累世相善的势力,比如作为松平分家的樱井,这些势力很有可能在一揆结束后改换个门庭又延续下去,似乎是不宜轻易结仇的。另外门徒众涉及宗教问题,织田家对此暂时没有明确态度,也最好不要大肆交战。 最终汎秀把目标定在两家势力:一是上野城的酒井忠尚,此人与今川家关系最为密切,而在本地没有太多枝脉。接着是东条城的吉良义昭,他曾经与斯波义银合谋对付织田,是尾张人不欢迎的角色。至于如何避开其他势力,那就要看新投靠的户田忠次是如何带路的了。 平手、水野八百人集中在水野家的刈谷城,又招收了一些打算十人、二十人规模的小豪族,总计是一千一百人,于永禄六年正月,向东行军。 不料同时出阵的佐久间和林,直取正东边的上野城而去。汎秀不欲与之争论,故而令户田忠次转道向南,绕过一向宗的根据地本证寺,扑向吉良氏的东条城。 途中被一座名叫六粟城的小砦挡住去路,正要攻打,本多正信却建言说:“此城城主夏目吉信大人,出身国人,乃是净土真宗的虔诚信徒,多年前就已经入道,在下可以劝服他。” 夏目吉信,这个名字倒是有些耳熟,汎秀应允了他。果然本多进城未几,城主就表示出愿意降服,不过对于松平家还颇有依恋。直到听说松平元康下令禁止一向宗传教,强迫家臣改变信仰,方才决定脱离松平氏。 然后发生了一点小插曲,六粟城有个叫做乙部八兵卫的人,对夏目吉信为了信仰放弃祖业的行为十分不满,鼓动众人返归松平,只剩下夏目本人带着少数家人亲近前往尾张。 穿行大半日,攻至东条城下,摆下阵势,却迟迟不见城内反应。派先势发动进攻,才发现吉良义昭已经弃城而逃,所得是一座空城,平手和水野只能相视一笑。 遂进城休整,次日晨收到松平元康在马头原大胜一揆众的战报,才明白吉良家为何要弃城了。 接着是三河内部整肃的阶段,而又一个不愿返回松平家的伊奈忠家也被劝到了尾张。 此时在平手之下的三河众已经有了三百五六十人,其中临时暴起的一揆众,可以劝其卸甲归田。本多、加藤几乎是净身出户,然而户田、夏目、伊奈三家还剩下近两百足轻,却是要消耗粮食的。至于在领内传播一向宗倒是不用太关心,沓掛城附近赋税徭役并不沉重,领民也没那么容易被煽动。 ps:明天有点事情,今天需要赶一赶了。 书评区所说的我都看到了,会考虑的。(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六十七章 战略与战术 小牧山城初步建筑完毕之后,织田信长迫不及待地搬迁了进去,并且把重兵集结于此,摆出强攻美浓斋藤及犬山城织田信清的姿态。尾张上下的勇将们,为了摆脱前两次合战失利的阴影,也爆发出超常的热情。 去年秋季,为了孤立起反叛的犬山城,织田以数千大军围攻犬山西侧的支城小口城,结果久攻不下反而受到美浓援军的侧面夹击,大败而归。而后信长重整旗鼓,进军美浓的枢纽加纳口,企图切断斋藤家南下的必经之路。起初依靠柴田胜家和森可成的奋战占得上风,接着却中计而遭到逆袭,不敌退走。美浓麒麟儿竹中重治之名再次响彻,不过这一次水分少了许多。 这两战充分暴露了织田信长只擅战略而不善战术的一面。虽然能够选取出适当的战役目标,但是并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完成,这就是尾张军事方面的现状。 表面上看,桀骜不驯的第六天魔王(现在还没这个词)是个绝不肯服输的人,不过那只是他的性格造成的假象罢了。对于一个实用主义者而已,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这句话并不靠谱——只要最终能站起来就够了,何必管是从哪儿站起来的呢? 于是柴田等武将再三请战的要求被置之不理,反倒是丹羽和平手两员得力“智将”被钦点出来。前者表示可以尝试策反犬山城的几个家臣,以他素来稳健的口风,用到这种口吻至少能有六七成把握。而后者……却只是在重臣的合议上连续提出几个白痴一般的问题。 “本家不是一直对美浓用兵数年了吗?为何突然又改变策略呢?” 信长坐在台上一动不动,听而不闻,似乎是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 柴田胜家却忍不住开口接过话头: “当然是因为作战失败啊!” 屡次失利后,柴田作为首席的大将发言权也是大不如前,许多打好腹稿的提议都无颜继续发表,自然是没什么好脾气的。 “真的是失败了么?” 平手汎秀轻声反问过去。 这次连柴田也不答话,仿佛是担心这种级别的对话会降低自身智商。 “本家战败的时候,监物殿您却在三河风生水起啊!我等虽然无能,但还是具备廉耻之心的。” 这种带着挑拨的语气,除了林秀贞不会有别人。 柴田和森可成垂首不语,反倒是信长余光向下扫了一眼,不过他所不满的并不是平手而是林。 汎秀只是笑了笑,答曰:“今年是永禄六年,而本家是从永禄三年开始攻略美浓的。” 仍旧是完全没有意义的话,但是正由于太过没有意义,反倒是令人摸不着头脑,难以猜测他的目的何在。 接着汎秀侧首向列席的村井贞胜施了一礼,提问到: “村井殿……” “监物殿有何吩咐呢?” “吩咐二字不敢当,只是三年来,我方和美浓方历次合战的伤损,在您那儿应该都有记载吧?” “噢,不错。” “那么……” 汎秀转而以目示询信长,后者微微点了一下头,向村井贞胜表示同意。 “是。” 村井素来以过目不忘著称,不过此时厅中气氛严肃,他倒也不敢托大,于是起身离席,取来相关的卷宗,一一公布。 “永禄三年八月,出兵威吓西美浓,本家阵亡一百零六人,敌阵亡八十余人。” “永禄四年五月,森部合战……本家阵亡五十人,敌阵亡一百七十余人。” “永禄四年五月,轻海……十四条……” “永禄五年……” …… 三年加起来,尾张大约有千人的折损,而美浓那边也阵亡了八九百人。从大将上看,斋藤六宿老有两人折损在合战当中,而织田阵亡名单上并无同等级别人物。 “虽然没有能够攻下大片的地域,但是从人数的统计来看,本家并不是完全失败的那一方,而且……”平手汎秀顿了一顿,眼角的余光看到丹羽长秀已然明了,但却完全没有站出来解说的意思。 于是只能自己接着说了: “而且每战都是在敌境内开战的,所以损失方面……” 话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近日在三河一线的作为已经很显眼了,没必要在这里无谓地争风头。只要向信长表示,自己的确对局势作出了有意义的分析就足够。 “没错啊!”柴田胜家终于反应过来,他却不像丹羽那样有韬晦的心思,“每次出战至少能获取对方的物资,又难免会毁坏町市和田庄,这样损失累积起来,斋藤家也就渐渐衰败了。原来是我以前没有体会到主公的意图啊。” “那本家日后是否要加强在美浓人狩和乱取呢?” 林秀贞提议到。所谓人狩即是掳掠敌国人口用于贩卖,乱取则是趁乱抢夺敌方民众的物资,这在当时是大名的常态。 “断然不可!” 柴田胜家毫不给面子地批驳到,这令林秀贞顿时大为窘迫,不过前者却恍若未见,依旧是大声宣布着自己的理论: “若是只要几百斋藤家,那就可以采取佐渡(林秀贞)的提议,但是本家的目的是占据美浓,如果对那边的土地造成过度破坏,反而是得不偿失。” 接着柴田无视掉神色尴尬的林秀贞,继续进言: “主公,西美浓以三人众为首,骁勇善战之辈如云,本家迁到小牧山城之后,就可以绕开这些人,转而进攻较为薄弱的美浓中部,从另一方向打开稻叶山城的门户……” 这个腹案他构思了很久,终于借此机会畅快淋漓地说了出来。然则虽然柴田胜家说得慷慨激昂,但是织田信长却没有半点高兴的意思,依旧是静坐不语。 军事上讲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是与之前的作战方案相比并没有质变——汎秀如此评价这个提案,当然不会明说出来。 “各位大人所言都有道理……”一向不太开口的森可成这时候发话了,依照以往的习惯,他先是两不得罪地说了句废话,而后才问道:“如柴田、平手二位大人所言,定然可以不断削弱斋藤家,可是……这么下去,要过多少年,斋藤家才会被削弱到足以消灭的程度呢?” 老实人偶尔动脑子思考,往往能切中要害。所以他这番话正好说中了信长的心思。虽然美浓是在不断削弱,但是程度有限,照这样下去,不知多久才能攻下来呢?如果演变成多年拉锯战,最后即使获得了美浓,也只是剩下两国穷兵黩武,民生凋敝的州郡而已。 “其实,也不必将美浓视作一体啊!”这一会儿林秀贞已经恢复过来,为了挽回颜面,不得不竭力想出一些高明的看法,“那些反复出战而一无所获的斋藤家臣,定然已经心生不满,本家若是派人加以调略的话……” 若是那么容易找出调略的方法,何必要坐在这里呢? “佐渡守大人,想必已经有腹案了吧?”平手汎秀故意讥讽了他一句。 林秀贞顿时语塞。 这次上面不满的目光倒是朝着平手这边射过来。 当初两家联姻的时候,信长与他岳父关系不错,但是斋藤义龙弑父自立,那些亲近道三的美浓人,或是如森可成、蜂屋赖隆一般逃到尾张,或是如明智光秀、竹中重元一般明哲保身。目前的斋藤家臣,虽然称不上铁板一块,但是与织田的交集并不多。 一番讨论,除了丹羽策反犬山城家臣的计划之外,没有任何像样的成果。但是由于丹羽长秀的言行作风,倒是丝毫感觉不出他是木秀于林。 直到散会的时候,信长都没说一句话。 然而不久之后,他却派了侧近,暗中去把平手汎秀寻了回来。 “你方才是言而未尽!” 劈头盖脸就是这一句训责。 “真是瞒不过您的慧眼。” 后者倒也直率地坦白。 信长面上显出厉色,斥令平手汎秀一五一十道来,内心却是相当重视的。 “在下的确通过一层关系,联系上了美浓的武士。” “大胆!方才为何不言?”信长佯作怒状。 “实在是不宜大庭广众之下谈论啊……” “讲!” “因为在下依靠的是一向宗的关系。美浓堀家,正是当地一向宗的坊主。” 一向宗。 这三个字令顿时令信长皱眉,对汎秀的话也不置可否。不过此时看来,这只是此人对本土宗教的一贯反感,并不是对某个专门的宗派怀着敌意。 “净土真宗(一向宗)是伪佛,其理不可取。” 织田信长表面上自称是日莲宗的信徒,所以这句话倒也十分符合信徒的形象。 然而平手汎秀揣摩片刻,领会了他的意思,继而说到:“理是否可取,并不重要,其宗派可为我所用,才是关键。” “就先让那群三河门徒归在你属下吧,不过此事的确不宜声张。” 果然如此。 “谢殿下成全。” “美浓之事究竟如何?” “据那个堀家的坊主透露,西美浓三人众首席安藤守就,正在游说同僚,打算明年新春向斋藤龙兴递上谏书,要求他追放佞臣……” “太啰嗦了!” 信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却全然不想,他兴致好的时候,也经常说些云山雾绕的话让手下猜度。 “是。斋藤义龙时期,美浓以六宿老合议制为根基。而今斋藤龙兴宠信近臣,疏远家老,专断独行,故而与群臣渐渐对立。” 听闻此言,信长反倒是颇为赞许地点点头:“我这个侄儿,倒还算是有志气。”以归蝶夫人那里的关系论,龙兴的确是他的侄子。而且这种试图从宿老处收回权力的作为,正是信长早年做过的。 汎秀对此言佯作不闻,只是继续阐述: “先前本家屡屡出兵西美浓,逼迫太紧,反而令斋藤家彼此和睦,不若先专心攻打犬山城,坐视美浓内乱……” 数日后,美浓传出歌谣,夸赞斋藤龙兴连战连捷,才具远在其父祖之上,又说他左右近臣长井新八郎、斋藤飞驒守等皆是英杰。龙兴闻言大悦,愈发不把三人众等宿老看在眼里。(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六十八章 这就是政治 永禄七年初,小牧山城。 每到这个时候,依照前例会有新春的茶会。然而当下织田信长忙着考虑攻略美浓的事情,一时无暇他顾,又兼迁移居城所累,人力物资皆是捉襟见肘,故而这次茶会规模和重视度都差了很远。家臣中林秀贞,柴田胜家,丹羽长秀等人本身就对此不甚了然,佐久间、平手也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于是热衷此道的泷川一益毛遂自荐来担任主持工作。 说来泷川这人,出身来历全不明朗,可以肯定不是什么高门后代,武勇谋略俱为一流,唯独没听说过文化上有什么造诣。不过他倒是积极附庸风雅向文化阶级靠拢,这与自居东国武士的柴田全然不同。 喜欢茶道的大名并不少,但是这件事情落在织田信长身上,却总让平手汎秀怀疑有什么政治目的,故而很少在这种场合主动发挥。 大多数人心不在焉,气氛反倒静谧下来,少了几分浮躁之气,倒是比先前历次更像样子。 半途中的时候,屋外却突然响起嗓门极大的呼喊声: “主公!我有紧急情报!主公!重要情报!” 这令一整屋的高级武士大皱眉头。 “真是大胆!”信长眉头一皱,却又没下令处罚那人,而是对左右吩咐说:“带他进来。” 被侍从挟持进来的是一个矮小黝黑,前额秃发,尖嘴猴腮的男子。看这架势便知道,他的级别还不够直接觐见信长,即使有要事也该通过上级层层呈报上去,才是礼数所在。不知这人得了什么重要的消息,值得如此大惊小怪。 居然是他? 丹羽长秀愣了片刻,立刻伏倒在地上,对着信长说到:“殿下,木下他素来勤勉有加,兢兢业业,希望您别因为这次一时行为处罚他。” 尾张叫木下的武士并不多,长成如此尊容的,更是只有织田家度支奉行木下藤吉郎一个。此人虽然相貌滑稽但行事圆滑,素来很得内政系官员的喜爱。 相反柴田胜家见了这副猥琐无赖的形象就大为不悦,反过来进言说:“殿下,虽然我不知他是什么人,立过什么功劳,但是擅自闯进了御馆,应该大力处罚。” 原来是他啊…… 平手汎秀心下,却产生有些遗憾又有些兴奋的情绪。 因为蝴蝶效应,这家伙既未娶上老武士浅野长胜的女儿——估计连认识都欠奉,又没能跟蜂须贺小六的川并众扯上联系,至今也只是个奉行,而尚无半点其他功勋在身。 奉行并不是低贱的位置,若是做到村井贞胜这个程度,那地位跟家老重臣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村井给信长当了二十多年管家,地位不是其他人可以取代的。再往下数,信长喜欢用俊美聪慧的侍童担当行政方面的辅佐职责(至于有无其他“担当”则未知),这显然也与那只猴子无缘。故而木下藤吉郎做到度支奉行,负责采买出售,在这个行业里算是到头了。 而今用这个手段,却能让上面觉得“原来他还能用在别处”,日后就有可能交付其他类型的任务…… 这人的功名心,果然非凡,就算是汎秀有意无意引导了后事,也没能阻止他跳到明处。接下来是不是该采取主动些的策略呢?——平手汎秀如此思索到。 这时候信长从左右处取过佩刀,搁在身前的几案上,而后徐徐开口:“若情报不重要抑或不紧急,便斩首示众。” “是,是……”木下吞了吞口水,深吸了一口气,“那个,小人刚刚从美浓回来……” 信长开始皱眉。 “听说,那个,斋藤龙兴跟安腾守就,好像起了冲突……”木下看起来还有些紧张,不免吞吞吐吐。 信长已经懒得听下去,拔出刀,喝到:“押上来,我要斩了此人!” “安腾守就已经夺下稻叶山城了!” 为了保住小命,木下的语速顿时加快,终于把话流利说了出来。 屋中顿时响起一阵低声惊呼。 若是真有此事,美浓必然大乱,自可趁乱取之! 不过连忍者都没回报,这个奉行如何能取到第一手消息? “你瞎编的吧?”柴田小声抱怨,此事关系太过重大,连他也不敢贸然表态。 只有两人还气定神闲。其中一人向另一人瞟了一眼。 “且详道来!” “是,是……”猴子颇有劫后余生之感,“听说安藤的女婿竹中,只用十七人就智取稻叶山城,与安腾大军里应外合,赶走了斋藤龙兴,城下的人都知道了。” 这一番话倒是能解释清楚了,越靠近城的地方,守备越森严,忍者很难长期驻扎下来,就算间或打探一番,也要小心被人看出来。 不过这并不代表听众会相信。 信长不置可否,反而问道:“你这猴子为何会去美浓?” “主公,小的负责处理清州城的陈粮,卖给了一个行商,后来发现下人少收了四贯六百八十文钱,所以赶上去想追回来,就一路追到了美浓稻叶山城的城下町……” “哈哈……”信长大笑,接着指着他对左右说,“为了追回五贯钱而不惜深入敌境,忠心可嘉!” 这个时候自然不会提斩首示众的问题了。 少顷,忍者送回情报,只比猴子晚了一刻钟。这一小会儿时间影响不了大局,却给了木下一个机会,在信长心里留下深刻印象。 茶会自然是没心情了,信长让木下藤吉郎下去领赏钱,却没放重臣离去。 而详尽的情报直到一两个时辰后才收到。 两个月前,美浓北方城主安藤守就率领群臣,以严厉的辞锋谏言,惹得斋藤龙兴恼羞成怒,将为首的安藤囚禁起来,还对其肆意折辱,关押了月余才放出去。为此,认为龙兴不堪辅佐的安藤,与女婿竹中重治一同下定决心夺取稻叶山城。 夺城的过程十分精彩,竹中只带了侍从十六人,号称是给弟弟送药,混入城内,而后四处放火。安藤部则趁机在外大肆喧哗,斋藤龙兴误以为城被织田氏所夺,立即窜逃出去。 本来事情已经足够惊人,再加之戏剧性的过程,令众人唏嘘不已。 “此事我事前就知道端倪。”信长悠然坐下,伸手一指,“甚左,你来讲!” 咦?此刻不是表现英明神武的最佳时机么?为何要让旁人代劳? 平手汎秀虽然不解,仍是起身见礼,继而环顾四下,说道:“在下奉主公之名,早已派人暗访美浓,获取其内部的信息,又以流言激化斋藤龙兴和家臣之间的矛盾,以图其内乱。” “是什么流言呢?” 柴田疑惑不解,于是十分大胆地提问。 “在民间传出夸赞斋藤龙兴的民谣。” “这个有用吗?” “斋藤龙兴身边,现在都是些阿谀之辈,只要听到风声,定然会把歌谣拿出来献宝。而安藤守就那一边,却会误认为这歌谣是佞臣的无耻吹捧,故而……” “果然是精妙……” 这谋略本是信长想出来的,汎秀虽然所见略同,却不愿抢他的风头,当时只装作不知。不过看现在这意思,却是要把这份功绩安置在平手汎秀身上了。 必有深意啊! 当年卧底传书,袭击今川的计划,是由平手汎秀制定,信长被动“执行”的,但是只有少数重臣知道这一点,对外宣传都说是主君(织田)运筹帷幄,大将(平手)临场施为。 两次的情形,刚好完全颠倒过来。这就是政治。 “此时美浓想必已经人心大乱了,请殿下立即下令攻打吧!” 柴田胜家这时是无暇他顾的。 事实不会有那么简单,稻叶山城虽然没了,各地的城主却未必一定会动摇。 “也可以设法与安藤、竹中议和,甚至将其策反,就可以不费一兵一卒而拿下稻叶山城……” 连丹羽长秀也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往日的淡定。 反倒是林秀贞开口说到: “二位所言虽然不差,但是……只怕不会有那么简单啊!” “嗯?” 信长斜着眼望着林秀贞,仿佛是有些惊讶。 后者接着补充说:“稻叶山城虽然拿下了,但是斋藤龙兴却逃走了,也就是说,安藤、竹中等人并未获取大义名分,他们得到的只是一座城而已,这次政变已经失败了!这时候就算是与他们亲近的美浓人,也绝对不会明着站出来支持的。如果稻叶山城不在是斋藤家的主城,那也只是个被包围起来的死地而已,依我看,安藤竹中只有投降、出奔或者战死三种可能,就算本家肯支援他们,也是远水不解近渴。” 平手汎秀暗中颔首。从后世所知的事实来看,唯有林秀贞的大段分析是合乎道理的。这个老人的军政才能都极为平庸,但是对政治的理解绝对是大师级别!毕竟一般的武士主要精力都放在实际事务上面,而林秀贞出仕三十多年来却一直是个职业政客。 大义名分,这是个既虚妄又实在,既不重要又十分重要的东西。安藤和竹中发动了一次军事上成功,政治上却失败的政变——没有抓住首脑人物,就不能以其名义来统御美浓。那么跟之前相比,除了多了一座城之外,又有何区别呢? 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安藤竹中夺城有三个可能出现的情况:第一,抓住斋藤龙兴,挟天子以令诸侯,凭借安藤的手腕和资历应该能够做到;第二,杀死斋藤龙兴,美浓因为无首而大乱,被周围大名分割;其三,最坏的结果,斋藤龙兴逃掉,反过来号召群臣反攻。 一阵沉默,久久无人发话。 “还是先进攻犬山城。” 信长下了定论。 这是最现实的方案,趁着美浓这段时间无暇派出援军,先把前线的钉子拔掉。 ps:感觉有些问题未必交待清楚了,于是解释一下: 首先,究竟是哪些人对斋藤龙兴不满呢?一是往日重臣,因为龙兴宠信亲近,削减了他们的发言权;二是领地受到织田攻击的家臣,对于长期防守战引发的损失不满。这两类人并不能代表美浓所有人。其他人对龙兴并不会有太多反感,因为没有利益冲突。 其次,西美浓三人众的势力,在游戏和小说中往往被过分夸大了,其实三家合起来,也是不够抗衡主家的。 再次,三人众站在同一战线,是因为他们是利益共同体——都是被斋藤龙兴削去权力的宿老。若是安藤守就有心自立,那么三人就不在是利益共同体了。 大致上讲,这就是为何历史上安藤竹中顺利夺了城,却不得不归还回去的原因。 另外斋藤龙兴最大的失误,并不是被夺城,而是接下来的处理。这个下章再谈。(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六十九章 主次之分 唯物主义辩证法告诉我们:在复杂事物自身包含的多种矛盾中,每种矛盾所处的地位、对事物发展所起的作用是不同的,总有主次、重要非重要之分,其中必有一种矛盾与其它诸种矛盾相比较而言,处于支配地位,对事物发展起决定作用,这种矛盾就叫做主要矛盾。 对于目前的尾张而言,稻叶山城的斋藤家才是心腹之患,而犬山城的织田信清,不过是附带的产物。柴田胜家的“强攻”,丹羽长秀的“劝降”,这都是企图一蹴而就的做法。然而从政治上考虑,此前的连续无功而返已经损害了织田家的威望,现在亟需的是一场足以提升士气的合战,故而二人所言皆不可取。 “还是先进攻犬山城。” 这是织田信长最终定下的结论,十分符合他务实的风格。与其幻想用捷径夺取美浓,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把侧翼的安全隐患拔除。排除掉美浓的支援,再加之对犬山城将领的调略,攻下这片最多只有两三千动员力的地域当是有一定把握的。 他既然已经发话,那么众人也就没有再提出异议,各自回到领地准备出战。然而对于“稻叶山城事件”的讨论却一直持续下去。林秀贞那一番话并未在中层和底层之间传开,因为那些人往往对复杂的政治缺乏认知,仅仅是津津乐道于“十七人夺城”的奇迹而已。 美浓那边也没有传出新的消息,事态发展印证了先前的认知。占据了稻叶山城的安腾守就和竹中半兵卫没有发出声音,不过令部分人惊讶的是流落在外的斋藤龙兴也在保持沉默,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是因为手上的砝码太少,而后者更多是因为缺乏魄力。双方都有顾忌的情况下和谈自然是上选,反正大家几个月前还是一家人,要找些两边都熟悉的信使再容易不过了。 不过另一方面讲,直到目前为止斋藤龙兴也才未满十七周岁,他表现出来的城府其实与这个年龄十分符合,许多大人物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只是个无谋的一勇之夫而已。相反如三好长庆这般,不到十五岁就承担复杂政治任务的人,那才是大异于常态的妖孽。 作为尾张少数“智将”之一,平手汎秀自然也收到不到关于此事的垂询,不过他一律一笑了之,不予作答,实在推托不过去,才会说些模棱两可的含混结论。直到织田信长派人来询问,才大致上写下了一些思路,让近侍带回去。 然后这个问题在军议上被提了出来。 “稻叶山城的事情,都想过了吗?” 明明是攻略犬山城的战前会议,织田信长却用这句话来开头,更有趣的是,其他人居然也觉得并没有有什么不对。 “主公,我看美浓还是会有一战!安藤加上竹中两家至少能拉出三千人守城,斋藤龙兴就算聚集起万人以上,也会因为主将的关系而难以齐心,双方应该会对峙下去。” 柴田胜家看来是仔细推测过,只是推测的内容有些不切实际。起初作为判断依据的推理就出了问题,自然不可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如果——仅仅是如果,斋藤龙兴能够动员余下家臣,反过来夺回稻叶山城,那么他就彻底翻身,立于不败之地了。之后无论是严惩安藤竹中以示法纪,或是饶恕二人以示宽大,都能起到良好的效果。 但这是不现实的,且不说此人有无这等能力和魄力,倘若美浓大军都集合在一起打内战,剩下的地方就任由织田家予取予求了。 “佐渡呢?” 信长一反常态主动询问林秀贞的态度,大概是由于上次此人做出了最接近现实的判断。 “依在下看,大概他们正在试图议和吧!”后者的语气并不太有自信。 “犯上谋逆之罪,难道也有议和的空间?”柴田表示反对。 “这个……”林一时语塞。 “主公,或许他们会以安藤、竹中两人下野保全其家人为条件议和。”佐久间信盛插嘴到,“这样本家倒可以趁机把那两人招揽过来。” “安藤善兵,竹中善谋,都是美浓支柱,得到这两员大将,进攻美浓就更有把握了。”森可成表示赞同。 林秀贞却摇了摇头,说:“安藤或许不会受到重责,大概会削去部分领地,竹中却是带人攻入主城,至少也要勒令切腹才能保全其家名了!否则斋藤氏的威望将会大为动摇。” 林佐渡守的确是对政治交易的法则十分了解,不过,该说他是低估了安藤竹中还是高估了斋藤龙兴呢? 丹羽长秀眼看众人几乎都表明了态度,正要开口,却被从上传下的声音打断了。 “甚左,你是怎么想的?” 这时候平手汎秀大概能判断出,织田信长这要是树立正面典型了——因为之前关于这个,私下已经说过了看法。 “佐渡大人说得不错,安藤守就的事情,还可以掩盖过去,但若是带头的竹中重治不加严惩,斋藤家的将会颜面扫地。” 林秀贞心下诧异,侧首对着汎秀一笑,后者亦做出亲切状。 平手汎秀接着说到:“但是安藤乃是美浓经营数十年的强势人物,而斋藤龙兴却只是个平庸而缺乏经验的人。另外,最新的消息,长井道利已经赶赴到甲斐去寻求武田家的帮助。” “长井道利?他与此事何干?”信长故意问道。 “此人乃是美浓屈指可数的才智之士,又是斋藤家的一门,如果他还在美浓,斋藤龙兴这一方,就不会接受太过愚蠢的条件。如今他不在的话……” “如何?” “安藤守就一定会抓住机会议和,定下有利于自己的约定。” 信长闭目颔首表示赞许,重臣中的大部分人则是想过之后方才恍然。 接下来话题才转移到攻略犬山城的事情上。丹羽长秀献上了自己的成果——犬山城大将中岛丰后及和田新助二人献上的降伏誓书和人质,这令众人又是一阵唏嘘。 战前布置会议,完全成为平手和丹羽两个人的表演场所。 十日后,大军开拔,以摧枯拉朽之势,取下枝干全被剪掉的犬山城,城主织田信清单身逃往甲斐,以出家人的身份投奔武田家。 另外美浓的局势也印证了平手汎秀的论断。议和之后,竹中重治退出了稻叶山城,安藤守就也撤兵而去,斋藤龙兴顺利回城。作为交易,事件中涉及的所有人都没有被处死,安藤的领地更是不曾减少一石,唯一的人事变化是竹中半兵卫下野成为浪人。 这个处理方案,令美浓上下豪族对斋藤龙兴再无任何尊敬可言。大名对冒犯权威自己的家臣不加惩戒,还可以说是容人之量。如今明目张胆攻打大名居城,付出的代价只不过是次要责任人下野而已,这就不是宽大而是愚蠢了。 从甲斐回来的长井道利,凭借风度和口才说服了那只野心勃勃的老虎。正带着武田信玄的承诺兴冲冲赶到,打算以此逼迫竹中和安藤退让的时候,却听闻到双方议和的消息,几乎当场昏迷过去。醒来之后,这位美浓斋藤氏最后的支柱,几乎顿时衰老了二十岁。 而意气风发的织田信长,当即做出了接下来的具体布置。池田恒兴负责镇守犬山城,大军以此为基础攻略附近的城塞。十年来几乎垄断先锋位置的柴田胜家和森可成这次被调到中军,平手汎秀却被调到第一线,负责猿啄城的攻略。 ………… 从犬山城的前线到沓掛城,走官道需要两天时间。回到了城里,汎秀才觉得一阵疲倦。 看来织田信长是要正式把一些出身近侍的人纳入家老的行列了。虽然此前丹羽平手受到的重视并不比林和柴田他少甚至可以说犹有过之,但那只是私下的场合,而最近大概是要明确地位,这也许是为上洛做的准备工作。当然所谓的提拔只是给予一个上舞台的机会而已,若是演砸了自然后果自负。 不过一些防范也是少不了的,比如曾今跟汎秀关系亲近的九鬼嘉隆和蜂须贺小六,就已经很久没来造访过了,这显然与那位殿下不无关系,他可以容忍某一系家臣纵向的实力扩充,却对不同人之间的横向关系十分敏感。 休息了片刻之后,突然通报说有客人前来。 “客人?” “在下也不知道该不该算客人。”浅野长吉有些迟疑,“他自称是本家武士,不过看上去不太像……” 武士是一种广泛的阶级,既有粗豪武夫也有风雅之士,“看起来不太像”是一种什么状态呢? 汎秀让浅野长吉把人带上来,而后立即就明白了,这个人的确不太像是武士——除非是猴类世界的武士。 “是木下啊……不知有何贵事呢?”汎秀既没有显出鄙夷也没太客气。 “噢,监物大人,是殿下允许小人上战场了。”猴子倒在地上拜了两拜,眼中闪现出异样的光泽,“小人知道归属您麾下一定能立下大功的!” 居然是这样…… 平手目前加上三河众也才七百人,独立设置一个备队没有问题,但独当一面就稍显单薄,多半要从本阵派人补充过来,却没想到其中会有他。 “那我就对你拭目以待了。”汎秀随口道。 “监物大人……小人这次作为足轻大将,但是在下一点都不懂指挥,希望您派个前辈过来指导!”猴子稍稍抬起头又沉下去,目光无比热切,闪烁着燃烧的欲望。 这种不顾一切的直率倒还真是难得。他与平手汎秀完全没什么交集,最多只是听说了后者一向温文尔雅,就敢于跑过来,请求派人指导,并且毫不讳言自己“不懂指挥”。 汎秀轻轻颔首道:“我会考虑的。” “多谢监物大人!”猴子又拜倒再地。 “不必如此多礼。” “是。” 此时正好宁宁端着茶水进来。猴子抬首,不经意与她目光相对,而后立即低下头。 虽然只是极短的一瞬间,汎秀却看到他眼里闪现出另一种热切来。 宁宁不过众人之姿谈不上什么美女,然而这家伙名字偏偏叫做木下藤吉郎…… 汎秀心里突然升起十分微妙的恼怒来。 “噢,小人不敢多叨扰监物大人了。”猴子说了这么一句,匆匆离去。 汎秀向着宁宁瞟了一眼,突然想试试她的反应,于是出言说:“这个木下从一个连足轻都不算的小厮,数年就成长到了度支奉行,是个不错的人才。” 少女困惑了片刻,忽而似乎想到什么,脸色顿时煞白,连退两步倒在墙面上。 是不是这话太重了一些?汎秀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又有新的“客人”来了。 “我告退了。”宁宁匆匆跑了出去。 汎秀虽然有些关心,但是并不会为了她而忘掉正事。 巧合的是,第二批的来者,居然抱着几乎相同的目的。同样调到平手备下的山内一丰厚着颜面跑过来拉关系,希望讨个好的位置,最好是作先锋,还拉上了堀尾吉晴。这两人虽然投奔到织田家,但一直没展现出足够的能力来,只是由于山内态度积极,堀尾人缘不错,方才堪堪留下。 虽然山内与合子有些亲戚关系,但是汎秀一向不喜欢他过度的功名心。堀尾吉晴倒是深得汎秀欣赏,因为二人的处事之风是同样的平和淡定。 不过与先前那只猴子相比较,山内一丰倒显得顺眼许多了,毕竟是正统武家门第出身,虽然有进取之心但也只用在正面,不懂那些投机取巧的方法。是以汎秀的态度比往日稍微热情了一点,这就令山内十分欣喜了。 …… 入夜后,汎秀返回卧室,才发觉阿犬正在安慰宁宁,而后者脸上满是泪痕。一旁的合子如坐针毡,神情忐忑。 不知何时起,印象那个娇弱怯懦的小丫头,也开始有了一点宜其室家的母性。反倒是当年的独立女性,越来越像小女人了。 “殿下……”这是阿犬第一次对汎秀产生不满,“如果您真的想讨厌宁宁,要把她赶出去……就请允许她去寺社修行吧。” 意思是要与青灯古佛为伴,也不愿意嫁出去了? 如果说是伪装的……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还不至于有此魄力。 汎秀轻轻摇了摇头,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多虑了。毕竟,这个世界已经不同于往日所知。 于是上前扶住宁宁的肩膀。 “你在我心里的地位不仅及不上阿犬,比起合子也会差很远,即使如此也没问题吗?” 如此直率的话语令屋子里所有的女性面色通红。 宁宁的脸上快要滴出水来,不过方才的悲戚之色却渐渐消失了。 “全凭殿下吩咐……” 细弱蚊蚋。(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七十章 猿啄城落 永禄七年深秋,丹羽长秀策反了美浓加治田城城主佐藤纪伊守忠能,于是织田军顺势在犬山城东面的伊木山布阵,摆出强攻的势态,接应策反的活动。未几,丹羽再次出马,临阵劝降了鹈沼城主大泽正重。一年之内连续四次成功寝反敌将,调略达人的称号开始渐渐响起来。 而另一侧的猿啄城。则是由平手泛秀负责的。军势包括直领四百人,与力百人,三河众两百人,以及信长派遣来暂归治下的六百人,共计一千三百。这也是泛秀第一次率领千人以上的队伍。 站在猿啄城西面的河岸上向东望去,只觉得这是块易守难攻的绝地。此城分为内外两层,三面环山,唯有西侧不远处是大河,四下都没有平坦的道路以供行走。若是在对岸布阵,则需要建浮桥才能进攻;若是过河布阵,就没有退路,万一遭到逆袭有崩溃的危险。 现在平手部的编制当中,服部小平太、河田、平野、加藤教明、本多兄弟属于本队,户田忠次、夏目吉信、伊奈忠家统领三河众,服部小藤太与中村父子担任侦查工作,上下并没有任何一个能够在战场上担任谋士的人。 “此城的信息都查到了么?” 泛秀对着侧面侍立的几个负责侦查的家臣问道。 “是。”服部小藤太秀安出列回答说,“城中的士卒,据往日的例子估算大约有两百多人,城主多治见光清,号称修理进,是斋藤治部(义龙)的旗本出身,在其支持下夺走了同族的领地成为城主。” 多治见修理进光清,这个名字虽然也曾听说过,但并不了解其详细资料。只看着夺取同族领地一事,似乎是个阴谋家类型的人物。 “如此说来,他该是以计略见长了?” “这个……” 服部秀安一时语塞,反倒是中村一氏替他回答了: “主公,在下向村民询问过,据说此人孔武有力,是个以战功见长的人。” “村民会这么了解领主吗?” “那人曾经是前任城主的小厮,后来被赶了出来。” “嗯……”泛秀轻轻点头,却并未出声夸奖他,只是吩咐到:“把那人带上来。” 同时服部的脸上颇有些不自然的情绪。 那个前任领主的小厮,已经是个秃发驼背的老者,有一条腿是瘸的——据说就是被现任城主打断的。泛秀奖赏了一块价值四贯钱的金币,让他回忆当年的事情。 老人以前伺候过城主,在武士面前也并不太紧张,只是也许是年龄大了,话语异常啰嗦,一番讲述下来,除了回忆上一届城主田原左卫门的恩德,批驳现领主多治见光清的苛政之外,没多少实际内容。而泛秀却十分有耐心地一一听完。 直到说起多治见逼迫田原的妻子自尽的时候,泛秀才眼前一亮。 “夫人和少爷都被那个混蛋推倒井里面了,那个时候少爷才两岁(虚岁),什么事情都不明白,还叫那个混蛋‘叔父’……后来井户里经常闹鬼,只好用土填上,不让人再靠近……” “城里有几座井?” 泛秀如是发问。 “回禀大人,只有一座,而且当时还越来越枯,很难打上水了……” “那城里是如何取水的?” “在城后面有条山泉,那里的水特别清!以前田原老爷在的时候,经常跑去钓鱼呢……” 泛秀又问了几个问题,比如城里如何蓄水,又让他指出山泉的位置,而后将他送了回去。 “为何方才没发现这一点呢?”服部小平太忍不住发问。 “城后的区域被山崖和城墙围住,只能通过城门进出,所以难以靠近……” 泛秀立即再次派遣他们搜索山峰。 “如果从山那边翻过去,就能截断水源了。” 本多正信提议说。 “可是山峰相当陡峭啊,一般人恐怕很难带着武器翻越过去,更不要说作战了。” 河田长亲否定了他的建议。 “我能一手爬山一手使枪!” 本多正重表示不服。熟悉的人都知道他并没吹嘘。 “不过您也不可能一个人作战啊!” 泛秀抬眼望去,城东侧的伊木山并不算高,大约只有两百米,但背向城的那一侧,山形的确是坡度很大,而且荆棘丛生,想要带着刀枪爬上去恐怕会很不方便,若是山顶上有人防守,更是难以进攻。 “有没有可能劝降呢?丹羽大人不是连续劝降了两座城吗?” “没听说吗?以前大殿(织田信长)已经试过了,这城主是斋藤家的旗本出身,是死硬派啊。也许只能长期围困了。” “大人啊,城里才两百人,一年下来也要不了多少粮食……” 河田和本多二人不断提出看法又被彼此反驳掉,这还算是有些主意的人,三河那批豪勇之士在谋略上几乎是说不上任何话的。猴子等人远远站着倒是皱眉思索,但实在想不出什么值得一提的办法。 平野长治这个时候开口了: “主公,可以让在下训练的投剑士先翻山过去。” 如果是用手里剑这种武器的人,倒的确是能在这种环境下作战。 “那些人已经可以用了吗?” “二十个人都可以上战场了。”平野很有信心地回答。 “可是你的腿……” “让其他大人带领也是一样啊。” 泛秀还未表态,这时候忍者回报说,伊木山山顶上可以隐约看到巡逻的身影。 这就更麻烦了,倘若需要仰攻,对方只需要派五十个人在上面,就能压制过来。 “那么就先攻击正面,吸引他们把人调回来。” 虽然只是佯攻,但是此话一出,却有数名足轻大将请战。猴子和山内一丰自不必说,新依附的三河众也希望证明自己的能力。 泛秀环视一眼,决定三者皆允,于是指着前方说到:“正面可以看到三个点,就交给你们各自负责一处了!木下带两百人攻打左侧小橹,山内带两百人攻打正门,户田、夏目带两百人攻打右侧橹。伊奈负责指挥铁炮队支援。” “是!” 三个方向传来一致的领命声。看他们的想法,大概是想假戏真做,若是“佯攻”就能得手,也就不必要切断水源了。 不到百米的正面,派上六百人加上铁炮队,也是足够豪华了。 “服部、中村继续监视山顶。” “是!” “本多,带领投剑士二十人待命。” “是!” 这个自称可以一手爬山一手使枪的健壮少年大为欣喜。 “加藤(教明),选出五十人,全部只带着短刀或者短弓,作为第二队。” “是。” …… 正面的六百人整整喊杀一昼并未得手,只是破坏了不少土木结构。深夜为了防止被突袭,平手带人退回了河对岸。 这个时候,忍者有人回报说城内正在补修墙壁,而城后的山沿上看不清是否有人。 “敌方人手不多,而且都已经疲惫,很有可能扯下山上的人来修理!” 泛秀做出了这个判断,令别动队攀岩上山。 两个时辰之后,回报说已经登上山顶,对方仅有的几名巡守被手里剑格杀。 翻到山背面占领山泉的只有七十人,但是只有两百多人的城却偏偏抽不出人手来对付这支小队。攻方要运送食物上去也很麻烦,不过总比城内的情况好多了。 次日,正面进攻暂停。 第三日的回报是,敌方派五十人企图夺回泉水,被击败,本多正重独自斩杀数人。 五日之后,预计城内贮备的清水也该用完了,但城主仍然不肯投降,但士卒已经无法忍受干渴煎熬。于是泛秀再次下令正面进攻,一举取下外城二之丸。 又过了两天,终于有人忍不住私自开门投降。攻方士卒蜂拥而入,城主多治见光清眼见无望,切腹自尽。 猿啄城落。(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七十一章 虽然美浓的攻略十分顺利,但是武田准备出兵支援斋藤家的消息却令尾张上下震惊惶恐。经过多方查探,长井道利的确是得到了那只老虎的正式应允。 甲斐国武田氏,素来以精兵强将闻名天下,与上杉川中岛鏖战十年,关东人皆曰:天下必为此二人所取。织田家虽然已经几乎占据整个尾张外加美浓数郡,然而声威比起对方相去甚远。 如若武田要与织田作战,进攻的方向大概会是东美浓中山道。当地的远山氏虽然与织田结为姻亲,但并没有太多利益相关的成分,当甲信军兵临城下的时候,很有可能会不战而降。虽然中山道路途崎岖,后勤不便,不过只要武田派一员上将,领三千人西进,对织田就是极大的威胁了。 外表霸道十足,睥睨群豪的织田信长,内心其实也是一直以智勇兼备的武田信玄为效仿对象的,而缺乏与之对抗的信念。故而除了柴田胜家等少数强硬派以外,家中的整体看法偏向于稳健行事,先以和谈为上。 不过说到有谁可以负责尝试接触,却又无人应声了。一方面是畏惧武田的名号,另一方面也的确没什么路子。虽然促成了和谈是大功一件,不过难度太高,还不如在攻打美浓的时候老老实实多出点力。 而这个时候,平手汎秀又想到了万能的和尚虎哉宗乙——他的师傅快川绍喜,在甲信一带也是有些名望的。结果发问之后才知道,甲信那边居然也有人想接触织田家,而且级别还不低。汎秀遂自荐领下外交的任务。 一时间令众人侧目。再加上之前的造势,“智将平手汎秀”的名号,一度盖过了最近风头无限的“调略名人”丹羽长秀。 …… 年末的时候,沓掛城的直属武士都集中在了城主的书房里。 汎秀犹豫了一下子,把抬头的称谓“远江守”划掉,又重新拿出一张信笺,写上“竹中先生”这几个字,而后落款则直接署上名字。 “孙平次,把这封信送给在近江浅草郡隐居的竹中重治,做得到吗?”汎秀如此对中村一氏问到。 中村犹豫了一会儿,没敢应声领命。到一个不熟悉的地方找一个不认识的人,而且对方还有可能隐姓埋名,这个难度太高了。 “如此的话,九郎你就和他一同去吧,近江是你的故乡,应该不会陌生吧?”接着汎秀又转向河田长亲。 “是。”后者表示能够完成,不过接着又疑惑问到:“可是殿下……据我所知,很多人亲至也没能请动此人出山来,您只凭一封书信……” “谁说我要请他出山?”汎秀摇了摇头,“只不过想跟他讨教些许问题罢了。” 河田虽然不解,却觉得不宜再问,而中村生性沉稳,即使有想法也不会轻易表现出来。 永禄七年末,从美浓出奔的竹中半兵卫重治去了近江伊吹山,名义上接受浅井家的俸禄,实则是隐居在当地。明明是他岳父安藤守就主谋之事,责任却全由竹中来承担,这为他赢得了不少正面评价。 织田信长更是对他的大加赞赏——当然更有可能是千金市骨的策略,连续派人前去延请,不过却全被拒绝,就连“调略达人”丹羽长秀也是悻悻而归。至于那只猴子,以他现在的身份,恐怕未必能有这样的心思。 “弥平次(中村一成)依然带人注意美浓的动向。” “遵命。” “另外友闲你只准备新春的采买就可以了,本季的赋税和下一季的春耕,让五兵卫(伊奈忠次)帮你处理。” “是。”松井一贯是极少提出质疑的。反倒是伊奈忠次自己有些惶恐紧张。 他是跟着其父忠家同时投奔进来的,汎秀只看着这个名字就把他放在了奉行的位置上,虽然这个孩子只有十四岁,不过跟着松井这位名奉行加以锻炼,将来想必是能成为大器的。 “小平太和孙次郎继续负责军队,三弥左(本多正重)武技尚不纯属,让他与普通士卒一同训练,不过量要加到两倍……不,三倍。” 此话一出,本多正重毫无忧色,反倒是喜笑颜开,忙不迭地称谢。也许是“人猿”们自有独特的价值观? 这些各自告退而去,只留下尚未得到命令的人。 然后汎秀对本多正信发问:“弥八郎,三河众迟迟不能融入尾张,你有什么办法呢?” 本多父子原只是鹰匠,如今能在城里奉公,身份提升,自然对往日的生活没有太大还念。加藤教明名义上也算松平氏谱代,不过其实他只是幼年随着父祖迁到那里的,也对尾张没什么不适应。然而户田、夏目、伊奈三家都是祖居三河,如今为了信仰流落他国,自然难免有背井离乡之感,平素几乎不与尾张人打什么交道。 对本多正信发问,不仅是由于他更加了解三河,也是为了看看这个智囊的成长。 “这个……”本多思索了一会儿,答曰,“伊奈家的继承人刚刚被殿下您提拔为奉行,他们定然会感念此恩德的,不如把其他两家如此处理吧。” 汎秀颔首表示赞同。 “听说夏目次郎之子武勇出众,那么就选为旗本,可是户田三郎尚无子嗣,该如何呢?” “殿下,户田大人有个侄女已经成年,您不妨……” 本多正信觉得自己这个提议是个不错的主意,沓掛城平手家如今有六七百兵,是尾张实力前几名的重臣,再纳一个侧室也不算多。如果成了近支的亲家,户田氏的忠诚度自然会激增,这比提拔其后辈更有效果。 但是汎秀却不置可否: “还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这……河田大人与服部大人,还有浅野大人,都尚未娶妻。”本多说出了备选方案,心下却不免迷惑——夫人并不像是厉害的妇人,殿下乃是风雅之人,或许不好女色而好男色?可是城里也没见到俊美的小姓啊。 “你先去试探户田家的口风吧。” 汎秀最终并没轻易下论断。 “是……” 最终还剩下浅野长吉和井伊直虎两人,并没什么任务可交待的。 “弥兵卫,收拾好行装马匹,明日要外出。” “是!”长吉这个小子答了一声,却没立即行动,而是愁眉苦脸地站在原地,“殿下啊,成亲的事情交给九郎前辈或者小藤太前辈就好了,我就不用了吧?” “正统武家门第出来的闺秀,你有何不满意呢?” “这个这个……”当着面,就算是他长吉也没脸说出担心被妻子管住去不了鲸屋这等事。 “浅野家可就剩下你一人了,早日诞下后代乃是不可推卸的责任啊!” “您教训的是……” 长吉失魂落魄地行了个礼,转身去做正事了。 而后汎秀甚为欣慰地转过身,却看到姬武士直直盯着自己。 “次郎有什么事呢?”用这个名字称呼女子,就算是多次之后也没法习惯啊。 “殿下……”井伊直虎下拜道。 “难道又想自荐去干些什么工作?” 汎秀有些头疼了,没到万不得已,让女人上战场似乎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而奉行的工作她又未必能够胜任…… “不,只是接受您的厚禄却全无功绩,深以为惭愧。”这个姬武士改变了说话的策略。 “所谓功高莫过救驾,难道统领侍卫不算是功劳吗?” 那女子沉默了一会儿,幽幽一叹:“我明白了。”接着又黯然道:“殿下您对我井伊氏的恩义,也许只能如此报答了。” 你究竟明白什么了?——汎秀很想这么问,总觉得对方是误解了什么。 …… “殿下,您又要出门了么?” 阿犬踮着脚帮汎秀抚平衣肩上的褶皱,话语中不乏幽怨之意。而合子和宁宁低眉顺目地跪在地上为他配上刀剑。 “是啊。” “可是马上就到新春了……” “这一次的事情有些紧,不能拖到明年。”否则武田可能就出兵了,等到双方有了伤亡,再要谈下去就更艰难了。 “这样啊……” “的确委屈了你……但我若是来不及回来的话,你还在要领地上做主呢!”本来是想要抚慰两句,不过话刚出口,却变成了另一副口吻,“政务上面可以依仗松井和河田。” 虽然娇弱的小女人让人心生怜爱,不过武家正室却需要别的气质才行。这与中土所谓的“娶妻娶德,纳妾纳色”异曲同工。 “是。作为大名家的女子,妾身早已有觉悟了。只是宁宁……等您回来就收纳了她吧。” 这份态度很奇怪啊。汎秀心下微微有些惊讶,不过面上只是轻轻点头,随即侧目望向满面绯红的宁宁。 “另外合子好像又有了。” 原来如此啊…… 暗自的一点艳羡,阿犬自以为藏得很深,汎秀却一眼就看出来了。 已满四岁的雪千代,几乎从来没有生过疾病,而且也十分活泼——以闺秀的标准看,甚至可以说是过于活泼了一点。相反言千代丸,出生三年来虽然没遇到什么重病顽疾,但始终十分瘦弱。这跟母亲的体质恐怕有相当大的关系。 也许是平常太宠爱女儿,相对就显得有些忽略儿子了。 “那真是辛苦你了。”汎秀弯腰对着合子笑了一笑,接着说到:“也该给言千代丸请个教授学问的先生了。” 不过这个人选倒有些麻烦。(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七十二章 与武田的接触 会面的地方,是信浓西南方向的一个小山寺,距离沓挂城的直线距离不足百里。然而道路崎岖,异常难行,两天时间也未必能赶到。 山路难行所以双方都不可能带太多侍卫,所以也是十分适合作为初次接触的地点。 负责带路的自然是虎哉宗乙。 “和尚啊!屡次劳烦,若不找个理由送点银钱给你,我心不安。” 泛秀半开玩笑地搭腔。 “若是贫僧当真拿了知行成了您的家臣,恐怕就帮不上这些忙了。” 宗乙一笑了之。 “不不,我是想请您老人家担任犬子的西席,俸禄自然不是问题。” “噢?您不担心我把令郎教导成了油腔滑调的浪荡子么?” “你这和尚也是在私下如此而已。” “这个也能看出来?” “否则那些称你是得道高僧的人,难道是眼睛瞎了?” “呃……” “至少在令师面前,和尚你是绝不敢肆意妄为的。” “所言甚是。”宗乙点了点头又突然摇头,“不过家师尚在,贫僧并不愿意离开美浓。” “谁说让你离开了?” “此言何解?” “你不能离开,但我可以过去啊,你猜几年以后稻叶山城会打上织田的旗号?” “这倒是可以答应……不过教成什么样子我可不敢肯定。” “多谢。” “不敢当,倒是有一事想要问监物大人。”宗乙和尚突然严肃了几分。 “请讲。”泛秀自然不会无视他的看法。 “先是东美浓远山,而后是三河松平,如今是武田,难道您已经成了织田家负责外交的担当大臣?” “东美浓的远山氏,我推给了丹羽,松平氏后来是由林佐渡负责正式接待……不过和尚说得也有道理,看来接下来还是少插手这些工作。” “贫僧并无此意啊,能够负责外交的事宜,不是作为重臣家老的代表吗?”和尚奇道。 “武家还是以军功立身为宜。”泛秀没有具体解释,而是转移开了话题,“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对方派来的使者是谁呢?” “那边也是临时起意,之前都没决定人选,初步的考虑是信浓国伊奈郡代官秋山信友,人称伯耆守。” “噢,甲信名臣,早有耳闻。” “是吗?可是您在东国的名声也未必弱于他啊。” …… 对方的使者,从气质上看有些像是佐佐成政,刚毅威严又不失雅致。至于相貌则是可以让大多数男人都产生将其毁容的冲动。 “在下是平手甚左卫门泛秀。” “在下是秋山膳右卫门信友。” “久仰!” “久仰!” 几乎是同时出声,而后也都表示出幸会的神态。 “监物殿的风姿过人,不愧是尾张智将。” “哪里,得见伯耆守之后,唯有自惭形秽。” “织田家有此贤能,难怪可以击败美浓斋藤。” “大膳(武田信玄时任大膳大夫)豪取信浓、上野,震慑天下,相比之下尾张织田何足论哉?” …… “哈哈……”秋山信友爽朗大笑,“我东国武士素来不善言辞,方才那些话已经酝酿了好几天,再寒暄下去可就没词了!不如还是有话直说如何?” “伯耆守果然豪爽,如此倒是在下太虚伪了。”泛秀亦随之莞尔,却只是轻轻一笑,“那么在下便直言了,本家欲与武田氏定下盟约。” “虽然鄙人对织田家抱有好感,不过本家刚刚应允了斋藤氏的请援,恐怕……”秋山信友露出为难之色。 “伯耆守此言不实啊!您刚才还说‘有话直说’,难道这么快就忘了么?” “这从何说起呢?”秋山仿佛是饶有兴味。 “大膳若是果真无此意,就不会派人过来商谈,而是直接让您领着足轻杀过来了。”泛秀觉得自己有些摸清楚对方的话语套路了。 “没想到您比我们甲信人还要坦率。”秋山毫不觉得尴尬,“鄙上的确是暂时无意与织田家交锋。” “暂时?” “这个词语有什么问题吗?天下岂有永世的和平呢?也许有朝一日……” 秋山故意这么说,仿佛是要用武田的威名来压迫对方。 泛秀的第一个念头是针锋相对,而后又想起,历史上的织田家,似乎正是由于示弱才与武田保持了长期的和平。所以转而说道: “那么只能希望两家的和平维持得长一点了。” “长到何种程度呢?” “至少也要到织田家足以抗衡武田的程度。” 这句话虽然也是反击,但言下之意,却承认现在的织田并不是武田的对手,可算是“强硬的示弱”。 “可是鄙上,未必有如此耐心啊!如果他三月之后就准备进攻尾张的话……” “难道上野攻略就半途而废了么?”作为一个铁杆历史游戏玩家,泛秀还是十分清楚武田家的攻略次序的。 “上洲黄斑已然逝世,监物殿您还不知道么?” “可是其子尚在啊,大膳大夫不是评价他比之其父‘智略逊之,勇更胜之’么?” 秋山信友轻轻颔首,眼中不乏赞许之意,突然又改口说:“监物殿,您若是有意改仕,鄙上定然不惜厚禄。” 这明显是一句玩笑话,不过泛秀却故作肃然地回答说:“可是伯耆守您若是有意改仕,尾张上下一定都不会欢迎。” “这是为何呢?”秋山佯作怒状。 “否则就要看紧自己的妻妾,绝不让她们看到您。” 对视一眼,两人尽皆大笑。 “尾张若是人人如此有趣,倒是改仕也无妨。” “甲州男子倘皆有此等风仪,那鄙人是绝不肯去的。” 嬉笑了一阵,才回到正题。 “鄙上大膳大夫,虽然英明果决,但也不得不考虑家臣的立场。” 秋山信友终于说了句实在话。 “既然您如此坦诚,在下也不讳言了,得知武田有意西来,尾张上下未战先怯。” “如今织田势强,而斋藤势弱,所以本家众人以为,该援助斋藤,以防织田坐大。” “伯耆守您想必是不赞成这个看法的。” “的确。我看斋藤家已经病入膏肓,若本家只以偏师援救,恐怕于事无补,若以全力援救,则恐得不偿失。” “然而此言并不足以说服他人。” “正是如此。” 泛秀思索了一会儿,突然又开口说:“听闻贵家与越后上杉,已经达成和睦了?” “不错,乃是公方大人的调合,不敢不从。” 秋山信友大义凛然地答道。 “那我倒有一个方案向您建议。” “请指教。” “骏河的今川氏真,御下无能,使得旗下豪族纷纷离反。甲斐与骏河相邻,为何不……” 秋山明显呆滞了一瞬,而后才大声答道: “请监物殿慎言!本家与今川乃是多年盟友。” “噢,请恕在下失言了。” 泛秀眯着眼睛,毫不为之所动。 按照历史推论,再过一年多,武田信玄就要正式与今川决裂了,要说他此刻没有这个心思,那是绝无可能的。(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七十三章 冬狩 “建议”对方攻略骏河的今川氏,这是祸水东引之计,有历史作为参考,这条计策成功的可能性相当高。毕竟东美浓都是生产力低下的山区,哪里比得上商业发达又有金山的骏河国呢?此理明眼人皆知,根本无需解说。 不过放弃姻亲盟友乃是大事,不可能在这种程度的外交层面上加以透露。更何况还包含着甲信内部的意见并不统一的情况,秋山信友虽然豪爽,却不是没有政治敏感的人。 昔日武田信玄流放其父篡取权位的时候,为了获取广泛的支持,一改其父的擅权之风,转而给予了老臣们极大的尊重,这令他迅速稳定了当时的局势。然而家臣们话语权过重的弊病也就此保留下来,若是主君强行要改变大政方针,恐怕会遭致不稳。 专断独行如魔王者,在迁居小牧山城的决定上,仍不免使用一些欺诈的“诡道”,更何况是别家呢?武田内部亲近今川的并非少数,其继承人甚至还是今川义元的女婿。 所以平手汎秀立即闭口不提此事,接着只是转述织田家内部——尤其是信长本人对武田氏的敬仰之情,这并非信口胡诌,其中大部分只是事实略经夸张而已。 如此耽搁了三日,吹捧的词汇已然用尽,于是不免聊到当今的局势。 “越后的上杉弹正,虽然号称军势无敌,不过数年仍是毫无寸进,想必会转移到别的进攻方向上去吧?”汎秀做出对武田家周边局势十分了解的姿态。 “上杉弹正的确是不负‘越后之龙’的称号,本家占据优势兵力鏖战十年却突然损兵折将,这才算是足够的对手。”说到此人秋山信友脸上不乏崇敬之意,不过最后一句话却不免露出一点骄矜来。上杉才算是足够的对手,言下之意,织田似乎是不在话下了,这对尾张而言其实是个好消息。 只是不知道这是故意做出来的姿态,还是心防渐松。也许后者的可能性更高一些,毕竟他也是个典型东国武士,在更加狡猾的对手面前,实在很难长期掩藏心机。 “依鄙人看来,上杉弹正应该会改道向西取越中、加贺,抑或南下讨伐后北条氏。”汎秀依然自说自话,仿佛是完全无视了秋山轻视织田的态度。 “啊,不过关东的北条左京也不是易与之辈。” “不错,我看上杉氏还是西进才是上策。” 仗着数百年后的见识,知古人之事,议古人之非,虽然所言不无道理,却也是当事人不可能听得进去的。 “监物大人,您对关东的局势,真是了若指掌啊。”秋山意有所指。 “有天下最强的数家大名所在之地,实在不敢不多费点心思。尤其是武田氏,更是时刻担心翻阅中山道攻打过来。” “那看来您恐怕还要继续担心一段时间。” “唉,东美浓皆是山地,辎重运输不便,至多只能容纳三五千士卒,实在不是用兵之地。” 接着平手汎秀状似无意地又提了一句: “不过若是贵家有意的话,本家倒可以联系松平氏,从东西两侧合力进攻骏河。” 竭力劝说对方攻打别的势力,又是另一种示弱的方式。 “然而今川氏乃是武田的盟友啊,故而此举不可取。” 秋山信友的态度俨然已经改变,但口风依然很紧。 汎秀微笑不语。 不管是引祸还是示弱都按照目前的认知表达出来,自己能够做的也就是如此了,已经可以告辞了。 这个时候山区的天空却开始飘雪了。 “若是雪势大的话,恐怕又要在此耽搁一阵时日了。”汎秀不禁苦笑,他并没有在这山寺里过年的打算。 “然而却正是冬狩的好时机啊!”秋山倒是兴趣盎然。 难道这家伙还没成家么……看他的样子至少该有三十岁,不应该没有娶妻啊。莫非是琴瑟失谐,才不想回家宁愿在外面打猎?汎秀不乏恶意地猜想到。 …… 大雪覆地,山野冷寂,毒蛇猛兽大多冬蛰,而雉鸡野兔却在白茫茫地地上留下鲜明的脚印,的确是冬狩的好时机。 秋山信友身背长弓,带着几个家臣和一个向导,快步走在前面,似乎已经心痒难耐。而后面跟着的平手汎秀多少显得有些精神萎靡。浅野长吉那小子倒是有兴致,可是也不敢破坏“气氛”,井伊直虎依旧是冷峻地持刀侍立,仿佛周围的一切与她并无关系。 至于宗乙和尚……“贫僧乃是戒律中人,岂可动杀生念?”就如此回绝了汎秀。 因为不是出来打仗,所以众人并未穿着具足,一行十余人多是持着弓箭和胁差,不过想来在这与世隔绝的山林里,也该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出身弓马的阶级,不可能不喜欢狩猎,驯养猎鹰是这个时代大名的群体性爱好,比如织田信长就对此近乎疯狂地热衷,居城中长期圈养着数十只鹰。平手汎秀对于这项流血的游戏一向兴致不高——这在他人口中往往是“高雅”和“仁慈”的象征,然而实际原因是否如此就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了。 一路上秋山信友既没使用猎鹰猎犬,也没让士兵围堵,只是凭借个人判断追捕。即便如此也是屡屡弯弓搭箭,收获三只山鸡和一只野兔,于是愈发兴致勃勃。而汎秀本不欲与之争风,偶尔射出两箭也是心不在焉,自然没什么准头。不过转悠了一路之后,发现附近十余里并无狼獾之类的猛兽,这才是让人放心的事情。 这不仅是生性如此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代表外交策略。 就这么一直晃荡了好几个时辰,又走到一片没进去过的树林。此时天色倒映着雪光还显得很明亮,但是也明显感觉到接近日落了。汎秀看了看前面犹未尽兴的秋山,禁不住开口了: “伯耆守,若是到了夜间,恐怕要回去就没有这么方便了。另外很多林中野兽也是夜间出行的啊。” “噢……”秋山信友转过身,脸上闪过一丝鄙薄之色,“监物大人说得是。既然如此我们还是早些回去……” 话音未落,一旁的林间突然传出连续的颤动声,而此刻并没有北风。在场大都是在行伍打拼过多年的人,自然对这些风吹草动异常敏感。 接着是一阵类似喘气的“哼哧”声。 这是什么? 秋山信友上前拔出刀拨开遮挡视线的树枝。 隐约可以看到,有几个灰黑色身影朝着这边冲过来。大约是五尺长三尺高,体型健硕,四肢粗短但奔跑却相当有力,再接近一点还能分辨出粗长的鬃毛,前端的拱鼻,以及两颗向上翻起来的獠牙……这种生物一般被称作野猪,在几乎见不到老虎狮子的扶桑国,它们是山林中的一霸。 “有五只,拔刀列阵!” 秋山家的士兵立即扔下弓拿起短刀,站着前后交错的锯齿状阵型。以猎杀雉兔的工具,很难对山猪的皮肉造成致命伤。 而平手汎秀的第一反应是:“能够生火吗?” 那个在寺庙干活的向导却已经吓得浑身颤栗了:“那个……大人,因为没……没有打算,在外面过夜,所以……” 吞吞吐吐的功夫,那群野兽已经靠近过来了,汎秀只能不去理会他,也转身拔出佩刀来。 正常来讲,山猪这种地域意识较强的生物一般不会主动出击,除非它们饥饿到一定程度——而饥饿的野兽显然更加可怕。 不过秋山家的近侍显然也是训练有素,无论战术上还是个人武力上。 既然有人如此好心挡在前面,自己何妨表现得更怕死一点呢?汎秀叫那几个侍卫上去帮忙,自己并未拔刀,只是隔着十几米,尝试用弓箭狙击这些禽兽的面门部位。 然而才刚刚拉满弓,正前方那个秋山家士兵突然一脚踩到蓬松的雪堆上摔倒在地,留下的空子却正好让一只野猪冲了过来。 这丫的不是故意的吧? 汎秀立即扔掉弓,蜷缩起身子,左臂伸出去挡在胸前,右手拔刀。 最多被你咬到这只胳膊罢了! “殿下当心!” 一声娇喝,右侧的姬武士几乎是平着挥刀扑倒过来,挡在汎秀身前。 长刀插进厚厚的皮毛里面,而她的肩膀也被撕咬出一条狭长的伤口,顿时血流如注。井伊直虎却只是发生一声轻轻的闷哼。 来不及半点犹豫,汎秀大喝一声,借势而起,身子舒展开,全身力集中于一点,将胁差直着刺入那畜生的双目之间,一尺五寸的刀刃,有半数入肉。 一声惨叫,野猪挣扎几下渐渐没了声息。 转过身来,姬武士似乎在试图捂住伤口,然而右臂完全不能行动。 汎秀扑上前,先解下腰带缠住伤口,而后抱起她的腰。 “伯耆守,看来鄙人只能告退了。”即使这时,汎秀也没忘了淡定地施了一礼。 “噢,正当如此,监物殿请先回去吧!” 至于怀中女子表达出来的一点抗拒,显而易见被忽略了,汎秀对那个向导问了方向,也不等他带路,便飞奔而去。 幸而狩猎的方向是围着山寺打转,直线距离并不远,林间也没什么难分辨的歧途。 秋山信友挥刀把最后一只野兽砍倒,而后看着汎秀急匆匆的步伐,嘴边浮现出诡异的一笑——这大概是对方几天以来第一次表现出慌乱的一面来。 …… “和尚,有伤药吗?” “有是有,不过……”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难道还犹豫什么?” “我们临济宗是清修之派,寺里没女眷的,你的姬武士又伤在那种地方……” “把伤药给我就行了。” “噢?噢……原来如此,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你这贼僧也不怕入了拔舌地狱?” “阿弥陀佛,佛祖仁厚,不会责怪我的。” 虎哉宗乙取了伤药,放在汎秀手上,后者却没心思跟他戏谑,转身进了屋子。 …… “殿下……不要……” “事急从权,也就不要多想了” “啊!” “你忍着点疼……” 女子的呻吟,惹得屋子外的小沙弥听得心痒。宗乙和尚见了,一巴掌拍在小和尚的光头上,也未见怒,只是轻轻摇头,转身念着佛偈而去,颇有高僧气度。 “师叔祖,我错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七十四章 复命 等到天气转暖,从大雪覆盖的山寺中走出来的时候,春节已经结束了。 井伊直虎的伤势也差不多愈合了,按照平手汎秀的想法,有了这次“救驾”之功,她应该不会再像往日那样立功心切。然而这女子近来却越发沉默寡言了,每天除了应答之外说不到五个字,脸上也几乎是整日见不到表情的变化。虽然依据某种判断方式姬武士的魅力就在于冷艳上,不过所谓过犹不及…… 汎秀并不了解原因——确切地说,是不想了解原因。政治人物总是知道该知道的事,即使事实上他不知道;也不知道不该知道的事,即使事实上他知道。这是他们的天赋技能。 至于秋山信友是怎么回报武田信玄的,这就不为人知了,大概不外乎是“善智术而武风不备”之类的东西,可能还要加上“妇人之仁,贪欢好色”的负面评价。总之这正是汎秀希望展示出来的东西。 若是表现得太过无能,自然会引发邻国的觊觎,但若是锋芒毕露木秀于林,也难免遭受风必摧之的待遇。掌握好适当的平衡并不容易,某个被称为大傻瓜的家伙,在这方面一向做得不错。 沿路西美浓返回尾张,到沓掛城之前,先顺路前往小牧山城复命。 进了城门,却看到本丸有不少武士——尤其是年轻人摇头叹息地走出来,仿佛是吃了什么关键性的败仗。不过年逾四旬的柴田胜家也是浑浑噩噩的样子,连着对他打了三声招呼,却全都被无视掉。 “这究竟是……”平手汎秀疑惑不解,连忙拉住熟悉的人询问。 “就算明知道即使不送出去也轮不上我,但还是难免……唉,不说了。”长谷川桥助摇了摇头,没答话就走了出去。 “此身如浮萍,飘零无所依……”大津长昌感慨了两句,“斯世当与之同悲啊……” 越发迷茫的汎秀,只好找上了村井贞胜。 “村井大人!” “噢,监物殿您已经回来了啊!” “然。只是不解……”汎秀向身边一指,“莫非战事不利?” “嗯?监物殿难道没有想到旁骛?”村井却也带上了两份惊讶之色。 “旁骛?何解?” “呵呵……监物殿您真是至诚君子啊。”村井贞胜捋须而笑。 “谬赞不敢受,徒然惶恐耳。”汎秀是当真有些惶恐了。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老夫失言了。” “文质彬彬,而后君子,何关老幼呢?”汎秀调笑了一句。 “正是正是……主公正在休息,如果您要觐见,正是时候。” “多谢。” “不用,老夫告辞了。” “您走好!” 窈窕淑女?莫非说的是那个喜欢舞刀弄枪绝不淑女的丫头,以及一堆乡下出身没什么文化完全不算君子的男人?汎秀心下有谱了。 这时候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落寞地走过。 “噢,叔父您好!”庆次无精打采地招呼了一声。 看来他的症状还算是轻的。 “出了什么事情?” “唉,尽在不言中……” 他也想如旁人一般糊弄过去,却被汎秀拦下来,这才不情愿地搪塞道: “也就是本家要与浅井结为姻亲了……” 果然如此。 “难道你还有对阿市公主什么想法不成?” “咦?叔父啊,我没开口您就知道是谁了?” “否则那还叫智将么?” “唉……原以为这位公主到了十五岁还没出嫁就是为了留着作为家臣的动力,想不到……”如此直言不讳的评价,就算是在私底下恐怕也就只有这个倾奇者敢说了。 汎秀摇了摇头。“只凭功绩的话,那可是相当难的。” “可是叔父您,还有丹羽不是……” 此一时彼一时,当时织田信长还处在需要新人帮他压服老臣的阶段,现在可完全不一样了。趁着这个机会,汎秀也准备给这个元服不久的后辈一些政治上的启发,只是这里实在不是地方。 “功绩也要看是什么方面!”汎秀索性从另一方面来解释,“就算你武勇出色,至多也不过敌百人,有些人却可以通过谋略和政策起到万人的作用……” “原本是这样……”庆次恍然大悟,“果然是没什么机会啊……” 这时候丽人出阁带来的悲伤已然化解不少了。 “具体的,以后慢慢再说吧,不过也是时间给你娶妻了,人选的话……” 还没满二十五岁的汎秀,突然开始感受到了长辈的责任。 …… 接着继续往里走,请人通报了一声,顺便与熟悉的侧近众攀谈,了解此事的内情。 “是浅井那边主动派人过来的?” “没错,是个和尚,叫什么经世的。” 这个名字似乎应该有些印象,不过时日太过长久,记不清是谁了。 “不过我上次去近江的时候……浅井备前守(长政)似乎已经有妻室了吧!” “是啊,不过听说是要遣送回去了。”这个叫做矢部家定的少年摇了摇头。 “遣送回去?” “您有所不知,他的妻子是六角家老平井定武的女儿,如今浅井和六角对立已久,所以……” “是这样啊。”看来与所知的历史并无二致。 “唉,虽然不能怪他,不过我总觉得市公主遇上这种薄情的家伙真是不幸啊!”矢部家定脸上显出毫不掩饰的嫉妒。 作为侧近众,口风不严可是大忌啊! 汎秀心下如此想着,却呵呵一笑,不再说话,默默低头快步穿行。 “是甚左吗?” 信长的嗓音从走廊传过来。 矢部家定不再向前,而是汎秀独自进门。 “见到谁了?” “是武田的重臣秋山信友。” “如何?” “听口风,甲信似乎因为不同意见有些分裂。” “继续讲。” “一方偏向与本家结盟,另一方偏向今川……” “以何人为首?” “偏向今川的那边,为首的是武田家的大公子,不过大膳大夫本人更倾向本家。” “你是如何做的?” “示弱以骄敌。” “不错。” 信长夸奖了一句,却依旧眉头紧锁。 汎秀说完之后,也没接到封赏,就施礼而去。 数日后,织田信长给武田信玄写了一封极尽谦卑的信件,同时建议两家结亲,而对象是信玄的四子胜赖…… 按照后世的记忆,“武田义信事件”,也就是一两年内的事情了。 ps:这就是传说中的过渡性章节啊……(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七十五章 明智光秀 永禄八年,列国之内发生了几件大事情: 首先是东海道,松平元康用尽各种手段,跟清和源氏新田支世良田(得川)一脉扯上关系,把姓名改为了德川家康,有趣的是平手汎秀也正出自这一氏源——确切地说是一直坚定号称自己是这一氏源。假话说过百遍,往往就被误认为真理,相比起其他武士时而自称源氏时而自称藤原的表现,汎秀已经让人觉得相当信服。 当然此事对现世的影响并不大,尾张的大部分粗豪武士,其实内心并不能深切体会到一个家名的威力。这一年,织田家照例发兵,组织了所有武勇出色的兵将,再次进攻美浓,直取稻叶山城,企图定下胜负。三人众等家臣早已离心离德,以各种理由推托出兵,导致斋藤家只能凑出不到五千人来,同时作为军师的竹中半兵卫也已经不在了。不过因为信长的轻敌冒进,尾张军中了长井道利的伏兵之计,溃败而归。 这场合战的损失,是五年来历次美浓攻略之最。而织田家占据优势却屡屡在野战失败的档案,为他们赢得了“天下弱兵”的美誉。然而平心而论,柴田、佐佐、前田等,都是尾张本地出身的猛将,手下军势也并不孱弱,战败的主要责任,该归于主将的战术失当。 此战失利,织田不得不再次把方针转移到谋略上来。所幸三人众并没因为这次失败就拒绝织田的橄榄枝。 不过甲信的武田信玄听闻此败后,反而兴致勃勃地派人过来结盟,为其子胜赖求娶信长之女,口头上约定共同对付今川氏真。这次军事上的完败倒是造成外交上的成就。相应的,武田内部派系斗争也顿时激化,嫡子义信被监禁,家老饭富虎昌自刃,今川家的媳妇也被送回骏河。这种程度的内乱,是完全无可能瞒住外人的。 然而此事只是令关东瞩目而已,近畿的动乱,方才是引发了天下的震动。一心复兴幕府的“强情公方”足利义辉,在御所中遭到偷袭而死,凶手嫌疑则是直指松永久秀和三好三人众。足利一门大多遭到攻击,唯有义辉的二弟逃到了越前依附朝仓氏。一时四野人人“激愤”,纷纷谴责其无视法纪义理的邪恶行为,不过骂过之后,却未见有人真正出兵讨伐,甚至连名义上的宣战都不多。只有越后的上杉明确表示要出兵匡扶正义,扫荡“逆贼”,不过看看地图就知道这只是句空话。 平手汎秀或许是因为刚刚从外交场合回来,没有立即被选到进攻美浓的序列中。他也自得其乐,专心处理内部事务。夏目吉信的儿子被调动到身边担任旗本,服部小藤太娶了户田忠次的养女,下层的足轻们用也用这种方式拉近关系,企图把三河众和尾张众撮合到一起。但同时又保留着“三河众”的独立性,没有把他们拆散安装到其他备队去。 另外就是跟竹中重治保持着书信的联系了,汎秀既没有劝他加入织田家,也未提到招降美浓三人众的事情,只是谈了一些天南地北的话题,包括这几次合战的兵法之道,以及京八流和新当流剑术的高下之分,又探讨了一些对于局势上的认知问题。起初对方并不理会,不过写到第五封信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回书,称赞了汎秀的独到之处,更指出他见解不同的地方。双方都避开了言及尾张、美浓,据送信的中村一氏说,竹中深居浅出,似乎并不关注美浓三人众的现状。尾张这边几次延揽无果也淡忘了他。 至于送市姬出嫁,与浅井结盟的任务,平手汎秀出于减少参与外交活动的考虑,想办法推托掉了,推托的办法是阿犬生病了。织田信长明着骂了几声“玩物丧志”,不过心下大概还是很高兴的。 直到重要的使者来临,重臣被集中到小牧山城。 …… “在下是足利左马头大人的使者,明智十兵卫光秀。” 来者身材矮小其貌不扬,不过风度翩翩,雍容自若,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至于这个名字,室内大概只有一个人会印象深刻。 “左——马——头——?” 信长拉长这声音反问过去。 左马头只是个从五位下的官职而已,并不算什么显赫的位置。不过当足利和左马头这两个名词联系到一起,就产生了新的意味。按照旧例,室町时期,足利一门叙任左马头者,就等于是幕府将军的继承人。 “是,在下的主君正是朝廷册封的左马头大人,讳足利义昭。”明智光秀十分淡定,仿佛是感受不到对方的言下之意。 “可是我听说,京都那边也有一个朝廷册封的左马头。” 足利义昭在旧幕臣的支持下,找到了朝仓氏这个靠山,于是宣传自己对足利家拥有继承权。而三好、松永那边,也抬出了一个足利义荣来(义辉的堂弟)。天下有两个左马头其实没什么,顶多让朝廷的笑料再多一点罢了,不过天下若有两个幕府,就成了所有武家的笑话了。所以这两边还没那么无耻,暂时不敢直接宣传自己继任征夷大将军。 “那是因为三好、松永等逆贼以武力相胁迫,朝上公卿为了保护天皇的安全,不得不虚与委蛇,此番忍辱负重,令人感佩!” 明智光秀果然善于辩才,把事实稍微扭曲一下,本来已经沦为墙头草和乞食者的公卿们,却顿时成了“为保护天皇”而“忍辱负重”。这句话既表明了对方那个左马头的不合法性又照顾了朝廷的颜面,而且还挑不出错误来,可谓高明。 “那么,左马头的意思是要我织田出兵勤王?” 信长点头表示对他的赞许,于是也没有废话。 “正是如此。”善于察言观色的明智光秀也随着对方的言谈风格,精炼了自己的话语。 “可是我并不记得幕臣中有苗字叫做明智的人。” “在下出身美浓,而后乞食于越前朝仓,被派到左马头大人之下。” “左马头大人正在越前?” “然也。” “越前朝仓是百多年的名门,我区区织田岂敢抢在前面呢?”信长故意这么说着。 这又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若说朝仓无意帮助足利义昭上台,就是承认这个“准将军”并无十足号召力,但若是朝仓有意的话,又置织田于何地呢?想要信长去给人当副手是不现实的。 事实上,拥立将军上洛本身就是双刃剑。当年大内义兴这么做积攒了无数名望,但同时陷入畿内各种反对势力的泥沼中抽不出身来,耽搁了西国本领的经营,导致尼子经久趁机崛起。 “朝仓大人也是相当艰难啊!”明智光秀回避了问题,反倒开口说:“上洛必须经过近江,但是据说六角有意招降美浓三人众,倘若成功的话,其实力恐怕不是朝仓家单独能够抗衡的……” 六角有意招揽美浓三人众? 表面上看,可能性并不小,因为斋藤跟六角近十年来一直遵守盟约,相互间颇有联系。若是定要改换门庭,一般人显然会更倾向于往日盟友而不是往日敌人。那么织田一番幸苦攻略下来,却把美浓最富饶的西部让给了别人,这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论实力底蕴六角也比织田略强。六角英主义贤几年前退隐,其子如今川氏真一般缺乏御下手段,弑杀了家老后藤贤丰引发动乱,不过义贤旋即复出,又渐渐抚平了事态,而且给予家臣相当大的发言权和自由来挽回人心。若是美浓三人众投向六角这边,也会有更大的独立性,这也会是吸引他们的地方。 信长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突然说到:“如阁下这样的人才,却全无名声,真是异事。” “些许微末伎俩,何足挂齿呢?” “你出身美浓,是美浓明智氏?” “然。” “内子的母亲也是明智氏……” “正是在下的姑母。” “为何不早言呢?” “穷困潦倒,不敢认亲。” “不知你在越前领着多少俸禄呢?” “承蒙朝仓左卫门督(义景)大人不弃,领有四百贯。” “四百贯……”信长摇了摇头,“若是你肯屈就我织田家,上洛之后我便给你四千贯领地。” 十倍的俸禄!这相当于是一万多石的土地,能让明智一跃成为织田的重臣家老。如此豪爽,正是看中他的辩才和幕臣的身份,若是为织田所用,就能说服足利义昭更看重织田而不是朝仓,这个名分能赚回比四千贯土地更多的价值。 明智光秀愣住了片刻,而后伏下身去,使了个大礼。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流浪骏河、越前多地的明智,比一般武士更能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不过我希望你还是留在越前侍奉左马头。” “是,臣领会。”这句话又进一步激发他的斗志,因为信长是把他视为重要棋子,予以重任。 “现在我便不跟你客套了。”信长收敛起微笑,正色道:“朝仓究竟如何?” 这句话有些无头无尾,不过明智还是听懂了,他大略整理了思维,回报说:“朝仓家一向受困于北陆一向一揆,又要关心西边若狭的变乱,两个方向都有压力,而近畿的六角、三好素来是天下强藩,所以左卫门督(朝仓义景)对上洛心存犹豫。” “那足利左马头是如何想的?” “左马头大人他……恕臣直言,他并不看好织田的实力。” “那何必来找我呢?”信长并未有怒意。 “左马头的意思,是调和织田与斋藤的关系,再加上朝仓,合力上洛。正因为在下是美浓人,才领到了这份任务,否则……”明智脸上闪过一丝苦涩,今川和朝仓都把他当做文人清客来看待,这绝不是他想要的东西。 “噢,他老人家真是宅心仁厚,不愧是寺社出身。”信长神色认真,却让人不知道是不是讥讽。 “以在下看,殿下不妨应允。” “为何?” “若是斋藤同意,尾张上洛必要经过美浓,不妨假道伐虢。若是不同意,就借此大义,联合朝仓攻打。” “那岂不是要把部分领地让给朝仓?” “殿下并不知道越前的体制吧。” “说来听听。” “一门众守护各地,家臣全部居住在一乘谷,不允许私下筑城。” “噢,这是当年英林公(朝仓孝景)订下的规矩吧?” “正是如此,如此虽然家臣无力作乱,但是也致使越前上下进取心不足,因为就算攻下土地,也不会归在自身名下。所以朝仓氏能取的,不过美浓西北部一二郡耳。” 信长默默点头,忽而大笑: “我看四千贯不是太高,而是太低了吧!” 明智光秀此时已然抚平了心绪,只是拜谢不言。 这个时候平手汎秀抬起头看了看周围。林秀贞面色全然不变,柴田胜家有些愤懑,只是在“外人”面前不得不忍下去,丹羽眼中带着欣慰,不知是否真心,佐久间也颇为不自然,不过他的想法较之柴田就难猜测了。 …… 从馆里出来的时候,汎秀“无意”走在丹羽长秀身边上。 “若是美浓三人众倒向六角,那我就难辞其咎了!”负责调略的丹羽如此道了一声,直接说出了汎秀想要谈的内容。有些东西,聪明人不言自明。 “您往日出马,不是每次都有收获吗?” “唉,美浓三人众都是人中豪杰,并非轻易可以用言辞打动的人。” “难道他们提出了什么苛刻的条件?” “安藤伊贺大人(安藤守就)提出三人安堵皆增加一倍的条件。” “这个……”汎秀只能苦笑,他们还真是吃准了织田不善合战,一时打不下美浓,肆意大开血口。这三个家伙的领地乘二的话,大概有十五万石以上,西美浓的沃土就几乎不剩下什么了。 “您有何高见呢?”丹羽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依我看,能劝服他们的也许只有……” “何人呢?” “您忘了美浓麒麟儿么?” 战国乱世,新人如雨后春笋,所以曾经磅礴的前浪,很容易就消失在沙滩上。更何况竹中重治只不过小露锋芒,在尾张人眼里,他是个能力不错的武士,但也仅止于此罢了。大概也只有平手汎秀当他是第一流的人才。 “然而他并不愿意入仕本家啊。” “虽然如此,但是半兵卫也对六角完全不看好,若是得知了消息,一定会劝说他们的。” “看来又要欠您人情了。”丹羽长秀隆重做了一揖。 汎秀笑了一笑,退让不受。以丹羽的性格,只要不是对织田家不利的时期事情,人情定然是有回报的。 …… 永禄八年秋,斋藤龙兴拒绝了足利义昭的调停——很难说身为使者的明智光秀在其中是否起到了什么作用。于是织田家再次举起大义名分进攻,同时朝仓也派人侵犯了美浓的西北部。 平手汎秀在给竹中重治的信里,以无意的口吻,提到了美浓三人众有可能投向六角的话题,随即立刻停笔不写,留着空间让对方考虑。 多方的压力之下,三人众以保留本领的条件降伏,旋即合兵一处,动员五千人,参与到稻叶山城的攻打当中。 美浓攻略终于到了尾声。 另外沓掛城的合子,在这年又给汎秀添了个新公子,这个出生就有九斤重,哭声可以震开屋顶的孩子,被取名夜叉丸 ps:本书中的明智光秀,作用可能比历史上还要重要。(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七十六章 自荐 这大概是数年来织田家气氛最佳的一次军事会议了,除了几个重臣和负责指挥部队的侍大将之外,连足轻大将级别的武士也全员到齐,甚至还有一些平手汎秀认不出的身影,想来应该是刚刚提拔起来的物头级别家臣,或者是低级的奉行。熙熙攘攘,共有三四百人,幸亏小牧山城比照清州的规模还有所扩建,才并不显得十分拥挤。 三人众离反,麒麟儿出奔,斋藤龙兴本人没什么厉害的,对面唯一值得一提也就是刚刚用伏兵之计击败织田大军的老臣长井道利了。不过此次兵力数倍于敌,尾张众将自信不会再犯错误——确切地说,是相信总大将不会再犯错误。 前排的两列重臣,林秀贞与柴田胜家分居左右,汎秀坐在胜家的下首,中间还隔着森可成。 “甚左啊,听说过吗?今天西美浓三人众已经到了小牧山城。” 柴田开口的时候,脸上似乎有些许的忧色。近二十年来他一直是尾张武功派的唯一代表,池田、佐佐、前田乃至佐久间都视他如坐标,不过西美浓三人众能攻善战的名头还在他之上,若是进入了织田家之后…… “这个倒是没有耳闻。”汎秀应了一声,侧首看了对方的神色,略一猜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转而向着两人中间那个不知察言观色的森可成打招呼。 “三左卫门大人!” “噢,监物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您是美浓出身的人,对于三人众想必是十分了解了。” “这个啊……真是抱歉,我在斋藤家的时候,是山城殿下(斋藤道三)的直臣,而三人众是后来臣服的势力,跟我们并不太熟悉。” “原来如此。” 汎秀余光向前扫过,柴田胜家脸上果然有些遗憾之色。 “不过山城殿下,曾经评价过这三个人。” “那他老人家是如何说的呢?”柴田忍不住发问了。美浓之腹,斋藤山城守道三,历来被认为是深具器量的智将,他说的话,想必能够作为参考。 “让我想想……”森可成为人慎重,即使是无关紧要的话,也都不会信口开河地胡诌,故而思虑了半天,才说到:“山城殿下说过,稻叶文武兼备,气度不凡,是可以读档一面的人,氏家勇猛美浓第一,可以身敌百人,应该放在先势,安藤智勇双全,既善正兵也善奇谋,属于军奉行的不二人选……” 森可成只顾回忆,却没见柴田胜家的眉关越来越紧。 “三左卫门大人!”汎秀不得不站出来打断他的话,“三人众多年来也只在美浓、近江、尾张一带有名,恐怕未必是震慑天下的豪杰之士。” “这个……” “他们的性情如何呢?这个总该有所耳闻吧。”汎秀连忙岔开话题。 森可成又想了一会儿,回答说:“稻叶大人非常顽固和严厉,一旦下定决心就不停任何人的劝阻,氏家大人很豪爽,也十分慷慨,但也容易发怒,安藤大人就比较冷静。” 汎秀还想再问点什么的时候,抬眼看到信长进来了,只能安静下来。 接着是他身后的三人,以相当高的规格被请进来,厅内的人也自然猜出了他们的身份。 织田信长缓缓走到正中,伸手一指: “这三人就是西美浓三人众,已经弃暗投明。”言辞是一贯地简明扼要。非外交或祭奠等正式场合,信长是很少说废话的。 接着是满面笑容地老者出来跟众人见礼: “在下是北方城的安藤守就,初次见面,还请关照。希望我三人能与诸位一同辅佐主公,共安天下,讨尽逆贼。” 原来他才是三人众的首席?不过听了森可成的话,也知道稻叶一向人缘并不算好,这么也说得过去。 “鄙人曾根城稻叶贞通,号一铁。”其后一脸严肃地中年人,笔直伫立,对着室内微微欠身,介绍十分简短。 最后是个一脸胡须的粗豪武者。 “在下是大垣城的氏家直元,道号卜全。” 这个大嗓门可不像是修道的人啊!汎秀如此腹诽着。 “能与各位共事,深感荣幸,之后无论是打仗还是喝酒,找我氏家卜全就对了!” 这一番话倒是对了尾张“乡下武士”的胃口,于是顿时一阵哄笑。 “三位已经带了五千人,会合在城北。”信长晃了晃脑袋,又望向安藤守就。 “是。”安藤心领神会,出来回答说:“除了我等三人之外,西美浓第四大的势力,也已经答应了鄙人,不会出兵支援稻叶山城。北美浓的远藤家,虽然有心出兵,却中了主公的计策,正处在内乱当中,也是有心无力的。斋藤家唯一的臂助就剩下长井隼人(道利),不过他为了补充稻叶山城兵力的不足,只能带着大军进城,现在已经没人可以援救他们了。” “很好。”织田信长称赞了一声,随即吩咐说:“你们三位,负责从西北部进军。” “遵命!” “权六!” “在!”柴田胜家连忙出列,显得是迫不及待。 “我调两千人给你,打下正面的瑞龙寺。” “是!”这大概是他回答得最响亮的一次了。 柴田家本领和与力有近千人,再调两千人就有三千军势,信长以此来表示,他还是织田家第一位的大将。 “三左!(森可成)” “在。” “你暂作权六的副将。” “是。” “还有选一奇兵,进攻背后的远目洞。” 听说选一奇兵,第二列那些中级的家臣池田、坂井纷纷坐直了身子,期望被指派出来,不过信长的目光往那边扫了一眼就撤回来,这些人兵力太少,起不到应有作用。 接着第一排当中,佐久间还有丹羽都是稳健型的人物,属于很少大胜也很少大败的将军,而奇兵要求的是迅捷,平手倒是智将,但是更多还是在宏观领域上发挥。 室内这里面不缺乏武勇之士,不过没多少是善于用脑子的。 “可惜久助(泷川一益)在伊势。”信长喃喃自语。 这时候汎秀看出来,台上那位是在故意等人毛遂自荐,否则他绝不是没想好对策就下命令的人。于是抢在几个请命的人前面站出来。 “此处请交给在下。” 信长大概也是觉得没什么更好的人选,于是点了点头,又吩咐说: “断水源,不错,但是太缓。” 这句是评价当日攻打猿啄城的事情,意思是说,这次需要速胜,不能再行围困之计。 汎秀伏身领命。 “兵力是否不够?”信长又接着问。 今日平手带来了六百多人,再多在山后也施展不开,不过汎秀犹豫了片刻,点头称是。 “需要谁?” “请把我的侄子庆次派过来吧,再加上熟悉地形的蜂须贺一党。” “可以。” 信长应允。(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七十七章 庆次的觉悟 永禄八年十月,织田军万余人跨过木曾川,在稻叶山城下三十里列阵。各部按照建制,分别规划到备队当中。 “小六大人,又见面了啊!” 汎秀微笑着主动上前去打了个招呼。 “监物大人,您直呼在下的名字就行了。” 蜂须贺正胜也是满面春风。 近来对方的日子应该并不难过,前段时间丹羽长秀对斋藤家臣的调略当中,蜂须贺的人脉和对美浓的熟悉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得以被列为正式的家臣,信长大悦之下,连木曾川的水利都给他暂时保留下来,只不过要上交一半赋税。不过留下一半也足以生存了,而且足以让他这个新进门的家臣,保持着与侍大将级别武士等同的士兵数——不过质量就很难说了。 “最近过得如何呢?” “这个啊……其实在下还是希望配属在您治下……” 汎秀只当这是句奉承话,没有听进去。 接着平手庆次也到了,身后是他两百多人的备队。 “叔父,我军势如何?” 庆次径直无视掉身旁的蜂须贺,得意洋洋地问到。 见惯了这副样子的汎秀也不以为意,只是向后瞟了一眼。 “我看没什么了不起的,行列不一,旗号混乱,打起来全靠乱冲乱闯吧?”虽然不以统兵之才著称,但好歹汎秀也是历经多次战阵的人,柴田、森可成他们如何治军,还是很清楚的。 庆次愣了一下,然后猛地摇头:“我不是说这个啊!” “那你在说什么?” “您看我身边这些家伙!”庆次招了招手,身旁顿时有十几个人聚拢过来。 汎秀定睛一看,眼前都是些粗壮少年,见之便觉得悍勇,与平手家风大相径庭,都不是旧臣。 “这都是我最近招募的精锐!”庆次喜形于色,环住左右两侧二人的肩膀,“这两个家伙是我的队长。” “俺是一柳市介直末,您叫我‘熊’就行了!” 这个身材,的确是很接近于那种动物。 “在下拜乡五左卫门家嘉,参见监物大人。” 右边的少年相对沉稳一些,至少还颇知礼节。 “这两人你是如何延请的呢?”汎秀问道。一柳直末这人没什么印象,不过拜乡家嘉在游戏里应该是柴田家的猛将吧?能与其名列的人应该也不简单。 “是我凭借武勇赢过来的!”庆次拍了拍胸膛,毫不掩饰骄矜之色,“我跟他们比武,赌注是二十贯钱,这些家伙付不起,就只好把自己输给我了做家臣了……尤其是这个五左卫门,本来准备去小牧山投靠的,结果半路被我拦下来揍了一顿,说起来他的功夫也算是不错,不过比起我来,还是稍微差一点点,要说全尾张……” 再让他胡说下去就要得罪人了,汎秀重重咳嗽了一声,又瞪了他一眼,才让庆次住口。 “在下还有事情,先去整理备队了!”蜂须贺小六心知自己是唯一的外人,连忙找了个空子,跑到一边去,避开这对叔侄的对话。 随之庆次成年,无视法度礼仪的性子也越来越明显,平手汎秀仗着辈分名声,算是少数几个能够压得住他的人。 拜乡家嘉脸上一红,然后连忙解释说:“小牧山城猛将如云,在下就算能够出仕,最多也是从足轻开始做起,还不如归在大人麾下做一名正式的家臣。” 还真是乱来啊! “我上次跟你说过,只凭匹夫之勇,就算力敌百人,也不算什么出奇的本事。”汎秀面色不变,轻声说道。 “可是我也有了觉悟啊……”庆次挠了挠头,第一次展示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想了半天,我觉得自己肯定变不成智将也学不会政务,不过我可以找十个力敌百人的家臣,那就可以相当于一千人,如果找一百个,就相等于一万人,至于其他的足轻,跟在后面呐喊几声,摇摇旗子就行了……” 这种类比方式让汎秀哑然失笑。 “叔父,难道您觉得不对?” 庆次有些不服气地反问。 “没什么不对的!”汎秀止住笑,肃然道,“无论是‘智将’还是‘民政家’,无非都是扬长避短罢了。比如织田家正面难以战胜斋藤,于是就采用各种谋略手段,一样能够达到效果。但如果谋略和内政不足,也可以通过军事来弥补。” “果然还是叔父理解我啊,跟那些家伙完全不一样!”庆次作为大为感动的表情。 “难道有人对你不满了?” “还不是家里那些老家伙,说什么我的手下不知礼节,不懂规矩……” “这没说错啊。”汎秀悠悠劝到,“知晓礼法和政务的家臣也是必须的。” “不是有了您给我那两个吗?”庆次回答说,“依我看他们就够了。而且我手下也不需要什么谋士,反正有您在,平手家就不会吃什么亏,我还不如一心多找几个猛将……” 这话说得不错,汎秀暗自点了点头。凭借西志贺城三千石的实力要招收真正的大才自然不现实,还不如集中突出某一方面,给人留下强烈的印象。 “不过这样恐怕将来难以独当一面啊。” “我干嘛要独当一面呢?日后跑到您手下当个先锋就行了。” “你是说……” “我现在的身份够不上独领一军,归在别人手下又总是觉得闷,上次分到那什么坂井手下,差点跟他打起来,所谓的猛将也……”庆次又被汎秀扫了一眼,才意识到这好像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情,“咳咳,总之还是自己人好。” 既然提出了这句话来,汎秀也不能无视之。 “那我就跟上面说一声,接下来上洛的时候,你就归在我之下吧!” 汎秀也打算用这种间接的方式,把平手氏再合成一体。 “要上洛了?”庆次一脸兴奋。 “这个以后再说。” “噢……差点忘了,”庆次把拜乡家嘉推出来来,“这个人是要推荐给您的!否则只让您照顾我也太不好意思了……” 看到庆次现在有了身为当主的姿态,将汎秀派过来的增田长盛和平手季胤看做自己的家臣,于是就要投桃报李。 “也好!” 此人虽然也是猛将,但比较沉稳知礼,跟其他几个少年形成强烈对比,的确是更适合呆在汎秀治下。 “那就暂时算我的侧近,希望你早日立功!” “多谢殿下赏识。” 拜乡家嘉平伏下去拜了一拜。 汎秀环视过去,发现“熊”一柳直末脸上并无异状,丝毫没有嫉妒之色。 如果真是纯良之辈,倒是十分难得了。 这个时候,负责侦查的中村和服部回来了。于是汎秀召集起足轻大将来,商议军情。 ps:下一章还有武将入手(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七十八章 奇袭与一骑讨 “后山的守备如何?”泛秀也似乎感染了信长言简意赅的习惯,如此径直发问。 “是美浓本田城主日根野弘就,手下有数百人,似乎还有铁炮” 服部秀安答到。 日根野弘就,这个名字颇有些印象,好像是个能征善战的人。 “看来城内还有能人啊,似乎是提前看到了本家的谋划。”泛秀感慨了一句,不免心下一沉。奇兵被识破,那还叫奇兵么? “长井隼人是个很有经验的老将。”有人如此提醒到。 “日根野此人,有没有可能会被策反呢?”泛秀问向熟知美浓局势的蜂须贺小六。这个时候还坚持站在斋藤那边的肯定是心腹,不过总不能连尝试都没有就放弃。 “恐怕很难。”蜂须贺不出意料地摇了摇头,“这个人原来是近畿和泉国的人,跟着其父来美浓才十几年。正因为是外地人所以深受器重,由一个野武士提拔起来,成为一城之主,所以也对斋藤家非常忠诚。” “这样啊……”泛秀皱了皱眉,又侧首看着服部等人,“还是先说说敌军的布防吧。” “是。” 一个极为简略的图示被展示出来。 稻叶山城规模宏大,有数支通向城下的道路。正门在南侧偏西,是主力负责攻击的方向,与城的直线距离有大约一千间(1800m),正面相当宽阔,但是守备力量也很足,自下而上仰攻的难度很高。 东侧还有另一条捷径,可以让军队顺利出入,不过也已经有人负责了。 背山的北侧坡度较低,然而道路悠长,最窄处只能拱四五人并排而行,而且有好几道弯曲,还有人工的纵向堀道阻止向上的道路,再水流等天然掩体,易守难攻,有数百人驻守,恐怕是万人也难以冲上去的。原先认为这种地方守备会比较薄弱,没想到居然也会有多达数百人的备队。 “整座城的结构呢?” “殿下,因为城周围斋藤家的警戒相当密集,所以……”中村一氏解释到。 “连大略的情况也不知道吗?” “周围建着两座支城,就是正面正在进攻的两座,四边每隔大约五十间就有橹或者矢仓,主城建着三间高的石垣……” “那侧后方呢?” “西北方靠在悬崖上,没有办法出入。” 总之说出来的都是不怎么有利的情报。 泛秀没有说话,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历史上从背面侵攻似乎是取得了成功的,那么这次…… 周围的众人亦都觉得无处下口,一时没什么提议送上来。 “小六大人……” “监物殿有何吩咐?” “你刚才说,守将日根野弘就不是本地人?” “没错,他来到美浓没多长时间。” “那他一直是担任什么工作的呢?” “先前是斋藤左京(义龙)的近侍,后来被封为城主。” “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在稻叶山城呆太久了?” “这个……应该是吧。” 泛秀点点头,向部下命令到:“四处搜索附近,看看能不能找到民房,这座大山不可能没有猎户或者采药人。” “那现在该干什么呢?”庆次忍不住发问了。 “当然是等待。”泛秀气定神闲道,虽然心下也有些焦急,不过在众人面前却是不能展示出来的。 “这算不算是消极怠工啊……”庆次低声抱怨了一句,而后问:“那需要等待多少时间呢?” “不会太长。”泛秀背对着他回答说,“奇袭如果一天之内没有收效,就可以宣告放弃了。因为那时候对方已经有了防范。” ………… 大约两个时辰之后,一男一女被带到了泛秀面前,看上去似乎是在山里居住的夫妻。 “大人……我,我们并没……” 这两人大概误以为自己是要被掳掠成奴隶或者贩卖,那男子虽然吓得双腿直颤抖,却硬着头皮挡在女人前面。 “别紧张,我们织田家素来对百姓十分仁义,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 “是,是……” 泛秀柔声试图抚慰,不过效果却不大,毕竟美浓人这几年来已经尝到了织田家的“仁义”,虽然抢劫和掳掠的比例比起其他大名可能略低,不过这种事情,乱军之中实在无法避免。 “你们是干什么的?” 没法交流,泛秀也不以为意,只是直截了当地发问,随即从身上取出几个金币来:“若是回答了我的问题,这些钱就赏给你了。” 那男子定了定神,上前跪倒答话: “大人,我……小人是采药的。” “嗯……那么对附近的山势也十分了解了?” “是……是吧。” “平常在这附近,会遇到斋藤家的巡逻吗?他们允许你们自由采药?” “以前……以前是准的,后来……一年要交一千五百文,好多人就跑了。” “那么你们?” “只能从小路上山了,最近乱起来也没人顾得上我们。” “小路在何处?” “这个,有时候……” “如何?” 泛秀从金币里取出一枚,放在他手上,男子说话顿时畅快了不少。 “大人,小人一般从西北那边上山。” “那边不是绝壁吗?” “有条小山路,只有这么宽。”男子伸手示意出大约五十公分的长度,“还有一边是悬崖,所以没多少人愿意走,后来采药的人都走了就没人知道了,我也是从先人那里知道的……” “可以进城吗?” “上次去看过,那边有门锁着。” “有多高?” “大概是……两间高吧!” “让他带路!” 泛秀当机立断,对着中村等人下令说,“你们爬过去打开门,而后再让人进城,四处放火即可。” “让我做先锋吧!”庆次立即请战。 “奇兵的作用不是攻下城而是制造混乱,进城以后不可恋战。” “是!” “所以……还是对你不放心啊。” “这……” “小六大人,你的部下干这种事情,应该是轻车熟路了吧。” “请殿下放心。” “另外……孙次郎,仁兵卫,你们各带一百人跟在后面,工作也是一样。” “遵命。” ………… 到了下午,山顶才冒起第一缕青烟。紧接着连续飘起几道火光。 “成功了么?”泛秀这才放心下来,“那么我们也从背面进攻过去……嗯?” 这时候路边传来一阵喧闹之声,紧接着就能从拐弯处看到人影——居然有人冲了下来? “快跟我上……保护叔父大人!” 借着这个名义,一脸沮丧的庆次猛然翻身过来,提着枪带着他的备队冲了出去。 不过面前的情况很快就让他再次失望了——因为冲下来的,只有两个人而已……看起来是来投降的。 “欢迎二位弃暗投明……”河田长亲在泛秀的示意下喊到。 “谁说我们要投降了?”那个一脸稚气的少年武士仿佛是被踩到七寸一样跳了起来。 “难道你们想作战?”泛秀奇道,“那么就放弓箭吧……” “这个……等一等!”少年举起手,“一骑讨!我要求一骑讨!如果有人赢了我,我就甘心投降,如果输了你就放我走!” 泛秀闻言不觉莞尔,这个少年,不觉得自己过分天真了吗? 这时候他身边那个年龄稍微大一点的人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殿下请谅解,我的同伴喜欢胡说而已,我们的确是有意投降的……” “噢,识时务者为俊杰,非常欢迎。不过……”泛秀看了看庆次,又说到,“你们是何人呢?” “我乃可儿才藏!” “在下是德山则秀,多谢大人谅解……” 德山拉了拉可儿的衣袖,后者通红着脸,却是纹丝不动。 可儿才藏,这是历史上知名的性格人物啊。不过看这样子恐怕只有十三四岁啊…… “那……庆次你就去跟他比试一下吧!” “叔父您真是……太仁慈了!”庆次喜出望外,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端着枪走了出去。 “可儿才藏吉长,宝藏院流枪术印可!” 少年挥着手上的长枪,面色十分严肃。 “噢……我是平手庆次郎秀益,不知道是什么流派,随便学了点乱七八糟的东西而已,反正没遇到过对手……”庆次心不在焉地懒散着走了出去。 “找死!” 可儿才藏恼羞成怒,挺身一枪刺来。 庆次虽然面上做轻忽状,却也没真正放松,扭身挥枪挡开刺击,却让对方连人带枪为之一颤。 果然对方还未完全成年,力量差距太大了。 可儿不敢再轻易上来,只是对峙游走。 “连招呼都没有就动手,这是宝藏院流的传统吗?” “你!” 这句话又激得才藏欺身向前。 这次庆次横枪一挑,而后枪尾甩出去,击中了才藏的腹部。 “爬不起来了?” “哼。” 接着是第三次第四次。 …… 以泛秀的眼光看,技术上两人差距不大,不过身体力量完全没法对抗,也许再等两三年还可以一战。 最终庆次花了点力气,把才藏的枪击落。 “叔父,这个人就算是我的家臣了!” 泛秀点了点头。此人的性格的确是归在庆次麾下较好。 至于另外一人,好像叫做德山则秀来着。 “你为何此时方才归到我方呢?” “唉……我早提醒过日根野大人,那废弃的侧门决不能放松,他却根本不听。正好才藏跟他起了冲突……” 原来如此。(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七十九章 天下布武 “斋藤龙兴何在?”织田信长刚进入稻叶山城的本丸,就迫不及待地向柴田等人问道。 城中欢呼的声音顿时减少了一大半。 “到处都找不到人,好像是从长良川逃走了……”柴田胜家小心翼翼地应答。 “长井道利呢?” “也跟着一起……” “日根野弘就?” “……” 这时候柴田胜家才发现,好像此战中的确是没能俘获或者讨取到任何知名人物的首级。 信长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说到:“首功是美浓三人众,其次是平手,再次是佐久间。” 虽然不满意,但也没明确提出来,只是柴田“一番入”的功劳要打个折扣了。接着又对村井贞胜吩咐道:“吉兵卫,清理这座城,需要多久?” “一月足以。” “好!一月后,我要迁过来。” 攻下清州不到十年后就建造了小牧山城,接着不到五年又移居到稻叶山城,这种扩张的速度,在列国之间也是极少见的。 休整了一会儿,一万五千人的部队渐渐集中起来,信长令柴田胜家、丹羽长秀、村井贞胜等负责整理军势,统计伤损,确定功勋诸多一应事务。 不过诸多部将汇聚下来,却有一人始终不见。 “平手监物在哪儿?”奉行长谷川秀一疑惑地问道。 “噢,据说是他发觉到斋藤龙兴可能从长良川逃走,提前就去拦截了!”村井贞胜轻描淡写地回应到,“时间紧迫所以来不及通报,我也是刚刚才在主公那里知道消息。” “啊?!”柴田的表情快速地变换了一下子,最终是勉强笑了笑,“甚左真是不错啊,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老了……” “您也太言过其实了。”佐久间信盛脸上的不悦则是毫不加以掩饰,“战场上就是需要这种稳健的将领,投机取巧终究是不堪大用……丹羽大人,还有三左(森可成),你们说对吧?嗯?” 佐久间信盛回头看去,只见森可成低着头佯作沉思状,听而不闻。而丹羽长秀……已经不知何时消失了。这是一种比“听而不闻”更加高级的政治技巧,就是决不让自己听到不该听的话。 这一番话打击面太广,显然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只是大部分人碍于身份不方便说什么。看在美浓三人众等新进的人眼里,顿时明白柴田佐久间征战多年同为老臣,为何威望人脉差了那么多。 这个时候,眼尖的池田恒兴向外望了一眼,突然阴阳怪气地说了句:“哟,平手监物好像回来了,佐久间大人您的高论,要不要去跟他讨论一下呢?”仗着自己跟信长乳兄弟的关系,这家伙向来出言不逊惯了,要说对柴田他还是颇为尊敬,但佐久间么…… 柴田眼神扫过池田佐久间二人,面色肃然:“你们这是干什么?在我面前就敢这样,当我柴田权六死了吗?” 池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佐久间脸上抽搐了一下,继而笑了一笑:“您说的是,我失态了。” 平手汎秀这时候还在信长那边回报,并不知道彼处的事情,就算知道了,也未必会去关心。 “斋藤龙兴已经被截江俘获,长井隼人(道利)亦被擒住,日根野并不与他们在一处……” “够了!”信长喜形于色,哈哈大笑,“如何知道的?” 知道什么?是说斋藤龙兴逃走的事情? “噢,城中有个两个武士,因为跟侍大将起了矛盾,逃下山来。其中有一人守城多年,熟知防务,他为在下指出了两条废弃了十多年的通道,其一正是奇袭所采取的险径,其二则是通向长良川的渡口……” “哪来的船?” “是蜂须贺的川并众。” “你早有预谋啊。”信长凝视着汎秀,“否则为何起初就要蜂须贺?” “……大概是直觉吧……” 总不能说,因为我从四百年后的史料上看到的吧。 “算了……这两人怎么处理?” “斋藤龙兴监视起来即可,长井隼人在美浓颇有威望,最好可以劝降……” 信长不置可否,而是直接说起了封赏的数额:“我给你加到一万石。” “多谢殿下!不过在下还想厚颜讨要一样东西……” “什么?” “以前的与力三位,近来都自称年事已高,而庆次这次帮了我不少忙……” “他算作新的与力。” “是。” 这只是一次普通的人员调动而已,不过也能从中看出一些东西,织田家现在显然已经进入了快速发展的时期,但是那些缺乏合格子嗣的家族,却很难搭上这班车。平手汎秀许多战阵知识都是学自平田三位、桥本一巴、市川大介等人,日后能做的就是尽量照顾其后人了。 …… 永禄八年十一月,织田家的主城由小牧山城迁到了稻叶山城。而后是一次极大规模的全员会议。稻叶山城的面积远远胜过了尾张任何一座城池,本丸中足足可以容纳两千人。这次第一排的人物更多了几个,美浓三人众直接被视作家老重臣级别。 信长难得地没让人等待,反而是最早就进了大厅,而且神情也是罕见的严肃。 “今日召集各位,是有一事相告。”他回头吩咐道,“把沢彦大师请过来。” 沢彦宗恩,政秀寺的开山主持,曾经协助平手政秀负责信长的教育工作,对于尾张人而言绝不陌生。不过美浓人却多少有些疑问,私下打探,听说他“与快川绍喜有兄弟之契”,才纷纷恍然,十分尊崇。 “贫僧参见殿下。” 约有半年未见,汎秀只觉得这老僧人的须发又多白了几分。 “免礼。此城的名字,大师考虑得如何?” 信长对待这位半师兼高僧,还是展示出了一定的尊敬。 “事关重大,贫僧不得不勉力思之。”沢彦双手合十道,“殿下匡扶正义之功,宇内升平之志,贫僧以为唯有文王可比。所谓凤鸣岐山,此城当以‘岐山’‘岐阳’‘岐阜’三者之一为名。” “深得我心!”信长颔首而笑,“今后这里就是岐阜城了,多谢大师。” 这个和尚在平手汎秀心里,只是个老好人而已。不过今日一口道出“宇内升平之志”和“文王”“岐山”之类,看来也是明白了信长的心思啊,难道是虎哉宗乙那和尚提醒他的? 接着信长从小姓那里接过了半尺方圆的大印。 “这便是日后的大略!” 展示在众人眼前的,是四个整齐的隶书: 天-下-布-武(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八十章 有朋自远方来 “天下布武……”平手泛秀念叨着这几个字,突然对手下几个近臣提问说:“这究竟是何意呢?” 河田长亲没细想就回答说:“应该是以武力匡扶天下的意思吧。” 本多正信却摇头说:“我看是以武家政权取得天下之意。” 泛秀对二人所说的话不置可否,这四个字该如何解释,关乎到织田政权未来的方向问题。那个既不愿意建立幕府又拒绝了摄政位置的男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岐阜城,凤鸣岐山。这已经隐约说明,他不满足于想当年的细川、大内那样做一个桓文之类的霸主,而是有周文王、周武王那样的志向。 用最不靠谱的理念去揣摩,织田信长向来自称是平氏之后,而平氏曾经出过一个非常不靠谱的名人,叫做平将门——扶桑历史上,唯一自立为“新皇”,否认天皇地位的人。 …… 取下美浓之后,东海道的织田家一跃成为四下瞩目的势力。尾美平原历来是产粮基地,若是检地至少该有五六十万石的领土,再加上东美浓附属的远山家,西三河、北伊势等地的依附势力,总体实力应该接近了百万。 在这期间,功劳最显着的是平手丹羽两人,受赏后的实力均超越了佐久间等,成为仅次于柴田的两大家臣,不过从地位上讲,林秀贞依然充任笔头。其次就是森可成受封了金山城。池田恒兴得到犬山、鹈沼二城也勉强进入重臣行列。连身份低下的木下藤吉郎,也因为说降了坪内氏等势力受到大力嘉奖。另外值得一提的就是,领着“四千贯”承诺的明智光秀,显然也预定了一个重臣的席位。 稻叶山城已克,美浓西部和北部还有大片立场不明的小土豪,这些人资格和实力够不上直接对话岐阜城的信长,只能间接投靠到织田家臣名下。于是重臣们在主君的默许甚至鼓励之下,也大幅展开抢人行动,都招揽了不少美浓的家臣。 不过近来风生水起的沓挂城主平手泛秀不在其列。他只是通过一向宗的关系,介绍了堀家的堀秀政到岐阜城去担任侧近,顺便再拉上堀家的亲戚仙石秀久。这两人都是相貌俊美的少年,是信长一向喜欢的类型。尤其是文武兼备的堀秀政,立即就被提拔到侧近众当中。泛秀有了这样一层关系之后,与中枢的联系也越发紧密了。 这段时间泛秀开始着手整理自家的军务。新入的德山则秀和拜乡家嘉都是二十余岁的少年,不仅勇武过人也较为沉着知礼,而且身世十分干净,稍加锻炼就是合格的中下级指挥官。泛秀让他们两个迅速适应军队,同时把不再适合征战的服部小平太和平野甚右卫门从部将众中单列出来,作为专门的教习,而除了拼杀之外实在学不会列队指挥的本多正重调到身边担任侍卫。同时浅野长吉当年提议建立的“仁字备”,分为两级,十四岁以下孤儿依旧跟随教习训练,另外三十来个已满十四岁以上者,开始进入正式编制。三河众依旧保持两百人的规模单列一队。一切都是为了上洛作战的准备。 现在还缺个善于军学的军奉行,本多正信与河田长亲都需要历练,而延请竹中半兵卫出山的难度似乎很高。更具知名度的人物,就没办法请过来了。 紧接着就有在京都认识的老朋友过来拜访了。正是后世的名军师沼田佑光。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泛秀笑着将他迎入城里,“上野助(沼田佑光的通字)此番前来,大概不是为了游览各地风景的吧?” 沼田佑光比泛秀年长两三岁,现在近于而立,正是年富力强,气度比往日更胜了几分,颇有洗去繁华,返璞归真的仪态。 “监物大人……” “你我只论私宜,何必拘礼,直呼我名便是了。” “不敢。” “有何不敢呢?” “您数年前不过是藏在鞘中的名剑,而今却已经开刃了,凌然令人不敢侵犯。”沼田佑光郑重地回答到。 “我看上野助你才是气度更胜往昔啊。” “这并非什么气度,而是辗转多地磨砺出的一点风霜罢了。倒是监物大人,计败今川,擒获斋藤,尾张智将之名,近畿、关东、西国亦是为人所知。遥想当日初见,真是沧海桑田。” “唉……当初见过的那几人,不知现在都如何了呢?” “信浓大人(指小笠原长时)出身名门又通晓礼仪,颇为左马头(足利义昭)所重,现在正是意气风发,希望复兴家业。日乘大师(朝山日乘)近况却十分艰难。” 泛秀思索了一会儿,顿时恍然: “日乘大师是负责出云尼子家在京交涉事宜的,如今尼子家已然……他自然更是难过了。” 西国的历史并未发生变化,此时尼子家建立最大版图的强势当主尼子晴久病逝正好五年,其子义久的器量能力比父祖差距甚远,不能驾驭过于庞大的家业,反而被安艺国的毛利氏压制。作为旗下的外交僧,这段时间恐怕也不免疲于奔命。 “至于藏人佐(丸目长惠)……”沼田佑光摇头苦笑,“恐怕您比我更加清楚吧。” “听说他出奔之后,在关东求教剑术,不过具体的事宜,却很难打探清楚了。”泛秀接口道,“那上野助你呢?为何不继续侍奉足利左马头呢?” “前公方热衷剑术,所以御所中方才有鄙人一席之地。而现在的足利左马头……” “如何?”泛秀对足利义昭的印象多是来自后世,倒也想听听当代人的评价。 “他行事如公卿一般优雅,择人则是注重门第和教养。”沼田佑光话语中透露着无奈,“故而我恐怕难以继续在那里乞食了。” “那这次来……” “正要托身于监物殿门下。”沼田佑光收拾起身子,十分庄重地拜了一拜。 泛秀也没有去扶他。以前是一见如故的友人,现在却有了上下之分,这是阶级社会不能避免的事情。 “那么,以后关于军阵的事情,就要多劳你费心了。” “遵命。”沼田顿时眼前一亮,颇有得遇知己之感。 “那么现在,我也不再瞒你,本家已经有了上洛之志。” “果然如此!在下已经猜到足利左马头定然不满于朝仓家行动迟缓。” “你久居京都,有何见解?” 平手泛秀这个问题太过笼统,不过沼田思酌片刻,就理清了思路,于是开口答到:“要从尾美二国上洛,首先就是击破南近江的六角氏。若是十年前,其麾下可招募两三万大军,又有猛将蒲生、后藤等,是近畿的霸主。然而观音寺动乱之后,六角家早已今不如昔,织田与江北浅井合力,足可以武力强攻。倒是六角治下的甲贺忍者,需要当心。” “至于三好家,武力尤盛,‘三好三人众’都是名将,难以力敌,但弑杀将军早已失尽人心,可以雄兵驾临京都,而后策反大和、摄津两地的势力,则三好不足为虑。” 一者武道,一者文道,说得不错。不过…… “那朝仓家呢?” “这个……”沼田愕然无语,似乎没意识到泛秀会明确把该是盟友的朝仓视作敌人。 “织田家要拥立足利左马头上洛继任将军,自然与朝仓家是竞争关系。”泛秀气定神闲地解释到。 沼田佑光苦笑着摇了摇头,说:“现在足利左马头还在朝仓那里,您这么说恐怕……” “那就换个问题,朝仓氏近况如何?” “是。”沼田这才安心应声答道,“殿下您该听说过,朝仓家如今的当主,左卫门督大人,三十二岁才初阵的事情。” “有所耳闻。这实在不像是武家的作风。”泛秀点了点头表示了自己看法。其实大名初阵也不过是挂个名头没有什么实际内容,但这个名头对于整个势力内部的风气却会产生影响。 “是啊……所以,朝仓左卫门督大人,虽然地位已经十分稳妥,但武力上却十分依赖于同族的敦贺众。” 敦贺众。这是北陆军神朝仓宗滴留下来的东西,作为主家的一门,专注于武力方面,承担军事的重任。不过如今当主文弱,这些战斗力强大的一门却成了尾大不掉之势。 “不免让人想起尼子家的新宫党啊!”泛秀感慨了一句。 “但是殿下,当年尼子清除新宫党的时候,邻近并没有足以威胁他们的势力,而且尼子民部(指尼子晴久)本身就是强势的当主,这跟越前朝仓家的局势截然不同。” “你的意思是说,就算本家不加以牵制,朝仓也会内乱?” “正是如此。” “那么具体的时间呢?” “或许就在一年之内。” “另外还有若狭的事情……” “殿下真是不出门而知天下事。朝仓囚禁若狭武田的家督,以夺取其领地,不过却埋下更多祸根。” …… 次年新春,泛秀到岐阜城的时候,顺便带着针对朝仓的结论去找织田信长,却被告知:“此事已经有人解决了。” 信长指着席下矮小的中年说:“此人若狭武藤舜秀,可与明智相当。” 用明智光秀来作比,难道是说,这个同样名声不显的人,可以获得类似的俸禄? 不过此人的名号,在后世似乎并不显赫啊! 泛秀与武藤舜秀攀谈一二,仅仅是浅尝辄止,便惊讶于对方的敏锐和老到。至于他提出的方案,总体思想与沼田佑光相似,不过风格狠辣得多,不乏反间、暗杀、教唆之类的手段。 此人才能当在沼田佑光之上。 猴子崛起之前,织田家能在非战斗层面跟平手形成竞争关系的唯有丹羽,而今明智、武藤等人加入之后,智将的角色就越来越多了。 不过为何这几个人名字里都有个“秀”字呢? 真是蹊跷的巧合。 ps:仍然是改编了历史。(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八十一章 互相试探 亮出一章“天下布武”的大印是很容易的事情,然而要真正实现这四个字却注定是个漫长的过程。就比如当下的上洛事宜,在看好织田的人眼里六角已是刀俎上的鱼肉,但是站在另一种角度却可能得出不同的结论。 至少越前的朝仓义景,就十分大方地派人护送足利义昭前往岐阜城,还“礼貌”地给刚刚搬家的信长写了一封书信,对他挥师上洛勤王的行为,表示了精神上的支持,同时隐晦提到,如果近江的六角和三好等“逆贼”难以对付,朝仓家愿意“帮一点小忙”。言下之意,他根本不看好织田家独立完成上洛。 既然朝仓家是这种消极态度,那么多年依附朝仓生存的浅井家,夹在两边自然难受,坐拥二十万石的“近江之鹰”最终私下承诺了三千援军——这只相当于他三分之一的实力。而三河的德川受到东线的压力,更是只能抽出一两千人来作形式上的支持。 从正面的角度讲,如此一来织田家占据了联军的绝大数份额,自然也能独享上洛的政治利益,不过另一方面能否战而胜之就成了问题。 彼处的六角义贤也是殚精竭虑维护自己的势力,先是尽力劝说因为其子愚行而离心离德的家臣,勉强凑齐了近两万的人马,明面上可以一战,接着又致信给他的妹夫,伊势北田具教,约定共同进退。 因为泷川一益对北伊势的攻略,以及九鬼水军等关系,北田家与织田家一向不睦已久,所谓唇亡齿寒,就算不看在姻亲上,北田具教也不会拒绝这次邀请。 (解释一下,历史上的北伊势此时的格局是十分复杂,不过主角没负责那一段,我也就不想详写了。) 织田家的反应是立即出兵前往北伊势加以压迫,打算以强兵迫使北田家等势力转变立场,结果还未正式开战,就听到了武田家撕毁盟约进攻美浓的传闻,顿时军心大乱,不得不撤退回去。后来才知道那只是六角治下甲贺忍者施放的伪情报。 接着又传出美浓三人众不稳等诸多流言,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信长甚至当真起了疑心,召集稻叶一铁到一间寺里赴茶会,又命忍者暗伏于室,若见异动则格杀。一铁泰然自若,胸怀利刃而去,闻屏风后异动,色未少移,只是以手指着壁上的卷轴,依画中意境而吟曰: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兰关马不前。”左右不解,一铁答曰:“此韩退之诗也。”而后逐句解释。这时信长出现,唤出隔壁埋伏,谓一铁曰:“初以汝为一鲁男子也,不意有文学如此。”一铁亦出怀中所藏匕首,肃然道:“仆今亦不愿徒死也。” 逸话一时传为美谈,不过却也反映了当前的窘境。虽然都是些旁门左道的小事,但是却令织田家不胜疲扰。 这个时候足利义昭开始有想法了。明智光秀能说服他来岐阜城的最大原因,正是朝仓氏半年按兵不动的举止。然而现在织田也似乎没什么两样。 不过这位“准将军”并不是个愚蠢的人,他没有直接去质问信长,只是侧面提了一些不着调的要求,隐晦地表达出自己的不满,比如抱怨侍者行事粗鄙不知礼节等等。这又涉及到另一个问题了——比起京都或者越前一乘谷,尾美两国是当真 ………… “上野助啊,你说六角已是外强中干不堪一击,如今似乎有些偏差啊。”平手汎秀在城里对着沼田佑光悠然说到。现在身边可以做谋臣的是河田、本多、沼田三人,松井友闲也是个聪明的人,但毕竟不是正统武家门第,很多事务并不顺手。 “殿下。”沼田解释到,“六角家虽然衰败了,但是左京大夫(六角义贤)本就是擅长智略的人,手下又有精锐的甲贺忍者,对付他们只宜正面强攻即可,想要加以调略反倒是不易。” 河田长亲也表示赞同,不过出言却正好相反:“依我看织田大殿该是有更深一层的想法。” 汎秀轻轻摇头,对他们说:“击败六角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接着正要具体说明白,却一眼看到旁边的本多正信似乎是欲言又止,于是询问道:“弥八郎有何看法?” “这个……”本多犹豫了一会儿,“对于您方才那句话,的确是有了一点浅见,只是不敢随便妄言。” “讲来听听。” “织田家攻打美浓,前后用了六七年才彻底压制下来,而近江六角,比起美浓斋藤有过之无不及。”说到这里,本多停下来,抬头向汎秀请示。 “接着说!” “是。在下听说,大殿经常关心甲信的武田氏,不妨以大膳大夫(武田信玄)作比。大膳攻打南信浓,虽然屡屡战胜,却花了十年时间才平定下来;而攻打北信浓的时候,虽然不敌村上氏,却使用计略,不到五年就纳入本领……殿下您方才所言,是指,击败六角只是手段,获取近江国才是目的。” “甚合我心。”汎秀颔首夸赞到。看来这几年着力培养,还是相当有效的。 “殿下谬赞,在下惶恐。” 河田长亲这时方才了然:“在下明白了。大殿的志向,不仅是要获得拥立将军上洛的大义名分,还要把近畿列国纳入麾下。所以对六角嫡系务必一击制胜,但是对于外围的小势力却最好不要结仇……” “不过因此耽误上洛的话,似乎还是得不偿失吧……”沼田佑光谨小慎微地提出一点质疑来。 这并非是判断能力的高下,而是双方理念的不一。从大的方向上讲,数百年以来的封建庄园制度已经渐渐开始消亡,取而代之的是具有较高的集权性和制度化的地方诸侯,斗争的方式也渐渐发生了差别,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一点。 河田、本多等人在汎秀的影响下,潜移默化中思考方式更加靠近,而身为旧幕臣的沼田,思维自然稍微保守一些。 汎秀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侧首望着西边。 “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殿下,中村和服部两位回报。” 浅野长吉这时候从门外跑进来。 “让他们进来!”汎秀吩咐到。 。 服部秀安和中村一氏两人走进来,对着汎秀伏身拜倒下去。 “都查清楚了吗?” “是。” “这次去近江,没有遇到以前的熟人吗?” 这是对中村提问的。 “殿下是想要招募忍者的话,我们还有一些路子。”中村一氏这么解释说,“虽然抛弃了原有的苗字,但是在下毕竟甲贺泷家出身的人。” “若是有出色又赋闲的人,你可以稍加留意,日后可能用得上。” 接着平手汎秀仔细问过了资料,思索了一会儿,才吩咐他们离开,而后对着河田与沼田两人问到:“你们都在近畿一带行动过,对日野城主蒲生定秀,有何看法?” “似乎是六角家头号的猛将,历来作为先锋出战,靠着军功成为重臣。”沼田先是老老实实地说出了最普遍的印象,而后又补充到,“不过一般人却因此忽略了,日野城附近的商业被他发展得相当昌盛,而且治安方面也比较出色。” 汎秀闻言不置可否,只是望向河田长亲:“还有补充呢?” “这个……我还记得他是个习惯用姻亲来建立关系的人。”河田思索了一会儿,答到,“他让自己的长子娶了六角笔头家老后藤贤丰之女,次子、三子分别继承青木、小仓两家,两个女儿则是嫁给了北伊势的神户家和关家,用这种方式,渐渐建立了自己的势力。” “还要铁炮的事情。”沼田又开口了,“几十年前铁炮传入之后,蒲生家就建立了单独的铁炮工房,虽然产量不高但是也成为军力上的一大支撑。” “综合来看,此人的确是全才,不过器量也仅仅是一城一郡而已,并没有在六角家的大政上起到辅佐作用。”河田长亲补充说。 “我看还不尽然。”汎秀摇头表示反对,“知书达礼的武士未必通晓谋略,擅长计策的智将也可能外表上是粗豪武夫,只是世人都混淆了这些东西。” 这一番话让听者摸不着门道,不过汎秀也没等他们反应,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个人很善于借势,在历次的变动中都成为了得益者,这绝不是偶然的。几十年前的事情已经被大多人忘掉了,不过仔细派人查探的话,还是能够找出蛛丝马迹的。” “噢,殿下您的意思是说,只要本家展示出足够的实力,他就会主动投效过来。”本多正信虽然不了解近江,但这个时候也明白过来。 汎秀将所得的资料展示出来。蒲生定秀此人,数十年前借六角和幕府之间的矛盾,杀死了倾向幕府的堂兄,夺其家业。十余年前受命进攻伊势,却把同僚和对手一起拉进了姻亲的圈子。几年前六角氏动乱,又是他出来收拾残局,建立了与主家几乎等高的威望。 “弥八(本多正信),帮我拟封书信,向蒲生下野守定秀问好。” “此人行事谨慎,恐怕不是轻易能够说动的啊。”没被点到名字的沼田反倒是替他们着急。 “并不是将其策反,只要他们能够作壁上观,或者消极抵抗即可。”——甚至还可以再退一步,只要在他们归附前搭上关系就行了。 “此事,不用禀报大殿么?”河田长亲疑惑道。如果只是私下促成此事,恐怕功劳簿上不会有记载吧。 “这个么……”汎秀不置可否,“自然是要告知那位殿下,不过表述的方式要恰当,而且我的本意也并不在此。” 蒲生忠三郎赋秀,虽然能力全面,但也没什么出众之处,相比之下倒是他在安土政权中的人脉关系,非常值得利用。这时平手已经在做外派的准备,而堀秀政和蒲生这类人是必须搭上关系的。(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八十二章 意外之获 平手泛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两辈子加起来这个人的名字在脑海里停留了几十年,不过却从没想到对方居然是如此相貌。 皮肤白皙,嗓音轻柔,男生女相,这些形容词组合到一起,似乎并不是什么正面的描述,不过集中于此人身上,却展示出十分微妙的亲切感。如果用网络词汇形容的话,那就是“治愈系”。 对方的容貌让人觉得,凝视太久会失礼,泛秀不自觉便悄然将视线移开一点。 “我是该称呼您竹中远江守,还是半兵卫先生呢?” “但在下却只能称您平手监物。” 竹中重治徐徐拜倒下去施礼,神态有种说不出的优雅和柔美。 这是个很有吸引力的人,无论是气度还是容貌——泛秀心里这么想着,而后将他迎入了室内。 “多少人都延请不到的客人,突然出现在面前,这令我相当疑惑。”泛秀考虑到对方的心思,于是直截了当地说到。 “那些人无非是企图说动在下入仕罢了。”竹中重治微微摇头,“以名利相诱者,尚且可算是不避本心,至于企图以‘天下大义’做幌子的人……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却想用来说服别人,岂不是十分可笑么?” “可是,如鄙人这样什么都不谈了,或许只是欲擒故纵的手段也说不定。”泛秀自嘲了一句。 竹中却表示不赞同:“在下自以为还是分得清人的。就以您在领内施行的举动为例,不管目的何在,善政终究是善政。” 这就涉及了心理学和哲学的问题,泛秀不愿细谈,于是问道: “您现在算是为哪一家效力呢?名分上是浅井,但实际却在帮助织田……” “在下如今只忠于自己的心。” “果然还是决意要隐居了?” “会这样提问,真不像是平手监物的风格啊。”竹中没有正面回答,“也许五年或者十年之后,在下又会厌倦了浪人的生活呢?届时若是苦求入仕而不得,还望您关照。” 泛秀不觉莞尔。这才是真正的风雅之士啊。 而后又道: “其实……我也是为了一点私心,才会与您打交道。” “噢?愿闻其详。”竹中明确知道对方所说的与他人不同,所以神色不变,只是微微一笑。 “是这样。”泛秀收敛起笑容,“犬子也渐渐到了开蒙的年龄,他自幼体弱,恐怕不能修习弓马之道,所以我特地找僧人教他文学礼法。不过还需要一个武家的前辈来指导。” “令郎啊……”竹中眼中闪现出一丝期待之色,旋即又消失下去,“可是您为何会找到鄙人呢?” 泛秀微微叹了一声,道:“要这个舞文弄墨的学者不难,但武家更需要的是把书卷上的心得发挥出来。另外为人之道,也更需要师长指点。说来惭愧,近年来事务繁忙,一直无暇照顾家人,有愧啊!” 进入慈父模式的男人,令对方不知该如何答话。只能岔开话题说: “监物大人,您还没问过鄙人此行的目的呢?” “噢……这倒是我疏忽了。” “若是不等您发问,我就主动道明的话,岂非显得太不自矜了么?”竹中调笑道。 “正是。” 于是泛秀正襟危坐,煞有介事地欠了欠身,问道: “竹中先生此行,有何贵干呢?” “贵字不敢言,不过或许能为织田尾张守稍解忧愁。” “那……之前并没听说您去过伊势,想必就是近江了?” “正是。您上次递给蒲生家的信息,这次在下是为他们回复而来的。” “蒲生家您也很熟悉?” 泛秀微微有些惊讶,虽然早已知道竹中重治善于结交,不过这个范围还真是够广啊。 “三年前,在下还身处美浓斋藤家之时,曾经率军支援过蒲生下野大人(指蒲生定秀)。” 只不过是一面之缘而已,却被他经营出一份不浅的交情来,还真是难得的能力。 “那么蒲生下野准备归附于织田家了?”泛秀立即发问。 “恐怕不行……”竹中徐徐摇头,微笑示意对方稍安勿躁,“蒲生氏深受定赖公之恩义,绝不敢与六角家敌对,此番只能置身事外了,他们愿意献出幼子作为人质,来表达诚意。” “这个结果已经很让人满意。”泛秀心里理想的结果也正是如此。 “另外伊势那方面——”竹中侧目看着泛秀,缓缓说到,“蒲生家愿意写信促使神户氏与关氏放下武器。同时他们城里还有重要人物……” 泛秀静静听完他的描述,而后突然又问到: “在下的请求您肯答应了吗?” “如果监物大人不弃的话,鄙人愿竭力将所学传授于令郎。” …… 非职业士兵的年代,战争有个显着特点:无论战时打得多么热闹,一到春耕秋收时节就各自偃旗息鼓,回家种田。目前织田家每万石抽取五百到六百人的比例,虽然已经低于大部分的大名,但其中仍旧包含着大量的农兵,自然也无法摆脱这条规律。 六角义贤的两条计策,把时间拖到了年末,最适合出兵的深秋或者初冬已经耽误过去。如果到了二月份之前还没有取得什么军事上的成果,就只能等到五六月份再发兵了。那么天下人会如何看待当年信誓旦旦,而今却碌碌无为的织田家呢?足利义昭又会怎么想呢? 织田信长的心情顿时又下降到最低点。派出去进行策反调略工作虽然有进展,但是很难立时凑效,而时间却一天天流逝过去。就在他忍不住要在寒冬出兵的时候,突然有了转机。 已经快要被人遗忘的美浓麒麟儿毫无征兆地出山,劝降了目前六角治下势力最大的家臣——日野城蒲生氏。后者派遣十岁的幼子鹤千代担任人质前往岐阜城。以此为线索,北伊势数家豪族被连带招抚,大部分的六角的余臣也开始起了新的想法。甲贺五十三家中,也开始渐渐有人投靠到织田那边去。 信长的反应是立即让十岁的蒲生鹤千代与次女定下婚约,同时再次带着军队和黄金进入伊势国,用这两种手段,连续慑服了十几家豪族。 这时候足利将军才终于相信织田有着比朝仓更强的动员力,终于安心在岐阜城居住下来,还主动发起朝廷的关系,帮助弄来了正式的天皇纶旨,确立了织田对于尾美两国的合法占有。 盘算失误的朝仓义景倒也算是果断,顶着西面和北面两线压力挤出了两千精兵,由一门众朝仓景恒率领,以保护将军之名,参与到上洛联军。 按照历史的教训,这个时候六角义贤应该已经想好退路了。而有着先知先觉的平手泛秀又把目光投向了观音寺城。 不过以智谋着称的六角左京,自然不会像斋藤龙兴那么容易对付。(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八十三章 子女教育工作 身逢乱世,每时每地都有武人战殁抑或横死,然而那些有幸生存下来的人,却更多机会建立起为人瞩目的功勋。接着往日那些旁人无法理解的另类行为,就被按上各种光环成为他们天赋异禀的证据。比如魔王殿下放荡四野被说成是侦察地形,比如玄武大神当众更衣被认为是大将之风——同样的行为如果出现在斋藤龙兴或者今川氏真身上呢? 所以,当某人出现眼前的时候,许多人的第一印象便是:“真是俊美的侍童啊,不知是哪家大人的禁脔?” 当得知对方乃是远近闻名的“美浓麒麟儿”时,众人方才一惊,忙不迭收起不敬的心思。然而时日一久,却觉得这人实在不像是厉害的人物。就以同具智将之名的平手汎秀为例,这人时常“掐指一算”,就得出没什么根据却切合实际的判断,而后微笑着不做解释,用肢体语言表示:“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境界差距。”比如稻叶山城之战提前追堵斋藤龙兴之类。 而竹中重治却从无任何架子,只会很有耐心地道出自己推理的方式,为人解惑,无论对面的是岐阜城的织田信长还是门口的卫兵,态度都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 “竹中远江守居然这么快就下山了吗?”虎哉宗乙疑道,“前番与他交谈,闻其雅意,贫僧还以为至少会再过两三年。” “连和尚可以出世,浪人为何不能下山呢?”汎秀微笑着摇摇头。 “贫僧出世是因为确有要事,竹中大人又是为何呢?” 虎哉宗乙的师父快川绍喜,在织田家进入美浓之前,突然做出决定,应允了武田信玄的邀请,迁入甲斐居住,继承了惠林寺的门迹,而宗乙和尚却依旧留在了美浓,代表临济宗的传统势力与武家打交道,于是他第一个要拜访的就是平手汎秀了。 “依我看,大概是为了织田家的美浓众。”汎秀眼神飘到窗外去。 美浓三人众抱着团的实力超过五千人,高于任何一股原有势力,更重要的是,这几年来织田家在这三人手上基本没有取得过什么胜绩。新进的武井夕庵被任命佑笔,堀秀政则进入侧近众的行列,在中枢地带也具备了发言权,再加上原先就在织田家效力的森可成、坂井政尚等人,呈现出压倒尾张本地人的态势。加之新附者众,两个群体间缺乏交流空间,顿时就有了隐约对立的意思。至少平手是知道有些人私底下抱怨要“让‘他们’看看尾张人的利害”。 和尚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又说到:“这个恐怕需要时日啊,若只凭借一人之力的话,似乎会有些艰难吧。” “想要让彼此之间心无芥蒂,没有三五年是不可能的。不过……短期内有人穿针引线,至少可以让上洛的时候不要内耗过多,还是可以做到。”汎秀靠在墙壁上安逸地回答说,“其实关键还是在于岐阜城那里。下层的武士会因一时意气而拔刀,但到了一定身份地位的人,是不会投入太多精力去做无利之事的。” “就像尾张都传言说您与贵家的泷川左近大人不睦,但是除了互相讥讽之外,其实也没有别的敌对表现。”和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来武家之事,并非贫僧想象中那么简单啊。” “你毕竟不是武家出身……”汎秀摇摇头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起身,“和尚,别忘了应允我的事情。” “可是您打算让一个不是武家出身的人教授令郎吗?” “我让竹中先生负责教导军学剑道,而你负责诗文礼法,如何呢?” “这贫僧倒是足以胜任。” “竹中先生想来也快到了,那就先让犬子拜见恩师吧。” “贫僧倒也想见见令郎。若是继承您的器量,那就可谓是神童了。” “哈哈,和尚也会说奉承话吗?” ………… “父亲大人。” 不到五岁的言千代丸,被下人带到汎秀身前,而后十分正式地施礼,丝毫不敢轻慢。 “嗯。”汎秀轻轻点了点头,指着左右两边说,“这二位是我给你请来的老师,今后竹中先生负责给你讲授兵书,虎哉大师给你讲授经史,听明白了吗?” “是。”言千代丸很机敏地侧过身去,对着竹中和虎哉屈身施礼:“见过两位恩师,弟子愚钝,请不吝赐教。” 汎秀暗自点了点头,这话即使是别人教的,不过能在这时候正确地说出来,对一个孩子而言也不容易了。不过这一丝赞赏却没有显露出来。 “还有什么疑问呢?” “呃……”言千代丸还当真想到了一个问题,“父亲大人,我不用学武艺吗?” “你喜欢学武吗?”汎秀的眼神从他瘦弱的身躯上划过。 “我……”即使是年仅四五岁的孩子,也该知道,弓马是武家立身之道,是以一时不敢说什么。 “不要怕,就算是面对家臣,我也不会因为说错了话而责罚他们,更何况是你呢?” “我不喜欢射箭,更喜欢读书。”言千代丸老老实实的回答。 这倒是继承了他父母的爱好。 “那这个就不要学了。不过剑道和骑马必须练习。” “是。”言千代丸伏身拜了一拜,又提问说:“父亲,虎松可以跟我一起学吗?” 虎松,就是那个井伊家的孩子,两人是一起长大,关系很不错。不过那个虎松的身体,相对于同年的孩子却是十分健壮,与言千代丸大为不同。 “可以。”汎秀轻轻点了点头。 接着又招来下人吩咐道:“把最西边那间房子整理干净,作为这孩子的书房来使用。” “多谢父亲。” 言千代丸被下人带出去,汎秀立即侧首发问:“犬子如何呢?” “沉着淡定,有监物殿您的风范。”竹中赞了一句。 宗乙和尚却没这么客气了:“行事没有什么差错,但也无早慧之相,可谓中上之资。” 汎秀不置可否。 “总之以后就拜托二位了。” ………… 汎秀安排妥当之后,打算进房对阿犬吩咐些事情,不过刚进入家眷居住的内宅,却有个身影从侧面扑了上来。随之是某球形物体落地的声音。 “父亲!”十分清脆的幼女嗓音。 “是雪千代啊……”汎秀微微一笑,转身把抓住自己衣襟下摆的女儿抱进怀里。接着就看到被扔在一旁的彩色球。 “玩蹴鞠为什么不到院子里呢?” “外面好冷啊。”雪千代伸手去环住父亲的脖子。 “砸坏东西我可以是骂你的。” “父亲最好了,不会骂我的。” “你这丫头” 汎秀曾经担心过庶长子的问题,不过是长女的话,就不存在这个担忧了。不算那个暂时只会用能掀翻屋顶的哭声来折磨下人的夜叉丸,剩下这一子一女,汎秀下意识就会多疼爱女儿一些,更何况她的母亲在这个男人心里地位也绝不低。作为继承人的言千代丸,更多见识的是父亲不怒自威的一面,而无忧无虑的雪千代却经常能趴在“慈父”怀里撒娇。 武家的女儿本来也是要遵守诸多礼法的,不过在沓掛城里暂时无人管束她。连一向“重礼”的平手汎秀也没有说什么,阿犬与合子她们更不会多话了。反正在尾张这种乡下地方也不愁女儿嫁不出去——况且愁这个的多半都是母亲,作为父亲很少担心。 “听说您要让言千代去学东西了,虎松会跟他一起去吗?” “会一起过去。” “啊……”雪千代仿佛十分失望,“那就没人跟我玩了。” 汎秀十分耐心地对女儿解释说:“将来言千代丸会继承我的位置,虎松也要成为独当一面的侍大将,把井伊家发扬光大,他们是有自己的责任的,可不能像你整天玩乐啊。” 女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忽而又笑了:“虎松笨笨的也能当侍大将吗?” “谁告诉你虎松笨的?” “上次我们学将棋啦,言千代教了两次就会了,我也才三次就会,虎松好几次都不会噢,笨笨的好可爱……” 将棋? 雪千代比井伊虎松大了一岁多,六岁和五岁的孩子接受能力显然不一样。至于言千代丸的年纪反而是最小的,也许他在这方面的确是有着某种天赋。不过汎秀却立即由最后一句话想到一些不靠谱的事情。先贤曾经曰过:每个父亲眼里都有无数个觊觎自己女儿的淫贼…… “你很喜欢虎松吗?” 汎秀随口地问了一句。 “嗯!言千代比我还聪明,一点都不可爱啦……”雪千代眼神一转,又补充到,“不过我更喜欢父亲。” ……应该是多虑了。 “让我跟他们一起学好不好?”雪千代充满期待地问道。 “你也喜欢读书吗?”汎秀明知故问。 “啊!学读书啊……”女童的脑袋迅速耷拉下去。 “那你希望学什么呢?” “教我射箭吧!”雪千代眼里冒出小星星来。 让女儿去跟一堆武家子弟学弓马之道?开玩笑么。 这是被谁毒害的?难道有人给她讲了巴御前的故事什么的?汎秀这时候很像做一个扶着额头轻叹的动作,不过由于抱着女儿,抽不出手来。 “不行。” “那剑道啊,长枪啊也可以啦……求求您了……” “那也……”汎秀正要拒绝,脑中却突然浮现出某女士的面容,于是开口道:“好吧,我派个人来教你这个,不过不可以天天进来。” “嗯,嗯!”雪千代如小鸡琢米般点头。 …… 井伊直虎已经有一年时间,每次见到汎秀就会脸色微红,而后正色伫立在一旁,默然无语。一切都源自那次冬狩的遭遇。 不过这次被叫到内宅前,只是黯然地叹了一声,却像是心头大石落地般安定下来。 “次郎啊。”汎秀呼着那个多少次都不能习惯的名字,让她进来,“我想要你每月抽几天进城来,教导我的女儿学些武艺,如何呢?” 姬武士闻此言先是一怔,继而羞恼道:“殿下您实在不需要用这么借口……” “这不是借口而是事实!”汎秀有些不满更多的是无奈,“难道你是说我的信誉很差吗?” “……不敢……” “我们东国的‘乡下武士’无需太讲究礼法,教女儿学点武艺也没什么不好的。” “是。” “另外……”汎秀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着她,“那种事情又不是上洛,还需要什么大义名分么?” 姬武士把头深深伏下去,以免对视以后会忍不住落荒而逃。 ps:今天身染小恙,只有这么多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八十四章 多方会谈 岐阜城。 “柴田大人,在担心什么呢?”平手泛秀侧首发问,面色显得十分关切。 丹羽长秀闻言亦转身看过来。 “噢,没什么,只是担心今天的会议。”柴田胜家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恙,“虽然地点是在我们这里,不过我觉得还是有些不稳当啊!” 他居然也开始关心政治问题了? “此话怎讲呢?”丹羽应声问到。 “待会儿足利左马头是要出席的,按照他的身份一定是要坐上主位的,那主公的位置摆在哪里?难道算成是他的家臣?我们可不是为了足利家打天下啊!”柴田直截了当地说出他的分析。 原来在担心这个…… 丹羽长秀微微颔首,神色不变,没有答话。 平手泛秀却是摇了摇头,说:“依我看上洛的主导权必然会握在本家手上,虽然不知道主公会用什么手段。” “手段?”柴田皱起眉头。 “您看看这十年来,我们织田家什么时候在名份上吃过亏呢?那位——”泛秀以手指着城的内宅,“殿下在这方面的造诣,天下没几个人可以比肩。” 这一番话却令柴田陷入更深的沉默思索当中。一个从来只关注军事的四旬中年,想要在政治方面补上课,显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丹羽却是神色复杂地看了泛秀一眼,后者思酌半晌也没弄明白这个眼神的意思,只是大约觉得并不包含负面情绪。 …… 永禄九年的初春,织田家格外热闹,聚集在此的武士足足比往年多出两倍。除了尾美二国的武士之外,还包括德川、浅井、朝仓三家的使者,以及随着足利义昭而来的旧幕臣。为了迁就这位“准将军”,会谈的地点不得不放在美浓。三河的石川数正和近江的赤尾清纲几乎是立即就融入了织田家的气氛当中,还时常与当地武士一同出入酒馆鲸屋之类娱乐场所。而越前的家老山崎吉家略显孤傲有些自矜门第,不过作为职业外交人员,基本的工作还是一一到位的。 家臣们早早就落座,只等着信长迎接足利义昭进门。不过到了时间,却只发现了信长带着几个侍从急匆匆地进来,身后那个人看相貌和衣着显然不是那位准将军。 “左马头半路受到了六角家甲贺忍者的刺杀,提前回到居所压惊了。”信长对着下面的人宣布到,“这位细川兵部大辅,将作为左马头大人的代表前来商谈。” “在下是细川与一郎藤孝,忝列左马头门下,见过各位大人。”后面那个年约而立的中年,勉强一笑,对着大厅欠了欠身,这个着名的文化人,此时却面色黯然,全无半点风雅之态。 片刻沉寂。 接着德川使者石川数正最先反应过来,开口说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正该如此。”他的立场显然在织田信长这边。 细川藤孝这时神色愈发黯淡了。 “在下认为此事不妥。”朝仓家的山崎吉家不得不站出来力争,“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如果没有足利左马头主事的话,那我们聚众上洛,就成了妄行不法,扰乱朝廷安宁。” 嗯,扰乱朝廷“安宁”……不知道皇室和公卿们听到最后两个字,是会泪流满面,还是会咬牙切齿呢?泛秀不乏恶意地猜想着。 “难道您是在鼓动左马头大人冒着被刺杀的危险出行吗?”石川毫不掩饰自己的立场,“这话说出来会让在下误以为您已经被六角家收买了。” 这个人之所以言辞激烈,就是故意跳出来当靶子吸引火力,掩护织田信长的,山崎吉家对此也是心知肚明,是以他直接将石川越过,望着信长说到:“足利左马头在您的领地上遇刺,弹正大人(魔王当时的官位)作何感想呢?” “这的确是鄙人之失。”信长摆出一副夹杂了悔恨与自责的姿态,“在下虽死不足谢罪,但是之前还要彻查此事才行,在肃清六角的隐藏势力前,就暂停出兵吧!” 拖下去对朝仓家最有利的,对方主动提出来,山崎吉家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好。 接着织田信长用余光扫过织田家众臣。 丹羽和平手还没来得及做出动作,林秀贞已然以完全不符合其年龄的迅捷伸手扑了出去,言辞诚恳:“请殿下三思啊!我等为了天下大义可以等下去,但数万大军每日消耗甚众,不能等啊!” 这时候浅井家的赤尾清纲终于找到机会提了个捣糨糊的建议:“我看,我们还是先去探望足利左马头为好。另外究竟是否延迟出兵,也有左马头大人来决定。” 看似不偏不倚,但其实还是有倾向的。因为在座之人都知道,最着急上洛的,其实就是那位准将军殿下啊。 信长马上就同意了赤尾的建议。 三比一,只在联军中占了两千人马的朝仓家,实在没什么发言底气了。 于是一行百余人,再加之上千人护卫,浩浩荡荡地向足利义昭所居住的立政寺开拔而去——一座小庙显然容不下这么多人,于是只能少数人简装入内,关于上下尊卑的问题只能搁浅。 平手泛秀趁着乱拉住刚刚站在信长身侧的堀秀政询问情况,后者先左右看了看,接着扑哧一笑:“其实根本没伤到那位大人,刺客还没出手就没擒住了,只是顺手扔出手里剑砸到了轿子的窗沿。那位大人却马上大呼回去……” 居然是这样。历史上的足利义昭在建立信长包围圈上起过极大作用,一般被认为是擅长谋略和外交的人,至于武名不显是公认的,但却不知道到了这种程度。正常成年人应该都不至于这样啊,难道他是被其兄的事情吓破胆子了? “多谢了。” “您不用客气。” 泛秀匆匆走到寺里面,却听到朝仓家的山崎吉家在说些什么。 “请问此人是尾张或者美浓人吗?” “不是。这是本家新进的武藤大人从北陆招募过来的家臣,暂任足轻物头一职” “弹正大人!”山崎呼着信长的官位,“这是朝仓氏的叛臣,希望您能引渡给本家。” “竟有此事?”织田信长作出惊愕的表情,“详情如何?” “此人名叫堀江景忠,曾在战时临阵倒戈,致使朝仓败于一揆军之手。” “这样啊……”信长展示出十分为难的表情。 出现争执的时候石川数正又跳出来了:“此事只是微末细节罢了,拥立足利左马头上洛才是大义所在。” 连浅井家的赤尾清纲看着山崎吉家的目光都有些不满了。 “在下有亲人阵亡于此战,是以一时难以自控……”山崎勉强抚平心绪,如此解释。 这个堀江景忠的出现,显然绝对不是偶然,而是某人故意如此安排。至于信息来源……自然就是那个被四千贯俸禄所打动的男人。 此时偏殿的门缓缓打开,有个脸色苍白衣着华丽的武士走了出来。看姿态显然是足利义昭。 这是平手泛秀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仅从容貌而论,十分接近其兄足利义辉,只是稍微瘦小一些,但气质却完全不同。 “外面是因何而喧哗呢?” 他如此问着。 村井贞胜“恰好”站在门口,于是对着足利义昭一五一十地解释。 “噢,那就请山崎大人看在鄙人的颜面上,不要多做计较。” “是。”山崎吉家应答得十分干脆,但脸色仍然很不好看。 直到此刻,信长才做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开始提起上洛的任务分配来。这个时候对手的心早就乱了——或者说,已经没有对手了。 “观音寺城乃是天下闻名的重臣,恐怕只有朝仓的越前精卒能够应付了!”信长还在故意试探。 山崎吉家下意识就要否认——朝仓能在两线压力下挤出两千人就很难得了,打下观音寺城是绝无可能的。所以他回答说:“本家还是对保护足利左马头的工作更为熟悉。” 信长不等他补充就立即应和到:“这倒也是啊,我等东国武家都是些粗豪之士,侍奉足利左马头大人时难免会有不周之处,还是交给越前的朝仓家更好。” “您过谦了……”心思混乱的山崎说出这话才觉出不对来,不过为时已晚。 剩下出兵三千的浅井和出兵一千的德川两家,显然更是不会跟织田争夺的。 …… “真是没想到啊……主公怎么会用这种手段呢?”从立政寺出来之后,柴田胜家一路长吁短叹,大为咨嗟。 “手段?您是不是误解了什么?”泛秀反问到。 “误解?” “您以为刺杀的忍着是本家派人假扮的?”泛秀直言道。 “我并没这么想。”柴田连忙否认。 “其实您仔细想想——”泛秀解释说,“如果足利左马头遇刺,得利最多的是谁呢?” 柴田当真思索了片刻,而后说:“应该是六角,也有可能是三好,难道说……” “其实本家只要稍稍放宽戒备即可。” 泛秀道出了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然而柴田胜家却依然十分不悦,摇了摇头说到:“这毕竟是见不得人的诡道,武家不应该采取诡道来处理天下大事!” 其实这恰恰不是诡道而是正道——泛秀心里这么说着,面色却没表达出来。 很简单的道理,倘若是足利义昭身在越前,朝仓家调集起了大军,而织田只凑出两千队伍,那么不管使用什么计策,都没办法夺过联军中的话语权。 但事实恰好相反,所以信长只用了两个微不足道的计策,就取得了成功。(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一章 枭雄会 经过上一次多方会谈之后,上洛的时间显然不容继续拖延下去了。首先是足利义昭率领着旧幕臣组成的两千军势,名义上作为“首义”——其实只是在两千人的簇拥下,从岐阜城走到浅井治下的要塞佐和山城就停了下来。接着织田信长从岐阜城派出一万五千人进兵,他自然也乐得从足利义昭手里接过领袖的位置。德川依然只出了一千多人的援军,浅井却因为各种局势的变化,投入兵力由计划中的三千人,一直不断增加,最终付出了九千人的实力。 总共近三万人,联合向六角家的观音寺城进发。沿路几乎无人敢于抵抗,而是纷纷改换门庭投效。再加上近江、伊势被调略的小豪族,朝仓送过来的援军,以及三家大名的后续兵力,总计据说超过了五万。开战之前,先有数十种印着不同家纹的旗子展示在守军面前,已动摇其军心。 联军在爱知川北岸建阵,三家主要的大名在此集中,剩下的小势力们,也就有了机会去瞻仰风仪乃至攀附一二。 平手汎秀是少有的既去过三河又到过近江的人,两边都有一些叫得出名字的人,所以相对而言也就受到更多的“照顾”,不少人都要求他居中给武士们做介绍,这可是个累人的活计! 看到德川家康,汎秀的第一感觉是他瘦了很多。以前其身材是如老年的今川义元一般臃肿,现在却十分接近正常人的标准了。他最近几年的日子比当年在骏府城当贵公子的人之生涯要苦太多了,顶着内部叛乱和今川家西进的压力,不断向东进兵,名义上掌握了整个三河,这自然是需要殚精竭虑的。 一向一揆之后,大量家臣出奔使得德川实体锐减,但同时整个体系却也明晰起来,酒井忠次和石川数正两大家老的地位再无人可以质疑,接下来是鸟居、大久保等老臣和几个亲近能战的一门众。一眼望去,德川家康身后带来的臣子,除了石川数正可以算是全才之外,其他几乎全部都是能征善战的部将。这还没算本多忠胜、神原康政等暂时没资格出席会议的家伙。 三河人的整体战斗力在历史上看来并不如萨摩、信浓或是越后那么强力,不过悍不畏死这一点却是名至实归,所以那一代擅长军学的武士并不多,凭借枪棒弓马立下功名的倒是大有人在。 相比之下,浅井长政倒是春风得意,锋芒比往日更胜几分。五六年来他在近江国内的合战中屡屡胜过宿敌六角家,还策反了对方前任六宿老中的一名,令双方的声威渐渐逆转。“近江之鹰”的名号也顿时响彻畿内。 不过在平手汎秀看来,此人还是略有些名不副实的。其一是他的确赶上了六角家的衰退期,否则对上壮年的六角定赖或是六角义贤,取胜的机会恐怕不大。其次浅井屡次胜利都是更多依靠武勇和指挥,在外交和策略上却没有太多有效的办法。而在目前这个时代——至少一百年内,仅仅凭借军事手段是不足以解决任何问题的。 “浅井备前也算是一代英杰,并没有辱没市姬殿下。”一直盯着对方看了半天的柴田胜家,居然不自觉默念出声音来。 “柴田大人所言甚是。”坐在他身侧的森可成似乎也十分理解这种情绪,不过这位的“中毒”程度要低很多了。 “希望浅井家的武运稍微昌盛一些,也让市姬殿下可以过一段安稳的日子。”能说出这种话来,柴田也算是颇具气度的男人了。 森可成点了点头,补充到:“等本家拿下南近江,浅井南北两边都是盟友,想必就可以安心发展领内了。” 柴田却表示反对:“我看本家与越前朝仓还是很难维持和平,迟早要有一战!到时候浅井家就成了对付朝仓家的前线,并不安全啊……” “这倒也是。” 浅井长政这家伙,真的值得你们信任吗?平手汎秀几乎忍不住要发问。或者是,这只是对某个女人的信心?把国家大事建立在这种不切实际的信心上面,不是太儿戏了吗? 这个时候台上那三位“殿下”已经开始当着众人的面,互相表决心做姿态了。三人严格说来都不是什么名门,甚至可以说全部是缺乏文化的乡下武士,自然也不会像职业外交家那样字字斟酌。 首先是织田开口了: “二位殿下能够前来,信长实在感激不尽,就代替足利左马头拜谢了!” 这句话看似应景的场面话其实却大有内容,首先是“二”位殿下,这个称呼直接把挤出两三千人的朝仓氏选择性遗忘了。接着又隐约点出自己能够“代表”足利义昭来发号施令。 “呵呵……”浅井长政施礼道,“天下大义所在,人人心向往之,可不能只交给义兄您一人啊!如果您做大将,在下来担任先锋,想必天下也就可以安定下了吧。” 前半句锋芒毕露,大有与信长争先恐后之意,后面却突然话锋一转,甘愿为一先锋将足以。平手汎秀觉得这种转折十分不自然,浅井只是有意对自己的野心稍加掩藏而已——不过这种看法显然也是受到后世“史实”的影响。 “两位都是英雄豪杰啊!”德川家康讪笑了两声,说到:“其实在下本来是从不甘于人后的,无奈四邻虎视眈眈,不敢轻易调动大军,所以只选了一千多人……” 话语风格大变啊!比起那个行止优雅,礼贤下士但华而不实的家伙,面前这个才是那个骗过猴子,被认为“忠厚可信之人”的所谓“典型东国武士”。 没有想前面的长政那样刻意表示遮掩,却只是提出无奈的现实,如果这也算是一种策略的话,那么可以命名为“大奸若忠”。当然欣赏家康的人会改为“大智若愚”才对。 见足了“世面”之后平手汎秀觉得没什么可看的了,毕竟谁执牛耳的问题之前其实已经差不多解决了,于是剩下的时间几乎是浑浑噩噩中度过,直到丹羽长秀私下问了一句话: “甚左大人啊……” “五郎左大人有何指教呢?” “您不觉得本家对于浅井氏太过乐观了吗?” 这与其说是丹羽长秀眼光长远,倒不如说是他行事谨慎,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出现纰漏,也一定会先削去那个百分之一再行动。 “以我看浅井备前的确是深具野望的武将,不过未来之事变数太多,恐怕难以立即下定论。” 汎秀如此侧面作答。 “的确。”丹羽忧色稍减,微微颔首,“这么想也没什么理由啊……大概是我多虑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章 坚城之下(上) 一番讨论之后,联军决定由浅井长政担任北线攻略,织田信长担任稻叶山城攻略,而德川家康负责南线警戒。这个分配方案立令三方十分满意。浅井得到扫荡小豪族的机会趁机可建立自己的势力,织田亟需以一场世人皆知的胜利昭示自身势力,而对德川而言,近畿打下再多土地也轮不到他来管,只要保住自己实力不做无谓牺牲就行。 多方合作努力之下,敌军情报迅速被传递上来。目前六角家能够使如臂指的,还有大约一万人,其中六角义贤、义治父子自领千人在稻叶山城压阵,箭术达人吉田出云守带三千人保护侧翼的箕作城,而被任命为大将的田中治部大辅率六千主力集中于正面的和田山城。三座城池互为犄角。 至于其他各自守在外侧十八座支城当中的家臣,不是早已被织田调略,就是为其声威所慑,不敢出战,可以略去不计,六角也正是因此才没有把这些缺乏斗志的备队带进城里。 若是织田强攻和田山城,则必须面对六千守城军。若是侧击箕作亦有三千军势,若是越过两城奔袭稻叶山城,则三城兵马可汇为一股,围而攻之。 六角家的布置堪称中规中矩,没有出奇之处,也找不到太大差错,只是兵力大劣势的情况下,仅以四平八稳之阵守城,恐怕是难以取得什么成果的。 信长看到这份编制之后,没思索多久,就宣下了攻城的号令: “稻叶一铁,安藤守就,氏家卜全,不破光治负责第一队,攻打和田山城。要注意虚实结合,才能不被人所看破。” “是。”新近依附的美浓众慨然领命。虽然尚未在织田家有所发挥,不过往日这几人联手的战绩却是相当不错的。 “柴田胜家,森可成,坂井政尚,池田恒兴负责第二队,穿插到敌方三座城中间,切断他们的联系,若是有人出城接引,就给我猛击。” “遵命!”以柴田为首的旧将喊声震天。 这个最艰巨也最容易立功的任务还是交给了几个长期指挥织田家精锐的宿将。 “余者随我而来,为第三队,进攻箕作城,务必要在三日之内拿下!” 当年在稻生、浮野,信长都是身先士卒,不避弹矢,以奋勇之姿鼓舞全军,进而以少胜多,攻略美浓屡战屡败后却渐渐向谋略家转变,如今他展现出许久不见的豪气,令武功派的家臣颇觉振奋。 …… 箕作城依山而建,高度只有百米出头,但是自下而上的通道皆是狭长崎岖,不便通行。山体上又有着人工的土垣和堀沟作为屏障,很难强攻。 “守城的大将是日置流弓道名家,吉田出云守。”泷川一益对着信长报告到,“侍大将和足轻大将,也多是修行武道的国人出身,那三千兵被称作‘武者众’,都是善于各种兵器的勇士。” “修行武道,虽然悍勇,但却未必知兵事。”信长喃喃自语。随即下令说: “丹羽长秀,领三千人攻打南面的正门。” “遵命!” “泷川一益,带领你的本部,绕到西面去进攻。” “是。” “平手汎秀,佐久间信盛先待命。” “是!” “命令士卒即可造饭,三刻钟后出阵!” “嗯?”性格较谨慎的丹羽上前说到,“然而现在已经是酉时……” 信长挥手打断他的话:“对方的备队是以武者为主,缺乏统御经验,故而我趁夜进攻,可为奇袭提供掩护。” 于是后者点头称是,不再说什么,而是转头吩咐属下去进行准备。 三刻之后,丹羽翻身上马,提起枪,大喊了一句“随我进攻”便冲了上去。沟口秀胜、村上赖胜、大岛光义等应声而上,带着数百精锐簇拥在他身边。足轻队按照编组分为若干梯队,保持着一定距离依次前进。 城中自城主以降,最不缺乏的就是百步穿杨的神箭手。起初因为没料到对方夜袭而混乱了片刻,被丹羽的先锋队杀到城下。待到守军站定开始狙击,在三五十步的范围内,几乎无一失手。这边则是立即采用了先进的铁炮来还击,试图压制城上的输出。 攻城军中不时有骑马武士倒地,然而主将却毫无惧色,身先士卒,不避弹矢,这令麾下的战士们又重燃起斗志。 丹羽长秀数年来一直以内政和调略两方面建立功勋,渐渐使得人们忘却了当年尾张还有“鬼五郎左”悍不畏死的猛将名号。他虽然不善军学,但行事谨慎,所以在战阵上甚少行险,而是一贯摆出常规的阵型,采用正兵强攻的姿态。 谨慎沉着所以不会轻易中计,身先士卒故而属下纷纷效死,凭此二道,虽不足大胜,却已然立于不败之道。 相应支持他的家臣们,带着各自的分备队,按照战前演练的分工来合作,以个人的能力来弥补丹羽长秀军略上的不足。村上赖胜带上数十壮士,在弓矢掩护下背着火药靠近城门,沟口秀胜以城门前的大树作为临时的高台,向城内射击火矢或者焙烙,点燃木制的建筑,太田一吉在后方压阵,派遣备队轮流上前,保持着压力。 “五郎左打得不错!” 本阵中的信长难得地称赞了一句。 此时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渐渐看不清前线的局势。年初日落得早,戌时就已入夜,鏖战近两个时辰的丹羽部被传令替换下来。 “如何?”信长简明扼要地对他提问到。 “敌人弓箭密切,很难靠近。城门已经被砸坏,但是门后的虎口太狭窄,士卒很难靠近。”丹羽一五一十地回答。 沉默片刻。 “佐久间,继续进攻,在泷川部完成之前,不要让敌人有休息的时间。” “是!” 佐久间信盛应声而出。 他的战法与丹羽并无不同,所以效果也很类型。经过两个时辰苦战,终于冲过了第一层虎口,还用简制的火药炸掉了门后的两座矢仓。不过由于佐久间本人受到狙击,中箭挂彩,不得不撤退了回来,令全队士气大降。而本来快要支撑不住的守军又开始大肆叫嚣。 第二番进攻又失利了。 “泷川还没到吗?” 此时斥候回报,泷川绕后攻击的部队被对方强弓队压制在山路转弯处,难以前进。同时新的情报是,城内的弓组是两人合作的搭配方式,一人负责射击,一人负责递矢,等到前者疲惫之时再交换位置,所以弓箭的发射频率和持续能力都大为提高。 总之是没什么正面的消息。 信长的脸色开始难看起来。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是连续猛攻不下,对全军的心态将是强烈打击。 “殿下。”平手汎秀提议到,“若是能把他们引出城外的话,那么就容易对付了。现在对方士气正盛,况且城内担任指挥的多是武者,血气方刚之辈,想必容易激怒。” “如何引诱?”信长毫不含混地问道。 “我军可伪装成久攻不下改换目标,我猜想对方多半会进行追击的。” “若敌不上当,又该如何?” “那就加以挑衅,或者……”汎秀犹豫了片刻。 “直言!” “用总大将的旗帜以及影武士来做引诱。” 如果那面“永乐通宝”的大旗,大摇大摆地从城下经过,想必城内那群自恃武勇的将领绝不会按兵不动的。 信长思索了片刻,忽而一笑:“影武士如何能模仿出我信长的声威,若是我亲自去做诱饵的话,他们定然中计。” “这……” 这位殿下的胆子,倒还真是不小。以自身作诱饵吸引城兵出击,若是弄巧成拙的话,很可能造成全军崩溃的。 “平手汎秀!率队待命,等待敌人被诱出,再行逆袭。” “遵命。” 汎秀立即回到军阵当中布置。庆次带着骑兵五十,足轻二百突击敌将,户田忠次领三河众绕后截断对方回城的退路,其余人随本阵侧击对方。 接着织田信长率着直属的数百亲兵,脱离本阵直接向北方绕过去。至离城数百米,突然勒马而对着城内喊道:“我乃织田信长,何敢一战否?” 佐佐成政、前田利家等人,也纷纷摇旗呐喊: “织田弹正在此!” “鼠辈,敢一战耳!” 城内顿时喧嚣开来。 半晌无人回话,信长仰天大笑,又说:“不过如此耳!三日后重来此处,定然屠尽尔等!” “三日城破!” “屠尽尔等!” 亲兵也大肆呼叫着。 话毕,策马而向北移去。本阵大军跟在后面缓缓移动,中间拉开了很长的空隙。 这就是所谓阳谋,对方明知很可能是计策,但守军多是气血武夫而非沉静之人,决不可忽视这个讨取织田信长的机会。 未几,城内杀出一支军势,直取信长本队而去。 “我乃吉田新助!随我讨取织田逆贼!” 居中的大将是城主之子吉田新助,武勇过人,带着百余骑冲在最前面。 “出击!” 平手汎秀亦同时拔出长刀。 信长意气风发,提着刀就要反击,佐佐、前田连忙领着黑赤母衣众挡在他身前,河尻秀隆、蜂屋赖隆、饭尾尚清、佐协良之等勇将纷纷拼杀在前,在阵前形成白刃乱战。 “不是说尾张天下弱兵吗?”吉田新助愤愤啐了一口,“还真是难啃……嗯?” 此时平手部已经呈现出合围之势,从三面压制六角家的军势。 “已经没法后退了!若要活命唯有讨取织田信长一途!” 吉田新助大喝一声,分出百人阻截,余者无视侧后方的威胁,如浪潮般向敌大将的方向涌去。 “还真是顽强!”身处险境的信长反而赞赏道。 平手汎秀却开始有些急切了,不断地向家臣催促到:“快进兵,不要拖延!” 敌军只分出百人阻截,却如铁钉般立在地上难以撼动,有人身中数十箭矢血流如注依然奋战,有人临死前也要拉住马腿绊倒对方将领,有人挥着大太刀只攻不守,若癫狂状。本多正重、德山则秀、拜乡家嘉等虽然悍勇,却一时无法突进,演练已久的长枪阵,在此乱战中也难以发挥。 “庆次,别管这里,带着骑兵绕过去!”汎秀如此下令。 “呵!敌将的首级,我收下了!” 庆次提着骑枪,弓身策马,一骑当先。左侧是一流直末,凭着怪力挥舞着大身枪,即使被格挡住,时常也能连人带马一起打翻,右侧的可儿才藏,持着十字文枪,眼力极准,一刺一划,便是一具首级。 吉田新助全力指挥着进攻信长,没注意到侧面杀过来的骑兵,庆次却不愿意偷袭,而是大声喝道: “我鬼童子平手秀益在此!” “哼,来得正好!”吉田新助只惊诧了片刻,就毫不犹豫地提枪迎过来。(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章 坚城之下(下) “吉田新助被我平手秀益讨取!” 这个声音传出来的时候,合战的基调也已经定下。阵型散乱全凭气血支撑的六角军,几乎是瞬间就崩溃下来。正当余兵打算向城内逃去时,户田忠次、夏目吉信,伊奈忠家率领的三河众又不动声色地挡在他们面前。 绝望之中少数人以自杀式的攻击向织田氏反扑,不过已经无法改变局势了。 汎秀挥枪刺倒了一个冲到跟前的士卒,便没了厮杀的兴趣,只是吩咐左右尽力博取战功。本多正重、拜乡家嘉、德山则秀这几个没见过大阵仗的武士表现得十分激动,率先冲入敌阵,各自取得了数名首级,连河田长亲、浅野长吉都跑到前面去抢功劳。而生性较沉着的加藤教明却一直保持在汎秀附近,直到接到命令,才带着两排足轻向前杀去。至于井伊姬武士——自然是功高莫过护驾了。 消灭了城外的这支军势之后,休整已久的丹羽长秀再次被放到攻城前线,而佐久间信盛,由于受伤的关系,暂由其子统领部下,作为预备队跟在后面。这个时候绕后攻击的泷川部姗姗来迟,出现在城北。最终丹羽长秀率军攻入了本丸,而守城将吉田出云守从搦手门窜逃。 战后检视,敌军阵亡高达一千一百,织田方也折损了四百余人,此时天刚刚大亮,信长下令大军稍作休整,原地待命。 到了午时,原本只负责牵制的方向,也传来捷报。本来只凭美浓三人众五千余人的兵力,绝无可能攻下有六千人把守的和田山城,不过负责指挥的稻叶一铁使出了攻心之计,先把箕作城落的消息大肆散播出去,又从浅井、德川以及织田本阵那里借来许多旗帜,命人在城四周同时挥舞呐喊,营造出数万人集合在此的消息。城主田中治部丧胆而退,稻叶等部兵不血刃地入城。 同时突入三座城池中心部位的柴田等人,沿路拦截,击散了这些溃兵,歼敌五百人,其余大部散乱开钻进乡村当中。 当两方面的战报呈回来时,信长对稻叶一铁的机智大加赞赏,却皱着眉盯着柴田的信件,不喜反怒: “这个权六,当真是鼠目寸光!” 平手汎秀能够猜测出他的想法。 这个时候还肯站在观音寺城一边的,都是六角的死党,或是坚定的反织田分子,在信长看来应该把他们赶进观音寺城里,然后一网打尽,以绝后患。柴田只注意到了军事上的时机,却没有考虑到政治上的取舍。这些人散落各地之后,再要一个个揪出来,必然是费时费力的事情。 随即丹羽长秀上前劝说道:“殿下!恕我冒犯,在下以为柴田大人做得不错。” “嗯?”信长虽然恼火,但却没失去冷静,只是淡淡喝道:“解释!” “是。”丹羽躬身道,“本家的敌人除了六角家之外,还有霸占京都的三好家。倘若再观音寺城这里花费了大量时日,到时候恐怕难以再击败三好了。反之如果短期内击败六角,三好则会为之震动……” 反复阐述了半天,信长方才脸色稍缓。 这时候平手也补充道:“在下认为丹羽大人所言不错。六角义贤乃是智者,一定会想办法保存实力,而不会轻易损耗最后一点复兴的资本,想要一蹴而就击倒六角家恐怕……” 话还未说完,只见泷川一益急匆匆地冲进军帐。 “殿下!六角军全员退向甲贺一带,观音寺已经成了一座空城。” 织田信长和丹羽长秀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平手汎秀身上。后者低身下去,面色不变。 少顷,信长移开目标,开始发号施令。 “五郎左(丹羽),安排军队进城。” “是。” “吉兵卫(村井贞胜),去把足利左马头迎接过来。” “是。” “久助(泷川一益),向南近江豪族发布诏令,让他们送上人质。” “遵命。” “甚左(平手),把我的命令传下去,在山城国禁止乱取及人狩,违禁者处以重刑!” “是。” 一日之内,连克三城,尾张织田氏的威名顿时传遍畿内。以六角宿老蒲生、进藤、后藤、平井为首,大部分的南近江势力投身其下。虽然也有三云、山冈等强力国人转入暗地,继续支撑六角义贤,然而这些“小老鼠”目前看到似乎并不足虑。接着织田信长命令柴田等人继续向西攻打盘踞近畿的三好势力,本阵停留在观音寺城等待足利义昭。 同时浅井长政和朝仓攻下了琵琶湖西岸的六角余部,德川家康也带人讨取了几个还算说得过去的人物,不过他们的声势,比起织田家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 平手汎秀任河田长亲为副将安顿士卒,而本人则带着几个随从,简装走到观音寺城下的街町中。 无论在何种制度下,商人永远是为了逐利不惜以身犯险的群体。合战才刚结束,町中已然自发恢复了秩序,土仓和酒屋也纷纷重新开门迎客。附近在十几年前就由当时领主六角定赖推行了“乐市”的政策,是以商业相当发达。 “毕竟是连通东西的要冲,比尾张的热田和津岛要繁华多了。”汎秀随口赞到。 “殿下,此处非是武运昌隆之所,六角氏居于此处,祸多于福啊。”沼田佑光如此应答。 “噢,上野助你身为武士,何时改行研究这些了呢?”汎秀奇道。 “近年来,在下除兵法外,一直用心于天文,易理,阴阳之道。” 这样啊…… 汎秀轻轻颔首,未置可否。从自身的经历来,这些神秘主义未必全然不可信,但要以此作为行动和判断标准是不可能的。不过有个通晓这些东西的家臣,倒是能解释许多原本解释不清的事情了。 “此话不要在人前宣扬。”最终汎秀如此吩咐道,“织田家的人,并不喜欢这些东西。” “遵命。” 沼田佑光也丝毫没有沮丧之态。因为平手言下之意是说:虽然这些才能目前不适合拿出来,但却是用得上的。 “上野助,还是说说畿内武家的情况吧。三好氏近年来如何?自从修理大夫(三好长庆)逝世之后,三好家似乎就由盛转衰了啊。” “是。三好三人众,正与松永弹正(久秀)内斗不休。” “三人众集中了摄津池田、大和筒井等许多势力,而松永这边只拉拢了三好宿敌河内田山家做盟军,不过田山家早已被家臣游佐架空了。” 侍立一旁的本多正信也及时添上所知的情报,以显示他近日来所下的功夫。 汎秀遂顺着往下问:“具体的战况如何呢?” “回禀殿下。松永虽然一路败退,但是在东大寺发动奇袭,逼退联军,保住了大和半国的实力。不过此战中千年古刹东大寺被烧毁,与佛门亲近的筒井,趁机把罪名推到松永身上,给他安上佛敌的罪名。” “看来这位‘恶弹正’目前相当狼狈啊。” “是,不过……” “如何?” “三好家名义上现任的家督,三好义继却投入到松永那边,反过来对抗三人众。所以在下以为松永弹正固然是野心勃勃之辈,三好三人众也未必是忠臣。另外通说三好义继是暗弱之主,也言之过早。” 本多正信侃侃而谈的时候,沼田佑光则是静静站在一边,似乎并无较量风头的意思。不过汎秀却没让他安静太久。 “除了这两家之外,畿内还有什么出色的武人吗?” “田山家徒具门第,游佐信教远不及其父之智,筒井依赖僧兵与国人立身……摄津池田胜正武勇过人,善于兵事,或许是难以应付的人。” 池田胜正吗? 这个名字以前倒是没怎么听过。(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四章 不偶然的偶遇 因为战乱的缘故,市町中的商户虽然纷纷开张,但百姓大多还不敢轻易露面,街上来往进出的,多半都是织田家的中下层武士。许多人脸上还带着好奇的神色,这有些像是到大城市出差办事的乡下人。至于警惕、严肃之类的词汇是完全找不到了。 平手汎秀见之感叹道:“上洛的仗还没有打完啊!” 然而左右却都露出不解的表情。 在这个并不存在职业军人的时代,谈军纪问题恐怕是太过超前了,即使如本多正信、沼田佑光这等可算是智者的人,也未必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汎秀心知如此,于是也没有解释,只是摇了摇头,走进路边一间规模不小的居酒屋中。 “请进……噢,是几位武士老爷啊!屈尊到小人店里,唯恐招待不周啊。”酒屋的老板娘余光扫及,连忙从台子后面跑过来,把这一批客人迎到靠内的隔间里。 一般而言,俸禄超过千石的武士,除非有意显摆,否则外人是很难通过衣着配饰看出位阶的。不过沼田佑光、本多正信他们一眼见之都是冠冕堂皇的武士,能以这些人为侍从的,无疑是大人物——至少相对于商贩而言是。 “嗯……上一些酒,然后有什么充饥的呢?” “老爷,今天正好有牛肉供应。” “噢,那就多拿一点过来。” “奈良的僧坊酒如何呢?” “这个喝惯了啊,有别的吗?” “还有菊花和梅子泡制的酒酿。” “那就菊酒吧。” “是。” 近江这里的消费档次果然还是比尾张高多了。虽然这个时代的美酒和美食肯定是比不上二十一世纪,然而人类对于物质的满足感,更多是来自于攀比而不是物质本身。 就如所谓的隔间并不比大厅更豪华,只是在高一点的台子上,用墙壁围出来的空间罢了。然而透过窗子向外俯视的时候,却能够多少产生出一点优越感来。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随着地位不断提高,对阶级社会的习惯也越来越适应,如今要回到人人平等全无贵贱之分的****盛世,大概反而会接受不了吧。(啊,我真的不是在吐槽,你懂的。) 过了一小会儿,窗子外面突然传来呼喊声: “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 听起来像是起了冲突,不过尾张武士里面还会有当众求饶的没骨头家伙么?莫非是武士欺负平民?虽然是常有的事,不过似乎不该视而不见啊。 “哼,被我抓到了,还想要狡辩吗?” 这个嗓音好像有些耳熟。被抓住了是说什么呢?难道是扒手? “阁下帮忙抓住盗贼,这令我等十分感激,不过此人应该交给治所,要动私刑恐怕是不宜的。” 而后是一个柔中带刚的少年开口了。 “不过我希望知道你们如何处置此人,可以吗?” “您似乎并不是我们织田家的人,所以还请谅解。” “你的意思是——” 声音提高了几分,不过瞬间就被人压下去。 “藏人佐,你失态了。” 十分平和的男低音,不急不躁,却恰好挡住前面的话语。 听到这个称呼,沼田佑光立即反应过来。 “殿下,是丸目藏人佐!” “没错。”汎秀此时也回想起来了,“你去把他……不,还是我亲自出门。” 快步走出酒屋,穿过巷子,循着刚才的声音,就能看到三个明显是旅者打扮的人与一队织田家的足轻对峙着,丸目长惠正是三者之一。 “监物殿!”那个相貌还是少年的足轻队长一眼就看到汎秀的身影——被十几人簇拥着出门,想要看不见倒是挺难的。 “是平手监物大人……”丸目转过身来,随即脸色变得相当复杂。 汎秀点了点头,先是走向那个足轻队长。 “你是……” “在下塙安友,随家父暂时打理此地的治安。” 塙安友…… “噢,是塙直政大人的虎子啊!” “不敢当。” 既然是治安官,追捕犯人自然是分内之职。那另一边是—— 丸目长惠受到汎秀眼神示意,连忙解释到: “在下是无意在街上认出了这个盗贼,想要擒住他才闹出动静引来治安官。以前曾有数十贯盘缠被窃走,所以记忆犹新……” 数十贯,那的确是一笔很不少的钱财,难怪不愿意把人交给治安所,是想追回赃款吧? “是这样啊……”汎秀思索了片刻,而后对着塙安友建议说:“这位失主与我有旧,能否通融一二,先让我把这个盗贼带回去呢?” “既然监物殿发话了,在下岂敢不从呢?” 反正不是要紧的事,所以塙安友也丝毫没有坚持己见的看法。 “那就多谢了。” “举手之劳而已。在下还有巡视,先告辞了。” 塙安友施礼退去。 接着汎秀转过身来,看着丸目等三人,而后瞬间产生一种感觉:自己似乎应该直起身子,抚平衣襟,严肃对待,否则就会失礼。 气质和风度这种东西,既看不见摸不着,但又是明明白白呈现在人面前的。丸目长惠作为剑客和武人已经相当不凡了,然而他站在那个白发老者的身侧,却仿佛只是个陪衬而已。 从须发和容颜上看,这老者应该已是六旬左右的人,不过腰背依然很直,双目清朗而光华收敛,相貌方正但神情却很柔和。衣着和佩剑十分陈旧,该是历经风霜的样子。再结合起刚才所闻,此人与丸目长惠说话时俨然自居师长——于是其身份就呼之欲出了。 “这两位是……” “在下上泉信纲,见过监物大人。” “在下疋田景兼,见过大人!”(在游戏里,疋田文五郎这个名字似乎出现得更多) 果然是这两位,一个比丸目更出色的剑圣和一个不逊色于丸目的剑豪。 “啊!”沼田佑光睁大了眼睛盯着自称上泉的老者,顿时愣住。这幅模样与后世的追星族颇有相似之处。至于其他几个人倒没什么反应 汎秀心下也并没出现想象中的激动,反而只是十分平静地欠了欠身,道:“偶遇二位剑道大师,实在是荣幸。” “其实说不上是偶遇。”上泉微笑着摇了摇头,“在下是特地陪着藏人佐来拜访监物大人的。” “在下已经被收入新阴流门下了。”丸目长惠说这话的时候挺直了胸膛,仿佛十分自豪。 “是这样啊……”汎秀并未询问上泉来访的理由,“那么说来上泉大人已经离开上野长野家,专心修习剑道了么?” “其实,长野家已经不存在了。”上泉依旧是微笑着,不过脸上却浮现出黯然之色来。 “抱歉……” 看来武田家已经占领了西上野了。不过汎秀却来不及为长野家默哀,而是开始考虑武田的动向。攻略西上野完成之后,进攻骏河也是没多久的事情了吧? 此时一直伫立不语的疋田景兼突然抬起右脚向前迈了一小步。紧接着那个想要趁机逃走的盗贼顿时不敢再动了。 “剑未动而意先至,果然是高明的剑术啊!” 谈到这个,平手汎秀虽然比不了这三名大家,倒也是知道些东西的。 ps:最近一段剧情的思路终于基本理顺了。上洛这一段涉及的势力太多,前几天脑子想糊涂了,总觉得智商不够用……(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五章 盗贼与剑客 “各位大人,各位老爷饶命啊,小人也是迫不得已啊!” 盗贼趴在地上连声叫屈。 “下一句是否要说你上有老母需要奉养,下有妻儿食不果腹呢?” “这个这个……大人您还没听我说就能知道啊……” “真是让人为这种职业的想象力感到遗憾啊。”汎秀摇头随意吐着槽,“上次不是成功偷走了几十贯了么,难道还不够你供养家人?” “因为侥幸成功了一次,所以才会鬼迷心窍继续偷下去啊……” 这幅猥琐和怯懦的腔调,还真像是市井之中,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小贼。 “不过……能够在这几位先生手上盗走金银,怎么可能是一时起意的普通小偷呢?而是手法高超的大盗才对吧。” 平手汎秀盯着那个抱头蹲在地上的矮小男子,脑中不免想起一些野史或传记中的主人公来。东方文化圈里,永远不缺乏飞檐走壁劫富济贫的侠盗艺术形象,不过看眼前此人,似乎并无那种气质才对。 提起这个丸目长惠和疋田景兼两人都有些汗颜,上泉信纲反倒是面无异色,直言不讳:“大约是半月前我们刚走到伊势国的时候,在町中被窃走钱袋,里面大约有金币二十枚,发现之后,却追不上此人。听说这些盗贼在京都和近江一带经常出没,所以才——” “那这几天……” “全靠着典当了一把太刀,才支撑过来。” 典当太刀? 饶是如此落魄,上泉也只是自嘲地笑笑,不以为意。 “半个月前?那时候小人还在摄津国呢,怎么会跑到伊势国去呢?您也是看错了呢……” “长期修习剑道的人,只需要观察动作,就绝不会看错。”丸目长惠的话里包含着强烈的自信,让不明就里的听众也很难对他的结论产生怀疑。 “不过……”汎秀指着嫌疑犯人说,“就算抓住此人也未必能追回赃款吧?难道有人会带着几十枚金币出来行窃吗?” 沼田佑光上前一步,插话道:“殿下,听说近畿一带,有些结党为众的盗贼,全是忍者出身,专以金银或者贵重品为猎。不过我也只是耳闻而已……” 忍者出身,结党为众。 虽然他只说是耳闻,但是这种本该是私密的组织,能够让人“耳闻”,就已经说明其影响力了。 汎秀脸色开始严肃起来,这就不仅是单纯的治安问题了,很可能背后还有某股势力。 “哼。”眼看着抵赖不成,那盗贼也索性不再继续装下去,而是不屑地哼了一声,“就算抓住了我又怎么样呢?就凭你们是不可能胜得了我们老大的……” 丸目长惠顿时大怒:“难道你没听到吗?我的师傅就是新阴流的上泉伊势守大人!” “什么新阴流什么上泉之类,没听说过!要当真那么厉害上次怎么会被我得手呢?今天也只不过是我不小心罢了!” “你——”丸目长惠瞪圆了眼睛盯着他,却毫无办法。对方所言是事实,不容反驳,要殴打这个没有反抗能力的人一顿,又不符合“剑豪”的作风。 另一方面,刚才丸目话语中只说到了上泉信纲,仿佛上泉才是在场最值得一提的人,这令平手汎秀身后的几个武士颇有些不满。所谓的剑圣在爱好武技的人眼里或许有着崇高的地位,但除去这个光环之外,也不过是个失去领地靠人接济的浪人罢了,有什么资格与一万石以上的领主相提并论呢? “平手监物殿下的名号,能够令整个骏河恐惧,不知你的首领,比之今川治部如何呢?”如此逼人辞锋居然是出自沉默寡言的姬武士井伊直虎。 汎秀听出一点不太对劲的情绪,向身后众人扫了一眼,沉声道:“何必要与他说这些?争论这些虚浮名头,徒然无益。” “是。”姬武士垂首相应,声音似乎有些黯然。 “你就是平手监物?”盗贼抬起眼上下打量了一遍,而后依旧是不屑,“有名的武士又怎么样呢?还不是欺压百姓?只有我们这些侠盗才是……” “侠盗?”汎秀闻之一笑,说到:“你这家伙似乎是相当为这个身份自豪啊!” “当然!” “看来你是宁肯受刑也不会说出什么情报来了。” “没错,还是趁早杀了我的好,我可是伊贺出来的,专门受过受刑的训练!” “真是值得信任的人啊……”汎秀眯起眼睛,脸上呈现出诡异的神色来,“不知道你们首领和同伴是不是同样重视情义的豪杰呢?” “废话!” “这样的话,如果他们知道你被抓了,想必会来营救吧?” “你……你这无耻小人……” 汎秀挥挥手,令部下把他看紧,而后才把那三个剑客请到酒屋中详谈。 “上泉先生方才说,是刻意来寻访鄙人的,不知有何贵干呢?” “其实是想为在下的徒弟寻求一个出世的机会。” 出世?是疋田文五郎? “为了这个而找上鄙人吗?”汎秀不置可否,却把眼神移向丸目,“以前藏人佐曾经说过,剑乃刚直之物,宁折不弯……如今想法改变了吗?” 这句话令丸目顿时有些尴尬,不过他仍然直言道:“在下如今处于困惑当中,不知剑道究竟该如何取舍,所以打算继续修行下去。” “那么就祝愿你早日领悟剑道的精髓了。”汎秀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多谢监物大人吉言。” 而后汎秀朝向了另一个方向:“那么是疋田先生您——” “在下疋田文五郎景兼,希望以入世的方式修行。”这个大约三十余岁的男子单独来看,也算是仪态不凡的武士,不过站在上泉身侧却显得不甚起眼。 “您打算要成为本家的武士吗?究竟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呢?” 尽管有些冒昧,汎秀还是直截了当地提问了。若是又一个像丸目那样随时会因为修行理念而离去的剑豪,那似乎也不是什么太值得期待的人物。 “监物大人,请听在下解释。”上泉信纲接口道,“文五郎自幼随我学习剑道,我便告诉他,这是奥义无穷的艺术,并非逞勇斗狠之道。也正因此,所以文五郎才能超越同龄者,领悟到成熟的剑道,不过……” “如何?” “最近数年,他却全无进展了。因为各人终究有其自身的修行之路,并非师长可以代替取舍的。” “你是说……” 疋田景兼朝着汎秀拜了一拜,说到:“在下请求作为您的家臣上阵,以精研适合战阵的兵法。” 为何感觉此人与当时的丸目一样,随时可能离去呢? 上泉见汎秀没有答话,自己也平伏下去施礼道:“拜托您接受这个请求。” …… “也好……” ps:下一章有女人出现(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六章 海面下的暗流 “京都的风貌,强多了啊!” 泛秀骑在马上,沿着大道入京,身后是随行的数百亲兵。 比起数年前,山城国的街道和房屋并没什么太大变化,依旧是古朴而陈旧的样子,不过人丁却逐渐兴旺起来。废弃的屋子重新住进了惹,路边的杂草都被情理干净,枯骨更是不会再见到了。西来的路上,时而还能看见乡人出没。 “殿下,这都是故左府励精图治之功。”沼田佑光沉声应到。他话中的故左府,就是死后被追赠为左大臣的足利义辉。对于这位擅长剑术的“强情公方”,许多人都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这其中包括了织田信长这一类的智者。 而沼田也是相信足利义辉可以重振幕府威望的人,所以往日才会投身其门下。 泛秀轻轻一笑,没有接话。对于弱者而言,在强邻环伺的局势下,保存自己的方法就是让敌人消灭他所需付出的代价,远高于能获得的利益。但如果事实情况恰好是反过来的话…… “故左府若是生在百年前,定然能威震天下。”本多正信看似是赞扬,却也暗讽了足利义辉不是适合这个时代的人。在幕府已经失去权柄的时候还坚持着强硬作风,正是其覆亡之理。 泛秀侧首扫了他一眼,不置可否。本多正信经过这几年的锻炼下来,已经初步具备了谋士的能力,只是还不够沉稳,时而显得锋芒太过,不过并不是什么坏事。至于沼田,虽然不缺乏智慧,但经常拘泥在传统武家的思维方式里面。 沼田佑光隐约觉得本多的话语意思并不单纯,却难以领会其意,只能是笑了一笑,权作未解。 自五月末观音寺城不战而下,接着织田家又连续连战连捷,逼迫三好三人众等率部退回了四国,而三好重臣筱原长房更是不战而走,拱手把治下的越水、泷山二城让出,还给留下了一封极尽谦卑的书信,隐约透露出希望和谈的意思作为试探。 摄津国的池田胜正本是三好氏中唯一坚决抵抗的家臣。为此信长足足动员十倍的兵马围住城池,切断了所有外援,同时宣布降伏即可保全领地,池田胜正为其实力和气度所慑,俯首称臣。 于此同时,细川藤孝、明智光秀等人,则是摇着幕府的大旗,劝说附近的豪族势力转变风向“弃暗投明”。不过具体是投身到足利门下,还是依附声威正盛的织田家,却没有说得太清楚。在一路高奏凯歌的时候,人们总是会有意无意忽略掉这些看似不重要的问题。 自木曾义仲之后,朝廷几乎是彻底失去与武家博弈的资本,武士也不会再轻易与整个公卿阶层为敌,而是寻找一些替罪羊来作为胜利的祭品。比如这一次,担任关白一职的近卫前久,被视作是“逆贼”的同党遭到罢免和流放,前任的二条晴良接手了这个位置,于是上个时代的一切不合理现象都是这个家伙的阴谋,皇室受到蒙蔽才做出错误判断,百官也是被胁迫而已。借此东风,准将军的朝廷官位也在一个月内连升四级,由从五位下进为从四位下,还兼任了左近卫中将和参议——这两个官是从四位下这个档次中最尊贵的,一般都是由三位以上的人述职。 最终奉迎足利义昭进京继承征夷大将军的时间选在了六月中旬。数万大军显然不可能全部开进京都,那点地方也装不下这么多人,真正能够觐见朝廷大员的依旧是少数重臣而已。 平手泛秀本来是负责带着部队警戒南方,以防止大和国的松永久秀又做出什么震惊天下的事情,不过六月初却突然收到进京的调令,据说是松永主动臣服了。 ……………… “今天足利氏能够重新回到京都,战胜六角、三好这些逆党,全是各位奋战的功劳。鄙人坐此处独享尊誉,实在是有愧啊!” 回到的御所的足利义昭喜形于色,虽然口中说着“有愧”,实际却对自己的情绪丝毫不加以掩饰。 再联想起当年受到一点威胁就躲在寺社里不肯出门的“光辉事迹”,任何一个稍微有点血气的男人,恐怕都有资格鄙夷这个名义上的天下武家之主。 不过……怯懦的敌人未必就比勇敢的敌人要容易对付。 “这正是天下的人心背向,并不是我等的功劳。” 织田信长一反常态地老老实实坐在下手,笑吟吟地出声作谦。 理所当然,在棋局之中,只有占据了优势的玩家才会具有如此风度。总计五万人的上洛军当中,织田家出动了三批备队,占据联军的六成以上。浅井和德川不具备分庭抗议的能力,朝仓被有意拦在游戏圈外面,谁是执掌京都牛耳的人,这个明眼人可以轻易看出来。 “不错,由本家来守护京都,请您尽管放心!”柴田胜家似乎是故意彰显着与他粗豪相貌十分相似的嗓门。按道理讲,信长之后发话的应该是身为同盟的浅井和德川,柴田这家伙抢在前面,是当真不懂礼节,还是故意为之呢? 平手泛秀悄悄扫视了一眼,那两位的脸上都不是太好看,不过德川却只是勉强笑了笑,而浅井长政却忍不住开口发话了: “公方大人!弹正(织田信长)发动义军以来,天下人都聚集在旗下,还有左卫门督(朝仓义景)这样的豪杰相应,足见幕府的威望尚在,宵小之辈只能得逞一时而已。” 他这一番话,似乎是要抬出朝仓来对抗织田,但另一方面也承认了织田的领导地位,这种含混态度,颇有些调教矛盾的意思。 说来北陆朝仓家论实力和声势的确不在织田之下,不过…… “论及此处——”信长拖长了音调,摆出一副疑惑不解地神色,“如此重要的仪式,朝仓左卫门督为何缺席了呢?莫非是他身体不适吗?” 那个叫做武藤舜秀的若狭人,献上了拖住朝仓主力的计策,而织田信长也毫不迟疑地采用了。这件事情在场的人即使不知道也能猜出大概。然而却没法明确说出来。 泛秀心下暗叹了几声。浅井长政企图调和织田与朝仓两家的关系,而信长却对这份关系肆意破坏,难怪日后…… 率领两千朝仓军来援的朝仓景恒顿时色变,隐忍了几下,最终憋出一句阴阳怪气的话语来: “织田弹正智谋过人,将六角,三好等玩弄于鼓掌之上,攻克近畿易如探囊取物,何必要问我朝仓家呢?” 智谋过人大概是他的真心话,虽然“卑鄙无耻”四个字可能更贴近他的原意,不过这两个词往往是同义词,只看你位置坐在哪边而已。 织田信长闻言不怒反笑,做谦逊状,说到:“其实在下一直十分敬佩朝仓左卫门督。” “那我倒要代替鄙上说声谬赞。” “不不不,朝仓左卫门督当真是善于运筹帷幄的人。一般武士十三四岁就初阵厮杀,而左卫门督大人三十二岁才初阵,朝仓家却依然兴盛不衰,足见左卫门督即使不在战场,也能通过谋略来克敌制胜……” 原来这个人也有如此“腹黑”的一面啊!今天算是大开眼界了。平常信长看到什么不合心意的东西往往是直接斥骂,没想到外交场合却是这样。 眼看御所就要变成骂场,足利义昭不得不站出来主持秩序了。 “虽然朝仓左卫门督也是忠心耿耿的豪杰,但上洛的首功,恐怕还是要归于织田弹正。” 既然是他发话了,争议只能结束。 “其实在下倒是没做什么。”信长依旧在假作谦虚,伸手划过柴田为首的十几人,“乃是家臣们奋斗的结果,这些都是领兵千人以上的侍大将,请公方大人过目。” 他强调“领兵千人以上”,正是为了夸耀自家的武勇。独领超过千人的就有十几个,这对浅井和德川是不能想象的,就算是朝仓也未必能拿出相应的兵力来。 “噢噢,都是武勇之士。”足利义昭随口应付了一句,接着把目光回到信长身上,“有功则赏,我欲任命织田弹正为幕府管领,不知您意下如何呢?” 幕府管领啊…… 台下不少人都不免惊呼了一声,尤其是柴田、丹羽等人最为兴奋。管领这个职役,在室町历史上仅有细川、斯波、畠山可以担当,而这三家无一不是源氏正宗,足利分支,比尾张织田家的系谱高贵无数倍。 “在下恐怕受之有愧……” 连信长也有些受宠若惊,显然将军殿下之前并没跟他通过气。他的语气和神态看不出多少想要拒绝的样子——当然在座上上下下恐怕也没人觉得他会拒绝。 这不太对啊? 从后世的游戏和小说所见,魔王大人似乎是推掉了这份殊荣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我看织田弹正是当之无愧。”德川家康此时充分发挥了“小弟”这种角色的职能。 “在下也是这么认为的。”态度虽然一致,但浅井长政的热情就要低得多了,看来对于信长刚才肆意讥讽朝仓的行为是有所不满 “……尾张织田毕竟只是偏居一隅的武家门第而已……” 信长仍在作色,却没严词拒绝,看起来似乎只是那种三辞三让的场面把戏罢了。 “如果您一定坚持的话……”足利义昭皱眉思索了一会儿,突然像是想到什么绝妙主意一般,“那么让您继承斯波这个姓氏如何呢?毕竟您和斯波颇有渊源。” 织田与斯波何止颇有渊源?织田原本就是斯波代官,篡夺了尾张一国才得以崛起的。继承敌人的姓氏这在战国也不算太稀奇的事情,不过经由这位公方殿下说出来,就不免带上一些复杂意味了。 饶是以织田信长的心性,也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不过脸色却是一时恢复不了。 柴田和丹羽的喜色也顿时凝固,前者甚至还忍不住露出一丝怒容。 而平手泛秀深深低下头,竭力避免自己笑出来。 这个信长应该是会坚决推任的,被奉为管领,和继承斯波家的管领地位,二者的区别绝对不只是改一面家纹而已。 “如此一来,在下唯恐天下误以为是我等以武力威逼幕府。引起误会尚在其次,若是有心之人效仿之,则会引起天下大乱!” 信长这番话,等于直言足利义昭今日的地位全是依赖织田家,同时“有心之人”自然是讥讽北陆朝仓。 义昭却犹然不死心:“那么副将军的职位……” “此事还请公方殿下不必再提了!”有了前面的铺垫,信长自然是毫不犹豫地拒绝。 台下的平手泛秀突然心生疑问: 莫非足利义昭是故意要让织田信长推任的? 好让天下人产生“幕府给了高昂的赏格,只是织田自己拒绝”的印象?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那位公方大人自己能够明白了。 ps:不出意外的话,今晚或明天凌晨还有一章(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七章 混乱的新时代 那一番“继承斯波家”的闹剧,还不至于成为幕府与织田家的第一次冲突,不过却坚定了信长即刻返回岐阜城的决定。不过在此之前,还要理清楚目前的账单,看看究竟获得了哪些领地,又有什么势力还在顽抗。 被叫过来的人并不多,除了柴田、丹羽和平手之外,连佐久间都被排除在外,反倒是刚刚加入的明智光秀和武藤舜秀得以列席。至于其他新依附的实力派,由于不易控制而难以信任,故而未召集至此。 按照学者的观点,自从织田家顺利上洛之后,狭义的战国时代就已经结束,接下来是安土时代的序章。那么这次会议,就是安土时代的第一次会议了。 “上洛虽然成功,但不服从本家的大有人在。”私下的场合,信长连足利将军这个名号都懒得提起,而是直接把自己放到了掌权者的位置。 明智光秀胸有成竹地接过了话头,答到:“畿内五国当中,山城、和泉已在掌握之中,河内、大和两国也可以凭借畠山和松永来掌握,纪伊国内都是松散的豪族势力,更不足为惧。” “明智大人所言甚是啊!”武藤舜秀几乎是立即把话题抢过去,“武家就算要反攻也是以后的事情,当务之急是解决另外几支势力。” “是什么呢?” 信长丝毫没有计较武藤的失礼,反倒是心平气和地发问,看来在这位殿下心里,功名心是可取的。 “其一是石山本愿寺,其二是界町的商人,其三是奈良的僧侣。这三家势力在近畿的影响极大,态度却还不明朗,若是能让他们臣服本家,则可以尽得人心,财富和善名。” 很显然,石山本愿寺代表人心,界町代表财富,奈良代表善名。 明智与武藤同为表现欲望强烈的新进人员,但前者通晓诗书风雅之道,给人的感觉是学问人多过武士,所以并不怎么惹人厌。而后者几乎是心无旁骛,不择手段,********向上爬,却是很难让人产生欣赏的意思。 “嗯……说的真有道理啊!”信长缓缓点了点头,而后侧首望向村井贞胜,“吉兵卫啊!本家上洛以来,花费了多少银钱?” “这个,大约是五千六百贯。” “其中用作赏赐的是多少呢?” “三千九百贯。” 既要保证京都的秩序所以严禁乱取与人狩,又不能让士卒因此丧失斗志,故而上洛期间撒下大批的银钱来弥补。与这巨大的开支相应,直接划归织田名下的领地太少,许多豪族都是以保全安堵为条件降伏的。 “花得太多了,所以我准备从界町那里征用两万贯钱。” “两万贯……” 丹羽下意识便觉得太过多了。 柴田却不以为然:“依我看那些商人是不敢嫌多的,若是本家不许他们在近畿经营的话……” “权六说得有理!” 信长点了点头。 “那么殿下……这是要形成常例,还是只此一次呢?”丹羽依旧坚持地追问。 若是要界町每年呈上两万贯军费,恐怕那些商人宁愿不在织田控制范围内做生意了。 “日后之事,日后再说。” 信长这话让丹羽松了口气,不过接着—— “再让石山送上五千贯的军费,至于奈良的寺社,毕竟也都是高僧了,只需送上一千贯就可以了。” 信长话刚说完,明智光秀和武藤舜秀两人不由得吓了一跳。 掌握近畿的武家从界町那里索要资金是常事了,毕竟垄断级的豪商必须依赖地方行政才能保住超然地位,然而和尚…… “不是给寺庙布施,而是反过来找僧侣要钱?” 明智和武藤对视了一眼,而后才发现平手等人全无异状。 “石山那些一向宗,恐怕不能算是僧侣了吧!”信长轻哼了一声,“既然是在做生意,自然需要为朝廷和幕府分忧。” 这个时候,他又把幕府这块牌子举出来了。 “可是奈良的法隆寺兴福寺等,都是天下少有的名刹……在下失言了。”身为文化人的明智光秀,下意识地对此有些抵触,不过看到主君的目光就立即退缩了。 非此即彼,常走极端也是一种现实中有的人物性格,明智光秀恰好正是这类人,眼见无法阻止此行,反倒建言说: “殿下您所信奉的日莲宗在近畿也有不小势力,何不扶植他们以对抗石山一向宗与奈良法相宗的势力。” “不错。不过需寻一合适的名僧?” “在下倒认识一位日莲宗的大师,被陛下御封为上人。” 平手汎秀突然开口了。 “是谁?” “名叫朝山日乘,原来是尼子家外交僧,几年前向朝廷进献了数千贯修缮宫廷之资。如今出云尼子家大势已去。” 所以他也在急着寻找下一个代言势力。 信长轻轻点了点头。 “界町的商人这方面,我也准备让熟悉环境的人去担任使者。” 咦?在座有熟悉界町的人吗? 各人面面相觑,而信长只是拍了拍手,招来侧近,吩咐道: “让松永弹正进来!” 松永弹正? 这个神奇的世界可能有两个足利左马头,但却只有一个松永弹正,那个人名字叫做久秀。 …… “鄙人松永久秀参见殿下。” 这是个身材健壮的老者,容貌略有些粗犷,脸上还有一道伤疤,如果忽略掉名字的话,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如 柴田胜家般武勇而不拘小节的东国武士。 “公方大人(足利义昭)让我杀了你。”信长用这句话作为开头。 松永却是全然不惧地摇了摇头,答到: “他能坐到这个位置全是您是功劳,所以只要您不会杀我就行了。” “难道你不是来投靠幕府的吗?” “所谓幕府只是个架子,在下只是臣服于织田家而已。” 也许明知在场都是织田的重臣,所以才会如此出言无忌吧。 “松永弹正能有此心,真是难得,不过你的罪过如此就可以抵消了吗?” 信长气定神闲安坐,只是眼角瞥了他一眼。 “在下既不是何为义军,更不知有何罪过。之所以归降,是因为殿下您坐拥三万大军,加上盟军足有五万,不是我能抵挡的。” “噢?那弑杀将军的罪过呢?” “是以前那个笨蛋公方吗?明明身为弱者,却自以为是地挑衅强者,这是他自己的取死之道。” “那么篡夺三好家又如何?” “殿下,我只不过是夺取了三好家一部分的领土而已,您却是不仅消灭了主家织田大和守,还讨伐了主家的主家斯波氏,将来甚至……” 最后一句话,是暗示织田未来会讨伐足利氏,只是在此不宜说出来了。 “那么你的意思,就是说不会忠于我了?” “在下只忠于不可抗拒的强者。当年三好修理(长庆)壮年时我也是三好家的忠臣,不过后来修理大人年老昏聩葬送家业,若我不取,自有他人取之,为何不取呢?如果几年后织田的势力开始衰退,我说不定也要找些机会与您作对才好。” 沉默了片刻之后—— “哈哈哈……”信长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说得不错啊!若是你能完成劝服界町商人的任务,便原谅此前的罪过。” “多谢殿下!其实任务的关键人物,老夫已经带过来了。” “噢?是何人?” “一个与我一样野心勃勃的商人,明明已经身居界町三十六众之中,却仍然不满意,还想要取得更高的权力,以及正规武士的身份。” 商人逐利这个是常态。想要武士身份,那只能说明他是个很有理想和追求的商人。 “他叫什么?” “是纳屋的今井宗久。” “让他进来!” “是。” …… 广义的战国时代,是从应仁之乱开始算起的。经过了一百年礼崩乐坏的时候,下克上渐渐成为一种“风尚”,所以在方面人们往往不会有太高的道德要求。一般武士即使有着出奔、倒戈、弑主的行为,也不会太被诟病——除非次数特别频繁。 但这种说法对于松永久秀就无效了。杀害将军这种事情,违背义理倒在其次,天下群雄——但凡数称得上群雄的大名,除了上杉谦信之外还有谁把义理当作一回事呢?关键在于这破坏了大家的游戏规则。 “真没想到会与此人共事。”丹羽长秀摇头叹息走在前面。 “此人不过是善于阴谋罢了,不会成为什么大患的。”柴田胜家依旧是那个最有信心的人。 “所谓毒药有时也是治病的良药……”平手汎秀毫无节操地抄袭着游戏中看来的名言。 “在下认为监物大人说得不错。”明智光秀仿佛是无意间解释到,“虽然弑杀将军之罪不可饶恕,然而若是为了早日结束战乱,一统天下,无论怎样的人活着怎样的方法,都是可以采用的吧。” 这句看似随意的话语,却令汎秀心下一紧。 无论怎样的方法么…… ps:2999字,算是厚道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八章 大盗的传说 深夏日,晴,无风,纵然离着琵琶湖不远,也已经十分炎热。这个时候出来办事,绝不是什么享受。京都各个街道上,张贴布告的足轻们,都是汗流浃背。 经过了一些改革之后,坐拥尾美两国的织田家,其军势中农兵的比例远比其他大名家要低,不过仍然占了五成以上,必须赶回领地而秋收,只留下少数人处理杂务。 这些负责宣传的足轻全部是平手汎秀的手下。本来信长更属意让行事稳健的佐久间信盛镇守山城国,然而后者在上洛之战受伤,所以位置落在别人头上。平手本部的一千人加上临时划分过来的两千人,总计三千军势镇守于京都南面,同时要防止三好与六角的逆袭。 “足利左马头大人,已经继承了将军的位置,今后这一带就会太平下来了……”京都的居民文化素质相对较高,街头巷尾总能找出一两个识字的人出来。 “咦?两个月之前不是足利左马头继承了将军吗?怎么如今又来了一遍呢?”有无知妇女提出疑问。 “这个你就不懂了!那个足利左马头是三好家拥立的,如今这个是织田家拥立的,是两个不同的将军。”方才读出布告的男子得意地卖弄着自己的知识。 “听起来差不多啊,反正都不是什么好……” “你们给我小声点儿!”人群中的老者低喝了一声,“如今是织田家的老爷当权,小心随意说话会被抓起来!” “噢……”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我们织田家对京都领民是秋毫无犯的!”带队的足轻组头连忙高声解释到,“凡是侵占了居民财物的,只要上报过来,必然加以严惩,并且双倍偿还。” “吃霸王餐也算吗?” “当然。” “要是有武士杀人或者****呢?” “那就毫不留情处以死刑。” “是真的吗?” “绝对是真的。” “武士打骂我们也会处罚吗?” “对。” “难以置信啊……” “请务必相信!” 让尾张的武士出去打仗倒还行,说服百姓实非所长。翻来覆去也就是这几句话了,急得额头出汗仍然收效甚微。 “我相信织田家的老爷!”交谈几句后,人群中突然想起这样的声音,“我是尾州过来的生意人,织田家不仅好几年没加税,还收拾了欺负我们的地侍和恶商,真是好人!” “是啊是啊,我们要有好日子过了……”另一人在旁边帮腔到,“你看别的大名打来打去,首先就是向我们百姓抢劫,织田家的老爷们都已经来京一个月,还没听说过这种事情呢。” “说的也是……” “有道理。” 这番话令心怀疑虑的町民们也渐渐平和下来。 “对对对!”带队的组头连忙趁机开口,“听说京都这里有大盗出没,如果你们及时报信的话,一定铲除这群盗贼!” 这话反而令百姓们沉默了。 “哪有什么盗贼啊……” “没听所过呢。” “是啊是啊。” 俱是矢口否认。 …… 这时候平手汎秀正在山崎一带驻军,同村井贞胜及塙直政等人商议余留下来的政事。 “多亏了平手大人想出来的办法,否则还真难完成主公的吩咐。”塙直政对汎秀道谢。 “这实在称不上什么妙计。”汎秀反倒是摇了摇头,“关键还是您在治安上的功劳,那些町民迟早会发觉织田家与别的大名不同,我不过是派了些人加以引导罢了。” “不过想要百姓们安定下来,恐怕还需要多派些兵在街町上巡守,另外蓄养着僧兵的大小寺社也未必肯遵守禁令,我看分出一千人来维持如何呢?”村井贞胜自恃身份不低于平手,相互又是熟人,于是直截了当地开口要求。 “这样的话平手大人手下就只剩下两千人了啊,如果三好或者六角卷土重来……”塙直政出身母衣众不是单纯奉行,考虑问题比村井更要复杂一点——当然也可能是不愿示弱,“京都有我手下的三百人就足够。” “那我就折中分出五百人来吧。”汎秀下了决定,“附近四面都是可以呼叫援军的方向,三好和六角暂时不足为虑。” “也好……” 三人草草商谈了一番,各自处理政务去,而汎秀刚一出门,就碰上来回报的人。 “殿下!”加藤教明躬身道,“方才抓住了两个营救盗贼的同党。” 盗贼?汎秀回忆了片刻,才记起上泉等人捕捉的那个家伙,看似猥琐却是个硬汉,始终不肯招认出什么东西来。 “果然是盗贼团伙啊。”汎秀微微颔首,“那么有什么收获吗?” “都是一样不肯招认。” “叫你们到町民中去调查的结果呢?” “百姓都不肯帮我们啊!”浅野长吉抱怨道,“就算是悬赏也没几个人来提供情报。” “看来这群盗贼是颇得人心啊!” 说这话的时候,汎秀抬眼看着对面的人。 “上野助(沼田佑光),这个是怎么回事,你在京都一带有听说过吗?” “据说有群侠盗,每次得手后,只留下少量钱财维持生计,把八成以上施舍给百姓,所以很得人心——不过怎么看都很难相信是事实啊!” 沼田佑光皱着眉摇摇头,显得十分苦恼。 汎秀却吩咐到:“所谓空穴来风,枳句来巢,有什么传言,都说来听听吧。” “是。要说京都这里,民间风头最盛的,应该是大盗石川五右卫门和幻术师果心居士二个名号,传言前者可以飞檐走壁,后者则是穿墙遁地,不过依在下看,前者该是无中生有的人物,而后者……也只是奈良的普通修行僧人,举止遭到夸大而已。”沼田佑光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石川五右卫门,还有果心居士。这个名字倒是在文艺作品中屡屡出现。但是具体事迹却全然不详。 汎秀思索了一会儿,把中村一氏父子两人叫了过来。 “这个名字你们听说过吗?” “回禀殿下,如果真的存在石川五右卫门这个人,那么他多半就是伊贺著名的拔忍真田八郎。不过真伪不辨。”出身甲贺的中村一成,果然不愧是老资格的忍者。 “真田八郎?他干过什么?”对于这些黑暗中的势力,平手汎秀身为武士自然不怎么了解。 “此人原本师从伊贺三大首领之一百地丹波,不过后来与百地的侧室有染而被追杀,孰料真田八郎的忍术已经青出于蓝,还拉拢了二十名忍者一同叛变,反而令伊贺无力追剿。” 越来越悬乎了啊! 汎秀摇了摇头: “此事暂且先放下吧,为了这种不属实的消息派出太多人手未免不值。” “正在关押的那个家伙该如何处置呢?” “再等一个月吧,若是引不出来同党,就杀掉罢了。” “是。”(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九章 杂贺党 山崎城,亦称“天王山宝寺城”或“鸟取尾山城”,地处在山城国西部,毗邻摄津国境,建筑在高度大约有一百五十间(270m)的天王山麓,山下是通往西国的山阳道,东侧则是木津川、桂川、宇治川三条航道的合流之所。因而此地成为京都南边首屈一指的战略要地,是拱卫朝廷和幕府的门户,亦是关联到山城国乃至整个近畿的经济和军事命脉的交通枢纽。 城中心的本丸很狭小,方圆只有二十间(约36m)左右,北方是悬崖,东西南三面都建着宽阔的曲轮,四周则是由橹台、堀沟和土堤连接围成一圈,可以随时相互支援。总体来看规模虽然不大,但防御能力相当不错。 近年来近畿战火纷飞,山崎城自然也不会幸免。不过在织田上洛的途中,这一带地域被三好家主动放弃,并未经历过战事,保持着相对完善的城防,于是平手汎秀带着一千五百人驻扎到此地,而后分别派出五百人,进入两侧的要冲,淀古城和槙岛城,形成掎角之势,做出防备三好家从西南方向逆袭的姿态。 百年前室町幕府兴盛的时候,山崎地区也因为交通便利而获得相当高度的开发,成为不下于京都町的商业中心。但随着幕府衰微,山城国遭到各方有力大名的觊觎,屡屡陷入到战乱当中,山崎城附近的商业活动也渐渐停滞乃至消亡了。 这固然给运输军粮带来一定程度麻烦,但从积极的方面讲,町市的衰退降低了警戒的难度,不用担心地方的忍者伪装成行商或者酒客混进来。就如同是游戏当中,酒屋和土仓一类的设施能够带来税收却会损害治安一样的道理。 入夜之后,更是只剩下水流和秋虫的声音,各处城门的矢仓都点起了火把,一切黑暗中的存在都无所遁形。普通的士兵们,这时只需回到城里安眠即可,而本丸的御馆里,却还亮着灯。 长宽各三间的九宫屋,墙壁上的画卷还来不及收走,原本是城主接待贵客的地方,但现在却成为临时会议室。平手汎秀并不喜欢在严肃气氛下高效解决问题,相反却经常在不经意的时候把任务传达下去。这么做会使得家臣们失去紧迫感,但更有助于营造主君高深莫测的形象。 “主公,在下还有一言。”报告完了例行的军事,河田长亲却依然没告辞。 “九郎有何要事呢?”汎秀依旧是一副闲适安然的样子。 “是关于此城的防御。” “如何?” “固然有坚城可以依凭,但是身在异国,不熟悉地理,完全没办法掌握敌方的情报,还是太过于被动了,若是地方绕过此城而进击别处,我们就成了孤军了。” 虽然所述的是尚未发生的事情,河田长亲却显得忧心忡忡。 “在下也赞成河田殿的看法。”担任奉行众的松井友闲难得提出看法,“我军如今的粮食全靠坐镇京都的村井大人周济,万一被切断这条路线,后果不堪设想。” “情报问题的确是相当重要。”平手汎秀轻轻点了点头,却没表示态度,而是反问到:“那么,你们有什么提议呢?” “依我看该动员山城、摄津两国豪族,既然他们甘心称臣,总不可能不付出一点真东西来吧!”河田长亲解释道,“倘若以出兵的名义让他们派人进城,就等于掌握住了人质,这些地头蛇就不得不帮助我方。” “此举恐怕太过强硬了。”汎秀摇头表示不赞同,“本地豪族们才刚刚从三好六角这些势力伞下归附过来,要让他们立即帮助本家作战,并不现实。” “殿下请容我细禀,”河田长亲补充说,“虽然不指望那些人奋战,但是通过这个渠道却能够探听到畿内的动向,以免在措手不及。” “只是探听动向的话……”汎秀下意识伸出手在案几上轻轻敲打着,“我已经有了安排了。” “噢,原来您早有高见,那倒是属下冒昧了。”河田长亲闻言毫无尴尬之色,反倒是躬了躬身,而后放心安坐下去。松井友闲倒是若有所思状,不过也未见丝毫疑色。 经过长时间的熏陶,这些家臣已经习惯了平手汎秀的奇思妙想。 汎秀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越发气定神闲,说到:“三好要从四国调集大军,再渡海逆袭京都,势必要从附近商人那里调用物资。另外——” “殿下!” 浅野长吉在门外高声喊道:“本多大人已经回来了,正在西之丸等候。” 为何要选在半夜进来?汎秀下意识地皱了皱眉,问到:“有客人与他一起吗?” “的确是有个浪人一起……” “那么先叫他过来……”汎秀沉声吩咐,旋即又摇摇头,“不,我亲自去西之丸更好。” ………… “在下纪伊国铃木义兼,见过平手监物大人。” 看上去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人,身穿着灰布的吴服,腰间的刀鞘更是暗淡无光,这样的武士,一眼望去便予人普通浪人的印象。 然而这个姓氏,却令平手汎秀有些意外。 “那么杂贺党的首领,铃木佐大夫,与阁下如何称呼呢?” “正是家父。” 根据外界的了解,铃木佐大夫的几个子嗣当中公认的继承人是铃木重兼,而武勇最优的是铃木重秀,这个义兼,似乎是从未听说过的人物。但对方应该不会在这种环节作假,况且本多正信也不是那么容易欺骗的人。 “那么你既然站在此处,就足以说明杂贺党的态度了……” 意料之外的顺利,反倒让人心生警觉。 “不不不,监物大人误会了。” “噢?” “我乃是庶出,又不善文武之道,是个没用的儿子罢了,只能与您谈些小事,没有决定大局的权力。” 这副略显嚣张的面容却并在平手汎秀意料当中。站在一旁的本多正信倒有些尴尬,任务虽然是完成了但并不够圆满,与他原本的预期尚有差距。 “如何才算是小事呢?”汎秀接着发问。 “若您只是雇佣我们打一场合战,这点事情在下倒还能拍板,如果您嫌我们杂贺党实力不够,我还能帮您联系上根来众。但要更进一步的话……” 铃木义兼的言下之意,是表示无意加入织田家帐下,而只愿做些浅层次的合作。 “看来你们杂贺党,并没有扬名天下的打算啊。或者是弥八郎(本多正信)没说清楚呢?”平手汎秀和本多正信并不了解具体情况,于是以名利为诱饵试探,不过看来是失败了。 “乱世之中人人自危,强如今川大内,转眼前即灰飞烟灭,贵如故左府(足利义辉),亦不免于宵小之手,我杂贺不过只有数百男丁而已,岂敢谈什么扬名天下呢?只求在纪伊一国自保罢了。那位本多大人,虽然口若悬河,但我等却不敢答应。” 平手汎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面前这人虽然自称无能,但条理明晰,不卑不亢,可谓是颇有气度。 “在下无能,有负主公所托。” 本多正信只得伏身一拜,自揽责任。 “这不是你的问题。”汎秀摇了摇头,“若非你是一向宗信徒,恐怕铃木家根本不会理会本家。” 纪伊国内,净土真宗的寺社林立,国人豪族大多信仰一向宗,汎秀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会派本多正信去联系。 “大人言重了。”铃木义兼说到,“我们杂贺党并非对织田家无礼,只是实在不敢轻易涉足天下武家的争斗。” “那你们往日协助河内畠山氏讨伐三好,又是为何呢?” “这是因为三好家冒犯了佛祖。”铃木胡诌了句空话,又道:“若是有武家如您一样礼佛崇法,我等自然不会有丝毫异心。” “礼佛崇法?”汎秀哑然失笑,“这四个字鄙人愧不敢当。” “天下大名皆以一向宗信徒为洪水猛兽,您恐怕是少有的意外。” 先明言无意归附,接着又摆出不愿结仇的态度,这个杂贺党,难道自以为与织田家地位对等的势力吗?还真是狂妄啊。 不过眼下织田还未在近畿站稳脚跟,汎秀也没什么底气,只能先岔开话题了。 “你们都与三好是老对手,想必也不用我细说了吧。” “是。若是三好家在近畿登岸,我方会先派人拖出他们的大军,而后立即来通知您。” 杂贺党,根来众都不是简单的国人,而是擅长铁炮和忍术的团伙,能力不可小觑。铃木义兼这个承诺,并不是大话。 “那么价格方面……” “家父的意思是,免费为平手大人效劳一次。” “噢?” “织田家毕竟风头正盛,我们也乐于扯上关系,再加上您又是一向宗的朋友,这便算是我们献上的礼数吧。” “那还真是多谢了。” “岂敢。既然达成所愿,在下也好回去复命。” “这就要回去了吗?” “杂贺党惯于在暗中行动,一向是赶夜路的。” “弥兵卫(浅野长吉),替我送客。” “是。” 自铃木义兼出门之后,汎秀还意犹未尽地摇了摇纸扇,看不出是喜是怒。 “殿下……”本多正信欲言又止。 “你怎么看?” “前倨而后恭,所谋不小,不可轻信。” 还是低估他们了。汎秀心里这么想着,却只是挥了挥手,吩咐道:“那也无妨,我本来就只是想看看这些势力的态度而已,并不指望他们来帮助击败三好家。”(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十章 刺客(上) 众人一同屈身目送平手泛秀离去,而后起身。河田长亲若有所思,本多正信微微皱眉,浅野长吉留在这两人身侧,只觉得气氛极为压抑,连忙找了个由头抽身离去。 余下二人皆是静坐,默然不语。 接着河田长亲感慨说:“看来我家虽然成功占据京都,但还不是天下人心中的王师。” “河田大人所言甚是。”本多正信应声道,“幕府衰微已久,声威不足慑人。上洛而来,究竟是织田借助足利的名分,还是足利借助织田的实力呢?” “不错不错。当年三好占领近畿,所依仗的也不是什么名分。” “然而三好家花了十数年还未能完全压制河内、大和数国,织田恐怕没有如此的耐心吧。” “这个就只能看我辈的努力了。” 二人对视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 “不过这番话,可不要传到沼田大人耳中,他可是幕府的忠臣啊!”河田长亲突然又补充了这样一句。 “噢?听上去像是在说‘对幕府忠心的只有沼田一人’,那么其他人都是乱臣贼子吗?”本多正信拣出对方话中不当之处。 “唔……本多弥八辞锋之利,果然名不虚传。”河田苦笑着摇摇头,敷衍了过去。继而反问,“您口口声声称着‘织田家’,仿佛置身事外,难道并未把自己视作其中一员么?” “您自以为是属于织田家的么?” 本多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容。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河田做出诧异的表情,但却不经意间悄然环视左右。 “河田大人,你似乎并不是尾张人。” “啊,没错,在下是近江出身。” “在织田家的谱系当中,没听说过有河田家的亲属呢。” “的确如此。” “织田弹正(信长)大概也对您毫无重视的意思。” “虽然有些无礼,但所言无差。”河田摇了摇头,侧首应答说:“然而这三个条件,本多殿也是一样的吧!” “在下与您的处境是一致的啊。”本多正信接着解释说,“在下只不过是受到了平手监物殿下的招募,而并不是在织田弹正麾下任职。倘若没有平手殿下,那织田的荣光皆与余无关了。” “或许这么说也没什么差错。” “反过来讲,即使日后织田家失势,只要平手殿下还保持着实力的话……” “啊哈哈……您的玩笑还真是有趣呢!” 河田哑然失笑,把这一段遮掩过去。 “河田大人……” “夜已经很深了,在下困倦已极,就先告辞了。” “这……” 受到搪塞的本多正信,在河田走后,却露出几分喜色来。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平手泛秀返回本丸之后,又看了些卷宗和书信,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子时,按照往日的作息已该入眠。不过身在新入的空城之中,颇有些不适。城中的御馆比起军帐要安全得多,不过四周空空荡荡,没有侍女和下人,这让生活日渐奢靡的城主一时觉得不习惯。 贪恋物欲之辈未必不能成就事业,但易受外物左右的人却不会是合格的统帅。泛秀如此提醒自己,于是取出随行的几册书籍,以图定下心来。 在这个下克上的时代,声威赫赫的大名时刻可能会丧生在无名之辈手中,出身卑贱的底层人士也有着出人头地的机会,王纲解钮,礼崩乐坏。武士们沉浸于和歌与茶道当中,正是为了在阴谋诡计和刀光剑影之外,找到一方净土。清心寡欲的文人同时又是沾满鲜血的军阀,这种现象是相当普遍的。 “殿下……你还在……” 门外响起低声的叫唤。 在城里唯一的女性是姬武士井伊直虎。 “是次郎?何事?”无论多少次,这么称呼一个女人总是难以习惯的。 “啊,请恕在下冒犯,我还以为是您忘了熄灯。” 泛秀起身顺手推开了门,四目相对,姬武士连忙把头低下去。 “甲胄在身,请恕在下……” “单纯是为了看看有没有熄灯么?节省灯油的确也是好的习惯。”泛秀微微点点头,不过说出来的话却更像是在开玩笑。 “……殿下,已经到了秋季,接连好几天都没下雨。”姬武士低下头,十分认真地解释说。 “那的确是该防火。”泛秀这才正色。远离第一线之后,许多细节的东西就没有太注意了。 “是,在下告退。” 姬武士仿佛是有些恐惧,不愿在此处停留。 “嗯……且慢。”泛秀突然想起了什么,“今夜又是由你负责值守么?我记得昨天就是你吧!” “因为应该负责的人缺席了。” “是谁?” “本多三弥左大人。” 本多正重?这个看似老实的家伙也会玩忽职守么? 泛秀脸色有些阴沉了。 “那个家伙去哪儿了?” “他醉倒在了屋子里。” 谈到这件事,井伊就恢复到面无表情的状态,这幅一五一十回报的姿态,像是故意过来揭发。不过泛秀倒是能了解到,她的确是与其他的武士没什么交情。 平手泛秀并不是那种极端重视法度的人,不过此时也不免有些光火。军营中饮酒,这是违反了最基本的戒令。 “喝醉了吗?这种事情就给我把浅野弥兵卫那小子找过来!” 要说有家臣偷偷运酒进来,那么一向行止最没规矩的人绝对是嫌疑最大的。 “是。” 少顷,浅野长吉被抓到现场,还是一副睡眼蓬松的样子。 难道是被直接从床铺里揪出来的?不过看这个姬武士私底下的羞赧情状,并不像是那种无视男女之别的人啊。 “殿下……”浅野懒洋洋地施了个礼。从宁宁那层关系看他也算是亲族,时而在礼节上稍有疏忽也就没有被人放在心上。 “本多三弥左,今天你见到了吗?” 泛秀意甚闲暇,未作厉色,不过说出来的话却令浅野顿时惊醒过来。 “这个……这……好像是见到了……”果然所料不错。 “那还有什么别的可说的吗?” “此事似乎并不能怪罪他……” “为什么呢?” “因为……听说是,庆次大人麾下的可儿才藏,强拉着本多三弥左比拼酒量的事情。” “听说?” “……是在下亲眼所见,没想到三弥左那副样子,酒量却不怎么样,所以轻易被灌倒。” 可儿才藏,居然又牵扯到了这个家伙。果然是个问题少年。或者说庆次召集的那一批“精锐”都是类似的货色。对普通的足轻强调军纪就够了,可是那群奇形怪状的家伙们……相当难处理。 “附近都找不到商家,他们哪里来的酒?” “似乎是前两天有从奈良运送清酒去京都的行商队经过,然后有人从那里买过来一些。” “又是‘似乎’?” “这个我是当真没见到。” “是谁干的?莫非又是庆次他们那批人吗?” “呃,您真是高明……” “荒谬!如果这是敌方假扮的如何?” “这个,已经检验过,酒里面是没有毒的……” 根本不只是这个问题! 泛秀自然懒得跟他解释,只是斥道:“明天午时之前,把所有的酒水都给我收缴过来。” “是,是……那么……” “下去吧!” “多谢殿下。” 接着是井伊女士。 “唔,今夜也算是辛苦了,那么你可以先去休息,守卫的工作交给别人也是一样。” “殿下……” “还有别的事吗?” “不,没有了。” “嗯。” 泛秀在想着是否专门设立监军目付队的事情,一时无暇他顾。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井伊轻声从本丸里走出来,踏进房里,点上灯,却无端觉得身心俱疲,脚步越来越沉。 莫非当真是太累了吗? 正如此想着,突然有一柄小刀从背后伸出来,横在她脖颈上。紧接着口鼻被布卷捂住。 直刃无曲,是忍者使用的忍刀,再加之涂着黑漆,不会反光,来者脚步又轻,一时居然没得察觉过来。 井伊下意识想要拔刀或者呼叫,却发觉浑身无力,根本动弹不得,甚至想要说话都很困难。 “真是冒犯呢,武士姐姐。”从身后传来的,居然是清脆的少女嗓音,“这可是名贵的麻醉药噢,您还是不要挣扎的好。” “你是……” “当然是女盗贼啦!” 声音的主人让井伊平躺在地板上,接着自己毫无仪态地仰坐在地板上,膝盖弯在身前,双手后撑。这种姿势学名叫做箕踞,在稍有教养的武家门第是绝对看不见的。 娇小玲珑的少女,一袭黑衣,头发束在后面绑成马尾,正是想象中女忍者的应有的样子。 “杀了我吧,我绝不会带着你进入本丸的。”这个少女理所当然被当做是敌方派过来袭击平手泛秀的刺客,井伊虽然虚弱,但出言却十分坚定。 “喂喂,人家不是来刺杀的,只是送信而已噢!” “我会信吗?” “真的只是想见见你们家平手大人,那么英俊的人,我怎么舍得杀呢?” “……” “不相信吗?那可真是让我困扰啊!”少女故作幽怨状,神色却毫不慌乱,反而是伸手去解对方的衣带。 “你……” “反正都是女人了,被看到也所谓吧。” 轻轻拉开衣带,简陋的男式吴服下面却是用金属扣相连的白色丝绸内衣,在昏暗的灯光下面,显出异样的妖艳。接着依次解下白带和底绔,连内衬也没有留下。久经锻炼的肌肤呈现出健康的轮毂,胸口因为不安而上下起伏,往日被遮掩在宽大武士服内的曲线此时显露无疑。 “姐姐大人,还真让我嫉妒呢!”少女下意识地低下头,对着两座平缓的小丘叹了口气,随即恶作剧般的伏身下去,轻轻咬住那颗鲜红的樱桃。 “你绝对会被发现的……”井伊咬牙切齿地盯着身上的忍者,全然不像普通女子那样惊惶。 “喂喂,别这么吓唬人家嘛,我可是真心羡慕姐姐你呢,你们家的平手大人一定也很喜欢吧!” “你……太失礼了。” 自幼受到武家教育,被当做男人培养的女子,就算骂人也找不到什么脏字,配合上这幅有气无力的样子,反倒更像是娇嗔。 “武士姐姐撒娇的样子也很让人心动嘛……”女忍者毫不以为意地嬉笑着,伸出左手抚着井伊的脸,右手却缓缓向下伸过去,“其实有的时候根本不需要男人也一样可以。” “唔……” “对吧?” “你……” “请晕倒过去吧,姐姐。” 女忍者伏身,吻住了姬武士的双唇,趁着对方意识恍惚,从口中送入一枚药丸。 后者瞬间就彻底失去了知觉。 “还真是像呢,姐姐。” 少女轻轻一叹,起身捡起了方才脱下的衣物。 “真是抱歉,这是对身体害处最小的药了……”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咦?井伊大人,您现在要进门吗?”本丸门口的侍卫诧异地看着面前的姬武士。 “嗯。”姬武士的声音沙哑低沉却不容置疑,“城里混进了奸细,必须马上报告主公。” “这个,但是殿下的吩咐是不许任何人进去。” “那就先请通报。” “现在这个时间,打扰殿下的话……” “咳咳……”左边的另一个侍卫连忙出声打断他没眼色的同僚,“如果是井伊大人的话,那么应该是没问题的。” 右边那人连收到好几个眼色,却也不以为意。 “可是也没听说过……” “难道殿下什么事情都要向你说吗?” “呃……可是……” 两名侍卫之间,反倒起了争执,却没有让开门的意思。 “救火!” 这个时候,夜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大吼。 是来自存放粮食的南之丸那里。 侍卫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却只见到迅速向上冲起的光亮。 “这个……” “有敌方忍者破坏,必须马上见到主公!” 姬武士一跃而起,斩钉截铁推开两人,冲进了本丸之中。 ps:咳咳,很久没更新了,真是抱歉。(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十一章 刺客(中) 山崎城的本丸十分狭窄,亮着灯的地方只有一处,不用摸索就能知道城主所在地。屋敷四角上还各站着一队侍卫,由几个持着弓箭和长枪的足轻组成。不过到了这个时间,大多数都聚在走廊或坐或仰消极怠工,仅有两三个清醒站着的人多半还是在闲聊。 初秋时节,酷暑刚刚退去,躺在小山顶上,的确是惬意的事情。 按正常的逻辑来讲,城主和主管侍卫的武士不可能看不到这些,不过这些天以来却从没有人来管束过。 “殿下的房子还亮着灯呢,都这么晚了,不知在忙些什么呢?也没见到屋子里有侍女……” “这你就不懂了,上洛之后当然会多了很多事情。” “噢,那你知道是什么事么?” “虽然我是不清楚……这不是废话么,殿下在忙什么哪是我能猜测得了的。” “原来只是说大话而已……” “什么叫大话,这几个月京里的人对我们都是刮目相看,难道你没发现吗?” 说话的弓足轻挺直腰杆,显出与有荣焉的样子。 “这倒是没错,以前那些家伙都笑话我们尾张人口音奇怪,不过现在听到……嘿嘿,宿屋的老板都吓得不敢收钱呢!话说京里的女人还真是……” 举着枪的黑瘦中年咧嘴一笑,伸着舌头做回味状,表情极为猥琐。 “喂喂,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吃霸王餐的话,不仅要关进牢里,罚款双倍,还要挨鞭子呢!那个叫什么,京都所司代的衙门,已经抓了好几百人了啊……” 弓足轻显出幸灾乐祸的样子。 “啊哈哈……开开玩笑罢了,我怎么会做那种事情……” 黑瘦中年强作讪笑,企图揭过这番话。 “真的么……” “当然……” “我说你们两个能有点出息吗?”一个躺在地板上假寐的年轻人懒洋洋地出声嘲笑他们,“不如好好想想,有多少年俸禄都没能上涨过了!” “……我们这些守大门的能有什么战功?” “功劳都是用命换的,像现在这样没什么危险还能每年有钱和米,不是很不错吧?” “是啊是啊,唯一的愿望就是能让儿子继承我的位置……” “这个我已经找过浅野大人了,他已经答应照顾我家那小子了。” “那倒真是不错,浅野大人很好说话呢!” “说你们两个没出息还真是没错了……” 年轻人愈发鄙夷。 “你不是一样躺在这里偷懒吗?” “我是在思考出人头地的方式罢了!如果让我抓到一个刺客,那算不算是一件大功劳呢?说不定殿下就会给我一两百石的俸禄,提拔我当个足轻组头……” “嗤……就凭你那点功夫连我都干不过!”黑瘦中年肆意出言讥讽,“我们好歹还上过几回战场,可是你呢?连鸡都没杀过吧?” “不过我可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凡是见过一次的人,不管以后化妆成和尚还是商人,我都能一眼看破。” “就算是真的也没什么用吧?难道敌人还会派你认识的人来当刺客吗?” “这个么……如果让我见过刺客一面的,追捕工作就可以放心交给我了。” “怎么都觉得是你痴心妄想而已。” “你才是……啊,这不是井伊大人么!” 方才还仰卧在地上的年轻人突然一跃而起,挺直腰杆,朝着走过来的女武士躬身施礼。而对方只是微微点头,冷峻的目光扫过众人,径直向亮着灯的地方走去。 “没见到外面失火吗?我要立即见殿下。”声音有些低沉沙哑,不过听上去只是略有些疲劳罢了。 “居然失火了……可是殿下的吩咐……”自称过目不忘的年轻人,做出领头的样子答话。 “你们继续守在这里。” “啊,是是……” 几个侍卫只是担心会受到责骂,岂敢阻拦,纷纷谄笑着,躬下身子送女武士进门。 当真是武风不备啊。化装成姬武士的女忍者如此想着,看来所得的情报不虚,这个叫做平手的人,只是长于智略而短于治兵的。 接着沉默地穿过走廊,推开门,进入御馆当中。 平手汎秀住的这间屋子方圆大约是十间,门在南侧而主卧室在西,从玄关进去,要穿过两条走廊和大厅。虽然亮着灯火,但出于习惯,卫兵们未经召唤不会轻易进出城主的居住地,城里也没有侍女和仆人,故而一路空旷。 木地板虽然是多年前所铺设,十分陈旧,但却也还结实,只是踩上去的时候难免发出一点声音。不过这个女人缓步走过去,却几乎没什么动静。甚至连身形都没怎么晃动。 对于自幼修习忍术的人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情。在高低不平的屋檐,杂草丛生的林间,崎岖弯曲的山地,或者颠簸的甲板上驰行如履平地,并且要尽量不发出声音,这都是加以训练就可以做到的。比起另外一些高阶的本领——比如蜷缩起自己的身体,钻进丝毫不宽敞的酒桶里,这种技巧不值一提。 如果那个酒桶太小的话,正常男子无论忍术高明到何种程度都是无法胜任的,唯有身材玲珑的女忍者才可能完成这种任务。 只是顺利完成任务之后,这个女子的自信却稍稍有些过头,于是准备做些意料之外的事情。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不太对劲啊……”守门的年轻人怔怔地望着门口,脸色有些犹疑,“这个是井伊大人么?可是……你们没发现有什么不同吗?” “……喂,盯着这位大人看太失礼了吧,而且她还是殿下的……” “你们真的没看出什么异常?” “异常……难道,你想说这个是忍者假装的?”身旁的黑瘦同僚嘲笑着这个小伙子,“不是过目不忘吗?那么赶紧去报告哇,如果立功升迁的话,以后我就靠你罩了……” 年轻人脸色顿时通红。他虽然有些机灵,但却没这种魄力。 “你才见过井伊大人几次?万一弄错的话,会被砍掉吧?”终于有个稍微厚道的家伙替他 “还不是说说而已……” “唉,毕竟是小孩子……” 一阵讥讽声响来,那年轻人脸色骤变,握拳击在立柱上:“拼了!” 接着他突然大声吼叫:“那个井伊大人是忍者假扮的,快捉住她!” “你这小子要把我们都害死吗?”旁边有人抱怨。 不过到这份上,不可能视而不见了。 女武士的身影微微一震,接着飞速冲入馆中。(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十二章 刺客(下) 在忍者的世界里,有着所谓上忍,中忍,下忍的称呼,不过划分这一切的不是忍术技艺而是在组织中的地位。下忍即是最前线的工作者,擅长攀岩、潜伏、变装的技巧,中忍属于战术层面的队长,一般负责整体行动的策划指挥,而上忍多半是坐镇本部的家族首脑,关注周边的政治格局,决定势力的外交态度。 就如同武士中有足轻大将,侍大将,家老之类的阶级一样,上下之间并无绝对的界限,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完全可能因为出身豪强世家而被尊为上忍,同样也可能在家业没落之后需要亲手上阵,而降格为下忍阶级。 “看来并不是以战斗力来划分啊,我还以为会有什么广泛的考核内容呢……” 平手汎秀喃喃自语,脑中闪过“中忍考试”,“影分身”之类的东西。 上洛之路,面对最强大的敌人六角家,织田氏的大军顺利攻破了观音寺城,颇有一战而定天下的气势。但是六角家隐藏在暗处的实力却还远远没有暴露。 百年以来,观音寺城并不是第一次被攻打,每次遭遇困境,六角家的家主都会放弃掉居城,率领亲近力量躲入地形复杂的甲贺郡,利用那里的忍者势力,积攒复兴的力量。 诸大名的上洛联军已经各自返回领国,若六角趁势而起,那么守备京都的平手汎秀将会腹背受敌。但若能离间甚至策反这些忍者势力,那么六角复兴的根基就会被破坏。 正因为此,从甲贺出身的泷孙平次——也就是改名叫做中村一氏的少年,近来颇受重视。作为传统的武士,平手汎秀并不了解忍者世界的规则。 中村父子投奔到尾张已过五年,已经到了获得信任的时间。不过年近四十岁的中村一成老去的很快,开始疾病缠身,到了需要离开前线的地步。在这个平均寿命只有三十多岁的年代,这也的确是退休的年龄。 “大人您怎么会这么想呢?”挺直腰杆,侍立在一侧的中村一氏惊讶地抬头望过去,只见平手汎秀靠在墙壁上,目光清明,并不像是喝醉了酒的样子。 会这么想的原因么……任何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都知道吧。 “忍术本来就是在黑暗中传递的东西……”中村一氏接着解释道,“更何况各地的流派传播情况十分复杂,既有甲贺、伊贺这样的传统忍者聚集地,也有透波、风魔这种被大名扶植起来的组织,要在全国设立统一的标准是不可能的吧。” 的确是如此。 平手汎秀微微点了点头,随即立刻想到一个新的问题。 “那么你们中村家,属于……” “甲贺泷家倒是毫无疑问地上忍世家,作为分支的中村氏一般被认为是中忍,不过目前……”中村一氏谈到家族没落的窘境,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倒是并没有露出太多感情。 平手汎秀把这个家族理解为权力倾轧的失败者。无论何种制度何种环境,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不缺乏政治斗争,东方社会尤其如此。 “甲贺忍者众并不是六角家扶持建立起来的吧……为何一直支持六角家呢?近畿附近的强势大名并不只有这一个。”平手转换了话题,问出最关心的内容。 理论上讲这种类型的忍者们不应该是拿钱办事的雇佣兵么? 而雇佣兵,似乎并不该具备鲜明的立场。 “这个……” 中村一氏似乎是被问住了。作为中忍世家出身,他的眼界只停留在战术层面上,并不习惯于判断政治局势。 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一个长期可靠的联盟往往是建立在共同利益的基础上。 大名和忍者自然也存在共同的利益可言,只是似乎并不足以延续数十年。 “大概……是因为习惯了吧。”中村一氏犹豫地回答说,“先人保持下来的习惯……” 习惯了…… 平手汎秀下意识地觉得面前这个年轻人太过浅薄。纵横捭阖翻云覆雨,对于乱世武家而言,即使延续数代同盟,也随时会因利益冲突而变成仇雠。 不过说到利益冲突…… 大名家和忍者众,虽然不存在太大的共同利益,但更不存在冲突。在没必要破弃联盟的情况下,数代人维系起来的纽带,也的确会演化成紧密的关系。 也许正如中村一氏所言,只是习惯了而已。 同行是天生的冤家,迟早会遇到争抢同一个“业务”的时候,而忍者与武士似乎并不属于同一个行业的从业者。 “这样啊……” 平手汎秀低头沉思。这些年来他一直凭着对历史的记忆和一丝运气行动自如,作为一个参谋型人员这样已经足够。但是独当一面的时候,却必须面对细琐事务。 ———————————— “有动静!” 侍立不语的中村一氏突然低声惊呼,手按着刀柄向门外望去。 而平手汎秀却在片刻之后,才听到若有若无的呼喊声。 “似乎……是失火了。”中村一氏并没有挪动身子,只是皱着眉,侧首作倾听装,就做出了判断。 平手汎秀也定下神分辨,却依然只是觉得模糊不清。仔细分辨似乎果真是叫人救火的声音,但从音量判断并不严重。 莫非听力也是忍者训练的内容? 眼下是无暇顾及这些的。 “是敌方潜入了吗?” 汎秀下意识地发问。 “恐怕……未必!”中村一氏转了个身,朝向平手汎秀微微躬身,但言语却是直截了当的否定,“城内的物资是定期从京都那边运送过来,与其烧毁不如截断路径更简单也更有效率!” 对这些具体的忍者战术,中村有着很好的理解,汎秀也觉得言之有理。 “还是跟我一起出去看看……” 话音未落,一阵低沉的脚步声响起,随即房门被用力扯开。 如此失礼,是谁这么不懂规矩? 在阶级社会耳濡目染,尊卑之分已然深入心扉,汎秀虽然没有呵斥,却不禁皱眉不悦。一旁中村一氏愣了一会,意识到此刻正该狐假虎威,却见来者身形修长,俨然是女儿身,顿时又咽了回去。倒不是他怜香惜玉,而是不知道姬武士井伊直虎与平手汎秀的关系。其他同僚倒是无妨,但若是无意得罪了殿下的枕边人…… 接下来外面传来一声大吼。 “井伊大人是忍者假扮的……” 事态展开有些出人意料,中村一氏没来得及反应,只见那黑衣女子突然拔出忍刀,加速向前,直扑平手汎秀而去。 不到二尺的直刃,反射出一道白光,在昏暗的灯烛下分外夺目。 门口到平手的坐席,距离不足二十尺,正常人三步可及,更何况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忍者呢?一袭黑衣,只停顿了一次,轻轻点在地上,顷刻越过房间。 等中村反应过来,已然来不及挡下。何况他方才躬身侍立,本不是容易发力起动的姿势。忍者中的精英倒是能够克服这种问题,但是中村一氏生来也算是小家门户的少爷,忍术修业方面,并不算是顶级的水准。 大部分武士在这个时候,都会选择以血肉之躯挡下进攻。功高莫过救驾,只要没死在这里,就等于是立下了难得的功勋。 只是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已然没有了机会。 拔刀扑过去的时候,中村一氏心下已经凉了。 就算事后斩下刺客,平手汎秀也有可能被击杀当场。 …… 平手汎秀本是以战功立名,素有勇将之称,刀剑骑射枪棒都下过功夫,但近年来作为独当一面的部将,单独面对敌人的机会越来越少了。甚至于所配的太刀,也渐渐流于浮华,成为精致但很少出鞘的装饰品。 一时之间,连拔刀的动作都没做出。 无论是盘腿坐在席子上,还是双腿折叠跪坐脚跟,都是不利于行动的姿势,但平手汎秀在私下为了放松,却是随意靠在墙面,双腿弯在身前。 虽然没来得及思考,却做出下意识的动作,伸腿把身前的矮桌踢飞。 然后才反应过来,不知是否错觉,身前这刺客,仿佛是有中途收手减速的动作。就类似于后世的足球比赛当中,为了避免领到黄牌,而收腿的动作一样。 如果对方全力刺过来,恐怕连这下意识的反应都未必…… 不过来不及细想,那忍刀却是刺穿了木制的桌子,扎进汎秀的脚底。 伤口并不深,但却令这位远近闻名的武将,险些疼得叫出声来。这比上战场的时候,手足受伤难受多了! 只是这一瞬,刺客就失去了机会。 中村一氏克制住心头怒火,挥刀逼退女忍者,站在汎秀身前。 然后几个侍卫先后钻了进来,围成一圈。 “殿下,您……” 汎秀强忍着钻心疼痛,挥了挥手,表示无恙。 突入重围中完成刺杀任务,无论成败都不会幸免,行动者往往事前已经服毒,或者把致命毒药藏在嘴中,根本没有审问的可能性。这一点身为武士自然是心知肚明,不用问是否活捉了。 “喂……”那女忍者却丢下了忍刀,悻悻地对着平手汎秀说,“我投降了。” ps:对于我个人没什么好说的,欢迎到q/q群围观。这次应该不会再断更了。 很久没写了,慢慢找状态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十五章 大盗之心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倘若论列国之间的名声,石川五右卫门,要远远胜过堪堪万石领地的平手汎秀。但这份名声,并非美誉,而是恶声。纵然他劫富济贫,纵然他自矜侠义,在百姓眼中,却永远只是个犯禁乱法的盗贼而已。藏身于黑暗中的忍者,与位居人上的武士,自是天壤之别。甚至比起农人和商贾,也未必高出分毫。 石川五右卫门自以为是个聪明人,在伊贺国修习四年,就把同辈们远远甩在身后,而后有过三年,就已经有了“伊贺第一勇士”之称呼。倘若那次偷情事件没有事发,他大概会作为百地丹波的徒弟,继承伊贺上忍的席位。 身为伊贺拔忍,以及百地丹波的死敌,却依然在近畿混得风生水起,甚至还能照顾到一众兄弟的生计,这足以证明他在忍界的地位。 但此生的权势与名望,也仅止于此了。低贱的出身,在这个世上,乃是无法跨越的鸿沟。 彼时曰“下克上”之时,土豪地侍纷纷揭竿而起,推翻朝廷的幕府认同的守护,但究其根源,依旧不过是武士阶级内部的权力变更而已。出身寒微而位居人上者,依然屈指可数。 石川并非安贫乐道,通达无欲的物外之人,对那些生来就比旁人高贵的武家门第,他怀着一种既恨且羡的复杂感情。言语之中,自是竭力做出瞧不起那些“道貌岸然的武士”的姿态,但四下无人的时候,却也不免幻想“若我出身武家名门当如何……” 奇人异士,除开那些那些方外之人,大抵如此。所以加藤段藏毛遂自荐,却又偏要在上杉、武田面前可以卖弄。果心居士被“恶弹正”松永久秀招募于前,更是以幻术相戏。 然而得罪武家的结果,却是加藤段藏被山本堪助设计毒杀,果心居士居住的东大寺被松永久秀放火焚毁。(这是我瞎掰的,别当真。) 大名所需要,终究只是用于军事的侦查工具罢了。忍者的铁律就是藏身黑暗之中,太过显眼的个人力量,只是无用的屠龙之术罢了。以此为依仗,冒犯武家的威严,无疑是自取灭亡。 石川五右卫门藏身山壁之间,远远望着山崎城,一时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前几日为救助不慎被捕捉的同党,他带人潜入城里,行声东击西之计,烧毁粮草引开侍卫,救出了伙伴。但由于某个少女的自作主张,却不得不再次行事。 平手汎秀把女忍者关押在本丸的一间矢仓里,四面都是开阔的平坦地,还有近百名侍卫严密看守,除非飞天遁地,否则根本不可能接近。 但这个女人他偏偏不能不管。 今日乃是有求于人,照常理而言,理应放下身段。那平手汎秀既然有意招石川前去,自然是有用得上的地方。此人是世代武家门第,素来有贤仁之名,未必会当面让他难堪。只是阎王易见,小鬼难缠,若是直接报上姓名来历,只怕见不到主事之人,反要受到小吏折辱。 纵横江湖数年,石川对于钱财甚至性命,都已经看淡,但唯独这一点虚名…… 若是变装潜入,且不说能否成功,万一惹恼对方,只怕城主会立即下令斩杀人质。 思虑良久,事到如今,恐怕也只能报上姓名,以求觐见。他倒是没曾想过,那少女是故意引他前来的可能性。 ——————————————————————————————————————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女刺客临时起意,并非要取我性命,只是希望借助武家的势力报仇?” “她……的确是如此招认的。”中村一氏小心翼翼地回答着,“考虑到还要借助此人引来石川五右卫门,是以并未动刑。不知殿下以为……” “这事……先放在一边吧。”汎秀挥了挥手,“还是注意加强守卫,你亲自去负责,不要再出什么事情。” 刺杀之事发生以后,平手汎秀并没有追究中村的责任,只是言语之中不免稍微严厉了一些,后者亦是对此心知肚明,只能是在工作时愈发谨慎,以求将功补过。 “是。” 中村应了一声,徐徐后退,顷刻消失在拐角。 这时反倒有另一人急匆匆出现在眼前。 “殿下!”河田长亲也伏身一礼,随即起身,“听说您要招募石川五右卫门那个大盗?” “确有此事。如何?” “可是此人……在朝廷公卿和左近大名当中,恶名昭著,收纳此人,恐怕会有损殿下的名誉。”河田长亲劝谏到,“请殿下三思。” 十年前,他刚刚遇到平手汎秀的时候,还是个机灵的少年,而如今已然变成老成持重的家臣。时过境迁,汎秀渐渐只觉得他沉稳有余,而机变不足。 至于另一位堪称智者的本多正信,却是俨然历练不足,虽然颇具才干,却还不足以独当一面。 松井友闲是个优秀的奉行,不过也仅止于此了。 说到足以担当军师的人,汎秀立即想到了美浓麒麟儿竹中半兵卫。自从平手汎秀请他来担任家庭教师起,浓尾两地够得上的分量的武士,也有不少人效仿。竹中仿佛乐此不疲,却是依旧不肯出仕,一心闲云野鹤,安闲度日。 这是连织田信长都驾驭不住的人才,我有什么办法令其心折呢?一念至此,平手汎秀又觉得没什么自信了。 瞬间失神,汎秀回过神来,却只见河田长亲依然立在身前,继续说道:“若殿下有千金市骨之念,倒是……但也恐怕得不偿失。” 若要召集畿内的盗贼和狼人,先礼遇这个恶名最盛的石川,倒是一条捷径,只不过在河田这种传统武士看来,这些人就算招募起来,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吧。 平手汎秀并没有接话,反倒是先摇了摇头,反问道: “如今我已有了超过万石的知行。” “……是……”河田不解其意,只能虚声应和。 “在织田家这个背景下,这片领地短期之内,恐怕不会有太大的发展。同时要应付的敌人却层出不穷。” 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将将上洛,织田家立足未稳,占领的土地来不及消化,却同时树敌无数。 在领地没有增加的情况下,如何加强战力呢? “属下……知道了。”河田长亲犹豫片刻,也只能领命退去。君与臣之间的看法出了偏差,只能是后者认错了事。 —————————————————————————————————————————— “您是石川先生?” 出乎意料,这个等在门口的奉行,见了身形落拓的石川五右卫门,全无半点轻慢之色,反倒是连身施礼,态度十分恭谨。 “久闻大名如雷灌耳,今日有幸得见,果然风采过人,名不虚传啊!” “啊哈……幸会,幸会……” 面对这份礼节,石川反倒是不知如何是好了。作为横行一方的大盗,他很少有与人寒暄废话的机会。 “在下乃是三河人本多正信。” “噢,本多大人,久仰。”石川也只能效仿着对方的样子,正襟危坐,相对见礼,只是这几个动作对于他来讲,却比偷潜入城中还难。 而本多正信却似乎浑然不觉,依旧滔滔不绝,似乎是与面前这客人一见如故一般。 这人不会是故意要看我笑话吧?石川抬头扫了一眼,又觉得不像,只好重重咳了一声,打断本多正信的话。 “那个……鄙人乃是求见此间城主平手大人的。” 说完之后,石川抬眼看去,想试探对方的反应。 “阁下稍安勿躁,在下即刻通报。” 本多正信却是丝毫没有为难他的意思,立即告退离去。 只剩下石川一人,连换了数个姿势,始终觉得异常憋屈。 大盗敢于在夜深人静之时,飞檐走壁,潜入达官贵人的府邸,却在光天化日之下,百般束缚,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他并未等待太久。顷刻之后,门外便传来脚步声音。 石川不敢太过怠慢,立即站起身来,只是要他如何低声下气地上前谄媚,却是更无可能。 身前出现的,是个身着白色武士服的青年,不疾不徐,缓步上前,面色温润如水,不着一丝烟火,舍去佩剑之外,身上再无饰物。 谦谦君子,文质彬彬,但提步上前,却给人无形的压力。 “阁下便是名震列国的侠盗石川先生吧!” 轻轻一句,无喜无悲。 方才本多正信誉满恭敬之词,石川听了只觉得浑身不自在。面前这年轻人轻轻一句,却他生出一点荣幸的心思。 说话的人气度不同,带给听众的感觉,也是俨然两样。本多正信虽然聪明,但未曾掌过权柄,身上始终缺了些气势。“久仰”之类的话由他说出来,只让人觉得是刻意施礼,并不真诚。 有这份气度的,毫无疑问就是…… “果然不愧是平手大人。” 石川五右卫门原本是为了救人而来,这下伏身施礼,倒是当真有了三分心折。 “在下正是平手汎秀。”青年武士点了点头。(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十六章 笼络 石川深深吸了口气,端坐于地,平伏下去,向平手泛秀施了大礼。 “不愧是名震天下的尾张智将平手监物大人。” 依这位大盗的立场而论,这一番已经算是做足了礼数,更深吹嘘谄媚的话语,以他的性情实在说不出口。 平手泛秀却是苦笑一声,面色有些兴味阑珊,答曰: “我倒是对阁下歆羡不已。行走天下,自称侠盗的浪人无数,但将所得八成分与百姓的,恐怕只有石川五右卫门一人。”城主既然发了话,旁边那几个家臣,纵然心里是不以为然,也不得不做出一副景仰敬服的样子出来。 此举却让石川颇有几分动容。一介盗贼,纵然名声远扬,却何时见过这等手段?更何况对方所赞誉的,正是他心下最得意的事迹。 市井豪侠,劫富济贫,正是平民百姓千百年来幻想中的英雄。 而石川正好是好名之人。 “我年少之时,并不羡慕权势滔天的大名,反倒只想做个行走江湖的游侠,可惜……”平手泛秀这番话本是属实,说得十分诚恳。外人或许不解,但那些受到武侠小说和影视作品熏陶的人,定会心有戚戚。 此言更是立即令听者生出知己之感。 从常理上讲,一个正统武家门第出身的人完全不该说出这种话来,但平手泛秀当下却全无半点作伪之态。 石川五右卫门心神触动,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作为盗贼集团的头领,他平日听到奉承话倒也不少,畿内五国的****势力,听到这个名字,都要赞他武艺高强,重情重义。 然而却从来没有人赞誉过他仗义疏财的仁义之心。 或许对视人命如草芥的盗贼们而言,对普通百姓的仁心,根本不是什么值得赞誉的东西。 就算是那些天生位居人上,理应负有保境安民之责的武士,也不会把这个当作一回事。 仅仅用了两句话,就让这见惯刀光剑影的大盗,生出一丝“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来。 “监物大人……您言重了。” 拙于口舌的石川,不知该用何种谦辞才好,只能是再次躬身施礼。 事成矣! 观其行止,平手泛秀心下大定。事情比先前预料更加顺利。 这等江湖人,素来重义轻财,不是可以用钱帛说动的人。 纳入家门,成为武士,这个条件对浪人来说很具有诱惑力,但是一来要考虑影响,二来……自己也没有足够的土地来容纳。 对于非常之人,恐怕只能以利益之外的东西来笼络。 “石川先生是亲自前来的吗?” 平手泛秀突然问出这样一句。 “噢……”大盗脸上闪过一丝不好意思的神色,“我那几十个兄弟,都等在城外面!他们都是些不懂礼节的人,不适合出现在您面前。” “看来你们是把家安在了山城国?”泛秀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家?”石川五右卫门愣了片刻,似乎是不明白话语的意思,顷刻回过神来,苦笑答道: “像我们这样,随时可能死在荒郊野外的人,只能到处漂泊四海为家罢了,根本不可能护得住家人,谈什么家室呢?我的弟兄们倒是有些有妻儿的,不过都已经隐姓埋名送往异乡了。” 出于谨慎考虑,石川只说“有些兄弟”把妻儿送往异乡,却没透露自己的情况。毕竟他和平手泛秀只是初见,就算是存在好感,也不可能完全信任。 “是这样啊……”泛秀闻言点了点头,接着说到,“那么恕我冒昧,若是石川先生有意的话,你们可以把家安在尾张爱知郡,在那一块地方,我倒还有些办法。” “这个……”石川犹豫了一下。平手泛秀此举,招揽之意实在太过明显,若是妻儿落在他手里,岂不相当于人质了?石川五右卫门毕竟是过惯了自由日子的,虽然对对方颇有好感,但也不愿轻易投效,沦为别家的鹰犬。 然而平手所言又的确是具有一定诱惑力,令石川舍不得婉拒。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种理念在所有东方文明中都存在。若是让家族的姓氏在自己这一辈上断绝,可算是罪大恶极,死后也无颜面前祖宗先人。 更何况,涉及的不止是他一人,还包括了数十个兄弟……这让自命重情重义的“侠盗”不敢轻易拒绝。 “不用担心家人的生活。”平手泛秀却是故意曲解了石川的犹豫,“我会向留守沓挂城的松井友闲修书一封,吩咐他加以照顾的。” “这……怎么敢劳动平手大人呢……” “另外……”泛秀有意拖慢了声调,“那些孩子们,若有有意做个武士的话,我可以给一些机会。犬子方才四五岁年纪,还没选好近侍呢……” 后代有机会成为武士!而且是平手家嫡子的近侍! 这句话立即压倒了石川五右卫门心里的天平。 在这个讲究门第的时代,忍者和武士的出身,隔着就像九州岛到北海道那么远。服部半藏那样的幸运儿,万中无一。平手泛秀虽然没有直接给予这群盗贼武士的身份,但许诺让他们的儿子成为武士,那也是一样的。 织田家的上升势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而平手家显然也是有趁势而起的意思。如果能够跟平手嫡子扯上关系,日后或许能混个千百石的知行也未可知,运气好的话,一城之主也不是全无可能。 那些散漫惯了的盗贼们,自己倒未必一定愿意去遵循无视的规则,忠心做别人的家臣,但能给子孙后代寻个出身的话,却定然是趋之若鹜。有些人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反而不能适应平静的生活,但作为父亲,却绝不愿意后代走这条老路。 一瞬间闪过万千思绪,石川明知对方是想要笼络自己,但却无法拒绝这份笼络。 至于对方是否会兑现承诺,倒一时没来得及想。 站在平手泛秀的立场,是完全没必要欺骗的。向几十个孩子许诺武士身份,短时间内无需付出俸禄,只要管饭就够了。付出的东西几近于无,却可以招揽到一群身怀绝技的忍者。 “我替那几十个兄弟,多谢监物大人了!” 石川再一次平伏下身子施礼。这一次平手泛秀倒是坦然受之。 “不过……”石川突然变得吞吞吐吐了。 还有什么事? “鄙人……那个……这次前来是请求平手监物大人高抬贵手,放某人一条生路……” 所谓的“某人”自然是那个女刺客。按照当事人的说法,石川与她的姐姐偷情,事发之后心怀愧疚,所以才对她十分放纵。 平手泛秀对于这段八卦没什么兴趣,饶恕那个女刺客也未尝不可。确定面前这人的确是石川五右卫门之后,泛秀也相信那个小姑娘不是受人之托行刺杀之事。不过转念一想,又换了口风: “我倒并无取她性命的意思,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姑娘罢了……只是她受了点伤,先留在城里静养吧!” 这岂不是有人质的意思? 石川心头闪过一丝不快,不过此时倒也不适合展露出来,只是心下想着,面前这平手泛秀可算是一介人物又所图甚大,总不会在这些细微末节出尔反尔。于是点了点头:“不愧是监物大人,果然宽宏大量,我就替那个小丫头谢过了……” “对了,那个小丫头,她叫什么?”泛秀随口问了一句。 “殿下不知道吗?”石川愈发安定下来,连姓名都不知道,看来是没用过刑的,“她是甲贺山中家的人,名字叫做伊诺……” 山中伊诺么……为什么有种很耳熟的感觉?等等,这不是……(ps:不知道的请求助度娘或者谷哥。) “这个名字是谁取的?”泛秀继续发问。 “啊?”石川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这个,自然是其父……是山中家的中忍,十年前已经战死了……” “这样啊……”平手泛秀沉默地点点头,忽而轻笑,“是我多心了。” 这一番举止却令石川有些担心了。莫非平手监物大人跟山中家有仇?要真是如此可得好好想点办法……(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十七章 诱敌之道 永禄十年春节,旬日便至,距离织田家拥立足利义昭上洛,已经过去了半年的时光。公卿和町人,也渐渐放下了初时的忐忑,安然接受了京都新主人的统治。 在上层的严令下,织田家的武士不仅在洛中秋毫无犯,反而是频繁出动,维护治安,恢复秩序,对皇家和公卿们格外尊重。而这些破落的贵族之后,自然也知道投桃报李的规矩。 “尾张人的确是忠君体国啊!” “织田弹正乃是国之栋梁。” “东国人也并非尽是木曾义仲那等无礼之辈。” 未曾眼见,就可以想象,那副竭力维持着高家尊严,却终不免沦为谄媚的容颜。 织田的名号,就如同曾经的大内、细川、三好诸家一样,响彻远近。所不同的是,身为当主的织田信长,并没有贪恋京都的繁华和幕府的职役,而是不声不响地率领织田主力返回了美浓。相比起幕府的上等坐席,他似乎更加重视领内的岁收,谷粟和兵丁。 毕竟现在已经是礼崩乐坏的乱世,掌握住大义,也未必足以号令天下。 然而看不到这一点——或者假装看不到这一点的人,似乎并不少。 至少新上任的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昭大人,就是其中之一。 自上洛伊始,他始终不辞劳苦,上下奔波,比巡守的足轻还要勤勉。觐见天皇,联络公卿,同时以旧幕臣为班底建立新的幕府政权,“三管”家的细川昭元和畠山昭高,“四职”出身的一色藤长和京极高吉,再加上三渊、摄津等一众名门之后,组成了新的幕府决议层。 若干年前,足利家的祖上,就是靠着这些姓氏来治理天下,但如今唯一还不完全是个空架子的人物只剩下河内一国守护畠山高政了。所以在军事上,新兴的幕府还要倚靠明智光秀、和田惟政这些新晋幕臣,加之摄津池田、甚至大和松永等地头势力。 最大的隐患倒并非人事,而是城池。名为天下武家之主的足利将军,实际上并没有一座像样的居城,而是与幕臣一道安置在日莲宗的大本山,六条川附近的本国寺当中,人称“六条御所”。寺社毕竟只是宗教设施,再怎么加强警戒,安全性始终都比不上专业的城堡。 刚刚收回山城国御料地的足利义昭,自然是没有余钱修城的。而织田家不知有意无意,也忘掉了这个环节。也许乐观主义者会认为,新幕府声威正盛,无人敢捋此虎须,但看某人看来,三好的逆袭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既然已经杀了一个天下公认的将军,再杀一个尚未收到天下公认的将军,也没什么心里压力了。 ……………… 山崎城环山而建,高出平原一百五十间(270m),远离市集,周围又密布河川,夏日并不觉得炎热,但到了严冬,防寒却是难题。身处异国,又不便就地征集物资,运输到不复杂,来源却是个大问题。幸好坐镇京都的村井贞胜善于内政调配,提前贮备了过冬的军粮,尚不至于让军队挨饿。但木柴怎么也凑不够,村井却是变不出来了。 下层的武士和足轻们,年末不能归乡,又要忍受寒冷,士气可想而知。平手汎秀面对这无米之炊,也只能效仿古之良将,玩起解衣推食,同甘共苦的手段来。柴火只按人数分配,先满足需要巡守的士卒,身为大将不仅没有优待,反而要削减待遇。 如此方才稍微平息了些许怨气。 平手汎秀身上伤创无数,轻易受寒,关节俱是酸疼不已,又偶然风邪,顿时病倒。然则身居此位,除忍之外,再无他法。城中找不到侍女伺候,只有身兼近卫的姬武士,侍于榻前——不过当下是无暇品味这旖旎红袖滋味了。 “殿下的仁德,足以称作天下典范。”河田长亲看着连连咳嗽的汎秀,如此赞道,众人亦纷纷附和,看神态语气,身为动容,似乎并不是全然恭维。尤其是新晋年轻家臣伊奈忠次、德山秀则等,颇有得遇明君之感。 汎秀抚着胸口,止住咳嗽,又饮了一口热茶,方才伸手向众人示意:“小病而已,不足挂心,还请诸君各自严守岗位。” “殿下……” “此……咳咳……此为将令,不需要我复述吧!”汎秀扶着姬武士的肩膀,靠着墙壁坐下,又吩咐到,“弥兵卫(浅野)去把地图拿过来。九郎左(河田)、上野助(沼田)留下、弥八(本多)留下,也一起听听探回来的消息吧!” 众人哄然称是,各自领命不提,少顷,室内复又清净下去。 “界町的人已经回报,最近半月之内,四国方面的商贾来往甚多,运输船数目亦上涨了六成余。” 中村一氏一直侍立于侧,直到受到命令,这才弯腰前趋,迈出几步碎步,双手将写着简报的泛黄纸张递向平手汎秀,而后再退两步,复又站直身躯。 “嗯……”平手汎秀伸手接过,却并未多看,只是抬头看了看中村一氏,状似无意地问道,“你有什么看法么?” “在下只知奉命行事,岂能越俎代庖。”中村一氏面上殊无表情。 “随口说说而已。” “在下不敢。” “难道接下命令之后,就不知道自己思考吗?” 汎秀提高了半个语调。 中村微微愕然,片刻之后,躬身称是,答曰:“四国物产贫乏,难以维持远征粮饷。三好家若调集大军,再渡海逆袭京都,势必要从附近商人那里购入物资。故而只需监视界町,即可提前判断敌方动向……” “你是这么想的吗?” “这全是殿下您的高见。”中村不解其意,更不敢胡言乱语,只能是沉声道出事实。 “如此‘高见’啊……咳……”平手汎秀颔首轻笑,又引起几声咳嗽,接着伸手向端坐不语的河田长亲与本多正信示意,“你们没有什么看法吗?” 二人对视一眼,面上俱是颇有尴尬之色。支吾半许,终是河田长亲身份更为亲近些,出言说道: “三好家若调兵前来,必然需要经由界町引进物资,这断然是不错的。但反推下来,商贾向四国流通,却未必一定是三好家的调动。比如此时年末的时候,商贸自然会集中于海道,又有何异常呢?” 汎秀轻轻点了点头,似是认同。扶桑作为华夏文明的分支,历来是极重新春的,下层武士百姓都有全年积攒至此时消费的习惯,商家自然也是这时候最为活跃。 “但冬日农闲也是大名整顿军务的时机,三好若是暗中囤积军粮,以待出兵,恐怕不妙。”本多正信应和几句,而后看了看汎秀的脸色,才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只是我们仍然不能判断敌方究竟何时会……” “若是本家的情报能覆盖到四国岛上……” 没人接下这个话题,因为“若是”,“假设”这些东西,根本毫无意义。 当日平手汎秀认为只凭商贾动向就能预判三好异动,是出自政治眼光。政治本身错综复杂,环环相扣,需要的不是准确的零散信息,而是判断出环境总体趋势。但军事却不然,没有细致的情报和清晰的计划,根本无以成事。 而这正是目前所或缺的。 以商贾的行动,只能大概判断出:三好家可能开始行动了。但是究竟组织多少兵力,何时出发,却都无从判断。 “我当日言语过于托大,尔等尽皆只当不知么?此非忠臣所为啊。”平手汎秀闭目抚额,半开玩笑地斥责道。 “殿下的远见卓识,我等不敢妄加猜度。”河田长亲。 汎秀闻言笑骂:“你我相识近十年,还不知我是厌恶谄媚之人吗?” “可是殿下,这并非谄媚啊。”河田俯身告罪,而后正色道,“我虽然也曾经自负机智,但是与殿下的见微知著相比,却还相差甚远。当年殿下未至东海道,便预言三州错乱,未至甲信,已知晓武田结盟之愿……” 平手汎秀闻言哑然无语,只能咳嗽几声,不作回应,权作高深姿态。 这种事情虽然不无小害,但对于确立权威而言,绝对是利大于弊的。就如此次,平手汎秀断言三好三人众不日将要逆袭京都,并无确切原因,但属下们却是深信不疑的。 别人是在以因推果,而我只不过以果知因罢了——这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哉。所以汎秀默然无语,只是低下头向面前这幅地图望去。 四国岛与近畿,相隔的海域,目前由淡路水军所领,而淡路水军此时的立场,是支持三好三人众,与织田拥立的幕府对立。所以初到近畿,根基未稳的织田家很难将手伸过海面。 淡路国地域狭小,亦无良田,只有六万石地产,岛上居民多以出海为业,渐渐形成横在濑户内海与纪伊水道中间的水军势力,依靠设卡收税来谋生。其势力范围邻近畿内,又连接石山、界町、尼崎、岸和田等商贸重地,故而被当时的霸主——三好长庆所看重。三好长庆以其三弟继承淡路安宅家的门户,改名安宅冬康,整合淡路十八家水军以为己用,对于巩固近畿控制权的助力,不言而喻。后来三好长庆听信松永久秀谗言,处死了安宅冬康,无异于自断一臂。 安宅冬康,史称为温和稳健的仁将,亦是著名的文化人,以其人格魅力和出色手段获得了淡路十八家水军众的支持,他的无端被杀,令淡路人对三好家大为失望,从此离心离德。 如今统率淡路水军的安宅信康,虽然是冬康的亲生嫡子,但人望和能力远远不如,只不过仰仗余威罢了。同时因为其父之事,对三好本家也是多有芥蒂的。 平手汎秀思索良久,依稀记得历史上,安宅信康这小子的确是投降给了织田家的。 【ps:历史上安宅信康大约在1572年降伏,还与九鬼水军一道参与了对毛利水军的作战】 那么这里——是不是会有一些突破口呢? “淡路安宅家……” 汎秀口中念出声来,右手轻轻敲打着桌面。 余者自是不会随便接口,只有那端坐在一侧装神棍的沼田佑光眼神一亮。 “殿下,您所说若是淡路水军当家安宅氏,在下或许有些关系可用。” “这样啊……”汎秀早知他交友广泛,也不惊讶,只是细问道。“这份关系从何而来呢?” “回禀殿下,已故的安宅摄津(冬康)大人,素来喜好文学,时常至京都与诸位高僧切磋学问,在下适逢其会,倒也有幸得见。” 沼田佑光乃是旧幕臣出身,目前尚未从平手汎秀手里正式领到知行,以浪人身份行走,正是再合适不过了。 “那就拜托上野助(沼田的字)走一趟了。” “殿下有何吩咐呢?” “既然是旧友,时时走动,总是没有什么错的,难道一定要有事才会登门拜访吗?” 平手汎秀此语,言下之意是,安宅信康毕竟也算是有些名头的人物,不会轻易做出许诺,是以不必急于一时。沼田佑光闻弦歌而知雅意,自是领会无差。 虽然此行无法解决当下之急,但汎秀仍是毫不犹豫地吩咐属下前去准备。事虽有缓急之分,但更有轻重之别,若能调略安宅一家,效果要好过战场上战胜三好家十次。 然而当下的困惑,又如何能解决呢? 前世的历史之上,三好逆袭并未突破幕府微小但却坚韧的防御措施,是以平手汎秀完全没有为足利义昭担心的意思——再退一步,只要把目前手下这些人放在京都,就几乎是万无一失。毕竟三人众要发挥奇袭效果,不可能带出太多兵力来。 只是如此一来,虽不至败,却也不能胜,只是一场无谓的消耗战罢了。对于知晓后事的人而言,是不愿意接受这种结果的。 以平手汎秀的兵力,要想大胜,以正兵作战是没有可能的。若要伏击,则必须预料到敌军的准确动向。 既然侦查的手段不足,那么有没有办法把敌人吸引过来呢?对方的首要目标,自然是幕府。那么有什么东西,对于三好三人众的吸引力,能与足利义昭的性命相提并论呢? 从名分上看,要找这么一个事物,似乎是相当困难呢。 汎秀勉力起身,走到窗口,推开窗户。 一阵冷风吹过,虽然寒冷刺骨,但却也让人清醒了许多。 平手汎秀顿时心生一计。 至少这样东西,对于三人众来说,还当真是不可拒绝的诱惑。 只是……这件事物的拥有者,是一个大部分武士都不愿意去招惹的货色:那个家伙的名字,叫做—— 松永弹正少弼久秀。(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十八章 三好氏的政权当中,核心是不世出的枭雄三好长庆,其次则是以智谋著称的物外轩实休,老三安宅冬康有着仁将和文人之名,而排行第四的十河一存则是勇不可挡的鬼士,这四兄弟构成了中枢。紧接着就是被任命为家宰的松永久秀。 再次就是三好三人众了。三好长逸、三好政康和岩成友通,他们于私是一门众的身份,在公则各有着显赫的官位,常日作为方面大员镇守一方,战时则是统辖数千人乃至数万人的侍大将。 是以,当三好四兄弟先后死去,这三人众就顺理成章地,与松永久秀一起成为新家督三好义继的监护人。双方先是合作杀死了足利义辉,而后又因争权分裂,互相攻伐。三人众翻出松永久秀暗杀三好长庆嫡子三好义兴及十河一存、安宅冬康的旧事,出兵讨伐。 当年三好长庆称霸近畿留下来的旧部,在这次分裂当中展现出惊人的一致性,几乎全数选择了与松永为敌。这倒未必是三人众多么深得人心,而只是因为松永久秀恶名实在太过响亮罢了。有趣的是,两者对峙之中,名义上的三好家督,因为无法忍受傀儡的地位,逃出了三人众的控制范围,同松永久秀联合。 三人众联合家中各派势力,以讨伐奸臣的名义攻打松永,但他们理应效忠的对象,现任家督三好义继,却是毫不犹豫地站在松永那一边。传扬出去,实在是令人忍俊不禁。 紧接着六万联合军拥护足利义昭上京,松永立即就做出主动臣服的姿态,而三人众却不敌退走,“转进”至四国老家。跟随着松永的三好义继,凭着显赫的出身,成为河内国北部半州名义上的主人,居城在若江。 “殿下您不觉得奇怪吗?” 夕阳之下,山崎城的本丸里,响起低沉的女声。 姬武士井伊直虎跪坐在病中的平手汎秀榻前,同时向他讲述斥候回报的细节情报。 “你指的是什么?”平手出声反问,显得相当有耐心。 “我不太明白,三好义继怎么会去投奔松永弹正这等人物呢?难道他比三人众更加可靠吗?”姬武士倒也未作谦态,似乎是并不拘束于上下尊卑。 平手汎秀闻言轻笑:“双方无非都是把他当做工具罢了,俱是一般的权臣,又分什么忠奸呢?无非是五十步百步耳!” “既然都是一样,三好义继何必要逃呢?” “呵……”平手闭上眼睛,轻轻躺在靠枕上,却未明言,“这小子毕竟是三好实休(义贤)的亲子,倒也不算太过无能。” “请恕在下愚钝……”井伊只觉得茫然无措。 “其实仔细想想的话,答案倒是不难看出。” “您……”片刻之后,女子的声音突然增添出一份薄嗔,“反正我就是如此蠢笨的女人罢了,说到这种程度也无法了解……” “嗯?”平手汎秀微微有些诧异。平素这姬武士言行无不以男子为范,此时突然露出一点儿女姿态,倒有些让人不适应了。 “……” 女子面上的绯红一闪而过。 “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无非利益使然罢了。”汎秀清了清嗓子,复又闭目道,“三好三人众本身就是一门身份,又主事多年,已是根深蒂固,不需要借助傀儡当主也足以号令余党。而松永虽曾为家宰,但人脉根基太浅,这个家督名分倒是雪中送炭。所以三好义继在三人众那里被束之高阁,待若囚犯,但在松永这里却是座上宾,还能借机培育自己的势力。” “在下明白了!”姬武士面露恍然状,“原来如此,才会与杀害亲人的仇敌合作啊。” “杀害亲人?你是指松永毒杀三好义兴、十河一存、安宅冬康之事?” “是啊……难道……”井伊小心地看着平手汎秀的神色,“这也是有原因的吗?” “我并不清楚细节,不过从所知的情报来看,恐怕只是欲加之罪罢了!”平手汎秀突然起了谈性,睁开双目,稍稍挺直腰杆,“松永久秀和三好义兴关系并不差,还多次作为其副将出征,似乎是颇得信任。若三好义兴上位,家宰之职只会更为稳固,毒杀之对松永并无益处。十河一存在摄津国坠马而死,松永的手恐怕还伸不到那么长,至于安宅冬康……世人都说三好长庆听信谗言才诛杀这个兄弟,焉知这不是长庆的本意?” 井伊怔了半响,似乎对平手汎秀居然会给松永久秀这样的人平反而惊讶。 “可是他总是弑杀了上代公方的逆贼啊?” “这倒是不差,然而三人众也参与动手,世人却皆以为是松永主谋挑拨所致,焉知其中没有端倪?” “那烧毁东大寺的罪业……” “奈良的那群蓄养僧兵,占地为王的和尚难道是善徒?” “这样啊……”井伊的眼神中已经不只是茫然了,“难道殿下您是说松永弹正其实并非恶人?” “并非恶人?”平手汎秀只觉得滑稽,欲要大笑却先咳嗽出来,“或许他并非传言中那般十恶不赦,但绝对不是什么善类。知行超过万石的武士,有哪一个人的功勋,不是站在敌人的鲜血之上的呢?为了一己之私掀起战乱的所谓的名将和勇士,都是死后会下地狱去的人罢了。” “那……武士的天下大义何在呢?” “天下大义么?唯一的大义,无非是结束乱世,与民休息罢了。” “原来如此……” “这只是借口罢了。”平手汎秀瞬间又否定了自己的话。 “……” 一番激烈陈词,只觉得胸中闷气皆出,畅快无比,这几日因病累聚的郁郁之态,消散一空。只是回过神来,却又惝然若失。 这些话,也只能在女人面前说说罢了。 “果然女人还是不懂这些呢……”井伊直虎喃喃道。 “倒也未必,镰仓幕府初代御台所安养院(北条政子),不就是治国数十年的女杰么?” “安养院能够在镰仓公(源赖朝)落魄的时候就以身相随,应该是个幸福的女人吧。”井伊感慨的内容却是不同。 平手汎秀微觉诧异,侧首过去,却正对上一道灼热的目光。 “殿下您方才说知行万石的武士,无一是善类,小女子不才,却知道一个特例。” “这倒请务必告诉我……”话音未落,平手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于是戛然而止。 “殿下您在领内推行仁政,体恤贫弱病户,抚养父母死去的孤儿,已经远近闻名了,在军中也是一样善待士卒,这样的胸襟,我在寺庙之中,也是没有见识过的。” “与其说是仁道,不如说是统御之术罢了。”平手汎秀轻轻摇摇头。 井伊张了张嘴,似乎是要说什么,却又生生止住。 不为物议所动,不以仁德自居,这淡定自若的样子,便是所谓的真男子吧!面对这样的人,又何必多说什么呢? 二人皆不出声,一时静谧下去。 这时分已渐渐入夜,姬武士起身掌灯。 于是这份静谧,却在这灯下若隐若现,不自然酿出几许暧昧来。(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十九章 御下之能 书接上回。 前言说到平手泛秀领千余人镇守京都,为防三好余党逆袭,遣使联络松永弹正久秀,想要以静制动的事情。 畿内五国,方圆大约是二百余里,使者轻装行走,即使要掩藏身份,避过关卡,来回亦只在旬日之间。 平手泛秀只在山崎城待了三日,便等到了风尘仆仆的本多正信。还带回了松永久秀亲笔的书信。 “来去都很平安嘛,看来松永弹正意外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呢。”平手泛秀轻轻一笑,仿佛是收到友人的传书一般,“想来带回来一定是好消息了。” “殿下说的是。”本多正信挺身正坐,颇有点反常的自得之色,想来是对这次任务非常满意,“松永弹正与三好三人众乃是死敌,要与之对抗,恐怕比殿下您还要热心。” 去了一次松永家有这么开心吗?泛秀心里有些不解,以前到似乎很少见过本多正信这厮如此春风得意的样子。 不过反过来仔细想想,似乎在历来游戏里外交任务涨功绩是最快的……嘛,这应该也没什么联系。 “那么,松永弹正那边,具体是怎么说的呢?” 谈及正事,本多正信收敛住心神,正襟危坐,从怀里取出一封四方的文状,屈身递上,道:“这乃是松永弹正殿下的手书,请殿下过目!” “居然是亲笔手书啊……弹正还真是客气得很呢。”平手泛秀微微颔首。果然这世上,最急着对付三好家余党的人,莫过于是此人了。 松永久秀能在重臣林立的三好家中出人头地,由一介无名之辈赚得一国之主的位置,毫无疑问是有才能的人,但一心向上爬的结果,便是树敌太多,惹上一身恶名,一旦失势被人讨伐,便是四面楚歌,这是后来者足以为戒之事。 书信一共四页纸张,洋洋洒洒数千字,其中三分之二以上是忠君体国之类的废话,剩下三分之一里,还有半数以上是用作修饰的浮华辞藻,总之是典型的京都文风,这让尾张长大,见惯了直来直去关东风格的平手泛秀眼前一新,联想到前世所见的会议文件和官方报刊,顿时思乡之情大起。 松永久秀对平手的提议几乎是全盘接受,还加上了些许个人建议,另外反过来提出的要求也很合理,看上去是个相当理智而且友好的盟友…… “但正是如此,才觉得不对劲啊……”泛秀喃喃自语,背靠在后座上,右手在桌上轻轻敲击着。 松永久秀这人的名声实在太过于响亮,以至于很少有人能把他当做可靠的盟友看待。跟他打交道的话,总觉得要费些波折才是常态,如此顺利反而让人起疑了。 “不用这么拘礼,有什么话直说无妨。”泛秀懒懒地环视左右,扫了一眼。屋内众人各自对视,却是无人想站出来说话的样子。 “真想近距离地看看,名震天下的‘恶弹正’是什么样子啊……”侍立在泛秀身后的河田长亲似乎是颇有些不甘心,轻轻嘀咕了一句。 接着沼田佑光也跟着点点头,轻叹一声,似乎是颇有同感,也轻声回应到:“早知是出使松永家,在下说不定就毛遂自荐了……” 感想只有到此为止么? 泛秀摇了摇头,懒洋洋地把书信平放在案几上,问到:“我与松永弹正有所联系之事,应当不至于透出风声吧?” “是!”本多正信答道,“此番行事隐秘,在下也只是个无名之辈,外人是想不到的。” “如此便放心了。”泛秀斜着眼睛向河田长亲望去,又说到:“新九郎(河田的通字)近来是越发安静了,难道就没什么话可说么?” “这个……”河田闻言,只觉得汗颜,低头俯身回道:“如果可能的话,在下实在不愿与松永弹正扯上关系,甚至连这个名字也不想听到!” 一侧的沼田佑光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接过话头说:“松永弹正这人,若是为敌绝对是危险的人物,若是为友,也要时刻小心。” “……”泛秀扬了扬眉头,只觉得有些哭笑不得,说来说去没有半点建设性意见,全是提醒松永这人如何危险。看来这人一身恶名倒也不是全无益处,至少能吓住不少无知少年们! “殿下……”本多正信倒是比河田和沼田二人镇定多了,只是当着那二人的面,却也实在不方面说什么。 平手泛秀朝他颔首示意,接着又侧首瞟了河田长亲一眼,没好气地斥道:“这种话不要在外人面前说出来!本家如今拥立公方上洛,声势无二,何必涨他人威风!” “殿下说的是!”河田难得脸微微一红,伏身认罪。 “当年论及天下之势,也未见你们如此失态,而今一个松永弹正,便惧之如虎了吗?”泛秀却似是余怒未消,接着质问道。 “这个……殿下……”沼田佑光上前施礼。 “如何?” “松永弹正的确是有过于常人之处。” …… 沼田佑光此人放浪惯了,当年身为幕臣,在御前也不肯阿谀逢迎,如今则更不用说了。 “依据殿下的器量,自然不会把余者放在眼里。”本多正信看出平手泛秀似乎不悦,小心翼翼地上前恭维。 泛秀闻言,默默不语,道:“今日到此为止吧,我也有些累了。”随即转身,出门,穿过走廊向卧室走去。 “殿下,在下还有一事……”本多正信硬着头皮喊道。 “跟过来吧。” 平手泛秀低沉的嗓音传了过来。 河田长亲和沼田佑光两人,脸上都少显出一点不自然来。本多正信只装作瞧不见,低头施了一礼,快步跟上平手泛秀而去。 泛秀也十分配合地挥了挥手,令护卫离去,走廊里只剩下二人。 “禀告殿下!其实松永弹正尚有一事,未曾写在信上。” “噢?是何事呢?”泛秀神色不变,十分气定神闲。 “松永弹正得知殿下庇护过净土真宗(一向宗)的信徒,希望能用重礼,换取这些信徒们转仕松永家。”本多正信一边说话,一边小心观察泛秀的反应。 “这样啊……” 这个条件的确有些突兀,不方便在人前说明,但本多正信刻意避开旁人,却是有些小心思的。这个泛秀自然不会说破了。 “看来松永弹正,是想利用一向宗来对付奈良的僧人了。”思索片刻之后,平手泛秀得出如此结论。 “殿下真是神机妙算。”本多正信连忙加以恭维。 松永久秀所处的大和国,乃是佛门底蕴深厚的地域,寺僧的力量极为强大,而松永氏的死敌筒井氏,正是与佛门关系深厚的大名家,经常利用这些势力给松永家带来麻烦。 传统宗教势力无孔不入,盘根错节,很难正面应对,只能搬出另一种信仰来对抗,松永打起一向宗的主意倒也不足为奇。 战国乱世,非惟君择臣,臣亦择君,转仕之事实在是常见得很。另外织田信长对一向宗势力的态度并不友好,平手泛秀收下那几百名信徒,也是承担了些许风险的。 看起来倒是双赢的交易。不过……考虑到联络人本多正信此人本身就是一向宗的信徒,此事恐怕又未必这么简单了。 “弥八郎(本多正信的字)……你本人就是信徒中的一员呢。”泛秀转身,正视着本多正信。 “是。”本多弯下腰去,摆出不敢对视的样子。 “想来松永弹正据有半个大和国,俸禄应该比这边强多了吧!” “在下只知听从殿下吩咐。” 泛秀望着对方这幅摸样,不由眉关紧锁。 在以往那个时空的历史里面,河田长亲、沼田佑光、松井友闲这等人,固然也是难得的人才,但却只局限于良臣的范畴内,而本多正信,是被德川家康视为亦师亦友的人,是可以谋划天下的人物。 当年本多正信不过是个鹰匠之子,就已经颇有风仪,经过数年历练之后,更是有着惊人的进步。特别是这次出使到松永家之后,不过短短十日,却似乎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精明的家臣,自然需要厉害的家主才能驾驭。 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都见识过了,难道松永久秀会比他们更加厉害么? 平手泛秀的心里,突然就生出几分久违的斗志来。 “看起来,松永弹正倒是对你颇为看重呢。”泛秀停在卧室门口,状似无意地说了一句。 “在下惶恐。”本多正信在三步外跪倒,俯身施礼。 泛秀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转身离去。(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二十章 设置诱饵 “天下至恶”松永久秀和史上最出名叛臣明智光秀,与此类人为伍,会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吗?至少平手汎秀看来,这两个人颇有相似之处,比如都是著名的风雅之士,都是长于机智权变而不擅长步步为营的武将……还有名字中都有“秀”字。站在这两人中间,只觉得气氛诡谲变幻,人心更是难测。 或许是深受舆论的影响,亦或许是有意为之,总之柴田胜家、丹羽长秀他们这些典型的关东武士,听到“松永弹正”这四个字就会下意识地露出憎恶的表情。而幕臣出身,气质华贵雍容的明智光秀也与那些尾张人很难志趣相投。所以负责联系的事情,都是由平手汎秀来担任。 依照汎秀的心性,虽然没法跟松永久秀亲近,但却也并不会避如蛇蝎。以后人的眼光看,誉满天下的上杉谦信和天下至恶的松永久秀都是无二致的军阀,只是前者格外注重名声,而后者只关心实利罢了。 早春时节,琵琶湖的南岸依旧是寒风料峭,但却格外令人清醒,平手汎秀余光环视左右,只见松永还是一脸憨厚之状,殷勤介绍着近畿的风光,而明智光秀却轻轻用手指打着拍子,仿佛在酝酿新作的俳句或是和歌。只看这两人的样子,倒像是平安时代结伴出游的贵公子。如若忽略潜行在左右的五六十人侍卫,就全然找不出乱世武人的姿态了。 京都人行事,便是如此风格,但平手汎秀倒也并不反感,于是含着笑对二人鞠身施礼,出言道:“这畿内五国真不愧是朝廷所在之地,让我这乡下武士大开眼界呢!当年律政时期的国守,为何不愿赴任远国而要留在京都,如今总算是明白了。” “啊哈哈,倘若平手监物大人也算乡下人,那老夫就是不识字的老农了。”松永久秀爽朗一笑,如此自嘲道。这副神态,在平手汎秀看来,倒与粗豪的柴田胜家有点像。只可惜这人名声已经太过响亮,就算再怎么装作无害,也是徒然了! 明智光秀也轻轻牵着缰绳靠了过来,浅笑道:“尾张国人,多数淳厚善良,风景亦是颇具野趣,与京都的浮华相比,亦是各有所长。” “噢,明智大人若要光临尾张国的话,在下必然扫榻以待。” “平手监物殿的雅居,真是令人心向往之。然则天下未定,恐怕你我并无如此闲暇呢!” “如此好江山,自然引得贼寇觊觎,我等武人想要寄情山水,还真是分身乏术哇!”松永如此感慨,仿佛并不知道,他自己正是世人心中所谓“贼寇”中的重要成员。 这一番话,明智和平手二人也不免觉得太过,只能佩服松永这人演技实在出色。对视一眼,各自一笑,沉默了片刻,接着又是松永久秀扯开话题。 “数十载余,而今邂逅二位殿下,老夫方才觉得遇上了知己。” “噢……这从何说起呢?”汎秀心中下意识生出几丝警惕,被松永久秀视若知己,好像不是什么好事情。 “因为我们都是善于压上赌注,以小利博取大利之人。”松永久秀丝毫不避讳地直言道,“老夫出身寒微,明智大人颠沛流离,要出人头地,自然需要做些常人不敢想的事情。而平手殿您呢——以反间之计,除掉了今川治部大辅,亦是天下闻名啊!” 松永是靠篡夺了主家得以盘踞大和半国,明智光秀押宝在足利义昭身上,获得了拥立的美名,而平手汎秀也可以说是一战成名的…… 这种说法也太牵强了吧! 汎秀不知对方用意何在,只能虚声应付说:“恐怕是弹正大人高估鄙人了。在下不过是织田家的一员普通部将而已,岂敢与二位相提并论。”接着侧目瞟了明智一眼,却见他毫无讶色,仿佛是与松永早有共识。 “老夫在阁下这般年纪,还只是一介文书而已!您却已经是万石之封了。”松永神色不变,接着说到:“公方大人亦是对平手监物殿赞不绝口,以老夫的意思,似乎有几个职役要考虑……” 公方?而且是私下说?幕府职役? 这件事情从内而外都透着阴谋的味道啊! 首先冒出来的想法,是对方的离间手段。不过这种离间也太不高明了,松永不至于这么愚蠢,那么对方的目的究竟是…… 再者,足利义昭的兄长,上届幕府将军足利义辉,正是被松永久秀所弑杀,二者应该是不共戴天才对!前些时候松永出席了将军宣下的仪式,足利义昭便是十分不情愿,纵有明智光秀等人努力斡旋,亦不过是勉强和睦而已。 不过才一两个月而已,他们何时私下建立了如此亲密的联系呢?难道又重新勾搭上了。 “莫非弹正大人忘了?在下并非幕臣而是隶属织田家,只需敬遵鄙上之意即可。”汎秀一时没理清思绪,于是干脆如此应对。 “哎呀,老夫一时糊涂了,失言失言,实在罪过。”松永憨憨一笑,做出恍然大悟状。 莫非他只是为了,展现出自己跟幕府关系很好这件事情吗? 汎秀心下疑惑不解,只能扯开话题,说:“鄙上织田弹正,所托之事,不知……” “全包在老夫身上吧!”松永拍了拍胸脯,“界町和京都的商人,都争抢着要捐金出来,以示对幕府的忠心呢!远近的大名家,也是唯恐缺席。” 这会儿汎秀倒当真觉得,松永是在展示自己实力了,或者说是在展示自己的价值。以前只觉得他恶名太甚,得罪了远近诸侯,现在这家伙倒是努力修补人脉,想要表现出自己并非孤立无援。 顺便一提,“织田弹正所托之事”,是说远在岐阜城的织田信长不知动了哪根神经,要撮合足利与三好之间的联姻,当今公方足利义昭的妹妹,即刻就要嫁给三好义继了。 这本该是处在筹划阶段,尚未公开的计划,只是不知道经由何人,却一度从近畿传到了四国那边。 至于这背后有着怎么样的政治交易,那并不是平手汎秀如今关心的事情,他只希望借这个机会,将三好氏的残余势力吸引出来,取得以静制动的效果。 从对方至今还未有所动作这一点来看,这条计策是行得通的。与其说是敌方上当受骗,不如说是这个诱饵太过鲜美,足以宁他们明知可能是陷阱,却忍不住想要试试运气。(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二十一章 三好逆袭 永禄十年三月初,差不多是进入春耕的时节了,各地的农兵都要回家劳作,未经兵农分离的大名们自然也只能偃旗息鼓,暂且休战。 而这个时候,河内国中却悄然出现了一支数千人的军队。数百面绘着“三阶菱钉拔纹”的旗帜迎风招摇,宣告着军中主帅的身份——正是一年之前畿内的霸主,阿波三好家。 中军之内,统兵者是三好三人众之中,最擅长军学的三好政康,辅佐他的是老将三好长逸,前锋则是猛将岩成友通担当,其他上下参阵的武将,均是三人众直属之下征战多年的精锐。 军队没有带上辎重和下人,每人只贴身带着几日口粮,在平野上飞驰而过。 三好政康年不过四旬,尚属壮年,但已经有大半边头发是花白色,额上也满是皱纹,看这样子早已该退居二线,把上阵厮杀这种体力活交给下一辈的年轻人了。足见这几年来三好家的事务,实在是给了他过多的压力。无奈子孙当中实在没出什么良材,这位未老先衰的“老将”也只能抖擞精神,披挂上阵,尽量不让自己露出一丝老态。 “希望此战能一举成功,否则三好家纵不亡于外敌,也迟早会败在那几个不孝子手里!”三好政康骑在马上喃喃自语。想起四国那几个家中的晚辈,他不禁深深皱起眉头,心情也随之低落下去。 副将三好长逸,见状策马靠了上去,问到:“右卫门(三好政康的字)在担心什么?又想起了四国那几个兔崽子吗?” 论家中地位,长逸是在政康之上,但政康的武勋却是更多,所以二人在内外事务上也有着不成文的默契:文治以长逸为首,武攻由政康优先。 三好政康摇了摇头,苦笑道:“毕竟他们是实休(三好义贤)的亲生孩子,你这么说话,我们长辈还能真跟他们计较吗?” “如果是实休还在的话,让他出来掌权我倒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是那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算什么?”三好长逸显然是没听进去政康的话,眼中直露出一股决绝之意,“三好家只能有一个声音,若是想要另立门户的,便只能除掉!” 政康眼见无法说服对方,也只能继续苦笑下去,再不答话了。 三好三人众退向四国之后,以主家的名义,号令余下的势力共同抵御织田,但四国那几个分家,却并不想给他们这个面子。在阿波的三好长治、赞岐的十河存保这两个年轻人看来,三人众只不过是家臣的身份,没道理向分家发号施令。 真正有这个资格的人,理应是三好长庆的指定继承人三好义继,但偏偏就是这个义继公子,并不甘心做个傀儡,甚至宁愿与三人众决裂,投向敌方怀抱。 如此一来,三人众更加没有了号令整个团队的立场,只是凭借往日的威望,加之武力的胁迫,才强行取得了主导权。 “只要这次顺利把义继这小子抓回来,外人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三好政康看着比自己更年迈的三好长逸,也只能如此安慰。 “这小子当然要抓回来!”三好长逸眼里闪过一丝不屑,名义上的家督,在他眼里仿佛只是雉鸡野兔一般,“不过他扔下三好家跑去投靠织田信长那个暴发户,这笔账也是慢慢算清的!” 三好政康长叹:“跟他算账又有什么用呢?再怎么说也不能杀了他啊!何况现在就算想换个家督,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吧!我三好家上一代出了太多英杰,如今反倒是子嗣凋零了。” 谈起这个,二人俱是满目黯然,一时相顾无言。 长度超过一里的纵队,首尾不能相顾,大小旗数百面,也是威风凌凌,只是行伍之间,却是一片令人压抑的静谧,偶尔有人简单交谈两句,也是压低了声音。 大约五年之前,也是在河内国的战场上,三好家排出了六万多人的讨伐军,以正兵强攻之势,一日间就摧毁了反三好联军所有的势力,四方诸侯无不为之震撼,不敢撄其锋芒。而如今时过境迁,却只能以不足万人的军势,轻骑偷袭,孤注一掷。 “若是这次战败,我们就没有脸下去见孙次郎(三好长庆的通字)了。”三好政康低叹。 论及辈分的话,政康和长逸都是三好长庆的族叔,可是长庆年逾不惑便早早归西,同辈兄弟也多死于非命,偌大家业只剩下几个老头子和毫无经验的毛头小子支持。 “若是情报无误的话,这次少说也有七成胜算。”这下反倒轮到长逸来安慰老搭档,“有此一胜,三好家的气运至少多了十年。” “但愿如此了。”政康缓缓点了点头。 旋即有物见番头(侦察兵长官)上前,报告此时的方位。借助隶属三好家的淡路水军之利,一日就跨过了和泉国,向京都的方向驰去。 “这次行军虽然未必隐秘,但只要足够快的话,对方是来不及反应的。” “本来我就没指望瞒过去。”三好政康苦笑到,“根来和杂贺的忍者绝对乐于把我们的消息卖给织田家,界町的商人也未必跟我们是一条心……” “不过就算他们是有备而来也无所谓了。”三好长逸补充道,“此战不须杀敌,也不计较伤亡,只要完成目的就是胜利。” “传令下去!原地休整两刻钟,让士兵们进食,接着再没机会停顿了!” 三好政康对着使番(传令兵)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是!” 数名使番朝着不同的方向跑去,片刻之后,黑压压一片的军队先后坐下来,依旧是没多少喧哗之声。 ———————————————————————————————— 指挥先势队的,是赫赫有名的勇将岩成友通,也是三人众之中地位最低的一个。他带着麾下的一千五百人走在最前方,承担着前锋和探路的双重工作。 一路之上,岩成友通的心情与三好政康和三好长逸十分相似,只是他心里更多的是不甘心。 “难道三好家就这么完了吗?” 每次这么问自己的时候,都只觉得悲愤莫名。 与三人众当中另外两个家伙不同的是,岩成友通不是出自家大业大三好氏。他年幼时不过是备后国一个毫不起眼的土豪,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他付出的辛苦恐怕并不比松永久秀要少。三好家的人,都觉得岩成友通只是个勇猛有余而缜密不足的将才罢了。不过,倘若当真是缜密不足的人,能够从成千上万的下级武士中脱颖而出么? 也正因为如此,他并不像三好长逸和三好政康那样执着于旧日荣光——说得更直接一点,就是这支部队的指挥官,岩成友通,并不赞成在这个时候跟新兴的织田家和新任幕府将军发生直接斗争。 “各地的大名不会坐视织田家独享这份荣耀,不久之后就会围攻之,到时候再行事就能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然则这番话,他实在不好意思对着长逸和政康说出来。事实上,那两人也不是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但是他们只想独力击败对手,重新打造三好氏独霸近畿霸权的局面,而不愿意作为反织田联盟的一员,与其他成员共同分享胜利果实。 无论怎么看,这种想法都太多冒进了。即使侥幸成功一次,也会招来无数更猛烈的进攻。到时候等待三好家的将是数次激战,而只要其中一次失败,就有可能再也无力回天。 另外一件令岩成友通不安的事情是,他的家眷,在仓皇的撤退过程中失散了,至今没有得到消息,或许已经落入织田家的手里也未可知。 “主公!” 正在岩成友通出神之时,气喘吁吁的物见番头连滚带爬冲到马前。 “如何?” “敌军约有千人,幕府奉公众百余,若江众数百,余下都是尾张人。” “尾张人?那领兵的是谁?” “从旗帜来看的话,是平手汎秀!” 果然是他…… 就是那个靠诈降暴露了今川义元本阵所在,以至于“东海道第一弓取”身死的智将。 岩成友通心中的阴霾又多了三分,自从听说织田信长派此人留守之后,他就开始警惕了。以岩成的想法,宁愿与佐久间、柴田这种人正面交手,却不愿碰上这种善于使用奸计的家伙。 “看到了松永家的动静吗?” 岩成又接着向物见询问到。 “的确有松永家的旗帜,但似乎并没有军势到场。” 松永久秀!又一个危险的家伙也参与了其中。这人虽然不擅长战阵,但总能使出稀奇古怪的盘外招,也是让人头疼的敌人。 岩成友通几乎立即产生了转身撤军的想法。 可是,后面的三好政康和三好长逸肯定不会同意吧,按照他们之前在军议上的说法,就算是陷阱,也是要冒死一搏的。 一瞬之间,这位先锋大将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少年时的寒微窘迫,青年时的意气风发,还有最近忽如其来的衰败。出现最多的镜头,都是三人精诚合作,为三好家开疆拓土的身影。 没有时间犹豫了。 “也罢,就当是答谢这两个家伙多年提携的恩义吧!”岩成友通大吼一声,拔出长刀,向着东北方向倾力一挥: “逆贼和伪将军就在前方,诸位随我杀敌!”(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二十二章 若江城合战(上) 河内若江城,于南北朝时代所建,初代城主乃是幕府第六代管领,畠山基国,距今约有一百八十年历史。起初此城作为名门畠山家,以及其后的守护代游佐家治理河内国的居所,也曾经是附近少有的坚固名城,但无奈选址时没看好风水,建成之后屡次遭到水灾侵袭,还曾在大地震中化为乌有,又在长期战乱受到不少攻击,城防情况已然不容乐观。 这城本是平城,东面和北面临河,有着天然的屏障,但是西面和南面却无险可守。另外最新一任的城主三好义继,虽然名为河内北部半国之主,但却毫无根基,更拿不出钱财来翻新建筑,只是简单修补了本丸的御馆和最外围的城墙而已。 沧海桑田之后,这座小城又迎来了大人物的驾临。幕府将军足利义昭,为了主持幼妹与此间城主三好义继的婚事, …… “杀敌!杀敌!杀敌!” 惯例性的三声高呼,岩成家的武士和足轻们,如离弦之箭般,随着主将向前涌去。大小旗帜百余,带甲之士千五百,汇聚成一道杂色的洪流,破堤而去。 队伍里丝毫没带弓兵和铁炮兵,也没多少拿着长柄的枪兵,反倒是骑士比例甚高。马上的武士不是像往常那样分散开来,下马作战,而是集合在一起,形成集团冲锋之势。紧接着跟上的是披着皮甲带着铁盔的精锐步卒,手上则几乎是清一色的短枪和刀剑,全是近身肉搏的装备。 先锋队如此战法,并非是鲁莽出击,也不是偶然巧合,而是岩成友通的特意安排,武器轻便,行动迅速,尽量与敌近身搏杀,以血勇之气,压迫敌方士气。 尾张将士素有天下弱兵之“美命”,幕府公方众都是些阿谀奉承之辈,松永久秀和三好义继这些人手里,也没什么精兵悍将。这些货色在顺风顺水时还能出来摇旗呐喊狐假虎威,一旦遇上真正的虎狼之师,可能就会立即崩溃。 ——这是岩成友通仔细思索了与织田家作战的经验之后,得出的结论。他虽然丝毫没学过军学,但却有三十年的战场经验,见识过近畿、四国、九州、西国各地的军势,稍微交上手就能判断出对方的底细。 另外还有个不能见人的目的是,万一落入陷阱或是作战不利,撤出或者逃走都会更方便,至少那些骑着马的精锐武士,能够第一时间返身而去,脱离战场,最宝贵的战力不至于损失殆尽。 这时候正是黎明时分,天尚未亮,作息正常的人都还在酣眠之中,而执勤守夜的巡逻士兵,也正处在最疲惫困乏的时刻,甚至已经偷懒回去睡觉也说不定。 “敌人毫无防备,定可一战而胜!第一备,上!” 岩成友通一马当先,冲到城门前四五百步的位置,而后原地驻马,挥刀指挥左右向前挥进。有五百余人领命而出,各自在番头的带领下朝着街町杀去。 作为三好老臣,对于河内国的地理自然了如指掌,刻意算好行军的节奏,达成黎明时分的突袭。 首先出现在面前的,是两条相交交错的宽阔大道,其一是河内过最主要的“河内街道”,另一条则是通往奈良的“十三街道”。以两条道路交汇的路口为中心,周围是大片残破陈旧的古老屋敷,不乏断壁残垣耸立其间。 这便是若江城西南侧的城下町了,当年这里兴盛的时候,有着数十家商屋,是近畿重要的商业中心之一。然则近来河内国局势不稳,贾人早跑了个干净,如今便只剩下这堆陈列品。其中少数还能遮风的房子,权作是下级武士的临时屋敷。 “敌袭!敌袭!……” 城角瞭望台上的哨兵喊破了嗓子,町里才生出了几分响动。然而这时岩成家的士卒,早已如狼入羊群一般,杀到敌人面前。 有人将将从屋子里探出头,就被武士刀切成两段,有人手里还提着衣服,短枪就穿透了胸口,更有人还在睡梦里就被送往西天,少数机警些的人警觉得早,提着武器起来反抗,也不过是瞬间淹没在浪潮之中。 “一番枪就是我三宅九兵卫了!” “第一个首级却是我取的!” “哈哈,运气不错,我盐川新左卫门讨取敌方足轻大将啦!” “这是老子割的第四个脑袋了!” 一时血光冲天,惨叫声四起,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屠杀! 对手软弱可欺,仿佛格外激起三好军的凶性,杀得兴起的侵略者,似乎忘了先前的安排,全心沉浸在杀戮当中。街巷里不时传来狞笑,一个足轻大将不避污血,径直砍下刚刚讨取的首级,系在自己腰间,所到之处,都流下长长的乌黑色的血迹,余者见之而笑,纷纷效仿,给脚下的街道,又铺上一层新的人体涂料。 这三好义继虽然没啥实权,但毕竟有个三好家督的名头,愿意来为他打工的人倒还当真不少,加之街町范围太大,一时还捕杀不完。 “殿下,至今呈上的首级已有七十八具,其中……” 军目付向主将岩成友通报告战绩,孰料后者只是皱着眉观望前方,恍如未闻。 “锐气和体力徒然浪费在这地方,真是可恶!”岩成友通暗骂一声,却也无可奈何,若是对方主要人物混在小兵里逃掉,那此战就毫无意义了。于是接着他下令道:“第二备跟上,直取城中!传我号令,只诛首恶,降者免死!” 早已按捺不住的次锋队呼啸而出,径直冲向若江城那毫无防备的大手门而去。此时城中不过能放出几支软弱的箭矢,却丝毫不能阻挡。 少顷,两声闷响,火光四声,城门左侧腐朽的栅板化为灰烬,顺着这个漏洞,门口被炸开巨大的创口。 “杀!” 三好军顺着被炸开的口子,聚成一团冲进城内。密集阵型之下,不断有人被弓箭和铁炮射中,余者却毫无惧色,丝毫不会因此减慢速度。 城外的屠杀惨状不提,城内守备的士卒,似乎也发生混乱。 “我看还是放弃外城,退回本丸里!” “胆小鬼,怕死就滚回去!” “看我如何把三好家的人杀退!” “混账,我是侍大将池田丹后,听我命令……” “从没见过你,鬼知道是不是真的?” 幕府是靠着织田家才回到京都,本身没有什么实力,上到足利义昭,下至三好义继,手下不过是靠着名声招揽过来的小豪族和狼人,一旦面临危机,就体现出乌合之众的本质了。 外城眼看就要沦陷了,离三好军发动进攻,还不到两刻钟。 正好这时岩成友通部下的使番和旗组开始在城外大声呐喊到: “只诛首恶,降者免死!” 守军哄然动摇。(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二十三章 若江城合战(中) 接近午时,三好军主力终于到位。而这个时候,岩成友通早已超额完成的任务,不仅扫清了周围,困住城池,还攻破了二之丸和三之丸这两层外城。 仅仅花了三轮的攻击,若江城的外围守备全数被击溃,就只剩下方圆不到百步大小的本丸,孤独树立在一角。背靠着湍急的河流,正面是新近修补的石墙,还算是较为坚固,轻装上阵的岩成军势,拿这个一时还没有什么办法。于是先暂且围住。 太顺利了。甚至用岩成的话来说,是过于顺利了。 岩成友通在一一检查,确保目标并未混在杂兵中之后,依约放走了那些主动举手投降的俘虏们,也没有按习惯讨要赎金。而敢于抵抗的人却砍下脑袋,堆在城门口最显眼的地方。这一举动彻底击溃了守方的士气,令城内的乌合之众纷纷放下武器。 根据军目付呈上来的情况看,城内防守方损失的兵力,粗略统计已经有了五百余。再加之投降的人数,总共已经接近一千,算下来本丸里应该也没剩下多少战斗力了。 唯一令三好军指挥官担心的是,至今为止,没有看到松永久秀和平手汎秀有所行动,这正是岩成友通所担心的地方。这两个家伙,绝对都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物。然而事实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对方似乎也没什么挽回的计策可施了。 更何况,现在这种局势,三好军绝不可能再回头了,起码三好长逸和三好政康这两个掌握实权的人不会同意。 主力到达之后,先不急于会合,而是绕城一圈,围得水泄不通,而后再与岩成的先手势交接。 作为主将的政康观察局势后也十分满意,然后作出了这样的安排: “主税(岩成友通)的兵力损失不小,就先行休息吧,接下来本丸就让我亲手负责了。” 放在以前岩成可能对这安排有些不满,但现在显然不是争夺首功的时候,于是他点了点头,表示接受安排,不过还是忍不住出声道: “少主(三好义继)且不提,足利义昭也根本不会打仗,但是松永久秀和尾张的平手恐怕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你还叫那小子少主吗?”话未说完,三好长逸有些不满地瞪了一眼,接着上前安慰式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是要给他点信心,“何况你也太高估松永等辈了,我们急袭而来,他们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来不及反应。” 三好政康没有做声,但也默默点了点头,不知是当真自信,还是强迫自己相信。 岩成友通眼见如此,也只能轻轻一叹:“但愿如此了。” 接着政康继续说道: “近万的大军是瞒不过人的,估计马上就会有敌方援军打过来。那么阻截任务就交给孙四郎(三好长逸),五千人够吗?” “三千人足矣!”三好长逸傲然道,“我虽然军学不如右卫门(三好政康),但拒阵而守还做得到,反而是你那边,攻城的兵力够吗?” “城内最多不过三百人,十倍的兵力攻城怎么可能不够呢?再多的话就展不开了。”三好政康轻轻一笑,做出成竹在胸状,仿佛又回到跟着故主长庆南征北战,所向披靡的时日。 “事不宜迟,立即开始吧!三好氏再兴,就看今日了!”三好长逸扬眉怒吼。 ———————————————————————————————— 而这个时候,事情的主导者,平手汎秀正在慵懒地躺在安全的地方,远远地看着对方上钩的窘状——这显然是绝不可能的。 作为军事上的指挥官,安排好一切就能悠然度日,但作为政治人物,却不可能这么轻松。 特别是某些事情跟朝廷和幕府联系起来的时候。 坐在一堆名门高官中间,无官无位的平手汎秀本来是丝毫不起眼的。但是他又是代表织田家的使者,众幕臣也不敢轻慢于他。这种彬彬有礼,措辞谨慎的外交场合,平手汎秀虽然早已习惯,但还是不可能以此为乐。 幸好幕府派过来的人选不错,细川藤孝虽然也是出身高贵,但绝非浮华子弟,而是颇有军政之才也不乏战略眼光的能人。平手汎秀与明智光秀打惯了交道,对于他自然也不会太陌生。 不过这时候,细川藤孝的心情倒并不怎么好,他对于这次引诱三好军的计划,其实是颇有微词的,只是足利义昭听不进去,这也没有办法。 从用人的角度看,这位新任幕府将军的脑子倒还十分清醒,虽然名义上也招收了一大堆徒有其名的贵族作为幕府高官,却没赋予什么实权。到了真正紧要的地方,义昭也能不拘一格提拔人才。比如四处放荡的明智光秀,甲贺忍者出身的和田惟政都得到了重用。 只是,无能的名门子弟占据高位,做实事的人却没有话语权,这样的集团如何能长久延续呢? 比如面前这位细川藤孝,放在任何大名治下都是能够脱颖而出的能人,但在幕府中地位却未必很高。 可是这一点,并不是足利义昭想要改变就能够改变的。 终究,现在已经不是适合室町幕府生存的年代了。 “真是凄凉啊!” 平手汎秀突然脱口而出。 “凄凉?”作为知名文人的细川藤孝故作不解状,“难道平手殿是错把晚春当作初秋了吗?” 明显是对于局势有感而发,却被他曲解为描述景色,不知这位风雅的武士,是有意还是无心。 汎秀微微讶然,随即也付之一笑,决定顺水推舟,于是说到: “百花盛放的季节即将到来,却有部分要提前凋谢,岂不是十分凄凉吗?” “原来平手殿是在怜悯敌军啊。”细川藤孝作出恍然的样子,“三好家也曾是煊赫一时,而今就要渐渐终结,虽然是自食其果,却也让我等武人颇为遗憾呢。” 平手汎秀轻轻一笑,也不置褒贬,只是接过话头说:“沧海桑田,日新月异,世事本无无常态,古人之述备矣!青史留名者倒也不枉此身,只是那些随着主家泯灭的忠臣义士,却都默默无闻,实在可惜啊!” 细川藤孝花了一番心思来体会话里的意思,而后面色突然变得十分复杂,只能摇头苦笑。 平手汎秀也停住不说了。在记忆里面,细川藤孝是个能看清大局的人,他并非幕府覆灭后才投降织田,而是之前就保持着不清不楚的关系。相信这种话不需要多说。 “二位,敌已入彀矣!” 人未见,声先至,纵是在战阵上,也很少见明智光秀如此兴奋。 流落四方,怀才不遇,年过四旬尚无功业。风轻云淡的表情之下,却藏着炙热的功名心。(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二十四章 若江城合战(下) “找不到足利义昭?那就继续给我搜!就算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三好政康厉声对着部下吩咐,接着又换了一副冷笑,转身看着营中被绑缚的华服武士。 “义继少主,真是久违了!即使没拿到足利义昭这个伪将军的首级,能把您‘请’回去,这一趟也不算白来了!” 花了两三天时间,安排轮番进攻,令守军疲于奔命,终于抓住机会,一举突破了本丸,抓获了城主三好义继,虽然暂时没发现足利义昭的踪迹,不过此行的目标也算达成了一半。 心情大好的主将三好政康走上前,拍了拍那俘虏的肩膀。 “毕竟您可是三好家的接班人,我们又不是要杀你,何必这么着急呢……你看看,这几个月都瘦了不少……” 对面那个“三好义继”却只是呆滞地看着他,仿佛从来没有见过此人。 “这个时候装作不认识我也没有用处……嗯?等等……” 三好政康心生疑虑,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伸出手去,在对方的脸上重重地擦了两下。 手指上是一些油状和淡黄色涂料。 “难道是影武者?” 他命令手下泼上一桶水,然后擦干净修饰物。 面前这人与记忆中的三好义继身材十分类似,只是稍微消瘦了一点,五官虽然有点像但绝对不至于分辨不出来,只是经过巧妙手法掩饰之后,不仔细看就难免会混淆过去。如果不是三好政康对于三好义继这个人十分熟悉,加之战场经验丰富,恐怕也不可能立即就看出来。 再深一层想下去,这家伙可能连守军都骗了过去,毕竟三好义继成为若江城主才两三个月,跟本地的人并不熟悉。 那个影武者倒是一脸淡然,仿佛是早已存着死志。雇主早就说清楚了,一百贯的报酬,加上录用他的儿子当武士,这种条件足以买几十个农民的命了! “把家伙给我拖下去埋了!” 三好政康一声怒吼,伸脚把影武者踢飞出去。 难道是情报的来源有问题? 不对,提供线索的是城破人亡的六角家,他们绝不可能站在幕府那一边。 那就是对手故意摆出了陷阱,等着三号家来钻。 足利义昭和三好义继绝对没有这种本事,但是大和国的松永久秀和织田家的京都守备平手汎秀却有可能,前者的厉害自不必说,后者也是弄死了今川义元的人…… 正在慌乱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清亮的马蹄声。 接着三好长逸翻身下马,不请自入,急匆匆地开口说:“城里的情况如何?为什么对方的援军打出了足利义昭和三好义继的旗号?” “大概是因为我们上当了。” 三好政康长叹一声,声音中充满懊悔。 “不可能!我们从整军到出发只用了两天功夫,怎么会泄露得这么快?” “虽然说不清楚,但是我们的目的的确是暴露了!” 门外响起岩成友通无奈地声音。接着他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欠身施礼到:“这明显是个诱饵,我估计现在早已有着无数伏兵等着我们!还是赶紧想想怎么突围吧!” 三好政康慨然起身,面相上俨然有了死志,喃喃道:“作为主将,我已经没脸回去见四国那群晚辈了,如今只有一死……” “你们都给我冷静点!”年龄最大的三好长逸皱着眉头打断道,“刚才我也考虑过了,对方施行这么机密的计划,不可能涉及很多人,所以也不会有太多安排好的伏兵,充其量是得知消息前来援助的各地豪族而已!缺乏统一的指挥是困不住我们的。” “不错!”岩成友通点头同意,而后脸上又闪过几许犹豫,缓声道:“不过……总还是需要有人断后才行啊!” 三好政康默默点了点头,一字一句地开口:“此事请务必交给我,这是身为主将的最后一次号令!” “别意气用事啊!”三好长逸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并非意气用事。”政康反驳道,“殿后并不是简单的事情,由我来指挥的话,顺利撤回的可能性是最高的!” 长逸沉思了片刻,轻轻颔首,只留下一句话: “老伙计,别轻易死了!” 三好政康闻言反而大笑:“我可没准备死在你这老妖怪的前面!” 岩成友通看着两人,欲言又止。 对视片刻,三人极有默契地同时散去,各自指挥属下的备队行动。 —————————————————————————————— “公方大人!请恕臣甲胄在身,不便施礼。”明智光秀立在马上,对着足利义昭轻轻欠了欠身。 “嗯嗯,此时自然不必拘于礼节。”足利义昭局促地点了点头,显得略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拉紧袖口,朝左右望了一眼,“战场的形势究竟如何呢?” “敌势战阵已乱,胆气已衰,已不足虑了。”明智胸有成竹答到,“请公方殿下允许臣等出战。” “好好,那我就在城里观战,万事拜托十兵卫(明智光秀的通字)。”足利义昭立即接上话头,随即就要转身离去,俄而想到些什么,又转过身来,对着一旁的平手汎秀说到: “这次也多亏织田家的奋战,我一定会记在心里。” 说完,未及作答,在一团近侍的簇拥下匆匆离去。 平手汎秀倒是没忘了遥遥对着足利义昭的背影伏下身子作礼。接着立起身来,便看着身旁的细川藤孝唏嘘不已,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前代公方足利义辉虽然行事莽撞不知变通,但始终保持着振兴幕府的决心,言行人所共见,经历艰辛而其志不渝,于是才获得一众幕臣的效忠。现在这位将军论政治手腕比其兄强了无数倍,但偏偏缺乏武人的勇量,一见到刀光剑影便胆寒。 征夷大将军毕竟是武士而不是公卿,如此行径,自然难以令人信服。虽然对于一个自幼在寺庙里长大的人来说,要不避血光似乎难了点,但谁叫他出身在这种家庭呢? 如果这两人的优点叠加的话,倒真是个中兴之主的样子。不过而今幕府权威江河日下,是否人力所能逆转呢…… 平手汎秀一时出神的时候,身旁的细川藤孝似乎已经整理好心情,说到:“平手殿,我等也一齐进击吧!” “噢,正当如此!”汎秀回过神来,歉意地一笑,“在下一时走神了,真是抱歉了!” “哈哈,临于阵前而色不稍移,平手殿不愧是武人典范!”细川藤孝如此赞了一句。 汎秀下意识觉得他话里有话,但仔细思索,又似乎什么都没说了。 二人带着队伍驱马向前,只见得了将令的明智光秀手持着采配,指挥幕府军三渊、伊势、御牧等备,摆成阵势,依次前进。 此番作战是诱敌深入,消息不得外漏,所以参战部队仅仅是幕府直辖的山城国众,人数并不多,但质量却相当高。随着命令发出,各支备队迅速开始行动,毫不拖泥带水。 从河内向西通往四国的道路是一片平原,无险可守,如果盲目后撤的话,很容易一溃千里。殿后的三好政康摆出一个前轻后重的阵型,让小股分队向幕府军发起自杀性攻击,企图扰乱其布置,而自己则带着亲兵见机行事,寻求反败为胜的机会。 熟稔军学的明智光秀自然也不会让他轻易得逞,于是传令让各分队层层递进,彼此掩护,将对方的逆袭化为无形。 眼前幕府军阵脚不乱,逆袭只是徒然送死,三好政康亦是果断改变策略,将本部精锐置于前方挡住攻势,而本人则带着余部收拢散兵向南方山脉撤退。 而这个时候明智光秀已经用光了手上的生力军,他倒也并不慌张,只是谴了一名使番来到平手汎秀的阵前。 “这个自然是义不容辞。”平手如此作答,然后令姬武士井伊直虎,领着早已布置好的五百足轻追击下去。(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二十五章 战后 在原来那个没有穿越者存在的历史当中,三好三人众的最后一搏,还是造成了不小轰动的。 当时,织田和足利这一方并没有对这次袭击做好准备,险些被三好家得手,最终只是凭着细川、明智等人的奋战,以及邻近一些国人的支援,才堪堪挺住。 幕府实权虽然旁落多年,但仍是天下武家心中无可置疑的领袖牌位。若是堂堂将军才登位没过半年,就被敌对势力干掉,那可谓是极大的丑闻。连带着支持足利义昭上洛的织田、德川、浅井,乃至朝仓家,都要颜面尽失。 而今穿越者平手汎秀的出现,提前避免了此次危机。 现在,扶桑列岛民众所知道的是:新任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昭驾临若江城,为其妹与三好义继主持婚礼,三好三人众得到消息,发兵逆袭,企图再行大逆,却被早有准备的幕府联军伏击,损兵折将。三人众的笔头三好长逸见势不妙,立即带着残兵远遁;三好政康率军殿后,力战半日,最终在左右侍卫的保护下,艰难地潜逃了回去;而运气最差的岩成友通,因为不慎落马脱离了大部队,被织田家的部队生生俘虏了! ——其中还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微妙之处是,岩成友通并未抵死反抗更没有弄出什么切腹的举动,而是老老实实当了俘虏。其中的寓意,有识之士自然能够明白。 这时节,可没有什么“官方媒体”之流的东西存在,各势力在对外宣传时,自然是拼了老命自卖自夸,极尽所能突出本家的贡献,顺带暗地贬低其他盟友的作用。 幕府方重点突出了将军大人亲临一线指挥的作用,身为在场地位最高的人只要站在那里充当个吉祥物就能分去不少功劳,不过细川、伊势等人的奋战却有些被忽略。 三好义继那一方则是有主场优势的地利,论取下首级的数量和质量,他的部队都是遥遥领先的。这令远近舆论对他的看法略有改观,由“暗弱”升到了“有勇无谋”。 松永久秀自己没出来争取什么,能击退三人众就是他最大的利益所在。不过也少不了找些人替他儿子松永久通吹捧造势,这“利用舆论”方面,他可比足利义昭和三好义继熟练多了。 包括闻讯赶来支援的池田胜正、伊丹亲兴、和田惟政这一票大小势力,虽然都没到过主战场,却也取得了痛打落水狗的机会,各自有几十首级的斩获。 然则,敌方的名将岩成友通,却是实打实被织田家的人擒获,任别家吹得天花乱坠,也没法抹去这份功劳。平手汎秀根本不需要说些什么,自然有人替他把名声传扬出去。 连京都的小乞丐,也都知道“三好输给了联军,平手抓住了岩成”的新闻。 这也是近畿各处的酒屋里,在永禄十年春季,被谈论得最多的话题。 生活在京都的町民,多少见过些世面,听闻这条消息,也不由得纷纷感慨,日本的天终究是要变了。 不久之前——也就是四五年左右,三好长庆生前,三好家一直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强力大名,而且优势看起来难以撼动,足利、细川、畠山、六角这一大群显赫的姓氏加在一起依然奈何不了他们。 而岩成友通,在这家天下第一强力大名中,是可以排到第十位左右的实权武士,在外姓家臣中则稳进前五。 能够生擒此人,押为俘虏,自然是光耀家门的勋绩。天下数十万终日奔波的贫寒武士,岂能不歆羡乃至嫉妒呢? 不过,当传出“此战背后乃有稀世智将平手汎秀的影子”这个传言之后,原来颇有些不服气的酒鬼们,却纷纷露出“理当如此”的表情。 连“东海第一弓取”的今川治部大辅,也不免要吃上平手汎秀的亏,以至于军败身死,那“三好三人众”虽然也有些名气,但比起今川治部来又如何? 这背后又产生了另一个问题:平手汎秀已经这么厉害了,那后面站着的织田信长又是什么人物呢? 这个问题引起了广泛的兴趣,甚至传出来一些让人不安的流言。居然有不少人觉得,织田信长虽然厉害,但终究鞭长莫及。平手汎秀如此人物不会久居人下,现在他名声这么大,跟幕府各方面关系又很不错,想必迟早会独立出来成为近畿的一大势力。松永久秀就是这么崛起的…… 有点见识的人自然知道时与势与彼时大不相同,但一般人哪里理会得到? 幸好这个流言造成的影响力并不大。在这个乱世京都人见过的世面实在太多了,被杀死或者废黜的大人物也太多了,足利家的将军都是屡次沉浮最后还被格杀了,细川、畠山这个档次的来来去去恐怕有两位数,再次一级的就已经让没学过算术的文盲们觉得难以计数了。譬如被武田信玄赶出来的信浓守护小笠原长时在这里奔波了十几年想寻求归国的助力,结果大部分百姓根本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京都的兴趣被一个女人吸引过去了——并不是什么绝色佳人——不过也说不定,也有一些自称见过她的人这么说,但没法确认。那就是“亲手”擒获岩成友通的勇士,出身远江国,叫做“井伊直虎”的姬武士。如果说平手汎秀再展智将风采是理所当然,那她可谓一鸣惊人了!女武士这么新奇的东西,却不是天天都能见到的。 在战场被女人擒获,自然是令人羞愧难当的人,岩成友通家门不高,年轻时就是依靠武勇出身,乃是公认勇力过人的武士。现在他努力积攒半辈子的名声算是毁了一半。而故事的另一个主角却被衬托得更加光彩照人。 其实到了室町年间战场上已经几乎不存在一骑讨这种事情了,井伊直虎只是带着二十余骑的游势,幸运地遇上了溃散中的岩成友通,而后者身边只剩下五六个疲惫不堪的侍卫,于是也非常干净利索地放下了武器,这其中连一回合的交锋都没发生。不过论客们臧否人物,却不会顾及这一点的。 此刻平手汎秀正带着护卫在京都路边酒屋临时停留,就恰好听到隔壁传来酒鬼的大声议论。 “井伊家这下出了大名了!岩成却是倒了大霉呀!昔日折在岩成大人贵为京都代官,如今可真是……唉!” 听起来,说话的家伙未必跟三好家有什么友谊,也未必真的抱有什么同情的态度,只不过是习惯性伤春感秋罢了。京都虽然没落了仍然是文化中心,这种人永远不会有缺。 “嘿嘿,当年那家伙可真够嚣张的,真把自己当做山城国的守护大人吗?不过是一个备后国的不知名家族而已!” 接下来这句就难听多了,当然发言人也不会真的跟三好家有多大的仇,只不过是看不上岩成友通的出身罢了,这在京都人里也实属常见。 “这么说起来织田又如何呢?还不是尾张的一个乡下大名?反正关东和关西的家伙争来争去跟我们又没有关系……” “对啊,这个有什么好吵的?不管是谁执掌天下反正也不会分一文钱给咱们,我现在倒是想知道那位井伊直虎长什么样子,以前只在能剧里看过巴御前这样的姬武士,想不到真的存在啊……” “那是你太孤陋寡闻了吧!在我们九州那里,很多女人从小练习剑道!” “真是乡下人……以为随便拿着刀就算是武士吗?至少也要打败像岩成主税助(友通的别名)这样的敌人才算数!” “喂喂,看不起我们九州吗?我就给你这个京都的废物一点教训!” “以为我会怕你吗?希望你这乡下人不要被京都的剑法吓到了才是哇哈哈……” “都把刀收起来!现在不同以往!织田家的警卫还在外面巡视呢!想被捉起来杀掉吗?” 听到这里,平手汎秀不禁微微点头,为京都的治安有所好转而略感欣慰。他灵魂中有着来自和平年代的记忆,此生又是高层既得利益者,自然对混乱和暴动心生反感。 只安静了片刻,又有醉汉闹哄起来: “虽然是个难得的姬武士,不过我看一定是个丑八怪吧!哪会有既有本事又漂漂亮亮的女人啊?” “哈,你错得离谱了!不懂就不要胡说,如果不是个漂亮的女人的话,平手监物怎么会这么对她呢?”(平手汎秀此时继承了“监物”的官途名) “嗯嗯?这里面还有什么故事吗?” “这个嘛——我也是听朋友说的,说起我这个朋友现在已经是织田家的足轻组头,可恶,当年明明武艺比我差的……什么,要听故事吗?好吧好吧,看在请我喝酒的面子上就讲给你们!” 安静片刻,又听到这个声音响起。汎秀心下暗道,用地球的话说,这种人就是这个时代的“键盘政治局”啊。 “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这个姬武士啊——是远江井伊家的人,因故未能嫁人,从小在寺庙里出家修行。这井伊家原本倒也还算是个小势力,结果遭受了变乱,于是这女子抱着刚出生的末代家主逃出来,身边只剩下几个老仆妇了,要不是平手大人的保护,大概已经被仇家追杀掉了。你看看,平手大人他又没有去攻打远江,根本不需要利用井伊家的名号嘛,可是这位大人不仅保护了井伊家的余脉,还给她这么好的立功机会……” “这么说,只会有一个理由了。” “啊啊,男人都懂的理由哇!” “这个女人好像年纪不小了吧,而且还出家过啊,那位平手大人的品味,未免太奇怪了吧!他现在的地位难道还缺女人吗?” “走开走开,一看就是不懂女人的小孩子!三十岁的女人才有意思,你根本不懂啊!” “就是啊,出家修行过,这才别有风味嘛……” “平平常常的女人见得太多了!如果我是那个平手大人,说不定也会……” “三十岁,却又没有结过婚,不是正好兼具两边的优点吗?” “看来这位大人是我们的同道嘛,嘿嘿!” “那你这几天到京都的风俗店去找找看看,说不定遇上那位,要是提携你一下就发达了啊哈哈!” 眼看着这些酒客聊天的内容越来越三俗,旁边的几个侍卫都不禁怒目而向,想要给这些妄议主君的人一点教训。但平手汎秀倒还淡定,毕竟他自己也曾经是一个喜欢听八卦的键盘政治局边缘成员嘛。 不过片刻之后,就有人来提醒: “现在管理京都治安的人就是平手监物,你们这些人在这里胡说八道,就没有一点害怕吗?” 随后那些人好像是真的有点害怕的样子,闹了几声就一哄而散了。 这么一散之后,汎秀反倒觉得有些无聊,随意向左右瞟了几眼,却当真想起那个姬武士来。 这次以堂堂足利将军为诱饵,成功伏击三好,大大振奋了幕府一方的声威。同时那三好三人众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而今遭受此次挫败,号召力恐怕会严重折损,还想要再让三好家的一众家臣俯首听命,大概没这么容易了。 能擒获岩成友通更是意外之喜,不管是杀是留,都能成为一枚十分有用的棋子。对于避祸在外,只剩下十几名家人相互扶持的远江井伊家而言,堪称否极泰来,战果不可谓不丰厚。尤为耐人寻味的是,这名三好家的大将,发现逃不掉之后就老老实实地被抓住,似乎是毫无切腹自尽为主家尽忠的想法。 而平手汎秀却也取得了不足为外人道的特殊战果。 “虎千代(井伊直政的幼名)已经七岁,这次能立下如此功劳,想来井伊家复兴有望,我也可以放心把家名交给他了。” 井伊直虎说出此话的话,眼中尚且含着热泪。维持家名的重担,想来已经令她相当疲惫了吧。 至于放下担子之后要去哪里的问题…… 这是不言而喻的。 反正是不会回到青灯古佛的生活了。 平日大方高贵的姬武士虔诚地跪伏在自己面前,英气中又带着几分娇羞,眼神里更流露出不尽的感激与崇拜。 这实在不能不让人感到无限的满足。 平手汎秀思绪纷飞,念及井伊家的前世今生,不禁微微有些感叹,随后心里又升起那个坚强的倩影,却是会心一笑。 “殿下,我们该重新启程了,让幕府的大人们等候未免有些失礼了。” 这时担任侍从的浅野长吉轻声提醒到。 汎秀点了点头,示意护卫们起身,继续赶路。 那些酒鬼并不知道的是,若江城合战虽然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赞誉,但也同时带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这个山芋,不问也知道,自是织田信长这位殿下相关的。 第二十六章 软硬兼施 事情要从战后说起。 远在岐阜城的信长得知了“三好军逆袭,幕府将其杀退”这一耸人听闻的消息,自然不能怠慢。他当即便谴使,快马入京,表示自己将在数日内率军赴京,为公方大人维修御所。 这本是皆大欢喜之事。 但信长同时亦宣称,幕府将军虽然继位,但法度未立,恩威不明,难以服众,故三好家才会行此猖獗之举。所以他信长已经草拟了一份文书,希望公方大人采纳。 这幅文书由使者带到京都,塙直政就立即请了足利义昭批阅。 现在汎秀手里也有一份副本。篇幅不长,一共只有九句话。 “一、担任侍从、警务、杂役的近臣,依照前例予以使用;” “二、将军身边的公家、近侍、奏者,在有事时必须跟随出勤;” “三、紧急时刻,卫队没有收到将军的指示也可以自由行动;” “四、幕府家臣觐见朝廷的事务由织田家安排和负责警护;” “五、禁止任何人直接向将军直诉;” “六、各地诉讼由相应的奉行处理,不得越级上访;” “七、其他有关诉讼的规定一切照旧;” “八、各地武士不可越过奏者直接向将军汇报;” “九、石山本愿寺、比叡山等地的僧侣,阴阳师,医师禁止随意进入幕府。” 公允的说,整体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 足利义辉执权时,急于复兴,积极接待各地来客(包括当时还比较弱小的织田),虽然十分勤政,却也造成了很多负面影响——大义名分卖得太多太滥,便越来越不值钱了。而且他被刺杀之事,也与御所进出人员太繁有关。 当今的将军义昭也能认同文书中的一些条款。然而你这尾张乡下人,既然拒绝了“副将军”和“管领”之位,又为何要来对堂堂幕府之事指手画脚?莫非自以为功高盖主,就想做北条时宗了吗? 所以公方大人是很生气的,将送信的塙直政呵斥一番,赶出御所,并私下放言,信长就算不日上京,也不予接待。 而平手汎秀此次前来,就是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当真发生的。 可惜汎秀一时间不太清楚岐阜城那边的真实想法,也没得到什么授权。传递消息的事情信长一般会交给侧近众来完成,汎秀与几个尾张出身的老人是有些旧谊的,近年则重点培养了与堀秀政和蒲生赋秀的关系,但是这次来送信的就是跟汎秀关系一般而且软硬不吃的矢部家定。 织田家留守京都的有平手汎秀、村井贞胜、塙直政三人。但这个矢部家定就偏偏找上了塙直政,塙直政又直截了当面见了足利义昭。平手也就罢了,哪怕找上村井,亦不至于处理得这么简单粗暴啊。也不知是这矢部家定自己脑子不清楚,还是信长特别授意过,故意要刺激一下幕府。 接下来才想到平手汎秀与幕府关系似乎不错,过来求助,这时机已经很不好了。 幸好现在历史的发展还没有变的太偏,汎秀来自后世的记忆还能起到关键性的作用,于是今天他才能安心走在路上。 当下距离织田与足利正式决裂,应该还早。起码要等朝仓从领内的一揆和若狭变乱中抽出身来才行。没有外援的话,那位聪明而又胆小的公方大人,是不会有什么大动作的。 今天的目的地是京都郊野的一处寺庙,地处在平手汎秀所驻扎的山崎城与将军所在的御所之间,按理说一路还算是安全。但平手汎秀经历过刺杀之后,对自身安全忽然重视起来,出行也带上了超过二十名的警卫。这些都是从领地收养的孤儿里选取的,忠心不成问题。 正如浅野长吉所言,今天要见的是贵人,虽然是非正式的私下会晤,也不好意思让对方等待。不过平手汎秀近来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于是也并没有起得很早,午时过后才到达了寺庙。只是不想对方架子似乎更大,又再等了许久才见到人影。 “劳驾平手大人久候,真是失礼,太失礼了!” 人还未见,话音先到。嗓声并不算响亮,却恰好让屋里的人能听清楚。 打头进来的人,是个重头人物。当今幕府的政所执事,出身中原朝臣之家的摄津晴门大人。信长拒绝了“管领”之位后,目前足利将军麾下便以此人身份地位为最高。 平手汎秀平静地起身迎客,心下却开始计较。明明很重视的态度,对方偏偏姗姗来迟。来迟也便罢了,然则这摄津晴门的表现,却又显得十分急切,这却是有问题了。如此推测下去,可能是对方的阵营中,针对今天的事情产生了矛盾。 未及深思,摄津晴门身后的两位客人也走了进来。 明智光秀依然是文质彬彬,如平安朝的贵公子般温文尔雅——虽然从年龄看已经不太合适这么形容了。松永久秀却是气喘吁吁,全然不似往日的镇定,他左手扶着腰,微微有些驼背,做出试图快步走但又实在跟不上节奏的样子,还不停地拿手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年纪实在是大了,才走了两步路,就开始不舒服了!”松永久秀歉意地笑笑,又接着对平手汎秀如此解释道,“前日有人在鄙人的城下新开了间弓术道场,在下一时兴起,本打算与犬子一道练练箭术,没想到才拉了三次弓,就引发了背上的旧伤……” 这个……是什么把戏呢? 说起来面前这位著名的阴谋家确实颇有老态了,据平手汎秀的记忆,此人如今似乎已经年近花甲了。在这个时代,常人活到这份上,已经可算是长寿。不过,只听到松永久秀这个名字,便让人觉得他还有许多精力来琢磨阴谋诡计,断然不会真的服老的。在汎秀所知道的历史上他投降织田后又反复改变立场,可见十分活跃,何足言老? “松永大人千万要注意身体。” 虽然暂时弄不清楚对方的意图,但是客气两句总是应该的,毕竟对方是个老前辈嘛!汎秀且如此想着,正要再敷衍两句,那边明智光秀却立即接过话头: “射箭这些小节交予年轻人无妨,真正值得操心的事情却还是需要松永弹正这样的前辈来运筹。譬如三好逆贼下一步会如何行动,缺乏经验的小辈们是断然无法看破的。” “不敢当不敢当。”松永盘腿坐了一会儿,气息似乎顺了很多,迅速接上了话题,“不过在下痴长几岁,又与三好逆贼争斗多年,倒也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心得……” “太好了,鄙人正要请教呢!我看三好家历经此败后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恐怕迟早会再次来袭啊!” “嗯……那倒也不尽然,此次战败,三好逆贼的声势已去,恐怕不易回复。” “噢?可是逆贼经营多年,盘根错节,又与界町的商人来往甚为密切,似乎还颇有余力。” “也不尽然,贼子们虽然掌权许久,可是并不能服众,至于界町的商人们,更是首鼠两端。” “如此说来……” “正是正是。” …… 明智和松永两人一唱一和,居然当真讨论起来。平手汎秀间或插两句嘴,而摄津晴门虽然竭力保持镇静,但仍然显露出一丝急躁不耐,像是想要打断话题又不太好意思的样子。 汎秀心下渐渐有些领悟。 显然这两位名字里都带着一个“秀”字的武士,也知道双方并不会真的决裂,所以并不着急。免得站出来承受了得罪了平手背后的织田家。 平手汎秀察觉到这一点,心里就有了底气。 但真正忠于幕府的摄津晴门却忍不住了。他顾不得气氛,沉了口气,对着平手汎秀象征性笑了笑,接着直言不讳地说到: “老朽听说,织田弹正(信长)听闻公方受惊,不日将领兵前来京都。” “确有此事。” “又听说织田弹正同时要送上九条法度,给公方大人过目,不知然否?” “此事鄙人也有所耳闻。”汎秀欠身笑着,对着幕府的重臣表示恭敬,作出聆听对方教诲的态度。 摄津晴门眼看对方“孺子可教”,不禁也放缓了语气,施礼道: “织田弹正大人一心为国,我是素知的。只是他老人家日理万机,有时候不免过于操切了。我看弹正大人所上书九条法度,多半也是十分精当的。只是略有几处文字,或可稍作更删。” 堂堂幕府政所执事大人,说话如此小心委婉,令对方都有些同情。但摄津晴门本人却丝毫不以为耻,只是如风干橘皮的老脸上,又多出几条新皱纹。 汎秀所不知的是,这位老执事最近的日子却是不太好过。虽然他出身名门,资格又老,坐稳了义昭以下,幕府第二人的位子,但幕臣中有力的名门却不只他一个。三渊、一色、真木岛等好几个人联合起来要求对织田采取强硬;而鸽派里,伊势贞兴太年轻,明智光秀地位又不够,唯有摄津晴门是说得上话的。 只是艰难归艰难,同情归同情,平手汎秀也不能当真帮他。 汎秀只是笑着摇头,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到:“既然只是‘略有几处文字’需要更删,那就请公方大人在与鄙上见面时,亲自告知如何呢?” “唉……”摄津晴门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只怕是公方大人听信了些许小人谗言,竟然不肯面见忠心耿耿的织田弹正。是否能劳烦平手殿,转告织田弹正,先暂收回这些,日后再找更合适的机会呢?” 继而他向左右二人投出求助之色。 明智、松永起初装聋作哑,并不肯主动为足利义昭做说客。但是如此开门见山,他们也难推托过去,不得不一旁稍微帮了帮腔。 “我等织田弹正此举乃是公心,但就怕那些不明真相的无知之徒误会呀!” “唉唉,想来也只有织田弹正这等器量,才能不计较此事啊。” 平手汎秀嘴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地微笑,接着讲准备好的话陈述了出来。 “这可难办了……”汎秀故意皱了皱眉,“我听说鄙上这次赴京,除了要与公方大人商谈这九条法度之外,还要……” “还要如何?!”摄津晴门失声道。 如果信长又提出更多要求,那双方可真是要破灭了。 幸好平手汎秀说出的并不是那个意思。 “摄津大人请容我细禀。其实,近来我织田家接管了京都乃至山城一国的政务,皆是战时不得已的行为。鄙上这次上京前说过,这些政务,还是要交接给幕府为宜。”汎秀不声不响地抛出这么一个大甜枣,继而又故作苦恼,“可是,若公方大人不肯接见鄙上,此事该怎么办呢?” “这……这这这……” 摄津晴门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答话。 第二十七章 斗争与妥协 斗争与妥协在人类政治的历史上总是螺旋状交替出现的。就如同当前织田家与足利家的情况一样。 永禄十年六月,时隔一年织田信长再次率领将士开动到京都。去年他集合数家大名之力上洛,畿内自然是望风披靡。然则大军一去,又倒向三好家或者六角家的小势力也不在少数,可惜三好的逆袭并未成功,看今年的态势这批人大概不会好运,一番动荡恐怕是难免的。 在摄津晴门的反复斡旋之下,最终足利义昭勉强认下了织田信长提出的九条法度,甚至信长本人到达京都之后,又提出了六条补充建议,足利义昭也咬着牙接受了。 相应的交换就是,原有织田家掌握的京都,正式返还予幕府治下。驻守山崎城的平手汎秀部,也要在交接完防务之后撤出。村井贞胜会回到岐阜城,只留下负责与朝廷联络的塙直政代表织田家。 接着信长又大兴土木,洒出万贯银钱招募民夫,在御所旧址上修筑了一座新城供将军居住。这座方圆数百米,有双重水堀的平城被称作“二条城”。 在筑城期间,足利义昭又在织田信长的协助下,确定了畿内列国守护的人选。首先是幕府直领的山城国,不设守护正职,细川藤孝、真木岛昭光分别任南北守护代。摄津国由池田胜正、伊丹亲兴、和田惟政三人分治。河内国则是“弃暗投明”的三好义继与信长的妹夫畠山昭高共领。纪伊国也由这位名门子弟兼信长公亲戚的贵人兼任。近江守护由细川藤贤取代了“逆贼”六角义贤。当然这些守护实际能管辖多少地域,就要看个人本事。 至于信长特意提出由自己担任和泉守护,明显是要借此拿到统治界町的名分。但现在拿到的也只是个名分罢了。 最让人意外的是松永久秀,不仅获得大和国守护之职,还得到了信长派兵助其统一大和国内的承诺。 单从这些名字,有的是显赫名门子弟,有的是跟随足利家多年的老臣,也有刚刚投诚过来的地方实力派。为了这些名分,幕府政所执事摄津晴门又在其中反复辛劳,唯恐得罪哪位大人物,甚至累出病来。 平手汎秀的辛苦也并不比他少。他暂时不在大人物们身边,而是继续带着兵负责警戒。然而三好军刚被击退,一时并无敌人,所以实际全无事务。许多身份不够在义昭和信长那里说得上话的人,就通过拐弯抹角的关系,找到山崎城的汎秀。织田那边的柴田、丹羽等人也希望接触一下近畿的各方势力。 连续一个多月,汎秀每天都在京都,帮忙引荐各方的朋友。有的时候上午刚从茶会脱身,下午又要去酒席赴宴。幸好这段时间信长每天在朝廷或幕府中度过,尚且来不及对他发号施令。 期间还抽空与狱中的岩成友通短暂交流,得知他家眷失散,不知所踪,还委托了石川五右卫门等人去找寻。 也有以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浪人,甚至山科言继这等公卿来拜访,希望借汎秀之口,向信长或义昭提出各种诉求。 朋友恭敬拜访,言辞恳切,往往不忍拒之门外。是以一番焦头烂额,实不下于征战。 直到信长抽出身来,派人来召见,汎秀才闭门谢客,起身进京。 …… 与织田信长的见面依然是在一座小寺庙里。后者穿着新式的南蛮盔甲,风尘仆仆但神采奕奕志得意满,见面就直接赞到: “做的不错啊!当赏。” 这位殿下的指示一向简明扼要。这里的“不错”到底是指击败了三好家,还是说处理其他的事情,就要靠自己去领会了。 汎秀只是伏身道了句“多谢殿下谬赞!”,便不再言语,起身作待命状。 接着信长又问到: “擒住岩成友通,甚好。此人可愿降否?” “回禀殿下,他虽尚不愿归降,言谈中却也对三好家无甚忠义。下臣正在让人寻他的家眷,如果成功的话,想必可劝此人归附。” “若不肯居我织田之下,便交给幕府,名义上让他降于足利家,也是一样。”一贯注重实际胜过名分的信长,敏锐察觉了岩成友通不肯归降的关键问题,并迅速做出了冷静的对策。 “是。” 汎秀躬身领命,心里对信长的果决也是颇为佩服。只是听方才所言,这位殿下居然丝毫不担心足利义昭坐大吗?现在名义上归于幕府属下的势力,加起来可已经不少了啊! 当然这种话,是不会当面讲出来的。汎秀只是正襟危坐,表示完全服从领导的指示。 信长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而是立即接着吩咐: “甚左啊,你还需留在畿内。” “任凭您调遣。” 对这一点汎秀稍有意外,但也没多放在心上。 然而下一句话就有些惊人了。 “公方大人……向我借你一用。” “这个……” 汎秀一时思索不清这个“借”的含义。抬头望去,信长的脸上也是闪着复杂难明的神色。 幸好他还是补充了一句说明: “公方大人,想要你去带兵讨伐几个冥顽不灵之辈,我已经应许了。从此你除了身为织田家臣,亦要为幕府效力。” 平手汎秀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历史上不是只有织田从足利那里挖到了明智光秀和细川藤孝的墙角吗?怎么反过来了?而且,为什么对象是我呢?难道是刚刚的一仗,风头出得太大? 汎秀愕然抬头,却见信长冷峻着脸,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他开始回忆刚才的对话。 说这个消息之前,信长首先提到的是招降岩成友通的事情。 那时候他吩咐的是:“若不肯居我织田之下,便交给幕府,名义上让他降于足利家,也是一样。” 揣摩片刻之后,汎秀心中了然了。 信长一向是个实用主义者。在他看来,只要织田家保持越来越强大的势头,这些表面上属于幕府的势力,最终都能不断吞并进来。反之若是织田武运中落,那么一个名分也未必能约束住下臣。所以足利义昭想拉拢织田家臣,他并不会放在心上。 思索一阵之后,汎秀小心回答到: “连公方大人也要遵循殿下所立的九条法度,我等暂属其下,亦是在为您效力。” “多嘴!” “是是,臣失言。” 虽然受了句斥责,但从语调看,信长还是很满意的。 “只是……下臣还有一事禀报。” “噢?且讲来听听。” “下臣已经大半年未回到尾张了,能否先探望过家人,再回京都为公方大人效力?” “哈哈……”信长忍不住大笑起来,而后应允到:“给你一月时间,先把人接到岐阜城居住。以后若是在畿内站稳脚跟,就把家眷都接过来吧!” “多谢主公!” 对于不强求家臣留质子这一点,汎秀确实挺感激信长的。 眼见正事说定,汎秀松了口气,忽而信长又道: “松井友闲很不错,让他成为直臣如何?” 虽然语调是在客气地询问,神态也很平和,但这种要求显然是不方便拒绝的。 出色的陪臣被引为直臣是常有的事情,这些年松井友闲应平手汎秀的邀请参与了尾张美浓的乐市和检地之类行政工作,在商人和僧侣之间十分受欢迎,故而名声也渐渐鹊起,而且还是织田信长最欣赏的内政外交型人才,得到青眼也不足为奇。相比之下河田长亲、本多正信的名气就差远了。 大乱之世,非君择臣,臣亦择君。有时家臣会推荐陪臣,也有时主家邀请陪臣。汎秀虽然觉得有些可惜,但毫不犹豫地答复到: “是。” 他反应得甚快,回答又十分果决,丝毫听不出不情愿的念头来,甚至连故作荣幸的姿态也没有,仿佛只是执行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任务。 信长点点头,又发问说: “今日起要遣人守住岐阜城到京都沿线,我身边一时缺些勇将,听说甚左(平手汎秀的通称)你属下人才不少,不妨推荐一二。” 汎秀一时不明,怔住片刻。若说松井友闲是偶然显露才能,令“织田大殿”青眼相加,倒还在情理中。而属下武将,虽有几个也算俊才,却不至于到了这个程度。 没等他回话,信长又似想起了什么,摇头补充了一句: “三河那批人就不必了。净土真宗这教派,全是麻烦。” 左思右想,未解到什么深意。也许只是信长身边确实一时缺人。 属下被提携为直臣,虽然损失了人才,但也收获了不少人情。从另一方面讲,不也相当于将自己的旧部送到信长身边去吗?而且推荐上去的人不用再占俸禄,相当于增长了知行。 汎秀一一思索自己麾下最优秀的诸人。 河田长亲,本多正信,中村一氏都不以武勇见长,拜乡家嘉,本多正重则嫌出身太低。那么除却信长明言拒绝的三河众之外,最适合的是德山则秀了。他在美浓也算是是稍有出身的武家子弟,智勇见识亦是不凡。乃是因为作为降将,缺乏一个露脸的机会,方才屈居陪臣。他这人十分喜好交游,倘若在别处有更好的机会,大概不会多作犹豫。 正因如此,不能如服部这般引为肱骨,更不会得到河田同样的任用。如今推荐此人做织田信长的直臣,却也是各取所需了。 思酌妥当,汎秀便答道: “有个美浓人德山则秀,沉实果决,文武双全,我看他一定盼望为您效力。” “美浓德山家吗?倒听说过。既是你推荐,便暂且一齐编入旗本,任个组头吧!” “臣就替他多谢殿下赏识了。” “嗯。” 这下子事情总该全交待完了吧! 汎秀起身打算告退了,但却见信长侧着头发呆,脸上表情复杂,似乎在走神。 莫非还有什么要紧事没说完? 只见信长神色不属,犹豫了几下,才开口道: “有件事情,你需有所准备。万不可轻慢。” “是。”汎秀如常答应下来,但心里却十分疑惑。能让信长变成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究竟是何等大不了的事情呢? “甚左(平手汎秀通字),你可记住了……” “不论公方大人有何官职委任于你,也不可忘了,幕府是靠我尾张织田家方能再兴。” “……臣谨记了。” 汎秀平静作答,心下却不以为然地想:难道足利义昭会给个什么高官厚禄吗?值得织田信长如此煞有介事? 他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适逢乱世,武力才是根本,区区官职,收买不了人的。 第二十八章 幕府群英 平手汎秀还在不解,信长最后那句话究竟是何意。 而同时在京都二条城…… 多亏“织田弹正”大人舍得银钱,雇了超额的民夫,采买建材更是出手阔绰,仅花了数十日工夫,就让公方大人住进了新城。 但此刻端坐御馆的足利义昭却对此不太满意。甚至不自觉将心中牢骚喃喃念出来: “以界町的金钱,为他自己立威。哼,信长此人,真是好算计。” 正在倒茶的幕府政所执事摄津晴门身子一僵,权当没听到。这位老执事近二月来为了防止足利与织田双方激起争执,可谓劳心劳力,实在不愿再听到这些话。 然后下手更远些坐着的“奉公众”三渊藤英却也耳聪目明,将此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心中顿时生出共鸣,而后立即唤道: “公方殿下所言甚是!信长此人实在狼子野心,全然对足利家没有忠义,只是打着幕府的名号图谋私利。” “三渊大人!”摄津晴门皱着眉打断他,“这乃是茶会的时间,俗务请容后再议吧!” “……是我失态了。”三渊藤英虽然不满,但也只能强忍着躬身道歉。对方是政所执事,还占着道理,官大一级压死人。 是的。二条城的御馆中,正在进行的是场由幕府主持的高级茶会。比起织田家那种乱糟糟的热闹场面,京都的大人物们,那可就优雅许多了。所以三渊藤英这种行为,摄津晴门完全可以喝止。 但马上,接下来这个人,他就控制不住了。 因为足利义昭也是愤懑不已,径直岔开双腿,将身前的茶盘重重推翻,怒道: “我虽贵为幕府将军,却也不得不遵循他的法度行事,这是要仿三好家的旧事吗?”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这下在场各位,不得不一齐表态。连鸽派的代表摄津晴门和伊势贞兴,也只能随着一道说几句织田家的坏话。 “真是人神共愤,早晚要遭到报应。” “眼看足利家受此对待,吾辈恨不能手刃之!” “信长此人确实非是善类。” “应撕开他的面具,令朝仓、浅井、德川等讨伐之!” 种种言辞,或骂或咒,也就罢了。但听到最后一句,老执事不得不又站出来与舆论对抗。 “当下的愤慨之情,我与各位无二致。但是眼看织田家势大,幕府道孤,不可力敌,只能缓图啊。而且朝仓、浅井诸位,也未必就如尔等料想一般听命啊。” “此乃老成谋国之言!我看应该遵循政所执事大人所说。”伊势贞兴连忙过来帮腔。作为最年轻也是头脑(自认为)最清醒的足利重臣,他只会比摄津晴门更着急。 但三渊藤英还未开口,那边的一色藤长用一句话就足够对付他了:“伊势大人毕竟年齿尚幼,不知道夕日三好家的跋扈。” 只能哑口无言。 一色藤长这句话,就是单纯地摆资历了。伊势贞兴全依靠父祖挣下的家门名气,才一跃成为幕府高层。但本人刚刚元服,年纪离弱冠都还早,更不可能有什么功绩威望了。三渊、一色这些人自以为是跟随前代将军过来的老臣,怎么会把这个小家伙放在心上? 接着没等回话,三渊以目光暗示,另一位“奉公众”兼南山城半国守护,真木岛昭光心领神会,立即又向摄津晴门提问发难: “政所执事大人所说的‘缓图’二字,自然是不错的。但究竟如何去‘缓图’,能否请您明言?这两月来我只看到您屡次为织田信长开脱。对方提出要限制公方大人的十五条御书,您是全盘未驳。现在更是把和泉守护也送给了信长。这一番下来,究竟是谁在‘缓图’谁呢?” 真木岛昭光此话可谓诛心。明明是相互暗地利益交换,却被他说得好像卖主求荣。偏偏这种事没法正大光明说出来,气得摄津晴门涨红了脸,说不出来话来。 “你……你你你……” 这个时候足利义昭不得不站出来平息事态了。反对织田是好的,但真木岛昭光这一番话完全就是求全责备,吹毛求疵了。根子还是幕府实力不够,才不得不让步嘛,摄津晴门又不是真的卖主。他的忠心和能力义昭都是认可的,唯一可惜的就是太过悲观软弱。 所以义昭开口便道: “中务大辅(摄津晴门的官职)忠心体国,我是从不怀疑的。孙六郎(真木岛昭光)怎可如此说他?还不快道歉!” 话虽是如此,但只看他称呼摄津晴门是用官职,唤真木岛昭光却是用的通字,显示出来的亲疏之别,是昭然若揭的了。 真木岛昭光如将军大人所言乖乖致歉,摄津晴门当然也不敢再计较。 接着足利义昭恨声到: “这‘缓图’二字,当然也未说错。终有一日,定要联络四方豪杰,讨伐欺压幕府的国贼。” 三渊藤英脸上一喜正要讲话,义昭却又伸手示意他止住,接着说: “然而要联系四方豪杰,自然颇费时日。尔等可以先做准备,但在此之前,须得先与信长周旋。” 摄津晴门闻言大是欣慰,赶紧伏身补充到: “公方大人明断啊!毕竟逆贼三好的余党在四国颇有势力,伪左马头也尚在。” 此话一出,那边几人,纵然不服,也是无可奈何。 逆贼三好的余党倒罢了,“伪左马头”却是足利义昭心头一根刺。 左马头乃是一个从五位上的朝廷官位,理论上无甚特殊之处。但在室町一朝,这个官位被足利家垄断,向来只授予征夷大将军的继承人。 当年上代公方足利义辉被弑杀,足利义昭流浪在外,为了表明接任将军的决心,自然也要以“左马头”自居。 而三好那边也没闲着,扶持了足利氏的另一脉,义昭的堂弟义荣,也叙任了左马头之位。但由于后续三人众和松永内斗,这个“足利左马头”一直没能办完接任将军的手续,就被织田的上洛大军赶出了近畿,逃亡至四国的阿波。 逃亡之后,足利义荣仍在三好余党扶持下打起“征夷大将军”的名目。虽然说服力很低,但始终令义昭有点忌惮。 虽然这个被称作“阿波公方”的政权不被广泛承认,但“左马头”之事,却是白纸黑字,有天皇宣旨背书(毕竟那时候三好控制京都)。反倒是足利义昭的左马头,是先自称,后来朝廷捏着鼻子追认的。 这点差别看似细微,可就怕有心人借题发挥啊! 有传言说足利义荣已经患上重病,寿数无多。不过终究还是没死啊?在得到这位堂弟咽气的确切消息之前,现任将军是绝不希望织田信长出什么意外,让三好家玩什么惊天大翻盘的。 一时气氛有点冷,幕臣都不敢出声,尤其是反感织田那几位。 足利义昭心里也是压力巨大的,但身为当主,他还是尽力做出一副镇定的样子,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道: “尔等所言,皆是出自公心,只是失之偏颇。现在讨伐逆贼未竟全功,四野大名如朝仓、山名等又只知自保,不思为幕府效力。所以一时之间,织田氏乃是我所依仗的,绝不可轻易贬斥。至于日后——” 将军大人眼色变得锐利起来,他换了个姿势,接着说到: “——至于日后,先要恢复幕府政所、问注所的职能,也要让我所任命的畿内列国守护各自掌握实权,同时利用大义名分,调解天下大名间争斗,不使互相吞并壮大。如此足利家便可再兴,而后信长自然不敢放肆妄为。念其上洛匡扶之功,届时就没收和泉、近江、伊势的领地,留尾张、美浓二国,依然让他做个强藩。” 这一番筹划透露出来,底下自然齐呼—— “公方大人圣明!” 一色藤长赶紧上前道: “主上高屋建瓴,深谋远虑,一人之智,胜我等万人!” 真木岛昭光立马接上: “以前下臣还一直心怀惧意,今日才知道,什么织田、三好、朝仓,在公方大人心中皆是外强中干耳!” 摄津晴门对这些马屁暗地嗤之以鼻。他身份最高,倒也不需太过摇尾阿谀,而是问了个现实问题: “臣等愚钝,今后该如何处置织田家,还请主上示下。” 足利义昭毫不犹豫地回答: “此事我已想好了,便是三者——其一厚其枝叶,减其主干;其二虚抬官位,耗其钱粮;其三分置诸将,离间君臣。” 接着捋须而笑,面上显出几分得意,补充到: “首当其中便是这和泉守护。这和泉国虽然地狭,却土地丰腴,港町繁盛,是畿内五国第一富饶,本该由幕府派人管辖。实是迫于无奈,才将守护职役授予信长。他以此名分,即可收敛下巨财。我岂可轻易遂他心意了?” “您可不能反悔撤掉这个守护职役啊!”摄津晴门失声急道。 “自然不会。”义昭皱皱眉,“我怎么会做那种让天下人嗤笑的事情?只不过要给他选个合适的守护代人选罢了!信长居住在美浓,离界町有数百里之遥,到时候也是鞭长莫及。” “可是这样会让信长恼羞成怒啊!而且……”摄津晴门依然是紧皱眉头,“而且幕臣之中,稍有兵力的人都已有司职,余者,恐怕……恐怕是无力去管理和泉一国了。” 这话才是说到根基上来。幕府衰弱已久,非但是没什么兵,更没什么领过兵的家臣。和泉国离京都也有百多里,还处在对抗三好的前线。在座诸位三渊、一色等,说出去虽还是武家子弟,但真敢出去独自领兵与人对阵吗? 少数几个能战的幕臣,和田惟政已经去了摄津,细川藤贤是近江,细川藤孝则在北山城驻守。有能力者最多再加上个明智光秀,但此人的身份…… “我何时言过要派足利家臣去了?”义昭脸上闪过阴鸷的一笑,“我属意的人选,是织田家臣平手汎秀!信长以厚禄策反明智光秀,当我不知吗?我自然也可以高官诱惑他的家臣!” 一阵沉默。似乎是众人被这番话所震惊。 片刻后—— “妙计啊!” 片刻之后最先说话的是真木岛昭光。他伏身于地,向足利义昭大呼道:“公方大人真是妙计啊!一箭双雕!” “公方大人英明!”一色藤长也反应过来,“信长久居美浓,离和泉有五百里,本来就必须派遣代官。但我方主动提出人选的话,平手汎秀就只会对幕府感恩,而不会以为是织田家的恩赏。” “若是信长执意不许的话,那么平手自然心生不满。柴田、丹羽等人亦会有物伤其类之感。”三渊藤英也接过了话头。 “我看信长是无法拒绝的。之后平手汎秀孤军在外,掌握富甲天下的界町大权,嘿嘿,我看君臣必生出间隙。”一直没发言的仁木义政也开始乐观遐想。 “就算那平手汎秀当真忠心不二,却也抵不住相距旬日之程。织田家难道不会有人嫉恨这‘守护代’的职役,而大进谗言吗?” “到时候他们反目成仇,我等却可从中调停渔利。” “届时平手为了让幕府替他出头,必然要让出界町的收入。” “想来公方大人让松永久秀做大和守护,也是此意吧!” …… 一番或真心或虚伪的马屁。义昭只是轻笑不语,志得意满。 连摄津晴门也是思考了半天之后,认为没什么问题。和泉国幕府反正是完全无力涉及的,封给谁都是一样。这个手段想来是能让信长那厮有苦难言的。而平手汎秀击退三好本来就有大功要酬谢,给一个高贵的空头衔十分合适。 只有伊势贞兴,虽然也是混在人群里一齐吹捧,但脸上颇有些冷意。他耐心等诸位前辈消停下来,然后才请示到: “公方大人高瞻远瞩,臣等不及。我看既然要离间平手汎秀,不妨也同时加以拉拢。” “确实应该。” 足利义昭表示同意,接着又微微皱眉道:“然而幕府也无法给出钱粮或领地了。” 说到具体事务,一众豪门高官面面相觑都没什么主义。只有伊势贞兴继续开口补充: “下臣认为,可以从平手汎秀身边的人着手。我听说此人在京都有些旧交,幕府可以加以拔擢。另外他麾下有信一向宗的三河人,信长不许录入门墙,我等也可以帮忙解决。还有,他虽然已有家室,侧室却很少……” 侃侃而谈,令义昭不断点头,最终下了决定: “与三郎(伊势贞兴的字)所言甚是。此事就交给你去办!” “是!” 第二十九章 念两句诗 “事情就是如此了。在此便提前恭喜平手大人就任和泉守护代之职了。” 伊势贞兴对着平手汎秀,微微屈身施礼,同时将幕府内部发生的争论过程也加以透露。甚至连三渊、一色等人对织田家的敌意也没隐瞒。 带过来的,除了足利义昭用于任命的“御内书”,还有“唐伞袋”,“毛毡鞍覆”,“涂舆”三件礼仪用具的“免许”。 “唐伞袋”是用来携带礼仪用的大伞,出行的时候,由随从高高举起,以夸耀威权;“毛毡鞍覆”是指用特定布帛兽皮装饰的马鞍,“涂舆”则是涂着特定颜料的轿子。此三者皆是“守护代”一职可享受的礼节待遇。 在室町幕府初期,守护代并非常设职位,而是列国守护大名,对家臣的私相授予。然则随时过境迁,许多守护大名因种种原因衰微下去,失去实权,反倒是守护代日渐崛起,兵强马壮。于是“守护代”,也成为幕府所承认的官方职役之一,位仅次守护,而又远在其他普通武士之上。 再说起来,“守护代”的出现,本来就是因为守护大人无法亲自赴任,正好符合织田信长现在不能直接管理和泉的情况。 对此殊荣,汎秀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被“借调”到幕府,已让他颇为意外。骤然接到这么高的帽子,更加诧异非凡。所幸之前信长有过提醒,不至于全无心理准备。 另外,还有一件不解之事,就是对面这个人。暂且知道他是伊势家的嫡系子弟,祖上有许多人做过“政所执事”这个位置。在整个室町时期,这个家族世代都属“御供众”家格,权势只排在足利近支和三管四职之后,堪称显赫。 众所周知的关东后北条家,也是出自这个伊势家。大名鼎鼎的北条早云,原本叫做伊势盛时,是伊势家的庶流血脉。其人早年起家,就借用了亲族的这层关系。 而面前的“伊势贞兴”,似乎方才元服不久,全凭借家门荫护才得以列入幕府重臣之列。这稚子今日如此坦诚相告,不知是何居心? 既然想不通,汎秀决定也以直对直,免得落入下风,予人口实。 “公方厚恩,外臣感激涕零。只是不知伊势大人,为何要将幕府内务说与我这外人呢?” 汎秀目光炯炯,而伊势贞兴也十分严肃,不顾调笑,挺直腰杆,正色答曰: “当然是因为在下不像那几位‘大人’一样古板愚钝。” “……原来如此啊。” 对方自己也是个年轻幕臣,却直言斥责其他幕臣“古板愚钝”。饶是汎秀见多识广,也没在外交场合见过这种例子,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如果伊势贞兴的目的是让汎秀哑口,那他倒是做得很好。 “三渊、一色诸君,还以为当今是安坐京都遥控,就能戏耍天下英豪的时代。当年可以挑动山名和赤松互斗,利用细川与畠山制衡。然而现在呢?幕府权威早失,武士认的是钱粮土地,而非家名官位!几十年来掌握京都的,已经是大内、六角、三好这等人了!不知改革体制,掌握地权,只扶植三好修理(长庆)赶走细川右京(晴元),足利家的处境又有甚改善?” 伊势贞兴起初正襟危坐,接着越说越激动,脸色变成了铁青。他虽然颇为早慧,但终究年轻气盛,整日对着幕府一大堆老头子,心里堵着多少话都说不出口。而今竟然在平手汎秀面前都倾泻出来。 汎秀不知自己有几年没见识过这种说话方式了,一时有些不适。但同时也能感受到,对方似乎是比较真诚的。 反过来,如果有人十五岁时就能以如此慷慨激昂的表演风格骗过自己,那此人在历史上的名声应该不亚松永久秀才对。 一般人若在外交场合说这种大实话,足以造成政治事件。但幕府重臣,高门子弟,自有其特权。汎秀既不可无视之,更不能加以驳斥,只能敷衍道: “幕府各位大人都是国之栋梁,在下一届外臣,实不敢妄言。” 那边伊势贞兴一番发泄下来,心情也平静许多,才觉得方才有些尴尬,赶紧做出几声假笑: “啊哈,哈哈,平手大人,您太过谦了。其实我此次是主动请命,前来通知此事,正是因为有事相求哇!” 汎秀立即正色:“请讲!” 心知正戏要来了。刚才的吐槽虽然信息量很大,但不可能是对方来此的主要目的。最多只是一个前奏。 只见伊势贞兴整了整衣冠,向平手汎秀伏身施了一礼。 “鄙人特意前来,是想要平手大人,出兵支援。” “啊……既然是幕府要用兵,在下自然要尽力,岂敢说什么‘支援’呢?” “不,不是幕府用兵,而是请求平手大人支援于我个人。” “这——不知伊势大人所说——” “是这样的。”伊势贞兴这才起身,“摄津晴门老大人,年事已高,近日又多操劳,已有退隐之念。我已疏通关节,不日就要接任政所执事之位。” “那倒要贺喜大人……”平手汎秀连忙做礼道。 “不必!”伊势贞兴伸手做虚扶状,目光变得坚硬起来,“政所下辖的诸多庄园,在下可不愿如前任那样,放任庄头妄为,只做个名义的执事。从今年后的年贡徭役,土地台账,定要算得清清楚楚。” “这样定会得罪已经独立化的庄头和地侍……” “如果要动到刀兵,幕府中的诸位大人是无法帮忙的,所以希望平手大人施加援手。” 汎秀心里渐渐明白了对方的打算。 都说幕府衰微,失去实权。其实足利家并非没有直领的土地庄园,只是一直受政治形势影响,没有时间精力去加以管理。加之公方身边的重臣们,也长期指望“拉拢一派军阀打倒另一派军阀”,没有发展自身武装的想法。 而今伊势贞兴这初生牛犊,却要借这织田势大,天下暂安的空闲时间,恢复“政所”的管理职能。 可能有些既得利益者会反抗,但料想不过是些乌合之众罢了,也就是久疏战阵的幕臣们才会当一回事。平手家麾下近千将士虽然称不上天下精锐,至少也是百战老兵,扫平乌合之众不是问题。 能把幕府的政所执事引为盟友当然是好事。只是有些担心,如此介入足利家事务,信长会如何看呢? 犹豫之际,伊势贞兴仿佛看出缘由,又立即补充一句: “织田弹正(信长)那里不用担心。我已向他禀报了。” 这句用词,伊势贞兴就暗示出,他其实也是隐隐尊崇织田家为上峰的,而没有对抗的念头。 “如此说来,伊势大人的事情,在下定会出手相助。” “多谢了!” 伊势贞兴又施了一礼,神情十分满意。忽而他似乎又想到一事,接着问说: “话说和泉守护代一事,平手大人想必是不会拒绝公方美意的吧?也该有个正式答复。” “这个——” 汎秀一时思绪万千,新潮涌动。他稍稍抬头虚视前方,缓缓道来: “诸位英豪在前,本不当忝居高位,然则……倘若有利于国家社稷,自当不顾生死,岂可因为担忧祸福,而舍难取易,避重就轻呢?此所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如此再好不过。”伊势贞兴难掩兴奋,“此外公方大人还有如下安排……” 接着他把其他的一应待遇悉数道出…… 第三十章 人事决定 “和泉守护代”之事,或许是因为级别太高,未在下层武士那里传开。反倒是织田家内部的一些人事变化,先引起了波澜。 松井友闲的苗字不算默默无闻,追溯上去大概能与幕臣扯上关系。至于如何演变为清州町人的身份,又成为了僧侣——是真正的僧侣,不是那种形式上的出家入道——已难以考证。自从平手汎秀延请他担任乐市事务开始,就已进入了有心人的视野。此后数年,清州町的事务稳定下来,他再未得到这种程度的施展空间,却也并无动摇,只是把平手治下几十个村子的领地管理得井井有条。 如今他成为直臣,织田信长用得上的地方甚多,以松井之能自然是如鱼得水,或许几年后就能升到不下于村井贞胜之类的高官吧。 德山则秀依然是知行五百石,兵役三十人的组头级武士,分毫未能增长。但他被划到信长的旗本之下,日后不愁晋升机会。这在世人看来也是身份的巨大提高。 平手汎秀与这两人都做了私下的告别。 松井友闲显然是有些怀念和伤悲不舍之意的。刨去感情因素不算,平手汎秀对他的工作给予了极度的信任和重视,甚至可以说是用一种垂拱放权的态度去看待,信长显然做不到这一点。不过他也不可能不走,荣华富贵可能松井不在乎,但作为一个能人,总是向往更好的发挥空间的,否则当年就不会接受平手汎秀的延请。 而德山则秀就毫不掩饰满脸的兴奋神情了。当然他对推荐之事也十分感激,言谈中仍然把平手汎秀视作贵人看待。以后双方可能不会有太多感情维系了,但在利益方面仍会保持各种关联。 送走卓有才干的人,固然是值得惋惜的,不过这对平手汎秀的声望并无打击,反而颇有些益处。转仕别家只要不与旧主作对,在这个年代便算不得大事。平手家作为一个政治团体,不可能每个人都是休戚相关的核心人物,而需引导外围人员也为团体作贡献,并使之逐渐向核心靠拢。 此次松井被引为直臣,德山亦得到推荐,正可以给予这些外围人员一次激励,也会让那些身怀些许才具,但名声不足以出现在信长面前的浪人看到希望。 暂时只要他们把平手家看做跃上龙门的跳板就够了。想必过不了太多年,平手家自己也会成为龙门的。“剧情”推进到这个地步,汎秀对自己的信心还是很足的。 总而言之,上述的一些变化,虽然令人诧异,但尚未影响他返乡的心情。莼鲈之思兴起,旁事就暂时被放在一边。 然而时隔一年回到家里,还没来得及与妻儿团聚,却先得处理公事。 这放在后世大概被认为工作狂一类的人物。可是这在沓掛城的大多数人看来,却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恋家往往会和软弱联系在一起,而软弱在这个时代的武士看来是一种罪恶,甚至有妻子为了丈夫不贪恋春宵而毁掉自己的容貌。平手汎秀不可能去对抗所有人的三观。 急着处理的原因是,松井友闲这么一走,居然惹出一场小风波来。 甚至引起了一些关于派系斗争的苗头。 平手汎秀第一次意识到,麾下记录在案的家臣已经过百,也不可避免地产生小集团了。 回想想,地球上的企业,从无到有,发展到一百多人之后,也是必然会渐渐产生办公室政治的。 为首的自然那些跟随了近十年的老人。河田长亲虽是外乡人,却深得人望,是他们的领军人物。目前几百石的知行,相对于河田的才具而言不能算厚禄,但平手汎秀一向把他当作副将来看待,可谓信用有加,而河田也一直能够胜任,数年来虽然未有大功,但各方面的工作大抵都处理得不差,已经在家中建立了一定的威信。 服部兄弟、平野长治都与河田的关系不错,这三个尾张本地人出身都很低,能力也算不上太出众——否则也不可能在汎秀少年时就一心跟随了。但他们多年忠心勤勉,没有功劳也有些苦劳,出于资历多少有些话语权。浅野长吉算是这个积极向这个圈子靠拢的后辈,他有着裙带关系作后盾,如今也已是派系的中坚力量。再往下数还有大约若干个知行几十石乃至十几石的低级武士,多半是从当地富裕农民或落魄武士中提拔而来,天然就团结在这个集体身边。 另外做为与力的平手秀益(庆次的正式名字)那边的人跟这个圈子的人相互也很熟悉,两个“平手家”如今依然是分门别户,但关系是日渐紧密了。他招募的可儿才藏、一柳直末等武夫虽然政治上却十分老实,未闻有何不安分之处,但时常闹出些小事故这点,却还是惹人头疼。这次的风声就是从那边传过来的,很显然他们那些人没什么利益诉求,纯粹是被人煽动,才产生了“大尾张主义”的情绪。 中村一氏,拜乡家嘉,还有刚加入的沼田佑光和疋田景兼,这是在平手汎秀扬名之后才渐渐获得的俊杰之士。他们与老前辈们的关系就相对要差一些。只是这些人虽然都居高位,但根基不深,还谈不上什么派系,影响力也很微弱。尤其沼田、疋田等人,暂时只能视作客卿,随时有可能离去。不过忠厚务实、能力也很强的中村、拜乡却是汎秀属意的人才,也正是有这两个持着中立立场的人作对照,才更清晰地看明白这次闹剧中,各人各派各方的姿态百出。 唯一比较麻烦的,是从三河出奔而来的一向宗信徒们。除身份最低,单门独户的本多正信被汎秀任作佑笔之外,其余拖家带口的二三百人至今身份尴尬,未能列入织田家的谱系之中。虽然户田、夏目皆是猛士,但适逢乱世,天下最不缺的就是敢于卖命博富贵的人,这点武勇还不足让人忽略宗教隐患。是以三河众虽有战功,但信长向来只给予钱粮奖励,对于申请授予土地之事,只作视而不见。 信徒们离开故土已经五年了,本多、加藤、伊奈等人据观察信仰已经出现松动,但以户田、夏目为首者,仍然保持着虔诚的早晚念经功课。 对此汎秀的态度是,从他们的子弟上下功夫。作为一个有着后世记忆的人,他对年轻的伊奈忠次和未成年的加藤茂胜(日后的加藤嘉明)很感兴趣,前者一直在辅助松井友闲,做奉行工作;而后者同其他许多家臣子弟一道,担任汎秀之子言千代丸的侍童伴读。想来等这些小辈们渐渐走上前台之后,对平手家的向心力也会比他们的父辈要高出许多。 但这次的问题也就出在小辈们身上。 松井友闲被信长引为直臣后,许多人隐晦地推荐伊奈忠次接过他的位子,这从能力和资质上讲没有问题,也符合平手汎秀的心思。 然而同时家中却传出各种流言,隐约有一些不透露名字的人物表达了对三河人的不信任和不满。 尾张和三河本就连连征战,现在又纠缠上了信仰问题,所以更变得格外敏感。尾张以前虽然也有各种信仰共存,但最流行的临济宗和曹洞宗,都是攻击性很弱的流派。现在一下子来了个毁天灭地的净土真宗,确实有些让人烦恼。 以前尝试过通过结为姻亲来加强三河人与本地人的联系,但这种办法是见效是很慢的,至少要到联姻的这一代人出来主事才能看到比较明显的收效。 站在上帝视角自然可以指责这些人鼠目寸光,一共才万石的领地有什么值得争夺的呢? 不过回到小人物的视角,这种行为也无可厚非。二十一个村子,四千四百人领民,七百足轻,还包括一百个有正式苗字的武士——这份家产在升斗小民们心里,俨然已经是不得了的势力。 所谓防微杜渐,汎秀索性立即安排了一次小会议,让知行五十石以上的家臣出列。 ———————————— 平手汎秀将要踏入会议厅的时候,突然发现亲手所种植的红松已经稀稀落落长出了几颗松果,继而想起自己受封沓掛城已经七年了。而出仕织田家,更是有十二年之久了。今日未及而立,已至一国守护代,堪称亨通。一路青云而上,虽有赖于自己的前瞻和智术,但亦不乏乘风借力的缘故。凡此种种,令人唏嘘。 便如长者所言:一个人的命运,固然要靠自我奋斗,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 平手汎秀重振精神,迈步走入会议室。 “主公!” “不必多礼。”汎秀挥挥手,落进主座。 除去随侍在身边的浅野长吉和两边警戒的井伊直虎、本多正重之外,在场还有三十多个家臣。他们的呼喊声和下拜倒是很整齐,但神色却是不尽相同。 河田长亲微微低着头眉关紧锁,作忧国忧民状;服部兄弟和平野长治还在交换眼色,十分严肃;中村一氏面无表情正襟危坐,两耳不闻窗外事;户田忠次和夏目吉信是一副被人欺负了想要报复回来的样子;伊奈忠次和他老爹忠家已经调整了好几次坐姿,似乎怎么都不舒服;加藤教明一直向周围解释但没人理,好像被其他三河老乡排挤了;沼田佑光和疋田景兼两人大概在讨论剑术,显得格格不入;拜乡家嘉嘴角微微翘起不知道在嘲笑些什么……至于太靠后的人,就没心思注意了。 平手汎秀环视一眼,将一切尽收眼底,最后看到的是本多正信。两人并没做过事前沟通,但唯有正信是胸有成竹地微笑着,仿佛是智珠在握。 这时候汎秀心里无端生出一点忌惮的味道——这家伙是真心能看出我所有想法吗?还是有意做此姿态吗?他的目的是什么呢?对我而言利弊何在?该怎么处理? 不过现在终究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平手汎秀静下心神,先说了一段场面话: “自永禄九年始,我家随尾张守大人上洛以来,各位勠力同心,勤勉有加,今日正要论功行赏。” 虽然是场面话,但声音落地,依然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毕竟大家都不是圣人,努力工作不就是为了回报吗?或许这屋子里有些见多识广的人,并不在意几十石的土地产出,但这还包含对了过往工作和能力的肯定,不是单纯的钱粮可以衡量的。 更何况,这次平手汎秀设计击败了三好,不仅是有功于织田家,更令幕府大悦。下人们可是十分期待,不知道高贵的足利将军会有何赏赐。 “然而——” 不过接下来,正坐在席上的主君却没满足臣下们的好奇心,反而话风一转,又说道: “在此之前,先有件更要紧的事情。” 语句慢慢出口的时候,汎秀能感受到部分听众的紧张心情。 大概他们觉得要宣布奉行的新人选了? 这种事情在平手汎秀心里倒其实算不上要紧的事情。 “——那就是平手的下一步。”汎秀提高了音量,“承蒙织田大殿,和公方大人赏识,本家即将进军和泉国,讨伐藏匿乡野的三好余党松浦肥前守等人。” 这时候汎秀余光扫到了几张迷惑的面孔。很显然有少数几个人并不清楚和泉的局势,也许根本不知道听上去很厉害的“松浦肥前守”究竟是谁。不过会议上肯定不会有人解释,他们可以会后再去补课。 其实目前三好家的核心势力已经退出了近畿,在和泉国也没留下根基。所谓的“松浦肥前守”乃是和泉的地头蛇势力。他们曾经与三好家对抗,后被迫称臣,而今则态度暧昧不明,既未主动向足利义昭投诚,也没有公然对抗幕府。 之前担心三好逆袭,对这种墙头草无暇顾及。但目前威胁解开,自然就要秋后算账了。 平手汎秀沉默了一小段时间,让众位听众消化一下。这时候大家的目光倒是都集中过来了,几十石的加赠不是人人都有兴趣,但涉及和泉一国十几万石的战略,倒是没人不想听一听。 不过主公又一次没有满足大家的好奇心,反而回到前面的话题,说到封赏的事情上。 “这次若作战得力,日后恐怕要久居和泉。至于沓掛城一万石领地嘛,就皆可赐予将士了。” 这下子平手汎秀终于看到期待中“举座皆惊”的场面了。 一万石领地真的分封下去,每人得到的部分也未必有太多。但话语中展示出来的破釜沉舟的气势却引人深思。平手汎秀乃是智将,向来不会做无的放矢的事情,更不会随意乱夸海口。能让他把目前的领地都分出去,自然是有把握获得更多利益了。 “久居和泉国”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能拿到多少领地?三万石,五万石,甚至更多?如果平手家一跃成为列国有数的小大名,那么在座各位,又能分到多少知行? ——身份稍微低一些,或者思虑较浅的人,大约脑中已经被这样的想法充斥了,而无暇再计较上洛诸次合战的封赏了。 不过热衷于派系斗争的,本来就是这些家伙,和他们的小伙伴们了。以河田长亲这等人的器量,还不至于现在这年头就开始抢蛋糕了。 接着汎秀侧身望向户田、夏目等人,继续说到: “诸位三河勇士,随我征战已近五载,但阴差阳错,一直未能正式列入织田家的门墙,甚为可惜。然而前日,我已与幕府重臣商议,让各位暂已足利家臣身份,也在和泉国安顿,仍归属我平手麾下。” 一时三河人皆有喜色,自是不提。 尾张人也比较满意,因为这批一向宗门徒们被算到幕府门下,日后自然隔了一层。就不好再来抢功绩了。 最后唤人拿出了“唐伞袋”,“毛毡鞍覆”,“涂舆”三样仪具的免许状。除了少数刚从农田里提拔起来的最底层,大部分人都认识这就是守护代身份的象征。 于是不管是稳重如河田,狡诈如本多,还是见多识广如沼田,都大为震动,神情难安。 甚至服部小平太情难自禁,伏在地上热泪盈眶地说: “跟随殿下十几年,终有今日!可怜毛利老弟战殁在桶狭间,未能见到平手家出人头地的场面啊!” 沼田佑光也忍不住说到: “随殿下来尾张,便见到平手家祖庙隐有紫光,贵气充盈,果不其然。” 普通人没这份口才的,也要道声恭喜。 画出的一张大饼,很是镇住了场面。之后等待诸人安静下来,汎秀这才又回到最初的议题上来。 顺带着—— “松井友闲已经成为织田直臣,日后的奉行职,由浅野长吉为正,伊奈忠次为辅。” 是的,大饼画得再好,也非长久之道。搞平衡的做法,终究还是免不了的。 一方面让一个地道的尾张人挂职,避免让人觉得“外人”势力太大。另一方面,浅野长吉一向是随侍在左右,处理各种庶务的,并无多余精力,实际的奉行事务仍会由伊奈忠次管理,他在政务上的能力仍得以充分发挥。同时三河人也不会不满。 第三十一章 归心似箭 回到城里还是上午,但在午后好久,平手汎秀才终于有机会关起本丸的大门,闲下来好好看看家人。接近一年时间不能与家人会面的感觉算不上好,两世为人加起来也是第一次体会。即使是喜欢恬静颇能享受独处的人,未免也会有些思亲的时候。但真的要回来的时候却突然有种近乡情怯的微妙感觉。 这些时间她们过得如何呢?孩子们可还好吗?长期见不到父亲,不会顽皮吧? 沓掛城并不大,从会议厅走到卧室只有五十米,但这一路上居然还跳跃性地生出了好几轮心思。 本丸的门是开着的。正室夫人带着家里人和十多个仆从一道跪在御馆前面向返乡的家主施礼。 “大人,欢迎您回来!” 依然是很熟悉的嗓音啊。 只是以前为什么没发现有这么动听呢? 真是如闻仙乐。 平手汎秀冁然而笑,上前几步,蹲下身子,双手把伏跪在地上的一儿一女揽到怀里。 嗯,作为嫡子继承人培养的言千代丸依然还是很沉稳的样子,身子似乎稍微壮了一些,看来平时多少还是练了一些弓马剑道的。胆子好像也大了一点?以前他可是不太敢跟父上大人对视呢,相貌身形倒是挺有自己当年的风范……算算就快满六周岁了,不知道竹中半兵卫和虎哉宗乙教的东西他能听懂几成呢?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专门面对幼儿的系统教材啊。 雪千代倒是似乎性情大变,不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肆无忌惮,反而有点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了。莫非是宠惯她的老爹不在,就开始受到严格的管教了吗?说起来平手一门的家风的确较为严谨,对女儿的要求并不比男丁少。只是汎秀并不情愿让孩子太早就受到过多约束。继承人那是没办法,一个庶女何必呢?反正乃父武运不衰,嫁到那里都不会受委屈的。除非是摊上了德川信康那样智商不稳定的非主流女婿,不过我平手汎秀会把女儿交给这么极品的人吗? 左右牵着两个童子的时候,汎秀还不忘逗弄一下合子怀里抱着的夜叉丸。走的时候这小子还没周岁,如今大半年未见,自然也不会有太深的记忆。小娃娃在周围一圈人的催促引导下好不容易奶声奶气含混不清地叫了声父亲,就转头趴到母亲肩膀上,看上去是准备与周公谈心去。平手汎秀犹不死心抓过来不停地骚扰他,最终成果只是让小家伙在衣服上画了一道地图…… 这反而倒引发了一点慌乱,汎秀反复询问夜叉丸近来的情况,最终才相信这孩子只是太困了——城里一直在准备迎接工作,打扰得他一夜没睡好觉,并不是有什么小脑或者神经系统上的疾病。 一番闹腾之后总算坐定下来,汎秀换了一身衣服,饮了一口侍女们端上的茶水,随口问了问家里的情况。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但这种程序是满足人类情感的必须过程。 阿犬现在已经完全长成妇人了。这一年独立时间下来她愈发显得成熟端庄大方,与成婚时的青涩模样渐行渐远了。看吩咐仆从时指挥若定的样子,大概已经不需要过于担心她作为武家门第正室夫人的性格问题了。 儿女双全的合子却似乎变柔了许多,眼里一直盯着孩子们,间或对着平手汎秀甜甜地浅笑,余事似乎都不再关心了。这与当年以弱质女流之身经营酒屋乃至坚持跟着来到沓掛城的坚强女子真的是一个人吗? 环境对人的改变的确是挺大……幸好都是正面的改变呢。平手汎秀甚觉得安慰,正在如此想着的时候,却突然看到宁宁眉间掩藏在笑容里的一丝忧虑之色。 这点神色十分不起眼,若非整日在京都与那些口不对心的名门公卿们打交道,汎秀大概也会忽略掉的。 只是如今发现,心中稍微一紧。 沓掛城如今有十多位侍女,都是附近下级武士或庄头地侍所送来的,容貌自然不会太差,不过城主大人寡人之疾并不怎么重,一向只宠幸一妻二妾而已。现在合子已经有一儿一女,身子骨不算好的阿犬也产下嫡系的继承人,唯有宁宁虽然也被收入房中好久,却一直没有动静。或许这姑娘的体质,并不怎么适合做母亲吧! 以后说不定要找机会收些义子回来…… 汎秀突然想到这个念头。平手家人丁不算很兴旺,而势力却在不断扩展,收些出身低或者失怙的幼儿做螟蛉,来加强支脉也是有必要的。正好能让宁宁也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不过这之前嘛,还是争取自己把问题解决掉,别麻烦外面的孩子了。 七尺男儿言出必行,今晚就开始努力工作吧!可是这么长时间没回来总要先去正室夫人那里比较好吧,难道一起吗?这么看来合子会不会显得可怜呢……嗯,三个人总要一碗水端平才行,为此个人就算累得腰酸背疼,也在所不惜。毕竟是身为家主的责任嘛! 转瞬间汎秀便已为晚上的荒唐想好借口,继而心安理得,于是白天的时间突然变得难熬起来。 索性……既然事情已经办完为何不早点回卧室呢?好日子可没几天了,不久之后就要开始准备出兵的事情,另外玉越三十郎那里也要事先沟通,前往和泉在商业上讲来也是难得的机会,需要好好布置。岐阜城也必须跑一趟…… 然则接下来入耳的一句话令他把所有计划都暂时抛在脑后了。 “对了,上个月佐佐家的阿春夫人代其子向雪千代提亲呢!似乎大兄(信长)那里没有反对的样子……”阿犬似乎是毫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合子和宁宁脸上都没什么异色看来也是早已知道。 而汎秀脸上却是炸开了锅一般,从榻榻米上一跃而起。 “什么,提亲?!她才没满八岁吧!” “只是定下亲事,成年后再正式办理……”阿犬有些惊讶于这个反应,语气开始变得犹豫起来,“也许是那位夫人急了一些,要不然就……” “简直是……”汎秀哭笑不得地重又坐下来,伸手抓起一旁的折扇使劲摇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吧,按照这个世界的规矩武家子女十四五岁嫁人就能算晚婚了,七八岁开始考虑定亲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后世传来的价值观无论如何很难接受这一点。当下的人发育可能要早一些,但毕竟没有脱出物种规律,太早成婚生子会使难产的概率大大增加的。 一时间汎秀甚至没听清对方是哪家的人,而他刚才的态度却让观众们产生一些误解…… 这时候合子的眼神已经开始饱含担忧,虽然按照身份她对此事的发言权和利益关系都不大,但涉及骨肉如何能不着急呢?本应置身事外的宁宁面色似乎也十分关心,看起来她与合子的感情不错?阿犬倒只是疑惑的样子,不明白汎秀为什么反应这么严重,作为信长的妹妹她自然有些消息来源,很明确地知道平手家的政治立场并没有发生什么太大变动。 看着面红耳赤满地找裂缝的雪千代和辛苦忍着笑的言千代丸,汎秀倒是突然冷静下来了。这种事情自己把握好操作细节就够了,拖到十五岁再送出阁又不是什么难事,没必要在家里人面前暴露不良情绪。 于是他缓缓舒了口气,询问道: “对方是什么家族?岐阜城那里有什么态度?” 这才是这个环境下应该有的正常交流方式。 而阿犬却被这种正常交流方式弄得一愣。这些刚才不都说过了吗?原来夫君大人根本什么都没听清嘛! 当然在这间屋子里,家主是有最高豁免权的,没人能挑他的过错。所以她又复述了一遍: “是佐佐家的阿春夫人,希望松千代丸跟雪千代定亲,元服之后再办婚礼。岐阜城那里,没有说这个不行呢。” “佐佐家啊……” 佐佐成政的儿子,村井贞胜的外孙,从身份上讲配上平手家的庶女稍显高了一些。不过汎秀对这个长女向来十分看重,几乎是当嫡出对待的,所以也说得过去。既然阿春开了口想必之前总会问过她父亲,而村井贞胜的看法很多时候就代表了织田信长的看法。总而言之从政治上讲这个联姻没什么问题,不过—— “先要看看佐佐松千代丸是何等人物。” 冷静下来的平手汎秀做出了这个判断,言下之意若是人没有问题就可以认同这门亲事。毕竟雪千代总是要嫁给武家门第的,知根知底的佐佐家相对来看是个不错的选择了。 至于当事人本人的看法……汎秀心想待会儿一定得要抽空问问女儿的自身意愿,但这种事就没必要公开说了。 “另外还有一事……”阿犬突然犹豫起来,暗自抓住两位姐妹的手仿佛在寻找勇气。 “噢?总不会还有别的亲事提议吧?” “那倒没有。”仿佛对汎秀的调笑态度有些不满,阿犬稍微皱眉,正色问到,“请问夫君大人,从京都带回的两位姑娘,要如何处置呢?” 京都?两位姑娘? 汎秀愣了一下子。 哎呀,差点忘了,这是伊势贞兴送过来的“诚意”啊。都是幕府属下的低级武士之女,对方特意挑选出来的,性情温顺,容貌周正。汎秀虽然自以为无甚寡人之疾,但涉及双方交情,不好拒绝,就只能笑纳了。只是急着赶路回家,是以尚未收用。 到了沓掛城汎秀自己径直去处理正事,她们——好像就随手找了个仆妇,吩咐带去内宅了? 却说这两个姑娘一路未得宠幸,颇为不安。继而又被直接扔到城里见正室大妇——而且还是信长的妹妹!自是战战兢兢,已在卧室里跪伏了大半天,额头紧贴着地板,片刻不敢起身。 汎秀只能先让她们安顿下来,继而解释到: “这两位……乃是足利家武士的女儿。我因要替幕府征战和泉国,因此才有此事。” “原来如此啊!”一说到正事,阿犬刚才脸上的一点醋意立即消失,反而是积极劝到:“请恕妾身多事。既然涉及此节,您今晚就收纳了吧!” “嗯……”汎秀矜持地点了点头。 忽而又想到,方才不是已经决定,今晚要让一妻二妾雨露均沾吗?这又多出两个,那岂非以一敌五? 三个还能勉力为之,五个的话就恐怕…… 唉,身为家主,总是免不得此等艰辛啊! 第三十二章 偷闲不易 “这是请了细心的匠人,为平手家少主定做的礼物。” 玉越三十郎拿出一副罕见的盔甲,笑呵呵地帮言千代丸穿戴上。这盔甲是软木所制,特意配合了六岁小儿的身形尺寸,还附带了缩小版的太刀,军配和团扇。虽然不值什么钱,但确实花了一番心思。 “三十郎总是这么花心思。” 庭院边架空的木板上,安闲坐着与织田长益对弈的汎秀,懒洋洋地说了这么一句。 “呵呵,呵呵,一点小心思,当不得主公夸奖。”三十郎手上不停,还不忘回头躬身致敬。 名义上,玉越三十郎还是平手汎秀的家臣,所以他叫主公,倒也没错。只是实际上,这个家臣一向都在商屋里,从来也没上过战场。 “雪千代也想要这个嘛……”汎秀的千金女儿气鼓鼓地蹲坐一旁,双手捧着脸。但玉越三十郎给她准备的是陶瓷娃娃,而眼前这一款盔甲她又穿不上。毕竟幼年时女孩发育得更快,姐弟间的身段差距不小。 三十郎有点尴尬。 “这次疏忽了大小姐,要不下次……” “可别由她胡闹。怎么能老为这种事麻烦匠人呢?”汎秀挥了挥手,阻止道。原本还以为大半年没见雪千代变成淑女大小姐了,没想到在家呆了几天就原形毕露。 “是是……” “呜——” 几个小孩在一起玩耍嬉闹,平手季定在棋局边上观战,庆次和秀胤似乎还在不远的河里钓鱼。后面的房间里,各家女眷在说些闺房私话。 在场的全部都是一门亲戚。 …… 织田信长还带着兵在京都没有回来,大部分中上层人物也都各有安排。近来传回的消息是,柴田胜家、佐久间信盛、森可成、中川重政等六名宿将,分封南近江诸城,并安置在那里驻守,以此强化对这块新地盘的掌控,也可随时支援京都。 所以平手汎秀这次休假的时机极佳,除了留守岐阜城的林秀贞之外,他是无需主动拜会其他人。 反过来许多人倒是想前来跟这位新晋守护代大人叙叙交情,但是有交情的人基本都在信长军前听令呢。现在汎秀的身份,已经不是一般小辈可以随意见得到的了。 故而这几日正是偷闲享受天伦的好时光。 趁着这点功夫,姬武士也正式成为汎秀的侧室。此外来此幕府的两份“礼物”,分别是大草家的阿史和中条家的夏子,当然也须要给予相应名分。 当然,来客总还是少不了的。比如织田长益与平手汎秀是双重的亲家,出身又高,不得不好生应付。再比如携着家小,带了礼物来拜访的玉越三十郎。 他是合子的表哥,勉强算得上亲戚。再加之近年生意很是兴旺,已是尾美二国有些名气的富豪,也堪称有身份的人了。 还有平手自家的亲戚,更是不可能拦着不让人家上门的了。三叔平手季定和他儿子季胤,以前是没什么矛盾的,又主动过来示好,已经恢复了正常的交际往来。 至于四叔长成和庶兄长政,因为跟平手政秀当年死因有些关系,迄今还未得原谅。倒是也厚着脸皮过来探访过,只是被汎秀不带感情的目光飘过几眼,便胆战心惊,坐立不安,片刻就逃掉了。 还有过继出去的叔父和庶兄弟,就更不可能逗留很长时间了。所以新任和泉守护代大人平手汎秀,明明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却得以偷得浮生半日闲。 …… 织田长益的棋艺似乎十分不凡——反正比他的对手要强了许多。当下的计目规则要比二十一世纪的版本复杂一些,但汎秀没能坚持到收官,就眼看着自己大龙将要不保,自然也用不着计目,直接弃子投降了事。 这时平手季定自称疲倦,先行去休息了。 “叔父可要保重身体。” “不敢劳您操心。老夫倒没什么病症,只是易乏。” “您去客房歇息吧,明日再派人送您回去。” “那就厚颜叨扰了。” 平手汎秀先唤来佣人吩咐下去,接着和织田长益二人亲手收拾棋盘。 “唉,对弈虽好,可终究还有俗务啊。”长益摇了摇头,说:“兄长大人(织田信长)命我在知多郡修筑兵站,从水路运输物资,支援泷川和九鬼二位大人在伊势国的攻略。” “长益大人,莫非对这个差事不太满意吗?”汎秀心下称奇。年方弱冠,不是正该功名心炙热,一心建功立业吗? “那倒不是。只是……修筑兵站,耗时太长,工程繁琐,又无甚乐趣。若是像汎秀大人您那样,取今川,战三好,智斗天下英雄,方才是武士之乐啊!” “呵呵……” “唉唉,明日就要开工,这便告辞了!” “数十里路程,您保重!” “谢吉言,也祝您在和泉旗开得胜。” …… 连续送走了几位客人,又将孩子们送到女眷那里,只剩下汎秀和玉越三十郎。 “那么我也……” “别急着走嘛,我还有点小事要说。”面对名义上是家臣的三十郎,汎秀言辞举止显然随意了许多。 当然这也不是他欺软怕硬,而是属于正常礼仪范畴内。倘若在三十郎面前太过有礼,反而只会惊吓到他。 听闻有正事,玉越三十郎连忙坐直身子。 “不知主公有何吩咐,鄙人一定竭尽所能,赴汤蹈火。” “嗯……倒也不需要如此。” 汎秀放松下来靠在身后的柱子上,回想起这些年与面前这位亲戚的过往。 起初是因为担任清州町奉行,专门负责“乐市”之事,正好公私两便,官商合流。这几年来,三十郎经营得力,在尾美二国有数个项目的专卖权,也能插手土仓(贷款)交易。截至目前,织田家势力范围内,比玉越屋更响亮的招牌,不过三五家。 玉越三十郎其人,也由当年精干青年,变为如今的富态豪商。 只是近二年来,汎秀事务越来越多,慢慢顾不上清州町的那点事情,双方也就逐渐失去了明确的利益关系,只剩下人情往来。 而现在被封到和泉,要与界町打交道,这层关系看来又要启用。 本来汎秀是打算找个正式的机会再沟通的,不过今天正好碰到,索性提前打声招呼。 于是径直问到: “三十郎可听说过我最近的事情?” “确有耳闻。适才怕影响您下棋的兴致,不敢出言祝贺。”对方恭请地伏地回话,“在此便恭贺主公就任和泉守护代,小人已备好礼数……” “这个先不急。我先要问问,你……可愿意随我去界町打拼一番呢?” 三十郎闻言,立即起身,脸上是一副斗志盎然的神情,高声答道: “早已万事俱备,只待主公您这句话呢!” 看来锦衣玉食,尚未磨灭他的功名心。 这样再好不过。 毕竟界町,才是此时扶桑最顶级商人的乐园和赛场啊。 汎秀不自觉前倾坐起,开始同玉越三十郎交待自己的设想。 “首先印花税,是这个意思……嗯,就是如此…… ……然后这个拍卖会,并非简单价高者得,需要遵循一定之规……暂时不理解没有关系,慢慢来…… ……界町我是不会染指的……不要只盯着这一个町,我希望能做到区域性发展……” 一番详谈下去,直到夜幕到来,夫人们过来提醒晚膳,平手汎秀才意识到,自己本来是想要彻底休息一番的。 第三十三章 家长会 话说虎哉宗乙自接受了平手汎秀邀请之后,就把汎秀的儿子带到美浓崇福寺,竹中重治则是在附近的山坡上搭了几间草屋,言千代丸自然也随着两位老师在附近居住,除节日外,每月才回家休息几日。 这次是破了例让他回去迎接父亲,连续在沓掛城玩耍。是故平手汎秀带着家人搬去岐阜城之后,就亲自领着儿子上学去,以表示对嫡子教育的重视,顺便也是要作为家长,见见二位教育者。 至于一路的舟车劳顿,加之连夜耕耘床榻的辛苦,这点困难嘛,那也是必须克服的。汎秀出门常带着二三十人随侍护卫,再加上陪言千代丸读书的几个侍童,也是浩浩荡荡一支队伍,就这么出发过去。 远在近畿的时候,汎秀就在信件里听说,自从平手家之后,许多武家纷纷效仿,也去找竹中半兵卫和虎哉宗乙做老师。不过亲眼所见的时候,还是大为惊诧了一番。 这美浓崇福寺,离着岐阜城不远,属于临济宗妙心寺一派。创建自镰仓时代,几经兴衰,发展至今,在方圆百里颇有些影响力。前些年织田信长攻克了美浓,将居城移至岐阜城,更是指定这崇福寺成为织田家的菩提寺。 只是不知为何,寺里原来的住持——大名鼎鼎的快川绍喜,在织田氏眼看就要入住美浓前,搬去了甲斐为武田信玄效力。这令信长多少有点难堪。幸好快川绍喜之徒虎哉宗乙在平手汎秀的介入下来自接任。 高僧大德虽然走了,但还有个高僧大德的嫡传弟子在,还算说得过去,是以香火一直兴旺不衰。 如今映入眼帘的寺庙,依然如往常一样伫立在山间。只是沿着寺门往下的山路,竟然不知何时建起许多崭新的屋敷,甚至还有几间商铺在开张做生意。 在战乱地区,为了求得保护,依靠有实力的名刹来建立定居点和商业町,本不罕见。然则此地乃是织田势力的核心地带,似乎并没有这个需要。汎秀心下不解,却也没让侍从上来解释,反而是对言千代丸询问了: “这一圈……”汎秀指着明显是新建的土木结构比划了一下“是何时修葺的?” “回禀父亲大人,去年……六月,六月中旬,就陆续开工。直到今年年初,也还有人来丈量土地。”言千代丸回想片刻,立即做出了回答。时间上稍有犹豫,但也立即回忆了出来。只是这一副恭谨的样子不像是个七岁孩童。 “嗯……”汎秀点了点头,又继续发问,“可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在居住?” 这个问题有点超过七岁的理解水平了,不过言千代丸依然迅速做出的回答: “回禀父亲大人,都是为了来寺里求学的。寺里容不下那么多学生和随从,就扩建了一些。” “不用每次都说‘回禀’。”汎秀笑着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心下仍是觉得不可思议。崇福寺规模甚大,住上数百人都不成问题。虎哉宗乙这和尚,得收了多少弟子,才会住不下啊…… “你可知道虎哉大师收了多少学生?都是些什么人?”汎秀很随意地又问了一句。这个问题的后半部分他没指望儿子能答上来,按类型分辨人群这种事情明显超过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智力水平,能把人数数得差不多已经不错了。 没想到言千代丸低着脑袋琢磨了半天居然还给出答案: “回禀父亲……” 汎秀闻言莞尔,伸手轻轻揪了揪儿子的耳朵,矫正到: “刚才说了什么?不用每次都说‘回禀’的。” “是……”言千代丸舒了口气,数着手指重新答到,“回……那个,虎哉先生不肯多收弟子,除孩儿之外,只多收了四个。竹中先生收得多,讲课的时候,大家要坐成七行八列,还余三人排不成队列,一共是五十九。其中孩儿所熟悉的,有森家、佐佐家、蜂屋家、河尻家的人。大殿(织田信长)的家眷偶尔也会来看看。” 话虽然简单,但基本上还算回答了汎秀想知道的情况。这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而言还真是不太容易。 “这么多人,竹中先生管得严吗?” “回禀父……嗯,竹中先生脾性好,从不打骂学生。虎哉先生却会打板子,还会罚学生站在窗子外面。” “原来如此。你这告假几天,不知二位先生会如何处置?” “虎哉先生定要吩咐孩儿日夜苦读,补上这几日功夫。竹中先生只管讲解,总是说来去随意,也不抽查。” …… 父子边登山路,边随意闲聊。言千代丸年岁虽幼,口齿却清晰,汎秀也大体知道了孩子的受教育情况。 原来虎哉和尚坚持小班政策,只给五个学生讲课,会细致检查每个人的掌握情况,课堂纪律也抓得很严。而五个学生各自带的侍童(比如平手家的井伊虎松等),大和尚全当无视,只是绝对不允许他们发出任何动静。 竹中半兵卫俨然不同。他来者不拒,五十几个正经学生,加上伴当足有二三百,索性在草地上露天授课。这么多人又在室外,响动在所难免。只要响动不大,竹中先生便不会管。至于有学生偷偷溜走,更是视而不见。 虎哉宗乙负责每日上午,巳时开讲。竹中半兵卫则是下午申时。 听说了这一点,汎秀下意识看了看怀表,随即赶紧带着孩子加快步伐。 然而还是迟到了。 …… “巳时已至,你便在行廊上听吧!”虎哉宗乙语气很轻松,但完全没给出商量的余地。见了平手汎秀亲至也只是点了点头,就转身走进去。 天未亮就起床,阿犬送出门的时候心疼得要掉泪。先骑马后翻山,近两个时辰的路程,换来的只有和尚这一句不容置疑的话。 言千代丸倒是十分老实,规规矩矩地笔直立着,低头认真聆听窗口传来的声音,丝毫不敢怠慢。伴当们更是只能跟着低头伫立在廊下。 当着学生的面,汎秀也想做出尊师重教的态度来,于是一个人端坐在客房。 只是没多会儿,却又看到言千代丸过来见礼问安,原来课程居然已经结束了。询问一番才知道,虽然和尚五日里有四日要讲课,但每次最长也不过一个时辰罢了,短的时候就如今日只有半个时辰,剩下的就教学生回去反复诵读和做功课,由寺内的其他僧人负责监督。 这个和尚!刚才还误会他转性变得端庄勤快,真是看走了眼。 汎秀心下腹诽一句,却似乎让被骂的人感应到了。和尚突然从门后绕进来,走上前,躬身施礼,徐徐说到: “适才以授课为重,失礼之处望平手大人海涵。” 这一番恭而不谄的姿态,倒是颇有高僧之风仪。 言千代丸刚好正坐在父亲身边,反应不及也跟着受了一礼,此刻连忙爬起身,以更大的礼节还回去。 接着平手汎秀亦向和尚还礼道: “大师言重了!严师出高徒,正是理所应当的。” 当着孩子的面,也只能做出同样的姿态回应。余光扫及,可从言千代丸的眼神得见,他对这种温文尔雅的样子颇有几分向往之情。这份志趣在尾张这个乡下地方可算是非常罕见了,值得去保护。 汎秀没等虎哉宗乙再寒暄下去,而是转身打发言千代丸回房间里温书去。等到孩子出门远了,才放松躺倒下去,头也不回,懒洋洋地说: “你这和尚,装起名僧来的确像模像样啊。” “哈哈,在学生面前需做个表率,不得不为了。”虎哉宗乙也是立即恢复了私下场合的坦诚状态。 平手汎秀却似乎是还要与他为难,追问到: “既然知道授业之重,为何一日只上课半个时辰?不怕误人子弟吗?” 虎哉宗乙闻言立即叫屈: “你当贫僧是敷衍应付吗?” 汎秀转过头没有说话,眼神却是一副“就是如此”的意思。 “好吧……”和尚倒也不推托,径直承认说,“贫僧向来不勤快,但为童子开蒙,过勤反而误事。” “歪理。”汎秀摇头作不屑状。 “确是如此。”虎哉宗乙不为之所动,继续辩解到,“开蒙只要识文断字即可,常人到十四五岁方才开慧,之前教授文章也不过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罢了,况且……如果平手大人有什么异议,为何要把令郎送到这里来呢?这个麻烦可是您替贫僧惹来的!” 和尚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却是引得汎秀大笑: “这个麻烦里是否包括每年数十贯束脩?若是发愁无处花销,鄙人倒是愿意助一臂之力。” 虎哉宗乙闻言也笑了起来。当蒙师固然麻烦但收益却着实不小,钱倒是少数,利用此事扩大临济宗的影响力才是他所乐见的。他对收学生的诸多挑剔,显然也不是完全只看资质,而是综合考虑到了政治影响。如果学生太多,信长就可能要考虑宗教的影响是否过大,倒不如只选取几个明显会大有前途的。 “言千代丸在此已有一年。不知学得可好?”作为学生家长,汎秀显然也免不掉要问这个问题。 “这个嘛……”虎哉和尚皱了皱眉,“以常人标准,您家公子可算很聪慧了,礼法,和歌,兵书,史籍,学得都比常人要快得多。对人情世故,也有超越年龄的理解。但是——” “如何?” “比起真正的天下英才而言,譬如你和我而言,未免还是缺了些天生的洞察力和决断力。” “你这大和尚,倒真是毫不谦虚!” “嘿嘿,一介出家人,何必学尔等讲那些个凡俗礼数?” 笑谑几句,这时平手汎秀反倒突然面色一正,诚心实意地对和尚说道: “承蒙大师与竹中大人教导犬子,在下感激不尽。” 这一番举动弄得虎哉微有些尴尬,不过呵呵一笑也就化解了,继而他笑容不变,目光却渐渐严肃起来,有些神秘地说到: “说起来,您的确该见见我与竹中大人。” 第三十四章 旁观者清 “竹中大人是天下豪杰,贫僧自认也非俗庸。我二人纵然不方便或不愿出仕于列国大名,却也不必非要做小儿蒙师。之所以教导这些学子,就如同种下树苗,十年后当看到成效。只是寻常门第大多是凡木,若无平手家这颗参天大树,终究避不过大风大雨。” 迎来了竹中半兵卫,三人落座,虎哉宗乙就来了一段十分直率的开场白。 汎秀一时还未回味过来,那厢竹中也微微颔首补充到: “鄙人尚可伪作清高安贫,但总也要为家门后人着想。如今尾美二国五十余武家前来求教,多是附从平手监物大人,不得不谢。” “二位实在言重了……”汎秀客套了两句,心下却半解半疑。 话语里的原意,他自然是清楚的。 竹中半兵卫为人谨慎,没有十足把握受到信用,则不愿贸然入仕。虎哉宗乙则是身上宗教背景很复杂,更不敢轻易投靠哪方势力。所以这两人虽然眼见织田信长崛起之势,却难以乘上这股东风。平手汎秀把嫡子送过来当学生,正好让二人都间接参与了“天下大势”当中。以此导致尾美二国其他武家的效仿,更是锦上添花了。反过来汎秀也很信任两位老师的教学水平,可谓双方各取所需。 道理大家都明白。然而为什么要用这种煞有介事的语气强调一遍呢? 心中不解,索性以半开玩笑地语境问到: “汎秀资质愚钝,难知醉翁之意。二位高人何以教我,不妨明言。” 虎哉和尚闻言向竹中递上一个眼神,后者略带犹豫地轻轻点了点头。平手汎秀能看到两人脸上的一丝忧虑。 片刻之后,先开口的是竹中半兵卫: “我等,先恭贺监物大人,赴任和泉国守护代之职了。” 接着没等汎秀回话,虎哉宗乙又补充说: “只是从书信中的言辞,却发现,您对此似乎有些疑虑。起先以为是担心织田弹正(信长)的态度。可是转念一想,若无他老人家首肯,这个官职任命的御书,幕府恐怕都不敢发出来,您更不会私自接受。我二人思来想去,唯一合理的解释是,您在忧虑——” 虎哉和尚与竹中重治对视一眼,而后异口同声说到: “织田与足利日后分裂!” 汎秀神色顿时一沉。 在书信中隐约提到的几处伏笔,果然被两位智者发现了。 当初将心情隐藏在笔锋里,也未必没有请教之意。 只是—— 外人们以为“平手监物大人”狡诈如狐,果决如鹰;家臣觉得自家主公高瞻远瞩,深不可测;家人则视自己为顶天立地的梁柱。 倘若这颗梁柱倒塌,敌人固然会向闻到血腥味的狼獾一样扑上来,同僚也只会毫不犹豫地瓜分遗产,而家人则不得不在亲友屋檐下生存。 如此一来,这点懦弱心思,岂能显露呢?只能强迫自己忘却了。 直到今天,私下场合与竹中虎哉二人闲聊,这两位朋友都是稀世才俊,又对平手汎秀的事情十分上心,故而把这点值得担心的痕迹揭了出来。 确实。时人或许还未必意识到织田与足利的分歧,抑或低估了分歧的程度。但汎秀却知道,原来的历史里面,上洛成功后只过了一两年,双方就兵戈相见,打得十分激烈,甚至卷入了列国许多大名势力,织田家也一度处在存亡危机当中。 这比起当年三好长庆与足利义辉时战时和,彼此敌视而又相互依仗的情况,可是有本质区别的。毕竟时代不同了,通过“检地”和“乐市”之类手段,当今的织田家,对领地的统治掌控力比传统守护大名更强,渐渐不太需要幕府将军这块“公仪”的招牌来背书。 到时候,某些出于双方“友谊”而做出的决定,可能就需要重新考虑。 而某些象征双方“友谊”的人或事,也一样命运叵测。 眉关紧锁之时,汎秀又听到竹中半兵卫低沉平和而又中气十足的声音: “首当其中可虑的,大概是因此而不见容于织田氏。然而细细想来,将来就算两方反目,织田氏总不能对幕府斩尽杀绝,而是吞并吸收。若是连平手监物大人,您都受到怀疑,那足利方的其他人,岂能心安?固然幕府方有离间君臣的意思,又或许织田弹正也对此感到愤怒,但他并不会凭借这一点愤怒就贸然行事。” 虎哉宗乙的话则简明扼要得多: “织田弹正器量如何,何须贫僧讲给你听?柴田叛而复归,美浓三人众多年宿敌,明智外乡异人。敢问监物大人,您与织田氏的恩义,比之以上诸君如何?” 一语惊醒梦中人。 汎秀忽有茅塞顿开之感。 的确。织田信长或者丹羽、柴田等人,感情上或许对平手受幕府重用的事情有些不满。但大家如今都已是身份不凡的政治人物,行事岂可仅凭感情呢? 以平手汎秀的地位和履历,只要没有公开反叛,就不可轻易贬斥,更不用说进一步的处理。 信长的行事风格,只会主动利用大义名分,又有何时被名分束缚过?他是一个理性冷酷,讲究实用主义的人。也许把平手汎秀放到和泉非其本愿,但只要发展出好的成果,就只会乐见其成,不会过多考虑当初的不愉快。 至于历史上的佐久间信盛、林通胜、安腾守就等人,那也是在天下初安之后方才遭受厄运的。在此之前还有至少十载光阴。 这点道理,为什么我自己却想不明白呢? 接着竹中和虎哉仍在依次发言: “另一方面,您或许担心将来受到足利方势力的围攻,而织田家在尾美二国的势力无法救援。其实这也无需太过在意。将来真正可威胁到织田家的,近的是朝仓浅井,远的是武田毛利,甚至可能是石山或长岛的一向宗。而和泉国附近,无非是摄津的池田、和田、伊丹,河内的畠山、三好(义继)这些人罢了。且不说他们未必就站在足利一方。就算是为敌,又岂是您平手监物的对手。” “石山本愿寺,纪伊国人众,倒是麻烦。然而彼等守土有余,进取不足,暂且搁置不管,亦无大碍。” “因此,监物大人您此番出镇和泉一国,唯一要务,仍是追击三好一党的残余势力!而唯有这点,无论是织田弹正,还是公方大人,都只会乐见,绝不至于施加掣肘。” “借此机会,掌握此国,方才会受到这二位殿下更深一层的信重。” …… 两人一言一语,花了三五分钟,就把事情剖析开来,以前的烦恼,居然片刻就消融。种种忧虑,其实多是杞人忧天。 当前唯二需要做好的,一明一暗,明面是要扫荡暂时隐匿起来的残敌,暗地则是在和泉站稳脚跟。若能将领内十数万石所辖,转化为忠于自己的五千精兵,才可以不像现在这样,过于担忧织田信长和足利义昭的意见。 “关心则乱。” 虎哉宗乙最后说了这么一句,作为这一番话的尾声。 闻言,平手汎秀不由得失声一笑。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或者说——当局者谜,旁观者清。 “美浓麒麟儿”竹中半兵卫和“天下二甘露门”虎哉宗乙,自然不是凡人。但论及智术高低,也没几个人会认为他们在弑今川,败三好的平手汎秀之上。至于对大势的判断,暂时更不会有人比平手汎秀还准确。 只是他利益相关,又要处理内外许多层关系,一时竟然颇有些彷徨了。 汎秀此时忽然理解,为何历史上那些霸主,明明本人夙怀韬略,却依然要招揽大群不务事职的谋主来共同参赞。 以前做的一点准备,虽然还不足令竹中半兵卫与虎哉宗乙屈身投靠,但终究还是换得了今日的回报。 第三十五章 赴任 平手汎秀在沓掛城休息了整整十天,接着将家人送到岐阜城与织田氏亲族一道居住,又在城下放松游玩了数日,抽空访问亲朋,关心子女的教育问题。如此蹉跎,整个五月几乎都在尾美二国耽搁过去了。 除却姬武士井伊直虎,和伊势贞兴送来的两位幕臣背景的侧室外,正室夫人阿犬不知听了谁的建议,又从侍女中选出一对富农家出身的孪生姐妹到汎秀房里铺床暖被。 姐姐唤作小枝,妹妹唤作小葱,皆颇有容姿。 虽是夏季,一时平手家的内宅里,竟春色满园。 安闲舒适的日子,总嫌过得太快。但在这个时代,唯有掌握权力的人才能让家人安闲舒适。为了追求权力,汎秀只能再次离家,向和泉国赴任。 跟随他前去的是几十个踌躇满志的家臣,还有四五百士卒。原本汎秀一直依靠沓掛城的七百农兵作战,但多年以来,屡战屡胜赏赐丰厚,加之政策引导,倒有大半农兵索性放弃耕种,转为领军饷的职业士兵。所以这些士卒能脱离土地束缚,随平手家迁至和泉。 那批三河人更不用说,得知幕府能让他们列入名册,重回正经武士的行列,当然是兴高采烈地拖家带口前去了。 平手秀益(庆次)那边就有点麻烦,传统农兵带不走,只有五十多人能成行。 也有意料之外的旅客加入,分别是浅野长吉负责收养的三十多个孤儿,和从永田德本那里学成归来的九个医生。 收养领内孤儿是浅野一时兴起提议的,汎秀心想着用不了多少粮食,也就同意了。如今终于有一大批孩子成年,这些无牵无挂的人,自然是很积极地要随军出征,渴望着建功立业。 至于永田德本,听说他身体欠安,自觉大限将至,于是归乡隐居,打发汎秀送来的学生们回家。时隔五年,当初送去的十个孩子,九个学成归来,却有一个意外亡故。 对此汎秀只能轻叹一声,将这九人编为平手家的医药官。 另外,山内一丰和堀尾吉晴,靠与合子那一点远亲关系,十分恭敬地来拜访了一次。也是聊过几句才知道,这两人在攻略美浓和上洛途中,虽然极力拼杀,但居然一个正规武士首级都不曾取下,更没机会立下别的功勋,以至于现在都还是领十石俸禄的最低级家臣。用世俗眼光看,这种级别的家臣到底会不会被外人视作武士都很难讲。 一番唏嘘,汎秀决定将这两人纳入自己麾下。毕竟也还算有些能力,而且也并未频繁过来拉关系。基于相同理由,宁宁本家杉原氏的几个小伙子也都一并接收。这几位亲戚更惨,除了杉原孙兵卫继承了二十石外,其他人连织田家名册都没入。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一两代,那可就真的不会被看做武家门第了。 …… 这个时候,织田信长也终于与足利义昭谈妥了各项事务,返回了岐阜城。正好与汎秀的小队伍背道而驰。 同时,平手汎秀就任和泉守护代的各项文书也收到了。带着总计一千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开入了岸和田城。 汎秀可以感受到足利一方的热情——确切说,是摄津晴门和伊势贞兴二人的热情。前者拖着衰老病体过来拜访,后者更是直接到近江迎接,一路护送汎秀穿过京都到达和泉。 毕竟还是依靠对方的运作,才拿到这个炙手可热的职役,汎秀心怀感激,对这两位幕府高官当然很客气。但同时,除了送女人和解决三河众“编制”问题之类的小恩惠外,足利家并没有什么办法来把双方的利益捆绑在一起。 感激只是一时的,若无利益互通,终究还是不可靠。 而织田家这边,除了确认幕府封赏的职役之外,信长还授意令平手汎秀担任对三好家的“取次”。 “取次”之职,意味着总一管理对该势力的所有外交军事行动。小型的计划可以自由决定不需要上报。 得到类似任命的还有几人,丹羽长秀正在组织队伍,准备去山阴,讨伐不愿把生野银山归还给“幕府”的山名氏。泷川一益则是正式确定了负责攻略对伊势国北畠家。 还有驻扎在南近江清扫六角余党的柴田、佐久间,以及扼守京都街道的森可成,虽然没有明确独当一面,但知行和权力都大为增长。 另外播磨的赤松政秀,被浦上宗景和赤松义佑、小寺政职等人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主动向中枢的幕府和织田家称臣求救。 但幕府是没什么人可用的,织田家的诸将也都派遣了出去,最终只能委任摄津的池田胜正、和田惟政及东播磨的别所安治,这些附属势力共同出兵。三家势力加起来,也是有一万以上兵力的,但互不统辖,分工不明,让人难以看好这个方向的前景。 不管情况如何,总而言之,一时间有数位织田家臣出人头地,引得更多浪人前来近畿,渴望得信长重用。大量的书状从岐阜城向近畿发过来,顶着织田家纹的传令兵在街道上穿梭不绝。 平手汎秀当然也迎来了传令者。收到的详细信息是很长的一串文书。 首先是一些人事变动。 平手汎秀移至和泉国岸和田城,作为守护代管理一国。木下秀吉加封至三千石,担任界町奉行。佐佐成政加封至八千石,领五百兵,在千石堀筑城。平手秀益加封至五千五百石,入家原城。野口政利加封至三百石,移到岸和田城下居住。生津贞常加封至二百石,移到岸和田城下居住…… 后面的名单没有必要再细看了,全是平手家的亲戚。其中大多只有几十石世袭的祖业,一向也无才具显露,只能做过足轻组头而已。这次一股脑统统扔了过来。真正值得看的名字只有三个,除了主动要过来的秀益,另外两个才是正题。 佐佐成政是信长近侍出身,忠诚完全没有问题,还跟平手汎秀是好友和潜在儿女亲家,所以把此人放到这里,既可起到监视作用,又不会引发太多不满。 木下秀吉的界町奉行倒有些纠结。论职位他要直接向信长负责,但其施政也必须依靠平手,否则他的兵力都不比界町商人的家丁多,震慑力实在太缺了点。现在他到底算是与力还是直臣,可有点不太清晰了!但相应的,只要他牢牢看住了界町,就会获得信长更多程度的欣赏。 顺便仔细考虑,他以前也在平手汎秀下面作战过,算是有一定渊源的。 接着是信长规定好的施政条目: “一,木下秀吉为界町奉行,今井宗久为会合众笔头。此二项职位不可变更。若有何意外不得不处理,需立即上报。” “二,界町的日常政务及纠纷判决,由界町奉行木下秀吉处置,并需守护代平手汎秀和会合众笔头今井宗久联合署名,多人争执不下则上报织田家仲裁。” “三,界町的税务和法度,不得私自变更。” “四,守护代平手汎秀和界町奉行木下秀吉不得向界町额外征发失钱或徭役。” “五,除界町所领和本家与力的知行地之外,国内其他地域由平手汎秀进行检地,而后加以分配。” “六,守法的国人豪族及寺社予以安堵,违者则加以讨伐,由平手汎秀裁决。” “七,接到军事命令时,平手汎秀才可国内发布动员令。但界町不用响应动员。若是对三好家作战则不在此列,由于担任取次,不需接到命令也可动员。” …… 一共十六条命令,前面好多条都在说界町,后面的条款也把界町排除在守护代的统治之外。信长的用意是可想而知的,这个商业重镇,他是定然要紧紧抓在手里直辖。但其他条款又明言,除此之外的地域则给予汎秀自由支配权力。总体上说虽然有点严格,大体还是意料当中的。 最能体现这一点的是,一系列与三好相关的人或事也被交给了汎秀处置,其中包括有意投降的岩成友通。 风闻此事之后,平手汎秀赴任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面见软禁中的岩成。 和泉乃是三好家经营多年的旧地,一个岩成友通,对于掌握住这块地盘而言,重要性不言而喻。 但在此前,必须先要跟与力和同僚们见个面,才是正常的流程。 当然平手秀益就不必了,野口、生津也不着急。这些亲戚在尾张休假的时候已经都聊过了。 首先来的是佐佐成政。他带着佐佐家的十几个家臣和愿意脱离土地的足轻一百二十人,轻装上路,比平手家的大队伍快多了。 儿时好友有了高低之分,汎秀多少有点不自在,但佐佐却是毫无异状,一五一十地下拜施礼,神情不卑不亢。 “拜见平手监物大人。” 汎秀也老实生受了此礼节。他明白佐佐这人极为重视刚直毅重,至少在公开场合两人是无法再如往日谈笑风生的。 于是也没有太多寒暄,径直带着这位与力去检阅军队。 一路商讨军务,自不用说。直到发现那一队由浅野长吉收养孤儿组建的队伍,装备匮乏更没什么旗帜马印,只赶制出一面简陋的旗子,上面书着一个“仁”字,以表示对平手汎秀的感激。 一直严肃的佐佐,见之也不禁莞尔,笑道: “兵圣孙子曰:将者,智,信,仁,勇,严也。今已有‘仁字备’,不知平手家其他四备何在?” 这么多年下去,他这喜欢读汉书,引典故的习惯倒还是没变。平手汎秀乐不可支,开怀道:“那就日后再行组建,否则这五备不齐,何以为将?” 随口一说,没放在心上,背后爱热闹的浅野长吉却是眼睛一亮。 就在这时,有人通报说木下大人到了。 比佐佐慢上半日功夫,倒也算不上他失礼。但汎秀也用不着主动去迎,于是就吩咐属下,直接把人带到兵舍里。 片刻之后,进来的是两个声音。 “平手监物大人!” 那尖嘴猴腮,三十出头的自是木下秀吉,由于平手汎秀对历史的改变,也不知道秀吉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改的。后面身材粗短,略显老迈的,看着却是—— “二位大人日安。我看主公的书状里只派了木下殿前来,蜂须贺殿这是……” 这不是昔日尾张国人里的豪杰,蜂须贺小六嘛。知道他跟木下秀吉关系挺好,但也不至于非得一起上任吧?而且目前蜂须贺的知行应该远高于木下,信长是怎么安排的? 孰料这么一问,两人脸上俱是一垮,都愁眉苦脸。 细问了才知道,原来这两人在上洛途中十分积极活跃,虽没独当一面却也有犬马之劳,信长给了木下秀吉三千石,让他来担当界町奉行。而蜂须贺则是加封至五千石,提拔为侍大将。 只是这知行状还没捂热,又出了乐极生悲的事。织田家的侧近众们,彻查上洛以来的军纪,发现蜂须贺的好几个部下,去年曾违反严令,在京都附近非法掳掠,欺压商户。蜂须贺本人更有知情不报,帮忙掩盖的迹象。信长一怒之下,立即处死犯事者,并宣布将蜂须贺一党开革出门。 木下秀吉苦苦求情,被大骂了一顿。但也好歹挽回了一点局势,最终的处理方案是蜂须贺小六领地没收,派去做木下的副手,两人平分三千石知行。 这一番下来,木下秀吉辛苦快两年,等于白干了,蜂须贺更惨,他手下有二百多党羽,俸禄缩水到一千五百石,估计也就勉强能吃饱饭了。 汎秀不禁唏嘘,安抚了几句。 信长再怎么三令五申,上洛后不得在京都乱取,也总有人顶风作案。只是也有点惊讶,这都过去这么久了,为什么现在才处理? 佐佐成政站在一旁沉默不语。他甚得信长信重,时常在身边伺候,倒是有所耳闻。这是有人眼红,诬告平手汎秀军纪不整劫掠百姓,才引发了一场正式大彻查。 此事……私下再与他说吧。 第三十六章 投降的条件 这里仍是之前驻守过的山崎城。平手汎秀在此处停留休整,会和了包括佐佐、木下在内的诸位与力,以及一些临时投奔过来的小人物,军势达到二千。理论上他现在已经是幕府和织田家认可的岸和田城主了,但敌情未消前,贸然入城只显得不智。是以汎秀选择以这个熟悉的城塞作为临时据点,做出集结军势的样子。 说是集结军势也不假,织田信长和足利义昭都表示汎秀可以临时调动附近的臣从势力来平定和泉,凭借这个权柄,足以组织三万大军。 但平手汎秀只是做做样子,并未真的向周围友军发送信件。三万大军虽然看着吓人,但消耗的钱粮也让人心疼。更何况,采用联军平定和泉的方式,就势必要分润出去很多功劳,自己的收获就少了。 所以他没有联系周边友军,而是见了一位囚犯。 此次见到岩成友通的时候,对方的处境显得不错。因为口风松动,似乎有意投降,就立即从牢狱里放了出来,转移到一间偏僻安静的客房幽禁。 外面是数十足轻轮流巡守,如临大敌,房里这位却径直倒在榻上,发出阵阵鼾声。汎秀踱步进来的时候,还能看到房间里的桌子上,摆着剩了一小半的酒水和梅子、腌黄瓜之类小食。还有打翻在地的木盘,烛台,和散落一地的果皮。 随行的浅野长吉无意踢到了一只斜倒的铁釜,闹出一声脆响,那岩成友通这才猛然一惊,作势要起身拔刀状——但只做出了一半,忽然又想到什么,重新放松身子倒下。 “咳咳——”浅野长吉眼见对方这幅模样,很不满意地清清嗓子,喊到:“这位就是和泉守护代平手监物殿下!” 而汎秀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径自坐下,做思索状。 “知道了……年轻人就是心急……” 岩成友通边挖耳朵,边慢吞吞地起身,答了浅野长吉这声大喝。又漫不经心地向平手汎秀低了低头算是施礼:“平手监物大人嘛,我是久仰了。只是不知您仕途居然如此亨通,在此便恭祝高升了。” “那倒不敢当。”汎秀微笑了一下,没有在乎对方的失礼,还伸手阻止了不忿的浅野长吉,示意对方也跟着坐下来。接着又道: “前些年岩成大人不也是执掌山城一国吗?虽无名分在身,却握有实权。除了没有白伞袋,毛毡鞍覆和涂舆之外,与寻常守护职无异。” “哈哈……”岩成友通依然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只是脸上多了几分自嘲的戏谑,“昔年三好家掌控近畿列国多年,也没几个人能在幕府那里混个职权,看来当今公方,倒是比上任公方慷慨得多。” “那也只能感谢您和三好日向(长逸),三好下野(政康)了。若非尔等的作为,当今公方也无法上位啊。”平手汎秀无视对方言辞中的嘲笑,反过来讥讽三好三人众弑杀将军,惹祸上身的行为。 岩成友通顿时黑了脸,一言不发。 他总不能说“我其实不赞成弑杀将军,只是拗不过另外两位”吧?就算是实话也没什么用,只会露怯而已。 虽然有意要降,但岩成友通向来以作风古朴,重视荣誉的形象示人,又久居高位,实在拉不下脸来阿谀奉承。再加之他深知自己的价值所在,也不怕对方恼怒起来。毕竟要砍头的话,早就砍了。留到现在好酒好菜的招待,显然是有用意的。 现在做做姿态,后果至多就是投降之后的待遇差点,知行少点而已嘛。为了保住颜面,这点损失就咬咬牙接受了吧。 “话说岩成主税大人的治理,我还是颇为钦佩的。山城国多年来豪族国人林立,本是政令不通之地,但您管理数载,却能令行禁止。织田家一路上洛,也只在您的胜龙寺城处,遭遇顽抗。至于芥川山城的三好日向(长逸),木津城的三好下野(政康),都是闻风而逃。” 岩成友通打定主意要矜持下去。那边平手汎秀却开始说奉承话了。 只是这奉承话,听着怎么那么像是挑拨离间? 但这挑拨离间的描述却是事实。面对信长的六万(号称)上洛大军,三人众里唯有岩仓是坚守三日之后,从水路撤退的。另两位都是“歼敌无数,转进四国。” 岩成对于这两个人近期的各项决策显然是颇有腹诽的,所以不愿违背心意为之辩护。但又更加不可能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 仍是不语。 平手汎秀却依然神色如常,停顿了一会儿,又道: “我等武人为天下大义,出入险境,生死无惧,自是职责所在。只是唯恐累及亲眷。您这些日子不就把家人失散在畿内了吗?万幸我的部下无意间发现了,如今正可送过来与您团聚。话说令公子岩成小次郎,实在早慧得很,年虽十三,却已有大将之风。” 这句话终于让岩成友通色变了。 之所以不顾礼节,一直沉默,是为了佯装不愿投降。但要是做得过了,让对方真以为自己不投降,那可就难办。前面三次拒绝回话,姿态已经差不多够了,现在涉及到唯一的子嗣,他不能不表态。 “织田氏果然神通广大。”岩成友通多少有点言不由衷地长叹了一声,正色坐直身子,“若能保我一门妻儿平安,鄙人定然弃暗投明,拨乱反正。然有三点希望转告公方大人及织田弹正周知:其一,岩成家昔日的知行,斗胆请求保留半数,无论转封至何地;其二,所需人质,我可献上一子一女,但希望他们能与足利或织田结为姻亲,以一门众而待之;其三,鄙人不愿以刀兵对旧同僚。” 话说完之后,岩成友通深深拜倒,施了一礼。接着起身平静看着平手汎秀。 平手汎秀此时也在看着他。但目光却一点也不平静,而是一副被逗笑的样子,眼带惊讶,上下打量。仿佛见到了滑稽演员一般。 …… 相觑良久,岩成友通略不满道:“不知平手监物大人,这是何意?” “呵呵……”汎秀闻言扬了扬眉毛,没有说话。 “难道您是觉得这三个条件很可笑吗?您大可送到京都或岐阜城,让公方大人和织田弹正决断。”岩成友通内心也在打鼓,但神色却显得很从容。 这下汎秀连“呵呵”二字都没说了。他只是侧身向浅野长吉瞟了一眼。 后者得到示意立马起身大喝: “平手监物大人乃是受幕府和织田氏重托,担任对三好家‘取次’,你这些条件,根本无需转告到京都或者岐阜城!” 岩成友通愕然又是一惊,但仍强撑着说: “是吗?那鄙人希望您能认可这三条……” “请稍等。” 汎秀终于开口。他开口打断了岩成友通的话,声调舒缓,但语音中却含着不容拒绝的强硬之意,道: “岩成主税大人悔改之心,我想公方大人和鄙上定然是乐见的。但……遗憾的是,战事已毕,您也并非带着城塞和士族改旗易帜,这就称不上什么‘拨乱反正弃暗投明’了。我倒并非故意要为难您,但总要有个戴罪立功的事迹,才好让众人信服啊。” 岩成友通心下一沉。 那三个条件,本来就是不可能被满足的,但正所谓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先把基调定高一些再说。 孰料平手汎秀根本不去争论这些,反而先让岩成证明自己的价值。 原想装得强硬些,不想对方虽然彬彬有礼,却更加强硬。 岩成友通猜想到,定然是三好家在四国的残余势力出了什么问题,导致自己的价值降低。但他身在囹圄,无法判断,顿生出骑虎难下之意。 他只能再做一个让步,轻叹说: “平手监物大人既然叙任和泉守护代,又是对三好的取次,用得着我的地方,自然是在和泉国内。若我所知不差,附近坚守的三好武将,尚有松山重治和香西长信。和泉本地国人众,则以松浦孙五郎为首。” 眼见对方语气越来越弱,平手汎秀神色不变,点了点头。 这种情报是很容易获取的,上面提到的这些人也不难击败。真正的问题是,不知道他们被击败后会潜伏在何处,又会在什么时候跳出来搞破坏。汎秀作为一个强势而又不接地气的新上任统治者,最头疼的就是游击战。 岩成友通能提供的东西,就是破获游击战的办法。 他思索一会儿之后,接着开口了: “若您肯信任我前去拜访松山重治,定能劝他臣服。香西长信那里,也有七八成把握。至于和泉国人,松浦孙五郎难以用言语说动,但他属下的寺田安太夫,多贺十郎等辈,却很容易使之动摇。您可先招抚这些人,而后再以他们为向导,讨伐其他冥顽不灵的人。” 岩成友通自认为说得很好,说服力很足。他认为平手汎秀不可能有更好的办法解决问题。昔年三好家入主和泉,也是费了很大功夫,剪除了一批国人,又安抚招降了一批,还派遣了好几个谱代家臣驻扎,花了几年才完全消化。 然而,对方的反应却与料想中大不相同。 平手汎秀只是静静坐着,未置可否,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然后不禁哈哈笑出声来。 “不知道监物大人您有何不满?” 岩成友通心中不解,只能无奈继续发问。 这时候汎秀才止住笑,回答到: “岩成主税大人,您的判断果然十分准确。松山重治,已经主动送上书信,表示要改换门庭。而寺田安太夫,也说只要条件合适,即可献上松浦孙五郎的首级。香西长信和多贺十郎这些人……倒是尚未有消息。看来您的计划,最多只有一半可行啊!” 岩成友通先是愕然,继而苦笑摇头。 这倒也不稀奇,连“三人众”之一都准备投降了,又怎么能责怪小卒子们没有忠心呢? 只是这样一来,讲条件的筹码,就更少了啊。 第三十七章 秘密行动 双方都是高手,交流几句就清楚,岩成友通在平手汎秀的计划里确实有比较重要的地位,但也不是非他不可。讲价的空间并不大。 既然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亥时将至,岩成友通即获释出发,带人前去执行相关任务。不需要叮嘱,他很知趣地主动提出把妻妾儿女都留下来。汎秀派了仆佣精心照顾,但也同时严加看守。 跟着他一同去,负责协助和监视的,是精心挑选过的四名忍者,皆是精明果敢之辈。领头的更是平手汎秀的亲信,服部小藤太秀安。这人在汎秀微末时就追随,原来理应是平手家忍者众的旗头,但中村一氏加入后表现活跃,大有后来居上之势,是以服部秀安危机感十分强烈,此次毅然请战。 风险还是存在的。比如岩成友通不顾妻儿,或者他弄巧成拙,反而暴露其他计划。然而综合考虑之下,出问题的可能性并不太大,建功的诱惑却十足。 平手汎秀没有出现。他正站在本丸的高处,就着昏暗的灯光,默默思索。 自回到近畿以来,汎秀第一时间向和泉上下宣告了存在感,并已经连接收到数十封信件,大都是来自和泉的国人众,也有一部分是界町商人。所有这些人都表达了百分之百的恭顺态度,但同时也都提出了各种各样的条件。 界町来的,都直接转给了信长任命的奉行木下秀吉。而和泉国人众的信件汎秀自然要好好参详。其实也没什么好“参详”的,绝大部分人唯一的条件就是本领安堵。 本领安堵,即是要求新任守护代承认各小势力原有的石高不变,如果是在目前这种和平状态下投效,这种条件倒也可以考虑。 其中十几人得到了平手汎秀的回复。这种回复不是正式的认可,但也表达了安抚之意,日后的处理不会差得太远。但另外一大半人,信件中提到的数字,却只令人勃然大怒。 有二十多家国人众,口吻十分一致,随便一个没什么名气的人,就宣称自家原有五千、八千石的领地。稍微有点名气的开口就是一万以上,这总数加起来,有二十多万石,远远超越了和泉一国的年产量。 最离谱的是个那个叫“松浦孙五郎”的人,一口提出四万石的数字,还要求织田一门或重臣嫁个女儿给他儿子,才肯归附。 这要是真按他们说的来,织田家在和泉拿不到任何东西,每年反倒要倒贴十万石进去! 平手汎秀当然不会毫无准备地贸然赴任,他也从各种渠道了解了和泉的确切现状。对比一下就可以知道,这些人提出的要求基本都是实际数字的两倍,有的甚至是三倍四倍。 没有经过任何斗争,只等风平浪静之后才迟迟改换门庭的人,居然想要领地翻倍?显然,他们不是脑子出问题了,而是明明白白要给新任守护代一个下马威。 所以这些人没有得到任何回信,汎秀唯一的公开反应是加强了军队的训练。 而私底下,他制定了一个涉及多方的秘密行动。 平手汎秀亲眼看着岩成友通从暗道出发,而后回到本丸的议事厅。浅野长吉带着几个侍卫站在了门口。 里面是七个人。 下首的落拓汉子衣着最为朴素,见面亦最拘谨,煞有介事地拜伏于地,报名道:“小人拜见平手监物大人。”这便是所谓“临时加入的小人物”。 然后是两个青年武士,前一个俊美瘦弱,后两个短小干练,同时施礼,口称:“主公!”,这是河田长亲,中村一氏。 旁边那人还更年轻些,身材高大健硕,衣冠不整边幅未修,唤汎秀作“叔父”,此乃倾奇者平手庆次郎秀益。 接着那两人一高一矮,俱神色严肃,坐直身子,深深躬下,曰:“监物殿!”。高者是佐佐成政,矮者木下秀吉。 最后一人却与余者大不相同。只见他身着黑斗篷,带着斗笠,身形掩在下面。见了平手汎秀进屋,也不出声问候,只是向前欠身,表示礼节。 但却没有人敢挑他的毛病。 因为此人乃是信长手下的最高级暗探,甚少以真面目示人。在场佐佐、木下这些人,根本连其姓名都不知道,想打声招呼也不行。平手汎秀隐约听说这人叫做“小十藏”,可能是出自甲贺岩室家,与已经战殁的信长近侍岩室重休或许有亲戚关系。 以平手的级别,也只知道一些“隐约”,“可能”,“或许”的信息,足见保密程度之高。 在口耳相传的流言中,武田有“透波”,最擅长化装成底层人打探他国消息,北条有“风魔众”,优势在执行特务作战,配合大军,尼子的“钵屋”,善用剧团身份做掩护,走上层路线,上杉家的“轩辕”最是凶残,是以捕杀敌国忍者为主业…… 那些都没有见过,但织田家的“飨谈”,却正有一位核心人员在眼前。 和泉国人寺田安太夫有意投降的消息就是从这里来的。这也是信长让平手汎秀担任对三好家“取次”的见面礼。在此之前,汎秀连和泉国到底有哪几家国人都不清楚。 中村一氏和服部秀安,包括刚加入的石川五右卫门,这些“专业人士”都说,此人手里的组织十分庞大,能人也多,非常厉害。不知道信长花费了多少财力在里面,才得以组建这支特殊部队。 汎秀进门之后,也正是这位“小十藏”大人最先开口: “主上交待之事已经办完,在下便告辞。预祝平手监物大人旗开得胜。” 他的声音非男非女,既稚嫩又沙哑,极为怪异。 “好,辛苦阁下。” 汎秀回答的话音刚落地,“小十藏”点了点头,就径直出门去,也经由暗道消失在夜空当中。 在场好几位同时松了口气。 紧接着佐佐成政,木下秀吉,平手秀益也纷纷告退。他们对今天的行动本就没有太深的参与,但是这三人名义上是信长指定的与力,身份特殊。平手汎秀出于政治考虑,也使之知晓这个计划。 而后平手汎秀对中村一氏吩咐到:“孙平次,安排好负责接应的人手。若事不成,起码也要记住相关人员的名称相貌,还有藏身地点。” “是。” 中村一氏没多说半句废话,只轻轻应了一声,领命而去。 对他的理解和执行能力,汎秀是很放心的。本来理论上忍者众的笔头应该是其父中村一成,但在他年满二十之后,老爹便退隐担当教官,位子留给了儿子。自此中村一氏也更加精练稳健。目前他领有四百石知行,手下有忍兵三十人,稳稳压过了服部秀安。 得到和泉国的任命之后,平手汎秀尚未组建新的足轻部队,却已经透露出将忍兵规模扩至三至四倍的想法,这当然让部下们激动不已。 房间里清静下来之后,汎秀也稍许放松,落座下来,对端坐一旁的河田长亲说到:“我对石川先生的安排,可都记好了?” “是!相应书状也已写好。”河田长亲连忙回答。 “说给石川先生听听吧!”汎秀抬眼望去,石川五右卫门伏在地上的身子正在微微颤抖。 “是。”浅野长吉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道:“咳咳,鉴于石川先生劝说三好家臣松山重治归降,以及寻到岩成友通家眷之大功,您的妻妹擅入山崎城,试图‘刺杀’平手监物大人的罪行,可予以赦免。截止至永禄十年六月初一前,石川一党的盗窃之罪,亦一并赦免。赐石川先生赏金一百贯,可列入平手家的名册,成为正式家臣,其同党暂编为足轻。不愿为军者赏钱十贯,自行离去。” “多谢主公厚赐!”被称作“石川先生”的五右卫门微微抬起头,但身子依然伏在地上纹丝不动。这与他先前桀骜不驯,睥睨王侯的模样可是完全不同。由此可见他确实是个豪杰,收发自如,能屈能伸,看不出一丝突兀。 汎秀见状摆了摆手,道:“起来吧!不必如此多礼。” 家臣们都说,平手殿下是个外圆滑而内方正的人。如果你起初在他面前十分恭谨,他就会让你不要拘束,逐渐淡化掉礼数;但若你一开始就妄自无礼,那殿下是一定会不满的。 唯二能在殿下面前稍显放肆的是平手秀益和浅野长吉。但前者是殿下长兄的唯一养子,后者是殿下宠妾的弟弟,一般人能跟他们比吗? 所以精明如石川五右卫门者,一旦下定了投靠的决心,根本用不着别人告知,就主动作出绝对臣服的姿态。 直到平手汎秀发了话,他才微微起身,依然把腰和头弯折得很低,沉声答了声: “遵命。” 接着汎秀侧目望去,得到指示的河田长亲继续往下说: “倘若这次行动,能擒下或斩杀负隅顽抗的松浦孙五郎,平定和泉一国,则封赏石川先生——不,现在该叫石川大人了,加赠五百石。还有同党中的立功者也一并录用,名单由石川大人自行决定,总计俸禄不超过五百石即可。余者依然暂编为足轻。不愿为军者赏钱十贯,自行离去。” “多谢主公厚赐!”又是这样一句,纵横江湖多年的石川五右卫门仿佛忽然变得不会说话了。不过他的声音倒是比前一次激动多了。 尽管之前已经有这个准备了,但正式说一遍,还有了书状,那又是一回事。 起初,石川是因为要救出死去情人唯一的妹妹,不惜低头恳求,帮平手汎秀做事。但对方伸出这样一份大礼之后,他又不仅仅是为这个了。 石川对于自己能收到大人物的青睐并不意外,所以五百石的知行没让他吃惊。但平手汎秀真的兑现承诺,愿意将一伙盗贼提拔为武士,这就不得不感恩了。 江洋大盗石川五右卫门的大名远近皆知,也不是没有大名想招募。但大多都顾虑到政治影响,最多只招石川一人,绝不肯给其余人正式身份。 而现在,如果石川想的话,事后就能把几十个弟兄们都报上去。虽然平均算下来俸禄少了点,但这一步就是天壤之别了。日后升官发财大可凭各人本事。 一切就看这次任务了。一定要带上最可靠的弟兄,风声不能走路,事情也必须干净利落! 五右卫门心里默默下定了决心。 第三十八章 军制设想 石川五右卫门及其同党入仕的消息只在平手家上层小范围内知晓。对此河田长亲是有些疑虑的,但其他人更多是兴奋。石川本人五百石,其属下再五百石,为了一伙盗贼许下一千石的高价,那只能说明,在坐稳了和泉国之后,各家臣的加封额度也会是十分惊人的。 当然河田长亲的疑虑也是有道理的。石川本人是个豪杰,在特定情况下也能完成一些高难度任务,但他手下这一伙人确实不太好安置。用作普通足轻的话,训练度和纪律性都嫌不够,充当忍者也达不到专业的水平。从好的方面讲,石川一党们的道德感要高于一般野武士,但相应的,他们身上普遍有一种“锄强扶弱”的侠盗情结,这是典型的反体制、反集体心态,也是一种厌秩序,喜混乱的倾向。类似于此的苗头显然不适合在讲究服从性的军队里出现。 平手汎秀思考了一会儿,最终决定,若事情顺利,就把这几十个江湖人士任命为在乡间巡逻的治安力量。侠盗情结对于基层鹰爪显然是利大于弊的,能大大加强他们的责任感和正义感。 这同时也能防止最底下的小吏仗势欺人,压迫百姓。之前平手汎秀治下只有不到四十个村子,尚可以逐一考察,但和泉国却是有三百多个村庄的,除却与力所领之外也有两百多个,上下政令势必会有一定程度的不通畅。而石川一党的这些“大侠”们,对无良吏员会是一个不小的震慑。 当然纯靠这批人的话,又可能导致滑向另一个极端,刁民得益,按闹分配的现象显然也是平手汎秀这个地主阶级反动派不乐意见的。所以也需要另一股势力中和。可以把一些武士家族出身,但才具普通前途不广的次子三子派下去。符合这个条件的,应该能找出一二十个,队长可以让服部小平太担任,他虽然断了只手,但当个警察局长是绰绰有余…… 以此为基础,平手汎秀意识到需要进行一次制度的改革和细化,以适应更大的舞台。最重要的就是家臣人事方面的组织结构安排…… 一念至此,不觉陷入沉思,连睡觉都顾不上了。 首先应该有一个明确的指挥部或者说内阁的机关,至于命名是什么倒无所谓。这个机关需要常设,而且人员要时刻在身边待命,不可轻易外派出去。总体来说是比一般的“重臣评定会”权力低,但又要高于普通“侧近”。 河田长亲当然会在里面,他这十几年担任过各种职位,几乎都可以得出优秀的结果。所以最合适的应该是做副将,负责汎秀自己不愿或无暇理会的繁杂事务,主要是财政安排和基层人事。也要有在特定情况下代替出征的准备。 本多正信也不能排除。因为某些不可言明的原因,汎秀不太愿意让他掌握实际事权,但做谋主绝对是没问题的。此外,做外交官出使的任务也可交付于他,至少上次去松永家的任务完成得不错。 沼田佑光精通军学,也懂礼法和风水,又有京都方面的关系,那么军队阵型操练,以及对外的正式接待就是交给他了。这个位置显赫,但一旦他出奔也不会有致命问题。 浅野长吉虽然没什么特别学问,但颇有些急智,人缘关系也不错,可以把各项庶务交给他,就类似二十一世纪的秘书长或办公室主任。 接下来,若平定和泉顺利的话,也许应该在三好旧将及和泉国人中各取一人,也赋予一定权力,以示信重之意。当然不会是什么要紧的权力。 有了权力机关之后还需要文官系统,也就是所谓的“奉行众”,后勤、税收、民政、检地都需要具体人员去负责。目前合格的高级文官似乎仅有伊奈忠次一人,实际许多实务由河田、浅野等人担当。短期内看着没问题,但今天这么看下来,权力机关与行政机关混同是不恰当的。 那么从今以后,需要花点力气在选拔奉行上面了。话说当年为了让庆次顺利继承大哥平手久秀,而把增田长盛和平手秀胤送过去,如今那孩子已经坐稳,是不是也可以考虑调回来呢? 以前总是记得增田长盛在关原期间的各种无节操行为,而心生厌弃。但现在或许是无节操的人见得太多了,开始觉得是不是自己太过苛责了。 除了文官之外,武将体系也需要重新梳理。 信长派过来的与力,还有名义上属于幕府的三河众,这些人的部队编制显然不宜更改,只能保持其独立性。 而自己这边,基本上是每个家臣各自负责自己的士卒,相互间没有统辖关系。这在以前是够了的,但入驻和泉后势必要扩军,或许也有必要编制一些数百人的分队,由足轻大将或侍大将临时带领。 至于将领的安排,首选是勇猛沉稳的拜乡家嘉,他是目前平手家最像样子的战将了。其次则要考虑三河人加藤教明,他前几日表示不愿挂名在幕府而想要进入平手家的体制,为此甚至放弃了一向宗的信仰,对这种行为不能明褒,但可以暗奖。再者论资历和能力他也足够。还有疋田景兼,虽然刚才加入,也未必会长留,但仅凭“上泉信纲之徒”的身份就足以获得一个席位。 服部小平太和平野长治身体受限无法作战,索性就明确兵器师范的身份。执意退下来的中村一成则教习忍术。疋田景兼也可以兼顾这个。但刚才已经决定要小平太去负责治安了……嗯,还需要进一步统筹。 中村一氏和服部秀安分别领着一队忍兵,前者能力更强,后者胜在资历和人缘,让谁居上好像都不太合适。石川五右卫门这方面的能力可能更在两人之上,但一个新人也不可能过于重用…… 还有由脱产士兵构成的直属旗本,不设指挥官,或者说指挥官由平手汎秀本人兼任。这倒可以用上“先进制度”,无论作战部队还是后勤队,皆以十人左右为一组,三组为一队,三队为一番,加上番头和一些必要人员,一个番大约百人出头。接着三番为一备,设备大将一人,三备为一势,设侍大将一人,三势为一军,设军大将一人。推算下来一个“军”大约是三千士卒。再往上就先不用操心,估计统一扶桑前都用不上。 目前旗本主要的军官是井伊直虎,本多正重,河田基亲。将来山内一丰、堀尾吉晴这种没什么根基的人也都可以加进去。 想起姬武士来,平手汎秀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哎呀! 好像今天中午的时候,曾对她暗示过,今天晚上会做一些很特殊的事情啊…… 自从率众擒获岩成友通,令井伊之名传遍近畿后,姬武士就以解开心结,安心等待侄子虎松的元服,也定下了委身报恩的决心。自从上洛归来后,就开始在私下场合回复女装打扮。 汎秀当然不会看不出来这种变化,更是乐见其成。平手家的正室夫人阿犬也很大度地接受了井伊直虎,还办了一个小型的庆祝会。 只是在老家的时候,实在忙不过来啊。原本的一妻二妾久别重逢需要安抚,伊势贞兴代表足利家送过来的两位娇娃,也不能不顾。甚至正室夫人阿犬,出于平衡考虑,为防止幕府势力坐大,又从尾张民间挑出一对貌美的姐妹,推荐过来。 是以好事将成的日子,二人却只能浅尝辄止,无法融会贯通。井伊直虎作为一个恪守传统武家伦理的女子当然对此没有任何怨言,但汎秀自己却觉得颇有点亏欠。 直到离开尾美,重返近畿,女眷不得随行,唯有姬武士可以名正言顺地从军出征。这可是天赐良机。 所以到了山崎城安顿下来之后,平手汎秀就开始做这方面的准备了。作为一个理论和实践的双重高手,他总能在二人独处的时候,用看似平实普通的语言,把敦伦之事的妙处描绘出来,而后静静欣赏,英气中带着娇柔的曼妙身姿,羞赧里夹杂着期待的秀丽容颜。 姬武士双颊飞霞,羞羞答答,却微微颔首,又用细弱蚊呐的声音回答“遵命”的时候,真可谓让男人死而无憾了。 然则—— 刚才目送岩成友通出门,就已经是亥时(晚上九点)了。然后又耽误这么一阵子,抬头看看月色,现在应该已经午夜了吧? 按这个年代的作息习惯,一般人早已入睡安眠了啊。 所以这算是……迟到了? 我堂堂威震列国的名将,东据今川西征三好的平手监物殿,居然在这种事情上迟到了? 纵是如此,却也不能把迟到变成缺席啊。 魏晋时期的周处,年少时祸害乡里,后来为改过自新,拜访学者陆云,说自己年岁已大,担心来不及了。陆云用古贤者的名言“朝闻道,夕死可矣”来激励他。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对于真正有意义的事情,是不存在什么“来不及”的,不存在什么“迟到”的啊! 一念至此,平手汎秀毅然下定决心,向姬武士的住所迈步而去。 毕竟还是正事要紧,关于什么军制之类的劳什子,明日再想也罢了。 第三十九章 界町暗流 海阔天空,千帆渡竞。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界町,十六世纪扶桑国毋庸置疑的第一大城市,在东亚乃至整个世界的海洋贸易秩序中,也站得了一席之地。 这里的一切,都透露着不同的气息,与整个扶桑的中世纪色调呈现出泾渭分明的态势来。最外宽阔的环形壕沟兼具了取水和行船功能,里面是大大小小数十条纵横交通的平整道路,将城镇划分为一百多个街区。靠着海岸是繁忙的港口,接着有连成片的仓库区,再是各家商屋的总店所在,间或又有茶人和艺术家的住所。至于豪华的宿屋、酒家更是数不胜数。 早在多年以前,执掌此地的“会合众”们,已经从室町幕府那里取得了“地下请”和“自检断”的自治权限(可以理解为一定程度的独立财权和独立司法权)。 昔日三好长庆执掌近畿,因他本人就是豪商和茶人们的座上宾,也每年都收到了矢钱供奉,就没有破坏界町的独立性。 如今换作织田家称霸,会合众以今井宗久为首,在松永久秀的介入下送上了茶器和两万贯巨资,大抵算是改换门庭了。但信长此人与故长庆公大是不同,行事要不客气得多,他虽认可了会合众的地位,却也派了个唤作“木下秀吉”的人前来做劳什子“界町奉行”,眼看着就要来了。 这姓木下的小子,以前倒也来拉过关系,勉强算是略懂一点道理,但追其本源,终究还是个粗鄙武夫罢了。 大家当然也不指望当真能完全不受强势大名的管辖。只是这个人选——当年三好派的可是仁义厚道的松永弹正(久秀),而今天这个来自尾张乡下地方的木下某某,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还放言以后就算是会合众,也要受奉行裁决?若是犯了“重罪”还会斩首? 什么道理! 我堂堂大界町高僧,送三五个欠债的泥腿子去极乐世界侍奉佛祖,再照顾一下他们的妻女们,这也算谋杀掳掠? 我堂堂大界町茶人,跟四国来的朋友们喝喝茶,欣赏一下书画,顺便卖一点微不足道的铁炮,这也算里通逆贼? 我堂堂大界町艺术家,见自己商屋的账目上有几个字写得不合禅意,稍加涂改,略作修饰,这也算抗税做假账? 如果仅仅是木下秀吉一个人来,说不得诸位善良的商人们,就不得不跟他好好“讲讲道理”了。 但是又听说,即将要来的还有一个和泉守护代平手汎秀! 平手汎秀此人,狡诈如狐狸,狠辣如毒蛇。残杀今川,陷害三好,无恶不作。以前在尾张执掌清州町,就为难过许多本分经营的良善商人。界町人要跟他“讲道理”,那肯定讲不赢的啊。 唉!天下像松永弹正这样的文明人,怎么就这么少呢? 永禄十年的初夏,界町的大人物们,除了今井宗久这种早已“卖町求荣”,和津田宗及这种随时打算“卖町求荣”的叛徒之外,余者都在为这个问题深深忧虑,日不能食,夜不能寐。 这个时候,有些生面孔突然出现在大街小巷,而“会合众”们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吧? …… 所以松浦孙五郎就来到了界町。 他灵活地在人流中穿梭,毫不起眼地从大街走到小巷,又绕到无人经过的死角,找到墙上的一个破窗,纵身一跃钻了进去。 好多灰尘,睁不开眼睛——这是松浦孙五郎的第一印象。 然后就听到身前传来一个冷冷的语调: “这是金币五百枚,按市场可兑换铜钱二千贯文,够你上次说的费用了吧!” 随着话语,还有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以及接下来的金属敲击晃动的声音。 “够了,够了!多谢大人厚赐!”松浦孙五郎连忙伸手抹了抹眼睛,勉力一看,只见身前赫然是一个不小的布口袋,袋口紧紧系住,三步外模糊有个男人的影子。 他忙不迭跪倒在地,胡乱拜了一拜,而后急匆匆伸出手去解口袋。 “这么急着要‘验货’吗?莫非孙五郎你这小子,不信任我的诚意?或者你觉得从我这里拿出来的金币会有成色不足的问题?” 冷冷的男中音又一次响起。 松浦孙五郎闻言一愣,继而讪笑着抽回手,尴尬地笑道: “岂敢,岂敢!只是小人实在穷惯了穷怕了,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黄金,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恳请不要与我这破落户计较……” “别废话了!”看不清身形容貌的男子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的钱,可没这么好拿。要做的事情,你这混账可清楚了?” “清楚,清楚!”松浦孙五郎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赶忙回答到:“您说的松山、香西两位大人我已经联系到了,还有以前跟随过我的寺田和多贺他们,这两个名字您应该也听说过。还找到了大名鼎鼎的石川五右卫门!只要钱财足够的话,足够聚齐上千豪杰,一定不让织田家的人在和泉站稳脚跟!” “石川五右卫门?我怎么听说他跟平手汎秀那家伙有勾搭?” “是这样的,小人结识了石川的一个亲信,花了几十贯请他花天酒地,去了界町最好的鲸屋,这才撬开了嘴。那石川与平手扯上关系,是因为一个女人……” “说重点!” “是!是!石川这厮有个妻妹,说是妻妹其实是预备着自己享用的,结果这女人出去‘干货’不慎被平手汎秀抓住了,据说监禁玩弄了几十天,腻了才放出来的。您说有这个仇,那肯定是不共戴天啊!” 那浓雾中的不知名男子似乎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静过了片刻,才又道: “你可以走了!等有了进展,再到我这里领下一步的钱!” 松浦孙五郎连忙再拜一拜,而后抓起装黄金的袋子,扛在肩膀上,从窗沿撑着越了出去。接着观察四下之后,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若无其事地走出小巷子。又在大街上转了两圈,装作在调查市场的样子。 只是走远之后,他却终究忍不住,向方才那个秘密据点啐了一口。 “哼!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个‘下野守大人’吗?现在你除了还能从商人手里骗出一点黄金,又与我有什么区别?不一样是丧家之犬吗?” 第四十章 知己知彼 又是山崎城的本丸。 深夏日,阳光明艳,透着御馆旁的树木,透射下来一片斑驳光亮,随风摇曳,晃人眼睛,再配上这沉闷的热气,真让人心烦意燥。 扶桑从东到西大部分土地都近着水域,但这山崎城离着海岸线甚远,与琵琶湖中间又隔着山峦,是享受不到凉风的了。 站在门外的侍卫自不用说,两侧的与力和家臣也各有几分不耐,唯有上首盘腿而坐的平手汎秀是一副心旷神怡的样子。 道理何在呢? 具体情况大家都不清楚,但猜想嘛,应该与那个从今天清晨其一直告假,闭门不出的姬武士有关系吧。 “松浦孙五郎,他姓松浦,就是三十年前开始担任和泉守护代的松浦家。主公您也清楚,原本守护和泉一国乃是细川氏分支,但早已衰微失势。故而这守护代松浦家,亦曾执掌过和泉国数年时间。” 出言介绍的是沼田佑光。论近畿的局势,平手家当中自然是他最为了解。 “在三好家盛时又如何呢?”平手汎秀闭着眼睛缓缓挥着折扇,明知故问到。他自己已经对和泉局势很了解了,但底下的家臣却未必,今天在这里就是为了加强科普。 “这个在下可以回答。”疋田景兼立即插了话,他对沼田佑光倒也没太客气。不过两人关系很好,也不计较这些。 他直起身子开口道:“昔日三好以下克上,推翻了其主家细川氏,彼时松浦家的当主就顺时而动,站在三好家这一侧,故家业得以保全。” 疋田景兼作为剑客时常在列国间游荡——当然不会是穷乡僻壤,大部分时间是在界町、石山这样富饶的地方。他的见识自然也是很广的。 只是汎秀闻言却皱起眉头。 “如此说来,松浦岂非成了三好家臣?作为一个守护代出身的氏族,在重视门第的三好家应该很受重视才对吧?为何闻所未闻呢?” 又是沼田佑光解答到:“主公有所不知。上代的松浦氏当主,起初的确受到重视。但后来三好家根基日益坚深,就从一门里选了个儿童,强迫松浦氏收为义子继承家业。这松浦孙五郎正是上代当主嫡子,对此事当然大为不满,便起兵对抗。” 平手汎秀这才了然。这种手段并不稀奇,织田信长吞并伊势国的北畠家,就是用的这个方法。 接着汎秀自问自答说: “那他起兵之后战况如何呢?想必不是三好家的对手。” “主公明鉴,正是如此。但这松浦孙五郎也是颇为坚韧,他虽屡战屡败,却坚决不降,藏匿到荒郊野岭中去。毕竟他松浦家在和泉有些根基,与当地国人众关系紧密,一时三好家也无法斩尽杀绝。”疋田景兼答到。 汎秀闻言轻笑:“正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三好家固然强极一时,但也树敌众多,不能时时兼顾各地。想必大军一走,地头蛇就要出来活动。” “皆如主公所料。”又是沼田佑光伏身一礼,“松浦孙五郎也算是有点本事,曾趁畠山、六角等势力围剿三好之时,一度夺还岸和田城。当时在下身在京都,都听到众人在讨论这个消息。然而日后三好又占了上风,松浦只能再次逃匿。如此反复六七年光阴,方才达成议和。松浦孙五郎向三好家称臣,但却保住了和泉南部一万余石土地的独立权。如此一来,此人在三好家内自然是不受待见了。” 平手汎秀点点头,神色变得严峻起来。 依据沼田佑光方才所言,这个人本身有一定实力,头脑又非常顽固,还真是有些难对付。如果是一般凡俗庸将,大概坚持不了这么久就会臣服。倘若是更聪明的人,则有可能干脆钻进三好家的体系里面去牟利。然而松浦孙五郎却正好具备一定能力却又没有太多大局眼光,所以注定不会青史留名,只能成为一个给青史留名的人添麻烦的角色。 目前看来,除了祈祷秘密行动能成功,也别无他法。汎秀按下这份担心,继续问到: “看来这松浦家虽当过守护代,而今却与普通国人无甚区别。那和泉国内其他地头势力还有些什么人?我听说过沼间任世入道、寺田安大夫、多贺十郎等姓名,不知其人物如何?” 那边沼田佑光早欲继续说下去,只是碍于礼数才暂时沉默,此刻一接到提问,立即答道: “和泉国人地侍,向来有‘三十六乡士’之说。这三十六家传到现在,又分裂其中势力最大的就是沼间家,粗略估计约有六千石领地。但其当主沼间任世入道性素谨慎胆怯,以前对三好家不敢违背,现在想必也不会忤逆本家。与他相熟的一些人是较为安分的。而寺田安大夫正好相反,自恃武勇过人,唯恐天下太平,以此人为首,也有不少国人站在松浦孙五郎麾下,与三好家对抗。至于剩下的,恐怕暂时会采取观望措施。” 这个寺田引发了听众的关注。和泉国虽然狭小,但土地丰润,商业发达,逐利者向多,凶恶者甚少,一贯不是出斗将的位置。这种“自恃武勇过人,唯恐天下太平”的人,在东国比比皆是,西国九州东北也是屡见不鲜,只在这和泉国,倒成了稀货。 话音落地,对面疋田景兼又道:“其实属下以为,和泉西南部沿海的淡轮家也十分值得注意。这家豪族一向与商人关系密切,虽然没什么土地,却靠海运之利积攒下不小的家业。我听说这家势力是不主张与本家对抗的。” “嗯,淡轮家态度不错,日后可以重用。”平手汎秀说完,沉吟片刻,伸手指向一直当听众的其他人,“和泉国人的情况,想必各位已经大致了解。接下来,孙平次(中村一氏),你来介绍一下三好余党在近畿的情况。” “是!”中村一氏应声出列,站得笔直,“回禀主公,自您运筹帷幄,智败三好三人众之后,岩成友通已被本家擒获。三好长逸撤回了四国,但因为此战威望大损,话语权已被筱原长房彻底盖过,具体情由暂不知。其余部大多一同逃回,唯三好政康下落不明。另外在三好家重要家臣之中,还有松山重治、香西长信尚未在四国出现过,或许是由于其知行全部在近畿,不愿离去。” “做得很好。但不要懈怠,继续搜索更详细的情报!” 明明已经从其他途径知道了更多事情,也已经安排了秘密行动,但平手汎秀在公开场合却俨然是一副刚刚才从中村一氏处听说这些话的样子。 而后转过身子,前倾向手边施礼曰:“界町的局势,则要请木下大人代为介绍。” “不敢不敢,在监物殿面前岂敢称什么‘大人’呢?” 木下秀吉很是像模像样地谦逊了一句,但也立即摆足姿态站了起来,掩不住的得意之色从脸上流露出来。 他今天穿上了一件崭新的武士服,佩刀、腰带等也均非凡品,衬着那身材容貌,有点沐猴而冠的样子。看得出来,虽然受蜂须贺小六牵连而受罚,但他对能担任“界町奉行”,还是感到志得意满的。 以这个职位来看,当前木下已经进入了织田家奉行众的顶层,也改名叫做“秀吉”了,日后茶会或是阅兵的时候,应该会与村井贞胜同在一列,只是村井是在这列的最前,而木下该是末座。一介足轻之子,又不是信长的儿时伴当,坐上这个位子,难道不该得意一下吗? 这个夹杂在信长和汎秀之间的身份其实有些尴尬,但也同样很容易立功,所以他是毫无畏惧地就过来了。 “咳咳!监物大人,佐佐大人,平手大人(这个是指的庆次),还有各位同僚们……”木下秀吉先是废话了几句,而后才道:“有件事情不得不说在前面,主公这次派鄙人我来界町,收集税费倒在其次,最要紧的是,需督促商人以织田家为尊,恪守本家的法度,断绝与逆贼的来往。” 这一番话汎秀自然是不意外,但其他人却纷纷皱眉。 “这恐怕比要商人们交钱更难办吧!”佐佐成政不禁插口到。 “自然是不易,要靠监物殿和诸位协助了。”说到这里木下神色也严肃起来,“先要告诉各位大人,界町的今井宗久大人已经向主公效力,成为我等的同僚,还受封了摄津住吉地方的二千二百石。” 众人忍不住面面相觑,神色各异。那商人投靠大名是常事,但跑到兼职当武士倒还稀奇。织田大殿也是不落俗套,居然还真给了知行。 这些土地按五公五民可得一千余石年收入,依近畿的秋季粮价,大约是七八百贯。这点钱对于豪商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但另一方面二千二百石知行也代表着进入了高级武士的行列,在强大的织田家也能排上前一百名了,这个身份可能对体制外人士有着很大的吸引力。 果然木下秀吉又补充到: “津田宗及和千宗易二位商人,也在最近向本家表达了臣服之意。” 别人尚不觉异,坐在下首的沼田佑光闻言有点惊讶。今井也就罢了,津田宗及可是三好时期的御商,当前界町实际势力最大的人,没想到主动投效。 说话的时候,木下想起两个豪商对自己这个“界町奉行”的恭敬态度和丰厚的礼金,一瞬间笑得更灿烂了。 但他旋即又止住,改为变成肃杀的表情说:“但也有少数豪商,不识时务,螳臂当车,继续与逆贼勾搭,而暗中同本家作对。名字便暂不透露,但诸位若与界町打交道,则需要当心,请务必认准今井宗久大人的‘纳屋’,津田宗及的‘天王寺屋’与千宗易的‘鱼屋’三家,其他豪商暂时需要堤防。” 言毕之后,他向上座的汎秀施了一礼,缓缓坐了回去。 “木下大人辛苦了。”平手汎秀礼貌了一句,而后正色对着室内所有人说:“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个问题大家一定要搞清楚。” 底下从佐佐成政、木下秀吉开始,一众与力和家臣纷纷哄然拜倒,齐称: “是!” 第四十一章 暗中接头 界町的最外围,是天然的环形水道,起到了隔绝内外的作用。于是在这水道附近,就有了许多低档次的宿屋酒屋,专门招待那些在附近谋生,而又负担不起界町生活成本的人。大部分都是些老实人——比如在码头卖力气的民夫,但不老实的也绝对不少。 松浦孙五郎正要进去的这间,显然就汇聚了那种不老实的客人。 “山菜屋”,这是个有着奇怪名字的宿屋——或者说得更准确点,一堆草木支起来的大棚子。一眼望去便知建筑物什都极简陋陈旧,甚至以十六世纪扶桑国内的标准来说,也是低档的铺子。 唯一优点就是大且便宜。屋子是由许多大小不等的木棚拼接起来的,正面足有六间(十多米)宽,进门大厅里除了十几张矮桌外再无他物,白天权当饭馆,晚上就让房客席地而睡,这种“服务”每天只收两文的费用。再里面是三个大通铺,价格是五文,环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有二十文一天的房间,还勉强是能住人的样子。 一无所长的役夫,在界町出卖力气,一整日只得二三十文糊口钱,还不能保证每天都找到活计。所以这五文钱也心疼,只花两文钱睡大厅。 大通铺里一般住的访亲办事路过的农民。他们比役夫还穷得多,但只是偶尔才有投宿需求,倒多半愿意多花费一点。 而一身风尘仆仆的松浦孙五郎,虽然看似也十分委顿落魄,但好歹有件正儿八经的衣服,脚下的草鞋也编的很紧密细致。“山尖屋”的老板觉得这人应该是个低级的武士,或者哪个商屋的手代、番头之类,总而言之,就是能消费得起二十文“巨资”的上等人。 所以这驼背的宿屋老板连忙迎了上去。 “贵客,贵客快请进!最干净的上等房,一晚上只要二十文!您要是缺人伺候,我这里男女都有,价格优惠,保证让您满意!还有……” 只是这番揽客话还没说完,却被来者不善的目光止住。 松浦孙五郎就这么皱着眉头地瞪着他,一脸嫌弃憎恶的表情,叱喝到:“谁会住你这破猪栏?我是来找人的,名屋新介是不是在这里?” 感受到对方的唾沫喷在自己脸上,那驼背老板倒也不没生气,只是确定了对方不是商人而是武士了。既然是武士老爷,打骂一个贱民又算得了什么?计较得了吗? 所以他立即弯下身子,谄媚道: “是是,在的,就在里面左手第三个单间,我给您带……” “不用了!拿好这些钱,去买点像样子的酒菜,半个时辰之后送进来!” 伴随着话音,那客人挥手扇在驼背老板脸上,而后大步向里间迈了进去。 但这耳光可不是白挨的。分明有个银白色的厚圆片,从武士老爷手指缝里漏出来,掉在柜台上发出一声脆响。 驼背老板眼神早就不太好了,但见了银钱,却似乎开了天眼。他立即辨认分明,这乃是近畿人常用的“生野银”锤制成的银币,一个圆片足有一两重(一两约37.5克),以当前和泉国的市价,在钱座里能换到一百零四枚永乐通宝,或四百一十六文恶钱。 辛辛苦苦开个宿屋,除去各项繁杂开支,每日进账也不过二百文,还要应付盘剥,孝敬江湖上的豪杰,算下来要五日净利,才抵得上这银饼。 要是每个耳光都能换一两银货,驼背老板真恨不得让刚才那位武士大爷再来挥手临幸自己的脸两次。 他吞了吞口水,伸手捏住衣服下摆,使劲擦了擦,方才小心翼翼地捡起银币,仔细放入口袋的夹层。 这时候仿佛能感受到周遭的鄙夷视线,但为什么要在乎这个?四百文的巴掌,一般人羡慕还来不及呢!出手大方,但又凶恶,看这作风是尾张来的暴发户吧。能随手甩出一两银子买酒的人,想必至少是五百石以上的武士老爷。好像来这里是为了见一个叫“名屋新介”的人?算了,这不用管。 “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武士老爷赏赐耳光吗?你们还轮不上呢!再敢笑今晚加收两文钱!” 驼背老板骂了一阵那些暗自议论的客人,接着乐呵呵地叫来小厮,打发去买几升酒水来。出手阔绰的客人老爷,不适合用自家兑水的劣酒对付,否则惹恼了怎么办?当然真去买好酒也是不可能的,隔壁酒屋的清酒三十六文钱一升,打个五升就够了。剩下还有二百多文收益! 直到小厮走远,他才觉得脸有些疼,拿出镜子一看,居然有些红肿了,于是从柜台摸出一个小盒子,把粉末涂抹在脸上。一边心疼药钱,一边又窃喜不已。 界町米贵,居大不易。大儿子在纳屋当手代都八年了,儿媳孙子依然过得拮据,今年还是得接济一下。小儿子有点剑术天分不能浪费,干脆送去京八流道场,一年十贯的束脩,想想办法也不是凑不出来。女儿的嫁妆也是时候准备了…… 一念至此,驼背老板便希望这喜欢打人耳光的武士老爷再来几次,惟愿孩子们各有出路,将来不用接这里的班,免得总挨耳光。 …… 进了走廊,松浦孙五郎立即换了张脸。 他老早不年轻气盛了,方才那么嚣张跋扈,只不过是为了验证一下自己的换装效果罢了。 根本没有“名屋新介”这个人,这个名字是昨天松浦孙五郎来租房间的时候用的。 看来宿屋老板完全没有认出来,这很好。 推开房门之后,他准确找到了目标。 三好家的松山重治和香西长信,虽然都改头换面,但身形和动作习惯是无法变的,松浦孙五郎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么唯一一个眼生的自然是—— “想必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石川五右卫门先生了!想不到您这么快就到了。”松浦孙五郎关上门之后,走到石川面前行了个大礼,显得十分真诚。 “您就是松浦大人?请勿多礼,我虽与平手那厮不共戴天,但也未必就是尔等的朋友。” 石川的话很冷,脸色更冷。 然而松浦孙五郎反而笑了。这讲话的风格,绝对是大盗石川无疑。而眉角之间那点刻意隐忍,但又依然压制不住的愤恨,也很符合流言的情况啊。 自己还没来得及享用的女人,被平手汎秀擒住,玩腻了再扔出来,哈哈,哈哈,真是丢你这个大盗的脸啊! 松浦一点都没露出心下的鄙夷和嘲笑,反而愈发尊敬,再施礼道:“我等不敢高攀,但至少现在大家是有共同敌人的盟友。” “不用废话了,钱到手了吗?”没等石川再说话,香西长信火急火燎地问,他一向是性子最直的一个。 “当然,当然!”松浦孙五郎心下暗怒,但他清楚,要达成目标就不能得罪这里任何一个人,特别是勇猛善战的香西长信,于是连忙拿出夹在衣服内侧的钱袋子。 “足足价值两千贯的黄金!没有贪墨分毫,请各位过目。” “你最好当真没有贪墨分毫。”香西长信毫不客气地扯开钱袋检查,嘴里还念叨着“也不知道怎么还会有人放心把钱交给你……” 松浦孙五郎依然是轻笑着,当作没有听到这句话,转过身去继续向石川五右卫门打招呼: “此次我等一体同心,协力对付平手汎秀,定能让他狼狈不堪,焦头烂额。若是运气好,甚至可取下其首级!” 石川仍是没规矩地靠着墙卧着,默不做声,只是眉头稍稍抖动,似乎还在沉思,良久才懒懒地说:“那就先说说你的想法,若是多于一百个字,本大爷是没耐心听的!” “没问题!”松浦很自信地笑了笑,考虑了一下措辞,而后开口到:“平手汎秀这人,素来擅长以小恩小惠收买,我便要利用这一点行刺杀之策,再煽动和泉人与织田家对立,让他进退不得。” 因为石川“不多于一百个字”的要求,他尽量简单地叙述了想法。 而后那石川闻言撇嘴似是不屑,但也没出言讥讽或反对。 另外一边,香西长信也还在数钱,没空搭理,倒是一直安静坐着的松山重治,缓缓开了口:“鄙人对松浦大人的品行,素来是没什么怀疑的。只是那平手汎秀诡计多端,绝非简单可以对付的。我等今日还能在和泉来去自如,那是借用了往日结下的情谊。然而这情谊总有用完的一天,可不能白费。倘若您说不出个谨细可靠的法子出来,我等便不能参与此事。” 这松山重治本是商贾出身,以前乃三好家的一员智将,行事素来比较谨慎。他说话比那香西长信客气得多,但隐约却有拒人千里之意。 松浦孙五郎丝毫没气馁。按着松山重治的性子,行事前先质疑三遍才是正常,倒也在意料当中。 此时石川也冷冷吐出一句: “我倒也想听听松浦大人的高见。” 香西长信表面上依然还只顾着黄金,但耳朵也不由得侧过来。 松浦孙五郎见状心下大定,连忙开始解释: “诸位大人,其实来此之前,我已鼓动了二十余家豪族向平手汎秀写信,明面称臣,实际却提出不切实际的领地安堵要求。” 不动声色间,松浦隐晦吹嘘了一下自己在和泉国人众中的影响力。 果然引发了听众的兴趣。连香西长信都把装着黄金的袋子推到一边,反而开始专心听他讲话来。 “接下来,我们先在附近造些事端,平手汎秀肯定要……然后我们就……等双方结下仇怨,任凭他何等智术也是无用,接着就可以……” 松浦一人的声音轻轻回荡在这小房间里,他越说越起劲,一时竟忘了压低声音,只到松山重治咳嗽一声作为提醒,才反应过来,赶紧讪笑一下,重新低声说到: “其实我已集结起一批中坚人物,就在这附近不远,由我属下的寺田带领,只待我发出命令,即刻就可以行动!” 第四十二章 临时请求 界町的问题,与和泉国人众的问题,异曲同工。以当前各方面势力,要想取几个敌对者的首级,自然不难。但这么做之后,只能解决临时问题,却埋下了很多祸根。如果纯以暴力来对付这些敌人,就会不断制造敌人。 汎秀一边休息,一边正在构思事后怎么给信长汇报,同时还抽出几分心思回味与姬武士之间的旖旎之事。总之是十分悠闲的。 用尽全部的智力和资源,做好一切预先防范措施,之后就不要再为不可控因素去徒然烦恼——这是平手汎秀的为将心得。所以此刻他能安然躺在城里,避开盛夏日的火辣阳光。 只是,当不可控因素当真出现时,他仍不免略微惊惶。 “小藤太(服部秀安的字)?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岩成友通如何了?” 服部秀安出乎意料地突然出现,急匆匆地冲进本丸,这让平手汎秀不禁连续发问。 能不经层层通报直接觐见的家臣并不多,服部秀安虽然有这个权利,却也十分谨慎,只会在非常有必要的时候行使这项权利。 但此时只见他伸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上气不接下气,一时话也说不通顺。这对于一个专业忍者来说,可是极罕见的状态。 “禀……禀主公,岩成……岩成他……” “坐下来,慢慢说。” 纵然心急,汎秀也不能在家臣面前显现出来,他亲手倒了一杯茶水,送到对方面前。 “多谢……谢主公。” 服部秀安一口气饮了半盏,长舒一口气,按着胸口用力喘几下,方才回过神,赶紧说到:“主公,本来我们已经布置好口袋了,但不知为何,岩成友通突然说对您有一个请求,必须马上汇报,我担心误事,就赶紧回来了!” “一个请求?”汎秀摸不着头脑,继而有些愠怒,“你们都不知道什么叫轻重缓急吗?” “下臣也是这么说的……”服部秀安有点委屈地申辩到,“但他说,就算不顾妻妾儿女的生死,也必须先见到您!” 平手汎秀一愣,拿茶壶的手骤然就这么停在了半空中。 他竭力想要控制情绪,但面部表情还是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 早知道这件事情有一定风险,但没想到风险兑现得这么快! 历史已经证明过,扣押妻儿这种办法,对付不了汉高祖这等枭雄。可是岩成友通是这样的人吗?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根据各项情报信息分析,汎秀一直认为,岩成是个文武各方面都很出色,但格局和野心并不太大的人。换而言之,就是说只是个兢兢业业的人才,却非当断则断的豪杰。如果因为这一点判断失误,让他脱离控制了——损失倒也不甚大,面子上可真是挂不住。 昔年只是尾张国内一介无名少年时,自以为是个洒脱的人。但现在呢?东拒今川,西讨三好的名声已经带来了无数虚拟的光环和现实的利益,以至于平手汎秀已经有些依赖于这种名声。 花费了大约三秒钟,汎秀收敛这万千条思绪,稳住心神,问到: “不知他提出的条件……究竟是什么呢?” 说话的时候,汎秀还笑了一笑,虽然略有一点勉强,但也让服部秀安心神大定了。在他们这批老臣子心里,自家主君几乎是料事如神无所不能的。 于是淡定答曰: “岩成友通写了一封密信,臣下觉得兹事体大,不敢轻易处置。” 说完他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俯首递过来。 汎秀立即接过,两下就撕开。 薄薄的一张信纸,上面只有两行字—— “前几日妄言提出的几个条件,请您全当是我大放厥词,万望海涵。我岩成友通一介罪人,不敢奢想知行与地位,只求平手监物大人放过一个友人的性命。” 送完信之后,服部已恢复了平日冷冽果决的样子,侍立于侧,等候指示。 “是这样吗……” 汎秀眉关紧锁,陷入沉思。 如果这一番话不假,那么岩成友通就并非是预先想好抛妻弃子独自逃生,而是因为遇到某些事或某个人而临时起意。 结合当前所取得的情报,加之对岩成此人的了解,他临时起意的原因,其实并不难猜。 想通此节,汎秀意识到,其实服部秀安是高估事态了。只要静待岩成友通自己冷静,不须反驳,他自己一定能意识到这个请求的荒谬性,自行收回的。 松了口气,但依然难办。 服部秀安的政治敏感还是太低了。如果是中村一氏,一定会更好地解决这个问题。 但是服部秀安把岩成友通的话传回来了,这就不一样了。 岩成友通一定已经觉得不妥了,但也一定会有一丝侥幸心理,这是人之常情。 现在驳回的话,无疑显得不近人情。 虽然按岩成友通的智商,他还是会接受命令,以妻儿的安全为重的。 但埋下这根刺以后,此人难免心生怨望,以后就不能重用了,还需要加以监视。 平手汎秀这是第一次有机会收服身份这么高的人,一时觉得关起来不用有些可惜了。 那么,干脆应许其请求,放掉他所说的那个人? 负面影响其实未必很大,三人众的影响力已经很衰弱了。顶多信长那里听到之后可能有些不良反应。但回想下来,信长在这个阶段还是颇知人善任的,既然任命了对三好家的取次,就不会轻易动摇。 然则个人感情和面子上却很难过得去。最近几年,“平手监物”的智将之名响彻列国,甚至偶尔有“东国谋略无双”的说法。 所以这些日子除了织田信长之外,已经甚少有人会对平手汎秀提出质疑了。如果今日为此妥协了,会不会有什么不利的流言传出来,影响到往日的声誉? 汎秀看了看眼前的服部秀安,觉得这人虽然不堪大用,但还算是口风严谨,心里稍安。接下来又开始思索:倘若遂了岩成友通的心愿,又有何收获呢? 能换来他的忠心投靠吗? 这个价值够大吗? 也许可以再想个两全其美的计策?可以表面上放纵那人逃亡,但实际却施加流言影响,使之成为一个类似“反间计”的连环手段。 汎秀心下隐约觉得这个做法不错,但需要周祥考虑一番,使之完善起来。 于是他合上手中的折扇,起身踱了几步,来到窗边,想找找灵感。却不料正好看到正在带兵操练的平手秀益。 福至心灵,突然间想到自己曾对这个侄子说过的话。 “天下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你表现出善意,重视义理的人你要以自身的修养来让他慑服,关心家门前程的人,你要让他看到你的潜力,贪图利益的人,既要防备又要满足他的愿望。如此,才可以做为一个合格的家主统御下属。” 再又想到当年去三河近距离观摩一向宗暴乱时,反复听到的一句话: “以诡道御下,必不长久!” 汎秀骤然生起一丝别样的感受。 知易行难。 也许自己现在,已经过于执着于“诡道”了。 面对各位家臣的不同诉求,总会有觉得棘手的时候。究竟是该想方设法用权术手腕化解,还是以人格和器量来慑服? 诡道,只宜对事,不宜对人。 优秀的组织让成员安心,依靠的是统一的价值取向,捆绑的利益前程,加上群体认同感,再辅以长期的感情熏陶。 而不是一个算无遗策,多智近妖的领袖。 用手腕维持住的团队,只能算一个邪道集群——就是在中二漫画里很有存在感的那种。但在现实的世界中,一个成熟而有活力的政治团体,远远胜过一个神机百出的强人。 在政治团体里面,“忠义”有时候一点用都没有,但有时候又显得比什么都有用。 纯洁稚童认为道德是天经地义必须遵守的真理,愤世嫉俗者认为道德是欺天诳地沽名钓誉的谎言。而成熟的政治家应该如何呢? 描述人生的三个境界,有种说法是这样: 起初,看山只是山,看水只是水。 而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最终,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 一念至此,平手汎秀突然觉得对岩成友通有些特殊的欣赏。 甚至想起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没多少年的时候,怒斥信长的场景。恍如隔世。 这种会因为感情和节操而临时失去理智,不顾利害关系的人,能成事也能坏事。关键要看是否能收服其忠心,使如臂指,用在合适的地方上。 只是—— 收服此人的忠心,会不会很难? 怀疑的心思刚一升起,没多久又顿时消散。 甚至觉得这种怀疑有些可笑。 现在自己上头有着织田信长和足利义昭,同级别则是松永久秀,明智光秀,手下更有木下秀吉这等人作与力。 三好三人众之一,的确有些厉害。但比起上述诸位历史名人,也算不上什么。如果连岩成友通都没有信心收服,那还有什么资格在这局势复杂的畿内逐鹿?还不如一开始就在尾张当米虫算了。估计也能凭借对历史的前瞻了解,抱对大腿混到江户时代。 汎秀思索良久,终于做出决定: “传话给他,若能换取岩成友通的忠诚,饶恕三好政康一命也无妨。” 至于那个缺乏政治判断力而坏事的服部秀安,汎秀不打算处理他。毕竟他的专项能力和忠心都是毋庸置疑的,对家臣气氛起到的正面作用也远大于负面作用。 只是他在平手汎秀心中的排位顺序,彻底固定在中村一氏之后了。 第四十三章 背叛者的心思 “不论酒水,海物,还是舞姬,游女,都按你们心意随便报上来吧!今天我一定让诸位兄弟们满意!” 松浦孙五郎甩出几十枚金货,满不在乎地扔在榻榻米上,而后一脸得意的享受着众多和泉国人众的奉承。 同样是界町的壕外,这里却不再是低级宿屋,而是收费昂贵的高档场所。外部隐蔽,隔音很好,内里宽敞,装饰豪华,侍者殷勤。不管是寻花问柳,舞文弄墨还是游山玩水,都是绝佳的地方。 众人显然都十分高兴,一齐起身把手举过头顶,高呼“松浦大人”的名号。 唯有一人反应稍微慢了一拍,但大家显然不甚在意。 高大强壮,武勇过人的寺田安大夫,没有及时参与到同僚的狂欢当中,不是出神没听到刚才那句话,而是想起了幼时与父母同游界町的情景。 “不论点心,南蛮糖,还是玩具,衣饰,都按你们心意随便报上来吧!今天我一定让孩子们满意!” 父亲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吧? 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呢? 十五年?还是二十年? 反正一直随着松浦孙五郎这家伙艰苦卓绝地作战,日历什么的,去翻看了也没什么好处。 “再坚持,请再坚持一下!一两年之后,我们就能夺回自己的土地,日子就会好转了!” 类似的话,已经听到耳朵出茧,但直到今天以前,其实都没怎么见过“好转”的迹象吧。 “夺回和泉人自己的土地,不需要向任何人纳税,也不必替别人去打仗!那样我们才能再回到以前的日子!” 这也是松浦孙五郎经常说的话呢。 被这句话打动的人似乎很多,但不包括寺田安大夫。 所谓“以前的日子”,就是指守着一个鸟不拉屎的破烂寨子,只去过一次大镇子,吃到了金平糖就以为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也许他的年纪太小,不足以记住“以前的日子”到底好在哪里。他所见到的是,帮三好做事的松永久秀、岩成友通、松山重治,等等好多人由一文不名到锦衣玉食。而身边这些绝不肯屈服的豪杰们,连吃顿白米饭都要心疼半天。 别说三好家的一门和重臣了,就算是沼间大叔这样无能之辈,守着祖业,老老实实给长庆公磕头,人家也渐渐能用上界町最时兴的衣饰家具了。 而松浦孙五郎这边的人呢?平日偷偷摸摸省下每一文钱招兵买马,隔三差五去找三好家的麻烦,大军来了就扔掉家宅逃到山沟里当野人。后面总算达成议和,但没过两天安稳日子,掌握近畿的人却又变了。 可笑的是,居然有不少人认为这次议和是个大胜利,是松浦孙五郎的大功劳。实际上除了维护松浦本人的独立性之外,下面的人得到了什么吗? 寺田安大夫不知道父兄为什么要选择跟随这个只会给寺田家带来损失的“守护代松浦殿下”,但他早就决定纠正这个错误了。只是手里已经有了三好家的许多鲜血,没办法再搭上线了。 现在好不容易织田家来了,此时不抓住机会,更待何时? 所以他现在竭力在思考一个方案,能把松浦手下的死硬分子都集中起来,以便里应外合,一网打尽。但又怕当真聚集了太多势力,给围剿带来麻烦。 寺田安大夫还没接到织田那边的具体指示,只吩咐要“待机而动”。但他等不下去了,决定不要“待机”,而是自己来创造这个机会。他很清楚,织田家派过来的守护代,是个极为厉害和危险的人物,如果自己不出手,说不定过段时间松浦就被平手汎秀收拾掉了。到时候投诚那还能有什么价值? 众人都已经开始抱着女人豪饮了,但松浦孙五郎只是微笑地看着,并不喝酒。寺田安大夫也留了个心眼,假装与旁人一样拼命倒酒,实际却用衣袖做掩护吐了一大半。 “啊啊,真是美酒,美食,美人,全部都有了!” “可不是嘛?要是天天能这样,少活十年我也愿意啊!” “少活十年?只活十年我也愿意!” “是是……咱们辛苦这么久,总算也看到这点盼头哇。” 听到这话松浦孙五郎赶紧补充说:“这只是个开始,以后的黄金钱财源源不绝,而且不只是钱,领地,权力,我们都要一一拿回来。” “愿追随松浦大人!”一个已经微有醉意的家伙突然举着杯子高呼一声。 剩下的人于是也齐声道:“愿追随松浦大人!” 当然喊得最响,神色最严肃的,还是一向只知冲杀,不知变通的寺田安大夫。他甚至还跑上前,要恭敬地向敬上一杯。 没人知道他心里充满了鄙夷和焦虑。 他为这种低级的收买人心而鄙夷,也为这种低端办法真的有了效果而焦虑。 总是有这种没脑子的人,只知道遵循父祖的立场,为老主君效力,根本不知道安危得失方面的考虑,现在得了一点好处居然就满怀感激…… 寺田安大夫很窝火,但外表一点都没表现出来。一如既往的,他专心扮演“榆木脑袋的武夫”这个形象。 宴会从傍晚开始,一直持续到夜里。在座的国人土豪们可谓都十分善饮,但时间这么长,也逐渐有些醉意了。有的人脚下开始虚浮,有的开始说酒话。寺田安大夫也按照平常的模式开始伪装。 唯一的例外是松浦孙五郎,他始终只是乐呵呵地走来走去,享受着菜肴、点心和美人簇拥,不断劝别人喝,但自己没怎么下肚。直到月亮挂在半空的时候他不经意出去了一趟,片刻之后又突然出现了,神色也为之一变。 “各位,请稍停!稍停一下!听我说件重要的事情!” 等了一会儿,又重复了一遍,而后屏退了所有的侍者和舞姬,关紧了门窗。看到众人都集中过来之后,才说: “其实,我已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情报!据内线所言,咱们的死对头,以前杀过我们不少兄弟的芥川孙十郎,现在就在界町附近的寺庙里,跟一个叫‘木下’某某的织田家臣联系,身边的侍卫很少,这是我们的大好机会!今晚就先拿下这颗首级,让人家看看我们和泉国人众的厉害!” 静谧片刻。 然后瞬间爆发开。 “哦哦,好啊好啊!” “松浦大人真是厉害,居然在那里也有内线!” “早等得不耐烦了,就想杀个人见见血!” “动手吧,动手吧!” …… 松浦孙五郎捋须轻笑。 而寺田安大夫当下就觉得不对。 集中各豪族的家主来界町周边执行刺杀,这个事之前就干过,只要不闹出大乱子,会合众不会管。芥川孙十郎也的确是个老对头。 但是……都喝成这样了,再去刺杀? 绝不是正常的做事方法! 而且刻意含混说出的“木下”这个名字,别人注意不到也就算了,寺田安大夫可清楚记得,新任界町奉行就叫这名字。这可不是一般的织田家臣! 只能解释为,松浦也隐约知道人心不稳,这个刺杀,本质上是一个试探!如果有人对刺杀的事情有疑虑,或者有不符合“喝醉酒的莽汉”这个形象的举动,一定会被怀疑! 到现在为止应该说还没暴露,但接下来怎么办? 时机不到,肯定不能跳反。 但也不能真动手啊,那就堵死了投靠织田家的路了! 不是说好平手汎秀和泉守护代,对三好家“取次”的吗?界町局势这么乱,怎么能让奉行微服前来呢?简直……简直…… 这么简单的道理,堂堂智将难道想不明白? 第四十四章 不止一个叛徒 计划是在这几天里逐渐定好的。 这段时间,松浦孙五郎又以不同的身份,分别去了那间破烂不堪的“山菜屋”。 松山重治以前是界町的艺人,脉络很广。加入三好家之后,他的领地全在近畿,所以现在不太愿意跟着撤到四国,而是回界町躲风头。 香西长信则在近畿内颇具武名,也有些残余势力。他祖上倒是四国人,但来近畿以后形成一个独立分支,跟四国的本家一直争夺正统地位,关系很差。 石川五右卫门就不用提了。 总之他们都是隐藏在近畿,又与织田家作对的人。 从各种不同的渠道,得知的信息虽然有所出入,但大体可以确定,织田家新任的界町奉行,一个叫做“木下秀吉”的无名之辈,已经轻装潜入,可能是想玩些“微服私访”的把戏。 于是松浦孙五郎立即定下了刺杀的计策。 松山利用以前的人脉,在界町会合众的上层施加影响。 石川负责探明位置。 香西作为名义上的主谋出动。 松浦则鼓动一批和泉国人众去当先锋。 最终要营造出来的效果是,让近畿所有人都知道,界町商人联合和泉国人众,倒向了三好家,刺杀了织田家派过去的界町奉行。 如此一来,在舆论压力下,织田一方势必要加以严惩。 原本界町的大部分商人,以及和泉的大部分豪族,对于是否与织田为敌,是有一定疑虑的。但造成了既定事实之后,这些人就等于交了投名状,没法再下贼船了! 再加以挑唆和策动,就会逐渐形成一个坚定的和泉反织田力量。 而这个力量的领导人又会是谁呢? 既然主力是和泉国人而非三好残党,松山重治和香西长信就不太够格了,最多只能做副手。石川更不用说。三好政康本来有这个地位,但他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不愿站出来,而只愿意隐藏在后台出钱。 松浦孙五郎一番思索之后,惊喜发现这对自己来说可算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将来可以打起三好继承者的旗号,招揽那些对织田不满的人过来。 当然织田大军来了,还是得躲回山里过苦日子,但反正这么多年都过过来了,已经习惯了,没关系。 看着一批闹哄哄的醉汉们招摇而过,松浦孙五郎几乎要忍不住大笑了。 今天他可是苦心孤诣,酒水的量把握得很好,大部分人都脑子不清醒了,但又没有完全失去行动能力。两个真的醉倒爬不起来的不影响大局。 当然,不能真的靠他们动手,实际负责刺杀的是香西长信和石川五右卫门的部下,松山重治则会想办法让界町会合众背上更重的嫌疑。而这群和泉豪族们更不用提,醒来之后难道还有能力自证清白吗?也没法说上当受骗,刚才分明公开讲了“织田家臣木下某某”,谁叫你们不好好听? 也许事后会有人怨恨,但已经背上了杀害界町奉行的罪名,除了将错就错又能如何呢? 这几天松浦孙五郎见了三好政康一共四次,汇报计划和进度,总计拿出了价值近万贯的黄金。有这些开道,各人分工负责的事务都做得十分顺利。 从酒屋出来,离目标的寺庙只有几百步,路途也很平坦,没什么大建筑阻挡,有一些矮房子但完全不会挡住视线。月光下,打着火把的松浦孙五郎能隐约看到两支同样在移动的队伍,他猜想那应该是香西长信和石川五右卫门的属下,于是更加确信此次行动一定能成功了。 “各位再加把劲啊!我们报仇扬名就在今天了!” 大声呼喊了两句,但却没得到什么像样子的回应。 充其量只是有人“哦哦”的乱喊,或者说一些完全听不懂的胡话。 看来他们确实到极点了,估计趴下就能马上睡着。 但这不也正好吗? 因为寺庙已经到了! 这个时候也没人会分辨宗派和历史了,总之就是一座小规模的庙宇,只有一个院落,两面开门,佛堂和寝室都在里面,眼看着至多也不过能住个二三十人的样子。 今天来的这些人,是足够团团围住的,绝对跑不掉! 首先上去的是寺田安大夫。看上去他似乎是醉得最浅的人,活动还算自如,只是脑子不太清醒。只见他抢先三两步冲到小庙门口,借势飞起一脚踹向庙门,震得一声闷响,同时还大声叫骂到: “里面的懦夫,快给老子出来!这里是松浦大人的队伍!” 松浦孙五郎不禁摇头。这样还算什么刺杀啊?方圆几里的人都能招来!好在之前已经做了妥善安排,就算那个织田家的界町奉行立马警醒,也是绝无可能逃脱的。 他倒没有怀疑寺田安大夫有什么问题。压根没往这方面去想过。寺田一向的言行都是很得信任的,今天的表现也可以解释为酒水导致。 虽然不怀疑,但也不能放任着来。松浦看了一眼这几十个摇摇欲坠的醉汉,上前拉住寺田安大夫,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一颗醒酒丸塞进对方嘴里,低声道: “清醒点,你这样会招来乱七八糟的人!” 立场不清晰的人,还是醉倒的好,但寺田最可靠,也最能打,松浦早就决定,如果需要有一个属下知道多一点辛密,那一定是寺田。 “诶?松浦大人你干嘛拦着我,看我踹开这破门,进去杀了上下满门……” 醒酒丸是从京都名医曲直濑道三那里买来的,作用好像挺明显,寺田安大夫只说了两句胡话,就渐渐安静下来。 但松浦却走到了旁边去。 因为他已经看见,石川五右卫门和香西长信带人走过来了! 三人见面,只以目示意,一切尽在不言中。 石川展示了他的老本行。只见这人舒展猿臂,轻轻一抛,系着绳索的钩爪就固定在了墙顶上。而拉住绳索,后助跑两步,骤一发力,在墙壁上点了一步,纵身一跃,就翻过了这两间(约3.5米)高的院墙。 一气呵成,悄无声息,如果不是场合不对,松浦都忍不住想叫一声好。 须臾之后,大门便静静打开。 外面的松浦和香西,虽然以前相互看不上眼,但此时不禁对视一笑。 松浦孙五郎很恭谦地站在了一边,目送香西长信先带人进去,而后—— 突然迈开大步,沿着原路向回开溜! 事发实在突然,香西长信花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这时月色下有两个人影已经跑远,更不要说立即阻止了。 这个嗅觉也太敏锐了吧?哪出了问题? 至于石川,就更别提了,他此刻才刚刚从门里出来,也是一脸茫然。 前面几天都那么顺利的计划,到了这最后一步,反而失败了? 两人相视一眼,又各自愣了片刻,才想到带人追击。 “快快,追上前面那个人!”情急之下,石川只能做出最中庸的决定。 “弓箭,弓箭!带了远程武器的赶紧射击!”香西更是离谱。这种可见度下用弓箭射击,中的的可能性可以忽略不计。 只是他们手忙脚乱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这时候前方响起一声高呼: “二位莫急,松浦孙五郎的首级,我寺田安大夫取下了!” 终究还有一个人,一直没做别的事,始终就盯着松浦孙五郎的。 第四十五章 三好政康 养尊处优惯了的三好政康躺在尘土飞扬灰烟瘴气的废弃仓库里,既疲惫不堪又怎么都睡不着。 半梦半醒之间,闭着眼睛,脑海中却出现了四国老家荒野田园的乡土人情,须臾又变成京都御所庄严凝重的场面,接着再是界町商座富丽堂皇高谈阔论。 他突然觉得空气中的灰尘没那么让人难受了,身下的地板也不再凉得吓人了。 “起伏三十年,我三好政康什么困境没见识过?” 短短这么一瞬,他已恢复了几分桀骜不驯的元气。 故长庆公和孙四郎(三好长逸)都笑政康这人有股不切实际的盲目自信。而他毫无心理负担的接受了这个评价,也没有想要改正的意思。 如他这般天赋过人的武士,的确很容易盲目自信。 回想当年,十一岁开始向叔叔学习十字枪术,三年后就战而胜之。继而前往奈良学艺,同样是三年拿到免许印可。 初阵就讨取对方足轻大将,不是在家臣帮忙下补刀,而是看准时机,单骑突入,一击毙命。那个足轻大将叫什么来着?完全记不起来了。这档次的人起码亲手杀过数十个,并不值得铭记。 还有识字没多久就自己翻看兵书,未及弱冠之时已经能在军学上辩得父兄哑口无言,细川殿下家的军师也占不到便宜。 纸上谈兵?赵括、马谡之流?三次独自领兵之后,周围就没有人这么说过了。强攻城塞,智取豪族联军,击溃一揆众,无论是恃强凌弱还是以少胜多,都比当时细川家任何一个久经沙场的侍大将要出色。 当然现在想起来,还是那时候的细川家太缺乏战将了吧。别国且不论,后来三好家的十河讃岐(十河一存),内藤备前(内藤长赖),做到同样乃至更好的战绩倒也不难。 骑马对普通人来说是一件需要刻意练习的事——三好政康一开始并不理解这一点,他自己是看到活生生的战马之后十多天,就能在飞速移动的马鞍上如履平地了。 甚至还包括礼法、茶道、算术……所有的一切,无不一触即通。如此鹤立鸡群,自然会有那么一点骄矜之气。 所以当年三好长庆以下克上,流放细川晴元的时候,政康毫不犹豫地随着父兄站在细川这边,走上与三好氏族多数人相反的道路。 不是因为对细川晴元有多忠义,而是不愿向原本平起平坐的人臣服罢了! 从江口到相国寺,再到八木城,与群英荟萃,正值峰顶的三好长庆一党鏖战数次,政康本人倒是可以说胜负各半,只不过身边的同僚却纷纷战死或投降了,包括政康的父兄。而对面的军势却越来越壮大。 三好政康一度在京都、丹波取得过优势,但敌人的援兵总是源源不绝,顷刻间就是四五万大军。而政康自己的队伍从来没有超过三千。 就这么过了十余年,政康始终没有屈服变节,但细川家却是疲敝已久,不堪再战。以至于细川晴元本人都逐渐变得心灰意冷,不抱希望。 这时候三好政康才不得不低头下来,承认“长庆公”的霸权所在。而对方也对政康的才具极为赏识,立即就委以重任。 永禄五年,反三好包围圈集结重兵而来,在河内高安郡与三好势大战。其时三好政康归附不过三年,却被三好长庆任命为统领摄津国人众的大将,指挥超过二万的兵力。也正是这份用人不疑的气度,才让政康心下折服,芥蒂渐消。 正所谓国士遇之,国士报之。从此他便在长庆公帐下开疆拓土,展尽雄才。也与三好长逸、岩成友通惺惺相惜,相交莫逆。 只是这“国士”却当不了几年。 自从这永禄五年那次大战,实休大人(三好义贤)战殁之后,三好家一门亲族,就如同身受咒怨,居然在二三年内纷纷患病逝去。而昔年纵横捭阖,机略无双的长庆公,竟也在此打击下,抑郁而终。 新家主继位之后,接下来每件事都不对了。 讨伐足利义辉,却让其胞弟成为漏网之鱼,给了朝仓、织田等人以大名名分;扶足利义荣上位,对方又是个病秧子,没什么号召力;清理内贼松永,本是连战连捷,然功亏一篑,没能攻下其本城;波多野趁势离反,居然抽不出兵力去讨伐;甚至新家主三好义继也不满三人众的过度插手,玩起离家出走…… 然后最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织田大军上洛掌握了京都,以退为进的逆袭计划被平手汎秀识破,连番战败,人心离散,“三人众”的名望也一坠千里。 数月前若江城一战,三人众中了平手汎秀的诱敌之计,自四国发动奇袭,强攻了若江城,结果只找到了影武者。而后四面八方突然出现无数敌人,要围歼三好家的疲敝之师。 是时三好政康果断决定亲自断后。 他惊而不乱,以残兵缠出敌军主力半日,把时间拖到夜里。接着又令人四散逃逸,自己则带着亲兵杀出血路,潜至界町。 就在这界町里,三好政康边养伤边借助往日关系网打探情报,可是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糟糕。 织田家反应极快,原先约定一同起兵的友军还没冒出泡就被镇压下去。 老朋友岩成友通被擒了。成为平手汎秀那小子战绩本子上的又一笔浓墨重彩。 更重要的是,逃回四国的三好长逸,话语权完全被政见不同的筱原长房所盖过,疑似遭到软禁。 事到如今,刚强如三好政康,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虽然文武两道无所不通,但在大局方面的政治眼光上,还是与昔年的长庆公有天壤之别,较之义贤大人也相差甚远。 对内要恩威并施,对外要能屈能伸,道理人人都懂。 但是何时施恩,何时立威,何时当屈,何时当伸? 长庆公薨后,三好家近畿由三人众执掌,四国则以筱原长房居首。双方在对抗足利义辉、清洗松永久秀等决策上有很多共同话题,唯独对于执行这些决策的时机和方案各执一词,争得不可开交。起初三人众人多势众占上风,但现在败得一大糊涂,在家中哪还有什么发言力。 所以筱原长房成为了三好余势的实际领袖,这人的主张与三人众大是不同。筱原长房认为仅凭四国领地,绝无可能独力对付织田,不妨先暂且谄媚求和,待近畿生变,再与潜在的反织田势力一同行动。 而以三好长逸为首的三人众,则想要强势击败织田家,重新树立霸权,顶多与六角、斋藤这些被织田攻灭的势力有些联系。 当初双方为了路线之争,很有些不愉快的举动。现在筱原长房说话算数了,谁知道会怎么样?虽然以前看起来这人是比较顾全大局的,但万一掌权后就变了呢? 三好长逸到底有没有被软禁,或者遭遇别的更险恶的境遇?在搞清楚这一点之前,三好政康觉得不能回四国。甚至不能与四国方面取得联系。 但更没法在近畿光明正大的出现——织田家和幕府的海捕文书到处都是,“三人众”之一的首级或活人可以值上几百上千贯,这是个能让农民乃至小豪族发疯的数字。 只能继续潜伏界町,慢慢收拢以前预留下的人脉和资源,再好好考虑后事。 这也就是三好政康,出现在界町废弃仓库的原因。 第四十六章 豪杰末路 情况很还,但从未气衰的三好政康这次依然没有绝望。在界町的每日,他都在反复思索当前的局势。 首先自己应该还是安全的。出于政治和经济的综合考虑,织田家短期之内不太可能会大张旗鼓进军界町。而少数侦查队就算进来了,一时也取得不了什么进展。 知道所有备用据点的岩成友通被俘了,但三好政康深信这位老伙计不会投降。当然,前提是他不知道岩成的家眷落入了织田手里。 保证自己的安全之后,最紧要的问题是让三好长逸这位老友恢复话语权,但很麻烦。内部问题一向都很麻烦,尤其是三好家现在并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家主,筱原长房也只是家臣们的舆论倾向推举出来的。 只能反过来思索,改变外部局势,来促使内部舆论和感情倾向发生变化。 “强势击败织田家”显然是不太可能了。但搅乱近畿,制造一点混乱,乃至建造一个反织田的据点,却还有机会。 织田家确实强大,但实际根基也不过是尾张美浓二国罢了,北伊势和南近江都没有来得及消化。这样的实力并不足以真正压制天下,关键在于潜在反对者都被其声势所慑,不敢跳出来。 就像一个鼓起的气泡,在没有人戳第一下之前,也会显得十分庞大。 经过一番观察和筛选,三好政康使用排除法,逐渐选好了目标。 尾美二国太稳定,根本没机会。 伊势有北田,近江有六角,已经成为织田重点盯防的地域,难以行动。天下瞩目的山城国就更不用说。 大和、河内、丹波、摄津诸国,离织田的核心利益太远,就算乱起来作用也不大。 而和泉——界町有许多对织田家不满的豪商,他们有钱,但太惜命。正好和泉国有一些不怎么惜命但缺钱的国人众。 信长那厮上洛以后不要什么“副将军”,“管领”之类的职位,唯独把和泉守护这个帽子紧紧抓住,可见对界町的重视。在此处起事,应当能让他肉疼。 接着,借助旧时的关系,三好政康从“能登屋”和“胭脂屋”取得了数千贯的财物支援。然后他躲在幕后,指示松浦孙五郎聚集人手,挑拨当地豪族反对织田家。 这个人选是反复思考之后的结果。此时此刻连旧日同僚松山重治、香西长信都没有得到政康百分之百的信任,但松浦此人却绝对没问题。 不是因为他比这两人更厉害。恰好相反,松山和香西都是聪明人,所以才很有可能适时地向织田屈服。 而松浦孙五郎这家伙,在三好政康看来,狂妄而多疑,短视又固执,贪婪且吝啬。但唯一一点可取的是,他对于和泉国人众的独立性,始终怀着无比坚决,已经超过了正常逻辑的执着。这也是许多豪族始终追随他的唯一原因。 他可能会挪用款项,可能会搞砸事情,但这一点执着还在,就绝不可能投靠重视集权度的织田信长。 只要他没投降,有钱有人在手,总能制造出一点混乱来的。 当然也不指望凭此人就能给信长那厮一计重击,只期望稍有战果,说服界町的金主们继续追加投入。再拿着更多的钱,在各地制造更多混乱。 积累了足够多的混乱,才能让反织田势力出手,继而改变三好家内部的舆论倾向,让强硬派重新占到上风,这是三好政康回到权力中心的唯一机会了。 …… 经过一番彻底的思考之后,政康感觉自己真的振作起来了。 然后他突然觉得很饿。 一定是前几日心情太差,连饮食都没放在心上了。真是太失态了。 三好政康自我检讨了一会儿,决定要立即回复到正常的状态。他活动了一下筋骨,起身从废弃仓库的最里层走了出来,拍了拍手掌,呼唤家臣前来。 作为一个正统武家门第的骄子,政康自然不屑于学忍者们的变装术。所以他不能出现在界町人流量巨大的街头。但随身带着的这几个亲信大多懂些这方面的知识,至少出去买个食物是没问题的。 “出去买些普通的食物回来,不要有酒,也别去高档的店或者南蛮人那里……”三好政康一边说着一边迈步,走到仓库最外一层,忽然一愣,停在原地。 借着狭小的窗口,政康似乎看到了一个人影。 随之而来的,还隐约能听到熟悉的嗓音。 目前所在的仓库,乃是一间“土仓”的旧址。所谓“土仓”,是类似高利贷和当铺的生意,时常贮存着许多客官们拿过来抵债的名贵物什,故而这种仓库,历来防卫森严,门窗狭小,还配有供铁炮手使用的射击孔。 身处其间,本是内外隔绝,不容易看到听到街上的动静。但三好政康素来耳聪目明,又对着人影和嗓音实在过于熟悉,虽然听不清那人在说什么,却可大致断定对方的身份。 这可不是他乡遇故知的桥段。这个熟人出现在此时此处出现,其中的细节,细思起来就太丰富了! 三好政康先是一惊,继而轻身向前迈了几步,耳朵贴在墙根通气的小窗里,聆听外面的动静。 而后他不知发觉了什么,神色一变,满是惊惧,浑身的汗毛都不禁要立起来。右手当即下意识按在刀柄之上。 “主公!”几个家臣上前纷纷要施礼,却被政康的手势止住。而后只见这位一向刚毅果决的名将,居然缓缓蹲下,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充满了惶然之色。 仅剩的几个亲随家臣们面面相觑,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被感染得惊惧起来。 三好政康这辈子只露出过一次类似的情绪,那是决定投靠三好长庆的前一天晚上。此外无论是父兄战死,还是中箭中刀,屡屡战败,都不曾如此消沉。至少不曾展露在家臣面前。 众人是在败军中突围出来的,所以政康身边只带了寥寥几员贴身亲卫,甚至分不出人手去街上巡逻警戒。忠心的亲卫们固然恨不得为了主人出生入死,但解决不了当前的问题。 只能陪着焦虑。 亲卫当然也能猜出来,一定是门外的动静有什么不对。己方或许已经陷入危险当中。但他们竭力去听,抑或隔着狭窗小心探视,却发现不了什么异状。 呆滞了足有几分钟时间,三好政康才缓缓回神。他默默直起身子,环视了一下,眼神逐一扫过五个亲随的脸,或茫然或决意。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而起。最终只发出一声悲叹。 “各位侍奉我多年,辛劳无数,才得了数年荣华,又要东躲西藏。实在愧对诸君!而今事不可成,你们分了剩下这些金银自行离去吧,想来那位老朋友,只需我一人首级便足以换他全家富贵。” 亲卫们来不及回答。 因为这时,暗门已经被外面的人打开了! 久违的阳光照射进来,晃得室内的人睁不开眼睛。 光芒之下,俨然是个身形健硕的中年武士。 只是……怎么好像有点眼熟。 第四十七章 相见不相识 自从取得了“守护使不入”的自治权后,界町之事,便由豪商组成的“会合众”一应决断。如今会合众当中,今井宗久已经投靠了织田家,甚至名义上还领取了一块知行,成为列入卷册的正式家臣。津田宗及和千宗易也在积极运作类似的程序。 但立场截然相反的人也是有的。据说,“能登屋”的池永平久与“胭脂屋”的红屋宗阳,这两位大人物,便对信长的强势态度极为不满。 会合众内虽也有“笔头”或“首席”之类的说法,但各人理论平等,无高下之分,而论及资历,池永与红屋二位是界町的数朝元老。所以反织田的行动只要没有公开出来,今井等人就只能坐视,无法施加压力。 但反过来,这也让目标变得十分明确了。顺着松浦孙五郎的资金来源这条线,相关人士迅速赶往界町。 可惜的是,无论神通广大如石川五右卫门,还是界町本地人松山重治,抑或多年跟随松浦的寺田安大夫,一众人等搜寻分析了半天,竟都找不到这家伙与豪商勾结的痕迹。 如果能有一千人在场,立即封锁出入路线,隔绝各嫌疑人,彻查账目,挖地三尺,那倒是肯定能查出东西,但这不现实。且不说对经济的打击,调动军队过来引发的动静,也足够对方把相关证据销毁殆尽一百遍了。 这么下去,只解决掉国人众,而不能敲打到背后金主,那平手汎秀的一番谋划,显然就是未尽全功。而在场各位都急着“拨乱反正”,在“平手监物大人”派来的人那里是夸下了海口的。现在眼看功劳大打折扣,怎么能不着急。 就在这临时据点里,松山重治一言不发地盘腿坐着,作闭目沉思状,石川五右卫门眉关紧锁,一只脚已经翘到桌子上,反应最大的香西长信则是握着刀鞘走来走去,口中骂骂咧咧,脸上更是狰狞,一副择人而噬的样子。寺田安大夫倒是比较淡定,只是紧紧抱着松浦孙五郎的人头,也放松不下来。 天刚蒙蒙亮,大家都是一宿没睡,但最关键的一步没完成,人人焦虑难安,哪有半点困意。 这时候,一直面无表情紧皱着眉头的岩成友通行动了。没有通知众人,只由服部秀安带着乔装的忍兵数十人,默默跟在后面。 岩成没有追查那些金币的来源,也对那一帮子被抓获的国人众没什么兴趣,更不曾做什么沿街询问对画像之类事情。他只是像回到了自己家的后花园一样,显得对方位十分了解,毫不犹豫地按确定的路线迈过去,步伐缓慢而又坚决。 首先他走到了一条贩卖海产物的偏鄙小街,看了看两边尚未开门营业的店铺,静待片刻,说“不是这里”,就立即离去。 接着是几间相邻的小庙。岩成友通寻找了一会儿,移开一块石板,沿着院墙间不易注意的缝隙往里面看了一眼,然后摇摇头。 再下来他又走了两处,也依然是没什么结果。但背后跟着的服部秀安却已然有些惊讶。这三好家不愧掌握近畿多年,居然在界町修建了这么多备用的隐蔽据点。 直到第五处位置,岩成友通终于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狭小的死胡同,两侧都是明显已废弃多时的建筑,门板紧锁而且都铺上了厚厚一层灰尘,还有几间已经彻底倒塌了,大量的断木、石块和瓦片堆在本就有限的空间当中,把道路挤压得更窄,只能容纳一人通行。 满地都是垃圾,路面也坑坑洼洼,与界町的正街形成鲜明的对比。从断壁残垣的缝隙里间或能看到杂草,似乎还可以听见猫鼠之类的活物行动。脚下几乎没有能立足的地方,还能见到不少脏污和尖锐的弃物。岩成友通正是从不显眼处中捡出一柄锈迹累累的小刀,方才定住步伐。 服部秀安能感受到身前这个中年武士沉沉吐了一口气,于是立即用眼神示意忍兵们警戒起来,自己也集中精神。 作为一个外乡人,他不太明白为何繁华的界町也有如此破旧的地方;但作为一个专业的忍者,他仔细观察良久之后,也发现了几处近期有人来过的痕迹,并估出了最有可能成为隐蔽入口的两个位置。 服部秀安很渴望立下功绩。中村一氏的存在,让他产生了很强的危机意识。但平手汎秀明确表示,同意了岩成友通“饶恕某人性命”的请求。故而他再怎么搅基,也只能先行等待,不能妄自先动。 这个时候岩成友通背对着众人,不愿展示他脸上的复杂神色。 身为参与者之一,他当然知道三好家在界町留下的全部后续措施。 甚至在参与实施的时候,他就已经对相关的逆袭行动表示悲观,以至于生出了一点改换门庭,保全家人的想法。 这一点他相当清楚,但一直不愿意承认。 不过到现在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了。改换门庭不仅是想法了,而已经变成实际行动。 三好家中,岩成友通感情最深的唯有经天纬地的长庆公,其次则是长逸和政康这两个上司兼老友。 现在长庆公已经仙逝了,继承人既非他亲子,又愚钝不堪辅佐,可以忽略掉。至于二位老朋友,眼看话语权也已被筱原长房夺去。 这样的三好氏何必还要留恋呢? 所以他心中,把妻儿放在重头,忠义之念一时散淡而去。直到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三好政康的痕迹,才又大惊失色,羞愧之情猛生,心中的感情和节操重新占到上风,甚至极度不理智地要求平手汎秀饶恕政康一命。 事后他自己马上就后悔了。已经在思索如何请罪才能不连累家眷。 但没有想到这个无礼且无理的请求居然被同意了! 而且平手监物大人的原话是“若能换取岩成友通的忠诚,饶恕三好政康一命也无妨。” 话语中既有对人才的重视之意,又有视敌如等闲的豪气。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如此胸怀,如此气魄,自长庆公薨后,再未见到余者。 岩成友通想到这些前后之事,终于下定决心。 他向身后的服部秀安解释了一下据点的情况,告诉对方如何才能堵死所有出口,却偏偏只留下最后一处。 而后他自己,就来到了刻意留下来的最后一处出口。接着按照记忆打开了暗门,低沉却又冷冽地向室内吼道: “奉和泉守护代,平手监物之命,捉拿逃贼三好政康!尔等若是无关人士还请速速离去,不要干扰我等的公务!” 暗门一开,便有几个亲卫下意识抽刀杀出,想要尽最后的忠义,为主君争取到切腹自尽的时间。 但看到面前的人,亲卫们不禁大为失色,甚至惊得刀都掉了,不敢妄动,只能回首望向三好政康。 岩成友通没有管这些小人物,他只是机械地向前迈了几步,重复了一遍: “奉和泉守护代,平手监物之命,捉拿逃贼三好政康!尔等若是无关人士还请速速离去,不要干扰我等的公务!” 三好政康脸色连接数变。 先是绝望而茫然:岩成这老家伙都投降了,我们三好家可能真的是无力回天了。 继而又觉得愤怒和不齿:墙头草满地都是,只是没想到你岩成友通也是其中一个! 然后是诧异和迷惑:我本人不就在这里站着吗?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耍我们吗? 眼看着三好政康不太理解,岩成友通也没有心急,只是第三次说到: “奉和泉守护代,平手监物之命,捉拿逃贼三好政康!尔等若是无关人士还请速速离去,不要干扰我等的公务!” 这时候,三好政康脑内的激流已经平淡下去,智商重新上线。他渐渐理解了岩成友通话里的意思。 再一看,刚才明显听到大批人马在附近出没的声音,而现在挡住出口的却只有岩成友通一人。 靠着多年默契,三好政康总算是明白了岩成友通的意思。他不禁瞪大了眼睛。这时候本来是应该有一股劫后余生之感,但同时又产生比庆幸之情更多出一千倍,一万倍的不可思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怎么做到的? 实在是……实在是…… 都不能用“惊讶”来形容了。只能说是滑稽! 这种剧情也太神奇了,简直是只有物语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桥段! 三好政康不由得对上了岩成友通的眼睛。 在这一瞬间,他虽然仍不明白事情的原委,但却理解了对方复杂的心情。 老朋友心中的百味陈杂,仿佛也能感同身受了。 他相信老友一定也有不甘之处,但背叛依旧是不可原谅的。 不过……千古艰难唯一死。 虽然已经准备好自尽,虽然自认为不怕死,虽然有时候名誉比生命更重……但如果有得选,谁又愿意真的死呢? 存续生命的欲望是写在生物基因当中的,毋庸置疑的最高优先度的欲望。 能活着,总比什么都强。 即使有可能是个全套,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面对此种情形,也唯有一试。 于是政康伸出颤抖的手,示意亲卫们随自己一同出去。 而岩成友通说完三遍台词之后,便站在原地不动,也不阻拦。 二人擦肩而过。 都没有侧过脑袋去看,但也都感受到对方的目光还在自己身上。 留下的只有三好政康的最后一句话: “我等这就离去,不敢打扰您的要事。祝大人您武运昌盛。” 岩成友通突然有种冲动,他想对老朋友说一句:“平手监物大人的风度才具,实不下于长庆公当年,没必要非得与之对抗。” 但这次他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因为三好政康向来是绝不服输的人,即使是面对经天纬地的长庆公,也是对抗了十四年后才臣服的。 所以岩成友通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老朋友离去。 他转过身,缓缓跟出去,还能看到一行数人在晨曦微光中,火速向港口奔去。片刻就消失在视线当中。 只要随便混上一艘船,就安全了。但也离开了根基,从此只能在异国筚路蓝缕,白手起家。 片刻之后,服部秀安悄悄出现在身后。只有一个人,没有带忍兵。他手里捏着三好政康带不走的东西,其中就包括修筑秘密据点的记录,与商人联络的书信,取黄金的汇票和信物等等。 根据平手汎秀的指示,在取得了这些之后,就可以放走三好政康本人。 “吾主的承诺,已经做到了。” 听了这句话,岩成友通再也克制不住。他仿佛脱力一般,跌倒在地,当着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年轻人的面,失声痛哭。 第四十八章 入主和泉 相比起将军被杀,织田上京,三好逆袭等一干大新闻,和泉国的这点动乱,几乎没有产生什么波澜。大部分近畿人民甚至都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件事情。 唯一称得上比较有影响力的消息就是,被织田家擒住的岩成友通终于顶不住投降了,还带动了松山重治、香西长信等人,现在他们统一被临时安置在新任和泉守护代平手汎秀麾下。 但这个情况也是在大家意料之中的。眼看着三好家日薄西山了,难道还要为之效死吗?良禽择木而栖,也是这个时代普标的价值观。 只有少数消息灵通的人意识到了时势的微妙变化。 一直在山崎城整兵的平手汎秀终于开动前往和泉了,没有任何当地人表示了抵抗的态度,因为称得上地头蛇的强人们都正躺在平手家的监狱里面。 数十间寺社在得到“丈量土地,重新确定安堵”的承诺之后,也都俯首认命了。和泉国的宗教势力一向不算强大,保住自家不用纳税的一亩三分田就不错了。在国人众已经屈服之后,他们是不敢单独参与政治的。 这两个现象就意味着,平手汎秀是要在和泉国内建立比较稳定的政权,而不是只依靠守护代的名分维持表面的统治。 与之相应,有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是,界町那几位私下声称“要让织田家看看颜色”的商人们,都没有对织田家所任命的“界町奉行”木下秀吉做出敌对动作。 甚至有些“键盘政治局”的资深成员透露说,反织田的主力——“能登屋”的池永平久与“胭脂屋”的红屋宗阳,都被织田家的手段吓得不行,现在正想办法请求信长的谅解。 至于具体是何种手段就说法各异了。有的说是绑架了重要的家眷,有的说是掌握使之不见容于界町的丑闻,还有说的阴阳师的咒术之类,不一而足。 “丑闻”的猜测其实比较接近事实。平手汎秀拿到了许多这两间商屋与三好政康联系的证据,这些证据在他手上没什么威力,但提供给信长钦定的会合众新笔头今井宗久就会成为有力的炮弹。 据今井所言,会合众早在三月之前,就召开了一次囊括界町最上层四十名商人的内部会议。会上虽然各人主张不同,但最终得出了“未经会合众商议,不得私下联系三好家,不得私下与织田做对”的结论,并签下了誓书。 现在很明显是有些人违反这个约定了。而且签了名的四十人也大多猜得到是谁。 但做没做是一回事,有没有被人知道是一回事,是否公开披露出来,又是一回事。甚至就算披露了,承不承认,仍有不同的说法。 当然最好还是付出一点利益,让这些东西不要见光。 武士势力可以不要脸,被武士势力罩着的商人也可以不要脸。但没有武士势力罩着,又不要脸的豪商,那就有点危险了。 所以这两个豪商就惊吓到了。 而信长也很聪明地采取一种引而不发,敲山震虎的策略来施加威胁。 大名之间的战争,那自然是——宜将剩勇追穷寇。但与商人则不同。 如果织田家采取强压的方法打击商人,最终损害了商贸,自己也得不到什么,而且其他商人会觉得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相反这种威胁其商业信誉的软性手段,效果更佳。 接下来的事情平手汎秀没有去详细了解了。他作出一副安于本职,绝不越权的姿态,把后续事宜全部交给了信长指定的界町奉行木下秀吉。 这态度让信长十分满意甚至觉得有点亏欠,而足利义昭就不免皱起眉头。 当然,时日还长,两位殿下也没有急着发表看法。 …… 永禄十年(1567年)六月二十六,一个很吉利的日子,天气也是极好,艳阳高照,万里无日。家臣都说,这是天公作美,仿佛如平手氏的武运一般,如日中天,炙手可热。 新任和泉守护代平手汎秀,就在此时带人进了岸和田城,身后是本领五百人,与力五百人,三河众三百人,临时附从的浪人和小势力四百,共计一千七百兵力。 兵不甚多,将亦不广,行伍也难言雄壮。但跟在这位无双智将身后,士卒们却纷纷展示出一种天下强军的自信。 这岸和田城,向来是和泉国的治所,以前属于三好“逆贼”,近一年则被另一个“逆贼”松浦孙五郎“窃居”,而今终于回到了幕府所任命的守护代手里。 松浦孙五郎授首,他留在这城里看家的几十人也纷纷逃窜,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城池。被派作先遣的浅野长吉足足雇了百名劳力和农妇,清扫七天,才勉强整备干净。 此刻浅野长吉就正侯在城门口上,弓着身子迎接守护代大人入城。他两侧各是一排穿戴甲胄,擎着长枪,站得笔直的侍卫,再往后则是跪了一地的男人,老少各异,高矮不等,都是武士常服打扮。一眼望去足有二三十个。 这便是那些不太“识时务”的本地豪族国人众了。 和泉三十六乡士,原本是三十六家各自独立的势力。但这些年来深受外部影响,很多同胞的兄弟由于各执不同政治立场而分裂,实际称得上“国人众小头目”的,远不止三十六之数目。 其中心情最好的,当然是以“沼间任世入道”为首,早先就有心投效,已收到平手汎秀抚慰之信件的人。他们可以跟在大队伍后面,与平手家的众人一道步行。 但还有不少人,之前并没有表示,或者乱提了不切实际的需求,是在听说松浦孙五郎之死才跑过来的。就只有委屈自己的膝盖,与这门口晒得滚烫的砂石地做一番亲密接触了。 当然最惨的还是那些跟着松浦去“参与行动”的,至今都还在囚车里关着呢! 队伍前面穿着银灰色具足和玄色阵羽织,骑着高头大马的霍然正是平手监物大人。只见众军势锦簇之下,这位殿下却显得并不兴奋,马上身子都没完全立直,还微微闭着眼睛,皱着眉头。 众豪族有的更加俯首,只用眼睛的余光竭力往上翻;有的悄悄抬起头来瞟一眼,而后再低下去;也有的侧着脑袋,借周围的同伙做遮挡偷偷观察。 不过看到平手监物大人似乎不太高兴,所有人是同时跪得更恭敬了,恨不得把头埋进砂石里,生怕被拿出来开刀。 其实平手汎秀只是昨夜与姬武士练习枪术和搏技的时候,由于姿势问题,稍微扭伤了腰而已。但外人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他们只能按最坏的估计,以为这位殿下要大开杀戒了。 所以说,年轻人还是要提高姿势水平啊…… 汎秀一边想着枪术和搏技的问题,一边控制着马慢悠悠地向前行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就这么无视了门口守着的一干人等,径直往城里去了。 当然那一帮跪着的人还是只能跪着,谁还敢起来抗个议什么的吗? 这种耀武扬威的跋扈行为让接待官浅野长吉也觉得与有荣焉,于是连忙伏身行了个礼,大呼到: “恭迎和泉守护代官,平手监物大人入城!” “嗯……”汎秀闻言也只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翻身下马,把缰绳递向身侧,而后作势要进城了。 众家臣或是故意,或是觉得与己无关,还有浅野长吉这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都没有提醒什么。 但身为与力的佐佐成政看不下去了,他赶紧从马上跳下来,小跑几步,上前拉住汎秀的手腕,低声道: “甚……监物大人,外面还有和泉国人众等候呢。” 一世情急,素来重礼节的佐佐险些就喊出了“甚左卫门”的名号。这是平手汎秀的通字,按规矩只有平辈和长辈能叫,如今佐佐成政显然不在二者之列。 “噢?噢……” 听了这话,平手汎秀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于是转过身来,随意地招了招手,唤道:“辛苦诸位了,请抬起头吧!” 一众豪族这才稍许放松,纷纷减少了弯腰的幅度,让自己的脸出现在平手监物大人的视野当中。有个少年还想同时爬起来,被身边的老者一把抓住拽倒。 老者还心下埋怨:没听见大人叫抬头,又没叫起身!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自己作死也就算了,可别连累了旁人。 而后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声音。 “拜见监物大人!” “好好……”汎秀脸上挂起几分明显的假笑,“都起身吧!不知道诸君都是哪一家的豪杰,逐一报上名字吧。” 众人连忙爬起来,急匆匆地站成一排。 “在下今木十平次,祝监物大人……” “祝了你保证有用吗?” “这这……” …… “在下大路新左卫门!” “啊,名字不错嘛。” “谢监物大人!这是我叔父三十年前……” “不,随口说说而已,不要当真嘛。” …… “在下土生十左卫门。” “没了?不会多说几句话吗?” …… 起先汎秀还百无聊赖地笑谑几句,但马上就变得不耐烦起来,到第十个人,就开始皱着眉头,到第十五个人的时候干脆挥了挥手说: “算了,反正也记不住,还是到了城里再说吧。” 然后转身就走。 这一番作为,真不知他是喜是怒,是宽是严。 方才被老者拽下去的少年喃喃道:“总不会进城就被抓起来吧……” 而身边老者又是一瞪眼:“白痴!要打杀早就打杀了,我等越被折辱,才越安全!” ……………… 这些豪族们进城之后,总算还是得到一点像样的待遇,至少有个房间,清水和馒头是无限提供的。 但也到此为止了。他们一时之内是无法得到觐见城主的机会的,反倒先收到了对各家豪族的口头处置通知。 得以安堵的只有先行臣服者,其中沼间任世入道,更因为表率作用而得以加赠,这十三名国人,总计分去了一万二千石土地。 墙头草们则一律没收半数土地,所以来的这三十四人,加起来才给了一万六千五百石。 而随松浦孙五郎去参与过“反逆”行径的数十“豪杰”,领地肯定是都没了,性命能不能保住也要看“悔改”情况。 从这里面没收来的土地,则是贯彻了织田信长与足利义昭要“树典型”的精神,大部分都奖励给了几位“拨乱反正”的义士。松山重治和香西长信各五千石,基本恢复了昔日在三好家的俸禄。而表现最突出,斩下松浦孙五郎之首级的寺田安大夫,据说会上涨好几倍! 只是岩成友通没有交待。暂时说法是他玩忽职守松懈大意,导致“逆酋”三好政康逃脱,具体要不要追究还没决定。 和泉一国土地,上述便用到四万石,还要算上佐佐成政、平手秀益、木下秀吉等一众与力占有的一万八千石,再除却寺社的特权领地,平手家可支配的剩余领地,估算约是四万一千石。 所以,根据前后诸事的功绩,家臣们都收到大幅加赠。排名最前的河田长亲,现在是一千五百石了,本多正重、拜乡家嘉等人也都升为五百石以上。最底层的武士也几乎都有十石二十石的收获。 当然数字只是个大概,细节还要等具体的法令颁布,但基调是这么下达出去了。 一时间或喜或忧,人生百态,自是不提。 第四十九章 军役免除税 紧急前来投靠的国人众,在被晾了整整一天一夜之后终于得到接见,而这个时候,平手汎秀已经在与寺田安大夫、松山重治、香西长信等“弃暗投明”之辈谈笑风生。以沼间任世入道为首的顺从豪族也安然坐了下首的位置。 墙头草当然不能与识时务者一般对待,否则以后还有谁肯归降?尽管双方的节操值可能没什么差别。 面对寺田这种积极出卖旧同僚的人,汎秀和颜悦色:“天下未定,正是用人之际,我看安大夫你还大有所为,不要满足于这六千石俸禄嘛!” 面对沼间、淡轮这种主动降伏的人,汎秀温言安抚:“诸位深明大义,对和泉的安定起到了关键作用,在此表示认可。希望接下去也遵循本家法度。” 而对于今木、大路这些墙头草们,就只是侧着脸瞟了一眼,挥挥手吩咐道:“落座吧!” 作为一国的治所,岸和田城的御馆是十分宽敞的,落在了几十人,也还显得很稀疏。在场几乎全部都是和泉国人众,平手的家臣只有寥寥几个随侍的。 见到这个阵容,众人自然能明白议题所在,眼光不禁都炙热起来,产生或担忧或激动的情绪。 和泉国的知行划分已经有了个粗稿,在城里上下几千人口耳中传开了,但粗稿和正式版毕竟不能相互取代。封赏没拿到手始终就会有点担心,惩罚没落到身上也难免有侥幸心理。 平手汎秀开场第一句,也确定了他们的猜想。 “作为本地守护代,我来自第一件要务,就是丈量土地,确定知行的划分。此事我已经交待几位奉行开始做了,请在座的诸君,都能予以配合。” “是。” 下面一堆乌合之众难得齐声回答。不过也是因为事情太受关注了,一众人等大气都不敢出,巴巴俯视着守护代大人。 通常情况下,平手汎秀是喜欢先引经据典,调节一下气氛,说一番看似无谓但又似包含深意的寒暄,才逐渐进入正题。 但刚才与寺田、沼间等人交流时,却发现对方的学识和谈吐很是平庸,脑子也转得不太快,所以干脆换了直截了当的对话方式。 汎秀从身边的平手秀胤手中接过一叠状纸,接着说到: “各位的知行,我也大抵都做了安排。这种事情总是难以让所有人都满意,但本家自有法度在此,不可轻易变更。” 强调了一下以后,他翻开状纸扫了两眼,又道: “粗略的数目,想必你们也私下听说过了,我就不再赘述。只要接下来检地的结果偏差不大,各位的知行石高也就不会有什么变化。但若有隐瞒土地人口的情况被彻查出来的话……” 汎秀没有说出处理方案,但他的眼神扫及,众人却不由得胆寒,纷纷表示绝对不会有此事。 “最好是绝无这等事。”他停了一会又说,“另外,为便于管理,我暂时委派寺田、沼间、淡轮、真锅这四位为国人众四大旗头,分别管辖各郡豪族。如果需要出战的话,这四人就需要从各自辖区之内,动员出相应的兵力,编成备队。” 说到打仗的问题,汎秀有意停了一会儿,而听众也如他所料,神情各异。 所谓“国人”这个势力的兴起,就是在室町幕府的统治衰退之后的。随着管领和守护们失势,国人才渐渐取得了类似独立的地位。来到战国时代,有不少国人更一跃成为广受承认的大名,但也更多被迫向大名屈从,提供赋税和军役。 此过程中,大名和国人之间是很容易产生各种摩擦的。 在大名看来,国人众占据了土地,但远不如谱代家臣那么可靠,能压榨出来的油水不多,部队的战斗力也低,实在是碍眼得很。 但在国人众看来,勉强臣从已经很屈辱了,为大名效力打仗实在得不偿失,作为杂牌往往是只有战损的命没有赏土地的份。 比如尾张美浓交界处的蜂须贺小六,当年尾美二国的统治都比较松散时,他手下的“川并众”十分自由逍遥。可是一旦织田和斎藤都开始严格起来,他就被逼得再无立锥之地。 而和泉国的情况更为特殊,此地经济发达,豪族们只要平平安安过日子,就可过上丰衣足食的小康生活,所以他们比一般的国人众更加惜命,更加不愿意担负军役去打仗。 当然也是有少数不怕死的,不过这部分人都跟随了松浦孙五郎了,现在正躺在城里的监狱里呆着呢! 今天平手汎秀把此事提出来,众人自然是心情复杂的。 松浦孙五郎一死,没有主心骨的豪族暂时无法抵抗各种要求。但若平手汎秀太过刻薄,日后的不满也是可想而知的。 汎秀感受到众人忐忑的眼神,心里不禁生出一种生杀予夺的满足感。但随即又自行压制下去,徐徐说: “织田家一般的要求,是除了镇守边境或担任司职外,其他家臣,每年大部分时间,都要按时在城下候命,不得擅自回到自己的封地去。” 此言一出,国人皆是大惊惧。 如此就相当于切断他们与农民的联系,剥夺其独立性,是会引发剧烈反感的。 一点芝麻大小领地的独立性,要来有什么用处? 这个年代,有志向且看得清局势的国人大多选择主动融入大名的体系,虽然失去独立性但也能在大名家中身居高位,只要积极参与国政,总是利大于弊的。一旦做到家老的位置,肯定远胜过在家经营那一亩三分地。甚至在世事有变的时候,能以下克上,取代主君的位置。织田家的前两代家督,就是这么崛起的。 然而不管是哪个时空,总是看不清局势也没有长远眼光的凡庸者居多。 所以和泉这批豪族们,是不太愿意放弃独立地位,成为普通家臣的。 一时气氛有些压抑,只有头号“和泉奸”寺田跃跃欲试,准备跳出来表忠心。 但平手汎秀又转口了: “这是本家对尾美两国谱代家臣的要求,和泉毕竟也有‘国情’在此,一味照搬也未必合适。” 室内的空气顿时又松动了。 众人如同经历了一次过山车一样,忍不住就想要大肆歌颂一番,吹捧平手监物大人的高瞻远瞩,仁义无双。 只是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汎秀又开口了: “不过大家毕竟都是武人,以弓马立下功劳才是正途。以上述寺田、沼间、淡轮、真锅四人为首,我打算额外另设一支由“和泉新参众”组成的军势。凡列名在此的人,虽然不用时刻在城下候命,但也要始终做好出征的准备。如果征战耽误耕种,则会有所补偿。当然是否要编进去,还是看诸位的个人意愿。” 新参众,顾名思义,指的是新近加入的人。在各家大名的法度里,往往是与谱代家臣有着不一样的权力和责任。一般来说待遇是不如谱代家臣的。 不过大家都是从新人过来的,承受不了这点压力,如何能升到位高权重的谱代家老之列? 故而,话音刚落,那寺田安大夫再也忍不住,赶紧叩首喊道: “在下寺田安大夫,愿作为新参众在平手监物大人麾下奋战!” 这幅模样立即收到了一圈鄙视。 寺田却不管其他,只看上座的监物大人点头微笑,就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 紧接着,上面提到的沼间、淡轮、真锅等等纷纷开口表示服从命令。这也在众人预料当中,能被指令为旗头,就说明他们肯定是与平手汎秀有私下沟通过的。 在此带动之下,又有十七八个对军役没什么抵触的国人众站出来了。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还有一大半的人没吭声,只是相互间以眼神交流。 寺田安大夫目光凶狠地盯着左右,做出要威逼的样子,却被平手汎秀阻止了: “千万不要有任何顾虑!如果实在有什么困难,也可以明明白白的说出来,我也不会强求的嘛。” 这一番话过后,终于有个衣着朴素的老者伏身拜倒,说: “感谢监物大人仁厚!其实,老朽不是不愿为您,为织田大殿,为公方大人效命,实在是……太过老迈,连马也骑不动,刀也拿不动了……老朽的独子都去得早,如今留下的两个孙子不到十岁,也是有心无力啊……” 看着这老人颤巍巍的样子,说的倒不像是假话。 在法度森严的大名家,一般这种情况下,会火速收养一个义子,或者让孙子提前元服,否则这个家族的地位就会严重动摇。 平手汎秀从身侧翻出来旧资料。这个老者叫做田治米十左卫门,是一个比较安分,较早降服的豪族(这情况也没法不安分),估计领地只有六百石左右。在三好统治时期,他需要提供骑马武士一人,足轻三十人的兵役。 和泉的战马可不便宜,看这样子他手下不可能有其他家臣买得起马,甚至他有没有正式家臣都说不定,那么这个“骑马武士一人”就只能是他自己或者其继承人了。 须发皆白的老人上阵当参谋可能还凑活,冲锋在前那真是不可能了。 “确实不妥。”汎秀不自觉点点头,作出一副赞同的表情,“要这样的老人家打仗是强人所难,我看军役就免了,换以其他形式来补偿如何?” 这一来不愿打仗的人都纷纷期待地看过来,想知道这“其他形式”是何意。 而平手汎秀则微笑着解释道: “本来,承认所领安堵的条件,便是提供军役。如果因各种原因无法参与作战,那么就以钱代役吧!像刚才的田治米家,每年上交地产的四成,即可免除所有军役。日后若子孙成年,是否要再改成服军役,则由其自行决定。嗯,这个税钱就叫做‘盾牌税’如何?不对不对,扶桑不怎么使用盾牌的,不如叫‘太刀税’?但听着就奇怪了……还是干脆就叫‘免役税’吧……” 除去最后一段不知道所谓的自言自语,这个提议让国人众们惊讶了一下,但马上他们就无暇顾虑是否合理,而开始计算起“四成”这个数字。 国人众们自己是不怎么种粮食的,而是从领地下的农民那里收税。以五公五民的标准算,可以拿到领地内一半的收成。但如果要上交四成,那就等于只剩一成在手。 然而不用承担军役也挺有诱惑力的……这需得好好计算一番了。 田治米十左卫门这个老者的情况,六百石领地如果选择交税的话,每年只能留下三十石米,按和泉粮食价格,能换二十几贯银钱。 看起来似乎很少,但不用再动员足轻,也无需再采买武具,这些钱供他们父祖三人生活,再请几个仆人,也是很足够的。说不定日子要比现在好得多呢。 而且这样一来,不担心出阵,就可以一直呆在领地,不是能保住自身的独立性吗? 老者没怎么犹豫,立马就跪倒在地,高呼: “小人情愿以税代役,多谢监物大人恩典!” “可不敢劳烦如此高寿的长者,快请起!”平手汎秀微笑着作出仁慈礼爱的样子,乘着这群人还在犹豫,更进一步补充道: “啊,其实也不用纠结于‘四成’的比例。也可以选择提供一半额度的军役,再上交两成田产的‘免役税’,那也是可以的。总之是出兵不够就靠交税来补,缺多少,补多少,三七开,四六开都没有问题,自行选择吧。具体的数字会在检地之后由奉行计算。各位到底是想交钱还是出兵,如果一时无法决定的话,可以回去商量商量,在本月之内来此报道即可。” 一时可以看到有不少人意动了。 大部分国人众,并不是不喜欢打仗,而是不喜欢为大名打仗。但也有不能排除有少部分国人众,是当真不情愿舞刀弄枪的。 这种情况在尾张、美浓那种典型的关东地区很罕见,但和泉不同。这里离京都、奈良和界町都很近,民间相对富裕,商业气息很重,又向来比较重视文化教育,很多豪族子弟都喜欢诗歌或经商胜过弓马之道。 平手汎秀这个政策,正好可以让这些人逐渐脱离武士身份,转化为不掌握军事力量,专门收租的小地主。 而另一部分有志于在沙场上搏杀出个功名利禄来的人,则编入“和泉新参众”,并借战事将其长期调离本领。切断了人和土地的强烈联系之后,他们也就渐渐成为职业武士了。 用这种方式,就可以以一种柔性手段实现“兵农分离”了。从目前的情况看,由于允许国人众们自由选择比例,暂时没引起太多的反感。 当然今天的事情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平手汎秀还会有一系列措施,逐渐让“国人众”这种落后于时代的阶级,在平手家的领地内消亡,不再出现。 第五十章 奸佞 屏退了国人众之后,汎秀留下了刚任命的四名“旗头”,象征性的加以嘱咐和勉励。 这四个人里面,三个都是最先一批臣服的势力。沼间任世入道被看中,是因为势力最大(估计四到八千石,要看检地结果),历史清白(一向老实安稳,既没造过反也不曾漏徭役)而得以青眼;真锅五郎右卫门则是本人看上去比较有才干,反应和言辞也是国人众里相对较好的;而淡轮新兵卫的优势在于有丰富的海贸经验,手下有一批聊胜于无的水军。 寺田安大夫则与前三者不同。他原本为“逆贼”松浦孙五郎效力,但早已与织田家内通,在恰当的时候临阵倒戈,斩下了旧主的首级。若非有此人,则松浦可能会因石川、香西等人的疏漏而逃脱。 信长的信件里,对这个寺田的行为表示了赞赏,所以平手汎秀也准备给予很高的赏格。 大批小人物已经走了,所以室内的气氛变得宽松了很多。经过一番没甚营养的寒暄之后,四个国人旗头纷纷知趣地开始表忠心,立豪言。 可以想象,大多数都是听过一万遍的陈词滥调。 比如沼间所言的“一心一意,毫不犹豫,定要在平手监物大人治下兢兢业业”云云,就实在平淡干瘪,闻之可以催眠。 配上此人普通的长相身材,不起眼的衣着装饰,一板一眼的礼节,拘谨畏缩的气质,真是凡庸之至。如果不是继承了祖上的家业,放在大街上都辨认不出来。 不过反过来将,这么一个人,永远采取最保守的态度,始终坚持“谁在中央拥护谁”的方针,倒也真有可能长期将家业保存下去。 因为不管是谁来当这个和泉守护,或者守护代,对他都是最放心的。 而第二个发言的真锅就聪明一点,他的开场白是: “得知您要来和泉,本来小人还担心了一段时间。但托人问过尾张的亲戚,听说您的事迹之后,就只感到欣喜若狂了!能在无双谋将跟前说上几句话,小人足以在外面去吹嘘一辈子了!” 虽然也是毫无意义的溜须吹捧,但这个立意就显得稍高。平手汎秀是以智术之名传遍天下的,所以真锅五郎左卫门,就选择这个最得意的地方去奉承。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类似的话听多了当然也烦,但隔三差五听一听,却还是很让人身心舒爽的。 这个家伙看着十分年轻,形貌不算出众,衣帽亦朴实,但周身打理得十分干净,没什么灰尘和褶皱,这一点就胜过其他同等身份的人了。和泉国人里,算他属唯一能上台面的。 所以汎秀对此人表现出略微多一丝的热情,微笑的时候,嘴角翘起的程度高了一点点。当然对方能不能发觉,就看他个人的观察力了。 至于淡轮新兵卫,可能是生意做多了,怎么看都有一种海贼兼商人混合体的味道,而不太像武士。他容貌称得上丑陋,衣服虽然不错,但衬着五短身材更显滑稽,这副尊荣显然是在座最差的。但他的发言却很能抓住重点。 “淡轮家关船六艘,小早川十七艘,水夫二百八十人,时刻可以为您效力!” 此前汎秀已经暗中派人跟他接触过,了解这些数字了,但他还是当面说了一遍以示强调。毕竟和泉的海岸线很长,平手家又没有直属水军,所以淡轮就抓住自家的这些实力做宣传点。 和泉国内领地靠海的国人不少,大多也有几艘船和几十水夫,但都远远比不上淡轮家。 按照预想,平手汎秀会把国人众的船编到一起组建水军队伍,而淡轮新兵卫就认为这水军将领的位置非他莫属了。 如果他知晓汎秀心里的真实想法,那肯定会失望得紧了。 与这三人一一对话,交流过程平淡正常。 但寺田安大夫一开口,气氛就完全不对了。 他的原话是:“以前和泉国内都是些刁民和懦夫,我看现在已经有人在讨论怎么逃避和拖延您定下的役和税了!统治此地的三好长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更不要说十河一存、三好康长之类的代官了。当然,有平手监物大人在此,他们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再来一个松浦孙五郎,小人依然愿为先锋,为您斩下其首级!” 这话让另外三名国人旗头脸色都变了。 连平手汎秀都花了一番心神才慢慢理解了他的言下之意。 首先这句“刁民和懦夫”就把所有的豪族国人众,包括在座这几位,全部骂进去了。先不谈他的评价合理与否,但肯定是把人都得罪光了。 再说这直言“已经有人在讨论怎么逃避和拖延役税”,这话当然说得很对,平手汎秀也心知肚明。但你何必非得明言呢? 最后他把三好长庆及其属下的和泉代官都骂了一顿,是让人惊讶的。 平手汎秀自赴任以来,已经与很多旧三好政权的家臣或附属豪族交谈过,也多少了解到一些三好家中的内部矛盾。这些余党有的对三人众擅权不满,有的极度鄙夷松永久秀,更有看不起三好义继的。但从未有人对三好长庆有什么负面评价,顶多就是隐晦地说,他年老昏聩之后,不像从前那么英明了!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三好长庆如果不具备超凡的人望,也就不可能在二十年之间由刀下遗孤变成近畿霸主了。虽然他已经逝去了数年,但留下的影响力在短期内不会消散。 对三好家有好感的人至今说起“长庆公”都不免泪眼朦胧,称他老人家若在,我大三好何至于此。敌方也会心生感慨,把他视作可敬的对手。 再退一步,就算心里不以为然的,也不会公然跟舆论对着干。毕竟有一大批“弃暗投明”的人士(比如大和松永,摄津池田、伊丹,界町一干商人等),曾经是跟着那位混的。朝廷和幕府以前也认定了其地位。你要是彻底否定了三好家,那岂不是同时否定了以上所有人的过往生涯? 但这个寺田安大夫绝对不是愣头青。 汎秀仔细思索一番,倒觉得他可能是和泉最明白的人。 也许,只有此人看出来,平手汎秀有意进行“士农分离”,将国人众这个阶层渐渐抹消掉。 一般大名挑选国人众旗头的时候,会找一个可靠,势力强,人脉广的忠厚长者,作为中枢与下层,新人与旧人之间的缓冲。 按照这个思路,寺田安大夫这个“和泉奸”的身份是有点尴尬的。本地人可能不喜欢松浦,但更不会喜欢背叛松浦的寺田。 然而这家伙现在一意强调他本人与旧势力和本地人的一刀两断,不惜吸引其他所有国人众的仇恨。这样一来寺田就很难安稳地在国人众旗头的位置上有所发挥了。 如果以后世事再变,平手汎秀被赶出和泉国,寺田安大夫在当地可能就呆不下去了,除非再当一次内奸,立下类似的功劳。但平手汎秀显然不太可能给他这个机会。 不过,如此断绝自己的后路,反倒让汎秀觉得,可以考虑重用一下此人,而不是仅仅作为一个千金市骨的标本了。 第五十一章 胜利的滋味 最终四名被选为旗头的豪族,就在寺田喋喋不休的吹捧和大发厥词,以及其他三个人的沉默不语的抵抗当中告退了。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但平手汎秀还不能休息。接下来他要见的是投奔过来的三好旧将。 为首的自然是松山重治和香西长信,以及……岩成友通。 把他们排在国人众后面,并不是因为重视度更低,而是因为岩成友通在上次行动中做出的惊人举动。 松山和香西显然也是清楚这一点的,他们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也猜出个大概,心里肯定是十分复杂的,但摄于往日的情谊和威望又不敢表达出来。 所以这两人进门的时候也只能低着头紧绷着脸,按部就班地施礼就座,然后沉默不语,既不能对平手汎秀过于热情,更不能当真表现出桀骜不驯的意思。 他们跟那些朝不保夕的国人众是不一样的。松山当过三好长庆的奉行,也曾做过侍大将,堪称文武两道。香西出身门第不俗,本人勇猛善战,颇有一些军功在身。这两个人是见过世面的,就算流亡到其他地方也不难获得一两千石知行,所以对织田家和平手汎秀不需要那么谄媚。 而岩成友通又不同。他以前的地位太高,影响力太大了,贸然接纳有可能引发政治风险,也只有织田家这种庞然大物可以毫无后遗症地吞下。 对于他的投效,信长和汎秀本来都给予了很高重视。但在他“玩忽职守”,“松懈大意”,导致“逆酋”三好政康逃脱之后,信长的信件里就不再提及其姓名了,显然是不太满意。 岩成友通本人,则是见过三好政康最后一次之后,就变成石铸泥捏一般,再无任何表情和情绪变化,包括和家眷见面的时候。 当下也是如此。 对这些人,平手汎秀的态度就正式了许多,径直就开始介绍到: “诸位大人,以前在‘三好逆贼’那里都是中流砥柱的人物,这次能顺应天命,弃暗投明,重归于公方大人及织田弹正之下,实在是天下武人共同的幸事。我已经将此事上报给了岐阜城,主公指示,松山殿和香西殿各授予五千石领地,排入织田家重臣之序列,名义上暂时是作为我的与力行动。二位的家臣也全部录用,其知行可在这五千石内自行划分。” 这两人闻言都觉得满意,对视一眼,齐齐拜倒,由松山重治做发言人,高呼到: “多谢织田弹正——不,是主公的信任!多谢公方大人海涵!承蒙监物大人不弃,罪臣一定在您麾下尽心尽力,以赎前罪。” 汎秀闻言点了点头。这个松山懂得把织田信长放在足利义昭前面说,看似是违反了礼节,实际却是表达了一种微妙的立场区别。 对此平手汎秀则是回应到:“公方大人垂拱而治,但他才是武家领袖,以后务必要把他老人家的名号放在前面,否则会有所不妥。” 话虽如此,但汎秀神色中并无责怪之意。 松山重治了然一笑,答曰:“监物殿教训得是,在下明白了。日后在外宣传时,定要先以幕府声威为重。” 平手汎秀这句话意思就是:织田家虽然掌握实权,但短期内不打算彻底架空足利义昭,而是与幕府保持互惠互利的关系。织田得其实,足利得其名,就算有矛盾也要暂时搁置,而不是如三人众那样刀兵相见。 接着松山那句回话则说明他立即就听懂了言外之意。 汎秀微微颔首,觉得比较满意。这三好家旧将的政治素质果然就是比和泉国人众强多了,只是不知道打起仗来怎么样。 想到打仗,汎秀立即又开口到: “各位须知,按本家法度,知行五千石者大约要负担三百人的军役。最终数字会随具体情况有所增减,但幅度不会太大。由于织田家领地广阔,偶尔需要远征,所以要求家臣无司职时在城下候命,不可长期停留在领地。” 这里说的法度,也是在平手汎秀建议和推动下实施的。天下各大名的军役算法互不相同,但基本可以换算成每百石八到十人,紧急时甚至会到十五人、二十人,基本上等于拉走所有成年男子。 而织田家由于领地广大,经济发达,不需要过度依赖农兵,在执行了“检地”和“刀狩”之后,征兵比例开始微微下降,呈现出“兵农分离”的征兆。 目前来说这只是一种征兆而已,推广力度还很低,不能作为常规现象看待。但平手汎秀入主和泉后,针对本地环境,制定了一系列计划,决心要大大加快改革的步伐。 面对这个要求,松山和香西稍有犹豫,但心里也很快接受,伏身领命了。他们在三好家已经适应了高度集权的生态,对此抵触很小。 汎秀又道: “以二位的声望,日后自当委任为奉行或者侍大将之类职位。但一时仓促,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所以还要委屈二位,暂时只能率领自己领下的兵马,无法分派其他司职了。” 这一点同样也没什么问题。新人想担任显职必须一定时间考验期。两人仍是俯首称是。 接下来汎秀简单讲述了不可私斗、不可私加赋税、子嗣婚姻需报备等各国通用的规矩,自然也没什么波澜。 但一应条款都谈得差不多了以后,那香西长信却忍不住开口: “平手监物大人,请恕在下鲁莽。我等的待遇,方才已听您说得很完善了。但请问——” 香西长信拜了一拜,面色严峻地发问: “请问——关于岩成大人,您打算如何处置呢?说起来,在下还是被岩成大人说动,才决意要加入织田家的。如今区区长信,亦可愧领五千石之巨,不知慷慨如织田家,又会给岩成大人多少俸禄呢?” 喊出“岩成”二字的时候,他身旁的松山重治已经大惊,连忙以目光相示意,继而悄悄伸手去拉他,却都未阻拦得住。于是只能苦笑,向汎秀做了个告罪的手势,表示自己与这个莽汉不是一伙。 而汎秀的眉羽为之轻轻一扬,未作回答,却打量了香西长信一番。 根据以前搜集的资料看,这两人里,松山重治商人习气未脱,为人显得过于圆滑,被认为“又是一个松永久秀”。而香西长信是个脾气火爆的斗将,多年来转战各地,与三人众等武斗派十分亲近。 看来传言不虚。 忽而从走廊上吹来一阵急风,在这盛夏之夜,居然给人一点寒意。俄而雨声大作,天上响起几声雷动。 趁着这雷雨之势做掩,一直像个植物人般树在那里的岩成友通终于动了动。只见他缓缓向汎秀施了一礼,而后起身对香西长信摇了摇头,说: “鄙人犯下大错,未被追责已经颇为庆幸,不敢妄想其他。” 平手汎秀眼神在这两人身上飘过,忽而笑了笑,斟酌一番措辞之后,缓缓道: “两个月之前,鄙上,也就是织田弹正,确实为岩成大人准备了要职与厚禄。然而……” 后面的事没有说出口,但在座各位也猜得到,就是“玩忽职守”,“松懈大意”,导致“逆酋”三好政康逃脱的事情。 汎秀的书信上是这么写的。然则明眼如信长者,一下子就看出来,这岩成友通,很有可能是故意放走了他的老朋友。 这件事本身其实可大可小,考虑到舆论影响,信长不打算施加什么惩罚。但对岩成友通的这种态度,信长就觉得十分恼火了。所以高官厚禄成了泡影,信长对岩成友通不再过问,也不会拿出一寸土地来,而是让平手汎秀“自行决断”。 察觉出真相的相关人士是不少的。包括信长在内的很多人都在疑惑,为什么平手汎秀让新降之人独自行动,而不派人加以监视,以至于放走了这么一条大鱼。 大家都把这一点归结到“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在场的松山和香西,看来也是持有这种想法。只不过区别是,香西长信准备不顾自己的得失,要帮岩成说两句话了。 没有人知道,其实平手汎秀一直通过亲信服部秀安监控着全局。岩成友通之所以能放跑三好政康,不是钻了什么空子,而是得到了汎秀的允许! 最终平手汎秀是这么说的: “事出有变,鄙上织田弹正,一时恐怕不会将岩成殿列入织田的直臣序列。但我愿以一千石知行延请岩成殿做平手的家臣。” 话音落地。 岩成友通依旧是木讷着使了个礼,但他眼中多了点复杂难明的情绪,一时分辨不出来。 松山重治低着头不知在思考什么,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而香西长信,先是松了口气,露出庆幸之色。接着又下拜出言说: “平手监物大人果然有海纳百川的气象!但请允许在下再鲁莽一次。刚才您说我长信有五千石知行,我愿分出四成给岩成大人,与他各领三千石!” 汎秀一时惊异,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却见岩成友通脸色一变,终于从泥塑石雕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对着香西长信说:“香西殿此举,实在让我无地自容!此事请不要再提了,给我岩成友通留点颜面吧!” 他的话语里带有不可辩驳的决然之意,香西长信久居其下,竟真被震慑住,不再说话了。 而平手汎秀见状,神色不变,只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 送走这几位之后,已至午夜。 暴风雨早就停下来,一轮残月安然挂在头顶。 汎秀沉默着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拿出了久违的酒壶。 上次浅野长吉和本多正重贪杯误事,平手汎秀加以惩罚之后,也在自我反省。或许是主君饮酒太多,弄得上行下效。 而后他引以为戒,以后但凡有军情,就不再饮酒了。 不过今天,刚刚第一天到达和泉的岸和田城,一路十分安定,没什么军情。 所以他决定偶然地放纵一晚,用酒精来化解一下心中的那点郁结。 打开酒壶,清香就充盈了房间。倒在碟子上,一饮而尽。 清凉和香甜之意随着液体流动,从咽喉传递到胸腹,而后一种极淡的细腻芬芳在周身扩散,流转,沉积,仿佛能感受到身体的细胞都在随之吟唱。 果然盛夏之夜,当饮此冷酿。 “妾身斗胆,不知主公为何心绪不佳?” 是姬武士的嗓音。 伴随着低沉的脚步声,一件斗篷搭在了平手汎秀身上。 “虽是夏末,但半夜雨后,还请主公保重身体。” 汎秀笑了笑,没有回头,却伸出不拿酒碟的左手,抓住帮自己披斗篷的柔荑,拿到嘴边,道:“阿虎,你如何知道我心绪不佳的?” 姬武士颔首敛眉,面颊上露出几分羞意,但仍忍着主公和夫君的轻薄,柔声答到:“您因兴致好而饮酒时,是慢慢品味;化解烦愁时,才会一饮而尽。或许您自己都没注意到,但家里的姐妹们都知道呢。” “是这样啊……”汎秀苦笑了一声,侧首望着窗外的明月,沉默而了片刻。 继而他轻叹一声,脸上显出兴致阑珊的意味,说到: “是啊,我确实有些不开心。” “主公不是兵不血刃就取得大胜吗?为何还会不开心呢?” “胜利的滋味……也未必就很好。”汎秀缓缓闭上眼睛,“我一直以为执掌和泉国并不是什么难事,现在看来也确实如此。但与以前驻守沓掛城有个很大的区别。” “不知这个区别是指……” “以前我手下的家臣和领民虽然也各有不同的诉求,但大体方向是一致对外的。而现在呢?寺田安大夫狼子野心,寡廉鲜耻,不择手段。然而我会对他提拔重用。岩成友通是个很有义气的人,我却只希望这种讲义气的行为不再出现,否则下次就只有用刀剑跟他讲道理了!” 说完之后,汎秀又倒了一碟清酒,倒入喉中,闭目坐下。 接着他察觉到姬武士的躯体缓缓靠在自己身上。 “主公,您感受到彷徨的时候,家里的所有人都是您的后援。” 汎秀感受着身前的柔软和温暖,笑了一笑,睁开眼睛。 “彷徨?这一点心绪,并不会让我彷徨。我为何要为胜利而彷徨?胜利的滋味虽然未必好受,但却比失败的滋味要强了一百倍!” 第五十二章 南部隐患 随新守护代入驻之后,和泉的各项政策也开始有条不紊地开展了。 趁着众人都转封,离开了故土,平手汎秀先确定了家臣都在城里居住,知行地由主家统一代管的政策。 这个政策许多大名都在一定程度的使用。其好处自然是加强集权,有利治安。但也有相应的坏处,会造成担任军官的家臣与农兵之间彼此不熟悉,影响战斗力。 想要彻底摆脱农兵,需要的费用又很是昂贵,平手汎秀虽然有一系列发家致富的预想,但一时半会还难以落实。所以目前对和泉的规划是双轨制,在直属领地和谱代家臣的知行地内,普及常备军。而附属国人众则依旧提供农兵。 如此的话,手里既能有一支能迅速调动的精锐小部队,也能在必要时刻作大型动员。随着经济发展慢慢转化,最终的目的肯定是全部或大部都常备军化。 农兵的战斗力未必低于常备(比如萨摩的农兵),但战略机动能力太差。在汎秀预计当中,他将来需要面对的远征是很多的,不可能全部靠传统的方式应付。 当然这将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无法一蹴而就。 接下来,首当其中的工作,是所有强势大名都会对新征服地区进行的——检地。先要算清楚领内的人口和收入的详情,接下来才能合理安排家臣的俸禄,赋税的数额,徭役的强度等等。 用计谋除了松浦孙五郎之后,平手汎秀勉强能算是一个比较强势的征服者了。他派出了河田长亲、本多正信、伊奈忠次等一干能做内政的家臣,增田长盛和平手季胤也临时从分家回到了本家帮忙。但即使是这样的阵容,预计也需要至少两个月,需要加班加点,才能赶得上永禄十年的秋收。 如果赶不上秋收,那本年度的赋税该怎么计算呢?众家臣的俸禄又如何支付呢?为避免这个问题激化,不得不维持大量的人力投入。 但这样一来,平手汎秀预想中的几条内政策略,也就无人去执行,而只能先搁置了。 当年他可以与松井友闲两人到清州町里去建设乐市,但现在的身份,如果贸然去接触底层人,只会把对方吓到。 而且安全的因素也不能不考虑,万一敌方刺杀呢? 所以最终是另一件预定中的事务提上日程了。 七月初二起,平手汎秀留下部分人守城后,率领着几位近臣和百余兵卒,人人骑着马,开始对和泉国的地貌和路况做勘误工作。还带上了佐佐成政和平手秀益,顺便给这两人找一个合适的修筑支城地点。除此之外,寺田安大夫听说了这件事情,也主动跑过来当向导。 据说信长此人年少时,佯作在野外玩耍胡闹,实际却暗自带着亲兵观察地形、河流、道路等等,所以才能在桶狭间一举找到今川家的弱点,成功执行夜袭的作战计划。 与他不同的是,汎秀没有那份过人的精力,无法将地图印在脑海当中,而必须依赖纸笔。 和泉国地域狭小,呈现出一个类似笔画“一撇”(即丿)的形状,北部是连成片的平原,土地肥沃,道路通畅,水利也不缺乏,农商业都比较发达,民风重利而不喜争斗。和泉国的大部分人口和收成都是北部提供的。 汎秀花了数日时间视察,与手中的旧地图一一对照,将新建成的居民区和桥梁添加进去。 接着他带人向南行去,发现风貌与北边大不相同。 整个和泉南半国人烟较为稀少,只有在沿海一线有相对稠密的乡村,内陆与纪伊国接壤的地方则全是丘陵,农耕和交通皆很困难,堪称穷乡僻壤。 但直到走进这些穷乡僻壤,才发现这里虽然穷得缺衣少食,佛寺倒多得惊人。 而且这些佛寺,不属于平手汎秀所熟悉的临济宗和曹洞宗,也不是近畿势力最大的天台和日莲两家,而是纪伊国流传过来的净土真宗和新意真言宗。 山林里的村子规模不大,一般只有不到二百人。但几乎每个村子都修着这两个宗派其中之一的简陋寺院,有的甚至二者都有。说是简陋,其实比起周围的民居已经算得上宽敞豪华。 和尚也不像其他地方那样衣冠楚楚地在庙里享受香火。沿路能看到许多穿着僧袍的人与农人一道弯腰在地里侍弄作物,或者坐在田埂上向幼童们讲经。 汎秀已经听说过这一带宗教势力很旺,但没想到了这个程度。 情况让人难以心安,但更深一步的探查目前是做不到的,这一行几百人冲到山村,明显就是外人,不可能看到真实的场面。 净土真宗和新意真言宗在纪伊国的代表势力就是杂合众和根来众。作为一个知晓后事的统治者,平手汎秀听到这两个名字就开始觉得头疼了。 但这种头疼是很难得到理解的,因为现在杂贺与根来的态度是拿钱办事,没有表现出什么政治诉求。前段时间的若江城合战,铃木家为了表示友好,还带领杂贺党免费帮平手汎秀打了一仗。故而当下汎秀也没有道理去剥夺和泉内的寺社领地。 现在平手家臣里面,也只有本多正信才意识到了杂贺根来二党的危害程度。而其他人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 原来的历史里面,也是在安土政权建立以后,试图在纪伊国推行集权,遭到阻挠,才发现这里的水有多深。 而现在,织田家尚未有余力深入,纪伊国名义上的守护是畠山昭高。 看这畠山昭高的名字,便知道他出自三管领之一的名门,祖辈上是出过许多能人的。此人容貌堂堂,气质优雅,谈吐不凡,给人的第一印象向来是很好的。信长也因此对其青眼有加,将浓姬夫人的妹妹当作自己的妹妹嫁给此人,还让他继承部分的祖产,担任河内南半国兼纪伊一国的守护。 这么算起来,畠山昭高能算是平手汎秀的连襟加近邻。但与汎秀在和泉智杀松浦,奠定大局不同,畠山的实权一直受到家老游佐信教的威胁。 所以这个有名无实的守护大人,连老家河内半国都坐不安稳,更是完全无力管辖纪伊国的。杂贺众与根来众处于完全的独立自由状态。 平手汎秀暂时没有能力去管邻居的事情,也跟这个连襟没什么感情。但无法无天的寺社势力伸手到自家领地来了,这是难以容忍的。 因为武士势力的废弛,收不到税款,拉不到民夫,这一代近几十年来修筑的城塞很少,而且原先的城也大都成了废墟。 而没有城池就无法驻扎军队,更进一步让武家势力影响力衰退,这是个恶性循环。 要在信仰层面作斗争,暂时还难以办到,但汎秀当下立即决定在丘陵区的边缘地带修筑新城,交给素来稳健毅重的佐佐成政守备。 如此一来日后无论要进攻还是防守,都能有个可用的进出据点。而且这也符合信长的要求。 第五十三章 小西和木下 勘察地形和寻找筑城地址,本来就是相互不矛盾的事情。所以平手汎秀不用变更行程,只是更加集中精神,以军事的眼光来看待每一条山川阡陌。 不过作为一个刚来和泉的外地人,他一时间也没什么办法找出适合筑城的军事要冲。汎秀尝试问了身边唯一一个本地人寺田安大夫,但这个寺田似乎只会砍人和搞阴谋,看起来没什么战略眼光,他也说不出有价值的见解。 还是询问一下岩成、香西、松山他们好了。汎秀抱着这个想法,带队踏上归程。 一百多人的队伍显然不适合在外宿营,幸好和泉国地域不大,只要马匹足够,全境内都可以朝发夕返。 岸和田城还未整修清理完毕,周围还有许多役夫出没。再加上担负检地任务的家臣也要进进出出,一时内外皆是忙碌紧张的气氛。平手汎秀也不想打扰施工,没惊动太多人就静悄悄地进城了。 然则却不想早有人等在御馆的会客间求见。 听留守的服部春安所言,求见的人是木下秀吉的下属,汎秀没有细问,清洗掉手上的沙尘,就前去会面了。 木下秀吉是信长委派的界町奉行,身份介于与力和直臣之间,派来的人不可不见。但听服部的语气,似乎也不是什么要紧大事,就姑且先看看情况吧。 汎秀如此想着,从内侧推开了会客间的侧门。 是个面相朴拙温厚的年轻人,有些眼熟。应当是在织田家的大规模活动中见过,只是身份差得远,搭不上话,是以不记得名字。 这人虽然穿着档次不低的武士衣服,但看上去总觉得只是暴富的农夫。反倒是身边那个帮忙提包的随从生得更富相,一看就是武士家的子弟。 当然这点偏见马上被汎秀自己捏下去了。 “在下木下小一郎,拜见平手监物大人!” 这个朴拙温厚的年轻人平伏下去施了个大礼。 在有礼貌的后辈面前,平手汎秀总是十分友善的。他挥了挥手,快步走到座前说:“大家只是同僚而已,不必多礼……等等,你就是藤吉郎的弟弟小一郎?” “正是。莫非监物大人也听闻过在下?” 另一个世界的大和大纳言,此时只是略带拘谨的跪坐在面前,疑惑问道。 汎秀刨去心里的那一点违和感,不由得微微一笑。继而解释道: “虽未曾谋面,但我一向听说,木下秀吉有个不逊其兄的胞弟。” “承蒙大人谬赞,在下诚惶诚恐。” “我看小一郎的确器量过人,传言一点不假。可有兴趣换个更大的发挥空间吗?” “这……这个……” “哈哈,玩笑而已,请勿挂怀。” “不敢不敢。” 从笑语之中汎秀已经看出来,木下小一郎似乎是真没任何别的想法,一心一意帮他哥哥做事。 唉,别人家的弟弟怎么就既能干又忠心呢?这样的一门众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汎秀心里略微感慨了一下,而后又问: “不知今日小一郎前来有何要务呢?莫非是界町那里出了什么变动,以至于需要我出兵协助?” “倒是不用平手监物大人亲自驾临,但也确实是有关界町的事情。”木下小一郎如此回答,而后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表情,“不过也不全是公事,可以说是公私两便吧……在下本是不敢叨扰您老人家的,无奈家兄欠了人情……” 换了是个别的中层武士在这吞吞吐吐的说话,汎秀可能会不耐烦。但前世书本上的“大和大纳言”是个很让人欣赏的角色,汎秀也不免受些影响,于是依旧和颜悦色地说: “不要拘束嘛,无论是公事私事,先说出来听听,再考虑能否实现。” “是,是!”木下小一郎忙不迭又拜了一拜,脸上显出几分感动来。接着他指了指身边的随从:“让家兄欠下人情的,就是此人。” 随之这个随从也连忙放下手里的包袱,五体投地行了个大礼。 “此人?”汎秀微微皱眉,有些疑惑,“敢问这位是……” “这是界町商户‘药屋’家的公子。药屋近几日为家兄解决了许多麻烦,他们又并无他求,只有这个小公子说想成为武士,于是家兄便写了推荐信一封,命我带来此处,承给您老人家过目。” 说完木下小一郎从衣兜内取出一个大大的信封,恭敬地双手举过头顶。 “噢……原来如此。” 汎秀想起今井宗久,那个人就是在信长处取得了二千石知行,有了织田家武士的身份。这药屋的财富显然远不如今井,没那个面子直接找上信长。 但是,也不必非得就找我平手汎秀啊? 汎秀示意近侍去拿信件,同时又问到: “想要个武士名分的话,藤吉郎不是就可以解决了吗?” “是这样的……”木下小一郎苦笑了一声,试图解释,但是想了想又干脆伸手指了指那个随从打扮的商家子嗣,吩咐说:“干脆你自己来说吧。” “是。”随从仍旧拜伏不止,高呼到:“小人小西弥九,拜见平手监物大人!” 他的嗓音还很稚嫩,生理上明显还未成年。 “嗯……说说你的想法吧!”看在木下小一郎的份上,汎秀也对他给予的一定耐心。 “多谢监物大人!”小西弥九继续伏在地上,回答说:“小人并不是只想要武士身份给家中带来方便,也不想做个町奉行继续与钱打交道,而是想要成为一个领兵作战的武将!” “噢,这个决心倒也难得……” 此话一出,汎秀不由得对他生出一点兴趣。 和泉国内民风一向重利轻武,普通民众都不愿意打仗,很多豪族也跟商人厮混,面前这个小孩儿明明有不错的出身,却偏偏要上沙场,真可谓稀奇。 小西弥九,姓小西的商人之子,界町药材商小西家的公子,想成为武士的商人。 等等,难道说—— 一个灵感从汎秀脑中迸发出来,他立即问道: “小西弥九是吗?弥九只是个通称,你的正式名讳是什么呢?” “监物大人,小人才刚到取姓名的年纪,家父为我选了‘如信’和‘行长’两个字号,而今最常用的是‘行长’这个。” “噢……刚到年纪?” “小人年方十五。” “虚岁?” “真是瞒不过您的慧眼。” “令尊是界町哪一位?” “家父讳隆佐,在界町做着药材生意。” 汎秀点点头不再问了。 果然是小西行长! 历史书上的小西行长是个军政两方面都有一定建树的能臣,尤其擅长水军。这个人来求仕,当然应该重用。 只是,就这么听了名字就录用的话,好像没什么说服力。其他家臣不会把这个新同僚当作一回事的。 于是象征性地发问: “武士之道与商人大有不同,你可有信心胜任?” “小人自启蒙以来,日夜学习不辍。如今刀剑、枪术、铁炮、弓马,皆可掌握。军学、礼法、和歌、茶道、辩才亦略有心得。也随着家里的行商,懂了些操船、算数方面的本事。还有南蛮人的学问……” “嗯……” 汎秀没有集中精力去听,而是顺手打开了木下秀吉写的推荐信。 信的内容当然没有什么值得细看的,只确认了是真的即可。木下秀吉虽然长进颇大,至今还是没有太多文笔可言,唯一优点是直切主题,废话甚少,更无那些掉书袋的典故。 其实,作为一个穿越者,只听了“小西行长”这个名字,平手汎秀就对这少年的能力(现在只能说是潜力)有一定的信心,也懒得听长篇大论了。 “口说终究无凭,我就出三道题目给你,若是能解出其一,便录用。” 汎秀慢条斯理地说着话,趁机火速想了几个还算过得去的问题。心想若是一个都解不出来,就算你叫小西行长也没法立即给予重视了。 “小人会尽力将三道题都解出来。”小西行长还未听到题面,便立即夸下如此海口。 汎秀闻言点点头又皱了眉。 自信是好事,但自信过度,未免就显得狂妄了。 这幅模样,确实很符合原时空那个胆大包天,跟沈惟敬联手在中日两边招摇撞骗的小西行長。 第五十四章 三道考题 “第一个问题是关于军务的。本家近日要在岸和田城南边修筑一座支城,以防备三好军从纪伊国登陆,自南方袭来。那么在你看来,和泉国内最适合建这座城的地方在哪里呢?原因又是何在呢?” “第二个则是政务方面。来此地赴任前,我收到的命令是‘守法的寺社予以安堵,违者则加以讨伐’。可是许多寺社有不输不入之特权,不能轻易怠慢,那么要如何分辨,哪些寺社应给予安堵,又有哪些不守法度,应该讨伐呢?” “第三个问题嘛……或许有些难归类。我这里有一套新的商业政策即将在和泉国内,除界町外的地域施行。具体你可以看看这份草案。但有家臣担心本地人一时可能无法接受这些新政。你作为一个商人之子,能否有办法消除这个担心呢?” 三个试炼,都不是凭空编出来作考题的,而确实是平手汎秀面临的现实问题,也是马上会和泉国施行的事务,旬日内就要面世,倒也不担心说出来会影响什么“军政大事”。 当然,若面前这人真的想要刻意泄露,城里的忍者也不是吃素的。 这些问题的答案可浅可深,随便一个有些见识和口才的人也可以泛泛而答,但要说到点子上,就不太容易了。 既然是现实问题,就总是比试卷上的理想情况要复杂得多,无法以单一的衡量标准来得出最佳答案,而必须综合考虑各方利弊,有所取舍。 甚至于还会有些题目中未说到,但却可以自行想到的,更深一层的隐含意思。 比如筑城一事,说是要“防备三好军从纪伊国登陆,自南方袭来”,冠冕堂皇。然则若关心局势,并且对战略有一定理解的人,便能看出这个理由有些牵强。那如何不是防备三好军的话,要在岸和田城南部建筑支城,其目的究竟在哪里呢?到底是为了防备哪路敌人?以及更重要的,为什么要把那个势力看作敌人? 如果面前这个小西行长,真的如原本历史上一般聪慧的话,想必是不会简单拘泥于问题本身的。 所以平手汎秀也没有过分苛求,只要这少年能在三者之中任意一个问题上,给出满意的答复,即可通过考验。 甚至也不需要真的提供什么切实可行解决方案,只要言之有物,思路敏捷,能看出个人的潜力就行了。 只不过刚才还未听到题面,就夸口说要解出全部三道题的小西行长面色就开始不太好了。 他起初还是踌躇满志,斗志昂扬的样子,但逐一听完这几段话,神色慢慢严峻起来,皱着眉头作冥思苦想之状。 小西行长依然是跪坐在原地不动,只是脑门上渐生出汗水,眼里也露出动摇之色。 这少年确实有些脑子,马上就转过了弯。 三道题目,加起来不过二百字,要给个纸面上的回答并不难。但背后隐含着对周边外交,对商人,对传统寺社势力的诸多态度,则用意深远。 平手汎秀观察了小西行长一番,大致评估了一下对方的资质。而后无意间目光一转,只见室内另一个客人,也是类似的表情,若有所思,也略有些犹疑。 作为织田家的一员,木下小一郎能接触到的信息自然比商人之子小西行长多出许多,他也自然因为汎秀的话语而产生了更多具体的联想。 好在小一郎向来不以智者自居,而是以“钝学累功”,“笨鸟先飞”的精神来要求自己,在政治上一直是谨小慎微的。 所以他没有想得太远。 织田家的方针路线,有信长大殿决断。和泉国的地方行政,则是平手大人担当。木下小一郎关心的,只是如何应对外部环境,帮助自己的哥哥在界町奉行的位子上建立功勋,让木下家之名越来越响亮。 但另一方面,木下小一郎又是个十分仁厚讲义气的人。既然受了“药屋”小西家公子的恩惠,那就尽力帮这位小公子完成理想。 担任界町奉行的秀吉,虽然在政务上有不小的权限和影响力,但手下兵力很少,给不出一个足轻大将之类的职位。那么小一郎就拿了哥哥的推荐信,去请求新任的守护代平手监物大人。 只不料这平手监物大人果然不凡,既不在乎商屋备上的厚礼,也没考教武艺、学问等,反倒是给小西行长出了这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的三道题目。 木下小一郎以己推人,觉得自己都未必能在这三个问题上让智计无双的平手大人满意,小西行长这少年虽然早慧但毕竟还没经验,一定是需要帮助的。反正界町那里,也不缺这一个人。 更何况,他也对那三个问题感到有些意动,不由得想要测试一下自己的才具。 所以他开口道: “监物大人,我看弥九(小西行长的通字)他需要些实地勘察,收集情报,才可答得更好。您能否允许我帮他一段时间呢?” “噢?”平手汎秀微微惊讶,“那小一郎你不用回界町帮令兄吗?” 木下小一郎恭恭敬敬地回答说:“家兄那里,倒也不是时时需人,不急于一时。” “这样子……那也好。”汎秀故作深思了一会儿,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如果能趁机把小一郎拉到自己麾下来,就更好了。 而后爽快点了点头,说道:“就以十日为限吧。我再派遣十名下人供你们差遣,这段时间可尽力找人或找情报,但期限之内一定要得出结论。因为十日后我便要公开施政了,届时我的答案便不言而喻。倘若期限内,无法在任何一个问题上让我满意的话,便不能破格录用。但如果仍想当武士的话,我可以让你从十石俸禄开始做起。” 这番话自然令小西行长更加汗流浃背了。 汎秀眼见,感觉似乎一下子给了这少年太多压力,心想过犹不及,于是接着又补充说: “有真知灼见的话,我自然也不吝重用。三者有一,即加以录用,知行百石,列入侧近众。如果在三个问题上,都能让我眼前一亮,提出比我的预想更好的方案的话……”汎秀故意放缓了节奏,“数千石之封,亦有何不可呢?” 此言的激励下,终于又看到小西行长这少年眼中重燃斗志。 甚至连木下小一郎在惊讶过后,也有点跃跃欲试之意。 …… 待木下小一郎和小西行长退出去之后,平手汎秀挥手招来了服部秀安,向他下令到: “派人暗中跟着这两人,看看他们这十日内会去哪些地方。” “是!”服部伏身领命,立即转身一闪而去。 如果是一月前,接到这种一看就不怎么紧要的任务,急着与中村一氏争锋服部秀安定会有些不满。但他最近被人提点,知道自己在处理岩成友通的时候犯下大错,这时候岂敢再挑三拣四。 汎秀见对方毫无怨言地领命而去,略感安慰。 多年的表现加之近日发生的情况,综合考虑之下,服部兄弟确实难堪大用,日后恐怕只能负责一些不需要脑子的庶务。但无论从内部稳定性考虑,还是处于感情因素,平手汎秀也不希望他们跌落下去。 第五十五章 三个回答 平手汎秀对面前送上门来的两个人才十分重视,但也不可能整日盯着这两个家伙,不做别的事情。嘱咐了服部秀安派人监视之后,汎秀就回到了一个守护代应有的节奏。 平手家善政务的家臣基本都派去了检地,而善军务的家臣则正在从事附近地形的勘查,这两件事都十分重要,马虎不得,汎秀也得定时追踪进度。除此外,与幕府和织田家常规来往的信件需要保持,对其他相关战线的情况也不能不加以关注,杂合众和根来寺在和泉国内的渗透情况也要设法弄清,一时大概只有浅野长吉负责清扫岸和田城的事情是用不着亲自过问的……总而言之是分身乏术。 至于木下小一郎和小西行长,前者只是其兄的副手,领着二百石的陪臣,堪堪算是踏过了中级武士的门槛;后者更只是界町一个二流商会的后人,而且是无继承权的次子。这两个普通人只要跟家里打好招呼,消失多久都不会引发什么注意。 初入和泉的平手家虽然规模不大,但风气却颇为勤勉进取。随着文武官员的工作,各项事务忙而不乱,有条不紊地逐渐开展。 岸和田城慢慢清理干净了,随着军队的入驻和巡查,治安迅速恢复。城下居民也放下戒心和恐惧回到原本的生活当中,藏匿逃隐的人也都出来露面了。几十家国人众各自按法令回到乡土,不管是否心怀不满,总是不会立即就爆发出来的。 在这平凡而忙碌的步伐中,约定的十日时间,转瞬即逝。 平手汎秀又一次在相同的地点迎来了相同的客人。 不知道这两个小家伙花了这些时间得出了什么结论呢?想想真是令人期待。 …… “在下木下小一郎拜见平手监物大人!” “在下小西行长拜见平手监物大人!” 明明只经过了旬日,但在汎秀眼里,面前的木下小一郎和小西行长二人的气质却颇有提高,变得更加干练和自信了。 这让他有些讶然。 根据服部秀安的回报,这十天里,两个小家伙只是走访了和泉国内的许多商人、僧侣和农人,没有得到什么高人指点,更未经历过任何奇遇。 可是人的气场,怎么会在如此短期内就发生肉眼可见的改变呢? 只能理解为,这两个颇具潜力的武士(虽然现在还有一个是商人),直到今天以前,一直都未能得到足够的培养和锻炼。恰好这十天功夫,他们又做出了足以自骄的东西。 上一次见的时候,木下小一郎很沉稳谦逊。但那种“稳”却多少带着一些自卑和惶恐之意。但今天却有点恭而不谄的意思了。 还有小西行长,他原本就有种少年人初生牛犊的精气神,然而那时候可以说是无知无畏,现在则可以说是知难而上。 汎秀越发感兴趣,于是也径直就说: “我猜尔等也不愿多做寒暄,那便直接进入正题吧。不知道弥九(小西行长通字)你对三个问题,都已想出答案了吗?” “借您吉言,小人与木下大人苦思冥想十日,终于略有点成果。” 小西行长立即就回答了。他的脑袋低低沉下去,看不清脸色。但话语中俨然带着胸有成竹的含义。一旁的木下小一郎,也是与有荣焉的样子。 “既然如此,就讲出来看看吧。” “是!”小西膝行两步,从怀中取出折叠的宣纸,展开铺在地上,伏身指向一处地点,说:“监物大人的第一个问题是,在岸和田城南部筑城的合适地点。在下已经找到。” 汎秀身稍前倾,便看见对方拿出来的是一副手绘地图。图虽有点潦草,但包含了畿内五国和附近地域的山水城町,重点标注了同行道路和贸易据点。看来这应该是界町商人那里流传的地图。 再一细看,小西行长手指的,乃是岸和田城以南约六十町(大约5km)处的地点。于是汎秀问到:“选这个地点,用意何在?” 小西从容答道: “监物大人请容我细细道来。首先这是一条由南至北蔓延的小山脉,名曰二之丞山。形势险要,山路狭窄,居高临下。山的东西两边更是恰好有两条小河,东边那条河是近木川,而西边是见出川。故而十分适宜防守,只要驻扎数百兵卒,便难以攻克。” 纯粹从军事角度讲,这个选择确实是很合适的。但和泉国内能用做防御的要冲也不只这一个。 汎秀微微点头,但也没展露太多表情,而是继续问到: “还有别的原因吗?” “有,还有。”小西行长不自觉悄悄转头,与木下小一郎对视一眼,脸上呈现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接着补充道:“另一方面,此山附近尚未有真言宗和一向宗的佛寺,也就是说与根来寺和杂合众暂时没有牵连。只有一座天台宗的寺院在旁边。” 听闻此言,汎秀方才有了一丝赞赏之意。 看来,这少年没经过多长时间,就看出,在和泉南部筑城不是为了防御三好家,而是预备与纪伊的根来、杂贺势力纠缠。 有一定政治经验和地位的人,察觉出这一点来并不困难。但刚成年的商人之子能明白这个,就难能可贵了。 只是这个答案,平手汎秀却也不算太满意。 他也没有直言,而是拿起身旁自己的那一副地图向前递过去。 小西行长连忙上前,俯首双手接过。 这少年看到的是一副差不多形貌的地图。也在类似的地方画着一个红圈。 看来双方对筑城地点的选择是不谋而合的。 小西行长掩不住喜悦,正想将心情分享给身边的朋友。木下小一郎先向平手汎秀使了个礼,待后者点头允许才上前一共观看。 而后小一郎立即发生了一声“咦”的轻叹。 他比小西行长年长几岁,也要稳重得多,立刻就发现,平手汎秀画的红圈,比起小西选择的地点,偏离了少许。 同样都是挨着岸和田城南侧,距离也差不多,但一个是正南,一个是南偏西,不仔细看,倒还真是容易混淆。 小西在提醒之下,马上也回过神来。顿时尴尬不已。 汎秀静静看着这两人,过了片刻,才缓缓问道: “看出区别了吗?” “您所选的位置,是在我等所选位置的西北边,偏离了约十五町的距离。”小西老老实实作答。只见他垂头丧气,好像还没想到原因。 木下小一郎也是类似,但情绪控制得好些,没有明显的失落。 汎秀这才开口做总结道: “纯以防御而论,尔等选的地点十分恰当。又考虑到了宗派的因素,很好。然而还是少了一点考虑。” 闻言两个年轻人一齐抬头,以讨教的眼光看过来。 汎秀直起身子,向前探去,挥着折扇在地图上,沿着一条粗重的曲线比划了一下。 他指的霍然正是和泉国内唯一的国道。 “是道路吗?为了节省材料成本,所以选择国道旁边?”小西行长忍不住低声自语,“但是为此牺牲了一定防御力,究竟是否值得呢?” 等待了一会儿,汎秀又观察了一下两人的表现。 总体来说小西行长是产生了众多猜测,可能逐渐接近正确答案,而木下小一郎好像完全没头绪。 于是汎秀开始解释说: “立足于防守要冲来筑城,自然是正解。但首先要想想,敌人为何要攻城?” 平手汎秀提出了一个看似十分简单的问题。 但两个年轻人好像被震慑住了,竟然面面相觑不敢发言。 这就是光环的作用了。 一个闻名天下的智将,忽然问出一个人人都能回答的问题,只会让大家觉得他另有深意。 “不用太拘束嘛,以尔等的阅历,说错了话也很正常,无需有负担。” 汎秀出言安抚道。 他的话似乎很不客气,但小西和木下听了却只觉得说得很确切。 终于木下小一郎答道: “回禀监物大人,我认为,敌人攻城是为了消除我兵反抗能力,将我方领地纳入他们的控制。” “嗯,说得对。”汎秀点点头,又道:“但假若,敌人并无吞并领地之念呢?” 此言一出,木下小一郎顿时骤惊,一时转不过弯来。 而旁边的小西行长却立即明白了: “大人您所言我明白了!有的特殊势力是无力扩张,只能捣乱的。如果他们与我方为敌,是不会顾及城塞的,只会沿着道路劫掠,施加破坏!所以我方的应对策略就是,将城塞修到路边,形成关卡!” 这时候木下也立即明白了。 两个年轻人这十天来收集了很多信息,也渐渐知道,昔日杂贺与根来联军,正面是打不过三好家的,但却能用各种游击袭扰来让三好家不胜其烦。只是二人尚未把信息整理加工,拿出系统性的总结来。 “看来二位已经明白了。这个筑城计划我已交给了佐佐内藏助(成政),他会在修筑完成之后,带五百兵驻守,这座新城,暂时就命名为‘泉南城’。对了,还有另外两道题呢,可有答案了吗?” “有了,有了。”经过这么一番波折,小西行长也少了几分自矜。他老老实实拿出另外两张宣纸,将写好的文章递上去。 汎秀草草扫了一眼,继而莞尔一笑。道: “嗯,虽然都未尽善尽美,但也算颇具才思了。剩下这两个答案先不做评点,尔等暂且跟着我,亲眼看看实际中是如何处理的吧!首先我们要去找界町奉行做场好戏,二位若是有兴趣,也可来做个演员。” 第五十六章 软弱的神佛 对和泉国人做了安排,周边地势也全部了解,确定了筑城计划之后,按照事情的轻重缓急,平手汎秀接下来要处理的是寺社之事。 寺社二字,虽时常一同提起,但实质指的是不同两个东西。寺是佛寺,社是神社。共同点是,宗教组织借助信仰来积攒世俗影响力,最终取得“不输不入”的特权。 “不输不入”的说法源自律令制时期,本是掌权的高官们以权谋私,为自家庄园争取到的政策。“不输”即不纳赋税,“不入”即不纳入国家政权管理。最终特权滥发,令中央集权衰落,间接导致武士崛起,公卿失势,也算是天理循环。 佛寺和神社在扶桑历史上,占据了很重要的政治地位,也渐渐获得了“不输不入”的地位,宗教地位和世俗权势开始结合。但凡寺社多少都占据了一定的田产,让佃农或下级僧人耕种。也有的强大寺社占据了交通要道,建起商业性市镇,收取店面租金和赋税来积蓄财力。 这种情况当然是志在集权的大名所不能容忍的。终究乱世还是靠武力说话,所以如织田、武田、北条等等,都或多或少通过各种借口,否认了一部分寺社的特权,没收了其土地。 这就引起了宗教势力和世俗政权的争端。 神社由于结构松散,流派太杂,一般影响力超不出一社一地的范围,倒也罢了。佛寺的组织严明,又有共同理念支撑,潜在的力量极为强大,是令战国大名十分头疼的存在。 尤其喜好辩论和攻击其他宗派的日莲宗,及擅长发动农民一揆的一向宗,这种攻击性强的宗派,更是令人闻之色变。 所幸的是,和泉国暂时还没有明面与领主作对的寺社势力,包括与纪伊国杂贺、根来相关的一向宗和真言宗在内,共有七十八位住持和五十三名宫司,都乖乖接受了平手汎秀的邀请,来到岸和田城共同商议寺社产业的具体处理。 其实领内的寺社还远不止这个数量,但那些只有小猫两三只,没什么权势和影响力,不足以取得特权的小庙,就没资格来这里了。(实际上小庙潜在能量或许更高) 满屋子的宗教人士,有的管辖着三五百部众,有的只带着二三十徒弟。但不管怎么说,都是和泉国内十万居民精神领域的导师和领袖。平手汎秀看着这百多人全是安然顺服的态度,心下还是略微感到心安。 至少是个好的开始。 礼尚往来,所以平手汎秀的开场白也十分客气。他做出急匆匆赶到的姿态,快步走入大厅,还未站定,便躬身道: “列位高贤大德,实在辛苦了!按道理鄙人本不该坐在上位颐指气使。但无奈我担负着织田弹正和幕府的重托,必须以守护代的身份来处事,只能委屈诸君了!” 汎秀自以为做出如此姿态,足以表现善意。孰料场下的僧人和神官们闻言却纷纷显出诚惶诚恐之色,齐称不敢。 左边下首头一个的黄袍僧人作为代表发言到:“贫僧了净,忝为福德寺主持,常常愧疚自己不能领导僧众走向正道。老衲早听说过,寺里有些僧人狐假虎威,仗着“寺产”的名义侵吞周围农人的土地。只是老衲无甚才具,也无暇监管。这次有幸迎来天下闻名的平手监物大人,便烦请您明刑正典,我福德寺上下唯有感谢,绝不敢阻挡。” 旁边那穿着白色神职服的中年也立即起身补充:“小人田代,乃大鸟神社三十一届宫司。鄙社内也常有人横行不法,破坏神社的名声,请您也一并处罚了吧!为以儆效尤,我情愿退还三十反(约45亩)非法所得的土地,以示诚意。” 接着以此二人为首,这一百多位宗教工作者纷纷表达了类似的意愿。 “僧人中确实有少数败类,有违法度,我等也无法视而不见。只是请您相信,这并非出自我等授意啊。” “这些巧取豪夺的地产,我早想退回了,只是以前三好家一手遮天,正义不得声张啊!” “只要保留神社原有的农田,鄙社上下就算过得辛苦些,也绝无怨言。” …… 这一番“顺服”的态度,反倒是让平手汎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 总得来说,寺社的住持和宫司们的共同态度有三条: 首先,他们认为平手汎秀是来找麻烦的,纷纷主动承认了“罪责”,表示服软的态度。也不知道这种误解是怎么产生的。 其次,虽然认了罪,但也众口一词宣称,罪魁祸首只是少数反动分子,大部分僧人和神官还是靠得住的。 而后,最重要的一点,他们愿意献出一部分田产,来求得一个暂时的和平。当然数量是不会很多的。方才汎秀已经暗自统计过,国内一百多家寺社占据土地大约五万石,而这些人声明愿意交出来的总计是二千五百石,充其量是九牛一毛。 不过就算只是一毛,那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态度问题。比起那些石山御坊、比叡山延历寺之类的强硬势力,这和泉国的寺社算是软弱可欺的。 只是平手汎秀本就没怎么看上那点土地。 一百四十家寺社,总计五万石田产,看似是不少了,但分散下来,每家的数量就微不足道了。就算找各种理由抄没几户,也没什么大用。 至于一次性全部吃掉所有寺社,更是绝不可能的。那会让领内的民心短时间内沸腾到一个极高的温度,甚至足以揭竿而起。 倘如织田在尾张那样经营多年,根深蒂固,方可逐步削弱寺社势力,将土地渐渐收公。但平手汎秀一时半会还没有这个条件。 当然,诸如勾结“三好逆贼”,侵占土地,欺男霸女之类的罪行,只要肯查证,那绝对是多如牛毛的。只是这已成为寺社的潜规则,法不责众。 所以他根本也不是为了打板子或者敲竹杠而来,而是真心要建立一套让人省心的宗教管理机构。 没想到才刚说了个开场白,就把这群没胆色的和尚与神官吓成这样!也许是除掉松浦孙五郎和四处检地的动作太大了,又或者是自己的名声太响亮? 不管如何,现在平手汎秀能做的,也只有装作没体会到对方的恐惧之意,微笑着摇摇头,说到: “了净主持,田代宫司,二位稍安勿躁。你们的寺社所领,皆有朝廷和幕府认可的‘不输不入’之权,我平手汎秀何德何能,岂可轻易改弦易辙呢?当然,织田弹正的指示也不能违背,故而要在二者间找一个折衷的办法。” 这话说完,汎秀自觉说服力不足,又高声补充到: “请诸位放心!和泉国内寺社的诸多权利,我是无意冒犯的。就算真有极少数的害群之马,那也不会因此殃及各位无辜者。” 连续强调了两句,虽然不足以安抚下所有人,但也有些直肠子相信了。 于是有个坐在下首的小个子出声呼道: “平手监物大人果然仁厚,小人多谢!” 有了这么一个带头的,其他人也不得不纷纷附和一下,表示感激。 “大人真是仁义无双。” “此前那么多守护和守护代,谁也及不上您半分啊。” …… 汎秀也依然保持着友善的姿态,谦逊地回应说:“这是鄙人分内之事嘛!既然朝廷和幕府都有明确指令,鄙人身为守护代,怎可有法不依呢?” 眼看又要激起一阵奉承话,那福德寺的了净和尚没让这种虚词阿谀扩散下去,而是赶紧插话问到: “监物大人,您的体谅之心,我等已然感受到了。只是……贫僧听说,织田弹正曾经说过‘守法的寺社予以安堵,违法的则加以惩治’。您如此通情达理,大家自然感佩于心。然而究竟哪些守法,哪些违法,该如何判别分辨呢?” 这话问到了在场诸位的心里,让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心怀忐忑地等着平手汎秀的回答。 毕竟,大家之所以如此恐惧,急着做出服从姿态,不就是因为信长的铁腕态度嘛。说什么“守法的寺社予以安堵,违法的则加以惩治”,这在和泉的宗教界看来,无外乎是一种间接的盘剥手段罢了。 只是明知他要盘剥,众人却也无可奈何。 和泉这块地方比较富裕,民风逐利,而不好义,所以宗教气氛并不狂热,信徒们也更愿意出钱,而不是卖命。 故而大家私下商量,不如干脆割下一点肉来,表示一下服从,暂且在织田家的霸权下苟安算了。 来到这平手汎秀的岸和田城之前,众人也是有过沟通的。关于具体每人要割下多少“肉”来,还经过了很大一番争执,才勉强得出一个服众的结论。 只是今天平手汎秀这一番话,又让这个勉强才团结起来的组织人心四散了。 有的人觉得这么了不起的豪杰不会信口开河,他既然说不会改变“不输不入”之特权,就可以安心了。 但也有的人更担心了,认为平手汎秀向来诡计多端,肯定是在策划什么毒辣的阴谋。 诸位住持和宫司各怀犹疑不安之时,平手汎秀缓缓开口回答了了净和尚的问题: “究竟哪些守法,哪些违法……这是个好问题。既然有‘不入’之权存在,鄙人就不方便派人去寺社里查问了。所以嘛,我看各位可以效仿界町的‘会合众’,也选出一个代表组织来,执行监管之权。” 此言一出,一百多人的心思是彻底乱成一团了。大厅内立即响起嗡嗡的低声讨论声音。 这也足见,这些人确实大多是庸碌之辈。最开始没见到真人,就被传言吓得主动认罪交出土地,现在听了几句和颜悦色的话,又大胆地当面交头接耳。 真无长性。 汎秀重点记住了几个稍显冷静沉着的僧人神官,这将是以后的工作目标。 至于工作的方式是亲善还是抹杀,就要看他们的表现了。 第五十七章 寺社自治 原本,和泉国内的住持和宫司们,已经达成协议一齐进退。向织田家稍加让步是没办法的,但对方若狮子大开口,逼得急了,大家就联合举事,号称信徒们起来反对。 然而新任守护代平手汎秀表示出无意染指寺产社产的态度,这个盟约的存在基础就荡然无存了。 更进一步,平手汎秀又说出,让大家自行选举出一个机构来,一应管理和泉国内所有寺社。 这个方案,显然很容易接受。 甚至不止是容易接受,简直可以说求之不得啊! 大小寺社这么多家,显然不可能全部平等。强弱的区别,那也是泾渭分明的。一百四十寺社里,有话语权的也无非是十来个,余者都是附庸其上。 几个实力较强的人物,比如福德寺的了净和尚,大鸟神社的田代神官,心下觉得自己肯定能被选出来做代表,于是纷纷觉得平手汎秀的提议很好。 这世上,总是没有人嫌自己身上权力太多的了。 小势力当然不情愿被纳入管辖,但这个政策是由掌握武力的守护代所提出,又得到大寺社的拥护,那么他们就只能被迫服从。 “有了这个机构存在,鄙人也可以对织田弹正和公方大人回复说,已经对寺社达成了有效管理,不用再做什么多余的事了。” 汎秀这一番话,给了这个“自治组织”很好的名分。而且从反面看,他的话也可以理解为:如果寺社们连这个要求都无法满足,那织田信长就会被惹恼,就可能要做“多余的事”。 石山的一向宗,奈良的东山高僧,比起和泉国这些人高明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一样被信长强迫着献上资金表示臣服。面前这点人,除非被逼到死路,否则实在生不起对抗的念头。 平手汎秀安坐于上,看着眼前一百多位宗教人士的诸生百态,不由得微微一笑,心下也不禁产生一点不屑。 根本没用上预想中的其他各套方案,只抛出这么一个名分来,便一举两得,既打破了寺社们的默契,又取得了一个集中管理的口实。 说是联合自治,但松散的机构其实无力完成行政职能,只会变成内斗的工具。选出来的代表,必须要向外力求助才可以真正立足。到时候就能主动扮演这个“外力”,用“指导”或“调研”之类名义,来控制风向,将之纳入本家政权的体制之内。 现在唯一还剩下一点问题,就是这个联合自治组织的规划。所以平手汎秀继续补充说: “鄙人建议,可以从各位住持和宫司当中,选举出十名处事公明,德高望重的长者,作为‘十人众’来代表和泉国内的众僧人神官。而我也会任命一位‘寺社奉行’,但这寺社奉行并不会侵犯既有的‘不输不入’之权,只负责与‘十人众’的联络。” 十个名额,正好差不多囊括了最上层的势力。听众们于是纷纷暗地估算,究竟哪些人能够当选,一时倒无人对这个数字提出质疑。 反倒是平手汎秀又缩进口风说:“到底是十人,还是十五人,七人,八人,都是由各位自行决定的,鄙人绝不会干涉。只需将最后的结果告知即可。对于寺社内部人员,这个组织有自行审判的权力。不过——若要动用武力讨伐不法者,那就还请要提前通知于我一声。否则,无论是织田弹正,还是公方大人,颜面上未免都会难看。” 这一番话仍然没引起太强反应。毕竟汎秀都给予了这么多自治权了,只要求动武前提前告知,这点限制实在微不足道。 以心思细致的了净和尚为首,众人关心的倒是另外的问题。 这了净便在汎秀说完话之后开口问到:“请问监物大人,这‘十人众’究竟如何选出呢?是只限各寺社住持宫司推选,疑惑是其他僧人神官也可参与,还是和泉国内所有信众共同推选呢?” 汎秀微笑着回应道:“鄙人已经说过,这是各位的自家事务,我不便插手。究竟如何选举,哪些人有候选资格,皆有诸君自己商量决定。” 一旁的田代宫司又问:“不知这‘十人众’几年一换?若是有人不幸仙逝在任上,又该让谁去顶替呢?” 汎秀依旧是耐心地笑着答复:“此事同样由尔等自行商议。” 接着下面座次稍低的人也开始纷纷提问了。 “若是‘十人众’的立场与您不同,该如何是好呢?” “若是寺社内部的事情,只要不是谋逆之类骇闻,我便不会插手。” “监物大人,这个‘十人众’会向我们征收赋税吗?” “既然是联合,肯定有必要开支。但我相信大家选出来的人,总不会是中饱私囊之辈吧?” “如果是自愿的话,可否不参与这联合自治之事呢?” “可以。但不参与联合自治,就必须接受本家的检地和搜查了。这样我才好在织田弹正和公方大人那里有交代啊!” “您会指定选举的地点和时间吗?” “当然不会。只要在和泉国内任意寺社即可。但还请各位提前通知我派人前去观摩见礼。” …… 一番问答下来,平手汎秀不厌其烦地解答了所有人的问题,其中大部分只是不断重复自己“坚决不干涉联合自治”的态度。 这令住持和宫司们都是十分满意的,虽然还没有当场众口一词地应承下来,还在说什么“回去与诸位信徒商议”之类的客套话,但从众人的神色姿态中就可以看出,此事已不会有太大变局。 送走这一百四十名宗教人士之后,汎秀安坐下来,对左右打扮成侍卫的木下小一郎和小西行长说到: “现在你们提出的各项手段,可以派上用场了。” 小西行长稍有些低落,只说了声“是!”木下小一郎却不由感慨到:“我们想出的计策,无论是离间各教派,还是杀鸡儆猴严惩首恶,都只是诈术,而监物大人您这一套,堪称彻底断绝了寺社们之间的信任根基。” 汎秀闻言不见喜色,反倒微微皱眉道: “难道你认为联合自治,只是为引发寺社内斗抛出来的诱饵吗?” “这个……” “要看得长远些!对于任何根基深厚的势力,都不可能做到完全掌控,因为强压必定引起强烈的反抗。只要控制住大方向,就应该给予有限度的自治,这才是长久之道。” 也不管面前的年轻人能否听懂,汎秀就这么讲出了一段大道理。 当然也有隐藏着没讲的。 那就是—— 如果自治过了头,让政权连大方向都控制不住,则唯有剿灭一途了。 第五十八章 商业纠纷 旧历七月中旬,按理已经是入了秋。但和泉国毗邻着海湾,降温时日比内陆要晚,至今空气仍是湿热的。白日走在街头,不多时便汗流浃背。到了正午时分,更是与酷夏无异。 天气如此,纵然是在界町或京都,也没多少人会在这个时候逛街市。各家商户虽然依旧开门迎客,却只留了学徒和见习顶着烈日坚持工作。番头当然是按惯例在房里休息,没有大宗交易不会出来,手代们也有权到后院里去避避暑。 大路上都是如此,小街就更不用提了。整个町里都是寂静而又焦躁的气氛。 学徒大多不敢放肆,但无事可做的商屋见习们却泰半都在怠工,纷纷闲聊起来。 界町人流量甚大,又无强权压制,坊市间令人津津乐道的八卦新闻从来不缺。 而最近议论的重点,莫过于“能登屋”的池永平久与“胭脂屋”的红屋宗阳,这两位豪商与织田家作对的事情。 两名豪商最终认输赔罪了,这大家都清楚。但具体认输的原因,和赔罪的方式,还是个辛密。 键盘政治局成员自然喜欢议论前者。 而凡庸俗辈却都在讨论后面一个话题,就是赔罪的方式。 听说织田家的那个什么“信长大人”,虽是个乡下人,却很有些见识,一般珠玉字画是入不了眼的,非得知名茶器,或者南蛮人的珍品,才能让他满意。 比起战略政治上的胡扯,大众还是对奢华的生活更有兴趣。 只是扯来扯去,终究也不过是“皇帝的金扁担”罢了,又有谁真的了解上层人的高贵生活呢? 这个时候,如果出点什么事情,那一定是能吸引好几条街的眼球了。哪怕是来两个人吵一顿都好。 正在这么想的时候,却真的听到有人吵架了。 …… “你这药商,好不讲道理!分明是想吞下我的货款!” 出生咒骂的是个富态的商人,约莫三四十岁,衣饰十分考究,但肤色颇黑,脸上还有许多皱纹,显出他并非豪家出身。 “我看是阁下仗着与织田家有些关系,低价强买我的药材。” 吵架的地点是在“药屋”门口,界町里面的一个次等街道上。站出来与这中年商人对峙的,正是从药屋走出来的年轻人,也是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 两位体面人互不相让,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这局面在民风较为委婉的畿内可是难得一见。再加上又是这穷极无聊,没生意可做的时间,一时有许多人跑过来围观这架势。 “光订金就有足足六百贯,半年前就支付了,难道你要说不记得了?” “在下已经看过家中的账册,只收了二百贯订金,阁下怕是记错了吧!” “我手里可是有契约为证!” “正巧我手上也有另一份契书,数字却与阁下的不同。” “我看是某人胆大包天,篡改契书!” “确实是有人篡改,但却不是我吧!” …… 听说这事情“光订金就有足足六百贯”之后,围观的人更多,渐渐挤了里三层外三层。半数都是附近商屋的雇员,也有不少是小贩和手工艺人。 大家听了半天,也渐渐捋清整个事态。 那个中年商人是个尾张人,叫做“玉越三十郎”,据说与织田家有些关联。他声称半年前签了预购合同,用五百文一斤的价格,从药屋购买各类草药三千斤。订金六百贯,当时就支付了,而今他带着契约和尾款,要来兑现,但药屋却不认了。 而与之争执的年轻人是小西行长,药屋老板家的二公子拿出另一份契约,宣称只收了二百贯订金,约定的价格也不是五百文而是八百文。 围观群众不禁开始纷纷议论。 论感情大家当然倾向于本地的小西家,讨厌那个与织田家有关系的尾张人“玉越三十郎”。 但另一方面,玉越三十郎看上去乃是有损失的一方,也受到几分同情。 所以一时也没有人出来帮腔。而是任由双方继续争执。 接着吵了一会儿,眼看没了新词,开始有人嫌热要离去,却听见远处传来几声高呼。 “界町奉行木下大人到!” “会合众笔头今井大人到!” “无关者请退开道路,让二位大人来决断!” 没想到惊动了这两位! 众人有些惊讶,但想想也不奇怪。一两千贯的生意,在界町也不算太小了,引发注意也很正常。 一队足轻奔跑而来,栏出一条缝隙来,接着几位大人就走到人群正中。 走在前面的是个矮小黑瘦,尖嘴猴腮,但却精神奕奕的武士,虽然穿着华服,却有种沐猴而冠之感,霍然正是界町奉行木下秀吉。 后面那人也是武士打扮,却没带佩刀。他脚步沉实,姿态从容,气质优雅,衣着更华贵,但却不如前一人显眼。这是会合众笔头今井宗久。 随从搬来两个马扎,让二位坐定。以木下秀吉为主,今井宗久为副。 “咳咳……”坐定的木下清了清嗓子,“究竟发生何事,二位从实道来。那个中年人先说。” “是。”中年人连忙施了一礼,才开口,“在下是玉越三十郎,暂为平手监物大人效力。我半年前随军到近畿,预料到日后战事不少,定要消耗不少伤药,于是就来界町的药屋订购一批可制作伤药的材料。但那时季节不对,药草太少,于是定下预购契约,说好本月来取,订金也付过了。孰料今日前来,这药屋却不认账。想来是他见到药草涨价,就要赖账。” “原来是平手大人的属下。” 木下秀吉并未对话语做出判断,却只强调了一番对方的身份。那小西行长见状却慌了神,连忙急道: “大人切不可听一面之词。咱们药商又不是不晓行情的农夫,难道只有他一人看出来今年药草会涨价吗?三千斤这么大的分量,鄙商号怎么会贸然就以低价与他签订合同?我的契约上写明订金是二百贯,价格是八百文。” 话音落地,木下秀吉还未及反应,那玉越三十郎却忍不住叫到: “我可是有契约在手!” 小西行长也不甘示弱地回应说: “你不妨拿出来比较,让大人辨认一下谁的契约才是真的。” …… “且慢,且慢,二位给我个面子如何?”木下秀吉阻止了两人,而后询问到: “你们说有契约在手,何不拿出来看看?” 玉越三十郎闻言立即从袖子里抽出一份状纸递过来,说到:“请大人主持公道!这奸商竟说契约是篡改过的。” 小西行长也立即命人从店里拿出文件,一言不发送上去。 木下秀吉接过两张书状,与今井宗久一同查看一番,而后又问:“这书上有‘福冈源六’的名字和手印,此人是谁?” “就是这人与在下签订的契约。”玉越三十郎连忙回答说,“他是小西家的代理人。” 继而小西行长瞪了玉越一眼,皱眉道:“这是本家一个番头的名字。” “那还不简单嘛!”木下秀吉面色变得轻松起来,“让他出来对质不就好了?” 小西行长恨恨地答道:“可是这番头两个月前病逝了。这玉越先生专门挑个死人来作由头,所以我才不得不生疑。” 木下秀吉脸上笑容顿时一怔,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而围观者见到这有趣的局面,兴趣越发浓厚,顾不上高温炎热了。 看到木下秀吉出现,很多人记起,这药屋小西家曾经帮着木下做了不少事情,明显是已经投靠了。于是对织田家不满的人更是高兴,感觉像是看到狗咬狗的好戏。 争吵的双方,一个是尾张商人,平手汎秀的属下;一个是界町商人,跟木下秀吉关系密切。不管怎么判,都是他们内部的丑闻。 也有知道情况的人出来讲解,言道:这“福冈源六”确实是小西屋的番头,去年就满了六十,还在一线打拼,也确实在两个月前病死了。 那么这事情,就更说不清了! 第五十九章 火速破案 说来,织田家过来以前,界町会合众里说话最算数的是“能登屋”的池永平久,“胭脂屋”的红屋宗阳,“天王寺屋”的津田宗及。这三人历来的各项决断,町人们大多数是心服的。 织田信长上洛之后,强行指定了今井宗久来当会合众笔头,又派了个界町奉行过来,众人心里多少是有些不服的。 而今这个局面,正好能看看他们的笑话。 木下秀吉果然如大家期待的那样,皱眉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今井宗久要镇定些,但显然也拿不出什么办法。两人小声商量半天,始终不像是能解决问题的样子。 两人都有契约在手,数字却有很大的误差,显然有一个没说真话。最大的疑点就在半年前负责签订合同的“药屋”番头福冈源六,然而这个人却已经身亡了。死无对证,就算把灵龛挖出来,也无法叫那尸骨开口。 如果是个没背景没名气的普通外地商人,大不了就赶出去算了。这种欺负人的事,界町也不是没做过,只要隐蔽点不会有大问题。但这玉越三十郎乃是织田家重臣平手汎秀的属下,不看僧面看佛面,轻易开罪不得。 可是这“药屋”的小西家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小西家虽然不在会合众的“三十六人”之列,但也是仅次之的二等豪商,人脉很广,影响力不小。没有切实的证据,总不能强迫本地的体面人先服软吧? 木下秀吉眉头皱得越紧,围观者的兴致反倒是越浓。 界町身为扶桑国商业中心,在这贸易法规不完善的时代,生意上的争端从来是不少的,每年总有一些涉及几千乃至上万贯银钱的无头官司最终成了悬案,不了了之。这本来也不稀奇。 但这次情况特殊,乃是织田家新任的界町奉行碰上的第一桩案件,千万双眼睛都盯着,一旦办得差了,恐怕就算是砸了招牌了。 那厢玉越三十郎和小西行长,依然是怒目对视,互不相让,都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 正在这纠结之时,却只见人群中又出来一个粗壮短小,野调无腔的武士。那武士走上前到木下秀吉和今井宗久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也不知道这人说的是什么至理名言,木下闻言,脸上的肃容顿时消解散了,反露出得意之色。 接着木下秀吉“嘿嘿”一笑,拍了拍巴掌,起身踱了两步。看了看周围一圈人或期待或疑惑的目光,而后慢条斯理曰: “此事,本官已经查明!” 这话一出,围观群众尽皆讶然失色。 原来刚才这会功夫,奉行大人亲自在这端坐着,暗地却派了这个五短身材的粗汉子去查证了?居然这么快就知道了真相? 也不是没人怀疑,如此紧凑的剧情发展,根本不是正常的断案,明显就是演戏嘛…… 但在这个通讯和娱乐不发达的年代,大部分路人都只急着要看后续,哪里顾得上疑神疑鬼? 所以九成以上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界町奉行木下秀吉的身上,等待他说出“查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木下清了清嗓子,直起腰捋了捋那聊胜于无的几根胡须,左右顾盼,很是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如此作态一番,他才缓缓说道: “方才,尾张来的玉越三十郎先生,自称有契约在手。但药屋的小西行长少东家,却说这契约有假。很明显,最大的疑点就在这契约的签署者身上。半年前负责签订合同的,并非小西家的亲族,而是“药屋”的番头福冈源六。” 这是智商正常的人都能得出这个结论。围观者见他酝酿半天只说出这么个废话,心下纷纷不满,嫌这木下秀吉分不清主次,啰嗦至极。但当着面也没人敢骂这奉行大人,只是一时冷场。 好在木下也没做作太长时间,又徐徐补充到: “诸位或许心想,这福冈源六不是已经去世了吗?死无对证,就算把灵龛挖出来,也无法叫那尸骨开口。但是,根据本官查证,这福冈源六——” 又故意拖了一个长长的音节,吊足了观众的胃口,他才终于肯说: “这福冈源六,并没有死!” “怎么可能!” 围观者尚未有反应,药屋的少东家小西行长却是大为不乐,反驳到:“我们小西家绝不敢在此事上欺诈顾客,还请奉行大人明察秋毫,不要听信谣言。” 木下秀吉看着神情激动的小西行长,不以为忤,也没直接回话,只是回头去看那个短小精悍的粗豪汉子,说:“此事便让本家的蜂须贺大人来解释吧!” 这时大家才知道,原来那看着就像个乡间武夫的家伙,就是界町奉行的副役蜂须贺小六。 也有表示没听说过这个名字的,但马上就得到了科普。 这蜂须贺小六说话可比木下秀吉直截了当多了,他环视一下四周,径直便道:“在下蜂须贺彦右卫门正胜,人称小六的便是。目前我辅助奉行大人,暂管理界町的治安之事。这几日调查下来,就发现一件怪事。原来那药屋的番头,福冈源六尚在人世,只是骗财诈死。” 骗财诈死这四个字一出,围观人群中不禁响起一阵低沉的惊叹声。这年头可没有刑事剧播放的,大家少见多怪,对各类犯罪手法一点都不了解。 那玉越三十郎却不关心这些,只是急忙问: “其人可否逮到?这契约还算数吗?” 蜂须贺小六微笑不答,只侧目看着身边的木下秀吉。 木下也没犹豫,摇头晃脑答道: “这福冈源六还在追捕,但他的家产已经扣押。合同契约既然是他私自所签,并不能代表药屋的小西家,所以只能作废。但玉越三十郎先生的损失,则抄没案犯的余财来补偿。” 判决出来了。玉越三十郎虽然还没完全满意,但也似乎能接受这个说法。 但观众却着急了。关键剧情还没透露啊!这案犯如何骗财,如何假死,没说啊! 只是作为围观者,好像没有立场去问这些。 幸好这个问题,小西行长替他们问出来了。 这药屋的少东家,犹然是不服气的样子,躬身问道: “敢问大人,鄙商号的这个番头,究竟是如何作案的?” 这次木下没做声了,他示意蜂须贺去解释。 而蜂须贺小六也毫无架子的走上前了。他不答反问到:“小西先生,请问你们药屋的番头,是否有独立处理一千五百贯生意的权限?” 小西行长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有的!药屋的生意也不算小,只靠我们小西家的男丁照顾不过来,各番头有独立经营之权,只要记入总账后无差错即可。” 蜂须贺再问: “但今日,这玉越三十郎先生所说的这桩生意,与总账记录不符?” “确实。” “如此,请容我再问,贵商屋的雇人,要升至番头,需多少工夫?” “这个……从学徒、见习开始,只有少数做得到手代。要到番头,天赋出众者也需二三十年。鄙商号各地分店四家,雇人总计近二百,总共也只有六位番头,这福冈源六病逝之后只剩五位。” “这几位番头当中,是否已福冈源六年龄最大?” “蜂须贺大人是如何得知的?”小西行长奇道,“确实如此。番头虽有数百贯年俸及红利分成,但总是不如自立门户的收入。能脱颖而出当到番头的人,泰半是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 商场不像战场那样残酷,并不总是你死我活的,所以小西行长说到这番头独立之事,也不避讳。 而蜂须贺小六却抓住问题关键发问: “那这福冈源六为何一直安心当一个番头呢?” “……人各有志,或许他天生随遇而安呢?” “若真如此,他为何直到‘病逝’前,都还在商屋忙碌奔波?而不是安详天年呢?” “呃……” 这个问题不仅是让小西行长哑口无言,也令观众都生出同样感觉。 确实,一般商屋的高级员工,若有心拼搏进取建立事业,便会在锻炼和积累足够之后果断自立门户,创建自己的商号。如果没那么心思,则带着余财早早退休,转而从事茶道、艺术,或找间寺社安闲隐居起来。 像小西屋的福冈源六这样花甲之年还在给人打工,最终“死”在任上的,的确少见。仔细想想,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留着当蛀虫啊。 这么一来众人已经隐约相信,小西行长和玉越三十郎都是清白的,只是被一个欺上瞒下的番头骗了。 而那边蜂须贺小六还在继续发问。 “敢问小西先生。福冈源六号称自己‘生病’之后,是否只请了他熟悉的医师看过?” “是的。他有个朋友常年在界町行医。” “一直到出葬,都只有他的家人操持吧?外人可曾见过遗体?” “不曾,说是病症严重,遗容十分恐怖,不宜对外。” “葬礼之后他的家人去了何处?” “说是送骨灰回老家去了,至今也没回来……难道……” “类似今日这样的事,对小西家不是第一次了吧?” “……这个,确实,往日也有双方契约数字合不上的时候,但金额都远比今日要小得多……” 听到这里大家也都明白了,此事确实是那个福冈源六捣乱,与客户约定了高订金和低廉的价格,而报给总账的截然相反,是低订金和高总价。这中间的差价,就中饱私囊了。 他之所以还呆在小西家的药屋没自立,就是为了继续实行这贪墨之事。 也许是今年捞的钱实在太多圆不过来了,就干脆诈死逃脱,真是太狡猾了啊! 眼看无人再质疑,界町奉行木下秀吉又重复了一遍: “合同契约既然是此人私自所签,并不能代表药屋的小西家,所以只能作废。玉越三十郎先生的损失,则抄没案犯的余财来补偿。以后有类似受害者申诉,皆按此例处理。” 作案者虽然没逮到,但赃款追回来了,所以这个处理方案也没什么让人不满的地方。玉越和小西两人都躬身应了,一齐赞颂。 过足瘾的围观者也准备要离去了,一个个还是意犹未尽的样子。有极少数人还在怀疑这是排好的演戏,但也想不通目的何在。 就在这时木下秀吉突然又说到: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为了杜绝此类案件发生,本官要施行一件新政!” 第六十章 印花税 “今日起,凡界町商人所签订之契书,皆可送来印字签花。奉行所也会誊抄一份以作备案,防止篡改。以后若再有此类争端,则以奉行所留存为准。” “各家商屋的东家,亦可随时到奉行所查看与自家有关的文件字据,即使被属下番头欺骗,也可及时发现。” “需要签约双方带着合同文件到奉行所办理,暂不可有人替代。以手印、签字、刻章为准。” “每封契书印字签花,收取百分之二税费,下限一贯。只要缴纳此款项,就可在对方违约时到奉行所要求检断。税费由哪一方承担,本官不做指定,可由双方商议决定,亦可共同支出。” “此事全凭自愿,即便不愿出这印字签花之税,奉行所依然会秉公执法。只是那时便不免要耗费些搜查取证的时间。” “当然,本家势力也终究有限,对远国的事情是鞭长莫及。只有界町范围内,指定的合法交易,才可受到保护。” “若是界町周边而非町内的交易,可以到和泉守护代,平手监物大人那里求得认可。” 界町奉行木下秀吉将平手汎秀教他的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街上众人听了此言纷纷意动。 以前的商人只凭信誉做生意,风险是难免的,时常有签约被骗,财货两空的情况。如今只要交百分之二的银钱,即可把织田家界町奉行的大名写在合同上,这无疑大大加强了行骗和违约的抗法成本。 织田家的势力虽然没有遍及天下,但至少目前,在近畿一代还是说一不二的。况且就算织田如三好一般突然衰弱了,这百分之二的税又算得了什么呢? 须知一船货物从九州拉到界町,或者从北海道拉到敦贺,沿路要交的关税和买路钱,最少抵得上货物价值的两三成了。再算上人力物力成本,一般做生意至少要有五成毛利才足以成行。 百分之二印字签花税,比较其五成毛利,就显得不足一提了。 大部分人都在暗自盘算,觉得这“印字签花税”十分值得。 还有依然在怀疑的。今天这个“诈骗案件”看似很合理,但发展也太快了。 两个商人刚吵上,把附近的人吸引过来,奉行马上就带人赶到。了解完基本的情况,围观众人差不多快厌烦了,立即就查明事情真相。 考虑到玉越三十郎和小西行长背后都有织田家的影子,那这个事情就很有可能是个圈钱的局罢了。 然则就算是个局,却也是确实各取所需的双赢场面。挑不出什么毛病。 织田家虽然顶着一个“关东乡下武士”的名头,然其自从上洛以来,军势虽凶,纪律却严,扰民情况极少,与前面几十年间打来打去的各家大名形成鲜明对比。 故而信长此人及其家臣们,虽然在各种八卦新闻和坊间段子里,扮演者粗鄙不堪的丑角角色,但实际上信誉很好。 否则平手汎秀这计划,根本就是演不好的。 其实现在也觉得演得不怎么好。 平手汎秀现在就正悄悄坐在街角酒屋的二楼上,观察着局势的发展,周围是化妆成町民的手下。如果以他的标准来衡量,今天这场戏的主角演技显然太差。所幸的是汎秀更关注的是结果而非过程。 街口人群依然在议论纷纷,中间玉越三十郎捶胸顿足,拍着大腿感慨道:“唉!如果早日能有这样的法度,不知可少受多少欺骗!” 而小西行长也连连点头说:“确实如此,确实如此。只交百分之二的税费,实在物美价廉。” 前者的动作幅度和神情语气都显得有点夸张。后者则是略带紧张,感情投入不足。 好在这时代的扶桑町民没看过电影电视剧,对这方面并不敏感。 也有少数几个不在乎这些,反而只注意到,整个事件的处理和后续政策颁布,都是界町奉行木下秀吉在唱独角戏。至于亲近信长而被指定了“会合众笔头”的今井宗久,一直只表示出服从的态度,总计只说了四句话,分别是: “木下大人说得是。在下与您正好不谋而合。” “木下大人说得太对了。” “我看就按木下大人所言处理最好。” “在下一时也没什么特别的看法,不如就按木下大人的意思办吧。” 表面上看奉行只是“指导”,不干涉会合众对界町的自治。可这实际操作起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嘛! 奈何今井宗久自己甘当应声虫,其他豪商不是被打压,就是也同流合污了。少数几个关心自治地位的中等商人又能有什么办法? 不过能见微知著的人,终究还是很少的。大部分中小商人眼里也就只有自己那点生意了。甚至有人当场就找到奉行,要求交上这笔钱。 “奉行大人,我这一个修筑屋敷的生意,是两日前签好字据的,墨迹才刚干掉。现在来印字签花可还来得及?” “奉行大人,不知道总价七百七十四贯的堀道挖崛工程,该交多少税费?是否要取整?需要契约另一方也到场吗?” “奉行大人,若是对方执意不愿去奉行所,我可以单方面去办理这个程序吗?” …… 最热心的是几个从事建筑、打井的商屋。他们这个经营性质比较特殊,经常会有做完工程再结账的情况,对契约的敏感度是最高的。当然其中或许还有几个是托。 木下秀吉笑眯眯地做了一个往下压的动作,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而后说道:“具体如何施行,还请各位移步奉行所。我已经将规矩写好挂在门前,还有两个家臣专门负责讲解。” 于是这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一齐跟着他前往。 真去办事的人没几个,看热闹的却越聚越多。也有各家豪商派过来打听详情的探子。 直到连续有人安然捧着有了官方字据的状纸出来,才渐渐有人亦步亦趋地跟进去。 首先是建筑商,接着消息传开以后,房屋、仓库租赁,及典当行业也有人立即来办理手续。而后还有粮食、海产商人,他们也是需要做一些预购或预售之类的。 奉行所从中午到晚上,第一天便办理了七十余次印字签花的流程,收取了三百六十贯税费。 不过名列“会合众三十六人”中的豪商倒是大多没有参与其中,只有那几个积极向织田家表示亲善的,派人前来响应了政策。他们的生意常常牵扯到远国大名或南蛮人,即便是此时的织田家,也未必有实力来管辖。 第六十一章 永禄十年七月十四,收取印字税三百六十一贯。 木下秀吉亲自捉刀,一笔一划地将数额记录到账册上。 而后看着眼前的一堆大小不等的银货,眼睛都快要直了。 他对平手汎秀顿时生出无限的景仰。 平日要向商人征一点税,总是千难万难的事情。今天略施小计,居然让人主动送钱上门。 “一日三百贯,每年结算下来不是有十万贯以上?!”木下秀吉沉浸在这美好幻想当中,不由得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蜂须贺小六也应声到:“最妙的是不需强征,而是让商人自愿献出银钱,如此妙计,也只有平手监物大人了。” 平手汎秀却微笑着摇了摇头,打破他们的幻想:“今天是特殊情况,才会吸引这么多人。以后状况稳定,不可能每日都有三百贯入账。我看一年下来大约也就一两万贯,最多不会超过三万。” 木下秀吉闻言也不气馁,恭敬答道:“就如您所言,那也是一笔大钱了!年入银钱二万贯,便等于开垦了五六万石土地。监物大人实在高明,令我等望尘莫及。” “还要算上奉行所的运营成本。以及审理纠纷,追捕案犯的执法成本。”平手汎秀继续泼了冷水,而后又提到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更重要的还是岐阜城的看法。主公他原本的意思是让我等自行决定收益和权责的划分。” 汎秀说着便拿出了手中的书信。 这种事当然不可能不事先传递给岐阜城的织田信长知晓。以信长的眼光,自然不像木下秀吉一样高估收益。每年一两万贯银钱,他老人家还不至于眼红。再加之织田家一向采取放任家臣自由发挥的政策,于是就没做出明确指示。 按照惯例,信长会让出这些利润,转而去把印花税的政策在尾美、近江、伊势等地推广。界町虽富,但也远比不上这些地域的总和。 木下明白此节后,没经思索,果断地说到: “我看大部分金额应该交给平手监物大人做军资,留下必要支出即可。” 明明方才还是一副被财帛打动的样子,但这时候又显得毫不贪心。室内除平手汎秀之外,蜂须贺小六、木下小一郎、小西行长等人,不免都对这个界町奉行大为刮目。 唯有汎秀并不惊讶,秀吉此人看似贪婪短视,但其实志向远大,他虽然喜欢锦衣玉食,声色犬马,但也能毫不犹豫地为了政治前途而放弃这些。 此人当然仍以信长的指示为最高原则。但除此之外他也绝不会同有影响力的重臣交恶。 在众人看来,木下秀吉这番话应该是符合了平手汎秀心意的。新任守护代大人搞出这奇妙的新政,不就是为了这份银钱吗? 出人意料的是,汎秀只是微笑着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拒绝道: “界町乃是特殊的城市,我不宜过多牵扯。以后但凡界町之内收取的税费,全部交给木下大人,做界町管理的支出。至少可将治安队伍扩大一些,确保此地安稳。至于我,只负责收取界町之外,和泉国内其他地域的印字签花税。” 这番话自然是令听者大为吃惊。 蜂须贺是十分惊喜而又疑惑,不敢表现出来的样子。 木下秀吉起初也是同样,但转瞬就眉关紧锁,像是想到了更深一层。 而平手汎秀却没有顾及他们的感受,只起身说道: “既无异议,此事就这么决定了。那么我便去就寝了。明早就要返回岸和田城,各位不必相送。” 接着便起身作势要离去。 身边的随从亲卫自然前后簇拥开道。 小西行长看到汎秀伸手召唤,也毫不犹豫地跟在后面。 木下小一郎迟疑片刻,以眼神向其兄打了个招呼,随即追上两步,与小西并肩踏出。 …… 平手汎秀脚步舒缓,不紧不慢地走回奉行所侧边的客房里,箕踞在坐垫上,让人倒来一盏清凉的茶水,分两口饮尽。 接着他伸手一指远处侍立的小西行长:“今天还多亏了你的表现,令本家的界町奉行脸上有光,这‘印字税’也就顺理成章。看来商务之事,果然是你的本职,这道题答得还不错。” “谢监物大人谬赞。”小西行长躬身答了一句,但眼中不见欣喜,反而全是心事重重之相,一副欲言又不敢的样子。 而跟过来的木下小一郎却忍不住伏身道: “在下有些想法,斗胆向监物大人开口。” “不必顾虑,但说无妨。”对这个还未发迹的“大和大纳言”,汎秀展示了少有的耐心和善意。这不仅是出于收集人才的癖好,更多是对其人品的欣赏。 “是。”小一郎回答说:“原本在下也觉得,这次答案能令监物大人满意。但您表现得对着印花税的收益并无兴趣……我就明白过来,您所思虑的要深远得多。” 平手汎秀继续低头饮茶,静了片刻,突然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小一郎,你最初来找我,是为了推荐小西行长入仕,对吧?如今忙前忙后这么些天,可有什么新的感触吗?” 木下小一郎神色为之一正。 他虽然不算机敏,但也绝不蠢笨。这些天下来已经看出对方的欣赏之意。再加上一系列政治手段的运用,也令他不得不佩服。 小一郎当下便做了决断,向平手汎秀拜了两拜,肃然道: “在下愚钝,一直以为跟在兄长身边才是对木下家最好的选择。而今承蒙监物大人不弃,愿在您麾下效犬马之劳,只要学得您一星半点的本事,便足以光大木下家的门楣。” 与此同时小西行长也反应过来,同时跪倒在地表明心迹: “小人以前觉得侍大将之位唾手可得,如今看来全是年少轻狂,自以为是。现在看来我这点斤两远不足建功立业,只望做平手家一小卒,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汎秀点了点头,正色说到:“如此甚好。你二人皆是可堪雕琢之才,否则我也不会给予耐心。暂且你们就跟在我身边做事吧!” 两人一齐伏拜答:“是!”眼中都有欣喜之色。 “小一郎这个名字,未免有些不太正式。日后你就叫做秀长如何?” “多谢主公赐名。” 木下秀长虽然不解,但逢到这种好事,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接着平手汎秀又放松下来,盯着眼前的茶杯发了一会儿呆,不知在想些什么,忽而又道:“今日之事嘛,二位肯定都有些不解之处。正好今日有些兴致,便讲给你们听听吧。” 木下秀长与小西行长立即端坐,目不转睛,竖起耳朵作出聆听姿态。 “首先你们肯定会疑惑,为什么我对界町每年一两万贯的印花税毫不动心。表面上的解释是,界町的势力太多,背景复杂,需要牵扯的精力太多了。但更深一层讲,印花税的收取,本身就是依赖于强权的。我若紧紧抓住这处收益,那并不能让自己的政治资本增加,反而会急速消耗以前积攒下的威望和人脉。” “听不明白吗?没有关系,先有个大概印象吧。这些话,就算是跟随我多年的河田九郎(长亲)或者本多弥八(正信)也未必能真正理解。也许唯有松井(友闲)能有所共鸣。” “作为一个武家势力,应该如何介入商业?收取赋税从中渔利吗?那只是末节。政权该做的首先是制定规则,其次则是在规则基础上掌控渠道。当控制了这些之后,利润只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我需要的是一个稳定有序,流程通透,整体可控的商业体系。‘印花税’只是这个体系的一个起点,目的不是敛财,而是让人习惯,在一个开明政权的监控下,按照法规来从事商业活动这件事。” 看着茫然无措,仿佛听天书一般的木下小一郎和小西行长两人,平手汎秀觉得略有点寂寞。 这是他结合前世见识和今生境遇所做的最终规划,但现在世界上可能没有几个人能听懂。不过,或许也正因为面前这几个人根本听不懂,他才会大胆直言不讳。 自从知道自己要到和泉国赴任,他就开始仔细考虑了。 从桶狭间,攻略美浓,再到上洛,沿着原有历史的脉络,凭借穿越者的金手指,轻松取得了常人不能企及的成就。 但也越来越感觉到,接下来这条路会逐渐走不通的。 至少,“平手汎秀出镇和泉”就是与原有历史差距极大的变化,引起的蝴蝶效应难以估量。 比如说,按照“历史剧情”,接下来应该是幕府和织田交恶,迎来两次包围圈。但现在平手汎秀自己就是联系幕府和织田家的关键人物,这让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依然按照传统武士开疆拓土的思路去走,如何保证自己一定就是羽柴、柴田,而不是另一个佐久间信盛呢? 所以他开始回忆起历史课本上,形而上的那些理论知识。 然后记起,十六世纪,正是世界各地资本主义蓬勃发展的时期。西欧自不必论,扶桑的安土(织田)、桃山(丰臣)政权也有明显的不同气象。 但原有历史上,权力和资本的结合方式是过于粗糙的,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君王个人独断,也出现过千宗易被逼自杀这种不和谐的音符。归根到底,用行政命令来规定商业特权,再把特权发给支持自己的商人,这种做法稍显生硬。 以武力为背书的金融垄断资本,才是这个年代最强大的力量。 现在界町已经有了初级的银行、期货、贷款等商业活动的雏形,但营业者的信用需要自己靠声誉来维持,而没有政权在身后支撑。这就严重限制了这些活动的推广速度。 原本历史上的松永久秀,正因为跟金钱的力量沾了关系,屡次反叛也能得到原谅。 如果平手汎秀能让自己成为一种新型商业模式的代言人和象征者,那么在重视经济的织田体系中,位置就不可动摇了。 松永花了三十年时间在界町的茶会上,才取得了这个地位。平手汎秀没有这个时间和耐心,但他有超乎时代的眼光与见识。 第六十二章 竞拍会 在“印花税”的政策逐渐成型,开始推广施行之后,平手汎秀又在岸和田城的城下町里,开办了一场令远近商人感到别开生面的竞拍会。 拍卖这种概念,早已在扶桑国内存在多年。但世人对此的理解还停留在“价高者得”这个层次上,向来只觉得这是一种市井间上不得台面的交易方式。 尤其在界町商人看来,唯有在寺院或者茶人宅里,一边举办茶会或欣赏艺术,一边以委婉安闲的语调来交谈,才是体面人讨价还价的方式。 所以他们对于平手汎秀这个“关东乡下人”搞出来的什么劳什子“竞拍会”是有些不屑的。 但是平手汎秀放出风来,说这次主要的拍卖内容,是在和泉南部建筑新城需要的土木石砖等材料,总价少说有二三千贯。 不屑归不屑,却没人跟钱过不去。这样一个大单子,包括界町在内,总计有十余家有实力的建材商人都有意承办。 按往日的规矩,有了意向之后,就应该准备些精致的礼物,派人与平手的家臣搭上关系,经过一系列暗中的交谈和交易定下价格。 但这次平手汎秀却明说了,只通过竞拍会来采购建材。所以想做这单生意的商屋只能派人到指定的地方。 大家当然会觉得有点麻烦。但出钱的是大爷,为了赚钱这点麻烦还是可以克服的。因此最大的两家商屋是派了番头出来做代理的,权作试探,而小店全是老板本人上阵出面。 竞拍会设置在岸和田城的城下町。现场是一间露天的大院,正中是座高台,上面站着官方委任的工作者。台下竖着两块宽大的木板,上面贴着告示,分别写着竞拍会的规则和竞拍物的详细介绍。再下来,两边有十几个临时搭起的小木亭子,里面设有桌椅和笔墨纸砚。 闲人准许围观,但不允许走近客户。 这次的方式是“暗标”。针对告示板上写明的需求,各家商人在木亭里写下各自愿意给出的价格,而后统一交到官方手里。待收齐之后,出价最低的那家商屋,就会被选为筑城的供应商。 出于遏制潜在捣乱行为的考虑,平手汎秀也规定了若干条限制,比如出价必须在一个时辰内完成,过期算作放弃。再如,当所有价格都不合理时,算作流拍,此类种种。 但在这第一次尝试里,并没有发生类似的敌意行为。十多家商屋都老老实实地报上了一个比较谨慎保守的价格,最终出价最低的是“安井屋”,以二千二百贯价格与平手汎秀本人签下了合同。同时安井老板还十分机智地缴纳了四十四贯的印花税,表达了支持新政策的态度。 事后商人们谈起此事,觉得这“竞拍会”还算是不错的形式。虽然最终是官方受益,买到了最便宜的货品,但在这个开放明确的环境下,商家也省了不少精力,不用再花心思贿赂重臣。 十日之后,平手汎秀又举办了另一次竞拍会。 这一次的主题换成了大米的预售。 通过初步的检地和估算,伊奈忠次等人报告说,今年秋收的情况不错,除去必要的军粮储备,将还会有约八千石的粮食结余。于是平手汎秀就准备出售其中五千石。 第二场竞拍会就将决定这些大米的购买权归谁所有。 粮食是所有人生活不可或缺的东西,需求量极高,价格又随着季节和地域不断波动,是这个时代最适合囤积的货物。和泉的大米质量不低,从来不愁销路。所以消息传出来之后,领内的米商纷纷前来。 有了第一次的成功基础,米商们对于“暗拍”有了心理准备。却不料,平手汎秀将这次的竞拍方式改为了“明拍”。 “明拍”的意思就是,这五千石大米以二千五百贯为底价,五十贯为最低增幅,由参与者们公开竞价。 高台上设有香炉,每有新的报价产生,便点一根燃香,并将旧燃香废弃。这根燃香烧尽时,若尚没有新的报价出现,当前的报价者则中标。 这一次的参与者依然较为保守谨慎,都是左顾右盼一番才肯提价。最终中标的价格是三千九百五十贯,与正常市价无甚差别,平手汎秀没获得多余利润。 但这“明拍”的玩法却比“暗拍”引起了更多几倍的反响。 原因是,在大米成交前,汎秀请来了几位艺术家和茶人,放了一些画作、茶器,以“代理挂拍”的名义,也加入这场“升价明拍”,算作事前暖场。 这些商品都卖出了高于市价的数字。估值五十贯的茶碗,有人愿以八十多贯买下。原价二十贯的书画,能叫到近四十贯高价。 艺术品拍卖,乃是最能抓住人性弱点的措施。富豪们肯出高价,未必是真的懂得欣赏艺术,更多的是要让外人觉得自己懂得欣赏艺术。 以前买下书画,也只能挂在家里展览,效果终究是有限。但竞拍会上就不同了,是当着十几个业内同行,以及许多围观者的面。 接着趁热打铁,平手汎秀又在几日后举办了第三次的活动——这回是从“三好余孽”那里抄没而来的房产和奢侈品。 可想而知,这一场里面的货物,都是有一定损毁,或者犯了某种忌讳的东西,想要的人并不多。所以这次的方式又改了。官方称之为“降价明拍”。规矩是,官方先报上一个无人愿意接受的高价,而后逐渐降低,直到在场有人肯接手,就举牌示意,以当前价格中标。 有细微缺口的金饰,发生过病案的豪宅,这一类商品,正常来讲只能大幅降低价格。但用了这“降价明拍”之法,损失程度就小多了,总有不在乎负面因素的人情愿接盘的。 当然汎秀依然没忘记,再次弄来二十件艺术品撑场面。这些艺术品也依然是很受欢迎。 有了这三次行动下来,大众对于“暗拍”,“升价明拍”,“降价明拍”都已经不感到茫然了。竞拍会便也规律性地开展下去。 从此开始,为了给自己捧场,平手汎秀把大部分的军事和行政采购都放进了竞拍会。不过,最受人注目始终还是相对低价的艺术品,引发的震动甚至超过了汎秀的预计。 对富豪来说,这只不过是多了一种炫耀家财的渠道而已,并不值得过于重视。但创作者们却都很激动,因为他们看到了一个赚钱的新渠道。 这年头,年轻创作者的出头之路是十分艰难的,只能靠大人物的举荐才有机会受到业内重视。最顶尖的艺术家必须依附大名和豪商才能维持富足生活。稍微差一点的人只能在街上摆摊出售,一副字画顶多也就几百文,过得比农民也强不了太多。 但平手汎秀为了保证商品的数量,暂时对艺术品是来者不拒的。反正每场有一两件压轴的单子就够了,暖场的东西品质也没太重要。历来只要上了竞拍会的画作,至少能卖出十贯以上。 所以很多人就从中看到了新的机会:万一很多人喜欢我的作品,把价格争炒上去,不就一举成名了吗?就算做不到,拿个十来贯辛苦钱也能改善家境了。如果本身有钱的话,还可以找个托来自抬身价。 一时和泉国岸和田城的城下町,竟然成了落魄艺术家的聚集地。 起初要派人辛苦搜集,才找得到足够质量看得过去的作品。但只过了一个月,艺人便似乎随处可见,可以坐在家里肆意挑选了。 平手汎秀察觉到这种趋势之后,立即决定要顺水推舟。 于是他拜访了一下京都的关系。利用即将出任“政所执事”的伊势贞兴,很容易就接触到了一批与幕府关系深厚的艺术家。 数日之后,天下第一画师狩野松荣,忽然对这个竞拍会大加赞叹,称赞汎秀为“艺术支援者”。还派遣了一些学生拿着练习之作前来参加竞拍,为首的是他的儿子,年方弱冠的狩野永德。 而后狩野永德的画作,在竞拍会上被两个豪商同时看上。二位客官互不相让,争锋相对,最终底价二十贯的画作,以三百四十贯的离谱高价成交。 消息传及远近,人们纷纷夸赞着“狩野派”后继有人,这岸和田城下的竞拍也同时声名鹊起。 从此,界町自不必说,连石山、京都、尼崎等地,各大町市的有钱人,都纷纷跑来此地,开这眼界。列国不得志的画家更是成群结队奔赴,还带动了茶器匠、锻冶师、收藏家等相关人士。 事情进入正轨之后,平手汎秀依据后世记忆,逐步完善了竞拍会的相关流程和规则,也有了成文的保证金、佣金制度。还针对于不愿透露姓名的买家和卖主,设计了一套保证隐私的制度。 汎秀还让人整理出一块场地,专门用于竞拍。举办的频率也固定在每月三次,分别是初五日、十五日和二十五日。因为这个随手制定的规律,就被人叫做了“五日会”或者“五日市”。 这种商业模式流传开之后,四下渐渐有人效仿。然而或是交通不如和泉国便捷,或是管理不善被人抓了空子,都远不如岸和田城下的“五日会”有名。 平手汎秀从中获益匪浅。但交易的重心始终都在字画、茶器、名刀、古籍等奢侈物上面,却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汎秀原本是想要发展一个大宗货物和大型工程的交易渠道,为期货、证券做铺垫的。但至今除了他自己外,没多少人来做这方面的拍卖委托。 第六十三章 平手家的权力结构 “竞拍会”的品牌日渐打响之后,平手汎秀的初步改革总算暂时画上逗号。能做的事情已经都做过了,接下来的计划都需要等待更成熟的时机。 这个时候,检地已经进入尾声,各乡村的秋收也都在顺利进行当中,于是派出去的家臣们大多已经回来复命了,只余有少数,进行一些跟进收尾的工作。除了佐佐成政亲自监督筑城以外,各位与力们也都能喘口气了。 国人都很安分,即使有什么不安分的心思也翻不起大浪来。因为眼看就到了每年纳贡交税的时候,大部分国人豪族都面临着一个严峻的抉择:要不要响应平手汎秀的号召,缴纳这军役免除税?如果要交的话,交几成为好? 寺社们倒是十分活跃,集中在一起讨论“联合自治”的问题。倒是选出个被称作“十一人众”的组织,但具体怎么运作还在争论。平手汎秀也没催促,他对寺社的管理制度有着长远的打算,不急在一时。 至于近畿附近,其余列国的局势,虽然也不能算是全然太平,但总而言之,是朝着对织田和足利一方有利的态势在发展,暂时无需担心。 趁着这个机会,平手汎秀抽出些时间,做了内部制度的调整。 他亲手写了数十条人事任命和法度规章,并吩咐佑笔誊抄数百份,分发到每一位正式家臣的手里,还在岸和田城的各个门口张贴出来。 首先平手汎秀设定了两套体系,将公与私划分开来。“近习众”和“亲兵众”是独立在体制之外,直接向主君本人负责的,可以灵活变通地对待,有时会执行一些不宜公开的任务。而其余人等,包括与力和附属国人,则一律纳入体制之内,以规定好的流程来运作。 这两边的人员可以有一定相互流通,但权责必须清晰拆分开。 显然,目前大部分家臣目前还理解不了汎秀的意图,然而汎秀也不会去作解释,制度的优越性总是逐渐在时间中体现出来的。 “近习众”是一个新成立的组织,暂包括山内一丰,堀尾吉晴,木下秀长,小西行长,杉原孙兵卫等人。这群人没有固定司职,唯一任务是紧跟平手汎秀左右,负责传递消息,或者去别的部门挂职做事。 在汎秀设想当中,这个“近习众”不仅是贯彻个人意志,防止行政官僚尾大不掉的保险措施,更是培养年轻人的渠道。日后发现有潜力但出身较低的武将,便可先纳入“近习众”,再外派挂职,逐渐站稳脚跟。浅野长吉便是如此在平手家里发迹的。 而“亲兵众”顾名思义,则是近卫部队。全员编制为三百,皆是已脱离农业的多年老兵,由井伊直虎担任旗头,河田基亲(河田长亲的弟弟)为贰副。 同时服部秀安从忍者众中拆分出来,另组一支精锐小队,作为直属情报组织,暂编三十人,称为“目付”。 除此之外,对常人来说最显眼的事情是,平手汎秀指定了一个叫做“在馆众”的称谓,含义是指,这些人的工作地点在御馆的评定间当中,只要没有被派出去执行特定任务,就要每天按时进城报到,辅佐主君进行各项大政方针的施行。 其中具体谁负责哪一块事务还没有确定,但毫无疑问,他们将会与权力核心十分接近(至少在空间上接近),有资格在平手汎秀面前作出建言。以后的行政命令也很有可能通过这些人去传达和实施,而不会由汎秀事必躬亲。 河田长亲当然位列其中,他是汎秀眼里的副将和大总管;接着还有本多正信,他会获得外交策略上的发言权;然后是沼田佑光,他在军阵和礼法上是有些学问的,同时也能作为一个吸引近畿浪人投靠的标杆存在;最后还有岩成友通,其存在可以很好地安抚降将,同时汎秀也想观察一下,看看自己对他的善意能否换回一丁点纯粹的忠诚。 此外,作为附属豪族,本只能算作外样的寺田安大夫和沼间任世入道,被授予“权在馆众”的称号。就是说这两人虽然实际地位没有达到那个层级,却可以暂时享受类似待遇。同样有这个称号的还有玉越三十郎,这个名字代表了对商业的高度重视。 平手汎秀希望以适度的放权,让麾下各个派系达成一个良性平衡关系。 长期来看,这当然是有一定被架空的风险的。但是又有什么制度是完美无缺的呢?汎秀的威望足以保证始终掌握住大权。至于后继者的问题,现在考虑还为时过早。 接下来自然是需要专门的行政执行人员。但现在能用之人不多,只任命了浅野长吉,伊奈忠次,平手季胤,增田长盛四名“奉行众”,其下还有吏员五十名。这四人各自负责一块事务。除了传统的钱粮支出,征税,普请,检地等等之外,汎秀尤其重视商业政策,令跟随自己最久的浅野长吉负责竞拍会的持续举办和印花税的收取,还吩咐遇到问题要即刻上报,不得耽搁。 军事方面,平手汎秀将手下划分为旗本,与力,外样三类。 旗本,即是指在直辖领地和谱代家臣领地施行了一定程度的“兵农分离”之后,招募的常备军,暂定一千五百人,分别由四个备大将率领:拜乡家嘉,本多正重,加藤教明,疋田景兼。 常备的职业兵未必比农兵更勇猛善战,但纪律性一定高得多,也可以适应长期出征。平手汎秀向来不是以打硬仗闻名的。秉持着战略优于战术的观点,他对军队第一要求不是死战,而是快速集结和行军的能力。所以他发展常备军的心思是从不动摇的。 与力便是信长派遣的佐佐成政、平手秀益等人,加之新降的松山重治和香西长信。他们手下是职业武士与农兵的混合,总计一千七百兵力。这部分兵力显然无法做到快速反应机动,但正面战斗力都还不错。 尾张转封过来的人可能要花些时间站稳脚跟,而三好旧将对和泉是十分熟悉的。短时间内就能拉出可战之兵。 外样也就是所谓“新参众”,包括了挂名幕府之下的三河众,以及和泉国内的附属国人,全部都是传统农兵。按检地结果和泉国人总计该承担的兵役高达三千一百,但汎秀对这些乌合之众兴趣不大,还宁愿他们多交纳免役税。 正规军之外的特战部队由中村一氏为首,石川五右卫门次之,给了武士二十人,忍兵一百人编制。 另外汎秀派服部春安挑选了一些的老兵和低级武士,再加之石川五右卫门带来的“侠盗”们,构建成专业的地方治安部门。 这是一次跨时代的创举,包含了治安与作战的分离,以及基层组织和中枢结构的划分。这个治安机关被平手汎秀恶趣味地命名为“警视厅”。 可是,名字虽好听,但却招募不到足够的人员。预期两百人的编制,只有一半的坑被填上。大家虽然不了解“警察”这个行当,但也不傻,都能看出治安部队的待遇是不如野战部队的。 对于年老退隐的人员也做了安排。他们被放进“兵法塾”,担任教师。 “兵法塾”虽然叫这个名字,所教授的却不只是战斗,而是武家政权需要的各项技能。日后这种教育会是武士子弟可享受的福利,同时其结业成绩也会作为人才选拔的标准之一。 不过这个部门也同样被人员的缺乏所困扰,目前靠谱的只有教授忍术的中村一成和教授投剑术的平野长治。汎秀的奢望是日后请来虎哉宗乙和竹中半兵卫,但一时半会肯定是会没戏的了。 新鲜的编制出炉之后,为了给众人一点时间去适应,平手汎秀没有去发动什么大型的活动,而是吩咐家臣,举办一场宴会。 宴会事项复杂,涉及到的人力物力很多,但办得不好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后果。这是测试官僚机构的好机会。 第六十四章 中秋月见祭 平手监物大人作为守护代入主和泉之后,新官上任带来的热火持续了数十日。直到八月十五当日,汎秀才指示家臣暂停下手中的工作,享受一段时间的休闲时光。 按惯例,这天晚上该举办“月见祭”,许多家庭都会用糯米制作香甜的白玉丸子,情况类似中土的月饼。神社则会摆出灯笼、兔子玩偶之类的象征品。有文化的母亲还会给女儿讲述《竹取物语》的传说故事。 中秋节在扶桑不算是最盛大的节日之一。但平手汎秀不知为何对此十分重视,所以和泉国上下许多人也纷纷重视起来。 白天城里办了大宴。平手的家臣和与力大部分都得以列席,一些相熟的本地人也受到了邀请,大家出于不同的目的,进行了一场友好而活泼的联谊,宾主尽欢。 宴会的组织工作是比较成功的,没有出现什么混乱无序的镜头,气氛也不让人感到压抑。物资的供应、仆佣的管理、节目的安排都还算让人满意。 到了夜晚,汎秀显得依然很有兴致,将各位亲戚都挽留下来,在御馆中共同赏月。 只可惜妻妾儿女都远在美浓岐阜城,身边只有一个姬武士侍奉。 回想起来,五月份那次二十日的小聚之后,又离家整整一个季度了。 距离平手汎秀收到和泉守护代的任命,到此历时三个月,终于得以安居此间,可以开始考虑将家人都接过来了。 所以,汎秀便以轻松居家的心态,仔细观察了一下自己的新家——岸和田城。 这座城塞建在一座坡度舒缓的小山上,西面毗邻着大阪海湾,东南则紧挨着大道。夹在二者之间,城郭占据了二十余町的地界(1町约为1万平方米),由内而外分三层,即所谓本丸,二之丸,三之丸,各有水堀隔开。 城里没有天守,只有一座二层楼的御馆。但本丸地势最高,平手汎秀坐在窗边,能同时看到海滩和街道。 岸和田城处在和泉国的中心位置,以此为界,北边是土地丰腴,商贸发达,人口稠密的平原,南部则是起伏不定的丘陵,与穷山恶水的纪伊连成一片。 当初在此筑城,显然是出自政治和军事的考量,而没有顾及商业。这城下虽然也有町市,但主要是依附于行政机关,为城中的武士提供服务,论规模比起和泉国北部的界町相去甚远。 不过,在平手汎秀与狩野永德配合着做了那次炒作之后,有一二百落魄的艺术从业者来此谋生,附庸风雅的豪商也时常出没做客,城下竟有焕然一新之相。 为了迎合城主的兴味,今夜城下町里的市民都纷纷挂起绘着白兔图案的灯笼,组成一片银花光海。 同时,城内的本丸里,自然更是做出相应的布置,凸显出节庆的气氛。 汎秀盯着城下町看了一会儿,默数了一下亮灯的数量,便意识到,一月之内城下商户的规模足足翻了一番,这个“政绩”足以让人感到满意。 但随即他转过头去,又对眼前的情形略微有些不满。 他望的是海湾的方向。 夜幕之中,看不清水上的情况,只隐约瞧见有一只舰队在航行,为首的是一艘长度在三十间(约50米)左右的大型战船。 平手汎秀心里知道,那大船上挂着的一定是淡路国安宅家的军旗。 甚至这种大船就是他们发明的,所以被称作“安宅船”。 淡路国安宅家,本是这濑户内海一带的传统海贼势力。但多年前,三好长庆把他的三弟送去安宅家做样子,入嗣继承了家督之位(即安宅冬康);于是安宅家便成为三好的分支,随主家一起迅速发展,最终成为扶桑近畿和西国的海上一霸。 如今织田家异军突起,将三好家在本州岛的势力扫清,但海上暂时还无暇涉及。九鬼嘉隆日后或许能名震列国,然而现在他只是泷川一益的与力,只能承担配合大军攻略伊势的职责。 而平手汎秀刚收服的和泉豪族,拢共有关船二十,小早船百余,水夫一千五百,规模及不上淡路安宅家的十分之一。类似“安宅船”的大型战舰,更是一艘也没有,这群人里也没有谁懂得相关的修建技术。 倘若真打起海战来,对方只需派遣三五艘安宅船作先驱,便是所向披靡,如虎入羊群一般。 汎秀早在两年前便提前派人与安宅家的现任当主信康接触了,迄今已遣过五回使者。每一次,安宅信康都礼貌地接待了使者,收下了礼物,送出了回礼,但自始至终也没做出任何一句承诺。 时至今日,安宅家依然保持着暧昧的态度。他们从未发动过对岸边的袭击,也不为难织田家御用商人的船队。他们不直接与织田家作对,但依然会对三好家的军事行动提供海运支持。 更重要的是,安宅家的淡路水军保持着在濑户内海和大阪海湾巡航的习惯。路过的商船都需要对他们缴纳关税,表示服从,才可以被允许通行。 前些日子,界町“能登屋”的池永平久与“胭脂屋”的红屋宗阳,之所以对织田不服而倾向三好,也有部分是因为,织田家尚未控制界町周边的海路。 对这个情况,远在岐阜城的信长鞭长莫及,眼不见心不烦。但近在咫尺的平手汎秀每天都能感受到无奈。 只是感受归感受,却也无可奈何。海军的建立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就算肯投钱也难以短期见效。而且目前还需要一个合适的框架。 正常人的想法或许会是在和泉水军的基础上扩充,但平手汎秀对此缺乏信心。那些国人众的忠诚度和战斗力都没有经历过检验,暂时不能视为可靠的力量。 汎秀轻轻摇了摇头,决定暂时把正事放在脑后。 他随意品尝一个糯米制的白玉丸子,觉得味道也不比月饼要差,只是糖放得稍多,有些腻味。而后举起酒碟,重新与亲戚们攀谈起来。 在场最活跃的是汎秀之长兄的养子,平手庆次郎秀益。在汎秀的支持下,他这几年立下了不少战功,在织田政权中也有了一定的名气,自然是坐稳了位置。 现在看来他已颇有大人物的自觉,在这种场合能自如应付。他身边是平手季定,平手长成,平手长政三人。 接下来还有汎秀的四叔,过继给了别家的野口政利;以及没怎么见过面的唯一一个姑父,生津贞常。以这两人为首,野口和生津两家也被视作了平手的亲族,被信长当做与力派了过来。 这在织田家是十分常见的措施。与力既要起到一定的监督作用,又不能引起当事人反感,人选当然是要好好斟酌的。 作为一个完全凭自身功业崭露头角的武士,平手汎秀一度跟家里十分疏远。但现在执掌和泉一国,身边到处都是用人的地方,不可能完全忽略亲族这个资源。所以,只要在平手政秀死谏之事上没有责任的族人,大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任用。就算是有责任的三叔长成和庶兄长政,也在庆次的斡旋下,派到了闲职上去。 再然后是玉越三十郎。通常来讲,侧室的家人未必会被看做亲戚,但这个商人一向很受平手汎秀的重视。 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汎秀要施行一系列商业政策的时候,不能老是自己上阵,总要有一两个托的,所以玉越的地位就更加重要了起来。 尽管如此,商人出身的玉越三十郎仍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他正在以一种谦卑乃至有点谄媚的神情讲一个笑话。 不过,汎秀信步走过的时候,玉越三十郎立即肃然收敛笑容,快步迎上前,表示有要事相商,而汎秀也立即带着他向人少的方向走去。 这份殊荣是在场所有人,包括庆次在内都无法享有的。 走到安静的凉台,汎秀立即发问:“究竟有何急事?莫非是‘竞拍会’出了什么问题?” “不是。”玉越来不及施礼,而是言简意赅地做了回答,“竞拍会一切顺利。只是遇到一个南蛮商人,对方提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建议。” “南蛮商人?有什么特殊的货源吗?”汎秀微微皱眉,“难道是想要政策上的支持吗?现在可是建立信誉的关键时刻,千万双眼睛都盯着,不可杀鸡取卵。” “属下明白。”玉越连忙解释道:“对方提供的不是商品,而是一种对铁炮的加工技术。他们的要求是派兵把守工坊,保证技术不外泄。此事属下无法做主,只能火速禀报主公。” “铁炮的加工技术?他们有没有解释这种技术有什么效果?” “听说加工过的铁炮,射击的准度会大大提高,但装填速度则会下降。方法是在铁炮内部刻出纹路。” “膛线?” 平手汎秀当然对这个技术不会感到陌生。他也曾向欧洲商人一次性购买了十支有膛线的优质铁炮做尝试。只是本时代的膛线似乎还只能靠手工制造,极其费时,而且对工人技术的要求非常高,完全无法普及。 但刚才玉越三十郎提到了“工坊”。莫非现在欧洲人有了更先进的量产技术?那倒还是值得一试的。 只是持有这种技术的人,为何会找上我呢? 汎秀心下疑虑,问到: “这个南蛮商人……他是如何认识我的?” 玉越有些惊讶地回答说:“主公您难道忘了吗,此人叫做‘拉斐尔·卡斯特罗’,数年前属下曾向您引荐,而后您给他介绍了许多织田家的订单……” 汎秀顿时反应过来,记起数年前那个金发的葡萄牙人。 第六十五章 膛线技术的用途 “拉斐尔先生,好久不见了!从三十郎的介绍看,您的事业也进行得十分顺利啊。” “平手大人,您话中的‘也’字暴露了真实的意思。我的商贸虽然稍有起色,但却远远比不上阁下啊。” “哈哈,看来您对东方人的语言习惯已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平手汎秀一边微笑着与之寒暄,一边上下打量。 时隔七年,拉斐尔·卡斯特罗呈现了很明显的成熟或者说衰老的气象。他蓄起了金色的胡须,眼角有了层叠的皱纹,脸上也多出几道风霜。 而他的伴当,强壮威猛的克劳乌迪好像依然还是那副样子,没有多出岁月的痕迹。或者应该说,七年前他身上岁月的痕迹就已经很多了? 见面前,汎秀已经听玉越三十郎说了,这位葡萄牙商人通过织田家的关系打开门路之后,一直专注于经营这条线,成为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军火商。但近年信长的势力扩展太快,视野日渐开阔,接触南蛮人的渠道也多了起来,所以拉斐尔的存在感大为下降。 汎秀无法从衣饰和佩剑上看出对方的财富变化,但他注意到了拉斐尔胸口的十字架。 那是一件精致而又硕大的仪具,目测有二十厘米高,由紫红色的华贵木材雕成,上面刻成一副基督受难的塑像。 凭借平手汎秀极其有限的后世宗教知识,他隐约记得,拉斐尔所笃信的新教,是不主张使用这种仪具的。 所以他好奇发问: “拉斐尔先生,您又重新皈依天主教了吗?” 对方并没展现出惊讶,也不问汎秀是如何看出的,只是情绪有点低沉地答道: “是的。以前我为了与西班牙王国作对,而自作主张地加入了一个新兴宗派,没想到这导致我受到了其他航海者的集体抵制。最开始我的生意还太小,所以没被注意,但这两年各方面的打压都很厉害,如果不改宗的话,也许我就要马上破产了。” “那还真是为难您了。信仰的区别却导致世俗的冲突,真是疯狂。”平手汎秀半是安慰,半是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可惜如您这般睿智的领主太少了。欧洲的僧人和大名们正陷入疯狂当中,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爆发以宗教为名的大规模战争。” 拉斐尔轻叹了一声,略有些失落,但很快就自行调整过来,转而说到:“不管如何,生活和生意都还是要继续。天主在上!这次我给您带来的是一门能发家致富的技术。” “我已经听说了,是膛线的制造?”汎秀提出了疑问,“请恕我冒昧,首先我想要知道这门技术的大致情况,其次还请您说明,为什么要找到我来做这个计划,在您的预想中,双方的权责又是如何界定的?” 通常来讲,作为一个政治人物,平手汎秀在扶桑是不会用这种直率的态度与同行说话的。但欧洲商人拉斐尔显然很适应直来直去的语言风格,他立即一一作答: “是‘膛线’吗?这是您发明的新词吗?如您所言,这是一个通过机械来加工膛线的技术。以前每一支铁炮,需要一个熟练工匠半个月以上的功夫,才能刻出可用的膛线。上次我卖给您的商品也是如此。而新型技术是倚赖机械的,能够以每天两支的速度做膛线加工,而且对工匠技术的需求也降低了,质量却大大提高。” 说到这里,拉斐尔暂停了一会儿,饮了一口水,指着身边的克劳迪乌补充道:“具体的技术细节由他负责,您可以事后详细了解。至于为什么找到您……关于这个,首先您应该知道,刻有膛线的铁炮虽然精准程度有了提高,但装填速度却下降了,只能在特定场合使用,其需求量也是有限的。” 平手汎秀点头表示同意。 在原有的历史中,膛线也不是一出现就被广泛使用的,没有后装技术,没有米涅弹,线膛枪的优越性只是停留在纸面的实验室数据。 现在已经是1567年了,扶桑国内的合战中,也经常能见到几百支铁炮集中使用的战例。达到这种规模之后,膛线带的精准优势,就远不如射击频率重要了。 所以线膛枪的普及率并不高,只有在需要狙击的时候才能派上用场。 没有米涅弹,平手汎秀还可以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拿出类似替代品。但是后装枪技术,这个就完全不是十六世纪能造出来的了。 拉斐尔接着讲到: “这项技术在欧洲才出现几年,但这个有限的市场,已经被别人瓜分干净了,甚至连生产技术都打上专利。而在东方,航海商人们大多没掌握制作膛线的技术,市场还是空白的。” 汎秀闻言已经大致明白过来,接过话头道:“空白市场意味着没有竞争者,但同时也没有现成的客户。” “是的。”拉斐尔点点头,“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您一样,一眼就能看出膛线的作用。我一直在为此苦恼,直到前些时间听说您在和泉国举办的竞拍会……那可真是了不起的创举,短短两个月时间,就构建了一个压倒性的艺术品交易渠道。掌握渠道的人,总是远远胜过只掌握商品的人。” “您的意思,是想在竞拍会上,打响名声?”汎秀皱了皱眉,“或许勉强能达成目的,但效果恐怕不会太好。” “那也比没有效果要强了!”拉斐尔无奈地摇摇头,“说实话,最近几年,大家都知道运载铁炮到东方来换取白银是很有赚头的,生意竞争也越来越激烈,我必须寻找出自己的优势项目才行。当然收益划分方面我绝对会让您满意的。” 拉斐尔一直是一个用正道做生意的人,他既然说了让对方满意,就一定能做得到。 于是汎秀提问到: “那么拉斐尔先生您的计划究竟是——” “在欧洲公开制作会惹来麻烦。所以我希望把工坊放在您的领地。我会定期运过来原料,在本地加工之后再卖出去。每卖出一支特制铁炮,您可以得到十二贯的收益分成。而您需要做的,首先是打开销路,其次则是派兵保护,防止匠人和工具外泄。当然我会保证优先供应您和您的盟友,并且绝不与您的敌人来往。” 汎秀暗自算了一下,觉得这个生意还是有一定前景的。如果运作得当,每年可能有三五千贯的收入。 拉斐尔当然也不亏,对这个商人而言,利润倒是其次,关键还是要靠新式货品接触更多人脉,打起名头,然后采用捆绑销售的策略来争夺市场。 但汎秀隐约觉得,这个事情可以有更好的处理办法。只是一时没想清楚。 他点了点头,接着一边思索一边询问: “请问,这项膛线加工技术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此言一出,拉斐尔知道汎秀已大致同意,神色安定下来,解释道:“尊敬的平手大人,这门技术需要用到特制刀口,还有拉杆和相应的床体……嗯,其中并没有涉及到过于复杂的原理,但对于冶金和机械水平有一定要求,以扶桑国内的条件,想要仿制可能有一定难度。具体的过程可以让克劳迪乌为您演示。” 说完拉斐尔侧首对他的同伴说了几句葡萄牙语。然后他身边那个健壮的汉子便从背后的大包袱里取出了几件工具,开始向平手汎秀展示效果。 这家伙先拿出来的是一个锋利的勾形刀刃,而后将刀刃固定在一根笔直地金属杆上。接着他把套着刀的金属杆伸进枪管里,左手持杆做出提拉的动作,右手持枪管匀速转动。 汎秀立即点头,表示明白了切削的原理。 紧接着克劳乌迪又用一些木头架子,拼出一个简易木制拉床的原型。枪管被固定在一个木夹子里,随着拉杆移动,夹子也会匀速转动。 这是一个典型的拉削机床设备!汎秀没想到自己能在十六世纪看到这玩意儿。他这时已经基本相信对方确实是有先进的技术。 商业上可行性是很高的,政治上的风险则很小,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他思索一番后,表示: “我需要看到工坊的实景,并且了解样品的实际性能。如果真的精准度够高的话,那我或许有更好的办法来做推广,使之卖出更高的价格。” 拉斐尔闻言一愣,然后立即兴奋起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溢价产生的利润全部归您!” “不不不……”汎秀笑着摇摇头,“仍然是对半分即可。不过我希望您帮我一个小小的忙。” “请说吧,如果我能做得到的话。” “对您来说不会是什么难事。我希望在您的帮助下,建立一支近海海军。” “海军?我很感谢您对我国的信任,但请恕我直言,我国的海军与扶桑完全建立在不同的思路之上,可能未必符合您的预期……” “您不必为此担心。我知道二者之间的区别。我也很确定自己需要的是一支真正的水军,而不是站在船上的步兵。” “这样的话……如果您能为我的新式商品带来市场,我一定尽力达成您的愿望。”拉斐尔最终果断地点了点头。 第六十六章 铁炮竞赛的提议 “月见祭”对于平手家的众人来说,只是忙碌生活中的一个小小的休止符。平手汎秀将各项体制政策安排下去之后,家臣们又重新进入繁杂的工作当中。 这次连士卒们都没闲着。汎秀对一千五百名旗本常备兵的规定是五日一休,而其余四天都必须集结到岸和田城,进行守备和训练。 类似的政策近年来已经在列国推广开来,除了织田之外,最有名的就是北条家。然而像平手汎秀这么严格的还很少见,其他的领主最多会要求兵卒每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城,一般更普遍的数字是一半。 五分之四这个数字,对于足轻们来说稍显严酷了。但刚刚发了财的平手汎秀开出了高额的经济补偿:每日在城里参加完成训练的旗本士卒可以得到二十文的津贴,而随军出征,离开和泉国的时候则升到四十文。综合算下来,这相当于每年额外给予了六至十五贯的俸禄。 在这金钱的刺激下,政策也没有收到什么怨言。 训练的事务暂时交给了沼田佑光,让他带着官兵熟悉各种旗语指令和本时代的阵型。这个任务应该不难。 平手汎秀心下总觉得战术还有很大的改进余地,心里也会想些“鸳鸯阵”“偏厢车”或者是“西班牙方针”之类的东西。然而还没来得及将这些思路投入试验,便先有了用兵的计划,只能抛之脑后。 这次倒不是织田家的调令,而是幕府一方的求援。据说是伊势贞兴和细川藤孝为首的一些幕臣在山城国推行集权,与当地豪族产生了矛盾,引得西冈地区几个独立性较强的国人众势力大为不满,暗中对抗。 虽然只是国人势力,但西冈地处交通要地,经济十分发达,趁着乱世,此地的豪族们多年来不显山露水地积攒了不少实力。 倘若公开讨伐,这些人一定会举兵笼城,以幕府微薄的直属兵力,短时间很可能是无法攻下城池的,到时候事情就成笑话了。所以伊势贞兴和细川藤孝等人以“扫清三好遗毒”的名义,积极联系周边,确保能有众多援军前来,才小心翼翼地颁布了讨伐令。 自织田上洛拥立足利义昭之后,近畿诸侯基本都名义上回到了幕府麾下,肯拉下脸面求助的话,还是能集合起不少兵力的。 除了那些自身有战事,无暇分身的势力外,北河内守护三好义继派了一千七百人,南河内和纪伊守护畠山昭高派了两千二百人,和泉的平手汎秀作为织田家的代表,为了彰显这个身份的独特性,亲率四千军势前往,是最大的一路援军。 这三路“大军”,再加上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势力,与名义上由足利义昭亲率,实则是由细川、伊势、明智等人指挥的幕府军合流,共计一万三千余人。 而这次要攻打的敌人,西冈地区的物集女家和山本家,也已经如众人所料一般,一边笼城对抗,一边寻找政治上的解决办法。其数量总计估计是八百到一千之间。 人人都说幕府中兴在望,但收拾掉这么一点势力,便需要兴师动众,大费周折。看似有些荒诞,但也正体现了足利家外强中干的尴尬境地。 独自拉起四千人的队伍,每日钱粮支应都不在少数,而且现在信长已经不会再给予报销了,因此平手汎秀其实并不想打一场与自己关系不大的合战。 但出于政治上的考量,他必须出兵,而且数量还不能太少。这既是为了织田家的大义名分,更是为了自己的存在感。 到了这一步,家臣们都觉得应该速战速决。 然而平手汎秀带兵到达目的点参加过军议之后,却发现敌人兵力虽微,但城防完备,士气充足,似乎并非急切可下的。反倒是身边的友军,无论是幕府直属还是河内、纪伊的援兵,都更像是乌合之众。 面对这等情况,速攻是不现实的,只能安营扎寨,徐徐图之了。好在这周边全是平原,没什么险要地形,只要肯下决心正兵强攻,总是能打下来的。 强攻城塞的合战没什么太多需要指挥的地方,平手汎秀倒也不着急,干脆令河田长亲为阵代指挥全军,本人则轻装来到伊势贞兴的营帐拜访,准备在战场外把损失弥补回来。 …… 说是轻装,但身边有上百近侍,那也轻不到哪里去。走到营帐的时候,伊势贞兴已经亲自侍立等在门口了。 一见汎秀靠近,他十分热情地上前施礼,朗声道:“数月不见,平手监物大人在和泉又是风生水起,果然真金馔玉,不拘一时一地。” 刚才在军议上,本已见过面了,但公开场合之下,自然不方便叙这等私谊。 汎秀也假装谦虚地恭维到:“伊势大人如今已经是堂堂幕府的政所执事,我这等区区微末功业,算得了什么呢?” 接着两人相视而笑,一时显得情谊深重。 其实平手汎秀与他见面不超过十次,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政治盟友。 而且是刚刚结成的盟友。 平手汎秀带兵过来是理所当然,但带了四千之巨,却多少有点让人吃惊。这在伊势贞兴看来,就是表明了善意。 既然是政治上的盟友,自然不能单方面表明善意,肯定是需要回报的。这点伊势贞兴也十分清楚,并且冷静地等待着平手汎秀提出的条件。 作为新任的政所执事,伊势贞兴理论权力是很大的,能给盟友许多名份上的帮助。他本以为,汎秀可能是想要教训某个不听话的寺社或者国人,需要一个合适的名目。 这对于他来说不是什么需要头疼的事,诬陷那个倒霉蛋侵吞幕府财产就行了。反正和泉国理论上确实有幕府直辖领地,也确实早已经被人侵占光了。虽然具体是被谁占,早就查不清了,但堂堂政所执事位高权重,越过检断程序强行钦定一个罪名也并不难。 二人边寒暄边落座,聊了几句时事之后,一直没扯到正题。伊势贞兴终究是年轻气盛,便忍不住说道: “平手监物大人今日带兵来此相助,我感佩于心,不敢忘怀。若是您有什么事情是鄙人帮得上忙的,请尽管直言。” 汎秀闻言也不觉得惊讶,对方毕竟是高门出身的年轻子弟,虽颇有才具却城府不深。微微一笑之后,汎秀回答说: “确有一事相求。希望您向公方大人建言,在京都举办一场‘御前试合’,内容除刀剑外,还需加上铁炮射击术的较量。” “御前试合?加上铁炮?” 伊势贞兴愣住了。 “不错。”汎秀点点头,“前代公方可是很热衷于此,并且从中选取了不少擅长剑术的家臣呢!应该没什么阻碍吧?” “唯一阻碍就是钱吧!举办这么一场盛会,总是要花不少军费的吧?”伊势贞兴有些疑惑地回答说:“当今公方虽然并不喜欢剑术,但只要以选拔武将的理由去说服,他肯定不会反对。只是经费的问题……” “经费自然有人愿意献出。”平手汎秀神秘地一笑,胸有成竹地说:“只要‘御前试合’中,包含了铁炮竞赛的项目。” 第六十七章 脆弱的敌人和更弱的友军 深秋的清晨,凉风吹过河边,令成片的芦苇叶沙沙作响。坐在背阳的一面,山坡挡住了初升旭日,更显阴凉。 平手汎秀慵懒地独自坐在湖边,头戴着斗笠,身披着斗篷,左手搁在大腿上撑着脑袋,右手斜提着一根长长的钓竿,半响没有动静,远远一看,不知是睡是醒。 周围站了一圈亲卫众,尽皆是披坚持锐,全副武装,煞有介事地侍立,怕惊扰了主君垂钓,不敢发出大的声响。只是河面上的几只水鸟却不解风情,飞来飞去,聒噪不停,刺耳的叫声在山川旷野间回荡,越发显得夸张。 好在平手汎秀也不是真的想钓鱼。他之所以从温暖的主将大营里跑出来,坐在这铺满露珠的凉飕飕泥巴草地上,只是为了安定军心。 并不是自己的手下们产生动摇了。平手家的旗本里有一半是老兵,再加上河田长亲为首的一干家臣也是身经百战,还有拜乡家嘉、本多正重这等斗将,气势没那么容易衰落。 但友军的情况就不容乐观了。三好义继的部队基本上只能算是临时拼凑的民兵,畠山昭高那边还要更糟糕好几倍。 几日之前,在军议上面,指挥官们经过一番商讨,定下了一个平庸至极的进攻计划,那就是每个人负责一个方向,分别带着自己的兵力强攻。平均分散兵力,相互间又没有沟通,看似有点愚蠢,但考虑到对面只是不到一千兵的国人,大家也觉得没什么问题。 实力最雄厚的平手部负责的是战线最长的城东。平手汎秀亲自视察过,这一块阵地的防御工事建得不差,而且明显有刚刚翻新过的痕迹,可想而知都很牢固。但另一方面,由于缺乏地势起伏,堀沟又挖得很浅,这些牢固的墙垣对守军的防护作用也是很有限的。 所以汎秀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命令四个旗本备队两两一组,依次进攻。以撞门强攻的部队为掩饰,而另一队用弓矢和铁炮攻击露头的敌兵。 经过几日准备之后,平手家以这种保守的战术打了一下午,自然也突破不了防线,但据估计敌我双方均有五十上下的伤亡战损。 对这个数字汎秀还算满意。这大约是对方总兵力的二十分之一,第一天就能造成如此杀伤,对攻城而言已是不易。 按照这个节奏,敌人五日之后就很难维持住士气了。所以汎秀在安排好了值夜的人手之后,就安然进入梦乡。 但没想到这一入睡,就出现了大问题。 城中的物集女忠重、山本则尚二人,眼见攻方势大,采取了一个激进到极点的战术,当晚就带着三百人趁黑摸出来偷袭。 这个所谓的“夜袭”,在平手家的宿将们看来只是场滑稽戏。一没有侦查到攻方的主将营地,二没有隐藏行迹和动静的措施,三没有预先放出假情报来迷惑,四没有等待攻击方疲惫,更不曾使用改变军旗、伪装身份之类的高端手段。 甚至这三百“勇士”里面,有不少人是大咧咧地打着火把,从正门口冲出来的!与其说这是夜袭,倒不如说是明火执仗地进攻吧! 可不曾想到,就是这样小娃娃过家家程度的夜袭,居然还打了畠山昭高一个措手不及。他带来的南河内军驻扎在城西,遇敌就立即就陷入混乱,四散逃逸,附带着又冲击到了城南的三好义继军,引发连锁反应,一时火光四起,人声大作。 等东边的平手军和北边的幕府直属军反应过来的时候,局面已经收拾不住了。大量的散兵游勇混杂了一起,畠山的人马与突击的“三百勇士”揉成一个大球,外人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饶是无双智将平手汎秀,和幕府的细川、明智这等英杰,也只能先扎稳自家营盘,再派遣人去慢慢查明情况。 所幸的是,一夜乱战之后,畠山昭高本人没受什么伤害。损失的几百兵力(大多不是战死而是逃逸了)也不影响大局。反倒是出来突击的守军被杀掉一百多精锐,更加岌岌可危了。 战术上这个夜袭是失败了。但是精神上却呈现出另一派状况。 以足利义昭、畠山昭高为首的一帮子大人物,虽然没受到实际的伤害,只看见了一些刀光剑影,就变得惊慌失措起来。上行下效,他们的家臣和士兵也开始失去斗志了。本来就是客军的平手军自然也没了精神。 这时候城里提出了议和的请求,声称只要饶恕守军的性命,就同意战前的要求,彻底接受统治。 显然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同意这个“议和”。一万多大军来都来了,你才表示臣服,怎么可能维持战前的条件? 可是那些掌握着话语权的“惊弓之鸟”们,居然在认真考虑,干脆议和算了,免得第二天夜里再遭遇袭击。 足利义昭自幼在寺院长大,没经历过这种阵仗,汎秀觉得可以理解。 但畠山昭高,明明出身武家名门,自幼接受正规教育,被培养得仪表堂堂,没想到竟是个完全无用的绣花枕头。不知道信长日后会不会后悔,把庶出的妹妹嫁给了此人。 一般人自然不敢质疑公方大人,都把鄙视的目光投向南河内守护。 而平手汎秀则还想到了另一层。 同为信长的妹夫,畠山昭高这个连襟可能确实没什么本事。但他手下好歹有一批畠山家的老臣,总不至于没有基本的战场经验吧! 打成这个鬼样子,说不得就是内部有问题了。听说河内畠山的笔头家头游佐氏,一直有尾大不掉之嫌,莫非是他们在其中起到了负面作用? 借助一场可笑的夜袭,让畠山家的年轻主君“牺牲”掉,以便于掌握大权? 如果真是如此,那畠山昭高决定要退兵,反倒是正确的选择! 但这怎么说都是人家的内部事务,外人也插不上嘴。 现在汎秀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方式,安抚住军心——确切说,主要就是足利义昭的心情。 在短暂推测了一下这位公方大人的习性之后,汎秀没有径直去说服,而是行动说话。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怡然把部队丢给了河田长亲,自己带着亲卫跑到河边钓鱼去了。 虽然与这一仗没什么利害关系,但接受议和,罢兵回师这个选择就没有进入平手汎秀的脑子里。 毕竟也是同今川义元、三好三人众这等级的对手谈笑风生这么多年了,而今要是折在这么一个无名的国人众手里,面子上挂得住吗? 第六十八章 渔翁之意 按常识来推断,山城国的桂川里,秋日是很容易钓起常见鱼类的。 在琵琶湖沿岸的市肆里,一条小臂长的河鲤或草鲩才换得了十个铜板,寻常小杂鱼一文钱足能买五条,渔民吃鱼比吃饭还便宜。 但平手汎秀坐在河边蹉跎了一个多时辰,却收获极浅,只有三只鲫鱼上了勾,最大那条也才不过三指宽。身边有钓鱼经验的亲卫,都看出来这位殿下的钓技实在生疏。亏得是桂川河里水产丰富,要是换了别的河流江域,说不定连现在这三只小鲫鱼都没有呢。 只是心下再怎么腹诽,却是不敢表现出来的。众人一言不发,站得笔直,如临大敌,肃然护卫在周围。 汎秀自己其实也没太在乎收成。对他而言,钓鱼是个不错的休闲活动,只是这个时代的技法太难掌握了。 杆子自然不是碳纤维的,而是竹子削成的。浮漂也是空心的细草管制成,插着一支鹅毛,隔远了都看不清。鱼钩更是又粗又沉,用不着铅坠就能沉下去。总而言之比二十一世纪的条件差的太远了,能有三两条的收获,那已经算是超常发挥了啊! 还好,他并不是职业的渔夫,弄不到鱼产,也饿不着肚子。太阳翻过山头的时候,他便随便唤了个人帮忙看住钓竿,自己从随从手里取出餐盒,拿出了饭团、梅子、鱼干、腌黄瓜组成的便当,席地而坐,开始享用早膳。 这个时候,汎秀余光看到,营帐那边有位武士,带着十几足轻匆匆赶过来。从家纹和头盔的样式看,不正是伊势贞兴吗? 河里的鱼没有钓到几条,岸上倒有这么一条大鱼上钩。 平手汎秀三两下将手里的咬了一半的鱼干配饭团塞进嘴里吞下,就着小河洗了洗手,起身准备迎接。 那边伊势贞兴却等不及了,人未到,话先至,高声喊道:“今日要多谢您了,平手监物大人!” 汎秀闻言莞尔,迎上去做礼道:“又不曾分两条鱼给您,伊势大人为何言谢?” 伊势贞兴轻叹一声,接着也勉强笑了一下,接着话头道:“也只有您这般举重若轻,处之泰然的人,还能在今天早上想得起过来钓鱼了!” 说话的时候,他脸上还有些不自觉显露出的尴尬,似乎是在为自己懦弱的主上而感到丢脸。 汎秀却只当未见对方神色,不慌不忙道:“战事十分顺利,昨夜又截杀地方突围之兵,斩其精锐百余,为何不能来稍作闲暇呢?” 伊势贞兴愣了片刻。 事实是友军被突袭,双方战损比例约五比一,足利义昭畠山昭高等人都战心动摇了。但经过平手汎秀这么一说,好像还可以理解为本方占优? 难怪,刚才同细川、明智等人好说歹说,反复对公方大人灌输“本方受损甚微,仍足以攻下城塞”的观点,都没什么成果。唯有下人禀报说“平手监物大人一早出门钓鱼去了”,才让公方大人心神大定。 想到这些,伊势贞兴苦笑着摇摇头,说:“监物大人,您……不愧是监物大人啊!其实我也知道,您今天早上钓的不是鱼,而是公方大人!” “岂敢,岂敢。” “此处又没有旁人,何必讳言呢?我来就是告诉你,公方大人,已经上了您的钩了!” “噢?是这样吗?” 汎秀是一片云淡风轻的无辜表情,好像什么都没有做。 “正是如此。公方大人确实焦急了一整夜,我和细川、明智等人劝阻半天,也不能令他安心。但您晨起钓鱼的事情传过来,公方大人马上就镇定多了,现在已经安心用完了早膳。” 听闻此言,汎秀微微颔首,却也有些疑惑。 事情顺利,当然是值得高兴的。不过这么看着,是不是有些过于顺利了?原以为还要经过一番夸张的表演,才能把这一套畏敌的情绪打压下去呢。 仿佛是看到平手汎秀的疑问,伊势贞兴突然凑上前来,在汎秀耳边轻声语道: “监物大人可能还不知道,您在公方大人心目中,占据了十分特殊的地位。” 汎秀听闻此言不禁大惊,也低声回到:“这话从何说起?” 伊势贞兴笑了一下,示意汎秀屏退左右,而后慢条斯理地讲到:“三好家,和三好三人众,是弑杀上代公方的凶手,也是当今公方心里长期以来的梦魇。您也知道他老人家自幼居在寺庙,远离战火,一直不曾受到惊吓,唯有三好斩草除根,追杀足利余脉那段时间,公方大人东躲西藏数月。” 汎秀点点头表示理解。 一般武家子弟都是会循序渐进地接触血杀之事的,从初阵到第一次砍下敌人首级,需要一个适应过程。刚从寺庙拉出来就经历这种出生入死的大阵仗,确实不太容易。有这经历的人,多半都成了杯弓蛇影的弱者,只有少数能烈火淬炼成枭雄。 所以足利义昭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只是这跟刚才的话题关系在哪里? 而后伊势贞兴又补充道:“为他击破这个梦魇的,首推自然是举‘义兵’挥师上洛的织田弹正,其次则非平手监物您莫属。甚至可以说,织田弹正以众凌寡,犹未尽全功。而您却是用智术彻底击败了三人众,让公方大人觉得‘三人众不过如此’。” 平手汎秀有点不知所措。 对方这一番解释,听着在逻辑上也是合理的。但是细想下去就让人很不自在了。 汎秀一直认为幕府对自己是持着利用、拉拢的态度,所以自己也完全可以把幕府当作一个可敌可友,亦敌亦友的政治实体来对待。明枪暗箭,尔虞我诈,各凭本事,也没什么心里负担。 但听伊势贞兴这么一说,里面好像还有点更深层次可以挖掘的因素。可是在汎秀看来,双方都没见过几面,谈何感情基础? 一般的武士如若能得到征夷大将军的友善和谢意,当然是欣喜若狂的。然而平手汎秀一向是把足利视作潜在敌人的,并不想牵扯上太深的关系。 包括这次让幕府帮忙,搞个“御前试合”来宣传膛线技术,也是想通过伊势贞兴,而非直接面见将军大人。这正是因为原本历史中,伊势贞兴最终倒向了织田,没有做幕府的纯臣。 如今这个情况,他宁愿相信这番话是假的,是用来拉拢自己的手段。 可对方以前还偏偏是个喜欢直言,喜欢瞎说实话的人。 那么反过来讲,如果真如其所言,那伊势贞兴为何要在此处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呢? 伊势贞兴的确不说假话。但“不说假话”,并不等于“说出所有实话”。 所以他在什么场合说什么东西,也一定是有其利益诉求的。 这么一想,豁然开朗,虽还没完全解决疑惑,但也不再是一团乱麻。 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有传令兵急驰来报: “禀主上!服部大人来信,两天前,日根郡佐野乡发生械斗,死伤神官、僧人各十余,国人三十!” “噢,正如所料。” 汎秀毫不色变,转身去伸手接过信件。 刚一侧过头去,便见到那插着羽毛的草管浮漂猛地往下一沉,似乎是钓上大鱼。 那名帮汎秀拿着鱼竿的亲卫连忙收杆,手里却是感受不到力道。轻轻一扬,钓线便出了水面,只见鱼钩上空无一物,连饵食都被吃掉了。 平手汎秀见之大笑,曰: “看来钓鱼这事,的确是需要技术啊,否则都不知道到底是你在钓鱼,还是鱼在钓你呢!” 第六十九章 意料之中的暴乱 和泉暴乱的消息令伊势贞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生怕平手汎秀带兵离去,这样一来足利义昭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心思不免又要动摇,那么这次讨伐战就会不了了之。 堂堂幕府,如果连两个国人众都拿不下来,伊势贞兴这个主张用兵的新任政所执事,就会成为彻底的笑柄,以及事后的替罪羊。 好在平手汎秀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微笑了一下,说了一句“正如所料”。 老家出了变故,却在前线说什么“正如所料”,这个事情如果放在一个籍籍无名的人身上,那会被伊势贞兴看做是故弄玄虚,装腔作势。但平手监物是岂是一般人?堂堂无双智将既然都说了“正如所料”,那就一定早想好了后续处理办法,自然是不用担心了。 接着汎秀便与伊势贞兴一道觐见了公方大人,在军帐中冷静陈词,客观分析了当前的局势。 足利义昭果然表现出一副信任有加的样子,连连点头称是,最终还拉着汎秀的手臂,反复再三地说:“今日幸好有平手监物在此!” 其感情流露是如此明显,甚至令细川藤孝的脸色都有点不太自然,明智光秀眼里更是闪过了一丝嫉恨之色。 他们身为幕府仅有的带兵大将,受到的信任却似乎还不如外人。 但这也怪不得将军大人,毕竟这两人可没有过东拒今川,西讨三好的这番功业。 平手汎秀心里的感受也是十分复杂,很不自在的。但表面上他只能肃然下拜,诚挚恳切地表达了为“天下大义”粉身碎骨的壮志雄心。 然后,合战终于从夜袭引发的闹剧里拉出来,回到正常的节奏。 各部都采用佯作破门,实则射杀敌兵的战术,连续攻打了五天,让城内守军七成都挂了彩。 第六日起城头开始出现妇孺老幼的身影。城内请降,原交出半数土地,被拒绝。 第八日起大半只胳膊还缠着绷带的人也站在一线凑数。城内再请降,愿交出大部分土地,只留三个村子的祖业,仍被拒。 第九日正午,守城兵终究抵挡不住,纷纷倒戈,将罪魁祸首物集女忠重、山本则尚绑来献出城外,祈求饶恕。 最终公方大人的处置是:两名首恶拉回京都,在二条城前砍头示众;其他七个骨干分子勒令切腹,不作公开惩治;余者没收土地,降为庶民,但允许保留苗字,以足轻的身份加入幕府军队。 这一系列裁定决断,是在幕臣们意料当中的。只是足利义昭做决定前,特意问了平手汎秀的看法,而平手汎秀又顺水推舟,建议让伊势贞兴来发言。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在平手汎秀的支持下,伊势贞兴这个“政所执事”的位置,算是坐得四平八稳,难以动摇了。 临别前伊势贞兴向汎秀投了一个感激的眼神,同时又做了个手势,表示“御前试合”的事情,包在他身上。 …… 往三日,返三日,攻九日,整备四日。总计十九天时间,平手汎秀率兵回到了和泉国岸和田城的时候,已经是十月底,快要入冬了。首先他如约向一千五百旗本支付了一千一百四十贯的津贴,接着才招来家臣,装模作样地询问“暴乱”的情况。 汎秀高居上座,尚属淡定,左右众人却都正襟危坐,肃然不动。 家臣们大部分都不知道汎秀的心思,也就更不清楚这件事的处理究竟是会涉及到多大的范围。 “暴乱”,要说这种事情的负面影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大可小,就看你怎么去阐述了。 如果以战国乱世的标准看,才死了不到一百人的小冲突,完全算不上什么大新闻。 但和泉守护代平手监物大人入主以来,连续采取了各项政治和商业措施,使得领内风气大变,俨然有欣欣向荣,日新月异的迹象。这个时候出来闹事,那会不会让平手监物大人觉得,是有人在故意唱反调? 评定间的正中央,新设的“警视厅”长官服部春安泰然端坐,向平手汎秀做了一个详细的报告。 “禀主公。暴乱发生在十月二十二日的夜晚亥时下半,起初是在日根神社旁的酒屋中,据查是因为两群酒客的口角争端而起。然后双方都唤来了附近的亲族,形成对峙。因为离事发地不远,神社派人保持了关注。但混乱期间又有醉汉认错了敌人,砸倒了日根神社的鸟居,就把神社也卷入进来。但这个砸毁鸟居的肇事者是贝塚寺住持的异母兄弟,所以得到了贝塚寺的庇护……后来就变成一场四方混战,牵扯到近六百人,估计其中约三分之一持着刀剑或长枪,约十分之一穿戴甲胄。最终僧人有四人死亡,九人受伤,神官七人死亡,十人受伤,国人众十八人死亡,三十一人受伤……目前已经逮捕容疑者二十人,其中有六人已可证实,确切参与了当晚斗殴,有两人证实涉及命案……” “嗯……” 平手汎秀做出认真聆听的样子,连连点头,间或还询问几句。 但其实他对事情早已有了了解。 因为这个所谓的“暴乱”,本来就是他私下授意服部秀安,暗中撺掇的。 当然,不可能由平手家的忍者亲自出手打人。他们只需要,保证两伙素有积怨,又心情不好的团伙恰好碰上;接着斗殴的消息又恰好无障碍传到各自亲族耳边;最后让一个暴躁好酒的纨绔子弟恰好把神社派出来警戒的人当作对头…… 不过另一方面,服部春安的成绩也让平手汎秀有刮目相看的感觉。在这个既缺乏侦探知识,更没有相应技术的年代,能够依靠杂乱的口述,就大致查明真相,并掌握住了一小部分案犯,此事殊为不易。 或许原属石川一党的那群侠盗们也起了一些作用,但能把这群桀骜不驯的家伙团结起来,也算是服部春安的本事了。 看来这个“警视厅”长官的位置,对他来说,可不一定是养老的闲职啊! 平手汎秀按下思绪,静静听服部春安说完,不惜誉美之辞夸赞了几句,而后往下两侧的家臣们。 左手边是刚刚任命的“在馆众”,自上而下依次是河田长亲,岩成友通,本多正信,沼田佑光。 而右侧则是权位次之的“权在馆众”,有寺田安大夫,沼间任世入道,玉越三十郎这三个人。 现在便是这个组织行使权力的时候了。 尽管以上有些人在御馆里连大喘气都不敢,但他们各自都有其政治上的代表意义,所以汎秀决定要尊重大家的看法——至少是表面上尊重。 事实上平手汎秀有足够的个人威望把评定会变成一言堂,但那么下去不敢抒发的怨气会积攒下来,有酿成大祸的危险。 扶桑历史数百年来都一直是个缺乏统一价值观的多元化社会,在这种社会上诞生出来的政治规则也讲究均衡和协调。占据优势也必须适可而止,不可过分追求赢家通吃,否则会乐极生悲。若以个人手腕强行整合手下势力,固然能提高效率,但也让权力结构变得脆弱,维系于一人安危之上。 特别是当前这样的局势,夹杂在足利与织田之间,处境尴尬,更必须将周围所有人,包括织田与力,和泉国人,乃至商人、寺社都联系起来,才能让自己地位稳固。 是以平手汎秀先不发表看法,而是环顾左右,提了一个问题: “听刚才的报告,这斗殴的数百人里,有不少是身强力大的壮汉。然则我去山城国之前,按照军役分配做了动员。其中大部分随我出征了,少数留守城池。为何民间还有如此多的无事生非之徒?难道这些人没有被纳入军役?” 这个问题令众家臣觉得有些突然。 问题本身不难回答。之所以这些壮汉没被纳入兵役,是因为这些人缴纳了“军役免除税”啊。 平手汎秀当年设定这个税,本是为了体恤那些死伤过多,男丁不够的家族的。可实际上,很多心怀叵测的人,为了保存独立性,都声称无力担负军役,宁愿交钱。 这也是因为和泉国商贸发达,大家都不缺钱。换了甲斐、萨摩那等地方的人,那是宁愿给命,也不给钱的。 只是这番话,谁敢在平手大人面前光明正大说出来?当着这么多人,怎么好意思瞎说实话呢?只能说些冠冕堂皇的套话了。比如一时失察啊,酒后失态啊啥的。 但没想到,抢着说话的竟然是沼间任世入道,他猛然朝着上座下拜,高声呼道: “下臣以为,应当彻查责任,严惩不贷!” 汎秀闻言大觉诧异。 沼间任世入道这个人,在和泉一向是“老好人”和“江湖大哥”这样的存在。从三好统治时期起,他就特别老实本分,心慈手软。很多次都是他利用与上层的良好关系,帮获罪的国人开解。 这么一个人,却一开始就喊着什么“严惩不贷”,这可真是有点意思。 第七十章 刀狩令与带刀状(上) 听了沼间任世入道这句斩钉截铁的话语,汎秀不禁轻笑,继续问到: “目前主犯尚未查出,沼间大人所说的‘严惩不贷’,似乎无法做到啊。” 话音落地,那沼间任世入道立即顺着话头又说到:“回禀殿下,无论引发暴乱的为何人,都不过是些代人受过的小人物。这次事件由国人众而起,自然要追责国人众的旗头。” 说完他又拜了一拜,神色平静,低头不语。 在场众人更觉诧异,而沼间身旁的寺田安大夫则投过来怨恨的目光,眼中仿佛有火在烧。 所谓国人众的旗头,一个是指沼间自己,另一个,便是寺田安大夫这卖主求荣的“和泉奸”了。 听沼间这意思,是准备自己承担下罪责,来避免大肆株连,犯人越查越多的情况出现,同时还想拉着寺田一起下水。 由此足见,沼间这家伙虽然没什么才具,但确实是很照顾手下的国人们,这种程度已经可以说是无原则的善良了。而寺田这“和泉奸”,在本地拉的仇恨值可真不是一般的高。 寺田安大夫一番卖主求荣,才有了今日的家业,当然不肯放手。只是沼间方才那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一时也想不出怎么反驳。 于是寺田只能咬牙切齿地装作一副愧疚的样子,悲声向平手汎秀跪倒说: “下臣不敢推卸责任,只求殿下给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但凡谁敢有一丝跟殿下作对的念头,我必亲手斩下所有人的首级,提过来给您当球踢!” 他倒是破罐子破摔了,索性把自己放到所有国人的对立面去。 汎秀对这种态度还是比较欣赏的,但显然不可能真的采取这个建议。于是笑而不语,温声抚慰两句,接着问到: “其他人还有什么看法,逐一说吧!” 顺着汎秀的目光移动,玉越三十郎慢悠悠地伏身施礼,起来之后才缓缓道:“臣下以为,既不能冤杀一个无辜者,也不可放过任何罪犯。其中的界限,唯有主公慧眼方能分辨。” 作为一个商人,玉越在家中显然没什么话语权,更没有复杂的利益牵扯,所以他在这件事上对主君坚决拥护,只说了一句废话。 逻辑上是废话,但在这个场合却不是真的无用。一共七个家臣议政,只要有一个表示了绝对的服从,那么其他人再想质疑主君,便会承担更大的心理压力了。 故而,他虽然只说了一句废话,却收到了平手汎秀友善的目光。 接着沼田佑光也表达了一个没营养的观点:“臣下认为,既然服部大人已经查到一些线索,不妨再给他数日时间,想必能搜索出更多东西。一切真相大白之后,再由主公决断,亦不为迟。” 这回答没有出乎平手汎秀的预料。沼田佑光是个坦荡大方的人,脑子都集中在军阵、剑术、礼法乃至风水阴阳道之类的学术问题上,在阴谋权术方面从未投入精力。所以这类复杂的内政问题,问他即等于白问。 但是后面一人就不一样了。 轮到本多正信来发言,他先是向沼田佑光表示了一下歉意,而后说: “鄙人觉得沼田大人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所言虽然持重,却有不妥之处。倘若真的是普通的暴乱案件,这种处理自然没错。然则——此事未必是偶然,或许有别国势力在里面策划阴谋。倘若我侥幸猜中的话,那便需要找出幕后主使,才能做出合适的对应。” 这段话显示了本多正信的思维方式,比起事实,他更关心后续影响。话语中透露的意思是,他建议以此事为引子,把“勾结外国逆贼”的罪名安在某些人身上。 国人和寺社本身并不强大,之所以令人头疼,完全是因为团结一心,如果爆料出来,有人拿了三好家的钱才故意捣乱,便可将他们的团结化解掉。 至于具体怎么操作……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实在不行伪造证据,或者屈打成招总是万能的。 本多正信自以为能猜中主君的心思。但汎秀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继续把目光投向再下一个人——岩成友通。 而岩成友通还在茫然着。自从平手汎秀接受他的请求,放纵三好政康逃跑之后,他便已做好失去权势富贵的准备。虽然名列“在馆众”当中,与河田、本多这些宿臣为伍,但他仍在怀疑,汎秀只是要借助“三好三人众”的名号,并不会真的给予任用。 但现在看来,这还真不是虚名。 平手汎秀,确实在重要会议上,正式询问了岩成友通的看法,态度表现得很重视。 岩成友通心怀感佩,也是真心思索了一番,提出自认为最合适的办法:“臣下以为,当惩戒首恶,不问从者。但需要另立法度,防止日后再发生同样的事。” 他的话听起来似乎与前面没什么本质区别,也是陈词滥调,但汎秀听闻此言,双眼却不禁一亮,闪出几丝精芒。 刚才前面所有人,包括擅长耍阴谋的本多正信在内,唯有岩成所说,与平手汎秀心里的想法不谋而合。 这些家臣里,也只有岩成友通见过的世面最广,最能体会到法度胜于人治,程序正义胜于结果正义的地方。 所以汎秀表现出感兴趣的模样,探身向前追问了一句:“按主税(岩成友通的官途名)所想,要另立什么样的法度,才可以杜绝暴乱呢?” “这个……”岩成友通略一思索,答曰:“按地域划分,凡领内的成年男性,未经批准不得离家五十町(约5千米)之外。超过十人聚会,必须先行报备。人丁兴旺的国人众需要轮流派人到岸和田城值守,不允许无端缺席。各家族,相互间采取连坐,知情不报视作同罪。” 他的话音刚落地,平手汎秀还未有所表示,在座的两个国人众代表——沼间和寺田,脸都已变成猪肝色,前者是吓得,后者是气得。 二人按耐不住,纷纷做出想要打断发言的姿态,但平手汎秀适时举起了右手,做了一个向下压的姿势,这就令他们不敢再妄动了。 方才岩成友通说的,正是他以前在山城国担任守护代时的举措。在强有力的压迫下,令豪族们畏惧军法官的鞭子,胜过畏惧死亡,如此倒真被他练出一支令行禁止的强兵。 他自己也不是不知道这些政策听着十分可怖,但正是如此才更加要故意凶神恶煞地讲出来。 因为岩成也隐约猜到了,平手大人可能是要趁这个机会推行一些法令了。那么先把调子定得骇人一点,后面的流程就更好通过了。这也算是能为平手大人做的第一件帮助。 汎秀眼看着有六个人都开了口,仍旧不发表意见,而是把征询的目光投向离自己最近的河田长亲。 两人并没有事先沟通过。一来没有必要,二来平手汎秀也想看看,在这种情况下,河田长亲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结果没有让人失望。 河田长亲胸有成竹地淡定说到: “岩成大人所说的诸多法度,确实十分有效,但我反复思之,觉得实施起来,未免稍嫌繁琐,不利推广。故而想了一个替代之计,不需大动干戈,就可一劳永逸。这法子便是——” 说到这里河田有意顿了顿,而后字正腔圆地吐出几个音节: “刀狩令!” 第七十一章 刀狩令与带刀状(下) “刀狩令”,顾名思义,就是强令那些不具备正规武士的身份的人交出武器,禁止杀伤**具的民间流通。 扶桑史上第一次刀狩,可以追溯到镰仓时期。当时的幕府执权北条家,看到高野山的和尚蓄养僧兵自重,便下发御书,要求住持们将所有刀剑上交,铸成高大的铁佛像。后来禁令的范围还扩大到了弓矢。 后来镰仓幕府倒台,执权北条家的嫡流绝了后,“刀狩令”便自然失效了。直到数百年后,柴田胜家在北陆收拾一向一揆留下的废墟,急需短期内强化治安,才又祭出这个手段。进而发展成为桃山时期的基本国策,是丰臣关白政权颁布“总无事令”和“海贼禁止令”的前置条件。 不需要什么高深理论知识,用常识就能想得到,收缴了民间武器之后,治安肯定会显著好转的。但同时,领内农兵的战斗力,也会大幅度地下降。所以那些财政能力不足以支撑常备兵的势力,是无论如何不会实行刀狩的。 另外,这也跟所有的改革措施一样,会遭遇一定的反对。百年乱世至今,很多人已经习惯靠武力维护自身安全与利益,要他们立即放下刀剑,相信领主的治安机构,那也是强人所难了。 所以平手汎秀没有指望一蹴而就。 他环顾了一下神色各异的众家臣,佯作思考状,缓缓道: “刀狩令,确实是有效的手段。只是佩刀乃武士家族的象征,不可轻易禁废。寺社又有‘守护使不入’之权,也不好直接插手。” 说到这里,他着重注意了一下沼间任世入道和寺田安大夫的神情,继续说到: “故而,我准备实行另一项政策,便是向领内国人和寺社,发放‘带刀状’。从此领内除本家的武士之外,凡持有‘带刀状’者,方可携带武具。无此状者,需要将武具上交,否则视作图谋不轨。不知各位以为这样如何呢?” 汎秀讲完之后,便示意众人表态。不出所料,河田长亲最能了解主君心思,当即便下拜称:“主公思虑深远,果然胜我等百倍!” 玉越三十郎也马上全然赞同。以前他作为武具商人,一向觉得乱世更好做生意,但现在随着平手汎秀多年,眼界大有提示,不再局限于卖些刀剑盔甲了。 接着本多正信淡然说:“主公此举十分高明。”但他神色中藏着些微不以为然的意思。因为正信始终觉得柔性的权术比死硬的法规更有效。 而后爱较真的沼田佑光发问了:“请恕臣下愚钝,不知这‘带刀状’是发给个人的吗?那岂非要颁发数以万计的书状?” 汎秀摇摇头说:“当然不用,已记录在册的百余家豪族,全族共享一状。其他人可以立即来报备,亦可以村为单位,推举代表。町民则以商屋或町为单位。寺社自然也是每寺每社各自持一状。” “那……万一有人挂名在其他家族或寺社之下呢?” “所以‘带刀状’每年要重新鉴定,写明数目。” “这个数目,需要奉行去统计吗?” “各家自己申报,本家再统一审核。若日后查到有瞒报,皆当治罪。” “积极上交多余武具者,是否可得到奖励?” “这个提议不错。肯主动配合的人,便以银钱嘉奖吧!” “对于外来武士,该如何处置呢?” “友军来客自然带着身份证明。敌国来者……那还用问吗?” “那如果是流浪过来的浪人呢?” “督促其到本家奉行处报备。若拒绝报备,或长期无故逗留,则需追究情由。” “恳请再问主公,此事是否交由本家奉行管理呢?” “国人豪族和町民,皆有奉行审核后给予书状,是否违法持械,则以本家‘警视厅’监督。寺社嘛,便交由他们自治管理吧。” 汎秀耐心解答了他的疑虑之后,沼田佑光稍微想了想,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没什么太多见地,为免露怯也就不多说了,同前面的人一样伏身恭维了几句。 而这时候岩成友通方才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以心悦诚服的语气说说:“主公胸中韬略,远胜我等。” 以他的见识,经过这半刻钟思索,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平手大人入和泉后,先检地,而后又有“军役免除税”,再加上今日的“带刀状”,这是一连串的软刀子。 之前出台“军役免除税”的时候,和泉国内只有不到二十家豪族愿意承担全额军役,其他的或多或少都选择以税代役。按检地结果,原本是三千一百的兵员,而实际上平手汎秀得到的是一千七百兵,和每年八千石粮食的收入。 其中有一部分人是确实有特殊情况,无力承担兵役,但更多的却是明明有足够兵丁,就是不愿意脱离土地,想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待天下有变,再起来闹腾一番。所以宁愿出钱出粮也不肯出兵。和泉商业发达,许多豪族是有一些见不得人的外快的,可不只依靠土地生存,多交一些税对他们来说还不至于负担不起。 而这些人在“带刀状”上面就会遇到麻烦。 显然平手汎秀会把“军役免除税”和“带刀状”联系起来。 从大义上讲,之所以允许国人众以税代役,是为了体恤那些死伤过多,男丁不够的家族,可不是给你保存实力的! 既然男丁不够,那么“带刀状”自然不用发那么多。 比如只愿意承担三十人兵役的小家族,那发给他的“带刀状”上就只写三十个名字。或许可以宽限到三十五个,甚至四十个,但不可能无限超出。 假如报出一两百来,那就等于明着表示:我家虽然有足够的壮丁,但就是不愿帮守护代打仗! 平手汎秀用这样的手段,一步一步地将希望从军的人,和情愿务农的人区分开。而且这个区分,不是自上而下钦定的,是众多国人豪族自己报上来的。至于既不愿从军,又不想务农,只想握着刀剑当地头蛇的,最终当然是坚决铲除。 两个措施单独看都不算严厉,而且是相隔了几个月先后出台的,所以不至于激起太大的反对。但结合在一起的效果,又让心怀不轨的人无法容身。 今后的国人豪族,要么被吸纳到体制里来,转化为正规武士,要么放下刀剑,老实去当个小富户。不会有第三条路可走。 至于寺社,其实只是附带着而已。“不输不入”之权是深入人心的。但寺社能否持有大量的武力,这是法未明言的模糊地带。 借着暴乱,“带刀状”一事,寺社也是无法理直气壮地拒绝的。 在汎秀的提议下,负责和泉寺社联合自治的“十一人众”已经选出来了,核计寺社方“带刀状”名单的事务就要交给他们。接下来平手汎秀会每隔一年半载就给他们找些事情做,而且都是这样十分敏感的不好处理的事情。 相信终有一日,下层僧人和神官们,会主动要求世俗权力介入的。 平手汎秀的思绪稍微飞远了一会儿,扯回来的时候,他发现寺田安大夫和沼间任世入道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当然区别还是有的,寺田是担心自己,沼间却是在担心别的国人众。 汎秀把眉眼舒展开,摆出一副笑脸,对这两个本地豪族的代表人物说到:“你们有什么想法,都尽管说出来!不要有顾虑,我岂会因言治罪吗?” 那两人互相用嫌弃的眼神对视了一眼,而后几乎同时拜倒在地。 但寺田的话是:“下臣斗胆请问,身为外样新参众,如何才能转为平手家的谱代家臣呢?” 而沼间却说:“在下德才皆无,恐怕担负不了国人众的旗头职责,有负监物大人信任,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第七十二章 迷之少女 沼间任世入道确实如传言那样,是一个仁慈软弱的人。 面对强势入主的平手汎秀,他完全不敢生出暗地反抗的念头;作为国人众的老大哥,他又无法硬下心肠去执行命令。 一般人被指定为国人旗头,只会觉得会是摄取利益或者向上爬的好机会。但对沼间而言,这几个月的感受到的无奈远多于成就感。趁着平手汎秀又提出了新的政策,他干脆就请辞了事了。 汎秀本来是打算要榨干此人最后一点利用价值的。 但沼间这伏左右为难的样子,突然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也就是穿越之后的胞兄,那个“懦弱无能”,上不能让主君满意,下不能压制家臣的老好人平手久秀。 距离兄长战殁,已经六年多了。汎秀对他的印象也渐渐淡去,唯有在今日,记忆与现实出现细微的重合。 所以汎秀一时心软了一下,同意沼间辞去旗头之职,作为一个普通的外样新参众效力,日后也不再来御馆评定会。 但随即问题来了。这个位置该由谁来替代呢?寺田安大夫只不过是个树立起来的典型,他本人与其他国人众已经完全不算是一个圈子的人了。 除此之外的两个旗头,真锅五郎右卫门和淡轮新兵卫,实力和人脉都差得很远,似乎起不到应有的作用。 不过这点小麻烦还不足让汎秀头疼,他当即命令伊奈忠次带着书信,与沼间、寺田一道向国人众传递处理决定。同时让平手季胤向寺社联合自治的“十一人众”沟通协商。 案件本身的侦查工作自然仍是由“警视厅”的服部春安负责。汎秀临时赋予了这个组织警察、检察官、法官三者集于一身的权力。这在一个健全的政权里是不合适的,但现在摊子很小,人手也缺,能区分治安和军事已经很不容易。 所谓“警视厅”的组织,原本只是汎秀临时意动,设置的一个闲职。但调查暴乱的成果,让他开始对服部春安有一点期待。一支具有战斗力的治安部队,对于维护领内秩序的正面作用可能胜过了千军万马。所以接下来,汎秀给了他们一个更重要的任务,就是持续彻查“带刀状”的执行情况。如果今后和泉领内有佩戴武具者,既不是平手家兵卒,也不属于任何一个允许带刀的豪族、寺社、村落,或者不在其家族申报的带刀名单中,便可以当即缉捕。 “警视厅”自服部春安以下,有十个下级武士或老兵担任组头,石川党的侠盗们,和一些从富农中招募的新人担任组员。相信这种人员组成,腐化的速度应该会比较缓慢的。 平手汎秀可以加强吏治监管,但归根到底还是要依靠家臣的清廉。在这个时代,如果硬要搞一个古代版本的“廉政公署”,最终很可能就成了“东厂”,必须谨慎。 当然必要的监管是不可少的,暂时负责此事的是河田长亲。 鉴于目前的世道,如果只有一两个执法人员单独行动,恐怕经常会有被反杀的危险。所以“警视厅”辖下一百多人,只分为十组,每组十到十五人,以集体为单位来行动。这样的规模,就算陷入危险,也足以分出人来传信了。 但另一方面,只有十组巡查人员,分散在近十万人的和泉国内,显然远远不够。管理范围只能限于各市町和大型村庄这些稠密的地区,不可能深入到偏乡野壤当中。尤其对于南部丘陵的穷苦地带来说,更是震慑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常态,在工业化到来之前,“皇权不下县”是很正常的,能够越过大地主的官僚,把触角深到小地主这个层级的,就算是很成功的政权了。 随着平手汎秀的指令,行政体系开始运作,“带刀状”的管理和巡查提上了日程。 据汎秀与奉行们估算,和泉国人众加起来,能动员的农兵极限应该是五千左右。由于部分国人土地被剥夺,检地确定的军役是三千一百。但许多国人都选择缴纳军役免除税,最终的军役结果是一千七百。 现在要求报上“带刀状”的数目和人名,这令某些国人是相当难受的。 少数几个确实无力承担兵役的家族,都主动提交了武具。愿意随军出征的就更简单,根据兵役数量,填写相应的数目和人名即可。但剩下那些人就不得不绞尽脑汁地编造理由了。 最终收集上来的武具有野太刀二百余,长枪七百余,具足六十副。汎秀制定下太刀一贯、长枪二百文、具足五贯的奖励标准,慷慨支付了数百贯赏金,并宣告嘉奖,对配合政策的国人加以安抚。 报上来申请“带刀状”的人数则是二千八百,比军役数量多出一千有余。其中充斥了各种明显是编造出来的借口,比如“太刀是神灵寄所,需要代代相传”或者“作为打猎的工具使用”等等。 对于这些,汎秀一律指示奉行们给予认可,没有细查。现阶段只要表面上服从律法,就算得上良民,暂不追究。 对比几个数字,可以推测出,理论上还有约一千人违法持械,不肯前来申报,这才是接下来工作的重点目标。 几日之后,寺社方面的结果也通报过来。联合自治组织的“十一人众”只象征性缴纳了二百武具,却报了三千五百带刀的名额。理由当然是守护寺产需要僧兵,守护社产需要神兵。 这个数字令很多家臣都勃然大怒了,但汎秀在公开场合,仍表示尊重“不输不入”之权,未作质疑,只是再三确定这个具体数字。 三千五百这个数字,一定仍有不实之处。按比例推测,寺社武装加起来,或许有五六千人之多。 只要有不实之处,将来就能以此做文章。当前要做的,就是让“带刀状”的规则深入人心。 同时还有些村民和町民,表示需要保留武具团结自卫,总计有二十多个村庄或小镇,报备了七百人带刀名额,这是唯一一个令汎秀带着真心诚意批准的。 数目和名单都确定好了,服部春安带着“警视厅”便开始巡查起来。 按常理讲,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刻顶风作案,那些未报备的武装应该都已经藏匿好了。但汎秀仍然坚持大张旗鼓地搜查,不惜多给些勤务津贴。 这不是为了抓住犯人,而是要对围观群众反复灌输“不经允许持械乃是大罪”这个印象。所以就算没有成果,也要煞有介事地去执行。 只是,没想到这么一查,居然还真在第二天,就查出了一伙有嫌疑的团伙。 这伙人租了一间带着庭院的屋敷,男女老少都有,共有二十余,多数配刀,看起来是带着佣人出游的高级武士门第。因此服部春安也没有一上来就严加询问,而是客气地派人打听。 只是刚接触下,那边的下人都推说主人一早出门去参加“竞拍会”去了,不敢私自回话,也不知道家主何时才能回来。 这个解释无法让人满意,所以服部春安就持续不断地派人前去盘问,语气也越来越不友好。 同时又调动两队人马,将这间屋敷的前后门都严密盯住。 他没有隐瞒的意思,就是正大光明地派手下摆开架势。这也是平手汎秀的要求,治安机关在自己的领地上,需要有一些大张旗鼓地行动,来彰显存在感,震慑潜在的罪犯。 眼看着形势正要往不妙的方向发展,屋子里突然走出一个颇具英气的女孩子。 这姑娘面相还残留着几分稚色,发髻上插着崭新的簪子,看似才刚进行过“结发礼”;她身着一身白色吴服,却未像一般武家女儿那样穿罩衣,反是系着方便行动的绑腿和袖笼,腰上还配着小太刀。 看她服饰和气度与之前谈话的下人全然不同,或许是个能主事的,服部春安就打算亲自上前询问。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位刚成年的小姑娘却肃然呵斥道: “我可是与和泉国守护代平手监物大人有过旧谊的人,敢问阁下是平手家哪一位?为何如此无礼?” 然后服部春安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甚至连表情也做不出来。 他保持着瞪大眼睛张着嘴巴的姿势,呆滞了好半天。 一个青春少女,说她与平手监物大人有过什么“旧谊”……而平手监物大人,在大家看来也确实是个比较风流倜傥的人。 这种情况下,少女的这句话,让一百个大男人来听,九十九个半会想歪啊! 服部春安不是剩下那半个。所以他显然想歪了。 而后惊异之下,顿时觉得有点棘手。 按常理想,这个迷之少女肯定是骗人的。但看她这幅笃定和肃然的样子,又不像是撒谎。万一是真的呢? 好像也不是一点可能性都没有哇。 万一真的是跟主公大人有某种特殊关系,可就不好得罪了。 虽然有了点犹豫,但服部春安的脑子姑且还没发昏。他让手下继续保持警戒和监视,自己则开始绞尽脑汁思考,这种事情究竟该如何去查证。 不去问本人的话,好像没有别的办法。但真去问本人……岂不是更不靠谱? 服部春安思来想去,感觉这个迷之少女,跟主公大人真有关系的可能性还是很小的,于是决定冒点风险,还是先抓起来再说。 毕竟是个兢兢业业的老臣,这点小事就算办得不好最好也就是训斥一顿,不会真受到什么严厉处罚的。 第七十三章 赤尾清纲的遭遇 服部春安正在城下町里为难的时候,平手汎秀正在岸和田城内按预定流程会见几个国人众。 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就是日常性的处理几个小纠纷,顺便拉拉关系,舒缓一下感情罢了。但话还没说上两句,却被人打断了。 被派去负责竞拍会的浅野长吉急匆匆地入城,说有要事求见。 汎秀以为是竞拍会出了什么问题,赶紧向国人众告辞,前往小接待室接见浅野。 孰料浅野长吉的发言是:“禀主公,今日我在竞拍会上发现一个有点熟悉的面孔,经过找到近江人辨认之后,我觉得那人很有可能是浅井家的赤尾清纲大人!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处理?” 这令平手汎秀大为愕然。 赤尾清纲不是与海北纲亲并列为浅井家的两大家老之一吗?(海赤雨三将,雨森清贞早逝)为何突然跑到和泉国来?又为何不公开身份?难道他已经出奔下野,或者被追放出门?莫非浅井家出了什么变故?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听说过呢? 汎秀思酌片刻,没有贸然去与找赤尾清纲会面,而是立即翻开了近几个月以来的公文信件,从中找出所有提及浅井家,或者近江地区的段落,然后一一详细对比参阅。 自赴和泉以来,平手汎秀一直与岐阜城的信长保持着定期书信联系,同时畿内的诸多同僚有时也会来信要求一些协助,或者通报一些重大信息。 涉及到近江国或浅井家的信息不少,其中大部分信件讲的都是与六角余党的战事。 信长和同僚们显然不会做出一篇细致的分析报告送过来,但若仔细品味,仍从其用词和语气中,读出暗含的信息。抱着这种想法,许多原本忽略到的细节问题,就开始渐渐展现在眼前。 汎秀立即便唤人取来了地图,查看近江国一带的详情,来印证自己的想法。 在织田上洛之前,六角家剩下的约是南近江六郡领地。而后经过一番激战,其中五郡丢失,六角义贤退往甲贺的山地潜伏起来。 其中织田占据了滋贺、栗太两郡,浅井占据了神崎郡,野洲、蒲生二郡则是各占了一部分。另外还有原本由国人众自行其是,独立性较高的高岛郡,被浅井趁势吞并。 但汎秀从近期信件中发现,目前对这些“战利品”的分配情况,好像与战后的占领情况不太相同啊。 事情要从八个月前三好逆袭时说起,那时六角也随之从甲贺郡出兵数千,号称一万,企图趁乱夺回南近江的领土。但由于平手汎秀的计策,三好三人众惨败,孤立无援的六角也只能重新缩回了甲贺。 这一番变动,让信长意识到,转进甲贺郡的六角原来还有庞大的潜藏实力,这才派遣了数名宿将,前往南近江各处镇守。 森可成驻守宇佐山城,负责滋贺郡;佐久间信盛驻守永原城,负责栗太郡。这都是情理之中的任命。 但信长派遣柴田胜家驻守长光寺城,负责野洲郡;以及刚刚投奔织田家的蒲生贤秀,以其祖传的日野城为据点,负责蒲生郡。 这个情况就耐人寻味了。 因为野洲、蒲生这两个郡是织田和浅井共同占领的,现在信长一人就把这些分封给家臣,不是等于侵吞盟友的胜利果实吗?道义上站不住脚啊。 但善用名分的信长,搬出足利义昭来,将柴田和蒲生临时列入幕府的“奉公众”,又让刚任命的近江守护细川藤贤前去同柴田合兵一处。 如此一来,柴田和蒲生二人就是打着幕府新任守护的旗号来接受两郡土地,名正言顺,光明正大,任谁也挑不出错误来。 同时,原本被浅井家征服的高岛郡诸豪族,也突然摇身一变,进入足利家的名册,成为幕府的直臣,也就不再需要为浅井家效忠了。 显然这是织田信长与足利义昭之间的一次利益交换,却让浅井长政成了冤大头。 浅井原本出兵九千人助织田上洛,抢过来近二十万石膏粱之地。但被信长大舅子和将军大人这么一坑,其中三分之二都得吐出来了。 以前汎秀的精力只放在自己的一亩三分田里,也就没太注意周边友军的变动。现在这么一看,其实还是有很多明显预兆的。 比如高岛郡的朽木元纲,在三月份出阵记录里,显示他是作为浅井家的侍大将出战。到了九月份他却以幕臣的身份,出现在加官进爵的名单里。 还有柴田胜家,他已经开始在野洲郡领内发布检地令、乐市令和德政令了,俨然已经把自己看做了野洲郡的代官。他这个人,虽然有些莽撞但绝对不是真傻,没有信长授意,是不会干这事的。 最有意思的是,多年前的北近江三郡守护,浅井氏的前任上司,早已失去权柄的京极家,不知道被信长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了! 浅井长政至今还没能得到朝廷和幕府的认可,名义上他还只是京极的家臣。但现在京极都向织田臣服了,那么浅井家该往哪里摆?岂不是成了远在织田之下的陪臣? 汎秀理清了思路之后,大概能猜到赤尾清纲为何要隐姓埋名出来旅游了。同时也有些不解,信长这家伙,怎么能干这种坑队友的事情呢? 不过,回想起来,原本的历史中,他坑德川的次数好像就不少…… 然则德川不管怎么被坑,都始终兢兢业业,不敢心怀怨恨——至少表面上没有。最终让世人都觉得,他其实就和织田的家臣没啥区别,压根不算是独立的势力。 但浅井长政,可不是这样的性格啊! 怀着这样的担心,平手汎秀果断决定,亲自会见赤尾清纲。 …… 为了不引人注目,汎秀没有大张旗鼓,只是令亲卫众在街町暗中设岗保护,本人则只带着几个随从,简装从后门出城,饶了半个圈子,来到街上。 这时候赤尾清纲似乎也发现了有人跟着,他独自来到一间高档酒屋,进了隔间。汎秀顺着路进去,借着暗窗端详了一会儿,能认出这确实是老朋友赤尾清纲。 于是决定前去见一见。 两人在外交场合见过十多次面,对彼此的面貌还是比较熟悉的。但除了汎秀第一次出使浅井家之外,也并没有什么深入交流的机会,所以这“老朋友”其实说得比较勉强。 汎秀站在隔间门口,轻轻敲了一下纸门,唤到: “平手汎秀前来拜访,赤尾大人别来无恙?” 这赤尾清纲原本坐在小隔间里一脸严肃,面带犹疑,直到听了此声,方才恍然大悟,尴尬一笑,随即起身施礼。 “近江赤尾清纲,见过平手监物大人!” 随即他的笑容,脸上的皱纹越发明显了。 “岂敢劳动赤尾大人多礼呢!” 汎秀也很客气地回了礼节,心下却有些感慨。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好像一转眼间,身边的人便纷纷老去了。就算是自己,如今渐至而立之年,也时常觉得精力不如从前。 九年前平手汎秀出使浅井家,就是在赤尾面前放出豪言,声称能在三年内解决今川。桶狭间之后,赤尾便因此对平手大为叹服,于是成为浅井家内部铁杆的亲织田派。反过来汎秀也对他这种一言九鼎的作风十分欣赏。如果说双方真的有一些友情的话,那么就是这种惺惺相惜之情。 “唉,本来以为出了近江国,应该就不会有熟人了,没想到平手监物大人的属下如此不凡,竟将老夫认了出来。” 赤尾言语中似乎有点意外。 “其实那也是偶然。” 汎秀这不是虚言,确实是浅野长吉无意里发现的。话说长吉这家伙,虽然文武两道正儿八经的本事马马虎虎,但在这种小地方却真是相当聪敏。 二人随意寒暄了几句,平手也不待对方邀请,自顾自坐在对面。 这酒屋是岸和田城下最高档和昂贵的档次,小隔间里装饰得十分豪华,但在汎秀看来,却不太宽敞。 落座之后,汎秀装作是不经意想起了什么,随口问到: “赤尾大人,您为何突然有兴趣来这和泉国一游呢?我看近江浅井,是须臾离不开您的啊。” 听了这话,赤尾清纲神色不变,轻轻摇摇头,淡然答道: “老朽毕竟年事已高,家业已经交给犬子,现在是云游列国了。一向听说和泉国富贵丰饶,有许多别处见不到的事情,这次就来长长见识。” 汎秀心说“果然如此”,却故作惊诧,失声道: “您的家业已经交给令郎了?您现在可不像是必须隐退的年纪啊!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 “哈哈,自新公方叙任,四海靖平,哪有什么变故……” “莫非是变故与织田家相关,所以您不愿对我说吗?” 有备而来的平手汎秀,故意把话说得直接明了。 事实上汎秀已经猜到了,一定是因为浅井被织田坑得太厉害,导致内部对于织田家的看法发生了逆转性的变化,于是当年力主结盟的赤尾清纲就成了众矢之的,被迫隐居。 果然赤尾闻言一怔,继而忽然就垂下眉毛,脸上堆满了忧愁之色,腰背也弯了一截,仿佛是背上了一堆隐形的砖头。 他久居浅井氏家老的位子,政治经验十分丰富,闻言便知道汎秀已看出事情端倪。赤尾清纲对此的反应是低下头去,狠狠饮尽了碟子里的酒,接着抬头对汎秀苦笑道: “既然您都看出来了,鄙人又有什么可隐瞒的呢?的确,我是因为力主与织田亲善,方才受到众议,被迫归隐离家平息舆论的。” 第七十四章 平手汎秀的奇思(上) 赤尾清纲长吁短叹了几声,接着缓了口气,镇定下来,开始讲述他这一年以来的遭遇。 他的语调十分平常,声音也很冷静,用词更极尽谨慎客观,仿佛是在说一个完全没有利益关系的人。除了最开始的片刻忧愁外,他的神色和动作中都再未带有半点的感情色彩,似乎对此事并没感到什么不满。 但恰恰正是如此,才让人更加感受到,他在整个事情里是个无辜的受害者,非常值得同情。 事情的发展与汎秀预先的设想没有太大区别。 起初,借着织田上洛的春风,取下二十万石领地的时候,浅井氏上下是十分高兴的,对织田家的善意,也达到了顶点。 甚至赤尾清纲还说:“一年之前,大家都觉得,织田家一年之内提供的帮助,就已经远远胜过了朝仓这个传统盟友多年的支援。” 言下之意,浅井家内部的人也看出来织田跟朝仓之间潜在的矛盾。如果信长给予浅井更多扩张机会的话,那浅井就会选择站在织田一侧,摒弃与朝仓的多年盟约。 可惜…… 信长借着幕府的名号,把浅井家的战利品分走了大半,如此行事引起的敌意是可以想象的,瞬间织田家的口碑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逆转。 算下去,浅井在上洛的过程中,依然分到了大约六七万石的成果,但先得到后又被剥夺,这一番变化给人的印象太过深刻了,足以让许多近江人把信长看做不共戴天的世仇。 这时候人们又会想起,朝仓这个盟友,尽管也经常不太靠谱,但好歹是没侵占过浅井的土地呀,总比织田这混蛋亲切得多。 于是感情和舆论又偏向了朝仓。 当然,感情和舆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浅井长政本人的想法。 许多人都认为浅井家由于根基薄弱,内政不稳,采取了“重臣合议”的制度,家主不能独断而行。但以平手汎秀近年的所见,浅井长政连战连捷,威望正盛,是有能力压服全部家臣的。 不过,倘若浅井长政本人都对织田充满怨望,那事情就麻烦了。 听赤尾清纲所言,近日来,除了赤尾隐居让位给其子之外,其他亲织田的家臣,安养寺经世多日不再受到召见,浅井玄番被找了个微不足道的借口下了禁足令。 赤尾是最早主张结盟的重臣,安养寺经世和浅井玄番则是迎接织田市去小谷城结亲的负责人。如果只是赤尾这个孤例,还可以说是为了安抚家臣的情绪。三人都是遭到打击,这足以说明长政的态度。 对于浅井家的变化,信长是没注意到呢?还是注意到了,但没放在心上呢? 这其实是个穿越者引起的蝴蝶效应。原本历史上,赤尾作为家中担当外交方面的家老,一直是偏向朝仓的。但本世界里,他遇到了平手汎秀,后者豪言“三年解决今川”,并且当真做到了。这令赤尾清纲大为叹服,毅然改变了立场。这也导致赤尾成了众人怨恨的发泄口,包括浅井久政在内的反织田方对他十分不满,而浅井长政本人却免遭冲击。 以汎秀有限的历史知识,暂时是意识不到前因后果的。 但他也感觉到不对的苗头。如果浅井的反织田风潮这么明显,信长不至于在金崎的时候毫无防备啊。 所以汎秀不禁脱口而出:“这其中难道没有什么回转余地了吗?” 本只是自言自语,但赤尾清纲闻言却接过了话头,认真地回答说:“余地还是有的。便在本家正室夫人的腹中。听说阿市夫人她已经接近临盆,若诞下麟儿,让带着织田血脉的子嗣成为浅井的继承人,局势便能够化解。届时经世殿和玄番殿想必就可以复归。” “那赤尾大人您呢?”汎秀追问。 “我已过了知天命之年,不想考虑太多了。”赤尾清纲摇了摇头,脸上显出几分萧索。 汎秀沉默不语。因为他知道,织田市诞下的子嗣,并未阻止浅井家倒向朝仓。从小豆袋到姊川,从火烧比叡山到小谷城落,连番作战,对浅井而言自然是灭顶之灾,但织田也遭遇到莫大的危机。 另一方面,说不定正是这个外甥,让信长对于维持联盟有了不切实际的信心,忽略了浅井倒戈的可能性。 以前平手汎秀考虑过如何避免金崎危局,都是从劝阻信长注意浅井那里入手。不过如今知道了双方产生矛盾的真实原因,是不是可以有更好的办法解决问题呢? 两边是因为地缘而亲近的,尾张和北近江,正好可以夹击六角与斋藤的联盟。现在疏远也是由于地缘,南近江是信长规划中的统治核心,也是长政眼里近在咫尺甜蜜果实,双方都势在必得,如果不能使其中一人改变想法,敌对就是不可避免的。 让信长放弃安土好像不太可能。此处是连接尾美和京都的枢纽,太过于重要。 浅井长政则不同,他在乎的不是这个位置,而是水利发达,农产丰腴的土地。 战略要地是不可能移动的,但土地却并非只有此处才有。倘若浅井长政能在别处得到等量甚至更多土地,也就没必要纠结于南近江了。 一念至此,汎秀借口内急,走了出来,临时写了一封急令,让亲卫带给河田长亲与中村一氏。而后回到了房间,正色对赤尾清纲说: “赤尾大人,在下能够理解浅井家众人的心情。此事确实难以接受,就算将来浅井的继承人有织田血脉,也未必能阻止家臣的不满。” 这开诚布公的态度,让赤尾有点措手不及。虽然他一向不喜欢虚词绕圈子,但也没这么直接了当啊。 愣了片刻之后,赤尾避开了汎秀的目光,摇摇头轻叹道:“老夫已经归隐,这些事情就交给年轻人去头疼吧。” 汎秀进一步加强辞锋,接着说到:“如若产生争端,乃至交战,将来必然是一死一伤,就算您已经隐居,也未必能置身事外。” 赤尾沉默不语。 说是“一死一伤”,但最终多半是浅井死,织田伤,因为实力的差距太大了。赤尾清纲虽然归隐,但与浅井的关系是撇不清的。更何况他的大儿子赤尾清冬还在小谷城继任家老之位呢! 半晌之后,赤尾涩声道:“虽然很感谢平手监物大人的关心,但恐怕织田弹正的决定,您也无法阻止。” 直到此刻,他才透露出一丝不宜察觉的怨憎之意。 作为一个受害者,能忍到现在,殊为不易了。对信长这一番举止,他怎么可能当真没有想法呢? 汎秀闻言,没有介怀这一丝抱怨之意,反而脸上泛起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接着他缓缓道: “听说最近公方大人和织田弹正,派了池田、别所这些新附之人,响应宇野下野守(赤松政秀)的求援,进军播磨讨伐浦上远江(浦上宗景)和赤松左京(赤松义佑),但作战并不顺利。” 这一番话,说得无头无尾,但政治经验丰富的赤尾清纲马上就听懂了。 平手汎秀的意思是,浅井家可以主动申请西征,然后就顺势站稳脚跟,施行扩展。 起初听上去不太靠谱,近江与播磨之间,隔着山城、丹波、摄津诸国,大军前往,后勤保障会是个问题。 但另一方面,山阳的播磨、备前、备中、美作都是经济发达的地域,当前也没有特别强大的势力涉足,如果能在那里打开局面,远胜过在南近江磕磕绊绊。 更重要的,比起直接要求归还土地,此事显然更有可能得到足利义昭和织田信长的赞同啊。 如此说来,这个策略,似乎,可能,也许,大概,仿佛,好像……也有那么一点道理? 虽然实行起来很困难,但总比现在强啊! 何况,私底下想想,如果达成此事,赤尾清纲作为主谋,在浅井家的地位和权力便可以回复。虽然他确实已经五十出头,精力不济了,但能够身居高位,掌握实权的人,有几个是心甘情愿退隐的? 自从平手汎秀豪言三年击败今川,并且说到做到之后,赤尾便对他佩服不已,所以当下也立即把今日说出的这个事情,当作要务来认真考虑。 第七十五章 平手汎秀的奇思(下) 两人谈了几句之后,有了大致的结论,但八字连一撇都没有,后续还需要很多复杂工作,不是今天在酒桌上能定下来的。于是默契地不再提及正事,反而是让酒屋把店里最好的货品呈上来,边品尝边谈了些美酒佳肴之类的愉快话题。 约半时辰之后,酒足饭饱,平手汎秀礼貌性地建议对方到城里做客,赤尾清纲则以身份尴尬,不宜公开出没为由拒绝。反倒是邀请汎秀到他临时租赁的那间屋子里,见见家小。 “有一对未成年的儿女,也随我出来游历。他们可是十分希望能见见名震天下的‘平手监物’呢!” 听了这话,汎秀不觉莞尔。考虑到事情要靠对方去推动,出于加强感情的需要,就没有拒绝。 于是他欣然同意,让赤尾清纲指路,自己则带着明里暗里一大群亲卫们跟在后面。 岸和田城的城下町面积并不大,走了数百步,转了两个弯,便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座处在街町外围的屋子,还带着庭院,看上去阔气又幽静,想来价格应该不菲。不过赤尾清纲在浅井家当了几十年家老,这点积蓄还是有的。 然而…… 怎么看上去,房子附近有人在动武? 赤尾清纲先看到不妙,赶紧急着上前,然而少顷之后,又突然止住步伐,只是苦笑着看着投过来无奈的目光。 平手汎秀心生疑惑,也跟了上去。 定睛一看,只见屋子和庭院的前后都被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围起来,两名粗壮的大汉正在踹门,每踢出一脚,便是一声闷声巨响。还有人负责在外大声恐吓,喊些“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缴械不杀”之类的话。 门口还有个白衣少女,被刀剑架住脖子,动弹不得。旁边一人背身对着这边,似乎是在指挥士卒们行动。 这个看着像是指挥官的人,没穿铠甲,只披着黑色吴服,背上正绣着平手家的家纹。 而且他的背影则十分熟悉。 汎秀顿时觉得尴尬无比,咳嗽了一声,佯作发怒,吼道: “服部春安!你是发了什么毛病,竟把赤尾清纲大人的家眷当做案犯抓了起来!” 这一嗓子把士卒们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服部春安一下子愣住,来不及说话,那白衣少女却大声叫到:“父亲大人,您终于回来了!这人可真不讲理,我都说了是平手大人的旧友,他仍是不依不饶!” 瞬间大家都知道,这少女原来就是赤尾清纲的女儿。 加于她脖颈上的刀剑立即垂下。 服部春安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跪倒谢罪: “罪臣有眼无珠,不知……” 汎秀仍是一副恼怒状,拂袖打断曰:“你不必说了!” 而后他紧锁眉关,垂下眼睑,做出沉痛的表情,侧身对赤尾清纲解释道:“唉,都是我管教不严!您刚到和泉,肯定不知道最新的“带刀状”指示。城里正在严查手持武器身份不明的人,却不想唐突了令爱……这小子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赤尾家儿女的风仪,怎么会是可疑人物呢?……唉,您说该如何惩治这个没眼力的家臣,才能表达歉意呢?” 絮絮叨叨这一番话,表面上是在责骂服部春安,实际却全是为他开脱。最后一句话,更是在暗示赤尾不要计较。 赤尾清纲只能继续无奈地苦笑。 要说生气,那自然是有一点的。但是不太敢表达出来。 浅井家家老的身份,放在一般情况下足以碾压凡夫俗子,但对上炙手可热的和泉守护代平手监物大人,还是远远不足的。更何况现在只是已经退隐的前任家老,回复权势的指望还要落在汎秀身上呢! 所以他表现得十分大度,不仅不敢怨怒,反而惶恐地深深弓下身子,回礼说:“岂敢,岂敢!此事全因老夫耳目闭塞,竟不知道您的新政,才会有所疏漏。岂敢归罪于人?” “怎能如此轻饶?”汎秀仍是沉浸在演技当中,做出既痛心又愤怒的样子,说:“必须严惩不贷,方能显示织田与浅井的友盟关系,不容破坏。” 赤尾清纲是何等人,自然一眼看破。他心下暗骂,但身在人家地盘里,也不得不配合着演下去,于是再来一次伏身施礼,肃然道:“这位服部大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理所当然,如若处罚,不能服众。” “那——”汎秀脸上显出犹豫之色,缓缓说:“难道就这么不加追究……” “不仅不敢追究,还应该嘉奖。”赤尾清纲斩钉截铁道。 汎秀佯作思索,过了一会儿才貌似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接着又转过身去,厉声对服部春安呵斥道:“赤尾大人气量非凡,不与你计较,我就让你戴罪立功。令你一个月内,加紧招募人手,将‘警视厅’的缺额全都补上。人数满之前,不得有一日轮休!” 话说到这里,在场众人,包括士卒在内都看出端倪来了。 让服部春安赶紧招人,明显是要扩大他的权势,至于不得轮休,这点微小的惩罚实在不足挂齿。 足见平手汎秀对他的工作态度是十分满意的。此次事故明显是因为误会,不能加以责怪。 至于赤尾清纲心里那点小小的不满……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汎秀的面子又给得很足,还能再去计较吗? 于是双方对视一眼,宾主尽欢,这么点小芥蒂,就当做没有发生过。 接着汎秀准备再去安慰一下刚才的受害人,也就是赤尾清纲的女儿。 但是他刚向那个姑娘的方向走出两步,却发现对方呆滞在原地,面色十分激动,以一种非常特别的目光盯着自己。 这种目光……有点像是下人对高官的阿谀奉承,又像是信徒见了高僧的景仰和敬佩,还夹杂了一点暧昧不清的东西。 直到赤尾清纲上前叫了三次,这个女孩子才回过神来,顿时脸颊羞红,把脑袋埋在胸前,捏着她父亲的衣角跟进了大门。 汎秀心下略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多想,便径直跟了进去。 服部春安和他的“警视厅众”当然已经离去了,庭院又重新清静起来。 平手汎秀和赤尾清纲穿堂而过,为化解尴尬,假模假样地称赞着屋子里的装饰。 不过落座之后,还是要来见礼的。 除了方才那个少女,赤尾还唤出了几个妇人,以及一个孩童。接着他指着妇人们道: “这几位便是鄙人的家眷。” 汎秀点点头算作施礼。他知道对方的正室已过世,未曾续弦,在场应该都是小妾,闺名没必要细问。 接着赤尾着重介绍了两个小孩子。 “家业已经交给长子清冬继承,这两个就随我在外游玩。犬子虎千代,已经八岁,还在懵懂中;小女阿菊,过了年才满十二,却一直闹着要结发(成年礼),我也就任由她了。” 汎秀挥了挥手向着这对小朋友示意。 “拜见平手~监~物~大~人~”那叫“虎千代”的男孩子有模有样地大方施礼,但口里却故意叫得很夸张,一看就是个调皮的性子。 “……”而旁边叫“阿菊”的女孩儿则是十分淑女——也许淑女过了头,只看到脸上红潮一片,头快低到地地板上去了,声音更是细若蚊蚋,完全听不清在说什么。 因为方才的“事故”,平手汎秀对这个姑娘的印象还是比较深刻的,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他的心思,都在想着家国天下的大事,哪里会考虑一个无知少女的异常举动呢? 第七十六章 箱中佳人 岸和田城的东门,再往外大约三町半,溪流和树林交汇之处,颇具小桥流水的味道。这里以前是一座砦城的废墟。自从平手汎秀到来之后,觉得此地甚有情趣,便命人建了一座凉亭,算作是迎来送往的门户。 沿海地域四季温差较小,再加之入冬比内陆晚,天气并不甚寒冷,也没有令人畏惧的北风。四下没什么飞禽猛兽,只偶尔有鱼儿在水里翻动;小树林另一边是大路,行人的身影半遮半掩若隐若现。坐在这安静流淌的小河上,听着流水潺潺流过的时有时无的叮咚声,又见杉叶在空中盘旋飞舞,与身边的枯石绿草融为一体。这一番景色,好像是有点应了寥落通幽的“侘寂”之意。 赤尾清纲并非什么通晓诗书礼乐的文化人,但久居高位,多少也有了那么一丁点装出来的品位,于是便赞赏这亭子修得极好,得天地造化。 但平手汎秀却笑而不语。 其实他当日心血来潮,下了这个命令,心里想着的是“长亭古道”的意境。只是亭子建好,方才发现,扶桑的凉亭还停留在唐风的时代,与脑子里明式建筑的风格相距甚远。唐风的亭子,整体要古朴素净得多,尤其是屋檐上少了夸张的弧度和繁复的叠瓦,看上去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东西。 不过话又说回来,上辈子只学过语数外理化生,这一世更专注于舞刀弄枪军政谋略,平手汎秀也不是真的那么爱好艺术。更何况今日有事在身,更没闲情去管建筑风格间的区别了。 来到这里,是为了送别的。 双方已经互送了礼物,即将要告辞了。 赤尾清纲不是一个容易头脑发热的人。平手汎秀花了几日功夫,多方分析利弊之后,才让他彻底相信,这是个不错的提议。 既能让自己重回权力核心,更能令浅井家摆脱困境,是一石二鸟的计策。至于这两个理由究竟哪一个在他心里更重要,就不得而知了。或许他自己也难以说清。 对平手汎秀而言,作为一个在游戏和文艺作品里体验过“金崎殿后”和“姊川血战”的人,他实在不愿意在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再温习一遍。毕竟流血是会痛的,被砍掉脑袋是会死的。 一个合格的豪杰应该对必要的冒险毫无畏惧,甘之若饴,但也应该尽量避免无意义的危险和损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与“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并无矛盾,但如果没有“得虎子”的预期收益,毫无准备的空手入虎穴,就不是勇敢而是愚蠢了。 所以这次的情况与桶狭间诈降是完全不同的。 另一方面,就算建议浅井家西征的方案不成功,乃至受到批判,抑或是将来时势变迁,需要承担的也不过是赤尾清纲而已,平手汎秀并非首导者,可以安居幕后。 等到赤尾清纲当真说动浅井长政主动请战之后,平手汎秀再以中介者的身份,来推动织田信长和足利义昭投出赞成票。 除开避免风险之外,这一局汎秀似乎拿不到什么实际利益,但能获取许多看不见的政治资源。 不出所料的话,以浅井家的战斗力,应当能击败赤松义佑、浦上宗景等辈,在播磨站稳脚跟。但以其政治能力,则很难完成领内整合,势必会陷入国人众错综复杂的关系当中去。 实在不行的话,也可以想办法在前一个阶段帮帮忙,后一个阶段拖拖后腿…… 双方各怀心思,商谈了好长时间。 最终赤尾清纲下定了决心,他毅然对平手汎秀伏拜道:“老夫拼着三十年积攒下的颜面,定要说动浅井家上下。后面的事情,便只能拜托平手监物大人。” 平手汎秀亦肃然正色,还礼曰:“此言既出,我必会竭尽全力。” 赤尾微微颔首,轻笑了一下,脸上的忧愁顿时消融,往日的淡定从容的面貌又重现出现。 …… 赤尾清纲带着家人和随从的身影急匆匆而去,渐渐消失在视野尽处。 平手汎秀坐在凉亭里,盯着那一行人离开的方向,轻轻叹了一声。 事情当然不可能这么简单的决定下来,前几日汎秀已经派了人奔赴近江去调查浅井的情况。以浅井家那个筛子一般的体制,想必情报也差不多该送回来了,接下来还需要好好分析一番才是。 回想起来,自从到和泉国上任以来,除了中秋那天,好像就没怎么休息过。这一国守护代的事务,果然还是比一个万石级重臣多得多。 真的需要这么事必躬亲吗?要不然这件事情,只把握大局就行了,细节让河田、本多他们去负责就行了? 就这么分神了片刻,视野内早已失去了赤尾清纲等人的踪迹。但平手汎秀没有回城的意思,亲卫们也只能杵在原地静静等待。 直到突然听到木板的撞击声,好像是有人在挖地道或者掘墙。 接着响起一声娇喝。 “何方鼠辈在此?可敢现身一见!” 伴随着呵斥声,只看到姬武士井伊直虎潇洒利落地抽出了腰间的小太刀,警戒起来,接着她使了个眼色,便见几个组头分明带着组员从不同方向搜索过去,包括了地面和亭子顶上。同时不待吩咐,在汎秀身边,也立即有整整二十人摆了个空心方针,组成人墙,将主君护在中间。 只是…… 没过片刻,众人都发现,响声并非从外面传来,而是在亭子里响起。 确切说,是亭子里面,平手汎秀身边,两个大箱子里,靠左手边的那一个。 这两个大箱子,原本是赤尾清纲送过来的临别礼物,还没打开查看过。 而今其中一个箱子,却自己翻开了盖子。木板撞击的响声,便是来自于此。 接着,没等人喊出“是不是闹鬼”之类的话,就立即看到—— 箱子里站起来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身材娇俏,宛如清荷般的女人。 看身形犹是少女,面相也十分青涩,穿着略微有点褶皱的白色吴服,散乱的发髻上插着崭新的簪子。 原本用绸布裹着的箱子,打开成几面,平摊在地上,四面散开。中间一个白衣少女,盈盈起身,这画面,真如出水芙蓉,缓缓绽开。 一时除了姬武士井伊直虎立即举刀相向,其他人包括平手汎秀在内都没有反应过来。 紧接着那个箱中少女屈膝拜倒,脆声问候道: “平手监物大人,是我呀!” 这个嗓音……结合这个身形相貌…… 汎秀立即就记起来了。 不是他对此人印象太深,或者自己记忆力太好,纯粹是因为不久前才刚见过。 这不就是赤尾清纲的女儿嘛!怎么没跟着老爹一起回去?跑到这里来添什么乱?对了,小姑娘叫啥来着,好像是一种花的名字,阿兰?还是阿梅?哎呀,不太记得了…… “赤尾小姐……这就是令尊送的厚礼吗?还真出乎意料……” 那跪坐于地的少女脸上顿时升起绯红,两手不禁捏住衣服下摆,忍着羞意,轻声道: “妾身十年前便有幸与大人有过缘分,那时筑紫禅师便断言了妾身的命运,是故家严此番便将我托付给您……” 说完她微微抬头,向这面瞧了一眼,接着又瞬间深深将脑袋埋下去,整个人伏在地上。 声音虽轻,却也一字不漏地传到了耳朵里。 平手汎秀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当年出使浅井家的时候,确实曾机缘巧合,帮助哄了一下赤尾清纲的女儿。至于“筑紫禅师”应该就是那个装神弄鬼,说什么“施主日后定能叱咤风云,恳请日后善待佛门”云云。 一开始对自己灵魂穿越之事不太理解,还颇有些敬畏之意。但这么多年下来,也没见到哪个神棍真的有什么非凡法力,汎秀甚至怀疑这种话和尚们会对每个人都说一遍。 那时候这小丫头睡在竹篮里,似乎还不太会说话,看着怎么也不超过三岁的样子,汎秀只当是个女婴罢了。 现在这么看看……战国时代的人发育还真早啊……然而赤尾清纲这个举动究竟是何意呢? 虽然场景搞得很暧昧,但这个节奏,不像是要卖女儿,就算真要卖也不是这个卖法,至少得先讲好价格啊。如果解释为:此去情况复杂,不知结果会如何。用这样的方式留下儿女,以表示自己坚定的态度,这倒还说得过去。 顺便还可算是提前献上人质,证明:无论日后局势如何变化,赤尾清纲都会竭力维持与织田的亲善。 然则,若是如此的话,应该不会只送来一个女儿啊,他不是还有个小儿子随行的嘛…… 正在这么想着,又听见“扑通”一声,另一个稍微小一点的礼品箱子也散开了,这次出来的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这次就完全没有出水芙蓉鲜花盛开的感觉了。 小男孩一露头,还没施礼,便急忙忙对方才那少女说:“阿菊姐姐,父亲大人叫你说的好像不是这句话呀?” 到这里平手汎秀才想起,赤尾唯一的女儿是叫做阿菊没错。至于这个小儿子,是虎千代还是虎之助还是虎什么什么的……算了,这种细节肯定有别人记得的。 “……家严确实将我二人托付给平手大人……”那少女弱弱的嗓音传来,语调中有些消沉,保持平伏在地的姿势不变,双肩却不觉抖了一抖。 汎秀想了一会儿,觉得赤尾用这种方法托付儿女,也在清理之中,于是没有多想,便对井伊直虎命令道: “这两个少爷小姐,你就带到城里照料一下。” 姬武士沉默了片刻,投过来一个意义不明的眼神,然后一板一眼地躬身道:“臣领命。” 她在外面一贯是一板一眼的,不稀奇。但不知为何,汎秀隐约总觉得,今天的这个“一板一眼”,好像跟从前……有那么点不可言状的细微区别。 是什么区别呢? 仔细体会一下,似乎她今天有点莫名其妙的不开心? 完全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呀。 女人的情绪,就是这么忽如其来,难以理解。 想着姬武士的事情,汎秀不觉出神。却没注意到,另个方向有一双热切的明眸正含羞带怯地悄悄盯过来。 第七十七章 双重保险 永禄十年(1567年)十二月初,刚从伊势攻略中抽身出来的织田信长传递了“将在新年后再次上洛”的意图。根据信件中的蛛丝马迹判断,这次很可能是要跟朝廷打一番交道。 话说织田家因为出身关系,向来在京都那里是没什么人脉根基的。前代家主信秀得到从五位下备后守的官职,那是一掷千金,花了四千贯银钱才从朝廷那里买到的。后来为了方便攻略松平家,换成三河守,又是另一笔进项。这两单生意的经手人就是平手政秀,所以汎秀是记忆深刻。 信长继任之后,虽然一直自称“上总介”,但其实是不被官方承认的,后来也是走了与其父相同的路子,送上巨资换来“尾张守”。直到拥立足利义昭上洛,才终于翻身成为“弹正少忠”。 此官虽然依旧是从五位下,但却属于“弹正台”这么一个不受太政官影响的监察机构,比寻常国司是要尊贵一些的。虽然这个弹正台的机能早就丧失了——或者说从设立起压根就没怎么起效过,但仍具备一定象征意义。 这次信长前来,肯定是要更进一步了。“弹正台”的主官“弹正尹”历来由皇族亲王担任,不授予外人,所以大家猜测信长可能会升任仅次于“弹正尹”的“弹正大弼”。这个官对应的位阶至少是正五位下,一般会以从四位的身份叙任。如此一来也算符合了织田家掌握数国,控制京都的身份。 对这等大事自然要分外放在心上。 织田家已经撤出了山城国的军队,将治辖权归还与幕府,只留下塙直政保持与朝廷的联系。但畿内各方镇将,都接到指令要一同前来,以壮声威,其中有但马国丹羽长秀,和泉国平手汎秀,北伊势泷川一益,滋贺郡森可成,栗太郡佐久间信盛,野洲郡柴田胜家等。而信长本人则会带着尾美二国家臣。反正隆冬也难以用兵,暂时离开也无妨。 届时会有空前盛大的相扑比赛和能乐表演之类的庆祝活动,来夸耀织田家的强盛。 对此,足利义昭或许是出自抗衡的考虑,向朝廷提出,如今幕府中兴,要换一个年号以表示变革,实行“改元”的仪式。同时他邀请了许多表示臣服的地方势力上京观礼,包括了大和松永,河内畠山,丹波赤井,丹后一色,摄津池田、伊丹等,连朝仓、浅井、德川也都被算在内。 只看名单,义昭似乎能与信长分庭抗礼,但问题在于,臣服势力究竟是忠于幕府,还是忠于足利,抑或对二者都无甚忠心呢?这可真是难以回答。 不管真实状况如何,平手汎秀对此做出积极反应,立即就先行带着三百人先行赶赴山城国。让佐佐成政帮忙组织其他需要参加盛会的家臣及和泉国众。 只是他不知是迷了路还是怎么回事,到达京都附近后,未作停留,接着向北行去,进入近江国高岛郡,多走了大半日。 这么一走,就到了琵琶湖的西岸边上。 与东岸的广阔丰饶的平原不同,琵琶湖以下俱是群山峻岭,唯有沿着湖开辟了一条正式的道路,此外皆是原始的山地,不可能容纳大队人马或牛马车辆通行。 即便是仅有的大路,也只能容纳十人并肩而行,而且蜿蜒曲折,忽上忽下,高低起伏,地图上看着只有不到二十町(2km)的直线距离,却足足要走一个时辰。 几天前高岛郡下过的雪,如今还未融尽,道路两岸全是白茫茫一片,每隔上数百步,才看得见一两行疏落的脚印,显然可知附近居民极少。 在著名的“金崎殿后”之事中,织田军就是从此处通行的。 见了实景之后,汎秀越发坚定,这个事件要尽量避免。在缺乏补给,道路难行的路线上执行转进,对军队会是一场灾难。 不知道原本历史上,究竟是织田逃跑能力太强还是朝仓追击太慢,居然会让大军脱出,而没有造成滚雪球式的崩溃。 游戏和大河剧对此没有细致说明,只有一些木下秀吉参加殿后的事迹,但也过程不详,疑点颇多,小说家言的色彩很重。 平手汎秀不太想用自己的性命去探索这个真相。万一世界线变了,本位面的织田没有那么给力,或者朝仓没有那么废柴,该怎么办? 他不由得对赤尾清纲多了几分期待。倘若浅井主力真的西迁至播磨,就算有什么变动,也不至于变生肘腋之间,毫无反应时间。 但另一方面,总不能把希望全部放在别人身上,自己也应该准备一点预备方案。 “行路艰难啊……” 汎秀自顾自感慨了一句,踩在山间积雪上,眉关紧锁,脸上显出一丝忧虑之意。他想到了近日从北近江陆续传回的信件。 派去搜集浅井家情报的忍者已经取得一些成果了,根据探查结果看,赤尾清纲已经失去权柄很久了,他隐居之事属实,只是影响被控制在小范围内,并未扩散下去。从信长的反应来看也只认为是义弟的家事,没放在心上。 另一方面,织田市上月诞下了男婴,给浅井家带来一个有织田血统的继承人,这让家中反织田的气氛大大减弱。许多中下层的武士都很乐观的认为,看在这孩子的面上,信长迟早会做出些领地分歧上的让步。 平手汎秀心事重重,步伐渐渐慢下来,看着路面,沉默不语。 他这次让河田长亲与本多正信留守,身边带了沼田佑光和岩成友通出来。沼田行事一向洒脱,没有得到命令的情况下,根本懒得主动猜度汎秀的想法;经验老到的岩成倒是看出了点苗头,但他不熟悉平手汎秀,不知道贸然发言是否不妥,所以也保持着安静。 井伊直虎倒是个机灵人,但正在为这山间的安全问题殚精竭虑,无暇他顾。 再远处还站着赤尾家的那一对姐弟。平手汎秀家眷不在岸和田城,不方便安置两个孩子,就干脆带着一起来京都了。而且这两人后面也许能发挥一些用处。 汎秀身边的一众家臣,或是没注意到他的举动,或是注意到了,但没敢出声,反倒是某个一直偷偷盯着他的少女轻轻出声了: “大人,您如果在为这条路上的运输烦恼的话,不妨考虑琵琶湖的水运。” 少女清脆柔嫩的声音传入耳中,令汎秀顿时恍然。 对啊,这么简单的问题,怎么都没想到?琵琶湖历来是有许多商人做水运生意的嘛!想要租来运兵,显然也是可行的。 于是汎秀回头看了那少女一眼,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接着便见到赤尾家的小姐满是羞意,身子一晃,仿佛站不住,深深埋下脑袋,脸上红得要滴出水来,双手抓住衣角不断摩挲着,伴随的还有一声若有若无的嘤咛之声…… 汎秀没再继续与她对视,而是当即唤来沼田佑光,令他利用在近畿的人脉,与琵琶湖水上势力搭上关系。 同时心里也暗自赞叹,这赤尾家的女儿,思虑堪称十分敏捷了,居然一眼看出了自己在忧虑何事。 对了,这个姑娘叫什么来着?记得是一种花的名字?阿梅?阿兰?好像都不太对…… 仔细想想,好像这种花出现在某个文人的作品里过,是周敦颐的“莲”还是陶渊明的“菊”来着? 第七十八章 改元经费 平手汎秀经过了一番考察之后,对沼田佑光下达了“接触琵琶湖水上势力”的命令,接着就带着其余属下调头向南,浩浩荡荡地开进京都。 部分友人和同僚提出了疑问,好奇汎秀为什么是从北边进来的。对此汎秀只含混地答了一句“商路上的考量”,没具体解释,因为想解释也解释不清楚。 对此大家也没觉得奇怪,虽然理论上商贾与贫农一样属于平民,不可与武士同日而语,但商人手里的银钱却不会比武士手里的银钱低贱。稍微有点脑子的大名都会重视贸易,信长则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个。平手汎秀作为织田家的柱石之臣,热心于考察商路,那实在是太正常了。 不料正是这“商业”的话题,却吸引来一个贵客。 按理说,尽管平手汎秀的势力与财富胜过了京都九成九的“大人物”,但依他的官位阶级,是见不着将军本人和上等朝臣的。比如已经在织田家支持下升任正二位权大纳言的山科言继,虽然他与汎秀之父颇有交情,但现在人家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太政官了,若未收到信长委托,是不方便私自拜访的。 所以能与他有来往的,最多只能是幕府家臣,抑或中层的公卿。其中最称得上“贵客”的熟人,唯有幕府政所执事,伊势贞兴。 双方在半年内有过多次合作,做人本来就不怎么委婉的伊势贞兴现在是越发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他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听说监物大人最近在商贸上颇有所得,有个不情之请,只能厚颜请您担待了!” 汎秀被这直白的态度惊到了片刻,而后无奈苦笑着摇摇头,问到:“您先说清楚是什么事情吧,太大的忙我也是帮不了的。” “绝非什么天大的事。”伊势贞兴拍着胸脯打了个包票,而后稍许汗颜地放低声音说,“其实也不过是钱的事情……” 汎秀闻言奇道:“幕府的预料地不是渐渐恢复了吗?难道还有运营的问题?” 在织田家的帮助下,现在足利能直接控制的土地大约是山城国十几万石,今年也没歉收,只要不穷兵黩武或大肆挥霍,养活家臣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而足利义昭也实在不像是穷兵黩武或者大肆挥霍的人。 伊势贞兴脸上愧色更盛,微微弯腰,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幕府本身的运作,倒是没什么问题,还略有一丁点结余。但是眼下不是要推动改元之事嘛……” 话说到这里,汎秀才恍然大悟。 所谓“元号”即是皇帝年号的意思。一般来说,只在新皇登基时更换,这在天朝称为“建元”,而扶桑则称之“代始改元”。偶尔在皇位没发生变动的情况下,因为其他原因而更换,就叫做“改元”。 今年这次改元,是因为足利义昭觉得幕府中兴有望,一定要突出一个新气象,方才强烈向朝廷提议的。 天皇和公卿们失去了权柄之后,是没什么节操的,做事都是看实际利弊出发。对此的回复自然是:改元可以,拿钱来! 平手汎秀虽然没亲身经历,但也能想到当时的情形。可以想象,百废待兴,才刚恢复了一年收入的室町幕府,囊中一定是很窘迫的了,未必能拿出让朝廷满意的数目来。 不过理解归理解,汎秀可不愿出这笔费用。钱是小事,但越过织田信长直接跟幕府扯上这种关系,就是大事了。 私下接触伊势贞兴是没问题的,就算信长知道也只会鼓励。但明面给幕府出钱,那就有点不给信长面子了,绝对不能做。 于是他答道:“若是公方大人向鄙上弹正大人求助,想必弹正大人一定愿意代为支出这笔进献的。” 这话说得是真心实意。信长那家伙有钱得很,花点金银来换取政治利益,是毫不心疼的。 但伊势贞兴听到这话,脸上更加窘迫了,腰也弯得更厉害了,讪笑着低声道:“可是公方大人的指示是,幕府一定要独力筹措到经费。” 独力筹措?这对于志在复兴的足利义昭来说倒也不稀奇,拿人手软的道理还是大家都懂的。只是…… “既然是‘独力筹措’,那在下又帮得上什么忙呢?”汎秀摊手做无奈状。 “咳咳……”也许是物极必反,说完上句话后,伊势贞兴身上的窘迫神情渐渐消散了,他假模假样地清了清嗓子,定了定神,正色道:“所谓主忧臣辱,既然公方大人有此等指示,我们幕府的众多武士日夜苦思冥想,终于得出一个办法。不过这个办法,还需要您加以帮助。” 听到这里,汎秀倒开始疑惑了,不禁问:“在下能做得了什么?” “竞——拍——会——”伊势贞兴一字一顿地吐了这三个音。 “竞拍会?是指……” “大家经过商讨之后,认为短期筹足资金实在太难,只能典当一些将军御所的用品,来度过眼前难关。但是这御所用品嘛,又没什么好渠道去销售,所以我就想到了您在和泉办的竞拍会……” 话已至此,平手汎秀算是明白了。 说到底就是足利义昭这个穷鬼,没钱又想摆谱,就只能打起祖产的主意。将军御所多年积累,虽然也历经损毁,但肯定是还有不少值钱的画作、茶器、雕塑之类的。然而这类奢侈品向来缺乏迅速变现的手段,能想到的唯一渠道就是平手汎秀在和泉国弄的那个“五日会”。 只是汎秀还有些好奇:“在下这个‘五日会’,可是要说明货品详细来历的。否则豪商们也无法放心买下。” “这个勿用担心,我已经想好了说辞。”伊势贞兴煞有介事地说,“就说是三好逆贼在袭击前任公方时窃走,然后被畿内诸将士夺回的战利品。” 对此只能默默点点头。 为了花钱摆谱,去编造理由变卖家当,这究竟算是赚到了面子,还是跌了面子? 汎秀一时也不去细想,而是问了一个细节问题: “不知这笔进献给朝廷的经费,究竟还有多少缺额?” 伊势贞兴闻言脸抽了一下,但终是再没露出愧色,而是正气凌然地举起右手,伸出一根食指。 汎秀见之大惊:“一万贯!?这未免也太……” “不是不是……”伊势贞兴赶紧摇了摇手,“是一千贯。改元的仪式和文书费用三百五十贯已经备齐,但朝廷说宫殿需要整修,才额外又提了一千贯的数目。幕府凑出价值千贯的物品是不难的,只是我听说您的竞拍会需要对艺术品做详细的真伪辨认,耗时长短不定,这方面能不能请您……” 那么总计就是一千三百五十贯。这倒还靠谱。 相比起织田这种买个从五位下就要花费四千贯的乡下人,公卿们对武家中的高门还是有一定好感的,给出的算是折扣价了。 只是想不到,这一千贯的数字,居然把堂堂室町幕府为难住了,不得不靠典卖来凑钱。 汎秀暗中唏嘘了一下,而后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说:“幕府有难,在下力所能及之处,自应当尽力协助的。只要幕府的那些商品送到,我一定让人优先处理。” 伊势贞兴长呼一口气,腰身松懈,双肩顿时垮下来,微微躬身做礼,还同时说到:“真是感激不尽。您之前提到的‘铁炮竞赛’之事,我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办好,让您满意。唉,老是要让您出力,我能做的却实在太少。” “不敢当。”汎秀友善地微笑了一下,“但若您有心的话,其实在下还有另一件事情,可能需要您的帮助。” “只要是我能做的,就请您尽管直言!” “此事说来话长,是与近江浅井家有关……” 第七十九章 四方捷报 平手汎秀在和泉创立的竞拍会,固定在每月初五日、十五日、二十五日三天举行。所以被称之为“五日会”。 算算时间,为了赶在形势生变之前凑足银钱,幕府当晚就搜罗出来了一堆奢侈物,包括名家字画三十幅,珍本古籍十卷,名贵茶器十五具,良工雕塑七件,整理起来打包,由伊势贞兴亲自负责押运,准备次日就要送到和泉去。 为了节省鉴定和查证来历的时间,汎秀亲笔写了推荐信,让主管竞拍会的浅野长吉“便宜行事”。 接着平手汎秀才想起信长交待的正事——就是配合仅剩的京都留守役塙直政,为明年开春的盛会做铺垫。具体来讲,信长是打算在京都举办大规模的相扑比赛和能乐表演,场地和人手要先准备起来。 工作虽然繁杂,但并不劳累,无非是拿着塙直政签好了字的条子招募民夫,租赁场馆,采买用料……反正京都的奉行不敢给织田家穿小鞋,一应用度又有信长这个大金主报销,只管用心花钱便是。 事情一件件落实下去,时日随之朝着年关推进,受邀来京都参加“年会”的武士们开始逐渐到达。平手汎秀一一见过了各位同僚,也从他们口里了解到各条战线最新的进展情况。 首先便是泷川一益为先导,织田信长亲自负责的伊势攻略,经过两年的时间终于落下帷幕。北伊势的独立豪族或被歼灭,或纳入统治,成为织田家臣;中部的长野氏、神户氏无法扛住压力而臣从;唯有南伊势北畠家坚决抵抗,但在大军下连连战败,又出内奸,最终也是屈服了。 信长派了他的次子三子和弟弟信包,分别去北畠、神户、长野家中,强令对方收为养子,立作继承人。如此一来,便以一种没有撕破脸面的方式将三家势力收入了麾下。 北畠具教此人出身高贵,官位与当今公方相若,本人亦文武兼资,锐意进取,才具不俗。他在织田来袭之前,除了继承半国家业之外,又吞并了志摩一国,及安浓、宇陀二郡,造就伊势国司北畠家的最大版图。其中攻略安浓郡时,他便是逼迫长野家以自己的弟弟为继嗣,以此方式来达成占领。 孰料今日他竟体会到请君入瓮的感受,现在轮到他被迫隐居,将家督让给信长的二子,尚未元服的织田茶筅丸。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不可阻挡的历史进程面前,个人奋斗半辈子的结果皆成泡影。 对这个话题最感兴趣的是被信长派过来打前哨的长谷川桥助和加藤弥三郎,这两家伙一唱一和,以夸张地动作表情来向汎秀描述到:“甚左你可不知道,这一战我们织田家足足派出了七万人!不是号称,就是真的七万!尾张,美浓,南近江,北伊势,四国豪族到齐!在大河内城下围了几圈,军旗多得数不清了,北畠家的鼠辈当即就吓得屁滚尿流……” 汎秀对此只能笑而不语。 长谷川桥助和加藤弥三郎,实在是很特别的人。这两货都是自幼跟随信长的亲兵,资格很老。同一批人里面,除开佐佐、前田两个队长不谈,平手汎秀、塙直政算是最早出人头地了,中川重政、蜂屋赖隆刚被提拔为领兵上千的侍大将,津田盛月、金森长近也被委任为独当一面的奉行。连刚加入没几年的河尻秀隆也大有崭露头角的趋势。 到目前为止,最初跟随信长的第一批亲兵里面,仍旧原地踏步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了。这些人的共同特征就是行事还像当年“尾张大傻瓜”时期一样轻狂放肆,完全不顾及家规秩序和政治考量。 比如长谷川桥助这家伙,至今仍然私下称呼平手汎秀为“甚左”,仿佛大家依然处在平等的层面交往一样。 此般为人处事的风格,真不知道该评价为淳朴还是脑残。 只能说,身处在最容易升迁的亲兵队,仍然升不上去,的确是有原因的。 这家伙的口风一向是最不严实的,顺带就把他知道的各方消息全部吐露了一遍。作为亲兵他能接触的军事情报倒还真是不少。 “除了你平定和泉,丹羽在但马那边也很顺利。原来不是计划召集一两万人帮你占领和泉嘛,后来没用上,就跟着丹羽去了但马,与毛利合击山名家。那山名佑丰可不经打,半个月就被赶出来了,现在生野银山已经轮到我们执掌了。可是但马西部却被毛利家捡了便宜。” “丹羽也是不俗,刚刚前往就劝降山名四天王中的一个,不过更厉害的是毛利元就,直接把另外三个都一锅端了,其实根本没怎么大打,靠内应就稳赢。” “佐久间、柴田在南近江倒是真刀真枪干了几场,总计消灭了有快两千吧!主公说了,现在六角残部得不到补给,全靠往日老本支持,这两千损失足以要他们翻不了身了。” “摄津?没怎么关心过,听说是池田、别所之类的去打播磨,好像是先报了不少捷报,但慢慢就不知道怎么地的不了了之了。我看这群墙头草还是不靠谱,打天下当然还是要我们织田家的自己人。” “大和松永也是差不多,佐久间带了一万多援兵支持他,还是没能彻底收拾掉一个小小筒井。我看佐久间压根就是故意放水的,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对!干嘛要拿本家的兵去帮松永这家伙打仗?” “德川?听说跟武田把今川给瓜分得差不多了,应该很顺利的,本家每次合战他都来帮忙了!要我说德川三河(家康)大人,还真是挺厉害的,差不多能比得上咱们主公一半的本事了吧!” “对了,有件事必须跟你说一下,太有意思了!丹波不是有个占据小半国的波多野家吗,不知道他们是消息太闭塞还是太蠢,竟然没有在我们上洛后立即作出表示,这次本来是要跟山名一起讨伐的,结果你猜怎么着?他们不知道从哪掏出一个小男孩儿来,说是保护上代公方的遗孤,所以不但无过,反而有功。而且主上还真相信了他们!” 一直淡然微笑着当听众的平手汎秀,直到这条消息,才不自觉“咦”了一声,面露惊讶,立即问到: “前代公方的遗孤,此事非同小可,血脉是如何认定的?又做了什么处理?” “这个嘛……”长谷川桥助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怎么认定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主公把那个小孩好生养起来了。听说波多野那边是走了一个和尚的路子,就是那个叫‘虎哉宗乙’的,不是你介绍给主公的吗?” 汎秀点了点头,心下有些复杂。 这个足利义辉的遗孤,前世记忆里可是完全没有印象啊。 有了这枚棋子以后,信长在义昭面前无疑又多了一张可打的牌。 第八十章 主从关系的变化(上) 同其他东方文化圈里面的国家一样,新年,是扶桑国内最重要的节日。在这段时间,家家户户都会停下一切的工作,团聚起来,穿上漂亮的新衣服,做些镜饼、荞麦面、年糕之类的传统食物,再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摆上门松、连绳。 元日诣(即后来的初诣)是新年中最正式的必备活动,这个习俗可以追溯到古坟、飞鸟时代。当时的氏族首领,会以家长身份,在正月第一天带领全族举行大规模祭祀,向祖先神或家族守护神祈求庇佑。为了表示诚意,除夕的整晚都是需要在神社里祈祷度过的。 自组织度更高,理论更完备的佛教从唐土传来以后,扶桑本土的神道教渐渐受到了影响,形成“本地垂迹”的思想,神佛二道开始混迹、合流。自战国时代,两者已经关系紧密,彼此难分。 这庆祝新年的各种习惯也一并融入了具有扶桑特色的佛教道路当中。 比如平手汎秀现在所处的这家寺社,院子里既有供奉药师如来的佛堂,又有祭拜弓矢八幡的神宫,两边都有不少信徒聚集,都在进行“元日诣”的参敬仪式。 一眼望去似乎旗鼓相当,但仔细查看,便可发现这寺的八幡宫前写的不是“八幡大神”的字样,而改了个职务叫“八幡大菩萨”。从这一点看,还是佛教更胜一筹。 平手汎秀远离了故土,孤身呆在京都,身边除了一个姬武士之外,再无家眷陪伴,所以他其实是没什么闲心来寺社闲逛的。但谁叫信长那家伙指定了要在此处会面呢?只能提前跑过来等了。 过来求药师如来的,似乎是以延年益寿的愿望为主,而八幡神则是代表了弓马之道的武神,所以汎秀决定还是选了后者。他提前派人打点了关系,在神宫附近占了一座偏僻的客房,作歇脚处。 正月寺社人气兴旺,物价也水涨船高,这座最多只能容十人居住的小宅邸,每晚要收三两黄金的香火钱。屋里只有三间卧室,中间那个留着给信长,左边这个汎秀占了,右边的交给亲卫众的干部们换班休息,至于其他兵卒,就只能顶着严寒,轮流打地铺了。 汎秀便躺在这小卧房里,就着窗外此起彼伏的诵念声,一边品尝寺社自制的酒水小食,一边捧着本《梅松论》来打发时间,除夕之夜就这么悠闲度过。 《梅松论》这本军记物语,写的是室町幕府成立的过程,篇幅短小,笔法精到,堪称佳作。但字里行间显露出来的对所谓“武士精神”的无脑推崇,让人略微感到违和。平手汎秀翻到新田义贞讨灭镰仓幕府这一页,突然困意上涌,于是径直扔下书本,安然躺下睡去。 这一觉便睡足了五六个时辰。 再醒来的时候,是被室内的动静扰到,甫一睁开眼睛,便被窗外明亮的日光刺得一痛,方知已到了午时。再转头一看,室内竟多了一个人。 那不速之客身上的武士服和佩刀尽皆华美干净,但却穿得不怎么整齐。中等身材,体格健壮,五官工整,胡须短而稀,有股不怒自威的神态,霍然正是织田信长嘛! 汎秀反应过来,连忙施礼称罪。 “无妨,你知道我向来等不及层层通报!”信长大手一挥表示不在意,似乎心情很好。他眼珠转了转,便看到汎秀昨晚扔下的书本。 “《梅松论》?文章善,然其意不可取。” 信长简单一句话,就给这个与《太平记》齐名的军记物语打上了“不可取”的记号。 汎秀闻言也立即符合道:“此书一味尊崇所谓传统武士重誉轻生之‘义理’,却未必符合今日的形势发展。” “嗯……”信长微微点了点头,闭上眼睛,让汎秀以为他还要多说几句书的问题。但随即他就想到另一个地方,说到: “平定和泉是理所应当,然而失之太缓。” 汎秀听了此言,体会到对方是嫌自己一直忙于整理内政,未能出兵讨伐三好,而感到不满。于是解释道:“陆上之敌,已经清扫干净。但三好敌酋远在四国,臣下缺乏海军力量,也是鞭长莫及。” 听了这句推脱,信长也没着恼,反而捋须调笑曰:“平手监物不是最善无中生有吗?” “这个……”汎秀故意做出窘迫不安的样子。 “此事暂先不提。”须臾之间,信长又换了个话题,发问说:“幕府改元经费,是你帮忙筹措的?” “是。在下帮助他们变卖了一批艺术品。”汎秀毫不犹豫回应,“倘若不施加援手,虽然丢脸的是幕府,但织田家作为背后得支持者,也难免会被天下人嗤笑,朝廷那边或许也将产生不利的看法。” “但现在却解了足利之围。”信长微微皱起眉头。 “这个……在下认为此事还可以有两种后续处理的办法。” “请讲。”信长依然冷冰冰地吐了一个短句,但却难得地用了一个“请”字。 “是。”汎秀花了片刻时间组织语言,解释道:“如果要彻底向幕府示好,就把他们卖掉的东西偷偷买回来,再赠送给幕府;但若想对幕府作出警告,就把公方大人变卖祖产的事情添油加醋地传扬出去。” 信长听完回答,仍旧没有表态,而是再次展示了跳跃性的思维,再问: “浅井西征,又是怎么回事?” 信长用词一贯言简意赅,但汎秀却听懂了问题,立马回答到: “禀报主公。去年十月下旬,在和泉偶遇浅井家的隐退家老赤尾清纲,与他攀谈了一番,才临时生出些许想法。故而……” “前因后果不必赘言,说理由。” “遵命。臣下这么提议的理由,当然是为了确定浅井与织田的‘主从关系’。” 这四个字落地的同时,汎秀余光看到,织田信长眼中一亮。 片刻之后,信长也回了四个字: “劳烦详细道来!” 这几个字,可是很少能在织田家听见的。信长这人,天赋异禀,聪慧过人,但又缺乏耐心。家臣的建言,他往往听了梗概,就立即明白,于是十分厌恶言之无物的虚词废话。上一次平手汎秀听到他要求“详细道来”,还是在十几年前,献上检地、乐市、刀狩这“兴国三策”的时候。 而且信长短时间内,对家臣说了“请”,又用了“劳烦”这样的字眼,真是太稀奇了。 第八十一章 主从关系的变化(下) 稍微回忆了一下过去,汎秀立即压住情绪,慢条斯理地解说到: “昔日双方力量相若,互施援手,方才结为盟友。但今日局势已变,力量对比已经不再平等,织田自当居于浅井之上。” 信长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所以首先用这句话,汎秀道出了对方心中的真实想法。侧目看去,信长神色不变,但眯起眼睛,似乎是比较满意。 “然而此事并无名分,如若过于强硬,难以让人心服。臣下以为,需要潜移默化,恩威并施,才能逐渐将盟友的关系转为主从。但如今……” 这一段的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完,言下之意是说信长当下的举动,压迫浅井太过,容易招致反抗。 “何况浅井备前(长政)武勇过人,若是局限在近江,未免可惜。不如让他替主公在西国征战。” 接着汎秀又扯出一个新的理由。 三段话听完,信长轻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道:“待攻下朝仓,让他转封越前,攻略北陆,岂不是更好?” 此言一出,汎秀不由得一惊。 原来信长对他的妹夫,居然有这个安排。 如果把全套想法都公开出来,浅井长政说不定也不会反叛了。 不过汎秀马上又发现信长话里有个问题,于是询问到:“主公谋略甚远,臣不能及。只是朝仓和浅井素来交好,不知主公要何时攻打朝仓,又是否需要浅井一道出兵?” 信长淡淡答道:“新年之后,立即出兵,何必通知浅井?” 汎秀闻之额头上冒出冷汗。 看来要是不阻止的话,类似金崎、姊川和火烧比叡山的事件,恐怕马上就要发生了。 汎秀赶紧进言道:“若事先没有约定,浅井家或许会担心‘假道伐虢’之事。而且不让其参战,却以越前一国赏赐,似乎也有不妥之处。浅井备前(长政)此人性素刚强,未必肯接受嗟来之食啊。” 信长听了这话,投来不悦的目光,瞪了一眼,不置可否。听了汎秀这番分析,他也意识到问题所在,只是不太愿意承认。 因为织田信长行事过于果决,就显得比较急躁,细节处经常忽略了下位者的感受,他自己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但天性使然,改不过来了。 平手汎秀心知:信长此人并不反感有根据的质疑意见,但他厌恶只提出问题,不给解决方案的人,也不喜欢纸上谈兵但不实施的人。 所以原本历史中,实干派的丹羽、泷川、木下得他青眼,竹中半兵卫这种善动嘴的军师就不受重视了。 因此汎秀没有停留在挑刺阶段,赶紧补上了自己的代替方案: “浅井家一向为他们出身不高,身无官职的处境而烦恼,此次不妨就以‘播磨守护’的职位相诱。相关文书由幕府所写,但实际让织田家臣来传达,而后天下人就明白,浅井表面上服从幕府,实则是在主公您的麾下听令。以浅井之军力,在播磨定能风生水起,但以浅井之政略,难以安定彼处豪族。届时他必然要请求本家给予支持,便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逐步将其容纳到织田的体制当中。” 说到这里,汎秀喘了口气,继续道: “再者,浅井对这个能扩大领地的契机,绝不会拒绝。而幕府那边,则会认为这是扶植浅井,对抗本家的好机会,想必也会欣然同意。只要主公您肯应允,此事成功的几率是很大的。如此一来,北近江的问题迎刃而解,也不必担心浅井生出异心。” 这一番话下来,信长开始皱眉深思了。 以他的头脑,很容易就理解了汎秀所说的计划,心下也觉得十分不错。信长本身也是一直觉得,浅井长政这个妹夫不太好处理的。太过放任,可能失去控制;压得过紧,又易激起反抗;反目讨伐,更觉惋惜不舍。 在原有的计划里,他打算趁浅井没反应过来,先袭击朝仓,造成既定事实,以此逼迫浅井长政做出抉择。 信长是个盲目自信的人,所以他一直觉得,妹夫最终一定还是会站在织田一边。 不过他本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么做还是有些风险的。平手汎秀提出的方案,确实可行,也更为稳妥,效果亦不差,这种情况下信长是不会为了无聊的面子而不加采纳的。 只是,唯一的遗留问题是—— 按织田家行事惯例,主动提出建议的人,都需要自行去承担实际操作的人物。平手汎秀作为提议者,在这里似乎得不到什么利益啊。 信长心生疑问,便直截了当地发问: “此计尚可,然其利何在?” “自然是解决近江争端,令浅井家毫无后患地融入……” “停!我不是说织田家之利,而是你自己,你的利何在?” 面对着一双鹰隼般的双眼,平手汎秀没有说什么“一心尽忠不求私利”这样的话。信长对这些也根本不信。织田家做事的风格,一向是讲究主君和家臣双赢的。 汎秀的原意只是避免金崎这个无谓的危局,但此等理由显然说不出口。不过这一个月以来,倒也想出了不少从“浅井西征”事中渔利的办法。其中最合适的就是—— “禀主公,是海运。”汎秀向信长又施了一礼,说到,“近江到播磨相距甚远,陆路运输兵粮的损耗会十分巨大。若是此事能成行,我愿以市价的七成,为征伐西国的浅井军提供海路运来的粮饷。” “七成?”信长嗤笑了一下,“想必你用意不在卖粮,而在销赃。” “果然瞒不过您老人家。”汎秀也毫无愧色的承认了。 话说浅井去打播磨,想必会获得不少难以变现的战利品,包括茶器、武具乃至战俘等等,借着卖粮的机会,汎秀就可以顺势接触官兵,以低廉的价格获得这些货物。而后再到和泉的“五日会”里面去拍卖,便可赚取差价。另外趁着这个机会,还能把播磨纳入和泉得商业圈里面来。 “哈哈,甚左这贪财之状,与我真是毫无二致。” 信长开怀大笑,今天第一次叫到“甚左”的名字。 “这是在下身为忠臣,理所当然的事情。” 汎秀也跟着调笑了一句,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在尾张得情形。 不过,没多长时间,信长便忽然安静下来,又说:“和泉至播磨,走濑户内海,岂非淡路水军的地盘?如何通行?” 他是明知故问的,以织田家的情报网,这点消息何至于打探不出。 但汎秀也只能煞有介事地作答:“禀报主公,经过臣下的调略,淡路水军的首领安宅信康现在保持了中立态度,虽然不肯背弃三好家,却也不再袭击本家的商船了。” “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信长摇了摇头,显示出不满意的神情。接着神色一振,向汎秀问道:“有内应在,再让九鬼帮忙,你可否拿下淡路?” 平手汎秀略有些不适应。 信长一向都是直接给出命令的,什么时候有了先询问的习惯?虽然这个询问的语气,也深深带着不容推辞的味道,但比起以前,还是显得客气了很多啊。 当然,如果真的推辞不接,信长可能就会立马变得不客气起来的。 所以,汎秀尽管没什么腹案,也只能硬着头皮表示:“臣下自然是竭尽全力,死而后已。” 明知信长是不喜欢客套话的,但因为对方罕见地客气了一下,汎秀也就不自觉带上了冠冕堂皇的言辞。 诸事都说完,信长也不作补充,迈步就要离去,汎秀自然是作恭送状。 在踏出门外的最后一步,信长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又转身折返,严肃地说:“既然站稳脚跟,就尽快将你的家眷接到和泉,尤其是令郎言千代丸!” “是!” 这个要求不知所谓,但不难做到,汎秀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只是他心里却十分不解了,织田信长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呢? 关心也就罢了,还严令必须把言千代丸接走,这其中的理由真是难以理解。 倘若说是对孤军在外的平手汎秀不太放心的话,那不是应该扣留嫡子以作为人质吗?怎么反其道而行之? 第八十二章 座次和称谓(上) “伊势关氏?我将带您入场。您已经看到坐席图了?呃,呃……这个……万望海涵,您的坐席在别处,这里写的‘关’字是指美浓关氏。” “请容我失礼,劳烦您出示一下名刺。是有马大人啊,能否告知,是摄津有马,还是纪伊有马呢?实在冒昧了……” “啊?贵家的家督感到不适要提前离去?拜托请再坚持一下,有何不满之处,我们立即改正!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们也有准备了医师待命!” “家臣们的食宿吗?您望左边看,是的,就是那个营帐。对对……每人三颗饭团,一份菜肴。不用谢不用谢,您能满意就好。” “贵家有什么问题吗?什么?饭量太大,没吃饱?这这这……请您稍等,我去登记一下,马上再调些食物过来。” “忘了把马栓在哪?无需担心,我们都按事先约定做了记号。连记号是啥都忘了?好吧,我派个人陪您慢慢找……” “您这名刺不太对吧……丹后矢野家的人我前几天刚刚见过,不是长您这样啊?喂喂,等等别跑!这家伙,真不长眼,敢来这混吃喝!” 平手汎秀到达洛北郊外的会场地点时,看到的是一副鸡飞狗跳,人喧马嘶,颠三倒四,焦头烂额的美景。 幕府的改元仪式,和织田家的盛会,时间上就是前后脚,所以汎秀是刚刚从御所赶过来的。 相比起足利那边的肃穆凝重,眼前的场面实在是不知该怎么评价,也无怪乎京都人会说织田是乡下的“田舍大名”。 不过这似乎也不能全怪主观因素,毕竟幕府的改元仪式是只有十来个幕臣和二十几个亲近诸侯作为宾客,而织田的大宴却邀请了畿内数国六百多个家族,算上亲卫和侍从,需要招待的人少说有一万。 比如平手汎秀指挥下的和泉,就有十数人受邀列席。 就算是村井贞胜这样的王牌奉行,以前在尾美二国也最多组织过几百上千人的活动,今天是初次上手,出点不良状况也是在清理之中的。 理所当然,不良状况都是针对那些小势力小角色的。平手汎秀作为一国守护代,今天可以坐前三排,这块席位是奉行反复确认过,不会出现差错。 今日各位宾客,除了信长本人和朝廷、幕府派来的使者之外,地位最高的是织田家的“盟友”大名,其中有河内畠山昭高,丹后一色义道,近江京极高吉,伊势北畠具房,大和松永久秀,三河德川家康等等。他们的共同点是,他们都有朝廷正式册封下来的官职,是广受承认的大人物。但实际这些人半数已沦为傀儡,有位无权。反倒是地位最低的德川家康,真实势力是最大的。 越前的朝仓义景也接到了邀请,但显然是不会答应赴宴的。不过他作为讲究礼数的名门武家,还是回了信件,找了些孩子受伤,老婆生病之类的无稽理由。 次之则是那些有地有兵,但无官无爵的附属势力,包括了三河碧海郡的水野信元,近江蒲生郡的蒲生贤秀,摄津的池田胜正、伊丹亲兴、和田惟政,丹波西部三郡的赤井直正,多纪郡的波多野秀治之流。这些人都是以幕府名义收归帐下的。当然远近亲疏会有区别,水野、蒲生对织田的向心力相对较强,波多野、赤井则纯粹是名义上称臣,经不起任何考验。 再下来,才轮到织田的亲族和谱代家臣。汎秀就坐在这里,左边是柴田胜家,而右边却是明智光秀,看来信长是要趁此机会公开明智的身份归属了。这也是汎秀时隔一年重新与同僚相聚。 剩下的人便不分先后了,只按照地域,把同一国来的豪族们划到了一起。 综合来讲,座次是按明显的规律分布,至少前三排里面的门道是很清楚的。但有心人还是发现不对的地方,那就是——近江浅井,并不在第一排的盟友大名之列,而是被归到第二排的附属豪族里面。 这个现象,不能不引起注意。 确实,浅井家出身不高,崛起时间也短,又没钱向京都献金,因而至今没个受朝廷承认的官位,也拿不到守护职役(备前守是自称的),从名分上讲,与一般的豪族地侍没差别。但是浅井长政现在拥有了超过三十万石地盘,总兵力高达二万,论势力仅次织田,与德川相若,远高出在场所有其他人。 对这个安排,浅井的反应是,长政本人称病拒绝到场,但派了他嫡亲的弟弟政元作为名代出席。以此既表示了对织田的顺从,又不至于丢了脸面。 暂不清楚信长本人有没有意见,但汎秀的同僚们纷纷表示能够理解,柴田还低声为其开脱道:“如此对待浅井,确实略显苛刻,能派遣其弟前来,足以证明浅井的忠心。” 而汎秀心里却觉得,浅井的态度说明,自己那个提议,应该多少还是起了点作用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得到正式回复。 这次大家没能聊上几句话,最前面的信长不等人都坐定,就等不急示意开始了。 于是接到眼色指示的正二位权大纳言劝修寺晴秀便立即起身,他打开手中的纶旨,读了一大通官方废话,而后才讲到核心议题:“进织田信长为正四位下,行弹正大弼。” “弹正大弼”这个官位,没有出乎大家的意料。但“正四位下”却让懂行的人品出味道来。 担任弹正大弼需要的最低位阶是正五位下,一般会以从四位下的身份叙任。从四位下对非公卿出身的人已经是极难爬到的高度,当年近畿霸主三好长庆也停留在此。如今信长得以升至正四位下,说明他在朝廷的地位已经超出了当年的三好长庆,这令在场诸人都欢欣鼓舞,或者装作欢欣鼓舞。 平手汎秀当然也不例外。只是他一边随大流地恭贺,一边又十分好奇,不知道信长究竟是从哪方面使了力,让朝廷如此愉悦。 紧接着伊势贞兴也代表幕府表示了祝贺,按说双方关系暧昧,足利家臣看到织田信长得到高官位,应该会觉得不快,但伊势贞兴却是笑容满面,极尽奉承,完全看不到身为政所执事的傲气。也许正因为此,信长对他也表示了很大程度的友善和亲近。 而后信长故作大方地挥了挥手,说道:“大家不必拘礼了,我信长也不是什么令人恐惧的大人物,你们尽可以放松一点嘛!” 顺着他这句话,大宴便正式开始。 第八十三章 座次和称谓(下) 表演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是比较矜持的,都正襟危坐着欣赏能乐,或者假装欣赏看不懂的能乐。但后来织田信长坐到劝修寺晴秀和伊势贞兴旁边专注讨论舞台上的内容,懒得顾及身后的众人。大家见他老人家管得不严,“乡下武士”的习性便透露无疑,纷纷开始饮酒作乐,低声攀谈起来。 其中最起劲的当属柴田胜家,他第一个给自己倒上佳酿,然后举着酒碟,向同僚们示意了一下,低声说道:“来,来,一起干了。咱们可是好久没聚拢过了,今天各位务必要给我这个面子。”说完也不等别人回复,就急忙一饮而尽,然后放下碟子,深深舒了一口气。 柴田现在执掌了南近江野洲郡七万石,另外蒲生郡十三万石的代官蒲生贤秀,也被信长吩咐要“参考柴田的建议处事”。这么算来实际的势力范畴接近二十万石,可算一方诸侯。但观其行事作风,却好像跟之前没任何变化。 接着森可成接过了话头,应和道:“以前我并不觉得酒这东西有什么乐趣,直到去年在军中住了半年,才开始想念这滋味。”也是立即把酒水倒入喉中。他这人一向老实沉稳,不得罪人,今天出来跟柴田一起劝酒,让人有点些微的惊讶。不过也正因为此,森可成敬酒可是不能不喝了。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只论风月,不谈俗事,虽然怕惊扰了信长不敢高声说话,但气氛是很融洽的。 直到新加入的明智光秀过来致意的时候,出了点小问题。 明智的原话是:“距离初次见到各位,才过去三年而已。但这三年时光,却如梦幻一般,突飞猛进,青云而上,直至今日。此刻鄙人惟愿织田家武运长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我等亦可附其骥尾,共创大业。” 明智光秀这个人出身不低,文质彬彬,十分和善,暂时众人都对他印象不错,所以也纷纷回礼与之同饮。 但佐久间信盛却回了句:“这‘青云而上’几个字,鄙人可不敢当。倒是先要恭贺丹羽、泷川、平手三位,先人一步,走势昌隆,已是执掌一方的地方大员,哼哼……” 他说这话的时候,满脸通红,眼神有点恍惚,似乎是喝上头了。这家伙的心胸一向不怎么开阔,再加上最后两个不善的感叹词,故而他的发言,听到大家耳朵里,带有明显的挑衅嫉恨之意。 说来,佐久间信盛和林通胜是织田诸位重臣里,两个保守派的代表,他们对丹羽长秀、平手汎秀这等冒尖的后辈,以及出身卑微的外乡人泷川一益,是一向有些看不惯的。 如今佐久间信盛被委以栗太郡七万石,也算是武运亨通了。然而比起丹羽、平手、泷川,又差了一截。 丹羽现在是但马国代,泷川统辖北伊势三郡,平手更是有了和泉守护代的名分,这让极为重视名声的佐久间嫉恨不已。今天多喝了几杯黄汤下肚,就忍不住出声抱怨了。 被波及的三个人里面,丹羽城府极深,泷川机警低调,对此不会做出反击。但平手素来是绵里藏针,以直报怨的性子。再者从心里讲,他对林和佐久间也不怎么重视,觉得就算与之结成政敌,后果也可以承受。甚至从长远来看,还有些好处。 所以汎秀听了这话,立即便做出反应。他面无表情地将酒碟甩在身前,冷冷扫了佐久间一眼,嘴带轻蔑,出言讥讽道:“天下慧眼者,无过于主公。他老人家自然能看清楚我们所有人的高低,继而量才任用。” 这番话的言下之意就是,大家的地位都是靠本事得来,你若不服,也只能怪自己无能。 那边的佐久间的口舌可远不如平手,一时词穷,只是借着醉意,怒目回视。 两边互不相让,于是空气就立即紧张了。 在场的家臣们都知道,佐久间信盛是当年在织田内斗众就一直坚定支持信长的人,所以尽管战果不如柴田、森等人,但受到的重视从来不曾少。平手汎秀是政秀的儿子,信长的妹夫,被视作半个一门众,再加之历年来功绩赫赫,内部威望也很足。 这两个人对峙起来,明智光秀之类新人自然是置身事外;森可成保持了一贯的中立态度;泷川一益神色不变只稍微向平手那边挪动了一点位置,表明态度;以前当惯和事佬的丹羽长秀也安然坐着权当什么都没看见,毕竟佐久间那句话把他也带了上去,泥人也是有火气的。 唯有柴田脸色尴尬,左右环视,无奈地抓着自己的大腿。如果是几年前他早就出声呵斥了,但现在这些人已不仅仅是同僚和后辈,而都是身份不凡的人物,架子也摆不出来了。 他思来想去,犹豫了半天,终于是忍不住出来说话了: “各位听我胜家一言。近江一郡至少有六万石领地,北伊势、和泉一郡则是三万石,但马全国才有十万石。所以我等才有了国代,郡代的名分区别,其实实际职权范围是差不多的。何况这些领地中,有相当部分乃是帮主公代管,而非全部赏赐下来。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名分,何必要节外生枝?我看今天这事就一笔带过,让右卫门(佐久间信盛)自行罚酒谢罪便是了。” 柴田胜家这番话是大实话,语气也很恰当,与他以前的形象有很大区别。唯有最后一句话,还是暴露了他粗暴强势的作风。 平手汎秀听了这话,决定不再纠结这等小事,于是友善地微笑了一下,半弓身子对柴田施礼说:“您所言甚是,在下一时糊涂,真是有罪。”但他只表达了对柴田的尊重,却没搭理肇事者。 对面的佐久间或许是酒意消散了一些,也变得正常了一点,顺着台阶就下了,开脱道:“哎哈哈,是我不胜酒力,说了胡话。”却也没有道歉的意思。 汎秀也懒得跟他计较,都喝得晕晕乎乎了,再让他罚酒谢罪?还是免了这出吧! 柴田胜家眼看着气氛稍微缓和,赶紧转移话题道:“我们一起去向前面诸位大人敬一杯酒如何?” 说完也不等人回应,便立即起身,作出手势,示意请平手汎秀出列。 早知柴田就是这个性子,大家也都没在意,纷纷跟着起身站在柴田身后。明智光秀、森可成紧随其后,表示要同去,接着丹羽长秀和泷川一益徐徐起身,最后佐久间不过意,也支撑着站了起来。 一行数人,就由柴田带动,向最前排坐着的宾客致敬。 首当其冲的是德川家康,柴田控制着脚步声,轻轻走到他面前,恭敬地鞠躬施礼,将自己碟子里的酒水一饮而尽,并且对其说道:“在下柴田胜家满饮此杯,祝德川殿武运昌隆!” 这话令德川家康略微愣神,平手汎秀也有点惊讶。 问题就在于这个“德川殿”的称谓。 苗字加上“殿”的尊称来彼此称呼,这是级别平等的同僚之间的礼节。 以柴田胜家的身份,称呼德川家康这么一个有官位的人,正规场合应该是“三河样”或者“三河殿”,私下随便一点,至少也该叫做“德川样”。 但是叫做“德川殿”的话,就意味着柴田并未把家康当做与信长同等级的上位者,而是视为同僚来看待。 如果这个称谓出现在正式文书里,德川家一定会以此为口实,提出抗议。但现在这个场合,要是反应太大了,反倒显得小题大做。 终究德川的实力是远远不如织田的,真要闹腾起来,吃亏的肯定是自己。 家康心下不知有没有经过波动,但脸上却是风平浪静,只愣了片刻,立即还了一个平和的微笑,回复道:“谢柴田殿吉言。” 就这么坦然接受了被柴田视作同僚的事情。 下面轮到平手汎秀,他想了想,就只做动作,没有说话,示意有柴田代言就够了。 因为,这个时候继续叫“德川殿”会显得更失礼,但改成“三河样”又会形成强烈的反衬,不如沉默。 然后丹羽、泷川等等也有样学样,不开口说话了。 接着柴田爽朗轻笑,对着下一个人继续致意。 “畠山殿……”“京极殿……”“一色殿……”“北畠殿……” 一路下来,这几人或是认命般的毫无异色,或是咬牙切齿敢怒不敢言,都与德川家康的反应不同。 到了第二排的附属豪族,柴田对他们的称谓干脆变成了“水野兄”,“革岛老弟”这样粗俗的口语,动作也开始不太讲究。言辞中似乎把这些人干脆就视为了身份较低的后辈。 这批人虽然有点势力,各自在自己家里,也自称为“某某守”或者“某某大辅”之类,但其实都没有正儿八经的官位职役在身,所以找不到理由要求外人保持恭敬。他们面对柴田这种做法,是有气不能出。 代替浅井长政前来的浅井政元,干脆被拍着肩膀叫到“政元啊,日后天下还是要看你们这些年轻人才是!”却也只能强笑着忍耐。 这时候,平手汎秀才想明白,今天柴田的举动大概不是偶然忘记礼节,而是出自信长授意才对。 否则,他明明刚才还冷静劝说佐久间和平手来着,怎么一转眼就如此粗犷豪放地对待外人了呢? 只能解释为—— 借助座次和称谓这两个问题,信长分明是在表达他的政治态度! 而这个任务,还真是其他人都无法完成的,交给柴田,却正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还好浅井长政本人没来,是派弟弟做名代的。否则以他的性子,要是被叫做“浅井老弟”,不得当场跟柴田打起来? 唔,也不知道都不带刀的情况下,这两个猛将徒手搏斗,谁更厉害一点…… 第八十四章 辨若悬河(上) 伴随着酒香味,能乐的歌声,以及杂乱但又没超出限度的喧闹,渐渐到了入夜的时间。 在夜幕当中,也只有织田信长和他身边的劝修寺晴秀、伊势贞兴还安然坐在最前排的席位上观赏表演,离得远的地方早就乱成一锅粥了。 信长这个人,倒是真心喜欢能乐,不是做做样子的。但下面的人就未必了。再者除了前三排,后面的小人物就算有兴趣,隔得太远其实也看不出清楚。 六百个受邀的人,其中三分之二都不够资格单独出现在信长面前。剩下二百个人里面,又有三分之二不够资格说上两句话。 在场的大部分“民意代表”们,都是些领地不超过一两万石的豪族,既没有三千以上规模的兵力,又没有至少从五位下的官身,根本走不通最上层的关系,能在织田的重臣那里勾搭上线就很不错了。 所以这些人,就纷纷开始行动起来,尝试看能不能获得一位“贵人”的善意。当然,就算是没有这方面野心,出于礼貌也需要有所表示。 在平手汎秀的指挥下,也有十余人有机会参加今日的盛会。他们过来拉关系的时候,汎秀就好心充当了一下介绍人的角色。 当然几个织田与力是不用介绍的。 和泉的国人前来敬酒,汎秀就会对同僚们说出几句“这是真锅五郎右卫门,才具不凡。”“这位是淡轮新兵卫,擅长水军。”之类不咸不淡的话。这些人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回复。 唯有寺田安大夫出现的时候,汎秀才稍微不那么吝惜口舌:“此乃寺田安大夫,颇有几分勇力。我能安稳入岸和田城,此人是有大功的。” 多出来的几个字,就让柴田、丹羽等人点头示意,抿了一小口酒作为对寺田的回应,并且对他的名字长相产生了一点微弱的印象。 但这一点微弱的印象,对于这些几千石的小豪族来说,已经是了不得的恩惠了。寺田安大夫连忙下拜,做出感激涕零状。 而三好降将的待遇又不同。 大名鼎鼎的岩成友通就不用说了,虽然他放跑三好政康的事情有些微妙,以至于没得到信长的直接奖励,但反过来也未遭惩罚,所以奉行依然将其列入宾客名单。柴田、丹羽也很郑重地看待他,都直起身子,陪他满饮了一碟。 另外的人,汎秀也给出了很严肃的介绍: “左边这位是出身丹波上香西家的香西长信,他昔日曾是三好的侍大将。其父乃细川四天王之一的香西越后守元成。” “右边乃是出身界町的松山重治,以前是三好修理(长庆)的侧近奉行,也在合战中当过安宅摄津(冬康)的副将。” 根本也不需要多余的誉美之词,只需要说出确切的履历,便足以让织田重臣们另眼相看。 香西长信的父亲是上代幕府管领细川晴元麾下最出色的家臣,其本人能当上侍大将,多少有点武力。松山重治一个界町出身的普通平民,最终却在军政两方面都爬到了很高的位置,可见更是不凡。 唯有佐久间会对后者的出身付之鄙夷,但其他人却不会犯这种错误。 同样,在同僚们的介绍下,平手汎秀也见了不少类似的人物。山名四天王之一的田结庄是义,被丹羽长秀劝降归附;六角家老,“两藤”之一的进藤贤盛,现属佐久间信盛与力;再加上暂归柴田指挥的蒲生贤秀。 不知不觉间,已经有许多一国一郡内知名的人物,来攀附到织田家这颗大树上生存,甚至都攀不上大树的主干,而是只能与旁支拉近关系。这无疑是让大家都很自豪的事情。 森可成甚至感慨说:“当年山城(斋藤道三)遇难,我还以为要变成无地浪人,幸得主公收留任用,奋战十余年,乃有今日。此后即使为织田战殁,也已无怨了!” 一般人说这种话,一定会被理解为无耻浮夸的阿谀奉承,但同样的词语,在森可成这种拙言的人嘴里蹦出来,却让人觉得真挚感人。 不是他的动作、神态有多传神,而是因为他以前几乎从来不会说这种场面话。 佐久间信盛似乎也受到感染,做出诚恳的姿态道了歉意。平手汎秀当然也不介意陪着演一出“将相和”的戏码。 这又让大家表面上的感情促进了一点,酒宴的时间也更延长了一点。 …… 平手汎秀与众多新朋旧友道别,回到卧室洗漱一番,换了身厚实衣服,清理掉身上的酒味,时间已经是丑时三刻(凌晨2点到2点半)了。 别的人大多已经休息了,但他的行程还没有完。 信长口头上同意了“派遣浅井西征”的方案,但也仅仅是口头同意而已。这位大爷向来都是只管控大局,懒得纠结细节的,所以方案的具体实施,还是要靠汎秀自己去推动。 最关键的,还是要彻底说服幕府和浅井两方。 足利义昭本人是不可能来着乱糟糟闹哄哄的大宴会的,浅井长政不肯对织田完全屈服,也没亲自前来。但两边的代理人都已经到位的。 汎秀让人点起灯,在夜路下悄悄走了半刻钟的功夫,钻进一个小而典雅的寺庙偏殿里。 已经有人在等待了,左边是熟人,幕府政所执事伊势贞兴。右边也不陌生,浅井长政的弟弟,作为名代的浅井政元。 三个人都完整参加过了白天的宴会活动,直到现在一直没有休息的时间。但两个坐着的人都展示出一种打了鸡血般的兴奋,只有汎秀毫不掩饰自己的疲惫姿态。 “劳驾久等了!连累二位要承受如此寒夜,实在过意不去。”平手汎秀打着招呼,轻轻躬身施礼,随后立即入席端坐。 “如果等待的是平手监物,不管到多晚,幕府都会很有耐心。”伊势贞兴微笑客套了一句,暗示了双方良好的关系。 “事关我浅井存亡兴废,刀山火海也非去不可,岂顾得上区区寒夜?”浅井政元脸崩得很紧,话也不太友善,不知与宴会上的遭遇有无关系。 不过汎秀并没在意,依然是一副散漫慵懒的作派,似乎是智珠在握,胸有成竹。 事先他已经了解到,浅井政元此人,作为发言力很高的一门众,在前段时间的争端中并不属于敌视织田亲近朝仓的那一边,而是一直保持中立的态度。 大部分人都反感织田,那么此人的中立其实就可理解为是一种隐藏的友善。 赤尾清纲把话传回去之后,浅井长政派了这么一个人过来,就说明倾向于接受这个方案,只是要找个台阶下。 第八十五章 辨若悬河(下) “攻略播磨,自然是存续和兴旺之道,怎么会和败亡废弛联系起来呢?刀山火海更是不可能的了。”针对政元的用词,伊势贞兴立即站出来为汎秀帮腔。 对此浅井政元毫不为之所动,完全没给这个政所执事面子,反而直言反驳道:“若是成功攻略,确实存续兴旺。但播磨国的众多敌人,不是我等在此夸夸其谈,就能谈笑间击败的。” “你这人可真是——”伊势贞兴佯作发怒,差点要把“不识好歹”这句话说出来,幸亏被平手汎秀挥手阻止了一下,才堪堪挺住嘴。 但他还是不解气,又换了口气讽刺道:“情愿领这出征任务的人,可是很多的。本来按地域,这该是池田(胜正)、别所(长治)、伊丹(亲兴)、和田(惟政)诸位的事情。若不是平手监物大人替浅井说项……哼哼……” 然后浅井政元仍旧是冷冷地回应了一句:“池田、别所已败,徒然损兵折将,毫无收获。伊丹、和田还不如他们,恐怕根本不敢去。” “你……” 伊势贞兴这时真有点恼怒了,可是对方说的是实话,无法反驳。 大家都不是傻子,播磨的实际情况如何,明眼人都是知道的。 前任守护赤松晴政确实很无能,但其子赤松义佑可不是省油的灯。 几年前,晴政被义佑逐出,投靠了家臣宇野政秀。宇野政秀靠着这块招牌的号召力,勉强与赤松义佑对抗。但一年前晴政身死,失去了名分的宇野家渐渐不敌。适逢织田上洛,幕府中兴,宇野政秀就派人到京都,求义昭、信长为他做主。而赤松义佑则联合掌握备前美作的浦上宗景,一齐加紧攻打,想要在中央介入之前解决问题。 义昭、信长对此作出的反应是,写信给毛利家,请他们牵制浦上,同时派摄津和东播磨国人联军西征。然而,以池田、别所为首的二万讨伐军,仅在初时进展顺利,后期却困在置盐城下,久围不克,反遭逆袭。 从此之后,出兵播磨的事情便偃旗息鼓了。 浅井政元提出此事,示意西征乃是苦差而非美事,令人无从辩驳。赤松义佑能以少胜多,用诱敌之计击败讨伐军,就说明他绝不是容易拿捏的软柿子。 伊势贞兴毕竟年轻,当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他作为(自认为)幕府里最清醒的重臣,是下定心思要维持与织田的友好关系了,显得比汎秀还要积极。但是积极归积极,外交场面他并不擅长。 而平手汎秀照常不慌不忙。因为他从浅井政元身上读出来的并不是拒绝,而是讨价还价的态度。所谓嫌货者才是买货人这句话,在某些场合是十分有道理的。 所以他毫不动神,反而笑道:“浅井家这些年来多次击败庞大的六角家,其赫赫英姿,天下闻名,岂是池田、别所等辈能比拟的呢?” 这顶高帽子给浅井政元抛了个难题。如果顺势自夸,那么就跟先前的推脱之语矛盾。但出言否认,等于自堕威风,同样予人口实。 于是浅井政元思酌了半天,才缓缓答道:“平手监物大人谬赞了,我们浅井家在守卫北近江时万众一心,个个以一当十,不惧任何人。但若是与本土无关的战事,恐怕力有未逮。” 他这话算不上说得很高明,但是好歹也解释得通,表达了软硬都不吃的态度。 但平手汎秀经验何等丰富,立刻听出对方口中的疏漏,进而回应到:“政元大人话中的决心,我是听出来了。然而您称北近江为浅井的本土,恐怕不妥。” “敢问这有何不妥之处?” “那便请您回答,浅井究竟是担任了国司的官位,还是守护的职役呢?” 浅井政元顿时哑口无言。 从理论上讲,至少需要是朝廷任命的“国守”,或者幕府任命的“守护”(守护代也能将就),才是正儿八经的地方官,才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某国是自家本领。其他人在取得正式名分之前,就只能算巧取豪夺,非正式占有。 比如德川家康统一三河国之后,就献上金钱,得到三河守的官职,这才名正言顺地让领内的上下咸尽信服。 但浅井家向来没有相关人脉,又缺乏足够金钱来撬开门路,所以名分方面是非常弱势的。之所以热心协助上洛,也是想解决这个问题。 孰料足利义昭和织田信长各有想法,这两人做了一番利益交换之后,浅井基本上被忽略了。 故而浅井政元听了这番话,心中是自卑和气愤交加。自卑是对他们家的地位,而气愤则针对织田的霸道。 平手汎秀眼看火候差不多了,没再继续刺激,而是换了副友善的面孔安慰道:“若是能够平定播磨一国,守护职役,则非浅井家莫属。届时播磨才是贵家的本领。” 这个对症下药的诱饵,果然让浅井政元乖乖上钩。 “公方大人是这个意思吗?播磨守护不是赤松家世袭吗?”他没对汎秀的话做出反驳,却忙着确定事情真伪。 “当然。”伊势贞兴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前守护左京大人(赤松晴政)已死,其子义佑忤逆不孝,放逐生父,加之又对抗幕府,实在天怒人怨,公方大人已经明确剥夺了他继承守护职役的权力。” 这句话说的一点都不心虚。自织田扶植足利义昭上洛以来,附近大名纷纷做出臣服姿态,公然表示抵抗的除了三好、六角,就属这赤松义佑最显眼了,信长和幕府都对他没什么好印象,只是因为抽不出人手,才暂时没加以处理。 “倘若以此为条件的话……”浅井政元皱眉作沉思状,话说了半截就停下来。他心下已有几分意动,但并不坚决。 而平手汎秀却趁机出言补充道:“幕府的恩义,您已经体会到了。除此之外,我也可尽一点绵薄之力。倘若贵家下定决心出征,我就以五百文一石的价格,每月从海路提供最多两千石粮食。” 浅井政元闻言又是一动。 按刚才所说的数字,就能以低廉的价格,得到一万三千人的补给,克服远征中最大的一个障碍。这比浅井自己运粮要划算得多。 而相反汎秀那边,却要承担许多损失了。五百文一石,这是尾张、南近江等产粮地的价格,和泉一向是七八百文的。 如果许诺都兑现的话,那么看起来,确实是足利和织田两方都有很大的诚意,来解决浅井家的问题。 至少以浅井政元的眼光,一时是看不出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浅井政元又犹豫了大半天功夫,最终是轻轻点点头,说到:“在下人微言轻,无法直接给出什么答复,但我会被原话带给吾兄,请他做决断。” 然后他就向平手和伊势各行了一个礼,起身出门去了。 屋子里沉默了片刻。 留下来的两人都放松下了心神,平手汎秀施礼说到:“幕府那边,就拜托伊势大人代为说项了。” 伊势贞兴摇摇头,淡定回答说:“无需担心。只要以‘扶植浅井,分化织田’为理由,加上有您的名字来加强说服力,公方大人一定不会有意见。” 对于这位政所执事直言不讳的作风,汎秀早已习惯,所以此刻只是摇头苦笑一下,也懒得做出“假装没听到”的反应了。 第八十六章 御前试合(上) 浅井家的答复,显然是需要一定时间的。但汎秀心下已有七八成把握在,也没有为此忧虑,而是安心呆在京都,作为观众参与接下来的其他活动,即织田信长热衷的相扑比赛,和足利义昭在伊势贞兴鼓动下举办的御前试合。 “御”字,在华夏文化里指的是皇家相关的人或物。传到扶桑之后,这个字被广泛用于各种尊称当中,其中最常见的就是用来形容幕府将军。所谓御前试合,就是指“在将军面前进行的比试”。上代公方足利义辉爱好剑术,经常召集众多剑术高手们前来切磋。 当今幕府的首脑义昭,性情与其兄大异,对剑术并无特殊兴趣,本来觉得随便邀请两个人意思意思就算是维持传统了。这次大操大办,纯粹是因为幕后有神秘金主资助,不用出钱却可获得声望,他才同意举办大规模的试合。 按惯例,这种正规的高等级武艺比赛里,应该以剑为主,顶多再加上十字枪和弓箭比赛,其他的技艺都不入流。 但伊势贞兴依照平手汎秀的授意,说了这么一段话:“剑术的比赛是必须的,这表示继承了上代公方奋战不屈的遗志。除此之外,则应该加上铁炮比试,因为铁炮是最典型的新兴武具。两者一为传统,一为革新,合在一起,便象征当今公方大人作为“源氏长者”,是天下武家‘继往开来的领路人’,带领我等走向室町幕府的新时代,高举二引两之旗,开创繁盛未来。” 这个马屁简直拍得可谓是登峰造极,浑然一体,荡气回肠,不着痕迹。义昭当即御颜大悦,恨不得立马把“继往开来”这四个字写在纸上,裱起来挂在屋子里。 建议的方案,自然是批准施行了。 其他幕臣只能自叹不如,暗地感慨平手汎秀果然是顶级的智将,连拍马屁的本事,都让人望尘莫及。 于是元龟元年(1568年)的御前试合,就确定为以剑术和铁炮两项内容,分开举办。消息在两个月前已经放出来了,而比赛时间则定在改元后的第一个月。实际的负责人是目前幕臣中剑术修为最高的细川藤孝。 当然,官方说是“剑术与铁炮术并重”,其实天下武士们的心里,肯定都更重视前者一些。前来自荐参赛的选手和看热闹的围观群众挤满了京都的街道,八成以上都是为剑术来的。 当今天下名位最盛的剑术家,要属冢原卜传、上泉信纲、富田势源几位公认的大宗师。但这些人成名已久,轻易不会出来走动,也根本不需要再添战绩来做证明。真正有兴趣的都是他们的徒子徒孙辈。 比如曾经为平手汎秀效力过的丸目长惠,和正在为平手汎秀效力的疋田景兼,都对比赛积极性很高,并且靠着细川藤孝的推荐,得到了免于初选,直接进入复选的资格。 平手秀益、可儿吉长、本多正重、拜乡家嘉等对武艺有自信的人都跑去报了名。但其中只有庆次和才藏突围成功,其他人都没通过初选。然后这两个家伙也在复选的第一轮,分别被新当流和新阴流的不知名弟子击败。 对这个结果众人也没什么意外,毕竟战场上的搏杀技巧和比武场的剑术修为差别还是挺大的。大家也就一起加入了围观的行列。 平手家的疋田景兼抽到了同门师弟丸目长惠,不敌败北。但疋田自己说两人的差距变小了,说明“入世修行”的路子是有作用的,应该继续坚持。对此汎秀当然表示欢迎。 接着丸目长惠又不敌柳生宗严,看来上泉信纲这几个徒弟当中,越晚拜师的,反倒越厉害。 最终的决赛在吉冈宪法和柳生宗严之间展开。时间设在复选后三天。 这吉冈宪法,就是出自在京都今出川地区开道场的那个吉冈家。传说其祖父从古老的“京八流”剑术中得到启示,取长补短,去芜存菁,自创了“吉冈流”,是当年的近畿第一剑豪。“宪法”是吉冈家掌门人世代继承的称号,目前这个“宪法”真名叫做直贤。 而柳生宗严原本是大和国豪族,素来喜欢向各路剑士取经,曾学过富田、新当等诸多流派,最终拜在新阴流上泉信纲门下,经过三年学习,得到印可状。他此前名声并不响亮,但这次连续击败两位师兄,让观众觉得唯此人继承了上泉衣钵。 这一场大战,在赛前就吵得沸沸扬扬,激起极大波澜,引得近畿四下的武人们激烈得议论。 但不料就在决赛前面两天,柳生宗严突然收到消息说家中有事,快马回了大和国一趟,次日又火速折返,结果半途中落马摔伤,右臂骨折,无法持剑了。 于是这场大戏就以滑稽方式落幕,吉冈宪法不战而胜,摘得桂冠,同时也被足利义昭聘请为幕府的兵法指南役,负责为将军的近侍们传授武艺。 这样的剧情自然让观众们觉得意犹未尽,对最终胜出的吉冈宪法也不是很服气。 有不少人觉得柳生宗严理应夺魁,他落马受伤一事被认为是松永久秀的阴谋。虽然提出这个看法的人,根本无法解释柳生和松永的矛盾是什么。 还有人认为继承了“一之太刀”的北畠具教比这次所有的参赛者都强,只是人家身份高贵,不屑于亲自上阵罢了。但其实这人已经被织田家逼迫退隐了。 总而言之,不管舆论如何,剑术试合的部分,就这么以一种诡异的方式结束了。 接下来要举行的,是扶桑历史上第一场大型射击比赛。 规则很简单,自备枪支弹药,但只允许带规定数目的弹丸,站在二十间(约36米)距离之外,对着锅盖大小的悬挂靶子连续射击,中目标次数更多者为胜。卡壳或哑火亦不得重复补回来。若有多人射中次数相同,则进行加赛。 第一日的初选,每人只允许射击十次。 来参加和围观铁炮比赛的人数,比“剑术试合”少了许多。但相应的人员质量却大有提高。 前几天聚集起来的人群,大部分是剑术修业者,以及对此感兴趣的中下层武士。今天来的,却是以铁炮锻冶商和周边的领主为首。 其中最重量级的,当然是织田信长。他对剑术比赛没有展示出丝毫的兴趣,而对铁炮比赛十分重视,早在第一天初选之前,就派人先占了一个最好的观战座位,还邀请了一些家臣来共同围观。 而这个邀请名单的第一行,就写着平手汎秀的名字。 第八十七章 御前试合(下) 比起那些如雷贯耳,桃李满天下的剑豪们,铁炮专家在这个时代的扶桑国内并没有取得同等的名气。也只有大隅国种子岛流的笹川秀重,纪伊国津田流的津田算长(亦称杉之坊算长),丹后国稻富流的稻富佑秀,这几个人是相对比较受到公认的宗师级强者。 这次比赛虽然提前了一段时间发布通知,但毕竟地点还是在京都,九州大隅那边是没有人前来的,故而观众眼中的冠军热门就是稻富流传人稻富佑直,以及津田流传人津田照算。 由于铁炮传入时日太短,尚未有形成公认的制造规范,所以早期的“铁炮世家”传承的远不仅仅是射击技巧,而是包括了锻造、加工、火药调配等等一整套下来的全部流程。甚至可以说,加工和调配对精度的影响,要比射击技巧重要得多了。 正因为此,许多武士并不认为把铁炮术看做一种武道,也就对此产生轻视,更喜欢剑术、枪术乃至投掷术之类的传统技艺。但掌权的领主们又不同,但凡有消息灵通,能跟得上时代的大名,对铁炮术的重视都要超过剑术。 从初选起,织田信长亲自前来观看铁炮试合,就充分说明了他的态度。 他不仅提前了一刻钟进场,还仔细阅读了参赛者的名册,与心中的既有印象一一对应。看完之后,信长命人将一旁的平手汎秀请了过来,对他问到: “伊奈忠家,山内一丰,杉原家定,这几人现在都是在你麾下吧!” “正是。”汎秀冷静回答到。 他心知:信长就算再怎么头脑敏捷,也不至于能记下家里每名低级武士。之所以能一口说出这几个名字,一定是事先有过调查了。织田直属的忍者组织“飨谈”力量强大,加之此事关系到的人太多,被查出来也不足为奇。 不过平手汎秀本来就没打算想要隐瞒什么。他甚至猜出了信长真正想问的事情,索性进一步补充到:“不仅如此,还有两个南蛮人,也是使用了‘平手’的化名,在臣下的安排下参赛的。这些人手上都是特制的铁炮。” “就是这两个名字吗?”信长指了两个明显是临时伪造的名字,“什么‘何物三郎’,‘某四郎’,真是态度敷衍。” 使用这两个化名的,就是拉斐尔和库拉乌迪这两个葡萄牙人。他们担心平手家选出来的“托”们水平不够,发挥不了线膛枪的优越性,于是就找了两个马甲,亲自上阵。 “啊哈哈……”汎秀有点尴尬地强行笑了一下,“之所以这么做,其实是那个南蛮商人自己的要求。意图是要说明,只要有先进的铁炮在手,就算是毫无名气的‘何某’也能击败铳术达人。这样的事情,才是对铁炮品质的最好宣传。” 提及“先进的铁炮”这几个字的时候,汎秀故意用上了重音。 信长果然对此十分在意,立即追问到:“这个南蛮商人,对他的商品竟然如此自信吗?” 平手汎秀毫不犹豫地打了包票:“事前我已经派人反复尝试确认过,用上他的加工方法之后,铁炮的准度的确大大增加。就以今天比赛的标准为例,二十间(约36米)外,射击一尺半径的靶子,一般人连十分之一的命中率都难以达到。但用上这项新技术之后,我让十个铁炮足轻各射十次,总计射中二十七发。” “有如此立竿见影的效果?”信长脸上呈现出几分狐疑。 正待解释,这时却刚好到了初选的时间,随着幕府奉行的一声大喊,射击场里便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连环响声,同时烟雾四起,火药味道弥散在空气当中。 今天的场地最多能容十六人同时比赛。足足用了五分多钟,这十六人才全部完成十次射击。 而后没过多久,统计的结果就由奉行大声念了出来。 “井上达正,中的三次;山田长秀,中的二次;田中胜代,未中的……伊奈忠家,中的四次,山内一丰,中的四次,杉原家定,中的三次。” 前面报出的结果,没有出乎大家意料。射中三次就算是优秀水平,大部分人是一两次,也有少数发挥失常,全部脱靶的。 而这已经是本时代的精英射手了,起码是有自信过来参加比赛的。 唯有平手家派出来的那三个人,成绩明显高出一截。 信长闻之,立即动容,眼中闪过精光,直起上身抓住汎秀的衣袖,急问:“究竟是何道理?” “这个,一时也说不清楚,百闻不如一见,我正好带了样品在身上。”平手汎秀起身退后几步,从随从那里取出预先准备好的线膛铁炮,再上前呈给信长。 “这些内壁的刻线,可以保证出膛的弹丸是旋转的……”汎秀指着枪口开始解释。 本以为这些物理学知识阐述起来会十分麻烦,但实际上,并不需要他多费口舌,信长就已经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啊,不错!弹丸旋转,就会平稳,此事合乎情理。”信长只思考了没多长时间,就靠常识和想象,理解了这项技术的基本原理。但他马上又皱起眉头,问到:“但是这么多弯曲的刻线,装填岂不是十分麻烦?” “是的。”汎秀干净利落地承认了下来,“加装上膛线之后,装填一枚弹丸的时间,就要延长到三至五倍。” 信长听了这话,摇头表示不满,质问道:“那刚才你派的那几个人,为什么完成时间与旁人无异?” 汎秀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回答说:“这是因为他们每人带了三支铁炮,还有许多随从帮忙装填。” “原来如此。”信长脸上显示出大失所望的表情,“如此岂可用于战阵。”而后兴味阑珊,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汎秀见状又补充说:“用上‘早合’之法,可以稍微弥补射速的缺失。” 所谓“早合”,就是提前将弹丸和火药按比例配置好,封装在一起,装在竹筒或纸筒里面,使用的时候再一起倒入枪管。这项技术据说二百年前就在欧洲诞生。而在扶桑,传说这是九州的立花道雪最先发明的,已经渐渐普及到各地,只是还没有形成规范的生产标准。 这当然能将射速提高一点。但用信长的话说是: “杯水车薪!” 他说的没错。这个办法完全不能弥补膛线带来的缺失。 但汎秀又用一段话引起了信长的兴趣:“在下正在研究一种使用软木塞或者纸包,以及蜂蜜来改进这‘早合’之术的办法,不过一时之间……” 平手汎秀所说的这些,其实就是“米尼子弹”的思路。 其实他心里清楚,以本时代扶桑的工业能力,想要在枪械技术方面有大幅度的进步,是不太可能的。膛线和米尼弹的原理并不复杂,但如何在扩大生产的同时保证技术精度,就是个无解问题了。 不过另一方面,纵然无解,先提出一个方向来,却也是有意义的。 信长最终做出了评价:“华而不实,难用于正合,或可作为奇兵。”但他马上也随之补充道:“向那个南蛮商人传话,这种铁炮打出名气后,还望优先供应给织田家,并且尽量不要与我方敌人交易。” 一边说没用,一边又要做限制。汎秀心中不由得大大吐了个槽,但表面上,自然是毫不迟疑地口称遵命。 就在这时候,下一轮的射击又开始了。一阵响动之后,有个名不见经传,叫做“田付景澄”的年轻人射中五发,令人啧啧称奇。 但更让观众们惊讶的是,化名“某四郎”的库拉乌迪·马奈乌斯,在哑火过一次的情况下,仍然中了六发。 熟悉铳术的人隐约能估算到,即使稻富流或者津田流的传人,在这个距离,差不多也只能命中四五发。也就是说,这个中了六发的南蛮人,很可能成为“御前试合”铁炮项目的冠军。 虽然大家都知道,铁炮这玩意儿的确是从外面传过来的,但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一个南蛮人在将军大人面前荣获桂冠,这还真有点不甘心。 这个时代的扶桑国,唯一民间受到一定尊敬的外国是大萌,而南蛮人在大众心中,仍是恐怖、怪异、野蛮的代名词。(当然,天主教徒除外) 平手汎秀当然也知道这一点,这个对于线膛铁炮的商业推广无疑还是很不利的。但他手下实在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铁炮人才,否则也不至于要让库拉乌迪亲自上阵当托。 临时雇一个本土高手也是不现实的。因为知名高手背后都有家族流派和势力的牵扯,绝不会百分百听从安排,还有泄密的危险。 但眼前这个没什么名气的“田付景澄”让他眼前一亮。如果能够劝服这个人合作的话,事情也许就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紧接着他向身旁瞟了一眼,发现信长似乎并未展现出有兴趣的样子。 于是心下大定,心中开始盘算开来。 第八十八章 无巧不成书 第一天的铁炮比赛在酉时初刻结束。二百余名毛遂自荐的参赛者以十六人为一组,每人射击十次。最终经过一日比试之后,定下了命中三发为晋级条件,筛选出达到这个条件的五十四人。 接下来有一天休息时间,让选手们稍事休息,保养装备,调制弹药之用。 而平手汎秀也正在为铁炮比赛相关的问题而苦恼。 原本那个“南蛮铳士横扫扶桑”的安排,虽然也能起到宣传效果,但也可能产生许多副作用。如果把剧情改成“无名铁炮手得高手相助,艰难击败不可一世的外国人”,肯定能更深入人心。 问题就在于——平手家没什么特别擅长这项技艺的家臣,就算有了加制膛线的新式铁炮,也很难取得最终优胜。交给外人更不靠谱,因为知名高手要么是家族流派传承下来的,要么是某个大名家的教习,背后牵扯过多,难以控制。 但是今天冒出来的这个叫做“田付景澄”的年轻人,似乎非常擅长铁炮,而且看上去十分穷困,不像是有后台的样子。所以此人让汎秀觉得可以一用。 运动员们摩拳擦掌,踌躇满志,一心为即将到来的比赛而做准备;同时大人物们却只顾着考虑背后的政治利益,完全罔故竞技精神。这种事情在人类历史上是屡见不鲜的。 汎秀对此毫无心理压力,他唯一顾虑的是,时间太短,难以与这人达成深层次合作。 用武力压服一个人不敢反抗,一瞬间就够了。但是用道理或者利益说服一个人跟你一起演戏,一天时间可能不太够用。 白天观看比赛的时候,汎秀已经暗中把调查情报的任务布置下去,服部秀安也进行得很顺利。没费多大功夫,当天就找到目标人物的几个朋友和乡亲,利用灌酒、收买、胁迫获得了足够的信息。 田付景澄此人,其祖上是近江国田付村的村头。“田付”的苗字,也是由村名而得来。田付家执掌这个一百余户的小村子已经有几十年,本来一直是为六角家效力的。但织田上洛以来,六角家顶不住攻击,转进到甲贺打游击,近江大部就落入织田家之手。田付家作为旧村头,不知道为何没有被留用,失去了原有地位。 从此之后,田付景澄就在京都驻留,时而做些用心棒(保镖)的活计。这次来参加铁炮比赛之前,他已经帮好几家商屋跑过腿了。 据说这人家境并不富裕,只带着一枝铁炮,没有替换用的备品。他将那枝铁炮日夜都带在身上研究,睡觉和沐浴的时候也要搁在旁边,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所以射术才如此精湛。 仅凭这些情报,也不是不能去与之接触了,但是平手汎秀还想再稳健一点,搞清楚这人到底处于什么情况,又有些什么诉求,以此对症下药。 怀着这种想法,汎秀又派人去田付村当地去搜集信息,而自己则在庭院里闲游散步,等待结果。 地点依然是那家投宿了一个月的临济宗寺庙,但人流量可比年底少得多了。平手汎秀现在可以独自占据一方院落,而不必与其他香客共享景色。被他带过来的那一对赤尾家的孩子,姐弟二人也终于能拉出来放放风。 汎秀现在就能看到,那个叫“虎千代”的男孩子,正拿着根树枝在不住地比划,口中还念念有词。看他那架势,明显没学过正规的剑术,但膂力针对八岁小孩来说还算不错。 而闺名叫做“阿菊”的少女则显得心事重重,静静伫立在院子中间的大树下面,微微颔首,做沉思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道赤尾清纲那边情况如何了。平手汎秀认为自己的言辞有七成把握说服浅井长政,而浅井长政也有七成可能说服众多家臣。但两个七成叠加,结果就不到一半概率,仍是五五之数。 如果事情顺利,浅井和织田将暂时进入又一个蜜月期,赤尾清纲的权势也能得以恢复一些,就算不能取回职位,做个顾问总是没问题的。那样的话,面前这两个小孩就能回到之前风风光光的生活。 但万一最终失败的话,赤尾清纲的形势就很不妙了,虽然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但很可能因“声称隐退却仍不老实”的理由遭到软禁。而这姐弟俩的未来也会变得十分艰难,只能指望汎秀加以照拂了。 从赤尾清纲不作明言,却让子女躲在箱子里这一点看,赤尾家的情况估计挺严重的,或许他的长子根本不是继承了家业,而是被强行留下。 就在平手汎秀走神的这会功夫,少女阿菊已经发觉了他的出现,而后羞红着脸,捏着裙角,探着莲花小碎步,姗姗挪到跟前。 “监物大人,您回来了啊……” 就如此前每日都出现过的场景一样,主动过来打招呼。话说这位阿菊姑娘,明明看着是个矜持娇羞的淑女,但却总是能做出大胆的事情。比如上前搭讪,比如声称自己与一个男人有“旧谊”,比如说什么“家严此番便将我托付给您”这种话。 对其中的含义平手汎秀当然是十分理解的,只是暂时没空去做回应。 他当下点了点头,随意问了句:“阿菊小姐今天可好?” “承蒙您关照,一切都好。”少女悄悄抬了一下头,柔声答道。 “那就好。” 正事当前,汎秀没有太多心思与她闲谈。虽然他眼中的余光看到了少女双眸中的崇拜和仰慕,心下也在暗爽。 然而只静了片刻,阿菊又主动找话题说:“我今天听侍卫说,您去看了‘御前试合’的铁炮比赛呢!” “啊,确实。”汎秀随意答道,觉得有点过于冷淡才又加了一句,“有个叫田付景澄的近江人,以前没什么名气,今天成绩却不错,你可知道此人?” 随口这么一说,本来也没想得到答复,不料少女阿菊听了这话,便如同接受了什么重要指示一下,歪着小脑袋做苦思冥想状。 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说: “若没记错,此人是田付村的村头之子吧?” 汎秀微感错愕,还真认识啊? 不过再一想,赤尾清纲在浅井家是宰辅的身份,主管外交和安抚国人众。田付村虽属六角,离浅井领地也不远,赤尾家认识此人也不足为奇,说不定还知道一些隐蔽消息。 于是汎秀尝试性询问到:“阿菊小姐,这人你很熟悉吗?” “回禀平手大人,谈不上熟悉,只是此人的母亲是赤尾家的亲属,方才有些来往。”少女阿菊抬头仰望着汎秀,又迅速垂下脑袋,面带绯红地回答到,“您要调查此人吗?” 汎秀听了这话,微微一笑,道:“调查也说不上……不过毕竟是个铁炮达人,多了解些信息,也许用得上呢。” “是!”少女脸上露出喜色,为自己能帮上平手大人的忙而感到兴奋,把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有个长辈曾对我讲过,田付家先祖原是个足轻,五十多年前被六角任命为村头,负责监督村子的纳贡和服役。” “嗯……”汎秀点点头,这与之前打探到的信息一致,“然后呢?近期有什么变化吗?” “听说那一块地方被织田家窃……不,是攻略下来。”少女察觉自己口误,连忙抬头看汎秀的表情,没看到异色,才接着说下去,“织田弹正委任了佐久间大人做代官。田付家并未随六角一齐抵抗,而是向佐久间大人表示了效忠,只是……没有被接受。田付村被收为佐久间大人直辖。” “这样子啊……” “家父很想使出援手,但当时赤尾家也是力不从心了。田付景澄是家中长子,下面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弟弟,而其父早年受过重伤行动不便,想必全家重担,都压在他一人身上吧!” 听了这番话,汎秀大致明白此人的处境了。 佐久间信盛做事还真是不讲究,主动投靠过来的国人豪族,都没有得到安堵。这样子虽然得到了很多直属领地,但在一段时间之内,对基层的掌握都会很薄弱,征召兵的战斗力也会受到极大影响。 不过这倒也给了一个机会,现在去帮助这人,岂不是雪中送炭了吗? 于是汎秀接着问到:“阿菊小姐,你能和我一起去拜访田付景澄此人吗?” “啊……啊?”少女闻言,脸上顿时变得通红无比,仿佛瞬间喝了两斤烈酒一样,“这个……那个……见到亲戚的话……该如何介绍身份关系呢……” 汎秀转念一想,也确实不太合适让一个未出阁的武家小姐抛头露面。倒不如—— “嗯,方才的话收回。那就让你弟弟虎千代出面如何呢?他虽然未元服,但毕竟也算是个小武士了。对方可否能认出来?” “诶?”对于汎秀如此迅速的改口,少女呆了了一会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赶紧坐直了身子,回答说:“两年前虎千代还与他见过面,应该是能够相互认出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竭力做出冷静淡定的样子,只是语调当中,却能听出一丝颤抖。 颤抖里面,包含着一种安心和遗憾兼有的情绪。 第八十九章 全靠演技 这次“御前试合”的比赛日程是幕府政所执事伊势贞兴负责制定的,但实际的框架来自于平手汎秀的闲谈。无论剑术还是铁炮比赛,都分为初选,复选,决赛三个阶段。 在铁炮比赛当中,第一日的初选分了十五组,每人射击十次。最终经过一日比试之后,命中三发晋级,从二百余参赛者中筛选出五十四人。事先被看好的稻富流传人稻富佑直,津田流传人津田照算都顺利过关,但让人印象最深刻的却是一个自称“某四郎”的南蛮人。 休息一日后,第三日进行复选,所有人分为四组,每人射击二十次,最终以九发为标准,挑出十一人进入决赛。位居榜首的依然是那个南蛮人,他命中了十五发弹丸,独占鳌头。备受期待的稻富佑直十二发,津田照算十一发,已经可算是超常发挥了,差距却仍然很大。 然而,一个叫做“田付景澄”的无名之辈,继初选命中五发小露锋芒之后,复选更是发挥惊人,取得十四发的佳绩。仅次于那个可怕的南蛮人。 所以田付景澄立即就成为扶桑铁炮爱好者心目中,民族英雄的预备役。 至于他为何在复选阶段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比丹后稻富流和纪伊津田流的传人还要厉害呢?其本人是这么回答的: “在下得到一位长者相助,对铁炮进行了改良,所以越发精准。对方的名讳?这个不方便透露,只能告诉你们,这位长者在和泉国新开了间铁炮锻冶所,叫做‘春田屋’。” 所谓的“春田屋”,自然就是平手汎秀和拉斐尔·卡斯特路合作建设的,专门生产线膛铁炮的工坊。“春田”这个命名完全是出自恶趣味。汎秀上辈子曾经把春田步枪误以为是扶桑品牌而闹出笑话,所以在世界历史各大名枪之中,唯独对这个名字印象最深,就毫不犹豫地盗用了。 田付景澄背下来的这段广告词,引起了一定的轰动,但影响力暂时还不够宽阔,因为最终比赛结果并未出炉。 决赛是在复选两日后举行,十一个人同时射击,每人弹丸五十发。 之前的剑术比赛,是越到后面观众越多,最终决赛试合之前,京都街町上有过半人都在讨论柳生宗严和吉冈宪法的名字。但铁炮比赛的观众却越来越少,因为外行看热闹的路人是无法从这噪音和烟雾中获得满足感的。 汎秀目测了一下,来观看铁炮比赛的人,总计应该不到一千。但非富即贵,能看到许多做军火生意的商人,或者有志组建部队的大名。其余的也都是对这项技艺感兴趣的中高级武士。毕竟这玩意儿在扶桑国的普及度目前还没那么高,底层武士暂时还玩不起。 所以观众虽少,但却都是优质的潜在客户,这波广告效果,是绝对超值的。 就在这数百名“潜在客户”面前,新任的“品牌代言人”田付景澄,与前任代言人,现被降格为反派boss的库拉乌迪·马奈乌斯,展开一场激烈的比拼。 决赛虽然说是五十次射击机会,但时间才过半,观众们便很清楚地知道,这两个家伙就已经把第三名甩开五点以上的差距,冠亚军的人选已经没什么悬念。 这是因为平手汎秀临时提了条建议,添加了一个规则,那就是:每名选手身边配置一个工作人员,专门负责报数。每发射一次,就报出是否中靶,以及当前的总计成绩。 比如田付景澄一枪中的之后,身旁那人便喊道: “田付景澄中的!已射二十八,已中一十七!” 哑火或射偏之后,就变成: “田付景澄未中!已射二十九,已中一十七!” 这无疑大大加强了比赛的观赏性。 汎秀还设想,可以进一步改善,让选手们同时射击,而后实时通报排名之类的。可惜一开始没有想到,否则也不至于没有看热闹的观众啊。 不过来日方长,现在想起来也不迟。 比赛开始大约半个时辰之后,田付景澄射了四十次,中目标二十五。化名“某四郎”的南蛮人射击四十二次,中目标二十八。其他人也差不多是到了四十次左右,但都没有超过二十点的。 此时南蛮人故意放慢了一下节奏,转身向左右两边看了一眼。 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动作,不知为何突然激起一阵紧张的气氛。 一名观众忍不住呐喊到:“田付大人请勉力奋战,勿要让那南蛮人在京都嚣张!” 这话瞬间得到了共鸣,许多人也纷纷应和,表示出类似的意识,最终化作“齐声呼喊。 场中田付景澄举起铁炮,拨动扳机,一击射中,观众们兴奋得高呼“必胜!”。就算不中,也换作较低沉的声音共同喊着“勉力!”。 平手汎秀坐在远处看着,对此表示满意。这专业当托的队伍还是挺靠谱的,收了五十贯钱,办的事情还挺漂亮,时机也选得好。难怪京都民间的剧团,表演前都要聘请这类人。 一般的无知群众,只会为这股群体情绪而自我感动,哪有功夫细想。但信长这家伙却立马反应过来,而后以怪异地眼神,往平手汎秀身上瞟了一眼。 他显然看出来了什么,但懒得管。 这助威似乎起到了一点作用,在呼喊声中,南蛮人似乎就没那么精准了,连续失手三次,才重又命中一发,将优势拱手让出。 而田付景澄则不疾不徐地稳稳射击。 须臾之后,南蛮人是四十六射二十九中,田付景澄四十五射二十九中。 现场气氛到达沸点,观众几乎要进入狂热状态,呼声震天。 连“导演”平手汎秀都有点紧张,担心场下的“主角”和“第一配角”一时受不住气氛演砸了! 这个库拉乌迪,干嘛要弄得这么极限?早一点开始防水不就完了吗? 还好,剧情走势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动。 南蛮人第四十七次尝试,不中,田付景澄第四十六次尝试,亦不中。依旧是二十九平。 而后南蛮人射中,田付亦中,三十平。 接着南蛮人又不中,田付再中,三十比三十一。 只剩一枪了,南蛮人开始有些犹疑,节奏进一步放缓。田付景澄却好不受影响,自顾自地冷静装填,检查火绳,将铁炮举到同肩高,闭上左眼,侧着脑袋瞄准,扣动扳机—— 应声命中。 三十比三十二,领先了两发,比赛却只剩下最后一轮了。 “诶!诶!喔!” 场外观众忍不住模仿了打胜仗时候的仪式,发出三声高呼。 不等比赛结束,大家就恨不得立即见到为国争光的“民族英雄”。一时人浪涌动,弹冠相庆,交头接耳,兴奋不已。 众人纷纷表示: “初选之后,我就猜到这位田付大人定能折桂。” “前几天我还跟他住在同一间宿屋,一起接了委托。我早就看好他了!” “这算什么?我还跟他是多年同乡呢!从小就觉得田付大人骨骼清奇……” “吹牛吧?上次见了国友村的人,你也是这么说的。” “咳咳……都是近江人,怎么不是同乡呢?” …… 其余九名参赛者的成绩基本都被忽略了。但平手汎秀却看见,坐在高台上面帷幄之中的织田信长,仍在对着选手名单沉思,没关注场上的对决结果。 看来信长这个实用主义者对不甚成熟的膛线技术并不是太感冒,他依然会走上大量铁炮集中齐射的路线。 这对平手汎秀来说,倒也可能是件好事情。 第九十章 春田和三鹿 随着田付景澄摘得御前试合铁炮比赛的桂冠,获封“铁炮天下一”的荣誉,他背后那个神秘的“春田屋”也渐渐为人所知。对铁炮有兴趣的大名、武士、商人都知道了这个在管膛内刻线来加强精度的办法,纷纷表示出购买意向。 会说扶桑语的拉斐尔给自己取了个“春田屋秀一”的名字,以锻冶商人的身份接触了这一批客户,几天时间就卖出了一百六十支线膛铁炮。更重要的是以此为契机,人脉大为扩展,一下打开了近畿武具市场的销路。 虽然事先说的是平分,但拉斐尔这个葡萄牙人,事后又送上一笔礼金,几乎是将线膛枪产生的利润全部送给平手汎秀。 因为这种特殊商品的销量和利润其实并不多,今后“春田屋”依然还是要靠普通货物来经营。拉斐尔希望通过恭顺的态度,让对方不至于生出染指乃至吞并这桩生意的念头。 平手汎秀当然不会这么短视。 从商贸中获取利润的方式很多(比如印花税),没必要非得亲自下场惹一身骚。他设立“春田屋”的动机不是要赚钱,而是希望建起一座枪械研究机构。十六世纪的铁炮技术是很原始的,但另一方面讲,这也意味着巨大的进步空间,也许稍作调整就能取得可视的改善。 更何况,拉斐尔带来的葡萄牙技师,业务能力远强于和泉国的扶桑本土锻冶匠。冲着这一点,汎秀也不可能干出杀鸡取卵的事情来。 对于“春田屋”的管理,暂定的原则是:制造工具严格看管,决不允许外带;参与制造的工人加以监视,防止泄露工艺;大批量购买的顾客,需要得到政治方面的审核;小批量购买,也需要提供基本的身份信息。 另外临时升级为“主演”田付景澄也得到了“片酬”,他被平手家以知行百石,名列谱代卷册,且无需担负军役赋税的优厚条件,录用为“铁炮奉行”,家人也得到了在岸和田城外丸居住的资格。 但田付景澄并未如预想中那样,去军中担任职务,或者到训练场作师范,而是被派到了“春田屋”,作为扶桑方面的技术负责人。 本时代的扶桑铳术家,都是身兼射击选手和枪械设计师两方面的身份。一般大名关注的是前者,而平手汎秀却更重视后者。这个田付景澄,家境普通,买不起多少样品,仅凭一枝铁炮就研究出门道来,而不是折腾成一堆废铁,足见他天赋异禀。所以汎秀希望此人能从葡萄牙技师那样多学些东西,争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正月的大半时间,平手汎秀的心思都放在这件事情上面,而其他各地的政治军事活动也都在同时进行。织田信长取得正四位下的官位之后,仍在以一种既相互依存又相互忌惮的态度与幕府纠缠往来,镇守各地的将士纷纷回到驻地,重启战端或是处理内政。 浅井家的答复,也就在这个时候,才姗姗来迟。 经过了一番私下提前沟通之后,在元龟元年的正月二十八日,幕府将军足利义昭,终于下达御内书,发给浅井长政,令其召集近江国伊香、浅井、坂田、犬上、爱知、神崎六郡之兵,讨伐西国“横行不法”的赤松义佑、浦上宗景二人,同时否绝了赤松和浦上对守护职役的要求。 命令是足利义昭亲手写的,但却由织田家的亲信将领坂井政尚送到近江小谷城,传递给浅井长政。这充分体现了信长所要求的“禁止越级上访”的精神。 信长的理想打算是隔绝将军与其他大名的联系,只能与织田家接触,让幕府变成一个完全的附属势力。足利义昭没有明着做出反抗,但他的对应手段就是拉拢织田的重臣,比如向平手汎秀、柴田胜家等人发放职役。 总之双方你来我往,不知谁先能达成目的。 之前几个月时间,浅井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在织田看来,不管怎么友好,毕竟不如自家家臣放心;在足利看来,没有主动向幕府靠拢,俨然是织田同党。 如此遭遇,固然是客观原因使然,但也有浅井长政本人政治敏感较低,不善辩才和外交的因素。反例便是松永久秀、明智光秀、乃至平手汎秀,他们同样居于织田和足利的复杂关系当中,但却不仅未因此受到损伤,反而左右逢源,从中渔利。 好在平手汎秀提出了一个奇思妙想,解决了这个困境。浅井得到了扩张机会,幕府乐见其成,信长也没什么反对的意思。 至于播磨的赤松、浦上等敌,虽然不能视若等闲,但浅井长政自元服起,就屡屡以少胜多击败六角,对他来说,能用刀剑解决问题,可能是最轻松的。 另外平手汎秀还承诺每月提供上限二千石的军粮,自海路运送至兵库岛,并只收取每石五百文的低价,并特意提出可以用战利品来抵钱,这又解决了后勤方面的隐患。相应的,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就是,允许负责运粮食的商屋在播磨国正常经营。 汎秀对此的设想是,利用浅井的军力击垮播磨国的原有秩序,而后让自己的商业力量渗透进去,将其纳入商贸圈。 为此,还特意成立了一个叫做“三鹿屋”的商号做马甲。这个新商号主要是靠从“玉越屋”那里调来的人组成,暂时以粮食商人的面目出现,将来粮食就由它卖给浅井。 而玉越三十郎本人,汎秀希望他从实务中慢慢退出来,演变为官僚。当然这会是一个长期的过程。 在设想当中,平手家未来旗下会有许多商屋或打着商屋旗号的组织。这些组织不是用于敛财,而是实现各方面的布局。 “玉越屋”原来做甲胄生意的,后来在汎秀庇护下,渐渐向典当和放贷方面发展。将来的定位是银行和保险等业务。 “春田屋”看上去是锻冶屋,但实际则要作为军事研究机构存在。 “三鹿屋”是一个尝试。在和泉推行的政策,令当地商业秩序大大向前发展。而现在需要研究的是,能否在不动用武力情况下,将这种商业秩序推广出去。 寻常武士一生拼搏,都是为了知行领地。但平手汎秀知道历史大势,并不为此担心,反而更关注领地之外的收获。 然而他这番想法,是本时代大部分群众无法理解的。 赤尾清纲代替“称病”的浅井长政前来,向平手汎秀表示感激,并转达了浅井长政的问候。从他的叙述中,汎秀可隐约窥见,浅井内部协商的过程是很曲折的,中间出现了无数的怀疑理由,甚至险些引发内讧。这就是赤尾清纲偷偷将幼子幼女予以托付的原因。 而同时话语间也透露着一丝询问的味道,对于平手汎秀插手浅井家事务的动机表示了疑惑。 想必他冷静下来之后,也逐渐发觉了,织田与浅井的同盟关系,对赤尾的地位影响极大,但对平手的地位影响没有那么深。 因为双方实力并不对等。织田若背盟,对浅井是灭顶之灾。浅井纵毁约,未必能动摇织田的根本。 也许是为了解决这个关于动机的疑惑,说到最后,赤尾清纲就提了一个稍显大胆的请求: “恕在下冒昧,我那不成器的子女,还望监物大人加以照拂。” 平手汎秀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想要摇头。但犹豫片刻之后,反而是点了点头,表示应承。 第九十一章 齐人之福(上)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回家接亲眷来岸和田城的时候,平手汎秀心里突然冒出《礼记·大学》中的一段话。 自己现在从事的行业,勉强也可算是“治国平天下”吧?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这个太虚了先不提,修身也好说,齐家一事,还是有点难度的。 赤尾清纲虽然口称“冒昧”,但态度实在是很谦卑。他的意思是,希望以联姻和收养的方式,达成更紧密的关系。具体来说,就是让其女阿菊嫁入平手家,其子虎千代则入嗣给某个绝后的亲族或家臣。另外浅井家的雨森清良(海赤雨三将的后人之一)年已不惑而未有子女,希望获得一个可以继承家业的孩童。 把孩子送出去做维持关系的道具,这并不鲜见。赤尾清纲已有三个成年的儿子,长孙也有了,家系足够旺盛,有这个余地。 这是第一次有外部势力提出,希望同平手家结为姻亲。汎秀起初不太习惯,下意识要拒绝。过了一会儿才意识过来,现在自己乃是一国守护代的身份,接触这样的事情,是十分正常的。 比如丹羽长秀就跟几个但马国人接了姻亲,泷川一益也收养了一批伊势豪族的儿子。赤尾清纲现在是彻底的亲织田方,在家中显然会遇到一定阻力,需要相应的人情关系来作支援。如果拒绝此事,会让赤尾回去之后显得没面子,继而对浅井内部舆论产生一定负面影响。 汎秀提出的方案,让平手和浅井的友谊似乎突然紧密起来,但双方的立场其实是不宜直接结亲的。因为浅井长政始终还是自以为与织田平等的,不可能与织田的家臣同列。而且信长也可能会有不太好的想法。 两方面各降低一步,把赤尾家与平手庶流扯上关系,这个就能让上面的“大人物”们接受了。 雨森氏正好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首先,这个家族上上下下都是老面孔,赤尾清纲完全能控制得住。否则他也没资格代替人家前来了。 其次,雨森氏的上一代雨森清贞,是浅井家老之一,残存的影响力和名气还是有一点的。 再者,由于雨森清贞死得太早,没赶上浅井扩张,其子才具又不出众,实权已失,造不出大乱子。 送过去的养子,年纪最好不要太大也不能太小,所以汎秀自己的庶子夜叉丸就不考虑了。一门亲族之中,唯有过继出去的四叔野口政利家里人丁兴旺。 最终双方做了一个复杂的交换,雨森清良找了一个六岁的外甥女做养女,同时平手汎秀象征性收了野口政利五岁的三子(也就是汎秀的堂弟)作为养子。而后再让这两个孩子定亲,一同继承雨森氏的家名。 另一方面,平手家的四叔长成,庶兄长政也都暂无子嗣,于是汎秀令长政做长成的养子,再让赤尾清纲的幼子虎千代作长政的养子,使之成为一个独立为一脉的支系。 平手长成和平手长政因为与一些旧事有关,向来是汎秀所厌恶的存在,这一次也不过是利用了一下其身份而已,未必有什么善意。但这两人却都觉得很是庆幸,做出感激涕零的样子。 这当然也可以理解,庶出者越是不被主支待见,越是必须有后,才能另立名录,享受后人祭祀。 另外赤尾清纲为元服不久的三儿子求亲,但汎秀找不出适龄的侍女甥女,于是选了服部春安刚满十四岁的女儿。那小伙子也才十五六岁,但颇有些武艺,现已提拔为浅井的旗本直臣,领有一百五十石俸禄。这婚事算是门当户对。 剩下还有一个是少女阿菊,赤尾清纲厚着脸皮,请平手汎秀纳她为侧室。 关于这个事情,汎秀也是想了一会才明白过来的。 对方这么做的原因,是盯上平手家后院啊。 以人数论,汎秀妻妾总计已有近十人,倒是不算少了。但是其中除了正室之外,几乎全是出身寒微的女子。那个远江井伊家的姬武士或许除外,然其家族已经衰亡了,年纪也不小。而且平手家至今也只生了一嫡一庶两个儿子。 汎秀被任为和泉守护代,执掌实权已经有大半年了,却丝毫没露出广纳姬妾的意图,显示并未患上寡人之疾。 从个人品性来讲,这当然无可厚非。但以延续武家门第的传统价值观而论嘛…… 综合上面的因素考虑,赤尾家的女儿嫁入之后,倘若诞下子嗣,依靠母族关系,即可获得仅次于嫡子的地位,日后至少是个郡代级别,只要不犯浑,几千石知行是跑不了的。 相应的,在浅井内部,想找个几千石级别的人联姻还真不太容易。 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知道对方没有恶意之后,汎秀也就欣然同意了。 同时他也意识到,需要开始以一国之主的高度,来考虑对家人和亲族的安排了。否则,像现在这样有疏忽之处,难免就会有一些细心的人会跑过来借机攀附。到时候如果不合心意,再来拒绝,那就难看了。 出于这个考虑,顺此机会,汎秀审视了一下一门亲族当中,到达适婚年龄的人,特别是与自己关系密切的那些。 然后才突然发现,秀益都二十出头了,元服也有七年之久,居然一直没给他娶老婆。这固然是汎秀作为叔父的疏忽,但他个人也未免太不积极了吧! 赶紧去找他,结果收到这样的回答: “其实没必要的,反正无论尾美还是和泉的鲸屋我都很熟……” 真令人哭笑不得,汎秀只能冷下脸让他开玩笑要注意场合。 而后庆次他也渐渐收敛起嬉皮笑脸的表情,严肃地回答说:“最近几年织田家的进展太快了,而我们在其中也跟着平步青云。您现在已经是执掌一国了,而且这远远不是终点。这种时候,侧室也就罢了,选择正室却有点麻烦。因为今日平等的两家,二三年就有可能产生极大的落差,到时候双方都不免尴尬。” 这一番话确实很有道理,让汎秀刮目相看。 正如庆次所言,在这种急剧发展的势头下,“门当户对”的标准就会更复杂,不仅要考虑眼前,还要顾及发展潜力。 汎秀一时也确实找不出特别合心意的亲家,所以这个问题真只能搁浅了。 紧接着,平手秀胤也是需要关怀的对象。本来他几年前就与生津氏亲上加亲,娶了表妹。但可怜那姑娘,婚后才两年就香消玉殒了,也没留下一儿半女。 秀胤比起庆次,就好说话多了,很理智地指出,应当加强与和泉国人众的联系,并表示了愿意为之努力的志向,最后坦诚他与真锅五郎右卫门的妹妹机缘巧合见过两次面。 出于对诚实的“奖励”,汎秀很豪爽地满足了他的愿望。 安排好这系列事情之后,回和泉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家眷从岐阜城那里接过来。 关于这个,汎秀也十分好奇,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让信长特意强调,不要把言千代丸留下来。 第九十二章 齐人之福(下) “殿下,一年来您辛苦了。” 阿犬带着妻妾和子女们,在庭院里排成三行,一齐伏身迎接平手汎秀,姿态和语调都完美无缺,俨然是一副举案齐眉的样子,从礼仪的角度,没有丝毫可以挑剔的地方。 寒冬已逝,初春未远,冰雪渐融,草木将苏,凉风从地面拂过的时候,也不再那么刺痛脸颊,反倒是呼唤出几片微小却暗含生机的绿色。 但平手汎秀站在院子门口,却不觉打了两个寒颤,下意识拉紧身上的衣服。 岐阜城的布局,自上而下大致分为三层,山尖顶端的本丸,是供信长本人的家庭居住的。然后已成年但未被分封出去的织田家一门众,则安置在山腰二之丸,各自分配了屋敷。平手汎秀转封之后,家人由沓掛城搬到了岐阜城,特许与一门众比邻而居。 汎秀从近畿回来,一路进城上山,早有守卫通报了消息,是以回家的时候,便收到了隆重的接待。 但就是这其中正经的礼仪,让他有点不安。 毕竟阿犬只是“不知礼节的田舍大名”家里的女儿,而不是公卿或名门之后,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这么正襟危坐一丝不苟过的。 正室夫人如此,连带了其他人自然是战战惶惶,不敢稍有逾越。合子和宁宁站在阿犬侧后方呈现出掎角之势,一向调皮的雪千代深深低下头伏着身子,一动不动,唯有嫡子言千代丸,以他身份,还算比较冷静,借站位的掩护,偷偷向其父使了个眼色。 汎秀当即就明了地接受到了其中的信息。或者说,其实不用儿子暗示,也早该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 不过意识到又能如何,总不能站在门口解释那个问题吧,也太尴尬了。况且家主威严何在? “咳咳……咳咳……” 他举起拳头挡着嘴,作势想要清清嗓子,顺便调节一下气氛,只是一时却想不出如何作开场白。纵横捭阖于足利、德川、浅井之间的外交官气质,不知道去了哪里。 以客观的时间记录来看,平手汎秀大约有十几秒钟沉默着没说话。但这十几秒钟,在主观感受里,却好像有几个世纪长。 “今天天气不错啊……家里诸位,都还好吗?”最终只憋出这么一句没营养的话。 “回禀殿下,一切都很好,您不必为此操劳,妾身一定会尽到自己的责任,让您毫无牵挂。”阿犬躬身颔首作答,声音柔和悦耳,只是不管怎么听,都有一股幽怨的味道。 “嗯嗯,孩子们都如何了?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啊!” “感谢父上关心,雪千代万事都很顺利呢。”女儿缩着脑袋稍微笑了笑,仿佛对阿犬有点惧怕。 “梅子?吃年糕!”夜叉丸才两岁半,话还说不利索,问他显然是多余的。这孩子好像把汎秀的话理解成食物方面了。 “父亲大人,孩儿没遇到什么别的问题。只是老师们说不可闷头苦读,要多了解时事,我正想向您请教几个问题呢。” 七岁的言千代丸,扯了个话题为老爸解了围。随即起身,做了个迎接的手势,向院子里面走去。 平手汎秀闻言大悦,不禁对着左右赞叹道: “言千代丸这孩子,还算不错。” 他心里想说的是,岂止不错,简直早慧的神童啊。但是作为一个东方文化背景下的家长,没办法用太直白的形容词,一句“不错”就是言千代丸出生以来,其父给出过的最高评价了。 话音落地,就看到言千代丸的背景顿了一瞬,片刻后才继续行路,仿佛很受触动。 说到儿子,阿犬脸上的故意装出来的“体统”也不由得消散了一小半,取而代之的是几丝发自内心的微笑:“都是老师们的功劳,一定要好好感谢虎哉大师和竹中先生呢。” “那是自然。”汎秀接过话头,飘飘然道,“论做事的本事,我不敢自傲;但识人的本事,天下没几个及得上我的。” 这么一说笑开,阿犬再没可能维持那举案齐眉的样子了,她无奈地轻叹了一声,埋怨道:“殿下,您老是这么厉害呀!” 话语中包含着一股久违的少女娇嗔味道。 平手汎秀笑而不语,大步向前,沿着儿子带的路,穿过了庭院,踏进玄关,摘掉佩刀和乌帽,脱下外衣鞋子,换上一身宽松的浴衣,钻到围炉里面。 接着,正室夫人带着家人也都按照次序坐下,并吩咐下人们送上茶水和点心,包括刚才夜叉丸口里说的梅子和年糕。 “话说这几个月以来……” 坐定之后,借着言千代丸的学业做由头,汎秀开始询问起家里的事情,也把前线的一些见识分享给家人。 说话的同时,仔细想来,阿犬身上那股幽怨之意,也可以理解,毕竟聚少离多乃是实情,而且每次回家都带了女人……不过另一方面,她的气场的确是大有变化,在家中也偶尔能露出强势的姿态了,虽然没维持多久。 她跟合子与宁宁之间显得很融洽,但这多半是由于“同仇敌忾”的缘故。往日一些微不足道的细小矛盾分歧全然是不见了。 雪千代在这个年纪,除了身高有所增长之外,外表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只是不知是真的慢慢文静了,还是依然在装成淑女。 夜叉丸的变化就很大了。去年离家,小娃娃还刚学会独立走路,现在他两岁多了,已经能跑会蹦了,片刻也坐不住,每时每刻都在发泄过剩的精力,就算让他呆在围炉旁边,也是满地翻来滚去,眼珠子不断到处乱瞄。 按生母合子的说法:“他可远不如哥哥那么聪明了,不怎么会说话,只是饭量很大。” 对此汎秀也觉得没什么不好,健康成长也很不错嘛,难道都要求是天才? 不过最让人上心的还是言千代丸。 曾经虎哉宗乙对这个孩子的评价是“行事没有什么差错,但也无早慧之相,可谓中上之资。”当然这话是针对本时代的要求来的。大名家的嫡子十一二岁就要开始学着处理政事,没有无忧无虑的童年可言。如果以后世眼光看,小学低年级的娃娃不哭不闹就算很不错了。 但今天,言千代丸除了一如既往超乎年龄的稳重之外,又显得敏锐和果断了很多,反应也变得很快。 以前问他一句话,总要重复强调两遍,才能得到一个保守的回答。而当前却能做到对答如流了。 平手汎秀对此当然是乐见的,但也有些不解,怎么这孩子突然就开窍了呢? 不解归不解,汎秀还是按捺下疑问,向家人简单讲述了一下近畿的局势变化,还特意用比较粗浅的语言,以便言千代丸也能听懂。当然阴暗面的全部略去不谈。 最后才正式通知到:“想必你们也听到风声,这次我回来,是要带全家全部迁到和泉国岸和田城去的。大家赶紧收拾收拾,不日就要启程。” 接着他没在说话,让正室夫人阿犬做布置,自己则是回到卧室休息了一会儿。 毕竟也是奔波了一段时间,他很快进入梦乡,睡了二三个时辰。 而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 平手汎秀在半梦半醒之间,感受到指间的体温和柔软,而后微微睁开眼睛,就看到阿犬静静地跪坐在身边,握住汎秀的右手放到自己胸口,双眼无神向上望去,脸上稍许有些黯然失落。 她似乎没发现丈夫已经醒来,仍在喃喃自语。 汎秀错过了前言,只听到后语。 “……大家也清楚,即便如此,您身为一国守护代的要职,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有人说,您为了浅井氏的事情忙碌了好久,承担了无关的风险,都是为了赤尾家的小姐,这可不只让妾身一个人难过呢……真的好到了,为她做到那个地步的程度嘛……而且为这个影响到正事,也是不合适的吧……妾身并不觉得自己的容貌会比她差,或者您觉得缺乏琴瑟和弦的情趣,我也可以慢慢学的嘛……” 听到这里,汎秀忍不住翻身爬起来。 “唔,夫人啊,此事需要加以解释……” “诶,殿下你醒了吗?那岂不是……都听见了!呜呜呜呜……”阿犬怔住片刻,继而双手捧住脸,脑袋深深埋到地下去,发出小动物般的柔弱叫声。 “啊,其实我才刚刚醒来而已,并没听到太多。” “呜哇……明明醒来却还装睡着了,殿下您,是不是有一点点过分狡猾呢……”她继续把脸贴着地板,捂住头不肯起身。 “咳,那什么……”汎秀考虑了一下这个局势,犹豫再三还是换了副正经严肃的语气,说到,“其实浅井家那回事,完全是出于大局的考虑。” “……嗯,我就知道一定是这样的……”从地板上传递过来娇弱的声音,里面明明白白表现着不信任的寒意。 “这可完全是事实。”汎秀做出一副庄重的样子,“其实在我出手之前,浅井和织田在近江各地已经有些争端……” 花了一番功夫,把刚才在孩子们和侧室们面前没说出口的“阴暗面”信息分析给她听了,也详细说明了,织田和幕府之间的关系是如何微妙暧昧,浅井在其中又处于何地。 其实,本时代的武家正室,一般都被要求有一定政治头脑的。只是平手汎秀素来对家人们都很呵护,甚至是呵护过头了。 最终收尾的话是“你也不想让我们与市姬的夫家刀兵相见吧!”,这深深打动了阿犬,令她满怀羞愧地从“抱头蹲防”的姿势中爬起来。 “原来如此,真是误会夫君大人了。”说话的时候她还是眼底含泪,嘴角微微翘起,但从称呼由“殿下”改成了“夫君”,汎秀就意识到,她心底的芥蒂差不多都消除了。 “现在你总算清楚了吧!对了,刚才我这番分析,暂时不要在外张扬,对孩子们也先别提。” “是。”阿犬连忙点点头,垂着脑袋,缩着肩膀,声音有点怯意,“今天这个……真不知道该怎么向您道歉……” “道歉就不必了。”汎秀大度挥了挥手,但随即又严肃起来,补充说“不过胆敢对夫君大人不敬,也需要加以惩戒。” “啊……惩戒……” “哼哼……” 平手汎秀发出阴险的冷笑,伸出罪恶的双手。 “刚才不是有人说过,‘就算缺乏琴瑟和弦的情趣,也可以慢慢学的嘛’。事不宜迟啊!” …… 就在这关键时候,突然不知道从何处,跳出一只河里的螃蟹来,后面的事情,便说不得了。 第九十三章 小儿辈的恩怨 仔细算起来,自从永禄九年(1566年)上洛以来,也有一年半的功夫了。这段时间里面,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近畿,山城国与和泉国各半。而回尾张和美浓,分别只有一次而已。 接下来,平手家要着重于淡路岛,乃至四国的攻略,而织田家也会开始计划在南近江筑城,那么以后可能每年也未必能回尾张一次了。反倒是在和泉国,暂时站得很安稳,信长好像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什么转封之类的念头,所以平手汎秀干脆决定,在岸和田城新建一座平手家的菩提寺,免得要回老家祭拜灵位。当然尾张政秀寺,作为信长亲自监管建造的寺庙,也不会轻易拆了,肯定是留人看守照应的。 出于各种原因,同一武家有多个墓所,也属正常。此事汎秀当然有权做主,顶多向信长通报一声,再与庆次打个商量即可。但新建菩提寺的事,可不能怠慢——至少表面上绝对不能怠慢。现任家主势必是要亲自到场,配合着禅师们一起,将祖宗灵位“请”过去的。故而他一方面让阿犬带着家人收拾行装,另一方面本人还有额外去一趟尾张春日井郡的故籍地。 好在时间还是挺宽裕的,因为本来就专为接家人而来,无事可做啊。 除了——拜访一趟竹中重治与虎哉宗乙,了解言千代丸的学习状态,顺便再问问别的一些事情,这个重要性还要安排在去尾张的前面。 所以平手汎秀就特意走了一趟崇福寺。 这次竹中和虎哉没让他白费时间,而是早早备好了茶席,在和室内迎候。 因为大家都清楚,平手一门马上就要搬家去别的地方了,如果要谈些紧要的事,那也只剩下今天的机会了。 和尚与隐者都静静地等着汎秀先开口,而他却连着喝光了三杯茶水,才慢悠悠问了一句: “话说,我回来之前,主公特意叮嘱,一定要我把言千代丸带去和泉,此事实在难以理解,二位能否为我解惑?” 言者所言,并非听着预料当中之事,所以两人不免稍有诧异。但这点诧异瞬间就消失不见,竹中与虎哉悄然对视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来讲。 于是和尚开口道: “此事倒也不复杂,主要是与织田家的几位小殿下有关系。” “竟是这样……”汎秀闻言皱眉,“难道犬子与几位小殿下之间,产生什么不愉快的回忆了吗?” 小孩吵架打架,听起来常见。但汎秀心知言千代丸这孩子一向喜静不喜动的,不至于闹出这种事来。况且两家的孩子算起来是表亲呢,家长们理应引导其友善相处才是。 不过万一要是哪里不对,莫名其妙就跟织田奇妙丸(后来的信忠)弄出点积怨来了,那还真的挺不好处理的。 “不愉快的回忆嘛……这要对谁而言了……”对这个问题,虎哉宗乙没作回答,反而暧昧地笑了一笑,“其实令郎与小殿下们相处得很好。” “如此说来,事情坏在何处?” “坏在,有时候,不免相处得太好了一点。” “太好了一点?难道是……” “看来您虽然远在和泉,但猜得却极为准确啊。” 随着和尚的解说,汎秀渐渐了悟。 美浓崇福寺与岐阜城隔得很近,只有十余町(1到2公里),所以平手家眷搬到美浓以后,言千代丸也不用在“住读”,放学之后就能回家休息了。 同时他也获得了更多与同龄小朋友们一起玩乐的机会。而不仅仅是跟汎秀指定的几个侍从厮混。他最主要的两个新小伙伴,一个是信长最宠爱的长女五德姬,另一个是信长不怎么喜欢的三子三七丸(也就是后来的织田信孝)。 五德姬生母早逝,父亲又娇惯,故而像她姑姑阿市当年一样喜欢舞刀弄枪,至于横行霸道,肆意妄为,更在阿市之上。汎秀以前也听阿犬说过,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公主,可是经常撵得哥哥弟弟们到处乱跑的。 只是不知道,她怎么就和言千代丸能聊到一块去,还隔三差五的,跑过来一起听虎哉宗乙讲课,装模作样地学点文学礼法。 至于织田信孝,却是因为不受宠,身边防护不严,因而才也有很多机会到崇福寺蹭课旁听。这位小殿下脾性倒是与言千代丸很类似,一见如故,也是理所当然。仅是这两人也就算了,关键还带动池田、河尻等好几家的孩子,形成了一个小团体。 织田家的嫡长子奇妙丸,以及嫡次子茶筅丸,都被看管得很严,没什么机会跟亲戚家的孩子自由活动。所以汎秀原本的担心,反倒是多余的。 但前面提到的那两个名字,足以让汎秀不由得感叹:“这还真是不太妙。” 亲生儿子的玩伴是谁,阿犬肯定不会不知道。只能说她政治嗅觉还是低了一些,没意识到里面深层次的东西。 五德姬是准备安排嫁给德川家之嫡子的,肯定不能让她与家臣的孩子闹出点什么事情来。 三七丸一向不受重视,将来在一门中的地位不高,信长也不会允许他建立人脉。 尽管现在平手言千代丸只有七岁,五德姬只有八岁半,三七丸只有十岁,但为政者从来不会缺未雨绸缪的精神。 而且信长本人,就是在不被看好的情况下,从幼小时开始积攒人脉,最终逐步击败家中反对势力,统一尾张的,他会不会对自己的儿子,也有这方面的怀疑? 这种小儿辈的事情,真要做什么处理,也只会显得小题大做了。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把相关人员分隔开。 所以十岁的织田三七丸,就已经去了伊势国,继承神户氏的家业;平手言千代丸,则吩咐赶紧带到和泉去;五德姬,估计也会提前送至三河,先形式上定下婚约来再说。 对此平手汎秀只能苦笑,同时施礼感谢虎哉和尚的解说。 接着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言千代丸似乎比以前果断了不少,难道也跟这有关?” 虎哉宗乙正在饮水,于是竹中重治接过话题,点点头说:“想必会有这方面的原因。令郎从前接受的是武家门第正统的教育,过于方正,故而不易回转。让他见识各种不同的伙伴,对其是有利的。” 竹中接着详细分说,织田五德姬与她老爹一样思维发散又缺乏耐心,却并未继承其父的才智。这小公主老是闯了祸,才扔下摊子跑到“学校”来逃避责任,往往言千代丸就无奈要帮她想善后的办法。 而织田三七丸,剑术文学之类的似乎学得挺好,但不太擅长搞团结,经常不知不觉就得罪了伙伴们,自己却还不清楚。这时候擅长察言观色的言千代丸则会尽量帮他把话圆回来,维持那个小团体的凝聚性。 虽然都是些小孩子们的恩怨情仇,在大人看来无非鸡毛蒜皮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但竹中重治却十分重视,声称:“尾美二国向鄙人求学的,共有六十家。各家子嗣的贤与不肖,只凭其幼年表现,已可断定五成。” 竹中为人是素来谨慎的,他口里说五成的时候,心里想的往往是七成。 汎秀对此感到哭笑不得:“这么说来,我还应该感谢这两位小殿下,令犬子大有长进。” 他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的感受。确实,“帮领导背锅”是很能让人得到锻炼的,但过程绝不愉快。尤其还是个这么小的孩子…… 好在事情也过去了,多想无益。因此他平缓了一下心情,将前事抛诸脑后,正色问到:“看来犬子是势必要同我一道去和泉了。二位老师,不知道接下来是如何安排的呢?” 说了半天旁枝末节的话,终于回到了正题上。 虎哉和尚面色立即变得有些愁苦,眉角也微微皱起。竹中重治仍是云淡风气的表情,只是起身为客人添了一杯茶水,坦言道: “这个问题,对我二人来说,确实很难解答。” 汎秀点点头,表示对情况十分理解。 第九十四章 去留选择 理论上是讲,他们是受了平手的延请,来美浓这里当老师,才正式安顿下来,并渐渐扎根与其他人结下关系。但更深一层,竹中重治一直对美浓人保持着微妙的关系,虎哉宗乙则是临济宗的高僧,二者身后都是会牵扯到利益关系的。 概括起来讲,两人都不愿在织田体系中效力,却又企图保持影响力。而平手汎秀也利用这一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但马上平手就要离开尾美二国了,大家之间的关系是慢慢淡去,还是换一种方式,或是更进一步,这是需要立即确定的问题。 眼看着分道扬镳在即,汎秀干脆把以前沉在心里的疑问透露了出来: “两位究竟是为何,不干脆加入织田家呢?和尚这边的原因,我大概能猜到一点,但竹中先生,却是着实让我不解啊。” “这个啊……”竹中沉吟顷刻,没有回避问题,而是缓缓答道:“缺乏合适的位置。” “位置?”汎秀皱眉表示不解,“现在织田家最不缺的就是位置,只是乏人而已。否则播磨也不会交给浅井……以您的才智,肯加入的话,不难脱颖而出。” 竹中掩着嘴唇,低头轻笑道“平手大人,您太高估我了。” “高估了吗?”汎秀微微抬首,摇了摇头,“依我看,让竹中先生镇守一国,是绰绰有余的。” “或许吧。”竹中眼波流转,神色中透露出一丝遗憾,“在下偶尔也觉得,自己是能独当一面的俊杰。但是,无论哪家大名,也不可能让一个新晋浪人坐上这么高的位置吧。” 如果当年你夺稻叶山的时候,擒住了斋藤龙兴过来投诚,那倒是可以。谁叫你让他跑掉了呢?——汎秀心里腹诽了一下,但面色如常,回答说:“当然都需要一个过程,但依我看,您获得数千石知行并不难,进而执掌一城一国,也不过三五载之间。” “数千石知行……”竹中脸上的遗憾渐渐变成苦涩,轻叹一声,道:“如果我是一个知行数千石的家臣,想必很难在织田家有所成就,反而是被追放的可能性更大。” “为何会有此念呢?” “在下行事,素来如寒江独钓,而织田弹正为人,却如疾风怒涛一般。这世上,总是有些人擅长务实,有些人擅长务虚。前者或善于战阵,或精于案牍,无论如何都有用武之地,但重治却只会耍些嘴皮子功夫,恐怕难入织田弹正的法眼。” 听竹中这么说,平手汎秀有点惊讶。但仔细一想,这种说法好像也有些道理。 应该说,不只是有些道理,而是很准确地道出了信长这个人的性格与作风。 织田家的重臣,几乎都是从战场上,或者在文吏上有所成就,才慢慢得到用武之地的。因为信长本人是个才思敏捷而又缺乏耐心的人,他重视部下的实际成果,而绝不会如刘先主信任隆中对一样,信任一个新晋之人。 当然信长也不是全然固执己见的人,有道理的劝谏他会欣然采纳,但之后提供建言的人必须亲手付诸行动,才能得到嘉奖。只出主意而不做事,在他那里是无法收到正面反馈的。 另一方面,竹中重治本事都在谋划而非执行上,其本人健康状态也一向不是太好,再加之性格乐静恶动,乐缓恶急,乐稳恶险,总体来说,很难如信长所期待,像一个勤劳的小蜜蜂那样废寝忘食地工作。 总而言之竹中心目中的理想职位是“谋主”,但这个岗位确实不容易找到工作。不止织田家,在任何势力里,空降的“谋主”要想站稳脚跟,都必须依靠君主的大力支持。但哪家大名会毫无保留地支持一个不熟悉的人呢? 就算是平手汎秀对竹中重治的能力和人品都一定的信心,但也不可能轻易做到这一点。否则将河田长亲、本多正信这些跟随多年的家臣置于何地呢? 再者竹中对“知行数千石”都看不上眼,平手的橄榄枝,恐怕也未必会欣然接受。 汎秀只能摇头轻叹道:“竹中先生身怀的屠龙之术,恐怕一时是无用武之地了。” “其实……”竹中淡定地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我本来也做了些准备,只待时机成熟,便可献于织田弹正驾前,换做进身之阶。只是目前看来,暂时可能用不上了。” 用不上了? 汎秀盯着竹中说话时的神情,思考了一下这句话的前因后果,骤然想到一个可能性,不由得发声问到:“莫非是与浅井家相关吗?” 竹中微微一笑,既不肯定,也不否认。 而汎秀进一步想到,倘若这封书信,真的是用来对付浅井家的东西,那么,对方在自己展示,是怀着何种意图呢? 再接下来,刚才竹中说的是“暂时可能用不上了”,“暂时”两个字,也透着一股耐人寻味的意思。 最令人担心的是,如果是有人要对付平手,甚至对付织田,他是否也能随时拿出一封信件,作为杀手锏呢? 汎秀眼中的犹疑之色一闪而过,接着就听到竹中重治说:“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信任。所以在下是继续呆在美浓,或者跟随您去和泉,抑或流浪他地,又有何区别呢?若是有缘的话,您的问题一定会有答案。” 竹中的言下之意,平手汎秀听懂了。 这番话是在说:现在这个局势,就算加入,也只是一个普通武将而已,不可能得到高度信任和重用。倒不如继续保持浪人的身份,更方便行事,以便日后能有更佳的时机,一举证明自己。 一言以蔽之,就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汎秀沉默不语,缓缓点了点头。 这时候身旁围观已久的虎哉宗乙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大家都是明白人,二位何须说得这样委婉呢?贫僧就直说了,美浓国已非久留之地,平手大人如若有意,就拜托您帮忙找个香火旺盛的寺庙给我挂单吧。” 平手汎秀刚才还沉浸在严肃的情绪当中,听了这话,欣喜之余,又被虎哉和尚逗得发笑,打趣到:“大和尚这么着急,难道是化不到斋?还是犯了戒律要逃跑?” 和尚也不着恼,嘿嘿一笑,道:“区区戒律,何足道哉?当然还是化不到斋的关系。” “是这样吗?”汎秀疑道,“临济宗不是在美浓根基深厚吗?” “唉,那是以前了……”虎哉宗乙感慨了一声,端起茶水浅浅啜了一口,说:“平手大人,您是否知道,织田弹正改信了日莲宗之事。” 汎秀奇道:“他老人家一直信奉日莲宗,何来改信之事?” 虎哉和尚脸上显出几分讥讽,回答说:“以前是说说而已,但现在弹正大人现在可是真心诚意地扶植日莲宗了,我临济宗现在要看人脸色行事。” 他这话里的意思是说,最近受到了一些不公正的对待? 日莲宗是一个比较新兴的佛教宗派,以擅长辩论,喜欢用言辞打压其他宗派而著称。如果信长真心扶植了日莲宗,那其他宗教人士可就要遭难了。 不过仔细想想,信长做出这种事情来也不足为奇。 扶桑佛教的各分支,是有不同的发展方向的。比如临济宗在名门武家中影响深远;曹洞宗广受各地出身低微的豪族们欢迎;日莲宗得到市镇富裕商人町民的支持;天台宗跟朝廷公卿们有多年的友谊,诸如此类。 还有最有名的净土真宗(即一向宗),就不用多说了…… 信长虽然一向自称信仰日莲,但出于统治需求,对临济、曹洞也都加以尊重,容忍其发展。 至于他最近改变了作风……原因也不难想象,当然是为了政治目的。 织田家上洛之后,又掌握了近畿大片土地,而信长对这些土地的处理方案是,商业町直辖,村庄都让家臣代管。因此现在织田打交道的都是信奉日莲宗的町民居多。 事情有些出乎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对此汎秀也不作推辞,当即便说:“若是随我去和泉国的话,一定不会少你的香火钱。只是和泉国最近正在推行‘寺社自治’,由僧人和神官的“十一人众”管理,我总不能直接插手,让你当上大寺的住持。” “寺社自治?十一人众?”虎哉宗乙闻言皱眉思酌片刻,继而豁然大笑,“哈哈,平手大人这个手段,确实高明。那贫僧就帮您再加把柴火,顺便也给自己找个居所。当然您若不嫌弃,也可以继续教导令郎读书。” 平手汎秀微笑着对和尚点点头,接着环视一下,总结到:“如此说来,竹中先生准备继续在美浓隐居,而虎哉大师会迁至和泉。” 对这个结果,汎秀还是比较满意的。至少言千代丸的学业能够保住一半。 另外竹中重治所提到的那封书信,到底是何物,也需要多上些心啊。 第九十六章 晴空中的乌云 平手汎秀是正月底离开京都,返回美浓与家人团聚的。到岐阜城之后,他又花了十多天处理完一些收尾工作,并等待家人收拾行装,所以再启程的时候,已经是二月下旬。 待他再次路过山城国的时候,都快到三月份了。被邀请来参加“年会”的各方势力早就都离京回去了,织田家的众多守将也逐一回到岗位,临时的兴旺气象渐渐平复。 然而,信长本人却至今还呆在京都。他从岐阜城带过去的直辖军一万五千人,自然也跟在身边护卫。 足足一万五千人,欢快地领着军饷,在洛外驻扎了两个月功夫,却没有跟任何敌人作战过。时日一长,如此规模却又目的不明的大军,令京都上上下下都开始有些惶恐和怀疑之意了。 起初汎秀是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的。乃至有家臣不知有意无意地提了几句,他也没放在心上,只以为是信长那家伙又要搞什么大型的工程或者阅兵仪式之类。 直到更高一级的人也来打探口风,他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更高一级的人”,包括了山科言继派过来的老仆,界町商人送到跟前的使者,还有走了虎哉宗乙的路子,厚着脸皮凑上门的僧侣。 这些不同身份的人,都做了同样的举动,说明信长肆无忌惮的强硬行事风格已经深入人心,一万五千人闲置在京都,就让各方面势力都辗转不安了。 但是,平手汎秀也完全不清楚其中的原因啊!他只能带着疑问,去织田军的营地拜访了一下。 反正路过也是路过,就说是来向觐见信长的,总是不会有错。 于是就这么来到了洛外郊区的军阵当中。 然后理所当然地,没有见到信长本人,因为他老人家正在京都跟大人物会面。 临时守大营的是信长的亲生弟弟信治和信兴两人,汎秀跟他们没什么交情,出于避嫌也不可能刻意去打交道,于是说不上两句话就走了出来,连信长到底去了哪里都不清楚。 不过本来的目标也不是这两个口风严谨的一门众,而是其他喜欢瞎说实话的近侍们。 比如…… 平手汎秀在军帐里放慢了脚步,同时环顾了一下四周,果然没走出几十米远,就有个全副武装的军官发出“咦”的一声惊讶,快步走上前,同时喊到: “这不是平手监物大人吗?好久没见您了啊!” 此人身材高大,盔甲华丽,配着名刀,站得笔直,迈着大步,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在穷酸足轻的反衬下,就如鸡群里的孔雀。他正是往日的同僚,前田利家的弟弟,佐协氏养子,一直担任信长近侍十余年的佐协藤八郎良之。 他虽然表面上比较注重礼仪,行事也不算孟浪,但骨子里却与长谷川桥助、加藤弥三郎差不多,都是完全没有政治敏感性,头脑想法异于常人的那种“实诚人”。所以他也同样至今未得升迁,依旧开开心心地做一个赤母衣众。(见本卷第七十九章) 汎秀对他微微欠身,算是回礼,接着两人并肩行走,同时闲聊。 “藤八你这身装饰实在不错,看来是发了笔财?” “这个吗……”佐协良之嘴角一翘,脸上是竭力遮掩但仍然很明显的得意神情,“虽然在下的才具不及您的万一,但好歹也有多年血汗,总是有些积累的。年初机缘巧合碰上了南蛮的具足商,我也觉得这确实是该花钱的地方……” 用本人的话说,这是花了好几百贯银钱才买下的“南蛮具足”,不仅美观,实用性也很好,穿了这个以后,一般农兵的竹枪竹箭都可以视若无物了。 对此汎秀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武士时刻以战斗为先,本是理所当然。可是自从织田上洛以来,人人心思活泛,不知道有多少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找到自己面前来,想求个好差事。可这佐协良之,身为母衣众,一年起码有三百天能见着信长本人,却丝毫没起别的心思,仍只顾着考虑战场冲杀方面的事情。 也许这就是十分难得的“初心”吧。虽然未必在所有场合都值得提倡。 寒暄了两句之后,汎秀状似无意地打趣道:“话说你随着主公,在这里驻扎了有两个月了吧?岐阜城下的姑娘们都开始翘首以盼了吧?” 话虽然是玩笑,却也有点事实依据。佐协良之确实是个美男子,否则以他的出身,根本不会被信长选为亲随的。 “咳咳……您这话说得……”这位美男子闻言稍有些羞赧,假装咳嗽了几下,而后顺口说到:“没有仗可打,主公又严令在京都不得放肆,日子确实有些无聊。唉,以前还以为那个什么‘公方大人’就是个泥偶呢,没想到竟然这么难啃……” 听到这里,汎秀眼前一亮,但仍旧不动声色地回了一句:“这都是什么话啊?怎么还跟公方大人扯上关系?你胡说些什么呢!” “我可没胡说啊。”佐协良之不觉有他,立即便反驳道,“这个月我已经跟着主公去了四次御所觐见,每次他老人家出来都是一脸怒气的,大家大气都不敢出……还好今天不是我轮值,免去一顿脾气。” “……这样子啊,我也是很难想象,公方大人居然敢惹怒主公啊,也不知道他们是在什么问题上争吵了。” “说得是啊,我也很好奇两位大人聊了什么,好像与伊势北畠家有关吧,因为主公每次离开御所的时候都会骂他们……啊,就到这了,我就不远送了,祝您在和泉国武运昌隆。” “哈哈,佐协大人,你也是一样。” …… 平手汎秀与之告别,走出了营帐,与自己的随员会和。 既然信长没召见,也就不要主动送上门去挨骂了。反正从佐协良之话里,已经得到了足够的内容。 伊势北畠家,那是另一条战线上的事,不值得投入太多精力关注。另外伊势贞兴也没送来消息,也说明自己掺和不进这件事。 出于以防万一,汎秀还是指示“情报部门”稍加予以关注。 然而,只过了两天时间,还未从自家属下那里获取什么消息,却先得到了伊势贞兴的一封信件。信中大概叙述了最近御所发生的事情,并声称今日事态已失去控制,请求平手汎秀从中调解。 原来,织田与足利的争端,在于对伊势北畠家的处理。 话说信长这两年大军打进伊势,令名门北畠家不能力敌,唯有求和。而信长开出的条件是,让其嫡次子茶筅丸入嗣北畠家,一元服即会继承家业。 这个事情,本来已经成了定局,北畠家也咬着牙接受了,但到幕府这里,却出了一点问题。 在信长的“年会”上,北畠家现任家督具房也去了京都,觐见了将军大人,说明了现状。而足利义昭对此事格外上心。 于虚务上讲,北畠家是延续多年的名门,声望很高,如今一朝被篡,令义昭不免生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心情。 另一方面,将军大人对织田家持续不断的扩展也感到胆寒,希望能出手遏制一下。 再者,北畠虽未主动支持义昭当上将军,却也没有出来反对,是信长觊觎其领土,才不让他们参与上洛大业。所以义昭对其也并无恶感。 当然,足利义昭也不可能一句话就让北畠家恢复领地,幕府将军的脸皮虽然值一些钱,但也没有南伊势五郡二十余万石那么值钱。 所以义昭提出的是,幕府承认织田茶筅丸的地位,承诺日后给予伊势守护之职,但要求茶筅丸元服后也收录北畠家的男婴为嗣子,将血脉还回去。对此信长表示完全不接受,甚至讽刺义昭异想天开。义昭则以“将伊势守护授予他人”相挟,双方不欢而散。 几日之后,终究幕府寄人篱下,难以一直硬气,于是降低条件,希望织田做出“不强逼北畠左中将(具房)退隐,待其逝去,或者自行离任再由织田茶筅丸继位”的承诺,依然被信长拒绝。 第三次接触,足利义昭又放软了态度,同意织田茶筅丸元服后可以随时继位,只要求让旧臣鸟屋尾满荣继续担任笔头家老和傅役。然而信长仍旧不同意,并声称已经选定了织田忠宽和藤方朝成做辅佐。 织田忠宽是织田一门众,藤方朝成是被织田策反临阵倒戈的原北畠家臣,这两个人的立场可想而知。 连续三次降低价码,还是被一口拒绝,足利义昭也生出了几分火气,也就咬定这个条件不肯放松了,坚决不肯承认织田茶筅丸对伊势守护职役的继承权。 随之信长亦开始恼怒起来,御所顿时出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所以伊势贞兴,就赶紧来信请平手汎秀设法斡旋了。 …… 对此,汎秀也感到很伤脑筋。好不容易按照前世记忆避开了浅井这个雷区,没想到又在北畠那里触礁。 暗耻公司也真是的,怎么就没把这件事放到游戏里面去讲讲呢? 现在织田的局势还远远谈不上稳固,跟幕府闹翻了,后果可是难以预料的。 汎秀为此烦恼了一昼夜,晚上都睡不着觉。 但到第二天里,却又收到另一封信件,依然是伊势贞兴写的。 信中说事情已经解决了,最终还是信长获胜。 而促使义昭服软的,是明智光秀。 据说当日信长神色不豫地离开御所后,明智光秀以拜佛为名,请将军大人移步去了一间寺庙。接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义昭回来的时候,就全盘接受了信长的要求。 只隐约听寺里的人说,明智大人与公方大人在小房间里发生了激烈争吵,甚至还听到有拔刀声音。 读罢此信,汎秀重重叹了声。 事情确实也算是解决了,却完全不能令人心情变好。 就如今日这天气,虽然大致是晴空,但那一丝不断扩大的乌云,是无论如何不能忽略的。 第九十六章 我的海军 “这是我在远东能找到的,最符合您‘近海作战’要求的船只。长十九间三尺(约35米),宽六间一尺(约11米),吃水二间二尺(约4米),排水五万三千贯(约200吨),最少需要水手三十余人操纵。唔……用扶桑造船师的习惯说,大概是一千一百石的船。这种船胜在操作灵活,方便运用帆力,无论顺逆风都可以快速航行和转向,但缺点是不耐太大的风浪,所以鄙国商人用于近海的贸易和护航。根据经验,它在扶桑沿海,可以运载六百石货物,或一百五十名士兵及其武装补给,也能装配不超过二十门火炮,用于作战。” 听着拉斐尔的介绍,平手汎秀目不转睛地盯着停泊在港内的帆船,间或才点点头。 面前是这个葡萄牙商人新晋添置的商船,同时也兼作展示的样品。 随行的家臣们,或许意识不到这些“南蛮人”的帆船与日式船舶的区别有多大,但汎秀是清楚知道眼前这种运输工具在人类历史上的地位。 后世的学者会把十五世纪到十七世纪的历史进程称作“大航海时代”,仅凭这个名字,就该明白远洋帆船的重要性。投过这艘船,仿佛能看到背后的天文、地理、力学、机械、铸造等等众多学科的发展,还有资本主义,殖民主义,民族国家的兴起趋势。 所以他一时竟有些失神。 这里是岸和田城西侧的港口。 出了港,外面就是濑户内海,扶桑的精华所在。 不管京都的局势究竟如何,平手汎秀暂时只能回到和泉坐视。他最近已经在浅井的事务上动用影响力了,政局上已经没有了余力。何况他本来就在伊势战线上没什么发言权。 不过葡萄牙商人拉斐尔·卡斯特路带来的好消息,冲淡了先前的担心。 巨大的弧线船体,突起的艏艉楼,迎风飘扬的三角主帆,前后斜桅杆上的辅帆……还有更引人注目的,两舷上各有一排四方的炮口,但都是空荡荡的。 对此汎秀立即发言到:“承蒙您的好意,船的样品我已经见到了。但是在武装起来之前,可不能叫做‘战舰’啊。舰炮的情况,也请一并介绍吧。” “关于这个……”拉斐尔眨了眨眼睛,露出迷人的微笑,“您也知道,先进的武器总是珍贵的,而扶桑离鄙国又实在太远了,所以火炮的费用需要另算。” “没有问题。”汎秀心中暗骂两句,但神色不变,“既然如此,我们先谈谈价格吧。” 听了这话,拉斐尔毫不掩饰地眉开眼笑,回答到:“那鄙人就直说了,如果您直接购买葡萄牙的造船师和工匠亲自打造的全新船只,每艘是七千两白银。必须承认这个数字远高于正常售价,但请您谅解,输送这种程度的货物是风险很高的事情,需要大量财物来贿赂鄙国的远东官员,我的利润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多。” 平手汎秀忍不住皱了皱眉,没有答话。自己确实比其他同等级别大名有钱一些,但手头可以动用的,也不过是两万多贯罢了,换成白银不到三万两,花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 拉斐尔等了片刻,见客户并不满意,继续说到:“当然,您也可以考虑聘请专家前来,在您的领地内设立造船厂。这样的话,造价估计可以缩减到三千两白银以下,不过,这要求很多前期投入,还需要一些适应时间。” 对此汎秀依然是摇头不语。扔下至少几万贯钱财,还要等很长时间才能出结果?现在显然没有那么多余力。 而且从对方的言行举止上看,也是明显还有未尽之言的嘛。 果然拉斐尔又说:“此外,还有一个特殊的临时途径。您也知道,这种船对抗风浪的能力有限,所以鄙国某些海军将领正在考虑更新换代,用一种更新式的大船来做战舰。如果您愿意接收一批旧船的话,类似这样的货品,价格在一千两到二千两之间。” 听到这里,平手汎秀明白过来,前面的话都是铺垫,这一批旧船才是正题。看来这个葡萄牙商人久在东方厮混,做事风格还是稍微婉转了一些。 在这个信息极度不通畅,商路关卡重重的年代,本来就不能指望买到平价的“洋货”,平手汎秀并没有什么议价能力,毕竟肯来扶桑的欧洲商会,总计也就那么点,泰半在九州,而且都有了固定合作的长期伙伴。 他大概估算了一下,觉得拉斐尔开出的数字还是大致合理的,至少溢价程度没有高到不能接受。 然而汎秀更关心的是—— “请恕我冒昧。但是以目前扶桑的情况,我恐怕找不到这方面的专业人士来鉴定二手船只的质量,万一以后出了偏差,该由谁来负责任呢?”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拉斐尔似乎是早就料到有此一问,立即就做出了回答,“以我在您领地内的产业做抵押,如何?倘若日后船只出现了异常损失,我会负责赔偿。当然,哪些情况才算是‘异常损失’,这需要严格的书面鉴定。” 汎秀闻言不觉生出点兴趣,说到:“这听上去像是保险行业的做法。似乎能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 拉斐尔惊异了一下,而后欣喜地连连点头:“看来您也听说过意大利和荷兰的保险行业,那交流起来就方便多了。” 平手汎秀对于推动保险业发展是很有兴趣的,但目前显然不是谈这个的时机。他思索了一下,最终决定道:“如果旧船质量不错的话,当然可以接受。先暂以一万二千两为预算上限,八艘规模类似的战船,可以吗?” “没有问题。请相信我会在权限范围内,尽量帮您挑最好的。” “但自己的船坞也是需要的,至少要有独自保养的能力。一次性投入五千贯的话,能在半年内,让扶桑的工匠自行进行维修吗?” “我需要询问相关人士,只要求能修而不是能造的话,估计不会差的太远。” “教官的问题呢?想必您也有解决方案了吧?” “是的。一百两白银的年薪可以招募到商队的护卫舰船长,二百两白银的年薪可以招募到因故离队的前海军军官。如果肯出五百两以上的话……我有信心劝说退役甚至现役的优秀军官来为您效力。” “那么就说定五百两这个数字了。但我希望这一项也纳入保险的范畴内。倘若出身造假或训练水平不足的话……” “好的。具体的人数呢?” “我的希望是,总计二十到三十名教官,包括五名现役或退隐海军。如何?” “您的要求可不低,我不保证能做到。其他的呢?造船师,工匠,乃至翻译?” “这个暂时还无法确定,需要经过一番计算,奉行们会给你最后的结果。” 三言两语,将船只的事情大致确定下来,接着汎秀便迫不及待地发问:“那么,可以谈谈火炮的问题了吧?” “是的,是的。”拉斐尔微笑着做出友善的表情,“扶桑国内似乎还没有这种人做过这种生意,但大明的军方已经采购过两种类型的火炮了。在原产地的名称我们就不用管了,但在远东,这两种炮被称作‘佛狼藉炮’和‘红夷炮’。” 汎秀点了点头,答道:“对此我也有所耳闻,佛狼藉炮是一种轻型后装火炮,射速较快,但射程和威力不足。红夷炮则是重型前装火炮,威力十足,射距甚远,但装填极费功夫。” “正如您所言。”拉斐尔道,“出于扶桑国多山的情况,我推荐您使用佛狼藉炮,这样还能拆卸下来到陆地上使用。如果是红夷炮的话,是难以搬到起伏不平的地面上使用的。” 对于葡萄牙商人的好心,汎秀果断摇头拒绝,说到:“佛狼藉炮的伤敌射程,一般只有五町(545米),不足以与安宅船拉开距离。要实现我预想的战术,非红夷炮不可。其实用你们那里的叫法,应该说是寇非林长管加农炮吧?” “……好吧,您对我们‘南蛮’的理解,总是让人惊讶。”拉斐尔耸了耸肩,“反正出钱的是您,当然您说了算。我目前能接触到的最大火炮大约是两间(3.6米)长,四百八十贯(1800千克)重,口径四寸(120毫米),弹重十二斤(7.2千克)的舰炮,射程可以达到二十町(2182米)以上。这种炮铸造成本就要二百两白银,运出来卖给您的话,低于六百两,我就要亏本了。而且一次性最多只能弄到……六门吧。” 从他一口就说出众多参数来看,显然是事前有所准备的。汎秀也没多说废话,当即敲定:“那就六门了,足以武装最大的三艘船。另外稍微小一些的炮就可以批量供应了是吗?” “我自己的船队,也有少量船只装备了舰炮。大约是一间二尺(2.4米)长,二百四十贯(900千克)重,口径三寸(90毫米),弹重五斤五两(3.2千克)。这个我一次可以供应五十门以上,给您算二百四十两的价格吧。” “五十门……那么总计加起来,我们今天谈到的生意规模已经超过了三万两白银!这笔钱还真让我一时难以筹集,我想,三成左右的赊账是可以允许的,当然会有利息。” “没有问题。从您在和泉国施行的政策中,我就看出来您是个注重长远商业发展的领主,不会做出赖账这种杀鸡取卵的事情。不过相应的,我也希望……” “那么更进一步,还有……” “这样的话,有个问题就不能忽略了……” “没有问题,但是……” …… 定好了大局方向之后,下面的事务可以交给手下去做了。平手汎秀送走了葡萄牙商人,而后仍没回城,依然站在港町里,欣赏这艘船只样品。 比起扶桑的安宅船这种“水里的城砦”,远洋帆船的设计,无疑有种别致的美感。 他的身边是一群脸上写满问号的家臣。 这几人面面相觑了半天,最终平手秀益仗着亲缘关系,大胆问出声来:“叔父大人,您平定和泉之后,从国人众那里获得了一些战船,现在大殿又把九鬼家调过来,做进攻三好的与力。为什么您不以此为基础扩充,反而投入大量银钱,建立一支完全按南蛮人习俗组织起来的水军呢?” “这是个好问题啊……”汎秀闻言,不觉莞尔轻笑,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扫视一眼,却不回答,而是反问到:“你们是怎么看的呢?新九(河田长亲),弥八(本多正信),你们难道也跟庆次这家伙一样,一点都不明白吗?” 眼看着被点了名,河田长亲便施了个礼,应答道:“回禀主公,我以为,您是对这些水军的可靠性持着怀疑,或者希望改进传统水上作战方式。” 他确实是个敏锐的人,已经看到了作战方式这个层面。但以炮击为主的海战方式究竟是什么样,那不是他可以想象的。 别说扶桑,就连这个时代的欧洲海军,也仍旧把接舷战视作重要手段。平手汎秀也是因为自己手上资源有限,才出了奇招。 而本多正信则是待他说完之后才补充到:“属下觉得还要加上人员组织上的原因。扶桑水军皆是以家族结成,战时为兵,平时为渔民甚至海贼,这与主公‘士农分离’的主张背道而驰。” 按照印象来看,本多应该是比河田更加厉害的人,但仅限于政治角度。他对其他方面就很少发言了,不知道是没兴趣还是没天赋。 平手秀益也做出了苦思冥想的样子,最终来了一句:“二位大人说得都有道理啊,我看叔父应该是综合了这些考虑的吧!”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动了脑筋想,还是随便胡说八道。 汎秀也不计较,对着众人点了点头,总结道:“三者皆是。这便是我的海军,与别家水军的区别。” 他的重音放到“我的海军”四个字上。 第九十七章 人渣名言与内助之贤 谈好生意之后,平手汎秀又在几个亲信家臣的簇拥下,亲自登上停泊在港湾中的船只,仔细观赏了一遍。直到太阳落山,才意犹未尽地带队回城。 岸和田城呈轮郭式结构,里外间隙分明,共有好几层,以城墙和水堀隔开。领着俸禄的职业士兵们,一律安排住在外墙边上的长屋,毗邻着城下町,隔壁就是训练场。组头、队头、番头级别的武士,都能在稍微靠内的位置得到一座独栋小院落,他们居住的地方被称作外丸。 再往里走有几座物资仓库,以及数十个高级家臣和一门众的居所,还有裁缝、医生、厨师之类“官聘专业人员”的宿舍。这都属于三之丸的范畴,从此开始,每隔一段距离就设有箭橹。 大部分家臣没得到命令是不能随便再往里走的,只有少数几个得到特许的人可以在二之丸安家,另外还建着一座可以容纳近千人同时出席开会的大场馆,还有一座带小溪的花园在旁边。河田长亲、本多正信、平手秀益跟着走到这里,也要停住脚步。(秀益自己有居城,但在岸和田城也有部屋。) 本丸自然就是城主起居和日常办公的地点了,前后分为了政务区和家庭区两部分。按照常例,城主在馆时,亲卫们在本丸内轮班驻守,只有井伊直虎贴身护卫着汎秀一起进入御馆,回到了后院。 经过重重关卡之后,最终平手汎秀和他的妻妾子女居住的,也不过是个三十间(54米)见方的庭院罢了,拢共只有二十余个仆佣,在这个级别的武士当中,已可算是清新寡欲得很了。 这也不是他一个人故意作态,织田一系升上来的人大多都是如此。因为现在大势正佳,大家前途一片广阔,满心想着如何更上一层楼的事情,暂时顾不上排场。 这跟那些世袭大片领地的“武二代”是不一样的。自源平时代起,掌权的武士腐化堕落得速度可一点都不比藤原氏的后代们慢,连公卿们沉迷“若众道”的习惯都继承了过来。远的不说,信长就很喜欢召集长相柔美的少年充作小姓,至于夜深人静之后这些小姓们还有没有别的用途,那就不好说了。 平手汎秀虽然出身正规传统武家门第,但一直无法接受这种“高雅”的兴趣爱好——估计未来也不太可能接受。所以他的后宅里没有安置那种人的存在,就算是万一酒后乱性,最多也就是调戏一下自己侍女,而不至于犯下什么令人尴尬的错误。 当然,在正常的时候,肯定是不会向貌美的侍女伸手的。汎秀一个月来,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很普通地在正室夫人那里安寝的,也会时常关注言千代丸的情况。分清嫡庶是降低内乱风险的必要举措,而且阿犬还是信长的亲妹妹,更何况彼此感情也不差,汎秀对此并不抵触。侧室和侍妾们就不免要感受一番深宫幽怨了,但这也是早该有心理准备的事情。 这一日看完了葡萄牙人的大船,平手汎秀也没去寻欢作乐,如常回到卧室,解下外衣,独自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过得片刻,阿犬就带着两个贴身侍女,打了热水过来。但今天她没让侍女们伺候,反是屏退了旁人,亲自帮家主洗漱。 汎秀也没去想她为何会有这份兴致,仍旧是半睡半醒地任其施为,只是伸出右手,轻轻抚着正妻的后背。 然后他突然听到一句问询: “夫君大人,赤尾家的阿菊小姐也过来好久了,您准备何时纳她入门呢?” 她的言辞显得十分清幽,语调很稳,但其中却包含着复杂的情绪。 话音落地,汎秀顿时觉得半边身子的睡意都消去了,现在是清醒无比。 “唔……此事不急,反正与赤尾大人的约定已经达成了。”汎秀环顾左右,推诿了一句,心下生出别样的感觉。 对于阿犬心里些微的一丝不满,汎秀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那是正常人类都会有的感情,而且在更发达的社会里,也是通行的价值观。 但在当前的时代中,唯有正室夫人有权对此稍作微词,而且还会被公众舆论视作无理的嫉妒之情。 作为一个“腐朽制度”的受益人,平手汎秀无法背叛自己的阶级去宣扬什么“平等”,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把后世的理念忘在脑后,安然享受齐人之福。但也有极少数几次,会有一些微妙的触动。 即使是旧秩序的统治阶级,往往也是会对新事物产生兴趣的,只是这点兴趣,远远比不上他们维持阶级利益的积极性罢了。 就当汎秀找回一丁点的良心,想要表达歉意的时候,阿犬的下一句话,却又让情绪为之一变。 她说的是:“其实阿菊小妹妹也是个令人怜惜的人啊!也许您会觉得难以相信,但我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所以也希望您能给他幸福。” “——我会尽力让大家都幸福的。” 平手汎秀对于画风的急速转变有点不适应,愣了一下子,顺着对方就说了一句场面话。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后世动漫的人渣男主们经常提到的名台词吗? “让每个人都幸福”的人渣度,大概仅次于“你们都是我的翅膀”了吧。 好在阿犬是没有这方面的阅读量的,她不会觉得汎秀答得有什么不对,只是面颊微红,抿着嘴笑了一笑,答道: “跟随在您身边,想必大家都已经足够幸福了吧。” “这个鄙人实在是愧不敢当……” 就在汎秀以为气氛会就此缓下来的时候,阿犬的脸色突然又凝重了一点,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小心翼翼地开口说:“其实……妾身今天与阿菊聊了整个下午,刚刚才听说了她的故事……还有她的心情。” 汎秀微微错愕,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阿犬得到了信号,方才接着补充:“听阿菊说,您和她许多年前就偶然地碰到过,当时一位高僧看出了这其中的缘分。同时也预言了您的一些事迹。” “此事未免……”汎秀微微皱眉,但终究没说什么。他自己是不太相信怪力乱神的东西,却挡不住别人信。何况经历过“穿越成婴儿”这么神奇的事情之后,他也不敢说自己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了。 “您说得对,此事未免难以相信,所以一开始,赤尾家的人也是没太重视的。”阿犬附和到,“但是后来的一些事情,印证了那位高僧的预言,所以他们也不敢轻视了。” 印证预言? 汎秀将信将疑,问到:“这位高僧现在何处?” “数年前已经圆寂了。” “……”这个回答让他只能摇摇头,无话可说,也没去问那些被印证的预言都是什么。 “预言或许是巧合……”阿犬悄悄看着汎秀的表情,谨慎地措辞道:“但阿菊妹妹的心意却是真的,她从五六岁起就……” 总而言之,事情的本源很不靠谱,但条理还是清晰的。少女早在幼年时就听信了神棍的话,觉得自己有命中注定的归宿,所以在情窦初开的过程中,就完全没考虑过别的幻想对象。这就是阿菊小姐每次见到汎秀都会惊慌失措,举止失常的原因。 阿犬缓缓絮叨了一两刻钟,概括起来其实就是这么一句话。 平手汎秀没有出言打断她,但也觉得有点啰嗦。只是说到刚成年(这个时代的标准)的少女跟着其父混进上洛队伍,辛苦跋涉跑过来只为看一眼的时候,他不免感到……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呢?恐怕自己也一言难尽。 只希望将来的事态发展,不要让这些对自己怀着好感的人受到太多伤害吧! 感叹了一番之后,汎秀突然发现,阿犬脸上已经有了两行很长的泪痕。 他这时才记起“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句话。 也就是说,阿犬年少的时候,也曾怀着类似的心情度日。原因肯定不是神棍的预言,也许是因为信长的调笑——印象里那家伙确实偶尔会开这种玩笑,但最终是殊途同归啊。 其实,武士的妻子们,如果对家主没有多少爱意,而只有亲情和责任的话,可能会活得更加自在吧! 让恋爱中的女人,与合法的“情敌们”友好相处,或许是件男人们无法想象的酷刑呢。 汎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手却不自主伸到她脸上拭泪。 这个动作让阿犬猛然一惊,随即做出一副笑颜,道:“妾身以前实在是做得不够,对于操持家务,完全没帮得上您的忙呢!还是今年在岐阜城的时候,归蝶姐姐教导说,安抚侧室们的心境,也是武家女子的职责,这才……” “……总之是……辛苦你了。”汎秀沉吟半响,最终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话。 而阿犬却似乎已完全从失控的情绪里解脱出来,她接着说到:“另外归蝶姐姐还叮嘱过,对一门众当中的晚辈,也要牢记在心里。他们的元服和成婚,务必要加以关注。话说现在庆次郎也快二十岁了吧,对他的终身大事,您是怎么安排的呢?倘若尚未定案,能否请您将相应的考量因素告知于妾身,让妾身来根据您指定的方向,来物色具体人选呢?” 平手汎秀一时没有答话。 他望着面前这个沉着冷静,侃侃而谈,颇具内助之贤的妻子,脑子里却浮现出,方才那个为情所困,无声哭泣的形象。 同时心底里生出安心、怜惜、愧疚、遗憾相结合的复杂感情。 第九十八章 榻上定策 既然说到正事,汎秀将脑子里儿女情长的思路抛到脑后,也以正经地态度回应说:“以前族内的意思是,他作为过继来的儿子,迎娶平手家的女子是再好不过。但我觉得庆次这孩子值得信任,与亲生的也没什么区别,就不必要画蛇添足了。考虑到他现在的定位,名义上是织田派过来的与力,实际却是一门众的身份,因此在织田内部寻找姻亲,会有些微妙。我以为,不如从近畿的‘新朋友’那里,寻找合适的对象。其中可以作为候选的是……” 通常来讲,平手汎秀绝不是个喜欢说废话的人——虽然不像信长那样言简意赅。但阿犬以前对形势并不熟悉,这是她第一次以主母的身份关心侄子的终身大事,所以他就力图说得详细一点,不至于让她产生误解或是困惑。 阿犬听得很认真,看上去也是在努力地思索,然后马上就问出了一个有意义的问题:“说到新晋之人的话,似乎家里有很多人都不明白,您究竟是如何看待岩成友通的呢?妾身虽然不知世事,也曾听说过‘三好三人众’的称号,能将其策反也证实了您的声威。但是现在的处理,究竟是予以重用,还是加以防范呢?好像两种说法都存在,妾身也不是很明白。如果此人可靠的话,其女正是庆次郎的良配。” 听了这话,汎秀先没作答,而是眼带赞许地点点头。能够看到这一点,说明阿犬确实是对平手家当前的局势有所分析的。 作为对三好家的“取次”之职,如何处置敌方降将,正是汎秀目前面临着的最大麻烦。 现在已经有了岩成友通这级别的人物,还有香西长信、松山重治等辈也都算是有身份的武士,将来如果作战顺利,依靠平手来“拨乱反正”的三好旧臣肯定会越来越多。对于他们肯定是要接纳的,不可能回绝或者直接杀掉,否则等于是给自己制造没必要的麻烦。 然则,招降纳叛之后,该如何处理呢? 直接加以信任的话,肯定是有风险的。毕竟三好家还在四国岛上顽强地延续,离彻底剿灭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美浓的斋藤家是完全地吹灯拔蜡了,最后一届当主斋藤龙兴在外逃时被平手汎秀拦在河上,不知道信长是把他囚禁起来还是杀掉了,总之是再无可能翻盘。所以稻叶、安腾、氏家等旧臣是可以被信任的。 三好却不同。名义上的当主三好义继现在是足利和织田的跟班,一度掌握大权的三人众各自倒台,但四国的筱原长房,拥立了三好义贤的儿子长治,以分家的旗帜,整合了阿波、讃岐、淡路的势力,随时能组织起两到三万兵力,依然是扶桑棋盘上不可忽视的玩家。 平手汎秀不得不考虑到这样的可能性:万一以后三好家有了再兴的趋势,藕断丝连的旧臣们会不会纷纷回归呢?到时候会给自己造成多大的损失? “岩成友通啊……”汎秀摇摇头轻叹了一下,“我确实花了点心思,希望能获取他的效忠,但至今是否有效,我自己也没有十足把握,更不可能让别的家臣对他有信心。” 汎秀如此解释了三好旧将的微妙地位,至于放跑三好政康那件事,他觉得在阿犬面前,暂时没必要提及。 “这样啊,听起来确实是很麻烦。”阿犬绣眉紧蹙,作思考状,仿佛是真心想要如“归蝶义姐”所言那样,帮着分担一些压力。只是她毕竟不是归蝶义姐,歪着小脑袋想了好一会儿,也得不出什么好主意,最终只是弱弱地回了一句: “呐……妾身如果说得不对,还请您原谅。能否有什么办法,让岩成单独一人去执行什么计划,作为考验。如果顺利通过,那家臣们就会觉得他可靠,而加以信任。如果不顺利,也可提前暴露其异心,免去后患。” 望着她忐忑的眼神,汎秀不觉莞尔。笑道:“哪有这么容易啊!如果特意安排一个明显是用来‘测试忠诚’的任务下去,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就丝毫起不了作用,只会贻笑大方的。除非是刚好有这样的机会,顺水推舟。” “这样啊……果然不行……”阿犬脸上添了一层薄薄地红雾,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汎秀却似乎突然想到些什么,骤然抬头,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说到三好旧臣的事情,我今晨其实从织田家的信使那里,收到了一封相关的信笺。只是当时正顾着去看南蛮人的大船,没来得及拆……” 随着这番喃喃自语,他按照记忆,从衣服夹层的隐藏口袋里,取出那封密信。 “这个,妾身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呢……”阿犬看着汎秀不当回事的态度,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你在多想些什么呢!”汎秀斜躺着摇了摇头,“难道还需要防着自家人不成?况且信封上根本没打代表‘机密’的信号。” 他的内心却暗想着:如果真有不适合让家人看见的东西,就根本不会让你知道了。 不过这番话能让阿犬安定下来,还开心地笑了一下,便也值了。 这信上如汎秀所料,写的是四国方面的最新消息。 一如既往地,跟以前没有太大差别,名义上三好义贤之子长治是家督,十河一存之子存保为辅,实际上这俩小孩儿都在筱原长房的掌握之中。昔日三人众之首的三好长逸疑似被软禁,具体情形暂时查不到。 按照推论,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统治方式,理应引起大量不满才对,只是织田家在四国毫无根基,无法利用敌人的内部矛盾来取得优势。 同时信中也说到了一些更远方的局势。同为织田的敌人,三好与备前浦上、播磨赤松及但马山名的残余势力已经达成一定程度的盟约,而西国最强的毛利坚决表示支持有大名名分的织田这边,所以这个联盟又拉拢了毛利的宿敌,九州豪强大友家来抗衡,对此信长准备煽动有崛起之势的肥前龙造寺家从后方打击大友。 近畿不愧是天下的中心,围绕着上洛之战引起的后续反应,影响到了整个扶桑的西半边。(东边由于镰仓公方和关东管领的存在,受影响相对小一些。) 这种乱象也体现在了四国除三好外的那些小势力身上。河野、宇都宫亲毛利,一条、西园寺亲大友,双方摩拳擦掌大有干一架的趋势。 平手汎秀看到这里,想起那个名为一条家臣的土佐“姬若子”长宗我部元亲。现在此人似乎还没崛起,信中只说他是个拥兵数千的“有力国人”。既然适逢其会,也许可以通过这个未来的豪杰,给三好家制造一点侧面的压力。 本来看上去应该是一封非常普通的信件了,但到了最后,突然又跳出一条爆炸性的消息,让人为之一惊。 文字竟然提到了信长以前讲到过的那个“淡路内应”。 如果汎秀的眼睛没坏掉的话,原文意思好像是说,内应的身份,是安宅信康。 然而安宅信康这家伙,不是继承了其父的位置,担任淡路一国的总大将吗? 他要有归降的心思,直接本人过来不就行了,当哪门子内应? 难道此人已经被架空了?这倒是说得过去。然而文中并未提到这方面的事情。 另一方面,更值得揣摩的是,如此重要的消息,信长为何只放在一封寻常信件里面?他究竟是怎么想的?“第六天魔王”性格中或许有急躁、残暴、桀骜等负面因素,但他的智商是很高的,不至于有这种疏忽。 那么说来,其中或许就有别的暗示了。 汎秀神色不变,却又多集中了几分心思,反反复复把这两页信纸前后看了几遍。 而后他慢慢品出味道来,脸上开始浮现出成竹在胸的表情。 接着,平手汎秀抬头看了身边噤若寒蝉,一动不动,不敢打扰的妻子,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笑道:“看来今天倒能按你说的策略去办了,就派岩成友通去单独执行这项任务,看看后效如何!” 第一章 事必躬亲的筱原长房 阿波的胜瑞城,已经在这片土地上伫立了三百余年,历来作为细川氏四国分支的主城存在。不仅是当地的政治和经济中心,更是整个四国岛上最有名的一处据点。 这据点建在冲击平原上面,控制着四国最重要河流——吉野川的入海口,同时也通过东北方向的两座支城,监视濑户内海的动静。以此为据点,进可借水路威胁和泉、摄津、纪伊,退可据岸自守,阻挡近畿方向的不速之客。 全城占地极广,东西约十八町(2千米),南北约十四町(1.5千米),外部围绕着十间(18米)宽的水堀。其下寺社、市集、职人屋敷不计其数,欣欣向荣,一片繁华。城西设置着四国岛上难得一见的马场,另一边则建有港口。 多年前,七代城主细川成之,风流倜傥,博学多才,被誉为是“东山文化”的代表人物之一,在其影响之下,许多公卿、僧侣、学者、诗人、书法家、画师、连歌者、艺人都积极前来交流,使得此地被称作是四国的“小京都”。 时过境迁,如今姓细川的大人物们都纷纷跌落了,当前城主是三好义贤的儿子三好长治。只不过十五岁的长治也没什么实权,真正说话算数的,是家宰筱原长房。 这人此刻规规矩矩地正坐在胜瑞城的二之丸里,穿戴得一丝不苟,右手握着一支竹笔,飞速地在文件上写着自己的处理意见。每完成一张,便放到一侧,由小姓们整理成叠。 时未过午,他的右手边放着三十多封文书了,厚厚堆成一摞。但下人仍在不断送来新收到的信件,整齐地置在左方,事情好像永远也处理不完。 在他办公的这间屋敷对面,是一座由京都艺术家们联合设计的“枯山水”庭院,堪称东山文化的结晶,扶桑的国宝。但现在这庭院好像有些缺乏保养,装饰用的灌木是真的有点“枯”了,石子累成的假山微微有点变形,沙盘上人为划出的纹路也浅了许多。 不是筱原长房不懂艺术没有审美,实在是事有轻重缓急,顾不过来啊。 目前三好氏的残余势力范围内,还有大概三十万领民存在,平均每天会产生六七十件需要裁决的政务。大到组织军队对抗织田的入侵,小到一町步(约15亩)土地的争端,筱原长房事必躬亲,不分巨细。 因为现在是特殊时期,每个不起眼的小事,都有可能引发难以想象的动乱,必须防微杜渐。 筱原氏本是近江人,自称出自橘氏,为三好效力已有数代,被授予木津城的领地。长房本人又屡建功勋,挣到了上桜城的家业,把世袭领地交给了弟弟。但他执掌大权以来,就很少回自己的居城了,日常都住在胜瑞城的二之丸办公。所有送过来的文件,都由他过目之后,筛选出来,写上处理意见,再象征性地送给三好长治签字画押。前来申诉和觐见的领民,也需要经过他的鉴别和问询,才能进入本丸。 筱原长房也知道,这会让那个孩子产生极大的逆反心理,但时局这么艰难,危如累卵,一切都是无奈之举。 外人觉得三好家还保有阿波、讃岐、淡路三国之地,堪称死而不僵。唯有亲身处在期间的人才能知道,这地主家的最后一点余粮,实在守得不易。 三好的嫡流现在处于一个很尴尬的情况,家主义继投靠了敌人,家臣们却随着长逸退回了四国。这些面对织田屡战屡败的残兵,占据了许多资源和话语权,令本土支流的人马都很不满意,两边经常借故产生些鸡毛蒜皮的冲突。那些忠诚度不高的外样,也都因三好的连番失利而蠢蠢欲动。 筱原长房竭力地维持住局面,不让任何一条隐患暴露出来变成现实。但他只能当个裱糊匠,治标不治本。因为名不正言不顺,身为支脉的家臣,想要当嫡脉的家,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他现在根本不敢有什么太大的动作。 归根到底还是需要在对外作战上建立声望,而后才有足够的政治资本理清内部矛盾。不过决不能像三人众那样蛮干,一定要找到织田家身上的弱点,才可以予以回击。 虽然是事必躬亲,但以筱原长房的才具,处理日常政务,最多只要花一半心思就足够了。他的右手在状纸上写下“水渠仍归海川村所有,肇事者罚金三贯五百文”的文字,心却早已飞过了濑户内海,对近畿的局势念念不忘。 签下“筱右”(筱原右京进的缩写)之名的同时,他停住了动作,没有继续去拿下一份文书,而是自言自语道:“又到了该去看日向守的时候了。” ……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周围六个小姓,不用吩咐,自动分为三组。两人伏下身去整理放在榻榻米上的文书;两人起立擎着太刀,准备开路;两人上前帮主人整理衣冠发髻。筱原长房治家如治军,向来令出必行,规矩森严,便是如此。 方才所说的“日向守”,不问便知,指的乃是担任此官的三好长逸。此人现在名义上是在城里的菩提寺隐居,不见外客。但筱原长房显然不属于“外客”。 他这个日向守,可与筱原的右京进截然不同。后者乃是三好家私相授予的官途名,与平手汎秀的“监物”一样,不受官方承认,拿到正式场合要被人笑话的。三好长逸的官位却是三好长庆生前替他向朝廷申请的,堂堂正正,如假包换的“从四位下,行日向守”。(“行”字是在位阶高于官职时使用的) 这个牌号比起大友、武田、毛利、上杉、北条等四方豪强大名,也是堪堪相当的。织田信长上洛前纵然是拥有尾美两国,却也远不如他。能让一介家臣居于此位,足以说明当年三好家是何等强势。 但身为高官的三好长逸,此时却在以另一个身份生活。 胜瑞城里,有座临济宗妙心寺派的庙宇,名曰“见性”,山号“龙音”,作为菩提寺,供奉着阿波三好家的列祖列宗。 寺庙建在城里,自然不可能占据太大地盘。而在这本就不大的地盘里,又在角落隔出一间偏厢,供三好长逸“隐居”之用。 总共只有五六坪(约20平方米)的小房子,却派了筱原家的亲信足轻十人看守,作为保护及监视,真是连苍蝇都飞不进去。但考虑到此人的身份和才能,胜瑞城的众家臣,都不觉得这是小题大做。 筱原长房踏进来的时候,三好长逸正盘腿在地板上打坐,闭着眼睛,手拿一串佛珠,口中看着是在念诵,却不发声。 拜平手汎秀的诱敌之计所赐,一年以来,这个已到了知天命之年的武士,头发几乎变得全白,身形也更加瘦骨嶙峋,显示出符合年纪的老态来。他此刻已经剃光了前额的头发,换上一件退了色的蓝色僧袍,打扮得如同一个真正的和尚。 晚春三月,气温不低,筱原长房一路不徐不疾地步行过来,额头上已经生出了一些汗滴。只是他素来重视仪表,绝不肯在卧室外解开衣襟的,宁愿暂加忍受。但三好长逸却将僧袍裹得紧紧的,姿势还有些蜷缩,看来真是体能大不如前了。 筱原长房极讲礼仪,当即也不打扰,只是挥手屏退小姓们,悄悄关上房门,独自一人静静站在一旁,观看这番“坐禅”功夫。他心下深知,长逸虽老,却依然耳聪目明得很,眼前这只是故意作派罢了。 静待时间流逝了一二刻钟,三好长逸止住默念,伸手去摸身侧的茶杯时,他才一丝不苟地弓身施礼,接着开口轻声道:“鄙人长房,拜见日向大人。” 明明是身为将对方幽禁起来的主使者,筱原长房却用虔诚的姿态,向被限制人身自由的对象表示尊崇。 而三好长逸却是半响没答话,连续喝了两口茶水,才假模假样地睁开眼睛,露出浑浊的双眼,讶然道:“孙四郎来了啊!请随便坐吧。”同时微微抬了一下左手,作虚扶状,权当还礼。 筱原长房身上其实也有个“右京进”的官职,虽并非朝廷认可,但也是在三好家内部有”法律效应”的。就算三好长逸昔日大权在握,也不该如此无礼。何况现在双方地位完全逆转了呢? 然而,一向纠结尊卑秩序的筱原长房,见此不仅未曾发怒,反而颔首微笑。 三好长逸此人,以前与松永久秀并称为“双璧”,都被视作是肱骨之臣。但与松永和善可亲、礼贤下士的形象不同,长逸成天是一张臭脸,就算对着家主长庆,世子义兴,也没有太多好脾气。而且越是对熟人,就越是不客气,反倒在完全没关系的外人面前,还能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 这老家伙今天原形毕露,似乎是故意要给些脸色,抒发被迫“出家隐居”的恶气。但这在筱原长房看来,正说明近来的行为取得了成效,让三好长逸把自己视作了可靠的人。 于是他稍微走近两步,直截了当地抛出了正题,沉声说到:“您所谋划的计策,已经实现了第一步,平手汎秀已在和泉发出动员令,声称要集结三万兵马,征讨四国。接下来该如何行动,还请示下。” 第二章 一个共同的小目标 筱原长房和三好长逸,虽然同是三好家的重臣,但前者为义贤效力,后者替长庆分忧,并没什么太深私交。后来被迫在一起共事,也是话不投机的次数多,心有灵犀的时候少。 然而长房逼迫长逸隐居,这事却完全不为了私怨,而是出于公心。 两人的战略思路南辕北辙,也都不是易与的良善之辈。可是当前局势如此严峻,身为三好残党中为首不多的智者,他们唯有抱团取暖,才能得以生存下去。 故而筱原长房虽做出夺权的姿态,但却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私下仍然礼敬有加,更没有株连打击。而三好长逸也罕见地表现出顺从态度,主动剃度出家,还吩咐儿子长虎管好家臣,不得闹事。 外人都以为双方撕破了脸,可是最终却只是一场和平的退位,近畿撤回来的那批人并未造反作乱,反而稍加收敛,让出了话语权。四国本地人长舒了一口怨气,情绪平复下来,也不再坚持穷追猛打了。 依然是如履薄冰,不过在两边领导人的共同努力下,冰层暂时是没有破裂的危险了。 当初二者各自身为阵营头领,考虑到小弟们的感情因素,也不能太过亲密。反倒是三好长逸隐居之后,筱原长房每隔三天就会准时出现,与他商讨大略。 群体始终都是自私而短视的,几百个人一起发声的时候,一般是无法得出任何有益结论。但少数几个眼光长远的人共事,却能暂时放下私利冲突,突破囚徒困境。 因为彼此间的不熟悉,筱原长房和三好长逸经过了艰难的磋商,才终于达成了一致。前者对“反攻”行动表现了有限度的支持,后者也放弃了一蹴而就的不现实想法。两人姑且放下了路线之争,一起定下一个小目标。 这个“小目标”,就是先折织田一翼。他们瞄上了“伪公方”面前的新宠,织田家的走狗爪牙,和泉国守护代官,对三好事务的取次,诡计多端、卑鄙无耻、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平手汎秀。 三好长逸听说“所谋划的计策已经实现了第一步”,却并未见喜色,只是微微颔首,拉紧衣襟,进一步蜷缩起来,没好气地回道:“此人绝非易与之辈,没那么容易上当,还是需要等待更长时间。” 筱原长房闻言神色不变,耐心继续问到:“我们是否该布些疑阵?” “没这个必要!”三好长逸浑浊的眼珠里显出几分鄙视,“现在的状况很好。安宅信康本来就是真心要倒戈,所以如平手汎秀这般明智之人,最终一定会对他予以相信,这中间的过程我们无法控制也没必要控制。如果做了多余的事情,反而会节外生枝。” 筱原长房又道:“听说他以岩成友通为将,松山重治、香西长信为副,又聚集了和泉国人众,总计约二千人,在淡轮港口集结。” “国人众?”三好长逸眉头紧皱,“如今春耕还未结束吧!国人众竟肯帮忙出兵?昔年他们对我家,也没这么恭顺。” “唉……”筱原长房无奈摇头,“平手汎秀入和泉以后,采取了许多卑鄙的手段,对国人众进行分化、拉拢、打压,现在和泉国人已完全不齐心了。寺田那个弑主求荣之辈不提,已在岸和田城的评定间有一席之地,真锅、淡轮两家都在积极发动亲朋,争夺另一个类似的位置。” “平手汎秀这家伙确实有些智术,知道这群鼠辈想要的是什么。”三好长逸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句,继而又问:“但总有些人不愿意出兵耽误农忙吧?” “那样的话,只要交钱便可免除军役,但同时就必须交出武具……”筱原长房大致解释了一下相关的政策。 三好长逸听了这话,大为惊诧:“还能这样?这不是减少他自己的兵源吗?和泉一国,全部动员起来,也不过勉强有近万兵,如今又免除这么些,他哪来足够的军力出战四国?” “平手汎秀最近从纪伊雇佣了一批人。纪伊那些贼寇,多年与我家为敌,据说还给了个优惠价格。” “杂贺和根来?那可不便宜啊!他是如何在和泉国内搜刮出那么多钱财的?” “此人堪称是聚敛有术,创立了‘印字签花税’和‘竞拍会’之类新政。我派人打探过,凭此两项,每年估计可多出二三万贯银钱收入,相当于多开垦了五至八万石土地。” 听到这里,三好长逸忍不住直起身子,急道:“这又是什么新政?是否可以加以效仿?” “印字税倒是可以。按胜瑞城的规模,大约每年也能收取到万余贯资财。但竞拍会却没办法。和泉的‘五日市’已经深入人心,后面的人只是东施效颦罢了。”筱原长房依然站得笔直,将自己得到的消息一五一十透露出来。 “照你这么说的话,和泉国的商贸利润就被他以这种形式抓在手里,国人众也都被慑服,领内已经完全平定下来……”三好长逸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非但如此。我看过不了多久,寺社所领也会被侵吞。”此前筱原长房一直保持着比较客观的叙述态度,对平手汎秀甚至不吝玉美之词。但说到寺社之事,他却呈现出明显的嫌恶之意,表示对平手的宗教政策十分不满。 三好长逸奇道:“和泉离京都很近,自古取得‘不输不入’之权的庙宇和神宫有很多,他要敢伸手的话,可是会得罪背后的许多人啊。” 筱原长房苦笑着摇摇头,回答说:“但若是寺社们自己请求放弃特权呢?” “这是又用了什么诡计……”三好长逸语气中也显得有些无奈。 “是所谓的‘寺社联合自治’。平手汎秀确实有半年时间放任寺社们自行处理事务,只象征性地做了武具的数量登记。但两个月前,临济宗的虎哉宗乙到了和泉,被当地僧人和神官迎为贵宾。只是此人一来,寺社内部就渐渐起了许多纷争,而且不知为何出现了‘让守护代平手大人来主持公道’的呼声。”筱原长房提及虎哉和尚的名字时,特意朝着对方看去。 “虎哉宗乙……是快川大师的亲传弟子?莫非与平手汎秀沆瀣一气?”果然三好长逸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微妙起来,“如此得道高僧的弟子,居然也来与我三好家为敌。真是……” 长逸身为临济宗的忠实信徒,十分尊崇从不向武家势力屈服的快川绍喜,要与其高徒为敌,感到有些难受。但筱原长房在伊泽神社长大,自幼信奉的是传统的神道教,于佛家无甚好感,所以对此毫不客气地吐槽道:“世人多是见风转舵,连本家昔日的重臣也向平手汎秀投诚,何况一个僧人呢?” 这个“昔日重臣”自然值的是岩成友通。相比起不被信任的松永久秀,他改旗易帜的事情,引起的反响就大多了。筱原长房虽然表面上彬彬有礼,但间或还是会把这件事扔出来,刺激与岩成关系密切的三好长逸,以防止对话节奏完全被对方掌握。 果然长逸听闻此言,神情十分尴尬,再也端不起“高僧”的架子,只能装模作样地咳嗽几声,重新说起了正事:“虽然此人确为劲敌,但本家能知己知彼,持续获取近畿的情报。而对方在四国毫无根基,对我们一无所知。所以胜机仍然是有的。” 筱原长房严肃地点点头,又问道:“接下来该如何做?后续的安排是什么?” 这个问题,进门的时候已经问了一遍,但被对方岔开话题,说了些废话。可见三好长逸虽表面上身陷囹圄,仍不想交出行动的主导权。所以就适时提出岩成友通的事情来做警示,提醒对方注意当前的现状。 筱原长房可以接受面前这位同僚呆在狭小的寺庙里遥控指挥全局,因为他本人并不了解近畿局势,更不擅长策划计略,而三好长逸在这两方面的水准都值得信任。但前提是自己必须知晓所有的计划。 两人的目光短暂交锋了一下子。 大家虽然因为共同的敌人而有了联合的志愿,但基本盘并不一致,路线也有所差别。筱原的部下都是四国本地的谱代家臣,京都的霸权对他们来说是锦上添花。而随长逸退回四国的人马多半出身近畿,或者从四国迁至近畿,这些人对逆袭京都的执念是刻在骨子里的。 一年之前,筱原顺服地提供了粮饷、船只和其他一切资源,让三人众毫无后顾之忧地偷袭河内若江城。 但那次行动彻底陷入了失败,回到京都的希望破灭。而且被他们寄予希望的那个傀儡足利义荣,身体状况也很不乐观,时刻有生死之虞。 所以现在,筱原长房不可能再如当时一样,做个“听话的后辈”了。他觉得自己的诚意已经很足了,现在必须看到回应,才肯更进一步。 三好长逸桀骜箕踞,筱原长房恭谦侍立,但形势的强弱对比,却与双方的姿势正好相反。 半响之后,前者终于显出一点色厉内荏的本质来。 他不是脑子不清醒,更非不信任筱原,只是高高在上的日子太长,已经成了习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最终三好长逸仍是仔细解释了他的安排:“甚太郎(安宅信康)性情刚正,一旦决定改换门庭,便不可逆转。与其坐视他投敌,不如顺水推舟,利用起来。故而我已经在淡路埋下钉子。” 顿了一顿,他又道: “当然,这颗钉子九成会被发现,就算侥幸未被发现也起不到什么大作用,但可以引出后面的行动。” “后面的行动是什么?”筱原终于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声调也有些反常。 三好长逸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微笑,伸手划了一下,示意对方靠近。而后紧附其耳,低声道出更多详情。 第三章 若大将安宅冬康 纪伊水道的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海浪,震得淡路水军的船队不约而同地打了个战栗,仿佛阅兵场上的士兵一齐抬腿一样。 船体发生了一个大角度的倾斜,瞬间又恢复过来,海面上传来几声闷响,似乎是有几艘小船受到了损伤。 然而自幼就在水里长大的安宅信康,却依然四平八稳地坐在甲板上,轻而易举地在摇荡中保持住了平衡,左掌上托着的便当盒子里,连一粒米都没有洒出来,还有余力伸出另一只手,帮助身边险些摔倒的家臣。同时他甚至还是一脸走神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安宅信康乘坐的旗舰,当然是船队里尺寸最大,性能最优的那一档次,所以受到的影响是最小的。但他本人也确实久经训练,水性娴熟,绝非无能纨绔。 被主君搀扶了一把的年轻卫兵显得有些羞愧,立马就半跪在甲板上,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过片刻之后,就没有这个无名之辈说话的份了,另一位大人物借着跳板登上了这艘船。 “若大将!我估计有十来船只受损,起码要原地整修一个时辰!” 顺着这精明干练的话音,走上来的,是个身形瘦长,胡须短小的水军首领,看着年龄比方才弱冠的安宅信康大不了几岁。水夫们认出他是船越家的景直大人,自然不会阻拦,而是纷纷弯腰施礼。 安宅信康被拉回到现实当中,展示了一个标准地“外交式笑容”,高声回答说:“辛苦兄弟们了!按老规矩,这笔钱我会出的。” 他话中提到的“老规矩”是指统合淡路的安宅家与豪族们之间的约定:水军出动作战时,在近海范围内的一切补给由各人自理,离开海岸后的部分则一律给予“报销”。 船越景直轻哼了一声,愤懑道:“你就是太惯着那帮孙子!分明是军心不稳,有人疏于战备,才连这点风浪都扛不住,凭什么要出这个钱?” 安宅信康保持着程式化的表情,不为之所动:“无规矩不成方圆。” 船越景直盯着年轻的“若大将”看了半天,终是泄了一口气,躬身称了句“遵命!”,接着便摇了摇头,无声念叨了一句什么,踱步而去。 看他的口型,含而未发的无非是“妇人之仁”四个字罢了。 安宅信康能看出来,船越景直的背影中写满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啊,能让桀骜不驯的淡路海贼们承认自己的地位,勉强还听从命令,已经很不容易了。真要算明白账的话,搞得不好就一拍两散了。 别说修船材料费这点小事了,就算是决定淡路水军去向的决策,安宅信康也没法决断,只能和稀泥。 有三分之一的豪族坚决要继续拥护三好,对抗织田,也有四分之一的豪族闪烁其词,做出了改换门庭的态度,剩下的表示哪边都行,只要不影响弟兄们的收入。 最终安宅信康的选择,就是不做任何选择。依然向三好称臣,但也不主动招惹织田。总而言之,就是先维持住目前这个乌合之众的空架子。 正因为现在架子还在,安宅信康才能每月从来往的商船和客船那里收到“船标钱”(保护费),才能在三好家的权力结构里占据一个重要位置。 更深层次说,这个“淡路水军旗头”的身份,也会让织田派来劝降的使者,开出更高的价码。 所以,尽管船越景直似乎是好心,但所说的话不能被采纳。 再者——其实安宅信康看这家伙也不怎么顺眼。无论是第二人称的方式,还是指手画脚的态度,都让年轻的水军旗头十分不满,只是没有表露出来罢了。 这个“若大将”的称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你在大家心里,并不是令人信服的领导者,而只是一个厉害人物的儿子罢了。 每念及此,安宅信康就觉得全身从头到脚,都好像被一万根针在扎一样,刺骨地疼。 三十年以前,淡路国还是属于细川家的势力范畴,而安宅家只不过是“淡路十人众”中的普通一员而已,与其他豪族之间并无上下之分。直到三好长庆以下克上,推翻了细川家,又让三弟作为养子入嗣安宅,委以淡路一国之任,这才有了淡路安宅家的崛起。 三好家上一辈的四兄弟都被称作俊杰,老三安宅冬康有“仁将”之名,最以人望著称,当时淡路八成豪族都情愿归属其下,作为家臣效力,两成死硬分子也影响不了大局。 但这也导致,一国的权力体系,全部维系于他一人身上。日后三好长庆令人震惊地处死了安宅冬康,便令淡路人心惶惶,法度崩坏。 作为嫡长子的信康,深切知道自己才具远不及父亲——这其实没什么丢人的,整个扶桑及得上冬康的人也不太多。他只能萧规曹随,惨淡经营,艰难地支持着“淡路安宅”这块牌子继续挂下去。 安宅信康独自一人长吁短叹了一会儿,又拿起刚才放到一边的便当盒。 不管怎么样,饭还是要吃的。 他还记得自己十二岁时,在剑术试合中被十河家的小堂弟揍成了猪头,成为家族的笑柄,回家以后不吃不喝,闷在房间里两天。然后父亲提着餐盒,云淡风轻地走了进来,讲了“驽马十驾,功在不舍”的道理。 现在论剑道,信康依然远远不是十河存保的对手,但唯有一个“勤”字,不输给任何人。 便当盒里面,是与水夫们无甚差别的午饭,一条咸鱼,两根腌黄瓜,一团味噌酱,还有最重要的主食—— 一个梅子饭团。 看到这玩意儿的瞬间,安宅信康顿时就没胃口了。 因为梅子饭团让他联想到一个最近才听说的,不怎么好笑的笑话。 这个笑话是说: 如果把扶桑海域比作一份饭团便当,那么濑户内海便是这个饭团中唯一的一颗梅子,而淡路岛则是这颗梅子的核。 既不幽默,也不形象,更缺乏内涵,完全是无厘头的笑话。但仍然能流传起来,纯粹是创作者的身份使然。 因为这话,似乎是和泉守护代平手汎秀招待一群商人的时候,在席间讲出来的。 平手汎秀啊,那可是大人物。 随着织田家在近畿站稳脚跟,有好事之徒,将其与前任霸主做人员类比。 织田信长自然对应三好长庆,丹羽长秀对应三好义贤,柴田胜家对应十河一存,森可成对应内藤长赖,佐久间信盛对比三好长逸……等等,而平手汎秀被“誉为”下一个松永久秀。 安宅信康并不太理解这一类武士的生存方式,但这并不妨碍把对方视作可怕的敌人。 所以平手汎秀这句话,在他看来就俨然是带有示威的意思了。 把扶桑海域比作饭团,这倒罢了。但说濑户内海是梅子,难道是想要一口吃掉吗? 淡路岛只是梅子核?意思是,充其量只会让人梗咽一下,造成不了什么实际伤害吗? 这可真是令人恼火啊…… 安宅信康知道,平手汎秀正在组建自己的水军,好像还学了南蛮人的手段。 本来对于海战这个专业,淡路人是有足够自信的。但双方主将的经历和威望差距太远了,所以安宅信康自己,听了这话,也觉得平手好像真的是挺有把握吃掉自己的。 既惊且惧。 令人恼火的,还不止这些。 据说,在平手汎秀讲出这个蹩脚笑话之后,商人们纷纷无耻地附和拍马。其中有一个与平手关系密切,叫做什么“玉越”的,还补充道: “若是安宅摄津(安宅冬康的官位)尚在,淡路起码是根铁针,绝不只是梅子核。不过现在嘛……” 第四章 若大将的觉悟 “辛苦各位了!此战的奖励及补偿事项,会在三天之内算清,届时请诸君到州本城来自行领取。” 随着安宅信康的这句场面话落地,十几位海贼头目也大多都同时一哄而散,各自领兵回家。只有两人没动身,似乎是有话要讲。 船越景直本来是一副很急躁的样子,像是一个看到学生不听话的塾师一样。大概是安宅信康又做了什么让他不满的举动,所以自以为是个“长者”的船越景直准备去向这个“若大将”传授一点人生经验。 但他迈出腿之前,眼睛余光却微微扫到侧面,顿时停住了脚步,质问道:“菅达长?你这家伙,找若大将有什么事吗?” 斥责诘问的语气,充满怀疑和警惕的眼神,以及直接了当的称呼对方姓名,他的言行中,一点讲礼貌的意思都没有。 如果是近畿的高门武士,就算面对着杀父仇人,也不至于这么粗鲁。但船越景直只不过是个海贼罢了。“礼法”并不是这个行业所需要的技能。 菅达长双眼中的怒意一闪而过,但瞬间又换成轻蔑的神情,阴阳怪气地开了口:“我只是过来提醒一下甚太郎(安宅信康),别被立场不稳的人带上了弯路!” 如果说“若大将”的称呼听起来只是刺耳,那直接叫名字的行为简直就是诛心,相比之下,前者是可爱得多了。 “你这混账玩意儿,好意思说别人?”船越景直冷冷地朝身旁啐了一口,“我们的立场坚定得很!倒是你这混蛋,还记得自己是淡路水军的一员吗?” “我达长对自己是谁,记得很清楚。不像某些人,成天都把‘淡路水军’挂在嘴边,却不知又将三好家置于何地。”菅达长做出正气凌然的样子,配合上他的魁梧身材与浓眉大眼,好像是当真对主家忠心耿耿一般。 “哼!淡路水军如果散了,你我都没有好结果!至于别的事情,暂时恐怕顾不上了!”船越景直的话,已经有点“政治不正确”的嫌疑。当然,在海贼窝里面,也没有人会计较。 安宅信康感觉一路上的偏头痛又重了几分。 从感情上,他很想加入船越景直那边,一起痛骂菅达长。因为他也同意讨厌此人。 但这不是对的。老爹说过,做总大将的人,行事必须有理有据,不能被个人感情冲昏头脑。 因此,按道理讲,两个下属之间起了矛盾,作为旗头的人看到了,应该居中调节,并对他们影响团结的行为加以训斥,乃至处罚。 然而…… 真要这么做的话,一向以前辈自居的船越景直显然会极其不满,而菅达长那个阴险的家伙也不会领情。 不,不,用“阴险的家伙”来形容,程度太浅了。就算不说是“狼心狗肺”,起码也应该用“卑鄙小人”,才足以描述此人在安宅信康心目中的“高大形象”。 菅达长,年三十余,高大健硕,威风凛凛,领有船只三十艘,水夫四百八十人,是淡路菅氏的现任当主,在岛上实力排在第二,仅次安宅。而论及个人武勇及水上作战的本事,则是当前诸豪族的魁首。很多不明真相的年轻小伙子,都受其蒙骗(至少在安宅信康和船越景直看来是蒙骗),听他的号令。 所以,他对这个水军旗头的座位产生想法,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让安宅信康和船越景直所鄙夷痛恨的是,这混账完全不像一个正常的海贼那样,光明正大地来竞争,而是专门研究“歪门邪道”。 以前安宅冬康在世,甚得人心,菅达长见事不可为,便一心保存实力,隔三差五就称病告休,到了战场也消极避敌。 直到安宅冬康出人意料地被三好长庆处死,淡路的局势重新变得不可估摸,此人心思又活络起来,费尽心思向三好家的高层靠拢,希望得到支持。 不过目前还没有得逞的迹象,说明他抱大腿的能力,似乎并不怎么高明——虽然表面上,他总是装出一副“得到贵人看重”的姿态。 作为一个刀尖上讨生活的悍匪,船越景直是看不惯这家伙的。 而安宅信康呢,虽然貌似被其父教育成谦谦君子,但内里也是个江洋大盗的性子。 这是个很尴尬的局面。 安宅冬康身兼二者之长,是个能和公卿们对诗,也可与海贼们拼酒的人,他希望儿子也能继承这一点。 结果事与愿违,信康无论是在京都还是在淡路,都始终感到格格不入,他看不惯朝堂的虚伪,又受不了江湖的粗鄙。 也许这是因为,安宅冬康死得太过突然,那时只有十四岁的信康,还远远没学到精髓吧。 最终年轻的“若大将”犹豫再三,无视了船越景直,对着菅达长不冷不热地轻轻颔首,算是示意,继而正色说到:“平右卫门(菅达长的通字)未免杞人忧天了,你到来之前,我并没发现身边有什么立场不稳的人。” 这种言语中暗藏讥讽的态度,如果放在京都,可称得上不卑不亢,但在淡路岛上,却只显得有些软弱。 菅达长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话里的讽刺,只是莫名地哈哈大笑,大摇大摆地上前道:“我也是担心嘛,毕竟你这么年轻,我这个做长辈的,总是放下不下来呀!” 又是这一套谈年龄,谈资历的说辞。 无论是相对比较友好的船越景直,还是一看就是反派的菅达长,全部都是同样的腔调! “这事确实是他不对。但怎么说也是跟随你爸征战多年的老人,这次就别计较了,你看这个伤口就是二十年前留下……” “哈哈,这么行船是不行的,会有侧翻的危险。若大将,还是太年轻了啊,我十五年前也犯过类似的错误,哈哈……” “啊?什么?噢,我们是在说以前的事情了,就是上次到纪伊登陆作战,一晃多少年了来着?没想到当年的小孩儿现在当了旗头……” 类似的话,已经听了太多太多。 先是懵懂,继而愤恨,接着麻木,最后酝酿成一种不可言状的强烈情绪。 如果想法能杀人,这个混蛋大概已经被安宅信康剁成了肉酱,扔到濑户内海里去喂鱼了。 可惜想法并不能杀人,安宅信康只能用其他的方式回击:“我们淡路水军,是受到长庆伯父的扶植才有今日,对此我绝不敢忘怀。” “长庆伯父”四个字一出,确实让菅达长的气焰为止一消。 安宅信康是个很有点傲骨的人,而且他对父亲的死一直心存芥蒂,故而并不太情愿把这层血缘关系挂在嘴边。 但也正因为如此,偶尔抛出来的时候,也确实能起到一定作用。 桀骜不驯的海贼们,当然有权力对一个“海二代”提出不服,但“三好长庆的亲侄子”这个身份不是开玩笑的。 有那么一位大人物,一般人只能口称“聚光院”,“长庆公”,“先主”或者“故修理大人”,而人家却能叫“伯父”。 尽管这位大人物已经逝去好几年了,尽管现在京都已经是织田的后院,尽管安宅冬康是被长庆所杀……无论有多少个“尽管”,血浓于水的牵连,是不容置疑的。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凡俗大众仅是维持生存就要拼劲全力,而另一些人只靠祖上的功业就能够刷脸吃饭。要不然,怎么说投胎是门艺术活呢?对此不满的话,唯一可做的就是努力让自己的后代成为可以刷脸吃饭的人。 远的不说,畠山昭高、六角义秀、细川昭之,在外人看来,都是除了家名之外屁都不会的废柴,现在都成了织田家的姻亲,能在信长面前说得上几句话。 安宅信康就算丢光了淡路的势力,孤身跑到岐阜城去投靠,也不难讨到类似的待遇。 不管怎么说,菅达长确实被这句话吓到了。 虽然他也知道,安宅信康在三好家的一门众里,早就被边缘化了。但是一听到贵人的名字,膝盖就发软的毛病,已经深入骨髓,一时半会是治不好了。 一旦露了怯,刚才那种大腹便便的姿态就摆不下去了。 菅达长最终把怨气算在船越景直的头上,恨恨地朝那边盯了一眼,犟着嘴高声说到:“我这可是来说正事的!奉右京大人(筱原长房)之命,从今日起,要严查渡海之人,防止织田的奸细混入!” 说完之后,他还自作聪明地补充到:“甚太郎(安宅信康)别怪我多话!我看右京大人下令严查是假,对现状不满才是真。弟兄们可是听了你的话,半年没对织田方的商船动手了,难道大人物们看不到?” 话音落地,也不等回答,就一身晦气地拂袖而去。 待其走远之后,船越景直绷紧的身子,突然就松垮下来,接着他长叹一声,侧首对安宅信康说:“这人虽然混蛋,最后那句话却也不无道理!咱们现在看似两边都不得罪,其实就等于两边都得罪了!淡路水军,早晚还是必须做出选择的。” 安宅信康点了点头,接着忽然又摇摇头,而后又点头,不知道听没听清楚。 “喂喂,甚太郎你这是什么意思……” 船越景直还想继续重复一遍,但却被安宅信康挥手阻止了。 紧接着,安宅信康,缓缓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地问到:“五郎(船越景直),你虽然未必看得起我,但却是有心维持淡路水军的人,所以有些话,只能对你说。” “有些话”究竟是什么话? 被对方的气场所震慑,船越景直一时惊讶失神。 他突然发现,“若大将”似乎不再是记忆里那个十四岁的小孩儿了,再叫这个称呼,好像不太合适? 因此他便没注意到安宅信康接下来的喃喃自语: “总有一日,我将不只是某某人的侄子或儿子。” 第五章 软文和鸡汤,以及节操 回到家以后,又过了两个时辰,安宅信康才收到了筱原长房的正式信件。信中内容与他已知的一样,要求严格管理海域,阻拦织田家的奸细进入四国。 至于菅达长为什么会提前得到消息,这并不值得关心。 安宅信康深知,如果那个混蛋真的能得到有力的支持,早就按捺不住要图穷匕见了。到现在为止还没什么大动静,只是搞些小动作,正说明并未取得实质性的进展。 至于筱原长房为什么突然送来这封信……这一点,倒还真的需要仔细考虑。 淡路水军不攻击织田方商船的情况已经持续半年了,早就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了,为什么今天突然才来追责?难道四国的三好家,要改变态度,坚决采取敌对手段对付织田了吗? 这可完全说不通!筱原长房之所以与三人众决裂,就是源自他反攻本州岛的欲望很淡,不想跟势头正火的织田家硬碰硬。这也代表了阿波、赞岐两国当地人的普遍想法。 三好长逸正是一心打回京都,犯了众怒,才被逼到隐居幽闭。之所以尚未进一步打倒在地,也不过是因为,从近畿撤回来的那批人,仍是为他马首是瞻。 当初织田挥师上洛时,掌握近畿实权的三人众当中,三好长逸和三好政康虽然表明强硬,却是早就做好了转进四国的打算,唯有岩成友通是真心抵抗,故而完好随他们退回来的,并非想象中的残兵败将,而是成建制的大军。 以三好长逸为首,对此解释说,这不是战败,而是暂时收缩。他的说法得到了四国众的认同,因此三人众的地位也没有受到什么动摇,顺理成章地盖过了筱原长房,接下最高话语权。可怜的三好长治才十四岁,刚刚元服不久,虽然名义上是阿波、赞岐和淡路三国统治者,但完全无法掌握实权。 后来他们被平手汎秀使出计策诱到若江城下,本企图将足利义昭和三好义继一窝端,结果却是自己损兵折将,散失大半,这次能保住性命逃到四国的就只有三千余人了。像松山重治、香西长信这种不太坚定的人,就没有再次跟随转进,而是偷偷离队,最终改旗易帜,通过平手汎秀投入了织田麾下。 从此之后,三好家的人心就大乱了。 原本,四国是要供应一万多士兵的粮饷,但心里头有个反攻京都的盼头,也并不觉得辛苦。但现在的三千客军,每月不多的用度,却让当地人觉得难以忍受。 说白了,欺软怕硬,是根治在人心深处的本能。 现在不急着与织田对抗,才是四国本地人的主流舆论,筱原长房作为家宰,而非主君,是不可能完全逆着人心行事的。 所以安宅信康手里这封“严格管理海域,阻拦织田奸细”的信件,就很耐人寻味了。 这封信里所说的,看上去不过是一些空话套话罢了,但是筱原长房显然不是那种只会说空话套话的人。 按道理讲,这封信只是个引子,接下来应该还有内容。 比如,再过十来天,就宣布当真捉到织田一方的奸细,从其口中得知对方的残暴野心,激起四国众人的同仇敌忾情绪,为反攻作准备。 但这个思路已经被自己否定了。筱原长房花了这么大功夫夺权就是为了不反攻。 也或许是反其道而行之,把敌人渲染得十分可怕,无孔不入,令家臣们产生恐惧的心理,来给后续的求和行动提供铺垫。 还是说不通,当前的舆论是暂避锋芒,而不是长期退让乃至称臣。毕竟三好也是曾经的“准天下人”,现在虽然是掉价,也不能掉得这么快。 何况三好长逸只是隐居还没治罪,他带回来的那三千人的意见也必须考量。虽然只剩下三千客军了,但这些将士,可都是屡经战败都未投敌或逃亡的死忠分子啊,不能轻忽。 另外一种可能性是,先煞有介事地反复强调下达各种严令,营造出三令五申的气氛,然后再以违反命令为借口,拿下某个不太听话的家臣。 类似手段,安宅信康自己没有经历过,却听先父讲过一次。当时安宅冬康就说了,上位者虽然理论上拥有很多权力,但如果事事违背基层意愿,就一定会很快被架空失去权力。想施行一些激进政策(比如拿下某个重臣,或者改变外交方针),必须先做好舆论方面的工作。 想到这里,安宅信康心下一颤。 要说最有可能被处理的重臣,信康本人绝对算一个。 当年三好长庆弥留之际不太清醒,处死了安宅冬康,但却保留了信康的继承权。这就造成一个很尴尬的局面。 首先信康因为这件事,对三好宗家的态度大大恶化了,开始有些阳奉阴违的意思。另外,过早继承淡路国主的位置,又导致他不怎么受海贼们尊敬,无法实行强有力的管制。 不听命令,这是忠诚问题,管不住下面,这是能力问题。忠诚和能力都有问题的高层干部,留着干嘛呢? 其他的人可能各自都有单方面问题,比如香川之景一向让人觉得不太可靠,但从军治政都成果累累,赤沢宗传才具平庸从未立过像样功绩,然而忠心却是被公认的。 想来想去,安宅信康十分悲哀地发现,只有自己,除了个血缘之外,好像一无是处。 当然,他不承认(或者不想承认)这是他本人的问题。 他内心一直在呐喊:一切都是源自于父亲大人令人惊讶的遇害!接下来就每件事都不对劲了,根本没有给我任何发挥才能的空间。 如果换一个环境的话,说不定一切都不一样呢…… 安宅信康早就动了这个心思,一年以来,他已经好几次收到了平手汎秀的调略,也借这个契机,开始摆出不与织田作对的态度。 要说平手汎秀可不愧是智将,他写的书信从不直言任何实质性的话,只是云淡风轻地谈一些时局分析,看似极其客观,不带一点预设立场。只是一路看下来,就会让人觉得,通过平手投靠织田,才是唯一的出路。 当中奥妙究竟在哪里,安宅信康是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 其实说白了,只不过是因为平手汎秀上辈子干过一些营销策划的工作,于写软文、灌鸡汤一道,算得上手熟。本时代的人可没经过信息大爆炸的熏陶,对高级广告没什么抵抗力。二十一世纪的宣传技巧,拿到十六世纪来欺负土著,效果可想而知。 这点功夫,本来在尾张办“乐市”的时候就准备用的,结果没想到那种乡下地方的居民脑子太过质朴,你弄些弯弯绕绕的,人家完全听不懂!编的几个软文故事,倒是流传了一阵,但大部分领民压根忘了故事里提到的“新市”。 最终平手汎秀直接编了个刚正粗暴的歌谣,唱词是“新市好,新市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弹正大人政策好!就是好呀就是好!”,效果反倒不错。 直到他到了畿内,方才如鱼得水。 京都、石山和界这一带的町民,“文化程度”是当下扶桑列国的翘楚,大致能看明白“金坷垃”这种等级的段子。所以平手汎秀在京都、和泉都反复用了找托、编故事之类手段,反响也很好。 在这种情绪下,写给安宅信康的信,也就带了同样的风格。本来汎秀就不指望能立即调略成功,只是埋下伏线而已,也就没太刻意斟酌用词,顺着心情就动笔了。 无心插柳的闲棋,却让安宅信康的心思产生了极大的动摇。 这个一直辛苦操持,对上对下都处得不好的“若大将”,继位四年以来,基本上是从未享受过被人认同的感觉。只有在平手汎秀送来那些软文和鸡汤那里,方才能隔着纸面,感受到久违的善意。 他每次悄悄读那些密信,就仿佛看到对方一脸和蔼地说:“安宅大人,现在完全是被周围的无聊事物牵扯,才无从施展。只要换个环境,定是龙潜大海,虎入山林。” 而且说这话的人,非寻常凡俗,而是列国有名的智将,织田家的支柱之一。 虽未谋面,安宅信康已将平手汎秀视作可信任和共事的伙伴。 只是—— 对于改旗易帜一事,他心里存在很大的抵触。 因为道义上过不去。 “节操”这个东西,在乱世是很罕见的。偶尔出现几个能力出众,又讲忠义的人,就会流传下佳话。 但是安宅信康这种,能力似乎并不出众,却节操满满的人呢……就不好说了。 最终他考虑再三,依然是无法下定决心,斟酌良久,只是喃喃道了一句:“如果上面要对付我的话,那为了安宅的存续,也必须做出反应。但现在还没有明显的迹象,若先倒戈,则是有违士道。” 与此同时,卧室门外突然传来三声脆响,好像是有人敲了几下门梁柱。 内心有鬼的安宅信康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就握紧腰间刀柄。他一时忘了,这是在州本城的御馆里,外人根本进不来。 “大哥,是我,甚五郎啊!”门外传来弟弟的嗓音。 信康这才缓下一口气,松开手,回应道:“推门进来吧!这么晚了,是有什么急事吗?不能等到明天……” 话没有说完,安宅甚五郎清康,听到“推门进来”的应允,就已经急匆匆地摔开房门,蹦了进来。 他快步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柄胁差,同时低声道:“这是刚才有个流浪汉在城下酒屋递给我的。” 安宅信康依言看去,顿时便彻底呆滞住。 这尺寸,这样式,这颜色,印着三好的家纹,还刻有某个颇具个人特色的铭文。 分明就是多年前的某次家宴里,三好长庆发给族中小辈们的礼物,都是不对外的定制品。 当时信康才九岁,清康才七岁,但也能记得,获得这份礼物的人,并不多。 三好长庆的嫡子义兴已死,他那份自然随之掩埋。十河家的幼子当时还未出生,也拿不到。 还活着的人里面,除了在场两兄弟之外,三好义继、三好长治、十河存保都有一份。然后,就只有三好长逸和三好康长这两个老前辈的孙子了。总之都是一门众里的重要角色。 现在其中一人来到了淡路,并且以这种方式来见面,看起来就不像是好事。 第六章 内外有别 经过一番谨慎地安排之后,安宅信康与弟弟清康,在亲信家臣的保护下,于州本城三之丸的一间矢仓中,见到送来信物的神秘人。 对方是个清瘦的少年武士,似乎还不到弱冠年龄,穿着褪了色的粗布衣服,全身打湿了一半,脸上沾着好些泥土,草鞋上还挂住几根水草,一眼看去,就是个刚刚跨海过来的落魄浪人。他的神情倒还显得坚定,但上下满满的风尘仆仆,加上稚气未脱的面容,便凸显出一种凄惨的味道来。 不过安宅信康立即辨认出来,这是自己的远房堂弟,三好长逸的亲孙子,名曰长嗣。双方的曾祖父是孪生兄弟,算上去血缘关系已经比较远了,但双家都在长庆公的麾下担任要职,互相也是经常见面的。 但是,这一次见面,可真不一般。 安宅信康本人已经很有点改换门庭的意思了,只是突破不了心底的那一点节操,才没有当机立断地做决定。所以筱原长房一封普通书信就让他草木皆兵。 三好长逸则是被迫隐居了,其家人理论上未受限制,但近几个月都是谨言慎行,不敢稍有什么敏感举动。如今却突然微服换装,出现在此处,难道是要搞私下串联? 安宅信康一下子有许多疑惑和质问涌上来,堆积在喉咙里不得不发。但看着远房堂弟这幅模样,又不忍苛责,最终只是长长一叹,柔声道:“弓四郎,别来无恙?” 听了这话,三好长嗣眼色一黯,躬身施礼,回答说:“多谢甚太郎兄挂怀。长嗣本人倒是没什么需要担心之处,只是念及家门的情形,日夜寝食难安。” 他的回答,让安宅信康的脸皮猛然抽了一下。看着意思,好像真的是搞串联来了!“念及家门,寝食难安”这句话,既可以理解为,因三好家势力衰落而伤感,也可以理解为,因其祖父长逸失去话语权而伤感。 如果采取后一种理解的话,事情可就复杂了。 于是,安宅信康感到自己的心开始砰砰跳动起来,但这不是源自恐惧,而是源于兴奋。 他潜意识地,其实希望对方是来劝说自己“共聚大事”的。因为,那就证明,有人把他当做一个能影响大局的大人物看待。尽管那也同时意味着危险。 就在这时,三好长嗣开口了:“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过祖父了,连老人家身体是否安好都不知道,实在为此忧虑啊。” 话说到这里,意思是很明确的了,就是要搞串联,搞大事。 对方所言也不是假话,筱原长房如今确实是不让三好长逸轻易见客。所以外界的猜测也是众说纷纭,有少部分人觉得长房的目的就是弄死长逸。 如果真是如此,那长逸一方,肯定也不会坐以待毙了。到了那地步,还能怎么办?不动刀剑是不可能的。 安宅信康顿时就差点坐不住了,但他还记得先父的教导,越是面临大事,越是要向外人展示你的镇定。否则当主慌一分,家臣就乱三分,传递到最下层,更是全然乱套了。故而他竭力控制着四肢和脸上的肌肉,压低声带,装作沉着地反问:“此事确实令人不安。但我记得,长逸叔祖隐居之后,是令尊长虎叔叔继承家业,他对此是如何说的呢?” “父亲也没有任何办法!”三好长嗣的脸色进一步沉下去,已经有了点哭相,“他现在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根本不可能在城里自由行走。而且他上次见到祖父大人,也是一个多月之前了。” “这……可就太过分了。为什么不找彦二郎(三好长治)和孙六郎(十河存保)这两位呢?毕竟都是自家人嘛!”安宅信康这是明知故问。不傻的人都知道,这两个继承人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四岁,说的话没什么人听。 果然三好长嗣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嗫嚅半天,才说到:“其实,最近我想要见这两位,也不怎么容易了!出入本丸的门都被筱原大人派的人把守着,等闲根本不让人进去。” “这可真不太合适……”安宅信康情不自禁地说了句危险的表态,连身旁的弟弟递过来的警示目光都顾不得了。 从理智上,他当然知道,筱原长房在四国根基很深,远远不是两个小孩能比的,贸然与之翻脸绝对很危险。但架不住,这种被人恳求,指点江山的滋味,实在是太爽了! 可以说,出生就没有这么爽快过! 在三好四兄弟的儿子们这一辈当中,义兴和义继先后被视作宗家世子,地位当然是与众不同的。除此之外呢,三好长治的老爹是家中二号人物,四国方面的军团长,其本人又才思敏捷,能说会道,存在感仅次于上面两位。十河存保武艺最强,礼法茶道也学得好,而且还有个当过关白的外公,也颇受长辈们重视和喜爱。 而安宅信康、清康兄弟,家世和才能都相对较低,只能与一门众和重臣的后代凑到一块,才不觉得低人一等。比如三好长逸、三好康长的孙子,松永、岩成的儿子之类。 但现在呢? 义继身为当主,却抛弃家臣跑去投靠敌人,靠着这个“天才”的创意拿下河内半国,也是被人耻笑的。长治、存保的政令压根出不了本丸,跟两具傀儡也没什么分别。唯有安宅信康自己,还勉强握着淡路水军的权柄。 虽然握得不怎么牢固,但好歹是握住了,这就是有和无的区别! 所以现在,人家就求到我门口了! 他这句感慨一出,对面三好长嗣,赶紧顺杆子往上爬,恭维道:“甚太郎兄(安宅信康)!今日也只有您,能帮帮我的祖父了!” 话音落地,便是一个伏身下拜,额头紧紧贴着地面。 看着原本地位相差不多的远房堂弟做出这样的动作,安宅信康面露惶恐,口称“快快请起”,但心里已经飘飘然如羽化登萍,追风逐月了。 他竭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不展露出得意神情,而是立即上前扶起,表示当不得如此大礼。 不过—— 安宅信康虽然有点稚嫩,有点中二,但还不傻。 他心里也清楚,三好长逸和筱原长房这两人的政治影响力都远远高出自己,他们的明争暗斗,牵扯到背后许多人的利益,凭淡路安宅的现状,贸然扯进去,那是找死。 所以推让一番,最终只能遗憾摇头道:“既然彦二郎(三好长治)和孙六郎(十河存保)都没有办法,我就更无能为力了,恐怕无法解决你的忧虑。至多……我亲自去胜瑞城一趟,筱原大人总会卖个面子,让我见一下长逸叔祖,从中调解一番。” 他的遗憾不是装出来的,虽然并不是为对方,而是为自己。 话音落地,旁观的安宅清康才松了口气。 而三好长嗣也没什么失望之色,反倒点点头,接着话头就继续说到:“甚太郎兄,您能帮这个忙,已经让我很感激了!其实我也知道,事情确实艰难,如果没有外人相助的话,祖父的处境就无法改善了……”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令安宅信康的情绪顿时发生了急剧转变,不禁打了个寒颤。而他弟弟清康,更是目瞪口呆。 外人相助? “外人”? 什么外人? 难道是指织田家? 看这话的意思,不仅是要搞串联,还是要搞通敌啊! 安宅信康早就有了通敌的想法,只是良心上过不去,才没付诸实践,他心里有鬼,所以也最见不得别人说这方面的话,见状便立即变了脸色,尽量做出义正辞严的姿态,表达绝无异心的态度,肃然道:“我们三好家内部的事情,怎么能牵扯外人进来?此话不要再提了!” 平手汎秀的那些书信,他只告诉了弟弟清康,还隐约向最可靠的船越景直透露了两句,除此之外连本家的死忠都不清楚。那个以“老友”身份出没的信使,虽然有点可疑,但还不至于让人往那个方面想。 面前这个远房堂弟,虽然是亲戚,虽然话说得很好听,但暂时是不可信任的。 对于他这个反应,三好长嗣起初是有些愕然,接着直起腰杆,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嘴角泛起冷笑,哼了一声,道:“三好家内部吗?请问,三好家究竟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安宅信康被对方的情绪变化弄得有些不解,但下意识仍回答了一声。 而三好长嗣却是一跃而起,沉声怒道:“三好家,当然首推三好宗家,其次阿波分家,而后是赞岐十河、淡路安宅,虽然过继出去,依然被视作浑然一体,再远一点,像我这样的远支,也可以说得上是三好家的人。但是,某个姓筱原的家伙,可无论如何称不上是三好家的代言人!这可不是我一人妄言,而是长治、存保二位大人的看法。” 安宅信康、清康两兄弟对视一眼,俱是心神大震,说不出话来。 第七章 打草惊蛇,顺手牵羊 淡轮不是和泉国最好的港口,但却是离淡路岛最近的港口,直线的海面距离只有一百町(11公里),所以平手汎秀将前哨设置在此。 沿着海湾,搭起了一座方圆数百米的大型兵站,预计可容纳最多一万五千士兵,以及三个月的补给。营地上空飘着平手家的军旗,但没看到马印,这说明总大将本人并不在此。 担任阵代的家臣是降将岩成友通,他暂时站在主位。右手边是香西长信和松山重治,左手边是寺田安大夫,真锅五郎右卫门,及淡轮新兵卫。营中总计有足轻众七百二十,豪族联军一千零五十。 另外一侧是本次战斗的援军,九鬼嘉隆率领的志摩海贼众,大小船只一百七十,水夫二千一百。这支队伍里除了九鬼本人像个文明人之外,便都是些不堪入目的牛鬼蛇神。 除了必要的留守哨卫人员之外,所有称得上是武士的人,按照阶级职位的划分,勉强排成队列,一齐立在营地大门口空旷的平地里,等待着总大将的到来。 最初,这些人收到的任务是先行集合,修筑营地,整理船只,时刻准备出发。 然而受到命令已有半个多月了,一应事项都准备妥当,连志摩水军都绕过纪伊海滩如约赶过来了,却未从上头那里传来新的指示。 平手汎秀似乎把集结完毕的军队遗忘在了脑后,在岸和田城又多耽搁了三四日光阴,方才带着大军姗姗来迟。 这实在是显得无礼,尤其九鬼嘉隆并不是他的下属,甚至连与力都不是,只是临时借调过来帮忙而已。如此举动,在政治上是该扣一点分的。 但平手汎秀毕竟是一位战功显赫,威名远扬,位高权重的大身武士,稍微扣一点分,也无足轻重。 今天淡轮港的驻军没有再额外等太长时间。太阳还没到正中,就有大队人马出现在视野当中。 为首的是至少五十面大小颜色各异的军旗,接着走过来四个长枪和铁炮混杂的方阵,每个方阵里面,都是统一的着装,整齐的颜色。再后面,是军容最齐,甲胄最亮的亲兵众,以及几十个少年武士组成的近习众。人群中高高举起的唐伞袋下,一位骑着高头大马,身穿南蛮具足,藏青阵羽织,威风凛凛的骑士,霍然便是和泉守护代本人。 走到营帐前,平手汎秀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下人。接着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九鬼嘉隆一马当先地出列,朗声喊道:“志摩九鬼嘉隆,参见岸和田殿!” 岸和田殿,这个词,是以居城来代称人物,只能用在地位极高的人身上。汎秀入主和泉一年以来,还没有被人这么叫过,今天是第一次听到,不禁觉得新鲜。 而且,叫出这个词的,乃至政治敏感度极高的九鬼嘉隆。 以往曾有同僚调笑过,就算弹正大人在城里放了个屁,九鬼也能立即在十里之外闻出气味。话有点粗俗,但平手汎秀自己也是体会过的,此人初入织田时明明在自己面前很谦卑,但信长稍微透露一点换个家臣来负责这条线的意思,他就立马见不到人影了。 所以刚刚九鬼嘉隆那一声恭维,就让在场众人更感受到,地位的变化。 平手汎秀投桃报李,以对等的礼仪做出回应,然后摆出亲切地姿态,说到:“劳烦九鬼大人。” 此时其他的人才纷纷赶上,平手秀益和河田长亲负责安排士兵入驻,其他有身份的人都忙着相互见礼。汎秀将九鬼嘉隆摆在第一个,其次是与力之首的佐佐成政,再次是重臣和国人旗头,五百石以上的谱代和千石以上的豪族也都被点了个名字。然后这群人按照尊卑亲疏各自相互施加适当的礼节。 一切停当以后,已经花了一个多时辰。平手汎秀未作休息,立即传唤相关的重要人物,宣布要共同议事。众人虽然不知道先前还拖沓数日,为何突然变得雷厉风行,但显然不会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于是说话的场合就移动到了主将的中军大帐。 …… “拖沓三日,便是为了此物。” 随着平手汎秀的话音,一副多人联合署名的书状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这上面,签着三好长治、十河存保、安宅信康、三好长嗣等许多三好家一门众的名字,以上诸人共同承诺:只要织田协助他们推翻筱原长房,三好家便会臣服。他们要求平手先配合安宅清除淡路的亲筱原派,接着跨海攻入四国,而后里应外合,一齐发力。 在场的高级将领,可能都提前得知了有内应的存在。但大多想不到,这个内应的级别居然如此之高。 主君勾结外人来讨伐家臣,这个事情,听起来还真有点荒诞。 平手汎秀似乎并未对此看得很重,没做任何评价,只是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桌子,问道:“诸位有什么看法?还请畅所欲言。” 他话音一落,佐佐成政就忍不住耿直地开口了:“我们此前根本没见过这几人的笔迹,无从判断其真假。” 这让负责传递信息的沼田佑光脸上顿时尴尬起来,他苦着脸说:“佐佐大人说得是,余者确实只能存疑,但安宅信康此人乃是我亲眼见到。” 沼田佑光的心情不快是可以理解的。他奉命调略了淡路安宅许多时日,自以为已经收到一定信任,没想到对方仍然是另外找了渠道,企图直接与信长联系,这让他感到有点憋屈。今日又遇到佐佐成政的质疑,当下即为自己辩护。 平手汎秀见状岔开话头道:“岩成大人昔日曾在三好家出仕多年,是否可为这些笔迹的真实性作证呢?” “请恕在下无能为力。”岩成友通面无表情,缓缓地摇了摇头,“在下虽然也曾去过四国,但当时一切事务都是筱原长房主管,长治、存保二位的书状,我也未曾见过。” 他的回答让众人都觉得有点压抑,但涉及要事,也不能只顾着气氛就胡乱开口。 既然如此,平手汎秀更不能让这个争端发展下去,而是立即以笃定的口吻下了决断:“如此看来,能确定真实性的,只有安宅信康一人,而其他这些名字,就值得再研究一番。” 说完之后他又转过身,向尚未发言的九鬼嘉隆礼貌地询问道:“九鬼大人,您还要有什么补充吗?” “啊,没有没有。”这位水军大将忙不迭地摆着手,“岸和田殿的智慧胜我百倍,您瞬间所虑,我就要思索半天才能理解。所以来之前主公也吩咐过,万事按您的安排就好了。” 话说得漂亮,但时间和场合不对。 所以平手汎秀心里并不觉得高兴。军议上面讨论的是生死大事,就该畅所欲言,只要说得对,哪怕不顾尊卑又如何?这个九鬼嘉隆,政治敏感度是不错,格局未免小了点。 但表面上他只能欠身还礼,客套道:“主公的信任真让我汎秀五内感佩,也要多谢九鬼大人如此合作。” “哪里哪里……” 看对方的表情似乎还能继续再吹捧下去,但汎秀假装对话已经结束,跳过他向下点名:“庆次(平手秀益)有何看法?尽管讲出来吧,在座的佐佐、九鬼这都是你的长辈,说错了话也不要紧。” “诶?”一贯在开会时走神的庆次惊了一惊,继而赶紧假装沉思了一阵,回答说:“禀报叔父大人,我看名单中的‘三好长嗣’,似乎是三好长逸的孙子,这家伙以前没什么存在感,这次居然出现在这里,说明事情可能与三好长逸有关。坊间传说筱原长房将三好长逸幽禁或杀害了,也许三好的一门众是因此才集合起来造反。但是筱原大权在握,一门众也不是对手,所以求助于本家……” 汎秀闻言点了点头,这一番回答,虽然未必有多么高明,对庆次这不爱动脑的惫怠货而言,却也难得了。而且一眼就知道“三好长嗣”这个偏门人物是谁,明显做了功课,值得表扬。 正打算以叔父的身份,稍加勉励几句。身侧的九鬼嘉隆却又开口道:“哎呀,平手氏真是家学渊博,我半天还没找到头绪,没想到小平手殿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 汎秀有些无语,眉头稍微皱起一个极浅的角度,九鬼却好像立即察觉,于是便没多废话,止住不说。 回到正题之上,按身份地位轮到寺田安大夫发言了。 这人虽然权力欲旺盛节操又极低,却并不傻,也知道在重要场合不能胡说,故而做出老老实实的姿态,说:“如此大事,实在不敢妄言。不过在下近日见过了一些从四国来的游客和商人,听他们讲,三好家内部确实有严重分歧,连最下层的足轻都分成了两个阵营,互不买账。” 他这话无甚营养却侧面支持了庆次的推断,因此后者毫不见外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友好亲近。 汎秀对寺田微笑着点点头,示意其所述起到了帮助。接着又使了个眼色,无声地命令河田长亲与本多正信起来说话。 这两人乃是平手家的直臣,所以在座除了信使沼田佑光,就属他们身份最低,没得到允许前不好擅自开口。 收到暗中指示后,河田长亲便立即表明他的见解:“禀报主公,下臣以为,方才秀益大人所言,甚有条理。然而正因为太有条理,反而有可能是敌人故意误导我们这么想的。三好一门众与筱原长房之间生出间隙,并不意外;但向本家求助之事,却颇不寻常。首先,既然他们说筱原势力强大一手遮天,那么这封书状是如何顺利传递出来的呢?这便是最大矛盾之处。再者,从道理上看,如果他们当真山穷水尽,那对我们攻打筱原也就毫无帮助,还不如将其绕开,单独进攻。如果他们还保有一定力量,就不该这么轻易向本家屈服。最后,就算三好一门是真心投靠,也并未许诺什么实际性的内容啊,名义上的臣服而已,不足一论。” 长长一串话,顿时体现出河田长亲思维缜密,行事谨慎,更倾向正兵作战,不喜欢阴谋诡计的性格。 不管如何,这番见解总是明显比庆次要强得多的。但庆次这家伙却全然不觉得难堪,反是拍了一下巴掌,轻声喝彩道:“不愧是我叔父的首席家臣。” 汎秀没理他,径直将目光投向帐中的最后一人,正好对上本多正信的双眼。 后者起身施礼,姿势恭谦,但脸上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说到:“目前信息不够,无法断定安宅等人的真实意图。推测其心并不重要,看到其行为背后的条件,以此决定我方该如何做,才是关键。” 汎秀心中一喜,故意皱眉不悦地问:“勿弄玄虚!照你看该怎么做?” 本多正信毫不慌张,抑扬顿挫地说道:“打草惊蛇,顺手牵羊。” “嗯……”平手汎秀沉吟不语,但神态和语气已经暴露了态度。在汎秀心里,不管书状有多少疑点,对方内部有矛盾总是事实,不加以利用实在可惜。况且还可以顺便…… 听了本多正信话里那两句出自“三十六策”的成语,岩成友通顿时明白了,为何自己会被选作先锋大将的原因。出于一直以来想要“报恩”的执念,他当下便站出来拜倒在地,朗声道:“岸和田殿!在下不才,愿去为您打草牵羊。” 岸和田殿这个称呼,算是从九鬼开始,正式叫了起来。平手汎秀还有点不适应,但也无暇念及此,而是立刻批准了岩成友通请战的要求:“那接下来便由岩成大人领兵做先导,探探究竟。” 说话同时,眼神余光扫去,本多正信身上呈现出谋士献计后被采纳时的满足感;河田长亲思考了片刻后做恍然装;寺田安大夫半张着嘴一副完全没有看懂的样子;九鬼嘉隆脸上堆满笑容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佐佐成政皱着眉在冥思苦想和若有所得的状态中不断切换;至于庆次那货,又特么的走神了…… 第八章 步步生疑 深夜的濑户内海,呈现出与白昼不同的气象。微波粼粼,月光流转,天、水与远方的海岸融合到一起,看不分明,似有还无。混沌之中,唯有头顶悬着一轮玉盘,与舟上的行人作伴。这景致,正应了扶桑文化中最讲究的孤寂、静寥、雅致之意。 安宅信康从其父那里学过茶艺与和歌之道,岩成友通驻守山城也深受公卿文人熏陶。然而两人会面的场景,却是正襟危坐,如临大敌,与这近海的夜景格格不入。 双方都是一言不发,目光对视,弄出一种诡异的宁静气氛。 特别是安宅信康的眼睛里,呈现出愤怒、悲哀、自责数种感情交织的神采,死死盯着对方,一眨不眨。而岩成友通为了不堕气势,也唯有表达出同样的力度来,毫不迟疑地迎上去。 按照道理,岩成友通应该客套地说些“贵方弃暗投明,顺应时局,实在智者之举,也使得贵地免遭战火,是众人之幸”之类的废话。 或者是安宅信康主动地表示:“昔日因为种种原由,不得已而刀兵相见,从此之后定要忠心为织田弹正大人效力”什么的,也是常见的路数。 但是这两人的关系实在有点尴尬,做这种工作的经验也都很少,一时间竟不知怎么开口。 坐在身旁的,是作为信使,陪同岩成前来的沼田佑光,以及令安宅信康下定决心的三好长嗣。沼田察言观色,也未急着打破宁静。但年轻的三好长嗣却耐不住了,伸手轻轻碰了碰安宅信康的背,以示催促。 安宅信康回过神来,猛然抬了抬头,想要说出预设好的台词。但话到嘴边,却念不出来,踟蹰片刻,只是闷声道:“多年未见,岩成大人似乎风采更胜,看来改换门庭之后,是十分春风得意了。” 这话明显是句讽刺。因为大家都知道岩成友通投靠织田以后并未受到重用,虽然很少人知道原因是什么。 安宅信康也同样是要倒戈,但他是见了三好长治、十河存保的签字,才下定了决心,把自己的名字附在其下,绝不是因为私心。这与某些贪生怕死,战败投敌的人是不同的。所以见到面前这人之后,总是感觉忍不住要讽刺一句,良心才好受一点。 岩成友通神情没变,毫不为小辈的语言所动,冷静回击道:“称不上‘多年’,我二人上次见面,该是一年零三个月之前。不过这么短时间里,安宅大人您的气色又变差了许多,似乎在淡路岛上,过得并不舒心。” 这一招反客为主,令安宅信康的脸色难看起来。他轻哼了一声,微微偏过头,展示出抗拒的态度,不置一词。 岩成友通依旧不依不饶,慢条斯理地补充道:“虽然鄙人对淡路水军的事情所知甚少,但您今天出现在此处,即足以证明,您对阿波胜瑞城的掌权者是怀着不满的。再者,您选择了趁夜色暗中接触,就说明,淡路水军中也有一些不服从您的人存在。这两点,才是你我二人在此会面的原因。正事要紧,些许的旁枝末节并不足论,倘若对最终的结果没有影响的话,我尽可坐在这里,让您怒骂上三天三夜,出口恶气。” 这一席话,说得一点都不客气,甚至可谓是咄咄逼人。但却正对了安宅信康的脾性,令他一下警醒过来。 明明是被斥责了一番,安宅信康的姿态却稍微放低下来,他止住胸中不必要的感情波动,躬身施了一礼,用力控制住语气,低声说:“在下是受了三好家的阿波守(三好长治),赞岐守(十河存保)二位的委托,向公方大人和织田弹正求助的。倘若能得到援兵,助我等打倒擅权的筱原长房,三好家愿交出弑杀上代公方的责任人,并向当代公方大人献上人质,以示忠心。” 他这段描述,果然要比那封言辞言简意赅的书状包含有更多的信息量。但其中仍有许多暧昧不清之处,比如弑杀上代公方的责任人,究竟是谁?会不会只是找个临时工替罪羊?又或者献上的人质是哪位?会不会只是一个地位低下的庶流子弟? 但岩成友通没顾及这些。细节的问题可以今后慢慢谈,他首先要确定的是大方向,于是质疑到:“您提到了阿波守(三好长治),赞岐守(十河存保)二位,但我并未见到这两人的身影。” 安宅信康侧开身,指向自己身旁的一人,介绍到:“这位是三好长嗣,乃是日向守(三好长逸)之孙,由二位殿下署名过的书状,便是此人从四国带过来的。” 随着话音,三好长嗣上前半步,躬身见礼,与安宅信康并肩坐下,开口解释道:“家祖已经处在幽禁当中,阿波守(三好长治),赞岐守(十河存保)二位殿下,也被筱原长房所控制,我等花费了数月时间,才侥幸与二位殿下取得联系,共同签下书状。” 岩成友通看着三好长嗣稚嫩的面孔,稍稍愣神。身为三人众的一人,他对三好长逸这个老上司十分了解,也跟其子长虎有打过不少交道,只是不知道长逸还有一个年轻的孙子。 念及三人众的从前和现状,不禁心生感慨。但这感慨只持续了片刻时间。 因为岩成友通从对方叙述中,发现一丝疑点,出言询问到:“请问,您所说的三好家那两位殿下,是居住在同一处吗?” 三好长嗣怔了一下,似乎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义,但依然煞有介事地回答说:“并不是。阿波守(三好长治)是在胜瑞城,赞岐守(十河存保)则是在虎丸城之中。” 岩成友通略加思索,继而笑道:“两城隔着至少三百五十町(约38公里)远,两位殿下居然能在同一张状纸上署下名字,实在难得。” 这话令安宅信康皱了皱眉,陷入沉思。 而年少的三好长嗣浑然不觉,只是点了点头,补充道:“此事主要是家父与几位属下一同完成的,确实颇费心力。连我本人,也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两位殿下了。” “嗯……”岩成友通捋了捋胡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地光亮,岔开了话题:“贵方的诚意,我已经领会了。虽然安宅大人您直接向织田弹正致意,但此事仍会交给平手监物大人处理。” 安宅信康嘴角抽动了一下,略显心虚地解释说:“在下确实曾派人借助界町商人,向织田弹正致意,但并未有绕开平手监物的企图。” 企图当然是有的,但没想到信长注意力都在近江、伊势和越前,对四国的三好残党并不怎么重视,根本懒得亲自搭理。所以安宅信康最终下定决心之后,仍是只能通过沼田佑光,寄托于平手汎秀。 “有或没有,并无什么分别。”岩成友通摇头晃脑,显出对此毫不在意,“只是,贵方具体是怎么安排进军之事的,还请详细道来。” 三好长嗣抢着回答说:“去往四国无法绕开淡路,但淡路水军人心复杂,或许有许多人已经倒向筱原长房,需加以肃清。其次才可登陆四国,以谋后事。所以我建议,请您率领军连夜进入淡路,而后与安宅大人一起封锁岛上的出入通道,再对各豪族逐一分辨,对不可信者加以剿灭。然后筱原长房一定会被吸引,亲自带兵到鸣门海峡驻防,我们则可以……” 岩成友通静静听着这稚嫩少年的话语,神色如常,心中却已产生了许多疑问。 只是没等他表达出来,那边的安宅信康倒是先发话了: “此事不可取。我不能对淡路水军的同僚不告而攻。” 出言之时,他神色决然,显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三好长嗣被他打断,一时不知所措。 倒是岩成友通试探性询问:“那安宅大人您的意思是……” 安宅信康正色道:“鄙人会隐去阿波守(三好长治),赞岐守(十河存保)两位的事情,只宣称是本人自己要改变立场。明日我就令淡路水军各家头目到州本城聚集,而后询问其志。若是有人不愿跟随,任他带兵自行离去,此后再见面,方可问心无愧的作战。唯有这样,才对得起将淡路水军交到我手上的先父。” 此言一出,在场余者都是目瞪口呆,无言以对,盯着安宅信康的目光,如同见到了山精鬼怪一样。 岩成友通早就知道,平手汎秀之所以派自己前来,就是心存疑虑,要加以试探的。 对此他本人也没什么怨言,因为上次放走了三好政康,已经将三好家的恩义还了一半,反倒是心下对平手汎秀有些歉疚。更何况风险与机会同在,承担了最危险的任务,才有机会获取最丰厚的回报。 现在三好的势头已经不可挽回,该是为自己和子孙后代着想的时候了。 所以一路之上,岩成友通集中心神,以老练的眼光,挑出了数个值得关注之处,心里也越来越警惕。 但安宅信康方才这一席话,实在是过于另类,令他也不知道是否该归于疑点了。 第九章 月下登陆 尽管安宅信康提出的做法很不合理,但他毕竟还占据着淡路岛,卡在畿内与四国之间,一切后续行动,都要以海路的通畅为前提。他咬住这一点不肯松口,余者也没有什么办法去阻止。所以最终计划改变为,放任不愿投靠织田家的水军众离去,迎接平手讨伐军进驻淡路岛,吸引筱原长房带兵过来抵抗,然后再在阵前伺机行动,里应外合,以求讨取或生擒筱原长房。 岩成友通心里早有一肚子腹案,但被安宅信康的异常举动打乱了节奏,故而索性以静制动,暂且先保持待命,观望局势变化。 依照约定,他要在明晚,带着平手麾下的先锋军,配合着本方水军一道进入淡路岛。这至少要涉及到军势近两千,船只二百多艘,水夫一千人以上的规模,需要九鬼嘉隆、松山重治、香西长信、寺田安大夫,真锅五郎右卫门,及淡轮新兵卫等多人合作,要尽量保持隐蔽,这可不是轻松的任务。 另一边三好长嗣也出言告辞了,他声称:“我虽然不太起眼,但长期离开四国也难免引起注意,出发前家父反复吩咐要尽早回去,是故就不久留了!” 这个说法,大概也就对付一下直肠子的安宅信康。在岩成友通看来,仍是颇有可质疑之处的,然而也一并未加理会,只是牢记在心里。 顷刻之间,停泊在和泉滩与淡路岛之间的几艘关船,又在夜色中各自沿着原方向散去,瞬间恢复到风平浪静的模样,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而在三好家的胜瑞城二之丸,以及平手汎秀设在淡轮港的军营,这两处不同的地点,事情才刚刚开始。 相同的场面,再加入了不同当事者之间的转述程序之后,转化为了有所出入的情报。而后决策者们又难免受到各自的主观潜意识影响,产生细枝末节的误解。 原本的计谋再怎么高明,都抵不过许多微不足道误解的叠加效应。所以往往越是精心策划的方案,越容易出现意外。尤其是情况复杂,通信不畅的工作,后方的指挥官更必须给予充分的信任和耐心,无法指望任何立竿见影的成效。 无论如何,平手汎秀属下的军势仍按照预定出发了。二百多条船,运载着比原定计划更多出一头的两千五百名先锋军,趁夜色降临,沿指定的路线进发。 平均算起来,每艘船似乎只用承担十个乘客,负担不重。但实际小早船的规模太小,是根本无法装载不熟悉水性的步兵上船的,少量的安宅船上装备了大量军火,运量也不像看起来那么大,主力还是关船。平均每艘关船上,坐着约三十个全副武装,还带着口粮的足轻,这个活计并不轻松。 从和泉的淡轮港到淡路国东海湾的州本城,水路不过是一个半时辰而已。有安宅信康意配合的话,绕开淡路水军的巡逻是颇有机会的。 一路的旅途似乎也能印证这一点。船队约从亥时三刻出发,行至丑时初至,也并未见到往日在此耀武扬威的淡路水军,连商船也没碰到。 尽管如此,九鬼嘉隆仍是很紧张地指挥部下,保持着警戒的姿态,时刻不能放松,随时准备与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敌人作战。 他现在指挥的不只是自己的部众,还包括了和泉豪族水军联合。船队身后跟着八艘南蛮人式样的大船,那是平手汎秀直属的力量,现在暂由南蛮教官担任船长。 那八艘大船看起来每一个都可以归到“安宅船”的级别,加起来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但这似乎无法给九鬼嘉隆丝毫的底气。 岩成友通就坐在隔壁。他看起来就淡定许多了,甚至还有空观察推测一下新同僚的心境。 在他看来,一定是信长事前把任务形容得十分简单,才让九鬼嘉隆缺乏心理准备。虽然没见到织田弹正本人,但听风评,那位大人做出这种事来也不足为奇。 这可跟已故的长庆公截然不同啊!长庆公一向对待家臣是非常仁慈的,只要老实承认力有未逮,便不会被强加上艰难的职事。但那种仁慈又非是妇人之仁,长庆公对于真正的敌人和谋反的家臣一样是不会留情的,只是会在表面上留予一定的颜面…… 每念及故主,岩成友通总是心神难安。 先是不顾家眷在胜龙寺城奋战,后是不顾前程安危放走三好政康,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怎么亏欠现在的三好家了,但对于已故的三好长庆,却始终怀着难言的情绪。 唯一能说服自己的是,故主所选的继承人三好义继,实在不堪辅佐,也怪不得家臣离心…… “到了。” 九鬼嘉隆简短低沉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抬眼望去,果然已经到了岸边,已经可以看到亮着的灯笼,看上去似乎确实到了州本城下的港口。 岸上隐约还能看到前来接应的队伍。 那么就轮到步兵登陆作战了。 其实步兵需要冒的风险比水军高得多。一旦出事,船总是可以及时逃脱的,至少可以逃脱一部分,而孤军登岛的部队则有全军覆没的风险。 岩成友通与九鬼嘉隆的性格有所区别。两人都是历经过数次起伏的人,但前者因此变得渐渐看淡,不吝冒险,而后者却行事日益保守谨慎。 所以岩成友通的举止要安定许多,他向九鬼嘉隆拱手示意告别,接着对身边的人简单地下令道:“进城!”便身先士卒,做了最早一批上岸的人。 其余还有些疑虑的武士,见了他这幅模样,也纷纷安定下来,各自指挥部众从船上登陆。 至于最底层的士卒们,根本是不清楚情况的,他们只得到了“今晚要登船去淡路岛,要做好警戒”的命令,不会知道具体的变化。这也不是故意要隐瞒什么,而是行军的常态。 再说,已经成功到达岛上了,也没必要隐瞒。如果安宅信康没说假话,那么接下来不肯归附的水军头领就会被逐出岛外,自然会把消息传递出去。如果安宅信康有诈,那么马上就会图穷匕见,更不用考虑那么多。 所幸的是,接应队伍里居中站着的,俨然是安宅信康本人。 甫一见面,他立即上前,与岩成友通并肩而立,开始攀谈,这大概已经能消除这方面的担心。 两百多艘大小船只的登陆工作自然不简单,州本城的港口容纳量是有限的,需要不断指挥放下载员的船退出港外,腾出空间,同时尚处在外面的船也要源源不绝地开进来。本时代的船是没有标准规格的,需要凭借水军将领的经验来指挥。 九鬼嘉隆在这方面是没有问题的。或许他直到目前都还有七成心思在杞人忧天,但剩下三成精力也足够了。按道理讲他应该没来过淡路,夜里视线也大受影响,但船队的流转交通,十分顺畅,并无阻塞事故发生。 见到有两三千人如约登陆,安宅信康紧皱的眉头稍稍舒缓了一些。但少顷之后,他的神色重又变得严峻,向岩成友通问到:“那里还有几艘大船?似乎是南蛮样式?也是九鬼带来的吗?” “那是平手大人的直属水军。并不适合运载。”岩成友通没有想过隐瞒这个消息。在他看来,身为淡路旗头居然不知道这件事,才是奇怪至极。 安宅信康闻言咬了咬牙,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说出来,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虽然九鬼嘉隆指挥得当,但水军的行动却很慢,登陆上岸很是花了一番功夫。接着,平手军会在安宅信康的指导下,分出水陆两路的部分人马,以州本城为中心,占据了淡路岛上各种的高地和出入要道,只留下通向四国的一处口子,允许不愿加入的人后撤。岩成友通则带着一千五百人,作为武力威慑。 淡路岛上的兵力都是水夫为主,擅长陆战的人极少,所以这个威慑力量是足够的。 这一阵忙碌,就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方才安顿下来。也就是说整个后半夜,都没能合上眼。 接下来仍不能休息。因为安宅信康已经开始遣人通知其他各家水军头目,到州本城议事了。 最危险的阶段已经过去了,按照预定的计划,后面并不会发生争斗,但军队依然必须保持可以作战的状态,以免谈不拢之后,某些豪族会趁机作乱。 不过九鬼嘉隆已经放松了一些,岩成友通站在岸边,能看到他的脸上出现些许庆幸,以及一丝不以为然。 仿佛是责怪岩成,事先小题大做,过度强调了危险性。 岩成友通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按常理分析,淡路水军应该被渗透得很厉害,刚才登陆的时候,明明已经做好了应对进攻的准备,却没派上用场。 这时候容不得他细想了,耳边传来安宅信康的声音:“岩成大人请与我一道出席会议,否则我片面之词,恐怕说服力未必足够。” 第十章 识人不当 淡路岛的形状,是一个尖头朝北的锐角,面积近600平方公里,用本时代的计量单位,则是四十方里或六万町步,本不是一夜就能全部覆盖到的。 但岛上多山,能供人通行和居住的地方不多,都集中在南部的少量平原上,所以安宅信康认为占据若干要点便能控制局势,岩成友通抱着静观其变的想法,也没有提出质疑。 安宅家作为水军的旗头,本就掌握了岛上东南面占据地利的数座城,只是兵力有所不足,堪堪自守,却不足以压服其他人。不过得到平手汎秀的援助之后就不一样了。 按照预计,接下来各家豪族首领会被请过来“共商大事”,会议中将公开改旗易帜的消息,令众人做出选择,不愿站在这边的,可以自行离开淡路,退往别处。 安宅信康有些妇人之仁,但还不傻,显然也不会容忍明显有敌意的人继续在淡路岛内掌权,他请求平手汎秀多派些人手,便是要形成威慑,让不从者不敢造次,只能乖乖下野出走。 根据岩成友通的估计,淡路岛上几十个家族里,常年执械作战的约有四五千人,大部分都是在水中讨生活。其余老幼病残之中,还可再勉强征召出五六千,但质量就会大幅下降了。平手军二千五百人,有一半是老兵,又占据了先机,应该是足以起到作用了。 倘若情况不属实,岛上其实埋伏重兵的话,那这两千多将士就危险了,但相应的保险措施就要生效,平手讨伐军与四国三好余部的对抗会全面展开。 不过,岩成友通看着安宅信康严肃的表情,觉得这个可能性已经很小了。 真要有动作的话,应该趁着登陆,立足未稳的时候发起攻击。现在安宅信康本人就这么直截了当地站在自己面前,平手军也顺利被迎入了各处城塞,这一点上实在看不出问题。 就算今后有什么惊天大阴谋,现在主动献出了这么多据点总是事实,先占了再说吧。 作为一个征战多年的老革,岩成友通认为后续那些攻入四国,里应外合,打到筱原长房等等一系列听起来很美妙的设想,都只是虚无缥缈的浮云。短期之内,只要在淡路岛上站稳脚跟,就能算是令人满意的大成功了。 所以目前最要紧的,就是能否在淡路豪族们反应过来之前,顺利将各家首领招致州本城。 依照安宅信康的想法,坚持不肯一起改旗易帜的人,就强迫他们交出领地和居城,离开淡路岛,但不伤其性命。日后见面,再光明正大地对战。 而岩成友通心里则认为,这纯属于妇人之仁,自欺欺人。调转枪口这么重要的事,不主动纳上“投名状”也就罢了,居然奢望和平完成。都已经要用到“强迫”手段了,还想不见血?到时候万一发生意外,某个下级武士不小心手滑,难道局面还控制得住? 就算没有意外,那也可以制造意外嘛。随随便便就能找出好几种毫无痕迹地制造意外方法。 十四个月之前,岩成友通放跑三好政康的时候,其实也是差不多的心态。但双重标准是人类的本能,所以今日他只觉得安宅信康这人稚嫩可笑,却想不起自己也犯过同样的错误。 一边暗地做准备,一边不动声色地静静等待。从旭日初升到朝阳灿灿,果真先后有六家豪族头目带着手下依次到来。然后队伍一到,便被埋伏在城中的人马监视住,只留下家主一人,拉到小房间里,接受安宅信康和岩成友通的“劝说”。 这六人或是当机立断,或是半推半就,最终都选择了“顺应天命”,签下了新的誓书。 然而—— 接下来连续两个时辰,一直到太阳越过了最高点,开始向西落下的时候,也就是这六家豪族了。 按照岛上的距离来看,就算是睡了懒觉,加之路上蹉跎,也不该延迟到这么个程度。 唯一解释就是,除了这六人之外,其他人都没有遵守命令,前来州本城“议事”,可能不会再来了。 也就是说安宅信康昨夜发出的十七封书信里,有一大半没有受到回应。 这下子,瞎子都能看出来,事情已经泄露了。 就算是没第一时间泄露,这么长时间也足以有心人看出端倪了。 眼见天色开始转晚,安宅信康依旧是一言不发,但脸色是越来越黑了。 岩成友通终于忍不住发问:“安宅大人,恕我冒昧,您可有派人警戒昨日淡路岛上的动静?” 安宅信康摇摇头:“昨日我所有的人都在州本城附近,接应您的登陆,无暇他顾。” 岩成友通皱了皱眉,追问:“那么,今日贵方军中可有人失踪?或者此事还有谁知道?” “在军中,我没发现任何异动。”安宅信康坚定地表示,“除了我的亲兵,事情只告诉了舍弟,还有最值得信任的船越景直,我让他不必过来,而是看紧最不可靠的菅达长等人……” 话未说完,安宅信康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僵直在了原地。 看这个情况,岩成友通纵然不了解详情,也能明白,那个“船越景直”显然出了问题。但他身为客军,此刻除了埋怨对方做事不靠谱,一时也想不出办法,只能又下达了一次“加强警戒,严防有人突袭”的命令。 片刻之后,安宅信康猛地摇了摇头,显示出不敢相信的样子,喃喃自语道:“如果说是船越景直将消息透露给菅达长,然后这两人合力,那么人员上倒是能对上号,但是为什么?景直何以会背叛?他与菅达长不是一向不睦吗?” 正主失魂落魄,无法理事,无奈之下,岩成友通打算做些反客为主,越俎代庖的事情,但就在这时,一名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跟前,在十步之外跪倒,双手高举一个木盒,喊道:“主公!刚刚发现一支绑着信件的弓箭,从城外射进来!” 安宅信康总算惊醒过来,连忙上前打开盒子,抓起弓箭上的信封,猛力一撕,扯出当中的信件。 岩成友通站在边上瞟了一眼,果然看到落款的“船越左卫门尉景直”这几个字。 心里失望归失望,他也不想表现得过于霸道,于是稍待片刻,仍然以正常的语气问到:“信中是如何说的?” 连问了两次之后,安宅信康才缓缓抬起眼皮,犹豫了一瞬,把手中的信纸递到对方手上。他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落寞。 岩成友通也顾不上谦让,立即就抄起书信,三两眼扫过,理清了文字大意。 不出所料,船越景直表示,他已经联系了菅达长,发挥两人各自的影响力,劝说十多家豪族结寨自守,脱离安宅信康的指挥。 只有六个家族,与船越氏和菅氏都无密切关系,反倒跟安宅比较亲近,没有被拉进这个圈子,而是老老实实到了州本城。 至于为什么不愿跟着跳槽的原因,是“织田弹正素来苛对国人众,以检地、刀狩、转封之事,令人不得安居故土,此乃吾等所患也。” 信中还说,本来打算联系筱原长房,将平手汎秀派过来的登陆军消灭掉,乃是考虑到安宅信康留有一份仁义,未作斩尽杀绝的打算,也就投桃报李,不做得那么难看了。 总之最后的结果是,有十二家豪族,既不肯归降,又没有按照原来的计划那样退出淡路岛,而是笼城不出,摆出消极抵抗的姿态。 如果平手汎秀想要摆平淡路,进而得到进攻四国的跳板,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啃下这十二根硬骨头。 安宅信康依然十分低沉,似乎是因信任遭到辜负而深受打击。 但站在岩成友通的角度,也对船越景直的行为并不意外。 豪族国人众谋求独立地位,与大名的一元化统治形成天然的不可调和矛盾。检地、刀狩之类的指令,更是让这种矛盾激化。 安宅信康虽然是个海贼头目,但他身上流着三好家的血,所以始终是站在一个很高的视角来看问题。他会觉得,一个强势大名家中亲信谱代的席位,远远胜过小领主们那点芝麻大小的所谓“独立性”。 岩成却是出身于备后国的小村子里,所以他深知,在消息闭塞、文化落后的地区,下层群众对未知秩序是怀着恐惧和不信任的。 这种感情也不是无缘无故的,而是基于过往经验产生的。在室町幕府中前期的二百年历史中,过半的守护们几乎从未对基层有过强有力的统治,当时拥兵自重才是最理所当然的选择。 现在时代变化了,但人的思维没那么容易变过来。 不过他也没心情跟安宅信康讲这个了,自己的事情已经够让人头疼了。 当前的情况,在岩成友通看来,实在是最差的选择。对方倒不如狠心一点,在登陆的时候过来袭击。 那样的话,安排好的后续手段就会启动,暗斗将转化为明争。 现在这幅样子,不上不下,实在太难受了! 虽然称不上是自己的责任,但岩成友通仍旧十分烦恼,不知道该怎么向平手汎秀报告。 第十一章 攻城之道 “嗯嗯,很好,安宅家能弃暗投明,实在令人欣喜。主税助(岩成友通)也有功劳,需要嘉奖。” 淡路国州本城的御馆里,平手汎秀面对着一脸沉痛的安宅信康,和满目惶恐的岩成友通,表现得云淡风轻,似乎对当前的局势胸有成竹。 见到这位殿下身上名不虚传的“大将之风”,安宅信康松了口气,显露出坦然的态度,而岩成友通依旧表现得战战兢兢,不敢轻忽。 汎秀能看出来,岩成友通如此姿态并不是真的担心受处分,而是做给对其不信任的同僚们看的。但他也没说破,毕竟这算是主动维护团结了,说出来反而不美。 作为征讨三好势力的“取次”,他是在先头部队登陆两天之后来到淡路岛的,身边带了本部兵力及杂贺佣兵总计五千人,用了所有闲置船只,仍是跑了三趟才运输完毕。 现在狭窄的淡路岛上,已有了平手麾下的七千多人步兵,以及三千余水军,还有战船二百八十只,以及八艘新到货的二手葡萄牙军舰。 然后安宅家这边,直属兵力加上六家愿意配合的豪族,总计两千多可战之兵,一百五十只战船,包括了十余艘大型的安宅船。 敌人则以船越景直与菅达长为首,聚集的兵力估计在三千到四千之间,战船估计在二百五十左右,分十二座城塞据守,其中绝大部分离海岸线的距离都在三十町(3km)之内,但也有少数深入内地的。 岩成友通早在汇报之前,便当机立断,亲自带人进军到敌城周围驻守监视,起到震慑作用。 不过水路上就没有办法了,自家船只要分出一部分做运输,无法完全封锁港口,两日之内,根据九鬼嘉隆所说,他眼睁睁看着许多装载着十几二十人的快船逐一驶入淡路岛,估计岛上的守城军至少得到了四五百援助。 军力是对方两倍以上,不过敌人躲在城墙后面,有地利优势。而且四国的三好家显然马上就会做出反应。 虽然平手汎秀的神态还是很淡定的,但其他人都脸色严峻。见状汎秀也没安排寒暄,便在州本城内反客为主,召开军议。 随着一声令下,刚加入平手家没多久的木下秀长和小西行长一前一后走入御馆,前者从怀中展开一幅巨大的布制地图,放置在地板上,后者搬来两堆围棋的黑白棋子,作为指示物使用。 “志知城的守军,根据目测应当在五百至九百之间,此城建有水堀、土垣、石墙,而且箭橹众多;庄田城有确切消息,八百三十人,城郭比较简单,是泥木结构,但存有铁炮二百;郡家城根据乡人透露大概是七百余,其守军是岛上最善步战的田村家;栗原城守备力不明,但不会超过三百……” 根据汇总过来的消息,木下秀长和小西行长两人将对应数目的黑色棋子堆到地图上的指定位置,每一枚棋子代表百人,偏差幅度较大的取中值,完全不明的摆上推测的数字,但将棋子倒过来放,以表示区别。 完成此事之后,这两名侧近众,又用白色棋子描绘出本方军势的布置。 “真不愧是平手大人,军法神妙。”安宅信康啧啧称奇,似乎是第一次见到类似方式,表现出明显但又有限度的惊讶。 汎秀心下却不以为然,他是希望能做出沙盘来的,但那对地理侦测能力要求有点过高,暂时还不太现实。 棋子摆好之后,平手汎秀从身边的侍从那里接过一盏茶水,啜饮了两口,很随意地挥了挥手,开口道:“看来平定淡路的过程,是免不了一战了。各位有什么想法的,可以畅所欲言,各抒己见。” 这话音一落地,旁边佐佐成政早已按捺不住,伸出手指在地图上虚花了个圈,说:“敌方将兵力分散于十二座城中,说明他们十分仓促,缺乏准备。今日鄙人在路途中注意过淡路国的建城习惯,防御并不甚严密。岛上木材很多,取来火攻或制成器械,那些二三百人的小城,并不难破。待到小城皆破之后,挟胜之威,再攻剩下三座较大的据点。” 说完之后,未等旁人做出反应,片刻又补充道:“多亏主税殿(岩成友通)应对得当,派人监视,隔断了十二座城之间的联系。现在敌方就算想明白该集中兵力,也来不及了。” 这番言辞,显示出佐佐成政与岩成友通在军事上的思路比较一致,两人短暂对视了一下,生出一点惺惺相惜之意来。 有几人反应较慢,听了分析才知道岩成友通的意图。 从军事角度讲,佐佐成政所说似乎是有道理的。但这又引起其他方面的担心。 素来谨慎的九鬼嘉隆提出询问:“依据佐佐殿所言,平定淡路全岛,不知要几日功夫?” 佐佐成政对上位的平手汎秀施礼致意,随即不假思索地说:“若平手监物殿将军队委任于末将的话,半月内保证攻下十二座敌城中的九座。余下三城,至多再加上二三十日。” 九鬼嘉隆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质疑道:“佐佐殿的武勇,自然是令人钦佩的,在下深信您可以如期攻下城塞。但这么算下来,总计需要一个半月才足以平淡路,但四国三好家的援军或许不会给我们那么长的时间。” 安宅信康插话道:“筱原长房早已发了召集令,只是四国豪族反响不甚积极,进展缓慢。若是他以数千精兵突袭的话,最多两三日就该到了。但若他准备集结大军,恐怕没有十天半月是不能成行的。” 他的发言让平手汎秀微微有些诧异。 这个诧异不是对于话的内容,而是对于其态度。 因为预先设计的套路出了问题,所以汎秀一登上岛,就要处理军议,来不及对安宅信康的待遇做出安排。那家伙似乎也不着急,竟然也毫无心理负担地开始为战事献计。 以前写过的那些鸡汤软文,早已瓦解了其心防,使安宅信康一直将平手汎秀视作良师益友般的存在,今日见到真人,潜意识里就自然而然地改变了立场。 这一点汎秀自然是想不通的。他只能理解为,此人要么是松永久秀般的枭雄,要么是不太懂人情世故的愣头青。 看这架势好像后者可能性更高啊…… 听了安宅信康的补充,九鬼嘉隆越发显得有理:“就按半月计算,依佐佐殿所言,半月只能打下九座小城,三座较大的城塞则无法攻陷。届时筱原长房大军到来,岂非有腹背受敌之庾?” 佐佐成政满不在乎地说:“筱原长房总不能飞过海峡。可以派遣水军阻断海域,令其无法登陆即可。只需扼守六十日,定能攻下淡路全岛。” 话音落地,九鬼嘉隆脸色一沉,不再回话,只把无奈的目光投向平手汎秀。 汎秀能理解他的想法。 九鬼水军虽然投靠织田之后,得到一定扩充和发展机会,但底子还是有些薄弱。三好除了依靠淡路水军之外,在阿波赞岐两国也是留有一些战船的,要扼守海路六十日,就必须与之正面鏖战。 平手汎秀从和泉豪族中收拢的水军战力衰弱,聊胜于无。他自己新购买的八艘葡萄牙战舰,尚未得到验证。真要打起来,只能依靠九鬼的手下。也就会形成水军流血,陆军立功的局面。 牺牲掉杂牌水军换取平定淡路岛的时间,从军事角度或许是值得的,但对方并非平手的家臣,而是被信长派过来的援军。若真做这个安排,那就把人得罪太狠了,对自己的政治资源也是一种伤害。 况且九鬼万一不听命,而是以鱼死网破的态度回去告状呢? 末座处,和泉水军的淡轮、真锅两人脸上也有点发苦,但相对要好得多。因为他们是老老实实地投靠在平手门下,一直秉持着忠犬姿态,是自己人。万一战损太多,平手汎秀作为一个理智的主君,肯定是会给予补偿的。否则以后谁还肯替他卖命? 这也是服部兄弟才具凡庸,依然受到重视的原因。 佐佐成政无意中拉到了不少仇恨,但汎秀与他自幼相识,心知此人绝对是出自公心。 安宅信康还没搞清楚情况,他疑道:“莫非各位忘了,筱原长房那边,不是已经有了内应存在吗?就算放他的大军进岛,也不必为此担心。” 九鬼嘉隆嘴角抽动两下,尽量含蓄地答道:“安宅大人未免稍有些过于乐观。既然船越景直那里出现了未能预料到的变化,那么后续的所谓内应,就均不可报以太高的期待了。” 于此事毫无关系的寺田安大夫也得以列席军议。他对于水军的存亡安危就毫不关心了,只是眼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看上去迫不及待就要请战。 先锋他肯定争不过佐佐成政,但是作为和泉国人众的代表,平手权力体系中的重要一员,次锋还是可以尝试一下的。 岩成友通思索了半天,委婉地表达态度:“佐佐殿提出的战法,确实有些缺陷,若能找出十全十美的计策,那就更好了。”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找不到别的计策,还是建议用当前这个。 议论纷纷之时,也不是没有特立独行的人,比如庆次那厮就依然在走神,而且有气无力地塌着脑袋,似乎快要睡着了…… “咳咳!”平手汎秀眼看讨论得差不多了,开始作总结。他先是重重咳嗽了一声,对着开小差的家伙瞪了一眼,而后义正辞严地大声道:“用这种方法,就算攻下淡路,那些豪族也会认为本家只是投机取巧,各个击破罢了,未必会信服。从明日起,只保持最外层的包围,撤除对敌方十二座城的隔断,允许他们自行联络,再约定时间,堂堂正正地决战。” 此言一出,众人包括庆次在内,皆是大惊失色,哑口无言,一齐盯着汎秀,像是看到了什么灵异事件一样。 连被汎秀认为愣头青的安宅信康也觉得这话太不靠谱了。 你撤除隔断,让人家汇合,敌人就会主动出城一战吗?肯定是会交汇起来,聚到最坚固的三座城里,互为犄角啊。 那强攻的难度不是又增加了吗? 唯有岩成友通多了个心眼,他瞧见平手汎秀的亲信河田长亲坐在下首神色如常,心中虽不明了原因,却也安定了下来。 第十二章 兵粮战术 平手汎秀之所以能在军议会上慷慨陈词,是因为他及时得到了想要的情报。 早在三四月份,岩成友通还率领着先势,在淡轮港做集结准备工作的时候,平手家的另一部分人已经开始悄悄行动起来,由服部秀安带队,忍兵十名,保护着检地奉行平手季胤,化装成商家雇员和保镖,藏在商船上,登陆了淡路岛。 服部秀安是直属亲信,其工作内容历来不为其他家臣所知。平手季胤作为一门众出身的奉行官,则以生病为由告假,伪造出留宿岸和田城二之丸中,受“御用”医师治疗的假象。 他们采用的旗号是“三鹿屋”,也就是平手汎秀弄的那个专门负责食品相关生意的马甲,名义上的老板是一个从玉越屋里跳槽出来单干的年轻商人,被赐姓“三鹿”。 数月前,平手汎秀通过与赤尾清纲的关系,劝说浅井长政放弃近畿,进军播磨时,主动提出了,低价提供军粮的服务。而这个提供的渠道,就是三鹿屋。 服部秀安、平手季胤一行,正是打着这个名义,前往淡路收粮食的。实际上的任务,则是估算淡路岛上的居民和农产情况。 淡路在外人看来,是为海贼们所占据的化外之域。但其实也是有不少种田的农民,以及少量小商人存在。 因为这是座具备一定规模的海岛,上面三座山脉交夹之处,有两块难得的冲击平原,区域虽然狭小,地力却很肥沃,气温也相当友好。在沿河的地方,总共开发出了一万反(约15000亩)以上的水田,是适合种植稻谷的场所。远离河口处,则种上了大麦、荞麦、小米等杂粮。 根据本地人提供的信息,以及实际的观察结果来做推算,淡路岛上以农耕为生,不涉及海业的,至少该有两千户民家。这些人似乎归属几家强势海贼势力分治,比如安宅家就管理着不少农户领民,每年估计能收取两千石以上的实物税。 以此推测,淡路水军在吃饭问题上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无需找奸商购买,甚至丰年还可以向外出口。这或许也是他们独立性较强的一大原因。如果是像志摩九鬼那样,凭领内地产养不活自己,就只能把自己绑在大名的战车上面了。 岛民处在比较闭塞和野蛮的生活节奏里,对外人十分警惕和不友善,所以化装成商人的侦察队没有顺便拿到什么有用的军事情报,也见不到什么大人物。不过收购民间粮食的工作还是很顺利的。 平手汎秀供应给浅井家的粮食按五百文一石计算,远远没到近畿的收购价,他做的是赔本赚吆喝的生意。去淡路的这帮人,开出的就是六百五十文之多,而且用金银货或永乐钱结账。 这个价格依然低于和泉,但在淡路岛上,已经是很了不得了。因为一般商人根本不会为了买这点粮食,冒风险到这里来采购,“三鹿屋”也是背后靠着织田家,安宅信康才会给面子。 最终淡路的许多民众和中下层的海贼(其实说成武士也无妨)都对采购行动热烈欢迎,以五石十石甚至一石半石的规模卖给了三鹿屋,只留下少数的口粮。 因为眼看着夏熟的杂粮就要收割了嘛,这时候清空粮仓,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平手汎秀早已知晓了淡路岛上诸豪族的粮食贮备情况,所以才左拖右等,到五月份才派人登岛。正好卡在夏粮未收的阶段。 故而他用不着分割阻断,各个击破,而是主动放任敌人合流扩充。 因为兵卒越多,吃粮越快,分配粮食的过程也越容易起争端。 事情十分顺利。淡路豪族们显然没什么守城经验,彼此间也缺乏统筹,似乎好像无人注意到这个问题。就算在平手汎秀调军船去装载部队,放松监视的时候,进岛的也都是援兵,而非运粮船。 这让预先的布置都显得多余。 …… 另一方面,尽管家臣和豪族们还不太明白,不过,怎么说呢,领导的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以平手汎秀的身份地位,偶尔把军议变成一言堂,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汎秀已经在政务上做了些分权的工作,许多小事不再亲自过问。但合战的指挥是另一回事,在成熟的参谋部制度诞生以前,主将的独断专行是不得已的行为。 所以淡路一国之内,打着平手旗号的军势都随着命令开动起来。 杀入山地,隔绝道路的士卒逐步被撤了回来,只留下一些忍者潜伏在野外保持侦查。整个岛屿西半部分,原本被全部封锁住的诸多道路,又重新开放,任由通行。 主城和支城协同防守是这个时代最常见的笼城对策,但那么做的前提是支城一定要小而坚,且与主城间可以互相支援。淡路各豪族的居城完全不是按这个思路去做的,分兵没什么用,集中力量才是正道。 只是事发突然,船越景直只来得及说服十几家头目,就看到岩成友通的军势杀到门口。大伙慌乱之下,第一反应就是各回各家,闭门自守。后面再反应过来,也没机会了。 然而攻方如今主动让出道来,可谓天上掉馅饼了。 守军一开始还不敢轻动,只是派人试探,待到发现平手军确实退去之后,才有人按捺不住。只有一百九十兵力的三木善兵卫作为“聪明人”,最先行动,主动抛弃了自家那座一看就不靠谱的小木砦子,带着手下投靠了有亲戚关系的庄田城船越景直。 平手军对此丝毫不做阻拦,只是有五十人进驻,接管了空无一人的小城,统计封存了粮秣军械,汇报到上级。 接着一日之后,野崎家、阿万家也都有样学样,进入菅达长的志知城。 接着以船越景直和菅达长为首,还主动回信给平手汎秀,假装同意决战的约定,只是在时间上说得模糊,虚与委蛇。或许在他们看来,是在麻痹对手吧。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舍得扔下祖传的城(虽然从规模上讲只是大一点的宅子),广石城的片山赖忠就明确对外表示,什么正面决战全是扯淡,绝不离开老家半步,死也要死在城里。 对此,平手汎秀决定成全他求仁得仁的志向。于是调集了旗本、亲卫两千,和泉众、三河众一千五百,与力众一千,杂贺佣兵二千五百,采取泰山压顶的态度,展开一场血腥强攻。 最终十个时辰之后,守方广石城被烧成焦炭一片,城兵除三十余投降外全部战死,片山赖忠一门尽皆“玉碎”,家族从此被除名。 而攻方也付出了阵亡一百四十,受伤三百余的代价,这个数字说明此战法只能偶尔用用,可一可二不可三。 但岛上其他豪族完全被吓坏了,毫不犹豫地跑到两座最大的城池集合,不敢再以寡兵对抗大军。甚至连原本被认为是“大城”的郡家城,也被拥有者抛弃了。 最终出现在平手汎秀面前的,是兵力达到三千的志知城,和两千五百的庄田城,以及其他十来个空出来的据点。 然后船越景直和菅达长就不再谈什么约定时间决战的事情了,一门心思笼城据守。 同时四国方面传来消息,阿波的筱原长房终于整好了军,积攒了大约一万到两万的兵力,还有几百条运输船,宣布了出发计划。 由于那条线上根基太浅,得不到什么有力情报,对人数的估计也很含混,但不管怎么说,总是大军没跑。 如果是个无名大将,这时候可能已经压不住舆论了。但平手汎秀的威望资历很够,大家无法怀疑起智商,只能往计策方面去理解。 就在这时候,淡路豪族终于开始意识到粮食问题,开始有人趁着包围仍处于放松状态,暗中收缴民间口粮,或者从海路运输了。 岛上的行为没受到阻挠,反正是肯定收不到多少的。而且,青壮都拉到城里,还要强行征走老弱病残口里的最后一点粮食,这只会破坏豪族们的群众基础。 但海路运粮进来的,就严密巡逻,坚决打击。 通过这一点,最愚钝的人,也总算看懂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兵粮攻势,不是什么罕见的策略,但这次妙在收发自如,顺势而为,不着痕迹。首先收购淡路的粮食,有“向浅井提供补给”这个冠冕堂皇的原因,完全没让人觉得突兀。再次,进军的时间卡在五月初,刚好来不及收割夏熟的粗粮。 不过仍然有没解决的疑问。 九鬼嘉隆又一次在军议上发挥了谨小慎微的精神:“监物殿高瞻远瞩,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风范,令鄙人叹服。只是静待守城敌军粮尽,也需要一番时日,该如何应付四国来的大军呢?” 用不到汎秀解答,佐佐成政便发言道:“长年困守的前提是上下一心,令行禁止。两座城中的乌合之众,想必很快就会因为粮食的分配问题乱起来,用不了太长时间。监物殿确实比我等高明许多。”他这人倒也坦荡,自己的方案被否决,却毫不避讳。 继而平手汎秀环视了一眼,淡定道:“我看淡路豪族还是接受我正面作战提议,请各位擦亮刀枪,奋勇作战。至于四国筱原长房……他的敌人可不只我们一家。暂不必过于挂怀。” 这句话仍旧说得不清不楚,但有前例在,众人却纷纷安定下来,相信主将已经做好全面的准备。 也有人注意到,前几天那个“邀请对方约定时间决战”的事情,不是正好圆上了吗?看来监物殿虽然使了诡计,却没对部下们说假话,只是未说出全部的真话而已。 第十三章 以智克智 乱世中的争斗,往往都是零和甚至负和的博弈。全天下的鹿就那么几只,所有猎人都会生死相搏,是此消彼长之道。因此,当平手汎秀淡定自若,成竹在胸的时候,筱原长房就不免捉襟见肘,每况愈下了。 “鄙人一宫成助,对参阵之命,从来不敢轻忽。然而因近二年的歉收及德政影响所致,原定的九百六十兵役,实在难以做到。故而只能派遣舍弟领一百五十人,聊表寸心,请筱原右京大人见谅。” “在下大西赖武前日巡视白地城时,发现山间有所异动,是大批盗贼出没的迹象。为了安定家臣与领民,只能以此为先,故而斗胆不能响应您的动员令,还望筱原右京大人能够理解本家的苦衷。” “禀报筱原右京,因领内正在流行疫病之故,我无法亲自带兵前来。竭尽全力,也只能尚未染病的一百八十名士卒,已令犬子悉数算上,这已是目前的极限了,万望海涵。拙者海部之亲敬上。” …… 阿波国南部的五个领主,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齐表示因故不能出兵,或者要少出兵。他们身上本来总计有三四千兵的军役,而今却只派了六百人过来,还不到规定的两成。 翻过这几封语气类似的文书,筱原长房勃然大怒,脸色铁青,一跃而起,抽出腰间的胁差,一阵乱砍,将座下榻榻米剁得千疮百孔的破烂。同时还对着空气连连喊到: “匹夫敢尔!吾早晚缚之!” 但生气归生气,骂完之后,他仍只是面对现实。 五个拒绝出兵的领主有个共同特点,他们都不是三好家的谱代之臣,而是上一代人新征服的豪族。前代领导们的重心放在近畿争霸上面,没有对阿波做彻底的清理,故而这些豪族们仍保有一定的自由度,在领内有独立的裁决和赋税之权,只需要在军事和商贸上服从管理就可以了。 多年前埋下的隐患,现在才逐渐表露出来。 当三好家如日中天、烈火烹油的时候,这些豪族都想借着大树吃肉喝汤,会积极地响应出征命令,生怕去畿内打秋风的时候没有自己的名字。但如今情况不一样了,三好家处在无可辩驳的下坡路上,呈现断崖式的崩坏,他们就开始离心离德,阳奉阴违了。 到今天是越来越猖狂了,随便编个理由,公然拒绝兵役。 筱原长房心里清楚,不愿出战的真实原因,肯定是担心影响农忙。 因为阿波国南部,土地肥力不佳,水利也难言丰富,田产以麦子、小豆、甘薯为主,夏种夏收的工作,那是一点也耽误不得。 平心而论这个季节确实不该发出征召。 偏偏平手汎秀那个狡猾的家伙,就选了五月初的日子进犯淡路,总不能不应战吧!仗一打起来,没一两个月肯定难分出结果,这就让那些还在以农兵为主的豪族们很难受了。 如此看来,这家伙在和泉推行“兵农分离”和“军役免除税”的时候,就已经预想好了现在的情景吧! 若是以前三好家强势的日子,也不怕这招。那时既有足够的威望让豪族国人众不敢不听命令,更有丰润的银钱来弥补农田荒废的损失,但是现在…… 南阿波的国人众那里出了岔子,令筱原长房对所有国人众都产生了一丝怀疑。 虽然赞岐的附属豪族倒是都如约前来了,但据目付军监回报,以香川之景为首的西赞岐众,士气低落,怨声载道,中下层武士整日都在说些“自长庆公殁后,动员越来越频繁,恩赏却越来越少”之类政治不正确的话,也没有人管。 这种情况必须得到惩戒,但不能是现在。 先要在取得一次战场上的大捷,抑或赚到其他等量的政治资本之后,才有足够的力量,挺直腰板去斥责不服从命令的豪族。 然则,兵者死生之事,存亡之道,大捷的机会岂是能轻易找到的? 名义上,这次发布动员令,是为了支援淡路,但筱原长房作战的意愿并不太强烈。 刨去推托缺席的人,现在他手上依然还有一万二千人马,还有三好长逸之子长虎所率的三千余残兵也表示服从命令。还收集了阿波赞岐两国的四五百艘船只,以运输船为主,缺乏有经验的水军官兵。 凭借这等实力,去攻击平手汎秀,实在不怎么稳妥。对方兵虽然少一些,但士气更旺,而且以逸待劳。无论是先行水战,还是抢滩登陆,都各有风险。 或许还是要看看三好长逸的“计策”,虽然到目前为止的发展,似乎并不尽如人意。 反正心绪不宁,也无法处理政事,筱原长房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向三好长逸隐居的见性寺迈去。 …… 这次筱原长房挥手斥退了众小姓,独自一人沉默上路,一边走在城里的道路上,一边调整呼吸和情绪。 毫无疑问,越是感到棘手的时候,越需要冷静。 回想起筚路蓝缕的少年时代,现在的情况也不算很糟糕。 三十五年前,上上代的家主三好元长横死,长庆公年仅十岁便继位,家业几乎全部被夺,筱原家也几乎成为丧主之犬。 而如今呢,阿波北部,赞岐东部,这两块地域还牢牢掌握在手里,阿波南部和赞岐西部的豪族也只是有怨言,有推诿罢了,暂时还没到吃里扒外的程度。 淡路安宅信康投敌之心很明确,很大程度上那是历史原因造成的,但其下的大部分海贼,都没有跟着倒向织田家,而是笼城等待着救援。 在近畿,摄津、和泉、河内诸国,仍然残余着相当一部分对三好家存在认同感的人,只是暂时偃旗息鼓,隐藏起来罢了。 比叡山、奈良的高僧,界町的商人,石山的一向宗那里,也有着往日结下的情谊,可以在关键时刻用得上。 只要等到织田成为众矢之的,三好家就能迎来复兴的机会,慢慢取回失去的领地。而到时候自己作为家宰,未必就没有更进一步的机会…… 现在只是黎明前的黑暗而已,需要保持耐心。 经过一番自我调整,筱原长房走到目的地时,心境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三好长逸依旧在闭门坐禅,摆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姿态。 但筱原长房不像以前那样给面子了。等待了片刻之后,他见长逸没有醒来的意思,便直截了当地开口道:“日向守,淡路的事情已经见了分晓,船越景直此人,确实如您所料那样造成了一些混乱,但与预想的局面,并不一致。” 这次三好长逸也没再矫揉造作,立即就睁开了双眼,不过目光很是不满。 筱原长房毫不在意,继续说到:“船越景直与菅达长合作,召集了淡路三分之二的海贼,笼城防守,并且向我求援。现在该如何呢?” “竟然会这样。”三好长逸皱眉,“我原先是建议他假意随安宅信康一道投靠,再临阵倒戈的。当时已承诺,扶持他做水军旗头,而且永不干涉淡路岛上的裁决、赋税之事,并且立下字据。” “十日前在下给他送去了书信,已经明确说过,无论三好家是谁在主政,以前的书状都有效。”筱原长房的脸色也不是太好看。 “但他却改变了主意……”三好长逸若有所思。 而筱原长房眼中显出怀疑的神色来,疑道:“您所说的计策,就是靠这个人启动,那现在岂不是已经失败……” “当然不是!”三好长逸为自己被小看而感到恼火,“船越景直这人心思很简单,只用‘淡路水军的独立性’这一点,便能轻松说服。也正因为如此,他根本没有足够的智术去担当诈降重任,尤其敌人还是诡计多端的平手汎秀。就算他按我说的去做,也很难得到信任。” “那为何还要特意联系他?” “只是一个工具而已!如果船越景直那家伙按照约定假意投降,那么犬子长虎和舍孙长嗣便会再次与敌军接触,透露一些隐晦的情报,以平手汎秀的智术,必能通过那些情报,将船越景直揭发出来,而后长虎、长嗣即可取信了。接着按我的设计,他们会连续三次提供正确的情报,帮助平手占尽便宜,而只在最后一次,将其引入死地。” 三好长逸解释说,平手汎秀既然是“智将”,一定对自己的智术有强烈的自信,所以,不用直接揭发船越景直,只要提供一些情报,让其自行推理出来即可。如此一来平手汎秀就会陶醉在他本人“目光如炬”的感觉当中,很容易相信接下来的事情。 这便是专门对付“智将”的计策,笨人反而不容易上当。 “所以最终担任诈降任务的是令郎和令孙吗?”筱原长房听了这话,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依旧没多少信任之意,“您家中的麟儿,自然比船越景直这等人要高明许多,但是要说能否瞒得过平手汎秀,恐怕也未必……” 三好长逸轻轻点点头又摇摇头,饮了口茶,脸上泛起一丝复杂的笑容,解释道:“要让内应举止毫无破绽的办法,就是令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内应。所以我并没吩咐他们诈降,而是让他们当真投降。” “什么?”筱原长房闻言勃然大怒,但片刻之后又反应过来。 这个局,三好长逸竟然将自己的儿孙都算了进去。 筱原长房忍不住说了一句无用的废话:“令郎和令孙,恐怕会相当危险。” “身为武士,难道还指望安居乐业吗?那才是妄想。”三好长逸哼了一声,话语显得十分无情,但他的双手却不禁狠狠抓住念珠,用力到青筋直冒。筱原长房轻叹了一下,也不再想这个,而是继续说正事:“现在情况变了,该怎么办?”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安排好的事情只能继续做下去,只是可信度要打个折扣。” “平手汎秀,会中计吗?” 听了这话,三好长逸刚才的一瞬间软弱立即消失,换成坚毅的神情,断然开口道:“没有十成把握,却也有八成。平手汎秀这人,一贯喜欢投机取巧,厌恶正面作战,绝对不会放过避重就轻的机会!” 筱原长房沉默了。他心里仍不放心,只是觉得,计策失败似乎也没什么太大损伤,无非是本来就暗中通敌的安宅信康变得公开通敌而已,所以姑且听之任之吧。 甚至另一方面说,如果平手汎秀慧眼识破,那三好长逸的儿孙性命难保,这一派系的话语权进一步降低,倒也未必是坏事。 至于到时候,自己要怎么办,这个问题也该开始考虑了。 第十四章 取信不易 事情果然如平手汎秀所料,筱原长房的行动极为缓慢。 三好的兵力集合在胜瑞城之下,距离海岸线仅有二十公里的距离,一日之内就可以到达。停在吉野川入海口的船队,也是几个时辰就能投入使用的。 然而平手军的外围游势,在鸣门海峡附近警戒了三四日,却始终不见敌军的踪影。 这几天战事十分平静,淡路国中,志知、庄田两座城里的守军虽然面临着军粮不足的问题,但还不至于立刻便产生动摇。平手汎秀也十分淡定,只是派人接管各个被放弃的据点,不急着攻落城池。 就在这暴风雨前的平静当中,平手汎秀没有等到筱原长房的军队,反倒迎来了前来投诚的使者。 十余日前同岩成友通有过短暂交流的三好长嗣,这次是依靠与安宅信康约定好的联络方式,偷偷出现在了淡路岛上。 平手汎秀对这个人表现出了有限度的兴趣,和同样有限度的礼遇。 就在这一日,三好长嗣由安宅信康领着,在服部秀安、沼田佑光两个人亲自的“保护”下,悄然被引到平手家的本阵所在。无关人员都被屏退,等待他的除了主位上的平手汎秀,依次还有九鬼嘉隆、佐佐成政、平手秀益、岩成友通、寺田安大夫,以及河田长亲与本多正信。 阵仗很大,看起来十分郑重。然则这人进门之后,平手汎秀端坐在马扎上,面沉如水,把玩着手里的军配,毫无起身接待的意思。 这幅姿态里显然地蕴含着不信任的意思,与前些日子,对安宅信康的友善态度形成了鲜明对比。 三好长嗣进来的时候一身风尘仆仆,比上次见安宅信康时更惨淡,发髻散乱,赤着双足,脚底还有水渍,衣服上被割出许多口子,没带佩刀,腰带断了一半吊在半空,手和脸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泥巴。 话说他虽然被派来执行如此重任,但毕竟稚嫩得很,又是自幼身居高位惯了,见到平手汎秀对自己似乎不甚欢迎,当即脸上一僵,做出一半的施礼动作骤然停下。 只是这尴尬神色一闪而过,三好长嗣便回过了神,急忙上前两小步,将脑袋深深沉下去拜倒,轻轻呼道:“参见监物大人!鄙人代表家祖和家父前来向您致意。” 他抬出了其祖父三好长逸的名字,希望引起注意,却并未收到成效。 平手汎秀依旧显得很平淡,只轻轻“咦”了一声,眉宇微扬,毫无看重之意,反是冷冷质问道:“我却听说,三好日向守长逸是三好家中力主与我家敌对之人,还因此与倾向和谈的筱原长房发生龃龉。阁下今日出现在此,又是何种缘由?” “这全是因为家祖以前太过自信,低估了监物大人您,还有织田家的势力,故而才做出错误判断……”三好长嗣埋头不起,语调低沉。 平手汎秀却没等他说完,就向远处使了个眼色。 本多正信得了指示,便站出列,劈头打断:“昔日轻视本家,便悍然发兵进攻;现在知道厉害,就屈膝谴使来降。如此反复,当我平手家是好相与的吗?真是痴心妄想!” 此言一出,三好长嗣立刻便翻身坐起,狠狠盯着本多正信,满面涨得通红,是既羞且怒,说不出话来了。 甚至两边的家臣们,也都觉得十分奇怪,悄悄相互以目示意。接着有人不解,有人心领神会;有人装作不解,有人装作心领神会。 三好长嗣也知道一个无名家臣说出这种话,肯定是平手汎秀授意的。他瞪着眼睛,脸色由红到黑,又由黑到青,一瞬间变换了几次,最后成了一片暗灰色,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安宅信康有点坐不稳了,看着是想帮腔,但又十分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帮。 还是岩成友通看不过旧友的孙子受此折辱,犹豫再三,咬着牙关,拜倒在地,为自己的远房堂弟开解:“岸和田殿请见谅!依我看,日向守既然派了嫡孙前来,既足见悔改之意。若不是他老人家被筱原长房拘禁,定会亲自来向您请罪。” 说完岩成友通又悄悄瞟了三好长嗣一眼,示意对方采取这个言辞。 他这话看似也都是一对虚词,却包含了两个含义。首先称平手汎秀作“岸和田殿”,即表示认可平手家对和泉一国的占领;其次要主动把三好家放在“罪人”的位置,以“请罪”的态度发言。 这就是丰富的经验在起作用了。就算认下这两点,其实也不会有实际的损伤,不过是表面上的屈服而已。但这种表面上的屈服,却能让平手汎秀挑不出毛病来。 要不怎么说,这还没到二十岁的小孩儿做不了外交官呢。明明处在劣势,有求于人,还摆出对等的姿态来,被骂回去也是活该呀。 不过昔年长庆公十二岁就在这种场合出没,并且顺利达成了细川家与石山本愿寺之间的议和……那只能说明他老人家是天降伟人,非凡夫俗子能比。 三好长嗣脸上抽动了好几下,终于是不情不愿地再次拜倒下去,恨恨地低声道:“罪臣代表家祖、家父前来,参见岸和田殿。还希望日后您能在公方大人及织田弹正面前,为我三好家说些好话。” “嗯……难得有这个心,也不容易了。”平手汎秀这才微微颔首,神色稍缓,但语调依然桀骜不善,“虽然说是弃暗投明,不过令祖父这改变立场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一点,堪称‘转进如风’了吧。就算要和谈,我为何不去与筱原长房和谈呢?他可是一向对本家十分礼貌的啊。” 话里有个后世典故,三好长嗣并不清楚,但想也知道,“转进如风”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不过方才说得那么难听都撑住了,现在这小小讥讽又有何不能忍的呢? 故而他继续选择认怂:“家祖确实有糊涂之处,但都是为了三好家的存续,还请您大人大量,可怜他老人家这片忠义之情。而筱原长房这人,一贯两面三刀,今天能夺取三好的家业,明天就能无视与您的约定,与他和谈,是与狐谋皮。” 平手汎秀不置可否,嘴角生出轻蔑的微笑,懒洋洋地说:“好吧,算你说得还有那么丁点道理。那就先讲讲看,帮你打倒了筱原长房之后,我能获得什么?如果还是‘称臣’之类的虚词,便不要说出口了。” “是是,小人不敢。”三好长嗣将自己整张脸都埋在地板上,但说话时身子却在发抖,“我等三好一门众最新的结论是,待打倒筱原,姓三好的人****之后,割让淡路一国,并派遣笑岩大人之子康俊,以及舍弟长将,作为两名人质。” 平手汎秀闻言,未置可否,而是望向末座,假意问到:“你们觉得如何?” “属下以为不妥!淡路本就快被我军攻下了,谈何割让?两个旁支做人质,又有何用?”这次出来演双簧的是河田长亲,他言语中展露着不屑的态度,“若有诚意,除淡路外,再献出赞岐半国,至于人质……就从三好阿波(长治)和十河赞岐(存保)两人中,选取其一,才有诚意。” “这……这……” 三好长嗣又一次忍不住起身怒视了。他已是咬牙切齿,面目狰狞,脸色也重复了一遍由红到黑再到青的过程,最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此事,恐——难——从——命——!” 平手汎秀摆弄了一下折扇,显出无谓的表情,淡淡地说:“那就请回吧!今后就在战场上见的。亦或许我能和筱原长房达成议和,如果只要淡路的话。” 为什么给筱原长房的价码就友好许多呢?当然因为那家伙目前的实力比三好长逸强啊!这个话,不用说明白,也是人人都懂的。 到了这个时候,安宅信康终是忍不住开口了:“岸和田殿请明鉴,长嗣此人并非只代表了日向守(三好长逸),还代表了三好阿波(长治)和十河赞岐(存保)。虽然一门众掌握的兵力暂时不及筱原,但仍占据着名分。” 对这个人,平手汎秀立刻就换了副面孔,上前和煦地拍了拍安宅信康的肩膀,解释道:“信康大人,您还是太重感情了,所以才忽略了这其中的问题。三好长治和十河存保的名字,我看八成是伪造的。事实上举事的只有三好长逸爷孙,顶多再加上三好笑岩、三好长则等一门众。” 接着他转身,看向直着身子跪坐于地的三好长嗣,质问道:“我猜得对吗?” 话虽是问句,语气却是十分笃定的样子。 “你是如何知道的?”三好长嗣心神早已乱套,下意识说了句实话,方才大为后悔,重重摇头,伸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其实这一点,岩成友通早就发现,只不过没有当面揭穿罢了。但安宅信康听了这话,脸上却相当难看了。 “如何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平手汎秀握着折扇,背过身去,“反正我们之间无法达成一致,就您回去转告令祖……” “请等一下!”三好长嗣的嘴唇被自己咬出鲜血,却浑然未觉,他说话的时候,身子已经在不停地颤动了,“在下立即将您的条件带回去讨论,或许还有可商量的余地……” 平手汎秀闻言微微点头,满不在乎地答道:“那就请尽快吧,万一我与筱原长房提前决出胜负,无论哪边赢了,阁下的日子恐怕都不会好过。” …… 短暂的会面,便在激烈的节奏下结束了。众人平复了一下心情,逐渐散去。 服部秀安和沼田佑光负责送三好长嗣原路返回。 九鬼嘉隆和佐佐成政似乎想要单独留下来说点什么,但欲言又止。 寺田安大夫、河田长亲、本多正信干净利落地施礼退下。 庆次那家伙的惫怠模样就不消说了。 唯有岩成友通被留了下来。 平手汎秀侧对着他,沉默了片刻,问道:“你方才给三好长嗣帮腔了,是因为相信他是真心的吗?” “禀主公,并非如此。”岩成友通伏身下拜,答得果断,“从现在的情况看,三好长嗣身上有些疑点,但这些疑点似乎都很正常,反而能洗清诈降的嫌疑。但反过来讲,也许这正是敌人刻意营造出来的结果。只是属下觉得,此人年方十五六岁,要说方才全是假装,未必也太过早熟了……” “听来听去,仍是倾向相信他啊。”平手汎秀脸上看不出表情。但“看不出表情”有时候本身就是一种特殊表情。 “属下信与不信,无关紧要。”岩成友通伏跪于地,久久不起,“我已决心为您效力,此刻不需要有自己的判断,只需追溯您的指示。属下与三好家确实有着旧谊,但已经不会再因此影响正事了。您若下令将其焚城灭族,属下也绝不犹豫,最多是在这过程中,让他们显得更有尊严一点。” 第十五章 以不变,应万变 平手汎秀表现得十分强势,令年轻的三好长嗣感到无比愤怒和屈辱,以至于无法自控。 然而换个角度看,这副得陇望蜀、欲壑难填的姿态,也让人觉得,平手汎秀确实是有心插手四国的事务。 他虽然漫天要价,却并未开出过于夸张的条件,而是留下了讨价还价的空间。 割让赞岐半国当然是对方无法接受的,但若是一至二个郡两万石左右的地盘,那倒还可以讨论。三好长治或十河存保亲自来当人质也不可能,但换成其他几个未成年的近支子弟,也不是完全无稽。 三好长嗣虽然非常失态,但最终仍未一口拒绝,而是说“带回去讨论”。从这一点上看,最终达成协议的机会不是零。 不管怎么打折,条约肯定也仍然会不公平,肯定会从三好家身上割下重重一刀。 但另一方面,平手汎秀是织田信长和足利义昭都认可的和泉守护代官,对三好家事务的取次,只要他在议和的文书上签下名字,就必须予以承认,能带来至少两年的和平。 从表面上看,三好家的内部分类是非常激烈的,他们是真的需要这两年的和平时间,来解决内部问题。至少先要解决,究竟谁说了算的问题。 于是,平手汎秀的四国攻略,就呈现出一种顺利到极点的态势。 试想一下,如果一年之前,刚刚挫败三好三人众的逆袭,就立即攻打四国的话,只会三好家中的诸势力同仇敌忾,团结一致。 但实际上,这一年里面,织田家的主力在攻略伊势国,而平手汎秀的注意力则是放在和泉领内的政务上面,没有表现向四国伸手的意思。这恰好令三好家中的“近畿派”与“四国派”之间的矛盾不断酝酿升级,引发动乱。最终三好长逸被逼迫隐居,内部纷争以“四国派”的暂时胜利告终。 因此,这一次大家就能利用敌方阵营的矛盾,轻松愉快地登上四国了……吗? 虽然作为主将的平手汎秀好像就是这么想的,但还是有人表示了质疑。 九鬼嘉隆、佐佐成政、平手秀益一齐来到军帐,禀报说有要事进谏。这三人理论上都不是汎秀的家臣,而是信长派过来帮忙的,以这个立场,方才能对平手汎秀做出一定的制约。 当然,秀益这惫怠货,明显是被拉进来凑数的。 作为援兵前来,只是暂时归于平手指挥下的九鬼嘉隆,是最有资格提出不同看法的。他的话很简单直接:“监物大人,请允许我这愚笨之人,说句愚笨的看法。虽然事情的各种细节上,暂时看不出疑点,但鄙人总觉得,堂堂三好家该是个劲敌,不至于就这么简单的衰落下去。” 这发言毫无理由根据,纯粹是出于感性思维,辩无可辩。平手汎秀再怎么擅长口才,也没办法反驳他。 紧接着身份稍低的佐佐成政,以织田家与力的身份补充道:“我以为九鬼殿言之有理,请监物大人三思!听说三好日向守(长逸)、筱原右京进(长房)都是深具器量的武士,在生死存亡之际,不应该还只顾着内斗才是。所以依鄙人之见,此事另有蹊跷。” 平手汎秀没有对这话做出评价,只是心下有些感慨。 如果是十年前,按双方自幼的友好关系,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佐佐成政一定会独自以朋友的身份来质询的,而不该是今天这样。 内藏助(佐佐成政)这家伙啊……该说是不近人情呢,还是公而忘私呢? 这么一走神,平手秀益也不情不愿地开了口:“佐佐大人的见解,我是赞同的。三好长逸和筱原长房的眼光不至于这么短浅。但他们两个可不是孤家寡人,而是分别都有一帮子属下的。也许是属下们的对立情绪过于强烈,导致上位者也没有办法呢?” “这两人,不会是轻易就被属下们所裹挟的人。”佐佐成政当即提出反驳,眼神中,对平手秀益的立场有点不悦。 “当然不会‘轻易’被裹挟,但也无法否定这项可能性。”秀益大大咧咧地站着,兴味阑珊,满不在乎,“所以这就是我不想跟你们一起过来的原因,其实……” “秀益大人,这可不能……”佐佐成政面色冷峻没再说话,九鬼嘉隆还在做最后努力。 但平手秀益却坚持要说完:“请等一等!九鬼大人,可以先听我讲吗?自我入嗣到平手家以来,我就从未见过叔父——不对,是监物大人,他老人家在大局的判断上出过差错,而我完全不理解他的分析过程。因此,我已经下定决心,这些复杂问题,便不用在多做考虑,只要紧跟叔父——紧跟监物大人的角度即可。” 以经验主义来对抗九鬼嘉隆的感性思维,这下子两边是都没词了。 再加上黑着脸的佐佐成政,三个人一齐沉默地望着平手汎秀,等着主将下判断。 参加过军议的众将里面,以智谋见长的本多正信和河田长亲,都未曾有什么动静,反倒是素来只知“正合”不懂“奇胜”的九鬼嘉隆与佐佐成政,前来表示担忧,这是个值得品味的现象。 至于寺田安大夫,这家伙一向以“斗犬”自居,完全不做任何思考,或者假装完全不做任何思考。 而安宅信康,他本身是因为看到三好长治和十河存保的名字才下定决心倒戈的。现在曝出这两个名字是伪造的,他深受打击,一时无法恢复。乃至不得不让其弟清康临时顶出来,负责安抚那些跟着投靠织田的水军众。 汎秀稍微思索了一下前因后果,抬眼看去,九鬼嘉隆、佐佐成政、平手秀益虽然神色各异,但都是一副急切想得到回答的样子。 见状,他微笑了一下,从容地对这三人开口道:“到了现在,将具体计划告诉诸位也无妨。两个时辰前,军议结束之后,你们知道我为何要留下岩成主税(友通)吗?” 不等回应,平手汎秀自问自答:“我向他提问,此事究竟是否可信。毕竟他是我军中最熟悉三好家的人。” “这个问题,岩成主税起初是不肯作答的。再三追问,他才表示‘想必是三好日向守(长逸)的计策,只是不知计策还有多少后续’。” “当真如此的话,到目前为止还是个不错的计策。派过来的使者身上,并非毫无疑点,但每个疑点追查下去,反倒显得合理。无论是书状上的签字,还是其出现的方式,都是如此。倘若这是刻意安排的,那可不太容易。” “顺着这个思路,敌人也许是想要以诈降之计,先给予一些小甜头来获得信任,而后才在最关键的一点上,将我军导向绝境。如果当真是这样,也可算是比较高明的计策了,但要令我上当,恐怕仍嫌不足。” “所以这未必是计策的全貌,现在我们所见所思,也许依然还在敌人的预料当中。最精妙的计策,不是利用敌人的“误信”,而是利用敌人的“不信”,也许三好长逸隐居多日,已经达到了这个境地吧。” 说到这里,明显三个听众已经有些发晕了。 九鬼嘉隆一脸的困惑,佐佐成政几次想要提问,但又不知道该问什么,而平手秀益则是放弃治疗,只管听命的意思。 平手汎秀在这里顿了一顿,正色道:“其实我的计划一直没有变过,那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以大势对抗阴谋。具体来说嘛……” 他手持着军配,指向桌上地图的某块区域,同时念出一个陌生的名字。 这个苗字属于四国的一家小豪族,此前从未在军议上引起过重视。 于此同时,汎秀顺带问了一句:“别人没注意就算了,难道三位都没注意到,我的忍者队长中村一氏最近好久没出现了吗?嗯,连你们都没发现,看来计划十分顺利啊。” 第十六章 按兵不动 夫战者,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自三好长嗣离去之后,又过了数日功夫,依然是无事发生。 算起来,平手汎秀发动了麾下的六七千人马,加上来自杂贺的三千雇佣军,自和泉国的淡轮港出发,登陆淡路岛,在安宅信康的接应下,将淡路水军豪族围困在志知城、庄田城两个据点里,接着又准备着应对筱原长房的威胁。如此这般,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一个多月时间,却几乎没怎么见过血,士气也不可避免地开始滑落。 毕竟大部分武士和国人众,以及纪伊的佣兵,这些人参战可不是仅仅为了事后的那点论功行赏,而是希望能在战时进行“人狩”及“乱取”,赚些外快。长期得不到宣泄机会,就会产生不满情绪。 “人狩”即掳掠人口贩卖得利,“乱取”即抢夺当地百姓财物,这种合战胜利一方士兵肆无忌惮的犯罪行为,在本时代却是受到各大名们默许的。即便是织田信长,也只是在进军京都的过程中,考虑到政治影响,才对军纪加以重视,严令不得扰民。为此前后付出了数万贯赏金来安抚士兵情绪。 有着未来记忆的平手汎秀很厌恶这类行动。就算不谈道德底线问题,只从得失上考虑,这也是杀鸡取卵的短视行为,还会对组织度造成严重伤害。但现在是孤军在外,既没有理由禁止掳掠,更无充足资金作为补偿,他无法节制所有部队。 唯一能做的在自己的直属旗本队中进行极小范围的改革,明文规定的俸禄、福利待遇和出阵津贴,以年、季、月为单位发放,将“兵农分离”后的职业士兵,进一步变成依赖行政组织,有固定收入的体面人。这对军队的战斗力未必有什么帮助,但能大大强化其在政治上的可靠性。 平手家的旗本部队没有明确作出“不得**掳掠”的法度,却有“在役时不可无故离开军阵”的严令,以及目付、军监负责监视,变相起到了作用。 普通足轻一次非法劫掠所得,大约是数十文到二三百文的程度。只要让士兵觉得不值得为这么一点收获而冒风险,类似的现象就能逐渐杜绝。 总而言之,在这持续的驻扎过程当中,九鬼的水军,和泉、三河的“新参众”,及纪伊佣兵都开始成群结队地开小差了,三五人集体找百姓打秋风或调戏良家妇女的事例屡见不鲜,甚至偶尔有中级的干部带着一二十个部下,连理由都懒得找,大白天公然踏出营帐,外出闲逛,乃至喝花酒、夜不归宿。 佐佐成政、岩成友通的部队要好一些,没有出现太过分的情况,但小幅度波动也是免不了的。再怎么严厉耿直的人,也无法在缺乏相应制度与组织的情况下,与一个时代的社会风气对抗。 只有平手汎秀的亲兵众三百,旗本众一千五百,还维持着相对整齐的军容,除了先后有十余人生病就医外,绝大部分士卒都处在随时可以投入作战的状态。也是因为这支直属部队的震慑与表率作用,杂牌军才不至于彻底乱掉。 当然肇事者也不傻,没几个人选择在安宅信康等人的地盘闹事,都跑到敌人领地去欺男霸女。平手汎秀派人盯过,却没出手管,笼城兵则更不会跑出来为几个受害平民伸张正义。一时淡路国的大半地域,都成了乌烟瘴气、无法无天的状态。 眼看着麾下军势的状态越来越糟糕,平手汎秀却仍按兵不动。一些与力和家臣坐不住来请战,也遭到或委婉或直接的拒绝。 因为在他看来战机还远远没到。 志知城、庄田城里的守军,显然面临着后勤的危机,但一时半会还不至于饿死,需要更长时间的围困,现在去攻城,那是脑子有问题。 而阿波国胜瑞城下,筱原长房的大军,也同样引而不发,虽然早早发布了行军安排,却毫无动身迹象。 双方相距大约七十公里,隔着一条海峡,不约而同的采取了以静制动的策略。 时间似乎是对平手汎秀有利的,缺少粮秣的守城军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生变,筱原长房如果不出兵的话,就只能坐视淡路国全部沦陷。 理论上,敌方才应该是更着急的人,平手汎秀所预先设好的后手,就是基于此。可以说,只要筱原的大军远离阿波国,平手便赢了一半。 不过,他也能理解属下们的担忧。 万一两座城的守兵坚持饿死也不动摇,反倒是自己这边先丧失军心呢?届时筱原长房再来偷袭,该如何是好? 先强攻下一座城,让弟兄们见见血,到城里去掳掠一番,才能维持较高的士气。 扶桑史上,颇有一些著名战例就是这么诞生的。占据主动的一方久围不克,兵将松懈,反遭奇袭,一溃千里。 况且平手军的人数并不比敌人多,完全是依靠战略行动来占据先机,这么一点优势是极其不可靠的。 但是,平手汎秀仍然定兵束甲,不为所动。他内心认为应该先搞清楚敌军坚守不出的原因。 如果是筱原长房觉察到了后续风险,而坚持不肯离开阿波国的话,那倒也没什么不好,两军静静对峙三个月,淡路国就需要改姓平手了。 如果对方是因为客观上的限制,而不敢轻举妄动呢? 一个理智的人永远不应低估自己的敌人,但也没必要高估他们。 在这紧要关头,军营中忽然又迎来了一个新客人。 …… “三好山城守康长之孙,三好长俊?”平手汎秀看着名刺,脸上显出玩味的神色,“又是个三好一门众里面不起眼的小辈。为什么换了使者?难道是之前的长嗣被发现了吗?” 面前这人化装成了渔民,衣着打扮都显得很寒酸,但并不像三好长嗣那么狼狈,看上去年纪也要稍微长一些,面相较为沉稳,听了一句讽刺,也只是憨厚地笑了笑,下拜答道:“让同一个人反复出现,确实有泄密风险。再加之长嗣他年少无知,冲撞了平手监物大人,故而我们商议之后,接下来就由鄙人前来为您效劳了。” 见到这不卑不亢的回答,平手汎秀也展示了一下礼节,微微一笑,摇摇头说:“为我效劳可谈不上,还是先说说正事吧,不知道我说的那些条件,你们商量得如何了?” 几日之前,汎秀借着河田长亲的嘴,提出了“割让赞岐半国,三好长治与十河存保择一为人质”的苛刻条件,令当时的使者三好长嗣怒火中烧,举止失态。 但今天的三好长俊,却仍是一脸恭谨:“其实是否答应您的条件,并不重要。因为割让土地的条约,以及人质的献上,都只是锦上添花,唯有双方的实力,才能决定一切。就算本家把整个四国都献出来,您又是否有足够的力量去拿稳呢?” 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对于不好回答的问题,就先推脱,而且推脱得还挺巧妙。这人的交涉技巧,比三好长嗣强多了。其实平手汎秀提出的苛刻要求,本来也不是当真的,只是试探一下诚意罢了,被推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平手汎秀不由得表示:“如果一开始就是由您来交涉,也许就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了。” 三好长俊苦笑:“在下与刚刚元服的长嗣可不一样,平日是有司职的,这次出来,已经废了很大功夫去找原因,短时间也不用回去了。” “原来如此。”平手汎秀点点头,忽而又神色凌然,“既然如您所说,条约只是锦上添花,最终有用的只是实力,那么我们又何必要会面呢?我帮你们打倒筱原长房,又有什么好处呢?” “打倒筱原长房就是最大的好处。”三好长俊坦然道,“这之后,我们一门众会以三好家的名义来重聚人心,而您作为打倒筱原的主将,也将在四国取得巨大威望,还可以打出幕府和织田家的旗号来扩充势力。届时双方各凭本事,看看分别能取下多少地盘,不必要非得事先约好。” “呵呵……”平手汎秀对此不予置评,而是转开了话题:“这方面且不着急,不妨先讨论一下,双方究竟从哪里开始合作。” “了解,了解。”三好长俊连连点头,“我们已经在职权范围内,收集了不少情报汇总,今天都带了过来,希望能帮得上忙……” “有心了。”平手汎秀客套了一句,面色不变,状似随意地问到:“能否先为我解惑,筱原长房究竟为什么按兵不动,不来解淡路之围。” “鄙人不敢妄言。不过一直有传言说,筱原右京进(长房)打算放弃淡路。因为内部并不稳固。阿波南部国人众纷纷推诿出兵,赞岐西部国人众虽然如约出兵,但怨言很多,士气低落……” 很明显,企图进行政变的三好家一门众,才是最急着开战的人。因为他们急需一个时机来除掉筱原长房,或者至少是让其威望大跌。 为此不惜损伤三好家这块招牌。 第十七章 攻其必救 作为一个精英级别的带路党,三好长俊为平手汎秀带来了许多以前无法获知的情报,虽然未必能派上实际用场。 提供消息的目的,当然是想催促迅速与筱原长房决战。但平手汎秀对此避而不谈,反倒是先问了淡路的情况,他也不得不优先满足这个需求。 从道理上讲,也不可能在淡路未平的情况下,主动去四国找筱原长房啊。 “船越景直此人,实在两面三刀。虽然平素一向表现得支持安宅家的管理,但两年来,暗地却隔上一个月就向胜瑞城里发出一封密信。”三好长俊面作沉痛状,“可惜我也是最近才得知此事,无法让您提前避免这个麻烦。” 这人是真的感到相当沉痛。 因为船越景直选择了公开立场,笼城与平手军作对,于是就导致这个情报失去价值了。否则应该是能换取不少利益和信任的。 这就好像原本说好的极具潜力的股票,一夜之间就变成废纸一样。 但平手汎秀对这个已经失去时间效力的迟来情报却产生了兴趣,追问到:“你说船越景直隔上一个月就会向胜瑞城发信?请问收信人是谁?信中的内容又是在讲什么?” 一个能在如此不利情形下,聚集起二千五百人来的豪族,显然是值得重视的,此人的政治背景和脉络有必要加以研究。 三好长俊微微诧异,但没细想,就坦然开口回答:“负责送信的是船越家的一个亲信老仆,以前一直是与日向守(三好长逸)大人联系。但日向守大人隐居之后,立即就将寄信对象换成了筱原长房。所以此事我等身份较低的一门众从来未曾听闻,近日日向守大人受到监视,我等想要见上一面也是极为艰难,故而消息传递很不通畅。至于密信的内容,主要是汇报淡路岛上的动向,包括普通海贼的立场倾向,以及安宅信康大人的想法等等。” 汎秀闻言轻轻颔首,不动声色地示意跪坐一旁侍奉的本多正信拿笔记下话语中的所有细节,事后再尽量核实查证。这是面对临阵投诚者的常规处理方案。 而后他才开始思索这几句话。 照对方所说,船越景直的态度是坚决跟随三好家,但不限于某个人,谁掌权就拥护谁。 这种做法,用利弊得失的逻辑是解释不通的。地位牢固的谱代家臣可以不参与政争,只忠于家族,不与权臣有过多往来。但附属国人众如果有意更上一层楼,就应该找好根脚,结下稳定的利益交换关系,才是正道,否则只会被各路权臣们视作牺牲品。 比如现在,企图政变夺权的三好一门众,就对船越景直没展露出任何仁慈,而是将其视作筱原一党,加以出卖。 船越景直这做法,倒显得是确实没什么私心似的。难道这家伙对三好家有特别深厚的感情?这从平日的言行里实在看不出来,若说他故意装作抱怨,实则忠心耿耿,在下一盘大棋……也有点夸张了。 或许真的如岩成友通的分析,此人是对“检地”和“刀狩”等指令感到忧心,所以尽管反感三好,却更痛恨织田。 拿惯了刀枪的人,总会觉得,一旦放下刀枪便没有安全感,这种情绪也可以理解。但站在大名的角度讲,某些豪族既不肯被收编当炮灰,又不肯老实归农,实在让人很为难啊,只能请你们去死了。 这些思绪在汎秀脑中只流转了一瞬,迅速揭过去,他继续问道:“除了船越景直之外,还有个叫做菅达长的人,也召集人马笼城抵抗我军,此人又是何种情形呢?” 三好长俊皱起眉头:“菅达长我早就认识,相貌堂堂,武艺高强,也擅长指挥水战,在淡路年轻海贼之中极具威望。但他自视甚高,对安宅家向来不服,以前对出兵总是百般推诿,要说他会有什么忠心,在下是决计不能相信。” 平手汎秀仔细盯着对方的面容,思考话中的真伪,同时心里也有类似疑惑。 按这个道理讲,菅达长此人不是应该想办法找靠山来寻求取代安宅家的办法吗?为什么完全没有同织田家合作的意向送过来呢? 现在他笼城的行动,是效仿船越景直的,那么日后就算赶跑了织田,首功也是船越景直的,菅达长不会有太多收获。 只能解释为他已经找好了别的靠山啊。 于是汎秀再问:“此人是否与筱原长房有什么协议呢?” 三好长俊果断摇摇头:“实在不像。这两年来菅达长倒是做出过一些示好动作,但没得到回应,我看只是他自作多情罢了。况且船越景直已经对筱原长房言无不尽,有必要在小小淡路上扶植两家耳目吗?” 刚才的提问是个小小试探。对方的判断过程,汎秀并不完全赞同。但最终的结论是靠谱的。 如果不是筱原长房,那么菅达长或许是找上的别的什么势力…… 这时三好长俊又补充道:“以前家祖曾说,察觉了一些豪族与毛利家勾结的蛛丝马迹,但未得到有力证据,不知道菅达长是否参与其中。” 毛利家! 平手汎秀顿时觉得豁然开朗。 现在是织田、毛利的联盟,对抗三好、浦上、大友三角,然后许多小势力裹挟期间。理论上盟友之间应该互相支援帮助,但实际情况显然没这么简单,这种时候应站在全局看问题。 那么,如果菅达长果真暗地投靠了毛利家,他此刻为什么不公开立场呢?会有什么想法?又有什么可利用的地方? 汎秀抬起头,目光正好与本多正信交汇在一处,双方都懂了对方的意思。 这一次,确实可以按照本多正信的思路去操作了。 菅达长是不是真的投靠毛利家,淡路还有多少人参与其中,这个事实不重要,如何从中获利才重要。 被冷落片刻之后,三好长俊不明所以,试探性开口说:“除开这些之外,鄙人还带来了阿波、赞岐的近况,乃至于筱原长房的军阵布置。倘若您能够借机一举将其军势击破,那淡路岛上的笼城者,也无非只是疥癣之患罢了。” 满足于平手汎秀对两个淡路海贼头目的好奇心之后,他仍是不忘此行的最终目的。 不过从这个态度看,三好长俊的语气,比前一个使者软得多,似乎也没奢望马上就达成内应外合,击溃筱原长房的计划,只是提醒平手汎秀不要满足于对淡路的占据。 汎秀不觉莞尔道:“阁下就这么希望外人的铁蹄,进入您的故乡吗?” 适才双方交流途中,作为幕府指定的守护代,汎秀对这个没有什么尊贵身份的武士没有必要太过礼貌。所以这句“阁下”明显带着讽刺的意思,嘲笑三好一门众为了内斗,不惜勾结外敌的行径。 三好长俊却只作听不明白,回答说:“鄙人自幼在近畿长大,故乡并不在四国,而是在您治下的和泉。” 他以这种装聋作哑的姿态应付过去,而后又十分正经地解释说:“实不相瞒,筱原长房已经在公然地铲除异己,扶植亲信了。数月之前,他与赞岐的有力国人安富氏结下姻亲,并帮助安富氏侵吞了周边其他豪族的土地。前不久他又试图让其次子成为三好家重臣赤泽宗伝的养子。他提出的‘新加制式’军法,无非就是篡权前的准备。” “还有其胞弟筱原自遁,与实休大人(三好义贤)的遗孀间传出不恰当的绯闻,但筱原长房对此毫不加以管束,这简直是对主家的公然欺凌。这些事情,您派人去四国的任何一处町镇,都能打听得到。” “另外,筱原长房一贯将阿波公方掌握在手上,时常以此为借口发号施令,想必也是绕开三好家的前奏吧。”(阿波公方即足利义荣,足利氏分支,被三好家抬出来的招牌。) “至于我等一门众所受到的打击,更不用说了……” 看他这番描述,这筱原长房简直是犯上作乱的权臣,除了没正式篡位之外,坏事都做净了。 但平手汎秀却是江信江疑。 前面说到的种种,都是处理内务时可能遇到的正常状况,未必就是包藏祸心,不可听信一面之词。至于后面的桃色新闻,更不值得深究。 目前唯一可以确信的是,三好一门众大概真的受到了很深的打击,以至于不惜勾结外人,也要干掉筱原长房。 但这也怪不得外人,谁叫昔日三好长逸掌权时太过霸道呢?四国当地人可是被这群大爷们折腾得够惨。 这番话其实应该反过来理解,筱原长房在四国并不是不得人心,而是很得人心,他的各项政治手段或许也不免有少数徇私之处,但大体上是逐步强化了集权能力。 现在正处在筱原长房大展拳脚的阶段,也是他得罪的人最多的阶段。再接下去新政就会开始运转,四国就会迎来以筱原为新核心的时代。 如果这次不趁机将他解决掉,那么三好一门众可能会渐渐被排挤得毫无力量,而平手汎秀也将失去利用敌人内乱来扩张的机会。 没花多少功夫,平手汎秀就听懂了对方的暗示。 不过,这些消息的可信度还是存疑。就算三好长俊此人是真心前来带路,这家伙的判断力和分析力也未必靠谱。 汎秀内心也并不希望仅仅取得淡路之后就折返回去。三好家明显是处在最低谷上,这个时候就应该想方设法去摄取更多利益,不能给出宽松的恢复时间。 背后是不会有多少援助了。一个无力反击近畿的三好家,在信长眼里已经不是一等威胁。甚至可以说,阿波那个“伪公方”的存在,还有利于对足利义昭的敲打。 织田家虽然家大业大,但目标也多。六角、北畠余党是目前的首要考虑,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里还有朝仓、本愿寺的位置。 乃至还有丹羽长秀的山阴,作为一个历史爱好者和游戏玩家,后世灵魂的记忆里完全没有对此的印象,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只凭自己的力量,想要尽量获得更多东西,就必须用些计略。 而预设好的计略,发动的前提条件是,筱原长房率兵支援淡路,离开阿波。 但是对方至今为止,都是出人意料的耐心啊,不管其原因究竟何在,都不是汎秀所乐见的。 也许,是到了反客为主的时候了。 归根结底,敌方不动,说明淡路国并不够重要,并不够致命。 那么可不可以找一个更重要更致命的地方呢? 平手汎秀闭目思索了一会儿,最终他起身走到军帐中的方桌前面,望着四国的地图,突然问道:“方才你说到西赞岐众虽然如约派出了军役,但士气低落,怨声载道是嘛……这一点,还请详细道来,到底是什么样的局势……” 第十八章 毛利家的身影 随着平手汎秀的念头,权力体系开始运转。 有关菅达长的分析工作主要由本多正信负责。 三好长俊被要求仔细回忆在四国,特别是在胜瑞城里的所有相关见闻,一丝一毫也不能漏掉。经过大半个时辰的处理之后,他提供了十几个道听途说的二手消息,看似都是些捕风捉影的猜测或者鸡毛蒜皮的杂务,但都要事无巨细地记载。 同时安宅信康以及六家投靠过来的淡路豪族,则按照要求来到军营中的一处僻静之所,总结各自对菅达长这个人的了解。显然这七个人作为邻居能说的话题太多了,目前没有专业人员整理,一切交由本多正信凭个人判断力来筛选。 再者,随时携带的重要文书需要核查一遍,关于毛利的直接或间接记载全部被翻出,然后按照既定格式标上必要的备注,誊抄下来作为比对。其中或是织田家内部书信中无意提及,或是外交文书被信长转发,也有平手家忍者的劳动成果。 诸如此类种种,显然都要消耗文吏的人力资源。幸好平手汎秀有一个超过四十人的佑笔(文字秘书)团队。 以前大多数家臣并不理解这个班子的存在必要性。四十多个人,都快赶上信长身旁的规模了。直到平手汎秀搞出了“印字签花税”,“竞拍会”,“带刀状”等数个新政之后,这个数字就一点也不嫌大了,甚至还逐渐觉得不够。 可是这个团队也很难再大肆扩充了。既要识文断字,又要政治背景可靠,满足条件的人在本时代可真不太容易找。这些年平手汎秀通过集中抚育士卒遗孤,选拔了二三百可用之人,但其中大部分都走上了父辈们的舞刀弄枪之道,成为谱代军中组头、队头之类的基层军官。愿意啃着书本,并且能读出来个名堂的人,只有五分之一不到。 一般大名会从和尚庙里登用奉行,不过平手汎秀并不太愿意把宗教力量引入到如此中枢的地方,就连跟虎哉宗乙他也只是保持合作关系。 文官体系的建设,是一个困扰了人类数千年的大问题,急不得。所以暂时只能让这四十几个“读书人”能者多劳了。 最终经过了一夜的奋战,许多原来不怎么起眼的小片段逐渐拼合起来。本多正信以此做出判断,菅达长此人,的确极有可能已经倒向毛利。其接头人估计是毛利家中负责南线的小早川隆景——那可是个有名的调略专家! 至于他们的全盘动机,大概是想要在不与织田家撕破盟约的情况下,抢夺淡路岛的控制权。 可想而知,一旦平手汎秀作战失利,被迫退回和泉,届时筱原长房也必然元气受损,需要休养。毛利军便会趁此机会,从海路染指淡路,支持菅达长做旗头,来取得遥控淡路水军的效果。而且到时候根本挑不出任何毛病。 汎秀更加理解四国那边用兵如此谨慎的原因了。原来除了当面之敌,左右各处还有这么多心怀叵测的围观者。 平手倒还好,战败丧师也不过是损失一些发言力,信长和义昭显然仍会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筱原长房要是一旦遇挫,会被内外无数野心勃勃之辈吃干抹净。 所以明明淡路被围,明明他的部队远多于平手军,就是迟迟下不定决心。 比起织田家的扩张方式,毛利这种扶植代理人的战术显然更容易受到当地人欢迎,但统治也相对不稳定。而织田的最大优势则是掌握了京都,与朝廷和幕府关系密切,有大义名分在手。 双方虽然明面上是盟友,却只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罢了,私底下的明争暗斗可一点都不少。 比如丹羽长秀奉命攻略但马时,吉川元春、武田高信就以扫清尼子余党的名义跑到分一杯羹。结果是织田家占据了生野银山,但毛利家却获得了但马国四分之三的土地(虽然掌控力不高)。 现在平手汎秀也感受到这种难言的滋味了。 根据各项情报汇总,毛利家的战略布置大致呈现在眼前。 目前毛利家大致分为三个战线,毛利元就与嫡孙辉元,在北九州对抗大友家和大内残党,目标是富饶的博多町;吉川元春带领山阳国众在因幡、但马镇压百折不挠屡败屡战的尼子残党(其中就包括大名鼎鼎的山中鹿介);小早川隆景带着山阴国众,负责与浦上、三好周旋。 这三个方向的战略思路完全不一致,一个是强夺,一个是围剿,一个是智取。 小早川隆景就是“智取”的执行者。表面上他要以本部人马及备中、备后二国之众,应对两个方向的强敌,似乎会很吃力。 但其实浦上正与浅井作战,三好则在和平手对峙,而小早川隆景这家伙,不仅没想着帮忙,还时刻准备抢人头摘果子! 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左思右想,越来越觉得这个猜测靠谱。 平手汎秀当然不能让毛利家如愿。但他也绝不能公然撕破脸面。后面的政治风险是很高的,只能因势利导,想个取巧的办法。 这次汎秀本人尚未发言,本多正信就主动献策了,他跪伏下拜,进言道:“菅达长鼠目寸光,小早川鞭长莫及,二者相聚百里,必然不能互通。可以各个击破。” 接着他上前详细解释说:可暗中教人制一批毛利的军旗,同时派船只故意来回开动,营造毛利家援军前来的假想。菅达长与小早川之间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深情厚谊,见状一定会怀疑是否被毛利家放弃。其心动摇,后面的文章便好做了。 这种事情,毛利元就可是有前科的,前些年以优厚条件招降山阴猛将本城常光,旋即又将其暗杀,收回其领地。再往前看,吉川、小早川两家的上代家督都传言是被利用后又遭杀害,死因可疑。 在原本的历史中,三村元亲、武田高信也是类似的遭遇。如此先厚禄笼络,后诡计打压的做法,可以说是招牌一般的存在。 平手汎秀听了这条计策,先点点头,而后又立即提问:“倘若敌方有三五名高明斥候,便可轻易发觉毛利并未出兵,如之奈何?” 然后本多正信胸有成竹地回答说:“请您以在下为使者,前往备后小早川处请援,对方推拖不过,定会派些老弱残兵虚与委蛇,到时候真假混杂,就不易分辨了。顺便也可试探,究竟菅达长是否内通毛利。” 汎秀略做思索,慨然应允。 事情成与不成先不说,另一方面,当年本多正信作为使者见了一次松永久秀,回来之后便有日新月异的进步,再去跟小早川隆景打打交道,想来是又能有一些成长的。 …… 送走本多正信的时候,平手汎秀并不怎么开心。因为就算此计得遂,也不过是把原本就视若囊中物的淡路握得更紧一点罢了,只是止损,远非收益。而毛利家除了对菅达长加以调略之外,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投入,压根不会有任何风险。 与此同时,另一个亲信重臣河田长亲,也在连夜忙碌。他奉命领着目付、军监们,前往到了各家杂牌军的营帐处,整训部队,强调军纪,核实人数。 当然大家都知道,他姿态做得再足,那也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毕竟开过小差的人实在太多了,较起真来怎么收场?没有相应的组织构建、军饷体系、荣誉教育,单纯靠严刑峻法是没什么大用的。 做这些事的真实目的,其实就是要告诉全军上下:马上可能有仗要打,都给我消停一点!如果真有人脑子不清醒顶风作案还被抓现行的,也不介意杀两只鸡给猴子看看。 就算是纪伊众,平手汎秀没权管辖,但可以趁机会讨价还价呀。毕竟什么铃木、土桥他们收钱的时候不都吹嘘自家儿郎既善战又不惹事吗? 后勤方面也全力开动,沿着岸和田城——淡轮港——州本城的补给线,一批木材和民夫被调动到前方,准备再建一座兵站,把补给线往前扩展。 一片喧闹之中,人人都知道将会有事发生了,大部分将士以为是要强攻志知城或庄田城。压抑了一个多月的佐佐成政、平手秀益等人十分兴奋,摩肩擦踵跃跃欲试,请战之意溢于言表。 然而他们是注定要失望了。这次动员军队,只是为了制造声势,配合本多正信的攻心之计使用。到时候若有必要也许会适当动武,但行动的主旋律仍是计策为主,提供不了多少斩将夺旗的立功机会。 倒是解决掉淡路的问题之后,预先安排了一场重大的军事行动。 不过也同样不是什么大规模的正面作战,而是不甚光彩的特务作业。 平手汎秀盯上的是赞岐国西部地区。按照三好长俊送过来的情报,那里的豪族都听从命令带兵去了胜瑞城,但对于耽误农忙是有很大怨言的,故而士气低落,战心动摇,俨然是个易燃的火药桶。 如果现在有一支部队出现在西赞岐,做出涂毒百姓,破坏生产的姿态,那些离家的将士会怎么想呢?岂不就相当于是引爆? 到时候筱原长房无论如何必须动身离开胜瑞城,否则无法向豪族们交待。 如此敌人将会被调动起来,登陆的平手军反倒可以以逸待劳。三好一门众们说好的阵前倒戈也就有了操作空间。 这便是筱原长房布置中的最大漏洞。 当然,这个漏洞也许是故意留下的。 赞岐豪族们的怨言不一定是真的,三好一门众的倒戈也不一定是真的,整个事情都很可能只是一个诱敌深入的诡计。 但平手汎秀仍然有一条至今未被发觉的压箱底手段,保证不会亏本。 所以他派人登陆赞岐的思路是很坚决的,唯一所虑的是将领人选。 第十九章 扭捏的请降 从淡路到备后国小早川家的新高田城,走海路大约是八十到一百公里,乘上轻便的快船,可以朝发夕至,一两日就足以来回。 本多正信作为使者受到了高度礼遇。小早川隆景不知是否能看出了平手的用意,但明面上是一口答应帮忙,声称要派重臣梨子羽宣平、水军大将乃美宗胜等人,领兵五千,无偿前来援助,不要任何回报。 不过,古人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从召集军队、整训士卒,再到筹备粮秣、安排后勤……进军前的诸多事务,尽皆不可轻忽,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发,小早川隆景是不会给出一个准信的。 而且还顺势奉上美酒佳肴,殷勤地劝本多正信留下来居住几日,慢慢商议此事。 本多正信表现出勉强应付敷衍,不顾珍馐馔玉,一门心思只想要求得援军早日开拔的姿态。最终花了一番恳切言辞,才终于让小早川隆景勉强答应,先派一员小将,率领两百“大军”,即日出发,作为打探战情的前哨。 这显然是无法让人满意的,所以艰苦的舌战仍在继续。而就在这时候,暗中扮成随从的石川五右卫门,接到本多正信的暗示,潜逃出城,将消息带回去。 石川这家伙又充分发挥高强的盗窃技术,超额完成任务,撤退时偷了两面毛利的真军旗出来,藏在怀里。还弄清了梨子羽宣平、乃美宗胜两人爱穿的盔甲是何种形状。最后才登上一艘小船,次日上午便回到淡路岛。 平手汎秀为此批评了这种逞工炫巧的心态,但事情本身还是要表扬的。 紧接着便命令旗本们改头换面,大张旗鼓地举起毛利的旗号,在志知城外数百步的路边经过,接着又在更远的地方招摇过境,砍伐草木,安营扎寨,调运辎重,营造出有援军前来的迹象。 隔着这么远,看不清城上的动向,也不知道城里的菅达长会有什么反应。 平手汎秀对这个效果不是太满意,做得太过火会有生疑的风险,但太隐晦又可能被忽略,其中的分寸不好把握。不过想来敌方只是无甚见识的豪族,而且还是乌合联军,也许这样已经足够。于是叮嘱部下们耐住性子,严守营盘,以逸待劳。 过了一昼夜以后,光天化日之下,志知城外丸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个极小的角度,然后一个武士从缝隙里钻出来,城门又立即合上。 这武士身披甲胄,外裹素服,刚出了门,便立即双手举起纯白色的旗帜,一面高呼着“求见平手监物大人!”,一面以极小的步子向前挪动。 喊一声,走几步;再喊一声,再走几步。如此反复,足足半刻钟的功夫,只走出三五百步,来到阵前,方才便听见攻城军的营帐里传来一声叱喝,道作: “来者止步!” 这武士当即十分听话,乖乖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只是双手依然高过头顶,举着白旗,不敢放下。 过得许久,平手军的营帐里,才有两列杂兵搬开拒马栅,驶出一员骑将。 那人跨着高头大马,身披赤金二色夹杂的胴丸,外覆浅色绢制阵羽织,头顶装饰着弯月的立兜,脚蹬黑水牛皮马上沓,手擎丈二朱红杆十字纹枪,迤迤然自营中出,神色傲慢,目中无人,趾高气昂。 另外还有身边十六名足轻,身形相若,皆着黑色腹卷,神色肃穆,整齐排成四行方阵,前四人执野太刀在前,次四人持薙刀稍后,再次四人提长枪而行,最后四人握弓跟进。 城里来的武士赶紧要开口,却被这阵势惊得忘词。 反是那耀武扬威的骑将藐然质问:“吾乃平手监物之侄,庆次郎秀益是也!尔何人,有何事?” “……鄙……鄙人乃菅……菅越后守之家臣,野崎内藏介……” 对面这武士似是说不清话,吞吐半天才报上家门,正要往下讲,却只见平手秀益面露不屑,嗤笑打断:“区区水贼,竟敢僭城什么‘越后守’,简直贻笑大方!” “……这,你!鄙人……我……”那野崎内藏介想怒又不敢怒,憋得语无伦次。 平手秀益却不管他,接着喝道:“前日我叔父放任尔等自行汇合,商定一决雌雄。我军搦战,却又不应,是何道理?” 野崎内藏介愕然片刻,立马躬身做卑谦状,谄道:“平手家神兵天降岂是我等能阻挡得了的?今日特为请降而来……” “说是请降,为何不见菅达长本人?”平手秀益毫不为之所动,“若有诚意,让他自己前来!否则便不必说了,下次只以刀剑问话!” 随即他一拉缰绳,扭转马头,扬长回营而去。 一阵烟尘之后,野崎内藏介目瞪口呆,正欲再跟上,却只见剩下最前面的四名足轻面色不善,动作整齐,都将手放在刀柄上。 他嘴角抽动几下,收起手里的白旗,一路往城里小跑过去。 …… “各位,我表现得还不错吧!去演个能剧,想必也没什么问题。”回到营帐里,平手秀益立即换了个画风。 然则除了新人安宅信康明显敷衍言不由衷地说了一句“确实精彩”之外,别的人都尴尬地扭开头去只当没听见,不搭理他。 “喂喂,你们……还是甚五郎有眼光。”平手秀益假装愤懑,又上前拍了拍安宅信康的肩膀,与之称兄道弟。 安宅信康下意识缩了缩身子,眼中闪过一丝抗拒和不悦之意。但也没闪躲,而是苦笑着接受了平手秀益的善意。 正当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暂居平手家侧近众的木下秀长提前进来低声通报道:“诸位大人,殿下驾到!” 于是各人连忙按各自分配好的位置落座。 平手汎秀经过了一次彻夜工作之后,又只补了一个时辰的觉。但他慢悠悠进门的时候,显得兴致很好,还对着平手秀益开了个玩笑,显然是听到了刚才的动静。 他的原话是:“庆次郎你这家伙,这么快就与新同僚一见如故了吗?” 对此安宅信康有点担心不知该说什么,而平手秀益却是笑嘻嘻地附和道:“安宅大人乃名门出身,学识渊博,正直可靠,确实是良师益友啊!” 都已经这样说了,安宅信康自然不好当面拆台,也只能笑着点点头。 “噢……”平手汎秀眉宇一扬,“既然如此投契,索性结个亲家如何?近日听说安宅家有个寡居的姐姐,年方十九,几年前方才婚配没多少时日,夫家便战殁……” 秀益大喜,表态道:“那岂非是故摄津守(安宅冬康)之后?真将门之女也!” 接着目光便集中在安宅信康身上。 平手汎秀还特地补充说:“此事不可急切,要待女方家长回去仔细考虑商议之后,再给答复也不为迟。” 安宅信康虽然有些过于实诚,但到了这一步,也不至于看不出来端倪。平手汎秀率军到淡路之后,因为战事紧急无暇分身,还没着手处理归附者的待遇问题,眼下事情稍缓,便立刻做了私下安排。 这个安排,还是比较给面子的。出于对提亲的对象的信任,安宅信康没怎么犹豫便拜伏道:“秀益殿正是家姐的良配,那就多谢监物大人成全了。” “哈哈……”话音落地,平手秀益爽朗大笑,作喜不自禁状,“以后我们便是义理的兄弟,叫我庆次郎即可。” “庆次郎义兄请了。”这时安宅信康脸上没有太多抵触的意思,已是欣喜之色占了上风。 “咱们二人年岁仿佛,长幼之序就免了吧!” 在座的家臣则纷纷开始向平手汎秀、平手秀益、安宅信康祝贺: “恭喜主公(监物大人/岸和田殿)成就姻缘。” “恭喜秀益殿迎娶佳偶。” “恭喜安宅家得此良婿。” …… 一时喜庆的气氛洋溢,似乎都忘了战事。 直到有人传来消息,说城里的菅达长并未亲自出来请降,反而是写了封书信,用弓箭射出来。 见状,佐佐成政不由得开口:“看来计策生效,菅达长此人已经心思动摇,不足为虑。监物大人兵不血刃,即下一城。” 平手汎秀却摇摇头:“不可过于乐观。我看这家伙贪心不小,定会提些条件才肯投降。” 说着便打开那封书信,草草一阅,起先皱眉,接着嘴角泛起诡异的笑容。 他将书信递下去,令在场众人传阅。 然后所有人的脸色都变成了嗤笑或者鄙夷。 因为那菅达长居然在信的一开头,就说他的水军本领远在安宅氏之上,自荐要做平手家的水军大将。 若只是如此,虽然有些愚蠢,倒也不失为一条死硬顽固的悍匪。但接下来的文字渐渐改口,说就算当不了水军大将,起码也该是个副将或舟奉行,统辖两三百条船的档次。 这便是其底价了?不然。 写到信末尾,这家伙又再变个口径,说如果连个好点的位置都不给,那他就算归降也不会心甘,只会消极怠工。 甚至还着重写道:“若不能让我菅达长的才具得以发挥,恐怕是您监物大人的损失。” 对此平手秀益毫不客气地吐槽说:“也就是说他已经决心投降了,只是想讨价还价。但又拿不出什么筹码,连‘若不同意这个条件宁愿玉碎’之类的话也没底气说。那他又有什么讨价还价的资本?” 投降其实没什么,毕竟军心动摇,兵粮不够,又误以为被毛利家放弃,困难实在太多。但这幅扭扭捏捏的姿态就很可笑了。 或许菅达长的海军指挥能力确实很强,但政治头脑简直糟糕到无以复加。他这副自以为是的信,除了暴露内心软弱犹疑之外还有什么作用? 最终平手汎秀却并没有跟着一起笑他,反倒决断道:“织田家从来不缺高官厚禄的位子,只怕无人敢来坐罢了!就让他调转枪口,帮我拿下船越景直。能拿到什么样的赏格,就看他这一仗打得如何了!” 第二十章 反戈相向 刚才平手汎秀没有给予任何实质性的安抚和奖励,但也当众允诺:只要作为先锋攻下船越景直的庄田城,一定加以厚赏。 这让被迫投降的菅达长阴沉着脸,心情复杂,既郁闷又兴奋。 说起来,这可是好不容易勾搭上了一个重视自己的大势力,本以为终于迎来飞黄腾达的好机会。因此才花了那么多工夫,说服了六家豪族跟随着一齐行动,按照与小早川隆景的约定笼城防守,等待毛利家的后续动作。待对方取得此岛之后,菅氏便顺理成章,取代原来的安宅氏,成为淡路水军旗头。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事态发展完全不尽如人意。 成功聚集起了三千人,但三千人一齐乱糟糟地涌进城里之后,却发现彼此都没带多少粮食。又经过了好几天时间,才有人把这个情况跟前段时间来岛上采购的米商联系起来,意识到这是平手家的计谋。 按淡路水军的惯例,作战时每人每天至少需要领到六合白米(约900克)或者七合半玄米(约1170克),亦或是一升半杂粮(约1435克)。这次想吃白米显然是没指望了,但三千多人一日就是二十石玄米或四十石杂粮,城里余的四百石玄米及一千五百石荞麦大麦,加起来也顾不到两个月。 菅达长自然也知道这种事情的重要性,他企图说服各家豪族的头目,从上到下主动减少军粮供应,以期撑得更久一些。 毕竟穷苦农户一日只吃三四合杂粮果腹糊口都挺常见,士卒们翻个两倍也该够了,一定非得大快朵颐才肯守城吗?就算哪天真要激战一番,消耗体力过大,到时候再按正常的分量发放就好。 但他才刚刚尝试性地提出这个看法,便遭到众口一词的坚决抵制。 甚至有两个人眼里闪出了内乱的火苗。 开玩笑,大家凑在一起无非是求财求名求利的,这好处还没影子,先叫人挨饿? 看这架势,要是再坚持下去,当场就得散伙。菅达长只能心底暗骂这群匹夫鼠目寸光,立即撤销发言,当什么都没发生,甚至都不敢把真实的存粮情况公布出去,宣称还有四个月粮草。 四个月,虽然也不多,但怎么着都能等到说好的小早川隆景了吧!先守两个月试试看也无妨。于是豪族们总算都安定下来。 但影响“团结”的隐患,早在笼城第一天就深深埋下。 而当毛利家的旗帜出现在视野当中的时候,他当场就快崩溃了。 看来是又被人当做炮灰了,毛利肯定是改变了方略,放弃了淡路,只是不知道和织田做了什么肮脏交易。 淡路菅家被当做炮灰也不是第一次了,对此可不陌生。当年还是细川家两个分支争夺畿内霸权的时候,就遭到上级抛弃同僚出卖,后来三好崛起的时候又没看清局势,要不怎么现在还这么惨淡呢…… 这一定是体制问题,最终吃亏的都是好人,菅达长不禁陷入了沉思。 他似乎能听见自己胸口的嚎叫声—— 不甘心。 满满的不甘心。 痛彻心扉的不甘心。 不甘心啊,实在不甘心! 堂堂(自称)菅原道真后人,淡路水军(自认)军略第一,就因为父辈站错了两次队,沦落到被安宅家呼来喝去的程度。 而今壮志未遂,岂能死耶? 书房里那本汇聚了先祖们数代经验和智慧的《菅流水军要略》才刚刚写了个大纲啊! 相约起事的六家豪族头目好歹还没那么不讲义气,没有什么异常举止,而是凑到一块,跑过来问“现在事已至此,请越后守(菅达长自称)指一条明道吧!” 话说得倒是依旧礼貌,但这群海贼的人性可让人不敢信任。再拿不出一点实际的东西出来,情况就压制不住了。 也不是没有家臣提出,这可能是平手汎秀的诡计,或者是偶然发生的误会之类,但菅达长能采信这个说法吗? 就算采信,又拿什么去说服别人呢?总是空口无凭啊! 为了不让别人抢先,他不顾声望损失,干脆自打脸带头提出投降织田家了。但还忍不住向对面主将平手汎秀写了封信,用(自以为)心平气和的态度与入木三分的文字,介绍了自己的才能,提出了取代安宅信康这小儿辈的愿望。 而收到的答复是“调转枪口,拿下船越景直。能拿到什么样的赏格,就这一仗打得如何。” 这说明大名鼎鼎的平手汎秀也不怎么样,看不出菅家水战的高明,与三好家那群有名无实之辈是一路货色。 所以菅达长对此失望。 但另一方面,终于得到了一次,纯粹依靠战场表现来夺取名利的机会,而不用再被世俗那些肮脏、卑鄙的阴谋诡计所牵扯了! 这一点又让他感到兴奋。 已经有好多年,都在战场上藏着掖着,消极应付了,唯有自家小军队独立出门清扫海面的时候,才得以尽情发挥。 上一代淡路旗头安宅冬康,虽然被不明真相的无知群众们称作是“仁将”,但菅达长却一眼就看出,这家伙是个口蜜腹剑的伪君子。所以根本不愿在其手下效力。 而安宅冬康也没有对此作出惩戒,可见此人心虚,一定早就布置好了什么暗算手段。 虽然没有确实证据,但古话说得好,明眼人从秋毫之中就能洞察一切,需要证据吗? 后来安宅冬康被三好长庆处死了,哈,这种狗咬狗的争斗,真是大快人心。 眼下虽然有点尴尬,不是水战而是攻城,但好歹也是个机会,定要让人看看我菅家的军法之道。 菅达长花了一刻钟的时间调整,终于平复下怨气,开始集中精神思考攻击船越景直的办法。 至于即将要与旧日同僚作战的心理压力——那是完全没有的。 我可是为了让“菅流”的水战之法留存于世,方才倒戈相向的啊!这与一般人贪生怕死见利忘义有着本质的区别。况且船越景直这家伙,也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 从志知城到庄田城,只有五公里路。大清早出发,不到中午就能到。一路带着三千人行至城下千余步的时候,菅达长已经大致有了思路。 首先诈开城门是没谱的。安宅冬康死后,菅家和船越家各自发展党羽不是一日两日了,也就只有二愣子的安宅信康不知道。两边明争暗斗,完全没有信任基础。 强攻亦难。三千乌合之众的士气可不怎么样,城里的两千五百人虽然也是临时拼凑,不过占着地利,很有优势。而且船越景直那家伙一向惜命得紧,备了不少适合防守的铁炮和硬弓。 抄后门更不可能。巴掌大的城,那么多人守,根本没什么视野死角,守夜的人也够得很。 最终攻城之法,还是要落实到“军粮”二字上面。当然这也是建立在对庄田城内部各处的充分了解上面。 而菅达长恰好符合这个条件。甚至可以说淡路岛内的所有城塞,他都过目不忘。 他悄悄叫来最值得信任的野崎内藏介,附耳吩咐一番,然后召集了其他的大小头目们,开始做战前的安排工作。 不用说,各家军势的士气都是十分低落的,就连菅家的直属部队也不怎么样。 甚至还有些中下层的干部们至今没弄清楚为什么改旗易帜这么突然,只是顺着大势稀里糊涂地过来了。 菅达长首先需要对此作出解释。 他与“上等人”打交道时屡屡碰壁过,但鼓动海贼们却很有一手。 “大家听我一言!之所以放弃毛利,选择织田,是因为我发现,织田手里有钱,比毛利有钱得多!特别是今天来的这个平手汎秀,更是织田家中的有钱人!” 完全绕过了关键细节,避重就轻,说得好像主动权一直在自己手里一样。用金钱做理由来解释变故发生的原因,也正切中听众们的内心需求。 有个年轻人忍不住发问:“毛利不是有石见银山在手上吗?” “没错!”菅达长猛地点点头,上前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脸上浮现出自信的微笑,“但是你们可要知道,银山挖出来银子的速度,可赶不上商人赚的!那平手汎秀自从到了和泉,聚敛手段层出不穷,一年攒下来没有十万贯也有八万贯!织田信长就更不要说了,志摩的九鬼水军知道吗?原来都成什么样了,全靠织田的赏钱翻本到现在。对对,就是九鬼嘉隆,我之前还跟他一起喝过茶来着……” 眼前海贼们的情绪被稍稍调动起来,菅达长进一步瞎编道:“其实很早之前,平手汎秀就已经联系我了,还送来了一千贯定金,一千贯呐!光定金!想想事后能拿多少?” “有这种事?”一个中年海贼生疑,“怎么完全没听说过……” “确实!”菅达长眼中闪过愤恨之色,“原因就是,这笔钱,被船越景直这个混蛋截下了!估计到现在,没花完的钱还存在庄田城里呢!” 第二十一章 焙烙玉击 庄田城在淡路国内是个异类。 此城并没有如大多数海贼的据点那样临海,自然也不会有码头。而是建在岛上唯一一条大路的中点附近。这是因为船越景直的先人并非世代海贼,最早当过细川氏的被官,是以受封的庄园为祖业的,不过后来时过境迁,才顺着大势,加入到安宅水军的行列当中。 外围有二至四尺深的小堀沟,但没有填水,只能起到减缓突击的作用。然后是泥土堆成的地基,斜坡有十余步长,不过坡度一般。城墙是厚木板与黏土拼接制成的,强度尚可,没有射击孔。共有七座箭橹,橹间相距二百步左右,每座分上下两层,一般会安排二十支铁炮驻守。 里面简单分为“本丸”和“二之丸”两层,本丸复合了城主居住、政事商议、物资储存等多项功能,其他人则全部挤在二之丸里面。 作为老战友,菅达长对船越景直的那点微末用兵手段,是了然于心的。 城后方是条狭窄的山谷,两侧十分陡峭,难以通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另外三面则都是一边坦途,望不到什么起伏。这令攻城方易于集中兵力,但又无法借助掩护向城兵射击。 平手汎秀跨海来到淡路,自然无法携带大型攻城锤、云梯之类器械,但这么长时间下来也收集了不少木材,扎了栅板、竹束等物。前者可帮助填平堀沟、攀爬土垣,后者则用作盾牌,抵御射击。 就这么点家伙,当然也不能浪费。 菅达长简单地做出了安排之后,让六家豪族分别从侧面进攻,本人则带领自家兄弟,攻打正门。 也是唯一要面对两座箭橹的方向。 经过战前的“鼓动”,这三千人的士气有所恢复,但依然不足以做出一次足够强力的突击。 所以菅达长亲自上阵了。他身披着甲胄,提着厚重的竹束,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同时向左右高声道:“跟我冲!拿下船越景直!抢钱抢粮抢女人的时候到了!” 后面的话都很虚,但“跟我冲”三个字是实打实的。这跟坐在安全的军帐里,挥着军配团扇说“给我冲”可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嗨!哈!”眼看家主的脚步一点都不犹豫,几百名郎党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照着往日的习惯,喊出助威的声音。 这是多年一同作战才锻炼出来的默契与信任。这些年来菅达长带着属下们像一只狡猾的狐狸般游猎在战场上,不管大局是胜是败,他总是能混个不错的结果。外人说是消极避战,但这也让他在士兵们心里建立了极高的威望。 冲得要够猛,不过阵式不能乱,五七人聚集成小队,彼此间保持着一两步的距离,每队里至少有两人是不带武器,只拿着竹束的。 接着其他豪族众里也有一部分年轻沉不住气的人,被鼓动得一道冲杀上去。怎么说也都是些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宁愿战死也不会憋屈死。 冲出数十步之后,菅达长突然猛地挥了一下手,喊出一个“停”字。接着他将手里的竹束杵在地上,身体灵活地蜷缩,贴着地面躲藏起来。 伴随这声口令,数百人不约而同,几乎都在同时做出类似的动作。负责保护同伴的士兵站在最外侧,面向城里两座箭橹的方向,竖起竹束。反应最慢的人,也在几个呼吸间跟上了节奏。 继而就从城的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的铁炮开火和弓弦破风的声音。 数不清的弹丸与箭矢,如急雨一般倾斜出来,落到进攻者的头上。城外除了后方的山谷小道之外,三面都响起惨叫的声音。 只在一瞬间,就有近百个攻城的士卒被贯穿身体。好不容易被鼓动起的攻势立即为之一缓。 但菅达长毫无动摇。 趁着躲在竹束后的机会,他已经看得明白,城里虽然有二千五百名乌合之众,但其中大部分人只拿着丸木弓、小藤弓或者极劣质的铁炮,在远距离上是造不成什么威胁的。也只有船越景直这种不会用兵的笨蛋,才会在这个距离下令射击。 唯有船越景直那家伙珍藏的南蛮铁炮二百支,以及少数强弓手做出的攻击,才能真正要人性命。 事情的发展与先前的预想完全吻合。 故而使用竹束的应对方式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一眼环视过去,自家儿郎挂彩的恐怕只有十余人。 然而那南蛮铁炮装填是很麻烦的,就算是熟手也要费一番功夫。 趁着这个机会,菅达长矫健如豹,从地上一跃而起,带头向城门冲刺过去。 “接着冲!弟兄们不要慌!伤了有人抬,死了有人埋!你的家人我一定养!” 菅达长的口才一向不怎么好,但有往日的实际行为做佐证,他的话是能让人信服的。 战前他从家中选了三百人来做突击部队,其中一百人是防御组,已经大显身手了。这时一百五十名射击组也开始表现。借着竹束掩护,纷纷起身,弯弓搭箭,在离城门一百余步的位置发起反击。 在这个距离上,城内居高临下,多少还有那么一点准头。但攻方想要杀伤到守军,就实在是强人所难了。菅家的弓手们再怎么精锐,一百五十支箭矢里,也最多只有十分之一能覆盖到预想目标,更不要提伤害了。 也许会有一两个倒霉蛋正好被射中要害,一命呜呼,却也丝毫影响不了大局。 不过这一轮射击,本来就只是为了掩护而已。 正常人发现许多支箭羽从头顶和侧方掠过,总是下意识有躲避念头的。缺乏训练度的杂兵也不免于此。 船越景直除了懂点铁炮伎俩之外,并不是个很厉害的战将。其麾下大概也有那么两百左右的精锐,但召集起的二千五百人里,杂兵可谓比比皆是。 在这射击的同时,菅达长带着一百突击组冲到了离城约五十步的范围。 守军当然会对这群不要命的家伙予以射击。只是箭橹中的精英铁炮兵还在装填,而据墙防御的杂兵们,又受到箭矢的压制影响,下意识地动作变形,失去准头。 到这个距离的时候,冲在最前面的菅达长开始稍稍放缓速度,调整脚步,偏转方向,继而顺着惯性,化直线为曲线,整个身子原地旋转了整整一圈,将手中的投掷物扔了出去。 他既没有持刀也没有拿枪,反倒是带着一个奇异的武器。 那是一个装满火药和少数铁钉的密封陶罐,外面还系着一根短绳子,外表像是后世奥林匹克运动会里面的链球。手拿着绳子旋转,就能够利用离心力,将陶罐扔出去。 这就是水战中常用的所谓“焙烙玉”。 菅达长掷出的焙烙玉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美妙的弧线,恰到好处地绕过了城门,径直落在门后守军的人堆里。 “轰”的一声,火药爆裂炸开,腾起一阵浓密的黑色烟雾。 “啊!” 从门后的惨叫声中,菅达长仿佛就能看到血肉模糊的场景,真是令人心情愉悦啊。 与此同时,一共有五十人一起掷出焙烙玉,其中十来个掉进堀沟或土垣,压根没进城池,还有至少二十个陶罐打偏方向,没伤到人和城门,只是激起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火苗。 但仍有六七发攻击正好凑效,砸到城兵头顶上。 城内立即变得烟雾缭绕起来。 紧接着菅家的第二备队士兵仿佛收到了指示,也开始同时向前发起攻势。这次他们带上了足以跨越堀沟和土垣的木栅栏。 顷刻之间,由菅达长亲自带队的这波攻势,就取得了极大的进展,大有一口气攻破城门的意思。 一共不到十个中靶的焙烙玉,并不能对人员和墙体造成多少有效杀伤。但巨响、浓烟、火光配合上倒霉蛋们的惨叫,会让杂兵们的士气大大动摇。 “都给我冷静!” “赶紧射击!” “动摇军心者死!” 第三声怒吼,响彻云霄。 一个脸部被炸伤,呻吟着不由自主喊出“饶命”的士兵成了用于吓唬鸡的猴子,被当场斩成两段,脑袋扔出城外。 同时有一批增援士兵,从本丸杀出来,加固了正门的防御。 从声音分辨,菅达长知道前两个没啥用的命令是出自船越景直,唯有最后一句怒喝,来自于田村经春。 果然不愧是“船越一党”里面唯一善战的那位,不过也只是有勇无谋罢了。而且城里也就这么一位! 守方稳住阵线之后,立即不顾城外弓手的那点压制,开始又一轮射击。 这时候箭橹里的铁炮正好也装填好了。 而攻方的投掷手们,仍处在毫无掩饰地空旷地带,是最好的靶子。 对他们进行集中射击其实有点本末倒置,压制正在抬着木栅栏逼近的后续部队是更关键和紧要的事。但刚才的焙烙玉造成了城兵死伤,必须予以还击,才能挽回杂兵们蹲在城墙后的安全感,以保住士气。 菅达长再次支起了竹束,躲在后面。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这样,天生神力,拿着二十多斤的竹束还健步如飞。 更多人只能趴在地上,祈祷不要被命中。 一阵枪弹和箭雨密密麻麻地洗过。 至少二十名经验丰富的精兵会因此送命,连菅达长自己都不免中了一枚弹丸和两支箭矢,左臂立即就疼得抬不起来了。 痛归痛,损失却是有意义的,顶住这波射击之后,第二波的攻城兵就杀到了。他们会把木栅栏铺在堀沟和土垣上,当作梯子来使用,进行登城攻击。 弓箭组依然是在竹束组的掩护下进行援护性射击,还能跑得动的投掷组回去准备再来一轮。 菅达长从腰间取出另一个陶罐,仅仅用着一只右手,又一次命中了人堆。 又一次的巨响、浓烟、火光。 但不再有惨叫了,只能听到低沉的呻吟,一闪而过。 一百五十支没谱的箭矢,更是不会让守方新上来的这批人有任何反应。连眉毛都不会多皱一下。 能否克服人性本能,理智评估风险,不被徒有其表的攻势所吓倒。真正的老兵,显然与刚才那些只会欺软怕硬的鱼腩杂兵截然不同。 第二十二章 淡路吕布 安宅信康继承了其父的淡路国主之位后,真正服从他的豪族只有三分之一,而岛上战力最强的菅达长和人缘最好的船越景直各自拉帮结派。区别是前者明着不听号令,后者却是暗着越级联系三好家。 今天菅家一党和船越一党来了一次正面的对决。兵对兵,将对将。 城门正面鏖战的时候,侧面两边也都在发生战斗。按平均战斗力来讲,菅家一党的附属豪族要强过船越一党,但后者有城墙做掩护,也斗了个旗鼓相当。 当然,是较低水平下的旗鼓相当,与主力之间的血战不可同日而语。 总计不到五万人的淡路岛上,拿过刀见过血的不下一万,显然其中大部分都是欺软怕硬的海贼,真正能战之兵从来不多。 不过低水平战斗的死伤率未必就小了。精锐们固然承受着大上几倍的压力,但也有高出几倍的保命技巧。 菅达长就是如此。他已经被射中五次了,但每次都避开了要害,皮外伤只是疼痛,却不是要命的,所以依然站在前线督战。 “金八郎!好样的,不愧是当过我的亲兵!” “桥介!刀已经卷了吗?把我的剑拿去!” “助右卫门,在干什么呢!战场上可不能走神!” …… 每一次准确喊出士卒的名字,就会让当事人的士气更高涨几分,更悍不畏死地向前冲锋。 菅达长狡猾地在人群中穿梭移动,既能让麾下士卒们听到自己的声音,又不留给敌军狙击齐射的机会。甚至还抽个空子,又投掷了一枚焙烙玉到城里,砸到好几个守兵,还把城门熏得通黑,看起来摇摇欲坠。 五十步的距离,三发三中,这对于菅达长来说也是超常发挥了。不过差不多是到极限了,伤口和疲劳都累积到一定程度,再来一次实在没有把握。个人英雄主义的剧情不可能重复上演了。 要说指挥……其实也没什么好指挥的。正面攻城,又缺乏器械,除了蚁附之外,还能如何呢? 早已有五架木栅栏被铺在土垣堀沟上,形成爬梯结构。菅家压箱底的六七百人都拉了出来,分三个梯队依次强登。除了箭橹中的铁炮兵之外,大部分人都已经弃了在这小范围内施展不开的弓箭,而换上刀剑和短枪,就在这狭窄的城头肉搏。 而箭橹中的铁炮在连续击发了超过二十次之后,也暂时无法再继续使用了。 城外的弓箭压制也已经基本放弃了,焙烙玉的尝试还在继续,但始终没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毕竟如菅达长这般百发百中的投手实在稀少。 城墙不够高,土垣的坡度也不够陡峭,但守城军无论如何还是有一些优势的,至少他们双脚站在平地,能毫无保留地发力。而攻方士兵需要仰攻,总是难以使得上劲。 这一点区别,足以抹平双方军事素质上的差距。菅家军始终不能杀入城内,船越军也无法将他们赶下来。 “啊啊啊啊!” 一个眼看马上要突入墙上,却又被薙刀扎穿腹部的海贼头目,仿佛突然间获取了不知名的力量一样,瞪圆了双眼,用力挥刀砍断了身前的刀柄,随后一跃跳进城内,无视了周围的攻击,如疯魔般乱舞,连着砍伤了三个敌人,才终于被好几支短矛一齐钉在地上,彻底没了声息。 趁着这一点点空间,五个强健孔武的菅家士卒几乎在同时跨了进来,相互背靠着背组成战团,向附近的守方们猛烈攻击,逼得身边数十人无法靠近,眼看就要在城头站住脚跟。 就在这时候,随着“推他们下去!”的大吼,七八名死士如猛虎一般飞撞过来,不顾着刀剑加身,上期试图擒抱。 冲在最前头的几个人毫无悬念地刀剑洞穿,但如此一来拔出刀刃也需要点时间,剩余几人就趁着这个机会,上前猛扑过去,抱着敌方的腰,一起滚下城头,完全是人肉炮弹的做法。 从斜坡上滚下,不足以摔死摔晕,不过胆敢离开城墙的守军,立即就被一拥而上,斫成血肉模糊的肉块。 但城头总是暂时守住了。 同样的事情,在同样的场所,不断地发生,菅达长付出了约两百条人命,造成的杀伤也差不多是这个级别。他似乎只差了一口气就足以拿下城头,但这口气就是迟迟不来。成堆的尸体,还有数不清的鲜血、残肢、断刀。到处都飘着黑烟,一半是扔进来的焙烙,一半是铁炮的不断射击。 浓厚的血腥,朦胧的烟雾,间或一丝肉体被烤焦的诡异香气,交织成一片如梦似幻,如三途川般凄厉的画卷。 伤亡已经接近三分之一,却仍旧死战不退,这在冷兵器时代,可算是毋庸置疑的强军了。然而强军也不能无限透支士气和战意,再这样下去,先垮掉的一定是攻方。 两侧的次要战场上,豪族们也一度打出了凶性,但阵亡数量超过一百之后就开始退缩,自然也从来没有接近城墙。 而这更令围观者对菅达长升起欣赏。 …… 大概十四町(1.5公里)外的营帐内,平手汎秀带着麾下的将领们,坐在高台上,用西洋望远镜瞭望局势。 随着战情发展,高台上的气氛也渐渐紧张起来,不时有人啧啧称奇。对菅达长这个人的舆论评价,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之内,发生了颠倒性的翻转,由蔑视不屑,变成刮目相看。 尤其是几个战将们,眼看着攻城一方如此勇壮,不禁开始觉得惺惺相惜。 “监物大人!两侧的军队实在不堪用,若集中我军精英,趁此刻增援突击,有六成把握一举下城!” 佐佐成政已经完全忍不住请战了,平手秀益脸上也展露着类似的心思。连一向被视作卑鄙小人的寺田安大夫亦是跃跃欲试的样子。 鲜血和火焰,始终是最能激发起原始欲望的象征物啊。 包括平手汎秀都略有一点点触动,遥想起十多年前,在稻生原浴血奋战的往事。但与佐佐等人不同的是,他的判断完全不会被这一丝突发的情绪所左右。 目前的这个场面,确实足以证明菅达长的才华与气魄了。如此斗将,死在这里未免显得可惜。但另一方面,这么一个武勇出众但又不好控制的人,要不要干脆让他折损在这里,以免后患? 他一时犹豫,尚未作出决断,却从镜片里发现,正面攻城的部队毫不犹豫地全线撤退了下去!两个侧面早已失去战心的士卒们更是立即如释重负,赶紧向后转进。 理论上这种无序的撤退是很危险的,一旦遭遇追击,则必然会溃败。只是守兵大概也无力再战了,丝毫没有追出来的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 平手汎秀心怀疑惑地放下了手里的望远镜,不动神色环视了一下周围,接着就听到城里传来参差不齐的惊呼。 仔细分辨的话,似乎是在说:“粮食没了!”或者“粮仓烧到了!”之类的话。 再举起镜筒,透着烟雾依然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城里浓烟滚滚,火源太多了,实在分辨不出到底哪里是粮仓。 不过也不用着急,汎秀挥挥手,示意众人安下心,静静等待菅达长来汇报情况即可。 果然只过得须臾片刻,便有传令兵前来通报:“菅达长称已经趁着正面攻城,派人烧掉了城中的粮草库,如今已经不战自胜了!” 竟是如此! 汎秀心下微诧,立即又集中精神聆听了一番,果然城里的惊呼,已经渐渐变成哀叹和哭嚎。似乎连大将都放弃了鼓舞士气的打算,对这种情绪的发散完全没加以制止。 又等待了一会儿之后,战场上的烟火慢慢消散之后,再仔细搜寻,的确可以看见,有两座矢仓烧的特别剧烈,守兵在试图扑灭,但一时似乎难以凑效,而且看那些木柱焦黑的程度,恐怕里面的物资早就烧光了。 见状平手汎秀也为之色变。 方才那场血战,虽然足见菅达长此人的勇猛,但也不过是与平手秀益、本多正重等人相若。其临阵指挥能力固然值得一提,却也未必超过佐佐成政、河尻秀隆。 然而这激烈的场面不过是掩护,最终潜入烧粮才是杀手锏,这个手段就在那些人之上了。当年佐佐成政、平手秀益他们请战的时候,都觉得拿下这种城需要十来天功夫呢。 而且还模仿了平手汎秀的计策,利用了存粮这一点来做文章,显然临场发挥现学现用的能力也很不错。 仅以此一战而论,菅达长打仗的水平,及得上滝川一益。 再回想这家伙在政治立场上毫无节操和智慧,既贪婪无耻又草率轻信的姿态,真是判若两人,与之在战场上的如鱼得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让平手汎秀不由得感叹道:“好个菅达长,真可谓是淡路岛上的吕布了!” 一手焙烙玉的技法,堪称神乎其技,不知道他所谓的“菅流水军”还有多少货。但汎秀心下已经决定,要把此人推荐给信长,调动到其他方向上去,不能让他留在这条战线。否则变生肘腋,追悔莫及。 而且也正好兑现了“攻下庄田城便给予高官厚禄奖赏”的允诺。(虽然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指望他真能实现。)推荐给信长做直臣,不就是非常罕见的殊荣吗? 至于安全问题,就不用操心了。信长可是连松永久秀都能容忍两次的人啊,所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多放一个炸药包在他老人家身边,也不打紧。 第二十三章 第三类人 经过了和泉和淡路的经历,加上尾张、美浓的见闻,平手汎秀总结分析之后,发现各地的豪族国人众们,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胸无大志,缺乏追求的人,也就是俗称随波逐流的墙头草。这部分人没有什么坚定不移的长远目标,对大名的集权化手段也抵触有限,只要大局底定了,就会安定地表示服从。 以沼间任世入道为首,那批最先表示服从的和泉众就是如此。他们是比较理想的顺民,不会对领内治安造成太大威胁,但相应的,作战能力就无法令人满意了。随安宅信康一起降服的淡路六家豪族便归属此类。 第二类是受不住寂寞,物欲和权力欲旺盛,一门心思向上爬的人。这部分人如果自己成不了野心家,就甘为野心家的走狗,往往会为了高官厚禄,主动向大名投降称臣,投入到集权体制当中。 寺田安大夫便是这样,淡路的菅达长也差不多。他们参与合战的积极性和能力都明显强于一般人,比起谱代军队也毫不逊色。然而其忠诚度显然值得怀疑,什么时候别的大名开出更好的条件了,倒戈的可能性不小。 第三类就比较特殊了,是那种执着于当土皇帝,抵抗集权化进程的人。你要说他有野心,可人家一块破地蹲了几十年也无心扩张,但要说他没野心,却又死活不肯被纳入官僚系统的统治。这可谓是特殊历史条件下,特殊的历史现象。 和泉的松浦孙五郎,淡路的船越景直,是第三类人物的典型代表。他们的特点是,始终坚持“以我为主”的立场,游走于各家大名之间,拒绝融入任何一家势力。是国人豪族里最难家臣化的。 靠着这种“传统”的价值观能够笼络小部分人,但终将被历史的车轮碾过。扁平化的社会结构,毫无疑问会比金字塔式的层层剥削更具力量。 所以松浦孙五郎已经身死族除了,连家名都成了历史。 而船越景直呢? 对庄田城的攻势持续了一个时辰,菅达长和他的追随者们一共付出了四百条人命的代价,将守城军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城墙上来,这时候熟悉地形的野崎内藏介带着几个精锐乔装打扮,穿过山谷小路,用以前留下的吊索潜入城里,烧毁了粮仓和弹药库,而后又趁着混乱全身而退。 在这之后,也许还会存着三五天的口粮吧,再算上树皮草根之类的,理论上可能还足够多撑十天半月。 但实际上绝对坚持不到那时候。 城里算的上精兵的部队一共也就不到五百人,而且已经在激战中受到很大损失。剩下的只是低劣的封建时代军队,身上并没有民族主义、革命理想、宗教狂热之类的增益效果。仓库的火焰是瞒不住的,弹尽粮绝的恐慌与绝望会像急性传染病一样蔓延,吞噬掉全部的士气和战心。 按菅达长的话说是“如果船越景直那家伙,今晚不主动出城偷袭的话,明天早上其他人就会绑了他,反水来投降吧!” 他在战场上的表现挣到了一定的发言力,平手汎秀对此予以采信,做好了夜间迎战的准备工作。 月升之后,城中的船越景直如所预料的那样,亲自带人突击。他的动作还算干净利落,但仍然是撞上一块铁板。等待他的是坚固的栅栏和近三千杂贺佣兵队,其中包括了五百支铁炮。 拼死做最后一搏的逆袭军只在阵线前坚持到不到半刻钟就纷纷溃逃,指挥官完全弹压不住。平手军的众将如饿狼驱赶羊群一般,欢快地挥刀杀戮,就像收割水田里的稻谷一样轻松。 最终地面上留下了几百具淡路人的尸体,只可惜由于可见度不佳,未能全部合围消灭,敌方领袖也得以逃回城内。 但这也无关紧要了。追到城下的时候,已经有两家豪族挂上白旗,大喊着“愿降”,向平手家献出了侧门和两座箭橹,接着攻方如潮水般涌入,堤坝溃穴,再也掩不住了。 耗时四十余日,平手汎秀清除了淡路岛上的所有反对力量,总计伤亡不足一千,却收编了安宅信康、菅达长四千多人,“攻略淡路,确保海运”的战略目标,已经可以算是完成。 …… “庄田城内一应财物,除文书、典籍、军旗、马印、铁炮、具足之外,皆任由自取,事后不加追究。” “城中诸女幼,除两家新降者外,全部赏赐予有功将士。” “船越、田村两族及家臣尽皆斩首,悬尸七日示众。余者诛除首恶,没收领地,削去家名。” 平手汎秀冷峻着脸坐在马扎上,低头把玩着手里的军配。小西行长作为侧近宣读了这份严厉残忍的处理方案。 大部分士兵都在为此热烈欢呼,因为这个命令实际上就是公开鼓励纵兵掳掠。庄田城不仅是船越家多年的居城,又聚集了其他几家豪族压箱底的财物,很有搜刮一番的价值。女人和幼童也是好东西,无论捉回去自己享用,还是拉到界町卖掉,都是能对沙场的疲惫起到很好的化解作用。 当然也有人对此不满,佐佐成政、河田长亲便都是皱眉不悦,没有参加到这场丑陋的狂欢当中,但也十分明智地没有向上面表达出异议。 唯一一个来劝谏的是安宅信康。他短短几日里已经好几次说过政治不正确的话了,只是本人浑然不觉。平手汎秀也丝毫不计较,还令庆次与之结亲,这更让安宅信康觉得深受重视了。 所以他做出一副忧国忧民,悲天悯人的姿态,慨然说到:“监物大人明鉴!反抗您的人已经得到教训,何必再造杀孽呢?仇恨的种子一旦埋下,就再难拔除,日后定会生根发芽。淡路国的民众们一直以来就足够辛苦了,鄙人实在不忍看到进一步的动乱!” 短短这么一句话,他自以为是说得不错的了。但其实又犯了好几个微小的忌讳。 好在平手汎秀完全无心与这个直肠子的“海二代”计较,反倒温言转移了话题:“眼看淡路已经平定下来了,甚五郎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呢?” 这话中的含义,是要对安宅家做出具体的安排了。 听着如此大事,自然顾不得旁人了,安宅信康犹豫了片刻,还是觉得本家的待遇更重要,放弃了“伸张正义”的打算。 于是他拜了一拜,大义凛然地说:“鄙人昔日随三好作战多年,可以算是罪臣,不敢有什么妄想,全凭公方大人和织田弹正处置。” 话音落地,连背后侍立的小西行长都不由得撇嘴。 这发言的问题是在太多了。 什么叫“可以算是罪臣”?认罪的态度也太不恭谨了吧? “公方大人”和“织田弹正”谁在前,谁在后,在私下场合也是个值得考究的问题。 而且话中只说到这两人,丝毫没有提及平手汎秀,就像是把堂堂监物大人视作传令兵一样。 真是……安宅家的继承人,跟和泉国随便一个五百石的国人众,好像是一个水平的。 然而,若真是五百石的国人众,只要在任何地方稍有不敬之处,汎秀早就拂袖而去了。 但安宅家的继承人,却不会遭遇这样的对待。 平手汎秀一点也没露出不悦之色,点了点头,回应道:“能有这样的心,那实在是再好不过。我已经上报了织田弹正,说这淡路的局势还是要靠你来维持,和泉的那些水军,也要多加指导。” “啊——这,感谢监物大人信任!”安宅信康喜出望外,猛地磕了一个头。 这实际上就是让他做了平手家的水军大将,统辖两岸的所有船只,权势着实不小。考虑到他的投降行动进行得很不顺利,岛上三分之二的人都没能控制得住,如此待遇就可以算是殊荣了。 安宅信康更加坚信,平手汎秀果然是世间少有的,能看到自己才华的“伯乐”,这份知遇之恩,可要好好报答。 “不过——”汎秀突然又皱眉,“和泉的淡轮新兵卫等人,也立下了战功,让他们归属到你配下,可能会不太心服……” 安宅信康听了之后,也觉得这个问题确实存在。但他坚定地表示:“在下一定加倍努力,来取得众人信任。” “嗯嗯,这样就好。”汎秀似乎被这姿态打动,眉目中的担忧消除,只是灵光一闪,又补充了一句:“不如这样,在和泉给你两千石加封,把居城搬迁过来,如何?也方便与新同僚们建立感情嘛!” 这话听起来十分有道理,而且还有两千石加封,更不容拒绝了。安宅信康毫不犹豫地下拜答道:“感谢监物大人厚赐!在下谨遵指示。” 起身之后,他才像是又想到什么,连忙试探性地发问:“对了,不知道菅达长此人……” “放心吧!”汎秀微笑着摆了摆手,“我对他另有安排,不会让你们二人经常碰面,产生尴尬的。” 第二十四章 得陇望蜀 对庄田城的“乱取”持续了两三个时辰之久,伴随着孩童妇女的哀泣,有数百近千人遭到**掳掠,血泪和残骸铺满了城内的每一寸地面。 理所当然,残酷的行为会为征服者们埋下无数的潜在敌人和隐患,但通过强攻来取下领地,本来就是如此残酷的事情。就算凭着一颗仁慈之心赦免了城中的人,后续的效果也未必会很好,只可能更差。 毕竟这里是野蛮混乱的海贼乐园,而不是(相对)富饶安定的畿内国度。 平手汎秀可以用一年时间,采取各种迂回的办法来对付和泉豪族,一步一步地将其削弱到无法反抗的地步。但对待公然站起来抵抗的淡路人,就不能这么简单了,轻易饶恕只会被认为是软弱,不见一点血是震慑不住亡命之徒们的。 顺便这种放纵也大大加强了军队的士气,确保士兵们可以立即投入到一次新的战争中去。其实庄田城并不怎么大,能从此次“乱取”中有所斩获的,估计只有十分之一的幸运儿罢了,但人的心理是很神奇的,只要看到周围有一部分的人获得意外收入,就深信自己一定也会是下一个受益者。 世事便是如此。底层百姓始终苟延残喘度日,就算是被抢劫,一般也轮不到他们。中下层的武士们孜孜不倦地相互伤害,把对方的血肉视作战利品来吞噬,期望能把握住万分之一的机会往上爬。 而最上层的领主们,无论如何都显得幸福很多了,即使是战败身死,也能有个体面的死法。 比如船越景直就被完好地押送到了平手汎秀的军帐里,等待处刑。他披散头发穿着白衣,身上甚至没什么血痕,家眷也一并看管起来并未遭遇奸污。 按照事先的命令,“主犯”们及其直系亲属会被尽数斩首,他们早在举兵抵抗时就该明白其中的风险。这是最正常的处置,对此也不会有人觉得汎秀有什么残酷之处。 唯有菅达长跑出来做了一番求情姿态,说到:“监物大人请听我一言,根据事先说法,船越景直并非一意要与您作对,只是想笼城拖延时间,以作为‘不进行检地’的谈判条件而已。这人还算有些铁炮功夫,我看不如饶他一命,让他为织田弹正的大业效力,戴罪立功。” 这个求情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 归根起来,要不是菅达长受不住刺激倒戈相向,船越景直何至于败亡如此迅速呢?现在才跑过来做好人,人家会念你的情吗?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结合到前几日“淡路吕布”的评价,立刻就让人想起“辕门射戟”的典故来。当时吕布自以为是地跑出来给刘备解围,却不知自己早就把人家得罪死了,施这点恩义根本没用,反倒又交恶了袁术。 平手汎秀闻言也愣了一下,但旋即大笑,对菅达长说:“这就要看其本人的想法了!既然是你留情,我可以饶他一命,让他做你的手下,但原有领地全部没收。” 原话就这么被传达给了船越景直。这家伙咬着牙地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放不下妻儿的性命,低着头向平手汎秀伏身拜了一拜,而后以稍低一等的礼节向菅达长施礼,表示臣服。接着他就立即得到了一定的礼遇,与全家一起转移到了宽敞的宅子里。 以此足见,船越景直打仗的本事虽然一般,倒是个能屈能伸的性子。 但接下来的几个人就没这么识时务了——或者说更有节操?田村经春和武田久忠面对菅达长的延揽以一口唾沫来做回应,于是这两家豪族就成了个历史名词。估计几百年后只有历史学者才能从故纸堆里找出他们的存在,一般爱好者是不会知晓的。 岛田、野口两家,是在城落之前,主动改旗易帜倒戈归降的,所以得到了平手汎秀的口头安抚,性命和家名是没问题了,领地也有望保住一部分,至于是十分之一还是二分之一,还要看后续表现。 有罚自然就有赏。安宅信康的事情尽管办得不漂亮,但他的海战能力还是值得相信的,为人也比较可靠,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三好长庆的亲侄子。所以依然得到了两千石加赠,并受命移居和泉,担任平手的水军大将。跟随他归附的六家豪族,也各自获得了三五百石程度的见面礼。正式的书状一时还没发放,但平手汎秀说定的事情,只要不发生什么大变故,都是要算数的。 不过这就引发了一个尴尬的问题。 淡路几乎是没有三好家直辖领地的,全部是二十家豪族分治。从船越景直等人那里没收的领地,估计一共都不到一万五千石,却一口气给了安宅等人四千多石的封赏,那其他有功之臣怎么办?菅达长他们又怎么处理?平手汎秀自己也不可能做义务劳动吧? 对此平手汎秀的安排是:“待此地事了,我即要回岐阜城去述职,平右卫门(菅达长)就一道去面见织田弹正。” 经过平手这个跳板成为织田直臣的,目前有松井友闲与德山则秀二人。其中前者已经是信长的佑笔和茶头,后者也刚被提拔为侍大将,都显得是前途无量。 菅达长未必了解这些事情,但坐在身侧的平手秀益很“热心”地帮他解释了一番,于是他就喜不自胜,得意忘形了,不要钱的马屁成吨地从口里冒出来。 对此看不过眼的佐佐成政找了个由头岔开话题,向平手汎秀问道:“监物大人,您所谓‘待此地事了’,究竟是指平定淡路之后,还是要继续进军四国呢?” 这个问题切中众人之心,顿时令气氛严肃起来。 攻略淡路如此顺利,这与三好家的内讧是分不开的。三好家的一门众们及“畿内派”,为了推翻筱原长房为首的“四国派”,不惜勾结外敌,泄露军情,前后派来了两个使者。 这两个使者虽然也有很多故弄玄虚,夸张不实的叙述,但关键的地方似乎还挺靠谱,比如促使安宅的投降,举出毛利家牵连其中的信息,并阐述了筱原长房的困境,解释了其大军不肯轻动的原因。 到现在,平手汎秀姑且不说,其他几个能够参与军议的高级将领,似乎是以倾向于相信三好一门为主流。也有九鬼嘉隆这样的保守派,但不是很受欢迎。 而对方的使者三好长俊,每次一见面,就在各种婉转催促,早日进军四国,里应外合,打倒筱原长房。众将也同样认为这是个好机会,放过未免可惜。 织田信长在几天前来过信件,他对攻略淡路,确保海运比较关心,对四国不太重视。但足利义昭那边,寄予了厚望,盼着能打进阿波国,擒获或讨取“伪公方”足利义荣。 这就是说,若要攻打四国,无法指望织田大军来帮忙,只有足利虚无缥缈的政治号召力可以借用。但另一方面,也意味着一旦攻下领地,信长也不会怎么介入,可以自由占据。 所以,与平手家关系最浅的九鬼嘉隆,不愿出兵,也是可以理解的。 面对一双双或是期待或是存疑的眼神,平手汎秀捋了捋胡须,没有直接回答,却吟诵出了一句典故:“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每一发兵,头鬓为白。” 在场的一群半文盲大老粗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如同听天书一样,少数几个听说过这个词的,也不了解前后文背景。唯有熟读《后汉书》的佐佐成政应和道:“在下明白了。光武帝刘秀攻灭隗嚣之后,马不停蹄讨伐公孙述,屡挫不止,留下稳定基业。魏武帝曹操降服张鲁后未能在汉中击破刘备,日后季汉北伐,几乎令陇右不复为魏所有。监物大人举出这个例子,即是说应趁着三好虚弱之时,穷追猛打,否则待其结束内讧,就会反过来威胁淡路,乃至和泉,我等就永无宁日。” 经他一番解释,众人才恍然大悟。 都讨论了这么多天,该说的观点都说过了,既然领导已经下定决心,也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庆次当即兴奋地问道:“叔父大人!如此说来啊,我们马上要去阿波,与三好家的主力决战吗?” 汎秀摇头,敲了敲地板,正色道:“跨海奔袭,太也不智。我军要绕过阿波,在西赞岐登陆,吸引筱原长房的大军前来,实施围点打援之策。” “啊?”庆次疑惑不解,“西赞岐似乎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据点吧?” “重要的不是据点,而是人心。”汎秀答道,“根据内应情报,西赞岐国人服从筱原长房之令出征,但对军役十分不满,士气低落。如果这些人的领地受到进攻的话,筱原长房为了维持人心,将不得不做出支援态势。” 此话一出,众人再次恍然大悟,或者说装作恍然大悟。 接着平手汎秀顺势开始点将了:“九鬼、安宅两位,请立即组织船队,务必要达到五千人以上的运载力。以岩成为首,寺田、香西、松山及杂贺众立即整军,作为先势进赞岐。” 这个先锋的安排,是特意选择过的。寺田安大夫和杂贺众都是跟三好有许多血仇的,见面眼红,战意最旺盛。三好旧臣们,则对赞岐地形会有一定了解。 至于岩成友通,在调略安宅期间的表现初步受到认可,所以进一步被赋予更重要的角色。 如此安排的妙处在于,就算发生变故,上述人全军覆没,平手汎秀也不会受到什么太大损失,反而还有利好之处。这个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二十五章 已入毂中 元龟元年(1568年)六月,围绕着织田上洛,足利复兴的由头,京都以西的各地分为了两派,厮杀得如火如荼,毛利、大友、三好、赤松、龙造寺、尼子复兴军……许多家势力都被卷入进去。 平手汎秀身在淡路国之时,依然能从种种靠谱和不靠谱的渠道,不断受到各路情报消息。特别是自身周边的局势变化。 公文书信中说,浅井长政在播磨对阵浦上、赤松联盟,屡屡取得小胜,但始终没得到一锤定音的机会。两军依然处在对峙当中,无暇分身。 坊间流言则讲到,伊予国的河野、宇都宫、西园寺、一条四家,分别受毛利和大友的支持,打得天昏地暗,有来有往。(当然这在织田家的人看来属于“菜鸡互啄”) 备后的小早川隆景,作为毛利家的南线负责人,一方面防范浦上,一方面遥控伊予,似乎暂时没有出兵计划,只是应平手汎秀之邀,派了五百人过来做象征性支援。这五百人到的时机非常恰当,让菅达长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是被耍了一遍。 唯有土佐的长宗我部和安艺,好像还比较和平,但这两家穷乡僻壤的乡下人,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也引不起太多关注。 总而言之,濑户内海一带,几乎就形成了和泉平手汎秀与阿波筱原长房正面对决的局面。 但这个对决并不公平。 理论上,平手汎秀只有和泉一地,但背后织田家的强大威势撑腰,又头顶着足利义昭的金字招牌,有看不见的软性实力,而筱原长房看似控制阿波、赞岐、淡路三国,却面临着重重内患,十分力只使得出三分。 因此平手汎秀在淡路顺风顺水,筱原长房则在胜瑞城举步维艰。 动员令是早就发出去了,大军也已经集结起来,但南阿波众纷纷找理由拒绝出阵,西赞岐众也是怨声载道,士气低迷,这让筱原长房深受打击,完全没有举兵一战的自信。 一连二十余日按兵不动,他未发出任何作战指令,反而是放下身子,主动找了每一个叫得上名字的三好家臣,言辞恳切地长谈。经过了好一番政治手腕、感情交流和利益交换,才勉强把这个事故解决掉。 首先是在三好家的谱代重臣们被说服,一致联名表示服从筱原长房的指挥;接着由安富、寒川、奈良等比较靠得住的外样豪族做见证,以一些商业利益做条件来安抚快要失控的西赞岐众;而后集中舆论,逼迫违背动员令的南阿波众屈服,没有强行征发,但定下了“拖欠一人兵役则罚金五百文”这么一个不轻不重的惩罚措施。 既象征性地维护了上下秩序和政权脸面,又不至于让人产生太多反感,如此事情可以算是勉强解决了。 最终众人一齐到伊泽神社立誓,互换起请条文,商议确定了今后在裁决、赋税、军役之类诸多问题上的细节规则,作为家法颁布。 新家法自然要通过三好长治的署名才能生效,但实际是众臣合议制定的。这让阿波、赞岐两国的政治气氛稍微平静了一些,但家臣的自主性通过书面文件予以了承认,日后究竟会如何发展,一时还很难讲。 筱原长房的地位也是暂时稳定了些许,虽然某种程度上讲,是通过出卖主家利益换来的。 接下来他才对三好长逸说:“现在可以与平手汎秀一战了。” 地点依然是在见性寺里,双方的身份也依然没有什么太多变化。 只是三好长逸的心情不算太好。 这不仅是由于新家法损害了三好主家的权益,更是因为筱原长房的整体态度比想象中要保守了许多。 在三好长逸的理念里面,“立法”并不是好的管理手段,反而是失之过稳,束缚下层的同时也会束缚到统治者,面对复杂多变的局势,还是应该随机应变,运用一些“诡计”之类的东西来以小搏大。 这方面讲他倒是织田信长的知音,虽然段位还有点差距。 而筱原长房则认为,计略固然重要,但不可作为唯一凭仗,优先还是要让自身强大起来,才可以奢求更多。如果带着一支士气低迷的部队去作战,很可能接阵就直接溃散,根本轮不到施展计略的时候。 况且三好长逸就一定可信吗? 两人的习惯有些冲突,不过现在显然不是提出质疑的好时机,三好长逸明智地将心底话塞回去,顺着对方的思路讲道:“通过了这么多辗转,敌方想必不会再有太大犹豫,而会果断出兵西赞岐吧!对面主将是平手汎秀,一定会有这样的大局眼光。” 筱原长房也点了点头,答曰:“既然您这么说,想必不会有错了。到时候西赞岐的情况得到验证,对方就会对诈降的使者更加信任,您的计策就能够见效了。不过在下仍有些困惑,平手汎秀毕竟十分狡诈,也许他会适可而止,见好就收,满足于对淡路的占据,而不继续进兵呢?” “那我们也没什么太大的损失。”三好长逸做出稳健的姿态,“淡路太过显眼,安宅家又心怀二心,本身就很难保住。若平手汎秀止步不前,我等也不必急于夺回,而应该挑起敌人内部的矛盾。毛利可未必愿意看到织田占据淡路。” 说这话的时候,他神色笃定,但内心却颇有些不安。 对筱原长房而言,确实是没什么太大损失,只是丢掉淡路而已,阿波的基本盘还在,甚至还可能因祸得福,借着这个机会进一步整合内部矛盾。但对于三好长逸,以及其他那些代表着“畿内派”的一门众来说,如果得不到在战场上取回声望的机会,身上的“战败逃回四国”的烙印就永远洗不掉啊。 尤其是三好长逸本人,直到现在仍被幽禁着呢。他这段时间趁着没事可做,又整理了以前埋下的诸多伏线,策划了许多新的阴谋,但至少前提是要先获得自由身吧! 而且这还不是筱原长房一个人的意思,是四国绝大多数本地人都反感他过于大胆激进的作风,坚决要求关押之,以免再惹出什么麻烦。 筱原长房像是看懂了什么似的,出言安慰道:“日向守(三好长逸官职)您无需过于忧虑。就算您的计策未派上用场,过些时日情况更稳定一些,我便安排您与家臣们的和解。” 这话完全起不到安慰作用。 三好长逸身为一个毫无节操的政客,当然清楚“过些时日”这种话有多虚。只是此刻他实在弱势得很,只能装作淡然自若。 筱原长房似乎也没多想,而是继续谈正事:“平手汎秀麾下目前拥兵过万,但他的船只……似乎并不足以一次性运载那么多人,我想一定会是分批攻打西赞岐。您以为我说的可有道理呢?” “如果是分两批人的话,船队要开回去,重新装载,前后至少会有两天的时间差。而我军支援西赞岐,走得快的话只需要一天时间。”三好长逸脑子转得很快,尽管心有旁骛,但仍然很快接过了话头,“所以我等动作不能太快,要想办法耽搁一下,否则就无法一网打尽。” 甫一出口,他就觉得不对。终究是心有旁骛,不小心说出了真实想法。力求全歼敌人就会增加风险,恐怕未必符合对方的心意。 果然筱原长房皱眉摇了摇头,质疑道:“您的气魄诚然令人佩服,但在下却恐怕无力完成如此重任。依我看,暂且先以敌方的先势为目标如何?在下担心,倘若平手汎秀的一万余兵尽数登陆,就算有‘诈降’之计也未必能保证必胜。请日向守三思。” 三好长逸当然很不满意。他觉得面前这同僚实在是婆婆妈妈,瞻前顾后,迟早因小失大。 但也没办法啊,谁叫去年逆袭足利义昭的孤注一掷赌输了呢? 走上赌局的时候,就要做好承担后果的觉悟。 筱原长房尽管很恭敬,但态度是越来越强硬了。而三好长逸除了倚老卖老,拿资历和官位压人(也就是刷脸)之外,对此毫无办法。 而且刷脸这种事,只有第一次拿出来的时候最有效果,用得越多,就越不值钱了。 这次三好长逸只沉默了一会儿,放弃了一切尝试,点点头说:“就如你所言吧,或许三好家经不起再赌输一次了。” 筱原长房松了口气,神色缓和了一些,正要再说些什么,突然听见门外急促的脚步声。 而后伴随着侍卫的几声呵斥,寺门被重重推开。 “父亲大人!西赞岐来报,平手军数千人登陆,已经包围了天雾、高松二城!” 三好长逸与筱原长房的会面是私密的,所以前来报信的不是普通传令兵,而是筱原长房之子长重本人。 尽管两人还有诸多的分歧,但总算听到了一条好消息,也是由衷感受到相同的喜悦。 “已入毂中矣!”三好长逸认为,对方是相信了内应的存在,才会在兵力不占优的情况下主动出击,这也符合他对平手汎秀性格和战术的估计。 但还没来得及细说这个,就听到筱原长重又补充到:“平手汎秀并未亲至,敌方先锋将领,似乎是岩成友通!” 这个名字就令三好长逸的脸色尴尬起来。 不过筱原长房倒是挺满意:“纵然不能拿下平手汎秀本人,却有望取下叛臣首级,亦足以安定人心了。” “叛臣”这两个字,让三好长逸不禁咬牙切齿。 第二十六章 重获自由的三好长逸 夏季凌晨,寅时初刻,日未升空,天却已经泛着鱼肚白了。沿着内海,四下无风,空气中全是令人焦躁的潮湿闷热。远离人际的荒野中间或有些鸟兽的踪迹,都是惊鸿一瞥,旋即消没。 现在正是农业文明下,人类社会最安静的时间段。常人早已进入安眠,至少还要有一两个时辰才能醒来,因故值夜的责任者也要遭受最疲惫难熬的点,勉力支撑下来已属不易,更不可能弄出什么动静了。 故而超过一万五千人、连绵成宏宏一片的军帐,这时也如磐石塌在地上一般,沉默。 但伫立在这方天地的三好长逸,却觉得心情无比舒畅,精神十分振作。 他心里甚至有那么一点冲动,恨不得立刻跨上战马,拉住缰绳,绕着营地奔驰三圈,再仰天长啸几声,彻底排去胸口剩余的那点郁结之气。 这是被软禁数个月以来,第一次重获自由。 去年他作为三人众的一员,三好家的实际掌权者,一时没看清形势,急火攻心,中了平手汎秀那厮的奸计,折损了大半亲信力量,又因为往日做事有些霸道,得罪的同僚过多,结下的仇怨便一举爆发出来。阿波、赞岐二国豪族,推举出筱原长房来主事,在会议上突然发难强迫三好长逸出家隐居,实质上则是幽禁起来。 起初当然是愤懑、茫然,甚至胆寒的,然而收拾好心绪之后,依然如往常一样,靠着出众的谋略解决了问题。 先是与筱原长房周旋,取得了与少数几个人定期见面的权利,然后说服三好一门众,安排了一个复杂的计策。 到最后,就变成这么一个局势:如果没有三好长逸本人出来控场,那些一门众就会真的以为是要联合外人干掉“内敌”。 筱原长房当然会对这样的发展感到不快,不管事成与不成,与三好一门的对比似乎都会变成现实。 但他没办法选择。三好长逸显得如疯子一般,把全家老小的命都赌了上去,对这种人,你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有时候只能予以让步。 于是情况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三好长逸被恭敬地释放了出来,唯有他本人的出现,才能说服那些一门众们,把“勾结外援平手,讨伐内敌筱原”变成“配合同僚筱原,诈降对付平手”。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捋须微笑。 筱原长房,那个小心谨慎、又不会拐弯的家伙,一定想不到,这一切只不过是脱身之计吧! 倘若能趁机消灭平手汎秀的军队,那自然也不错,但就算不能也不太要紧,反正那也不是最主要的目的。 取胜的话,就趁这个机会拿回人心和权柄,万一失败,也早就做好了后续应对手段。 甚至再进一步,要是让筱原长房与平手汎秀两败俱伤,自己再出来收渔翁之利,就更好不过了。 不过要达成这样的结果,难度太高,不可刻意追求。 回想起来,以前得罪了那么多阿波、赞岐的人,确实是失误。但也是正是这种态度让所有人都觉得,三好长逸的确是毫无置疑的忠臣,只是性子急躁才与同僚产生矛盾。 这与想来和善待人,却被认为是结党营私阴谋家的松永久秀形成鲜明对比。 可谓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三好长逸当然不会觉得自己不忠诚。只是对忠诚的理解有所不同。 眼看着三好主家快要不行了,难道一定要逆天行事才算尽人臣之道吗? “我长逸也是一门众里的首席啊,而且还是长庆公的叔叔呢,还有‘从四位下行日向守’这样的显赫官职。如果我取得大权,成就霸业,不也是将三好的家名发扬光大吗?” 这样的话他虽从没说出来过,心里却想过了无数遍。 至于眼前一时的阻碍,确实很难,但要有信心。再困难,比得上当年家破人亡的镰仓公(源赖朝)吗? 只要一步一步去做,总是有机会的。 不过在这之前,先花片刻时间,享受一下久违的自由时光吧。 三好长逸懒洋洋地站在地上,闭着双眸深吸了一口气。 而后缓缓睁开眼睛。 一切都没有变。但又一切都变了。 将心融进去的话,就能看到不一样的景色。 这天空,这大地,花草树木,虫蚁鸟兽,山川湖海,风云雨露……经过了失去自由的日子,才能意识到,平凡而安静的日常,是如此美妙啊。 三好长逸突然想起多年前在界町学茶道的事情。 武野先生所谓的“茶禅一味”与“侘寂”之道,现在终于能体会到了。 可惜啊,茶道虽好,但并非有志者的归宿。 带着遗憾的神情,三好长逸缓缓迈开了步伐。 …… “父……父亲?!” “日向……日向守大人?!” “主公?……主公!” 三个不同的称呼,自然也来自三个不同的人。 但无论是三好长虎,三好康长,还是坂东信秀,都是呆滞在原地,呈现出讶然、惊喜、疑惑交织的神色。 这些人集合在一起,不惜向外敌屈尊也要推翻筱原长房,本质的原因就在于,大家深信筱原长房此人会以下克上篡夺家业,届时三好家的一门众们便会无立锥之地。 而得出这个结论的最重要证据,一方面是三好长治、十河存保两个名义上的国主被层层“保护”起来,另一方面就是一门众里的笔头三好长逸受到拘禁,时刻有可能遇难。 甚至于,勾结外人的事情,本来就是三好长逸本人首谋的。他通过了各种隐蔽手段,才将意图传达出来。 如今眼看着大事可成,两军就要交战,却见到当事人好端端地出现在面前,丝毫没有受到过囚禁或刑罚的痕迹,而且带他过来的,还是筱原长房的亲信! 那么这个情况就不得不让人深思了…… “种种情由,解释起来未免太过冗长,暂且省下这份功夫。一言以蔽之,我等纵然欲诛除筱原,亦不可令外人渔翁得利。”最终三好长逸只用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描述了他此来的用意。 确实如他所说,前因后果并不非得搞清楚,分清当下该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依他原本的想法,只要自己出现,就能让在场的这些人听令。 但是情况有点出乎意料。 无论是远房堂兄三好康长,还是老臣坂东信秀,甚至儿子三好长虎,听到这话之后,都不禁露出怀疑和犹豫的意思。 他如今的威望已经下跌得太多,并不能仅凭一句话就指挥动一门众和“畿内派”了。 最开始的时候,这些人确实是如无头苍蝇般茫然,直到缧绁中的三好长逸提出了联合外敌,讨伐内贼的方案,才抱团在一起,重新找到了生活目标。 然而人总是会不自觉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增加合理解释的。经过了数个月的活动之后,路线的执行者,不知不觉就变成了拥护者。现在就算是最初的策划人自己出来反对,也很难扭转大家的情绪了。 “……日向守……您与筱原右京进讲和了吗?”三好康长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显然他是不愿意无条件听从指示的。 三好长逸无奈地皱了皱眉。 情况比想象中要麻烦一些,这时总不能明着说“我把你们全部人都只当做可利用的棋子,包括自己的儿子在内。” 所以他顺着对方话头,点点头回答说:“筱原右京进与我等暂时还没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而对面要来的平手汎秀才是生死大敌。因此我与他费了一番周折,姑且以公义为先,各自相忍一步吧!” 这个说法,勉强还算是让人满意。 三好康长接着问到:“如日向守所言,那么您接下来的安排是……” “细处让筱原右京进为难,也无不可,但大节一定要守住。”三好长逸怀着深意,慢条斯理地说到,“首要敌人,乃是平手军。” 他说话的时候,强调了“首要”二字,言下之意,趁势削弱筱原长房的亲信力量也是次要的目标。 紧接着三好长虎(三好长逸之子)忍不住开口:“父亲!原来的计划是让弓四郎作使者,通知平手军里应外合,那么现在就要改成——” “不需要改动。”三好长逸冷峻地打断了儿子的讲话,“不要透露任何消息给弓四郎,让他按预定的计划行事,以免露出破绽。虽然会有一定危险性,但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可是——”他是我的亲儿子,您的亲孙子! 三好长虎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痛苦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父子连心,他明白父亲一向是把家族的权力地位视得比任何一个家人要重要。而且三好长虎内心里,其实也并不反对这种看法。 沉默了一阵子之后,三好长逸突然又发问:“听说……领着平手军先锋前来的,乃是我的故人,岩成友通?” “是的,主公!此事已经证实,岩成主税是因为家小被擒,方才降服于织田,但不知为何未受重视,只是在平手汎秀手下任职。”出言的是长逸的老臣坂东信秀,他是在场唯一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但论及忠心,却可能是最强的。 “家小吗……”三好长逸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为了家小被迫投降,或许是真的。但只因为这个,就甘作对方的先锋大将……其中一定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交易。” 第二十七章 岩成友通的话语权 “本筱城已被杂贺铃木攻陷!讨取城兵四十余,逃散者不计其数,目测有数百人!” “一定要说吗?好吧……第一个冲进天雾城的是我香西长信的部队,大约也就斩杀了三十人吧,至于击溃逃逸的敌军,反正不会比刚才那位少太多。” “轮到我了吧,在下寺田安大夫攻下了植田城,斩敌五十七级,迫降二十二人!还有溃散的不知道多少呢,野口大人,堀尾大人,小西大人,我是有首级可证实的,您二位请务必一定要记清楚了。” “还能这样?那我们三河人去的是胜目城,击杀士卒五十名,余下的五百守兵就弃城而逃了。这也算大功一件吧?” …… 发言真假参半,众人的神色则是或自矜、或淡然,或夸张,或不屑。 “好好好,请各位放心,老夫一定将你们的英姿原原本本地陈述回去。”野口政利感觉压力山大,一边抹着汗一边小心翼翼地回复,同时还示意身边的年轻同僚赶紧动笔。 此人是平手汎秀的叔父,平手政秀的弟弟,自幼过继到了别家,最近几年才调遣到汎秀麾下,做个寄骑。这老人家看着也是刚正朴实的武士,但实际除了这层裙带关系外,并无甚值得一提的本事。就连统计前线的战功统计,对他来说都不是件容易的任务。 堀尾吉晴、小西行长两个,倒是都能大致看出众将口中的实与不实之处,只是他们根基太浅,完全说不上话,有心无力,只能默默地低着头挥笔疾书,将所见到的值得吐槽之处写在附注里,提供给主君参考。 也就是俗话说的“打小报告”。 军中最重资历,新入伙的后辈们,怎么也得熬一阵子才行,刚出场能打打小报告,已算是起点很高了。 平手汎秀派到西赞岐攻打敌方薄弱环节的第一批部队,共是约五千人,由三好降将、和泉众、三河众、杂贺佣兵混合而成,名义上是由岩成友通做统一指挥。此人能力是合格的,但未必能服众,所以又派遣了一门众野口政利和侧近堀尾吉晴、小西行长三人,作为军监前往,确保命令得到实施。 战事倒是十分顺利。三好家似乎是完全没想到对方会从这个方向登陆,几乎没有任何的防备。总计只留下了一千多老弱残兵把守家园,还分布在了十几座小城里,毫无戒备之心。 是故平手军甫一上岸,便分兵几路,奔袭各处的要所,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攻落数座守兵不足百人的城池。 唯有天雾、高松这两座稍微大一点的城池,还维持着基本的巡守,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军情,向胜瑞城送出了求援指令,并且组织起了一定的防守。 不过事出突然,来不及准备,在仓促之间,这些缺乏精锐士兵作核心,武具又很破旧的城兵,终究是造成不了太大的麻烦,岩成友通亲自带着老部下,用铁炮压阵,几轮进攻便拿下了。 按照预先的命令,接下来他们要转为防守,并在原地做出掠夺破坏的姿态,逼迫筱原长房前来进攻,而后相机行事,等待平手汎秀后续兵力的到达。 只是这防守的准备还没做好,却先争着报告功绩了。 很显然,那些取得敌首级不到十人,乃至二三十人的陈述,才是符合现实的,更多就可能是杀良冒功了,至于“数百敌人溃逃”则纯属胡言乱语。无非是见到平手汎秀本人没有亲至,名义上的指挥官岩成友通又不太有威望罢了。 不过众人能这么有闲心,另一方面说明,大家在此次迂回绕后登陆作战当中,并未感受到太大的压力,倒也算是好的现象。 这是因为,足够上层的几个领兵者,都已经知道了敌方军中内应的存在,对胜利充满信心。而他们的情绪又能感染到中层军官,进而一步步传递到最下面去。 故而岩成友通也丝毫不去打扰,只等诸人都吹嘘完毕,才淡然笃定地总结说:“概括起来,今日我军总计攻取五城,斩杀敌兵四百,击退敌兵一千,至于各位分别占了几成,暂且不须细分,日后再统计不迟。” 他的话语里,仍然有不少水分,除个二或许才是真实数字,但也没有无节制的吹嘘,取了一个相对比较折中的数字。 接着没等其余人做出回应,又捋了捋须,补充说:“另外,在下方才攻城时,获取了敌军的一些书状、印章之类,我等还要继续准备后面的战事,实在不方便处理,便拜托野口、堀尾、小西三位军监大人代为保管,日后再转交给监物大人(平手汎秀)过目吧。” 这无头无尾的一句话,让反应稍慢的人都愣了一下。 刚才攻下的,不过都是些豪族们的居城罢了,而且那些豪族们的主力都去了胜瑞城响应筱原长房的动员令,怎么可能有重要的东西遗留下来呢? 什么奈良、植田、羽床之流,充其量也就是能动员几百上千兵力的国人众罢了,他们的书状和印章,有必要煞有介事的“代为保管,日后再转交给监物大人”吗? 野口政利的脑子也没转过弯来,但是聪明人如堀尾吉晴、小西行长已经领会到了意思,对视一眼,同时作出苦笑。 岩成友通依旧神色严肃镇定,挥了挥手,令亲兵搬出两个密封上的小匣子。 做到这步,才让所有人都明白。所谓“书状、印章”只是个由头,借机送礼才是真。匣子里只会有一部分的东西是有必要上交给平手汎秀的(而且还不是非常有必要),剩下的就是留给军监大爷们截留漂没的。 总而言之,岩成友通这一番话,先是划了一个范畴,警告众将虚报战功也不能太超出范围,接着又做出表率,告诉这群“乡下人”究竟该如何同军监打交道。 同时还不忘提醒到:“各位将士们,不是都击败了大量的敌军么?难道没有什么缴获物,要转交的吗?别忘了回去之后送过去。” “啊啊……确实……” “嗯嗯,我这里也是一样……” 很显然,进步欲望特别强烈,希望适当夸大战绩的人,就立即“见贤思齐”,模仿这样的行为,而不在乎的人大可不加理会。 三位被公然“行贿”的军监都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接还是不该,最终还是暂时收下,没有当面拒绝,但内心是打定主意,若是金额太离谱,一定不能收下。 岩成友通能看出对方的想法,却依旧十分淡定。 像他这么有经验的人,当然不会直接送上烫手的金银钱币了,而是针对每个人的情况,投其所好,安排那种看似不怎么值钱,但却让当事人满意的礼物。 比如护身符、诗集、短刀之类的,就算被抖出来,也很难往行贿受贿上面联系。这一点,就不是每个人都能学得到的了。 如此一番得体的举动下来,无论是三河众、和泉众、乃至杂贺佣兵,都觉得岩成友通看起来顺眼了很多,接受其作为指挥官,似乎也并无不可了。(三好降将显然一向以他为旗帜) 这种认同感,没能通过战场上的表现获得,反倒是通过官场上的行为获得了。 接着岩成友通方才宣布道:“一刻钟前受到回报,筱原长房已从胜瑞城出阵,目前距离我军,大约只有四五个时辰的路程了。” 此话一出,诸将士立即换了一副正经的面孔,从方才的争功闹剧中解脱出来。 第二十八章 攻守易位 平手军的先势,是算好时间,在六月初四上午登陆的。虽然人数众多,但敌方士兵都被调集走,西赞岐极为空虚,这五千人的部队,一直没被发现。 继而一昼夜后,到了初五的午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就有五座城先后被攻下。而筱原长房是这一天,才得到消息开始进军的。(送出军情的时候尚有二城未落,所以其实滞后了) 经过一番简单整备,平手家的五千人在初六凌晨搬进了城里,同时也知道了敌军急匆匆赶来的消息。 除了知道敌人近两万的军势正在靠近之外,岩成友通其实也一并得到了另外一条消息。那便是三好长俊前来通报,言道今日局势未明,请守城勿出,相机行事,待两军对峙之时再找机会里应外合,一同除掉筱原长房。 如此贴心的提示,弄得很像是真有那么回事的样子。 确实,仅从对方一系列的作为来看,事情似乎十分靠谱,至少一般的人是看不出来其中有什么问题。 对方并不是一味的友善真诚——或者是卑躬屈膝地恳求,恰恰相反,三好家的一门众明显是用心险恶,意图叵测,态度也不怎么恭敬。 不过仔细想来,这也正是符合现实情况的啊,两边又不是什么亲朋好友,反而颇存着宿怨,无非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各自怀着敌意不是十分正常的吗? 话说三好家中,原本一门众的领地大多在畿内(除阿波讃岐两国国主外),所以也都是“畿内派”那边,本来是力主与织田血战的。但一朝失势,为了挽回权势地位,便毫不顾颜面地勾结外人。反倒是他们企图攻击的筱原长房,是属于相对鸽派的。 如此逆转立场的行径,真可谓寡廉鲜耻,难以置信。然则当下乃是“礼崩乐坏,人心不古”的战国时期,“寡廉鲜耻,难以置信”不正是如今政局的常态吗? 总而言之,被平手汎秀委任为先锋将领的岩成友通本人,心里还是存着深深怀疑的,但也挡不住另外几位将领相信啊。 三好旧臣香西长信与松山重治得到临时授权,了解前因后果,接着交谈了一会儿,认为“合乎情理,姑且可以采信。倘若能趁势讨取敌酋,那真是不世之功。” 和泉新参众旗头,与三好家扯得上一定关系的寺田安大夫一直都是知情人,他信誓旦旦:“在下早就推测出三好长逸与筱原长房之间的龃龉,而今得以印证。此乃天赐良机,各位建功立业,回报监物大人知遇之恩,就在一时!” 三河新参众的户田忠次和夏目吉信是刚刚才收到通知的,没有露出明确态度,而是表示道:“既然监物大人已经委托岩成主税作为先锋将,便请您老人家一力决断,我等自然听命就是!” 还有杂贺党的首领铃木重秀也是第一次被叫到军议上分享情报,他占了先锋军的一半战斗力。但杂贺众是第一流的佣兵,深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道理,没有贸然开口,谨慎表示服从军令。毕竟这笔生意后面是有足利义昭织田信长两位大爷盯着,一定要好好表现。 这个舆论情况,三河人与杂贺人的态度让岩成友通有了底气。 出于“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的情怀,他自觉对平手军是有一份沉淀责任在肩上的,当以谨慎为先,故而命令各部队严守城池,在监物大人到来之前,万万不可想什么“里应外合,一举建功”的事情。 岩成友通本人是没什么威望,但手握着平手汎秀赐下的团扇,纵然背地被骂“狐假虎威”,明面上却也让人不敢违抗。 于是接下来,平手军主动放弃了较偏远的两城,将粮食搬空,五千兵力分布在三座城池里面,形成犄角拱卫,严防死守之势,驻扎下来。 约半日后,筱原长房的军势在未时(大概下午4点)到达,见状也没急着攻城,而是将士卒平铺开,把四座城团团围住。同时安营扎寨,砍伐树木,做攻城的准备。 期间铃木重秀、寺田安大夫等人做过趁敌立足未稳,先行袭击的尝试,但收效不大。派出的小分队踢到铁板上,被干净利落地赶回来,徒然损兵折将。 筱原长房这个人历来没听说过擅长奇谋,但用正兵的本事性素不错,不是轻易会给敌人好机会的庸将。 继而没人再有更多想法,一门心思稳守不出,坐视攻方把自己围起来。 另一方面筱原长房亦显得十分默契,不紧不慢,井然有序地调动着麾下的将士。 岩成友通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四国诸位旧同僚的旗帜逐一树立在城的周围,也包括了与平手家勾结的三好一门众们,他始终岿然不动。 出于对老上司三好长逸的忌惮,稳妥起见,他决心不进行任何有风险的举动。 反正也不需要守多长时间,平手监物大人的主力军势,不日即可到达。 那位大人是何等才智?肯定已经对后续事宜做出了安排,对岩成友通的要求也只是“静守至多五日”而已。 攻方最多两万,守方有五千,又经过了简单的准备,守五天还是绰绰有余的。 正常的防御手段,当然是难不倒宿将岩成友通的。 眼看着围城的第一日,就要平安地度过去。 …… 不料,就这么对峙了一晚上,在六月初七一大早天还没亮的时候,城外依然没有开始进攻,军中却突然出现不大不小的骚乱。 从本丸出发的岩成友通匆匆往前场赶去,半路上收到的消息是:“主税大人!有数百人上吐下泻不止,似乎是中了什么毒!” 没等他反应过来,差不多也正在这时候,同时收到了三好长俊夜里送过来的密信。 上面霍然写着: “据说某些守军逃逸之前,在城里水井粮仓等地洒下毒物,我亦是将将听闻此事,不敢耽搁,立即送了过来,还请平手军千万小心!另外……” 岩成友通当即心里一沉,深深觉得自己对不起“宿将”的身份。 此前一直都在深深纠结于“内应”是否可靠的问题,没想到居然遗漏了基本的战场应对,被这种招数所算计到。 不过那些三好家的附属豪族,也真是拼啊,为了伤害敌人,竟然不惜在自己家里投毒!粮仓倒也算了,水井里的毒药清理起来可是十分麻烦的! 唯一还算好的是,敌人走得仓促,所下之毒的剂量似乎不足,众人饮用了十来个时辰,仅仅是引起部分士卒腹泻而已,因此身亡的好像还没有。 可就算是腹泻,这也是很影响战斗力的啊,也许大部分士兵已经到了临界点,再继续下去就会有不良反应?……难道只能吃随身干粮,等着接雨水? 先来不及思考,接着把手里的密信读下去。 原来,正是之前稍作抵抗的天雾、高松两城,城兵战意很强,从后门撤走前十分不甘,做了许多破坏工作。除了投毒之外,还抓紧时间拆了一些梁柱,在城门几处藏了松香火药等易燃易爆物,外墙不起眼处打洞,焚烧带不走的物资顺便烧毁箭橹等等。 其中大部分小动作是没有瞒过岩成友通双眼的,缺的梁柱结构已经紧急补了上去,易燃易爆物大多被清除,大火更是进城第一时间扑灭。 不过密信仍旧起了点作用,还是有一些手段,是收到提醒之后,才派人去处理的。 只是这最重要的水源之事,为时已晚。 现在只能临时发令,让士卒不要取用城中留存的粮食和井水。可是这么发展下去,若是不下雨,别说五天,三两天都难得守住。 按说平手监物大人马上就要赶来了。可万一他动作慢一点,那可就…… 到那时候,也只能相信“里应外合”之事,放手一搏了。 回想上午破城之时,留给对方的反应时间并不多啊?怎么就能做出这么多反制措施呢?难道事先已经准备好了?难道这一件都是阴谋? 三好用了诈降计,平手知道三好用了诈降计,三好知道平手知道三好用了诈降计…… 然则无法解释,到了这个时候,何必还要送密信过来,出言提醒呢? 一时间岩成友通也开始觉得,老伙计三好长逸,或许是真的要联合平手驱逐筱原,而投毒之事,可能他是真的不知情。说不定就是筱原长房指示准备好毒药的呢? 顺着思考下去,这里面的水似乎是很深啊。 如果已故的长庆公在此会如何做决断呢? 现在应该想的是,如果平手监物大人在此,又会如何做决断呢? 下意识间,岩成友通心里将此二人相提并论。而且,长庆公虽然值得俯仰崇拜,但终究已经是历史了。 他已经潜意识觉得自己是无法处理整件事情了,只能等到平手监物大人前来。 而在此之前,能做的就是,先尽量坚守几日,以及派人回去通报最新消息。 没等多少功夫,通过三好一门众的暗中帮忙,斥候们传回来一个重要的军情: 平手汎秀,已经于本日凌晨,率领六千五百人登陆了,正在离此地仅有百町(10km)左右的距离。 这个消息令岩成友通心头一松,但同时又有些“愧见监物大人”的情绪。 第二十九章 图穷匕见 在盛夏日,全副武装巡守的战士,一日不得吃水,便会有虚脱失力的可能,无法继续作战。这在城外大兵压境的情况下,实在危险之极。但继续饮用被下过药的井水更是不可能的,已经有几百人出现食物中毒症状了,剩下的人可能是肠胃的耐受力强一些,然而谁敢继续往下尝试呢? 食物的问题倒还没这么紧迫,但也是需要解决的。 因为这个情况,岩成友通在暗地里收到了几道不满的目光,原本让他担任先锋大将的位子就有些钦点的意思,这下子更是不能服众了。 许多人觉得纯粹是这人的指挥失误才造成了如此窘境,说好的“三好旧将,对四国地势较为熟悉”完全成了笑话,现在不是一股脑地冲到对方的陷阱里去了吗?既然被授予了权限,自然就要为任何后果负责任嘛! 甚至连岩成友通本人都觉得自己难辞其咎。或许是因为久疏沙场,或许真是年纪太老了,或许该到了退休的岁数……总之,没有亲自确认水源和食物的安全,就贸然选择笼城,的确不是一个优秀的将领应该有的作为。 当然也不是没人站出来给他说话。 香西长信和松山重治就认为,深入敌后本来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仓促之间,又被下达了“坚守吸引敌军,等待后援”的任务,时间和精力都不够,出现一些疏忽也是难免的。再者,敌军明显是早有准备,在城里做了那么多破坏工作,其中九成都被检查出来,予以处理,只有剩下一成起了效果。这种情况下,还要指责岩成友通的工作成果,未必太求全责备了吧! 然则两个新降之人,是无法与大众舆论对抗的。 何况这种言论,明显是要把锅丢给平手监物大人啊。 是想说预先的命令就不合理吗?完全不可能! 神机妙算、料事如神、足智多谋、高瞻远瞩、明察秋毫、目光如炬、英明果决……集各种正面素质于一身的主公大人,怎么会犯下过失呢?之所以出了问题,一定是某些愚蠢无能而又贪婪短视的家臣造成的。比如某些未曾久经考验的新降之辈…… 除去明显是借题发挥的成分,众将的想法也的确是动摇了。 寺田安大夫就径直带着侍卫跑过来,询问到:“请问岩成主税,联系内应,借机突围的事情,究竟该如何去做呢?” 跳过“要不要突围”这一步而直接问“如何去做”,明显有点越俎代庖的意思。但这已经是比较友好的了,杂贺佣兵的铃木重秀,与三河新参众的户田忠次,压根没有派人过来问,这才是最令人感到担忧的! 对此,岩成友通顶着巨大的压力,仍然牢记了出发前平手汎秀“相机行事,与敌军形成对峙即为胜”的嘱咐,做出坚决的姿态:“监物大人的后援已经登陆了,不久即可到达,我们一定要等待他老人家前来做决断,不可擅自行动!” 同样的消息被传递给了杂贺佣兵与三河新参众。尽管威信已经打了个折扣,但军令送到,总是能起到一定效果的。 岩成友通仍然相信,平手汎秀一定是有了万全对策的,只是想不到这个对策究竟是什么。因为此事除了负责联络的中村一氏之外,就只有九鬼嘉隆、佐佐成政和平手秀益知道。 …… “敌方有四五千人,被困于此三城,水粮皆乏,不可久守。将这个消息透露出去,平手汎秀果然无法接受这个损失,会亲自领兵上岸作战。现在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相信我等的诚意,指望里应外合,讨伐筱原长房。” “正如我最先所说的那样,只要能从我们给出的情报中不断获利,平手汎秀此人,便会忍不住贪心,企望猎取更多。长此以往,一定会陷落进去,无法脱身。迄今虽然有过许多小变数,但最终结果,仍在预料之中啊。” 时隔多日,三好长逸脸上重新显露出智珠在握,志得意满的神情。 这几天的战局变化,印证他了的谋划,所以他渐渐重新取回了话语权。现在他隐藏在三好长虎、三好康长等人身后,遥控指挥着剩余的三千多兵力。 在筱原长房总计一万四千人的阿波、赞岐众面前,三千这个数字显得微不足道。但这些人都是历经失败和苦难,仍未产生动摇,跟着三好一门众们,一路撤退到四国的人,堪称是最最核心的班底。 封建时代的权力体系,是依靠少量生死攸关的亲信,用利益关系团结大批中坚,再裹挟立场不稳的外围成员。当年三好家势力最盛能拿出近十万大军的时候,中枢力量也不过只有两万人不到。现在的织田家中,信长的直属兵力也只有一万五千左右。 所以三好长逸坚信,如果能适当挑动局势的话,借着这三千人,足以在四国岛上东山再起了。 不过他的儿子三好长虎还有些没搞清楚情况:“父亲大人,接下来就要将平手军引入死地吗?那我们如何能保证,最终不被筱原长房白捡了这份击败稀世智将的威名呢?” 三好长逸微微皱眉,对这个问题感到有点失望。这个大儿子,虽然还挺能打的,但智谋方面就差得远了啊。 不过,也许是正因为此,父子关系才维持得不错吧?像游佐、松永家那样,父子都擅长阴谋,两只狐狸在家里恐怕都会闹得不安宁吧! 故而三好长逸对长虎还是基本满意的,耐心回答到:“所以我们就需要同时欺骗到平手和筱原两方面,让他们去硬拼才是。只要筱原的亲信都折损在战阵中,战后论功行赏时,便是我们说话才算数了。” “我明白了。以当下的局势,一旦两边的精锐备队接上阵,他们双方就不可能轻易抽身,一定会分出胜负不可。”三好长虎的战场经验还是很丰富的,瞬间懂了其父的用意,但很快又陷入下个问题,“按照父亲的谋划,平手汎秀应当会被我军讨取吧!那么足利义昭,还有织田信长,会不会因此再动员更多力量来讨伐呢……” 他的考虑,显然是人之常情。 毕竟平手汎秀才是对方的偏师而已啊!就算将其消灭掉,好像也没有解决根本问题呢。 继而三好长逸不觉捋须轻笑。 对于这个问题,确实是只有足够有经验和洞察力的智者才能回答。长虎这孩子,虽然三十多岁了,还是需要更多历练。 “其实没必要有这个担心。平手汎秀把和泉经营得很好,他若一旦战死,足利和织田就会因守护代的后继人选产生分歧,最终想必织田会胜出,但足利一定也会暗中掣肘,无论派谁前去,一时是无暇再征伐四国的。除非织田信长本人带兵,但那样的话,朝仓、武田、本愿寺乃至六角、北畠余党,都不会对此视而不见的。” 看着儿子缓缓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三好长逸决定再多说几句:“织田众臣当中,称得上智将的,无非平手、丹羽、泷川三人而已。其余柴田、佐久间、森可成、坂井等辈,虽然能征善战,但都是以‘正合’而非‘奇胜’著称之将,面对着海湾的阻挡,并不足为惧。因此信长才会令那三人独当一面。” 三好长虎咀嚼了一下,又问到:“父亲您的意思,是说平手汎秀是器量远在柴田、佐久间之上的武士吗?” 他的理解简单粗暴,听上去很滑稽,但仔细一想好像也没有什么曲解。 因此三好长逸哑然失笑:“哈哈,该怎么说呢……若是各自领着一万人对阵,平手汎秀想必不是柴田胜家的对手。不过,若是占据着人口和土地相等的领地,互相征伐的话,那柴田胜家或许根本得不到正面一战的机会,就已经被取下首级了吧。” 话说完之后,长虎还在细细思索着,三好长逸却出言打断了: “好了,日后再好好想想吧,现在要做正事了!就按照我先前准备好的说辞,分别向平手和筱原送过去,顺利的话,明天他们就会厮杀起来,到时候我们一定要选好合适的时机介入,不能太早,更不能太迟……这次如果成功的话,我们三好家的根基仍是可以保住的。” 父子两人对视了一下,通过“我们三好家”这几个字,长虎感觉到父亲目光中闪出的野心。 三好长逸的言下之意就是,借这个机会消灭了平手,又推翻了筱原之后,就要想办法更进一步了。 毕竟都是一家人,主支和分支,必要的时候,也是可以相互取代的嘛。 长虎的智谋和政治眼光都不如其父,但唯独野心这一点,是好好的继承下来了。 “那我接下来就按您的吩咐行事了……” 话还没说完呢,突然营帐紧锁的大门被一脚踹开,一个高大魁梧的武士冲了进来,同时高呼着“主公,少主,大事不妙!” 长逸和长虎一齐皱眉,动作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定睛一看,进来的人,不正是本家的重臣坂东信秀吗? 他可是个沉稳可靠的人,这副着急上火的姿态可真是罕见。 坂东信秀半跪于地,急促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抖动着,涨红了脸,显得十分急切,却一直又发不出声音来。 长逸连忙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帮着舒缓了一会儿。 片刻之后,坂东信秀才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刚刚得到消息,阿波国北部胜瑞城附近被土佐长宗我部家攻击,全军上下人心惶惶,筱原右京进(长房)当即就决定折返,现在除了我们之外,只有西赞岐国人众被留了下来!” 第三十章 急转直下 平手汎秀率领六千五百人的第二波部队登陆四国,是在元龟元年(1568年)六月初七的早晨。就在这之前半日,占据土佐国半数领地的长宗我部元亲,毫无预兆地在一夜之间组织起了七千“大军”,轻装简阵,杀入阿波国北部,做出威逼胜瑞城的姿态。 留守大将见状立即派人请援,传令兵快马加鞭,两个时辰跑了六百町(60公里),将求援信送到军中。 这个消息来得是如此出人意料,令前线的筱原长房军瞬间就人人思归,士气溃散,战心全失。 事情实在是太突然了。 阿波国由于靠近畿内,水利也还算不缺,又有海运之利,一向经济是比较发达的。而土佐在外人看来完全是百分之百的穷乡僻壤,人迹罕至的化外之地。 所以尽管长宗我部、安艺、本山诸家势力这些年在土佐国斗得热闹,但一直受到忽视,没什么名气,更没人想到这些山沟里的乡下人也能参与到争霸当中。 这下长宗我部元亲可谓是一下子威胁到了筱原长房的基本盘,令人既惊且怒。 筱原长房和及其亲信属下们,几乎全都来自于阿波国北部的吉野川流域,他们的故乡、家小和祖坟都在这一带,根基深深扎在本地。也正是因为此,他们这些“四国派”才会更关注于本土利益,对于三好三人众的逆袭计划不感兴趣。 最近几年虽然说是三好家衰落了,受到了足利义昭和织田信长的讨伐,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出去耀武扬威了,但本地人对保境自守还是很有信心的,除非织田信长亲自带着五万以上军队前来,否则阿波变不了天。 隔着一条濑户内海,著名的绝世智将平手汎秀,也只敢避实就虚跑去打西赞岐。想不到竟是土佐的长宗我部元亲,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乡下势力,跑过来挑衅来了,这还了得? 筱原长房等人想不通其中的原因,但第一反应就是要回师报仇,把长宗我部军撕成碎片。至于正在眼前的另一个敌人就被暂时抛之脑后了。毕竟平手汎秀只是攻占淡路、觊觎赞岐,尚不足于威胁到阿波一国的丰饶之地。 胜瑞城只留着不到一千的留守士兵,而且大多是老弱病残,面对来势汹汹的进攻恐怕很难守住太长时间,于是筱原长房也没多纠结,得到消息之后,当即就不顾平手军的威胁,顺应人心,带着麾下将士折返阿波。 将心比心,西赞岐国人众显然也在为自己的家乡担心,所以筱原长房允许他们不必回撤,自行与平手军作战,正好起到断后的作用。 还有三好长逸那批人,始终都是个不安定因素,干脆也留在这里吧。他的那一番计略谋划就无法配合演出了,让他一个人自己折腾吧。 这样一来,形势忽然又急转直下。 筱原长房带着一万两千人拔营而去,现在前线只剩下西赞岐众的二千五百人,加上三好一门众的三千余兵。而平手汎秀已经有五千先锋占据了城池,后续还有六千五百人正在赶过来。 …… 三好长虎在坂东信秀的描述里得知了前因后果,足足在原地怔了好几分钟,然后勃然大怒,一跃而起,愤恨地抽出腰间长刃,挥手将面前的小矮方桌砍作两断,破口大骂道:“这贼子,真是胆大包天!” 也不知道他口里的贼子,是指的长宗我部元亲,还是筱原长房,或是平手汎秀。 他一边骂一边砍,又补了好几刀,彻底把小方桌变成了一堆报废木材,刀刃上也起了卷,还犹然不解恨,却也无法抒发出来了。 筱原长房没有第一时间把消息同他分享。三好长虎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军已经悄悄走了小半个时辰了,唯有邻侧的西赞岐众还没动静,故而长虎也没第一时间动向。 而三好长逸一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儿子,神色没什么变动,待长虎稍稍安定下来,才若无其事地擦拭了一下身上的灰尘,淡然道:“不要慌乱,事情虽然不顺利,但还不至于失态成这样吧!” “的确是失态了……但是……”三好长虎摇头苦笑,眉目中的忧色是挥之不去的,“父亲大人,现在的情况可是糟糕至极啊!筱原长房未经任何商讨就让我们殿后,明显是要借刀杀人啊!本来是我们想要对付他,这下不是倒过来了吗?或许我们一家人今天就要了解在这里……” 他起初还不乏怒意,但越说就越失落,甚至开始胆怯和绝望起来。 三好长逸见状皱起了眉头,伸手捡起了被砍断的小方桌,扯开话题道:“那也没必要拿桌子撒气啊!行军路上也没带多余的东西,以后想找个干净点放茶杯的地方都没有了。” “父亲大人,现在不是考虑茶杯的时候吧……” “茶道的修心奥义就是要在危机情况下也能保持镇定!我记得很早就送你到界町,随着武野大师门下的学生修行过吧?算起来也是十多年的学习了,难道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吗?” “不,父亲大人,这个时候完全没有谈往事的心情……” “说起来,界町真是好地方啊,当年我们坐镇和泉、河内的时候,随时能从海港得到补给,也不至于连一张方桌都要心疼……人老了就是喜欢回忆吗……” “父亲大人!”三好长虎无奈地加重了语气,不顾尊卑地打断道,“现在最紧要的,是决定我们下一步的去向,请您先暂时先不要顾及这些细微末节的事情吧!” “唉……” 长逸幽幽一叹,显得颇有些遗憾,摇了摇头,换了副正经模样,抬首反问道:“以你看该如何是好?” “当然决不可与平手家硬拼。”表面上莽撞愤怒的三好长虎毫不犹豫地当了懦夫,“我们现在这三千多人,可以说是最后的精华了,无论如何要保住!赶紧撤退吧,西赞岐众为了夺回家园,大概会和敌军交战,我们就趁机转移……” 这种卖队友的事情,他说得毫无愧色,可见他虽然脑子比不上其父,但节操却是一点都不多。谁说武夫就讲义气了? 三好长逸饶有兴致地抬了抬头,不置可否,像是引导孩子大胆发言的家长一样继续问到:“固然可以逃过一时,但接下来呢?逃到何处才算完呢?别忘了,不久之前众臣可是联名表示支持筱原长房的指挥,其中也包括了你,所以他要求我们断后也是合理的,倘若公开违抗命令逃走,以后可就背上了治罪的口实了!” “……确实如此。如您所说,看来我们不能直接撤退,还是需要稍微做出一些抵抗姿态的吗?” “一旦接上战,还能轻易逃掉吗?如果军队全部丢掉,你觉得筱原长房会为此奖励你吗?” “好吧……要不干脆把伪降变成真降,暂时投靠织田吧,短期的蛰伏也不会有损我家的声势。” “其他人或许没问题,依然会得到任用。但万一我们父子二人被要求前往岐阜城任职以表示诚意呢?” “这……” 每条方案都被驳倒,长虎一时语塞,但思索了一会儿又开始兴奋起来:“父亲大人,您既然都已经想好了,那肯定也早就指定了后续的计划吧?那您就别在儿子面前摆玄虚了,赶紧告诉我该怎么做吧!” 三好长逸闻言闭目斟酌了一会儿措辞,开口答道:“在你面前,我也就不加避讳了!其实我这番谋划,本来就没有太多把握算计到平手汎秀和筱原长房,脱身才是首要的目的。所以对目前这样的局势,也早就想好了对策。接下来要依次做三件事情,你可千万听好了!” “其一,你记得我前几天刚脱身的时候,寄过一封密信吗?同样的途径,马上再送第二封密信过去,内容我已经准备好了。” “其二,派人联系城中的岩成友通,还有刚登岸的平手汎秀,把情况原原本本讲述出来,他们一定会做出反应的。” “其三,做好出阵准备,配合平手军,攻击我们身侧的西赞岐众!但不必真的猛攻,大张旗鼓,用铁炮射击就可以了!” 前面两条还算正常,但说到最后一条,三好长虎不由大惊:“什么?攻击西赞岐众吗?就算我们要临阵倒戈,也是要对付筱原长房的缘故,西赞岐众跟我们无冤无仇啊!他们本来就以少对多,如果遭遇我们的攻击,岂不是要全灭吗?” “全灭倒不至于,但一定会遭遇很大的打击。”三好长逸淡定答道,“唯有西赞岐众死伤过多,平手汎秀才会对这块土地产生足够的贪念,进而顾不上对付我们。这样一来我们才可以安然脱身去西国,在那里重振旗鼓。” “脱身去西国?”三好长虎又是一惊。 三好长逸勉强地笑了笑,低声吩咐说:“总之……做好登船的准备吧!” 他眼里并没有展示出慌乱和惧怕,但依然不乏遗憾。 虽然一开始就把握不大,虽然早就准备了后路,虽然现在的结局也比被幽禁要好得多…… 但是,心里始终也奢望过,如果真的运气够好,一口气解决掉平手汎秀与筱原长房,那该多好啊! 第三十一章 故人相见 “土佐的长宗我部元亲出兵七千进攻阿波?袭击了三好家历来的腹心之地?” “筱原长房带领一万二千人起身回援?只留下了五六千人作为断后?” “三好日向守(长逸)决定趁机倒戈?协助我军剿灭西赞岐众,追击筱原长房?” 这不是第一次接到三好长逸传过来的内应使者了,但以前可从没为此感到如此振奋过。 连续传来的好消息,令心忧水源日不能食夜不能寐的岩成友通等人,心情顿时转了一百八十度方向。 看上去数量庞大、来势汹汹的城外敌军,居然只刚出现在眼前不到两天,就火急火燎地又消失了大半! 攻守强弱之间的关系,短时间内发生连续的转变,只能让人感慨人世间的大起大落,实在太过于惊心动魄了。 其实站在城内的高橹上,一个时辰之前就可以看到,城外的营帐里有明显不正常的行动,望过去似乎是在进行大规模的调动或集结。接近两万人走来走去,扬起的沙尘都能让十里外的人忍不住咳嗽了。 然而城内的平手军还处在草木皆兵的状态,把这当作了攻城的前兆,还以为对方是在运输组建什么大型的攻城器械,于是纷纷穿上具足,枕戈待旦,严肃地做好战斗准备。毕竟城内面临着水源的问题,最怕长期围困,巴不得赶紧战起来。 当时众将对这个进行了简单讨论之后,情绪都很悲观。认为城外敌军只是故意摆出姿态,令守法不得不在这炎热的六月始终披着甲胄,从而要消耗更多水分。对此岩成友通不得不再次搬出平手汎秀的将令,暂时压服不同意见,尽力争取解决一点问题。 经过几个时辰的煞有介事的“检查”和“验毒”,大抵得到的结论是,这附近许多水井的地下脉络都是联通的,或许都受到投毒影响。不过也还有一个很偏远的井口,看上去似乎可能大概是相对安全的,不会有太大问题。 岩成友通亲自做了认证,并且从这口井里打出清水,主动饮了三大碗,以此来表明态度,安定士气。然则五千人共用一口井,这个比例也是很让人无奈的,排队场面比界町最紧俏的商品都更为壮观。 而且岩成友通也逐渐开始觉得肚子不太舒服了,只是撑着不说而已…… 这个时候,土佐的长宗我部元亲可谓是雪中送炭,解了燃眉之急。 回想起来,确实攻城军的营帐经过一段时间响动之后就突然平静了,而且是连人影也开始明显稀少了,这正是掩藏撤军之事的痕迹。 虽然不知道此人这么做的原因,但看到信息的一瞬间,岩成友通对这个名字充满了感激之情。 当然,作为指挥官,他是不敢再有任何轻忽的地方,他一方面安排人手出去侦查,另一方面也做出淡然微笑的神情,询问使者到:“三好日向守(长逸)请我等一起攻击断后的西赞岐国人众,此事再好不过。不知该何时动身,以何为号呢?” 他当然不会当着使者的面提出质疑,而是用反问的方式来做试探。 对方的说法听起来似乎符合情理,但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陷阱呢?可万万不能轻忽。 使者三好长俊似乎也完全没听出话里的怀疑意思,同样是很平淡地回答到:“在下只是个传递口信的小辈,可不敢胡乱做决定啊,这些事您可以与日向守大人当面商议。” “当面?”岩成友通不由皱起眉头。 “正是如此。”三好长俊笃定道,“日向守大人希望与您在双方军阵中间寻一处位置会面。具体的方位由您来指定。” 要与三好长逸见面吗? 岩成友通闭上眼睛,迟疑了片刻,犹豫之色一闪而逝,坚定地睁开双目道:“如此甚好,城东侧有处废弃小僧院,两方各带二十人会面如何?” …… “三好三人众”这个群体的第一次会面是在天文(1532-1555)年间了,彼时三人众的称呼还不存在。 那年头三好长逸还是个未至而立的一门重臣,行事以干练狠辣著称,他跟随家主长庆公前往山城国,调查一桩拖欠赋税、贪墨公款的事件。 当时涉嫌的九个庄头和代官,都被不问青红皂白地捆起来,绑到帐前问话,个个丧魂落魄,汗出如浆,说不出话来。唯有一个穷酸的青年武士站出来,面无惧色,仗义执言,说这种方式只会制造冤案,对查出实情毫无帮助。 长庆公未曾发话,三好长逸却对其不屑怒斥,说了些“你这区区无名之辈又懂些什么”之类的话,然而却不想那青年淡定地讲出一番分析,指出了罪魁祸首,还拿出了切实的证据,说明另外八个人有小过而已,未犯下重罪。 此举令长庆公“龙颜”大悦,当即将这个青年武士的名字记在心里,任用为治理町镇和寺院的奉行。三好长逸也是刮目相看,以礼相待,郑重地进行了一次拜访。 如此便是岩成友通这个名字,第一次登上历史舞台。 接下来纵横捭阖于界町、京都、石山御坊之间,南征北战至白百川、高屋城、教兴寺各地,以一介无名乡下武士之身,逐渐到管理半国,统兵数千的一方诸侯,宛如梦幻一般。比起平步青云的松永久秀兄弟,也只差着半步了。 二十多年一晃而过,如今可真是…… 虽然有万千的感慨,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思来想去也只有“沧海桑田”这四个字而已。 岩成友通看着来者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轻轻一叹,幽幽道:“日向守,别来无恙?” 而三好长逸径直地盯了半天,方才涩声答道:“老夫甚安,不劳挂念。只是念及那些趋炎附势、两面三刀的墙头草,才有些心焦难眠。” 见状岩成友通唯有苦笑摇头,无言以对。 三好长逸面色如常,身上却明明白白地显示出失望和愤怒的意思。 才说了两句话,便有沉默了好一会儿。 破庙外吱——的蝉鸣,便显得格外刺耳了。 夏日午后,又没有一丝风,却还穿上了全套的正装,空气闷得令人难受。 作为一个已过了知天命之年的政治家,三好长逸自认为已经完全将节操置之度外。这世上值得他赋予感情的,除了已故的长庆公,便只有自家儿孙,三四老臣,以及寥寥几位同僚了。 而现在面前这位,以前正是这寥寥几位中的一个。 所以他终是忍不住质问道:“不知道织田弹正,何许人也?” 言下之意便是说:倘若为了自己或是家小活命,一时屈服,那也罢了。但现在你可是帮助敌人来进攻故旧啊!新主人究竟有什么魔力,让你如此卖命呢? 另一方面,也相当于直截了当的承认,所谓的“臣服织田,讨伐筱原”只是一时手段,完全没有半点诚意。 话音落地,岩成友通不由得轻叹了一下,据实以告:“鄙人尚未对织田弹正有过太多了解,只知道平手监物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豪杰。” “嗯?”三好长逸大为震惊,继而转变成讥讽,“区区一个和泉守护代而已吗?” 作为一个曾经执掌过畿内三四国地盘,堂堂的“从四位下,行日向守”,他确实有资格这么说。 平手汎秀在他眼里,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一个“厉害的臭小子”罢了,就算将来混不下去了要投降,也只能降于织田信长才是。 但岩成友通丝毫不以为耻,反而是正色强调说:“织田弹正或许只是时运所致,将来未必就可拥有天下。但平手监物,确实是有着非凡器量,比之故长庆公,亦不逊色太多。” “荒唐!”三好长逸闻言大怒。 长庆公是何等人?经天纬地雄才大略之辈!古今也只有镰仓殿(源赖朝)这般人物才堪与之相提并论,那平手汎秀是什么东西,岂能等量齐观? 他再也镇定不下去了,腾腾起身,怒极反笑,斥问道:“那你倒好好说说,这家伙究竟哪一点厉害呢?” 岩成友通依旧是端坐着,从怀里取出竹筒,轻轻饮了一口清水,才慢条斯理做了回答:“日向守大人,您虽然说是被拘禁,但其实并未被彻底限制吧?想必也知道,下野殿(三好政康)逃出生天的事情吧!” “不错。但这与你方才所言,有何相干?”面对这知根知底的老友,三好长逸毫不讳言。 “但您肯定不知道,下野殿本该被擒住,却是被我放走的。” “什么?难道!总不会是——” “正是,平手监物大人作为对三好家的‘取次’,私下同意将下野殿放走。当然这话换了个场合,我是不会承认自己说过的。” “……是主税(岩成友通)你的恳求吗?” “是的,我加以恳求之后,没过多少工夫,平手监物大人便应允了。” “……难以理解!是妇人之仁吗?” “平手监物的手段,您也不是没体会过,可有半分手软之处呢?他既然肯如此轻易地放走下野殿,便说明在他心里,如下野殿这般人,根本不足为大患!这样的气概,恕我孤陋寡闻,除了长庆公之外,未见过第三人有。” 三好长逸默然不语,良久才喟然道:“看来你心思已定,不会再动摇了。” 岩成友通毫不迟疑地点点头,肃然曰:“为报长庆公提携之恩,日后我若有余力,必会尽力保存三好一族的血脉和家名。” 话已至此,何复多言?三好长逸闭上了眼睛,仿佛一下子变得极为疲倦,轻声道:“我们该谈谈接下来的作战之事了。” 此行之前,长逸也没指望见一次面能有什么用处,只是不亲口问一问老伙计投敌的原因,不亲眼见到老伙计的抉择,心里始终是难以接受,难以安定。这是他心里残留下来所剩无几的一点真情实意在作祟。 而今见到了也确认了,也足以彻底死心了。 平手汎秀,确实是人杰啊!三好政康这样文武兼资,天赋异禀的才俊,居然可以视若疥癣之疾。为了收服岩成友通的忠心,轻易就放虎归山——也许在那家伙眼里,这根本不算是虎,只是条豺狼罢了吧。 三好长逸对岩成友通这个老朋友的眼光并不怀疑。短短几句话,他便相信了平手汎秀是令人恐惧的大敌。 但纵然是如此,确定好的计划,也不能因此更改。 无他,大丈夫之道,生未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耳! 第三十二章 海上的不速之客 深夏日的岸边,海风强劲而又平稳,带来一股淡淡的腥咸味道,对内陆人而言并不怎么好闻。但若能忍受这一点的话,便能享受难得的凉爽。 平手汎秀正在此有条不紊地整军集合。他沿着濑户内海的海岸线行船,登上了四国岛,带领六千五百人来到赞岐。 土佐的长宗我部元亲突然展示出反三好的态度,进军阿波,令筱原长房被迫回防,平手军获得了坐收渔翁之利的机会。但汎秀对此并不感到吃惊。 因为这件事情,根本就是他一手策划的。 甚至再具体一点说,是长宗我部元亲决定要出兵之后,平手汎秀才对船队下达了登陆赞岐的指示。因此外人看来波澜诡谲的急转直下,对他来说就并不存在了。就像是观看一场预知了结果的戏剧,无论剧情编纂得多么曲折,演员演绎得如何贴切,总也是抱着置身事外的心态,淡定自若的欣赏。 也许那些第一次随着父兄出征的二代们会觉得乏味,但真正经历过生死的人大多是不会喜欢什么惊险刺激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在古今中外都广为人知。没有必要的话,谁愿意把小命栓在腰带上过日子呢? 况且也没有堵住斩将夺旗建功立业的路子,仗还是有得打,只是敌人被反复削弱了,大部分人对此感到满意。 第一次归属在平手汎秀麾下作战的佐佐成政,这次没别安排到先锋位置,而被命令在主将身边随侍。他骑着马陪同在一侧,见了这井然有序,丝毫不乱的军容,就不由得感慨道:“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监物大人实在令在下钦佩。” 他作为一个小有名气的斗将,历来被认为不善谋略,只知冲杀。但看这话里的那点歆羡之意,似乎他本人也想做个羽扇纶巾的智将,只是力有未逮啊。 其他众将或在船上操持尚未结束的登陆,或在整备刚上岸的队伍,都不在身边,眼前只有佐佐成政一人与主将并驾齐驱。 驾着马缓缓踱步的平手汎秀闻言不觉莞尔,提了提马缰,笑道:“这可真是当不起的谬赞!话说这私下的场合,就不用如此客气了,我们还是姓名相称吧!” “不可,上下尊卑,礼不可废。”虽然周围并没旁人,但佐佐成政仍是秉持了平素习惯性对礼节的重视。 “这样的话,我也只能叫你内藏助大人了。”平手汎秀佯作不满。他坚持要与这个自幼相识的同僚以朋友的方式称呼,这部分是因为双方往日关系确实不错,另外一部分是因为汎秀想让双方的往日关系更加确实地印证。 寄骑既是助力也是监视,信长说不定会在适当的时期,问询起一些不容易回答的问题,需要未雨绸缪。 佐佐成政是个刚正朴实的武将,被言辞一激,便不知如何应对,无奈摇了摇头苦笑道:“那我便逾越了,甚左!” “这才对啊!”平手汎秀回头哈哈大笑,正好看见对方也偷偷舒了一口气,放松下来。顿时他觉得身后这人骨子里也是个受不了繁文缛节的乡下武士,只不过特别能装罢了。 “话说监物大人——话说甚左,究竟是用何种手段,说动长宗我部家主动袭击阿波的呢?”片刻之后,佐佐成政问出了心里遗留已久的问题,“毕竟我家是没多少精力顾及四国的,日后这长宗我部要独立应付筱原长房的敌意,那可是十分艰难的啊。” 这个问题不是他一个人不明白。只是别的人没这资格当面直截了当地发问。 “手段嘛……说起来倒也不麻烦……”平手汎秀半点没犹豫,就解答了他的疑惑,“我素来知道,那土佐的长宗我部元亲,乃是个深具野望和才具的豪杰,我提供了一个不容拒绝的梯子,他便一定会向上爬。” 佐佐成政显然不是一个优秀的捧哏,他没有问这个梯子到底是什么,也没有惊讶为什么汎秀对一个土佐国人众那么了解,而只是静静地聆听着。 平手汎秀等了一会儿,却完全没收到回应,只能咳了一声,自顾自补充道:“按照预先约定,只要讨取或擒获伪公方足利义荣,送至京都,即可获得幕府所承认的‘土佐守护’之职。” 所谓的“伪公方”,原是足利义昭的堂弟,在“永禄大逆”之后被三好三人众搬出来,硬推出来做牌位,算日子当上“左马头”(等于准征夷大将军)的时间比义昭还更早。只是没来得及入主御所,也并未受到公认,随着三人众失势,就渐渐被人遗忘了。 故而佐佐成政一时感到惊讶:“原来长宗我部是为了这个……不想这伪公方之身,居然价值一国守护,真是……” 作为一个尾张的乡下人,他深知守护名分在基层中仍然是十分有力的舆论武器。否则当年信长何必要把那么叫什么斯波义银的废物迎接回来,派人好生伺候着呢?虽然现在那家伙已经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怎么着了…… 如果长宗我部元亲真的是如话说所说的那样深具野望,理所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为此得罪一个日薄西山的三好家,也依然是不会犹豫的。 “你我觉得值不值,并不要紧。”平手汎秀微笑着朝着京都的方向望了一眼,“那位大人,却觉得很值啊。” 事实确实如此,佐佐成政当即哑口无言。 土佐一国,对于京都人而言,不过是几百公里外的穷山沟罢了,全然不值得关注,其原本的拥有者细川家也早就衰败陨落,守护之位出于空悬的状态。 反观仍然被三好家拥立的足利义荣,虽然看上去不值得一提,但毕竟顶着令人畏惧的名分啊,他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会让当今的公方大人感到忌惮。 想当年义昭最落魄的时候,身边只有不到十个家臣,一起在泥塘里躲避追杀,如今靠着织田的大势也翻身了。 谁说这种事就一定不会重演呢? 所以,谁能帮足利义昭解决这个麻烦,足利义昭是绝对不会吝啬封赏的。 然而,现在信长对京都管得很严,已经表明立场的明智光秀寸步不离地“保护”着公方大人,让他无法与列国的使者轻易会面。 当然如果足利义昭真能拉得下脸,不顾气氛非要做一些“不利于团结”的事情,也不是不行,然则这只是紧急时期的备用手段,总不能天天这么干啊。 这笔交易的双方有明确的供需关系,平手汎秀起到的只是一个中间人的作用。但有时候中间人才是赚得最多的。 在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历史当中,掌握渠道的人往往比掌握资本的人力量更强,虽然很多场合下,这两者是被同一批人控制的。 不管怎么说,长宗我部元亲总是明目张胆的率军杀入了阿波,纵然没造成多大伤害,也不能像小朋友打完架似的,拉个勾就能和好啊,怎么说都要保持一年半载的敌对状态,才说得过去。 而这段时间之内,平手汎秀对四国的攻略,自然就变得极为顺利了。 佐佐成政思索良久,神色数易,最终以一种下结论的语气阐述到:“正所谓‘非知之艰,行之惟艰。’,事情说出来总是道理明晰,但实际下手去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汎秀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这件事,反倒侧首朝着一旁的家臣们大声问到:“事情理清了吗?还有多久才能动身?” 河田长亲听见了这声吩咐,连忙小跑上前,半跪回答:“回禀主公!秀益大人的备队下船时出了意外,有些人落水正在营救,又引起相邻两队的混乱,后续的船只大约还有一刻钟才足以登岸……现在来看,只有三千人可以随您出发!” “又是庆次啊!”平手汎秀颇有点恨铁不成钢。这个侄子不知道从哪找出一帮桀骜不驯游手好闲的武夫做手下,在混战中确实勇猛,但纪律性一直很成问题。听到了这个事故,下意识就觉得又是哪里出了毛病。 佐佐成政走近过来,以仗义执言的姿态,轻声为其开解道:“事情尚未查清,未必是军纪之过,况且就算此时出发,也来不及追击筱原长房的主力部队了。” “嗯……”平手汎秀不置可否,但表面上还是给了面子,没再发怒,而是继续向河田长亲命令道:“记住要将事故详情调查清楚,日后录在书状上,再行计较。” 其实佐佐成政说得很对,敌方虽然被声东击西的计策,引得疲于奔命,但筱原长房的安排是很充分的。而且西赞岐众作战欲望很足,就算有三好长逸倒戈,最多也就是消灭这批断后军了。 计策终究只是计策。目前平手汎秀是无力消灭筱原或是三好家的,而信长又不准备给出更多援助,这种情况下,占了这点便宜已经不容易了。 又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佐佐成政突然指着海岸的方向,惊呼道:“岂有此理?那是哪家的船队?” 平手汎秀大为讶异。认识这么多年来,都没怎么见过这位发小如此惊惶失措的表现吧? 今天是怎么了? 刚才说的什么来着——船队? 汎秀抬头望去,然后出现在他眼里的,是目力所及之内,铺天盖地的船队,朝着己军的发现冲杀过来。 第三十三章 坚船利炮(上) 今日一共有五百余艘舰船被调到西赞岐的海岸边来配合行动,大军登岸之时,在海上指挥水军的是九鬼嘉隆。 作为一个以海为家多年的水军大将,他自然不会忽略登陆过程中的安全问题。但注意力的方向主要是有可能受到三好家进攻的东面,因为西侧是村上水军的地盘,村上水军从属于毛利家,而毛利家目前暂时是织田家的盟友。 然而,现在他却亲眼看到,数不清的战船从西边朝自己开过来,明显是敌非友。 平手汎秀和佐佐成政都没能第一时间认出对方船上的旗帜,但身为“业内人士”的九鬼嘉隆却一眼看出,冲在最前方那艘大型安宅船上飘扬的旗帜,代表的是村上水军中笔头家老岛吉利。 而派过去警戒的小分队,完全见不到了踪影,也始终没送回来任何消息,大概在第一时间,就已经被围剿消灭了吧。 平手军这边,正是“半渡”之时,大小船只都当作了运输工具,凌乱地在岸边不远处挤作一团,还有几百人没来得及上岸,不慎落水的人也要马上施加救援。 四周飘着风吹不散的薄雾,可见度并不怎么好,肉眼侦查半径无论如何无法超过十公里。尽管九鬼嘉隆对海平面上的变化非常敏感,比岸上的人更早发现军情,但对方来势汹汹,他依然没什么反应时间。 无暇顾及为什么从属于毛利的村上水军会发起攻击了,九鬼嘉隆第一时间做出决断,命令所有尚可作战的船只主动迎上去,阻碍敌军前进。 他的做法非常明智,船队若被围在岸边施展不开,那就等于是固定的靶子,只能任由敌人占据顺风顺水的地段,再也无法阻止起反击的力量了。而且一旦战败连逃路都没有。 展开队形是很有必要的,理论上,接下来就应该让那些岸边的船立即从反方向先脱离,退到一个足够宽阔的地点在折回来参战。或者干脆就这么转进。 可是,这也意味着混乱中会有部分落水的步兵们会被抛弃,只能自生自灭。 故而九鬼嘉隆犹豫了一下,没有马上下达这样的指示,只是催促水夫们加快速度,赶紧完成剩余的登岸和救援工作。同时立即派人去通知平手汎秀,请主将来做决定。 这位在海上威风八面的水中武者,政治上却一直是如此谨小慎微的。作为大将他乘坐的是规模最大的巨船,无论如何都有很大机会逃生,所以比起战败更担心会得罪人。 换而言之,他唯一做出的应对方案,就是亲自带着少数尚可一战的船只上前拖延时间,除此之外的事情全部丢给了平手汎秀来裁断。 九鬼嘉隆指挥的是一支联军,其中只有不到半数是他自己的志摩水军众,其余的则是和泉国人以及刚改换门庭的淡路人。要在这种局势下稳住军心,身先士卒是必不可少的。 所以他的座舰毫不犹豫地全速划动水浆,冲在第一个,摆出一副不惜撞击也要阻止敌军的姿态。也唯有如此,才能让那些国人众们毫无避战的借口。 当然,姿态归姿态,大家心里都清楚,只要对面不是傻子,撞击是不会真实发生的,双方都是大型的安宅船,硬要拼命的结果很可能是鱼死网破。互相隔着百米之外,用焙烙玉、铁炮、弓箭相互攻击,才是本时代水战的常态。急速前进只是一种心理威慑,因为越早减速退避的船,在接战中会占据各种劣势。 于是九鬼嘉隆就这么咬着牙做出镇定自若凌然无惧的样子,吩咐使劲划浆,朝着敌船的距离越来越近。 从几里的距离,没过多长时间,就缩短到了一千步左右,接着九百步、八百步……双方皆不推让,一直到了五百步左右,方才同时减速,小幅转向。 同时两边船上的弓箭手、铁炮手及焙烙手,也都一齐做好了发射的准备。 这方面算是打了个平手,但接下来仍是指挥官们比拼水战经验的场合。在缺乏观测手段的情况下,需要不断将实际距离与预想射程作对比。双方都在减速但依旧是不断接近,第一轮齐射的时机是很重要的,太急的话,距离过大造不成威胁,太缓的话,就得先承受一次敌人的攻击。所以能有一点射程优势的一方,是有着极大主动性的。 九鬼嘉隆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在估计相隔二百六十步时,果断挥手下令,以最大的嗓门高呼到:“射击!” 早已准备好的海贼众们,立即举起各自的武器,朝着敌人的方向倾泻火力。 来犯的村上水军呈现外紧内松的阵型,有点类似空心方阵,不知是否就是著名的“蝴蝶战法”,朝着第一排敌人射击的话,无需作瞄准,只要对着大致方向就行。 二百六十步,是有些远了,但命令下出去,实际举起武器需要一点时间,又可以借助船向前冲的力道,应该是恰到好处的射击距离。 九鬼嘉隆对自家的水战实力,还是很有自信的。虽然是主动以少击多,但若指挥上得力,训练度占优,也不是不能一战的。 出击之前已经仔细考虑过,现在两边都是侧对着风浪,都没有优势,纯粹是靠真本事决定命运了。 但是正在如此想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己方战士正在弯弓搭箭之时,天空却已经出现了对方的焙烙玉和火矢! 他顿时感到胸口骤然一紧,生出不祥预感。 “啊啊啊!” 果然身边的连环惨叫声,证明对方指挥官不是判断失误。 那就说明,敌人的射手们战斗力更强,能在更远的射程保证命中率。 虽然可能只是十步左右的区别,但这种东西到了瓶颈之后,每进步一点点,背后都是数不胜数的人员选拔和反复训练,这点差距足以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换而言之……九鬼嘉隆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不愿承认的念头:也许村上水军之善战,远在九鬼水军之上? 按照惯例,射击的命令一旦发出,便不会停,双方会保持一定的距离,互相做远程攻击,直到有一方承受不住压力出现动摇,占据上风的那一方才会考虑发起冲击。 在这种稳健的正兵战斗节奏下,兵力、训练度、指挥、风向等等综合占优的一方总是能不温不火地取得胜利,劣势一方想要扳回来是极难的。 不顾牺牲的冲锋当然能打乱局势,但一般海贼不具备足够的士气来执行这个任务。 包抄迂回也是很难的,海上没有山丘树林等屏障,要执行战术机动,需要船速和转弯速度远高于对方才行,而速度与战斗力往往又是不可兼得的…… 两列横阵对峙着,数以千计的箭矢、弹丸、陶罐在空中划过,火光漫天,色彩绚丽。然而在海上的战士们看来,这些都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到自己头上的催命符。火矢和焙烙玉一旦降落到甲板上,便有可能引发爆炸与火灾,生出浓密的黑烟,再加之声嘶力竭的怒吼与惊悚的惨叫声,组成诡异的画面。 这射击战远不如肉搏那么血肉模糊,阵亡者不论掉进水中还是倒在船上,都不会引起过于骇人的画面。但实际的伤亡数字,可一点都不差。 九鬼嘉隆已经坐不住了,他遣散了拿着斗笠和竹束想要过来保卫的亲兵,让所有人全部投入射击,甚至本人都打算拿上久违的铁炮,被家臣拼死拦下才作罢。 但与敌人的差距仍未能得到弥补。 外行人或许看不出来,九鬼嘉隆却明显感受得到,在相等距离之下,对方的命中率要更高一些,大约的伤亡比例,估计会是三比二左右。 而且更为严重的是身后的情景。回头望去,己方乱做一团的船队,只有不到一半能及时退到宽阔海域,重整之后投入作战,大部分人还没理清头绪。 反观村上水军的后续部队,显然是有备而来,开始逐渐铺开架势。 平手一方终于还是有第二支船队站出来了。刚刚整备完毕的是安宅信康的部下,他立即毫不犹豫地顶了上去,做出防备侧翼的姿态,但需要面对的是三四倍的敌人。然后号称“淡路水战最强”的菅达长也跟在后面加入进来。 但形势依然十分危急,看不到乐观的信号。 同在一支军中,彼此之间多少有些了解。九鬼嘉隆以自家作为参照物,觉得菅达长的那支军队还是比较可靠的,但他刚刚损失了二百精英,现在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而安宅信康的手下就明显弱得多,估计只顶得住十轮对射;至于和泉那些连安宅船都没有的水军众完全就是凑数的。 也许……要做好转进的准备了。不能太明显,不能引起岸上的平手监物大人有任何不满,但自己的姓名无论如何还是要保住……幸好以前这种事也不是完全没经验。 九鬼嘉隆开始产生“未雨绸缪”的念头的。 他本人的座舰毫无疑问是志摩水军里最强大一艘,保养和人员训练也都一丝不苟,虽然冲在最前,损失却并不大,随时能够开溜。 就在暗中估算,何时转向才最合适的时候,他突然又瞟见,右侧从远处驶来疑似友军的船只,挂的是平手家的家纹和旗帜。 只有寥寥几艘船,但都不小,而且样式十分独特,扬着硕大的风帆。 岂不正是平手家重金购买的所谓“南蛮战船”吗? 难道要用没有用武之地的“玩具”们救急吗? 以前讨论起这个,大家表面上半信半疑,实则认为平手监物大人是被狡猾的南蛮人欺骗了。 那南蛮人的船大归大,但造型奇怪,太长又太窄,可以站人的射击孔很少,而且都修在两侧,一看就是无法适应我扶桑国情的。 但现在九鬼嘉隆却衷心希望自己的猜测是完全错误的。 也许那几艘南蛮战船有什么特别的战法吧。 逃回去虽然保命没问题,但终究是会有很大损失的。只要存在能打胜仗的机会,谁有甘心失败呢? 第三十四章 坚船利炮(中)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战乱之世,列国以刀剑为业的武人,恐怕不下百万之数。想要在其中分出名次来,是怎么安排都无法服众的。 如果硬要听风就是雨,忽视基本法乱搞,非得无中生有,钦点出一个“军神”出来,或许越后上杉、甲斐武田、相模北条都有机会入围,但相互间各有优劣,难分伯仲。 不过,若把范围局限在水战之内,评比“水上军神”,恐怕能进入候选名单的,就只有村上武吉这一个名字了。 倒不是说他厉害到了时所公认的程度,只是……自安宅冬康殁后,舍此人之外,没有任何一个其他海贼头目的名声,能够传遍天下。 这要从很久以前讲起。 天文二十四年(1555年),距今十三载,山阴安艺国的豪族毛利家,趁着旧主大内家内乱的机会,与之决裂。随即双方展开了连番大战,毛利元就采用了“上屋抽梯”的妙计,将大内军主将陶晴贤的三万大军引诱至狭小的严岛,而后断其水路,困杀了这个“西国无双侍大将”。 其中最重要的一步“断其水路”,就是依靠了村上水军的协助。 当时弱冠未几的村上武吉极是心高气傲,并不愿加入别人麾下,被反复恳求得不耐烦之后,才答应了“一日之内做毛利的盟友”这个条件。 然而就是这个“一日盟友”,率领三百艘战船,一天之内击溃了陶隆房麾下屋代岛水军的五六百艘船,使毛利元就的策略得以比预期更顺利的实施下去。 接下来,这场大战深深影响了西国的格局发展,也让天下世人震惊,被称作“严岛合战”,名声传遍列国,与河越夜战、桶狭间合战等量齐观(后世还有个“战国三大奇袭”的名号)。当事人毛利元就、北条氏康、织田信长被人称道的同时,村上武吉也得以同北条纲成、平手汎秀并列,成为市井故事中的“首功之臣”。 这个水军大将的名字,就是在那时候开始传响的。一向被认为下等人,不受正规武士待见的海贼们,都感到与有荣焉,将其视作同类中的传奇。 至少九鬼嘉隆、安宅信康都对他非常羡慕。他们虽然也屡屡参与了大小合战,但从未被当做是取胜的关键来看待。 又过了两年之后,借着严岛大胜的势头,毛利家彻底扭转局势,反过来围攻大内家的山口城。那时村上武吉又一次受邀出战,狠狠击败了大友家的水军,令孤守的大内义长迟迟得不到援军,最终无奈在城里切腹自刃。 在这之后,毛利家的武运便青云直上,渐渐成为拥有山阴山阳两道八国领土的群雄,而村上水军也最终被吸收,以毛利家臣的身份延续下去,也得到了一定发展。 只是这个发展程度,远远不如村上武吉的预期了。 相比起来,毛利家的地盘扩大了起码十倍,但村上水军的上升幅度却很有限。以前他们就是依靠在能岛、因岛、来岛三地收取商船过路费来获取收入,现在依旧看不到什么新的财源。 山阴山阳两道虽然有一些金山银山,但整体农业和商业都较为贫瘠,油水不多。再加之对北九州富饶地区的争夺不力,故而毛利家一向是无法带领手下们一起发财的,更没什么余财来给补贴,反而经常需要附属势力自带干粮参与作战。 故而村上武吉始终认为自己的功勋没有得到适当回报,对此耿耿于怀。 更令人不快的是,近年小早川隆景一直在暗中尝试对村上家的分支和家臣们进行分化拉拢,虽然做得比较隐蔽,但时间长了苗头终究还是露出来了。 因此在三好、浦上、大友这个“反织田-毛利同盟”找上门的时候,村上武吉表现得是一拍即合。 根据一番商谈约定,只要村上武吉倒戈,大友家会让他参与到博多町的海贸中来分润利益,浦上家将移交儿岛地区的港口和领地做酬谢,三好家则愿付给一笔相当可观的存银,大约价值一万贯。 相比起过去的拮据度日,这些条件当然是很值得心动的。 但其中也包含着很显而易见的风险。 商路、土地和金钱固然诱人,却需要有命才能享受哇!万一这三位新朋友,打不过毛利和织田的同盟怎么办呢?只看领地兵员,或许是势均力敌(织田虽大但投入到西线的精力有限),但人的因素不能不考虑进去。 大友义镇和浦上宗景当然不能说是庸才,然而皆与毛利元就、织田信长相去甚远,三好家那边更麻烦,筱原长房和三好长逸究竟谁说了算的问题都尚未解决。落实到前线,小早川隆景和平手汎秀也比浦上、三好的将领们厉害多了。 村上武吉已经年近不惑,不可能再像十三年前以寡破众那样年少轻狂了,所以他犹豫再三,左思右想,琢磨出一个万全之策。 那便是,在大友与毛利交战正酣之时,率领麾下部队,悄悄离开前线,然后奔赴至东线,袭击织田家的水军。 如此一来,既表明了倒戈的态度,对战局也造成了足够影响,却又避免与旧主正面做对抗,不会结下血债。这就留下了一个“叛而复归”的余地,也不妨碍拿到“新朋友”们的礼物。 毛利家的体制,整体比较松散,对附属势力的掌控力不强,就算出现一定程度的立场动摇,只要没弄到深仇大恨不共戴天的程度,事后就不会被清算得过于彻底。这跟织田家是截然不同的。这倒不是毛利元就有多仁厚,而是因为他过得穷酸,没能力带领属下们一道升官发财,腰杆子便难得硬起来。 根据多方情报的配合,他在一个很恰当的时间出现在了濑户内海,并且干净利落悄无声息干掉了一小队心不在焉的斥候,趁着平手军登陆还未结束的时候掩杀上去。 所以,平手军的众人们,就看到了这么一个海上来的不速之客。 事情进行得如想象中一样顺利。 二十三岁的村上武吉享受以少胜多的满足感,三十六岁的村上武吉喜欢恃强凌弱的安稳性。 登陆到一半,乱糟糟蜷缩成一团的敌方船队,正是最好的靶子。 虽然那个叫九鬼嘉隆的人本事不错,也及时组织了有限的反击,但其部下的射击术仍与村上水军存在差距。 刚归附织田的安宅信康算是老邻居了,这家人向来有钱,装备齐全战船也大,然起指挥和训练只是凡庸水平。 淡路的菅达长倒是值得注意,此人的备队能与村上家的精英抗衡。不过料其也是孤掌难鸣,大不了多派些人去围剿便是。 村上武吉并未冲锋在前,没有这个必要。 他站在旗舰的船楼上,手持着南蛮人的“千里筒”,遥望着局势。 接战已经有一会儿了,双方先锋已经对射了十几轮,硝烟和血腥味被海风吹散,四处弥漫,可是织田水军仍然只有不到两百艘船能够投入作战,剩下的人至今都没有完全理清队列,依旧拥堵在岸边。尽管有几个将领心急如焚地在催促,但杂兵们的速度总是比乌龟快不了多少。 陆地上能看到那个叫什么“平手汎秀”的武将率领的几千军势,据说其中有近半是百战老兵,不容小觑。但再怎么厉害,也管不到海上的事。 另外一侧倒是疑似出现了对方的援军,挂的旗帜是以前没见过的,或许就是平手的家纹和军旗了。 这支船队规模不大,但每一艘都是安宅船的尺寸,外形是南蛮商船的奇怪风格,以前从未见过有人驾驶这种战舰用于海战,估计用法应该跟普通的安宅船差不了太多吧? 一,二,三……一共八艘大船,表面上似乎有点威胁,不过想想就知道,这只是临时组建的水军,训练和指挥肯定强不到哪里去。而且很离谱的没有小船护航,可以轻易绕后攻击。足见组建这支部队的人,一点实战经验都不懂。 稳妥起见,村上武吉仍是派遣了一个行事稳重的一门众,带着五艘安宅船,十艘关船、十艘小早船,前去迎敌。然后就把目光转了回去。 主战场上,村上水军已经沿着侧面,摆开了阵型,所带来的五百艘战船,有七成以上都在攻击位置,呈现出半包围的架势。接着只需要继续扩展阵线,把敌军全部包围在岸边,这一仗就能取得极丰厚的战果。 一举将淡路水军和织田水军消灭,又能从三家大名那里取得丰厚的报酬,加上今天的预期缴获,再弄个两百艘战舰应该没问题。日后整个濑户内海,从西到东,都要响彻村上之名了!有机会的话,或许可以配合浦上、三好占据淡路,收编岛上的残余势力,将船队扩展到一千艘以上。 那时候应该就足以与大名们平起平坐,而不用再向任何人屈服了。 就在这时候—— “——轰!轰轰!” 正当村上武吉微微走神,畅想未来美好生活的时候,一串雷鸣般的响声突然从侧边传来,惊得他双臂一打颤,手里的望远镜都掉在了地上。 第三十五章 坚船利炮(下) “这是什么怪物?!” 村上武吉心胆俱裂,平生第一次对海面上的敌人产生惧怕感。 “这是什么怪物!!” 九鬼嘉隆喜出望外,十分庆幸自己能与怪物做队友而非对手。 八艘南蛮样式的战船保持着等距间隔,排成一个纵队,在至少八百步(1440米)以外的距离,侧面对着战场的方向,半帆行驶,朝向敌军那一面的炮口齐声地发出咆哮,将拳头大小的弹丸喷吐出去。 此时的声势,按那些土包子的夸张描述来讲,这时候看到的是“建御雷神怒吼一般的响声!富士山爆发时才有的火光!” 不管这话里有多少水分,其声势的确吓倒了许多敌军,当即就有不少正在作战的士卒忘了举起弓或者投出焙烙,只是睁大嘴巴,目瞪口呆地盯着威武霸气的“南蛮怪船”犯傻。这当然也不能责备他们少见多怪,没看见村上武吉老大都愣神了吗? 虽然第一轮炮击好像没有打中任何人,但没人因此而产生丝毫轻视意思,或者说根本没人注意到这件事。大部分“观众”甚至都还不清楚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种武器,响声和火光虽然骇住了不少人但暂时没有造成实际的杀伤。 特别是被派去阻挡这些“南蛮怪船”的二十五艘战舰。船上的水夫们可以猜到敌人一定是进行了什么攻击手段,也隐约感受到了弹丸划破长空的动静,但左右看看,又没发现有友军受伤或者船体受损的迹象。 总之就是“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是觉得好厉害的样子”。 如果不是友军也一道被吓呆,这倒也能算是难得的进攻机会。仅从这方面讲,火炮就算不造成杀伤,出现在战场上仍能起到特殊的作用。 然而平手汎秀花了二万二千两白银,还欠下一万五千两的债务,共分两批,购置了十门16磅炮和八十余门7磅炮,组建扶桑国内第一支用舰炮作战的水军,显然不是只想造一批只能吓人的家伙呀。 过了大约一两分钟时间,众人渐渐大炮的轰鸣之中回过神来,领会到“实际并未受到伤害这一点”,心理上遭受的冲击感大为减轻,于是该干嘛干嘛。 二十五艘分队保持前进,试图攻击八艘横向行驶的“南蛮怪船”;村上水军的主力继续展开队形,包抄迂回,摆出围追堵截不留落网之鱼的态势;九鬼、安宅、菅达长仍在苦苦支撑,竭力与占据数量优势的敌人对射;一群杂兵则依然是在指挥下“疏导交通”,不断地有三五艘一队的船只从乱局中脱离出来,但马上就遭到了火矢和焙烙的攻击。 此时已经有一些前线舰艇受创过大,漏水下沉了。大部分都出现在平手军这一边。最早参战的九鬼家与战斗力相对较弱的安宅家开始出现一艘接一艘的损失,只有菅达长还能应付。战损情况是容易形成滚雪球局面的,而后续添油加入的杂牌众们完全无法阻止。 紧接着—— 巨响和火光又重复了一次。有了初次的经验之后,大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反应都小了很多。 但区别在于——好像有人被打中了? 这次两军的间隔,大约只有五百五十步(990米)了,瞄准的依然是主动过来进攻的二十五艘别动队。不知道是因为距离缩短,还是因为熟悉了操作,命中率大有提高,射中了两艘敌船。 一艘乘坐着二三十人的关船被从侧面击中船舷,当即便折断成两截,沉入水里,如同被人拿着斧头劈过了一样。船上的水夫连一声叫唤都发不出,就这么消失在友军眼前。 同样不幸的还有一艘装载了近百兵力的安宅船,弹丸从船楼最上层掠过,砸穿了前后两面墙,令一名船大将和两名水夫组头变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不知名物体,齐齐滚入水中。 然后这支别动队,就毫无悬念地陷入了比刚才更深的恐惧和惊惶当中。 声音和火光再怎么夸张也只是吓人而已,跟血淋淋的实际战例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敌人可是位于五百步之外,用神秘莫测的武器和迅雷般的大型弹丸,以疾风怒涛不可阻挡的气势,摧毁了一艘容纳二三十的关船。 五百步之外,摧毁了一艘船?! 我们是在同什么作战啊? 对面真的是人类吗?是同我方一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吃喝拉撒生老病死的人类吗? 怎么看,都是运用了超乎想象的力量吧? 是南蛮的阴阳术吗?还是什么神灵鬼怪的力量? 完全颠覆常识的震撼,让身临其境的士兵无法思考。浆手握不住划浆,射手丢掉了弓箭,甚至一时连逃跑都想不到,只是呆若木鸡地停留在原地,做不出丝毫反应。 这种状态持续了好久,直到八艘南蛮船转了个方向,用另一侧的舷炮进行了第三轮的射击,别动队的水夫们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开始捡起武器,划动水浆,调整船舵——虽然也不知道做这些人有没有用,但动一动总是能安心一点! 第三轮射击的战果又有所进步,共命中三发,击沉了一艘关船和一艘小早船,还擦伤了一艘安宅船的尾部。 但这次被击中的人就没那么慌了,他们毕竟都是村上水军的精英,又渐渐对此感到适应了一点。再加之总大将的指令也及时送上了。 村上武吉当然也感到惊惧,但他毕竟还是身经百战,见得多了,对西方的那一套谈不上非常熟悉,却也多少有点了解。于是他很快就想起来,南蛮人的所谓“火炮”,便是如此作战的。 火炮这个东西,威力凶猛,射距可达千步,一旦命中确实十分可啪,然而也不是没有缺点的,其发射频率极慢,准度也十分低,并不是很稳定的武器。 之所以三轮射击被击中五发,纯粹是因为别动队按照日常习惯,聚集成密集阵型来发动进攻,成了天然的优良靶子。 故而村上武吉连忙下令,通过旗语和号声指挥,通知部队改变方案。 但部下们好像都呆掉傻掉一样,对各种信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于是他干脆派遣了两艘最快的小早船,通过最原始的方法传递军令。 那就是一边向目标划动,一边大喊着:“南蛮船上有火炮,要分散队形,靠近之后登船作战!” 这个行为顺便也能缓解士卒的不安情绪。只要让他们领会到,敌人并不是掌握了什么超凡入圣的鬼神之力,只不过是利用了一种扶桑罕见的特殊武器罢了,而且这种特殊武器,是有办法破解的。 那么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再厉害的武器,无非是要人的命罢了,出来做海贼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的人,难道还贪生怕死不成? 精锐的别动队立即就做出了反应,还剩下的二十多艘船朝着不同角度错开,分散队形,再从各自的方向出发,向“南蛮怪船”攻去。若是指挥得当、训练充足,划桨船的机动性是极好的,收发聚散只在瞬息当中。 然而就在几乎同时,那些“南蛮怪船”也都升起满帆,调转船舵,改变帆向,开始全速的向斜方向前进。 这幅姿态,俨然是要绕过二十多艘别动队,直扑村上水军的本阵而去! 划桨船虽然灵活,但在风力充足的海域,速度上肯定无法与轻便的帆船相比。尤其平手汎秀采购的还是专门用于近海作战的“卡拉维尔帆船”,吃水浅,外形窄,转舵快,帆力足,唯一缺点是大风大浪中容易倾覆。但濑户内海里哪来的大风大浪? 所以别动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八艘帆船从身边飞驰而过,却根本近不了身。 在双方射程差距如此之大的情况下,控制距离是不难操作的。只要保持三百步以上间隔,村上水军的铁炮、弓箭、焙烙就完全没有任何命中机会,而平手军的16磅炮可以在一千步以上距离射击,7磅炮也足以打出七八百步外。 八艘船依旧是排成纵队,绕到了村上水军密集阵线的后方,进行了本日的第四次齐射,两分钟后是第五次,然后再转个弯,旋转一百八十度,掉头,再来第六次,第七次…… 炮击并没有造成超乎想象的杀伤,但这种被人从身后袭击却无法还手的感受,实在是太差了! 村上武吉顿时陷入尴尬的两难境界。 不能再让手下就这么白白承受炮击了,这对士气的影响实在太大。然而要对付那八艘轻快灵便的帆船也并不容易,至少得调动一百五十艘船,才能抵消得了对方的速度和射程优势。 不过前方的战局,能够调得开一百五十艘船吗? 九鬼嘉隆和安宅信康本来已经摇摇欲坠,处在崩溃逃散的边缘了,但现在看到己方大帆船如此生猛,又重燃了一点斗志,继续勉力坚持。 菅达长更是厉害得紧,操船技术与射击力都毫不逊色村上水军的精锐,还擅长利用队友挡枪,所以至今仍有三十余艘相对完好的战舰,存着一定的反击之力。 还有那些陆续从岸边的“交通事故现场”脱身的杂兵船只,同样前赴后继地加入战阵,虽然战力孱弱如蚊蚁,但多了也是令人烦恼的。 最关键的是,平手汎秀或许并不介意在此拼得两败俱伤,他仍然可以靠和泉的收入来取得补充,还能向身后的信长大富豪伸手讨要。 而村上武吉却截然不同了。他现在正是从毛利家独立出来的关键时期,行事需要格外谨慎,万一损失过大,被新朋友们轻视,又遭到旧主记恨,那可太不妙了。 是故他思酌再三之后,果断下达了命令:全军掉头,以后队为前队,返程回能岛休整! 随着信号发出,村上水军令行禁止,立即便有序脱离了战斗。 数百艘船一起调转方向冲过来的时候,正在绕后攻击的八艘帆船立即升帆逃走,让开道路。因为火炮射速有限,不可能一口气消灭那么多敌人,而帆船上近战力量薄弱,一旦被贴身登船,就必死无疑。 倒是可以追在后面继续炮击,但这就很难占据优秀的射击角度了,而且对方阵型已经散开了,开炮的命中率想必不会好看。 九鬼、安宅都是立即瘫倒在原地,完全无力追击,其他杂兵队伍更不用提。菅达长倒是还有点不甘心,但他只剩了三十条船,总不可能独自追击的。 元龟元年(1568年)六月初七早晨,赞岐海滩附近的一场激烈海战,经过了出人意料的周折之后,于斯落下帷幕。 第三十六章 战报的艺术 烟消云散之后,胜利者开始打扫战场,清点此战的伤亡。 众人都有劫后余生的感觉,纷纷溜须拍马,称赞平手监物大人眼光独到,建设了一支威武雄壮的直属海军。要不然大家就有可能要成为悬于境外的孤军了。 平手汎秀也觉得庆幸,这次受袭确实是意料之外,幸好炮舰起到了作用。还有一点只有他知道的事情是——船上的铜炮质量并不好,连续射击超过三十次就有炸膛危险。如果村上武吉撑过了三十轮炮击仍然坚持的话,那可就束手无策了。 因此,尽管陆军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但一时受惊,仍是不适合按原计划继续进兵。众人得到吩咐,原地休整,重新梳理建制,时刻等待命令。 而他自己首先要搞清楚的问题是——这次攻击究竟是村上武吉的自作主张,还是毛利家整体改变了立场。这将关乎到后续大方向是否需要调整的问题。 中村一氏还在长宗我部元亲那里当客将,所以石川五右卫门被委以重任,授予前往毛利领地,探查实情的任务。 担任“侧近众”的木下秀长则成了信使,他要马上带着汎秀的亲笔信回到和泉,再通知京都和岐阜,了解中枢是否有什么变动。 另外,本多正信是唯一一个被唤到身边来的家臣,汎秀希望借用他的脑子和出使小早川的经历,分析一下可能的情况。 这是个明显的殊荣,不出意外地令其他家臣相当眼红。 本多正信从没立过什么斩将夺旗之类的军功,完全是被凭空拔擢出来的。他既不像河田长亲那样有长年的人脉根基,也不像沼田佑光那样在剑术兵法学问上有显而易见的才具,又不像寺田安大夫、伊奈忠次那样有着政治上的代表意义,更不像岩成友通那样有辉煌的过往履历,甚至不像浅野长吉那样有广为人知的裙带关系。 所以平手汎秀对他的重视和任用引起了相当程度的嫉恨。 同僚的嫉恨当然会给权势带来负面影响。本多正信在主君面前很有发言权,但也停留于此,在任何军政实务环节都伸不上手。 如此情形究竟是偶然,还是有意为之,就没人说得起了。 不过这对谋士的职业生涯来说并不是坏事。缺乏派系支撑,反而显得他足够中立客观,不会成为任何群体的代言人。 对于眼前的这件事情,本多正信给出了三段分析。 首先,根据利益取舍的原则推断,毛利家是不太可能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背弃与织田家的盟约的,这对他们有百害而无一利。 对这一点,平手汎秀略一思索,当即表示赞同。 就算毛利要图谋织田目前的地位,那也应该对信长的主力军打主意,为了一支偏师,或者是四国上的一点地盘,而贸然改变大政方针,得罪强大的新盟友,这显然不明智。毛利元就虽老,却绝对不糊涂。 总而言之,毛利家倒戈的可能性不高,更值得怀疑的是村上武吉个人行为。 其次,通过本多正信做使者拜访小早川隆景的经历,村上武吉或许有被权力中心边缘化的嫌疑。小早川家臣乃美宗胜正在不断扩大直属水军的规模,驻地又与村上水军相隔不远,可能有取而代之的意思。 此话令平手汎秀连连点头。这确实是个需要考虑的可能性。 先厚禄笼络,令国人众称臣,再诡计打压,削弱其独立性,岂不正是毛利家最惯用的扩张手段吗?而且越是才具出众越容易遭到打压,因为有能力的人往往也有欲望,欲望得不到满足忠诚便动摇。 这个问题很大程度是毛利的体制造成的,属于难以克服的“国情”问题。 最后,本多正信提了最关键性的一点:“倘若事情原委恰如所料的话……我家倒也是有办法从中渔利的……而且是同时在多方面渔利……” 听了这番故弄玄虚的话,平手汎秀起初有些惊讶,但转念想了想,又觉恍然。对上本多正信的目光,与之相视一笑。 的确啊,强敌的存在和己方的损失,有时候反而会成为助力呢。夺取淡路已经足够顺利了,顺利到了有可能引起妒忌的程度,恰好需要一些负面消息来做平衡呢。 这一场惨淡的伤亡或许来得正是时候——只是这么说,有点太对不起奋勇作战牺牲的士卒了。 平手汎秀有点感慨,并因此心里暗地自责了长达半秒钟之久,随即他见到河田长亲疾步过来禀报。 统计结果在半个时辰之后出来了。 …… 总共五百艘船只,有八十多艘已经沉没或者无法维修了,其中包括四艘大型安宅船。另外还有一百一十余艘遭受重创,需要牵引回去处理。兵员的阵亡数字接近八百,带伤的至少超过一千。 九鬼、安宅两家都折损了四分之一左右的力量,剩下的四分之三也非常虚弱疲惫,很显著地失去了战斗力,恐怕需要至少一两个月的休整。 菅达长所部经过了同样的奋战,但伤亡率不到七分之一;再考虑到,他前两天还在强攻庄田城时大伤元气,其战斗力确实是惊人的。 其他杂兵们情况各异,有的参阵了十几分钟就被打崩,死伤近半,有的一直没来得及参战,基本零损失。但这些人是不能视为中坚力量的。 唯有平手汎秀的八艘南蛮帆船完全没遭受任何伤害。这得益于强劲而稳定的海风,划桨船的速度会被帆船抛出很远。 至于敌人的损失—— 好大喜功的菅达长大夸海口:“村上水军损失不下百艘,其中有十艘安宅船。全赖平手监物大人指挥若定,获此大胜。” 老成持重的九鬼嘉隆则说是:“我看众将士都十分奋勇作战,战果总计……应有近七十之数,稳妥些便记做六十艘如何?” 唯有耿直稚嫩的安宅信康最老实:“禀报监物大人,据我观察,众人一共击沉安宅船二艘,关船十余艘,小早船二十余艘。” 最终平手汎秀还是取了九鬼嘉隆的说法。为了士气着想,一定的夸张也是必须接受的。实际的战损比接近是六比一,这个传出去实在没面子,信长也可能因此着恼;适当修饰到三比一,就没有那么难看了。 当然,单纯一个数字怎么着都是没太大意义的,真正值得一提的是,对方撤退过程中,有几艘船跟不上速度,被平手军俘虏了。一共截获了六艘中小船和九十多个战俘,这个很重要。 情况汇总过来之后,平手汎秀宣布了几个初步决定。 首先,无论此事是村上武吉私人行为,还是毛利家立场转变,都不宜在局势未明的情况下,继续深入四国了。 接下来以稳守新征服的淡路岛和赞岐西部优先,同时水军要时刻注意濑户内海上的动静,防止村上水军贼心不死再来碰运气。待到查明毛利家的动向之后,再来研究后续计划。 正好长宗我部元亲那家伙为了足利义昭手上的大义名分,不惜跳出来与三好家正面作对,就让他先唱一段时间的主角戏份吧! 另外今天发生的这场海战,虽然伤亡比例有些难看,但最终还是击退了敌军嘛!平手汎秀对众将都加以勉励,尤其着重提了菅达长的表现。 实际上立下首功的八艘炮舰反倒放在了后面,因为现在那些船其实尚在训练阶段,都是葡萄牙教官和翻译在指挥,这次是临时许诺了一千两的额外津贴,才令假模假样自称“中立”的教官们出了力。此事不足为外人道。 故而实际上被拉出来做正面典型的是平手汎秀亲自指定的水军监军。 当初这个需要与南蛮人打交道的职位被认为是个“苦差事”,人人嫌弃,只有功名心超强的山内一丰毫不避讳,现在他会收到回报。 炮舰队没有浪费时间与对面别动队纠缠,而是利用速度优势切入后方威胁敌方主力,这是逼走村上水军的关键。虽然命令是平手汎秀亲自下达后经过弓箭传递到船上的,但山内一丰能够完整执行下来也颇为不易了。 最终,由平手汎秀口述,本多正信动笔,写好了一封准备送给织田信长的战报草稿。 信里首先夸下海口,用了许多不要钱的形容词,吹嘘原先的布置完美无缺,足以一举打倒三好家。这当然完全是扯淡。 然后浓墨夸大了今日的损失,宣称水军折损大半,无法再向四国发展,只能谨守西赞岐的几个小据点了。 当然更要强调,之所以伤亡巨大,纯粹是因为村上水军改变立场太过突然,反应不急所导致。众将的作战还是很勇猛的。 再后面对精心组建的炮舰部队进行了一番明吹实贬,将其描述为一个造价不菲,实用性不高,只能在特定场合起作用的昂贵玩具。 平手汎秀对本多正信的文笔和领悟力都十分满意,一字未增一字未减。接着又将草稿传递给九鬼嘉隆、佐佐成政、平手秀益等诸位与力们阅读,也没有受到什么反对意见。 于是事情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直到众人退出军议,各自返回岗位的时候,佐佐成政特意留到最后,等旁人走光了,才悄悄问道:“明明还有余力继续攻略赞岐一国,为何要示弱呢?” 平手汎秀闻言莞尔:“如果说我本来就只准备取下赞岐小部分呢?” 佐佐成政奇道:“这是为何?” 平手汎秀故作高深:“日中则昃,月满则亏。有时候行事需要留些余地才好。” 佐佐成政生疑:“前些天不是还说‘得陇望蜀’,比喻不可姑息的吗?” 平手汎秀哈哈大笑:“此一时彼一时嘛,日后你就能看明白了。” 第三十七章 四国的新局势(上) 这么一番耽搁下来,平手汎秀就在沿海整顿了好些天。各方面的情势发展也在不断的变化,新的消息陆续传来。 最早报上来的是天雾、高松等地的战况。岩成友通率领的五千军势在此大破为筱原长房殿后的西赞岐国人众联军,讨取六百余敌,自身伤亡不足二百,取得捷报。但也就此无力追击敌人的主力部队,只能坐视筱原长房大军回援阿波。 三好长逸本来是说好了要倒戈的,但他的表现十分奇怪。起初确实是如约向西赞岐众发起铁炮射击,打乱了其阵脚,令岩成友通部顺利进攻得手。 当时岩成友通趁着西赞岐众的混乱动摇之时,果断带兵从中路突击,打乱了敌方的阵型,引发半数敌军的溃散。理论上这该是一场更大的胜利,但岩成友通正要力图多歼灭些敌军时,三好长逸却又突然退出了战斗,不声不响地单方面撤退,令西赞岐众有了逃脱路线,大部分部队得以存活下来。 当时平手汎秀亲率的主力部队正在应付一场海上的突袭战,也就无心顾及这些变数了。岩成友通虽然留了个心眼,有一只预备队始终没动,但也只是为了自保,而非追敌。所以三好长逸就安然地带着三千多党羽向东北方向撤退了。并且此后再派出斥候,在方圆几十里内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了。对此唯一的合理解释就是——三好长逸已经乘坐着船只,离开了四国岛,前往了九州或者山阴等地! 于是就不得不让人联想起村上武吉那支水军的出现了,许多聪明人或者自以为聪明的人都开始猜测,村上武吉是否与三好长逸有所关联? 然后,就逐渐收到了各种传闻、情报和信件,这个猜测被慢慢证实。 原来村上武吉是与大友家、浦上家、三好家同时签下誓书,早就有了暗中款曲勾结。只是那时候三好家还是三好长逸当家做主,所以这件事筱原长房压根就不清楚。 而且,约定好要支付给村上武吉的一万贯现银,筱原长房也很难一口气拿出来。三好长逸虽然一度被幽禁,但他儿子长虎、孙子长嗣还掌握着许多兵权和财产,以及界町的一些人脉关系。 所以三好长逸重返自由之后,立即就联系了村上武吉,后者也承认了誓书继续有效。这两人会和之后,就从海路,去了浦上家的领地,然后开始休养生息,没再露面了。 也就是说平手汎秀之所以遇到袭击,纯粹是村上武吉自己改变立场,而不是毛利家有意与织田作对。实际在这件事情上面,小早川隆景和平手汎秀一样都是受害者。从京都、岐阜城那里收到的回应,也都说“毛利依然是我军盟友,不必生疑。” 但政治场合里,可不是这么说的。 平手汎秀送去了一封词锋隐晦而又犀利的书信,十分委婉但却深刻地责怪小早川隆景,质问他为何不将“村上水军立场有所动摇”的信息共享。 这让人有苦说不出。 对这个用心险恶的问题,如果按实话反驳说“我也不清楚村上水军有如此心思”,那就等于是公开承认对附属势力的控制程度很松,这尽管是个事实但决不能承认——或者说,正因为是事实,所以才决不能承认。 小早川隆景无疑是个很懂政治的人,所以他直截了当地睁眼说瞎话,这是自己的疏忽,并且表示一定会竭力向平手汎秀做出补偿。“补偿”两个字,以双方的身份说出来,至少意味着一千贯以上的礼金了,这对于一向拮据的毛利家,还真不是一个小数字。 当然,钱终究是小事,最大问题是,小早川隆景这下服了软,日后在四国话题上,就很难直起腰杆讨价还价了。 他干脆主动地祝贺平手汎秀对淡路与西赞岐的“攻略大获成功”,以表示毛利家对这些领地并无觊觎。 另一方面,长宗我部元亲的七千人抢在筱原长房的一万三千人到来之前,攻克了所谓的“平岛御所”,将三好所拥立的“伪公方”足利义荣及其弟弟都抓了起来,准备送到京都去,献给足利义昭来邀功。 完成这个任务之后,他们其实已经如愿了。但也被返程的大军给追上,发生了一场激战。 长宗我部元亲异常骁勇,部下也十分善战,只是终究人少。那筱原长房为人稳健务实,最擅长倚强凌弱。于是几日交兵下来,长宗我部家略占下风。 但也无法趁胜追击了。因为平手汎秀还有一万多人在西赞岐呢。 正好这个时候,快到七月了,夏季农忙已经结束,于是筱原长房扩大了兵役征召幅度,将军势扩大到一万八千,扼守阿波,同时兼顾两路阵线。 而长宗我部元亲则率领残兵回到土佐国边境,做出对峙的姿态,与平手汎秀一南一北,遥相呼应。 接下来,足利义荣和他弟弟义助被秘密押送京都,交给足利义昭处理。可怜这“伪公方”义荣本就体弱多病,此番更是受不了颠沛劳顿,便死在了半路上。而其弟义助,则是到了京都,才被当代公方勒令切腹。(事情全程由里通织田的明智光秀所见证) 足利义昭多年的心病终于治好,当即便慷慨地给出了“土佐守护”的职役。只是送出御书的使者并没有直接前往土佐,而是辗转来到了平手军中做客,请汎秀代为传递这项任命指示。 这是个十分狡猾的举动,相当于是把平手汎秀看做了幕府的重臣。也是给了他一个编织人脉的机会。 如果毫无戒心地接受,信长或许会很不满。但公方大人的恩义,你又拿不出道理来拒绝。平手汎秀一时还真不好处理。这也证实了他之前的想法:对外的军事胜利,如果不能与对内的政治形势结合起来,就是事倍功半甚至过犹不及的。 于是事情就这么拖延了下来。土佐“姬若子”长宗我部元亲出任“土佐守护”的消息,被口头上确认了,但正式的御书未到,“白伞袋”,“毛毡鞍覆”,“涂舆”三件象征物也没有及时送上来,始终有点缺憾。 当然,他小小一个土佐国人众,是整盘权力游戏里面最小的卒子,无权表示不满。甚至还需要主动向平手汎秀派过去的中村一氏表示:“请监物大人一定要以大事为重,我这点小小的待遇问题,绝不急于一时。” 长宗我部元亲袭击阿波,参与战局的原因终于明白了,但还有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他一介穷乡僻壤的小人物,可以一夜之间召集七千兵呢? 经过各方的调查之后,“一领具足”这个词语开始为人所知。 原来,长宗我部在土佐国内,实行了一系列的法度规定,其中有一条就是:“领有超过三町(约45亩)土地的民众,需要准备着一副盔甲,任何时候(包括耕田时)也必须携带着,一旦收到命令,就立即穿上盔甲出战。” 这条法度,就是为了加快动员速度的,免去了先发出命令,然后再让农兵们回家拿武器的过程。回家拿武器看似很快,但几千上万人,磨磨蹭蹭的花上三五天都不稀奇,对于出兵的隐蔽性是很不利的。 平手汎秀在主动发展常备兵,以解决农忙时也可以远征的问题;而长宗我部元亲暂时没有远征需求,所以尽量发展农兵,最大化压榨领内的动员力。这是两种不同的思路。仅从战力上讲,长宗我部的一领具足是绝不弱于平手汎秀的旗本兵的,但战略上机动性就差得很远了。 总而言之,长宗我部氏是彻底被重视了起来。 筱原长房一反常态地选择用计谋来解决问题,他煽动土佐的安艺国虎起兵五千,从后方端掉长宗我部的老巢。孰料长宗我部元亲利用刚得到的守护名分来当虎皮,反过来策反了安艺国虎六七成的部下!结果安艺国虎带着剩下不到两千人,尴尬地逃窜到了阿波,成为筱原长房手下的客将。 这段时间里内,平手汎秀也不急于进兵,而是专心对付西赞岐的地头蛇们。本地的国人众已经被岩成友通所部的先锋军消灭了六百余人,还有两千人遁入乡间村落,打游击战。汎秀一手招抚,一手镇压,扫荡的速度十分缓慢。 于是,四国岛上,除了伊予国依然是多方混战之外,整体呈现出三足鼎立的趋势。 筱原长房依旧控制着阿波全境和赞岐的三分之二,以及土佐一部分,兵力约有二万。他一口气丢掉了许多领地,幽禁中的三好长逸逃走了,西赞岐众也离心离德了,拥立的足利义荣又被人杀掉,看似折损最大。但同时统治的不安定因素都排除了,剩下的人同仇敌忾,加之新家法的确定,反倒渐渐团结起来。但他面临南北两方面夹击,就算兵力最强,也不敢主动出击,生怕顾此失彼。 土佐的长宗我部元亲占据土佐七八成土地,最多可募兵九千。他表面上捡了个大便宜但真实实力还是很不足,而且又吸引到了许多仇恨值,日子也不算特别好过。他接下来最重要的事是守好土佐,让这个守护的身份慢慢深入人心,显然无力扩张。 平手汎秀以和泉为根基,在短短两三个月内,先攻下淡路,又占据了赞岐西部三郡之地,现有兵力约一万一千人。他背后有着最优越的后台,所以一路都堪称势如破竹。不过现在也差不多是极限了,新征服的土地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筱原长房又并没有露出什么漏洞,长宗我部元亲也不可完全信任,故而暂时他也没有主动进攻的计划。 总而言之,四国的局势,在经历过几场出人意料的遭遇战之后,又回到了旷日持久的平静当中。 第三十八章 四国的新局势(下) 元龟元年(1568年)六月底到八月初,平手汎秀与其大部分家臣,都是在四国岛上的军帐里度过的。 西赞岐国人众陆陆续续被剿灭和招安了一些。其中最重要的是,曾担任过半国守护代,现为西赞岐四郡旗头的香川家。这一代的香川家督香川之景,他本身就对三好家不满已久,往日是被迫才降服的。按照当年的约定,香川家要负担一千一百三十人的兵役,而三好家则保证领地的安定有序。 如今外敌打上门,占据了西赞岐数座城池,筱原长房却拥兵不出,与敌对峙,无意收复失地,这“安定有序”自然无从谈起了。因此香川之景就以此作为改换门庭的口实,对平手汎秀的招抚做出了回应。 此等事项,无论在尾张、美浓,还是和泉、淡路,都不稀奇,众人已经是驾轻就熟。按惯例,接下来就轮到是讨价还价的时间了。 这讨价还价,针对的无非也就是那么几个话题,领土能否保全,会不会实行检地,要不要派质子,要的话派几个,需担负多少军役,是否编纂详细军役账,有了军功怎么封赏,财税和司法权力是否上交,上交到何种程度……诸如此类,根据双方的实力对比,是肯定要细细商量好,写入誓纸的。 当然,写入誓纸,也不意味着当事人会老老实实的遵守约定,但多少是个名分上的约束,还是有点作用的。 主家无力控制基层时,就会放宽条件,给予更多自由度。但战国时代末期,更常见的是强势大名用各种苛刻的法度来约束独立国人众,将其渐渐转化为自己的家臣,这就是所谓的“一元化”。 平手汎秀显然是推行一元化进程的先锋,他在和泉采取了众多政令来加强管理,最有名的就是“军役免除税”和“带刀状”两项。 但政令的顺利实施,是建立在实力占压倒性优势这个基础上的。到了赞岐,平手家不再处于绝对的上风,恐怕很难对国人众施加有效压制。 所以说,这个香川之景究竟会给出什么样的条件,就很关键了。万一提了某些不切实际的要求,又该怎么处理呢?答应的话,就会导致一元化进程的中断甚至倒退,拒绝的话,又会形成一个负面典型,给外人一种“平手家不能容纳四国人”的印象。 带着疑虑的心情迎来了对方的使者,这结果却让人大跌眼镜。 香川之景对领地、军役和司法财政权力等等敏感话题都没怎么提及,他唯一明言写在信件里的愿望是——“恳请名满天下的平手监物大人,为我赞岐香川氏,介绍一位足以光耀门楣的养子世继。” 汎秀见之连忙派家臣去找当地人查证,而后才知道,原来这香川之景年岁早已过了不惑,眼看不太可能再有后代了,其唯一的独子,又在两年多前病逝了,这继承人的问题,一直深深受到困扰。 要随便弄个小孩来是容易的,但合适的人选就难找了。当年三好家还是三好长逸作主,希望塞一个自己的旁支亲戚过来,这等于是变向篡夺家业,对此香川之景当然不能同意——万一日后养子投靠亲父,恢复本姓,那香川家岂不是等于断绝了? 迎入大族旁支,就会有这个风险。若是反其道而行之,选个寒门子弟来当养子呢?又会担心根基太浅,站不住脚。就算站住了,也会令家名威望下跌。 最好的手段,是物色一个出身高贵,但又没有实权的家族。比如在幕府的亲族重臣当中挑一个子嗣较多的门第,邀其次子、庶子前来。 只是香川之景这家伙,虽然在西赞岐这块地面上有些势力,但毕竟是乡下武士,跟名门高第们,一向是没什么交道的。故而这次,就以此为降服的条件,请“名满天下的平手监物大人”帮忙。 这可真不算难,平手汎秀都已经跟幕府当前的政所执事伊势贞兴关系十分密切了,在足利义昭那里也很有面子,介绍一位潦倒高门的幼童,实在不成问题。 当即汎秀便口头同意此事,并派人去京都活动打点。 然后伊势贞兴拍着胸脯应允帮忙,花了三两天功夫,找出好几个符合条件的对象,包括了一色、大馆、摄津等多家知名门第。 借着这道东风,平手汎秀顺利招降了香川之景,并以此为突破口,又带动了不少立场不坚定的人。 筱原长房对此毫无办法,只能宣称是西赞岐众背弃三好家在先,不加救援也是理所当然的。实际上这就等于是放任平手军对西赞岐的占有,也令剩余国人众的抵抗显然毫无意义。 时间一晃就入了秋,经过两个月的工作,西赞岐大部分国人众都被劝降或者是消灭,仍然反抗平手军的,只剩下几家顽固势力,总共不到五百士兵,在乡野间四处逃窜打游击。 这期间平手汎秀、筱原长房、长宗我部元亲三家军势依然各自拥兵对峙,互相都持着忌惮,没露出什么破绽,一直到八月份仗都没打起来。 长久的集结,始终会让士卒感到疲惫的,再加之秋收在即,不可耽误,于是鸣金收兵的事情,便渐渐提上了日程。 平手家的旗本都是脱离了农产的专业士兵,可以长期作战,但人数总计只有两千余,其他附属部队却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农兵,不可能经年累月的离境。 而筱原长房和长宗我部元亲的部队里农兵比例只会更高。 综合来看,休战是不免的了,无论是怎么一个休法。 各自心照不宣的引兵退去,补充兵力,安养伤员,调息一番再来酣战,这叫休战。 定下一个议和章程,保证一年半载内不动干戈,以观后效,这也叫休战。 互相遣质结亲,化干戈为玉帛,暂时都把眼光放到别的战线上去,这仍叫休战。 站在实力最弱的长宗我部元亲的立场上,是最想早日了解此事的,他希望能腾出手来,平定土佐一国剩下那两三成的地盘,这就需要与阿波的筱原长房保持至少一两年和平。 但另一方面,土佐守护的任命书和仪仗器具都还在平手汎秀手里,东西没到手,始终不能放心。长宗我部元亲摸不清汎秀的性格和意图,生怕主动提议和谈引得“监物大人”不满,在书信中仍是硬着头皮表示“只要您一声令下,我家仍可勉力一战。” 筱原长房更不用说,他一向的观点就是不可暴虎冯河,与正在势头上的织田家发生冲突,而应该暂避锋芒,等待畿内潜在的反织田势力出手之后再行动。 这段时间他丧失了一部分土地,因此家中的不稳定因素反而少了,三好长逸等人也趁乱转移走了,现在三好家中,全部都是与筱原长房志同道合的“四国派”了,议和是大家的共同心愿。 那两边都有了统一的想法,但平手汎秀帐下,就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了。 有人认为连胜的势头难得,应该在秋收完成之后,立即卷土重来发兵攻略;有人认为可以再请些援军,二三个月以后再进攻比较有把握;有人认为需休养半年左右,如治理和泉那样,将新占据地盘彻底消化掉才行;没有人觉得一年以上的和平是必要的。 不过,讨论归讨论,最终决定权仍牢牢掌握在主将汎秀手里。 平手家臣及庆次就不说了,早就养成了盲目听命的“好习惯”。即使是佐佐成政、九鬼嘉隆等与力和临时援军,也都不敢有任何怠慢与质疑。因为这一年以来的胜绩,绝大部分都是平手汎秀一己之力造就的。 长宗我部元亲这个新盟友是汎秀独具慧眼挑中的,并借助幕府的名分提出了令人无法拒绝的结盟条件。八艘南蛮帆船是汎秀花费大量财力打造的,在受到村上水军袭击时展示了惊人的战斗力。这两点就是众人能站在四国岛上,取得无数战利品的最重要两个条件。 面对一位如此深谋远虑的大将,谁又敢对他的判断力表示不服呢? 最终平手汎秀开口,却是在一个非正式场合,召集了诸位重臣和与力们一起用餐时,状若无意地提问到:“我等先攻淡路,再取西赞岐,其意何在?” 左手边耿直的佐佐成政毫不加思索地回答说:“禀监物大人,先取淡路,意为扼守濑户内海,确保航线交通;再入西赞岐,意为以攻代守,取得缓冲,勿使淡路成为临敌最前一线。” 这个话其实是平手汎秀之前讲过的,但佐佐成政能换了他自己的话叙述出来,也说明下了一番功夫,切实理解了主将的用意。 “不错!”平手汎秀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沉默一会儿,忽然又道:“这两个目的,不是已经达到了吗?还留在四国岛上,做什么呢?” “这……”佐佐成政语塞。 反倒是一向听从命令的庆次忍不住插话到:“叔父大人!请容侄儿多嘴,攻略四国如此顺利,让我觉得三好家的筱原长房也许马上就要被击倒了,这个时候打道回府的话,未免太过可惜啊!” “是吗?”平手汎秀依旧面无表情,摇了摇头,反问:“筱原长房,真的马上就会被击倒吗?” 庆次也不说话了。 确实,筱原长房在连连失去土地的情况下,仍然保住了对内的凝聚力,可谓是让人刮目相看了。他绝非可轻易打倒的人。 此时,数月来一直作为先锋出战的岩成友通突然发言道:“监物大人,想必一定是找到了更好的攻略方向吧。阿波、赞岐并不丰饶,筱原长房又非庸手,在此虚耗光阴,倒不如将兵力用到更容易获得实利的地方。” “岩成主税所言甚是。”河田长亲、本多正信一齐表示赞同。 两个亲近重臣的态度,即可等于平手汎秀的态度。 这下众将都意识到,接下来可能是要议和了。 只是其中的原因,究竟是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就难说了。 不过,也无需想太多,反正平手监物大人神机妙算,他老人家的布置,凡人怎么可能看得明白呢? 第三十九章 尚未展翅的蝙蝠 “乡野武士长宗我部元亲,有幸拜见天下闻名的平手监物大人,实在三生有幸。” 马夫刚刚将车停在树荫下,平手汎秀从乘舆里探出身来,脚还未沾地,便听到一声清脆而又洪亮的嗓音,自正前方传来。 循声望去,见有十余武士,疾步小跑前来,俱是颔首躬身,恭谨沉着的姿态。 打头的那个武士看上去年约不惑,高高瘦瘦,身形修长,皮肤白皙,眉目清秀,真可谓是男生女相,若非留着一缕胡须,恐怕会有被认错性别的风险。 土佐的“姬若子”,果然名不虚传啊。此人不是长宗我部元亲,又能是谁呢? “是长宗我部宫内大人吗?汎秀来迟,还请赎罪。” (注:长宗我部元亲早年继承其父的官途名,自称“宫内少辅”,这是不受朝廷承认的。所以本章的“宫内”全部指的他。) 见此情状,平手汎秀还没下地站稳,便也朗声回应,以示回礼。 初次见面,对方就这么恭敬,自己当然也要显得大气一点,好歹也算是近畿“发达地区”前来的嘛。 平手汎秀如此想着,尚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却不料那长宗我部元亲一路走到跟前,方才停下脚步,郑重地单膝跪地,深深弯下腰去,使了个大礼,同时说到:“平手监物大人,对我长宗我部家之恩义,实在感激不尽!元亲非能言善辩之人,唯有感佩于心,结草衔环以报了!” 长长一句话说完,他的脑袋却依然垂在离地面几公分的地方,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哎呀——这——可真是——不敢,不敢!”平手汎秀愕然了一瞬,赶紧上前扶起长宗我部元亲,随后侧过脸去,皱眉对着身侧侍立的沼田佑光叱喝到:“你是怎么安排的,岂能让身为堂堂土佐一国守护的长宗我部大人亲自来迎接呢?太失礼了!” 这番举动并不全然是作伪。平手汎秀事先确实不清楚会有如此桥段。 正常理应享用的尊荣,才能够毫无心理负担的享受。而像这种反常的情况,却是必须谨慎对待的。双方此前的交往,乃是互惠互利,并不值得长宗我部元亲做出这样感激涕零的模样。 刨去这层关系,平手汎秀无官无位,只是个和泉守护代而已,值得受土佐守护的一拜吗?怎么都说不通啊。“无事献殷勤”的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非奸即盗啊。 被斥责的沼田佑光苦着脸一言不发,很有点委屈。他虽然是作为使者先行前往,确认各项安全和礼仪措施,本来已经安排好了会面的流程,但也管不了长宗我部元亲临时起意啊?这个乡下豪族也是,最开始只说“行路太闷,姑且在附近随便逛逛”,谁知道会有准备了这么庄重的礼节呢? 然则领导都公开提出批评了,难道你还能说领导批得不对? 只能是伏跪认错,背下这个锅了。 然后平手汎秀还装模作样地训斥了几句,方才重新回过神,握着长宗我部元亲的手臂,做出满脸歉意的神情,欠身致意道:“真是让宫内殿见笑了!都怪我平日对家臣疏于管教,弄得他们一点礼数都不知道!” 长宗我部元亲状似憨厚地笑了笑,摇摇头说:“岂能怪您家的沼田大人呢?是鄙人执意要亲自向监物殿致谢的!只唯恐这一拜,表达不了我心中万分之一的感激之情啊!” “岂敢岂敢……”对方越是恭敬,平手汎秀反而越谨慎,连忙出言推托,“如果您是指的‘土佐守护’一事,那主要是公方大人的慧眼识英的功劳,其次则是宫内殿您确实是国之栋梁,我只不过是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很惭愧,很惭愧啊!” 这话说得其实不无道理。 在平手汎秀介入前,长宗我部元亲已经攻略了土佐的六七成土地,有了作为一国守护的实力。足利义昭初等大位,分封职役也比较慷慨,像“姬若子”这种人,只要表示了对中央的“坚决拥护”就不难得到一个名分。 而汎秀起到的不过是一个中介作用。虽然中介的作用也是很重要的,但还是当不起这份明显过度的礼节。 长宗我部元亲听了这话,先是微笑摇头不语,接着酝酿了一下感情,方才缓缓道:“如您所言,确实是有不少家臣觉得,我家占据了土佐一国三分之二,守护职役本该是手到擒拿的!然而——这么些年以来,鄙人是连京都的门都找不到在哪!若非有监物大人您相助,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获得这份名分!” 说到这里,“姬若子”的神色开始沉重起来,叹了一声,才接着道:“先父接任家督之时,正是本家武运衰落的日子,他老人家奋战数十年,颠沛一生才让家业有些复兴气象,但始终未能让长宗我部之名响彻列国。最后弥留之际,先父口称‘惨淡廿载,欲取一守护职而不得,死岂可瞑目哉!’而去,每念及此,元亲身为人子,心绪难平。今幸得监物殿相助,了却先父遗愿,实在感佩五内!” 话音落地,平手汎秀一时想不出该怎么答了。 刚才对方说什么“元亲非能言善辩之人”,好像真是那么回事。这家伙相貌还挺温文尔雅,讲起话来却粗俗得很。 按一般高级武士发言的方式,不管说什么,先应该扯一番“天下大义”,“先贤遗命”、“武家法度”之类的东西,表明自己的合理合法性。但眼前的长宗我部元亲,丝毫没有扯那些虚词滥调,直截了当地承认“我们父子就是有野心,就是想当土佐守护!” 如果不是平手汎秀有着另一套记忆的话,他可能就真把面前这家伙当做了一个“不懂事”和“莽撞憨直”的“一勇之夫”罢了。 不过……原本历史中的长宗我部元亲,却是一个十分罕见的无情枭雄,可不只仅仅会打仗而已!他先后杀掉了自己的恩人和姐夫,并且在织田、毛利等大势力之间纵横捭阖,最终才得以一统四国。 他被某些人戏称之为“无鸟岛之蝙蝠”,意思是在缺乏强敌的穷乡僻壤称霸,并不算是什么本事。但四国地区好歹也有五十万以上的人口了,却只飞出了这一只蝙蝠,难道不值得关注吗? 现在与原本的历史不同了。平手汎秀进入了四国,他早在所有人之前就知道了长宗我部元亲的才具,同时也更清楚地了解到这家伙的野心。 所以,表演再精湛,也绝不会把此人当作一个老实可靠的乡下人看待。 经过了瞬间的不适应之后,平手汎秀已经反应过来了,对方这一系列作为,明显不是冲着已经发生过的事,而是冲着今后的事情去的。 也就是说,长宗我部元亲虽然很有野心,却暂时没有独力发展的信心,而是迫切希望接到一点外部势力的东风。想来这也很正常,原本历史上此人是运气正好,恰好碰上周边大势力都无力插手四国才崛起。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织田信长和足利义昭对四国的兴趣都不大,所以平手汎秀的决定权就更加是尤为重要的了。 长宗我部元亲竭力让他本人显得非常能打(这个已经通过过往事实体现了)而又莽撞不通政治,就是要扮演一个很好利用的打手。他不介意被视作鹰犬爪牙,甚至乐见其成,只要能吃到更多的鲜肉。 就算得不到什么军事政治上的强力援助,哪怕是给点钱也好呀!听说平手家一口气买了八艘南蛮帆船花了几万贯资金之巨,这在穷乡僻壤的土佐,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天文数字了啊! 平手汎秀径直地盯着面前这人,微微走神了片刻。 对方的意图,大抵想清楚了,然后……该怎么利用此人呢? 此等问题,不得不令人犹豫难断。 一个知晓原本历史走向的穿越者,可以比较安心地将本多正信、河田长亲这种“名臣”提拔出来加以任用;但想要尝试驾驭岩成友通,就必须集中十二分精神来对付了;长宗我部元亲的器量,又远在岩成友通之上。 与虎狼之辈打交道,当然就要冒着被咬一口乃至被吞噬的危险。但成功驱使虎狼之后的成就感,也是令人陶醉的。 问题就在于,如何去约束凶猛的野兽呢?用传统的人质方式吗?这只能困住有良心的人,枭雄在面对绝佳机会时是不会太过顾及妻儿的。还是要依靠利益的捆绑和控制…… 就在这时,长宗我部元亲恭恭敬敬地问了一句:“不知道织田弹正和公方大人,对于四国岛上的诸事,还有什么指示呢?听说织田弹正素来慷慨,鄙人早就希望能在他老人家麾下效力了。” 又是这种不加掩饰地表露了功利性的意图,展露着人们印象中那种“乡下大名”的短视和贪婪。 平手汎秀回过神来,笑了一笑,先不答话,却是左顾右盼了一番,岔开话题到:“今日不是来找三好家的筱原右京进商议和谈之事的吗?长远的话题,可以后面再说嘛,我可是站了好久了,腿也有些酸了,只想坐下来喝杯冷茶呢!” “啊?噢……噢,对对,茶水早已备好,要请监物大人品茗……”长宗我部元亲脸上显示出恰到好处的窘迫与一抹转瞬即逝的失望神色,不知道其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他赶紧侧着身子做出“请领导先走”的姿势,同时奉承道:“我们这种乡下地方,实在拿不出什么配得上您身份的东西,只有一点去年从骏河购入的茶叶,还请监物大人见谅……” “太客气,太客气了……”知道对方有求于自己,平手汎秀的腰杆子不禁就挺得硬了一些,也有意无意地拿出一点上位者的气场来。 忽然间,从长宗我部元亲的某个亲随身上,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 定睛一看,才发现十几个亲随里,竟然有一个是抱着襁褓的乳母,那女人身高体壮,肤发粗糙,除了没长胡子,比“姬若子”更像男人,一眼还真分不出来。 平手汎秀奇道:“宫内殿……这是何故啊?” “噢噢,这个差点忘了……”长宗我部元亲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连忙解释道:“是这样的,前些天听人说过,监物大人您有意在四国豪族里,收个螟蛉义子,正好鄙人的次子才满九个月,一向健康得很,于是便送过来,请您过目……” 没错,是有这事。 那是因为平手汎秀心疼宁宁久不能成孕,想给她找个孩子带带,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在平手家中上层基本是人尽皆知的,算不上大不了的事。 毕竟汎秀“开枝散叶”方面的工程一直都很顺利,未至而立已经有了二子一女,一个交给侧室抚养的样子,实在不引人注目。 但长宗我部元亲作为一个刚刚认识的外人,居然能如此积极主动,也是很有心了。 而且这就相当于是,主动送上人质,以示服从! 这下子,平手汎秀就算内心仍对他有所忌惮,表面上也不得不大加赞赏扶持,否则就会不利于平手在四国岛上的名声。 不过,汎秀本来就有这方面准备了,只是扶持的同时,也要通过一些软性手段控制才是。 看来“三鹿屋”的生意,除了趁援助浅井进入播磨之外,还可以顺便进一进土佐嘛…… 第四十章 筱原长房的忠义 三方聚会的地点,位于四国岛的中心地带,大约是在阿波、赞岐、土佐等国交界处的一座寺庙里。按照约定,各方都只带了少数部队,在一里以外驻扎,相互警戒。随身则只有五十人以下的卫队跟随。 假借会面机会来施行暗杀,也不是什么特别罕见的事。但一般都是当事人疏于防范,才能凑效。那种能飞檐走壁摘叶飞花,在数十上百人眼皮底下混进军中杀掉大将的刺客是不存在的。 筱原长房性素行事沉稳,谨慎务实,今日也是派出斥候,反复确认了安全性之后,方才姗姗来迟。 附近方圆数百步被布置得外松内紧,各方的武士和忍者相互盯梢,戒备森严。 作为刚刚有议和打算的敌人,筱原长房自然不会得到什么好脸色,更别提礼仪迎接。负责接待的沼田佑光倒是温文尔雅,但也只是指了个方向,便低头冷脸,不再多说半句废话。 进门的时候,他见到屋子里平手汎秀已经悠闲地安坐下来,双眼半开半阖,正在啜饮茶水。而长宗我部元亲却恭恭敬敬地侍坐在侧,手刚刚从水壶上收回来,看上去像是个端茶送水的下人一样。 这趋炎附势的姿态,真是难看极了。 他此前从来未见过这两人,但今天没经过任何犹豫,就将昔日心目中想象出来的形象与面前的人影对上了号。 名震列国的智将“平手监物汎秀”确实是雅望非凡,一副淡定自若而又智珠在握的样子,仅仅是远远地一瞥,便展露出不寻常的气场。而那个无耻的土佐人长宗我部元亲,也是一如所料的令人厌恶,俊美的皮囊下散发着贪婪无耻见利忘义的味道,隔着三丈都闻得出来。 如果说前者是令人仇视和敬畏的狮虎,那后者就是让人厌烦和鄙夷的秃鼠。 当然,他自己也知道,能征服土佐一国七八成领地人,肯定是有些本事的,不可能是个毫无可取之处的小人,但他实在是对两个月前的事情太耿耿于怀,无法以客观的态度去做出评价。 一直以来筱原长房是个才华横溢,眼光超前的大管家,以及兢兢业业,劳苦功高的将领。但他并没有太多独当一面的体验,经历过的风雨也不够多,暂时还不是一只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狐狸。 所以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竖起眉毛,脚步也不由得放缓。 能忍住不骂出声,或者上前打一架,就已经用上大部分的自制力了,甚至无法做到心平气和地打声招呼。 这个时候,平手汎秀像是刚注意到来客,挺直了腰板,正要开口说话,却不料一旁的长宗我部元亲抢了先: “来者可是阿波国的筱原长房殿?您可真是迟到太久了!让堂堂的平手监物大人在此久候,难道您不知道这是非常失礼的行为吗?” 话音落地,筱原长房当场便有点忍不住怒气了。 如此毫不掩饰的媚强欺弱的小人姿态,真让人反胃。 还有这种直呼其名的称谓方式,根本一点敬意都没有。与那家伙对待平手汎秀的谄意,形成鲜明对比。 不过,仔细想想,长宗我部元亲虽然是个土佐乡下人,却也是一个独立大名,筱原长房纵然手握大权,名义上却只是三好家的家臣,对方确实不需要表达什么敬意。 想通这一点,就更觉得恼怒了…… 筱原长房深呼吸了两下子,才勉强安定下来,不冷不热地硬邦邦说了一句:“见过平手监物,见过长宗我部宫内!您二位看起来倒是投缘的很,也许鄙人压根就不该来打扰!” 说话的同时,他心里还暗暗鄙夷,面前这两人看上去冠冕堂皇,什么“大监物”,什么“宫内少辅”,好像真是什么高官似的,其实压根只是自称,根本不受朝廷认可! 不过转过头来一想,他自己的“右京进”似乎也是一样的货色…… 接下来,正主平手汎秀才终于发言了:“长宗我部宫内大人,所言差矣。筱原右京进实乃不逊于您的豪杰,为了见他,等上一个时辰,也是无妨。” 不愧是辨若悬河的智将。他这一开口,便给其他两人都戴上了高帽子,但隐约中却又将自己置于更高的位置上,不动声色地树立了心理优势。 有求于人的长宗我部元亲自然是俯首称是,不会提出任何反驳意见。 针锋相对的筱原长房却不满意,当即就讥讽到:“平手监物的谬赞,愧不敢当。何况究竟谁才算得上豪杰,恐怕您说了也未必算数。” 这话令长宗我部显出怒意,却没让平手汎秀有任何作色。 后者只是笑了一笑,站起了身(长宗我部元亲也连忙跟着起身侍立),缓缓走近两步,慢条斯理道:“筱原右京进,请千万不必妄自菲薄。您与我对阵数月,虽然受人拖累,处于下风,却一直守备森严,未露败相,这份才具,足以称之豪杰了。” 听话里言下之意,能在他手里不吃亏的人,好像就已经很罕见了。如此胡吹大气的口吻,换了另一个人来说,那真是贻笑大方;但在平手汎秀嘴里说出来,倒还真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味道。 至少筱原长房是为他所慑,一时想不出回应。 因为对方确实就有惊人的履历,是被天下人公认的才俊。能与击败今川义元、三好三人众的智将勉强打个平手,好像也很不容易了。 屋子里的三个人,以筱原长房年岁最长,其次是长宗我部元亲。但现在反倒是最年少的平手汎秀,以一种老气横秋的姿态指点江山,而且另外两个人根本拿不出任何资历来反驳。 筱原长房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从来没有过盲目自信的情绪。他潜意识里,本来就觉得自己不是对手,这下被对方言语压迫,尴尬之余,却又感到一丝荣幸,内心深处觉得,被平手汎秀这样的人评价为“豪杰”,是很值得高兴的事情。 所以他最终还是主动退让了一步,躬身施礼道:“当不得平手监物大人夸奖,鄙人今日前来,正是要与您讨论‘议和’之事。” 如此言行,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委婉的示弱了。 事实上,也确实是筱原长房更急于求和。他手下的阿波、赞岐两国军势均以农兵为主,在这秋收临近之时,士气动摇得很厉害。而且他又没有足够的金钱来平伏部下的怨气——三好家以前积攒的家底都被三好长逸那一伙儿据为己有了。 长宗我部元亲的情况当然也是类似,甚至更糟糕。唯有平手汎秀的士卒脱产比例较高,经济实力强大,拥有在农忙时作战的能力。 故而筱原长房已经做好了被讹诈一番的心理准备。只要价码不过分离谱,他就打算咬着牙接受下来。 平手汎秀点了点头,回应道:“连番作战大家都很疲惫了,我也早有议和之意,只是有几个事项,需要提前说明,否则我回去便无法向织田弹正与公方大人交待。” “请讲!”筱原长房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请容我逐一道来……”平手汎秀思索了一会儿,伸出两个手指:“其一,当年弑杀上代公方义辉大人的主谋乃是三好长逸,贵家需与他划清界限;其二,拥立伪公方足利义荣的错误必须要纠正,义昭大人才是足利家理所当然的继往开来之人。” 话音落地,汎秀便不再言语,淡定地等候着对方的回复。 而筱原长房听了半天,却露出讶异的表情,反问到:“您所谓的‘几个事项’,就是如此而已吗?” “正是。”平手汎秀十分笃定。 “也就是说,我家无需在土地上做出割让,或者派遣人质来表示服从吗?”事关重要,筱原长房也不加什么虚词,直截了当地又问了一遍核心问题。 “淡路一国和西赞岐三郡,已经被本家所攻略,恐怕不会退回给三好家。”平手汎秀故意如此作答。 “……不,鄙人说的是其他的土地,或者金钱方面……” 平手汎秀闻言佯作疑惑不解,皱眉道:“难道我方才说得不够清楚吗?这两个要求,并不算苛刻吧?” “不,十分清楚……”筱原长房连忙做出肯定的回答,仿佛是担心对方会改变心意。 这两个要求,岂止是不苛刻。简直等于没有要求。 三好长逸本来就已经引发众怒被幽禁了,现在是趁着战乱才金蝉脱壳,跑到外地。如今要宣称跟他划清界限,并不会有什么阻力。 至于足利义荣那档子事就更简单了,反正人都死了,一个死人难道还有继续拥立的价值吗?现在当然只能承认足利义昭的合法性了啊。 也就是说平手汎秀明明占据一定优势,但却只提了两个空具象征意义的条件,就接受和谈了?事情看上去好像不太对劲。 正在犹豫之间,平手汎秀突然好像临时想到什么似的,又补充到:“另外还有一件事情,并非议和的必要条件,但也不妨一并说出来。那就是,鄙上织田弹正,打算将其女(当然是养女)嫁到四国来,与贵家缔结姻亲的关系。” 这下子更不对劲了,不仅不要人质,还送个女儿! 跟强大的织田家结亲,眼前好处当然是很显著的。而且以后要翻脸也不难,只要不曾诞下成年继承人就不难。 最明显的,长宗我部元亲的脸已经立即变黑了! 筱原长房尽管还有所疑惑,但面临这么优惠的条件,也不能因为一点疑惑就放过呀。于是他立马接口道:“本家的阿波守大人(三好长治)元服未久,尚未娶亲,正是织田弹正的良婿……” “等等!等等!”平手汎秀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对方的客套话,紧接着做出不明所以的姿态,说到:“我并没有说,确定了对象就是三好阿波守大人啊?其实鄙上织田弹正的意思,令郎筱原大和守(筱原长房的儿子长重)年龄不也很合适吗?也可以作为联姻的人选。” “什么?这这这……” 此话一出,筱原长房大惊失色,脸上哆嗦了好几下。 让筱原家的儿子去娶织田信长的养女,那要把主家三好家置于何地啊?岂不是等于犯上作乱的行为吗?筱原长房虽然经常被“污蔑”为权臣,但他心里一向是不承认的。 但还没来得及驳斥这个荒谬的提议,平手汎秀却又补充说到:“当然,让三好阿波守(三好长治)迎娶织田弹正之女,也是喜闻乐见的事情。相信织田家的女儿,一定能在阿波守大人亲政之后,成为贤内助吧。” 这话中又隐藏了一层意思:如果是三好长治成为了织田信长的女婿(哪怕只是养女),那么织田家就会支持他亲政,筱原长房就不能再无限的以托孤重臣的身份把持权力。 于是筱原长房快要出口的话生生止住了。 他确实是犹豫了。 尽管他老是自诩为忠臣,但忠臣不代表就不恋权栈。 当年三好义贤战殁的时候,三好长治才八九岁,自然处理不了政务,筱原长房接过诸般军政事务,也是理所当然。 但如今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了,三好长治已经十五岁了,筱原长房却依然没打算把大权交出来。 当然他可以提出一个很正当的理由:现在外部情势很混乱,十五岁的幼主未必能应付得了,很容易吃亏。 但实际上呢? 筱原长房真的是完全因为公心,才把持着权力吗? 也许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 也许当事人自己都未必知道。 以前这个问题不是没有人想到过,只是都被回避了。而今天平手汎秀在这个场合提出来,却是避无可避啊。 “究竟是让谁来做鄙上织田弹正的女婿,还请您来决断。”平手汎秀貌似很客气地交出了选择权,但其实丢过来的是一颗很不易安置的炸弹。 筱原长房紧缩眉关,沉默不语,左右为难。 让他自己的儿子去迎娶织田养女,就等于是要篡夺三好家仅剩的那点家业了,成功之后筱原家能一跃成为掌握数十万石的大名。如果能有织田的支持,这个过程也许并不难,但是自己的内心实在是过意不去啊。 如果选择家主三好长治呢?这个十五岁的小家督,一旦成了织田信长的女婿,离亲政就不远了。接着筱原长房好不容易获取的权力就会失去, 交出权力,当然是令人非常不愉快的事情。更何况,这段时间他作为摄政家老,多少得罪了一些人的,下台之后会不会遭到报复? 甚至于三好长治本人是什么想法,也很难说得清。这里面稍有不慎,就是身死族灭的灾难! 或者干脆婉拒掉联姻的要求?但万一对方因此而不肯议和了怎么办呢?对内对外都说不过去啊! 一番天人交战之后,筱原长房最终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平手监物大人,请您转告织田弹正,要成为他女婿的人,是三好家的家督,阿波守大人!” “是嘛……那我便如此转达了。”平手汎秀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但内心却颇有些感慨。 好个筱原长房,在野心和忠诚之间,最终是选择了忠诚。 这实在是令人有些意外。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为此付出代价。 另一边,长宗我部元亲也松了口气。他也看出来了,织田家并没打算真心扶持三好或者筱原,长宗我部目前为止仍是四国岛上唯一的“织田走狗”。这个身份对他来说可太重要了。 第四十一章 议和与返程 经过了与筱原长房、长宗我部元亲的一番交谈之后,三方草签了一些条款,定下议和的章程。 根据誓纸所述,筱原长房代表三好家向现任公方大人足利义昭献上姗姗来迟的上任贺礼,表示服从的态度。同时还交出了许多旧领地的地图账册,承认了这些领地被织田、足利占有。这其中提到了摄津、和泉、山城、大和、河内、丹波、淡路数国,涉及的土地极其广阔。 理论上,四国的三好家只是一个分家而已,真正的主家是三好义继。对上述土地的占领并无必要取得筱原长房的同意。但现在主家三好义继威望衰微,反倒是分家更受重视,弄出这么个形式主义的流程来,多少也是有点政治意义的。 平手汎秀则代表足利、织田,口头上认可了阿波三好家的合法地位,并特意强调,对方并没有参与弑杀上代将军足利义辉的密谋,不需要为此背负太多罪责。今后只要努力与“逆贼”们划清界限,不再犯什么新错误,就不会招致幕府的讨伐令。 另外,土佐守护的任命被正式传递到了长宗我部元亲手里,还包括了白伞袋,毛毡鞍覆,涂舆三样礼仪用具。从此以后他就正式被认错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大名了,而不再只是国司一条家麾下的国人众。这对他进一步统一土佐,乃至向伊予、阿波伸手,是很重要的。 长宗我部元亲当然是欢天喜地,脸上呈现毫不掩饰小人得志般的神情。这个土佐乡下人,难得地阔气了一次,送上了七拼八凑的五百贯礼金,拜托平手汎秀带到京都,进献给英明神武的公方大人。 平手汎秀本人反倒没得到什么礼物——那是因为土佐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了。但长宗我部元亲送了次子过来当养子,这个举动的意义就远大于任何厚礼了。如果能将这个佣兵七千的强力豪族绑到自己战车上,便等于是实力大增。 仅仅从军力上来讲,平手汎秀并一定比长宗我部元亲强出多少。但他是织田信长的妹婿和重臣,又有幕府在他身后站台(委托传递土佐守护的御书就是最好的证明),高度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富有野心的长宗我部元亲才甘愿做出攀附姿态。 三方议和的文书签订了之后,临摹下来的副本立即就送到了京都和岐阜城,供“大人物”们审阅。 可想而知足利义昭对整个事情,是相当兴奋的。“伪公方”足利义荣死在了半路,有可能成为“伪公方”的足利义助也被勒令自杀,有可能对幕府的继承权提出质疑的人,一下子少了好几个。唯一还剩下的就是信长手里那个不清不楚的“义辉遗孤”了。 所以他火速地做出了回应,一天内写了三封书信,表达喜悦激动的心情。信中将平手汎秀使劲夸赞了好几顿,把他形容为天下大义的栋梁守护。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其中的感情或许有那么一分半分是真挚的,但刻意夸张成这样,无疑是要施行拉拢,离间平手汎秀与织田家的关系。 所以另一位大人物对此就不是太满意了。 一方面,淡路岛的平定,对于织田信长的商业利益是个很有力的保障,接着攻略赞岐,也可视作是为海域的安全做了缓冲,这对织田家来说是利好;但另一方面,平手汎秀在攻略过程当中,抬出了足利家的招牌来,所以最终的胜利就反过来增强了幕府的权威性,这又是信长不愿意看到的。 所以信长最终送过来的回信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知道了,辛苦了。” 既没有褒奖,更不会批评,这个反应还算是在事先的预料之内。 除却这些政治、商业上的因素,两位大人物都对四国岛上的事情不太关系,所以对是战是和也完全没提出质疑。 反而是几百里之外的临时盟友毛利家,对“单边媾和”的行为提出抗议。说好的织田毛利一起对抗大友、浦上、三好的呢?怎么才打了半年多,就议和了呢? 对此平手汎秀毫不客气地写信回应:“正是因为原本从属毛利家的村上武吉突然倒戈,对我方的水军造成严重杀伤,所以才没有余力与筱原长房继续作战。” 然后毛利家就哑口无言了。 这个事情,确实是毛利家对附属豪族的约束力不够引起的,没有反驳空间。 村上武吉的倒戈,让毛利短时间内失去了跨海作战的能力,一时半会根本管不到四国,所以平手汎秀议和的时候也就没有考虑他们的因素。 手伸不过来,道义上又不占优,毛利家唯一能做的,就是拒绝支付之前说好的“赔偿”了。但平手汎秀对他们那点钱,其实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 经过了大半年的忙碌,战争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 回想前前后后,从元龟元年(1568年)年初开始做准备,截止到八月份,平手汎秀及其麾下水陆军势总计经历了四次值得一提的作战,共讨取敌军约二三千人,烧毁敌船四五十艘。己方也有一千六七百名士卒阵亡。 诸次作战最直接的成果是,基本取得了淡路一国,以及西赞岐三郡,加起来大概是十万石的领地。其中一半是给予降者的“安堵”,另一半就是净收入了。新收服的大小豪族有二十余家,包括淡路的安宅信康、菅达长,赞岐的香川之景等。菅达长力战有功,汎秀打算将其推荐到信长帐下,剩余的人就编成“淡路新参众”,及“赞岐新参众”两支。 议和达成之后,筱原长房和长宗我部元亲的农兵部队迅速就解散了,而平手汎秀麾下将士却是分批撤离的。 最先启程的是纪伊杂贺众,他们早在议和真正达成之前,就坐不住告辞离去了。结算下来一共是三千雇佣兵,出战了两个多月,收费约是四千六百贯。考虑到他们的战斗力不俗,铁炮兵比例很高,这个价格显得很便宜。 平手汎秀亲自接见了杂合众的代表铃木重秀,首先尝试了劝诱,提出用领地来代替赏金,企图将杂合众纳入家臣序列,然后遭到了意料之中的拒绝。 接着汎秀也不着急,没再坚持,而是很慷慨地给出了五千贯的银钱,并宣称“零头就算是我送给阁下的一点心意吧!” 铃木重秀闻言大悦,毫不纠结,伏身拜了一拜,表示谢恩,就带着十来个手下,扛着钱袋子大步离去了。 此时平手汎秀给了个眼神,本多正信心领神会,暗中点点头,表示计划一定会顺利进行。 这五千贯银钱,其实是一个阴谋的第一步。 平手汎秀虽然不怎么缺钱,但也不会无缘无故地给出四百贯的“小费”来。这笔钱是用来挑起杂贺党内部矛盾的。 铃木重秀这个人,虽然勇猛善战但几乎没有半点政治头脑,他一定会把四百贯“小费”拿出来同亲朋好友一道挥霍掉,而不会想到抚恤伤员,或者按功劳平分之类处理。 但杂贺党可不是他铃木一门说了算的,而是几十家豪族的联合体,而且是几十家生活不怎么富足,需要出来当佣兵的豪族。借着这个机会,平手汎秀希望引发其内部矛盾,从而介入进去,慢慢培植亲近平手家的力量。 事到如今,作为领有一国的大名,这种事情就不用亲自处理了,全权交给了本多正信等人。 自杂合众之后,附属的国人众军势也都回去种田了。现在平手麾下已经有了三河、和泉、淡路、赞岐四国的“新参众”,总计超过了六千人,看上去也是兵强马壮的,但实际质量参差不齐。 这批人是出于“封建义务”而出战,一般是不会得到额外赏钱的,更不用说获得领地恩赏了,所以他们的作战欲望也不怎么样。只有极少数积极性特别高,愿意主动向谱代家臣转化的人,有望进一步获得权力和地位。比如一向勇于出战的寺田安大夫。 然后是作为与力的佐佐成政、平手秀益,以及名义上作为与力的三好旧将香西长信、松山重治。他们也都得到了撤兵的许可,但是否要给予嘉奖,那就要看信长的意思了,平手汎秀用不着也不适合去越俎代庖。 再下来,是被派过来临时帮忙的九鬼嘉隆,在反复巡游,确认村上水军已经离开很远之后,才提出要回志摩湾休整。这个举动算是仁至义尽了,平手汎秀也没有任何立场去命令他留下。 他这么一走,再加之菅达长要被带去推荐给信长,剩下的水军就不成样子了。汎秀令安宅信康做水军大将,临时统率,以这人的出身和能力足以胜任此职。另外又特意吩咐和泉的淡轮新兵卫做水军副将,以保持平衡。不过这些人加起来,在汎秀心目中的地位,也比不了八艘安装了大炮的葡萄牙战舰。 最终留下的是旗本及谱代部队的一千八百人,这是花了很大心思,精心维持的脱产职业兵,所以才具备长期离开本土作战的能力,作战也强于一般的农兵。 做出必要的留守安排之后,平手汎秀带着部众们登船返航。 他先要回到和泉,接着还有可能要上京都以及岐阜城去,向足利义昭和织田信长汇报工作。并且请示如何处置打下来的这十万石土地。 在这之后,各位将士的具体封赏才会正式下发下来。 所以汎秀这一去,都能感受到背后的炙热目光了。 第四十二章 御寒有术(上) “今年的冬季,似乎来得比以往要更早一些……” 平手汎秀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轻声说出一句发自内心的感慨。 “谁说不是呢!才刚刚到九月,居然已经下起雪了,这几年寒冬是越来越难过了!”此话立即引起了身侧柴田胜家的共鸣,“现在近江的生意人们不断哄抬木柴价格,我那长光寺城里的储备,还不知够不够过冬呢,这群该死的奸商!” 这又让更远处的滝川一益觉得疑惑:“噢?按柴田大人的说法,近江商人可真是大胆!面对我们织田家,居然也敢涨价?伊势的商人给我送货,都是主动打折的啊!” “咳咳……”柴田胜家有点尴尬,无言以对,半天才讪讪回应一句:“各地情况,毕竟有所不同嘛!” 其实真实原因是,近江的长光寺城离京都很近,又在国道边上,出于政治影响的考虑,信长严令不得骚扰商人,强买强卖。而伊势国那种乡下地方就没人管了,重兵在握的滝川一益完全是个土霸王。 片刻之后,丹羽长秀也苦笑着走近两步,柔声道:“与各位的驻地相比,我那但马才真是冷得厉害呀!从尾张搬过去的家臣们,没有一个不在叫苦思乡的。虽然说是有座银山在,但有时候金银握在手上,反倒不如一碗热腾腾的味噌汤啊!” 说者或许无心,听者却是有意。平手汎秀当即就想到,丹羽长秀此人,的确是比起外放更喜欢呆在中枢的。 “如果权六兄(柴田胜家)缺少柴火的话,在下或许可以帮点忙。”刚才一直做闭目养神状的佐久间信盛这时睁开了眼,志得意满地主动提出协助,“甲贺郡那里的树林十分茂密,木柴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的。” 这家伙就是生怕有人不知道他刚刚身兼了甲贺郡代的身份嘛,说话的时候,甚至还向平手、丹羽、泷川等人瞟了一眼——平手汎秀心下表示唾弃,但面子上也懒得跟他计较。 柴田胜家脸上有点难堪,似乎是在犹豫。倒是森可成毫不在乎身份地位,立马站出来向佐久间信盛躬身道:“佐久间大人!实不相瞒,在下的宇佐山城还缺不少木柴,而且军资也有些匮乏,若您能扶危济困,雪中送炭,我可成真是感激不尽了!” “啊啊,好说,好说……”佐久间信盛闻言稍微有点吃惊,不过立即就反应过来,摆出一副“仁义大哥”的样子,拍着胸脯说:“宇佐山城和长光寺城今年过冬的柴火,全部都包在我身上了!” 有了打前站的人,柴田胜家也觉得面子能过得去,便也含混地同时欠身道:“那就多谢右卫门兄(佐久间信盛)了……” 说完这件事,众人沉默了一会儿,天空中的雪花,似乎又越来越密,越来越重了,气温也好像在不断下降当中。忽而平手汎秀仿佛灵机一动,想到了什么,出言道:“对了,我最近见到一种不错的御寒器具,正好带了一批过来,本来是打算献给主公之后,再送到诸君府上的,如今适逢其会,就先拿出来试用一番吧!” 言毕,他走出几步,对着廊外随行的小西行长和堀尾吉晴吩咐了几句。 少顷,便有三个下人,各捧着大箱子,送到大厅里来。 “甚左(平手汎秀)的厚礼吗?那一定要见识见识,毕竟和泉那边可是花花世界啊!”柴田胜家当即不客气,打开了箱子,从中取出一个带着提手的陶瓷器皿。 这器皿只比拳头稍大,是个中间鼓起,两端较窄的椭圆柱形状,上方有个铜盖子,但盖子上却又弄了许多小孔洞,透出让人舒适的热气来。 “一些奇巧玩意儿,算不上什么厚礼,不过倒还有些用处。”平手汎秀微微一笑,也提了一个相同样式的陶瓷器具,端在怀里取暖。 所谓的御寒之物,无非就是手炉罢了。此物在同时期的明国,不能算是很稀奇,地主和富商们都用得起,更别提大小官员了。只是扶桑现处战乱之世,一切生产力都在往军事方面倾斜,很难见到这种单纯为了享受而制造的奢侈品。 平手汎秀倒是早就想弄一点“骄奢淫逸”的东西出来,只是以前囊中羞涩,有心无力。现在好歹也是年入数万贯的大财主了,终于能有暇改善一下生活。这手炉,就是“春田屋”最新的成果。 当然铁炮锻冶仍然是春田屋的主要行当没变,这只是临时的特供货罢了。除了用来送礼,也就是豪商们能买上一些,年销量顶多才几百,并不济事的。 方才一共送过来十只手炉,在场的几位重臣,人人有份,用了都说好。某个与汎秀有点龃龉的人,开始还扭捏了一下,但见其他人都淡定受用,也就低调地拿了一个。 只能说,论出风头的本事,他佐久间信盛是每次都完败啊…… …… 这里是京都皇居的外围,众人聚在一起,本是陪着信长过来访问皇族和公卿们的。 然而信长那家伙,从公卿们口中得知,当今陛下的爱女前几日刚刚早夭,于是决定要去慰问(送钱)一番。 他老人家倒是去得,可是家臣们都无官无位,没有资格觐见“伟大高贵”的陛下,只能在外面的大会客厅里呆着了。 没过多久,足利义昭也得了消息,跑过来一道“面圣”,于是这礼仪流程又进一步被拖长,众人只能在外面苦苦等候。 左右也是无事,大家就随意闲聊了几句,气氛不算很冷漠,但更不算热切。 自从分别驻军守护各地以后,诸位重臣各自担负要职,一年也就能见一两次面了,自然是热切不起来。就连最豪爽不拘小节的柴田胜家,也渐渐是政客的身份超过了武将,余者更不用提了。 这大半年时间里面,平手汎秀一直在征战,攻略下了淡路一国,再加上赞岐三郡,总计约十万石土地,功勋显赫。但其他人也没有闲着。 信长本来是准备要对朝仓义景动手,并且迫使浅井长政选边站队的,但平手汎秀建议浅井家西征的策略被采纳,这个事情推迟了翻脸的计划。 所以织田家的大部分力量,投入到了对近畿残敌的追击当中。 在甲贺、伊贺等地打游击的六角义贤、义治父子遭遇到了空前的压力。信长轻易集中了四五万大军,完全抵消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地形和人脉优势。 经过一番坚壁清野的残酷清剿,六角残党损失十分惨重,剩余的几千兵力折损六成以上,几十家最忠诚的家臣被揪出来斩首,形势到了无法维持的地步。 最终义贤、义治父子站出来放下武器,向织田主动投降。因为这个顺服的态度,他们可以继续度过锦衣玉食的人生,只是会被软禁起来。而甲贺郡则交给了在这个过程中表现不错的佐久间信盛管理。 佐久间信盛这个人,对新领地的治理水平不算高,但对国人众小豪族的迫害却非常拿手,可能正是这一点符合了信长的期待吧。 仍有极少数死硬分子逃向伊贺,继续抵抗。伊贺的地形比甲贺还要复杂,地产却又贫瘠得多,信长暂时没有兴趣。 这也就是佐久间信盛志得意满的原因了——瞧瞧,平手汎秀花了那么多大力气,也才拿下十万石,我紧跟着主公的步伐,轻松就拿下甲贺郡还不止十万石呢! 同时森可成、滝川一益作为援军,支持松永久秀攻打大和筒井家的行动,屡次取得小胜,但对方就如同星星之火一样,扑灭一处又出现在另一处,永远剿不完。 话说大和的筒井顺庆也是很有意思,他与奈良的佛教势力关系深厚,是当之无愧的超级地头蛇势力,如果没有外部势力介入,并不输给松永久秀。 然而,当年织田信长拥立足利义昭上洛,四方大小势力都表示支持,筒井却迟迟没有派出使者来表明态度,因此才让松永久秀先站稳了大义名分,还请到了织田家的援军。 结果筒井顺庆解释原因居然是——消息太过闭塞,不知道此事? 如此理由,不管别人信不信,织田信长反正是不信的。 所以他只能继续挨打,然后继续依靠着佛教势力的庇护苟延残喘。 这个历史细节,是后世游戏、小说里的盲点,所以平手汎秀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总之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也没放在心上。 另一方面,信长以“支援浅井长政取得播磨”为条件,暗中派人去侵吞了近江的许多土地。对此浅井家可能也是早有觉悟,并没有提出抗议。 还有伊势战线上,明枪已经收了,暗箭却还在继续。被送去继承神户家的织田信孝那里,爆发了一些内部斗争,信长大手笔借机处死了总计四百多名的神户家旧臣,扫清了信孝继位的障碍,不过也令神户家的战斗力急剧下降。 但马国的丹羽长秀,则是在为尼子复兴军的山中鹿介、奈佐日本助而头疼。那些家伙都只是乌合之众,并不经打,但韧性着实惊人,堪称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不死心。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有人汇报说,足利义昭和织田信长两人,一前一后从皇居里出来了。 众人连忙放下手中的炉子,整理衣饰容姿,准备迎接主公和公方大人。 丹羽长秀似乎还有点恋恋不舍,感慨了一句:“不愧是监物殿,真是御寒有术啊!” 不知为什么,平手汎秀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第四十三章 御寒有术(下) 众人侍立在大厅里,躬身等候了一会儿,就看到织田信长皱着眉头一言不发的进来了。他老人家穿得十分单薄,但却丝毫没有畏寒之相,只是不知道被谁惹得不快。 在他身侧半步,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昭同样是身着朝服、带着立乌帽子,昂首阔步,精神抖擞,嘴角还含着微笑,好像也不怎么冷。这位殿下的心情倒似乎是不错。 这两位大人物们,一者代表着名分,一者代表着实力,都是举足轻重的豪杰。但他们二人的脾性截然相反。信长一般情况下都是兴味索然、喜怒无常的样子,只有听说了好消息,才会短暂开心起来。而义昭平素多半是温文尔雅,如沐春风,只有遇上了什么特别大的坏事,才会把坏心情表露出来。 只看二者当前的神情,不明真相的无知群众说不定会误认为足利家如日中天,织田家江河日下呢!事实上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两人虽然并着肩行走,前后只隔着半步,姿态都很放松,但是丝毫没有交谈的意思。一眼望去,颇为奇怪。 见了众臣,信长微微抬了抬头,也只“嗯”了一句,不再言语,径直走到一个座位上发愣。 这个举止言行,若是换了别的人可能会被认为是癔症犯了,但对于“尾张大傻瓜”而言倒也不算奇怪,众臣皆已经习以为常了。 反倒是足利义昭十分亲切地靠近过来,笑眯眯地踱步上前,主动打招呼说:“各位大人,久违了啊!多日未见,我看各位风采更胜往昔了嘛……平手殿在四国可真是气势如虹,虎步南海呀!丹羽殿在山阴也堪称威风八面,不逞多让。还有柴田、佐久间二位荡平甲贺,令六角义贤闻风丧胆;泷川、森二位纵横大和,使筒井顺庆落荒鼠窜……近年来社稷转危为安,日月幽而复明,皆赖诸君之力也!” 足利义昭从小跟着和尚读书识字,念佛诵经,没有接受过正常的武家教育,不习弓马,但口才却着实不错。这种不要钱的恭维话,不需要任何草稿,张口就来,毫不停顿,把在场的各位织田家臣都猛夸了一顿,用词却没有一个重复的。 堂堂征夷大将军,源氏长者,武家栋梁,作出如此“礼贤下士”的姿态,众人就算内心不以为然,表面上也只能假装感激涕零,纷纷表态要为“天下大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织田信长是全程沉默着看着这一切。 他当然知道这是足利义昭心怀叵测的小心思,不过,如此光明正大的阳谋,好像也没有什么理由去阻止。 当今的公方大人,看上去十分软弱,但对政治的理解,却不逊色于足利家历史上那些优秀的祖先们。 信长一直在给出土地金钱来收买明智光秀、细川藤孝、和田惟政等人,企图架空幕府。但义昭也很果断地反过来,利用无可取代的名分优势,拉拢织田家的盟友附庸和带兵大将们,作为反制手段。 德川家康一路升为“左京大夫”,松永久秀身份得到维持,池田胜正、伊丹亲兴等人当上了守护,平手汎秀已经是和泉守护代了,柴田胜家则是幕府的奉公众,佐久间信盛和丹羽长秀的身份也在积极运作当中……(至于浅井长政为什么被织田欺负足利也不待见,大概只能归结于外交水平过于低下吧……) 这些冠冕堂皇但不值钱的东西,不可能立即就让人的立场改变,但多少总是埋下了值得令人忧虑的隐患。信长就算感到不快,却也无法表示反对。因为那就等于是得罪了全部的有功之臣。加官进爵这种皆大欢喜的事情,总是不好拦着啊。 一番客套之后,足利义昭也十分明智地点到为止,没有继续刺激信长,而是向众人告辞,声称要离去了。 只是出门之前,他又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疑惑道:“我记得这大厅应该是很冷的啊,刚才为何感觉到有股暖意呢?” 平手汎秀苦笑了一下,连忙献出准备好的精致手炉,作为敬礼。其实他本来不准备直接跟义昭扯上关系,而打算让伊势贞兴代为转交的——大众舆论都觉得他跟幕府的关系够好了,再更好下去就要出问题了! 足利义昭倒似乎是没多想,只惊讶于这个精致漂亮的小玩意儿,连连称赞“御寒有术”,品鉴了一番,方才迤迤然离去。 …… 待义昭走了之后,信长又在原地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道:“明日观能剧,有五摄、清华各家尽数出席,幕府亦有人到场,需早做准备。今日先退下吧!” “遵命!” 众人一齐喊道。至今才知道,原来信长这次来京都,是为了与皇族和公卿方面加深感情联系的。 跟公卿们一起看能剧,这个算不上什么稀奇事。但是五大摄、七清华乃是公家中最高和次高的两类门第,如果这一十二家全部到齐,都来给织田家捧场,那还是很有一点象征意义的。 (注:江户时期清华家又增添了两家,但战国时期只有七家。) 莫非这是要通过朝廷的名分,来对抗幕府吗?这还是真是一条不错的路线,只是不知道信长付出了多少成本,居然一举弄了这么大手笔。 一般来说,武士们是不应该越过幕府直接跟朝廷取得太多政治方面联系的,这是一个潜规则,也是足利家垄断“大义名分”的方式。当年一度称霸的三好长庆,某种程度上也是受困于此。但信长在这方面就很肆无忌惮了。 而那个“幕府亦会有人到场”,大概不是信长的本意,而是足利义昭闻到风声,跑过来故意捣乱的吧! 怪不得刚才他老人家一脸不高兴呢…… 众人听了指令,正要退出,信长却又忽然出声道:“甚左留步!” “是!”平手汎秀立即俯身回应,同时悄悄苦笑。 这是放学了不让走,被班主任关小黑屋的节奏啊……可想而知,多半是跟幕府有关了。 其他人都依次告辞离去了,平手汎秀弓着身子看不到别人的表情,但他能似乎能感受到,佐久间信盛那家伙的幸灾乐祸眼神。 连义气深重的柴田胜家都没出来帮忙说情几句,看来事情还真有点严重啊……幸好提前想了不少应对措施。 接下来又是长久的安静。 信长一直不发话,也不知道是在等啥,还是在装逼。汎秀则是竭力做出“问心无愧”的姿态,来减小嫌疑。历史经验告诉他,信长有时候还是很吃这一套的。 对坐大半天,终于传来一句质询:“攻略三好,成败如何?” 还是如以往一样,言简意赅,从无废话。 平手汎秀的脑子火速转动起来。信长显然早就收到详细战报了,他这么问,不是真的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而是在要求表忠心。 至于如何表忠心呢?首先当然要看对事情的定性。究竟是利用足利的权威来扩大织田的实力,还是利用织田的实力来扩大足利的权威,这两者看似是一回事,实际却有非常微妙的区别。 在这个问题上,平手汎秀当然不会犯路线错误。所以他毫不犹豫答道:“淡路岛已经平定,界町外的航道可以确保了。此外顺便利用幕府名分,挑动长宗我部元亲与三好敌对,为淡路安全留下缓冲。” 信长闻言面色不变,只转了转眼珠子,继续问道:“接下来该如何?” 此话问得实在突兀,幸好早有准备。 话音落地,平手汎秀立即轻叹了一声,做出一副哀愁满面的样子,苦着脸回应说:“殿下明鉴,属下虽然侥幸胜了几次,但损伤甚重,已经是外强中干了啊,如今只能厚颜求您的援手了……” 这下子信长的神色终于变了一变,狐疑地瞟了两眼,肃声道:“还请明言!” “是!”平手汎秀直起身子,正襟危坐答曰:“首先,村上水军背离了毛利家,并且袭击了属下的水军,这一战实在是惨烈……” “不是有你的南蛮帆船吗?”信长插嘴道。 “倒是起了点作用,但这玩意儿实在华而不实啊,属下为此已经欠下快两万贯的银钱了,却并没有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这个缺额已经让人捉襟见肘了,只能厚颜求您支援些资金……” “刚刚攻下了淡路、西赞岐十万石,难道还会缺钱吗?”信长脸色稍微舒缓了。 “唉……那就别提了!新打下的领地,不仅很难收上税,还要分兵把守,可是属下的兵力太有限了……希望您能派遣一员干将做与力,镇守新得的西赞岐三郡,不然属下恐怕是分身乏术。” “我听说你收服了不少国人呐!将其收编,不就有了新的军队了吗?”信长的嘴角开始有了一点笑谑的意思。 “可是,都是些骄兵悍将啊!其中就有个淡路人叫菅达长的,武勇确实出众,然而也深具野望,属下没有驾驭此人的自信,杀之又觉得可惜,于是只有推荐给您了!” 平手汎秀就像个蹩脚的演员一样不断地叫苦,但言行之夸张,一看就知道是假装出来的。 信长见此,却并未发怒,反而哂笑起来。 因为平手汎秀越是叫苦,越是主动要求援助,就越说明他并无异心。 反之,如果宣称“事情发展十分顺利,根本不需要后援”,那才意味着要借着足利义昭的名分,从织田家独立出去。 信长当即便决定,要钱没有问题,不仅要给,还要声势浩大地给,让天下人都知道,平手汎秀取得的一点小成绩,主要都是靠背后的织田做靠山。 要人就更没有问题了。多派个与力过去,显然没坏处啊。 至于推荐过来一个叫做“菅达长”的人,还自称“没有驾驭此人的自信”,这个说法不管有几分是真,总之听起来是十分让信长满意的。 不过,除此之外…… 信长忽然又开口问到:“明日要与五大摄、七清华家的公卿一聚,若是幕府方面也强行派人过去,未免不美。可有什么计策?” 此话一出,平手汎秀心道不妙。 这明显是仍然不放心,要我去把幕府得罪一下,才肯罢休啊! 但是,一向言简意赅的信长好不容易说了这么长一串话,显然是不容置疑的,岂容你推脱呢? 平手汎秀犹豫片刻,终究开始表了态:“刚才属下进献给公方大人的那个手炉,虽然十分好用,但若使用不善,也是会引发火灾的……” 说话的时候,他都能感受到自己的无奈之情。 不过这个计划还是很可行的,织田的忍者素质不低,又有内应(明智光秀)在御所,以取暖为借口制造一场小规模火灾,是轻而易举的。 这个火灾很显然会跟平手汎秀献上的手炉联系在一起,即便其实没什么关系。 但这个效果,也正是织田信长想要看到的。 “如此也好。”信长点了点头,看似是接受了这个提议。接着又忽然正色吩咐道:“明日要穿得郑重些,并且要给公卿们准备一份厚礼!” “是!”汎秀毫不犹豫地应声了,只是脑子里却还不太明白。穿得郑重些是理所当然,但准备厚礼是干什么? 第四十四章 加官进爵 离去之前,正事说完之后,信长忽然又补充了一句:“多日不曾见了,阿犬最近身体还好吗?她自幼体弱,也不知道在和泉是否过得习惯。” 从今日早晨碰到以来,也就在说这么一句话的时候,他浑身上下都舒缓开,脸上没有故意作出的伪装色,而是心平气和地看着自己的妹婿,语气也不再是冰冷的质疑或决然的命令。 就好像是真的只是,随意拉几句没营养的家常话一样。 平手汎秀微微愣神,有些错愕。 这种普通人亲戚之间最平凡的对话,在位高权重的武家门第里,却已经好久没出现过了。骤然听到,还真是不太习惯。 幸好这话本身还是不难回答的。 片刻之后,汎秀回过神来,神情间也少了点拘谨,随口回答说:“劳您费心了!我现在的居所临着界町,条件要更方便,隔三差五就能买到肉食。也许正是因为这个,阿犬她这段时间要显得比以往稍微更好一些。” 扶桑自千年前以来,一向有着官方的“肉食禁令”,这个禁令虽然没有百分之百的严格执行,但通常情况下人类也不会公然违反。 不过,随着欧洲人的出现,“食肉能够强身健体”的说法渐渐流行开了,在九州、近畿等靠近海岸的地方开始出现售卖牛肉的风气。尽管有些古板和传统的人对此十分抵触,但织田信长显然既不古板也不传统,平手汎秀更不用说了。 故而这话立即得到共鸣。 “不错,南蛮人的优点,一定要加以学习。”信长颔首表示赞同,然后又问到:“我那外甥可长得高壮了些?还像以前一样喜欢读书吗?” 听了这话,平手汎秀不由得发出一声低叹:“唉,言千代丸啊,始终还是显得稍有些瘦弱,饭量也及不上同龄人……不过细心照料之下,好歹是比以前要强一点了!这小子识文断字倒是颇有天赋,已经差不多能独立阅读古书了,然而骑马却至今踉踉跄跄……” 信长一反常态地耐心听完了这絮絮叨叨的一段话,不断地点头或者摇头,到了最后才总结评论到:“不可,不可!虽然这孩子将来元服后就能做大将,用不着身先士卒,但连基础的弓马剑术都不能精通的话,是会被家臣们轻视的!这一点上你必须硬起心肠,严格要求!” 汎秀连忙表示:“的确如此!您说得太对了……” 可信长却仍不太满意:“我可早就听说过,你对孩子一向是过于骄纵溺爱了,甚至都没怎么打过板子!这怎么能行?你得学学我,奇妙丸(未成年的织田信忠)虽然是嫡子,但该教训的时候我一样教训!” “是!是!是……”平手汎秀敷衍了几句,然后观察了一下对方的表情,壮起胆子调笑到:“但是您也只对儿子如此吧,五德公主好像从来没有被管教过啊……” “唔——” 信长一下子被呛住,竟不知该怎么反驳。 他瞪了平手汎秀一眼,却见到后者只是满脸的无辜神色。 尴尬了一会儿,信长先是“哼”了一声,接着忽然转而大笑,高声说到:“嫡子是继承家业的关键,当然要精心培养,女儿却迟早是人家的妻室,就算养出个女魔头来,受害的也不是我自己,哈哈哈……” 平手汎秀愣了一会儿,也被这种大胆的言辞弄得忍俊不禁。 两人对坐着一齐发笑,仿佛芥蒂和忌惮全消,仿佛彼此试探和利益交换都没发生过,仿佛从一开始这就是大舅哥与妹夫之间的访亲活动。 …… 拜别信长之后的第二日,平手汎秀又应约参与了来宾规格极高的能剧表演会。果然如信长所言,五大摄,七清华,十二家顶级公卿门第的家主,全部都“屈尊”前来拍织田家的马屁。次一级的大臣、羽林级别的,更是来了数十人。其中汎秀能认出来的,也就只有去过尾张,跟平手政秀打过几次交道的山科言继了。 山科家属于“羽林”级别的家格,理论上最高可以做到从一位,但实际上,当过正二位的都屈指可数,山科言继目前借着织田的东风,在内藏头位子上,官阶不断上涨,已经是正三位权大纳言了,在公卿的职业生涯里,算是快摸到了透明天花板。以这个身份出去行走,各地大名们都要当作国宝大熊猫一样对待。 但今天这屋子里,以准三宫关白藤原氏长者二条晴良为首,从二位左大臣西园寺公朝,正二位右大臣花山院家辅,正二位内大臣劝修寺尹丰,正二位权大纳言三条西实枝……有许多耆老之年的顶级公卿在场,山科家是根本排不到前五的。 好几十位黑齿白面剃眉毛,朝服垂缨冠身下拖着长裾,手里抱着笏板的大臣聚集在一起,不管有没有实际权力,气势上总是很足的,不熟悉的人走近了看,可能还以为是一堆老年男性版的贞子呢…… 同时幕府那边,说好要过来搅局捣乱的人,却一个都没出现。 原因就是,足利义昭把那个手炉拿回去使用之后,放在房里没管,结果到夜里不知为何,就引发了火灾,整个御所都为之惊动。 本来这个火灾的规模很小,也没什么人员死伤,只是义昭本人很受惊吓。再然后,明智光秀和平手汎秀一道,拜访幕府的几位重臣之后,这些人就纷纷的表示“身体欠安,闭门谢客”了。 至于真实情况是什么样子,有心人自然也能猜到。织田家又一次使用武力威胁来讹诈,而足利家又一次为此屈服。 对此平手汎秀心里是略有些不安的。纯靠强权来压制问题,但又没有把问题的根源解决掉,长期以往,会导致内部积压许多负面情绪,进一步或许就会酿出难以估量的变故来。 而足利义昭完全是掉了门牙往肚子里吞,表面上若无其事,在平手汎秀前去问候时,还反复安慰说:“此事虽是由手炉引起,却完全是事发偶然,平手殿千万不要挂怀于心。” 这就更让汎秀觉得,心里确有那么一丝半缕的愧疚了,同时也对义昭的城府之深,有了更深的认识。 如此不动神色的人,实在很难想象,年初的时候,信长是如何在伊势北畠家的问题上惹恼他的。 另一方面讲,连义昭都被惹恼,那么,暗地里积攒了一肚子不满,只是不敢发泄出来的人,究竟还会有多少呢?这可真是个细思恐极的问题啊。至少浅井长政就是其中一个,幸好现在这家伙被引到西边的播磨国去折腾了,应该不再会成为隐患了。 带着种种忧虑和担心,平手汎秀依然没忘了给公卿们准备礼物的事情。其实照他的真实想法,公卿们都这么穷了,送钱才是最合适的,但如果真这么做一定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嗯,收贵重礼物是可以的;收完之后偷偷卖掉也是可以的;在大名的献金里上下其手雁过拔毛也是可以的,唯有直接以个人名义收钱是不行的,这个价值取向并不奇怪,都是为了名声考虑嘛! 最终平手汎秀准备了一批艺术品来作为礼物。他现在手里掌握着和泉的拍卖会,这种东西简直是要多少有多少。收到礼的人转手如果想卖了,多半也会到岸和田城去试试运气。 第二天到场以后,不出所料,被要求提供礼物的可不止一个人啊,柴田胜家也明显是有了充分的准备。 要说平手和柴田的相同点,就是都跟足利义昭扯上过关系,平手被指定为和泉守护代,柴田被指定为幕府奉公众。 那么今天的用意,就很容易理解了…… 果然,彼此见面,施礼之后,信长没多废话,就故意在公卿们面前夸耀自己的家臣,没说几句,早已有了默契的公卿们也十分识相地要求引荐,于是平手和柴田就被拉出来遛了一圈,挨个送礼。 然后信长又故意说:“我织田家的忠臣良将,无日不思效忠朝廷,只是一直报国无门,甚为遗憾。若诸公有何用得着的地方,就请尽情吩咐这两人吧!” 众公卿之首的二条晴良一闻弦歌,就知雅意,立刻接上话头:“我等岂敢因为私利而劳烦织田家的武士呢?只是先皇忌辰将至,却适逢禁里的御料所遭了灾,内帑捉襟见肘,陛下日夜为此担忧,夜不能寐……” “禁里御料”指的是皇家的直属领地,到这年头,基本都已经被各地的武士们侵吞完毕了,也就剩下京都附近的几千石土地,还在法定拥有者手上。要说“遭了灾”,自然也没错,可以说日日夜夜都在遭灾。 平手汎秀和柴田胜家自然不傻,连忙一齐表示忠心:“岂可让陛下为了先帝的祭拜之事忧心呢?在下虽然不才,也愿尽绵薄之力!” “那实在是太好了,真要多谢二位!”二条晴良不愧是职业政客,这“喜出望外”的表情,十分逼真,一点也不出戏,“此等举动,陛下应当会论功行赏的!” 信长进一步把话挑明白了:“我听说中务丞和左京进的位置,还有缺职……” “呃……”面对这种赤裸裸要官的行为,二条晴良尴尬了半秒钟,但马上就抛下了无聊的脸面,顺着信长的话说:“织田弹正所言甚是,陛下如此圣明,一定不会让忠臣良将受到任何冤屈的!” 信长这才矜持地点了点头,又补充到:“鄙人麾下还有丹羽、佐久间、泷川等人,尽皆有报效朝廷之心,日后还请关白殿下也多加关照!” 显然,按他老人家的心思,只给两个家臣请官是不够的。当年三好长庆掌权的时候,手底下六七个人都有朝廷正式任命的官职在身,织田家嘛,只能多,不能少。 二条晴良压力山大,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只得苦笑着答道:“此事还请您放心,在下一定尽力安排,尽力安排……” 第四十五章 名盛愈谦 “口宣案,上卿——藤原权中纳言,元龟元年十月初二日,宣旨:尾州武人平手汎秀者,宜任从五位下,中务少丞。内藏头藤原言经奉。” 任官的诏书已经安全地存放在岸和田城里了,前来宣旨的使臣也早就恭送了回去。但本丸中,平手汎秀的妻妾子女们都还沉浸在喜不自胜的情绪里面,城里的武士们同样是高兴得忘乎所以,得意洋洋,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愉快的气氛。 “中务少丞”即是指的在“中务省”担任“少丞”的官职。中务省乃是八省之一,掌握各项政令的制定和传达,是一个比较显要的部门,而少丞则是负责起草文件,管理书状的事务官。其上还有“大丞”,“少辅”,“大辅”以及部门一把手,惯例由皇族担任的“中务卿”;其下则是“大录”,“少录”以及“内记”,“监物”,“主铃”,“典钥”等。 当然,朝廷机构早已经没什么实权了,官职授予给武士,只具有象征意义,并不是真的要你到京都去上班。更重要的还是“从五位下”这个名头。 律令制的位阶共分三十个等级,由最高的“正一位”,到最低的“少初位下”。其中“从五位下”排在第一十四名,是一个属于上半区的位阶。一般来说,到了这个档次,就可以说是一只脚踏入了大人物的行列,庙堂里挂了名的权贵。如果是几百年前,五位以上的叙任是需要一套繁复仪式的。不过时势变幻,朝廷日渐衰微,名分贬值,只要礼金到位,排场也就不那么严格了。 接下来,征夷大将军掌握权力,武家想要弄个官身,必须通过幕府来申请,严禁“越级上访”。(源义经就是死在这上面)然则经过一段时日之后,幕府也不幸和朝廷一样日渐衰微了,来到战国时期,各地大名都是自行“进京跑官”了。 一般没什么特色的大名,达到一定实力之后,送点钱上去,买回来的就是“从五位上”或者“从五位下”的等级了。礼金送的特别丰厚,或者是有公家方面的人脉,才有希望拿到“正五位上”、“正五位下”的级别。 再往上,非公家出身,能拿到四品以上官位者,是寥寥无几的,要么像毛利元就,连续不断地往京都送银子,一次几千贯;要么像武田信玄,娶了前任太政大臣的孙女,有着强力的裙带关系;要么像六角定赖,领地就在京都周围,积极参与历次勤王活动,抑或干脆如三好长庆、织田信长那样挥师上洛自己掌权…… 之前受领的“监物”官名,虽然也得到一定程度的公认,但终究是织田家的私相授予。如今可是得到官方背书的正式官职了,这是天壤之别。 取得了这个名号之后,平手汎秀的身份,就与那种不太有身份的“乡下大名”们等同,倘若有缘在外交场合遇上北条氏康,或者岛津义久之流,便可堂而皇之的平起平坐。 目前还不能说他的名字与北条、岛津有着同样的分量。以军力论,平手家还不足称道,就算把刚打下来的淡路和西赞岐加上,所领也只有二十余万石,动员力也不会超过一万二千。 不过若算上商业收入上的优势,亦足以称得上是影响濑户内海地区的局部豪强了,有了响亮的官位之后,与天下群英们的差距,也在可企及的范围内。 如果平手汎秀以现在的势力独立出去的话,也立即会被视作值得一提的战国大名,而非弱小的国人众了。当然他根本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另外,名份上的优势也会有助于对新征服领地的管理,以及对潜在敌人的继续攻略。关西的民风普遍要闭塞和传统一些,对朝廷官员的敬畏也比关东要更深一筹。 作为一个知行约千石的武士之后——而且是没有继承权的次子,未至而立之年,能有这样的成就,似乎是足以自傲一下了。 如此殊荣,自然是让相关人等都觉得与有幸焉,整座岸和田城都是一片喜庆,包括只有三岁的平手夜叉丸,这傻儿子什么都搞不明白,只知道今天可以无限量吃到珍贵的果子,于是也跟着用稚嫩的小手跟哥哥姐姐们一起表示欢呼。 唯一一个例外的,却是平手汎秀本人。 他对前来贺喜的近臣们勉力应付了一番,就早早地就回到了本丸里,向侧近众的木下秀长、小西行长、堀尾吉晴等人吩咐到:“尔等守在二之丸,若没什么贵客来访,便不要轻易通报,就说我偶感风邪,身体欠安吧!” 接着便关上了本丸入口,闭门谢客,旬日不出。 这段时间里,平手汎秀总是日上三竿才懒洋洋地起床,白天便关注孩子们的成长情况,享受到久违的天伦之乐;用过晚膳之后则是与妻妾一道嬉乐玩耍,偎红倚绿,夜夜笙歌。一时心旷神怡,极乐无边。 连续十几日功夫,大部分想要求见的人都被挡在门外,只有少数亲信近臣能偶尔见上一面,处理一些无法拖延的要务。 如此过了旬月,直到十月十五的晚上,平手家的正室夫人阿犬终于站了出来,屏退侍女和妾室们,郑重地向汎秀下拜,劝谏到:“夫君大人!您从淡路、赞岐得胜归来,已经超过一个月了,但立功将士的恩赏,却仍然没有做任何安排,众人想必都等得心急了吧!然而您却在城里饮酒作乐,歌舞升平,妾身虽然愚笨孤陋,也知道这不是智者的作为。所以,请您回到议事厅去,以正事为重吧!” 面对神情严肃,煞有介事的妻子,平手汎秀幽幽叹了一声,苦笑道:“既然连你都看不下去了,大概事情已经没法再这么拖延吧!不过好歹拖了近二十天,总能够起到一点作用吧……” 接着他用简单的话语向阿犬解释道,自己并非是贪恋春宵荒废公务,而是为了保持低调,避开政治旋涡。话说这种事情,本来也没必要连正室妻子都不说的。 …… 话说,信长之所以让平手汎秀和柴田胜家获得官位,一方面是施予恩赏,另一方面则是借助这个机会向外界展示,他能够绕过幕府,直接向朝廷为织田家臣讨要官位。花了这么大力气,搞定了数十家公卿高门,就是为了抗衡足利义昭的名分,以免部下产生动摇。 而这个目的,自然就会与幕府方产生冲突了,也会让一些观念比较“传统”的武士感到惶恐。得到官位的人,就变成了冲突的焦点。 另一方面,平手汎秀这一路顺风顺水,仕途走得太快,也在织田家内部引起了不小的嫉恨者。这其中显然包括了佐久间信盛这样的重臣,或许也包括了某些不为人知的侧近众。信长拥有规模非常大的侧近众,不可能全部处好关系的。 各方面的矛盾集合在一起,就在淡路国的问题上爆发了。 五六万石的领地,算不上多丰腴,但地理位置却是十分重要的,卡在濑户内海,是海运的枢纽点。既然打下来这个岛,自然要派人管理,就算不找个守护出来,也至少要弄个守护代先凑合。这个人事权理论归属幕府,实际却要看织田信长的脸色。 淡路守护以前属于细川家的一个分支,现在这个分支已经绝嗣了。安宅信康本来拥有足够的出身条件去做守护代,但他在倒戈中的表现太差,只叫得动三分之一的淡路豪族,能力无法让人信服。 按照织田的意思,毫无疑问,是要派一个精明强干织田家臣去驻守的,顺便也算是给平手的新与力。而义昭却也派人传出风声,要找一个家门高贵的幕臣去接任。 于是分歧就这么产生了。 事实上,平手汎秀在和泉国的一番经营成果,再加上征讨三好家的战绩,已经在濑户内海附近建立了相当强的威望。毕竟土地是他亲自带兵一拳一脚打下来的,将来无论谁来当守护或者是守护代,都必须仰仗汎秀的声势才站得住脚。 但就算是个虚名,两位大人物也是要争一番的。 信长一反常态,没有钦定淡路国的代官人选,反而放手让平手汎秀去向幕府推荐。这就等于汎秀要求表明与织田家毫无分歧的态度。 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实用主义考虑,让汎秀自己推荐,就免得今后和泉与淡路的代官产生龃龉,干扰战局。 义昭却也趁此机会,派了平手汎秀的老朋友,幕府政所执事伊势贞兴登场,摆出一副弱势的样子,企图走感情路线。 当然人家也不完全只会感情路线,说的话也是道理十足的:“倘若织田家有哪位武士确实战功显赫,授予国代也是无妨。但若并无功臣,钦点恐遭人非议。” 最终堂堂智将平手汎秀也想不出办法,只能使出拖字诀来。 但拖也不可能长久拖下去啊,淡路守将不定,后续的封赏都无法详细安排,家臣们肯定是等不及的。 再说,整天不干正事在城里喝酒,连老婆都看不下去了…… 阿犬听完了详细的描述之后,神色凄然,眼眶含泪,低声怯怯问到:“夫君大人,您是在织田和足利之间犹豫不决吗?” 这个话可是很严重的。毕竟她作为织田家的女儿,嫁过来就是为了保证平手汎秀的忠诚。阿犬始终是个柔弱温顺的小妇人,面对异状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当场似乎就要哭出来。 “倘若织田和足利终究有一战,我不论是出于理智还是感情,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在织田这边。”平手汎秀字正腔圆地表明了态度,接着才解释道,“我所担心的是,现在并没有到可以丢开幕府的时间,如果贸然与之交恶,恐怕会有隐患在。” “是这样啊……请恕妾身多心了。”阿犬立即擦干了泪水,显出一副笑颜。汎秀只要一开口,不管说的是什么,她就百分之百的相信,百分之百的支持。这是她作为武家之妻,帮助丈夫的方式。 汎秀皱着眉头,沉默地点点头。 话说出来以后,心里舒服了一些,但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啊。 怎么样才能提出一个令织田和足利都满意的淡路守护,抑或是守护代的人选呢? 过了一会儿,阿犬又壮着胆子说道:“请恕妾身无知,若是为此烦恼的话,您不如干脆自荐为淡路守护如何呢?” “自荐?”平手汎秀哑然失笑,“不可不可,我已经身居和泉代官了。如果骤然占有了两国的名分,未免太过惹眼。” “……但是,您可以先辞去和泉守护代一职呀?”阿犬眨着眼睛建议道。 这话让汎秀眼前一亮。 “……确实啊,还可以这么操作呢……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您这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嘛……”阿犬微笑着,温顺地被汎秀揽入怀抱里。 第四十六章 以退为进 对战国时期的扶桑人民来说,武家控制实权,朝廷掌握名分,这好像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看得懂古书的人就知道,这种政治格局,其实只有不到四百年的历史。 第一个以武士身份夺取天下的人,是平家的平清盛。他在仁安二年(1167年)出任了正一位太政大臣,然后让自己的家人垄断了朝堂上大部分的高阶官位,并且占据了列国过半的国司(即xx守)之职。这便是所谓的“平氏政权”。 平氏创下基业的过程,与皇室、朝廷的内部变乱是分不开的。平清盛与后白河法皇可以说是连襟的关系,这层裙带联系是他出现在历史舞台的重要助力。 然而,在共同打败了源氏,取得了大权之后,平清盛与后白河法皇渐渐产生隔阂,由盟友变成了敌人。 当时平氏拥有一望无际的土地和数以十万计算的军队,而皇族看上去几乎是没有任何领土和士兵的。所以平清盛公然展示了敌意,废黜了天皇,扶植了自己的外孙——年仅两岁的皇太子继位。 但是这个举动却出人意料的成为了导火索,引燃了扶桑全国各地此起彼伏的叛乱,源赖朝、源义经、木曾义仲等小辈们连续不断崭露头角,公家、寺社、国人也都纷纷站出来作出响应,平氏很快陷入四面楚歌的局面,短短几年内就落得烟消云散,身死族灭。 以上过程,被写入了著名文学作品《平家物语》当中,是扶桑群众耳熟能详的事情。 古今相鉴,此事对于织田和足利间的关系,岂不是很有参考价值吗? 封建时代下的君主权力是松散和不稳定的,很大程度上建立在“认同感”的基础之上,而认同感这个东西又很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所以一旦遭遇军事的失败,或者是名份上的打击,就会形成雪球效应。 首先是声威出现下跌,家臣内部也产生疑虑,然后原本潜逃的旧敌,以及有利益冲突的势力,便趁机活跃起来。(三好、六角、北畠、朝仓、浅井) 如果不能对冒出头的敌对方施展及时的打击,就更会让人觉得外强中干,继而中立者开始改变立场,趁乱取利。(本愿寺、长岛、比叡山、畿内国人豪族) 紧接着归顺不久的外围成员也会逐渐消极应战,或者干脆倒戈,叛离的趋势一旦形成规模只会越演越烈。(松永久秀、游佐信教、荒木村重等阴谋家) 最终就要考验己方的核心团队,能不能扛得住这些压力,把滚雪球的方向扭转过来。 在没有穿越者存在的历史中,织田家的核心力量十分顽强,经受住了考验。所以在同足利义昭分道扬镳之后,依然成功地摆平了历次“包围圈”。 但是其中的艰难险阻,却也是很惊人的。光织田家的一门众就有阵亡了一打,森可成、坂井政尚、塙直政等等已经不用身先士卒的领兵大将也在恶战中殒命。 身为一个在权力场中搏杀的人,当然不应该惧怕死亡,也不应逃避任何有必要为之的冒险。但如果本身有更好的处理办法,却因为判断失误而人为添加了风险,那也是不明智的。 原本历史上,织田信长、丰臣秀吉都是太急于求成,取天下的节奏过于操切,方才遇到了一大堆隐患甚至明患。反例则是德川家康,他在关原合战取胜之后就已经占据了很有利的位置,但仍然花费了近二十年时间,才最终解决掉丰臣家。 故而现在平手汎秀认为,应该想办法让织田信长行事风格缓和一些,避免与足利义昭产生过大的矛盾。 但是,明着劝肯定不行,这都不用想。 信长这家伙,有个缺点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可是同时也有个优点,见了棺材就一定掉泪。 在局势未乱,风平浪静的时候,这位殿下很容易过于乐观,错估形势。但一旦事情发展不顺,他就能以实事求是的态度来总结经验教训,而不会为了无聊的颜面问题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至少现在不会。 也就是说,用上一点点小手段,还是有希望能说服他的…… 受到阿犬所言“辞去和泉守护代”的启发,平手汎秀思考了一条“以退为进”的策略。 …… 第二天一大早,汎秀便以结束休假的姿态,回到了评定间里,撰写了一封书信,称“因战事频发,又得朝廷任命为‘中务少丞’,公务繁忙,无暇兼任幕府的‘和泉守护代’一职,故请辞。” 这话人人都能看出来,是百分之一百的托词。但怎么也算是一个借口,而且表达了“朝廷官位胜过幕府职役”的意思,对织田家的情况来说,属于某种程度的“政治正确”了。 况且,当年足利义昭指定平手汎秀来担任和泉守护代,本来就有离间的用意,没按什么好心。只不过这个手段十分高明,信长出于各方面考虑,对此非但无法阻止,反而要吩咐汎秀毫不做作地接下任命。 如今平手汎秀主动辞掉这个职役,还隐约提出搬去淡路国,岂不等于是向织田家表达忠心吗? 理论上讲,信长应该高兴才对。把建设好的土地让出来,自己跑到前线去经营,这是多么无私奉献的精神啊!以后和泉守护代这个角色就不应该存在,或者至少要划分成南、北、中等几个部分,每部分一名代官,免得有尾大不掉之嫌。 不过,多想几遍,这其中也不是没有潜在问题的。平手汎秀在和泉的经营是极为成功的,既平定了领内,发展了经济,又丝毫没有向信长直辖地的界町伸手。如果换了个人来管理,情况还能保持这么好吗? 毕竟现在还不是真的太平盛世,弄个庸人上去,万一毁掉了如今这幅大好局面怎么办呢?调遣能人过来,又担心与“界町奉行”木下秀吉发生冲突。 比起信长这“痛苦的烦恼”,足利义昭可就失望得多了。 倘若平手汎秀当真是个为了忠义可以将一国守护代职役弃如敝屣的人,那先前的一系列拉拢离间手段,岂不是全白费了? 幸好汎秀还在给幕府的信里补充了另一段话,建议足利义昭用“重臣评议”的方式来决定和泉守护代的接替人选方案。这又像是表达了一定的善意。 所谓的“重臣评议”,当然不是指幕府那些华而不实的名门重臣,而是指的畿内各地那些说得上话的半独立势力们。这些人表面上也是幕府的臣子,虽然并不怎么服从命令。 同时平手汎秀还附带了“实名举荐,不记名投票”这样一个新潮的思路。 这个提议,让足利义昭产生了一点兴趣。 义昭现在的处境,是虽然掌握着大义名分,但摄于织田家的武力威胁,不敢明着违抗,只能不断搞些小动作。但如果能召集畿内“群雄”,得出一个“合议”,岂不是就足以对抗织田氏了吗? 淡路毕竟只是个穷苦的小岛,那里的代官其实没甚好好争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但富饶的和泉可不一样,畿内的国人豪族们,一定会很关心这个位子究竟坐得是谁。 尤其是在织田信长明确地索要界町一地为上洛报酬之后,如果还能选出一个跟织田家不对付的人来当守护或者是守护代,不就等于公然扫落织田的威名吗?而且还可以推到大众舆论上去,可不是幕府一意钦定的! 当然,所有写给幕府的信件,全都会被明智光秀监视,暗中报告给信长,平手汎秀也没想着要保密。 足利义昭回复了一封十分热情的回信,问候了健康,批准了请辞并表示了遗憾,表示一定会试试“重臣评议”的方法。 织田信长也同时来了书信,却是质问这么做的意图。 平手汎秀对此回答是四个字:“引蛇出洞。” 他的意思是说,近畿局势复杂,织田家的潜在敌人实在太多了,若不对此有充分的认识和准备,决不可贸然做什么草率决定。 信长接到回答,不由得连骂了几句“胆小如鼠”,但他却也没再出手干扰,反而通过明智光秀,向幕府暗示:“若是近畿群雄评议推举出的人选,织田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毕竟是智将平手汎秀的判断,信长有点将信将疑。他也想通过这个事情的结果看看,究竟众人对织田家的态度是怎么样的。 如果不幸被汎秀言中,近畿当真有许多对织田家怀有敌意的人,那织田家的政策自然要发生相应的改变。在这一点上,他比冤杀田丰的袁本初是要强不少的。 倘若汎秀估计错了,当然也免不了一番责骂。不过考虑到他事出公心,也不会过多惩戒了。 不知不觉中,连信长自己也没有察觉,他潜意识就接受了这么一个观点:“平手汎秀即使是对待足利家过于绥靖,那也是因为心忧大局,绝非居心叵测。” 第四十七章 人心向背 平手汎秀主动辞去和泉守护代一职的事情,本来是不打算公之于众的,但随着事态发展,消息还是慢慢传了出去。 这个人事变动引起了轩然大波。 明明是打了胜仗同时也加官进爵了,但却反而被迫辞去职役(外人当然不会觉得这是自愿辞去的),这算是什么事情呢? 中下层的武士们凭借浅薄的经验和一点想象力,得出了一个看上去很靠谱的结论:那就是,平手监物——不,现在应该称作是平手中务丞大人,这位殿下虽然取得了军事胜利,但却也同时被人嫉恨上了,因此卷入织田与足利的复杂关系当中,于是得了个虚位,却被剥夺了要职。 他之前为什么连续十几天称病闭门不出,就是因为受到了各方面强大的压迫呀! 这个逻辑听起来有理有据,让人不由得就信服。 许多受过恩惠,或者有利益关系的人,都对新任中务少丞平手汎秀的遭遇感到同情。 不得不说,他们的猜测还是有一丝接近真相之处的。 正是因为平手汎秀在四国的攻略进行得很顺利,才更加得到足利义昭的青眼,拉拢的程度也加深了。故而汎秀一句话,义昭就同意了给出“土佐守护”的名号作为收服长宗我部元亲的交易手段,还让汎秀担任传递任命书与礼仪用具的使者,等于给了他收买人心和增加威望的机会。 当时汎秀本人身在四国,也察觉到了不妥,但他认为信长的判断能力是值得相信的,不会为此动摇,再加之军务繁忙,也就没太过放在心上。 可没想到返程之后,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烦。信长的判断力没有出差错,并未对平手汎秀的忠诚产生什么怀疑;但信长的激进程度却太过惊人了,总是直截了当地不顾足利义昭的面子。 塙直政、明智光秀等人在信长的授意之下,行事非常粗暴莽撞,已经极大地伤害了织田与幕府之间的“珍贵友谊”。信长本人也是肆无忌惮,做了不少让“公方大人”敢怒不敢言的事情。以前平手汎秀离得远,眼不见为净也就算了,但现在事情落到自己头上,就不能再这么简单的糊弄过去。 但是,劝阻和调和,对于信长这种人来说是无用的。只有拿出事实来才可以打动他。 所以平手汎秀干脆来了一招以退为进,辞去和泉守护代之职。如此,一方面是让织田信长好好看看,畿内势力的真实立场;另一方面则是要展现一下自己的存在价值。 前者才是主要目的,但后者也是不可或缺的。 有时候汎秀会觉得,也许是取下和泉,振兴商业,管束国人和寺社这整个过程显得很轻松,让某些人(比如信长)误以为这个事情很简单,换了谁都能顺利做下去! 请辞之后数日,第一个目的还没影子,但第二个目的已经开始见到成效了。 和泉国内各界,包括商屋、寺社、国人众,全部都动用了自己的关系网络途径,表达了希望现任守护代留下的态度。 其中最积极的毫无疑问是商家。 平手汎秀创下“印字签花税”的制度,已经深入了人心,甚至传递到了周边地区。花百分之二的银钱,便能让大名出来为商业合同背书,并且在奉行所内留存备份,这让商人们心里的安全感提升了很多档次。 但就这么个简单的制度,也不是所有大名都能办得好的。和泉周边,模仿平手征收这项税额的势力不少,其中大部分都出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有的人大肆提高征收比例,让商家难以接受;有的签了花印了字事后不认账,甚至故意侵吞事主财产;有的设计的签花印字内容太过简单,轻易就被伪造……总之种种短视和管理不善的行为,层出不穷。 毕竟这个时代啊,大部分武士对商业的理解还停留在“零和博弈”的层次,把生意人都视作待宰杀的肥羊。万一平手中务丞走了,换过来的人就是这类货色,该怎么办? “竞拍会”就更别提了。岸和田城下町中的“五日会”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奢侈品交易地点。数百名画家、职人在那里讨生活,艺术气氛非常浓烈。界町、京都、石山的富豪们也隔三差五就去那旅行,买下艺术品来充实门面。 效仿这个活动的也不少,但至今只有和泉一国这里搞得特别成功,最受艺术创作者和购买者们的青睐。这个时候说要换守护代,不禁令人担忧。 其次寺社也对平手汎秀十分不舍。 扶桑的名刹大社,多半都是有“不输不入”特权的,独立性很高。但近年来,大方向已经变了,绝大多数的大名都采取了各种手段来控制寺社,剥夺特权,像平手汎秀这样不仅不下狠手,还主动组织寺社联合自治的领主,可谓是再无第二个了。 虽然少数明眼人能看出,这个“寺社联合自治”,并没有当真给僧人神官们带来什么直接利益。尤其是平手汎秀的好友虎哉宗乙进来之后。但大部分宗教人士没有那么聪明,被这个“自治”名分所蛊惑的始终是主流。大众总是宁愿在窝头和咸菜中“自由选择”,也不愿被命令着“必须吃完这碗红烧肉”的,特别是在扶桑这么一个有分权自治传统的地方。 守护代换人的话,除非新长官是个非常虔诚每日吃斋念佛的信徒,否则寺社的地位肯定是一落千丈了,这让和泉国内几个最高层的住持和宫司很是忧虑。 另外,一向最难搞的国人众,同样满足于现状,不愿改变。 在此就要说到平手汎秀的“军役免除税”了。这个制度让不愿或者不能打仗的人有了第二个选择,所以很得人心。 相比之下,有的领主如柴田胜家,会对国人众压榨到极点,要求提供非常高的兵役;有的领主如佐久间信盛,会找各种理由没收土地,驱逐小豪族。这一点上,平手汎秀可是比同僚们强了许多啊。 虽然“刀狩令”和“带刀状”的政策,让人有点郁闷,但始终是温水煮青蛙,至始至终也没有让豪族们感觉特别不能接受。 出来对守护代人事变化表示关注的,有名声卓越的画家,有家财万贯的商人,有佛法精深的名僧,共同特点就是影响力高,但没有实权。 最终平手汎秀表示坚决拒绝,信长没吭声,幕府半推半就,事情就这么确定下来。 然后足利义昭果真采纳了建议,邀请近畿群雄上洛,一同参与幕府的茶会,“顺便”研究决定和泉守护代的接替人选。 织田信长本来是有能力阻止这一切的。但他可能是信任了平手汎秀的计划,或者单纯觉得好玩,摆出静观其变的态度。 正好秋收结束,闲着也是闲着,和泉守护代的职位也确实惹人注目。于是,足利义昭心目中说得上话的“近畿群雄”们,就这么集结到了御所,进行了数日的“集体活动”。人选包括了大和松永、河内三好、畠山、丹波波多野、赤井、摄津池田、和田、伊丹等等。 这期间远在岐阜城,因“路途遥远,大雪封路”而安居美浓的织田信长甚至还有闲心给汎秀写了封私信,称到:“幕府所能倚仗的‘群雄’,不过如此而言,皆以降服本家之下,岂敢站出来为他人张目?” 说起来,魔王大人没事喜欢写私信聊天的毛病也不知道是何时开始的,有时候,家臣那里发生妻妾不和,或者子女教育问题之类的,信长也会寄信过去问询表示关心,扮演“知心大叔”的形象,对此汎秀是无法理解的。 不过,另一方面,平手汎秀似乎已经有一年多没收到过类似的私信了。这次重新收到,说明经过最近的举动,信长对自己的友好度似乎有所回升。(虽然对眼光是产生了一定的怀疑) 这个效果,算是歪打正着吗? 思索片刻之后,平手汎秀也立即回了封信,语气恭谨,态度却十分笃定,预测说,近畿那群人讨论的结果,一定是有利于幕府,而不利于织田家的。 事实上,这个回信才寄出去两三天,还没有送到,京都那边,就已经得出了结果。 经过“一致研究决定”,饭尾贞遥、御牧益景和野村定常,三个略有名气的武士,被推举为和泉守护代的候选人。足利义昭很谦卑地表示,最终的结果由织田信长来决断。但这两个人其实都是足利家的死党,选谁都是一样。 其实义昭当初早就想把自己的亲信委任到各地了,但那时和泉还是有敌人环伺的前线区域。义昭对自己的亲信缺乏信心,不觉得他们能站得住脚,所以退而求其次,让织田家中看起来比较友好,存在拉拢可能性的平手汎秀去任职。 这么一任命下来,没有什么重大理由,肯定是无法换人的了。但谁料到平手汎秀居然这么配合,把和泉平定下来之后,主动辞任了。 足利义昭不是看不出来其中有蹊跷,但他的思维终究还是受到时代局限,将畿内各国守护职役看得极重要,无法拒绝这个诱惑。 事实上,虽然号称是“众人评定”,实则是幕府方随便提了几个人名之后,所谓的“近畿群雄”立即就表示赞同,并不曾提出反对意见。这让义昭眼前一亮,自以为找到了一条对抗织田的新办法。 另一方面,信长可谓是被结结实实破了盆冷水。 他已经多次公开地表示了,对界町一地的浓厚兴趣,但近畿的诸势力对此视而不见,只顾着附和足利义昭的看法。 如此就说明,那些人并不觉得自己是臣服于织田,内心认同的仍是足利幕府。 这个认识,在平手汎秀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但信长不知为何就是有种盲目的自信,觉得他自己是一呼百应的龙傲天,还感染到了织田家的一众家臣。 如今,用一点点微小的代价,换取织田信长清醒起来,还是很值得的。 而且和泉国的掌控权,显然也没那么容易就被幕府方面拿回去。 第四十八章 缓称王 数九寒天,北风刺骨,积雪旬日不化,沿着被冻结的江河之畔前进,便感觉到湿冷的寒气仿佛有着某种魔力一般,能轻易穿透一切棉布和墙壁,无论添加多少件厚衣服,都全然无用。 作为从五位下的朝廷官员,以及一个已卸任的守护代,平手汎秀当然有资格乘轿子或坐牛车赶路,但那就显得太“脱离群众”了,不利于营造正确的“武家门第价值观”。故而他一般是不会拿出那套行头的,除非是必须要彰显身份的外交场合。 这就带来另一个困扰——骑马或者步行的话,就没法同时用手炉了,只能与普通士卒一道,同甘共苦。这些年来,冬季是越来越冷,越来越难以忍受了,顶着寒冬腊月赶路,实在艰辛。 起初平手汎秀是坐在马上的。 他的第一匹战驹是柴田胜家所赠送的“秀江”,那是个拥有着伊比利亚血统的黑骊,现年十五岁,早已退休安详天年了。有此经历之后,他对伊比利亚马情有独钟,于是就趁着与葡萄牙商人交易的机会,顺带加以引进,只是育种过程不甚顺利,至今只能满足自用,难以推广。 马是好马,保持了体能上的优势也比较适应本地环境天气,但骑在鞍上,静坐不动,胸口对着北风,冷意不断灌进来,冻得直打哆嗦。 后面平手汎秀干脆就下来步行了,身体活动展开,血液流通起来,渐渐要好受一些。可是双足踩在雪地上,寒水侵进了毛沓,脚又冰得难受。 于是走了大半个时辰,又不动声色地变成骑马,如此反复几次,总是勉强捱过去。看着周围的随从和侍卫们,汎秀开始怀疑,是否最近养尊处优太过。 其实不仅是他本人,身侧的菅屋长赖在冰天雪地里,更是显得很挣扎。 然而左右前后,平手家的臣子们,却仿佛都感受不到这刺骨寒意一样,脸上洋溢着兴奋和快乐的情绪。 因为这不是去行军打仗,没有任何危险,而是陪伴主君前往岐阜城,参见织田大殿。 而且并不是与其他驻外重臣一道述职复命,乃是织田信长亲口点了名,派了菅屋长赖这个亲信侧近作特使,召集平手汎秀回来商讨国事。 这可是很了不得啊,信长素来是独断专行,不设谋主的。即便是偶尔从谏如流,也要提建议的家臣亲自执行,才会给予奖励。单纯运筹帷幄出主意的人,在织田家并无立足之地。这也是竹中半兵卫这等人隐而不出,静待天时的原因。 而今平手汎秀单独召回来当参谋,是破天荒的事情,无疑体现了非常深层次的信任和重用,足以让那些欲抱大腿做走狗而不得的人们嫉恨得发狂。 同时外人也更觉得,平手汎秀得到了“从五位下中务少丞”的官位之后,运势依然很亨通,卸任和泉守护代只是一个暂时性调整,并不意味着贬谪。 在场的随从侍卫们对此当然是非常乐见的。平手汎秀身家阔绰,赏金手笔一向不小,也不吝对基层人员提拔栽培,所以他在士卒中拥有的威望是很高的。 陪同主君一道在雪地赶路这种事,于下层武士而言,岂不是积攒政治资本的好机会吗?区区严寒,算得了什么呢? …… 平手汎秀走到岐阜城的时候,正好是冬至日,比原定的时间晚了三天。这个日子并不会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重要庆典,却也多少算个节礼日,所以城里在举行聊胜于无的祭礼,也做了些没啥特色的传统食物。 据说天台宗、真言宗等密教宗派,会有非常别致的“星祭”,汎秀有时候会好奇,偶然想见识“台密”和“东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惜织田家中流行的是临济宗与日莲宗。 不过,就算城里真有神秘的祭礼,他也是无缘参观的。急性子的信长甚至没给出休息时间,就立即派人召见。 平手汎秀当然知道事情的缘由何在。 起因就是前段时间织田信长表现出对幕府的持续压迫,身为其中关键人物的平手汎秀,心知无法说服,故而使用了“以退为进”的手段,主动辞去了和泉守护代职役,建议足利义昭召集近畿群豪共同商议接替人选。 结果,以丹波波多野、赤井,摄津池田、和田、伊丹,河内畠山、游佐等人为首,这群被信长视作臣从者的势力,却都表现出支持幕府的态度,拥戴了饭尾贞遥、御牧益景和野村定常这三个幕府谱代家臣来接替和泉事务。 这让自视甚高的信长感觉像是挨了耳光一般。 若是足利义昭主动跳出来与织田对峙,那并不可怕,大不了以势压制嘛,类似事情早就做过好几次了。然则近畿“群雄”们的态度就不得不让人警惕起来,这群人单独来看,没有一个能拿出超过三千的军队,但若被幕府捏合在一起就不好说了。 好在信长这个人一向实事求是,不盲目追求面子,而是务实地思索解决问题的方案。 故而他急匆匆地将平手汎秀从几百公里外唤回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疑问: “如万千代(丹羽长秀)、权六(柴田胜家)、吉兵卫(村井贞胜)等,皆言近畿已经唯我织田马首是瞻,缘何甚左(平手汎秀)你独具慧眼,看出其中隐患呢?” 这个问题可真不好回答。 平手汎秀一时就愣住了,甚至都来不及观察一下岐阜城本丸的新装修。 确实,信长这家伙的自信心素来有点盲目和夸张,但也不是说无中生有的。他也是得到了错误的印象,才会对局势过度乐观,失去了准确的判断。 按这句话来看,这个“错误的印象”,是来自于丹羽、柴田、村井等人的。除平手以外的织田重臣们,好像都同时低估了幕府的号召力,而又高估了织田家的人望。 那么问题就来了,为什么别人一齐看走眼,独你一人避免呢? 好像只能有两个解释,要么是自己的智术远胜同僚,要么是其他人忠诚度有问题,故意报喜不报忧。无论怎么回答,都不免有自卖自夸,贬低群臣的味道。 若是明智光秀或者泷川一益,或许就真这么说了,信长一向欣赏自信的人,这也是他们作为外乡人能得以青眼的原因之一。 但平手汎秀可不是这种风格的。 所以他沉思半晌,伏身回答说:“这是因为丹羽、柴田、村井诸位大人,都是不世出的俊才豪杰,无法理解小人物们的想法。 这种不知是褒是贬的话令信长哂笑了一下:“那甚左你,又如何?” “在下……虽然也有些微不足道的智术,但骨子里却有一半小人物的成分啊……”汎秀故作谦虚,说了一句自己也未必相信的话。 “请详解!”信长依然是如往日一半言简意赅,但是最近一段时间却比以前更有礼貌了。这是因为朝廷官位的关系吗?可是,这么点芝麻绿豆的官位,难道不是信长他老人家帮忙要过来的吗? 平手汎秀有点不明白,但嘴里的话却没停下:“这几年以来,本家如疾风怒涛一般席卷近畿,震动天下。在这样的局势下,身怀抱负的豪杰要么就主动来投,希望获取建功立业的机会,要么就站在本家的敌对方,企图逆转大势取而代之。但天下豪杰终究是少数,更多的是缺乏长远眼光的凡庸之辈。” “凡庸辈会如何?”信长饶有兴致地追问道。 汎秀从容答曰:“多半都是趁着前些年的变乱,赚下一丁点产业的小势力。他们根本考虑不到整个天下的局势,心里全是自家的‘一町三反田’,失去了开疆拓土的勇气,却怀着侥幸,希望现在这种日子能够持续下去……所以,幕府越是衰微无实权,织田家越是强大,这种人的立场反而是越不可靠的。” 一言以蔽之,就是那些看不清局势的遗老遗少们。既不想冒着风险搞扩张又不甘心被家臣化,只想一直当个自由自在的土皇帝。“一町三反田”便是来自于“一亩三分地”的转化,很好地描述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地方主义思维。 听了这话,信长闭目思虑片刻,微微点头道:“有些道理。” 随即又饱含深意地问:“若是有豪杰之辈,既不愿为我织田效力,又无力对抗于我,会如何?” “这样的话……也许就会假装成凡庸之辈的一员,煽动他们来对抗本家,从中渔利吧。”平手汎秀立即就明白了信长的意思。 沉默良久之后,信长最终得出了结论:“看来,在剪除近畿这些魑魅魍魉之前,倒还要借助幕府的名号。” “殿下圣明。”平手汎秀心说可算没白费功夫,让您老人家明白这件事可真不容易。 趁着这个机会,汎秀又进谏道:“这些‘魑魅魍魉’,在您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倒是暗中的比叡山、本愿寺、高野山,这些吃斋念佛的僧人,反倒可能更麻烦啊。” “是嘛……”信长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无听进去,接着又反问道:“依你,该如何做?” 平手汎秀知道这位大爷素来不喜欢繁文缛节的,于是先道出了三句总纲:“昔日明太祖起事,谋士朱升有建言曰‘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此乃大萌朝立国之基。” 本世代扶桑人对中土史书的了解,多半是限于前四史的,对晋以后的事情普遍没什么认识,所以汎秀拿出明初典故来做例子,令信长展现出新奇的神情。 但“缓称王”这个说法,又让信长重重地皱了皱眉头。 第四十九章 迁移转封 上洛两年以来,织田家屡屡获胜,一时间众人不免有些膨胀过度,高估了自家的实力而又低估了幕府的号召力。这就为将来的发展埋下了很深的隐患。 为此平手汎秀不惜以和泉一国的名分为代价,让信长看清了这个问题。 事实比任何言语都要更富有说服力。纵然对“缓称王”的“缓”字感到不满,信长面子上仍是接受了建言,做出了“涉及足利氏之事,不可轻忽。”的论断。 另一方面,平手汎秀这番举止,显得他对织田家的认同感并不少于丹羽、柴田诸人,而忧患意识犹有过之。 为了做这个劝谏,好好的“和泉守护代”职役就这么丢掉了,虽然说有“从五位下中务少丞”做补偿,但毕竟虚名总是及不上实利的。 信长当即就显露出了一丝后悔的表情——这也许只是某种“御下”的手段,他未必真的有多愧疚,即使脸色看上去很真诚。就算是后悔,大概更多也是在担心界町的安全程度,而不是在为手下打抱不平。 不过两人对视了一眼,他看到平手汎秀镇定自若,毫不挂怀,完全没有痛惜之色的样子,骤然明白过来,连忙闻到: “已有了拿回和泉的办法了吗?” 汎秀不由得一惊,为对方的洞察力而叹服,愣了一会儿,才赶紧回答道:“在下确实已经在和泉做下了一番布置,虽然称不上什么天衣无缝的陷阱,但如果幕府派过去的新任代官们,不是什么智术过人的俊杰,恐怕是很容易就会栽跟头的……” “俊杰岂会甘心投靠有名无实的幕府?”信长顿时转忧为喜,显示出对汎秀所言的完全信任。忽而他又想起别的什么,转而发问道:“你不是打算资助浅井西征,以此涉足西国的商贸吗?此事如何了?” “总体上,当然是十分顺利的。”平手汎秀先定了一个基调,接着思索了一会儿,又补充道:“然而这个过程也未必如想象中一般顺利,前期需要的投入很大,也许凭在下一人之力,难以完成此事……” 信长听了这话,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不假思索地回答到:“先让吉兵卫(村井贞胜)给你两万贯军资,京都留守的九郎左(塙直政)、界町的木下、蜂须贺,若是用得到,尽可找他们帮忙。” 话说到这里之后,平手汎秀也不再纠结,当即下拜告辞,领命而去。 这便是织田信长的风格,在他手下做事,会感受到很大的压力,也时常会受到各方面的怀疑,但只要能彰显出自己的作用,就一定能收到丰厚的回报,获得良好的发展机会。 …… 顶着众人或是歆羡或是嫉恨的目光,平手汎秀来回折腾好几番之后,终于回到了和泉国岸和田城,开始对征讨四国的后续事务做出安排。 首先是与三好家及长宗我部家的三方协议,通过了足利义昭和织田信长的认可,终于正式生效。 筱原长房代表三好长治、十河存保,向现任公方大人足利义昭献上迟了两年的上任贺礼,表示服从的态度。同时还交出了旧的地图账册,承认了三好原领地被织田、足利占有。为此,织田信长临时收了一个养女,嫁给三好长治做正室,宣告两家的“友谊”。 而长宗我部元亲以一个暧昧不明的身份,同时向足利和织田称臣。他又送了襁褓中的次子给平手汎秀当养子,等于是交了人质。 平手汎秀这个身份很合适,织田那边当他是自己人,足利那边也觉得可以接受,长宗我部元亲也是敏锐地发现了这个左右逢源的机会。 四国局势的发展,主要都是由平手汎秀来主导的。足利义昭在“伪公方”授首,三人众倒台之后不再执着的与三好为敌了,而织田信长更是看不上四国岛中贫瘠的土地,一心只想在近畿持续扩张。所以汎秀拉着“对三好家取次”的虎皮在身,实际权限是很大的。 在目前情况下,他一方面着重拉拢和栽培长宗我部元亲,使之成为臂助,另一方面则趁着三好长治成为信长的养女婿,要求筱原长房归还政权,意在从内部扰乱三好家,为后续的攻略行为做准备。 早在当年商定议和的时候,平手汎秀就没按什么好心。 综合上辈子的游戏经历,和这一世的亲身见闻,三好家的内乱和衰落之势是不可逆转的,既然适逢其会,怎能不抓住这个机会来分一杯羹呢?操作得好的话,连“破坏盟约”的罪名都不用担负上。 也就是因为筱原长房还算个人杰,才支撑起了大局,让这匹快要瘦死的骆驼暂时还显得有点难啃。 换了三好长逸那家伙,虽然有些智术,但自以为是,不脚踏实地,只会灭亡得更快。 对外行动画上了一个逗号,相应而来的就是对内的封赏。 眼看着和泉马上就要暂时交出去了,自己很可能要搬去淡路岛上,平手汎秀索性大方了一会,反正是慷他人之慨吗! 淡路那些归降的国人,全部迁移出来。菅达长等人推荐给了信长,成为织田家的直属部队,知行自然是由信长解决。安宅信康及他手下的那批人则搬到和泉,与原来的国人众混编。另外此次出战过的和泉国人众都得到一笔不小的加赠,居首的寺田安大夫被增加到八千石之多。 转封对于豪族地侍而言,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情。但淡路人在之前的一系列战事中表现的很一般,所以也争取不到什么好待遇。再者新领地的石高普遍都高于旧领地,这已经是汎秀的“厚待”了,没什么话好说的。 为首的安宅信康,因为其父的关系,视野要比一般豪族开阔得多,他早就得到了消息,对于迁出淡路是毫无反对之心的,于是其他人也只能接受安排。 另外一众与力是平手汎秀无权干涉的,他们得到了信长的亲自嘉奖,并且继续安排在和泉驻守。 还有西赞岐三郡方面,土地总计近三万石,由于当地豪族大多得到了“本领安堵”,剩余空间就不大了。在界町辛苦了一年多的蜂须贺小六被信长“赦免前罪,恢复五千石知行”,同时派往赞岐驻守,临时委以三郡守护代之职。同时作为界町奉行的木下秀吉也恢复知行,还额外收获恩赏,也是到了五千石的数目,依然担任界町奉行。 顺便,平手汎秀到了这会才知道,木下秀吉娶了生驹家的一个女儿做妻子。尾张生驹家是半商人半武士的身份,信长最宠爱的侧室,奇妙丸(织田信忠)的生母就是出自这个家族。这其中有没有什么值得挖掘的裙带关系,就不得而知了。 最终,和泉一国的八成领地都被分封出去,只留下两万石的直领,是准备移交给新任的守护代,或者守护代们的。 而平手汎秀迁到了淡路国的州本城,这里的豪族国人几乎尽数迁出,小领主一个不剩下了。另外岛上宗教力量薄弱,寺社领加起来也才几千石。于是就留下了五六万石土地,其中六成是平手家的直领,四成是谱代家臣们的俸禄地。事实上这四成俸禄地,家臣也只是能获得收入,并无传统意义上的自主权限,一切行为要以家法行事。 西赞岐三郡,由蜂须贺小六代表织田家占领,但实际上,他能管好自己的五千石就不错了,当地豪族以香川之景为首,独立性是相当高的。 总而言之,经过了这么一系列复杂的人事变化之后,一般人早已晃瞎了眼,根本无法判断是赚了是亏了。 平手汎秀由和泉守护代变成了淡路守护,表面上,控制的领地大大减少,由十四万石变为六万石,但其直接掌握的收入却是从四万一千石变成了五万六千石。 另一方面,他的权限似乎仅仅限于淡路,和泉与西赞岐名义上都没什么关系了。但仔细琢磨,又隐约让人觉得,这一带地区的所有事务,却又好像摆脱不了他的印记。 事情就是这么奇妙。有的人即便有了名分仍掌握不了真正的实权,有的人能恰如其分地让名分发挥出相应的作用,有的人不需要名分也能彰显出强烈的存在感。 新上任的守护代或者守护代们,还没到任,就已经先被看衰了。 不过底层的声音当然到不了京都御所高官们的耳朵里。公方大人以及他的那批家臣们,依然觉得只要拿到了守护代的位置,就能拿到实际权力。 平手汎秀主动让出经营许久的和泉,这个行为被幕府认为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足利义昭怀着“借近畿群豪压制织田”的思路,畅想着足利家的“伟大复兴”之路,殊不知信长已经开始暗中策划,如何剪除这些不听话的所谓“群豪”们了。 至于处在舆论风暴中心的平手汎秀,他的心思已经早就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军事的手段告一段落了,商业的手段就要跟上。 浅井长政西征已经半年了,也打下了不少地盘,获取了不少战利品。平手汎秀借着提供低价粮饷的机会,在播磨国刷到了很多存在感,但还没怎么取得盈利。 正好现在闲下来了,又有了信长的两万贯拨款,足以做些事情出来了。 第五十章 大米本位(上) “……总而言之,殿下您过往一年之中,赊欠鄙人的账目,一共是一万五千五百三十贯零四百六十文,以约定的二成利息,现在应该折算为一万八千六百三十六贯零五百五十二文。这零头就算作鄙人提前献上的新年贺礼吧,余款记成一万八千贯,您看如何?” 葡萄牙商人拉斐尔·卡斯特路,现在化名为“春田屋秀一”,手捧着厚厚的一叠文书账册,煞有介事地与平手汎秀确认债务问题。 一旁坐着的玉越三十郎面无表情,心中却翻起来轩然大波,心想着这南蛮人虽然来扶桑已久,但却还是不懂人情世故,平手监物——不,现在是得到朝廷任命的平手中务丞大人了,他老人家是何等尊贵的人物?欠你一个商人一两万贯银钱,算得了什么事?怎么敢当面就算起账来了呢? 虽然平手大人对商贾素来和善,也从不赖账,然而人要知足,岂敢恃宠而骄?玉越屋这些年来,前前后后向平手家“借出”的军资金加起来也早就超过一万贯了,但玉越三十郎从来没指望这笔钱能有去有回。能在一位贵人的庇护下做生意乃是极为难得的机缘,所获之利是要远远大于日常敬献的。 理论上,这个时候该做出反应的,是名义上的奉行笔头浅野长吉。可这家伙数学天赋有限,听了拉斐尔口里那个有零有整的数字,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稍下首的伊奈忠次倒像是习惯了这种场面,略一思索,便点了点头,表示葡萄牙商人的计算没有任何问题。 坐在主位的平手汎秀“嗯”了一声,矜持地轻轻点点头。一旁侍立的堀尾吉晴心领神会,上前接过状纸,敬承过来。 汎秀在上面签了个字,认同了债务的更新情况。接着微微一笑,状似无意地随口问到:“拉斐尔先生如此慷慨,一开口就免去了六百余贯的零头,难道是急于想收回这笔款项吗?” 此话一出,葡萄牙人还未答话,那旁听的玉越三十郎却吓得一哆嗦,赶紧表忠心道:“我等区区行商弄贾的俗人,能为殿下的大业献上些许微不足道的贡献,已经是觉得不胜荣幸,与有荣焉了,还怎么敢生出那些不应有的念头呢?” 平手汎秀闻言不置可否。说来,玉越三十郎这家伙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怎么胆子反倒越来越小了?就连眼光和魄力,也远不及当年寒微之时。以前见他精明果敢,颇有进取之心,一直是寄寓了厚望的,或许是看走了眼…… 这时候,拉斐尔倒是淡定自若,神色不变,安然回答说:“鄙人好歹是个有过见识和学问的人,怎么会做这么短视的事情呢?其实,在我的故乡,有个苗字叫做‘富格尔’的商屋,便是靠着向‘哈布斯堡’的大名家提供长期借贷,取得了无与伦比的商业地位……虽然我与他们经营的行业完全不同,但成功的经验总是可以借鉴的。” 话说这葡萄牙商人终究是在扶桑呆久了的,多少有了一点人生经验,对东方的这一套是熟悉的,现在都已经学会用举例的方式含蓄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不过他举的这个例子其实是有问题的。富格尔确实是依靠投资哈布斯堡走上了家族巅峰,但那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哈布斯堡王朝树敌众多,捉襟见肘,已经完全还不起贷款了,富格尔家族也被连带着资金链断裂,势力不断衰退。 事情说到这份上,大方向是定下了,玉越三十郎提起的心终于放了下去。刚才他是当真十分担心,万一拉斐尔脑子进水,非要平手汎秀还钱,事情可就麻烦了。到时候弄出什么“德政令”之类的,大刀阔斧下来,远近所有的商人都会受到波及。 “既然如此,那么这笔钱就先记下了,到来年再处理吧!”此时浅野长吉也是长长松了口气,这段时间他作为笔头奉行可真是焦头烂额了。 浅野长吉当然不是愚笨之人,甚至可以说是颇为聪慧了,自幼也学了一些识文断字、筹划测算的本事,在一般小大名家倒也能勉强做个管家。但平手汎秀对内政管理的要求很高,时常会亲自审阅预算和花费的文书,连“名奉行”伊奈忠次都偶尔会应付不来,更遑论旁人了。 所以到了年底,清算账目,奉行们都是埋在纸堆里,纷纷清瘦了几斤。眼下总算是能维持过去,可喜可贺。 说话间,作为首席佑笔侍奉在侧的本多正信已经亲自拟好了新的书状,郑重地送到拉斐尔面前,严肃道:“如拉斐尔先生所言,债务便转为一万八千贯,期限一年,利息仍是两成。若无差错的话,便请你签字画押吧!” 葡萄牙商人听了这话,微微点了点头,礼貌地弯下腰,双手接过状纸,仔细地看了一看,接着闭目沉思片刻,又再点了一次头,却仍不肯签字。 静待少顷,面对围观者们等人催促的目光,拉斐尔轻轻叹了一声,放下文书,向上座的平手汎秀拜了一拜,出言道:“尊敬的平手大人,十分抱歉,鄙人还有一个无礼但又不得不提的要求,必须要斗胆冒昧地说出来。” 这一生变,浅野、伊奈俱是一愣,玉越三十郎大为惊恐,本多正信也是立即皱起眉,呈现出不悦之色。 唯有平手汎秀似是早有预料,波澜不惊地回应说:“如果是有价值的东西,请但言无妨。” 他依旧是招牌式的云淡风轻,喜怒不形于色的表现,即便是发怒的时候,最多也就皱一皱眉毛罢了。这种作风,如果是出现在朝仓义景这种“武二代”身上很容易被视作软弱,然而在自身威望足够高的情况下,就会被看成是城府。 权位和资历会给人带来难以言状的“气场”,而且越是深入掺和进社会权力结构的人,就越能体会到这种“气场”的存在性。走南闯北的拉斐尔明显也感受到了一股压力,他偷偷擦了擦头上的汗,嗓子也有些变干,壮着胆子,竭力做出日常的表情,解释到: “禀告平手大人,鄙人本心对您的事业非常看好,也绝不会吝啬于给平手家的投资。但鄙人的船队和商屋并非是独自一人所拥有的产业,我只拥有四成的拥有权,其他的所有权则分属六位绅士或女士。以前我们与别的扶桑大名打交道时,也曾经向他们发放过贷款,但金额从未超过五千贯,时间最长是七个月,年息都是三成以上……所以,请饶恕我这无礼的行为——鄙人必须对平手家来年的战略有所了解,才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服合伙人,为何将巨额的资金投入在这里——乃至追加更多的投入。否则……商会可能会发生分裂,货源也会受到极大的影响,恐怕不能再向您提供武具之类的商品了……” 作为一个葡萄牙商人,这番话已经算是说得很委婉和絮叨了,但在座的扶桑人都毫无障碍地听懂了他的意思。一番长篇大论下来,无非是要争取一些政治利益罢了。 平心而论,拉斐尔所言也不是没道理。 平手汎秀虽然得到了“中务少丞”的高官名分,但所执掌之地由和泉变为淡路,日后实际财力似乎可能会大大下滑,其偿债能力,自然也会受到质疑。 借了商人的钱,当然不是白借的。理论上武士确实是可以凭着手里的刀剑不要脸的赖账不还,但这终究是下策。脸这个东西扔下来容易捡起来就难了,没有十足的利益,还是不能轻易就扔掉。 百分之二十的年息在这个时代来说是很优惠的条件,相应的,负债者支付一定的政治资源做交换,也不奇怪。给予特许经营权是最基本的,更进一步的会分享军政情报,帮助债权人早一步寻觅到商机,最高级的商人则是能知晓大名们的具体动态,甚至可以参与决策过程,在其中造成一定的影响。 但是,御用商人都是要靠经年累月的进献,还要加上姻亲关系,才能得到信任。界町的会合众则是团结在一起,构筑了不比城堡逊色的坚固都市,才能在大名面前直起腰杆说话。 一个没有根基的“南蛮商人”,企图介入扶桑政局当中,这样的例子似乎还未见到。 在座的“土著”们下意识便觉得不妥,但对这种沉重的话题他们并不敢轻易吱声,而是齐齐向上看着家主,等待“平手中务殿”的裁断。 而这个时候,平手汎秀的神色也稍微严肃了一点,他静静地对拉斐尔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底显出一股耐人寻味的意思。 汎秀的心理觉得很有趣。 想要在经济领域施展拳脚,靠自己一个人显然不够,必须要一些传统的商人势力加入进来。一开始想要把玉越三十郎引为强援,但此人的眼光和格局有限,似乎已有了小富即安的意思。 至于面前这个葡萄牙人呢……起初并未被当做自己人纳入考虑,但如今看起来,可能反倒是最值得相信的人选。 拉斐尔拥有一支规模不小的船队和商会,颇具商业实力,但在扶桑却全无根基,很难产生尾大不掉的情况。他背后虽然有着一个国家,然而那个国家的情况相当不妙。统治葡萄牙王国的阿维什家族正面临着虎视眈眈的邻居——也就是西班牙的哈布斯堡王朝,时刻有被其吞并的危险,此时,拉斐尔作为反西班牙派,在国内是不会得到太多支援的。 故而平手汎秀思酌片刻之后,微微点了点头,懒洋洋地向身后指了指,示意本多正信取过来一份十分特殊的文书。 “看看这个吧,是刚开始发行的‘粮券’,拿着这东西,就能在我的‘三鹿屋’的每一个分店里,即时兑换出一石玄米出来。从上个月开始,我低价卖给浅井家的军粮,便没有以实物支付,而是直接给予‘粮券’,让他们自行到三鹿屋的播磨分店去兑换。” 方才话中说的是一桩旧事。数月之前平手汎秀为了调解织田与浅井之间的隔阂,于是力主推动了浅井家西征播磨,并承诺低价提供军粮,解决后勤之患。 如此行为,在不懂商业的浅井家看来当然是一个友好的行为,但对于平手汎秀来说,却是暗中扩大势力的好机会。 一开始是直接送粮食,渐渐转化为送上相应面值的“粮券”,让“客户”到指定地点领取,这其中的差别可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沉默了须臾片刻,拉斐尔的神情先是疑惑,继而恍然,最后是惊叹。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开口说到:“鄙人实在是太失礼啦!对平手家的借贷金额应该进一步提高,我看应该提高到三万——不,是四万贯,而利息应该进一步降低,只收一成就够了……然后这个‘粮券’的事情,能否让鄙人也稍微参与期间呢?” 平手汎秀闻言并不作答,反而是意味深长地笑了,慢条斯理说:“平手家用钱的地方实在是很多,可能三五载都未必能还清您的债务啊!” “这是理所当然的!”拉斐尔目光炯炯,言辞坚定,面露出意气风发的笑容,果断答道:“我一直深信,只有周期足够长,投资才会收到足够丰厚的回报!” (ps:史实公元1580年,葡萄牙才被吞并。按书中时间,应是年轻有为的葡王塞巴斯蒂昂一世在位,西班牙并无合适借口介入葡萄牙。这其中的一点误差还请不要深究。) 第五十一章 大米本位(中) 在年初正月的时节,濑户内海的风,不断地刮到陆地上来,虽然不算凌冽,但却连绵不绝,也让人觉得格外寒冷。 尤其是对于那些在外执勤,身披甲胄,没法穿棉衣的下级武士而言。 这个日子,这种天气……本来是应该跟家人在一起,蜷在温暖的围炉里,关紧了门窗,享受热腾腾的味噌汤和年糕哇! 因为这个理所当然的原因,浅井良平的心情不是太好。 冷冰冰的冬夜,又是新春期间,谁愿意无偿加班呢? 大约一年之前,近江的浅井家在织田重臣平手汎秀的斡旋下,取得了讨伐播磨国赤松义佑的名分,代价则是默认织田家对北近江的“非法占有”。 这段日子以来,在家主长政的领导下,勇猛的浅井武士取得了十几次大小合战的胜利,讨取数以千计的敌军首级,占据了大块的地盘。 但是奇怪的是,对手始终是死而不僵。 播磨国这个地方的人啊,口音奇怪,脾气又硬,很排斥外乡人。按说赤松义佑早已是个有名无实的空架子守护大名了,打倒他应该不费什么功夫。然则浅井家一进来之后,却发现原来内部矛盾重重的播磨国人众们,纷纷停止枪口一致对外了。 这群地头蛇,要是打正面的话,加在一起也不够看的,但人家跑到山里打游击,隔三差五就偷空破坏交通补给线,可真令人头疼。 所以,浅井良平就被赋予了保护军粮运输的“重任”,承担起搬运工的岗位来。 虽然他也是姓浅井的,勉强算是一门众,但跟当代家主的亲缘关系其实已经很远了,已经快出了五服。所以浅井良平能够继承的祖产只有一个小村子,折合约一百三十石的知行,也只能做做押送军粮这种任务了。 话又说回来,此前好几年,浅井良平的封地都没怎么上涨过,唯有今打到播磨国之后,才好运被加封了两处新的封地,估计有几百石收成。虽然浅井家内政有点混乱,两个新庄子的户籍人口历史情况都没搞清楚,偷税漏税也避免不了,但总体来说比以前是强了不少了。 所以他的“革+命热情”还是有的,也没有消极怠工的想法,只是稍微有点急躁。 今天他奉命带了二十名旗本、一百名杂兵还有役夫一百人、驮马三十匹,到海港去,下午才刚刚从平手家的“三鹿屋”那里,领取三百石的玄米,接下来就是要运送到前线的城山城去。路上遇到了雨夹雪,队伍走不快,于是干脆找了间破庙投宿。 按当前的市价,每石玄米是八百五十文以上,而平手家却只一律以五百文单价向浅井家供应军粮。站在浅井良平的层次讲,他觉得平手中务少丞大人,对浅井家真是很不错啊,不仅弄来了讨伐播磨的名分,还主动提供了廉价的粮食供应。 也难怪赤尾殿要把漂亮的小女儿送给平手中务少丞大人做侧室,毕竟是如此伟大而又对本家抱有恩义的豪杰嘛! 而且供应粮食的方法也很有趣,不是收了钱就直接把米运过来,而是提供一种面值不等的“兵粮券”。浅井家得到券以后,再发给家臣们,然后家臣们就可以自行到平手家“三鹿屋”的各处分店去凭票领粮食了。 如此一来就免去了储存、运输和分配的麻烦,这对于缺少内政人才的浅井家来说无疑是大大利好——至少浅井良平是这么认为。 唯一缺憾是,三鹿屋的分号还不够多,整个播磨国内也只有四家而已,所以浅井良平还得在过年期间加班跑一趟。 真希望三鹿屋的分店能直接开到家门口啊! 带着这样的愿景,浅井良平勉强啃了两个冷饭团,觉得身上稍微暖和了一点,接着起身巡视了一番,确保没出现掉队和丢货的现象,然后就找了个烧的最旺的火堆,不客气地占了一席之地。 他的到来让士兵们稍微拘谨了一会,不过也就一会儿而已——毕竟一个几百石的足轻大将也谈不上有多吓人。众人闷着头吃完各自的干粮,逐渐开始攀谈起来,三言两语下地,几个组头级别的“基层领导”凑到一块,不知道从哪弄出一副骰子和骰盅,眼看着就要开始从事一样令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传统娱乐项目。 行军路上不让喝酒,又不能打架,这群糙汉子也不可能懂得诗词歌赋的道理,唯一能在这冬夜抒发一下多余精力的,也就只有赌博了吧? 众人正要开动,却被足轻大将浅井良平瞧见了,他倒也没什么不满,只是有些疑惑地问道:“你们这群赌棍,难道随军上路身上也带着金银铜货吗?” 浅井良平虽然不甚好博,却也知道,对赌客而言,真金白银当面付才过瘾,记账就不够爽快了,万一有人赖着不给,搞得场面难看,朋友做不下去,就更尴尬。 然则行军打仗都是轻装上阵的,不会有人为了赌博方便而带着沉重的钱币,顶多贴身携带一些金银备着应急,但金银太过显眼招贼,平常也不会拿出来。 他心里好奇,便随口问了一句。而后一个排着队等着摇骰子的赌客煞有介事地转过身,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小叠纸张,回答到:“良平殿,您可想不到吧,我们最近都是用这个。” 浅井良平定睛一看,那一小叠纸张,不正是平手家麾下的“三鹿屋”发行的“兵粮券”吗? 话说当年平手汎秀是拍了胸脯的,给浅井家西征军提供每月不超过两千石的供应,每石玄米只收五百文钱,持续到原播磨守护赤松义佑被打倒为止。 这个诺言他也很负责任的予以了实施。起初是派家臣走海路押运,亲自交付,后面就直接给“兵粮券”,让浅井家到三鹿屋的分店去自由兑换。 “兵粮券”的面值分为三种,最大是一百石,其次是十石,最小的是一石。 浅井家的内政体系是比较混乱的,奉行人才也不多,所以只把大面额的“兵粮券”留下,作为旗本兵的储备,而小面额则分发给家臣,算是提供给家臣私兵的补给。 比如今日浅井良平奉命过来运粮食,就是领取了三张面值一百石的“公款”,除此之外,他自己的小金库里,还有总计三五十石的票券攒着没花呢。这些都是浅井家按照每人每月三斗的标准来发放下去的,但实际上一般士兵吃不了这么些,多出来的就等于是战时的津贴了。 “兵粮券”乃是不记名的,任何一个浅井家的武士,都能拿了去,兑换成等量的玄米,所以可以成为“一般等价物”,来充当赌博的筹码。另一方面这玩意儿发行量不多,尚未被各地蟊贼们盯上,安全和稳定性也比较有保障。 “确实是很省事啊!”浅井良平不由地点点头,“倘若买东西或者是到酒屋、宿屋的时候也能用兵粮券做抵挡就更好了……” “至少酒屋没什么不可以的。”刚才说话那人继续回应道,“您或许尚未听说,前几天远藤喜右卫门殿下(即浅井家猛将远藤直经)请大家去酒屋里吃宴席,结果多喝了几杯,没注意间带的银币就被蟊贼偷走了,要不是当场拿出五十石的兵粮券来抵债,那可真是尴尬了……” “是这样啊!看来盗贼还是消息不够灵通,只知道金银的价值,而不知道这兵粮券也很值钱呢!”浅井良平大为称奇,“酒屋可以接受吗?那商屋是不是也可以……” “您还真别说!”另一个刚赢了钱的同僚转过头来接过话头:“您可能不知道,那个跟平手家有关系的商家,除了卖兵粮的‘三鹿屋’之外,还有做铁炮生意的‘春田屋’,做武器具足生意的‘玉越屋’,这两家也都在播磨国开了分店,都是可以接受兵粮券付账的……” “连铁炮也可以买吗?”浅井良平心下有点萌动。他一直对这种新式的武具非常感兴趣,只是长期没能买到一支优秀的成品。按他的身份和收入来说其实是有这个财力的,但是卖铁炮的奸商一贯是只收金币和银币的(卖方市场就是这么牛逼),而从村民手里收上去的赋税却是大米、杂谷、水产、铜钱等等混杂的,想要一口气兑换成整数的金银还挺麻烦,且又免不了要受粮商和钱庄的层层剥削…… 总而言之,在结构松散法令不严的浅井家,家臣们在内政上的自由度是很高的,有少数财政指数超高的人能趁机敛财,但对于大部分如浅井良平这样没什么才能的人来说,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 先前那个接话的同僚听了浅井良平的问题,煞有介事地思索了一会,回答说:“唔……我没有亲自看过,不过听说过,‘春田屋’的分店主要是有三种铁炮供应,最便宜的小筒,价格是五十石的兵粮券,或者五十贯现钱,稍微大一点的则是一百石或一百贯,还有一种特制的铁炮,据说是射得特别精准,每支需要三百石的样子……” 浅井良平不是个擅自算术的武士,但稍微合计一下,就能明白,用兵粮券去买铁炮,比用现钱要划算得多。他当即盘算片刻,便想去看看那种一百石一支的中等铁炮。 只是自己身上现在的兵粮券总计只有七八十石的面额,还有些差额呀! 于是浅井良平试探性地向四周同僚们问到:“以前就一直听说那‘春田屋’的铁炮很不错,我想去看看,但手上的票券有些不足,不知道哪位能兑换一些给我吗?我可以用手头的武具或者是战利品作典当品。” 话音刚落地,一个始终沉默着没参与到赌戏当中的黑脸武士挪了过来,沉声到:“我上个月看到您从敌军手里夺到一匹枣红色的战马……” “啊……没错没错!”浅井良平眼看这路子能走通,心下不由得一喜。但随即想起那匹优秀的良驹,又不免有点肉疼,下意识讨价还价到:“那可是好马!起码可以换一百石粮食吧!” 黑脸武士不动声色,慢慢摇了摇头:“我手上只有五十多石的兵粮券了,不然再给你一柄没出鞘过的备前胁差,如何?” “什么胁差?备前哪位刀匠的出品?有没有铭文?几成新?……总之我得先看看……”一个整天跟武具打交道的老兵岂能不爱名刀,浅井良平自是不能免俗。 甚至连几个赌棍也不免都转过头来,关注这边的交易。 “嗯,我的包袱栓在马背上了,您稍等……”黑脸武士咧嘴一笑,立马起身向行李堆走去。 第五十二章 大米本位(下) “事情似乎是颇为顺利……” 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平手汎秀听了家臣们的汇报,捋须轻笑不已,露出难得一见的满意神态。 身为一个传说中的智将,他已经取得了许多令常人敬畏的战绩,些许微不足道的胜利,已经不足以令名满天下的“平手中务少丞”大人开怀一笑。但眼下这件事情,却让他格外关注,似乎比战胜三好家,夺取新地盘,更令平手汎秀高兴。 对面跪伏于地的,依次是木下秀长、小西行长、堀尾吉晴三个人,他们都是直接听命于平手汎秀本人的“近习众”,此次去往播磨的“推销”行为,也主要由这三个人去执行。在他们的刻意诱导之下,越来越多的浅井家武士习惯于把平手家的“兵粮券”当作一种轻便的纸币来使用。截止到目前,已经有超过三千石的票券,没有用于换粮食的本意,而是在商屋、酒屋、鲸屋等场所,被当作货币消费出去,进而回流到平手家手里。 最典型的是浅井家猛将远藤直经,这家伙请客吃饭途中被偷了腰包,不得已拿出了兵粮券来付账。那家酒屋跟平手家并没什么联系,只是一直听闻平手家名声甚好,再加之也不敢得罪远藤直经他们一帮武夫,便承认了兵粮券的面值。当然,事后那个酒屋老板也很顺利地到平手家的“三鹿屋”去,把这张价值五十石的兵粮券消费了出去。 这件事情平手汎秀以前也风闻过,但直到今天听了汇报才知道—— “这个偷钱的贼居然是你们三个雇佣的?是石川五右卫门那家伙介绍的渠道?故意偷光现金却留下兵粮券?” 平手汎秀觉得好气又好笑,他内心里更欣赏阳谋,对这种鸡鸣狗盗的小手段不怎么看得上眼。但也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小手段却也挺有效果的。 再往下看,三个家臣的神色各不相同。小西行长脸上颇有些藏不住的骄傲,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想必这法子就是他想出来的;木下秀长这个老实人却是有点心虚和窘迫,似乎是对这种做事的办法不太赞同;城府最深的堀尾吉晴则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丝毫没有异动,显示出一副“一心为工作,不计较毁誉”的态度。 这三个人,加上暂任海军监军的山内一丰,现在都在平手汎秀心目中的“干部培养名单”上面,其中最聪明,最有潜力的是小西行长当仁不让,但这家伙自信心太强,胆子太大的毛病始终存在,即使敲打过一番,也只管得住几个月。其次山内一丰也颇有天赋,积极性最高,但显得功名心过强而节操过低。倒是木下秀长和堀尾吉晴虽然明显不是上智之人,给人的印象却更值得信赖。 总是没有完美的家臣,需用人之长,而避免其短。就算是平手汎秀引为左右手的河田长亲与本多正信,抑或重量级新人岩成友通,难道就没有各自的局限性吗? 小西行长这种胆大包天的性格,或许也有用得上的一天呢…… 平手汎秀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追究下去,而是侧过首来,对着右边下手的葡萄牙商人拉斐尔·卡斯特路及自家御商玉越三十郎吩咐到:“既然在播磨一国站稳了脚跟,接下来就可以想办法,以淡路岛为中心,深入濑户内海一带的大额交易吧!” 两名商人连忙应声称是。拉斐尔对此是非常热心的,他给自己取了个“春田屋秀一”的扶桑名字,就是做好了在本地发展的准备。玉越三十郎最近稍微懈怠了点,但他毕竟还是个豪商,也马上反应过来,明白了这个计划的背后意义。 眼看着首创者平手汎秀已经做出了正确的示范,他们当然也有依样画葫芦的觉悟。 平手汎秀对于这两个人的能力和意愿还算是能放心的——另一方面他也没有更多的人选可用。不过在这个时代,单凭商人的话,脱离了政治力量,能力和意愿再强影响也是有限。(或许每个时代都是如此) 所以平手汎秀补充道:“这次依然是以运送军粮和回收战利品为引子行事,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厉兵秣马,春耕前会以船队为先导发动几次跨海的进攻。” 此话一出,两位商人尚未有太大反应,那台下跪着的木下秀长、小西行长、堀尾吉晴三人倒是为之一振。毕竟都是以武士身份自居的年轻人嘛,特殊任务执行的再好,总不如战场上的功勋来的有成就感。 不过平手汎秀没在这个话题里面继续下去,反而是又换了个方向,对着左边发号施令到:“弥八郎(本多正信)把各方的反应大致讲一下,半左卫门(伊奈忠次)说说粮库和兵粮券的具体数字,让在座的几位也了解一下他们的工作成果吧!” “是!”被点到名的本多正信躬身答了一句,而后缓缓起身,同时展示出面前的几封笺纸,开口道:“前日收到织田大殿亲笔书信,对此事的评价是‘甚为有趣,事若可为,当推及天下’。另外界町的今井宗久、津田宗及、千宗易那几位先生,派人询问本家是否能以类似手段,为价值万贯以上的生意作保。还有但马国的丹羽大人提到,当地生银太多,使用不便,对这票券之事很感兴趣……” 寥寥几句讲完,显示出平手家已经在政治上做好足够的准备,不会沦为幕后变局的牺牲品。至于以粮食为本位发行货币的好处,不需要解释,在座各位自然都是能听懂的。 这也是建立领地和军队的基础上的。在平手汎秀身后是织田家,而织田家已经占据了扶桑国内畿内和浓尾两处平原,有足够的粮食收入来保证信用。 当然正因为此,商业收入的一大部分,仍旧是被织田家所占有。但平手汎秀身为一手创立新秩序的代表人物,收获的并不只是实际利益,而是虚无缥缈却又息息相关的“誉”。 谨慎一点想想,就凭这个商业信誉,平手汎秀将来就算打了惊天的败战,丢失了全部领土,至少也可以作为一个类似于村井贞胜一般的高级奉行生存下去,而不至于一文不名。 这时候伊奈忠次也依照吩咐报出了几个数字:“至今共发兵粮券二万五千石,其中一万三千四百二十石已经兑换成粮食,三千三百七十石兑成其他商品。播磨国尚有本家商屋的存粮四千一百九十六石,商品共计一千五百五十三贯又五百文。本月计划运往播磨粮食两千石,各类商品总计五百贯……自去年始,本家投入在这上面的资金一共大约是三万八千六百贯,而收入则约和九千九百贯,不过前日承蒙织田大殿赏赐了价值两万贯的黄金,账目尚未见太大的亏空,仍有三千余贯现款可用,其中金货共合四百一十三贯,银货共合……” 花费数字令人不禁要吸一口凉气。在一国范围内,推行这种使用渠道很受限的货币,都花了这么大力气,看来要在全天下广泛使用纸币是不太可行的吧,收到的铸币税都未必能有赚头。更不要说伪造之类的问题了。 所以平手汎秀的目标,是在商业发达的近畿地区,推行一种在有钱人之间流行的大额度纸币。范围小,追查容易的情况下,防伪和防盗的成本都应该能控制在可接受范围内。 平手汎秀听完了汇报,又简单吩咐了几句,正打算结束这次会议,却听闻到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便响起熟悉的嗓音:“中务大人,和泉的虎哉宗乙大师,带着一位僧人和一位神官前来拜访,称有要事相商,是否要立即接见呢?” 听着声音,像是浅野长吉。他通报了消息,并不敢闯起来,而是远远半跪在外面等候。 话音传入,在场诸人纷纷向上抬头,等待主人的指示。只见平手汎秀皱着眉思虑了片刻,而后豁然开朗,抚掌而笑:“这么快吗?看来对方比我想象的,还要更愚钝一些啊!” 第五十三章 民意代表(上) 平手汎秀“慷慨大方”地让出了富饶的和泉一国之后,带着家眷和兵将移居到了淡路岛,在岛东南部的港湾处建立了一座临时的守护所。 因为跨海调运石材不太方便,加之没打算常驻此地,所以整座建筑规模并不甚大,而且以木制和屏板结构为主,内外只简单分了三层,也没有修筑天守阁。这比起之前在和泉的驻地岸和田城,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然则—— 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城砦虽狭小简陋,但有声威显赫的天下名将平手中务丞坐镇于此,在外人眼中,便等于是有高垣深堀,壁垒无数了。 跨过浅壕和土木结构的塀门,没走几步就是一间宽阔的大厅,用作谒见和政务,周遭全无任何虎口、马出或是箭橹之类的设施,守在门口的也只有十多个足轻,可想而知是没多少防御能力的,一眼看上去,连普通国人众的村砦都未必赶得上,庄严雄壮之感更是全无了。 此刻在这谒见厅里等待的,总共是三个宗教人士。打头的是平手中务丞大人的故交,临济宗的高僧,现在和泉国云游挂单的虎哉宗乙。这人本来继承了其师傅的门迹,在大名鼎鼎的美浓崇福寺做住持,但近年受到信长所亲信之日莲宗的排挤,便来此避祸了。 在虎哉宗乙下手,则是和泉本地的和尚,福德寺的住持了净禅师。此人白发苍苍,禅名不显,在“宗教学术界”没甚大名气,他虽是出家人,心思却都放在世俗事务上,二十年经营下来,乃是不折不扣的地头蛇势力。 最后一人年齿轻些,是大鸟神社的三十一届大宫司,也是和泉国内地位最高的神官,人称田代经安。扶桑国内总体上讲,神道是玩不过佛教的,所以这家伙只能在末座。再者他这大宫司的权职乃是父子继承而来,威望本身就不太足够。 不消说,这三位宗教人士,多少都是见过世面的“城里人”,去过的名山名城,拜访过的大人物,也未见得少了,身上自有不同凡俗僧侣的气质。更何况虎哉宗乙与平手汎秀交情匪浅,关系密切。 所以他们并不需要像普通访客那样,报上名字慢慢等候,而是找了平手家重臣浅野长吉做中间人,走后门进来的。浅野也立即予以重视,迅速就带着三位客人登城,随即他独自向主上禀告,安排“侧近众”次席的杉原孙兵卫陪客。 杉原带着几个侍者,自然是整肃精神,小心对付。 然则几番寒暄客套下来,却发现除了不卑不亢的虎哉宗乙之外,另两位客人并不怎么搭理人。了净禅师倒还勉强,好歹笑了一笑,答应两声,那“大鸟神社”的田代大宫司,却只“嗯”了一声,就做出无心对话的样子,不再动作,只是皱着眉头,盯着平手汎秀可能到来的方向出神。 见此状况,对比起之前客人们与浅野长吉谈笑风生的场景,杉原孙兵卫颇觉得被轻视,甚有些愤懑不满。不过他也知道自己的分量,虽然是亲友团,奈何血缘不够靠近,资历也浅得很,才刚刚被列为“近习众”的一员而已,地位远远算不上高。 心下有了不悦,却又不敢表露,可谓难受极了。杉原此人本来就口才普通,不甚机敏,于是干脆也不怎么说话了。冷场虽然尴尬,却总好过闹出矛盾来。 故而,过得须臾片刻,平手汎秀迤迤然从后门来到这谒见大厅的时候,两位早已按耐不住的客人,当即就瞧见动向,如离弦之箭一般扑过去。 大鸟神社的田代大宫司年岁较轻,身形也最灵活,三步并作两步,连滚带爬蹦到平手汎秀面前,立即就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哀嚎道: “中务大人在上,请千万为本社作主啊!大鸟神社传承数百年的基业,若是毁于今朝,小人真是万死不足谢罪了呀!” 这一番台词和表演,来得过于迅猛,没留下任何反应时间,连平手汎秀都不由得愣了一愣。 如此演技,放在京都的艺馆里最多就能混个中游水平——杉原孙兵卫心里默默吐了槽,深深觉得被这个势利眼给恶心到了。 紧接着,满头白发的了净老禅师也用尽了力气往前连迈几步,扑通一声拜倒在地,向着平手汎秀补充道:“中务大人明鉴!今日我等前来,乃是因为幕府在和泉国任命的三名新守护代倒行逆施,为非作歹,令人忍无可忍了,所以田代大宫司才会如此失态,请中务大人千万海涵。” 随即虎哉宗乙才轻叹一声,缓缓上前,略带自责地低头道:“唉……贫僧实在有负平手中务大人的托付啊!” 话音落地,此地的主人平手汎秀仍是一副没搞清形势的模样,满脸的疑惑不解。过了片刻,才做出“刚刚反应过来”的表情,先叫人把田代大宫司和了净禅师搀扶起来,各自落座。而后平手汎秀才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坐在主位上,环视了一下,悠悠说道: “各位远来辛苦了……只是……数月之前,我不是已经卸任离开和泉了吗?现在那边的事情,恐怕很难插得上手了啊。” 平手汎秀显得十分客气,但表情和语气都很淡然,没有添加任何的夸张成分,透露着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隐藏态度。 此话一出,刚刚才坐稳了的了净老禅师面色又是一变,哀叹一声,脸上显露出自责、愤怒和无奈交杂的神色,开口答曰:“老衲自然也知道,今日前来是给平手大人添加了不少麻烦,但我等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啊!如果只是贫僧一人受些委屈,为了大局考虑,该忍也就忍下了,可是现在受辱的乃是和泉国内数十座寺庙和神社,这就等于是神佛之难啊!” 这老和尚的口才还算是不错,三两句就把矛盾推到了神佛的高度,让平手汎秀也不得不多拿出一点重视的神态出来。 “事情……有这么严重吗?”汎秀出声询问了,朝向的却是他的旧友虎哉宗乙。显然他对两位不太熟悉的宗教人士并不怎么信任,最终还是要从自己的老朋友那里听到答复才放心。 对这一点他并没有掩饰的意思。 并不是在所有的政治场合都必须飙演技的,九真一假才是高明的手段。 更高明的是从不说假话,只微妙地利用叙事手法来引导。 虎哉宗乙此前一直没急着发话,直到被问到,才对着平手汎秀施了一礼,点了点头,沉声答道:“这段时日,和泉国内的僧侣和神官确实是度日如年,您所推广的‘寺社自治’局面,业已被全面破坏了。” 这话一出来便直击重点。 和泉国的寺庙和神社过得好不好,平手汎秀未必有心去挂念。什么“神佛受辱”之类的事情,更是不着边际。 唯有听到自己“引以为豪”的政绩被人破坏了,高高在上的“平手中务”大人才皱了皱眉,显露出不悦之情。 了净禅师和田代宫司见到眼里,不禁都佩服虎哉宗乙这一针见血的功夫,心里更加把这个外来和尚视作了自己人。 这种想法倒也没有完全错。 现在虎哉宗乙做的事情,可以说是帮助平手汎秀恢复权威,顺便剪除神佛两道的世俗势力,看似是在吃里扒外。但从另一方面讲,随着分久必合的大趋势,在强大的中央集权之下,寺社唯有放弃大部分武力和一部分财产,才有稳定存续下去的资本。 这种事情就不是人人可以看透的了。 平手汎秀听了虎哉宗乙的话,皱着眉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良久方才反问道:“如果各位真的有什么冤屈要提出诉请,那也应该向幕府申诉才是嘛。再者还有织田弹正可以主持公道。” 他说出的这番话,虽然仍有拒绝之意,但口风已经松动了很多,透露出一种“虽然不一定会帮忙,但听上一听也无妨”的态度。 到这个程度,已经让来客欣喜不已,不敢奢求更多了。 毕竟…… “不瞒您说,老衲虽然在近畿薄有些微不足道的名气,但所结识的却都是青灯古佛的法友。面对事关一国守护这样的要事,除了厚颜向您求助以外,再无其他门路可以攀附了。”了净禅师言辞恳切,面目也渐渐羞红,话语中俨然承认了自身的无能。只是不知其中是几分真几分假的。 此时田代宫司也立即添油加醋道:“我们和泉国内的僧俗士农工商各界都商议过了,还是唯有请平手大人复位,才是众人的福祉所在。为表诚意,我等斗胆,共同备了一份礼物,送给平手中务丞大人!” 话毕,这个神官也不二话,弯着身子从随身所带的包袱里拿出一支立轴来,打开一看,竟是一幅肖像画。 卷轴上有一个骑马的武士,威风凛凛,形态夸张,虽然失真了些,勉强也看得出,正是平手汎秀本人。人物侧下方,有一幅和泉国的简图,而画卷正上方,霍然写着“贤明太守”的字样。 饶是平手汎秀素来难以取悦,见状也不由得抚掌而笑,随即温和说到:“各位也真是有心了,不妨先安顿下来,慢慢在与我详说这和泉国的近况吧!” 第五十四章 民意代表(下) “噢……原来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啊……” “咦?新任守护代居然做出了这样的决断吗?虽然不是我该决断的事情,但还真是……一言难尽啊……” “唔唔……站在幕府的立场上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然则……” “唉……如果能充分考虑各方情况的话,应该能做出更好的处理方案吧……” …… 面对着来客们苦大仇深的控诉,平手汎秀不断以暧昧的口吻应和着,既没有说坚决地拒绝帮忙,也不肯透露出丝毫多余的善意。 田代大宫司有些过于激动,口齿不太流畅,了净老禅师倒还算冷静,但是似乎是有些疲惫了,没精打采地强撑着。不过依靠着虎哉宗乙恰当的补充,平手汎秀还是大致听懂了全部的内容的。 几个月之前,正在风头上立下大功的平手汎秀高风亮节,急流勇退,让出了和泉守护代之职,主动搬到贫瘠的淡路岛上居住。 随后在他本人的建议之下,幕府将军足利义昭邀请了大和松永,河内三好(义继)、畠山,丹波波多野、赤井,摄津池田、伊丹等诸多近畿“豪强”汇聚一堂,以“众臣评议”的名目,推举和泉守护代的新人选。 当时二条城的义昭固然是信心满满,远在岐阜的织田信长却也不放在心上,不相信这些所谓的“豪强”们胆敢亲近幕府,无视织田。 结局却是证明了足利家的威望,而令信长大跌眼镜的。 这些近畿的武士们,虽然独立性都很高,并不需要听幕府的调遣,然而对于征夷大将军的名分,都保持着深厚的尊敬——至少表面上如此。所有人都知道足利家已经没有实权了,但近畿人却都还认同其统治权。这种微妙的政治规则,对于织田家那些粗豪的“东国武士”而言,确实有点难以理解。 事实上,信长是有意让自己的亲信,暂任京都留守役的塙直政接任和泉一国的,虽然并没有公开说出来,但这并不是什么太深的秘密。 倘若他老人家主动提出来,非要把自己人推上去,那么近畿人是不敢明着反对的——毕竟兵锋在侧,谁也不会跟自己的脑袋过不去。 故而平手汎秀面对这个争议问题,并没有建议幕府直接“选举”淡路守护,而是走了一个曲线。因为当时信长和义昭都已经公开提出了各自心目中的人选,再搞“众臣评议”就没啥意义了。 最后他想办法绕了一个大圈子,成功把皮球踢了出去,同时自己也慷慨地放弃了富饶的和泉一国。 平手汎秀给人的印象,历来并不是物欲浓厚之人。不过和泉一地乃是本世代扶桑的商业中心,他经营得算是颇为用心,推行了“印字签花税”,“竞拍会”等措施,又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块地落入别人的手里呢? 其实也用不着故意下什么绊子,只要事情正常推进下去,该来的自然会来。 比如现在。 自从离开之后,平手汎秀一直派人关注着和泉的情报,今天又从面前这些“民意代表”的嘴里听到了当事人的想法,事情要比他想象中更顺利一些。 话说当年平手汎秀辞任之时,幕府推出来的后继人共有三位,分别是饭尾真遥,御木益景,野村定常,都是幕府的谱代出身,搁到一两百年前,也算是高门子弟。但时至今日,已经不是什么值得记住的名字了。 经过足利家内部的一系列政治操作,以及周边豪族的积极参与,最终是饭尾、御木两个家伙分治和泉国东西两部分,而那个叫野村的,似乎是被任命为武者奉行一类的军事官吏。 穿越者主角理所当然有着穿越时空限制的知识与视角,所以一开始就对几个默默无闻的幕府谱代们持以怀疑的态度。 而事实上——这些人也确实很迅速地在和泉国内引起了灾难。 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懈怠渎职,贪赃枉法,恰恰相反,能被足利义昭看上的饭尾真遥和御木益景,都是很可靠的武士,虽不敢全无私心,但大体还算兢兢业业,对得起公方大人的“恩义”。 然而后果—— 净老禅师的话很长也很委婉,但意思还是明确的: “……佛门也非世外之地,难免总有些不守清规的人,但以平手中务大人的‘寺社自治’之纲纪,我等竭力整肃,总不至于太过分;再者鄙寺本就有着‘不输不入’之权,弟子们也都以此为傲。新任的守护代想要清除清除佛门中的败类,自是出于公心,贫僧不敢质疑。然而事态一旦扩大,冲撞到神佛的尊严,难免弄得人人自危,恐怕会造成南辕北辙的后果……我看新任的代官们都是忠公体国的仁人志士,只是年岁尚轻,未免有些急于求成了……” 叨叨絮絮一段下来,总算是在不出恶言的前提下讲出了抱怨,但最后收尾却是令人不禁要发笑。实际上他所说的“新代官”都是三十出头,在这个世代已经算是中年,反倒他竭力奉承的“平手中务大人”却离着而立之年还差着二十个月呢。 当然平手汎秀只会轻笑颔首,捋须不语,而不会去纠正他。这也算是一种文化嘛,没必要纠结。 而田代宫司就直截了当得多了。他先是对了净老禅师瞟了两眼——不知是否是表示不满,而后恭敬地朝着平手汎秀伏下身子,高声道:“鄙人当然是不敢怀疑幕府谱代重臣有什么二心的,但那几位的行为实在是让人不解至极。那位御木殿,一开口就说要没收本社八百石土地,一百副具足,还逼迫吾辈断绝与各个分社的关系,如此行径,乃是大鸟神社开山数百年来未有的,实在耸人听闻。” 这个大宫司倒也实诚得很——或者说是大智若愚也说不定。居然当面就把关键点给说出来了。 什么“冲撞到神佛的尊严”,跟“阿弥陀佛”和“武运昌隆”一样,都是冠冕堂皇而毫无意义的话,人类真正关心的,仍旧是财产、武力和权威。 平手汎秀依旧是微笑着表示理解,但内心里,却十分清楚新代官这么做的原因。 事实上,之前在和泉国实施的“寺社自治”,本来就是“发动神佛斗神佛”的计划。所谓的自治组织,在放任自流之下,没多时就变成大寺大社吞并小寺小社的工具。 一般来说,战国时期的大名都会对领内的宗教组织抱有十足戒心,既担心其扩张地盘,又担心不同宗派械斗影响治安和经济。对那些拿着刀枪,掌握大片土地的僧人和神官,能收编就尽量收编,不能收编也要百般堤防。 而平手汎秀到和泉时的情况又有独特性。一来他作为外地人,人脉根基并不深,二来和泉的寺社影响力不大,也都比较低调,恶行普遍不大。 比如堂堂福德寺住持了净禅师,掌权二十年来,烧过的村子不过三五个,杀过的刁民不过百八十,开光的大姑娘小媳妇甚至才十来个。这个作风在同等阶级里面差不多是行为模范了,再怎么吹毛求疵,顶多也就是罚酒三杯,下不为例的级别。平手汎秀倘若要严惩寺社,除了上述那些苦主之外,其余人恐怕都要联合起来反对的。上百家寺社一齐煽动百姓的话,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所以索性换了个思路,不像以前在织田家那样,逐一逐一的削弱和瓦解,而是把所有寺社视作一个整体。弄出“寺社自治”来,相当于是在和泉国单独划出四万石土地来,只要整体不越界,里面打成什么烂摊子就不管了。 也就是说,平手汎秀严禁大寺大社向外面伸手,但寺社内部的火并,就睁只眼闭只眼了。这跟20世纪某些国家对待“有活力社会组织”的办法是差不多的。 了净老禅师和田代大宫司等人,当然都自以为听懂了这些弦外之意。起初他们还试探一番,小打小闹,然后平手汎秀果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后来以“福德寺”和“大鸟神社”为首的大寺大社就越来越肆无忌惮了,以各种手段向周边的小寺小社出手,从一开始找理由吞并地盘,策反僧兵神兵,到后来干脆是武力强逼对方交出财权,成为附庸。 手段是越来越烈,到后面沾上的血也越来越多了。但只要械斗局限在寺社范围内,不波及旁人,纵使一次死上一二百人,平手汎秀也视若不见。 至于以前说好的团结一致共抗守护代,早忘到九霄云外了。 所以这段时间,了净老禅师和田代大宫司都过得相当滋润,权势和地盘不断增大,以前藏匿的隐田和私铸的武器也借着“自治组织”的名头洗白了。 当然也收获了不少积怨,但那些并不足挂齿。 那些二三十人的小寺小社,以前给你面子,是因为要精诚团结,对抗大名的集权化进度,现在守护代平手中务大人态度如此友好,自然就没这个必要了。 平手汎秀站在岸边,看着鱼儿都进了网,还在考虑收网的姿势呢,孰料又碰到幕府和织田的矛盾激化,于是正好用了个连环计,既可以从义昭和信长的争端里抽身,又能更好地完成对寺社的整顿工作。 事情也没产生什么超出预计的变化。幕府派去的新代官,在发现和泉宗教势力内部的血雨腥风之后,震惊得无以复加,对所谓“智将平手中务”的水平也产生极大怀疑,立即就彰显存在感,严厉叫停这种不法行为。 当然不只是寺社,在国人群体中推行的“兵役免除税”也收到了一定冲击,不过影响力相对较小些。 乃至于“印花税”的政策,虽然被认为是良政而保留,但实施情况也打了很多折扣——这是因为新代官手上缺乏奉行人才所致。 …… 颇费了一番功夫之后,平手汎秀勉强是答应了要出面做些事,但也没说具体做什么,便遣人送来客们去客房休息了。 虎哉宗乙是最后一个走的,临行之前他突然正色开口说:“想必这两人在您心目中已经罪该万死,但我劝您留下他们的性命。对我和对您都会很有用。” 闻言平手汎秀面上丝毫没显得为难,颔首答道:“这次你这和尚却算错了,岂止留下性命,只要不出意外,我就会让他们继续担任‘寺社自治’的领头人。当然实际的运行情况需要有所更改。” 虎哉宗乙这才展颜舒了口气,道了声“多谢”。但旋即又露出苦笑来,轻叹说:“贫僧刚刚认识平手中务殿的时候,您的眼里恐怕是容不下这样的沙子。” 平手汎秀哑然失笑,片刻后又整肃敛容,沉声回应:“若是那时候的虎哉宗乙,也不会出言为这样的人求情。” 第五十五章 顺势收网(上) 和泉的“民意代表”们来到这淡路岛求助的结果是,平手汎秀答应了出面“做些事情”,但没说会做到哪个程度。 对于这个局面,了净禅师和田代宫司自然高兴不起来,但也谈不上绝望,稍作逗留,又送了些除“锦旗”之外的礼品后,就告辞离去了。 虽然他们口口声声说“除平手中务大人之外,再无余者可以救我等于水火”,然则实际上,这些存续多年,名声显赫的寺庙和神社,其实都是人脉很广的。朝廷的高官,幕府的重臣,比叡山和奈良的文化人,都说得上话,只是缺乏地方实力派的撑腰——所以就来找平手汎秀了。 就算找不到武家为他们出头,这些宗教势力,也是可以利用政治力量来向新任的代官们施压的。当然乱世还是刀兵最靠谱最有说服力,这“政治力量”嘛,说起来高大上,实际效果难以保证。 平手汎秀现在论官位是“从五位下中务少丞”,还有着“淡路守护”的职役在身,手里更掌握着数千军势,又在和泉、淡路、赞岐一带有着深厚的影响力,可谓是名实兼得的“近畿豪强”,他的意见显然是很重要的。 不过,要想把幕府任命的守护代官搞下去,那还是要按照基本法……不对,是要靠幕府的“研究决定”了。 这就又涉及到足利家组织结构的问题了。 室町幕府得天下二百余年,自有“三管四职”之类的体制在。后来权势被夺,将军式微,体制也就逐渐崩溃。直到足利义昭从和尚庙里还俗出来,带着一帮子遗老遗少和虾兵蟹将返回京都,总体上依旧处于比较混乱的状态,做事也没什么章程,一旦有什么争议,基本都是靠公方大人一人的“钦定”来作裁决。 而后织田信长对义昭的行事产生不满,于是提出几十条规矩,规定了幕府日常工作的方式,也限定了许多禁止事项。 从此之后,幕府想要从正规渠道发布什么法令的话,就无法像以前那样便宜行事了,而必须走流程层层传达。这个流程中,有几个人是绕不过的(至少不可能全部绕过去):织田家的京都留守役塙直政,领双份薪水的明智光秀,以及态度越来越动摇,即将变成卧底的细川藤孝。 如此一来,足利义昭自然是愤懑交加,敢怒不敢言的。但从另一方面,信长这个举动倒也令幕府的秩序清晰了不少,渐渐摆脱了草台班子的形象。 现在足利和织田两方,是属于心照不宣,暂未撕破脸皮的情况。义昭当然不敢明着对织田不利;反过来如果是幕府的正常行政,跟织田的利益无关,信长也不会闲着没事就过来找碴。 总而言之,想要名正言顺,不留后患地解决解决和泉问题,理论上需要搞定幕府半数以上的重臣,当然足利义昭的决定权也是很重要的。 目前平手汎秀只是取得了寺社势力的支持,不过还远远不足以站在前台上去提出政治主张。除非借助织田家的武力来威胁,那倒是可以。但平手汎秀本来就是为了避免这种图穷匕见的局面才站出来想办法的,显然不会做背道而驰的事情。 了净禅师和田代宫司,以及最近在和泉混得不错的虎哉宗乙,已经离去了。估计会前往近畿各地,寻求宗教界的支持。了净和田代显然都有各自人脉,虎哉宗乙在临济宗更是名声显赫(这也是他受到和泉人重视的前提),他们多半能找到朋友,但能不能帮上大忙就说不定了。不同宗派,不同地域间的寺社彼此都是有各自不同的诉求,没那么容易众志成城。 比如原本还算团结的和泉宗教势力,在平手汎秀的计策下,就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阶级矛盾”。大寺大社打着“寺社自治”的名头鲸吞肆掠,中饱私囊,固然吃得很爽,那些小寺小社,肯定都是满腹怨气了。现在幕府的新代官们决定要对此作出整顿,受害者们大概已经在拍手称快了吧! 作为执政者,想要取悦所有人是不可能的。相反的,想要得罪所有人也不容易。新代官们朝着大寺大社开刀的行为,同样也是能得到很大一部分人的拥护。不过,政权的强弱并不仅仅取决于拥护者的数量,更要看执政者是否能通过适当的组织架构,把拥护者们的力量聚合起来。 从无到有地建立起组织架构,是一件很费时费力的事情,需要极大的成本。 但是,如果其人确有才具,后面又有幕府背书,时间条件也允许的话,倒也不是完全不能完成的事情。 …… 送走“民意代表”之后,平手汎秀没有回到御馆去,而是叫人上了一小壶清酒和两碟小菜,继续在谒见厅里独处,一边饮酒,一边反复思索。 然后他的眉关就开始逐渐紧皱起来。 表明看上去,计划似乎很顺利,完全按照预定计划在上演。之前在和泉的种种作为,确实成为了大坑,给幕府新代官们的统治造成了危机。 但是危机并不够大。 福德寺的了净禅师,大鸟神社的田代宫司,似乎还是太软弱了点。 人家都给出了最后通牒,要剥夺你们的土地,关押你们的人员,没收你们的武器,你们居然还在外面四处跑关系?居然还在企图用不流血的手段解决问题? 比叡山、高野山、奈良的僧人,抑或伊势、出云的神官,为什么那么有存在感?还不是一手拿经书,一手拿刀剑,靠敌人的首级建立自身的权威。这事要换了他们,肯定是征发僧兵、神兵,笼城据守。 石山的一向宗为什么比上述的传统势力更有存在感?那是因为人家压根不拿经书,两手都拿刀剑,舍得一身剐,能把朝廷和幕府拉下马。这事要换了他们,早就反客为主,把对手全家挂路灯了。 而现在和泉人——或许是临近商业中心太近了,“斗争觉悟”实在太低。这种不痛不痒地对抗方式,如果新代官们坚挺得住的话,完全有可能借此机会立威,并且趁机赢得下层中小寺社的拥戴。 这对平手汎秀来说,可就不太美妙了。 实在不行,就只能自己亲自下场加一把火了。这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行,只是多少会有些副作用,需要在细节之处格外注意。 平手汎秀立即构思七八种思路,有急有缓,有直有曲,但总是没有一个能让自己满意的。 做这种事情,就如同名厨烹调小鲜,火候不能大,也不能小,总体还是挺麻烦的。 一直到晚上回了内院,与家人一道用过晚膳,平手汎秀仍是眉关紧锁,冥思苦想。倒是令他的妻妾子女噤如寒蝉,不敢稍有逾越。 这个时候按道理只有正室夫人和嫡长子可以出来询问,但阿犬素来喜静,不太主动关注政务,言千代丸还没到八岁,还处在惧怕老爸的年龄段,也不可能站出来说些什么。 以前还有个雪千代敢在家里恃宠而骄的,现在小丫头也快十岁了,都开始挑选订婚的对象了,自然是开始装淑女了。于是平手汎秀神色不豫的时候,还真就没有人打扰了。 从赤尾家过来的最年轻的阿菊夫人倒是很想为自己的男人和主君分忧,她也勉强可算是具备资格——同样是侧室,会因为娘家的权势地位,而在话语权上产生显著的区别,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站在庭院里,注视着水亭中凌寒独立,昂首不语的平手汎秀,犹豫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想要走过去倾诉衷肠,但这个时候—— 首先是守在门外戎装警戒的井伊直虎中气十足的喊了一声:“禀报主公,浅野殿求见!” 接着响起浅野长吉那家伙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殿下……呼……呼……从和泉,和泉那边,又……呼……又有人找上门啦!” 作为名义上的首席奉行,实际上的“不管部部长”,平手汎秀目前给浅野长吉的任务是——留守在和泉,维持“竞拍会”的运作,同时关注该地动向,如果有故人上门救助,则及时汇报。 前一个关于“竞拍会”的任务,他完成得还不错。后面那个通报消息的事情,前面几个月都没用得上,最近这几天却连续发生了两次。连续坐船奔波两地,对于养尊处优的浅野长吉来说,也算是难为他了。 前一次是僧侣和神官,这一次是国人众,不过并没有客人前来拜访——可能是为了避嫌吧。武士成群结队外出是很敏感的事,确实不像宗教人士那样来去自由。 只有一封经由和泉国内数十名国人众共同签名的书信,送到了淡路岛上。 平手汎秀也没有耽搁,当即就接过信笺,回到书房,点亮油灯,拆掉信封,粗略地看了一遍。 只这么草草一眼,他眼中便显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尔后详细地将整篇书信的内容包括所有的署名都看过之后,平手汎秀抬了抬眉毛,舒了一口气,嘴角展露出轻笑来。 “事既如此……可以收网了。” 这句话平手汎秀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对着身旁的浅野长吉和井伊直虎下命令。这种若有若无,云淡风轻的姿态,颇有“天凉了,让王氏破产吧”的意境。 只是…… 井伊直虎专心履行护卫职责,依然笔直地侍立,恍若未闻。 浅野长吉更是完全没听懂,脸上写满了问号,还小声嘀咕着“啥?什么网?在养鱼吗?”之类的话。 这导致整个场面的逼格大大下降。 甚是遗憾。 第五十六章 顺势收网(下) 元龟二年(1569年)三月。 先是宗教势力,后是当地国人众,连着两天,暂居淡路的平手汎秀先后收到了“和泉故交”的求助。两件事情也都是由于幕府的新代官而引起。 所不同的是,寺社势力被逼迫得更厉害,所以是由头面人物亲自过来拜访的。而国人豪族们所受的压力并不是太大,怒气值还不够高,只写了封信过来抱怨。 事情还要从“兵役免除税”的制度说起。 和泉一地的国人豪族势力,总计有数十家,一大半是本地土著,剩下的是讨伐淡路的过程中接收的水军势力,被迁移过去的。总体来说,是一帮子比较有钱,但缺乏武斗精神的家伙,让他们打仗也不是不行,但无论如何都是算不上精兵勇士的。 其主要原因,大概在于濑户内海一带商贸发达,经济情况良好,民间相对富裕,就比较珍爱生命。 另一方面,那一小部分不怕死、敢打敢拼的国人众们,也基本都被平手汎秀给干掉了。剩下的都是识时务,肯投降的人。 所以,平手汎秀这个“兵役免除税”的制度,唯有在这里,才能得到欢迎,良好地施行下去。 (顺带一提,原本历史上,和泉、淡路的许多豪族都被编入织田水军序列,在第一次木津川口海战被村上海军打得死伤惨重) 在尾张,武士们恨不得天天打仗,每次出阵都要抢死亡率最高的“一番枪”,倘若是那个民风粗野的乡下地方施行什么“兵役免除税”,大概只会被认为脑子进了水了。 这个政策,一向被认为是“智将平手中务丞”的杰作,所以也就被新代官们继承了下来,没有做什么大的改动。 然而——“没有做什么大的改动”的意思,就是做了些小的改动。 对于治国而言,任何微小的改动,都未必不能引起极大的后果。 当年平手汎秀在的时候,“免役税”制度是非常宽松的,由各家国人众自由选择。你可以只出钱不出人,也可以只出人不出钱,甚至可以钱和人各出一部分,比例完全是自由决定的,没有任何强迫成分。 唯一的限制是,兵役数量会跟“带刀状”的发布结合起来。不肯承担兵役的人,就没有理由去持有大量的武器。这样就产生了一个“查收私藏武器”的大义名分。 不过平手汎秀其实也没有真的把这个事实施下去,倒不是他心慈手软,而是时机不到,且精力有限。 像佐久间信盛那样,没到一地不干别的,优先盯着当地国人众的土地,各种巧取豪夺,看着直属领地不断增加倒是挺爽,却是会产生隐患的。实际上,佐久间那家伙的直属军力一向很强不弱于柴田,但一旦统领大型的联军,就往往无功而返,这都是士气和凝聚力的问题。 以这个时代的社会发展程度,大名是不可能只靠直属军打天下的,必须要让杂牌附庸们都看得到一点希望才行。 所以平手汎秀的策略,一向都温水煮青蛙,挖坑等人跳。 然则,能这么做,建立在两条基础上:其一,他很早就涉足商界,背后又有信长这个大财主,不缺钱;其二,他素有无双智将之名,不需要太多兵力也有震慑力。 这两个条件,新任和泉代官们,却并不具备啊! 新上任没多久的饭尾贞遥和御牧益景,就跟那些其他的“空降领导”一样,既缺钱,又缺人。 缺人还好说——毕竟这块地盘被平手汎秀扫荡过一圈,盗贼、水患、三好余党什么的,不是被剿灭就是被收编,一时半会用不上人。 而缺钱的问题就很让人难受了。和泉物价不低,幕府支援又少,随便干点啥都是举步维艰。此前新代官们出手对付寺社,其实也有“趁机发笔横财”的想法在里面。 然后国人众们也被盯上了。 当年平手汎秀的“免役税”制度,是让人自由选择,愿意出人就出人,愿意出钱就出钱,也可以各出一部分,比例随意。 这样一来就可能形成一个很巧的局面:某家豪族选择了承担军役,不交税,但实际上本地一直保持着和平没有仗打,结果到头来,人也没出,钱也没出。 类似这种钻空子的事情,平手汎秀自然不会看不到,只是他财大气粗兼另有长远计划,也就无所谓了。 但新任代官们,就盯上了这点事情。 于是他们宣布:以后“免役税”这种事情,不再由各家国人众自由申报了,而是每半年一次,统计每家豪族的出兵人次,凡是没有达到标准的,一律要按比例交税。 如今正好新代官们上任也接近了半年,到了第一次征收的时候了。这半年间除了剿了两次小匪压根没出动过兵力,所以大部分国人众都要全额缴税。 这就很让“人民群众”心里发凉发苦了。 这个法子,平心而论,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不讲道理的地方。只是跟以前的宽松政策比较起来,才显得格外严苛。再加上新代官们恩威未著,就更压不住人了。 然后又回到那句话,和泉人比较软弱,虽然不满,也没有起来造反的意思,再说这个事情也不会造成什么致命的损伤…… 所以大多数人,也就是联名写信找人告个状发个牢骚什么的,真要到了时候,估计还是乖乖交钱为上,顶多就是叫穷拖延一阵。 本来算不上什么大事,但浅野长吉被命令过“一旦和泉有情报都要立即传递过来”,所以他不敢怠慢,火速往返赶了过来。 然而平手汎秀得到消息,却十分欣喜。 对他来说,布局的最后一环,也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 两天之后,潜伏在和泉以及界町的探子发回来了更具体的情报,让平手汎秀得以了解事情的全貌,于是开始正式出手。 首先接到命令的是负责密探的服部秀安,他的任务是从旁辅助,增加混乱,监督进度。 其次是经常与近畿各势力联系的沼田佑光,他要拜访纪伊国的杂贺一带,并没有特别的任务,只是送礼加深感情,顺便做个恰好到场的见证。 浅野长吉和玉越三十郎即刻返回和泉,劝各位豪族安心交钱免灾,服从新代官的指挥,如果确实有人囊中羞涩就提供低息乃至无息的借贷。 接着,平手汎秀向幕府写了封书信,谈到了和泉最近的一些不安定因素,对此表示了一定的担心,并且特意提到“倘若不满的寺社雇佣外地浪人恶党前来作乱,事情将不可收拾”,继而建议幕府转告新任代官,放宽政策,勿复过严。 随后又以类似的文字,再起一封,写给福德寺的了净禅师和大鸟神社的田代宫司,同样分析了一下局势之后,却是劝说他们“纵有不满,也应按律上诉,万不可付诸刀兵,更不可让外地浪人恶党涉入”。 信使的角色很关键。 给幕府的那一封,将由本多正信递送。平手汎秀对他的要求是:“虽然信中是这么写的,但你务必要让幕府不接纳我的提议,甚至起到反效果更好。” 足利义昭这个人,虽然软弱怕死,但城府极深,耐心极好,脑子也完全不差。万一他真的认同了信里的说法,命令新代官们停止目前的激进行为,那平手汎秀就弄巧成拙了。 可是…… 以平手汎秀今日的名望,就算随口讲些不知所云的话,天下人也不敢轻视,何况这封书信还说得有理有据呢!对“无双智将平手中务丞”而言,要说服一个人,并不困难,要让别人反对倒可能更难一些。 这种程度的命令,显然也只有本多正信能领会到意图并且顺利完成任务了。经过最近的历经(特别是跟松永久秀、三好长逸等人谈笑风生过之后),他对阴谋细节的把握已经不逊于汎秀本人,乃至可谓犹有过之了。 另一个人选倒是让人犯难。从能力上讲河田长亲、岩成友通都是合适的,但这两人目标太大,过于显眼了。况且前者担负日常行政事务,后者是招降三好余党的旗帜,都是重要人物。也不至于一日不可或缺,但总是越少“出差”越好。 堀尾吉晴、小西行长或许也能胜任,然而又觉得新进之人不宜接触到核心阴谋的部分。 最终任务落到中村一氏头上,但平手汎秀还加了一句“先找到虎哉宗乙,让他陪同你一道转交这封书信”。 这个就不用刻意吩咐了。这两个宗教人士,在见血之前绝对不可能把吃到嘴里的肉都吐出来,他们一定会反抗的。而平手汎秀所需要做的,只是引导他们,以最“合适”的方式去反抗。 当然,这个“合适”是针对于平手家的利益而言的。 现在问题是,如何能恰到好处地加以暗示和劝诱,又让对方在事后无法意识到上当受骗呢? 这是虎哉宗乙的专长啊。 中村一氏对此没什么帮助,但他行事最稳,从不多说一个字,生变的可能性最小,所以就是他了。 诸般布置完毕,平手汎秀轻舒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起身向内院走去,准备好好休息一番,迎接即将到来的戏肉。 还没走两步,突然又有一个仆人急匆匆赶过来,口称“禀报”。 正在疑惑最近的突发事件怎么这么多,却不料这仆人说的竟是—— “恭贺主公!刚才医师诊察,发觉合子夫人与小葱夫人都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了!”(小葱是正室阿犬从尾张农家选出来的侍妾,为了对抗幕府送女人的行为) 平手汎秀愣了一愣,欣然而笑。 攻略四国完成后一直没什么要务,又把家眷都接了过来,倚红偎绿之下,有所斩获倒也是理所应当。 顷刻他又冷静下来, 明明花在正室夫人房里时间更多,怀上的却是两个妾室……终究还是不安定因素啊。另外宁宁看来真没什么戏了,幸好给她找了长宗我部元亲的次子作为养子呢。 第五十七章 发生这种事,大家都不想的(上) 年近而立的“平手中务少丞”大人,目前已经有了二子一女,尤其是正室嫡出的长子言千代丸,仅有八岁却初具风仪,又是织田信长的外甥,故而深受各方面的认可。庶子夜叉丸尚未开蒙,不过身体是十分健朗的,殊无早夭之相。这对武家门第来说,就相当于是有了主力还保留着替补队员,当然能算得上后继有人了。 这种情况下,有两位地位不高的侧室害喜,似乎并不是什么特别值得庆祝的事情。没有打算邀请同僚大宴宾客,家臣们也用不着聚起来,顶多就是开会的时候顺道恭贺一句罢了。上级(足利义昭和织田信长)那里更是不值得有什么反应。 不过平手汎秀本人表现得还是挺高兴的。原本就算不上勤政的,如今更是摆出全然不务正业的态势出来,每日只花一两个时辰出席会议,批阅一下紧要公文,就闭门谢客,不再人前出没了。 日常庶务早已按照家臣的司职分派出去,河田长亲、岩成友通居中协调,传递指令,总揽全局,一个宿将一个新人,正好代表各方利益;本多正信负责文书起草,沼田佑光负责对外交际;伊奈忠次经过锻炼已经独当一面,带队担负检地、农桑、水利的工作;浅野长吉继续留守和泉,维持“竞拍会”的正常进行;服部春安辖下的“警视厅”亦足以正常完成治安和侦缉的业务;至于对外和对内的两套情况机构(中村一氏,石川五右卫门,服部秀安),自是不间断运转。 凡此种种,大多都在奉行的手中运作良好,平手汎秀垂拱而已。唯有当前最受重视的商业事务,是由本人亲自过问的。这件事情上,投入的人力有玉越三十郎、春田屋秀一(即拉斐尔)两个商人,加上堀尾吉晴、木下秀长、小西行长等新晋的“近习众”,其中并没有一个足够做“班长”的人,也正因为如此,平手汎秀的意志可以充分贯彻下去,只是难免要花些心思了。每天两个时辰的“工作时间”,倒有一个半时辰耗费在这里。 以濑户内海为核心,平手家的网络开始缓慢而坚定的扩张。以典当、回收武具为主,同时也出售刀剑具足的“玉越屋”,以铁炮研发和销售为业的“春田屋”,大米和其他粮食业务的“三鹿屋”,于淡路、和泉、播磨、土佐、赞岐等地连续开设了十几家分店。 在这些平手家说得上话的地域,三间商屋都是“官商”的身份,能取得不受限制的专卖权,想要占领市场,赚些银钱,实在简单不过。但平手汎秀并未把盈利当作是首要目的,反倒弄出许多优惠方案,力图将“兵粮券”推广开来。为此不仅没什么收入,还把织田信长给的两万贯支援投进去了不少。以约四万石粮食作“准备金”,印刷制作了面值近十万石的票据,其中已进入市场流通的有五六万石。 同时这“兵粮券”的摊子也铺得越来越开了。这种信誉良好,兑现及时的代币得到了广泛的青睐。只有一石、十石、百石三种面值的大额通货显然不适合平民百姓日常使用,但对于大型商户和上级武士而言,却比难以衡量实际价值的金银要好用很多。平手汎秀又准许以此券来承担赋税,更是给领内的商屋吃了定心丸。 如此一来,发行数月之后,竟然是十石和百石面值的“兵粮券”更受欢迎,一石面值反倒不怎么通行。对此平手汎秀倒也乐见其成,这种情况固然会影响流通性,导致流通不畅,但也大大减弱了管理的难度。 票券的印刷和防伪,参考了北宋和意大利的技术,颇费了一番功夫,目前与膛线技术一样,属于“春田屋”的商业机密,一时半会其实并不担心模仿的问题,但平手汎秀一心防微杜渐,对此十分敏感,宁可步子迈小一些。 远在美浓的信长对此也十分热心。“信用货币”这个概念,他老人家倒是很容易就理解了,甚至还更进一步,想弄出个结合票据、纸币、贵金属、铜钱为一体的全新金融体系,把近畿及美浓、尾张全部包含进去。这个事情一时半会显然也是办不成的,平手汎秀只老老实实地当好“试验品”即可,后续的事情,自然有村井贞胜去头疼。 总而言之,平手家上下诸般政务,井井有条,文官和书佐们各司其职,案牍劳形,有不少人积累功绩,脱颖而出。沼田佑光、浅野长吉、伊奈忠次都受到了嘉奖。另有平手家远亲野口经世,云游僧人中条常安、河内豪族末子安井成定、尾张足轻长坂兼信等人得到青眼,被陆续提拔为知行百石的奉行人。 不过另一部分希望在战场上有所表现的家臣们,就难免闲极无聊,生出些许怨言出来。 平手汎秀在元龟元年(1568年)晚春时出兵四国,激战数月,取得了赞岐三郡,入秋后得胜凯旋。接着直到次年开春,大半年都偃旗息鼓,没有再兴兵戈的意思。 四下潜在的敌人虽然还有不少,但眼看最冒头的三好家都被收拾了一番,还有谁会不开眼来触霉头呢?平手汎秀既然没有主动出去打人,更加不会有人上门讨打。 这对休养生息,发展内政是很有好处的,但对武将们就不是好消息了。 此时代的文武体系本无明显分界,中高级的武士大都是上马治军下马治民的,甚少有严格意义上的文官和武将可言,就算村井贞胜也练了一手弓术,到了必要时刻亦可毫不含糊地张弓搭箭。但在基层里,还是免不得有不少缺乏文化知识,乃至大字不识的武夫,所以就完全没法从事政务工作,只能一门心思靠刀兵博前程。这种人在平手军中的组头(指挥10人),队头(指挥3个组30人)序列里面很常见,能升迁到番头(指挥3个队约100人)的也有两三个。 一旦长期不开战,无望建功立业的军人们就会不满,这种情绪又进一步通过拜乡家嘉、加藤教明等备大将(指挥300-400人)隐晦地传递到平手汎秀耳边。 平手军小门小户,没甚得力谱代,武勇善战的亲族也不多,所以几个备大将都是寒门武士出身,感情诉求上自然亲近一线士兵。(除了名门高徒疋田景兼——丸目长惠本人因“理念不合”而出奔,却把师兄介绍过来接班了) 对此平手汎秀的对应是,队头、番头级别的家臣拉去“兵法塾”补课,学习军事基础知识,提高姿势水平,组头和普通士兵就丢到练兵场,组织木刀、木枪的一对一实战竞赛,发泄其多余的精力。 毕竟平手汎秀是屡战屡胜,声威显赫的统帅,还提供了“勤务津贴”这种优厚条件,其实也不怎么担心这种事情。 这段时日里,织田家整体也进入了休养生息的节奏,只有少数几个军团还在作战。诸如柴田胜家、森可成等人麾下都出现了士卒耐不住寂寞闹事的情况,问题比平手汎秀都严重多了。 唯一一个正面例子是佐久间信盛——他带着亲近家臣们忙着欺压新降伏的国人众,不少小豪族都被逼得举族逃跑乃至家破人亡,土地财产自然成了佐久间家的所有物。上面吃肉下面喝汤,整体士气十分高涨,都觉得这买**打仗强多了,怎么会有不满情绪呢? 而织田信长对此也是不闻不问乃至乐见其成,这个可就细思恐极了…… 难得的长期和平,书信反倒更多了。幕府和织田家的同僚们大概是闲着没事,问安的书信是一封一封地寄过来,其中不少人都谈到了和泉的形势,并表现出担心来。 幕府的新代官们与和泉当地势力的矛盾——尤其是与大寺大社之间的坚决冲突,似乎并不是什么秘密。 平手汎秀暗地里派人做了什么事情不提,明面上只做出了三点“官方回应”: 首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然已经离职,就不好再直接插手了; 其次,出于同僚之义,规劝双方摒弃前嫌,求同存异,相忍为国,千万不要试图用暴力解决问题; 最后,则是以严肃语气,告诫畿内的各方势力,不要因为任何原因介入和泉内部事务,以免矛盾激化。 对此,不明真相者自然赞叹光风霁月,大公无私,不愧是德高望重的长者。 而有利益关系的人——比如老朋友,幕府政所执事伊势贞兴,他是真心希望汎秀出来主持大局,平息矛盾的,此刻就不免大为失望,但也挑不出什么道理来。 只有极少数人看懂了这份回应。 比如织田信长得知此事,哈哈大笑,特意让人送来一封书信,上面只写着“甚为有趣”四个字。 虎哉宗乙请人偷偷传回来的信息则是——“事后还请万勿大加株连!” 远在美浓隐居的竹中半兵卫也写了封信过来,说的却是——“杀鸡焉用牛刀哉?” 平手汎秀对此只能表示不以为然:和泉这档子事,也许确实只能算是个“鸡”,但谁叫这只鸡有个牛亲戚呢? 第五十八章 发生这种事,大家都不想的(下) 自从福德寺的了净禅师与大鸟神社的田代大宫司前往淡路,拜访平手汎秀求助以来,又过了二十余日。期间幕府的新代官——饭尾真遥,御木益景二人,终于开始正式出手,挑起了争端。这两个上任不久,根基浅薄的和泉守护代,勉力动员了近两千人的直属兵力,兵分四路,一日之间,就查封了三间庙宇,拆毁了四座土砦,没收了二千六百石的土地,收缴武具七百余件,俘获僧俗三百六十余人。 不消说,这些原来都是大寺大社的“非法所得”,新代官们三令五申,屡次警告无果之后,终于动起了真格。诸多财产经过“仔细审查”之后,一小部分发放给了此前被欺压的小型寺社,大部分则“收为公有”,变成了代官们的领地。 此类事变,要是放在往日,那自然是由高僧大德领衔,带领宗教势力同仇敌忾,发动群众维护“神佛的尊荣”了。但如今和泉国内的僧侣和神官们,全然是无法上下一心的。此前以福德寺和大鸟神社为代表的大寺大社,借助“自治”之名,对于小势力极尽欺压,早已令人敢怒不敢言了。而今眼看着这些“强盗”变成受害者,甚至还退还了一部分“贼赃”回来,大家无不拍手称快,称赞“天道好轮回”,没落井下石就算对得起香火情面了,又岂会有丝毫协力作战的意思呢? 单独的一寺一社,若无法与基层团结起来,是不足以对抗守护代的军队的。所以福德寺的了净禅师与大鸟神社的田代大宫司,也没什么办法可用,这两人甚至不敢呆在和泉国内,而是一直在近畿各地徘徊,发动徒劳无功的舆论攻势。 当然,完全说是徒劳无功,似乎也有点过分。京都、奈良、高野山等各地的宗教人士们,本身与这件事没什么利益关系,又缺乏深入的了解,仅仅是出于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心理,对于和泉的福德寺和大鸟神社予以精神上的支持,对饭尾真遥,御木益景两人的暴行表示“强烈谴责,严正抗议”,连带着足利义昭的名声也大受影响。 当然,动嘴谴责抗议一下也就差不多了,动手帮忙是绝对不可能的。毕竟上下嘴唇一碰说几句漂亮话是不要钱的,大军开拔却是会花钱如流水的。 对此足利义昭是厚着脸皮忍下来了,甚至不惜屈尊拜访了比叡山、贺茂神宫等地,向这些宗教界大佬们低头。作为一个空壳子征夷大将军,他是不能轻易得罪人的。但低头归低头,实际行动是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足利义昭是个明白人,幕府的声望固然重要,却又怎么比得上实利呢? 当然具体的情况,公方大人也不可能深入一线去了解,他只能知道个大概。且不说体面问题,明智光秀之类的卧底们不会给他到前线刷声望的机会,他自己也未必敢冒这个险。 织田信长那边当然也不可能得不到消息。他倒是延续了用人不疑的优良习惯,坐等平手汎秀出手收拾局面,没有直接插手干涉的意思,顶多也就是命令界町奉行木下秀吉和京都留守塙直政加强戒备,防止殃及池鱼罢了。 既然两位大佬是这么个态度,底下的人更不用多操心了。出于不同的立场,总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的,但在这微妙的政治平衡之下,也没谁敢贸然干涉。 如此这般,几番蹉跎,最终还是没人出来阻止新代官们在和泉的“暴行”了。当事人自然是乘胜追击,连续出动,十数日之类,一共夺取了两万石土地。 眼看着大寺大社节节败退,恐怕是要割一大块肉来,才能保得住门迹了。 于是四下不明所以的无知群众,纷纷开始称赞饭尾真遥,御木益景二人目光如炬,精明果决,为幕府立下一大功绩,好事者无不纷说:“我早说过那和泉的寺社不过是徒有其表,果不其然”之类的话。两相对比,名满天下的前任代官平手中务丞大人,似乎就略嫌过于“绥靖”了,身上的光环颇有几分失色。 直到入了四月,春末夏初,事情突然又起了急变。 在各方都未注意到的化外之地,自和泉以南,无端杀出了一支没有旗号的神秘军队,总数不过一千五百,军容旗帜甚为杂乱,作风却悍勇狠辣,一路不宣而战,对新任代官们的军队发动猛烈突袭。 饭尾真遥,御木益景二人本有两千人马,近来顺风顺水声威大震,于是又招纳了一批俘虏和浪人,总数已接近三千。但在这一千几百的神秘部队面前,竟是没有丝毫的抵抗力,一战即溃,再战再溃,三战三溃,于是再没人敢打了,抱头鼠窜,人仰马翻。两位代官逃回岸和田城的时候,只剩下了一百多亲兵。 别看就这么不到两千人,对幕府来说还真不好对付。 和泉的两位新代官,勉勉强强才凑出两千多乌合之众,明显不是对手。足利家直属部队能打也就两千人,是压箱底的老本,舍不得用在这种地方。 指望和泉国人众吗?然则两位代官刚刚以“去年未曾有过作战”为由,逼迫他们缴纳了额外的“兵役免除税”,现在国人豪族们正好有充分理由来拒绝征召。 信长当然能轻松解决问题,但是不付出一点代价,如何能请得动?须知本来是虎口夺食,从织田那边抢来了和泉守护代职位,才引发的问题。 近畿诸多豪族虽然都名义服从幕府,却未必肯出力——何况就算肯出力,每家单独拉出来实力也未必足够,必须要组成联军。 然则幕府又拿不出一个威望足以当联军统帅的人——除非足利义昭亲自出征。不过考虑到上次围攻物集女城的时候,敌方只有八百人,就惊得堂堂公方大人鸡飞狗跳…… 总之只有一个“难”字。 幸好这支“神秘部队”,追击逃兵劫掠财物的兴趣大于攻城,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勉强安定下来,派人一查,才知道,这支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竟然是纪伊国的杂贺佣兵。 那么雇主的身份——用脚趾也能想到,自然是利益受损的大寺大社了。谁能料到,了净禅师和田代大宫司流亡境外,居然憋出这么一个招数来。 杂贺佣兵胆大包天,凶名远播,收钱办事并不稀奇。只是他们价码既高,接单子又挑剔,并不是什么人都请得动的。堂堂平手中务丞,偌大的面子,雇佣三千人出战两个月,就花费了五千贯之多。 和泉的那些和尚与神官,从身份和财富上来看,似乎没到这个档次才对。不免让人怀疑,这背后是否有什么阴谋诡计呢? 杂贺党的首领之一铃木氏倒是立即向幕府和织田一方澄清,他们无意干涉此事。目前当家的铃木重秀虽然粗豪却不糊涂,不是为了钱什么都能干的。平手中务大人特地嘱咐过附近势力不要参与和泉事务,重秀上次与平手家合作愉快,又见织田一方如日中天,并不愿轻易扫了面子。 但铃木家只是名义上的首领,能管得住的党羽也有限。这次出兵的,就是跟铃木家不太对付的土桥家。 至于是谁在中间牵线,雇主的钱财从哪里来,这些问题,铃木重秀是当真不知道。 平手汎秀倒是能回答这个问题——自己出的钱,自己能不知道吗?乃至如何不动神色,不用亲自出面就让了净禅师和田代大宫司与杂贺党扯上关系,又是如何利用铃木家、土桥家之间的矛盾,怂恿后者接下这个能够“扬名天下”的订单,这些细节平手汎秀都大抵知道。 之所以是“大抵知道”而非“一清二楚”,因为只提供了方向和资金,全过程是本多正信利用他在一向宗当中的关系实行的。 本多正信还进一步建议,让平手汎秀光明正大地给了净禅师和田代大宫司送一笔“慰问金”,而不需要暗中襄助,如此则戏剧效果更足。但这个提案被否定了,因为平手汎秀觉得,那样就入戏太深了,过犹不及,未免显得太假。 所以最终,平手汎秀的反应只有一句——“发生这种事,大家都不想的……” 第五十九章 损公济私(上) 京都的二条城,格局是与别处不同的。 这座城,并非是为了防备敌人而修建的边陲要塞,更不是商贾聚集自然形成的贸易町市,而是出于政治原因,给征夷大将军及幕府众臣居住的场所。与其说它是座坚城,不如说是个略带防卫功能的大型宅邸。 所以城内也是风景秀丽,宜人适居,完全不像一般城砦那样透着寒冷苦寂的味道。 尤其是御馆外面的小花园里,还栽种了许多樱花树,在暮春时节,纷纷绽放开来,幽香寥然,落英缤纷,足以令人短暂忘记外面世界的刀兵和鲜血。 不过,堂堂的幕府新任政所执事伊势贞兴,今天来到这院子里,却不是为了赏花的。 他当然也无心赏花。 身为某团体的最高层人员之一,却被团体的领袖排除在了内部核心会议之外,任是谁遇到了这种待遇,都不会有心思去赏什么花的。 尽管明面上,足利义昭只是找了三渊藤英、一色藤长、真木岛昭光等人进行一些连歌、茶会之类的文艺活动而已,并没有公开去打压伊势贞兴的地位。 但只要不是傻子的人,都能看出来,在这个“紧要关头”,被公方大人招过去喝茶唱诗,显然是得到了信任的表现。而主动跑上门参见,却被拒之门外的伊势贞兴,那肯定是惹恼了主上呗。 足利义昭威名有余,实力却不足,自身的权柄,其实也未必有多稳固扎实。但一众幕臣更是除了个名门的牌匾外什么都拿不出来了,他们的存亡荣辱,却是全维系于义昭之手,生杀予夺不过如此。 堂堂的政所执事,理论上当今幕府排前三号的大人物,一旦失了宠,也立即岌岌可危。伊势贞兴在院子里苦等了许久,仍旧未得到召见,心下自然是已经凉透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才有足利家的一个下仆出来传话,说是“公方大人另有要事脱不开身,还请伊势殿下先回您的府邸吧!” 他自然是不肯就这么走了。 然后又等到第二个稍微高级些的仆人,传过来的依然是同样的话语:“公方大人另有要事脱不开身,还请伊势殿下先回您的府邸吧!” 这就当真让人心里滴血了。 呆得久了,渐渐他觉得,那些一向恭恭敬敬,不敢有半点违逆的下仆们,今天似乎全都是表面上恭顺,内里却藏着嘲讽的意思。 甚至连风吹树叶的声响里,都能听出幸灾乐祸的味道。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不过如此。 素来对诗词和歌不怎么感兴趣的伊势贞兴,突然就有点理解,为什么扶桑历史上的文人们,创作过那么多忧伤抑郁的作品了。 当然,一向御下宽容的足利义昭,这么做也不会是没原因的。当今公方虽然未必是顶天立地的豪杰,但也绝不至于是喜怒无常,动辄得咎的“昏君”。 他老人家对于伊势贞兴的不满,归根结底,还是源于后者对织田家太过绥靖了。 要说幕臣内部,比他更不像样的也不是没有。比如明智光秀基本已经以织田家臣自居了,细川藤孝也跟他沆瀣一气。但公开当了二五仔之后,彼此间就疏远了,也不被认为是“自己人”了。那两人早已被排除在幕府决策机构之外,更无所谓信任不信任的问题了。 而伊势贞兴,目前暂时还属于被足利义昭寄予厚望的“自己人”,他的立场动摇,是尤其令人“痛惜”和“震惊”的。 ——事实上,公方大人原话就是用了这两个词,来形容伊势贞兴在“和泉法难”事情上的态度。 所谓“法难”,顾名思义,即是“佛法的灾难”。近畿的宗教界,用了这个词汇,来定义和泉国内近来的事件。这个措辞足以说明态度。 平日里不同的宗教派系,当然也会互相攻讦,乃至刀兵相见。但面对武士阶级的压力,也会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同理心。虽然这点同理心,也仅限于呐喊助威,发表一些不费皮毛的“精神支持”,远没有达到要帮忙出钱出人帮忙作战的程度。 身为“幕后黑手”的足利义昭,对此多少也有些始料未及,乃至心下也责怪御木益景、饭尾真遥这两个新代官太过急切。但站在足利家的立场上,此处也没有后退服软的余裕。 虽然贵为征夷大将军,但并未获得与名分相称的实权。此番获得和泉一国的守护权力,乃是筹划多年,才侥幸得之(实际是平手汎秀从中推动)。而整肃和泉,又只不过是恢复幕府权威的第一步而已,这要是第一步就服软,岂非又成了“政令不出山城国”的局面了吗? 这几年下来,足利义昭也算是接受了对织田妥协的事实,但面对区区一小国内的寺社势力,总不至于像信长那厮一样难对付吧! 思前想后,义昭不仅没有软处理的意思,反倒是命令家臣们整军备战,做出“随时可以支援”的强硬姿态。他也知道幕府直属军战力并不强,但这个态度总是要有的。 期间平手汎秀来了封书信,谈到了和泉最近的一些不安定因素,对此表示了一定的担心,并且特意提到“倘若不满的寺社雇佣外地浪人恶党前来作乱,事情将不可收拾”,继而建议幕府转告新任代官,放宽政策,勿复过严。 这个自然是被足利义昭无视了,他虽然很重视平手汎秀的意见,但还没重视到那种程度。 如此一番举措下来,幕府的“鹰派”家臣们纷纷赶到人心振奋,干劲十足,而“鸽派”们不免战战兢兢,忐忑不安。 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政所执事伊势贞兴。这人虽也是名门之后,但性格却十分务实,所以他并不怎么看好足利义昭的智慧,反倒对平手汎秀的判断力深信不疑。 更别提他身为“政所执事”,上任以来最大的“政绩”,就是大大拉拢了与平手汎秀的友谊关系。 所以他是毫不犹豫地向足利义昭劝谏说,平手汎秀的警告,一定要充分重视。 不知这份谏言里,是哪个字眼触动了公方大人的逆鳞,他老人家对此是大发雷霆了,表示出了严重的“震惊”和“痛惜”之情,质问伊势贞兴的立场是否有所动摇。 于是,堂堂的政所执事,居然就这么突然变成了失宠的边缘人物。 伊势贞兴孤零零地坐在二条城的庭院里,心中自然是充满了不忿。 身为家臣,被训斥几句,本是常事。只是足利义昭这个人,在伊势贞兴心目中,并不是一个令人信服的领导。 伊势贞兴自认为是出于公心才提醒几句,没想到却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自然是觉得冤枉。 如此一来,他倒是生出一点阴暗的心思来,希望“鹰派”的家臣们能在和泉吃上个大亏。 这个想法在伊势贞兴心里一闪而过,随即又立即被屏除掉。 事情虽然令人不满,却还不至于让他有背叛之意。只是“政所执事”的权柄来之不易,还是要想别的办法拿回来。 只是,能想什么办法呢? 作为一个“聪明人”,伊势贞兴当然能想到无数种损公肥私,养寇自重之类的手段;但另一方面,作为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他的节操尚未消失殆尽,暂时还没有做好成为“奸臣”的思想准备。 当年他接任“政所执事”的时候,前任的老前辈摄津晴门是这么说的—— “总有人说我对织田家‘曲意逢迎’吗?殊不知老夫之所以‘曲意逢迎’,乃是在为幕府争取余地罢了。老夫虽然遭受讥讽,但却毫无弃足利投织田之意,故而问心无愧。” 情真意切,掷地有声,令人动容。 至少在那几秒钟里面,伊势贞兴确实是挺感动的。 这么想的话,就越发觉得委屈了——只不过是附和平手汎秀的意见,劝幕府行事稳健一些,不要激起“僧愤”,完全是不带任何恶意的进言,怎么就让公方大人如此气恼了呢?这跟预料的情况可不太一样啊! 仔细想的话,平手汎秀那封信的语气确实是有些问题,看起来是好心的警告,但总有种居高临下的意思,对于幕府不乏蔑视、揶揄与讥讽。 当时伊势贞兴对此没做太多想法——作为一个实用主义者,对这些细微末节的东西他并不放在心上。更何况,像这种书信,都是出自佑笔们之手,名义上的作者不过是署个名而已。想来平手汎秀这等人物,也没必要对足利家故意折辱。 回想起来,也许正是这种细微末节的地方,引得表面上海纳百川的足利义昭勃然大怒——但他并不肯(或者说不敢)因此就直接与平手汎秀交恶,只能迁怒于与平手关系密切的伊势贞兴。 “外宽内忌,迁怒于人”这几个字在喉咙里打了个转,险些就要当场脱口而出了——真要被当场的侍卫们听见,他就可以老老实实整好行囊出奔了,倒也不用再为前途问题忧心了…… 伊势贞兴在庭院里足足等了两个多时辰,从艳阳当空到薄暮之时,饥肠辘辘,滴水未尽,却也始终没见到“日理万机”的公方大人。 他的脸上也同日光一样,越来越阴沉下去。 直到夜色初起,足利义昭才终于派仆人过来,奉上差点酒水,接引他到内院书房去等候。 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恩惠,压制住了伊势贞兴好不容易升起来的郁愤。他照例向仆人打赏了一枚小碎银子,强打起精神,恢复了恭恭敬敬的态度。 然而他正要踏出步子去,却骤然瞥见,门口冲进来一个华服长发的俊美少年来。 那少年他是认识的,乃足利义昭身边受宠的小姓。只是才具十分普通,并未得以重用,只委派了些传递信件、管理衣饰的工作,故而不记得名字。 此时这位记不清名字的小姓,却是如临大敌,一脸惶恐,仿佛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只是这家伙权力极有限,所负责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细微末节,大事又怎么会让他知道呢? ——除非是足利义昭另外设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机构…… 在这胡思乱想的一瞬间,只见那无名小姓仗着受宠,推开了侍卫,一路小跑进了内院,口中还高呼着:“公方大人,不得了啦!和泉的秃贼们,竟然勾结纪伊杂贺党,反攻了守护代的居城!” 伊势贞兴听得一愣,抬起来的左脚都忘了放下去。 出于本能,他与周遭的同僚们一样,既惊且怒,而后又惧。 然则,惊完,怒完,惧完,伊势贞兴突然又高兴地发现,自己的“职业生涯”,突然有出现的新的转机。 “鹰派”们搞出了事端来,当然就显得“鸽派”们有远见了嘛。这可是夺回话语权的大好机会。 虽然依然存在“损公济私”的嫌疑,但倘若——并非有意如此,只是顺时而动——那么也算不上什么奸臣吧? 悄然之间,他心底下所剩不多的节操值,又减少了一点。 第六十章 损公济私(中) 如何处理与伊势贞兴这个家臣的关系,这是足利义昭目前头疼的问题之一。 这人虽然细节立场有些问题,大局还是端得住的。何况始终是“人才难得”,在一众幕臣之中显得十分突出。三渊藤英、一色藤长之流固然更值得信任,但却都是些脱离了时代的老古董了,他们擅长那些拉拢分化的手段只适合一百年前,在眼下是派不上大用场的。 如今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需要的是能打仗或者能揽财的家臣。伊势贞兴这个年轻人虽然在这两方面暂时没有太多成就,但很具有实干精神,亲自到一线去练兵收税,显示出不错的潜力。这一点显然是远远强过了那些袖手空谈,不涉足“庶务”的浮华之辈。对于这一点,当今公方大人是心知肚明的。(虽然他自己也完全不善实务就是了……) 幕府也曾经有过人才,然则明智光秀几乎是公开投靠织田了,细川藤孝除了没公开也没啥区别了,就连和田惟政的态度也十分暧昧不清…… 所以,足利义昭本来是要好好做一番“胡萝卜加大棒”的姿态,与伊势贞兴演一出“君臣相得,芥蒂全消”的戏码的。 他原本就只想敲打一番,却完全没有弃用之的意思。 一开始,只打算晾他半个时辰的时间的。 孰料一色藤长、三渊藤英等人,见到公方大人做出难得一见的强硬姿态,深受鼓舞,一时激动之下,纷纷开始口不择言地乱放嘴炮起来,言谈之中就说什么“三好家一贯违逆”,“织田家桀骜不驯”,“朝仓家丝毫不知恩义”之类的话,仿佛即刻就要重振足利家的旧日荣光,把这群不听话的臣子通通教训一遍。 足利义昭对此哭笑不得,但又不好直言压制,也不方便无故打断茶会流程,于是只能听之任之了。这种气氛之下,干脆吩咐下人,请伊势贞兴先回去,日后再行见面。只是后者偏偏一直不肯听劝离去…… 总算等到茶会结束,足利义昭便来到书房,打算私下再与伊势贞兴弥补一下关系,可谁知道,就在前后脚之间,却先等到了“和泉变乱”的消息。 和泉的那群秃驴们,不满于幕府新代官们的严格管理,竟然勾结纪伊那群无法无天的国人众,起兵造反了? 这还真是令人惊诧愤怒——虽然仔细想想,也没有过于惊诧和愤怒。 你想要吞掉和尚与神官们的利益,自然会引发反抗。虽然顶着堂堂的幕府的招牌,但这年头光明正大反抗幕府的事例难道见得还少了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料想和泉那地方的宗教势力们,也厉害不到哪里去。 只是没想到牵扯到纪伊国人众…… 思酌之间,足利义昭就看到伊势贞兴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伏身施了大礼。 “是与三郎(伊势贞兴的通字)来了啊,让你久等了,快请勉力吧。” 此时义昭并未觉得和泉那边出的是什么大事,于是就将其放在了一边,转而集中心思温言抚慰面前这个“立场不稳但颇有才具”的年轻家臣。 然则伊势贞兴却是丝毫没把这个放在心上的样子,只躬身轻轻应了一声,立即便抬起头,肃然正色沉声说道: “公方大人请恕罪!下臣方才无意路过,听到了和泉变乱的事情,请问此事是否属实?” 这一番反客为主令足利义昭心下不悦,稍略皱眉。但他城府是极深的,性格却又偏软,一时只觉得是对方在抒发不满罢了,于是愣了片刻,便没再计较,反倒顺着对方的话回答说:“和泉确实生了一些事端,据说是有些胆大妄为的寺社勾结了纪伊国人众。不过御木、饭尾二人(幕府委任的和泉代官)尚未发回求援的消息,想来形势还不至于太坏。” 话音落地,伊势贞兴心下急转,也来不及细想,没等足利义昭来到下个话题,便立即抢着回复到:“没有发回求援消息,这却未必是好消息,或许他们二人已经被围困,连传信者也被中途截获呢?臣下以为此事绝不可轻忽。” 他这副煞有介事的态度,令足利义昭有些不满,但又无法忽视,一时顾不上原先的话题,心思反倒真的集中下来。 然后一想想前因后果,义昭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平手汎秀突然毫无征兆地送信过来说什么“警惕僧众铤而走险”云云,当时幕府众人包括义昭自己都不以为然,唯有伊势贞兴拼命帮腔,义昭也正是为此,才做出疏远的姿态。 那眼前这算是什么情况呢?僧众真的铤而走险了?所以这家伙就跑过来,炫耀自己的先见之明吗? 本来还打算,让这小子服个软,就不计前嫌了,没想到反而是这个态度!领导晾你一晾,那叫雷霆雨露,你敢跟领导龇牙,那叫大逆不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足利义昭忍不住皱了皱眉,罕见地将不悦之意明确表达了出来,质问曰:“贞兴你这番话,未免太过小觑御木、饭尾二人了吧?抑或是太高看和泉的寺社势力了吗?” 刚才还是“与三郎”,现在却改成“贞兴”。不用通字而用本名来称呼,这就明摆着是带着怒意了。 对面伊势贞兴却仍旧恍如未闻,依然是做出满腹热忱,忧国忧民的表情,面容严肃言辞恳切地躬身说到:“公方大人有所不知,纪伊国人众素来强横,以前的细川、三好称霸之时,依然对他们没什么办法。幕府如今才刚刚转危为安而已,切不可有所轻忽啊!” 伊势贞兴这话令足利义昭将信将疑。 众所周知,当今公方大人,由于并非长子,年少时被送去当和尚,一直没接触过太多武家的事情,对于“纪伊国众悍勇难制”的事情,也只有所耳闻罢了。他心里总是隐约有点不太相信,一伙乌合之众能厉害到哪里去的。 然则,就算敌人未必强到哪里去,幕府军的孱弱足利义昭是已经深有体会了。 当年一万多联合军攻打物集女城,对方只有一千兵力。结果南河内畠山家的部队愣是被几百敌军杀得一触即溃,幕府军本没受到太多冲击却立即跟着大乱,北河内三好义继部也好不到哪去,仅能自保。若非平手汎秀镇得住场子,幕府就要闹个大笑话。 想起“平手汎秀”这个名字,足利义昭难以抑制地心中升起十分复杂的情绪。 如此年轻逸才,本来足以成为中兴室町幕府的王佐人选的。可惜天下英杰,为什么都入了织田的毂中呢? 甚至连次一等的明智光秀、细川藤孝,也不复为幕府所用了…… 足利义昭一时失神,怅然不语,而伊势贞兴则越来越有信心了。思前想后综合推断,他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很有理由的。作为幕府少有的“实干派”,他前往参与“基层工作”的次数远远多于其他人,所以对近畿的形势认识深得多,对于可能出现的变化,也更有预见性。 纪伊国人众可不是普通的国人众,他们是因为宗教而混杂在一起的,形成了几个颇有名气的佣兵集团。与别的乌合之众不同,杂贺党虽然组织松散,但好歹也是有领导机构的,做事情也有计划性。他们一旦出手,背后肯定是有预谋的,不是幕府随便派两个代官就打发得了的。 如果那两个代官的败局是注定无法改变的,想办法帮助他们也是徒然的,那还不如趁这个机会,稳固自己的权柄。长远来看,这也不算是损公济私。 伊势贞兴心里如此想着。 现在只需要等到前线的坏消息传递过来,幕府众人束手无策,再出来解决问题,就足以证明自己的价值,并且立下令足利义昭也不敢轻忽的威望了。 至于事情背后隐隐约约能闻到的一点阴谋气息,他暂时就无暇去顾及了。 伊势贞兴现在能够做的,唯有强硬地向足利义昭坚持表达“和泉危矣”的观点,同时分出余光盯着二条城正门的方向,期待早点听到兵败的坏消息传过来。 第六十一章 损公济私(下) 假如面前这位主公,是织田信长、三好长庆这种战绩彪炳,令人畏惧的人物,伊势贞兴当然就只敢服软认错,断然没胆量玩这种类似“养寇自重”的把戏。 然而,当今的公方大人,始终还是很缺乏个人威望的。相比之下他那个惨死的老哥虽然也没啥成就但有个武勇果敢的名声,而足利义昭这个人的言行作风,很难让诸国的武士们感受到敬慕之心。 另一方面,公方大人也只觉得手下在危言耸听。 起先加以疏远,只不过是在用先抑后扬的帝王心术,但现在倒是真的恼怒了。 虽然人才难得,但也没有难得到那个值得牺牲幕府威严去安抚的地步。这种稍微一受点委屈就愤懑犯上的行为,必须严加惩戒。 尤其这种夸大外敌,渲染危机的行为,俨然已经有了“养寇自重”之嫌了。 不就是和泉的寺社找到杂合众当援军来对抗幕府代官吗?难道真的会酿成什么大祸吗? 说到底,无论是寺社的兵力,还是国人众,终究只是不入流的势力罢了,他们在乡间野地称霸没问题,但真的敢攻打大型城塞吗?敢于杀害幕府任命的代官吗?胆大包天到那个程度了吗? 就连无法无天的一向宗,这么多年下来,也就只是推翻了一两个守护而已,而且那还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前几年敢于杀害将军的三好逆贼,不是很快得到了教训吗?旁人都应该会看在眼里,不再敢附和吧! 直到确切的消息送到他的手上,足利义昭仍然是目瞪口呆,迟迟不肯放弃幻想接受事实。 而伊势贞兴——虽然竭力隐忍,终是难掩眉目间的一点快意。他立即说出来早已想好的,对自己有利的解决方案,一点都不带迟疑:“公方大人!此事已经难以善了,拖延下去恐怕会令幕府声威受损,请您派遣我为使者,用剿抚两道来平息动乱吧!” 足利义昭心里正在发虚,不知如何是好,只盼着能有个人出来接锅解决问题。被伊势贞兴的嗓音一惊,当下便有些茫然,差点答应下来。话到嘴边,总算意识到这种软弱无能的姿态很影响形象,方才生生止住。 他自己心思已经大乱,看着身边伊势贞兴那看似诚恳良善实则咄咄逼人的姿态,已经没有了将其压制住的自信。转念一想,横竖足利家的名声已经受损了,短时间内是无法再以势压人,只能用拉一派打一派的老手段,让那些“鹰派”的家臣来做炮灰。 于是足利义昭悄然调整了一下呼吸,勉自镇定下来,对着伊势贞兴简短地答了声“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便立即向外喊到: “松丸、黑菊丸何在?把客房的那几位都叫过来,有急事招议!” …… “寺社合兵一千五百,纪伊恶党不可数,敌众共计四千以上……我等竭力奋战,虽略有小胜,斩敌数百,然终致大败,折兵千员,逃逸无数……附和贼兵者甚众,四野皆敌,不得复归岸和田城……尚有残兵六百,笼城贝塚,余陈粮百七十石,仅供五十日之需……” 刨去那些表忠心和叫苦卖惨的多余修辞,足利义昭亲自把求援信的重点内容读了一遍,他的脸色又阴郁了几分。 三渊藤英、一色藤长、真木岛昭光等人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伊势贞兴见状,心里升起“土鸡瓦犬”般的感叹,慨然支起身子,将方才私下场合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公方大人!此事已经难以善了,拖延下去恐怕会令幕府声威受损,请您派遣我为使者,用剿抚两道来平息动乱吧!” 他刻意地,连一个字都没有换掉。 三渊、一色等人方才纷纷恍然大悟——足利义昭如果认同伊势贞兴的提议,那就不用特意开这个会了。特意把不同政见的人拉过来,就是为了借势打压。 然则…… 大家都是务虚的高手,现在实打实的敌人出现了,可就有点超纲了啊! 沉默片刻,年岁最长的三渊藤英为了维持自己的地位与面子,终于坐不下去了,硬着头皮出来提问了:“伊势大人毛遂自荐的姿态,实在令人感动不已。只是……事情的前因后果,您弄清楚了吗?纪伊国人一向自保为上,为何会突然支援和泉寺社的叛乱呢?在弄清这个之前,行动可不能太急切啊!” 这话还真说到了点子上。刚刚“中兴”的幕府目前是完全没有情报机构的,对于和泉的“变乱”细节是一无所知,只能通过信件来了解。 伊势贞兴就算对实务更熟悉一些,在此时也只能是连蒙带猜,断然不可能知道事情全貌的。但他思维敏捷得很,一下子找到了反驳的办法,回答到:“三渊大人所言甚是。然而幕府的军队正被围困,岂有多余闲暇?鄙人正准备即刻就亲自前往和泉国,调查事情本末。” 他的重音,就在“亲自”两个字上。 此言一出,三渊藤英面色通红,哑然失声,好像嗓子被堵住一样,不再言语了。 众所周知,这个名门三渊家的嫡系传人,素来是自居为贵族,清高得不得了,倘若要他跑到布满泥泞和硝烟的战场上去做任务,那是决计不肯的。 但现在幕府缺的是做实事的官僚和将领,并不缺乏高谈阔论之辈,伊势贞兴这个“亲自”,就显得极为讽刺。 一旁的一色藤长皱了皱眉,不禁生出“朽木不可雕”的烦恼。他的决心和智力要比三渊强得多,但资历和关系又不如,一直当着小弟也渐渐不太满意了。 眼见事情紧急,一色藤长也顾不上谦让了,抬起头便质问到:“伊势大人的忠勇之心,我等都是知道的。此事的前因后果虽然还不明朗,但大体总无非是叛乱了,不知道伊势大人您认为该如何处理呢?” 这么一问,立即把足利义昭在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他这个话明显比三渊有水平多了,事情已经发生了,追究原因可以不急,想出解决办法才是最紧要的事。 伊势贞兴也稍微更严肃了一点,斟酌片刻,才回答到:“依我看,同样一个和泉国,当年在平手中务大人治下,乃是平安喜乐之地。而换了饭尾、御木两人就弄得民众怨声载道,乃至产生变乱……所以鄙人以为,还是应该请平手中务大人来协调安抚,对于乱军只诛首恶,不问胁从,反倒是某些压榨百姓的恶代官需要加以惩戒……至于平乱之后,也要请平手中务传授些经验,派人来协助管理,防止重蹈覆辙。” 他这一番话,最开始还算客观公正,但后面就令人瞠目结舌了。看伊势贞兴这意思,为了打到政敌,独掌大权,是要把幕府好不容易拿到的和泉一国送还给平手汎秀了? 足利义昭显然不可能接受这个建议。可是他也拿不出别的解决办法,于是不置可否,故作高深,示意其他人继续发言。 一色藤长环视左右也没有人能帮忙的,只好继续自己上了:“幕府慈悲为怀,不忍见到太多杀戮,对下素来以招抚为主。但这种仁厚却被一些宵小之辈看做是软弱……依在下所见,偶尔也需要杀鸡儆猴,才能震慑不臣之辈。” 他这话说得倒是好听,众人表面不得不迎合,但内心全都不以为然。 幕府这点直属领地,才多少收入,一共就养了一点点兵,战力平庸更缺将才,当年一万多联军攻打物集女城八百敌军都差点酿成笑柄式惨败。如今面对凶名远播的纪伊国人众,谁敢领兵前去? 足利义昭不会武艺,不会指挥,而且胆小怕死,他肯定不愿亲征。 噢,明智光秀和细川藤孝这俩可能有这个胆量,但他们可是内奸啊!内奸比外敌更可恶,与其让这两人趁机掌握了幕府实权,还不如索性让平手汎秀拿回和泉更好。 派到和泉的饭尾和御木,那都是幕府新生代里数得着的俊才了,否则也不可能委以重任。但俊才们很显然斗不过外面的野兽。 伊势贞兴差不多已经是最后一个可以干点实事的人了,他提出的方案不管多么荒谬,至少他自己能执行下去。 要不然还是找其他友好势力帮忙出兵? 可是自己一点兵都不出的话,不管找谁,都难以避免被鸠占鹊巢的风险。织田打下京都之后老老实实还给了足利,是因为京都政治意义太过于重大,就连信长也不敢贸然占据。但和泉不一样啊…… 伊势贞兴也正是因为看穿了幕府虚弱的本质,才成为一个坚定的“鸽派”的。在他看来,幕府之所以还能存续,本来就是靠着别人给面子。就这么苟延残喘下去才是目前的最好选择。万一闹大了别人不顾面子也要毁掉你,那可无法挽回了。 情况确实很糟糕。 因为幕府实力衰弱,无法让家臣一展抱负,所以有才能的人都不肯来或者出走了,另一方面,由于缺乏人才,幕府就不可能恢复实力。令人绝望的循环。 支支吾吾半天,明知道伊势贞兴那个方案就是“卖国求荣”,但始终也没人拿出更好的法子来。 直到最后一色藤长咬了牙下定决心,说到:“伊势大人既然要身先士卒,在下也不甘居后了!请公方大人派我与伊势大人一道前去调查解决事变。届时若是要剿,在下愿为先锋。若是要抚,在下愿为说客。” 主动请缨的事情,在织田家是极为常见的,但在幕府还真不多见。在场诸君都不由得吃了一惊,包括台上的足利义昭。大家都分不清,一色藤长究竟是当真有此忠勇之心,还是也要借机树立自己的小势力。 唯一确定的是,有他一起出面的话,就可以形成制衡,到时候伊势贞兴就算要“卖主求荣”,也会卖不利索。 所以足利义昭完全找不到不同意的理由。 第六十二章 节外生枝(上) 和泉生出变乱,幕府一时拿不出镇压办法,堂堂大将军足利义昭茫然失措,政所执事伊势贞兴心怀叵测地主动请缨……在这乱局当中,一向被认为“腐朽无用”的老派幕臣一色藤长却突然站了出来,不令伊势贞兴专美于前。 其中缘由,究竟是真心实意想要挽救室町幕府,还是眼看大船将沉,欲另寻退路呢?恐怕连当事人自己都难以说清。 一色藤长本人已经渐渐明白了,这两者在当前的环境下,其实不矛盾。幕府本身已然外强中干了,现在想要干点实事——无论是为主家尽忠,还是为自己前途谋划,都是需要先积攒实力的。 伊势贞兴虽然是个令人不快的“投降派”,但也确实能干实事——比如结交织田氏重臣平手汎秀,比如纠集联军攻打不听话的小豪族,比如整肃幕府直属领地的赋税账目等等。这些事情证明了他的才能,也让他有了一定程度的政绩和威望,所以这家伙现在进退自如了——幕府尚在,政事离不了他;今后幕府万一倒了,他也能很轻易地得到织田家,抑或其他势力的青睐。 也就是说,先不管将来的立场,目前要紧的,是利用幕府这块金字招牌的残存影响力,把自己的小摊子经营起来。 主意算是打定了,但具体方案却完全想不到。 一色藤长手里的资源实在太少,以至于连查清事件具体细节都做不到。只知道是幕府代官们先出兵清剿不法寺社,接着不法寺社请了纪伊国的杂贺党做外援,展开反攻。至于期间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反常讯息,那是一概不知的。就更别提分析原委了。 先前毛遂自荐之时,他对足利义昭所说的原话是——“伊势大人既然要身先士卒,在下也不甘居后了!请公方大人派我与伊势大人一道前去调查解决事变。届时若是要剿,在下愿为先锋。若是要抚,在下愿为说客。” 但是大家都知道,这两人政见差别甚大,相互并不太对付,就算勉强“一道前去调查”,也是不可能通力合作的。出了二条城,就只能各自拿出各自的手段和人脉了。 现在的情况是,伊势贞兴他在近畿一代有一定的人脉和威望,这几年又攒了一支少而精的私兵,同时又与平手汎秀素来亲善,手上的筹码不少。如果他情愿伏低姿态,出卖一些利益给平手汎秀的话,想必是真能有办法解决和泉动乱的。 倘若问题真被伊势贞兴解决了,他的政绩和威望都会进一步上升,在幕府内部就成了一手遮天的局面。更不用说,还要出卖相当一部分利益给外人了。作为一个老派的幕府家臣,一色藤长自然不乐意见到这种局面。 所以他情不自禁地自荐,希望能分庭抗礼。 但他自己是没信心解决和泉动乱事件的。 论及军政实务的才能,一色藤长自知远不如伊势贞兴。论及家世影响力,一色支流也不如伊势嫡脉。更别提伊势家那少而精锐的私兵了,相比之下幕府其他士卒只能算是仪仗队。 另外还有外援方面的差距,伊势贞兴的“靠山”是平手汎秀,此人乃是织田信长的亲妹夫,得到朝廷正式任命的从五位下中务少丞,又担当着淡路国守护之职,手下有近万雄兵,还在濑户内海的贸易中占了不小份额……总而言之就是“足利——织田”这个二元体系中屈指可数的巨擘。 相比之下一色藤长虽然也有几个交好的朋友,但质量可就差得远啦! 好在他跟伊势贞兴的思路并不一样。 伊势贞兴这等“新潮人士”,目光是集中于发展壮大自身力量,外援只是作为必要时的助力。而一色藤长这种“旧派幕臣”,却更习惯于“利用一派军阀打倒另一派军阀”的传统路线。 (题外话,历史上的室町幕府自始至终就是这么个“利用一派军阀打倒另一派军阀”的状态,离中央集权有很大差距。) 同样要寻求外援,但目的有所区别。 伊势贞兴跟平手汎秀,是有着真金白银的利益关系,双方有长期合作的意愿。 一色藤长擅长的,则是打着幕府旗号,许以虚利,驱虎吞狼,做的是坑一笔算一笔的短线交易。 所以在他眼里,并没有“亲赴前线解决争端”的选项,也不在乎调查详情,整军备战的细节。对他来说,全部问题都可以简化成一句话——寻找一个与平手汎秀不相上下,乃至比平手汎秀更强大的大腿来抱! 首当其冲的人选,是织田信长。如果能说动信长帮幕府解围,那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实现的,此人野心昭然若揭,不给幕府添乱就算不错了,怎么可能好心帮忙呢? 最近信长不知为何转了性,将心思都放在与远国大名的交际之上,摆出对近畿事务不甚感兴趣的姿态。足利家对此觉得十分庆幸,万万不希望把这家伙的注意力又勾回来。 至于四岛六十六国之内的其他大名,或许总能找出几个愿意给幕府分忧的(准确说是想把水搅浑趁机渔利的),然则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其余大和松永、河内三好、畠山、丹波波多野、赤井、摄津池田之流,要么体量太小,要么是当主的才具不值得信任,要么就是危害性比伊势贞兴和平手汎秀更大,不可与虎谋皮。 这群人聚集起来可以形成战略震慑力,抵制信长的势力继续扩张。但在具体战术问题上,指望他们为幕府出兵出力是不可能的。 除此之外,近畿附近值得一提的大名,当属朝仓、德川、浅井。不过朝仓陷入若狭国人众和北陆一向宗的两线作战难以抽身,德川的政策倾向完全是依附于织田而没有表现出独立的意志,浅井本来是可以制衡的力量,但是平手汎秀策动了一次“西征运动”,以播磨一国为诱饵,把浅井长政驱使到关西去了…… 说起来,平手汎秀也不过是织田氏的一个家臣出身罢了,但在上洛之后却立即崛起,拥有了极大的政治影响力。如果要与之抗衡的话,最好的办法也许是寻找另一个织田家内部的巨头。如此一来,信长处理起来也会十分麻烦,而幕府则可以抽身出来,充分发挥旁观者清的优势。 说到织田内部巨头的话…… 丹羽长秀泷川一益做事谨慎不容易利用,森可成坂井政尚实力偏弱,能在近畿事务上发言的,当属手握栗太、甲贺二郡佐久间信盛,以及掌管野洲、蒲生二郡的柴田胜家。 柴田胜家去年才得到信长的推荐,得以与平手汎秀一道获得官职,目前恐怕不容易被煽动。 而佐久间信盛……他虽然一向被认为是卓有才智的武士,但却从来不以心胸宽广而著称啊…… 第六十三章 节外生枝(中) 所谓“和泉法难”的变动,爆发之后不久,就迅速被近畿附近的各界人士获知。 近畿一代商贸发达,交通便利,人流稠密,三教九流无所不包,故而消息传递得很快。这种数千人级别战斗是相当引人注目的。经过贩夫走卒们的口耳相传,事情的细节逐渐变得玄乎起来,众说纷纭,出现好几个彼此矛盾的版本。 究竟是寺社先动手,还是幕府先出兵,双方的战损人数,出兵规模如何,以及纪伊国杂合众掺和进去的原因,这些“关键性问题”显然不是普通老百姓能弄清楚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茶余饭后聊得津津有味,混合着谣言和脑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品评天下群豪。 但剧情的大框架梗概是没法编造的。有三个观点是普遍得到公认的: 第一条最没有争议,就是这场战斗确实是发生了,一方是幕府派到和泉的代官,另一方是和泉寺社联军加上从纪伊国请来的外援。 其二,战斗的赢家是寺社众,幕府的代官们惨败而归损失惨重,只能龟缩到岸和田城里面防守——话说,幸亏了当年平手中务大人在任的时候把岸和田城修得挺牢固的,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第三,寺社众虽然取胜,但一时似乎没有继续攻打岸和田城的打算,姑且围了城之后,就按兵不动,忙着派人把先前被没收的“佛产”“神产”夺回来。所以代官们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事情看上去还有从中协调的空间。 正是由于这种“斩草未除根”的态度,才让观众们浮想联翩,脑洞大开,纷纷觉得背后有什么阴谋诡计——真正的反贼,比如北陆的一向宗们,那都是毫不犹豫地杀害守护,焚烧国衙的,和泉寺社这种暧昧姿态显然是有内幕啊! 舆论纷纷,都在不负责任地大胆猜测,总体的感情倾向是同情幕府的。底层的贫农以及小商贩小手艺人之流,大多有一种“将军大人其实很圣明只是奸臣误了事”的错觉,古今中外都是如此。 一旦幕府展示出足够的手段来,这种天然存在的同情就能成为足利家复兴的基石。但如果幕府拿这个和泉变乱束手无策,民众的同情也很容易变成蔑视。 在这个战国乱世,缺乏力量的人是无法生存下去的,更不可能得到尊重。 对此,足利义昭的对策是,派出了政所执事伊势贞兴,以及御供众一色藤长这两人,作为使者,带领数百随从,前往和泉国,全权处理此项动乱,并口头赋予了临机决断,便宜行事之权。 观众们并不了解这两位使者的身份,仅知道是名门伊势家和一色家的后裔,自然无从预测此行成败,唯有眼巴巴观望着,只有个别消息特别灵通的资深“键盘政治局”人士能说几句稍微靠点谱的消息。 但内行人可是知道的,伊势贞兴与一色藤长素来关系不睦,政见不合。此行两人又没有明确主次之分,这事情怎么做得成?至于“临机决断,便宜行事”更是无从谈起。足利义昭此举,大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则,实在欠妥。 可见当今公方大人,虽然颇有文名和智术,但面对这种真刀真枪的突发***事件,还是太没谱了。诸多“忠心耿耿”的下级幕臣,只能表面上做出忧心忡忡的姿态,暗地赶紧开始寻找后路,反正这种局面,他们近年来也已经习惯了。 …… 伊势贞兴此人倒也不负先祖之名,接任未及,便轻装简从,只带着少数侍卫,一路冲到和泉寺社众的“叛军”营帐前面,慷言慨语自报家门,说明来意,要求会谈。如此作派,竟像是吃定了对方不敢对“幕府政所执事”下手。 然后,他就在一众“叛军”士卒,幕府亲兵,以及若干不怕死的好事之徒围观下,被寺社众的首领们当做是贵宾,恭恭敬敬地迎入营帐。 此后,还不到两个时辰,寺社众的“叛军”便释放出善意,撤除了对岸和田城的围困,紧接着全军包括纪伊来的外援在内,一同后撤了足足十里地。 如此一来,世人便皆知,伊势贞兴的政策是“招抚”,而这个“招抚”的手段似乎也很对路子,战乱看上去马上就要平息了。 当天的局势,很快也开始传开,看热闹的觉得意犹未尽,不过大部分当地人还是期望看到和平的。 与此同时,另一个说法也在近畿的酒馆、旅社和行商人之间流传开了。据说变乱的产生,全都是幕府代官们(即饭尾贞遥、御牧益景两人)肆意妄为,压迫领民,改变了上一任平手中务大人的“善政”,才导致僧人和神官们无奈之下起兵反抗,只要把罪魁祸首处理掉,再将法令改回平手中务大人时期,事情就能圆满解决。 这个说法虽然无头无尾,却十分符合老百姓的思考方式,得到了广泛的认同。 首先大家对僧人和神官是普遍有好感的,不愿意相信这些高僧大德会作乱,宁愿相信和泉寺社众是被逼无奈的。 其次,平手中务大人是远近公认的智将,传说级别的强者,他老人家定下的规章制度,自然也是蕴含了长远和深奥的道理。饭尾贞遥、御牧益景这两个无名之辈,想来也没什么本事,理解不了平手中务大人的原意也很正常。 再者,这个说法非常符合“将军大人其实很圣明只是奸臣误了事”的逻辑。 你瞧瞧,足利义昭殿下垂拱而治,平手汎秀大人运筹帷幄,四方才得以安定,孰料饭尾贞遥、御牧益景这两个既坏又傻的歪嘴和尚念坏了经,和泉的高僧大德们,无奈之下,举起刀枪,采用“兵谏”,险些要酿成大祸。幸得伊势贞兴这个“青天大钦差”慧眼识破,挽回了朗朗乾坤好世道。 这剧情,写成剧本都能直接上演了! 一片议论之中,许多人都忽略了,那个理论上应该与伊势贞兴并列为特使的一色藤长究竟去哪了…… 第六十四章 节外生枝(下) 淡路国,州本城。 虽然暂时没有战事,但为了应对邻近的和泉动乱,平手家下达了备战的指示。三百名亲兵,一千五百旗本兵,再加上稀稀拉拉集结起来的数千与力众和外样众,总计有五千人以上。而这些将士们,又引来了许多的小商贾在城下设立临时店铺,一时间这狭小的城砦竟变得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在这喧闹之中,平手汎秀却并未像以前那样身披甲胄出现在军帐当中,而是穿着宽松的吴服,箕坐在本丸的庭院里面。 右手捏着一枚黑子,盯着身前的棋盘观望了许久,却始终找不到令人满意的落子。踟蹰良久,最终化为一声意犹未尽的轻叹。 原本自以为可以一举吃掉对方棋子,取得近二十目优势的妙手,然则对方的应对方法出人意料,把另一片战局牵扯了进来。大局相互牵扯之下,盘面优势就只剩下几目了。 中盘有好几目的优势,再算上还棋头,优势仍是不小的。只是缺了将敌人杀得丢盔弃甲的成就感,与先前的预期有些差距。 平手汎秀的棋艺稀疏平常,远不如在座的沼田佑光、本多正信、河田长亲、岩成友通等人。以前偶尔与这些家臣对弈的时候,大抵是每次都能赢,但赢的目数总是很少,其中缘由,那是不问也知了。 虽然能赢,却总是无法畅快淋漓地获胜,实在令人遗憾。 当前和泉国的这件事情,恰好也正是如此。 平手汎秀表面上让出了这一国的知行权,但暗地中却坐视乃至推动了动乱的发生,再将凶名赫赫的纪伊杂贺党引进来。 至于幕府一方的反应也大多在预料之中。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伊势贞兴的举措很正确,没有去计较细微末节,也不急着追究责任,而是抓住了核心问题,先孤身赴敌营稳住局势,解决治标,再造势请平手汎秀收拾局面,解决治本。 明眼人能看出来,自从三好家衰败以后,平手汎秀是唯一一个在和泉建立过稳定统治根基的人,如今人虽然走了,影响力却尚在,这片土地的稳定和混乱,与他绝对脱不开关系。 平手汎秀当然也是对此感到高兴,准备顺水推舟,选一个合适的时间,配合伊势贞兴的动作,把和泉的实权再接收过来的。 只是彼此联络之时,无意间得到了一个消息,说是幕府的另一个家臣一色藤长,本来也请缨声称要解决问题,却突然称病不知道去到哪里了。 本着谨小慎微防微杜渐的态度,平手汎秀命令中村一氏、石川五右卫门等人去调查了一番,结果惊讶地发现,一色藤长居然偷偷去了近江国栗太郡的永原城,拜访了佐久间信盛! 原本平手汎秀也曾想过,幕府可能会出动直属兵力来讨伐,或者是寻求大和松永、河内三好、畠山、丹波波多野、赤井、摄津池田等等近畿豪族的帮助。对这些后续,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只是没想到突然跳出一色藤长这么个人,勾搭上了另一个织田家重臣。 佐久间信盛这个名字,令平手汎秀如临大敌。所以才拖延了一切行动,躺在本丸的庭院里,故作悠闲地下棋。 …… 思酌良久,也拿不定在哪落子,平手汎秀索性不再去想,将手里的棋子扔回棋笥里,身子也自然而然后仰靠在亭柱上,显出一副慵懒惫怠的休战姿态。 封棋打挂中断比赛,待日后有时间再继续,这本是棋界常有的事。然则在座各位并非专业弈手,一旦离开棋枰,多半就不会再继续了,对于热衷此道的爱好者来说未免可惜。 不过主君都兴味阑珊了,家臣们难道还能用有什么意见不成?只能顺着眼色行事了。 平手汎秀闭着双目,安静了片刻,忽而又睁眼,喃喃自语道:“佐久间其人,若是作为敌人对阵,殊不足论;但作为友军,却令人畏惧。” 此言一出,正在收拾残局的沼田佑光吓得一哆嗦,手中的棋子哗啦啦一声掉在地上,飞溅起来洒成一片。 再一抬头,只见河田长亲、本多正信神色如常,新晋家臣岩成友通亦未有异色,还露出“理当如此”的表情,侍立一旁的服部秀安则是四下远眺,恍如未闻。 于是沼田佑光就蓦然发现,这些人里面,似乎仅有他自己,不是核心圈子的。上面那句不能传于外人的话,听到耳朵里,既让人惶恐,又有一种蒙受信任的感佩之心。 平手汎秀的感叹,在座各位只能理解一半。佐久间信盛这家伙,虽然擅长军阵也通晓外交政务各方面的才能,但都算不上顶尖水平,在人们心中是远不如稀世智将平手汎秀的,所以说“若是作为敌人对阵,殊不足论”,没问题。不过后面一句“但作为友军,却令人畏惧”是从哪来的呢?佐久间信盛确实是喜欢内斗的风评,但不至于到了令人畏惧的程度吧? 总而言之,除非还有另一个穿越者来到这个世界,否则这句感叹是不会有人能懂的。 接着河田长亲用十分正经的语气补充道:“若非友军的衬托,又如何能让近畿人知道主公您的仁厚呢?” 河田长亲并非阿谀奉承之辈,他说出来的话,自然也不全都是没根据的吹嘘。 佐久间信盛喜欢把治下豪族逼得家破人亡自不用提,柴田胜家麾下的与力和外样一向是阵亡率最高的,泷川一益重视人才但会瞧不起乃至折辱无能的人,森可成严肃奉法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丹羽长秀相对好一点,但也赶不上平手汎秀。平手汎秀是充分鼓励国人众们的“差异化发展”的,有事业心的可以自荐来当文官武将,没甚志向的也能专心做米虫,这一点深受广大群众的欢迎和爱戴。 对此本多正信阴阳怪气地回应说:“这个或许也是佐久间大人的最大优势。无论他掌控的地盘多大,织田大殿始终都不需要担心呢。也许织田大殿心里,本来就更愿意看到佐久间大人坐镇和泉一国。” 这句“难听的实话”令平手汎秀眉关一皱。但既然是实话,就不能因为难听而排斥。 沼田佑光也想说点什么,只是一时想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发言,于是憋屈地继续收拾棋盘。勾心斗角的事情,确实非他所长。 又沉默了一会儿,却是岩成友通开口了:“鄙人虽然不甚了解这位佐久间大人的行事习惯,但料想起来,他作为一个缺乏人脉根基的局外人,若是想要插手和泉之事,唯有‘正兵讨伐’这一个途径而已。倘若佐久间大人真的如殿下您所预料的那样果决的话,恐怕已经派了精兵,轻装悄然在途中了。” 沼田佑光闻言下意识反驳到:“然而幕府的政所执事伊势贞兴大人已经亲自赴往,展开调停了,佐久间有何出兵的理由呢?” 岩成友通嘴角一撇,仿佛有些瞧不起对方的智力,但还是声调不变地解释说:“伊势阵型前往和泉调停,一色藤长却去近江寻求佐久间的协助,可见两人政见有别。现在只需要偷袭过去,将寺社众的军队杀散,而后再声称伊势贞兴只是来故意示弱麻痹敌人,事情的解释权便归于一色藤长与佐久间信盛之手。” 话音落地,未及沼田佑光反应过来,本多正信又道:“倘若伊势贞兴大人不幸阵亡于乱军之中了,那一色藤长大概就更高兴了。佐久间军队一旦进入和泉,本家恐怕就再难插手进去了。何况……织田大殿未尝不愿看到这样的局面。甚至一色藤长勾连佐久间信盛之事,本就是织田大殿所指点,也未可知。” 听着这骇人的大胆猜测,平手汎秀面色丝毫不变,仿佛都在预料之中,只是微微摇了摇头,问道:“尔等有何良策?” 本多正信犹豫了一会儿没立即答上,旁边河田长亲立即开口:“鄙人以为可以设立缓急二策。缓策是坐视佐久间进入和泉,静待他出错引起各方愤怒;急策则是抢在佐久间之前,以拥护幕府之名进军和泉,讨伐不法寺社。” 河田长亲这番话,显示他对于诡计的厌恶,所谓“缓急两策”都是希望用阳谋来解决问题。 本多正信脸上立即有了不以为然的神色,但什么话都没说。 倒是岩成友通做出不通人情世故的姿态,径直反驳道:“河田大人所言恐怕不妥,缓策未免太缓,急策未免太急。” 此话一出,河田长亲再怎么沉稳也不免脸上挂不住,眼中带上恼意。而岩成友通依然是保持莽撞的人设,只当做没看见。 本多正信这才又出来开口说:“出兵讨伐乃是正道,但却会失去人心。不过推己及人的话,佐久间大人本来就在和泉毫无根基,现在又这么径直率兵杀过来,他真的能在和泉站稳脚跟吗?” 岩成友通粗着嗓子回应道:“我看佐久间此人并不是傻子,自然也知道他并不能实际控制和泉,此番前来,恐怕有一大半原因,是要给平手家找些麻烦罢了。” 一直处于挂机状态的沼田佑光仿佛是突然醒过来一样,福至心灵地插了一句:“倘若说佐久间大人热衷于给平手家找麻烦……那么织田家之内,难道就没有希望给佐久间大人找麻烦的人了吗?” 话音落地,平手汎秀突然支起身子,眼前一亮。 第六十五章 乐极生悲的伊势贞兴 “就算我等是出于无奈才起兵自卫,但终究与幕府产生对抗,实在惭愧不已,万死不足谢罪,其中原委,只能拜托伊势殿您在公方大人面前分说了。” “大师不必如此。鄙人身为足利家谱代家臣,又忝列为幕府的政所执事,这正是分内之事。四海之内一切的冲突喧哗,我们都会调查清楚再下结论,绝不至于只看表面情况就加以裁断的。” “伊势殿,真不愧是通情达理的仁者啊!说起来,如果只是我一人惠誉安危的话,就算一死,也不敢与征夷大将军的家臣刀兵相见的。只是饭尾和御木那两位逼迫太甚,事关鄙社数百年清誉,乃至和泉一国十万百姓的信仰,实在是不得已啊……” “嗯嗯,大宫司所言甚是。以前平手中务大人担任和泉代官的时候,诸位都是忠心耿耿,从没听说过有什么违犯之事。现在一换了代官,就生出变动,这责任到底再睡,明眼人都知道嘛。” “多谢您能体谅!日后和泉这块地盘,有您和平手大人看着,想必众人都能安居乐业,一起报效公方大人的信任,再不会产生这种令人遗憾的事情了吧!” “哈哈,这个是靠大家一起努力的嘛,也不是我和平手两个人就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的嘛……” “来来,请让我帮你斟满酒,再敬您一杯。” “哎呀,太客气了,来来来……” …… 伊势贞兴端坐在主位之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心情好到了极点。 明明昨天还是敌方,明明是别人家的军营,但偏偏就在办酒宴。而且作为外人的伊势贞兴,还被众人邀请到了主位上面落座,成为筵席的唯一焦点。 单刀赴会,孤身劝降,这个感觉还真不错啊。 身旁是福德寺的了净禅师与大鸟神社的田代大宫司,也就是和泉神佛界的两位头面人物。以他们为首,一大堆起兵反抗幕府的寺社众,还有隐藏在背后支持他们的国人众和商人,现在却都卑躬屈膝地簇拥在伊势贞兴身旁。 这一次毛遂自荐,跑过来解决问题,取得了明显的收获。 以前和泉各界人士,敌视幕府派过去的两个代官,怀念平手汎秀的领导。 而现在,则变成了“有您和平手大人看着,想必众人都能安居乐业”,说明这次顺利解决和泉事件,取得了极高的个人声誉,埋下了充分的人脉。 和泉人打仗不行,但普遍富裕而且舍得花钱,所以这份人脉,是值得花心思好好经营的。 当然,如此轻易地就与“反贼”达成和睦,肯定是会让幕府所剩无几的威望进一步受损了。但这只是暂时的嘛,长远来看,堂堂政所执事伊势贞兴,需要加强个人实力,日后才能摆脱政敌的掣肘,更好地为幕府服务。所以这个行为,绝不是损公济私。 至于日后他的个人实力培养起来之后,还会不会继续效忠足利家,这个问题嘛…… 和泉的寺社众们,也对此很满意。 毕竟穷山恶水才出“刁民”呢,沿海发达地区的有产阶级们,是很会享受生活,很爱惜生命的。了净禅师和田代大宫司,并不像乡下同行们那样好勇斗狠。这两人放贷收租,给佃户家的小媳妇大闺女开光是把好手,但真上了大战场,能吓尿裤子。 刀子只要不割到身上,他们绝不会跟正规军对阵。就算割到身上,只要力度轻些,频率缓些,也宁愿破财免灾。 无奈幕府派出来的愣头青代官实在太过分了,居然一下子要没收那么多产业。 寺社们多年累积的财物,全都是通过放贷、吃绝户、收保护费,还有信徒们“被自愿”捐献等等合法渠道获得的,居然被诬为非法所得,这怎么能忍受呢? 左右总是要破财的,索性不顾肉疼,请了佣兵来对抗幕府。 杂贺的佣兵贵是贵,但一分钱一分货呀!何况这笔钱所有寺社是要分摊的,到时候从中还可以再做文章。 另外平手汎秀派人暗地里送过来的一笔慰问金,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呢。 否则还真难满足杂贺佣兵的胃口。 …… 从纪伊来的土桥守重,默默地在角度大口喝酒,对伊势贞兴等人的表演不屑一顾。 在杂贺众的心里,真正的汉子就该战场上见分晓,这种政治场合既不懂也不屑于懂。 不过场面话多少还是要说说的,收钱办事嘛,佣兵就得有职业素养,没必要给雇主拆台。至于钱从哪来,敌人是谁,那都不重要。 伊势贞兴倒也眼尖,瞧见角落里有一位纪伊的大人物,主动走上前打招呼到:“这位想必就是天下闻名的豪杰,土桥若太夫了?” “正是鄙人。”土桥守重躬身回应道:“姑且还算个豪杰,说不上天下闻名,见到您堂堂幕府政所执事,真是有幸。” 土桥守重尽量装出懂礼节的样子,还模仿了京都腔调说话,不过配上他的衣饰和容貌,怎么着都是一股沐猴而冠的气场。了净禅师、田代大宫司等人心下纷纷觉得嫌弃。 唯有伊势贞兴表现得十分亲切,再上前半步,用欣赏的眼光打量了一下对方魁梧的身段,感慨道:“许多乡野村夫都知道杂贺的铃木氏,但鄙人十分清楚,铃木氏只是人多势众而已,论及武勇,他们可及不上阁下的土桥家。” 伊势贞兴这番话明显是为了恭维。杂贺党里铃木和土桥两家的名声是相差无几的,铃木家行事更圆滑外围党羽更多,土桥家风格更强硬只收铁杆小弟,两边的战斗力很难区分上下。 本来是套近乎的话,孰料土桥守重听了“铃木氏”三个字,便脸色一变,嘴角泛起冷笑,讥讽道:“比不了他们铃木家,去年做了平手中务那一单子生意,吃得脑满肠肥,现在恐怕瞧不上我们土桥了。” 这话一出,让人完全没法接。 当时平手汎秀进攻四国,花四千六百贯雇佣三千杂合众,其中大部分来自铃木党,但土桥党也出了一些人力。后来平手汎秀对这笔生意挺满意,于是凑整给了五千贯,相当于是赏赐了四百贯的小费。依土桥党的想法,小费也应该按人头均分,但当时话事人铃木重秀觉得铃木党伤亡更多,贡献更大,只象征性分出少许,基本等于独吞四百贯。 一山不容二虎,铃木和土桥本来矛盾不少,这么一来更是差点反目成仇了。后来和泉寺社众过来求助,铃木重秀手里宽裕,便不愿插手这种跟幕府扯上关系的麻烦事。而土桥守重偏偏要跟他作对,带了土桥党的军队,接受了雇佣。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伊势贞兴哪里拎得清?他只能呵呵一笑,强行转移话题,心里则暗骂不已。 “话说,今天天气不错啊……” “本来昨天还是下雨的,今天却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伊势大人来得正好呀!” 伊势贞兴又讶然无语了,普普通通的谈天气,怎么在土桥守重口里说出来就有一股讥讽的味道呢?这人会不会聊天啊?怎么老能把天聊死? 正当两人大眼对小眼,尴尬无语的时候,突然外面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响声。仔细一听也不像打雷,何况天气不是晴着吗? 然后就看到一个全副武装,身上印着土桥家纹的士兵急匆匆地跑进军帐,粗鲁地推开门口侍卫,对着土桥守重半跪,高声喊道:“大哥!刚才是枪声!我们被伪装成商队的敌人袭击了!还不清楚对方身份,但敌人挺能打的,人数至少一千,铁炮约有三百!” “什么?” 土桥守重怒喝一声,当即便像弹簧一样跃起,道了声“少陪!”便大跨步迈出去。 剩下的几位面面相觑,愣了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赶紧各自穿戴装备,呼喊部下,乱成一锅粥。 然后伊势贞兴的亲兵才到场,只说有敌袭,不清楚具体的情况。 又过了片刻,寺社众的僧兵也纷纷衣冠不整跑过来通报,带过来的消息就五花八门了,有的说被三千人袭击,有的说敌人有五千,还有八千一万乃至两万的。有人声称看到三好家的家纹,有人说是本地刁民作乱,又有说是幕府军队来铲草除根了,伊势贞兴只是来行缓兵之计的……总而言之连事情都搞不清楚,更别提组织抵抗了。 乱了半天,还是伊势贞兴脑子清楚,他眼看自己受到怀疑,也不忙着分辨是否,而是趁着大部分人没反应过来,果断带着亲兵,朝着枪声的反方向跑路了。 有了榜样之后,了净禅师、田代大宫司也“见贤思齐”,立刻纠集亲信加入跑路大军,把偷袭的敌人交给雇佣军和杂兵们对付。 大家可都听见,刚才那群莫名前来袭击的敌人,被凶名赫赫的杂贺土桥家称作是“挺能打的”,显然来者不善呐!反正和泉兵就是弱嘛,跑就跑呗。 伊势贞兴倒是对此挺懊丧的,他花了大心思练了一点点私兵,完全比不过杂贺土桥家,仅仅比和泉寺社众的酒囊饭袋强了稍许,太打击人了。 不过眼下也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哇,最要紧的是赶紧弄明白事情原委,大家商量得好好的,怎么半路就杀出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来了呢? 为什么会这样呢? 第一次,有了独自处理重大突发事件的资历,还得到了足以一生受益的人脉,两份喜悦相互重叠。这双重的喜悦,又带来了更多更多的喜悦,本应已经得到了梦幻一般的幸福时光……然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就在伊势贞兴沉浸于白学问题不可自拔之时,一伙人跑了半天,耳边铁炮声和喊杀声渐渐远去,心下稍微松懈,正准备分辨一下局势,忽而又见面前杀过来一支小部队,吓得人胆子都破了。 了净禅师和田代大宫司都已经快要趴在地上跪倒投降,却见到来者打的是平手家的旗号,膝盖这才又直了一点。 “贫僧……乃平手中务……故友,不知阁下……”老和尚了净禅师还想保持风仪,但早已跑得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利索。 而田代大宫司就直截了当多了,挥着双手大喊道:“我乃平手中务大人安置在和泉的走狗!还请看在共事一主份上稍加援手!” 伊势贞兴转过头去双手捂着脸很想装作不认识这人,可是也来不及了。 带队的平手家臣是个年轻英武的汉子,身后领着百余骑兵,还有几辆马车。这年轻人听了田代大宫司的话,不由一愣,但马上调整好了神色,翻身下马,朗声道:“在下乃是平手家臣山内一丰,来者可是伊势贞兴大人?还有了净禅师与田代大宫司?” 伊势贞兴听闻此言,心下稍安,却也不得不站出来,施礼答道:“鄙人正是伊势贞兴,前来调解和泉寺社与代官间的争执,孰料途中遭遇不明人士突袭,不得已逃遁至此。当前情况紧急,还请山内殿加以回护。” 对面山内一丰慌忙下拜,恭敬答道:“失礼了!伊势大人还请稍安勿躁,在下正是受了鄙上平手中务之令,前来提醒各位可能有人袭击的,看来是我来迟了……还请各位大人恕罪。” “岂敢岂敢,多谢平手……” 伊势贞兴慢慢收拾好了心情。但他话还没说完,身旁田代大宫司抢着站出来,仓皇发问: “请问那个山……山……” “鄙人山内一丰。” 山内一丰脸上浮现出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对对对对!请问山内殿,我等应该前往何处才能保证安全?”田代大宫司言辞恳切,显然对自己的生命非常珍爱。 “这个嘛……”山内一丰稍微有些犹豫,“鄙上曾说,万一事态有变,和泉国内唯有界町可以保证安全……” “没错没错!”田代大宫司立即变成喜形于色,“我看您那里有多余的马匹车辆,我们正好可以快速前往界町!” 这时候,远处的铁炮和喊杀声,似乎又更响亮了些,田代大宫司脸又是一白,三步并作两步,也不待别人同意,就窜上了一匹空的马匹。 “啊哈哈哈……”山内一丰尴尬地笑了两声,顺水推舟宣布:“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各位请我们一道出发吧!” 伊势贞兴也随着骑上马,脸上神色连续变化,最终幽幽一叹。 乐极生悲,却又绝处逢生,这一天的经历,真是很丰富啊…… 第六十六章 各怀心思的佐久间与一色 “治兵卫!去通知铁炮队把频率降下来,几人一组交替射击,不要让枪管过热,我还需要他们继续射击半个时辰!” “善八郎!带你的长枪队顶上去,让前面的伤员下来休息,注意要维持阵型,抵住正面的阵线,但不用急于突击,好好利用铁炮的掩护!” “弥助!拨给你一百名披甲武士,从南侧的小山丘后面绕到后面去,敌方的右翼已经崩溃了,不可能造成阻扰,所以你要用最快的速度猛攻!” “平次!给你七十……不,八十名足轻,向西北方向增援,保持警戒,如果对方企图翻盘一搏的话,那是唯一的强袭路线了!” 佐久间信盛昂首站立在树木茂密的小丘之上,左手持着单筒的望远镜观察战局,同时右手则挥舞着军配,指挥若定,命令家臣们带着预备队各自出阵。 作为以稳健著称的“退之佐久间”,他对于自己在优势战场下的指挥有着充分的信心。宁可不要大胜也要坚决避免大败,就是佐久间的合战之道。 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不懂“正合奇胜”的道理,正相反,在情报准确、风险系数较小的场合下,佐久间信盛比柴田、森可成更喜欢用诡道。他只是厌恶那种赌命式的无脑猪突。(虽然在扶桑战史上,赌命式猪突逆转战局的例子也并不缺。) 今天来到这里的是佐久间家精选出来的一千三百名旗本,训练有素装备精良,携带了铁炮四百支,战马二百匹,驮马六百匹,化装成大型商队,打着织田家御用商人的旗号,连夜越过国境,在午后守军精力最匮乏的时刻,发起了突击。 结果和泉寺社众的杂兵是毫不经打,一触即溃,还没接战就跑了大半;幕府政所执事伊势贞兴的亲兵们也没好到哪去,只丢下十来具尸体,便士气涣散。唯有杂贺雇佣兵表现得相当坚挺,迅速展开抵抗,同佐久间军的先锋精锐打得血肉横飞,旗鼓相当。 纪伊国杂合众,确实名不虚传!尤其是雇主已经率先逃跑,佣兵还在奋力作战,这一点显然不是因为他们职业道德太高,而是杀红了眼就停不下来。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寺社众彻底溃散,杂合众的右翼就彻底暴露出来。根据情报可知,杂合众兵力有限,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分兵顶住两面进攻。何况佐久间信盛还十分谨慎地派出援兵加强了唯一的薄弱环节,所以最终的胜利仍然是无甚悬念。 火光冲天,硝烟弥漫,佐久间信盛手持军配,发号施令,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谋而后定,动如雷霆,轻卒锐兵,势如破竹,这才是大将该做的事情啊!像柴田胜家、森可成那样,明明已经指挥成千上万人,却还冲锋在前的行为,实在太没有美感了! 他兀自陶醉不要紧,倒急坏了身旁的一色藤长。 两人一方提供名分,另一方提供兵力,合作来弄这个“大新闻”,但立场并不平等。因为这年头名分不如兵力值钱。 对于佐久间信盛来说,他只需要打赢这一仗,展示出足以震慑和泉豪族的军力,再取得合适的口实,便能借机伸手进来,谋图日后的鲸吞。如果事情不顺,大不了撤回老家。 而一色藤长却是冒了大风险。光打赢对他来说还不够,他还得在政治舞台上压倒伊势贞兴,取得代表幕府发言的资格。这并不比打赢一场合战要简单。 若是能让伊势贞兴死在战场上就好了。倒时候给他安排一个“不惧生死亲自前往敌营实行缓兵之计”的光荣头衔,就可以趁机继承一部分政治遗产了。 ——但这话他没法直接了当的说出口。 所以一色藤长对佐久间信盛说的是:“佐久间大人果然用兵如神,然则贼酋了净和尚与田代神官两人似乎已经闻风而逃。若是首恶未诛,未免显得您的功绩还有遗憾。另外政所执事伊势贞兴大人也‘失陷’在叛军之中了……”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但佐久间信盛还是立即听懂了。 佐久间并不希望伊势贞兴死,他更希望“解救”(俘虏)到活人,到时候谈判的筹码就更足了,毕竟吃完原告吃被告是职业官僚的本职技能。 不过了净禅师和田代大宫司这两个家伙,确实最好立即干掉。已经狠狠得罪过一次的人,就应该彻底拍死,否则就会一直被仇人惦记着。 佐久间信盛心中早有定计,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装作心有灵犀的一笑,侧首唤来自己十五岁的儿子: “信荣!你把剩下的骑兵都聚拢起来,追击逃逸的寺社叛军余党!务必要除掉福德寺的了净和尚,以及大鸟神社的田代大宫司这两人!不过更重要的,是关注幕府政所执事,伊势贞兴大人的下落!” 话音一落,便看到一个身披华丽黑甲的武士领兵而出。这人身段瘦长,面容青涩,却并不紧张,而是满脸肃然,站得笔直,仔细一看,正是佐久间信盛的嫡长子,年方十五岁,元服未久的佐久间信荣。(虚岁) 点名自己的亲儿子来做这事,一是因为追击敌酋的任务最容易立功露脸,二是因为要交待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 佐久间信荣虽然年纪轻轻,但性格类似其父,一向表现出少年早熟之相,被家族给予了厚望。外人也大多觉得这小伙子沉稳可信。 一色藤长以为大家说好了,要把伊势贞兴弄死在乱军之中,对此当然是点头微笑,表示满意。 只要伊势贞兴成为不能开口的死人,那么一色藤长作为唯一一个身处前线的幕府代表,就能垄断一切细节的解释权。 任何生意只要垄断了就好卖,佐久间信盛除了兵力一无所有,很缺乏名分。即使佐久间出了什么岔子,别的什么人摘了桃子,也总是需要跟幕府打交道的。 但其实佐久间父子已经提前交流过了,伊势贞兴最好还是要活捉,如果他肯出比一色藤长更好的价码,那双方也不是不能化敌为友的。 双方各怀着心思,脸上却都浮现出极为友善的笑容来。 第六十七章 沉稳早熟的佐久间信荣 佐久间信荣勒马伫立在界町环壕外约五里的位置,举棋不定,犹豫难决。 奉了其父的指令,率领了总计一百八十七名骑兵,追击散逸的“贼酋”,本以为是信手拈来,俯仰可得的功劳。孰料对方竟然也得到了马队的接应,逃跑的速度实在不慢。 明明是被突袭惨败,却还维持了近百骑兵的队伍,士气和组队并未混乱,有条不紊地撤离,这绝非是一般意义上残兵游勇的表现。 快马加鞭,追出了三四十里之遥,仍然没能撵上,佐久间信荣眼睁睁地看着目标进入了界町。而且,派出去监视的斥候还声称看到了平手家的家纹。 无论是“界町”还是“平手”,都是织田政权内部,相当敏感的存在,所以他不得不谨慎行事。 若是在野外,遇上什么不长眼的人,杀了也就杀了,只推说“刀枪无眼”即可,无凭无据地谁也找不到什么口实。 但要是冲到众目睽睽的界町里面,从平手汎秀的羽翼下,杀死或夺走几个重要人物,那就是巨大的政治灾难了。 然则,这么无功而返地折回去,那是万万咽不下这口气的。 毕竟和泉这个“变乱事件”还没有得到盖棺定论的官方定性。伊势贞兴是幕府政所执事,了净禅师和田代大宫司是当事人,万一平手汎秀在后面施力,把舆论翻过来,由“对抗幕府的叛乱”变成“抵制不公待遇的兵谏”,那佐久间家就没有赖在和泉不走的理由了。 当初佐久间家决定出兵,是因为一色藤长带来了足利义昭的口信,承诺能在幕府那里取得大义名分。但口信终究只是口信,不是百分之百靠谱的。 那么如今的问题就得慎重考虑了…… 佐久间信荣在外的口碑与其父有些相似,被誉为是沉着稳健大将。但另一方面,父子二人也有同样的缺点,在知情人的心里面,佐久间家的风格就是好大喜功,争名夺利,胸襟狭窄,心狠手辣。总是就是既喜欢争功又喜欢甩锅的人。 虽然这并没有影响信长对他的重用。 甚至让信长更加重用他也说不定——不就是想要虚名和土地吗?织田家足以满足这个需求。这种没有明确政治理念又不团结同僚的人,就算提拔成首席家老,也没有尾大不掉的危险。 相比之下,柴田胜家以其豪勇重义得到谱代武斗派少年拥护,丹羽长秀经常提携下级奉行深受寒门文官派爱戴,平手汎秀由于擅长做蛋糕、乐于分蛋糕也被认为是极佳的上司和同僚。 总而言之,信长作为最高领导,几乎从来没有批评过佐久间父子排挤同僚的行为。 佐久间信盛也并不觉得自己的儿子有什么性格缺陷。要让父亲理性中立客观的看待自己的儿子,总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佐久间信荣更不会自己觉得自己有问题了。比“让父亲理性中立客观的看待自己的儿子”更难的,就是让一个人理性中立客观的看待自己了。 所以这个虚岁十五的少年,站在界町的壕沟外,只顾着暗地咒骂“敌酋”胆小如鼠,平手家多管闲事,却丝毫没有放弃任务,转身离去的打算。 就此放任平手家把几个关键人物弄走的话,不仅对佐久间家很不利,对他个人的威望更不利!佐久间家可不只一个儿子,刚元服的老二也在慢慢展露头角,受到的好评也不比自己当年少…… 思虑片刻之后,佐久间信荣咬了咬牙,一甩马鞭,指着界町的方向下令到:“我们去与界町奉行木下秀吉交涉!要求他协助捉拿人犯!” 后面一句话他憋在心里没说出来——不管事情成不成,总要做出尽力而为,不卑不亢的姿态,至少回到老爹那里,可以顺利交差才是! …… “什么?要进界町追击犯人?和泉变乱的罪魁祸首?信荣大人如此风尘仆仆大张旗鼓地驾临,您的决心,鄙人的确感受到了。但这个要求,未必有些……强人所难呀!” 木下秀吉紧紧皱起了眉头。 一听到手下的通报,他就立即放下了所有的案牍工作,跑过来恭恭敬敬地迎接这位小少爷。因为对方是巨头的儿子,必须给予一定重视。 但他显然不会轻易答应无理的请求。因为对方是巨头的儿子而非巨头本人,也不用给予过高的重视。 作为被钦点的“界町奉行”,他有着极高的岗位自豪和职业道德,总是会充分贯彻主君的指示。 信长希望他保障界町的商业秩序,不受近畿任何其他势力的影响——包括织田家的附庸和家臣。 木下秀吉也竭尽全力地做到了一点。无论是商屋打过来的糖衣炮弹,还是同僚企图走人情,所有想走后门搞小动作的人,都坚决拒之门外了。界町的秩序,也渐渐由“商人联合自治”向“官办商业都市”转换。 唯一的孤例是平手汎秀办的“印花税”和“竞拍会”,确实是互利互惠的事情,他在请示了信长之后予以了配合。 听说佐久间信盛的儿子前来拜访,他还以为也是要来搞点走私漏税的外快,已经做好了拒绝的准备。 没想到对方提的要求竟然是进入界町去追查“逃犯”。 这就更不能同意了。 商业都市,最重要的就是安全。即使做不到真的安全,至少也要让商人们心理上觉得安全。你这两百全副武装的士兵冲进来,还不得闹得鸡飞狗跳?以后生意还怎么做? 佐久间信荣也不是傻子,知道木下秀吉的职责所在,于是劝说到:“方才我们见到有百余人的车马队伍进了界町,这种程度的队伍,根本不用大肆的搜查,只需要适当地暗访就能查清动向了,绝不至于干扰界町的安宁。” 眼看木下秀吉脸上仍然在犹豫,他又补充说:“而且我的部下在那只队伍里,看到了平手家的家纹,不知是有人冒充呢,还是平手中务大人麾下出了害群之马,此事关乎到我们织田家的声誉,木下大人难道不想弄清楚吗?” 听到关乎到平手汎秀,木下秀吉就更是头疼了。 佐久间和平手现在可都是统兵数千,坐镇要地的巨头级家老了,哪个都得罪不起。这两边要是闹出矛盾,参合进去不是找死吗?但现在职责在这,坚决不掺和,倒有可能两边都得罪…… 最终木下秀吉不情不愿叹了一声,回答到:“既然如此,在下也决不能轻忽。我马上安排人去调查刚才的车队。但是,在调查出结果之前,还请您的两百名骑兵,暂时不要出现在界町的街道上,否则……” 佐久间信荣连忙点头表示赞同。 织田家的人都知道,木下秀吉这家伙,是完完全全只忠于信长一人的纯臣,对各大家老都是既不攀附也不得罪的态度。 目前来说,了净禅师和田代大宫司还是公认的叛军首脑,伊势贞兴则是被叛军“劫持”。在官方口径逆转之前,平手汎秀也只能偷偷袒护他们。 而木下秀吉这家伙,是绝不会冒着被信长怀疑的风险,与平手汎秀“同流合污”的。 第六十八章 狐假虎威的山内一丰 木下秀吉眉关紧锁,无暇寒暄,留下结论之后,便匆匆离去。甚至没有安排家臣留下陪客,只有个端茶送水的粗使丫鬟伺候。(当然他手下也没什么摆得上台面的人) 而佐久间信荣显然也没有心思计较这个。他坐在“界町奉行”的官署客房里,等得心焦如火,只能不断地喝茶。但一杯杯下去脸上的阴沉和急躁却一点都没消散的趋势,倒把斟茶的侍女吓得够呛。 须臾片刻,满满一壶水就喝了精光。正觉得下身处有些紧张,想要开闸泄洪,却见到门外人影晃动,赶紧又恢复正襟危坐的姿势。 仔细一看,原来是木下秀吉折返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人,俱是衣着华丽一身贵气。 看来“界町奉行”做事的效率挺高,这么快就找到了相关人士。 佐久间信荣忍不住要开口,却被木下秀吉挥手拦住。 紧接着木下秀吉正色朗声道:“容我介绍一下,这位——便是织田家的佐久间信荣大人,乃是‘退之佐久间’之子;而这两位——乃是‘能登屋’的有力人士,方才信荣大人您所追击的车队,就是属于‘能登屋’所有的。” 做完人物介绍之后,木下秀吉立即起身,向两边分别欠身施礼,做出致歉姿态,尴尬地笑了一笑,说到:“鄙人杂务繁忙,还要要事在身,请恕我不能奉陪了。方才发生的事情,究竟是何种情由,只能由诸位商议决定了。若是需要协助的话,只要向仆人说一声,鄙人马上就会赶到。” 话音一落,他也不等回应,就像避开瘟神一样,快步离开。 “辛苦您了,在下回到永原城之后,一定会向家父提到您的协助。”佐久间信荣起身向木下致意。对木下秀吉的处理方案,他这个小少爷觉得还算满意,毕竟这么快都把直接嫌疑人带过来了嘛。 对面的老者和青年也同时起身,向界町奉行屈身致意:“多谢木下大人。” 眼看木下秀吉脚步刚迈出去,佐久间信荣便毫不做作地单刀直入提出问题:“二位既然都是界町有头有脸的人物,那么在下就名人不说暗话了。几个时辰之前,我追击着和泉叛军的几个头目,一路来到界町,现在听界町奉行木下秀吉大人所说,叛军所藏身的车队,正隶属于二位所在的‘能登屋’,这一点,是否能给我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呢?” 如他话中展现出来的那样,佐久间信荣并没有仔细去想事情的细微始末,只是自认为实力和名分都在优位,便打算用强硬的态度来逼迫对方屈服。 毕竟只是区区商人而已,就算再怎么有钱,难道有能力跟真刀真枪的武士对抗吗?所谓的“能登屋”想来也没什么了不起,唯一值得警惕的幕后黑手,乃是坐镇淡路岛,威压却无处不在的平手汎秀啊! ——这位十五岁的小少爷,心里便是如此思考的。 然而,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言辞,彼方的一老一少毫不动摇,既无怯意,亦未恼火。 那须发皆已白了大半的老者只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慢条斯理答道:“老朽名曰池永平久,拥有‘能登屋’的四成半的股份,亦是“会合众三十六人”中的一员,在界町姑且还算是说得上话。话说您就是佐久间家的公子吗?以前我曾有缘瞻仰过令尊的威荣,今日又见到了阁下的声势,嘛……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池永平久这话,说得包含深意。首先是自报家门,表明自己的实力——能登屋的四成半股份,也就意味着数十万贯的身价,实力足以与一般大名相提并论。然后说什么“虎父无犬子”,却是暗中讽刺佐久间父子行事蛮横霸道。 佐久间信荣当然不至于听不懂对方的隐含意思,但他全然当作耳边风,仍是径直回应到:“池永老板的大名,我倒也多次耳闻。听说您以前曾与我织田家敌对过,但现在已经改变了立场。所以您应该不会袒护混进商队中躲藏的叛军首领才是吧!” 佐久间信荣的话同样是暗含讽刺,针锋相对。拿出“织田家”的虎皮出来,强调“以前曾经敌对过”,便是一种警告。 此言一出,池永平久脸色顿时垮下来。 作为曾经与织田家敌对过的商人,他确实是有很严重的“历史问题”。如果今天来到是信长本人,他恐怕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就算是佐久间信盛亲自过来,他也不敢当面说硬话。但现在这个,只不过是佐久间信盛的儿子而已。 池永平久也是受了老朋友的拜托来解决问题的,此时他既不敢太强硬,亦不愿展现出软弱一面,故而只能默默不语,最终不带感情地哼了一声。 正在此时,身边那个青年站出来了。 这个少年看上去只是弱冠之年,身形十分瘦弱,衣服略嫌宽松并不合身,面上也不乏疲态。但他整个人这么站起来,却显得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激情迸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仿佛两团燃烧的火焰一样,有着取之不尽的精力。 只见他徐徐起身,优雅地对着佐久间信荣欠身施礼,缓缓开头到:“鄙人乃是‘能登屋’的池永一丰,是大东家的侄子。您所追击的商队,正是由鄙人所指挥的。一路之上,我们都十分小心谨慎,您所谓的‘叛军首领混进商队’之事,恐怕是有什么误会了。” 误会? 佐久间信荣心下冷笑。光天化日之下,又没有山林遮掩,很明显那几个人是逃进了所谓的“商队”里,这还能看错? 况且—— “明明是商队,为什么我的部下,会在您的队伍里,看到平手中务大人的家纹旗号呢?”佐久间信荣立即质问道。 “大概是您的部下眼花了吧。”自称是“池永一丰”的人抛出一句无赖似的辩解。 “眼花?呵呵,池永一丰先生,您想要用这么简单的言辞就否认同平手家的关系,恐怕是……等等!”佐久间信荣盯着对面的华服青年,同时念着“池永一丰”这个名字,心下灵光一动,突然想出不对之处:“好个无耻之徒!你明明是平手家的山内一丰,根本不是什么能登屋商人池永一丰!” 那“池永一丰”闻言,先是一愣,继而摇头轻笑,显得毫不慌乱,微微昂首道:“佐久间大人!你这番话可就有些令人发笑了,难道鄙人连自己的身份都能搞错吗?” “哈哈哈!”佐久间信荣自以为抓住了问题要害,得意大笑,“山内一丰先生,您在织田家内部的确是个不起眼的人,但令尊山内盛丰,在尾张老一辈那里,还是颇有些名气的。如今您就算想假扮成商人,恐怕也来不及了。”(山内盛丰是岩仓织田家的家老) 被认为是“山内一丰”的青年武士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有恃无恐地说:“您是怎么想的,那并不重要。您说我是平手家臣,不知道证据何在?” “这还用什么证据?”佐久间信荣一声哂笑,“只要随便找几个织田家的人对质,自然水落石出。” “是吗?”青年武士轻轻摇头微笑到:“可是,平手中务大人,一定能证明,鄙人就是个商人,不是什么武士。” 闻言佐久间信荣表示不屑:“平手中务大人,固然是天下闻名的智将,但也未必能一手遮天。” “遮天是未必,但遮住您总是够的。”被认为是“山内一丰”的青年武士挑衅道:“如果当真聚在一起,就算平手中务大人说太阳是方的,我看您也没胆子反驳吧。别说是您了,就算是令尊也……” “混账!” 佐久间信荣恼羞成怒。 山内一丰这番话,之所以格外难听,就是因为切中了要害。 表面上,佐久间信盛和平手汎秀都是织田家的重臣,地位不分上下。可实际上,二人在中枢的话语权和声望相差甚远。 佐久间信盛虽然也战功赫赫,但始终没有太多决定性的高光表现,经常被人议论为“靠多年资历和忠犬般的态度身居高位”。 而平手汎秀呢?大伙都公认,这家伙天赋异禀,万中无一,就算换个主君,也定能脱颖而出,为天下人所知。 在织田家内部,佐久间信盛于大政方针上基本插不上嘴,只能严格按照信长的命令执行。反观平手汎秀,则是少有几个被允许提出异议的人,而且这些异议多半都会被采纳。 明知道对方在胡说八道,但真要摆明了内斗的话,确实不一定玩得过平手。 平手汎秀如果死撑着不承认他救走了“和泉寺社叛军”的首领,又能把他如何呢?告到信长面前去也未必讨得到多大好处。 佐久间信荣面对这个狐假虎威的山内一丰,感觉就是碰到不讲理的泼妇一样恼火。 转瞬之间,他心思连续转动几下,放弃了正面冲突的打算,而又把主义打到另一人身上——那便是界町奉行木下秀吉。这家伙作为利益无关的第三方,又是信长的死忠亲信,在这种糊涂官司里能起到很关键的作用。 能不能想办法影响木下秀吉的立场呢? 就算不能让他偏向佐久间家,至少也要以中立的态度,把平手家“窝藏”叛军头领的事情报告上去! 打定主意之后,佐久间信荣就只想赶紧离开,去展开后面的计划。 按照成熟的政治家思路,这个时候就应该先说句服软的场面话,再行计较。但佐久间信荣胸中怒火未消,少年脾性冲动起来,也顾不得礼节了。 况且,先前喝多了茶水,早想开闸泄洪了,却一直憋了这么长时间…… 于是佐久间信荣最终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起身就要拂袖而去。 山内一丰嗤笑着不加阻拦。 但沉默了许久的池永平久却有点急了。 这位老商人并不知道佐久间信荣已经生了退意,生怕对方是要强行在界町搞搜查,故而立即站起来,拦在了门前。 他刚刚才在老朋友(即了净禅师和田代大宫司)面前拍着胸脯表示能护住他们安全,决不能接受这么快的打脸。 “佐久间大人,还请稍安勿躁……”作为一个老资格豪商,池永平久自觉地这个话已经比较客气了。 但佐久间信荣心理和生理两方面都已经难以再忍下去,兜裆布都快要湿了,自然听不下任何话了。心中急躁至极,随手便把挡在门口的老头推开,鱼贯而出。 却没看到,那池永平久被这一推,脚下打滑,向后栽倒,老迈的身躯重重摔在地板上,顷刻便晕倒过去不省人事。 “哇!池永老板!”山内一丰连忙窜上前,作出惶恐紧张的姿态——但眼角却显现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惊喜之色。 第六十九章 大煞风景的林秀贞 元龟二年,四月初七,美浓岐阜城,艳阳高照,草长莺飞。 正在和泉争得剑拔弩张,不可开交的时候,织田家的大本营里面,却是一片安宁祥和的气氛。 信长在上洛成功之后,并未急切地跑到京都去坐镇,只派了家臣镇守近畿。而他本人却依然呆在岐阜城,只是在中央有变的时候,才会带着数万大军去游荡一圈,显示肌肉。 而在不出兵的日子里,织田家的工作重心,自然是放在了内政和外交上面。 最近一年的时间里,信长向关东地区派遣了十几次使者。其中七次是去甲斐武田,四次是去越后上杉,两次是去相模北条。送上不菲的礼物,又在信件里写满了阿谀之词,竭尽全力想要保证东边的和平。 做这一切,肯定不是因为他老人家喜欢交朋友,而是故意示弱,为消化畿内沃土争取时间。 武田信玄、上杉谦信这等人,当然也不至于被这等手段就蒙蔽住。但信长打着“拖得一时算一时”的打算,坚持不懈地做足姿态。 工作方向的转变,也使得家臣的权位和重要性出现相应变化。 比如三代老臣林秀贞,他曾经在上代家主信秀时期被列为笔头家老,擅长人事管理、活动筹备等务虚工作。但他于军政实务上无甚成就,所以在攻略美浓以及上洛之时没混到什么功绩,逐渐边缘化,空有一个家老重臣的架子,实际只相当于庶务总管。 直到这一两年,信长的注意力转移到关东方向,他才又获得重用,作为织田家的代表四处奔走。 这种纯粹为了联络感情,加深友谊,实际上啥正事都聊不起来的外交活动,最适合林秀贞的才能发挥了。 他能与武田、上杉的家臣,就一座小城的归属问题,洋洋洒洒谈上四五个时辰,最后宾主尽欢,好像什么矛盾都解决了,但仔细想想其实没有涉及任何实质性问题。这个本事,织田家大概也是仅此一份了。 经过长期努力,收礼物收到手软的武田信玄终于也礼尚往来了一把,派人带上甲斐国的特产做回访。就在四月初七这天到了岐阜城,受到信长的隆重接见。 由于林秀贞已经连续“出差”了很长时间,这次就没安排他出席,理论上是可以回家休息了。 但是,他却偏偏顶着烈日,来到御馆的门口,眉关紧锁,神情肃然,瞻前顾后,踌躇不决,似乎是想要进城通报什么消息,却又有些犹豫。 这幅姿态自然引起了卫兵们的注意,立即有人上报。 片刻之后,信长的侧近菅屋长赖从御馆里匆匆走出,来到了林秀贞面前。 “敢问佐渡守(林秀贞的受领名)大人,在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吗?” 面对这个权虽不重位却甚高的宿老,菅屋长赖的称谓显得很客气,但话语中却充满着质问的意味。言下之意就是“没有重要事务的话,就别来打扰信长公”。 这倒不是因为他与面前的人有什么矛盾,也不是对其轻视,而是因为年轻气盛又深受信长宠信的菅屋长赖,做事的方法一向就是这么任性。 另一方面讲,也正因为这种不讲情面的性格,才能一直受到信长的重视,荣宠不衰。 林秀贞当然也不会因此恼怒。他早前就已经算好了时间,知道今天正是铁面无私的菅屋长赖在执勤,才动身过来的。 此时面对质问,林秀贞微微叹息了一下,苦着脸低声答道:“菅屋殿啊……不瞒您说,老夫的确是刚刚得到一条紧急的消息,打算上报给主公过目。但一路走到御馆前面,才想起主公此时正在接见武田家的使者,就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打扰了……” 菅屋长赖听闻此言,大为不满。心想你林秀贞侍奉织田家几十年了,难道还分不清轻重缓急?什么程度的消息必须及时汇报,什么程度的消息可以延后,你这老家伙难道判断不出来吗? 一念至此,菅屋长赖神情便不太好看,冷着脸追问到:“不知道您究竟是获得了什么消息呢?” “这个嘛……”林秀贞犹豫不决,吞吞吐吐,“其实是界町方面的事情……嘛……倒也没生出太大的乱子,只是佐久间家的儿子,同‘能登屋’的豪商发生了一些口角争执……乃至激化成了打斗……” “界町?!”菅屋长赖立刻大惊失色,他知道这是信长的心头肉,“具体的情形如何?是否有人员伤亡?” “唉……”林秀贞愁眉苦脸地点了点头,“据信件所说,佐久间信荣失手推倒了能登屋的老板池永平久,导致后者摔倒昏厥过去……我收到这封信的时候,离寄出少说有十几个时辰,也不知道是清醒过来了,还是……” 话音一落,菅屋长赖不容细想,当机立断做出决定,正色开口道:“佐渡守大人!我这就给您带路,此事必须第一时间向主公报告!” “那就麻烦您了,现在看来也只有……” 林秀贞还想寒暄两句,但菅屋长赖已经失去耐心,没等话说话便做出“请进”的手势。 …… 顺着台阶上去,再进过庭院和过道,林秀贞停在了一间茶室的门口。透过半掩的门扉,可以看见松井友闲正在主持茶会,织田信长坐在一侧,而另一边则是武田家派过来的使者,秋山信友。 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耳边却传来信长的嗓音: “是林佐渡和菅屋九右卫门否?来此何事?” 原来信长耳聪目明,早已听到外面的情况。 菅屋长赖立即推门进屋,跪倒在地,回应道:“正是臣下!因为林佐渡守大人刚刚收到近畿来的紧急消息,所以送过来给您过目。” 接着他悄悄侧目向秋山信友望了一眼,暗示信长不应该在外人面前处理这件事。 然而,方才还耳聪目明的信长,此时仿佛完全没看到这个暗示,只是握着茶碗皱了皱眉,便命令道: “让林佐渡进来,就在这里讲!” 竟然完全没有躲着外人的意思。 “呃……”菅屋长赖觉得不妥,却也不敢阻拦。 而林秀贞得到命令,立即窜了进来,伏身拜了一拜,高声说:“禀告主公!老夫收到的,是来自界町的消息。” “界町”这两个字,显然极有分量,一下子吸引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松井友闲手中的茶勺也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林秀贞没有接着往下说,而是以视线请示。 信长却满不在乎似的,神色不变地斥道:“接着说!” “是!是!”既然有了明确的命令了,林秀贞便不再保留,一口气说到:“本家的佐久间信荣,因公事前往界町,与能登屋的豪商池永平久产生口角,失手将后者推倒,导致其陷入昏迷,目前尚且不知后续如何。” 此话一出,信长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而菅屋长赖和林秀贞,则是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松井友闲迟疑片刻之后,继续专注于手里的茶具,但神色也显然沉重了许多。 唯有事不关己的秋山信友,呵呵笑了两声,开口道:“界町的奸商的确是十分可恶,依在下看,就应该施加一点教训才是。” 他这话,明面上像是帮腔,其实却是讽刺织田家能力不足,无法压制住商人群体。 于是信长脸上更阴沉了三分。 秋山信友察言观色,也觉得该适可而止,没有继续讥讽,而是很识时务地支起身子说到:“既然织田家有内务需要讨论,不如茶会到此为止吧!请容许在下前往客房休息。” 说完,他便起身,缓缓离去。 信长也同时站了起来,道了一声“见谅”。 于是秋山信友就此退场。 脚步声远去之后,信长立即换了一副慵懒的姿态,没好气地发问:“佐久间信荣这小子,因何事与人争执?” 林秀贞连忙答道:“据说是与和泉寺社众的‘叛乱’有些关系。佐久间家收到幕府的请援,派兵讨伐取胜,而后展开追击,而能登屋却袒护了叛军的首脑,所以双方产生争执……” 信长仰卧着听了一会儿,接着闭目思索片刻,而后猛然坐起身,口中发出冷笑:“哼哼,居然跟和泉有关?看来这事情,未必是偶然失手啊!” 少顷,松井友闲也像是明白过来,手头事情突然停顿住,脸上却出现恍然大悟的神色。但这个姿态只一闪而过,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 菅屋长赖和林秀贞依然跪伏着等待指示。 只余下信长一人,静静地展开思绪。 良久之后,信长突然哈哈一笑,随手抓起一件茶碗掷向林秀贞,怒骂到:“你这家伙可知道,今天乃是与武田家的使臣一道品茶的场合!偏偏在此时通报这种丑闻,真是大煞风景!” 话音落地,林秀贞自然是瑟瑟发抖,菅屋长赖也完全没有为他辩解的意思。 然而信长忽然又大笑起来,指着林秀贞说到:“虽然很煞风景,但却是利大于弊之事。你这老匹夫,什么时候有了平手和丹羽的脑子了?” 林秀贞方才被骂之时,虽然怕得厉害,但是有心理准备的,然则这下被表扬,却彻底慌了神。 只不过是跟平手汎秀做了py交易,一起坑害佐久间信盛罢了,为什么突然就被夸奖了?明明是当着武田家使者的面,丢了织田家的脸啊? 这个问题他还没想明白,却又看到信长严肃而愤怒地吼道:“事虽利大于弊,但佐久间父子却实在胆大包天!九右卫门(菅屋长赖)你即刻出发,通知他们父子两人回岐阜城面壁思过!” 第七十章 忠实可信的本多正信 话分两头。 濑户内海之中,淡路国州本城的平手汎秀,在得知佐久间信盛率军介入和泉动乱之后,顺水推舟地改变了策略,将返回近畿的日程进一步往后推延。 在此期间,他当然是继续稳坐钓鱼台,呆在城里静待最佳机会。 这就跟之前的公开说法,发生了一定的矛盾。 此时,数千名受命集结起来的士卒,也就只能跟着总大将的步伐,驻扎在州本城的附近,承受日复一日的操练和严苛的营房纪律。 直属的旗本还算适应,但杂兵们是很难忍受的。好在平手汎秀的战场声望足以压服一切反对意见,优渥的现金津贴也能堵住大部分人的嘴。 所以军队的士气还算稳定。 至于家臣们的想法就更不用担心了。中下层的武士无不对算无遗策的平手中务丞大人抱有盲目的信心,高层的部将和奉行都很具备职业素质,就算心里有什么想法也不会轻易展示出来。 另外也有人称“庆次组”的那群没心没肺的斗将和倾奇者们,这群人在不过分违反禁令的情况下,对军队的面貌也是有一定正面作用的。 放眼所及,最不淡定的人,居然是被平手汎秀视为“谋主”的本多正信。 这可真是十分令人意外了。 …… 平手汎秀坐在书房里,随意地看着几封不怎么重要的来信,余光便看到:下首的本多正信表面上正在整理文书,却是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双目压根没放在案几上,时不时便会侧着脑袋作沉思状。 除了参赞议论,指点江山之外,本多正信的本职工作是佑笔,主要负责处理公务案牍,将主君的指示写成文字传递下去,其下还有几名书佐当他的下属。这项职责对他来说实在不难,就算心有旁骛,也能轻车熟路地完成。 但平手汎秀仅仅坐在一丈之外,眼见自己的“首席智囊”不在状态,终究难忍住皱眉向其发问了:“弥九郎(本多正信的通称)你这家伙跟随我已经多年了,类似的计略也使用过许多次,为什么偏偏今天这么担忧呢?跟三好家相比,这次要对付的人可称不上厉害。” 话音落地,本多正信先是一惊,连忙下拜了一下,口称“不敢”,随即沉默了片刻,轻声开口说到:“在下以为,这次派人去和泉的事情,虽然也计划周密,但实际去做的时候,可能出现差错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实在不免令人忧虑。” 平手汎秀听闻此言,颇觉不以为然:“世事变化莫测,岂有万无一失的计略呢?只要有七分的成功把握,就该当机立断。这个道理,难道你还会不明白吗?” 对此本多正信只能摇头苦笑,又下拜道:“主公所言甚是,不容在下置喙。然则——同样是有七分把握的计略,如果是有河田长亲大人,或者是岩成友通大人亲自坐镇,想必就不会有偏差。倘若是中村一氏大人受命,也能把七分把握升到九分。只是——” 说这段话的时候,他一直伏着身子,姿态甚为恭敬。但言语中的意思,却是在质疑平手汎秀的用人之道。 不过这也是本多正信所营造的“人物设定”。一个“谋主”若是连直言相谏都做不到,那恐怕就没有多少存在意义了。 这次去和泉执行“特殊任务”,派的乃是积极性最高的新生代山内一丰,而非任何一个才能已得到验证的旧臣。 没想到竟然引起本多正信的担忧。 平手汎秀轻轻一笑,摇头道:“我所布置的任务并不难,只需要及时把当事人送到界町即可,后续无论如何发展,总是有从容应对之道的。派中村甚至河田过去,目的就太明显了,会引起他者的警觉,日后要开脱责任也会更麻烦。何况山内一丰这家伙,时常有些奇妙的做事方法,也许会带来惊喜呢?” 话说到这里,本多正信虽然仍坚持己见了,却也不能表露出来了。 这源于对“计略”的理解偏差。 同样是想要引起佐久间家与界町商人的冲突,本多正信的思路是采取缜密的行动来制造事端,让双方成为不死不休的状态。而平手汎秀的做法是挖掘双方潜在的矛盾可能性,然后尽量将这个可能性放大。 一个是“无中生有”,一个是“顺水推舟”。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背着斗笠穿着短打劲装的矮小武士,不经通报就出现在门口,对着室内半跪,轻声快语道:“主公,和泉那边传来了新消息!” 仔细一看,这人不正是目付头领服部小藤太秀安吗? 平手汎秀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不需回避,就在这里说出来即可。 服部秀安得到指令,立即起身,快步窜了进来,离主君三步远的时候,方才开口:“山内一丰按计划将伊势贞兴、了净禅师、田代宫司等人带到界町,佐久间信盛之子信荣率军追击。‘能登屋’的老板池永平久试图从中协调,却与佐久间信荣发生冲突,被其误杀。” 短短几句话,却如平地惊雷。 能登屋的池永平久,那可不是一般的商人!这家伙在三好时期是界町之内财力排名前三的大佬,到了织田时期虽然受到一些打压,但仍然保留着相当大的实力。 这个人的死去,显然会引起界町的地震。 沉静片刻之后,平手汎秀轻叹一声,笑到:“佐久间家真是虎父无犬子,厉害,厉害!” 而本多正信则分析道:“此事看似极为严重,但以织田大殿的手段,却可能变成塞翁失马。至于对我平手家,更是百利无害……” “不尽然……”平手汎秀冷笑着摇摇头,“虽有百利,却未必无害……” 话说到一半,似乎是想起什么,汎秀忽而正色,向服部秀安询问到:“山内一丰做了什么?” 如此一问,用语得过于简洁,缺前言后语,颇有织田信长的风范。 但服部秀安听明白了,这是在询问,山内一丰在池永平久的死亡上是否动过手脚。于是他立即答到:“回禀主公!池永平久生前会见佐久间信荣之时,山内一丰是唯一的同行者。不过事发现场痕迹十分明显,而且许多人看到佐久间信荣匆匆从房间出来,神色急躁。故而界町众人,包括池永的家属在内,都认为是佐久间信荣失手杀人。” 这番回答,基本没加上个人判断,纯粹是描述事实,平手汎秀对此表示满意,略微点头。而后又追问:“那这个‘凶手’,现在何处?” “离开房间之后,佐久间信荣拜访了界町奉行木下秀吉一段时间,片刻之后就带兵离开,当时界町众人都尚未作出反应。” “嗯……”平手汎秀思酌片刻,命令道:“小藤太(服部秀安的通称)今日辛苦了,但还要麻烦再跑一趟,即刻出发去岐阜城,找到松井友闲,将山内一丰所做的事情一五一十告知,委托他转述给弹正大人(织田信长)。” “是!”服部秀安本已略有疲惫之色,但听到这条指示之后,反而精神一振,干净利落地起身遁走。 过得少顷,本多正信恭维道:“主公高瞻远瞩,令在下望尘莫及。山内一丰此人,果然带来了惊喜。” “说的没错啊……”平手汎秀点点头,“此人立下的功绩,都颇有偶然成分。但这份偶然为何就不落在别人头上呢?可以想见,那家伙一定在细微末节之处,做了许多见不到成效的努力。这次派他出去之前,我的吩咐是‘一定要保证当事人逃到界町,后续则可便宜行事’。没想到他能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您所言甚是。”本多正信也补充到:“山内一丰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聪明人,论及智术恐怕不及在下的一半。但他身上确实有某种奇异的天赋。” 话音落地,又是一阵寂静。 而后平手汎秀舒了口气,缓缓道:“此人有着无比执着的功名心,别人视作畏途的艰险任务,他却甘之如饴。仔细想想,甚至有些让人恐惧啊。” 本多正信表示赞同:“主公真是慧眼,在下也认为,山内一丰此人,虽然会是一把好用的利刃,但绝不可赋予太深的信任。” “噢?”平手汎秀嘴边泛起意味深长的笑容,抬起头上下打量了一番,以戏谑的语气说到:“山内一丰不可信,那本多正信如何呢?” 面对这带着试探意味的敏感话题,本多正信微微一愣,而后立即坐直了身子,大言不惭地回答说:“本多正信乃是忠诚可信之人,绝不会有背叛之意。” “哈哈哈哈……” 平手汎秀忍俊不禁,轻笑几声,继而又收敛面容,正色沉声说:“此话由你自己嘴里说出来,实在显得没什么说服力。” 说话的同时,平手汎秀向左手边望去,两人的视线交汇了一瞬。 被这种似乎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神所笼罩,本多正信额头和背脊上瞬间就冒出汗珠来。但他脑子却没慌乱,连忙伏身下拜,说到:“要说对平手家的忠义之心,在下确实不如河田、服部等等诸位老臣。但在下却与他们一样,绝不会有背叛之意。” “是吗?此言何解?” “因为在下已经在平手家侍奉多年,时日越长,便越觉得您的可怕。放眼畿内乃至天下,在下也想不出谁堪为您的对手。所以,实在是不敢有任何胡思乱想。” 话毕,本多正信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见状,平手汎秀又是忍不住一笑,起身伸了个懒腰,满不在乎地说:“随口戏言就罢了,这话不能在外面说……放眼畿内乃至天下,最英明神武的当然只有弹正大人(织田信长),可不要记错了。” 说完之后,平手汎秀仍是一副安闲之态,作势就要出门。 而本多正信已经汗出如浆,在后面咬了咬牙,几番犹豫,终于开口,涩声说到:“禀告主公!前几日……石山本愿寺的使者来过了此地……” 第七十一章 第五次上洛(上) 织田信长做事一向雷厉风行,讲究效率。佐久间父子刚弄明白事情原委,还没编好借口,就迎来了菅屋长赖这位“大钦差”,只能乖乖俯首认罪,回美浓去“交待问题”。其治下的栗太、甲贺二郡,暂时“收公”,交给织田家的奉行来管理。 具体的处罚措施暂未公开,想来为了稳定商人的情绪和界町的秩序,信长多半是要做出一个“严惩元凶”的姿态。 同时界町奉行木下秀吉也收到了指令,立即通过“会合众”笔头今井宗久召集诸多有力豪商,给予政策优惠和政治许诺。 如此一来,事情的负面影响,初步得到了控制,没有造成太大的灾难。 另一方面,死者池永平久以前就与三好家勾连甚深,乃是迫不得已才降伏于织田。如今这家伙意外身亡,倒也算是排除掉了一个不安定因素。 此人死后,其所拥有的“能登屋”四成半的股份,就由他的三个儿子瓜分继承。这仨富二代肯定对织田家怀着很深的意见,但他们都是深宅大院长大,器量远不如上一代,彼此又不和睦,眼看是不足为惧了。 作为当事人之一,平手汎秀的动作也不慢,指派服部秀安日夜兼程赶到岐阜城,走了松井友闲的门路,主动向信长承认错误,没有半点隐瞒。 起初只是想借助界町的敏感性,勾结林秀贞,与佐久间争权夺势罢了,最后弄出“谋杀界町豪商”的大案,确实是所料未及的。 由于态度良好,时机恰当,平手汎秀就免予惩罚了,只是由信长口述,村井贞胜代笔,寄来一封措辞严厉的书信,狠狠批判一番。 这么一来,和泉的局面,就显得相当尴尬了。 理论上的管理者,幕府委任的守护代官,躲在岸和田城里瑟瑟发抖,只求自保。御木益景和饭尾真遥两人不仅损失了所有的兵力,更把原来就不甚多的人望和威势输了干干净净。 寺社众的“叛军”已经被佐久间军打得落花流水,连请来的杂贺佣兵,也败退回家了。但佐久间父子被逮回岐阜城挨训,其军队自然也不可能留下来收拾战后局面。 伊势贞兴本来毛遂自荐,声称要用招抚的办法解决问题。可是招抚的办法俨然已经破产了,而且他本人还一度沦为丧家之犬,现在是毫无说话的底气了。 一色藤长为了与伊势贞兴打擂台,拼劲口舌说服了佐久间信盛出兵,一度取得成效。但在佐久间家兵退之后,他本人素无声誉,什么事也做不了。 至于其他的附近势力,在没有什么名分,实力也不占优的情况下,就更不可能插足其中了。 于是,这块在足利和织田两家之间,归属权暧昧不清的区域,便暂时性成为了“三不管”地带。 从幕府代官们没收土地,到寺社众起兵反抗,再到佐久间军介入,满打满算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前后变化,虽然不至于传至远国,但也足以当地居民捏了一把汗。 在这种情况下,信长终于开始有动作,先是派遣使者,命令平手汎秀率兵进入和泉,临时维护治安。接着向尾美二国发布召集令,宣称要带领大军上洛。 以永禄九年年初,拥立足利义昭为起点,三年零几个月的时间内,这是织田信长第五次挥师上洛了。他虽然不像大内义兴、三好长庆那样坐镇畿内,但也是丝毫不放松与京都的联系。 而且每次的上洛,都会有所收获,不是徒劳无功。 随着织田家的这五次行动,平手汎秀亦是一并水涨船高。 第一次上洛,扶持足利义昭坐上了征夷大将军的位置,而后平手汎秀就被派遣到京都南面的山崎城做守备,领有三千兵马。 第二次上洛,乃是在若江城合战击败三好逆袭之后,平手汎秀因为自身功绩,加之“肮脏的政治原因”,当上了和泉守护代。 第三次上洛,是元龟元年的新年大宴,那次平手汎秀成功劝说浅井长政西征播磨,又在京都举办了铁炮比赛,宣传了自家的“竞拍会”,构建了商业势力的根基。 第四次上洛,则是征讨四国返程之后,当时平手汎秀奏凯而归,获得“从五位下中务少丞”的官位以及“淡路守护”的职役,成为濑户内海的巨头。不过也交出了和泉守护代的仪仗。 与之相应的,大批的织田家臣也都“鸡犬升天”了,除了平手汎秀之后,丹羽长秀、柴田胜家、佐久间信盛、泷川一益等人的管辖范围都接近十万石。虽然暂时大多是代管,名分还没正式确立。(就当这个时代已经普及石高制了) 至于知行过万的,那更是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 平手家的河田长亲,作为一个陪臣,也得到了一千七百石的俸禄,这要放在一般的势力里面,已经是家老级别的待遇了。 包括那些刚刚依附过来没多久的小势力,只要以前没有与三好家“同流合污”,多少都能吃到一点残羹剩饭。 在这期间,足利义昭的感受就比较复杂了。 织田家的步步高升,不断扩张,都打了幕府的旗号,客观上这令幕府的权威有所回升,义昭本人说话的分量也加重了一些。 然则,反过来讲,织田势力越来越大,对幕府的压制力也逐渐加强,足利家的独立复兴之路,看起来是越来越渺茫了。 有时候足利义昭会忍不住暗地诅咒信长遭遇不测,但回过神来却又会打消这个想法。 因为信长这人虽然霸道却还算讲究规矩,比直接拿刀砍死上代公方的三好三人众之流还是强很多。 这家伙现在活着,是幕府的心腹大患;这家伙万一死了,畿内任何势力都可能成为更大的祸患。 思来想去,最好的办法是让信长半死不活,然后慢慢以足利的影响力代替织田。不过这等心愿,神佛恐怕不会受理吧! 总而言之,一众相关者拭目以待,不知道织田大军的第五次上洛,究竟会带来何种变化。 第七十二章 第五次上洛(中) 几日之后,信长的大军到达京都的同时,平手家已经有五千五百名将士出动,从淡路跨过海峡来到和泉,整肃战后秩序。 “也不知道织田大殿这次上洛,会有什么行动。若是要出征的话,希望我能被编入先锋备队。” 山内一丰坐在马扎上,盯着岸和田城门前的大路,神思不属,心不在焉,注意力早就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平手汎秀已经带着少数人去京都开会了,大部分家臣留在和泉待命。山内一丰作为随军行动的近习众,理论上担任着监护军纪的职责,但看这幅样子,显然没当一回事。 因此,身旁的小西行长故意打趣道:“没想到我们平手家第一勤勉的山内一丰居然也会在轮值的时候偷懒啊!” 小西行长这人,出身豪奢之家,为人又少年早慧,行事素来肆意洒脱惯了,嘴上从来不饶人,讥讽同僚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了。 故而山内一丰闻言并不恼怒,但也不愿在口齿上认输,而是反唇相讥道:“那是当然,我可比不了小西行长大人。论张弛有度,收放自如,劳逸结合,谁又能与您相比呢。” 他说出这话,乃是讽刺对方喜欢偷奸耍滑,玩弄小聪明逃避艰苦工作的习惯。 作为一个“正统武家门第”出身的人,山内一丰站在鄙视链的顶端,能够理直气壮地嘲笑小西行长的这种“商贾行径”。 “哈哈,那就多谢夸奖了!”小西行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正如您所说,主公交给我的都是动脑而不是出力的工作。比如我今天只需要拜访一间寺社,两家豪族,谈好了事情就可以光明正大休息了,并不需要像某人一样傻站着。” “你这家伙!”山内一丰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被噎得说不出话。但随即他灵光一闪,又冷笑着反击道:“我好像记得,小西大人您是因为不愿做商人,一心想当武士,才来平手家毛遂自荐的吧!但您现在做的事情,都是一些交际、财务、工程的工作,似乎与商人也没什么差别呢。我记得您当武士也有两年了吧?不知斩下过几个敌人的首级呢?” 此话一出,小西行长哑口无言,脸上由晴转阴,也没性质打趣了。他虽然也跟随平手汎秀上过几次战场,但都是跟在中军大帐随侍,没有近距离见过鲜血和硝烟。这对于一心想要当武士出人头地的“有志青年”来说,确实是个资历上的污点。 良久他才闷闷不乐地高声自言自语道:“这次织田大殿上洛,说不定就要讨伐朝仓家,我定要亲自披甲挥刀,杀几个敌人。” 话音未落,便听到两声呵斥: “小西殿还请慎言!” “这可是大庭广众啊,我的行长大人!” 循着人声望去,却是堀尾吉晴与木下秀长正好走过来了。 话说,在场山内、小西、堀尾、木下这几个人,虽然年岁有差,出身各异,来到平手家效力的原因也不相同,但职能定位相近(都是储备干部),时常在一起工作,相互间都很欣赏,是颇有些同僚之义的。 不过四人的性格各不相同。山内一丰苦心孤诣,追名逐利,小西行长锋芒毕露,目无余子,这两家伙一贯不让人省心。 堀尾吉晴和木下秀长则都是公认好相处的人,前者悲天悯人宅心仁厚如得道高僧,后者心醇气和讷直守信似仁厚长者。 故而,见到小西行长讲什么“说不定就要讨伐朝仓家”的话,两人都忍不住出言阻止。 只不过,堀尾吉晴阻止的理由是:“到目前为止,朝仓家仍然是我们一起拥立公方大人上洛的盟友,并不是敌人。” 而木下秀长所说的却是:“就算要改变立场,也是织田大殿和平手中务关心的事情,我等小卒就不要越俎代庖啦!” 被这两人劝阻之后,小西行长也反应过来刚才那话说的不太合适,连忙低头做歉然状。但他心里并不服气,反而小声反驳道:“难道你们看不出来,下一步织田大殿要收拾的就是朝仓家吗?” 木下秀长无奈地一叹,扶额道:“朝仓家可没有得罪我们啊,没有朝廷和幕府的命令,岂能无罪攻伐呢?” 对此小西行长大是不以为然:“那你说说,伊势的北畠家是什么情况?不也没得罪织田么?不也没有朝廷和幕府的名义吗?朝仓家占着越前国和敦贺町的膏粱之地,却不思进取,这就怀璧其罪的道理。” 堀尾吉晴思索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畿内尚未安定下来呢,我看现在不是轻易动刀兵的时机。三好、六角、北畠虽然都被击败,但余党尚未肃清。而且众多国人豪族,对织田家究竟是什么想法,也很难说。如此情形之下,倘若再开启战端,恐怕不妥。” 小西行长摇了摇头,大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说到:“我看堀尾大人,您太多虑了。那几家的余党只是垂死挣扎完全不足虑,至于各家豪族,如果没有主谋者从中串联,也只是一盘散沙而已。一定要说畿内的隐患,大概也只有石山本愿寺那些假和尚罢了……” 提到这个,众人各自沉默,脸色各异。 石山本愿寺的一向宗势力是个敏感话题,有人恨之入骨,有人敬如神佛。 刚才小西行长称之为“假和尚”,显然是没有任何尊重的意思。这也是屁股决定脑袋,他一个界町商人的儿子,对于竞争对手肯定不会有什么好感。 论贸易规模,界町比石山强多了。但是界町商人本身掌握的武力不强,需要向强力大名交高额的“保护费”,才能保证安全。而石山有百万信徒做后盾,根本不需要对任何世俗势力低头。 堀尾吉晴叹了口气,双手合十,闭目柔声道:“当年亲鸾圣人创立一向宗,乃是怀着普渡之心,对抗传统宗派的腐化堕落。数百年来,也确实有许多一向宗的大德,帮助不被五山五寺重视的贫苦百姓知晓佛法。没想到今日,圣人的后继却沦为强横的僧兵势力,实在令人遗憾。” 看他这神色,就算不是信徒,也是一向宗的同情者。 听了这话,小西行长毫不为之所动,反而露出轻蔑的神色,于是木下秀长连忙说道:“各宗各派的圣人,当然都是德高望重,非凡俗辈所能鄙夷的。然而站在我等的立场,唯有忠心效力,助主家一统天下,才是唯一的正道。日后消除战端,重建纲纪,不也是把万民从乱世中拯救出来的善果吗?” 她这番话说得面面俱到,令堀尾和小西两人都点头称是。 孰料,沉默良久的山内一丰却突然猛地抬头,神色苦恼地开口说:“我刚才一直想,若是日后进攻石山该怎么办。你们也知道,石山城墙坚固,兵力充足,壕沟又深,身后还有海路,正兵进攻肯定是十分艰难的。可惜我想了这么久,也没什么靠谱的办法。唉!不知我何时才能像平手中务大人那样神机妙算,屡建奇功呢?” 另外三人尽皆目瞪口呆。 这家伙,还真是…… 该说是专一纯粹呢,还是功名熏心呢? 这时候,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动,由远及近,从东北方向传来。 众人转身侧首望去,还未来得及分辨,就听得有人喊说:“河田大人从京都返回了!” 再定睛细看,确实有一二十员骑士组成的马队,打着平手家的旗帜,冲着岸和田城而来。为首一个,正是河田长亲。 连忙一齐躬身,对平手家的笔头家臣施礼。 “诸位同僚不必多礼。”那边河田长亲遥遥看到熟脸,倒也十分客气,策马走到跟前,翻身下鞍,微微欠身,还了一礼,接着抬起头高声说到:“既然碰巧遇上四位仁兄,就索性请你们帮帮忙了!奉平手中务大人之命,通知各备队到此处来集结,清点人数,核验马匹、兵器、辎重。明日只留一千人在和泉留守,余者都要前往京都,汇合大军出征!” “遵命!” 众人一齐躬身。 随即山内一丰询问到:“河田大人,请恕在下无状了!斗胆请问您老人家,是否能透露出征的目的是哪里呢?” “这个嘛……”河田微微一笑,捋着薄须慢悠悠地开口,似乎并不打算保密。虽然他只比山内年长五岁,但对于“老人家”的称谓十分满意。 可是话还没说完,却只见小西行长兴奋地凑过来,打断道:“是要讨伐越前朝仓吗?还是攻打石山本愿寺?” 闻言河田长亲愣了一愣,接着微微皱眉,脸上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不悦神色。不过还是耐着性子,笑地回应说:“哈哈,你想多了,这次大殿的命令是,集中十万兵力,彻底解决伊贺国六角残党的遗留问题。除了织田家的军队之外,畿内各家豪族也会一道出兵!” “噢,是这样啊……多谢河田大人。” 山内、小西两人稍有点失望。 十万兵力围剿伊贺国,听起来很热闹,但想想也知道,面对那种地形复杂的穷乡僻壤,肯定只是步步为营,小心推进,而不会有什么激烈的野战,也很难产生埋伏、偷袭。这样一来基层将士建功立业的机会就不大了。 不过河田长亲说完之后,又上前拍了拍山内一丰的肩膀,以鼓励的语气补充道:“主公大人交待过,这次平手家如果被分配到任务,就让你当先锋队长!可要努力好好干呐,不要辜负主公的厚望了!” 接着河田也没有去注意面前几个人的表情,便牵着马向城里走去了。 他心里清楚地记得,平手汎秀的原话是“山内和小西两人近日来颇为活跃,可以考虑多给一些表现机会。” 既然只是“可以考虑”而不是“一定”,那么河田长亲作为笔头家臣,自然是有权限分个缓急轻重的。 倒也不是要公报私仇或者怎么样,只是觉得小西行长这幅飞扬急躁的样子,不太适合骤然予以重任,罢了。 第七十三章 第五次上洛(下) 这次平手汎秀从淡路出来时,一共带了约五千兵力,计有亲卫三百,旗本一千五百,与力众一千三百,杂兵二千。 其中最有战斗力的是当然是直属的部队。其次佐佐成政、平手秀益为首的与力众也颇有质量。剩下的杂兵,则是由淡路、讃岐、和泉、播磨等地的国人众和浪人组成。 按道理说平手汎秀既然已经不是和泉守护代,就没有征召当地人作战的权限。讃岐、播磨等国更是扯不上关系。但平手家在濑户内海声威远播,出手打赏又一向阔绰,故而各地都有不少人自带干粮来投奔的。 相比之下,幕府所任命的和泉守护代,空有一身名分,却完全不受当地人的待见。这可真是天壤之别。 河田长亲得到了命令之后,拿着将令,把这五千人召集起来,在岸和田城一代清点人数。从中分出一千人,交给了平手汎秀的叔叔野口政利带领,驻守和泉继续清剿近日由残兵演化而成的盗贼,其中包括旗本三百。另外的四千余人,即刻便向京都开拔而去。 沿着国道前进,起初十分平静。 待到踏入山城国的境内,就慢慢开始遇到擦肩而过的友军了。 再继续走,渐渐接近京都城外时,前方已经是肉眼可见的旌旗如林,尘土飞扬了。于是河田长亲便打算寻找合适的位置,安排大军驻扎。 但四下一看,才发现京都周围已经人满为患了,好一点的地段都被人占了,剩下的地方取水运粮都麻烦。这时候他不敢自作主张,只能命令各备队的足轻大将和番头看住士卒,自己则是带着少量随从前去寻找平手汎秀了。 河田长亲轻衣简从,一行十余人本不欲张扬。但他却是低估了自己的名气。 举着平手家的旗帜,又是高级武士的派头,再加之相貌作风与传统的尾张人有所区别,许多人都能猜出,此人就是平手汎秀麾下那个出身近江的亲信家臣。 一路之上打过照面的友军里面,竟有近半数凑上来打招呼拉关系的。 虽然是大佬的亲信,但河田长亲毕竟只是个知行一千七百石的武士,但凡有个身份相当的朋友见礼,便得要下马回敬,寒暄一番。 比如丹羽长秀军中第一大将沟口定胜,泷川一益帐下首席幕僚木全忠澄,柴田胜家的外甥兼养子柴田胜丰等等,都是立场接近的人物。 如此走走停停,走到京都门口,已经很是花了一番功夫。 接着还要向卫兵解释来历,通报了负责此地治安的塙直政,验明身份,才知道应该上哪找人去。 由两名足轻带着,来到京都旁边的大德寺,绕过层层守卫,终于看到正主。 寺里聚集了一大票的达官贵人,隔得太远不知道是在搞什么活动,可能是连歌会之类的。 最中心是足利义昭和织田信长两位巨擘,接着是几个有名无实的公卿和高门子弟,而平手汎秀排在第三梯队,与林秀贞森可成两人并排着落座。 此刻当然不能直接走上去,打断大佬们的雅兴。河田长亲左右寻视了一会儿,找到一个在场边指挥仆人的俊美侍童,提出要找人的请求。 孰料对方却是歪着脑袋冷着脸:“没看到织田弹正和公方大人都在忙着吗!若是没什么要紧事,就不要过来打扰了!连两三个时辰都等不及吗?” 河田长亲的事情确实不能算太急,但来都来了,总不能真的等上几个时辰。好歹也是几千人等着安排呢! 只能心下咒骂两句,却还是得陪着笑弯着腰,悄悄从衣兜里取出一枚半两重的金币,借着袖子的遮挡,不动神色地递到对方手里。 “我们是乡下来的,不懂规矩,让您见笑了。不过确实有点事情,劳驾您受累通报一声了……” 那侍童面相极嫩,看着不过十三四岁,但收那金币的动作却十分熟练,一气呵成,瞬间完成,眼睛不眨便放入了腰带,途中还顺手用手指甲掂量了一下分量。 而后他脸上的冰霜微微溶解了小半,抬到天上的眼珠子也稍许往下低了一点。 看来半两黄金,对这位侍童来说,只能算是差强人意,聊胜于无。 河田长亲心里一紧。他以前参与类似场合的机会很少,确实不怎么清楚“市价”。对于信长身边受宠的小姓一次究竟该给多少红包才算尽到礼数,这个问题回去需要研究研究。 所幸,对方虽未全然满意,却也终究吊儿郎当地回了句话: “算是你有心了……我可先说在前面,帮你带话可以,但要找合适的时机!不管我再怎么受织田弹正信任,也不能不看场合,懂吗?” “是是是,多谢您教诲。”本着和气生财的态度,河田长亲把心底的一百句脏话憋了回去,深深鞠了一躬,竭尽全力做出谄媚姿态来。 “行啦!别这么客气啦!反正你们回去以后还是要私底下骂我的,当我不知道吗?话说你究竟是要找谁啊?” 终于搞定了! 深感此行不易,河田长亲连忙又施了一礼,恭声道:“在下乃是平手家的河田长亲,到此乃是为了拜见鄙主平手中务大人……” “啊?!” 河田长亲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再一看,对面那个年轻的侍童竟是讶然失色,目瞪口呆。 见此,河田长亲更是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该如何时候。 片刻之后,那侍童才反应过来,脸上由惊转尬,再又转为虚伪的营业性笑容。 还别说,刚才这家伙冷如冰霜的时候,徒然也是俊美秀丽,却并不惹人喜欢。但现在这么微笑一下,尽管你知道只是营业性的假笑,却依然令人有春暖花开冰雪消融的感受,只觉得白乐天写的“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也不过如此。 河田长亲受平手汎秀的影响,一向是不好那“谷道热肠”之事的,但此刻心肝也不由得重重抖了两下子。 这时那侍童的态度,全然是阴天转晴,满面笑容,亲切地说:“原来是平手家的河田大人呐!幸会幸会,鄙人万见仙千代,乃是织田家一个不起眼的小姓。唉呀,早知道是平手中务大人的家臣,您的事情说什么也得帮忙啊!” 话音落地,自称“万见仙千代”的侍童便转过身,低头快步走向场中。 如此前倨后恭之事,河田长亲还是第一次见。他竭力忍耐,仍是遮掩不住脸上的诧异与好奇之色。 这上层人的门道,确实挺复杂的! 虽然最终还是有点不太明白,但眼看平手家的待遇这么高,总是让人高兴的事情。 不多时,正好有人刚唱完一首诗,那侍童悄悄入场,先请示了信长,得到允许后又来到平手汎秀身边,耳语几句。接着便在前面领路,带着汎秀走出连歌会的场地。 “主公!”河田长亲连忙迎上前去。 “是新九郎啊!辛苦你了。”平手汎秀轻轻点了点头示意,而后转过身去,对着带路的侍童微微欠身施礼道:“有劳仙千代大人!” “岂敢岂敢!”万见仙千代连忙整个身子平伏下去回礼,略显惶恐地说:“还请平手中务慢走,鄙人公务在身,请恕不能远送。” 平手汎秀微微一笑,道了声:“告辞。” 然后万见仙千代又施了一礼,才悄悄离去。 于是河田长亲立即上前,将部队找不到良好驻扎点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听得平手汎秀皱了皱眉:“这倒是我思虑不周了,没想到其他同僚和近畿豪族们这么积极,应该早几天就派你去带部队过来的……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了,本家的四千人现在何处?” 河田长亲在脑海里比划了一下,回答说:“大约是本寺西南方一里左右。”(日本战国一里约等于四公里) “这样啊……”平手汎秀稍加思索,立刻有了决断:“干脆不要在京都扎堆了,再往南边走一点,到山崎城去。我们在那呆过一年,地形很熟悉,取水方面,城里的粮食也充足。不过先得向村井贞胜大人报备一声……嗯,他现在应该是在二条城协助处理公务吧?此事就让半左卫门(伊奈忠次)去交涉好了。” 一边说着,河田长亲连忙吩咐下人们去做通知。 少顷,在寺中偏厢休息等待的平手家臣都出来集合,各自被分配了任务。 安排完毕之后,河田长亲忍不住发问到:“主公!这次织田大殿,真的是集结了十万大军来攻打伊贺一国吗?真是前所未有的气魄啊!” 闻言平手汎秀莞尔一笑,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大概估算了一下,十万肯定不到,不过八万是有的。” “原来如此。”河田长亲又追问说:“不知道我们平手家,会被赋予什么任务呢?” “这个嘛……”平手汎秀脸上浮现出耐人寻味的笑容:“斩将夺旗的功劳,恐怕与我们无关了。大军要分好几个方向进攻,但各个战线上打头阵的,都是河内、大和、摄津、丹波各国的豪族联军。也就是畠山、松永、池田、伊丹之类的。” “噢,原来如此!”河田长亲心领神会,瞪大了眼睛:“大殿这次,看来是要……” 借刀杀人——这四个字,硬生生地缩回了他喉咙里面去。 第七十四章 你的孩子和我的孩子(上) 借着河田长亲跑来求见的机会,平手汎秀得以摆脱他并不怎么感兴趣的连歌会,回到熟悉的军帐之中。 在京都陪着一堆公卿名门虚与委蛇其实还挺费神的,不比跋山涉水轻松,因为人家有多年经验,从小就是专业干这行的,你却不是。 相比之下,处理早已熟稔的军政事务对于平手汎秀而言难度不大,尤其现在积威深厚,根本不愁下属阳奉阴违。 跟着河田长亲返回军中之后,平手汎秀按照常例,先找了备大将及以上级别的家臣,逐一了解情况,询问士卒的状态。 综合统计之后,数千人从淡路到和泉再到山城国,总共有二十多个非战斗减员,其中大部分是因为染病;械斗捉到两次,都没造成严重伤害;职务懈怠处理了三起,相关责任人都已得到削减俸禄的惩戒;粮饷的发放暂未出现拖欠;辎重除了渡海时跌落一袋杂谷外,没有别的损失。 以当前时代的标准衡量,这个成绩足以称得上优秀了。 理论上是该满意的。 只是,许多家臣拍着胸脯保证士气无忧之余,又都不约而同地用委婉或者是非常委婉的语气,表示出对和泉事务的关心。 说白了,当初交出和泉的权柄,大家肯定都是不情愿的。后续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幕府派遣的代官们,还有企图摘桃子的佐久间信盛都没站稳脚跟,这让家臣们看到了拿回和泉一国的希望。 表面上看,除了平手家之外,似乎一时间是找不到其他人能使这片地域平定下来了。 但是,足利义昭和织田信长都没对此表态。和泉一国的正式权力也就一直悬在空中,没法实锤落地。 幕府是已经失去了讨价还价的本钱,索性装聋作哑了。而信长大人究竟是个什么心思却是谁都不清楚的。 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就如同是在酒馆赢得了一堆筹码,却被告知无法兑换成现金的赌徒一样,急切地想要个说法。 众人的意图很清楚,家臣和与力都希望跟着平手家一起水涨船高,和泉的当地人也很怀念平手家的宽松政策。 尤其是安宅信康那一票人,当初是在平手汎秀安排下迁居了和泉的,后面也一直跟着平手家作战,没有体会幕府派过来的劳什子守护代,处于名不正言不顺的情况。 然而,这个问题还真没法回答。 本来,按平手汎秀的计划,只要引发了佐久间信盛与界町之间的矛盾,即可以调解人的身份,重返和泉,圆满收回权柄了。 不过,实际操作的时候,一线的山内一丰表现得过于积极,弄出佐久间信荣误杀池永平久的事情,产生了超乎预期的影响。 从长远来看这其实是好事,彻底断绝了佐久间信盛插手和泉事务的可能性,并且令界町的豪商对织田家除平手外的其他大佬们都产生了一定戒心。 但短期之内,就不适合蹚这道浑水了。 至少得等三四个月,池永平久的百日过了再说吧。 反正和泉一国已经实质性掌握了,足利义昭暂时不会有余力去干预,剩下的,只要信长不发什么疯,这块地盘就逃不掉了。 总而言之,对于下属们提出的担忧,平手汎秀无法给予实质性回应,只能用一点假大空的话安抚一下。 说白了,就是凭往日威望,强行压制下去。 平手汎秀素来给下人的印象是和颜悦色,虚怀若谷。但他要真板起脸来,上上下下可没人敢有半句异议的。毕竟偌大家业基本都是他一个人经营出来的,没有什么劳苦功高的“三朝元老”存在。 连着两天,十几个时辰,家中的核心干部,一个接一个地上来,都耳提面命了一番。这么一圈下来,人已是疲惫不堪,但精神却破觉得充实。 这便是权力使人年轻的道理。 可惜这关起门来耍威风的日子,没持续多久。次日一早,就有织田家的小姓万见仙千代来传话,说“按照主公的意思,平手中务大人若是安排好了军务的话,还是早日返回京都为上。” 也是无奈。 十万大军聚集京都,很明显,政治意义远高于军事意义,所以这次上洛的行程,是肯定要被各种交际活动填满的。 再怎么看不惯,也只能强打起精神,勉力应付啊。 …… 于是跟着万见仙千代,又折返至京都。 平手汎秀这一路倒比河田长亲顺利得多。以他的级别,自然不需要层层通报验证身份,也不用太在意过来套近乎的路人——事实上,敢于上前套近乎的没几个人。 安然到达京都,再转个小圈子,前往织田信长下榻的寺庙,绕过前厅,来到后院,眼前却并不是想象中高朋满座的场景,反倒只有信长一个人负手站立闭目沉思。 “你来了啊!先随便找地方坐着吧,待会儿会有很多擅长搬弄是否的高僧大德到场,恐怕要费你一番口舌。” 信长没转身也没回头,似乎只听声音就知道来者的身份,还十分“友善”地做出提醒,话语中对佛教势力的蔑视是不加掩饰了。 “多谢主公提醒。”平手汎秀躬身施礼,随即环视左右,找了块石头就这么坐下来。 主公大人看上去没心思说废话的,那何必自找麻烦呢? 可没想,只安静地坐了片刻,信长便缓缓走到了跟前,依旧是负手而立,双目不带感情地斜视着身边的花草,轻轻“呼”了一声,状似无意地询问道:“和泉的事情,你平手中务大人,是怎么想的呢?” 如此罕见的姿态让汎秀微微愣神。 这还是那个雷厉风行,不说废话的大魔王吗?难道是跟公卿贵族们聊得太开心,耳濡目染性格就变了? 有事就好好说话嘛!装什么风雅之士啊?大家这么熟了谁还不知道谁呢? 平手汎秀心底暗暗吐槽,全然忘了平时自己也是这幅装逼犯的姿态。 吐槽归吐槽,问题还是要回答的。 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汎秀朗声道:“回禀主公,和泉国已经处于臣下的控制之中了。只是考虑到池永平久的意外身故,目前恐怕不宜大张旗鼓地介入进去。我打算在三个月后,再另寻机会。” “是吗?这样也好。”信长依旧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语气也完全不像以前的风格,停顿了半天,才又开口说:“和泉交给你无妨,但要保证界町的安全,佐久间信荣弄出那种事,你也是有责任的。” 话虽然是指责,但语气却不软不硬,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平手汎秀只能跪倒在地,摆出反省的姿态,口称“下臣有罪!”,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起来吧!”信长挥了挥手,神色越发兴致阑珊,话中的寥寂味道也越来越重,“我们也是这么多年的君臣了,一点小过错何必这么认真呢?我今天要跟你讲的,是比这严重百倍的事情!” 啥? 严重百倍? 听了这话,平手汎秀彻底傻眼了。 池永平久被佐久间信荣“误杀”一事,虽然说不上如何惊天动地,但怎么也不算是小意思,起码是个中等意思吧。 比这个还严重一百倍,这得是某个大佬的脑袋要搬家的节奏吧? 难怪信长的言行举止突然变得这么奇怪! 究竟是哪出的问题呢? 足利义昭要跟织田家彻底翻脸?武田信玄或上杉谦信要提前上洛?松永久秀要提前造反当蜘蛛侠? 平手汎秀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只能颔首静静等待。 那边信长又是几声吇嗟,才皱着眉说到:“今天早上,我收到阿浓从岐阜城寄来的书信,得知一件了不得的事情。跟你的孩子有关,也跟我的孩子有关。” 闻言平手汎秀更疑惑了。 孩子? 愈发说不通了。 孩子们能闹出多大的动静?还了不得的事情? 更何况,平手家的妻妾子女,都已经接到淡路岛上了,早就不在岐阜城居住了喂! 隔着几百公里,也能凌空闯祸吗? 心下不解,只能听着信长继续说下去。 “……你也知道,我准备把长女五德嫁给德川家的嫡子竹千代,所以上洛之前,就吩咐阿浓,趁着家臣都来了京都,人少清净,安排这两个孩子见一面。可谁知道……” 讲到这里,信长眉宇间突然冒出一股怒火,劈手把折扇摔在地上,重重“哼”了一声,瞬间由伤春感秋的屈原变成了怒发冲冠的张飞。 “……下臣实在想不通,犬子纵然顽劣,却如何能掺和进此事……” 平手汎秀实在忍不住出声叫屈了。 对面信长却是怒极反笑,“呵呵”了两声,转过身来,怒骂到:“你家孩子可不顽劣,反倒是有本事得很!你可知,五德与德川竹千代本来聊得挺好,还一起下起了将棋。结果五德屡战屡胜,把三河的那小子杀得片甲不留……” 说到这里,信长嘴边不禁泛起一丝得意的微笑,但片刻之后就变成愤怒的抿嘴。 接着声调又高了三度,由骂变成吼:“然后五德回去之后便对阿浓说‘这小子也太笨了,怎么配当我的丈夫?我只愿意嫁给平手言千代丸那样的聪明人!’——你瞧瞧,你教的好儿子呀!” 哈? 这…… 这这…… 这这这…… 平手汎秀目瞪口呆,半晌都合不拢嘴巴。 与其说怕,他现在的心理,更接近的是想笑,但又不敢让信长看出来,憋得难受极了。 第七十五章 你的孩子和我的孩子(下) 畿内和尚们的文化修养,普遍是很高的。五山五寺的高僧大贤,同样是设卡收费,催租放贷,杀人放火,但终究比乡下的同行们要脸一些,干完上述几项本职工作之余,也没耽误吃斋念佛的副业。 能来到信长跟前,进行“友谊活动”的僧人,那更是千里挑一,无不是口吐莲花,身如菩提。 但平手汎秀仍然是经历了人生中最难忍耐的一场应酬。 这不是因为他对佛学辩论缺乏兴趣——或许也有少部分这个因素,而是因为,与信长的对话还未结束,就被这群秃驴打断了。 而且足足扯了一个半时辰的闲篇,才堪堪收场。 内心焦急之余,平手汎秀还不得不装出礼节性的微笑,欢送各位高僧离去。然后再等丹羽、柴田等人也都告辞,这才赶紧走到信长的面前。 憋了一个半时辰,本觉得有一肚子话要说,但真走上前了,反而突然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最终硬着头皮,欠身低头道:“主公您看看,犬子言千代丸,满打满算才九岁。令爱五德小姐,也不过十岁而已。终究不过是两个打打闹闹的孩童罢了,我看,也许反而是我们做长辈的想多了……” “九岁很小吗?”织田信长翻了翻眼皮,毫不客气地出言打断,“我在这年纪的时候,已经颇知晓人伦事道了!” 这话还真不假,尾张老臣们确实见过信长仅十二三岁便成为嬉戏花丛的“英姿”。须知那时候大魔王自己都还是青嫩的少年,打扮成女装都不带违和感的。 对此平手汎秀只能苦笑:“您老人家乃是经天纬地之人,犬子一介幼童,怎么能用您的标准去衡量他呢?” 信长不善的目光扫来,冷冷道:“那你的意思,是说责任在吾女吗?” “不敢,不敢……” 眼看讲道理是讲不通了,平手汎秀只能垂首躬身,一言不发,做出老实认错坦白交代的态度来。 良久,信长又骂了几句“真是莫名其妙!”之类的,终究是长长出了一口气,恢复了七八分正常形貌。 而后立即开口道:“结亲德川,乃是确保东境安宁的一等大事。武家之女,职责所在,岂容五德她私自做主张!” 也不知道这话,究竟是在吩咐,抑或只是自言自语。 秉承着少说少错的原则,平手汎秀果断应了声“您说的是!”,便继续保持姿势。 然后又听到说:“我已经回了信,让阿浓安排五德深居简出,养养心性。至于你那个好儿子……” 信长咬牙切齿地侧着脸瞪过来,一字一句地说到:“日后别再回岐阜城去了!书信也别再写了!最好在淡路岛上镇守十年!” “是!是!我一定严加教训言千代丸那小子!”平手汎秀忙不迭地先答应下来,拍着胸脯做了承诺。待对方神色稍缓,才又补充说:“不过那小子才九岁而已,也不可能给岐阜城送信啊,可能是内子写家书的时候,顺带着让他添了两笔吧,以后我会告诉阿犬注意的。” 话中汎秀悄悄使用了一个丢锅技巧。 他言下之意,是提醒对方,平手言千代丸与织田五德产生交集的根本原因在于,这两位小朋友是表姐弟的关系。 当年织田上洛,平手汎秀孤身赴任,在畿内活动,于是阿犬便带着言千代丸住到了岐阜城里面,得以与主家的小辈们一同玩闹。要说两个孩子中间能产生点什么问题,怎么看也就是那段时间了。 如此一来,就显得平手汎秀在这个事情上,完全是被动的,不应该承担责任。 这时信长脸色仍是铁青,听了汎秀的分辨,他闭着眼睛思酌片刻,摇了摇头,伸手按着太阳穴揉搓了一会儿,降低声调说到:“甚左啊!你那个庶出的女儿,不是打算嫁给内藏助(佐佐成政)的儿子吗?推己及人,也该知道做父亲的心态。” 听到“甚左”的称呼,平手汎秀不由得一愣。 已经习惯了被叫作“平手中务大人”,却好久没人用这个通称来打招呼了。 毕竟是有朝廷任命的正式官位在身的人了,就算是贵为义昭、信长,在公共场合也不能直呼名讳。 顿时就有了一点重返少年时期的感觉。 信长突然用到这个称呼,似乎是有些真情流露的意味。 平手汎秀能体会到对方的意思。 大魔王固然是野望无穷的政治人物,同时也是个喜怒无常的性情中人。他固然不会因为儿女私情,就改变与德川结盟的策略,但也并非完全不顾及女儿的感受。 希望在政治婚姻的前提下,尽可能也感受到一点亲情的存在。这大概是父亲们的普遍心理吧。 否则他完全没必要在平手汎秀面前发这通火。只要关上家门,严加看管,施加压力,难道还丹心娇生惯养的小公主玩出私奔吗? 浮于表面的愤怒,恰恰说明他内心的这点柔软。 不管其中有几分真心,反正信长想表达的就是这么个意思。 对此,平手汎秀的反应是,腰往下弯曲的幅度又大了一点,脑袋更是尽力低下去,跪坐在原地不动,作出深有感佩的样子。 至于值不值得相信的……有什么影响么? 他内心里甚至根本没考虑这回事。 一个多情的朋友和一个无情的朋友,带来的帮助没什么区别;一个多情的敌人和一个无情的敌人,带来的伤害没什么区别。 大家都是专业人士,懂得谈感情伤钱的道理。 又过了片刻,信长突然换了个话题,开口到:“佐佐松千代丸此子,敏而好学,不错。” 看上去还是子女辈的那点事,但平手汎秀作为一个老部下,能感受到对方已经完全切换到了工作模式。 这句“敏而好学”,也并非是站在长辈的立场,而是作为一个政治人物,对平手与佐佐的联姻表示认可。 当然,不管什么立场,能让挑剔苛刻的信长称赞一句,说明佐佐松千代丸那孩子应该还是有点聪明劲儿的。 此时平手汎秀本该立即回应,表表忠心的。但他正要说话,却突然想起,自己闺女雪千代比织田五德似乎只小了几个月,会不会也已经情窦初开了呢? 别说,井伊虎千代那小子还真有那么点嫌疑。 万一真出了类似的事情可就难看了,与姬武士的关系也不好处了…… 他一时思路混乱,微微走神,对面的大魔王却是一贯急躁不会等你的。 信长也没顾忌妹夫兼家臣的神色,而是径直开口说:“请你过来,本是有正事。此次上洛,明是讨伐伊贺,暗则有一事要托付于你。” 听到说有正事,平手汎秀这才立即从胡思乱想中抽身出来,做出全神贯注的姿态,等待对方的发号施令。 第七十六章 两路并进 “我打算让奇妙丸两日后元服,此战便是初阵,辅佐他的职责就麻烦你了!” 恢复了工作状态的信长,说话直截了当,言简意赅。 但平手汎秀闻言却有些惊讶。 奇妙丸(即日后的织田信忠)年已十三,这个年龄元服正是时候;来到京都举行冠礼,;选择一场大军集结不太可能打败仗的清剿战做初阵,更是题中应有。但这跟原来说好的情况不一样啊? 故而平手汎秀疑惑询问到:“我先前还以为,此战主公是为了借刀杀人,削弱近畿豪族们的势力呢。” 不料信长回答道:“两路并进,互不干扰。” “呃……请恕臣下愚钝……” 平手汎秀这下子是全然不能理解了。 要是给奇妙丸做初阵,那就要以打赢为核心目的,不一定非得是有很大意义的大胜利,但至少不能打输。按照这个思路,应该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以织田家的滔天财力,堆出一场无悬念的胜仗,然后在舆论上才好造势。 如果是借刀杀人,削弱近畿豪族的话,则须反其道而行之,故意送人头,输得越惨越好。这倒也没什么难度,伊贺国向来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化外之所,以培养忍者的手段闻名,作战能力也是超强的。 然则现在信长说的是“两路并进”,这就不太好理解了。 难道是先让近畿豪族们上前送死,而后再由织田本部的人马从天而降扭转局势?这个操作难度,未免也太高了些吧? 战场上刀光剑影,瞬息万变,一旦稍有闪失,很可能会形成山崩之势,哪有胆子玩这种花活。 你说要先败后胜,诈败诱敌?那就更不沾边啦!在这种战术里,担任诱饵角色的必须是最精锐的部队,既需要承担损失,又不能真的溃散,也需要保持反击的能力,最后还要抱着全军覆没的觉悟。一堆豪族联军乌合之众,绝对达不到这个标准。 否则“钓野伏”这么效果上佳又容易理解的兵法,为何唯有岛津家能用得得心应手? 就算是魔王大人天马行空敢作敢为,也不能这么乱来啊,万一把奇妙丸这个嫡子弄死了咋办?(其实不是嫡子,只是享受嫡子待遇) 然后信长才出言解释说:“此处兵分两路,一路由泷川带领,自伊势攻伊贺,只许败不许胜;另一路奇妙丸挂帅,你做副将,自大和攻,只许胜不许败;我与公方大人一同留在京都。” “原来如此……”平手汎秀松了口气,认为听懂了对方的意思。然后,顺着魔王的话细细一想,才真正恍然大悟,立即恭维道:“主公这条计策,真是神妙!” “哼哼……”信长昂着头轻笑了一下,面上露出不屑之色,但嘴角也忍不住泛起得意的微笑来。 刚才那番话虽然听起来很简单,但显然包含着很深的意思。 “兵分两路”,并不是单纯指的军事行动,更多的是政治行为。真实的意图,是将近畿各国的国人豪族们加以分化。 其中对织田家比较恭顺友好的那拨,会跟着织田奇妙丸同行,获得与二代目并肩作战结下情谊的机会,这无疑会使得他们的立场更加倾向织田。 而剩下的,不愿意给织田家面子的人,就由泷川一益带领着,向着炮灰的命运一去不复返。论坑队友的能力,泷川这家伙可是丝毫不逊于佐久间的。 最妙的是,一切计划完全都打着幕府的旗号与名义,足利义昭对此也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 而平手汎秀的职责,就是辅佐少主奇妙丸,稳扎稳打,弄出一个值得吹嘘的大胜,顺带与亲织田的势力增进一下感情。 这个任务,自然也不算是很简单,但心里总算是有谱了。 此时织田信长又开口说:“你所讲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说得不错。故而我这两年,只做了三件大事:一是规范了幕府的工作流程,二是确保界町与生野银山,三是与关东大名保持和平。要说还有什么,那就是大名一律不得越级上访;至于攻略伊势国之类的,都是次要的。” 惜字如金的信长难得一口气说这么长一段话,平手汎秀自然是细细聆听了一番。 对于信长能听取谏言,放缓脚步,汎秀是很高兴了。避免苛烈的手段,就不会对反织田势力造成过大刺激,也就避免了大型包围圈的出现。只不过,反复琢磨之后,从信长的话中竟然体会到隐约有一丝退居二线的意图。 按常理似乎无法理解。 于是试探性地说:“主公如今春秋正盛,家臣们还等着您带领大伙儿更上一层楼呢!此时的‘三件大事’,也许十年后再看,已经不足为奇了。” 所谓的“更上一层楼”,无疑是指取代足利家的室町幕府,重建全新的公仪政权,对这一点平手汎秀不打算掩盖。 而“十年”这个期限,也就是表明:依平手汎秀所预料的,织田家要成为天下之主还需要这么多功夫。 “十年吗?”信长若有所思地重复一句,显然也听懂了汎秀的言下之意。而后他略嫌遗憾地说了句:“若是一切顺利,来年解决朝仓,转封浅井,拿下近江、越前二国之后,我便没有亲自领兵上阵的必要了。” 原来如此。 魔王大人话中的那一点萧条之意,并非是因为精神不济,斗志不足,而是觉得敌人太弱了。 他老人家就是这么有自信。 不过这份自信倒也不是全无来源的。 倘若真如他所说,“解决朝仓,转封浅井”的话,那么织田将会占据尾张、美浓、伊势、近江、越前五个大国,接近三百万石的领地,另外平手在濑户内海、丹羽在山阴也都站稳了脚跟,再加之逐步整合近畿各家豪族……估算一下,足以维持七八万常备军加上二三十万杂兵。如此夸张的数量优势能对其他的战国大名造成碾压,什么武田上杉毛利北条之类的强者,在绝对的实力差距下,跟斋藤、六角、北畠恐怕不会有本质区别。 但事情真的会那么顺利吗? 首先是近畿的一堆小势力,虽然都不起眼,组成包围网的时候还是挺烦的。 不过,信长看上去已经采纳了谏言,会采取更谨慎和婉转的态度来整合畿内五国,那么包围网或许是可以避免的…… 然后是朝仓家。这家百名名门拥兵三万,还有能征善战的敦贺众做前锋,不易对付。 可是,现在“祸水西引”的计划已经成功了,浅井长政带着他的主力部队去关西打拼,只留下他老爹留守小谷城。没有了浅井家的支援,单独一个朝仓的话…… 事情看上去真的会很顺利呀! 难道在穿越者的帮助下,织田家的安土政权会比原本的历史更早登上舞台吗? 平手汎秀下意识觉得忽略了一点什么东西,他在脑中不断搜寻,直到想起前几天夜里与本多正信的交谈。 于是“本愿寺”三个字脱口而出。 没有错,目前最大隐患,就是石山本愿寺那帮一向宗僧人们。 在原本的历史中,朝仓浅井加一块也只阻拦了三年的时间,反倒是本愿寺显如,坚守石山十载光阴,始终牵制着织田的主力部队,还打死大将塙直政,并间接导致佐久间信盛被开革流放。 更不要说在长岛城下,令织田家一门众血流成河的“光辉事迹”了。 听到这个名字,信长的脸色也立即由晴转阴。 他当然不知道“原本的历史”这回事,但他自然也有渠道去了解石山本愿寺的情况。 很显然,一向宗已经在暗地伸出了手,本多正信绝不是唯一被渗透的对象,平手汎秀也绝不是唯一意识到危险的人。 第七十七章 织田奇妙丸 平手汎秀和织田信长并未对石山本愿寺的事情做深入讨论。 对方是一个与普通大名截然不同的特殊组织,一向宗势力与其说是一个军事组织,不如说是一种社会现象。想要解决一种社会现象,仅凭两个军阀的密室阴谋是远远不够的。 话题还是集中于眼前的“伊贺攻略”上面。 在家臣面前,信长素来是耐心不足的,他简单交代了几句之后,便把门外的待命的小姓叫进来,命令“带奇妙丸来此一道商议”。 不多时,便见到一位风度翩翩的华服少年,在几个侍童的簇拥之下,器宇轩昂的正步踏入。 来者自是十三岁的织田奇妙丸无疑。 未元服加冠就不算成人,不方便出现在正式官方场合,所以平手汎秀之前并不清楚这个孩子也随着上洛了。这次相见,已经时隔了好几年,基本看不出以前幼年期的形貌了。 从外表看,奇妙丸作为一个顶级“武二代”,无疑继承了织田家频出俊男美女的优良基因。他五官身形都肖似信长,只是气质更加平正柔和,少些阴鸷狠辣,举止落落大方,不卑不亢,毫不拖泥带水。虽留着长发且未戴冠,但英武之气十足,丝毫没有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文弱之感。 一言以蔽之,是个优秀继承人的模子。仅论第一印象,大概比自家的言千代丸更加靠谱。 此时奇妙丸已经来到跟前。 这少年先是对着信长伏身施礼,口称“父亲大人”!随后立即转身,以相差无几的礼节,向着平手汎秀恭敬地说到:“姑父大人,好久不见,这些年小侄学习文武之道时,一直把您当作典范。” 变声器的嗓音有点奇怪,但音量恢弘,吐字清晰,抑扬顿挫,令人生出好感。 “岂敢当少主如此谬赞。不如说我是以令尊为榜样成长的才是。” 汎秀忙不迭回礼过去,心下暗自称赞。 刚才的称谓问题,如果不是有人提醒,或者误打误撞,而是织田奇妙丸故意如此为之的话,那这孩子可当真是聪明。 作为继承人,如何跟重臣打交道其实是很有讲究的。在这个场合,如果直呼“平手殿”或“汎秀殿”,那就稍显失礼了;但若一上来就以“平手中务大人”相称,则又显得有点见外了。 这么一句“姑父”,却是恰到好处地拉近了关系,让双方都轻松了许多。 信长拈着胡须微微一笑,侧过头去,眯着眼睛对儿子说到:“向平手学习是很正确的,几日后出征,你乃是名义上的主将,一切事务要多听平手的判断,可别以为能肆意妄为了!若是闯了祸,就算你是我亲生骨肉,也要一并受罚。” 他明明对奇妙丸十分满意,但说话的语气却又十分严厉,没有半点鼓励和褒扬的意思在里面。 这便是做父亲的心态了。 其实,只看信长说出这么多唠叨的废话,便足以瞧见他对这个儿子的关怀之心。 要知道,魔王大人对于普通家臣经常是一句“嗯哼”或者“去吧”就打发了,能让他一口气讲出十个字的,都算得上亲信或重臣了。 对此平手汎秀唯有继续口称“岂敢!岂敢!” 而织田奇妙丸则是老老实实地伏身领命,回复道:“我一定会珍惜这次向平手中务请教的大好机会。” “可不要只停留在嘴上。”信长仍是冷着脸吩咐到:“奇妙丸,将战情介绍给你姑父。” “是!”魔王继承人清脆地应了声,转过身子,从旁边的侍童手里取过早已准备好的地图,铺展开来,推到房间正中三个人都能看到的位置。 这种工作以前一般都是交给菅屋长赖、堀秀政等人的,今天特意没让侧近出现,或许是要考教一下奇妙丸的才具。 不过他当爹的对自己的儿子还不够了解吗?需要考教吗? 应该是想在外人面前显摆一下才对吧。 一念至此,平手汎秀心下不免生出一点鄙视的味道。 十三岁的半大孩子,能把畿内局势说清楚又怎么样?很厉害么?我家言千代丸才九岁,也未必做不到这个。 哼…… 且不论他心中是如何吐槽的,那厢奇妙丸已经开口了。 “……伊贺一国的敌人,主要是当地国人众,与六角家的余孽。最近一段时间,在大和与伊贺的边界,筒井家的残党也有与伊贺众合流的态势。依照我方忍者探报,六角余孽约有千余兵力,筒井残党约有二三千,皆是死硬分子,不可轻忽。而伊贺国当地的国人众,推测能集结五千杂兵,至于是强兵还是弱卒,暂不可知。” 说到这里,奇妙丸顿了一顿,缓了口气,接着继续介绍: “伊贺国四周崇山峻岭,交通不便,可供大军通行的只有两条道路。一者是从伊势国一志郡出发,通过三峰山和俱留尊山之间的平地,攻打伊贺国的山田郡,这便是泷川左近大人即将要负责的战线,暂不细表。另一者是取道大和国的宇陀郡,在吉野山和鹫峰山之间进军,攻打伊贺国的名张郡,正是我要与姑父一道前往的地点。这一路上的敌人,首当其冲就是筒井家的二千残党,其次则是柏原城泷野氏为首的伊贺西部豪族,主要有柏原众、名张众、比奈知众三个团伙。另外六角余孽的行踪暂不确定,无论在何处遭遇都不意外。” 平手汎秀静静听完,趁着奇妙丸换气的时候发问道:“下臣有两点不解。其一,现在连六角义贤、义治父子两人都已称臣降伏了,六角家竟然还能聚集起超过一千的兵力吗?这实在是难以想象。” “这一点我倒是能为您解惑。”奇妙丸立即接上了话,“当前打着六角家旗号的,大部分是三云成持的势力。此人长期活动在甲贺、伊贺一代,名义上侍奉六角,实则自行其是,与其说是家臣,不如说是盟友罢了。本家也曾派人接触过他尝试招抚,但条件相差甚远,无法达成一致。另外六角义贤、义治父子虽然降服,却又收到公方大人的回护,并未被本家严密控制起来,这一点大概也会让其余党心怀幻想吧。” “原来如此。”汎秀点了点头,“少主所言真是井井有条,令人豁然开朗。” “言重了。姑父您的另一个问题是什么呢?”奇妙丸依旧保持十分客气的姿态。 “另一个问题就是关于筒井家的情况了。”平手汎秀半真半假地问到,“我对大和的事情所闻不多,只知道筒井家与奈良兴福寺关系匪浅,颇受信徒们拥护,不知实际的情形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关于这个——”奇妙丸尴尬地苦笑了一下,“实际上筒井家多次派遣过使者,声称并不愿与本家对抗,只是,公方大人已经把大和一国委托给了松永弹正,而松永与筒井又是不共戴天的宿敌,因此筒井不得不举兵对抗。究其缘由,乃是因为三年前上洛之时,筒井家未能及时派遣使者,取得新公方的认可,就被误认为是三好一党了。或许是松永弹正在暗地做了些什么吧……” 居然当真是这个原因 平手汎秀以往就听说过筒井家因为消息闭塞错过织田上洛而没能抱上大腿的事情,不过一直没关心这个流言的真伪。今天被奇妙丸所证实,也只能觉得啼笑皆非。 筒井顺庆虽然跟僧侣关系密切,但好歹也是个武士,怎么能如此不关心天下大势呢?野望也未免太欠缺了吧! 不过,另一方面讲,在如此欠缺野望的情况下,仍然能跟松永久秀平分秋色,直到后者得到佐久间的援军才渐渐不敌,这也能反应出,筒井家确实是有极其深厚的“群众基础”啊。这种地头蛇势力其实很不好啃,而且从游戏经验看,岛左近、森好之、松仓重信这几个人的属性可都不低呢。 试图招降会怎么样呢?松永久秀那里肯定说不过去。义昭跟信长可都明确把大和一国的守护之职委任给这家伙了,总不能打自己的脸,至少不能这么明着打。 如同浅井一样,劝说筒井转封? 似乎也不现实。 浅井能接受大搬家的提议,是因为他们在近江本来就根基浅薄。筒井在大和却是扎根好几百年了,怎么可能轻易抛弃祖业呢? 想来想去,总感觉未必就没有和平解决的办法,只是需要好好操作一番。 平手汎秀思绪飘飞,一时略有失神,而奇妙丸已经接下去开始讲军队的布置了: “此次要与我们同行的,计有旗本三千,一门众五千,美浓众三千五百,尾张众二千,另有大和松永、摄津池田、河内畠山、近江蒲生、三河水野等外样共计约一万五千,再加上平手家的四千人,总计有三万二千五百人可用。到时候排兵布阵就拜托您指导了。” 织田奇妙丸这番话很有水平,把辖下的兵力分成了三个部分来说。 首先是织田的直属旗本,战斗力和忠诚度都毋庸置疑,数量肯定多不到哪里去。这次信长肯给三千人,已经是亲儿子待遇了。(也确实是亲儿子上阵啊) 其次是诸多一门众,与尾美二国家臣。这部分属于长期存在的利益共同体,只要不出太大意外,都是值得信任的。尾张众人数最少,恰恰说明国内大部分土地是直领或者一门众领地。 再接下来那一拨,就是还需要进一步考察的外样家臣了。当然,能被奇妙丸提及的都是相对可靠的外样,不可靠的那批就交给泷川处理了。(至于为什么松永被认为是可靠……这是个好问题) “下臣定当竭尽全力。”平手汎秀立即做出了回应。 咱们平手家在织田父子心里的地位,肯定归不到第一列,但怎么说也要尽力停留在第二列的范围,可千万不能跌落第三列里面去了。 三万多人,比以前指挥过的最大规模部队还要多出一倍以上,乍看挺吓人的。不过仔细一想,绕过两座山脉去攻打伊贺国,补给线是很长的,估计大部分人得分出来搞运输,能到达一线的,最多也就一万五千吧。 还不至于指挥不过来。 话说得差不多了之后,一直闭目不语,被汎秀以为是睡着了的信长突然睁开眼睛,以不容置疑地语气宣布:“两日后为奇妙丸元服,记得到场观礼;三日后出阵,届时万事拜托;另外出门之后,顺便叫久助(泷川一益)进来。” 第七十八章 真实战力 正如信长所安排的那样,两日之后,在京都为其子奇妙丸举行了元服仪式,取名“信忠”。并且令河尻秀隆、梁田广正、毛利长秀等人担任二代目的辅佐。(历史上这娃是有过改名的,太复杂咱们不讲了) 具体的经过没什么好说的,魔王大人对这种程序性的东西,似乎重视不到哪里去。倒是足利义昭似乎有借机扩大影响力的想法,只是没能力实现。幕府势力看起来很是萎靡,大概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从和泉的失败中走出来。 一些老朋友趁机会彼此聊了聊,但都是浅尝辄止,谈不出什么实质性内容。毕竟信长一手推动的伊贺讨伐战才是当前的重点,众人暂时无暇他顾。 第二日,平手汎秀便辅佐着织田信忠,一道检阅部队,接见各方将领。 这次的人员安排,稍显得有些奇怪。 从伊势攻那一路,已经做好了必败的准备,魔王大人自然不适合前去。从大和攻这一路,是要给二代目刷声望的,魔王大人更不适合前去。 所以他老人家就只能留在京都陪足利义昭了。 坑队友的任务交给了泷川,带小号的任务交给了平手,为了避免形成干扰,保证主将的权威性,其他重臣便不适合掺和。 是故除了被禁足的佐久间之外,柴田、丹羽、森可成等人都也留在京都。 最终分配下来,织田信忠和平手汎秀这边有三万二千五百,泷川那边是一万七千,又挑拨了一万五千杂兵交给村井贞胜执行后勤任务。 剩下还有两万左右,随着贵人们一起留在京都。 两万青壮无所事事地干等着,每天光吃喝就是一两百贯,似乎纯属浪费粮食。不过魔王大人财大气粗,愿意买这个单,外人自然也没资格提意见。 在简单的动员之后,大和方向的三万多人马,当日便马不停蹄地向南进发。经过两天的行军路程之后,移动了约15里(合57公里),来到吉野山北部的龙王山城驻扎。 此处距离“筒井残党”的据点福住城,已经是咫尺之遥。站在高处手持着南蛮人的“千里镜”,就能看到城门口的栅栏和废弃营帐。 联军的情报来源,主要是织田家的直属忍军“飨谈”组织——信长从中调拨出了一大批精英来协助信忠。但各家各户当然也不会完全放弃侦查的,比如平手汎秀就把石川五右卫门和服部秀安带了过来。 基于斥候们的工作成果,再结合实体考察,织田信忠与平手汎秀很快就掌握了周边的地形资料。 福住城这个地方,位于两条山脉交夹之处,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地利,城墙的规模也不大。但打过交道的人都说此城的筑造过程十分扎实,七成以上的结构都是石块和黏土制成,既不怕投石车,也不用过于担心火攻。 更重要的是,筒井家在此抗争多年,经验丰富,早已把城周围的树木砍伐焚烧干净了,断绝了攻城一方就地取材搭建器械的可能性。想从外面运输攻城工具的话,道路条件又不允许,事实上只提供三万大军的粮食就让村井贞胜焦头烂额了。 根据线报,敌方早已做好长期笼城的准备,在福住城里挖下了五六口百尺深井,囤积有玄米八千石之多,足以让二千名守兵支撑两三年。此外仓库还有强弓六百,箭矢十万,都是兴福寺僧兵压箱底的好货。 想玩水攻也不可能,因为方圆五里之内连超过三尺宽的河流都找不到。 看来会有一番唇枪舌剑的好戏了——带着这样的想法,平手汎秀参加了军议。 …… 大帐铺开,诸将落座。 居于主将位置的毫无疑问是织田信忠。身边还有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武士手握太刀侍立在侧。 仔细一看,这人乃是旧日袍泽,现已被委任为二代目首席辅佐役的河尻秀隆。此人的事情,平手汎秀远在和泉也经常耳闻。这位同僚资历很深,在二十五年前就加入了织田家,只是由于出身太低没人提携,一路摸爬滚打至今,才是个知行千石的备大将。 上洛以来的历次战斗中,河尻秀隆的武勇和军略得到了普遍认可,许多人私下认为其才具不逊柴田、森可成、佐久间等大佬,更在前田、佐佐、池田这一票“信长儿童团”之上。如今被分配到二代目麾下,似乎有了大展宏图的机会。 坐在织田信忠左手边第一个座位的就是平手汎秀,对此不需要做丝毫推辞,身为副将当然就该有副将的样子。 再往下是一门众代表织田信包,美浓众代表稻叶一铁,尾张众代表丹羽氏胜。 对面坐着的则是松永久秀,畠山昭高,蒲生定秀,水野信元,池田胜正,五个被信长视作“外样”的势力。 其余更小的势力就没有列席资格了。 “辛苦诸位了!今日四方英杰齐聚一堂,来到鄙人军中,实在令我深感荣幸……” 趁着织田信忠在说开场白的时候,平手汎秀悄悄环视了一眼,评估着本方的真实战斗力。 三千旗本估计会由宿将河尻秀隆指挥,堪称精兵配良将。 一门众的五千大军,积极性应该没问题,但将领能力普遍平庸。织田信包也就是个勉强合格水平,却已经是矮子里的将军了。年轻有为的长益、信澄,都尚未握有实权。 美浓众的四千兵主要以“美浓三人众”为主,自然是无需怀疑的老伙计。 但是尾张众从上到下完全不值得信任。毕竟是“龙兴之所”,当地有些本事的人都步步高升外派要职了,留下的可想而知。 至于五家外样…… 松永久秀肯定特别想把城里的宿敌筒井顺庆一棍子打死,不过这家伙只擅长诡计,正兵作战能力相当一般。 高大帅气的畠山昭高是一个金玉其外的笨蛋,身为信长妹夫居然能被家臣蒙蔽架空,他不拖后腿就算帮大忙了。 蒲生定秀和水野信元素来是顺风争功逆风甩锅的,自不用说。 也就摄津的池田胜正是个耿直的老实人,部队质量也还行。 总共算计来,包括平手家的四千人在内,只有约一万三千人是稳定可靠的。 还未开战,三万二千五百大军之中,就有足足六成被平手汎秀暗自标上“不可报以希望”的标签。 遍布着南郭先生的军队,显然是不适合打硬仗的。 这时候,织田信忠讲完了废话,伸手邀请左右两边的人发言了:“鄙人涉世未深,浅见寡识,不敢妄下军令。此战究竟该如何去行军布阵,还要请诸位不吝赐教。” 年轻的空降领导缺乏威望,所以不能轻易表露想法,而应该先让部下们发言,把自己摆到居中总结的位置。 ——织田信忠对这一点,显然领会得很好。 当然也有像他老爹当年那样,每次都不管家臣想法一意孤行,然后屡战屡胜把反对者的脸抽成猪头的…… “禀报少主,在下确实有些想法。”主帅话说完,平手汎秀作为副将便立即接过话头,微笑看着对面的人说到:“松永弹正久居大和国,对附近的局势应该是最了解的,不妨先听听他老人家的高见。” 松永久秀听闻此言,稍有错愕,立即反应过来,憨厚地笑了笑,说到:“既然有幸得到平手中务钦点,那么老夫一定要尽力帮少殿参赞一番。唔……说起这福住城里的筒井顺庆,是我的宿敌。这家伙一贯顽固不化,对织田弹正和公方大人毫无敬意,老夫早就想将其剿灭了,只可惜力有未逮。” “多余的话可以日后在讲。今天我们集结了如此大军,松永弹正认为该怎么剿灭筒井家呢?”插话的是织田信包,他皱着眉神色冷淡地盯着松永久秀的刀疤脸,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意。 瞧人家这丝毫不怕得罪人的架势,不愧是信长的亲弟弟。有个牛逼的哥哥,就是这么任性。 惹不起的松永久秀只能当自己没看到,依旧保持着和煦的微笑,温言道:“筒井顺庆手下颇有能人,并非一般蟊贼。福住城嘛……墙垣坚固,粮水充足。加上运输困难,又没有树木可用,老朽实在想不出更多办法,只有‘蚁附’和‘穴攻’两道了。” 蚁附,就是让士兵像蚂蚁一样爬上城墙;穴攻,则是指挖掘地道进攻。这两样都是最传统朴素的攻城方式。 对此织田信包嗤之以鼻:“蚁附?那会有多少伤损?穴攻?那需要多长时间?” 这话虽是吹毛求疵,但也道出了两种方法的各自缺点。 水野信元立即顺着帮腔道:“想要蚁附强攻,估计会伤亡八千以上;穴攻等到凑效,则至少需要五个月。” 他很明显是在拍织田信包的马屁。 松永久秀淡定自若,笑容不变:“长痛不如短痛,拔除一个大患是物有所值的。筒井家在大和横行霸道已有数百年,今日若能一举剿灭,世人定会传颂织田家少主的赫赫威名。” 此时,稻叶一铁突然插了一句:“只要指挥得当,根本用不掉那么大的代价。” 池田胜正也点了点头:“八千人,五个月,说得太夸张了。” 水野信元顿时无语。 织田信包眉头紧皱。 织田信忠稍显不安。 河尻秀隆面露焦急。 气氛突然有些尴尬了。 其实,稻叶一铁与池田胜正二人与松永久秀并无情谊,也没有被收买。他们纯粹是性格过于直率,看不得水野信元胡说八道罢了。 两个愣货这么一搅活,倒显得松永久秀那“强攻”的看法占了上风。 畠山昭高绣花枕头没多大用,丹羽氏胜连绣花枕头都算不上,蒲生定秀老奸巨猾一言不发,于是身为副将的某人就只能出来收拾局面了。 “咳咳……”平手汎秀清了清嗓子,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而后慢条斯理地说:“诸位还记得我们聚集此地的原因吗?要攻略的,是伊贺国。福住城的筒井顺庆,只是挡在伊贺国门户的一块绊脚石。如果我们在这块绊脚石面前花费了太大的功夫,以至于还没踏上伊贺国的领土,就损兵折将,旷时费日,就不免沦为笑柄了。我本人倒不怎么在意,但若是让少殿担上不良的风评,岂不是罪该万死。”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肃然。 织田信包、水野信元面露喜色。 稻叶一铁、池田胜正愤懑不乐。 织田信忠、河尻秀隆神清气爽。 松永久秀的笑容也没有开始时那么自然了。 经过平手汎秀这么一说,谁再坚持强攻,就要担上“有意让二代目出丑”的嫌疑。这个大锅谁敢背? 一直不说话的老狐狸蒲生定秀这才凑上来提问:“不知平手中务有何高见呢?” “当然是招抚了。”平手汎秀气定神闲胸有成竹,“既然筒井家一时难以剿灭,又并非本次作战的主要目标,为何一定要刀兵相向呢?”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瞟向松永久秀。 而松永久秀本人,作为招抚的最大障碍,依然还是尽力微笑,但已经十分勉强了。 平手汎秀佯作不知,继续补充道:“我当然也知道,松永家与筒井家有些旧怨。但是仔细想想,也没有血海深仇嘛!以松永弹正的光风霁月的胸怀,定能和衷共济,相忍为国的。” 说到这里,其实就有点欺负人了。 空口白牙,凭什么要求松永家不记旧怨呢? 至少要给出点好处吧? 于是平手汎秀顿了一会儿,复又开口:“筒井家乃是大和国的豪族,若是能成功劝服的话,日后正好归于大和守护松永弹正麾下,化敌为友,亦不失为没谈。” “归于大和守护麾下嘛……”松永久秀喃喃重复了一遍,似乎被这句话打动。 其他人都没有表示意见。反正是跟自家关系不大的战事,少流些血有什么不好? 最终织田信忠点了点头,起身做了决定:“既然已无异议,那就先按平手中务所言,尝试招抚筒井家吧!” 众人拜倒在地,一齐称是。 第七十九章 你有女儿吗? 大和,位于京都平原和纪伊山地之间,是一个地形十分丰富的令制国。 国内东西南北四面都遍布着海拔不等的大小山脉,尤其是南部的吉野郡,几乎全被丘陵覆盖,但是群峰环绕之间,却又有一块宽阔平坦、土地肥沃、水力充足的盆地。 这块盆地被称为奈良,提供了丰富的农业产出,自古以来就是扶桑国内经济发达的地域。大和国四十多万石的产出,大半出自此地。 平城京时代,朝廷的首都便在奈良。当时正是疯狂学习唐朝的巅峰,许多中土的文化艺术、典章制度、风俗习惯、科学技术都被一股脑吸纳。 与此同时,佛教也传播了过来,在奈良落地生根,发展壮大。这个过程中,法相宗的兴福寺独占鳌头,香火最盛。 禅宗是“明心见性,直指人心”,法相宗却讲究研读经典,把佛法当做严谨的学术来对待,这正切合了大和国上层人民的性格特点,因此得以广受拥护,势力越来越昌盛,拥有极大的影响力。 到源赖朝创建镰仓幕府,武士掌握政权之时,幕府干脆不在大和国设置守护职位,而是指定兴福寺来行使管理权,这是扶桑历史上极其罕见的殊荣。 而筒井家,原本只是兴福寺麾下的世袭僧兵头目。几百年来,在和尚们的内部斗争当中,他们逐渐打败并吞并了其他僧兵势力和土豪地侍,成为大和国的实际掌握者。至今每一代筒井家继承人,都会在元服的同时,于兴福寺剃度出家,以佛门弟子的身份同时领导僧俗两路。 所以—— 正式见面之前,平手汎秀原以为筒井家全是和尚。 但实际见了面,做了自我介绍,才发现,森好之,岛左近,松仓重信,这三个家老都是普普通通的武士打扮。 唯一一个穿着袈裟,手持念珠,头上还顶着戒疤的是一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被三名家臣拥护在正中。 毫无疑问,这人应该就是筒井顺庆了。 真没想到,只派人稍微接触了一下,对方居然就搞出这个阵容来了。 对此,少年心性的织田信忠不禁动容,颔首称赞道:“筒井家家主只带着这几人就敢单刀赴会,真乃勇士也!令人钦佩。” 而一旁打酱油的绣花枕头畠山昭高却问了个蠢问题:“阁下就不担心我等将您扣押,逼迫福住城守军投降吗?” “不敢当。能得织田家少主一句‘勇士’,深感荣幸。”对面筒井顺庆面沉如水,先礼貌地回了织田信忠,而后不屑地瞟了畠山昭高一眼,淡然地反击到:“畠山左卫门大人有所不知,鄙人出城之前,已经向一门众和家臣们交代过,一旦事态有变,立即由叔父接任家主,不必管我的死活。” 语气虽淡,掷地有声。 畠山昭高羞红了脸,大为窘迫。 而在场其他人皆露惊讶之色。 这一番大胆的宣言,可不仅显露了视死如归的豪气,更是展示出对一门众和家臣的绝对信任。 说完之后,筒井顺庆侧过首去,与三个家臣逐一交换眼神,四人都显得坚毅果决,生死无惧。 平手汎秀感觉有点头疼,下意识揉了揉太阳穴。对方表现得这么直率,原先准备好的外交辞令,似乎都用不上了。 …… 趁着夜色,双方选择了两边军阵的中心地带作谈判地点。 织田军的人选,除了织田信忠之外,还有平手汎秀、织田信包、蒲生定秀、畠山昭高四人,共带着二三百侍卫。 这个人选是汎秀精心安排的。 织田信包是一门众,从立场上说不会捣乱;蒲生定秀自保为上,不会做损人不利己的事;畠山昭高是个大草包,就是想做坏事也没那个智力。 利益最相关的,也是最有可能把水搅浑的是松永久秀,这老狐狸当然是不甘心被排除在外的。但讨论人选的时候,平手汎秀以言辞相激,令其拉不下脸,无奈同意回避。过程比想象中更容易。 对此汎秀还疑惑的说:“堂堂松永弹正,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对付了?” 织田信忠的反应则是:“毕竟是年近花甲的人了,或许已经精力衰退了吧!” 想想好像也很有道理。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对面只有筒井顺庆和三个家臣,没有带上任何的士兵。 双方的实力完全不对等,所以心理预期也大相径庭。织田这边是游刃有余,而筒井家则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刻。 “筒井大人能站在这里,就说明我们存在着求同存异的可能性,让鄙人十分欣慰。” 织田信忠还打算再寒暄几句。 但筒井顺庆却伏身施了一礼,慨然开口道:“请恕直言,鄙人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无暇多做客套。今日既然来此,便已做好了臣服的打算。但是,鄙人还有三个条件,斗胆请织田家的少主恩准。否则,唯有殊死一搏,战至最后一人了!” “这……”织田信忠有些慌乱,一时犹豫不决。 侍立身后的河尻秀隆顿时心焦,连忙向平手汎秀和织田信包投去求助的目光。 但在他之前,平手汎秀已经抢先进言道:“少主,我看此人慷慨激昂,恪守武家之道,枉死在此未免可惜,不妨先让他说出三个条件。” 织田信忠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点头:“没错!便允你说出条件。” 话音刚落,信忠又觉得软弱了些,立即补充到:“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所以你此刻不管说出什么,我都会让您安全离去。但若因此就肆意妄为,提了不可接受的条件,那筒井家的武运,或许就城破之日了。” 这番话有理有力,十分得体。 此言一出,河尻秀隆眼中大是欣慰。 平手汎秀亦微微点头,觉得对十三岁的少年来说,这个表现算是不错。 筒井顺庆当然也能感受到织田家少主说话的分量,神色愈发郑重,又与三名家臣对视之后,才缓缓地开口说:“多谢您的体谅!既然如此,那鄙人就失礼了!首先第一条,我等久居此地,祖先世代的陵墓都在左近。希望降伏之后,筒井家依然是大和国的一员。” “不愿迁移吗……没有问题,我可以同意。但目前你所占有的土地,不可能全部保留。”织田信忠托着下巴,捋着没几根的胡子,假装思考了一会儿,做出肯定的答复。 “您愿意绕过筒井一门姓名就已是大恩了,鄙人不敢妄想保住领地,在此叩谢了!”筒井顺庆说到做到,毫不拖泥带水,干净利索地下拜了一下。随即起身,接着说到:“第二,当下幕府承认的大和守护,乃是本家的世仇松永氏。鄙人不敢奢望守护职位归还到兴福寺,所以希望您能承诺,日后不会坐视松永氏公报私仇。” “这个恐怕……”织田信忠皱着眉头,又卡了一下壳。 作为副将的平手汎秀马上补充道:“此事关系重大,还需考虑一番,少主不妨先听听他的第三个条件。” “第三个条件嘛……”筒井顺庆略有些惊讶地瞥了汎秀一眼,保持着平静的声调:“鄙人有个家臣名曰井户良弘,一向委以重任还与之结亲,不料此人两年前背信弃义,在战场倒戈投降松永家,这一点,我筒井上上下下尽皆引为大恨,此仇不报,何以立世?” “既然已经是松永的家臣,绝不会因为你一席话就将其杀害。”面对原则问题,织田信忠倒是反应得很快。 松永久秀再不可靠名义上也是自己人,怎么可能为了招纳新人就把旧人杀了呢?脸还要不要了? “呵呵……”筒井顺庆露出苦涩而残忍的微笑,“您误会了,鄙人绝不敢有这种想法。只求能对其折辱一番,替死去的将士们出口恶气!” “嗯……”织田信忠脸色不善,反问道:“这是筒井家的共同想法吗?” “正是!”森好之,岛左近,松仓重信三人齐声高呼。 岛左近还嫌意犹未尽,补充了一句:“我等都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惟愿与主公共赴国难!” 织田信忠为其声势所慑,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之后,连忙假做咳嗽,让下人递水过来。随即接过杯子浅浅饮了一口,缓了缓气,才恢复平静,继续开口:“第二点并不是不能同意,但松永家是否公报私仇,并没有确切标准。倘若我今天答应下来,日后你但凡觉得受了一点委屈,便指责织田家违背约定,这可怎么得了?至于第三个条件——恐怕过于意气用事了吧!” 织田信忠确实很聪明,一眼就看出这里面的诡道。 筒井顺庆稍微脸红了一下,但立即恢复常态,梗着脖子回应道:“但确实存在松永家公报私仇的可能性。倘若我就此投降,一年后却被迫害致死,恐怕织田家脸上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一时语塞,气氛紧张起来。 这会儿织田信忠用不着河尻秀隆提醒了,他主动转过身来,向平手汎秀问到:“姑父,您怎么看呢?” 特意公开用了姑父这个称谓,显然是为了表达信任的。 听闻此言,平手汎秀叹了口气,放松了一下双肩,懒洋洋地伸出右手,指着对面的筒井顺庆,问到: “你有女儿吗?” 第八十章 不是女儿是堂妹 “你有女儿吗?” 平手汎秀的询问相当之无礼,令年近弱冠的筒井顺庆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森好之、岛左近、松仓重信三名筒井家臣则是怒不可遏,拍案而起,不约而同地将右手按到刀柄上。 本方的主将尚未反应过来,而织田信包、河尻秀隆则是立即手提剑鞘,挡在织田信忠的身前。 但他们眼角的余光,也不免向平手汎秀这边扫过来。 而且是带着疑惑和不满的神色。 连带着,织田家的亲卫们不用命令,就纷纷主动簇拥过来,围住筒井家的四人,摆出随时可以抽刀作战的姿态。 被拉来凑数的畠山昭高吓得“啊”的惊叫一声,令众人精神更加紧张。 唯有老狐狸蒲生定秀是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还暗地点了点头。但他作为唯一一个明白人,却显然没有任何站出来调解的意思。 场面似乎顿时就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了。 然则—— 平手汎秀恍如未觉,脸上丝毫没有惊惧之意,反而是向前走了一步,用一成不变的语调将方才的问题详细地重复了一遍: “筒井大人,我刚才的问题是——你,有女儿吗?若是没有的话,那妹妹、侄女之类的呢?” 一阵沉默。 众人似乎都被吓到了。 “你这……”岛左近脸色涨得通红,挥手作势就要拔刀,却被两个同僚阻止。 森好之拉住他的胳膊,松仓重信捂住了他的嘴。 与此同时,织田信包侧首低声呵斥道:“平手中务大人您究竟再说些什么呢!现在可是……” 然而织田信忠伸出手掌挡住了后面的话。 在场诸位,终究不是凡庸之辈。(也许畠山昭高是例外)除了个别人脑子一时转不过弯之外,都渐渐领会了一点平手汎秀的意思。 就算一开始没领会,也会仔细琢磨其中的深意。 原因很简单,说这话的可不是普通人。 表面上看,谈判正来到最敏感的核心话题,他却突然出言去问候人家的闺女,不仅显得莫名其妙,更带着一股暧昧的淫秽之意,简直无礼至极。 要是换了个人敢这么说话,可能会场已经变成战场了。(当然,筒井家只带了一主三仆,毫无还手之力。) 可偏偏开口的人是平手汎秀。 东拒今川,西讨三好,翻手定和泉,谈笑克淡路,已被认为是仅次于大魔王的织田家第二号厉害角色。 人家随便说点什么,你却不能随便地理解。 过得少顷片刻,织田信忠“噢”的一声想明白了事情,随即忽然显出羞赧之色,只轻声说了一句:“如此甚好。”便不好意思再说了。 紧接着筒井顺庆也“啊”了一声,舒了口气,脸上呈现出惊喜和焦虑夹杂的复杂神情。 然后,在座众人基本都理解到点了。 于是—— 筒井顺庆立即伏身下拜,恭敬地对织田信忠说到:“鄙人尚未有子女,亦无未出阁的姐妹。但有个叔父的女儿,名字唤作‘伽罗’,自幼一起长大,情同亲生骨肉。伽罗这姑娘,生得也算秀丽,性情十分温顺。您若是不嫌弃,在大和的这段时间,就让鄙人的堂妹担任您的侍女如何呢?” 说到这儿了,连绣花枕头畠山昭高都全然听明白了。 刚才平手汎秀问他是否有女儿,便是暗示走“裙带路线”。 筒井顺庆本已愿意降伏,唯一所虑的,乃是受制于大和守护松永久秀。万一被松永久秀利用大义名分公报私仇,而“大人物们”又见死不救的话,这次头像就等于是羊入虎口自投罗网了。 但若是自家的姑娘,能在织田二代目的后宫中得到宠爱,情况就显然不同。 在战国时代,送出女子到别家做侧室姬妾,本来是弱势大名自保的常用手段。 只是这个手段并不怎么可靠,只对少数重视情义的人适用。所以在危机时刻,一般人也想不到这个。毕竟,就算倾城倾国的美人,在此类情况下也只能成为侧室罢了,有多少大名会为了考虑侧室的心情而放弃实打实的政治利益? 不过,织田信忠现在的情况,可又不一样了。 这位天下最贵重的二代目大人,眼下才十三岁,刚刚元服不久,并未开始娶妻纳妾,还是一张白纸。此时若能有容貌出众通情达理的妙龄女子,趁此机会结下恩宠的话,将来可就前途无量了。 倘能诞下子嗣……这个不敢想。 哪怕是再怎么不受重视的庶子庶女,那也是姓织田的!从襁褓里就比一般人贵气三分! 筒井顺庆既然敢把自己的堂妹推荐出来,显然是有点自信的。他现在处于两千人被三万人围攻的态势,肯定不敢玩弄任何花巧。方才说的“伽罗这姑娘,生得也算秀丽,性情十分温顺”,应该水分不多。 众人各自与己方的朋友对视,都对这个决定表示满意。 尤其织田信忠,更是完全不可能反对。 虽然脸色倒还是有些不太淡定。 自己人都知道啊,魔王大人是个严父,所以织田信忠自幼并无花天酒地歌舞升平的条件,至今的生活并不奢华,身边连个值得一提的美貌侍女都没有。 而现在,只要稍微点一点头,就会有人恭恭敬敬地把妹妹送到房里来。 况且还可以带着“收服筒井,牵制松永”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面子上完全说得过去。信长知道了也多半会夸奖。 再说事情是由织田家中首席智将平手中务丞汎秀提出来的,并不是织田信忠他自己无耻索取的。 可想而知,那个筒井家的姑娘,一定会谨小慎微,竭尽全力来取悦他,日后只要给个侧室的身份,便足以让这姑娘感激涕零。 十三岁多一点,不到十四岁的少年,正是体内的火焰燃烧得最旺盛的时候。(古代人发育早) 稍微动一下脑子,想到一个窈窕少女,卑微地跪伏在自己面前,请求给予“恩宠”的场面…… 这种公私两便的条件,怎么可能不答应? 这要是不答应,怎么对得起脐下三寸的小兄弟呢? “哈哈哈哈……” 织田信包大声笑了起来,场面顿时就放松下来。 众人悄悄把刀剑都收了回去,纷纷换上虚伪的商业性笑容。 “幸好平手中务大人提醒,得以化干戈为玉帛……” 筒井顺庆心结解开,竟也开始要说些无营养的场面话了。 但平手汎秀却故意皱着眉打断道:“且慢,我记得最开始,筒井家乃是提了三个条件的。第三个条件是要找叛臣井户良弘出口恶气,这一点我们似乎还未来得及讨论。” “呃……这个……” 筒井顺庆当然不好意思说,所谓的第三个条件只是拿出来做讨价还价的筹码的。 处在生死存亡之际,谁真能顾得上出这口气呢? 筒井家一开始的想法,便只是想向织田家表明自身的存在感,以防投降后被松永久秀欺凌。 现在目的似乎已经达到,那么筹码也就没什么所谓了。 平手汎秀当然能看得明白。 众人也都知道平手汎秀能看得明白。 但平手汎秀偏偏假装看不明白。 而且还不怀好意地微笑了一下,明确地做出了“我就是在假装看不明白”的姿态。 他缓缓开口说:“此事多少显得不太光明正大,当然不能劳烦少主,就交给在下好了。若是查明那个井户良弘确实忘恩负义,背叛筒井投靠松永,那我一定将其折辱一番,以安慰筒井家仁人志士的在天之灵。” 第八十一章 是家臣也是长辈 既然达成了一致,双方立即就签下字状,更换了誓书,正式地化敌为友。 大功告成,宾主尽欢。 筒井顺庆留下了森好之作为使者继续联络感情,自己和另外两个家臣当即就返回了福住城。 而后未多时,由岛左近带队,护送着筒井顺庆的堂妹——也就是那个叫做“伽罗”的大小姐,来到了织田家的军帐。动作十分迅速。 开始谈判的时候,大概是亥时三刻(晚上10点)。 谈妥之后,寅时二刻(凌晨3点半)就把姑娘送过来了。 这时候夜色正浓,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呢。若是想要做一些月黑风高时才适合做的事,似乎十分合适。 除了岛左近率领的十来个侍卫之外,筒井伽罗是被两名侍女搀扶着进来的。她并没像一般的武家小姐那样穿直衣小袖,反倒是披着浅黄色的五衣小袿,饰纹华丽,层叠繁复,却又用了时下流行的束腰,一路走来莲步轻移,裙摆飘飘,摇曳生姿,兼具奈良与室町两个时代的风格,观之心悦神怡。这姑娘低垂着头又戴了鬘带,看不清五官,但身形已是极窈窕的,开口见礼时亦呢喃软语,如黄鹂鸣翠清新动耳,更如猫爪挠心令人想入非非。 十三四岁的织田信忠,忽而就有些躁动难安,面上微微泛起赤红,坐也不是,立也不是。 在座的成年人彼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冒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情。 “老朽陪了大半夜,实在耐不住困意了,还请少主和各位同僚见谅。”老狐狸蒲生定秀第一个站出来请求离场。 众人如梦初醒,连忙各自赔笑着都找了借口,说要回到自己的军帐里。 唯有作为辅佐役的河尻秀隆,神色中丝毫没有戏谑之意,反倒颇有些担忧。但他几次张了嘴,却每次都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暗自轻叹一声,将话吞了回去,同时也做好了紧急回避的打算。 筒井家的小姐双手紧紧抓着衣摆,把脑袋埋得更低了,甚至还有些站不稳的迹象,娇羞之意可想而知了。 岛左近则是一边告退,一边竭力企图掩藏住脸上的鄙夷之色,虽然在有心人眼里根本是表露无疑的。 平手汎秀坐得离门最远,等众人都差不多走完了,才也跟着懒洋洋伸了一伸腰,缓缓道:“正巧在下也有工作,就少陪了。” 说完,待神思不属的主将下意识“嗯”了一声,便不紧不慢地起身向外走去。 可没想到,刚走出几步,还没到军帐门口,却突然听到身后响起织田信忠的嗓音。 “平手中务请稍等片刻,还有些军务要与您讨论!” 讶然回首,发现织田信忠脸上的饥渴焦躁之色已经褪去大半,重新变得清明果决起来。 信忠叫出了汎秀,又挥手向快要踏出门外的岛左近示意,脆声吩咐道:“您就是筒井家的岛左近大人吧?大名我早有耳闻了。伽罗小姐骤然离家,颇为不易,希望您随我们一道回岐阜城,并且在这段时间之内带着侍卫和侍女继续侍奉她,可以吗?” 话音落地,岛左近愣了一愣,睁大了眼睛,对织田家的二代目刮目相看,干劲利落地下拜称“是”,随即命令侍女们搀扶着手足无措的伽罗小姐走出军帐。 站在角落里的河尻秀隆大是欣慰,长长舒了口气。 而平手汎秀惊异之余,还颇生出一丝敬佩之意。 方才织田信忠的举止,就表明了立场要以“正规流程”处理这个问题,在回到岐阜城之前都不会考虑旖旎之事。对一个青春期的权二代来说,真可谓定力超然了。 这个行为显得非常规范自律,衬得上准天下人之子的身份,也能赢得筒井家更多的尊重。 顺带着还能诱骗岛左近这个“名将”回去。虽然现在此人的名气还只限于大和国内部流传。 唯一对不起的,就是饥肠辘辘嗷嗷待哺的小兄弟了。不过饿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么一顿两顿的了。 …… “请问少主究竟有何垂询呢?”重新坐定之后,平手汎秀立即正襟危坐,神色肃然,仿佛刚才的桃色气息压根没有存在过一样。 “倒也没有什么大事……”织田信忠却还显得挺尴尬,一时无法完全恢复正常,“……其实,是希望能和姑父聊一聊,借一点您的定力,以防做出什么一时冲动的事情……” 平手汎秀闻之不觉莞尔。 话说,织田家一门近几十年来,一直武运昌隆蓬勃发展,子嗣也是极为茂盛,中表亲戚多到难以认清的程度。汎秀虽然说起来是信忠的姑父,素来打交道却并不多,谈不上有什么密切的亲缘关系。 但伊势攻略以来,年轻的主将脱离了熟悉的环境,指挥乌合松散的联军,面临着各怀心思的外样,所能信任的唯有一个辅佐役河尻秀隆,此时便显得姑父的身份弥足珍贵了。 当然,这话织田信忠他说说就算了,平手汎秀肯定是不会真的以长辈自居的。 面对二代目“虚心请教”的姿态,汎秀口称“惶恐”,半是调笑半是恭维地回应到:“少主太过谦了,您的定力可比臣下十三岁的时候强出太多了,何必要向我借呢?” “是这样吗?”织田信忠似乎不是太有自信,下意识地低头摸了摸前额那并不存在的头发(月代头你懂的),“其实我已经有点犹豫后悔了,有点担心是不是被筒井家所利用,过于轻率地饶恕了他们……” 听了这句话,平手汎秀稍微沉思了一会儿。 他对于织田家的二代目开始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谦虚,谨慎,自律,好学,仁厚,对于权二代来说,都是十分难得的品质。待人接物,处理军政外交的水平堪称优秀。 但并未继承其父天才般的洞察力与战略眼光,所以也继承不到超乎常人的野望与自信。 一言蔽之,进取不足,守成有余。 如果信长能在有生之年得偿所愿,将近畿的富饶土地真正平定下来,那信忠大概也能顺利接过权柄,按部就班完成天下布武的计划。 反之,若织田家遭遇突发事故翻船的话…… 一番斟酌之后,平手汎秀决定先好好扮演着“老师”的角色。 在私下场合,二代目已经如此真诚地请教了,再藏拙什么的,反而很不讨好。 于是便反问道:“少主您是如何看待筒井家的呢?” “筒井家……”织田信忠听得很仔细,十分认真地思索了一番,“根基深厚,团结一心,百折不挠,并不容易对付。但观其君臣数人,似乎过于耿直,乃至有些……不识时务了。” “少主说得甚是。”平手汎秀点点头,又继续问到:“对于大和国内另一大势力,松永家,您又是如何看的呢?” “松永弹正吗?”织田信忠神色更严肃了,犹豫了一会儿才以谨慎的语调说:“我不敢往下论断,但家父曾说此人‘有千里挑一的才具和万里挑一的野望’。” “主公真是目光如炬。”平手汎秀半真半假地赞叹道,“松永弹正为何总会给人十分危险的印象呢?因为他既有才具,又有野心,而且其才具并不能满足其野心。所以他总会倾向于使用冒险的手段来以小博大。” “让这样一个人担任大和守护,还真是令人头疼。”织田信忠不禁抱怨了一句,随即灵机一动,恍然道:“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是,筒井家的实力并不比松永相差太多,却没什么野心,二者截然不同。” 平手汎秀微笑着连连点头,过了一会儿才补充道:“根基深厚但野心不大的筒井,以及根基不深但野心庞然的松永,倘若只因为降伏的顺序,就剿灭前者,令后者一家独大,殊为不智。” “原来如此!”织田信忠茅塞顿开,“所以说,对于筒井家就应该以招抚优先,唯一的问题只是在于以怎么样的方式去达成这一点。太过轻易地饶恕了筒井家,会显得十分儿戏,更显得对松永家不公平,舆论上就不太好看了。而且筒井家也会有疑虑,怀疑我是否真的有诚意。” “所以……今日这个方式,实在最合适不过了。筒井能够安下心,松永也无话可说。唯一的坏处就是,日后可能对您的声誉,稍有损伤。”平手汎秀的语气道貌岸然,一本正经,丝毫没有揶揄之色。 “哈——”说到这里织田信忠仍是不免红了脸,尴尬地转移话题道:“……若是筒井家坚决不肯降伏,或者提出的条件过于离谱的话,又该如何是好呢?” 听闻此言,平手汎秀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全身上下都突然严肃起来,沉声回应到:“我相信少主已经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必要向臣下询问。” “果然只能剿灭吗……”织田信忠的神色有些复杂,不知是因为天性仁厚,还是因为筒井家的那位小姐。 沉默了一会儿,信忠又问:“按照刚才的说法,让松永一家独大十分不智。如果无奈之下只能选择剿灭筒井,那该如何弥补损失呢?” 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十分真诚,像是一个向老师举手提问的学生。 平手汎秀仔细端详了一番。 面前这个十三岁的少年,政治经验还想当肤浅,也很缺乏演戏的天分。 所以这种诚恳的姿态,很可能不是伪装的。 很可能是真心的请教。 作为家臣,作为姑父,作为老师,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 汎秀斟酌了一会措辞,以缓慢但不容置疑地语调回答说:“若是必须要剿灭的话……那就以雷霆之势,不计牺牲,斩尽杀绝,日后再扶植一门众的庶族继承筒井家名。” 织田信忠没有感到惊讶,但脸色黯淡,仿佛被这充满血色的话语吓到。良久之后,才涩声回应道:“您的意思是用杀鸡儆猴的方式来震慑其他人吗?” “少主英明。”平手汎秀做出肯定的答案,“如果无法让人敬畏,至少先要让人畏,日后还有机会再用仁政弥补回来。但若只收获敬而不被畏的话……您可以看一看京都的公卿们。” “呼——”深夏初秋的凌晨,山里并不热,但织田信忠却忍不住擦了擦额头的汗。 随后这位权二代对着平手汎秀躬身施礼道:“我始终还是初入江湖,涉世未深,日后还望姑父继续教诲……” “不敢当!”汎秀严肃地平伏下去,恭敬但又坚决地打断了二代目的话:“此乃在下身为织田家臣,理当应尽的义务。” 话的重点,落在了“家臣”和“义务”两点上面。 第八十二章 奇袭的提议 从织田信忠的中军大帐出来,已经是寅时过半(约凌晨四点),天色依然漆黑一片,但东面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到一道若隐若现的淡光。 联军三万多人,分成了二十多个大小不等的营盘,白日里自是熙熙攘攘,连绵不绝。夜里大半将士都入睡了,只留下少数值班的人打着火把三五一组的巡视,间或有对口令确定身份的环节。一眼看去,四下都是或静或动的星星点点,一望无际,数不胜数。 平手汎秀已经是而立之年,不复少壮时期精力充沛,折腾大半夜之后,心力已然颇为憔悴,只想着赶紧回到营帐里痛痛快快睡上一觉。 以前汎秀曾有过带着家眷打仗的“不良履历”,但当下姬武士有了身孕,留在淡路州本城里待产,所以这温香软玉在怀的滋味,是不能继续享受了。 从这一点看,还是织田信忠自制力更好,原则性更强一点。 一面懒洋洋地信步返回,一面放纵思绪胡思乱想,孰料正走到家门口,即将要躺上温暖的床榻之时,忽然被人从后面轻声叫住。 “平手中务大人请留步,在下有一事相商!” 这可真是十分让人扫兴了。 但听这声音,分明是家中同僚河尻秀隆啊。 以前曾与他一道担任信长的“马廻众”,在帐下听命。现在又一起辅佐信长的儿子,来攻略伊贺国,也算是有些缘分了。 河尻秀隆此人,一向是心思缜密,寡言少语,沉着冷静,干净利落的性格。他半夜跑出来,说“有事相商”,那肯定是真有要紧事商量的。 于是平手汎秀花了半秒钟整理心情,强行振奋精神,向后转身,弯腰施礼,微笑回应到:“既然是河尻大人相邀,断无拒绝之理。” 往日里两人皆未出世,是以“甚左卫门”和“与兵卫”互称的。现在走得更快的一人已经是“平手中务大人”,另一者虽然尚无官身,总也要叫做“河尻大人”才显得尽到礼数。 “多谢!”河尻秀隆忙不迭地伏身回礼,随即紧走两步,来到跟前,左右环视一番,确定没有闲人在场,才前倾着身悄悄开口:“到营帐里谈话,反而人多而杂,我看此处十分清静,就不用移步,在此直言了。其实此番前来,是因为我忽然产生灵感,想到了趁夜进兵的计划。” 趁夜进兵? 平手汎秀脑子有些不在状态,初听有些懵懂。但集中心神一想,立即明白了对方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您的意思是,趁着筒井降伏的消息还未走漏出去,给敌人一个出其不意吗?”虽然理解了意思,但汎秀一时无法判断策略的优劣。 “正是如此!”河尻秀隆的眉毛微微上扬了一下,眼中有种“英雄所见略同”的欣喜感:“毕竟真正的攻略目标是伊贺国,筒井只是伊贺众的盟友,因他挡在必经之路上,才不得不预先解决。降伏筒井固然值得高兴,但若只停留于此的话……” 最后的话还没说出来,平手汎秀已立即抓住了其中的重点,不仅皱眉问到:“河尻大人,看来您似乎并不看好大军攻略伊贺国的前景啊。” 河尻秀隆闻言轻叹了一声,老实说到:“确实无法乐观。伊贺国人众颇为顽劣不易对付,而我们的联军杂而不精,不知道混入了多少滥竽充数甚至吃里扒外的人……” “噢?竟有此事?” 听到这里,平手汎秀也开始严肃起来,困意已是全消。 三万多人的联军,其中有滥竽充数的,这并不奇怪,也不至于引起太严重的后果。 但吃里扒外,那就是另一个层面的事了。 话说河尻秀隆这人一向行事稳健,不喜标新立异夸大其词的,他既然这么说了,难道是感受到这方面的风声了吗? “我确实收到了一些捕风捉影的情报,总之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河尻秀隆皱着眉以商量的语气轻声询问到:“您以为我这个偷袭的想法如何呢?” 于是平手汎秀低头细细想了一会儿。 照常来讲,虽然织田家已经打出了平定伊贺的旗号,但有筒井的坚城挡在前面,伊贺国众们肯定会有所疏忽,甚至可能有些“聪明人”压根不把织田的旗号当回事。 伊贺的国人众,肯定是没有足够财力维持常备兵的,打仗之前需要花一番功夫集结农兵才行。倘若趁这个机会,拿下一些据点和首级,那么此次攻略行为也算有了个交待。 河尻秀隆见汎秀不答话,又补充道:“夜晚达成的协议,到了白天才会公布。若是行动够快的话,定能赶在伊贺国人发出动员之前攻下一些地盘。” 话已至此,平手汎秀已知道了河尻的决心,也觉得没什么劝阻的理由了。 只是核心问题在于—— “让谁去指挥奇袭部队呢?可不能让少主担任如此危险的职责。” 平手汎秀一语讲出最关键的要点。 奇袭部队最讲究轻装上阵,动如雷霆,遇到意外还得随机应变,织田信忠这还是初阵,肯定玩不了如此高端的操作。 但要派别的人的去也不太合适,一门和谱代里没有合适的人选,派外样的话就算打赢功绩也会被分走大半,不符合为织田少主扬名的战役目标。 对此,河尻秀隆轻轻笑了笑:“这个人选,恐怕只有我去才比较合适。而平手中务您陪同少主,在半日后率领大军跟进。如若我合战不利,就要拜托您帮助少主安定部队了。” “是这样啊……” 平手汎秀微微有些吃惊。 从身份上讲,河尻秀隆已经被赋予给织田信忠,他的战绩自然也是织田信忠的战绩,很适合作为先锋出战。 只是,没想到这位旧日队友,好不容易爬上二代目辅佐役的高位,居然还主动请缨去担任最危险的先锋职责。 或许这就是信长选他来辅佐二代目的原因吧…… “您打算带多少人同去呢?”汎秀紧接着问了另一个核心问题。 “预计需要二三千人。”河尻秀隆立即做了回答,“旗本中要留下一半护卫少主,最多可以带走一千五百,我准备从美浓国众那里借几百人做侧翼,此外还希望您也派些平手家的精锐协助。其余的人暂时不值……” “不值得依靠”这几个字他没说出口,但意思昭然若揭了。 这下可真是尴尬,河尻秀隆与平手汎秀对联军实际战力的评估结果看来是差不多的。 外样们被轻视被怀疑倒无所谓,没想到一门众和尾张国众也是广泛的不受信任。 仔细想想,这可以说是织田家的两大隐患了。 信长有十好几个兄弟,其中称得上卓有才干的,一个是庶兄信广,有谋反嫌疑被边缘化了,另一个是弟弟信行,两次企图篡位被干掉了。所以剩下的一门众存在感都很薄弱。 尾张出身的谱代家臣里也有不少人才,但在上洛之后都渐渐外派出去了,不仅是丹羽、柴田等家老,就连前田、佐佐这类中坚也被赋予了余力寄骑的职责。故而中枢说得上话的多半文官奉行了。 这个话题太大,平手汎秀没有再想下去。 先集中于眼前的事务吧。 思酌片刻,汎秀点点头,同意了这个请求:“若是您带队出击的话,我将派出手下最精锐的两个备队七百人参与。” “那实在是感激不尽了!”河尻秀隆重重点了点头,“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请示少主,取得将令之后立即……” “请稍等!”平手汎秀坚决打断了这句话,“请您独自一人去请示少主,而且务必不要提到鄙人的名字。” “呃……对对,确实应该这么做,在下一时糊涂,幸亏有您提醒。” 河尻秀隆露出半是羞愧半是恍然的姿态,连连道歉。 只是不知道,其中有没有伪装的成分了。 反正不管有没有,平手汎秀自认为是没有什么漏洞的。 十三岁的织田信忠绝不可能有那个心机来让河尻秀隆试探重臣。 但三十四岁的织田信长可就不好说了。 第八十三章 戏说初阵 得到了织田信忠的允许之后,经过一番紧张高效的准备工作,河尻秀隆所提议的奇袭行动正式开始。 由河尻秀隆、毛利长秀率领的一千三百名织田旗本做先锋,远藤庆隆、不破光治等人带美浓兵六百为左翼,加藤教明、山内一丰等平手军五百为右翼,共计精兵二千四百人,轻装简从,只随身携带五日口粮,沿着三条山路杀入伊贺国。 出发的时候,才刚到卯时(凌晨五点),天色还只有些许鱼肚白。三万多人里面少了十五分之一,是完全不显眼的。 这下子平手汎秀已经不打算睡觉了。 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大亮,筒井家就会公开投靠到织田这一边,届时大军将会进入福住城中,搞一些象征意义的例行公事抚境安民。而后稍作休息,最后一日之后,便要依次向伊贺国进发。 虽然奇袭的先锋队已经派出去了,但后续安排也不能疏忽。 如果河尻秀隆得手,就要迅速派遣大军跟上步伐,向四面展开,扩大战果,占领更多土地和据点。 如果河尻秀隆不幸失手战败,那更要赶紧组织援兵去接应,救回败退的友军。 而且,主力部队需要尽量做出正常行动的样子,这才能给奇袭部队提供更多的隐蔽。 伊贺国虽然处在近畿,但山路险阻,自成一体,历来是学者们不愿意前往的穷乡僻壤。故而平手汎秀手上只有一张不太精确的地图,勉勉强强标注了山川河流,对于各家小势力的城塞据点就语焉不详了。 在这种情况下,平手汎秀非常敬佩河尻秀隆孤军深入的勇气,但并不准备效仿。 他已经打定主意,大军一定要展开成收尾相顾的严密阵型,不给敌方的地头蛇们任何机会。 考虑到部队来源复杂,运输路线又很受限,排兵布阵比想象中要难一些。 但最难的还是,如何将思路准确地传递给主将织田信忠,但又丝毫不显得喧宾夺主。 很明显,魔王家的二代目并不是无师自通的天才,军阵常识是要一点一点教的。给“太子爷”教书一向个很麻烦的事情,力道轻了疗效就不到位,力道重了容易引发副作用。 河尻秀隆这么一走,倒是丢了好大一口铁锅过来! 当然,比起跟着奇袭队去冒险,平手汎秀还是宁愿背这口锅的。 作为一个多次上过战场,身披十几处大小创伤的人,他深深觉得任何细碎繁琐复杂微妙的工作,都比敌人的刀刃和枪尖温柔得多。 当然也有柴田胜家、森可成这样打仗打上瘾,每年不见一次血不舒服的人,那属于汎秀无法理解的范畴。 总之平手家的文化就是——身为武者当然要有面对任何危险都毫无畏惧的勇气,但更应具有回避多余风险的智慧。 平手汎秀任凭自己的思绪乱飞,心想着是不是要这句话写成书面文章裱起来。 反正这点时间也来不及补觉了,索性就在军营里乱逛几圈好了。 身为大将,偶尔无规律地出现在小兵们身边,也是很有必要的。 放松下来信步游走,穿越一座又一座的军帐,偶尔跟值夜的小队打个招呼,脑子里不去刻意想什么复杂问题,任凭夜风吹在脸上,感受着铁制具足贴在皮肤上的冰冷…… 如此一来,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困了。 就这么走来走去,反复几次,再望望天,离将士们起床的时辰就不远了。 于是打算往回走。 但就在此时,却看到一个甲胄华丽的少年武士,在四五名侍卫的前后护卫下,由远及近。姿态跟自己类似,都是随意散步的节奏。 这不是织田信忠吗? 他来干什么了? 平手汎秀下意识收拾了心绪,打起精神,挺起身子迎上前去,肃然道:“少主突然来此,可是有什么吩咐吗?” “是姑父吗?”织田信忠见到熟人,精神为之一振,眼神也稍微亮了一些,“私底下您就不必要多礼啦……其实我是实在睡不着,就想着出来走走,没想到下意识地就到了您的营帐里了。” 对此汎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虽然织田信忠这段时间一直以内侄自居,表现出十分尊敬的态度,但平手汎秀完全不敢托大。 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总是该懂的。 就算现在人家是真心实意执晚辈礼,但谁知道日后他会怎么想?会不会把这个当做黑历史而加以铲除? 毕竟是大魔王的孩子,焉知身上就没有暴虐的一面呢? 故而平手汎秀十分冷静地躬身施礼,一丝不苟地回应到:“主忧臣辱,倘若在下能做些什么替少主解忧,还请您尽管吩咐。” “姑父不必……”织田信忠伸出手去搀扶,口中似乎又想说“不必多礼”。但动作和话语只做了一半,却又突然收回来,摇头苦笑着说:“您实在是守礼君子,这可与民间的传说不太一样。” 所谓的“民间传说”,指的就是近畿人民口耳相传的各种小段子吧。 在故事当中,织田信长乃是聪明绝顶,志存高远,但又不近人情,十分强硬的领袖。 而平手汎秀却被描述成一个举止浮夸,神神叨叨,能掐会算,多智近妖的军师型人物。 民间的艺术形象,跟真人当然有所差别。 对此平手汎秀的回答是:“在下侍奉织田家足有十五年,就是凭着‘谨小慎微’这个几个字,才有了些许微不足道的功绩。” 甭管虚伪不虚伪,反正先把冠冕堂皇的架子搭起来再说。 作为一个举足轻重的老臣,跟二代目还是保持公事公办的气氛最好。 然则,织田信忠似乎不肯成人之美。 仿佛是刻意要拉关系一般,织田信忠完全没管汎秀的虚词,而是以疑惑的语气,幽幽问到:“不知道家父的初阵,是怎么样一番景象。” 平手汎秀哑然。 他年纪小了点,其实没参加过信长的初阵,但早听佐佐、前田、池田等人描述过无数次了。 大魔王元服之后第一次所谓的“出征”,只带了八十多个骑兵,跑到对头的城下町里面,放了一把火,烧毁了几座建筑,顺便打死两个喝醉酒忘了回城里的敌方武士。 如此而已。 阵仗跟织田信忠这一回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虽然后来被马屁精们吹捧成“带少数人前往敌方腹地进行侦查还顺带讨取侍大将两名,为后续的攻城打下坚实基础”。不过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问题在于,平手汎秀该怎么回答这问题呢? 据实以告肯定是不行的。 如果采用马屁精版本的解释的话…… 似乎也不怎么好。 一会显得过于阿谀奉承,二则是有可能打击到二代目的信心。 话说二代目大人,好像确实存在一点信心不足的毛病啊…… 平手汎秀一直沉默不语,半天也想不出来该说什么。 好在织田信忠稍微一动脑子,也明白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尴尬地笑了笑,假装不经意地又抛出另一个话题:“家父暂且不论——姑父您的初阵,是在哪里呢?战果如何呢?” “我的初阵啊……那可是十好几年啦!当时我作为马廻众的一员,跟随主公大人,与织田信友作战。”面对这个新话题,平手汎秀毫无心理压力地立即做出回应。 魔王大人不能黑,我黑自己还不行吗? “不知您有何斩获呢?”织田信忠连忙追问,显得十分好奇。很显然,他对于自家的“光辉往事”颇为在意。 “斩获……完全没有。”平手汎秀毫无愧色地摇了摇头,“甚至还因为种种原因,冲撞了友军的阵线,差点造成己方战败。” 这话其实故意夸大了事实。但反正是自己黑自己,谁也没法拦着。 “啊?!”织田信忠目瞪口呆,显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我还以为像姑父这种人……” “未见过血的人第一次上阵,这样也很正常。”平手汎秀看似是在为自己辩护,其实是在替对方减轻压力。 紧接着没等织田信忠再说话,平手汎秀又补充道:“但在下的第二次出阵却有不错的战果,讨取了叛军大将林通具。那是因为吸取了教训,花了足足大半年时间做精心准备。” “原来如此……” 织田信忠缓缓地点了几下脑袋,显得了从容了很多。 平手汎秀垂首不语,没做任何反应。 其实这种鸡汤式的道理,二代目不至于不懂。只是缺乏一个足够有分量的人来给他信心罢了。 同样一席话,普通的师范说出来显得空洞乏味,名声显赫的宿将说出来却令人信服。 信长并不是个坏父亲,只是没这个耐心。 所以平手汎秀阴差阳错就扮演了一下家长的角色。 片刻之后,织田信忠长舒了一口气,抖擞精神,侧首看过来笑了一笑,朗声对汎秀说到:“多谢您陪我聊这些有趣的故事。天快要亮了,请您在半个时辰后,与我到中军大帐会和。” 平手汎秀一如既往,神色不变,恭恭敬敬地躬身回到:“遵命!” 第八十四章 不同的关注重点 元龟二年七月初六(1569年),惠风和畅,碧空万里。 兴福寺治下的实权僧兵头目筒井顺庆,打开城门向讨伐大军投降,宣布归顺幕府,臣从于“足利——织田”的二元政权,并让侄女伽罗,家臣岛左近前往织田信忠军中作为人质。 与之相对应的,织田信忠慷慨地接受了他的投效,口头上承认筒井家对于宇陀、式上、田辺三郡领地的占有权,估计总数在十万石上下。 筒井顺庆感激涕零,对此处置毫无异议,随后立即在福住城里就地办下酒宴,恭请织田信忠作主宾出场。 从此筒井家就拨乱反正,成为“合法”势力了。但显然不可能一跃就成为织田家的谱代直臣,他们名义上还是要受到大和守护松永久秀的管辖。 突然多了这么一个实力强大关系又邪恶还搭上了高层关系的“部下”,松永久秀当然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的。 但他也只能生着闷气,不敢表现出来。 织田信长自打第一次见面起,就对从不掩饰欲望,行事不择手段的松永久秀十分欣赏,所以给了他大和一国的守护职位。 但织田信忠作为一个沉实仁厚,克己守礼的武二代,品味与其父并不相同,他对这个公认的阴谋家一点好感度都没有。 如果是别的原因,倒还可以努力弥补。 纯感性的第一印象,想要加以扭转实在是太困难了。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丝毫办法都没有。 站在围观者的角度看,松永久秀这人一向很擅长在外交场合煽动负面情绪并从中渔利。所以,在筒井家的“受降”过程当中,平手汎秀一直紧盯着松永,做好了严防死守的准备。 但实际经过比想象中顺利得多。 须发半白的松永久秀似乎难以忍受连续的行军和开会,显得疲惫不堪,神色委顿到了极点,甚至于没等到宴会结束,就告罪离去,留下他儿子松永久通作代理。 看来这个被人咒骂了半辈子的老狐狸,现在当真是老了。 粗略一算,松永久秀的虚岁已经满了六十,确实已经到了年老体衰,精力不济的阶段。 不过,这也未必就意味着他的危险性变小了! 一个正常状态下的阴谋家,虽然也很令人头疼,但其行为轨迹终归是可以预料的,只要对症下药,不懈预防,能将其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但一个智力衰退,又不服老的阴谋家会如何呢?会不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一时冲动就搞出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呢? 古今中外的历史上,有不少经天纬地的大豪杰,比松永久秀之流厉害十倍百倍千倍,却也避免不了年老昏聩,犯下难以理解的低级错误。其中某些错误,甚至可以说是损害了所有人的利益,没有任何参与者受益。 是不是可以想办法借织田或足利之手,把松永这个不安定因素除掉呢? 好像不太现实。 这人虽然不受武士们待见,但在朝廷和商人那里都很有面子,作为上洛过程中最早倒戈欢迎“王师”的典范人物,具有不可替代的政治价值。 只能看着办了…… 平手汎秀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与众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除了初次见面的筒井顺庆之外,其他人都是老朋友。所以对这项工作,他早已驾轻就熟了。 不知道是否有人注意到织田信忠身边的辅佐役河尻秀隆突然踪影全无,警戒工作改由梁田广正来担任。反正没人说出来,平手汎秀更不会主动提。 福住城虽然不大,物资却十分丰富。所以大将们都得以从冰冷的军帐里,搬到温暖的房间入主。小兵们没法进城,却也能分到额外的新鲜食物。如此自是上下皆欢。 一番逢场作戏,虚文浮礼,不足挂齿。 城中安度一晚之后,大军于七月初七上午,重新集结起来,准备正式攻略伊贺。 这时候,有着地头蛇筒井家做向导,伊贺国的地形和势力分布便不再是一团迷雾了。 在平手汎秀有意无意地“提醒”之下,织田信忠“独立”做出了安排,勇名远播的稻叶一铁率领美浓众充当先锋,刚猛直率的池田胜正带着摄津国人众做次锋,这两人并不清楚河尻秀隆的奇袭计划,但二人都是宿将,理应有随机应变的能力。 紧接着,最可靠的织田信包及其他一门众留在城里把守退路,其他人包括筒井顺庆在内,一并跟随主将移动,平手家负责外围的警戒。 就这样,三万大军,如同潮水淹没蚁穴一般,向狭小的伊贺国涌去。 以前平手汎秀的指挥经验,是在平原地形,统率至多一万人的部队。那种情况下只要将本阵置于制高点,便可鸟瞰战情,居高临下的做出应对措施。 而今日大军人数总共有三万,已经到了首尾不能相顾,一眼望不到边界的程度,加之山路起伏不定,找不到一览无余的观察位置。 平手汎秀不认为自己是淮阴侯韩信那样的军事天才,所以作了一些准备工作。 基于本地人所提供的信息,他派人用黄泥制作了粗简的三维地形沙盘,然后用不同颜色的小旗帜来做各个备队的指示物,专门拨出四匹驮马,十名杂兵来负责搬运。 斥候和目付部队保持着不间断地前后巡视,将实际军情回报给指挥部,再移动对应的旗帜。于是我方各部的位置关系就能有一个直观的展示。 起初这个办法十分见效,令人称奇。 但过了几个时辰,便出现种种问题。 首先是约三公里之外,担任右翼的蒲生定秀,回报说找到一处背光的谷地生火造饭,但在沙盘上,他所处的地带应当是难以通行的丘陵。 同时左后方的畠山昭高遭到几百名“游击队”的袭击,派人请求援兵。织田信忠根据地图和沙盘的显示,派水野信元所部前去接应。结果一片混乱中,通讯中断了一个多时辰,期间完全不知道那边的状况,估计是斥候意外卷入战阵身亡了。 至于为什么畠山家两三千人被击败游击队骚扰一下就乱了……这对于平手汎秀而言已经是第二次看到了,不足为奇。 好在先锋稻叶一铁、次锋池田胜正都保持了联系,及时将位置传递回来。 两名勇将一日内向前推进了七八公里,已经由伊贺国的西南边境,深入到了腹地。眼见再往前山道越发复杂,天色又开始变黑,才停下脚步安营扎寨。 用过晚饭之后,稻叶贞通(稻叶一铁的儿子)从前线赶了回来,来到中军大帐汇报军情。 此人带着疑惑的语气回到说:“伊贺国人众虽然悍勇,但全无掌法,各自为战,完全不像传言那样团结一心。我军与池田大人一前一后,总计遭遇了十几波敌人,数量皆不足一百,砦子更是极其简陋,业已尽数剿灭。一共讨取敌兵四百六十,俘二百,还有两千多老弱妇孺被控制起来。其中有山本喜左卫门,增井猪之助,胜矢七郎大夫等人,可以确认是伊贺国的小头目。” 织田信忠和平手汎秀听完汇报,对视一眼,都感到振奋。 很显然是河尻秀隆的奇袭起到了效果,令附近伊贺国人的基层组织失去了效果,只是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做到的。 于是平手汎秀向稻叶贞通询问到:“既然有俘虏在手,是否审问过呢?” “回禀平手中务大人——”对方十分恭敬,保持半跪于地的姿态答道,“那二百俘虏都是受伤力尽被抓,十分顽固不化,不肯吐露分毫。但我军从妇孺那里拷问到了一些情况。附近一共有三十四家小豪族,共同签下同进同退的誓约,总计有战兵一千八百,民众万余,以柏原城主泷野贞清为首。但这两天,泷野贞清没有发起正式动员,所以各家豪族尚未集结,被我军各个击破。” 听到这里,平手汎秀便大抵明白了。河尻秀隆应该是趁夜袭击了柏原城,执行斩首行动,击败了泷野贞清。 孤军深入,处在完全不熟悉的环境下,居然能有这么大的成果,真是不凡。 沉默了片刻,平手汎秀有点不解织田信忠为何没回话,但也未细想,而是打算继续再问些细节,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一阵轻声低语。 “拷问了老弱妇孺吗……” 织田信忠颔首皱眉,喃喃自语了一句。音量不足以让众人听见,却清晰传到下手平手汎秀耳中。 没想到二代目在纠结这个。 平手汎秀愣了一愣,心下暗叹,随即轻轻咳了两声,投去提示的目光。 织田信忠察言观色,立即领会了意思,连忙整理心绪,清了清嗓子,对着稻叶贞通温言抚慰到:“美浓众奋勇作战,辛苦你们了!传回的情报也很有价值,这份功绩,我一定会铭记于心的。现在您就先去休息吧。” 只是他说话的时候,眉关依然紧锁,眼中也包含着散不开的忧愁之意。 倒是把稻叶贞通吓得够呛,不明白哪里得罪了二代目大人,一走出营帐大门,立刻就战战惶惶,汗出如浆了。 直到平手汎秀偷偷派了人去解释一番,方才令其放下心头这块大石。 第八十五章 人间地狱 经过了一夜的休整之后,大军继续开进。 织田信忠留下了丹羽氏胜等人,命他们在已经占据的地盘之内清扫残敌,建立据点,安抚平民,恢复治安。这两人所部,共计三千六百人。 再加上守着后路的织田信包,突前的稻叶一铁池田胜正,被突袭后失去建制原地整修的畠山昭高,以及河尻秀隆所率领的别动队,这些都暂时离开大部队独自行动。 于是原本三万二千三百人的庞大军队,经过逐渐“瘦身”之后,就只剩一万余人,指挥和补给都大为灵活了。 先锋稻叶一铁带着美浓众,次锋池田胜正带着摄津众,在第二日的行程中,依然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连续屠灭了五个小砦子,歼敌三百多人。 这种几百石规模的国人众,若是不能抱团取暖,在大军面前是毫无抵抗力的。只需要先用铁炮、弓矢齐射三轮,再以精锐死士猛冲,便可轻易打垮。 直到七月初八的下午,稻叶一铁所部深入到名张郡的最大据点——柏原城,情况才骤然一变。 隔着百丈距离,就听见前方喊杀冲天。派人过去侦查一下,发现这柏原城竟然在被人围攻。 而且,城里的守军打出了织田家的旗号,城外的攻方反倒是当地的土著居民。这些原住民以老弱妇孺为主,甲胄和武具十分落后,但悍不畏死,士气极高,面貌癫狂,打得城里的正规军十分狼狈,摇摇欲坠。 稻叶一铁见状,也来不及分辨原委,连忙就地展开阵型,并请求次锋池田胜正合兵,准备接应城里的友军反击。同时委派了老伙计安腾守就回去向大本营通报。 织田信忠和平手汎秀受到报告,也都惊诧莫名。 河尻秀隆作为突袭别动队,采用斩首战术,一举拿下柏原城,干掉了伊贺众大头目之一的泷野贞清,这倒是在意料之中。 但他如何引发了周遭妇孺百姓的刻骨仇恨,以至于被围殴呢? 此刻多想也是无益,唯有尽快见到当事人,才能知晓详情。 于是军令自上而下传达,催促士卒们加快脚步,向柏原城进发。 大部队再次做了一分为二,八千名主力撇下行李,先行开动,留下水野信元带着二三千人运送辎重。 途中织田信忠还曾询问,如此分兵是否存在隐患。但平手汎秀解释说,我方人数远远多于敌人,就算分成十个队列,依然能保证每个队列都不会处于以寡敌众的危险。在这种情况下,分兵反而是最大化利用了数量优势,限制地方的机动能力。 赶在日落之前,大军勉强赶到了柏原城下。而且刚好就收到了回报,说是稻叶一铁、池田胜正配合城里的河尻秀隆,已经取得胜利,守住城池,歼敌无算。 这时候天空西面已经布满夕阳,如火焰般殷红又如轻纱般朦胧。 但平手汎秀来到城门口的小山坡上登高一望,眼见的景象却与天色形成鲜明对比。 尸山骨海,血流成河,一望无际的残骸不规则地叠成一堆一堆,还有空气中腥锈与硝烟交杂的浓郁气味挥之不去。 四方形的狭小城池,边长不过数丈。城外百步范围内,全部被死者的尸体铺满,染成稠密的暗红色,导致完全看不出土地原来的颜色。 内脏和白骨从伤口处外露,处处可见。引来了一些飞虫、野犬还有食腐的乌鸦,在这屠宰场里大快朵颐,间或发出欢快的声音,愈发显得恐怖。 简直可以说是人间地狱! 粗略估算一下,这方寸之地,一日内恐怕至少有三千人丧命! 平手汎秀倒吸了一口凉气。 元服十五年来,历经大小二三十战,原以为对人间惨剧已经看得够多了,却从没见过这么高密度的尸骸。 尤其是—— 肉眼所及之处,至少一半的死者,是未着片甲,只穿着粗麻布衣的平民百姓,更不乏老辈与妇人。 比如前方不远的位置,尸体头部已经被践踏得血肉模糊,但从身形上看得出来是女性。这人腰间被斜着割出一尺多长的大伤口,五脏六腑和肠子都翻了出来。她原本的衣服早成为勉强裹在身上的破烂布条,手里至死都紧紧握住的短刀上,血液虽然浓稠却还未完全凝固,仍在缓缓往下滴落,不知道是从谁身上留下来的。 左边紧挨着的是一具白胡子老人的尸体——事实上“白胡子”这个特征描述已经显得不太准确,因为整个须发一半都被血和泥浸染过了。这老人身形佝偻,骨瘦如柴,身上连一片铁器都没有,只有好几道被刀剑和枪刃贯穿的痕迹,完全看不出参与过作战的痕迹,他真的是死于作战而非屠杀吗? 再两步远还有一具,远比平均水平矮小得多,明显是个半大小子,也许还不到十岁,从身高看未必及得上平手家的言千代丸那小子。这是少见的面目清晰,污痕较少的尸体,额头正中被铅弹命中,死的时候还瞪大眼睛,张着嘴巴,呈现出狂热、激动和彷徨交杂的神色。但他的两只手掌,却捏着一支被踩折的竹枪…… 至于那些被截断的残肢断骨,被整个割下的半边面庞,就连平手汎秀也无法直视。 这时候听得身后“哇”的一声响。 转身看去,只见织田信忠在两名侍卫的搀扶下,弯着腰呕吐了出来。 其他逐一跟上来的诸位将领们,或是悲悯难忍,或是惊惧失措,或是目瞪口呆。 不提旁的人,仅平手家军中,向来淡定的平手秀益和河田长亲也都傻了眼,一副不知道该干什么的样子。 而本多正重、拜乡家嘉、沼田佑光等等,已然是各自抓着佛珠、护身符之类的东西低头自语。 汎秀也自觉心绪难安,又岂能苛责家臣们呢? 唯二镇定自若的,是两只老狐狸,松永久秀和蒲生定秀,或许他们曾经见过更夸张的场景吧。 众人静静等待。 直到二代目把腹内的酸水都吐了出来,只剩下干呕的时候,平手汎秀才悄然上前,低声提出建议:“请少主先移步城中,稍加安歇之后,再来询问事情原委吧。” 织田信忠听闻此言,强忍住肠胃的不适,面色戚然地点了点头。 第八十六章 艰难的决定(上) 为了预防疾病,平手汎秀在大军驻扎下来之后,连夜组织人手收集柴火,将几千具尸体集中起来,加以焚烧。 当然,也少不了要请几个和尚念经超度,以维持人心的安定。这项工作就交给了筒井顺庆。 尚未腐烂的人类躯体,在大火中熊熊燃烧,生出一股诡异的香气。 织田信忠本已进城休息,并勉强用了些稀饭。但就寝之前,闻到自城外焚烧处传来的味道,又是大吐特吐,几近虚脱。于是他索性闭门谢客,让副将平手汎秀暂时负责军队。 想来二代目才十三四岁,今日之前都还未曾见过真血,第一次上阵带兵就遇到这种情况,确实不太容易承受得住。 于是平手汎秀花了一些时间,按惯例安排各备队轮流执勤,在柏原城周围休整。而后开始着手调查附近平民百姓疯狂围城的原因。 暗地派了服部秀安和石川五右卫门去进行便衣调查,表面上则是找来当事人了解情况。 然则连问了数人,都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所知有限,语焉不详。 包括亲自带领奇袭部队的河尻秀隆,他是这么说的—— “前面战斗的过程还是很顺利的,鄙人带着二千余人,在未引起敌方注意的情况下就包围了伊贺国的一座边陲据点比奈知城,那城主下山乡垣兵力衰微,毫无斗争,还没等我发动进攻,便主动请降了。而且那家伙倒也十分‘识时务’,投降之后主动将他所知的情报悉数透露,还指出一条偏鄙小路,领着我等长驱直入,奔袭柏原城而去。原本我只打算先发制人壮壮气势并不指望一举大胜,但见到这样的好机会,却也不愿放过。” 听到此处,平手汎秀先前的疑惑得以解释。 看来不管哪个地方,总会有带路党的存在,也难怪斩首行动如此成功。只是,后面是怎么变成那副血腥场面的呢? 河尻秀隆顿了一顿,接着说道: “从下山乡垣口中得知,柏原城的城主泷野贞清,虽然被推举为名张郡三十多家国人众的首领,但其直属领地也不过十来个村庄而已,仓促之下,只有不到两百兵力。我等奋力攻城,只花了一个多时辰,便拿下这座小城。这里面还得提一下您派过来帮忙的山内一丰大人,他身先士卒,不避雨矢,第一个冲进墙内,斩下了泷野贞清的首级。不愧是您平手家出来的人啊。” 这个事情就有些令人惊讶了。 山内一丰这家伙虽然作战积极勇敢,但身材膂力并不出众,剑术枪术也难言精湛,论武勇在平手家排不上前十名,想不到这次居然立下斩将夺旗的大功。 不过依然是没说到事情的重点。 所以平手汎秀摇了摇头,象征性地道了一声“承蒙谬赞,愧不敢当”,便不再言语,等着对方继续。 然后河尻秀隆的神色就开始阴沉起来,苦笑道:“我知道您想问的是什么,但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说实话,破城之后我只随意派了些人看守敌军的家眷妇孺,就去做别的事了。后面不知道为什么,妇孺们激烈反抗,连杀数人都弹压不住,城中还起了火,混乱中一些人逃了出去,说什么‘织田家要把伊贺的人杀光’之类的谣言。我连忙派人追捕,却不料四面八方的刁民纷纷闻讯赶来加入战局……” 说到这里,河尻秀隆重重叹了一声,显得疲惫不堪,难以坚持。 看着对方眼里的血丝,可能连续两天没合过眼了,平手汎秀也不好意思继续问了。 接着,与其他参与奇袭的将领逐一交谈,依然没什么实质性收获。 无论毛利长秀、不破光治,还是身中两箭躺在病床的山内一丰,所描述的情况都与河尻秀隆大同小异。 众人对于“逼降比奈知城城主下山乡垣”和“奔袭半夜强攻柏原城”这两件事都是印象深刻,但对后续的混乱局面都是毫无头绪。 于是也只能作罢,程式性地履行副将职责,对有功之臣口头上做了勉励,放他们回去休息。 最后平手汎秀还接见了一下临阵倒戈的比奈知城城主下山乡垣。按说这类“弃暗投明”的人都要加以赏赐树立成典型,但此人原本的势力太小了,就算给他知行翻个倍,依然是上不了什么台面的。 再看他形容猥琐,语无伦次,卑躬屈膝,畏首畏尾,一副不堪造就的样子,汎秀也就只给了营业性的笑脸,没兴趣与他多谈。 直到入了夜,自家的特务头子归来之后,才带回来一条值得关注的信息。 服部秀安化妆成普通足轻,与奇袭队的小兵套近乎,从那里得知,在附近百姓“暴动”之前,城后有一座规模不大但香火旺盛的神社被不知道什么人焚烧了。这件事情令俘虏们的情绪十分激动。 又过了许久,已是第二日的黎明时分,石川五右卫门才风尘仆仆地回来复命。 这位号称“夜行五百里”的昔日大盗,气喘吁吁,面色潮红,一进房间便叫到:“主公!在下化妆成本地农人,向群山深处走了两个时辰,才遇上逃难的人,现已得知了昨日暴乱的大体原由。” “嗯……辛苦你了。” 平手汎秀语气依然平淡,但面上却露出些微的欣赏之色,还亲自倒了一杯茶水,信手递了过去。 且不说最终的成果,仅以工作态度而论,石川五右卫门就比服部秀安更值得表扬了。 当然,后者是自幼跟随多年的老臣,本身的存在就有额外附加价值了,也不宜因此批评。 石川五右卫门没有故作姿态,而是双手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沉声道了一句“多谢!”。便支起身子,恢复到精神抖擞的状态,开口说到: “回禀主公!在下已经问过了十几群逃难者,根据他们的言辞分析,昨日发生暴乱,一则是因为传出‘织田家要杀尽伊贺人来献祭恶魔’的谣言,二则是有人滥杀百姓,烧毁寺社。二者相辅相成,愈演愈烈。后来河尻秀隆大人企图镇压,反倒引发更大的动乱。” “是这样吗……” 平手汎秀不自觉地捋着胡须,皱了皱眉头。 这个结论并不令人满意。 谣言这个东西,愚昧年代之中是经常出现的,并不足为奇。至于滥杀无辜,在战乱中也是司空见惯的事,为何偏偏这次就弄出大事来了呢? 石川五右卫门察言观色,立即补充解释道:“主公有所不知,伊贺穷乡僻壤,本地山民们愚钝粗犷,而且大多信奉一些奇怪的鬼神,很容易被谣言鼓动。另外,昨日确实有些人大肆杀戮无辜妇孺,并用不堪入目的方式侮辱尸身,行为很像是做一些淫邪的仪式……” “等等!”听到这里平手汎秀大为皱眉,打断到:“你说的‘有些人’是指谁?” 刚才的话不得不加以注意了。 “杀戮无辜妇孺”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用不堪入目的方式侮辱尸身”是什么鬼? 身处这礼崩乐坏的乱世,下限真是一次又一次地被刷新了。 石川五右卫门岿然正色,一字一句地答道:“正是临阵向我军倒戈,并且为奇袭部队指引路线的下山乡垣。” 这位平民出身的“侠盗”,虽然竭力压制唇舌,但平手汎秀仍可从语气中,听到一股明显的愤怒之意,显然,是对滥杀无辜的下山乡垣极为不满。 平手汎秀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五右卫门啊……话说,我记得,似乎你小时候是在伊贺长大的。”汎秀意有所指的问到。 “的确如此。”石川五右卫门收敛眉目说到,“但在下出生在山田郡,对名张郡并不熟悉。况且我离开家乡已近二十年,早没了故识,除了百地三大夫那个仇人之外,已不记得任何人的名字了。” “你的意思是说,并非因为乡情,才对下山乡垣这人不满吗?”平手汎秀直截了当地发问了。 石川五右卫门闻言,闭目深深吸了口气,停顿了两秒钟,而后猛睁开眼,伏下身子,却高抬起头,凛声道:“若主公知道那个禽兽做了什么,就一定能理解在下的心情!这与乡情什么的一概无关,纯粹只是生而为人的一点良知罢了!” 第八十七章 艰难的决定(中) 先不考虑真实性和感情倾向,石川五右卫门至少是提供了大量详实的情报。 有了这个基础之后,平手汎秀便能把握住大致方向。经过一宿的“加班”,反复调查,多方确认,心下渐渐明了。又唤来几个下级家臣询问一番,终于是把城下暴乱的大体情况搞清楚了。 比奈知城城主下山乡垣,乃是一个典型的土豪地侍,自其父手里继承得到伊贺国西南边境的三个小村子,估计可折合为三四百石,能动员青壮三五十人。与名张郡的其他三十多家国人众一样,在上一代就签了誓书,奉柏原城城主泷野贞清为盟主。 当然,也同其他伊贺人一样,祖传了几种密门忍术的训练方法,对于放火烧仓,堀地挖井之类勾当,有些心得。 伊贺国穷山恶水,当地土豪们向来是粗豪狂放,暴戾恣睢,是文明人闻之色变的狼窝。幕府任命的“伊贺守护”,实际上是完全没有能力去行使职能的。 一直以来,这片土地上的人民都是过的传统的生活,结寨自守,与世隔绝,自给自足。有技艺出众,耐不住寂寞的人,便割断前尘,舍去祖业,跑到外面大名家里求职。也有不少人从情报人员做起,一步步成为高级武士了。 但下山乡垣偏偏与众不同,有着易于常人的志向。他既受不了山林里的清苦,又没本事得到大名的重用,也没胆子去用命博富贵,反而是异想天开,打算对祖传的放火堀地技术加以改良,转职去当矿工。一番折腾下来,还真被他在附近找到一座小型银矿——虽然因为条件所限暂时没能正式开采。 挖矿在这个时代可是一门高端技术,仅限小圈子之内流传。一般的大名们,普遍都缺乏技术官僚,无法自行处理矿山,于是就会选择把领内的金山银山交给专业人士承包,收取固定赋税。而矿工队的工头们,通过辛勤加班或改良技术多挖出来的,便可以放进自家腰包。 丢下祖传饭碗,改为研究矿业,这个事情要放在后世,那就是“暴力组织继承人洗心革面抛弃黑产投身实业”,值得全国性电视台出个专栏节目了。 然则,这在中世纪,拿刀砍人才是值得尊敬的高贵职业。 而下山乡垣这种人,就显得很不合群了。再加之他为人气质猥琐,行事吝啬,呆板懦弱,便渐渐有了“贪生怕死,唯利是图”的美名,风评极差。 甚至于,柏原城城主泷野贞清,作为名张郡豪族盟主,伊贺国内大佬之一,还对他公开予以嘲笑。本来两家上一代定了姻亲的,下山乡垣该娶泷野家的女儿。但准岳父泷野贞清很鄙视这个准女婿,悍然退婚。 这梁子,可真是结大了。 故而,织田家大兵压境之时,下山乡垣这家伙主动投降,做了“伊贺奸”,甘当“带路党”,领着河尻秀隆等人直捣黄龙,拿下柏原城。 然后上了年纪的泷野贞清就被山内一丰挥刀干掉了。 也算下山乡垣间接报了往日之仇。 可这退婚流男主的戾气之重,哪里是这么简单就能了结的? 柏原城破之后,趁着织田家众将无暇顾及,下山乡垣便将怨气抒发到泷野贞清的家眷身上。大开杀戒,银辱奸侮自是不提,还把尸身剁成小块,悬挂起来。 折磨了活着的人,还觉得不过瘾,竟又带着部下们跑到供奉泷野家祖先的神社里,在牌位上行便溺之事,再放了一把火,将社堂彻底烧毁。 这些事情,实在做得太过,自然引发了众怒。城中本有几百名放弃抵抗的非战斗人员,见状却都重新奋起反抗了。 柏原城的城墙本不严密,混乱之中就有一些俘虏跑了出去,将恶行散播到外面。下山乡垣见状才企图要灭口,带人追杀,导致更多无关群众卷了进去。 河尻秀隆注意到了异样,却没考虑到伊贺的特殊国情,未加抚慰反是强压,企图砍几个头颅来杀鸡儆猴。谁料这野蛮地域下的乡民,最不怕的就是掉脑袋,正好被激起了凶性。 这么一来二去,屠杀和谣言变成了互相促进的恶性循环。 最终演化的结果是,民众认为织田家要杀光伊贺人献祭给魔王,群情激愤,奋起反抗。一番激战下来,伊贺百姓抛下三千多具尸身,织田家的奇袭部队也有八九百伤亡。 石川五右卫门说下山乡垣是“禽兽”,的确不为过。 看来这家伙不但是个退婚流男主,还是战国时代的马某爵。 杀仇人全家尚可说是激愤所致,公开奸银女眷就已经擦边球了,但侮辱尸身,亵渎神社,这两个行为,在中世纪的伦理道德下,是无论如何圆不过去的。 另一方面,伊贺国的百姓,遇到这种事情,没有吓得四散逃逸,反倒是集结起来围攻城池,这个民风,可以说是相当剽悍了。 事已至此,该怎么处理呢? 河尻秀隆等人率领奇袭队破城之后,疏于看官俘虏,放任下山乡垣这家伙肆意妄为,理论上是有责任的。不过对于有功之臣,显然不能这么吹毛求疵。 下山乡垣逞凶肆虐,暴戾恣睢,拉出去砍头平民愤一点也不冤枉。但他主动投降带路,为名张郡的攻略做出了巨大贡献,若是不赏反罚,日后还有谁肯向织田家投降? 对于这个伤脑筋的问题,平手汎秀没有继续想下去。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此事按理应当交给主将织田信忠裁断才是。 于是简单收拾了一下仪表,走进御馆,准备向二代目求见。 结果刚走到门口,正打算对守门的侍者开口,却见到侍童们慌忙下拜施礼,称道:“少主吩咐过,若是平手中务大人来访,无须通报,径直入内即可。” 平手汎秀见状,立马念到“惭愧”,换了一副感佩和惶恐交织的表情,恭敬地小步往里走。 当然也没忘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两个看门侍童手里,各塞了一块银币。 宰相门前七品官,这是古今中外颠扑不破的真理,绝对不是区区一个废柴穿越者可以抗衡的。 登堂入室,见织田信忠经过一夜休息之后气色大为好转,不禁松了口气。 带魔王的孩子练级,这个任务既是荣耀却也有风险。要是让二代目在自己跟前出什么差错,落下病根,以后就不用在织田家混饭吃了。 走上前去,正欲行礼,便听到织田信忠迫不及待地开口了—— “平手中务大人,我听说那个临阵倒戈的下山乡垣,做了一些人神共愤的事,才引发暴乱?” 汎秀骤然一惊。 刚调查清楚的事,还没说出口,对方怎么已经知道了? 此时也不容多想,平手汎秀借着屈身施礼,遮掩了脸上的讶色,徐徐起身,调整好情绪,平静答道:“启禀少主,臣下的判断与您一模一样。” 织田信忠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接着解释道:“此事乃是梁田大人花了一夜时间调查出来的。既然您也是同样的判断,那么应该是事实无疑了。” 梁田大人? 汎秀余光瞟到织田信忠身旁侍立的梁田广正。 疑惑得解。 梁田广正这人,据说也是织田家忍者部队“飨谈”的高层成员,当年桶狭间合战期间,还与汎秀有过合作。信长将其安排到二代目身边,很显然是专门负责情报收集的。 大魔王对亲生儿子,还是很舍得给好东西的。 平手汎秀抬头望去,与梁田广正的眼神交汇在一起,生出一点惺惺相惜之意,悄悄点头示意。 而织田信忠以手扶额,神色苦闷,丝毫没注意到这些小动作,无奈地问道:“姑父啊……对下山乡垣这个无耻之辈,我该如何去处置呢?无论奖惩,似乎都很不合适……” 汎秀只能苦笑。 本来想把这个问题交给主将的,却没想到对方先把皮球踢过来了。 但人家又是“平手中务”又是“姑父”的,于公于私,都无法再置之度外。 第八十八章 艰难的决定(下) 从正面角度来说,织田信忠是一个重视情义,心怀仁慈的人。 从负面角度来说,织田信忠是一个有点妇人之仁的人。 仁慈当然不是坏事。 从没有人敢说仁慈是不对的。 就算是在礼崩乐坏,兵戈抢攘的战国乱世,主流舆论仍然是赞颂仁慈、敌视残暴的。 织田信长被广泛认为是杀伐果断,冷血无情的霸主。但他少年时期,也曾宽恕过造反的兄弟,也曾多次减免贫农的赋税,也曾面对民生凋敝的京都热泪盈眶。 真正的问题在于,随着地位的提升,仁慈与理智的交集越来越少了。一旦你还打算保留着后者,就不得不经常性将前者掩盖起来。 正如英吉利国的名奉行,汉弗莱·阿普比爵士曾说过的话:历史就是无情对无脑的胜利史。 与其父相比,织田信忠未免就显得不够理智了。 他向平手汎秀提问“该如何处置下山乡垣这无耻之徒”的时候,完全是询问的语气。 但“无耻之徒”这个称呼,已经暴露了一定的倾向性。 从中可以看出,织田信忠的感情和理智在发生激烈冲突。 所以这个问题,越发不好回答了。 平手汎秀听闻此言,颔首伫立,沉默良久,方才微微抬起头,轻声反问了一句:“少主心下看来已经有决断了,又何必要来问臣下呢?” 话音落地,织田信忠先是错愕,继而摇头苦笑。 “哈,哈,果然是瞒不过姑父啊……”二代目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出发前的意气风发,反倒是充满了疲惫与厌倦的神色,“看来您也猜出来了,许多人都劝我不要追究这个混蛋的责任,而且还要重重嘉奖,赐予更多知行,让他成为织田家插在伊贺国的钉子。甚至我也觉得这个说法很有道理……” “少主英明。” 平手汎秀语气平淡地短短回了一句,而后继续低头,默然无语。 这个决定并不让他感到吃惊。 织田信忠越是将下山乡垣骂作“无耻之徒”,便越能说明,他没有施加惩戒的打算。 人之所以产生的愤怒的原因,不仅仅是现实的残忍,更多是来源于自己的无能为力。 倘若真的一刀杀之泄愤,反倒不会痛骂了。 堂堂织田家的二代目,当然不会对一个小小国人众无能为力。只是他需要权衡利弊之后,做出对于政治局势最有利的决定。 这个决定与十三岁少年人原本的世界观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令他反常地失态了。 也是下山乡垣那家伙做得太过火了。残杀妇孺还可以勉强解释为斩草除根,但侮辱尸体和亵渎神社的事情就纯属损人不利己的泄愤了,对于象牙塔里的孩子们来说完全没法想象。 平手汎秀的心里其实并不怎么纠结,因为他已经处理过不少类似的情况,顶多就是程度大小的区别。 况且,来自文明时代的价值观还没有完全湮灭,他并不觉得碎尸和渎神就比残杀无辜要严重很多。 或者从更加通俗的层面来讲——平手汎秀的道德底线,已经要比织田信忠低很多很多了 然则面对举止失措的二代目,也不好显得过于独善其身。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一座雕塑罢了。 足足等了一刻钟左右,年轻的二代目又连续骂了几句“恶贼”“丧心病狂”之类的,才稍微缓过神来,收敛起语气对平手汎秀问到:“我真是失态了……刚才的说的那句‘英明’,意思是您也认为此人当赏而不该罚吗?” 平手汎秀思考了一会儿,没有正面回答,绕了个弯说:“若是有人在京都、界町、奈良之类的地方犯下类似罪业,那就应该严惩不贷。” “您是说,伊贺国这等化外之地,又没什么达官贵人,所以不会引人议论吗?”织田信忠立刻听懂了意思,但情绪似乎又陷入抑郁和愤怒之中,“就算是贵为神佛,被供奉在不同的地方,命运也会截然不同啊!” 平手汎秀一声不吭地予以默认。 又过了一会儿,织田信忠轻叹了两声,继续开口:“既然如此,便把下山乡垣这家伙带回岐阜城里,再授以虚职打发走吧。我不想再见到此人,更不认为他适合镇守在伊贺继续危害乡里。” 最终二代目还是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与其他人的劝谏有所区别。 一旁侍立的梁田广正依旧谨守礼节,一言不发,但立即皱着眉摇摇头。 可见,他就是劝说织田信忠将下山乡垣留在伊贺国的众臣之一。 他的想法当然也是有道理的。 下山乡垣及其一众党羽们,已经彻底得罪本地百姓,站上了人民的对立面,再无“拨乱反正”的可能性。因此他就不得不抱紧织田家的大腿,积极镇压往日同乡。 而对于伊贺国这么个物产贫乏,民风剽悍的地方,织田家其实并不指望能收到什么赋税,正需要一些冷酷无情的“伪军”来执法。 现下织田信忠却以“不让他继续祸害乡里”为原由否定这个方案,可谓感情用事。 梁田广正自己不方便开口,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足智多谋的平手汎秀,仿佛是希望后者能劝说少主走回“正道”。 然而—— 平手汎秀并没说出对方期待的话来。 甚至什么话都没有说。 只是以一种别样的目光,在织田信忠和梁田广正身上来回转了几圈。 他嘴角甚至带了一丝难以名状的笑意。 直到织田信忠心里有点发毛,平手汎秀才躬身施礼,缓缓说到: “请恕臣下直言,少主您对于下山乡垣这个小人物,未免有些……过于重视了。” “您的意思是……”织田信忠疑惑不解,面上隐约有些不满。 “若杀此人,会显得织田家无容人之量;但不加惩戒,又令您难以释怀。既然如此,不妨把此事交给臣下吧。” 话音入耳,织田信忠越发犹疑,上下打量了半天,疑道:“您……会怎么做?” “前面与您的安排一致,把下山乡垣这家伙带回岐阜城。至于日后,便把他派到我平手家麾下即可。”平手汎秀淡然道,“论对付友军的手段,臣下虽然不如某些同僚,却也不至于毫无办法。三月之内,定然让少主了却心头这桩残事。” 此言一出,听者一齐都愣了。 居然公开的宣称要整死友军?这还是那个算无遗策的智将吗? 平手汎秀淡定自若地承受着两道惊讶的目光,心下毫无波澜。 他的话当然不是随口说说的,而是算准了听众的反应。 包括了远在京都,但日后一定会从相关人员口中得知今日之事的织田信长。 第八十九章 趁势落篷,见好就收 夺取了柏原城之后,大军便已经占据了伊贺国名张郡的半数以上。 趁着这个余威,织田信忠、平手汎秀继续领兵前进,做出一副斩草除根,枯本竭源的姿态来。 但主将和副将心里都清楚,在这柏原城下耽误两日,敌方便已有充分的时间做好准备,接下来再取得重大战果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了。 果不其然,攻至伊贺国腹地的丸山城时,便遇到“三忍”之一百地泰光(即百地三太夫,也被称作百地丹波守)带领的一千多人。 这丸山城居高临下,扼守着一条狭长的山道,西面是悬崖,东面是峭壁,正面宽度不到十丈,大部队根本施展不开,堪称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此城西北方向,还有一座上野城,规模稍大,同样是地势极其险要,也有千余人把守。这两个据点拦死了继续前进的道路。 面对这种局面,任你有百般韬略,也无用武之地,除了派小部队轮番搦战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那百地三太夫成名已久,能在这兵荒马乱群魔乱舞作威作福,自然是有两把刷子的。他手下士兵不多,却个个都身强体壮,悍不畏死,仗着地形优势,毫不把大军放在眼里。 织田信忠尝试派了旗本精锐进攻,结果激战一刻钟下来,己方伤亡了二三百,才杀死了三十多个敌兵,这亏本生意显然做不下去。 也不是没试过翻墙撬锁,放火投毒之类的战术,但效果就更糟糕了。那百地丹波守号称“三忍”之一,是这行当的权威,跟他玩阴招,不是班门弄斧吗? 信长派过来帮忙的梁田广正肯定不是庸手,平手汎秀麾下的石川五右卫门也手段不凡,但在百地丹波面前只能被动挨打,守住自己的营帐不被气息就很勉强了,完全无力反击。 总而言之,在两座坚城下蹉跎旬日,丝毫没有取得进展,只能期待另一条战线上的友军能大发神威,从后方杀过来,断敌粮水了。 不过,从伊势出发的那一路杂牌军,本来就是打着故意输掉,削弱畿内豪族的目的。 主将还是泷川一益,这个人用兵以谨慎精密闻名,你指望他打出大胜有点难度,但要他打出大败,那还是很稳妥的。 没过几天,预料之中的消息传来—— 泷川一益率领的一万七千联军,在进攻伊贺国山田郡时,被“三忍”之一的藤林正保(即藤林长门守)夜袭得手,全军陷入混乱,狼狈逃窜,死伤、逃散了数千士卒。 更有山冈景隆、朽木元纲、革岛一宣等多名亲近幕府的国人众失陷在军中,被敌方擒获。 可是,任谁都想不到的是,那藤林正保与百地泰光不同,乃是伊贺众当中的“鸽派”,向来是主张有限抵抗,以战促和的。这人抓了一大批俘虏,却是丝毫没有虐待,反而好吃好喝地供着,礼送出境。 面对这个局面,信长是有苦说不出,非但不能表示出惋惜,还公开在京都说到:“想不到,藤林长门守其人,偏鄙之地的一介土豪,居然有如此的器量,令我惺惺相惜。”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平手汎秀完全可以想象出大魔王私底下咬牙切齿,青筋直冒的样子。 眼看就要成功的“借刀杀人”之计,却被人搅和了。怎能不气? 可藤林正保看上去并没恶意,一个小地方的人看不懂天下局势,只是拍马屁拍到马蹄子而已。 所以你还没发怪罪。 真是憋屈啊! …… 另一方面,平手汎秀眼见伊贺攻略已经难以为继,便独自求见,对着主将织田信忠说:“我军此次前来伊贺,已经降伏筒井家,占据名张郡,足以证明织田氏的威名,不如趁势落篷,见好就收。” 织田信忠对此也表示赞同,然后又反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近来听人说,挡住我军的百地丹波,还有击败泷川大人的藤林长门,都是伊贺国的所谓‘三忍’之一。知道这个之后,我一直好奇‘三忍’的名号是如何来的,其中剩下一位又是谁,却不好意思向家臣们询问。姑父您可否为我解惑呢?” “呃……”平手汎秀伸手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看来二代目的情绪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居然展露出少年人热衷八卦的好奇本性,倒也是好事。 要是问到答不上来的事情可就尴尬了,幸好这个八卦自己有过了解。 “伊贺国的国人众们,历来有忍术传承,被誉为忍者摇篮。而所谓‘三忍’,乃是说三位忍术高超,深孚威望,被推举为盟主的豪族,分明是人称‘丹波守’的百地泰光,人称‘长门守’的藤林正保,以及人称‘石见守’的服部保长。初次之外,伊贺崎道顺,柘植三之丞、森田净云等人也有过各自的传奇故事,但总体上讲都还略逊色些。‘三忍’成名是在二十年前,那时三好家和六角家正在畿内连年大战。有一年双方在胜龙寺城对峙……” 平手汎秀就当自己是说书先生,娓娓道来,不徐不疾。 织田信忠听得津津有味,不时闪过羡慕的神色。 连续讲了几个未经证实的段子,说得口干舌燥,平手汎秀才稍微缓了一缓。 这时突然织田信忠又问到:“百地和藤林这两个,如今都见识过了。另外一个……人称‘石见守’的服部保长又在何处?” “这个么……”平手汎秀不自觉有些恍惚,目光瞟向东南的方向,“少主大概听说过三河德川家的服部半藏。” “居然是他——”织田信忠惊呼,而后又立即摇摇头,“不对,德川家的半藏年纪与姑父您年纪相仿,断然不可能二十多年前就成名,难道是子嗣辈?” “正如您所说。人称‘石见守’的服部保长是个志存高远之人,不愿将才能浪费在伊贺国,于是成名后抛弃家业前往京都,向幕府毛遂自荐,成为故公方足利义晴的侍卫。但后来他见到庸庸碌碌,复兴无望,决然下野,作为浪人四处流浪,寻找明主,最终在游至三河时加入了德川家。现在的‘服部半藏’,即是服部保长的儿子。” “噢……”织田信忠听得悠然神往,闭着眼回味了一番。但很快又发现新的重点:“从京都下野,到达三河,必须要路过尾张的吧!也就是,他寻找明主的过程中,没有选择织田,而是选择了德川吗?” 平手汎秀闻言一愣。 以前听这些半真半假的物语故事,只当是个茶余饭后的谈资,完全没推敲过细节。现在被耿直的少年二代目加以引申,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只能转移话题了: “这些虚虚实实的逸话,臣下也不清楚是否可信——话说天色已经不早,请问少主是准备今日撤军,还是明日呢?断后和驻守名张郡的人选又是谁呢?” “这个我倒也考虑过一番,正要与您商议。”听到正事,织田信忠果然不再纠结原来的话题了,“稻叶殿和池田殿作为前锋一路辛苦了,其他各部又恐有失,所以断后我打算交给蒲生殿和水野殿,至于日后正式镇守此地的人选……还是等回到京都,由父亲定夺得好。” 第九十章 三喜临门 兴师动众的“伊贺攻略”,总共只花了不到两个月时间,就落下帷幕。 从大和国走的那一路,以织田信忠为主将,平手汎秀为辅的这支部队,在这段时间里,劝降了筒井顺庆,攻下了伊贺国的名张郡,讨取了“伊贺十二人众”之一的泷野贞清,总计歼敌九百余人,还杀了三千多百姓。 自伊势国进攻的那一路,以泷川一益为主将,塙直政为副将,却是遭受“三忍”之一的藤林正保突袭,惨败而归,伤亡近四千。当然身为坑队友专家的泷川一益本人是全身而退的,损兵折将的全是那些与幕府关系亲密的小势力。 八月初十,织田信忠率领众将启程,离开了伊贺,只留下少量兵力看守胜利果实。 三万多人排成队列,浩浩荡荡,熙熙攘攘,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各家各户的旗帜和马印,有好几百种样式,同时举起来的时候,简直遮天蔽日。 除了先行开道,提醒围观群众避让的安全人员之外,骑着高头大马,穿得花团锦簇,走在最前面的,当然是意气风发的二代目织田信忠。河尻秀隆、梁田广正、毛利长秀等直属部下跟在他周围。 其他家臣以平手汎秀为首,拖后几十步,都不约而同选择了朴素的衣甲和座驾,以免喧宾夺主。 一行人里面最特殊的一个是刚刚投降的筒井顺庆。这家伙是第一次去觐见高贵的公方大人和强大的织田弹正,心里颇有些慌张。特别是他已经渐渐意识到,足利家与织田家的微妙关系之后。 经由大和国前往京都,一路走走停停,夸耀武运,耽搁了很多不必要的时间,一共花了足足四天,到八月十四的上午,才看到京都的南门。 同时也看到了大量的迎接人员,规模十分夸张。 毕竟是天底下最受瞩目的二代目初阵归来嘛。 远远望去,信长竟把丹羽长秀、柴田胜家、森可成等重臣都丢过来迎接,除了关禁闭的佐久间信盛和留守岐阜城的林秀贞,巨头们几乎尽数到齐。大家都喜笑颜开,踌躇满志,脸上充满乐观开怀的神情,为织田家后继有人感到无限欣喜——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足利义昭也捏着鼻子派了几个象征性的代表,包括幕府鸽派的摄津晴门与伊势贞兴,这两人都是强颜欢笑,眼色凄苦,看来最近过得很不如意。不过明智光秀和细川藤孝倒是表现得跟织田家臣一样高兴。这俩二五仔的身份已经瞒不住有心人了,区别是一个半公开,一个暂未公开。 朝廷那边也没闲着,以正四位下参议劝修寺晴丰为首,从五位上右近卫少将正亲町季秀其次,足足来了十几个有正式官阶的年轻公家子弟。考虑到现在织田信忠身上连个官位都没有,这个阵容是显得极为重视了。 见到这个场面,织田信忠自然是要显出道貌岸然的严肃神情来。顺着大部队缓缓走到跟前,还没想明白该先向谁打招呼,先听到柴田胜家的大嗓门响起: “少主此行,降伏筒井,歼敌近万,攻取半个伊贺国,此等伟业,真令我等尾张武士与有荣焉!” 啥? 织田信忠惊得都忘了回话。 降伏筒井确实是没错……歼敌近万是什么情况? 就算把柏原城下那些死去的非战斗人员算进去,也才四千出头哇……难道柴田是使用了“四舍五入接近一个亿”的计算方法吗? 后面“攻取半个伊贺国”,更吹得没边了。现在占据的名张郡,在伊贺国里面,其实也就不到五分之一。 十三四岁的织田信忠还没习惯这个时代的常见修辞手法,一时反应不过来。 紧接着从五位上右近卫少将正亲町季秀也乐呵呵地踱步过来,慢条斯理地说:“助筒井与松永冰释前嫌,又惩戒了不服王化的伊贺罪人,信忠大人这番功绩,令朝中的圣上和百官们都感佩于心。” 意思还是那个意思,公卿们的口才可就比尾张乡下人强多了。 此刻织田信忠才反应过来,赶紧翻身下马,鞠躬见礼,口称不敢。 幕府的伊势贞兴动作稍微慢了点,但热闹还是要凑的:“以前公方大人常常感叹,若无织田弹正的忠勇,幕府便无以立足。而今看来,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他这句话,仔细想想又有更深一层意思,表面上跟别人一样无脑恭维,其实却悄悄强调了一下足利家的存在感。 三路人马同时杀到,织田信忠应接不暇,匆乱之下,就顾不上前面虚报战绩的事情了。 后面平手汎秀全程观看了整段剧情,内心深觉得十分熟悉。 柴田胜家还是这么故作憨厚,人设玩多了估计连自己都骗了过去。 朝廷还是这么假装老好人——倒也是不得不装啊。 伊势贞兴,也依然还是同往常一样,在足利与织田的夹缝中奋力求生。看来前几个月在和泉事务中的挫败,并未令他一蹶不振。 能在这个乱世活下去,还能活得有一定尊严的人,都有各自的生存逻辑啊。 至于言辞中的那点自吹自擂,平手汎秀是身经百战,见得多了,一点都不稀奇。 甚至还觉得程度太低了一点。当年在尾张跟岩仓、犬山还有美浓斋藤打仗的时候,战果不是默认先乘个十再报出来吗? 跟着人群向里走,也有不少身份不够跟二代目拉家常的人,跑到平手汎秀这个副将面前来刷个脸熟。特别是在濑户内海沿岸有利益关系的。 一路热热闹闹,吵吵闹闹,大半个时辰之后,到了织田信长下榻的大德寺,才重新安静严肃起来。 平手汎秀陪着一道去谒见信长,汇报了军情。 公共场合之下,事情都是一板一眼的,看不出父子间的交流如何。但只瞧着信长嘴角遮掩不住的得意笑容,便知道他是十分骄傲的了。 然后,一直做陪衬的正四位下参议劝修寺晴丰才又站出来,微笑说:“一路只顾与各位寒暄,却险些忘了正题。我们这次前来,乃是身负了重任的。” 说到这里他目示侧后方的正亲町季秀,后者心领神会,立马走出两步,大声宣布:“织田信忠大人此番调略大和,攻伐伊贺,功勋卓绝,忠勇有加,经朝上诸公卿商议,决定授予‘从五位下左近将监’。” 话音落地,气氛又上了一个台阶 “噢!恭喜少主!多谢朝廷恩典!”仍是柴田胜家第一站出来。 紧接着诸将跟上,不要钱的马屁成吨献奉。 官位本不算高,但考虑到织田信忠才刚元服,就有了这个起点,显然彰示了织田家的声威。一般的大名世子,得要在名义上接任家督之后,才有可能取得类似待遇。 而信长毫无讶色,神色平静地捋须轻笑了一下,淡淡说到:“如此圣恩,愚父子自当铭记于心。其实鄙人也有个消息要宣布——两日之前,我与甲斐的武田大膳商议妥当,决定让犬子与武田家的六女定下秦晋之约。” 此话一出,众人反倒沉静了片刻。 织田与武田结亲,这可是真能造成政治影响力的大事件了,跟一个官位什么的,不可同日而语。 一直抢着说话的柴田胜家假装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窘迫道:“真是双喜……不,是三喜临门啊!哎呀,俺柴田权六好不容易背了一肚子贺喜的言辞,刚才都已经用完了,这下可怎么办呢?” 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院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可是,平手汎秀无意一瞥,却似乎看到万人中央的织田信忠,似乎皱了一下眉毛。 不知道是否是眼花了。 第九十一章 醉人醉语 “这次帮我照顾奇妙丸那孩子,真是辛苦你了!” 织田信长半醉不醒地拍着平手汎秀的肩膀,大异常态。 白天的凯旋宴会办得挺热烈,连素来不喜欢喝酒的信长都破例灌了十几杯黄汤,眼下已经是摇摇晃晃,面色潮红,话也不由自主多起来了。 饶是如此,他反倒精神焕发,送走了各位客人之后,先是拉着儿子讲了半个多时辰的心里话,又叫上河尻秀隆等人勉励半天,到半夜还把平手汎秀唤了过来。 看着是喝醉了酒的非正式场合,但却越发不能轻忽了。 有多少真话是以酒后失言的名义弄出来的? 又有多少酒后失言被误认为是真话呢? 或者假装误认为是真话…… 所以平手汎秀心里讲“谨言慎行”默念了两边,躬身施礼,小心翼翼地回答到:“臣下不过尽了本分而已,主要还是少主他自己做的决断……” 作为重臣,副将和亲戚,平手汎秀当然也免不了要参与应酬,喝得比信长只多不少。但他酒量甚好,宴会过后休息了小半个时辰,便恢复如初。 对于这种八股废话,信长自然是嗤之以鼻: “行啦行啦!又没有外人,何必故作姿态?我儿子刚才都把实话说了,你干掉挺不错,事情很圆满,也给我儿子留下了面子,很好,很好!筒井家那里就很不错,伊贺我本来没指望真打下来多少,倒是个惊喜来了……” 魔王大人做事,素来是雷厉风行,干净利索的。眼下这么长篇大论胡说八道,前言不搭后语的,似乎也许大概确实是喝醉了。 然而汎秀并不放松警惕,依旧是假装调笑实则谨慎地回答着:“或许是因为臣下追随您这么久,多少也学到了一点东西吧!能帮得上少主,实在荣幸得很。” “嗯……嗯……”那边信长也不知道听清没听清,只是一个劲的点头,面上极满意的样子。 平手汎秀也跟着呵呵笑,陪这个主角演着君臣相得的戏码。 正所谓人生如戏台,跟谁演不都是演嘛,不管你是真醉假醉,反正我对得起票价就行。 “既然有功,就该封赏啊!我看和泉守护代还是让你来当比较合适,幕府那边,我去跟他们说就好了!” 信长的语气十分随意,堂堂一国守护代失而复得,在他嘴里好像赏了十两银子一样不足一提。 其实就算是十两银子对于一般人而言也是巨款了。 “那可真是多谢了。” 虽然对方表现得很狂放,但平手汎秀还是老老实实地施礼致谢。 不过也不用装作激动了,本来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伊贺的名张郡,估计也有接近两万石了,我准备让蜂屋般若介去镇守,你看如何?” 大魔王的思维还真是跳跃,一下就转到完全不相干的事务上面。 蜂屋般若介,即蜂屋赖隆,乃是美浓出身的武士,很早就侍奉织田家,被任命为黑母衣众的一员,也是汎秀的旧日同僚。这人是个古朴亦不失风雅的武士,性子有些像佐佐成政,文武两道都有过表现,镇守两万石的一郡绰绰有余。 平手汎秀当然是拥护领导的决定:“蜂屋殿智勇双全,秉节持重,定能令名张郡稳如泰山。” “那要是以后他干不好,你可就有连带责任了!” 信长说了一句很无赖的话。 “这也太——”汎秀哭笑不得,正要分辨,忽然灵机一动,转了话头:“要是担心蜂屋殿有所差池,您干脆就把名张郡交给我得了,属下一定尽力承担这个重担!” “嘿嘿,你小子倒是聪明得很!”信长头也不回的笑骂到:“平手家的领地已经够多了,可不能再给一块!” “都是您老人家栽培得好。”汎秀佯作戏谑。 这种抖机灵的应答,织田信长并不讨厌,甚至可以说是很喜欢。 所以,前面说场面话的时候,平手汎秀是正儿八经,半点不敢含糊;后面涉及到真金白银的话题,反倒用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方式回复。 又走了几步,信长又开口道:“听说你这段时间答应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事情?比如帮别人报仇出气什么的?” “您的消息可真灵通啊!”汎秀毫无戒备地承认了,仿佛听不出对方的言下之意:“确实是欠下许多人情。答应了林佐渡大人,帮他的义子林通政弄个立功的机会;答应了筒井顺庆,教训他家的贰臣井户良弘;还答应了令郎,处理那个虽然立了功但犯下大罪的下山乡垣……” “这些事不用操心,我都帮你办了!” 信长大手一挥,显得极为豪气。 “这——那就多谢主公了。” 平手汎秀老实不客气地接受了这个安排,显得十分从容,毫无顾虑。 不过他脚下已经略有些僵硬了。 虽然早有了心理准备,但信长借着醉意这一番提醒和警告,仍然令人心下难安。 一边说着,信长一边摇摇晃晃走到屋子角落,扶着柱子靠墙席地坐了下来,披头散发,低着脑袋,衣带松脱开来,胸口和裆下若隐若现。 平手汎秀翻了个白眼,双目直直盯着天花板,以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听说很多热衷众道的武士都是攻受兼备,正后双能的,信长莫非也属于这一类吗? 不行,这么想下去会吐的…… 就在这胡思乱想的关头,信长忽然来了一句: “甚左啊,你看看,我儿子跟你配合得这么好,要不然你干脆调回来,专门负责调教他如何?外出打仗的事,就交给权六、三左、久助他们去办。” (权六即柴田胜家,通称权六郎;三左即森可成,通称三左卫门;久助即泷川一益,通称久助。) “那可真是再好不过啦!”平手汎秀神色稍异,但回答得十分果决,“这几年都在外出征,与家人聚少离多,实在是累坏了,早就想回来定居了。只是……” “只是什么?” 信长依旧是披头散发,衣襟缭乱,四仰八叉的靠在墙角,但言辞却突然变得清晰凛冽起来,仿佛醉意突然消失了。 “只是您曾说过,要我带着犬子远离岐阜城啊!我若是回去,言千代丸总不能一个人在外面吧?” 平手汎秀保持着盯天花板的姿势,语调十分轻松,仿佛真的是在拉家常一样。 片刻沉默。 “哈哈哈哈哈哈……”信长突然捧腹大笑,立即就恢复了酩酊大醉神思不属的状态,高声道:“说得不错!你家那个臭小子很是狡猾,决不能再让他见到我家的五德!可惜了,今后甚左还是继续在外征战吧!” “这么说,还真是无可奈何啊!” 平手汎秀惋惜轻叹。 第九十二章 来去匆匆 短暂的插曲过后,织田信长火速恢复了生龙活虎的状态,针对伊贺攻略的结果,打着幕府的旗号展开大刀阔斧的处理。 近畿各国之内,几十块暧昧不清的争议地域,以“论功行赏”的名义,划分给了亲织田的豪族们。相应的,亲幕府的地头势力则都遭受了程度不一的打压,许多已成既定事实但未取得官方认证的领地被严厉问责。 流年不利的足利义昭对此无可奈何,不得不隐忍退让,强颜欢笑。 “和泉暴乱”造成的实际危害并不太重,但对于捉襟见肘的幕府来说,却是十分需要消化好久的打击。 一个伊势贞兴,一个一色藤长,再加上两个被推翻的代官——御木益景和饭尾真遥,全部都栽了跟头。这几个人,先不说才具如何,已经是幕府里面难得一见敢于任事的家臣了。他们既然没讨到好处,那么其他的幕臣只会更畏缩不前。 这种情况之下,足利义昭也只能暂时放弃掌握实权的打算,重又抄持起祖传生意,专注于联络朝廷高官及各方大名,纯粹从务虚的角度加强自己的影响力。 室町幕府创立虽有两百余年,但存在严重的先天不良,前面两任征夷大将军一直面临着南朝的压力。三代公方足利义满手段了得,打败了南朝,终结了南北对峙的局面,也只能维持一个中央权力较弱,与各国守护们共治天下的局面。这个局面维持了不到百年,自“嘉吉之乱”后,幕府的威势更是日复一日衰微下去,彻底被重臣架空。 最近三五代征夷大将军,都是政令不出山城国,兵力不超过三千,除了名分一无所有的空壳子。实际权力被细川、大内、三好等强力大名把持,现在又多了个织田信长。 不过,细川、大内、三好现在都已经被灭或者半死不活了,而足利家依然坚挺的苟延残喘! 也许是这一点激励了足利义昭,他开始反复使用两招祖传奥义来给信长添乱:一是拉拢其他大名,依靠一派军阀打另一派军阀;二是联合朝廷,靠大义名分施加精神攻击。 前面这条路子暂时没什么成果,距离最近的朝仓因为历史原因,目前还跟幕府冷战当中,关系有待恢复,自是不提;被寄予厚望的武田和毛利虽然表明了尊崇幕府的态度,但也都跟织田结盟,毫无取而代之的意思;上杉谦信倒是暗中承诺,要打通北陆,挥师上洛,不过他跟京都之间还隔着越中、加贺、能登……鉴于越后军队并未装备直升飞机,一时半会怕是来不了的。 倒是后面那条路子起了一点作用。足利家从上位前就一直很重视跟朝廷的友谊,几百年下来累积的政治遗产是很丰厚的,大部分公卿都会在有余力的情况下卖个面子给他们。 于是,经过足利义昭上下推动一番之后,由堂堂的藤原氏长者,准三宫,从一位左大臣,摄政关白二条晴良出面,传达了正亲町天皇的金口玉言,建议织田信长担任室町幕府的“副将军”——也就是义昭的副手。 这一招十分巧妙,答应的话,便坐稳了天下武家的第二把交椅,但也大大增加了从第二爬上第一的难度。 若是野心不足的说不定就半推半就了,可信长是什么人? 大魔王当然对此不予考虑。 只是,面对皇室、公卿、幕府三方面联合提出的建议,强势如信长也不敢直接拒绝,而是恭恭敬敬地回复:“如此殊荣,受宠若惊,岂敢轻易接受,待臣回到岐阜城好好考虑。” 凭借这个无耻的手段,足利义昭总算扳回来一点局势,令织田信长多少受到了些许制约。 于是,对亲幕府势力的问责,也就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不了了之了。 这一轮龙争虎斗,虽然不动刀,不见血,却也蕴含着隐而不发的巨大爆炸力,令所有知情人捏了把汗。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平手汎秀并未参与到此次政治斗争中去。 事实上他从伊贺班师归来后,只在京都呆了六天,就被织田信长打发去和泉、淡路上班了。 或许是那一夜的“醉话”起了某种作用,魔王大人充分尊重平手汎秀愿做外镇不愿回中枢的志愿。 本来与林秀贞、筒井顺庆、织田信忠达成了一些私下约定的,但被信长接着酒意说破。并且信长还说了“这些事不用操心,我都帮你办了!” 言下之意,大概是警告汎秀不要往中枢人事权力里面插手吧。 事后汎秀反复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的回答究竟是否满足了信长的心意。 他老人家到底是希望平手家在中枢,还是在外镇呢? 两边似乎都说得通,又都说不通。 真是难搞。 摊上一个才智卓绝,精力充沛,乐于折腾的主君,确实令人如履薄冰,胆战心惊。 当日醉谈夜话,平手汎秀看似如魏晋文士般狂放不羁,肆意妄语,其实不过是小心的维持自己的人物设定罢了。 柴田的粗鄙豪勇,丹羽的朴质仁厚,泷川的冷酷果决,乃至佐久间的嫉贤妒能,林秀贞的老气横秋,或许某种程度上,也不过是“人物设定”而已吧? 突然有点理解原本历史上的明智光秀了…… 当然,面对着家臣和外人,平手汎秀始终维护着智珠在握,胸有成竹的样子,依旧是那个深受足利义昭和织田信长信任的从五位下中务少丞,淡路守护兼和泉代官。 离开京都之时,是元龟二年的八月十九。 平手汎秀暂时不准备回到淡路岛与家人团聚,打算先去和泉,把秩序重新建立起来。几个月前的暴乱虽然并不严重,但恢复总比破坏难,少不了要耗些心力。 信长派了亲信菅屋长赖过来送行。 还附带转述了一句简单的命令: “来年,若北方有变,请带五千精锐来援。” 正是织田信长的风格,言简意赅,语焉不详,具体意思要自己领悟。 幸好平手汎秀并不缺脑子。 来年,无疑是指明年开春。 北方有变,怎么看都是指的朝仓家了。 五千精锐,便是对平手军力的预期。 信长似乎并不希望平手汎秀长期保持着过于庞大的军队。 至于是担心人数多了质量不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个嘛,就耐人寻味了…… 第九十三章 再入和泉 书接上回,平手汎秀从伊贺返回之后,只在京都呆了六天,便被信长打发去和泉上任。 随行的,还有一众家臣与四千大军。 距离第一次来和泉,已经过去了两年零三个月。 当下的扶桑,正值风云际会,沧海横流的时代,二载光阴,足以造成沧海桑田的变化。 上一次到和泉担任代官的时候,平手汎秀尚只是个知行万石的武士,名声也仅限于东海道一带,七拼八凑弄了不到两千的兵力,凭着织田家的威势,加上一点小手段,才站稳了脚跟。 而现在,身份已经是“从五位下中务少丞”,身兼淡路和泉二国,在整个濑户内海举足轻重,很轻松就能维持四千人的部队,其中包括一千五百人的旗本和三百名近卫兵。 因此,平手汎秀不再需要玩弄引蛇出洞欲擒故纵的把戏了,而只是直截了当派遣木下秀长和堀尾吉晴拜访和泉国内各大寺社和国人众,传达了一条十分简要的命令——或者说是邀请: “今年九月初一,请来岸和田城一聚。” 没有说明具体要干什么事情,没有宣告失期不至的惩罚,语气更是十分的温柔。 但却愈发显得吓人了。 乌云密布之时越是宁静,暴雨滂沱之时便越是凛冽。和泉人民普遍读过书,对这个道理是很明白的。 所以自认为身上有问题的豪族寺社,已经成了热窝上的蚂蚁。 明明说好了九月初一来岸和田城就好的,可实际上—— 汎秀八月十九离开京都,次日还没进入和泉境内,就已经有人快马加鞭,赶到军前,来向平手中务大人“汇报工作”,“交待问题”。 他们也都得到了及时的回复: “中务少丞大人偶感风寒,身体不适,若没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还请日后再说。” 非但正主不出面,连河田长亲、本多正信、岩成友通等说得上话的人都很难见到。来个生津贞常、杉原孙兵卫之类的就给打发了。 这两位与平手汎秀有一些边缘裙带关系的低级武士,素来才具平庸,默默无闻,完全不为人所知——不为人所知就对了,摆明了就是立威风来的,就是要故意显得排场够高,官架子够大。 与之相应的,另一部分人则是扬眉吐气,心旷神怡。 比如投靠了平手汎秀,得以获封大量领地的寺田安大夫一党,以及被平手汎秀安排转封过来的安宅信康一党。当年幕府新代官派遣过来的时候,他们仍然坚持在平手军中效力,丝毫不顾名分问题,于是现在就到了获取回报的时候。 总之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平手汎秀趾高气昂,不可一世地回到了岸和田城,第二次成为和泉一国的管理者。 一路行至不提。 八月二十三日上午,大军到了目的地。 因为“偶感风寒”的缘故,平手汎秀并未骑行,而是乘坐着马车赶路,一路都在安神休息。 直到了城下,才有侍卫们掀开帘子,恭请他老人家下驾。 刚一下脚,来不及仔细端详旧地,第一感觉就是城下的商业町规模小了许多,或许是受到国内暴乱的影响。 见此汎秀想起自己主办的竞拍会。本来一直蒸蒸日上,生意兴隆的,最近几个月却停滞不前,日渐萎缩,显然也跟和泉的动乱不无关系。 接着穿越人群,进入大手门,突然发现左右两边各添了一座新造的木制箭塔,占据了预留的广场位置,使得原本宽敞的三之丸大为狭窄。 不光是两座箭塔,二之丸也有类似的改造痕迹,新加了许多极为影响美观的防御结构。再往前走,进入本丸,可以看到两年前特意修建的观景楼台也被改造成了武器仓库兼射击台。一眼望去,感觉要恢复原样会很困难。 “真是愚蠢啊!”平手汎秀终于忍不住吐槽,“国土狭小,无险可守,多造几座箭橹有什么用?身在和泉这种地方,就该利用商贸和交通之利,御敌于国门之外才是正途。” 此言一出,左右随侍的家臣们自然是齐声赞颂,纷纷吹嘘。 唯有本多正信听懂了意思,眼珠一转,便上前两步,低声进言道:“臣下前些日子结识了一名石山商人,唤作安井市右卫门,剃发后戒名道顿。此人在土木营造之上颇有造诣,匠心独具自成一格,是我平生仅见,主公若需要用人的话……” 唤作安井市右卫门,剃发后戒名道顿,那么不应该叫做安井道顿吗? 名字好像有点耳熟,似乎是在暗耻社的游戏里有登场过。 那应该是颇具水平的商人了。 只是“石山”两字实在略显刺耳。 平手汎秀不置可否,皱了皱眉,向本多正信瞟了一眼。 那厢本多正信却立即心领神会,复又补充说:“这位安井道顿先生,虽然在石山开店做生意,却是日莲宗的信徒,与本愿寺没什么关系。” “这样啊……” 饶是如此,平手汎秀的神色丝毫未变,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示意听到了,便负着双手懒洋洋地向前走。 悠然蜗行十余步,才又站定,缓缓回转过头,上下打量了一番,语气寡淡地吩咐道:“难得你本多弥八郎亲口推荐一个人,就让他试试吧,你去找找半左卫门(伊奈忠次),让他负责安排。” 伊奈忠次目前是平手家实际上的首席奉行(虽然理论上是浅野长吉),同时也是排名前五的劳模。按说这身份与司职应该成天在主君面前晃悠才对,可实际上他三两天才汇报一次,还都是急匆匆的纯粹说公事。 本多正信得到了允许,连忙躬身称是。 汎秀也没等他回复,便又迤迤然往城深处走了。 其他近侍们悄然眼神交汇,目光中不乏歆羡嫉妒之意。 然而本多正信丝毫没有收敛锋芒的意思,反倒是当仁不让地紧跟在主君身后,摆出恃才傲物,目无余子的姿态来。 沼田佑光作为外交、礼仪、祭祀等事务的担当重臣,平时是清贵且无实权的,也跟在平手汎秀的身边帮闲。 他本是超然物外,冷眼旁观的作派,但见了本多正信的傲慢样子,忍不住低声讥讽道:“当初建楼台的时候,鄙人花了整整三天,演算了日月星辰,山川河流,才得出如此方位。这恐怕不是普通的土木商人可以胜任的。” 这时候平手汎秀独自走在前方十步远,没做什么反应,不知道是听不见还是懒得管。 而本多正信则是露出亲切的笑容,回应道:“既然如此,届时邀请沼田大人您一道来修复楼台可好?” 沼田佑光立即语塞。他平素参加战斗的时候,都是只想当参谋不愿作先锋的,这种既辛苦又污浊的土木工作,更是从来敬而远之。 平手家的潜在价值观就是:实务做得越多,越有地位和话语权,指手画脚不干正事的人不会得到重用。 或许本多正信是唯一例外,但这厮一直被骂是“幸进奸佞”而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般人还真没那个脸皮。 所以某些传统武家门第出身的家臣,经常会觉得不太适应。 因此沼田佑光常有跳槽的念头。 外人会觉得离开武运正盛的势力是失了智,但人各有志嘛。 不提这些鸡毛蒜皮细微末节的事,平手汎秀一路铁青着脸,进入本丸,来到御馆门口,才稍许舒缓,说到:“幕府派出的代官,总还是有些品位,不至于纯粹添乱。” 原来整个岸和田城中,只有御馆附近的一小块区域,没有被过度军事化的迹象,反倒添置了一些颇具艺术气息的部件,门口方圆不足十步的小庭院,也以“枯山水”的风格装饰起来。 按照规矩,家臣们只有在受传唤时能来到此处,左右亲侍才会日常在本丸政务区上班。到了御馆门口,左右亲随们便不敢再往里走了。 以前惯例是姬武士井伊直虎陪着主君进入,但现在她有孕在身,与其他家眷一起留在淡路岛上养胎,不在身边。 侍女们自然跟着正室夫人在州本城,城主又不怎么喜欢用小姓,宽敞的御馆只有几个干粗活的仆佣,便显得十分空旷。 一起走过来的几十名书佐文吏,眼巴巴地等着安排工作, 平手汎秀却也懒得多话,随意伸手指着本多正信说:“这段时间的文书案牍,你先整顿起来,一般小事看着办就行。” 自不必说,众人又是一阵既羡且妒。 近年来,平手家不动声色地推行文武分置,许多家臣渐渐有了固定司职,河田长亲一般是协调军务,中村一氏负责情报,伊奈忠次总揽财政,浅野长吉专注“竞拍会”和“印花税”等特殊任务,服部春安管治安,他弟弟秀安管内卫,拜乡家嘉、本多正重等纯粹战将,平日就不分配政务,只抓好训练即可。 剩下的,除了暂未详细安排的新降之人,身份敏感的与力众之外,常在汎秀身边出没,身份又够得上的,便只剩两人——勤恳正直风评优良的沼田佑光,主要负责礼仪事务,位高权轻;以及奸猾狡诈声名狼藉的本多正信,少数几个能劝得动主君的家臣,位卑权重。 按说一般的人好不容易成为心腹,不说结党营私,起码也要与人为善吧! 然而本多正信这人,却素来恃才傲物,对同僚们不屑一顾的。让他安排大家的工作,可真是令人难受。 平手汎秀一步一步正要走进御馆中,突然似乎想到什么,又转过头,对着下方尚未散去的文吏书佐们笑道:“我也知道,这几天有不少人向你们送礼打探消息,对吧?你们收礼的时候可要想好了,有些人的东西可没那么好拿啊,若是受了牵连嘛,就勿谓言之不预啦!” 第九十四章 雷霆雨露 “大岛郡石津馆的馆主,今北十平次是吗?听说是……你在前任代官执政的期间,拖欠了总计一百三十七贯零六百文的‘军役免除税’,是出了什么事才交不上钱吗?” “日野根郡畠中馆馆主神前要人,登记在册军役人数只有七十,带刀名额是一百零五名,但有人举报你五个月前收购了长枪一百五十柄,不知是何道理,可否解释一番呢?” “泉南郡熊取馆馆主隆井盛丰啊,据说纪伊的土桥家率军过来作乱的时候,你是负责给他们筹集军粮的?这真是了不得的指控,我想你不至于如此糊涂吧?” …… 岸和田城二之丸的大厅中,和泉的国人众和寺社代表共计百余人,跪伏于地,噤若寒蝉,一旦被平手汎秀点到名字,便是战战栗栗,汗如雨下。 尤其是福德寺与大鸟神社,当初他们带头造反,请来纪伊杂贺的土桥家做援兵,把幕府的代官们赶了回去(虽然后续又被佐久间信盛黄雀在后了),原以为在平手汎秀这里是有功无过的。 孰料竟是这幅秋后算账的气氛呢? 看上去,平手汎秀是要把“和泉暴乱”的责任追究到所有国人和寺社身上,只要找到丝毫口实,便会严加惩戒,大加株连。 然而这也是本时代的正常作风,压根挑不出毛病。 惊惧之下,胆小的人差点就要在厅上尿裤子了。 但就算差点尿裤子,也不敢不来。 人家佐久间信盛在栗太、甲贺两郡,做得比这过分多了,随口编织罪名就让当地土著家破人亡,简直是刮地三尺。其余柴田、泷川等人,听说也做过类似的事。 那还是在民风剽悍的近江,而不是文弱的和泉呢! 谁叫织田家正得势呢?区区地头蛇,哪有反抗之力? 平手汎秀慢条斯理地看完了记载豪族僧人“罪状”的文书,长叹一声,面色肃然,闭着眼睛沉痛说到:“以前我总觉得,大家虽然有所分歧,但终究没有不可调和的冲突,只要提前定好彼此都能认可的约定,便足以和衷共济,保境安民了。可现在看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啊,无论是‘免役税’,‘带刀状’还是‘寺社联合自治’,都是存在隐患的。和泉出现这么大的暴乱,我是责无旁贷了,以后的诸般政策,还是要明正典刑,不可轻忽。” 此话一出,听众尽皆黯然。 依心而论,平手汎秀确实是织田家几大重臣里最“心慈手软”之一了,唯一能与他相比的只有丹羽长秀。 眼看着,因为“少数人”的罪行,“仁政”就要结束了,“严打”呼之欲出,岂不令遵纪守法的无辜群众痛心疾首么? 是不是真的只有少数人犯罪,这个事情其实没人说得清。不过人之常情嘛,就是会觉得自己无辜的。 总之一百多人全都低着头伏着身子,表达出认真反省的态度,没人敢发出丝毫声响——除了几个身份特殊的之外。 有几家国人众,是在守护代换了人之后,仍然旗帜坚定地追随平手汎秀的,宁愿放着领地不管,也要自带干粮,以“浪人众”的身份参加平手军。 这种行为虽然不太好看,但肯定是会赢得嘉奖的。 比如寺田安大夫就是其中一员。 在这万马齐喑之时,他站了出来,进言道:“平手中务大人,您对自己也太过苛责了!我看‘免役税’,‘带刀状’以及‘寺社联合自治’都是最适合和泉一国的良政,纯粹是因为幕府派的那俩代官屁都不懂还乱七八糟瞎搞,加上少数不安分的地头蛇浑水摸鱼,才弄得人心惶惶,产生暴乱……” 他这家伙,一向被认为“卖主求荣”,说话也十分粗鲁,人缘极差。 但眼下这一番话,却令众人心里感同身受。 说得秒啊!平手中务大人无疑是伟大光荣正确的。谁敢怀疑就砸烂他的狗头。 咱们吃瓜群众坚决拥护他老人家,虽然能力不足但态度总是好的。 那问题出在哪?肯定是在别人身上嘛! 幕府来的那俩代官已然倒台了,没法辩护了,丢在他们身上再适合不过。 然后福德寺和大鸟神社的人,反正带头造反是怎么也脱不了干系了,就请你们把锅背好,不要连累大家吧! 所以寺田安大夫这话说出来,下面跪伏的众人虽然不敢应和,却都眼巴巴地望着台上,祈求“平手中务大人”的怜悯。 对此平手汎秀捋了捋须,皱眉不悦道:“安大夫你这家伙,奉承也要有些限度!现在暴乱已生,就说明原来的做法多少是有问题的,岂能把全部责任推到上一任头上呢?” 这话令有心人眼前一亮。 语气虽然不悦,但意思却有所松动啊,看来他老人家也是一时气话,还没彻底打定主意。 于是,被和泉豪族们视作老大哥的沼间任世入道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胆战心惊地开口说到:“外臣斗胆,还请中务大人给我们这些无知之辈一次机会,我们一定会表现出改过自新的决心……” “沼间殿吗?不必如此多礼。”平手汎秀对他的态度,比对寺田有礼多了,但这种有礼却同时包含着疏离感,“你的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但是其他人嘛……恐怕不是无知,而是无忠义之心吧!” 话音落地,那福德寺的了净禅师“梆”的一声摔倒在地上,身下流出的汗已经湿了一地。 慌乱片刻,平手汎秀命令沼田佑光叫来医官,简单处理之后,老和尚没两下子就醒转了。一睁眼睛,连忙又要跪倒伏拜。 汎秀挥了挥手,示意近侍们搀住他,但依然是没什么好颜色。 光风霁月的沼田佑光觉得看不下去了,挺身而出,慷慨谏言说:“主公,请恕臣下一言!和泉国人和寺社不管犯下何等差错,终究应该按照法度,明文处理,如此拖延不决,未免有损主公您的威名。” “嗯……”汎秀微微点头,似乎听进去的样子,随后立即反问:“那你说说该如何处理呢?” “这个——”沼田佑光稍加思索,果断答到:“臣下认为,福德寺、大鸟神社参与暴乱,影响恶劣,考虑到原由也有可谅解之处,便令主犯自刃,没收非法所得,余者不问了。至于这期间其他违法行径,应当按照先前约定,处以削减领地的惩罚。” 汎秀闻之莞尔。 沼田佑光这个主意,自以为是兼顾了震慑力和传统寺社的面子,但人家根本不会领你的情面啊!殊不知千古艰难唯一死吗?武家门第有可能为了子孙后代主动切腹,不过神社和寺庙里,权力传承是很不稳定的,往往是由徒弟、女婿而非亲生儿子继承,愿意做出牺牲的可就少得多了。 比如现在了净禅师看向沼田佑光的眼神里,就没有多少谢意。 这个时候,被拉来旁听的虎哉宗乙突然插了句话:“平手中务大人,请问贫僧一言。贫僧以为,和泉之所以产生暴乱,并非是您的政策有误,反而是您的良政执行得不到位造成的。” “是这样吗?”汎秀故作不满状。 “贫僧绝非虚言。”虎哉宗乙连忙解释,“其实‘免役税’和‘寺社联合自治’都是广受欢迎的,只是一些细节上说得不太清楚,所以必须有您老人家亲自坐镇才能实施下去,一旦换了代官,就难免生出问题来……” “听着倒有有理……”平手汎秀轻轻捋须,似乎有被说服的趋势。 虎哉宗乙连忙趁热打铁:“依贫僧拙见,不妨就对和泉一国,施行一次彻底普查,对寺社及国人的土地、人员、武器全部记录清楚。至于寺社联合自治……日后可以继续搞,但要定期换届,并接受守护的监督,这样一来既尊重了‘不输不入’之权,又不至于被法外之徒钻空子……” 此话一出,就有跪伏之人忍不住出声附和: “正是!” “不愧是高僧!” “说出了我等的心声!” 平手汎秀扫了一眼,才令这些大胆开口的人缩回去。 对于虎哉宗乙的话,汎秀装模作样地考虑一番,佯作不情愿地回答到:“既然有临济宗的高僧说项,那我就考虑一下吧……先按虎哉大师所说的办法施行下去,过几个月再看看成效,此前的一般违法行径,便暂缓追究了。但福德寺和大鸟神社的行为实在恶劣,不得不小惩大诫。” “那就让了净禅师和田代大宫司二人退位隐居,然后一年内剥夺福德寺和大鸟神社在寺社自治组织中的候选权,如何?”虎哉宗乙连忙给他们讨饶。 闻言,平手汎秀摇了摇头,毫不客气地驳回:“只是退位隐居,恐怕不足服众,暂时请这两位来岸和田城做做客人吧。剥夺候选权是理所当然,但一年太短了,至少要有三年!” “这……”虎哉宗乙面露难色。 但田代大宫司听到能免一死,还能有起复机会,已经喜出望外,生怕再多说惹怒大佬,从人群中爬出两步,拜倒在地,说:“谨遵平手中务大人之命,在下一定积极忏悔,面壁思过!” 九十五章 流水无意 平手汎秀清楚地记得,夏末离开淡路岛时,两个侧室已经有了六七个月身孕。 眼下既然到了八九月份,就正好收到了家里传来的书信,说是有两位“如夫人”接近临盆了。算算时间,当是顺产。 虽然只是两个身份不高的侧室,虽然年未满三十,已经有包括嫡子在内的二儿一女,但汎秀还是表现出一定的重视,准备亲自回去一趟,迎接新来到这个世界的小生命。 当然,先要把和泉的事务大体定下来才行。 接着“追查暴乱肇事者”的名义,加上虎哉宗乙推波助澜,最终形成了三条决议: 首先,对于和泉一国,除“不输不入”的寺社之外,彻底的执行检地,清查农产、渔产和人口。保留一个月的时间,让各家豪族自查,若是一个月内主动承认瞒报,不加追究。一个月查出瞒报土地的,不仅没收瞒报的部分,还要处以相应的罚款。 其次,清查所有豪族和寺社的武具持有情况,加大“带刀状”的审核力度。同样给予一个月的“坦白”期限,在这段时间内主动交代,则仅收缴非法武具。到期后被追查发现私藏武具,则根据私藏的数量规模,对家主或寺社首领施刑。 最后,“寺社联合自治”的组织,明确规定了每年召开会议,推举十名代表,最多连任三届。推选的过程,由平手汎秀派遣的“寺社奉行”监督,若发现舞弊现象有权宣布结果无效。福德寺与大鸟神社带头抵抗前任代官,剥夺候选权五年,并勒令主犯了净禅师与田代宫司退位隐居,幽禁在岸和田城闭门思过。 这三条决议若能执行下去,那么和泉国人众及豪族们的独立性将大幅降低,集权程度会显著提高。 理论上的阻力应该很大,但平手汎秀酝酿了两年半时间,已经建立了足够的恩威,又对本地势力进行了足够的分化,现在抓住追查暴乱的名头,足以扫平一切阻拦者。 当然也没忘了将涉入“和泉暴乱”的纪伊土桥家批判一番。 用平手中务大人的原话说“虽是拿钱办事的佣兵,却也该知道什么钱是不能拿的!” 织田家此时暂时无余力讨伐纪伊,但并不妨碍隔空喊话,先把气势尽到。 平手汎秀派本多正信,通过一向宗的路子,找到了铃木重秀,传了这样一句话:“希望铃木家作为纪伊群雄的领袖,能对麾下的各家豪族加以规劝。” 可想而知,这话能让江湖义气的铃木重秀多么受用,又能让一向不服铃木家的土桥守重气成什么样。 这对于平手而言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纪伊的国人实在不好对付,眼下只能是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加以分化牵制,才能避免他们骚扰和泉。 将诸事交待下去之后,已是九月中旬。平手汎秀这才轻装简从,只带着百余侍卫,登船回到淡路岛上。 结果遇上濑户内海难得一见的风浪,稍有耽搁。于九月十六日正式踏上淡路岛的土地。 刚一登陆,没多久便收到报告:“小葱夫人昨夜产下千金,合子夫人今晨又诞麟儿,俱都平安。” 没能见到子女出生,有些遗憾。但这对于乱世武人来说,属于不得不接受的代价。 能亲眼看到自己前三个孩子降世,已经比其他人好得多了。 如此安慰自己,平手汎秀不自觉加快脚步,风风火火冲到州本城本丸。 抚养婴儿的麻烦事当然轮不到他,只需要抱着襁褓中的孩子稍加亲昵,再对刚生产完卧床休息的女子勉慰一番,在这个比烂的时代,便算是极品的好父亲了。 至于又恢复了和泉守护代身份,变成了织田家第一个身兼两国的重镇,此事倒放在了其次。对于今日的平手汎秀来说,这样的勋绩已经不值得大张旗鼓了。况且和泉淡路两国实在狭小得很,加起来也才尾张的三分之一而已。 合子是最早跟着汎秀的侧室,已有了庶长女雪千代,还有庶子夜叉丸。今天出生的这男孩子是与夜叉丸一样健壮的大胖小子,于是比照着取了“修罗丸”的名字。 “夜叉和修罗,看到父亲大人是希望他们两个成为猛将呢!”正室夫人阿犬眉角有点忧愁,但仍然尽量保持着亲切的容姿,端庄地立在一旁开玩笑。 “猛将吗?那可不仅于此。”平手汎秀立即点了点头,眼神闪烁,意有所指。“我看这两个孩子,起码可以成为领兵数千的侍大将。” 此言一出,屋内的妇人们都有喜意。 刚才的话就表明说,在平手家里嫡长子的继承顺位不可动摇,但庶子们也会给予前程,而不是简单送到寺院了事。 四岁的夜叉丸还意识不到事情的严肃性,蹦蹦跳跳地逗弄了小弟弟小妹妹一会儿,就没了耐心,跑去墙角蹲着用口水吹泡泡了。 十岁的雪千代和九岁的言千代丸却对视了一眼,似乎听懂了一些东西。这对姐弟自幼都十分聪慧,关系向来不错。 另一方面,小葱是尾张农家的姑娘,因生得活泼秀丽,选为阿犬的侍女陪嫁过来,后面由于种种原因被纳进门内。 她生下的闺女身段普通,不甚显眼,但平手汎秀觉得这女儿的哭声清脆悦耳,有歌唱天赋,于是取名为“明美”。 “先不说哭声好听跟歌唱有无关系——为什么善于唱歌的人就要叫做明美呢?弟弟你有没有觉得,老爹有时候好奇怪呀!”雪千代悄悄向身边的言千代丸吐槽。 没想到被耳聪目明的平手汎秀听到,哈哈一笑,伸手把长女拉过来,作势要揪她耳朵,笑骂道:“你这丫头,终究是装不了淑女啊!” “不许抓耳朵,会变成兔子的!”雪千代噘了噘嘴,捂住双耳抱头蹲防,假装很害怕的样子,但脸上嬉笑着哪有半点惧意。 放眼整个濑户内海,乃至扶桑全境,能对平手汎秀一点都不怕的人,大概也就她一个了吧。 幸好,女儿宠坏了,害的往往是别人家——唯有这么想,才能放宽心啊。 到处乱跑的夜叉丸不知道是听叉了哪句,呆头呆脑地凑过来,一脸好奇:“兔子?兔子在哪里?爸爸,姐姐,我们要养兔子吗?我也要养一只!” 顿时哄堂大笑。 好个傻小子,吃得多,长得壮,也不怎么生病,身体方面是令人省心的了,但脑子可就不怎么样了,同年龄的言千代丸已经开始琢磨将棋了呢…… 想起这里,平手汎秀下意识飘过去,却见到自家九岁的儿子有些心不在焉,神游物外。 难道这孩子已经到了有烦恼的年纪了吗? 中世纪的人类还真是早熟。 真巧,这时从屋外走来一个老年仆妇,请示到:“午膳刚刚做好了,老爷夫人可要用饭了?” 说来,某些勤俭古朴的武士家里,不作战时一日便只吃两顿,没有“午膳”之说。但平手汎秀的风格自然是不同,不仅要每日三餐,还吩咐说菜肴尽量丰富。 那夜叉丸一听说吃饭,也顾不上养不养兔子的问题了,流着口水眼巴巴地观望着。 平手汎秀大手一挥:“你们先去吧!我跟言千代丸说几句话就来!” 要跟嫡长子单独说话,自然不敢打扰,众人领命而去。 言千代丸闻言有些紧张错愕,但瞬间调整好了心态,道了声“是。”,整肃容装跟着父亲来到室外的阳台上。 平手汎秀想问的事,其实是跟织田五德有关的。但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这有点像是跟自家孩子谈早恋话题,很难掌握一个缓急轻重。 思酌片刻,决定先扯点闲篇: “言千代丸啊,我看你刚才神思不属,是想到什么了吗?需要我同你一道参详吗?” “啊?呃……没什么没什么……”这普普通通一句话却意外让言千代丸红了脸,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说:“禀告父亲大人,其实是……刚才听到姐姐和弟弟说什么兔子,就想起自己以前养过的兔子了……” “你以前养过那玩意儿吗?”平手汎秀倒是对这个没什么歧视,只是讶然,“我怎么从没在家里见过?你养在哪的?” “呃……”言千代丸脸涨得更红了,开口欲言又止,下意识低下了头。 兔子的事有这么害羞吗? 平手汎秀有些不解,自家这儿子一向被认为是沉稳有加,很少有这种姿态。 不过作为一个有着后世观点的开明父亲,至少表面上不会去追究的,而是做出十分理解的姿态:“不想说也无妨,为父以前也曾是个臭小子,知道少年人总是有点‘秘密城堡’的,别闹出乱子来就行啦!” 这么一说,那言千代丸反倒有点着急了,窘迫踟蹰几番,终于是小声地说:“其实是在当年寄居岐阜城的时候,五德殿下从院子抓住的,她玩了几天便不耐烦,兔子其实是我跟三七丸殿下一起养大的。” (三七丸便是日后的织田信孝) “是这样啊……” 没想到这也能撞到正题上去,真是哭笑不得。 于是平手汎秀十分平淡地接过话头:“三七丸殿下已经去了伊势国,要继承长野家的名氏,日后你和他恐怕还有许多共事机会。至于五德殿下——” 说到这里,汎秀余光关注着儿子的脸色,语气依然安闲得很:“这次上洛,听说主公要把五德殿下嫁给德川左京大人的嫡子。” “原来如此。”言千代丸稍有讶异,但全无负面情绪,只是点了点头。 平手汎秀心下有些疑惑,于是提问:“你是如何看待此事的呢?” “这个……”言千代丸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谨慎地回答说:“孩儿认为,这对于织田家是很有必要的。三河德川是一道分割东西的屏障,保证了尾美二国的安全。但织田一直忙于上洛,对德川家的支援有限,确实应该加以安抚,稳定其情绪。” 说到这里,他小心地停下嘴,仰视着父亲等待评判。 对于九岁的孩子来说,能想到这一步很不容易了。 虽然比不得那些十来岁就独挡局势的天才儿童,却也足以令家人感到满意。说不上万里挑一,但百里挑一还是算的上吧? 然则回答的方向完全跟预想的不一样啊。 “嗯,你说得很好。”汎秀苦笑了一下,先做出肯定。接着直言复问:“幼年小伙伴要去三河,会有所想念吧。” “听您说了之后,确实有一点。”言千代丸老老实实地点了两下脑袋,“不过五德殿下的作风实在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不见面也挺好的。” 这么淡定吗? 平手汎秀看在眼里,觉得其中并无隐情。 大概平手言千代丸,是流水无情的了。 想想也是,再怎么早熟,九岁也太过了。 然而,织田五德有没有落花有意呢? 还真不好说,女孩子确实这方面懂的更快。况且她比言千代丸大了一岁多…… 这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只能静待时间流逝,刷掉少年人的一时冲动。 九十六章 签运不祥 “您知道吗?言千代丸这几个月可长高了不少,我以前还担心他身量太短,今年看是不用太忧虑了。” “是吗?我白天也有这个感觉,还以为是错觉呢。” “不是错觉,今年还没结束,他却已经长了两寸半啦,我问过许多妇人了,一般的孩子,九岁这一年,都未必能长两寸呢!” “如此甚好。辛苦你在家照顾了。” “妾身倒没什么辛苦,粗使活也轮不上我去做。有时候想教言千代丸读一点书,但想想他以前的师傅是竹中先生和虎哉大师这等人物,生怕说得与老师不同,反而令他糊涂了——对了,那两位老师,能不能请回来继续教呢?现在请的这几位,总觉得还是稍有不如……” “唔……竹中先生是没机会的了。但虎哉和尚,应该请得动。” “拜托您了!唉,说来总是淡路岛太偏僻了,听说您重又兼领了和泉国,是否考虑搬回岸和田城呢?在那儿请老师方便得多。” “你带着孩子回去倒是可以,我还是镇守在淡路得好,万一四国有什么事,才能就近处理。现在我有八艘南蛮战船在手,控制着濑户内海,呆在岛上是最有利的。” “噢……” 半夜里,平手汎秀懒洋洋地仰卧着看书,阿犬就在旁边收拾衣服首饰,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第一天回到家,显然要宿眠在正室夫人的房里的。妻妾之分,嫡庶之别关系重大,万万不可轻忽。 白天的时候已经接见了淡路的守军,尤其确认了海军的备战状态,一切都很顺利,附近也没有敌情,所以才能安然地歇息在城里。 “夫君大人……您这次回来,会在家里久住吗?” 安静了一会儿之后,阿犬仿佛半天才凑足勇气一般,怯生生地发问了。 老夫老妻了,她并不是怕扫了丈夫的兴致被责骂,而是害怕听到“过几天就要重新出发”的回答。 “起码三个月是没问题的。”平手汎秀这次没有令妻子失望。 一边说这话,他一边百无聊赖地翻着《六十家小说》当中的《雨窗》一卷。 手上这书,便是整个中国文化圈里,有史以来的第一部小说集,在隔壁大萌朝也才问世了十多年,托界町商人花好几个月才辗转买到,殊为不易。 但到手之后,才知道见面不如闻名。 这收录了六十章短篇小说的集子,总体来说可读性十分欠奉,价值观过于市井,细微末节处的差错更是难以入目。 比如说董永的这个故事,明明背景是“东汉中和年间”,用的货币却是以“贯”为单位,地方的官员不是郡守而是府尹,主角后面更是当上了兵部尚书……简直不忍卒读啊。 怪不得名气比《三言二拍》差得那么远。 可惜本世界的时间线上,冯梦龙和凌濛初两位大贤尚未出生。 唉!合理党活该书荒啊。 那边阿犬听说能休息三个月,喜上眉梢,笑靥如花:“看来今年不会有出征的计划了,能在家里过新春呢!” “应该是吧……最早也得明年开春后才会有大动作了。”平手汎秀并未刻意隐瞒,不过也没有说得太仔细。 面对枕边人自然无需设防,但更没必要讲得太多让她担心。 “啊?明年春天又要打仗呀……”阿犬先是一惊,接着转喜为忧,“那您可千万要当心!听说和泉那里乱得厉害,连能登屋的大老板池永平久这等豪商都遭遇不测,我实在是……对不起,请忘掉妾身刚才说的不祥之语吧。” 平手汎秀对于口彩这回事,倒没有什么讲究,只觉得有点好笑:“放宽心吧!你家夫君怎么说也是征战沙场许多年的宿将了,保命还是很精通的。何况又不需要我去冲锋陷阵,只是指挥而已。话说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难道是哪路神仙算到什么凶兆了吗?” 本以为是调笑而已,没想到阿犬沉默了一会儿,竟重重点了两下头:“前几天带着孩子们一起去寺里祈福的时候,正好遇到云游的高僧,便求了签运。然后……” “有什么不好的预兆吗?”平手汎秀并不想听这个,但话到了这也只能接着往下问了。 鬼神之说,实在过于飘渺。既然灵魂穿越变成婴儿这种事情都能发生,似乎不应妄加批驳,但这并不代表着就要相信所谓“云游的高僧”。 也许世上真有凌驾于凡物之上,神通广大的大能存在,但问题是,如何分辨俗界的宗教工作者,是真的得到大能启示,还是假的呢? 阿犬微微颔首,头转了回去,语气低沉:“高僧解了签,说是半年之内平手家会遭逢前所未有的巨变,若是顺利度过则福泽无穷,但若不顺……” 平手汎秀不觉莞尔:“所以最后的结局,是捐了一笔香火钱,希望高僧替我们化解灾厄吗?” 听闻此言,阿犬的身子立即蜷缩了一圈:“妾身也知道,您不喜欢听这些话,可是一个妇道人家也没别的办法帮您分忧了。看了巴御前的故事,真恨不得能同她一样,有挥剑从军的本事才好……妾身总觉得,给些香火钱心里更安稳一点,若是有用自然更好,就算是没用,只给了五十贯银钱,也不至于……也不至于有什么损失。” 她的话说得真情实意,凄凄切切,让人没法再调笑下去了。 求签之事,实在是直击了人心底下的软弱之处,一直能存在壮大下去,当然有一套道理在。 要追究相信这些东西的原因,那得回溯到自幼的成长环境上,成年人之间没法相互说服。 此时阿犬侧身相对,螓首深垂,蛾眉紧促,显出她心下十分矛盾,既不愿逆了丈夫的心思,又忍不住要求诸神佛。 仔细望过去,外着淡粉色宽衣的娇小身子跪坐于榻榻米上,双手整齐搭在大腿,尽力保持着端庄的正室风姿,但再往上瞧,樱桃素口微微噘着,眼中泪光隐约闪动,又像是要撒娇求饶。 阿犬本就容貌娇嫩,性子懦柔,站着平手汎秀这个角度看,只觉得仿佛回到妻子披上嫁衣那一晚。云英未嫁,冰清玉洁,梨花带雨,含苞欲放。 顿时心下一热。 然后其他地方也不免热了起来。 再一想,算上今年所得,已有三子二女,却只有嫡长子是正室所处。这显然不符合齐家之道。 君子就应该闻过即改。 于是果断将手里的书扔了出去,站起身子,大义凌然挥了挥手,笑道:“我亦不过是存了‘敬鬼神而远之’的心思罢了,又没有说你做的不对嘛。夫人为我祈福,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话说此事就不必多说了吧,咱们讨论些正经事如何?” “正经事?”阿犬一愣,抬头看到平手汎秀大步跨过来,伸手在解腰带,才脸色一红,将脑袋埋到胸口去:“您……这是什么正经事嘛……您老是这么欺负人……” 第一章 死亡flag “此行——大概是我最后一次亲自出征了。”年近不惑的织田信长端坐中军主账,身披甲胄,环视群臣,以这样一句话作为军议的开场白。 其志得意满,睥睨英雄的姿态,自是不问可知了。 侧方一门众的笔头——织田信包马上接过话头说:“眼看朝仓家已经是囊中之物了,信忠少主又已经元服,接下来一般的小事确认用不着兄长出面,大可垂拱而治了!” 然后左右重臣,以丹羽、柴田为首,纷纷附和。 区别在于——丹羽的台词是:“待到越前平定之后,主公的武勋便足以光耀天下,四方乱象即将终结,‘天下布武,平安乐土’的宏愿亦可期待了。臣忝列为帐下一员,真是与有荣焉。” 而柴田却在说:“以后您坐镇京都,指挥我们讨伐关东的时候,恳请派遣我胜家做个先锋吧!早就想与武田、上杉、北条之辈较量短长了,我们尾张的武士,难道就不如他们甲斐、越后、相模的吗?” 大家都知道,以这两个人的作风,是不会违背本意去阿谀奉承的。 所以,丹羽和柴田是当真相信织田信长的话,被其自信力所感染,对前路充满乐观情绪。 同列之中,森可成性素是谨守命令,寡言少语,从不逾越的,此刻更不会去做什么煞风景的事情。他沉默不语,只是以一贯的坚毅眼神注视着信长,表示绝对服从。 泷川一益虽然冷着脸说了一句:“攻略朝仓之事,尚未取得结果,请恕臣无法以获胜者姿态自居。”不过这家伙向来就是这个风格,信长也不以为意,反而对此很是欣赏。 再往下,池田恒兴作为第二梯队的代表人,却是对泷川不太满意似的,猛的站起来,也不细说分晓,举手高呼“织田必胜,一统天下!” 对这个乳兄弟的作为,信长轻轻“哼”一声,佯作嫌弃,但片刻之后又忍不住捋须微笑起来。 “噢!织田必胜,一统天下!” 池田恒兴身边的坂井政尚、中川重政、饭尾尚清、蜂屋赖隆等六七人也立即一同起身呼喊,似乎是事前约好了似的。 这些已经出人头地独当一面,但离家老地位还差着一步之遥的武将们,一向都是这个画风,倒也不奇怪。军议上面做出这种激昂雄姿,显然是对此战的先锋人选有所企图,想留个好点的印象分。 然后本来淡定安坐的美浓三人众和丹羽氏胜、津田信直、牧长清等人也不得不跟着做出激动和振奋的样子,以免显得扫兴。 不管织田家再怎么蒸蒸日上,总会有些人是不那么积极主动的,有的是因为加入时间较短,还有些隔阂,有的则是本身才具不足,缺乏争功的能力。 这次出征,织田家只动员了一门众和谱代家臣,而没邀请任何一家外样,总军力约是四五万人。能得以列席的,除了信长身边亲随侧近之外,不过二三十人,至少也是知行万石,领兵千人的级别。(仅仅万石领地出兵不太可能达到一千,但还要加上与力寄骑) 此刻,村井贞胜、岛田秀满等高级奉行都在后方调配军粮,林秀贞陪着织田信忠留守岐阜城,佐久间信盛仍在禁足——本来已经期满,但受到问询时应对不佳,被信长勒令延长刑期,其辖下两郡暂由中川重政、坂井政尚代管。至于这里面,有多少演戏给界町商人看的成分就不得而知了。 那么在场唯一没有跟着表态的人就是—— “甚左在想什么!难道是你刚出身的孩子们吗?听说男的叫修罗丸,女的叫明美?”织田信长余光瞥到平手汎秀,半是不悦半是调笑地高声质问。 刚才人人都在讨论,唯有平手汎秀这家伙低着脑袋眉关紧锁默默不语,实在显眼极了。 几个月之前,汎秀的侧室们诞下一子一女,分别叫做修罗丸和明美。这事本不足以惊动同僚,也就没有办什么公开的宴会。谁曾想,看似漫不经心目无余子的信长,对家臣的八卦新闻竟是了如指掌。 忽然被点名,平手汎秀略感尴尬。 其实他也并不愿意演一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戏码,纯粹是反复听到信长说什么“最后一次亲自出征”,觉得不太美妙罢了。 中世纪的人们并不清楚,后世有所谓“死亡g”的说法。 “干完这一票就大功告成”的致死性,大概仅次于“打完这仗回老家结婚”了。 信长绝对不止一次说类似的话了,光平手汎秀亲耳听到,就是第四次。 起初倒还好,多了便觉得不妥。 所以汎秀下意识皱起眉头。 本来也不至于一开小差就被领导发现的,谁知同僚们的反应都很激烈,个个都在表决心,唱赞歌,于是一下子把他凸显出来了。 面对信长的质问,平手汎秀只能随意找了个话题接上—— “回禀主公,臣下方才是在担心浅井家的事情。他们处在讨伐朝仓家的必经之地上,却至今尚未表明态度……毕竟浅井和朝仓乃是许多年的盟友了……” “杞人忧天!”信长对此不以为意,“我看三日之内,浅井备前守(浅井长政)便会举旗欢迎我军。” 大魔王的话言简意赅。 作为副手的丹羽长秀解释道:“平手中务殿实在多虑了。浅井家在织田的支持下,才得到西征攻略播磨的机会,还获得‘播磨守护’职役,又岂会为了一点旧交情而放弃这些实利呢?之所以现在还未公开立场,无非是碍于情面罢了——话说,令浅井西征,本来就是平手中务您本人所提议的‘驱虎吞狼’之计啊?” 柴田也立马插话说:“何况本家的阿市公主已经嫁到浅井家做正室,并且还生下了嫡长子,这一点浅井家上下也不得不考虑吧!倘若与织田为敌,一定会引发他们家臣当中的冲突动荡,甚至要内乱。” 他的发言令众人纷纷称是,连信长也轻轻点了点头。 似乎大家都忘了,浅井长政曾经有过把原配妻子赶回六角家的前科。 紧接着泷川一益幽幽补充了一句:“据鄙人所知,浅井家凭借北近江五郡领地,可战之兵总计约一万五千,其中八成西征播磨,在近江只留下了不到三千名老弱残兵,就算想要站在朝仓那边,恐怕也是有心无力的。” 这话很有泷川的风格,丝毫不带感情,却又切中要害。 “啊啊……这么说确实是我想岔了……”平手汎秀并不怎么在乎面子,顺着台阶就往下爬,做恍然大悟状。 “你这小子!”信长显然看出来汎秀言不由衷,但也没追问,只是笑骂一句,便收敛起情绪,回到正题,向身旁手捧图纸侍立的堀秀政递了个眼色, 后者心领神会,往前走了两步,趴在地上展开地图。 “诸位大人,主公对于攻略朝仓家的计划,是这么安排的……” 第二章 意在二鸟 “森可成大人所部,请在两日内到达此处,任务是修筑栅阵,以守为攻,泷川大人的阵地在东南方向,目的是……丹羽大人……平手大人……” 堀秀政身为一个毫无根基的美浓人,能被选为信长的近侍,并且得到重用,显然是有些天赋的。不仅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是个娇弱系的美少年,而且口才也十分不错,吐字清晰,条理通顺,将信长所做好的布置一一讲述出来。 仔细一看,先锋的任务似乎被森可成拿到了。他的三千人被安排在越前、近江、若狭三国交界处的野坂岳,此处可以威胁到朝仓家最重要的商业重镇——敦贺港口。 其次,偏东南方的位置,泷川一益的四千人则是悄悄布置在贱岳,准备从国道大路正面攻入越前。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认为是另一路的先锋。 两者中间,稍稍拖后的是丹羽长秀的五千人,位于琵琶湖北岸的海津地区,距离森和泷川两军各有二里(约8公里)左右,能够在一个时辰之内快速接应。 再接下来是信长亲自带领的本阵主力,共计有两万三千人,待前方部队打开局面之后,再来见机前进,平手汎秀也被编入其中。 其他的人就留在最后面,作为预备队。 根据堀秀政的介绍,森可成和泷川一益这两路人马没有绝对的主次之分,而是根据敌方的反应随时灵活调整。 倘若朝仓义景大兵坚守敦贺港口,那就让森可成、丹羽长秀拖延住其兵力,织田的本阵两万人就从泷川一益身后打进去,直取越前国的本城一乘谷城。 倘若朝仓义景不上当,专注于正面防守的话,那么丹羽长秀就配合泷川一益佯作大举进犯姿态,而织田主力则强攻敦贺,切断敌方的钱袋子。 “万一敌人也适当分兵,或者快速集中力量先围攻我们的一部呢?”池田恒兴秉着战场常识提出了担心。 大魔王的乳兄弟并不止他一个,能够坐到这个位置,显然不是全凭裙带关系,池田恒兴的军政能力肯定是在合格线以上的。 对此,织田信长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那就再好不过,正合我意。” 他老人家有时候就是这样言简意赅,高深莫测。 幸好堀秀政及时作出解释:“池田大人,朝仓家重文轻武,军备懈怠,近十年来,只与北陆一向宗和若狭国人众之类不入流的对手有过交手,堪称是久疏战阵了。所以主公认为,敌方若据守地利,集结数万人,尚且可以凭借数量发挥出一点力量来;若是要分兵,或者快速行军的话,一定是自取灭亡。” “噢!有理,有理,不愧是主公,高屋建瓴!” 池田恒兴顿时轻松下来,毫无心理负担地全盘接受了堀秀政的答案,完全不打算继续思考类似的问题了。 平手汎秀思索一番,也觉得这个说法很有道理。原本历史上的朝仓军队确实是质量低下,还弄出层出不穷的内讧和叛变事件,跟浅井家的悍勇形成鲜明对比。 其他人似乎都没了疑问,唯有柴田胜家苦着脸盯着布阵图看了半天,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明明是好不容易才有的大阵仗,他这个织田家头号猛将,堂堂“破竹柴田”,罕见地被放到后军,担任预备队的角色。 实在令人很是扫兴,可又没法说出口,只能憋着。 与他一同被安排在后方的,还有坂井政尚、饭尾尚清等几名勇将。他们地位更低一些,都是低着头不语,连不满的神情都不敢露出来。 信长眼尖,见此形状,不觉莞尔,高声道:“权六!你这家伙,是不愿意被编入后队吗?”(权六即权六郎,柴田胜家的通字。) “不敢,不敢……”柴田胜家连忙伏着身子恭敬地答话,“作为织田家的家臣,无论被赋予什么工作,都应该一视同仁的全力以赴,岂能有什么挑肥拣瘦的念头呢?” 话答得冠冕堂皇。 但语气中怎么都能听出一丝委屈的意思来。 不知道是忍不住流露了真情,还是故意维持一个莽夫的人设。 “哈哈哈哈哈哈……”织田信长开怀大笑,一直绷着的身子放松下来,指着柴田笑骂道:“你这权六,何时学了妇人闺怨的姿态!” 柴田胜家满面通红,窘迫不已,弓着身子快缩成了一个球。 笑了一会儿,信长才重又正色道:“权六,派你作后队,乃是另有要务,不可轻忽!” “诶?噢噢!臣下定当万死不辞!” 听到“另有要务”,柴田胜家先是一愣,继而精神振奋,拍着胸脯大表决心。 坂井政尚、饭尾尚清等一同被编入后队的武将也连忙抬头,带着希冀的眼光向上看去。 这时信长却又懒得多废口舌了,只歪着下巴示意了一下。 堀秀政立即心领神会,再次开口解释: “柴田大人、坂井大人、饭尾大人……诸位这次虽然也是随着大军,通过北近江向北攻击越前,但你们却要时刻做好返身南下的准备。倘若畿内各国,有人趁我军北上的时候借机作乱,那便劳烦柴田大人,带着后队的一万兵马,火速回军讨伐。届时德川家也会从三河出兵配合行动。” 说到这里,众人才知道,原来不只是攻略朝仓家,而是有着一石二鸟的计划。 “畿内会有人借机作乱吗……”柴田胜家喃喃自语,若有所思,眼中冒出精光,似乎是一时忘了维持莽夫的人设。 其余坂井政尚、饭尾尚清都有些懵懂不解,但只管领命便是,也就没怎么多想。 而平手汎秀立刻就懂了信长的意思。 结合前后之事,他是看得最明白的。 当年让出和泉,劝说信长“缓称王”的时候,便提出了畿内可能存在的隐患。豪族们对织田家的认可度十分有限,三好、六角、北畠的残党或许并不足惧,但本愿寺一向宗以及界町反织田派都是隐藏的巨大威胁。 看来大魔王真是从谏如流,当真是大大加强了对这些隐藏威胁的重视程度。 织田弹正虽然不撞南墙不回头,但撞了南墙就一定会迅速回头,而不会死犟着撞得头破血流,这对于强势君主来说可谓难得的优点了。 攻略越前,确实是一个引蛇出洞的好机会! 三好、六角、北畠纷纷完蛋,朝仓家再倒下,明面上近畿附近就再没有能制衡信长的势力了,所以潜在的反织田势力,不得不动手。 何况,这次织田的一门和谱代集体出动,外样却基本没怎么征召,畿内数国看上去确实比较空虚。 浅井应该不太可能参与的,但“反织田包围网”的潜在成员还是不少的。 平手汎秀之所以让家人留在淡路州本城,而不是移居更繁华的和泉岸和田城,也是出于这个考虑。 凭借从葡萄牙人那里买到的八艘退役炮舰,进攻或许不足,但倚岛防守时能够牢牢守住濑户内海的航线,确保岛上的安全。加之淡路原本的国人众都被迁移转封了,剩下缺乏武器的农民也不可能闹事。 总体来说,平手汎秀很认同信长这次的做法。 但问题在于,你把这么多勇将都编入后军,是不是用意太明显了呢?坂井政尚、饭尾尚清也就罢了,名气都不算太大,柴田胜家这几年在南近江收割六角残党的人头,收得不亦乐乎,已经是四方瞩目的名将了。 把“破瓶大将”放在预备队,有心人一看就知道有蹊跷啊。 或许是故意想要给敌人营造一种“明知有可能是陷阱但不得不跳”的气氛? 大魔王的思路,确实不太好捉摸啊…… 第三章 得道多助……吗? 织田家军议的效率一向很高,经过一个时辰左右的讨论,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按照老规矩,就该全体解散并且各自执行任务去了,毕竟信长是很厌恶繁文缛节的。 堀秀政干得挺不错的,他将总大将天马行空的思路,拆分开来,逐条讲述,落实到细节,既不违背原意,又符合行军打仗的道理,连柴田、泷川等宿将,听之都深以为然,不住点头称是。 以前这份工作是菅屋长赖、大津长昌等尾张人负责的。但堀秀政的军学水平,显然又在他们之上了。信长把这个美浓人提拔起来,果然是有理由的,看来今后军事方面的参谋和秘书职责都会交给他。织田家现在打的都是几万人规模的大会战,也的确是需要这么一个军奉行来居中协调。 谁知道,正当大家都在坐等结束的时候,门外却突然传来一声高呼: “从四位上,左近卫中将,骏河介,飞鸟井雅敦大人驾到!” 听到这个消息众人不禁有些惊讶,但信长却丝毫没有意外之色,只是微笑着徐徐起身,淡定吩咐道:“那就快请他进来吧!” 见此情形,有心人便能猜出,信长对飞鸟井雅敦的到来早已知晓。 只是—— 不知道朝廷会有什么旨意传下来呢? 加官进爵似乎不太可能。信长晋为正四位下弹正大弼才不到两年时间,按理说不会这么快就得到升迁。 如果跟官爵无关的话……莫非是来伸手要钱的吗?某座宫殿塌陷抑或失火了?还是又要搞什么重大仪式? 总不可能是来给敌人说情的吧?虽然朝仓义景那家伙跟公卿们关系很好,但朝廷真的有胆子去得罪近畿的掌握者吗? 顷刻间,众人便跟随着总大将,将飞鸟井雅敦迎了进来。 理论上讲,织田家只有信长本人阶级比来者更高,柴田、平手两个人拥有中层官位,应以下对上的态度施礼,其他人则是“草民”的身份。 不过,尾张的“乡下武士”们,对于公卿们,其实是恭敬不到哪里去的。 飞鸟井雅敦显然也不会在意这个。要不然他就不会出来接这个跟武家打交道的活了。 这位出身华贵的朝廷官员,整齐地穿着乌帽直衣,手持笏板,一尘不染,目无斜视,温文尔雅地走进帐中,对着织田信长施礼致敬,开口说到:“此次前来,乃是为了代表陛下,预祝织田弹正大人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此言无头无尾,一般人摸不着头脑,但几位懂行的重臣都能品出话中的分量。 柴田、丹羽、平手等几人相互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惊讶。 织田家这次攻打的,可是越前朝仓,百年名门!不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西冈国人、伊贺忍者之流可以比拟的。 朝廷对于武家之间的争端一般是持中立态度,只有在收到委托时,才偶尔会出面讲和。像这样明显支持某一方的,十分少见。 虽然没有正式文件,使者地位也不够高,话语更是十分委婉,但有这个态度就够了,就足以说明织田家跟朝廷的关系是非常特殊的! 尤其,敌人是与公卿们关系十分良好的,从四位下左卫门督的朝仓义景。 至于出身寒门的信长,是如何跟朝廷百官搞好关系的——想来想去,唯有“钱可通神”四个字能解释了。 大部分人还在懵懂,信长就已经发出了命令: “真是荣幸至极!久太郎(堀秀政),你去通知吉兵卫(村井贞胜)安排大宴,务必要让天下人都知道飞鸟井左中将今日来到了织田军中。” 拉大旗扯虎皮,一向是信长最喜欢干的事。堀秀政毫不意外地领命而去。 见状,飞鸟井雅敦眼神略微有点苦涩,但脸上仍堆满了笑容。 公卿们其实也不想被人利用啊……但特么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朝仓家并不算小气,以前也曾多次派人到京都来进献,然而一直是一两百贯的规模。相比起织田家每次最少都是两千贯以上,不可同日而语啊。 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紧接着信长还不满足,转过身又对着飞鸟井雅敦开口到:“感谢左中将大人的吉言了,但是平定天下仅靠鄙人是远远不足的,这几位家臣——”他一一指向丹羽、泷川、森可成等人,“俱都劳苦功高,忠君体国,您看……” “此战之后,会向陛下建议,为诸位宿将授以官位的。”对这个话题飞鸟井雅敦倒是回答得极快,而且毫不犹豫。 不就是官职和位阶吗?朝廷最不缺的就是这个。织田的家臣都很富裕,届时出手进献,肯定少不到哪去。能赚大钱又不会得罪人,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当年三好长庆掌握京都的时候,就曾经让其三个弟弟及数名家臣获得官位,以展示三好氏的实力,织田信长现在正是效仿前人做法。 平手和柴田两人已经有官位了,那么眼看就要轮到丹羽、泷川等人了。 可想而知,被指到的人都是欢欣鼓舞,精神百倍,恨不得生出翅膀,飞到一乘谷城去取下朝仓义景的首级。 地位稍低,赶不上这一趟的家臣们,则是掩不住的羡慕不已了。 “哈哈,朝廷对我织田家真是恩重。”一向不废话的信长也笑着客气了两句。 这时账外又传来通报声: “政所执事,伊势贞兴大人求见!” 又是一个值得一提的大人物。 但有了刚才的铺垫,大家心里已经做好准备了。 只见信长捋须轻笑,抚了一下袖子:“快请进来!” 没多久,伊势贞兴风尘仆仆气喘吁吁地窜进帐子里,见了信长,便立即伏身施礼:“参见织田弹正!鄙人带来了公方大人亲笔御内书,及赐下名刀二柄,并代表幕府上下祝您早日攻克越前!” 现下幕府的处境不如朝廷,所以伊势贞兴的姿态比飞鸟井雅敦要低得多。 但足利家支持织田的态度,却比朝廷百官明显得多了。 公卿们与朝仓家素来亲善,内心并不愿意看着信长将其击败。 幕府则不然。当年足利义昭带着一帮忠臣在越前寄居的时候,朝仓义景完全是敷衍了事,虚与委蛇,毫无扶植义昭上洛的打算,这令幕府上下至今都怀恨在心。 当今的公方大人,虽然对织田十分厌恶,但对朝仓更是仇视。 除此之外—— “按此前所说,幕府既然已经恢复兵力,无需协助,我便让塙直政撤回。”织田信长以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回答了伊势贞兴。 对此,伊势贞兴却是诚心实意地拜谢:“真是感激不尽!” 当年幕府初兴,毫无武力,信长便派了两千多人驻守在京都附近,指挥官先是平手汎秀,后来换成了塙直政。这些人马在起初起到了不少作用,但现在却渐渐成为幕府治理山城国的阻碍。 撤回塙直政,便是换取幕府明文支持的条件。 表面上看,似乎可算是互利互惠。 但再一想,织田信长企图通过越前攻略来“引蛇出洞”,同时又放松对幕府的挟制……细思恐极啊! 只是一时也来不及恐了,因为新的客人又出现了。 “近江浅井氏所属,赤尾清纲大人求见!” 这个消息给众人带来的鼓舞不亚于朝廷和幕府使者的出现。连信长也忍不住扬了扬眉毛。 浅井家终于表明态度了,看来讨伐朝仓,已经万无一失。 赤尾清纲恭恭敬敬地送上了铁炮十支,长枪五十柄作为礼物,并声称:“本家坚决支持织田弹正讨伐逆贼,只是大兵尽在西征播磨,暂时无力支援您的行动,还请见谅。” 信长当然是毫不介怀了,他大手一挥:“浅井家能派人前来,已经足够。希望贵家确保道路,供我军辎重运输。” 先是朝廷,再是幕府,然后浅井家,虽然使者的级别高低不同,但都是在近畿地区能起到影响力的势力,可谓高朋满座。 然而今天的惊喜还没结束。 过了一两个时辰,军议结束之后,又有新的客人到场。 “老衲从比叡山前来,受诸位高贤大德所托,将十六寺僧人共同抄录祈福的经文献给织田弹正,愿您老人家武运昌隆。” “鄙人是界町会合众的成员,忝列‘三十六人’之一。我等一同凑了一千贯的矢钱,恭祝织田家马到功成。” “显如上人派贫僧从石山本愿寺带来粮草一百石,银币一百枚,敬呈于此,以谢织田弹正讨奸戡乱,保境安民的恩情。” …… 总而言之,各方各面的人脉都到齐了,如果这都是信长刻意安排的,那花费的心思可真是不小。 当然效果也是很明显的,全军上下都处在欢欣鼓舞,士气高涨的状态之中,连佐佐成政这等中级将领都掩盖不住乐观的态度,公然表示:“正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们织田家顺应天时,合乎人心,所到之处,无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平手汎秀皱着眉看着他,心里觉得不对劲,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第四章 蝴蝶效应 自从信长元服以来,召开过的军议没有一百次也有五十次,但元龟三年二月初五的这一次,绝对是反响最热烈的一次。 朝廷、幕府、商人、寺社,还有畿内几个称得上分量的势力,都派了人过来致意,场面十分热烈隆重。 丹羽长秀、泷川一益、森可成得到了加官进爵的承诺,无不斗志昂扬,当晚便雷厉风行地领兵出发北上了。他们三人也正好是此战最重要的参与者,如此安排,显然是有意的。 柴田胜家被派到后队,担任引蛇出洞之后打蛇的棍子,其实不太开心,但他一向责任心强重视大局,知道此事的关键性,就也毫无怨言,抖擞精神,投入工作了。 几大家老里面最闲的是平手汎秀。他带着和泉、淡路的五千兵马,却没有收到独立作战的命令,只需要跟着中军移动即可。 于是帮忙陪客的任务便落到头上来。 朝廷来的飞鸟井雅敦拥有“从四位上,左近卫中将,骏河介”的尊贵身份,显然只能由信长本人接待,余者资格都不太足够。 平手汎秀作为公认的“亲浅井派”,负责对接的是赤尾清纲。 两人的初遇,是十一年前的事情。 当时赤尾清纲作为近江人的代表,对结盟之时提出质疑,而平手汎秀慨然承诺“三年内解决今川”,才说服对方。 从那时埋下的渊源,后面逐渐加深。 自从一起策划了“浅井西征”之事后,更是变成利益共同体了,甚至赤尾清纲把自己的庶出的小女儿送到平手家做侧室,小儿子送到平手家做人质,以示恭敬。 而今再见面,自然是毫无拘谨,谈笑自如,煮酒论英雄了。 军中本是不宜饮酒的,但信长对此并未严申,加之尚未正式开拔,又是待客,也就破了禁忌了。 彼此都是海量,一盏一盏的慢慢闲聊,直到月照当空,仍只有三五分醉意而已。 平手汎秀年富力强倒还好说,赤尾清纲可是接近花甲的人,真没想到能有这么好的体力。 对此汎秀不禁感慨:“一别二载,我看赤尾殿您的双鬓又添了不少银发,但脸色反而比当初更好,真是老当益壮啊!” 听闻此言,赤尾清纲先是一愣,继而轻笑着摇摇头:“平手中务您也这么说吗?看来果然是如此了……老夫如今是养尊处优,不理俗务,身子骨确实比以前要好一些。” 他话里的意思,汎秀很能理解。 失去地位会让人消沉失落,但大权在手又必然伴随着繁忙,像赤尾清纲这样,既保持着高度的影响力,又不用从事案牍工作,是最利于养生的。 于是平手汎秀含笑点头:“毕竟您已经为了近江浅井操劳了一辈子了嘛!也该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具体的事情交给子孙辈不就好了?” 说到这里赤尾清纲露出一点苦涩情绪,唉声叹气地说起醉话来:“唉!要真能交给子孙辈就好了!您可知道,我们海赤雨三家的后辈至今没有一个能独当一面的,风头都要被外地人抢光了!” 这话在今天的场合说出来可是略有点不妥的。 看来赤尾清纲的酒量相比起来还是差了一点,已经开始不太清醒了。 不过也只是“略有点不妥”罢了,算不得大事,平手汎秀自然也懒得提醒他,反倒是顺着语气劝道:“听说浅井备前(即浅井长政)目前最重用的是矶野、远藤、宫部等人吧?他们不也是从近江豪族里提拔出来的吗?不也都算是您的后辈吗?怎么能说是外地人呢?” “对矶野、远藤、宫部他们,我当然也不至于有什么意见!”赤尾清纲苦笑着又灌下两盏酒,张牙舞爪的彻底放飞自我大发厥词,“平手中务,您有所不知,鄙主自从在播磨站稳脚跟之后,就开始招揽当地人了——这本来也是理所当然,但是有几个播磨人,居然在短短两年之内,就比我们这些老伙计更受重视了,这可真是让人有点难过啊!” “这也是世间常情嘛!”至此平手汎秀依旧是满不在乎,言辞上也放松了一点,“其实我们织田家以前也有过尾张众和美浓众之间的问题,但那都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瑕不掩瑜,只要浅井家继续发展下去,这点矛盾影响不到大局的。” “反正……反正我总是觉得那些关西人不太可靠!”赤尾清纲已经直不起身子来,嘴里却仍然愤恨难消,“尤其是那个叫做黑田官兵卫的年轻人,每次看到他的眼睛,都让我感觉像是在与毒蛇猛兽对视一般!” 什么? 黑田官兵卫? 这家伙居然投靠浅井了? 稍微回忆一下……原本历史上,黑田官兵卫是播磨豪族小寺家的家臣,后来投靠了羽柴秀吉,而且还在织田和毛利决裂之时背弃了旧主…… 如此一个果决狠辣的人,在本世界里会攀附浅井,大概也不稀奇。 浅井长政能征善战是很有名的,多次把赤松、浦上打得溃不成军,只是由于政治手段不足,老是没法稳固胜利果实。 也许正因为此,黑田官兵卫才看到了施展才能的机会。 如果是军政两道都人才济济的织田家,可就不一定能这么快冒出头了。 总之……改变历史所引起了蝴蝶效应,还真是不能小觑啊! 再想细问的时候,却见到赤尾清纲已经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鼻孔里传出均匀的鼾声。 只能下次再找机会说了。 平手汎秀起身拍了怕衣袖,唤来两名杂役,命他们服侍赤尾清纲休息。 时辰已经是午夜了。 汎秀目送杂役们抬着这老酒鬼离去,回身准备休息,却见到另一个熟人急匆匆跑过来。 正是幕府的政所执事,伊势贞兴。 此人虽然没掌握什么实际武力,却出身高贵,颇有才具,在近畿一代有一定的影响力。以前平手汎秀也曾与他有过互利互惠的合作。 但从和泉变乱开始,他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了。一方面是亲织田的路线过于明显引发了幕府的不满,另一方面事情没解决好威望大为跌落,之所以还坐在“政所执事”的位子上,那只是足利义昭尚未找到合适接替者罢了。 所以,伊势贞兴的姿态是比赤尾清纲低得多的,他当着平手家亲卫队的面,一上来便直挺挺跪下了,悲屈恳求到:“平手中务大人,有个不情之情,还望您一定答应!” 这就太让人头疼和尴尬了。 你堂堂幕府高层,跑来跪求我一个织田家臣,合适吗? 虽然我有从五位下中务少丞的官身,以及和泉淡路二国的领地,但毕竟还是……好吧,这么想想其实也没啥不合适的。 不过让外人看见终究不好。 别说外人,就眼前的那十来个守门的亲卫们,都是竭力忍着惊异,偷偷朝这面瞄呢。 平手汎秀无奈只能强行把伊势贞兴拉起来,同时温言抚慰:“好好好!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帮您的忙,我们可是老交情了……” 第五章 求为客将 “平手中务大人,这次我实在是陷入绝境,迫不得已只好向你恳求了!” 避开了闲杂人等之后,伊势贞兴又一次跪倒在地上,言辞凄切,满目哀愁。 “不敢当,不敢当!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有什么能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吩咐,在下虽然能力有限,一定会尽绵薄之力。” 平手汎秀的态度还算挺客气,但言语非常保守,显示出内心并不以为然。 毕竟,还不知道面前这人究竟有什么要求呢,也不知道对方的姿态是真是伪。 “唉……”伊势贞兴悲叹一声,假装挥袖拭泪,“平手中务大人您有所不知啊——我因为一向主张与织田家相善的缘故,已经被公方大人视作仇雠了!” “不至于吧?”平手汎秀佯作出难以置信的惊讶表情,“伊势大人您这么做,也是为了幕府的长治久安嘛!公方大人远见卓识,怎么会因此而排斥您呢?” “公方大人自然是慧眼如炬。”伊势贞兴察觉到方才话中不妥,连忙开口弥补,“但耐不住三人成虎,许多奸佞小人在幕府撒布流言蜚语,凭我一人实在无力阻止……” 短暂几句交谈,气氛已经被平手汎秀带到平稳的节奏,伊势贞兴也不再假装凄凉。 此时汎秀方才整肃心神,认真问到:“伊势大人,究竟遇到什么麻烦事呢?” “其实——我也是听一些旧日好友透露,公方大人在某些小人的撺掇下,有意派遣我去关东调解局势,您看这不是羊入虎口嘛……” “关东?”汎秀作茫然状,“这有什么不好的呢?作为幕府使节,去调解远国大名之间的矛盾,不是非常光荣的司职吗?一般人恐怕盼都盼不到吧!” “您可就别装糊涂啦!现在这个时候派人去关东,您还猜不出来幕府的意思吗?”伊势贞兴做出一种焦急万分却又不敢喧哗的憋屈姿态,可怜兮兮地仰着头。 见此情状,平手汎秀也大抵能猜到谜底了:“难道……公方大人准备让你去维护今川家?” “正是如此!”伊势贞兴含泪点头,“您也知道,今川在武田和德川夹击之下兵败如山倒,要不是还有北条支持,早就不复存在了……” “那——这个任务,确实是有点难度。” 关东的局势,平手汎秀虽然没有过分关注,但多少也知道一点。 自从桶狭间合战之后,骏河今川家便一日不如一日了。三河德川掀起反旗,甲斐武田背弃同盟,两家共同出兵攻打。短短几年之内,远江已经基本被德川得到,骏河也被武田占据了八成。 今川氏真现在只剩下千人左右的兵力,蜷缩于两座边陲小城,全靠相模北条氏康作为后盾,才苟延残喘至今。可是北条氏康的身体并不健朗,已经行将就木了,其子北条氏政则对于支援今川不怎么热衷…… 总而言之,骏河今川家已经快要凉了,现在唯一悬念亡于何人之手而已。 幕府派人去维护今川的话,道理上倒是说得过去,毕竟今川是足利氏的分家。但显然不可能起到什么实际作用,而且使者搞不好就要失陷在战乱中。 “仔细想想,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平手汎秀思酌良久,做出如此答复:“北条家两年前在三船山败于里见家之手,失去了上总、下总二国的大片领地,导致腹心暴露敌口,短时间内,他们肯定更关注于复仇,而不是插手其他事务。所以今后骏河的主导人就是武田、德川,这两家目前是联合起来瓜分今川,但眼看着战果快要瓜分完了,日后还能继续联合吗?迟早是要决裂的。届时他们势必要争夺东海道的控制权,而今川家在骏河、远江立足多年,积威甚重,即使只剩个空架子,仍会有两边下注的筹码……” 伊势贞兴闻言一愣,脸上犹然不太信服,追问到:“数年之间,今川都在与武田、德川敌对,现在突然说要投靠,也很难取信于人吧?” 平手汎秀高深莫测地笑了笑:“那就要看今川家肯不肯出足够的代价了!比如说,谁愿意扶植今川家,就把谁家的幼儿收为养子,立作继承人,这会如何?” “这!”伊势贞兴被这个设想所震惊了,但不得不承认确实有用:“这么做的话,确实足够取信于人了,但不就等于是把家业让给外人了吗……” “那也是许多年后的事情了!”平手汎秀嘴角露出几丝诡谲味道,“现在今川家已经是朝不保夕,当然应该先存活下来再说嘛!十几年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这么说……骏河今川家居然还有戏?倘若通过调节手段,将今川从绝境中救出来,倒也不失为一件名震列国的功绩……” 伊势贞兴半是惊异半是敬佩,眼中光华闪动,喃喃自语,脸色连变了几次。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摇了摇头,双目生出怯意,低声道: “如此翻云覆雨,纵横捭阖的事情,实在是凶险万分,平手中务您或许是手到擒来,但鄙人……鄙人恐怕……恐怕并无辨如悬河之才。” “这……这该如何是好呢?公方大人打定的主意,我一介外人,是无法阻止的。” 平手汎秀低着脑袋,皱眉摇了摇头,做出遗憾和无奈的神情,但内心底下却觉得轻松了不少。 方法我已经给出来了,也算是对得起往日的交情。现在是你自己不敢去,那就跟我没多大关系啦? 沉默了一会儿,伊势贞兴又支支吾吾地开口了:“其实……鄙人来的时候,也有一个思路,希望平手中务大人加以成全。” “是吗?愿闻其详!” 汎秀觉得挺意外的。 以前一直觉得,伊势贞兴是一个军政两方面都有一定才能但大局观和智谋都不足的武士,想不到这家伙居然能独自琢磨出解决骏河问题的办法。 “鄙人是这么想的……幕府既然没了立足之地,干脆来当织田家的客将,如何?我这几年也招募了二百私兵,虽然不如您的部署那么精锐,但也勉强能用用了……” 听闻此言,平手汎秀先是愕然,继而哭笑不得。 堂堂幕府政所执事,跑来织田做个领兵二百的客将? 亏他想得出来! 真是完全不顾惜面子啊。 但另一方面,对这种态度也不得不佩服。 伊势贞兴虽然也遭遇了不少挫折,但这几年来坚定不移地朝着一个目标努力,那就是由传统高家门第,向切合时代的战国武士转变。 通过深入一线的行政工作,他已经与山城国的许多基层地主建立了一定友谊;现在,又打定主意要从军,而不是去当调解大名之间矛盾的使臣。 什么才是战国武士的核心竞争力,对这一点,伊势贞兴理解得相当透彻啊! 凭此,就算格局和智慧有所缺陷,仍足以出人头地了。 照这么发展下去,日后无论谁掌握近畿,都有极大的可能性会启用伊势贞兴作为山城一带的代官。 第六章 草木皆兵 最终平手汎秀还是同意了伊势贞兴的要求,答应让他作为客将,跟在织田军后面分润功劳。 这可不仅仅是出于人情考虑,而是为了日后更方面跟幕府打交道。 别看现在公方大人是对伊势贞兴不太满意了,但始终还没正式决裂嘛!留着这一线关系,日后就说不定用得上。 何况足利义昭素来是好谋无断,也未必真能下定决心去“整肃纲纪”。否则干嘛不先处理明智光秀、细川藤孝这两个内通织田的二五仔呢? 平手汎秀暂时收留一下伊势贞兴,做个圆场,处理得好的话,很可能同时得到两边的好感度。 惠而不费的事情,何不顺水推舟? 伊势贞兴倒也果敢得很,当即表示:“我没什么好做准备的,从现在开始就留在织田军中不走了!” 平手汎秀对此人的决心,又有了新的认识。 送走了两波客人,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值夜的士兵都换成第二波轮班了。 只能自认倒霉,抓紧时间休息。 第二天早上还指不定会不会又遇上其他急事呢! 果然,次日清晨,平手汎秀就顶着熊猫眼,被帐外的吵闹声所惊醒了。 而且,才刚到辰时。(上午七点) “在下觉得,这条情报最好赶紧汇报,主公一向都很关注那方面的消息。”叫得最响亮的似乎是山内一丰的声音,论积极性的话,家臣里也没有比他更执着的了。 “您说的这件事情,甚至称不上是有效信息吧?只能算是一些推测而已,拿这个去打扰主公休息,不太合适吧?”挡在门口的应该是服部秀安,情报工作交给了中村一氏和石川五右卫门之后,他就主要负责内卫了。 “私以为,这件事多少是值得通报一下的,不过并不急切,山内大人您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沼田佑光好像也凑了过来,嗓音有些发飘,似乎也没怎么睡醒。 “各位大人也不用再争论了,我看主公已经被你们吵醒了吧!索性一起进去说说这事如何?”唯一说到点子上的是本多正信,他的语调依旧带着那种居高临下,看穿一切的优越感,十分惹人生厌。 听到这里,平手汎秀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走出两步,掀开帐门,没好气地向外环视一圈:“是伊右有事要上报吗?都进来再说吧!” (伊右即伊右卫门,山内一丰的通字) 外面几人除了本多正信之外都有些尴尬,逐一行了礼,恭恭敬敬地走进军帐。 然后山内一丰立即伏倒在地,开口进言:“启禀主公!臣下前来,是因为无意间看到一件要紧事,觉得必须上报给您知道!” 说到“要紧事”的时候,沼田佑光和服部秀安都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本多正信却是饶有兴味地微笑了一下。 “究竟是何事?”平手汎秀并没有寄予太大期望。山内一丰又不是专业人员,重要情报哪轮得到他发现。 “其实,臣下在凌晨时分,内急起夜,之后睡不着四处乱转,偶然看到织田信包大人与石山本愿寺的使者,在茅厕旁边私下交谈!” “噢?”汎秀稍微有了点兴趣,“所争何事呢?” “本愿寺使者试探性要求织田家遣返从石山偷偷迁移到界町的几十名商贩!”山内一丰见到主君询问,越发精神抖擞了,“信包大人对此毫不犹豫拒绝了,并且说‘除非尔等让出石山城作为条件’,最终,双方就此不欢而散了!信包大人面无表情拂袖而去,本愿寺使者则不住地冷笑……不过到了公开场合,两人都没有表露出什么情绪。” “这样啊……”平手汎秀缓缓点头,若有所思。 山内一丰没道理在这上面胡说八道,那么本愿寺与织田家直接矛盾,果然是出于商业因素吗? 几十名商贩们无缘无故地从石山迁移到界町,不可能是巧合,一定是有人暗中策划的结果。只不过,未必是信长本人,或许是村井贞胜、木下秀吉等人的手笔。 当年三好家掌握畿内的时候,似乎是对本愿寺的商业特权表示了认可,于是石山才发展成仅次于界町的贸易重镇,一向宗与三好家也相安无事。而今换了信长主政,一上来就伸手要了五千贯钱,后面还搞小动作…… 五千贯是小事情,对于富裕的本愿寺来说只是九牛一毛,捏着鼻子给就给了。但撺掇商贩往界町迁移,这就等于釜底抽薪啊!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乃是不共戴天的仇恨。 看到平手汎秀对此似乎十分重视,沼田佑光和服部秀安也赶紧收回不以为然的表情,假装认真思考。 而作为一向宗信徒的本多正信却开始尴尬了……但他颇具急智,转念便想到说辞,进言到:“主公!石山本愿寺提出无理要求,正说明他们暂时无心与织田家正面对抗。” “弥九郎说得也有道理。”汎秀表示认可。 (弥九郎即本多正信的通字) 一向宗在外人看来非常凶恶,但他们的上层其实是满足于纸醉金迷,没有太大政治野心的。本愿寺的各代法主都不主张与武士正面对抗,之所以发生多次暴乱,往往是因为小弟被人欺负了,当大哥的不得不出头。 也有不少时候,是两家大名互相争斗,招一向宗来当援军。比如武田信玄凭借连襟的关系,经常请求本愿寺在北陆发动一揆,牵制上杉。 所以,本多正信说本愿寺暂时无心与织田家正面对抗,平手汎秀是很同意的。 但同意归同意,他担心的点其实并不在此。 考虑了一会儿之后,汎秀突然开口向沼田佑光询问到:“上野介,还记得我曾经让你去尝试联系琵琶湖的水上势力吗?” “那……是一年半前的事了吧?”沼田佑光稍微错愕,但马上进入了工作节奏,“琵琶湖上颇有几家以渔业和水运维生的小家族,臣下已经结识了不少,一直保持着联系,只是长期没派上用场……” 汎秀没等他说完,立即又问:“如果我想要租船运兵的话,能达到什么规模呢?” 沼田佑光想了一想,不太肯定地回复说:“最多也就三千人的运力了吧……琵琶湖与外海不相通,所以也不可能有什么大船。我估计三千都很难达到,因为在湖里做生意的船队也都有着各自的靠山,未必会听从我们的调遣……” “尽力去做吧!”平手汎秀斩钉截铁下令,“我的名字还不够有威慑力的话,就把织田弹正搬出来也行!另外我会让拜乡家嘉带领五百旗本跟你一起去,再派石川五右卫门悄悄跟着,倘若需要唱红脸的角色……明着暗着来都可以!” 平手汎秀素来是成竹在胸,指挥若定的,很少露出这种严厉铁血的姿态。账内众臣见了,都有些凛然不安。 自幼相随,资历最深的腹部秀安,小心翼翼轻声问了一句:“主公觉得有人在设圈套吗?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草木皆兵,总好过大意失荆州!”平手汎秀紧皱着眉头,一字一句地缓缓说到。 局面实在无法让人安心。看似所有人都支持着织田,但仔细研究,发现无论是幕府、本愿寺,还是浅井家,其实都有不安定的苗头。 再发散性想一想,去年朝廷大佬二条晴良受足利义昭所托,邀请信长担任“副将军”被婉拒,公卿当中会不会有人对此有什么意见呢? 另外,佐久间信荣误杀能登屋大老板的事,看似平息了下去,但界町那么多商人,难道就没几个人感受到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情绪吗? 还有比叡山……暂时好像没什么冲突,不过看着那群秃驴就不怀好意——这个先排除吧,不能凭感情来判断敌我。 这种情形下,发动一次远离京都,跨过其他大名(浅井)领地,调动了绝大部分机动兵力的大规模征伐,总觉得不妙。 没有确切证据能说哪一个环节会出问题,但所有环节都有出问题的可能性。 也许是因为固有印象所以想多了吧,不过有备无患总不是一件坏事。 经过这一顿耽误,平手汎秀再看钟的时候,发现时间已经快到八点了。确切说是七点四十五到八点之间,这个时代欧洲人制作的最精良钟表,也只能把精度控制在十五分钟。 睡觉肯定是不能接着睡了。 于是汎秀就打算稍加梳洗,去军中视察一番。 正好,刚要出门,遇上一路小跑急匆匆赶过来的佐协良之。对方气喘吁吁,但神情振奋地传达了信长的命令:“主公刚得到消息,森可成大人已经接近敌方的敦贺郡了,所以下令全军在今天中午开拔!请甚左你也同时出动,在中军左侧警戒!” 明明现在地位已经很悬殊了,这人却依然与以前当同僚的时候一样,直呼平手汎秀的通字,叫到“甚左”。也不知道该说是直率还是脑子有恙。 反正在场的平手家臣全都是怒目而视。 汎秀本人倒是不会在意,淡定地回复了一句“谨遵主公所命。” 第七章 兵不血刃 “最初公方大人蒙难的时候,反复推托,不肯出兵;日后公方大人在织田协助下上洛,命令前来谒见,连续两次拒绝。朝仓义景身为世代名门,深受足利家的恩义,却全然不思报国,只顾一己私利,如此行径,难道不该加以斥责吗?织田家上应天时,下承人心,奉朝廷与幕府之命,讨奸戡乱……” 织田军营当中,一向设有专门的奉行文员,将檄文的意思,念给目不识丁的大头兵们知晓的。正式寄给朝仓家的书状,肯定要修饰得更文雅一些。 不过再怎么修饰,估计还是会被越前的人们所嘲笑的。 毕竟人家那里是知名的文化重镇,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诗赋名家比比皆是。 但文章的胜负,殊不足论,文章背后的大义名分,才是重点。 朝廷和幕府都站在织田家一边,这个事实是改变不了的。就凭这一点,所有别有用心的势力试图给朝仓家助威之前,都得好好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了! 不出所料,朝仓义景在两天之内,连续地对织田家做了三次公开回复,对檄文中的“不实污蔑”逐一做了辩解,并且隐晦而明显地指责信长凭借武力逼迫朝廷,压制幕府的滔天罪行。 没错,就是隐晦而明显的。 文字修辞上十分隐晦,但联系上下文却能很明显的看懂意思。甚至不需要太高的文学修养,只要认识汉字就行。连织田家的中级武士都能看明白个七七八八。(其实这个要求在本时代也不算低了) 因为朝仓家的文章,写得既不乏文采,又简达清通,堪称雅俗共赏,上下咸宜。 然而,动兵的速度,总还是织田家更快一步。 森可成在京都东郊集结之后,仅花费了不到两日时间,就先发制人,带着三千精兵突袭到敦贺郡边境,竖起栅栏,构筑军阵,摆出引而不发的姿态。 几个时辰之后,泷川一益的四千人悄然从右翼出击,赶在敌兵反应过来之前,围住了敦贺郡东边的天筒山城,并砍伐树木搭设器械准备攻城。 此时丹羽长秀所部五千人则来到森可成和泷川两军的中间,填补缺口,形成一个倒三角的阵型,居中协调指挥,随时准备针对战局变化,做出两个方向的增援。 敦贺郡守将朝仓景恒,乃是朝仓家位高权重的一门众,拥有接近五千兵力,本来是足以一战的。但他被泷川的突袭行动吓得不轻,生怕后路被截断,一枪未发就从无险可守的敦贺城撤出,带着全军向后转进,来到更靠近越前国腹心地带,更方便撤退的金崎城。 于是,整个越前一国,最富饶的商业区,就这样不做抵抗地交到了织田家手里。 一日之后,平手汎秀跟随信长的中军来到近江、越前两国交界的贱岳一带,并受到前方送回来的情报。 从用词之中,俨然可以看出丹羽长秀等人的遗憾。 敌将朝仓景恒壮士断腕,果决地放弃了敦贺郡转进金崎,固然是显得很怯懦,但也保存下有生力量,令织田家“攻其必救,围点打援”的思路彻底泡汤。 三支先遣部队一共一万两千人,只能是平稳地推进到金崎城下,先围起来再说。 根据情报,金崎城长期作为兵站使用,内部物资十分充足,而且还能从水路得到一定补给,织田家在北陆也没有海军,无法封锁港口。 但更不可能强攻,毕竟城里拥有接近五千守军,战斗力不低,强攻需要付出的代价是难以想象的。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敌方的主力部队行动极慢,至今仍在十二里(约47公里)之外徘徊不前。 甚至还有流言说,一乘谷城里面,诸多一门众为了总大将的人选,扯得不可开交。 这就涉及到朝仓家的一个“优良传统”了,那就是:家主不轻易出征,打仗时临时派遣一门众担任代理总大将。 外人看到十分奇怪的传统,已经在越前持续了三四代人,好几十年的时间。 传到目前这一代,更是极端,朝仓义景活了大半辈子只亲自带过两次兵,三十二岁才有了初阵。 以前有“北陆军神”朝仓宗滴坐镇,南征北讨威风八面,倒也无妨。 然而十余年前,“北陆军神”一死,其他人就互相都不服气了。 上文所说到的景恒,是宗滴老爷子的嫡亲孙子,但正因为祖父太牛逼,反遭忌惮,被排挤出权力中心,领兵四五千人,守备敦贺。 另有景镜、景健两名一门众,都有一定的战绩和资历,为了“代理总大将”的位置,十几年来争执不休。本来一直是景镜人脉地位更高,不过家主朝仓义景为了保持平衡,暗中帮助景健,达成“强行五五开”的局面。 这次大敌当前,本来朝仓景镜已经挂帅,但迟迟不能进军,不知道是朝仓景健一派在扯后腿,还是朝仓景镜故意要让困守金崎的朝仓景恒送死。 织田信长收纳了朝仓家叛臣堀江景忠,对于敌方内部矛盾是有一定了解的。 对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尾张的“乡下武士”们纷纷表示鄙夷。用池田恒兴的话说:“主君亲自上阵当大将,不就没这些问题了?躲在城里让一门众出去流血,朝仓义景这家伙还能算是个武士吗?已经堕落成公卿了吧!” 一般人嘲笑一番也就算了,而有心人却能从中看到一丝战机。 敦贺郡的守备军,既然有心要放弃土地,保存有生力量,为何不干脆再多撤几步,回去与主力会合呢? 唯一解释就是——朝仓景恒的政治地位并不稳固,如果撤退幅度太大,回去以后会被追究责任,乃至治罪。 平手汎秀心中生出个念头,不由自主地抬头,正好与织田信长目光相触。 但信长犹豫片刻后,轻轻摇头,示意稍安勿躁。接着他微微侧首,冲着身边的堀秀政使了眼色。 堀秀政本来有些欲言又止的怯意,受到鼓励后,才大胆起身,慨然进言到:“主公!既然连我军都能从各种渠道知道敌方的内讧,那么,守备金崎城的朝仓景恒,对他自己的处境,恐怕就更清楚不过了,于是我军便有了智取金崎城的机会。” “住口!你这黄口小儿,徒然替我传声罢了,能有什么见地?”信长佯作发怒,厉声呵斥。 那边堀秀政顿时愣住,一时惊恐得面目惨白。 老大你怎么不按剧本演啊?刚才不是你使眼色让我说话的吗?坑家臣好玩吗? 这是公开处刑吗?接下来就要拉出去乱棍打死吗? 难道是因为最近夜里伺候得不如以前好了? 平手汎秀倒是看明白了“导演”的意图,及时出列求情到:“秀政大人,他虽然年幼,但于军略一道见解不凡,主公不妨姑且听之。” “……好吧!”信长假装不悦,勉强点了点头,侧首对堀秀政瞪了一眼,“那就给平手中务一个面子!” “多谢主公!多谢平手中务”堀秀政此时也反应过来,连忙把戏演足,做了一番感激涕零状,而后整理心绪,正色说: “现在守备金崎的朝仓景恒,应该是既盼望援军到达,又怀疑是否会有援军……这种心态下,他会十分敏感谨慎,那么我军就可以假扮成朝仓家的援军,试图骗开城门……” “等等等等!”池田恒兴跳出来质疑,“你都说了,朝仓景恒会敏感谨慎,那还假扮援军,岂不是很有可能会被识破吗?” “能骗开城门更好,但让他识破也无妨。”堀秀政不慌不忙,胸有成竹,“而且要连续假扮三次,让他连续识破三次。” “……这是闲着没事,跟他耍着玩吗?”池田恒兴以看待白痴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一番。 堀秀政矜持地微笑了一下,解释到:“连续几次援军,都是假扮的,那守军士卒会怎么想呢?守将朝仓景恒又会怎么想呢?” “你是说……”池田恒兴稍微明白过来,“经过这么一折腾,守军可能会觉得援军彻底不会来了……那么就有可能会投降?” “投降或许有些难。”堀秀政小心措辞道,“但若承诺饶恕守军性命,或许可以说服他们无血开城。” “这样的话,我就明白了。”池田恒兴躬身颔首表示认可。 但是他的脸上仍有些不太愉快的神色。 这也可以理解,作为一个传统的“武斗派”,他还是更喜欢正面强攻,斩将夺旗的做法。 虽然理智上,智取胜过豪夺。但看着“智将派”一个个出人头地更快,心理上总是有点落差的。 眼见堀秀政的方案被采纳,信长捋须一笑,又问:“还有谁有话要说吗?” 平手汎秀左右看了看,再次出列,建议道:“两处细微末节,稍作补充。其一,三次假扮援军,要做得一次比一次更像真的,方才有效;其二,假扮援军骗城门的同时,可派遣偏师,借机焚烧金崎城的港口,以绝其水路。” 听闻此言,信长连连点头,下令到:“久太郎提出了建议,胜三郎问得最积极,就让你们两人一道执行此事。” (久太郎即堀秀政的通字,胜三郎即池田恒兴的通字) 二人一齐拜倒称是。 第八章 金崎开城 元龟三年四月初十,北陆的居民们春耕尚未结束,织田信长就带着四万五千大军北上,进犯朝仓家的越前国。 这四万五千人里面,农兵的比例不超过三成,只要稍加提前布置,便能够无视季节,远距离作战。 而朝仓家则不然,他们的最大动员力,虽也有五万人左右,但其中真正可靠,能做指望的只有不到一半。剩下那些凑数农兵,装备简陋士气低落,而且还要兼顾田地,暂时排不上用场。 当然,凭借盘踞越前一国百余年所积累的恩威,倒也不是不能强行要求农兵出战,但那会极大延长征召和集结所需要的时间,对领内的农业也会造成很大影响。 就在当天,织田军开始尝试性攻打金崎城。 森可成在北,丹羽长秀在南,泷川一益在东,除了西面临海实在没办法之外,从三个方向同时发动攻击。 起初,打了个出其不意,取得一定战果。森可成所部道家清十郎、道家助十郎兄弟合力连接讨取三将,登上城池;丹羽长秀属下的沟口定胜领百人带着火药,趁夜间发出偷袭,炸毁一座较小的侧门;泷川家的筱冈平右卫门正面佯攻,掩护木全忠澄挖掘出一条地道,绕过了外墙直通三之丸。 然而守将朝仓景恒并不慌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是亲自带兵逆袭反击,将攻方赶出了北墙外,再用高处备好的巨石、沙袋堵上被炸烂的南侧门,然后突然以堀沟里的海水填没了东边的地道,淹死泷川军百余人。 于是前线的临时指挥官丹羽长秀判断到:“敦贺守军兵精将良,不可轻忽!”遂暂停了强攻行动。 花费一日功夫,织田家徒然折损了五六百名士卒,守方伤亡不足百人,微乎其微。 四月十一日傍晚,信长亲率中军主力二万余人,携平手汎秀、池田恒兴、蜂屋赖隆等将到达金崎城附近,在三十町(约3.3公里)之外驻扎。 次日晨,丹羽长秀、森可成合兵向东北方向移动,严防敌方主力来援。 同时,池田恒兴、堀秀政带了数千人马,打起朝仓家的旗帜,伪装成援军,佯作攻打泷川一益部,企图骗出城内守军。 守将朝仓景恒登高抬望,见两军虽然交混,旌旗却丝毫不乱,判定其中有诈,故而严守门户,不加理睬。 十三日夜晚,池田恒兴、堀秀政故技重施。他们驱赶附近的野猪、麋鹿制造混乱,然后率兵风尘仆仆来到门口,宣称是援军到达,要求开城。 隔着火把,朝仓景恒听到喧闹声不似作伪,又见城下军队行装污损,形容疲惫,略有些相信,但心下仍是谨小慎微,先要派人吊绳出门问话,对了口径才肯出城。 反复问询,不厌其烦,那堀秀政纵然聪慧,总不能面面俱到,终究露出些许破绽。 朝仓景恒立即判定这不是友军,命令向下猛烈射击,池田等人只能狼狈逃窜而归。 十五日下午,信长令野野村正成、稻富秀胜、伊东长久等近卫将领,带着六千名旗本精锐强攻,同时泷川一益、蜂屋赖隆在另外两面接应,鏖战至日落,仍不能克,损兵折将接近两千,但亦杀伤守军数百。 而平手汎秀亲自上阵,与平手秀益、中村一氏、本多正重等人,轻衣简从,只带十余人探寻附近山路,发现高居群峰正中的本丸无路可上,但有两条崎岖山路可以绕到本丸后面,通向西面港口。 到此时为止,方才收到消息,一乘谷那边,终于决定了是朝仓景镜作为代理总大将,率领两万人支援金崎城。 但这人动作极慢,一天下来只走了一百三十町(约13公里),便开始休整了。 十六日傍晚,织田家忍者偶然捕获朝仓家便衣密使两人,从蜡丸中搜到信函,信中称“援兵不日即到,请奋力坚守”云云。 堀秀政立即便让人在此基础之上伪造信函,将文字改成“十八日清晨援军将至,请派人出城接应,里应外合。”然后送到城内。 朝仓景恒极为犹豫,内心仍觉得不妥,但连续两次将“援军”认作是敌人假扮,已经令属下十分不满,有损士气,不敢再继续坚持了。 他虽贵为“北陆军神”之孙,身份高贵,却不是长子,自幼出家,只因兄长横死才还俗接任,走出寺庙才五年功夫。这点时间只来得及将祖上传下的军学大略研习一遍,却远远不够他学会左右逢源欺上瞒下的政治手段。 所以他很轻易地就失去了中枢的话语权,只继承了家传敦贺郡代的位置,手下的五千兵卒,虽然看在其祖父面子上听命,却也总有不满。 思来想去,朝仓景恒决定暂时相信这封密函,但在接应“援军”时,排了一个前疏后密的阵容,命麾下的上田纪胜、赤座直则二人,只带少数老弱,却多给旗帜火把,装成大军,先行出城,主力则在后方戒备。 池田恒兴、堀秀政眼看计谋得遂,大为兴奋,待守军“主力”被骗出来,便改旗易帜,配合两侧的泷川一益、蜂屋赖隆掩杀过去。 却不料朝仓景恒早有准备,坚守住了城门,没让织田军浑水摸鱼,只丢了两个部下和三百多名杂兵而已。 所幸平手汎秀趁乱进击,翻过丘陵小径,亲带五百军汉,背着火油、干柴,绕过城墙,偷渡到金崎城下的港口,将木制的码头焚烧一空。 如此一来,守军虽然仍有三千以上可战之力,然而士气已渐渐衰落。 从一乘谷到金崎,最多也就三天的路程。但朝仓景恒已经守了九日,却丝毫没看到增援的迹象。 就算大军集结需要时间,至少叫个人过来送个信安定军心啊! ——当然,并不是朝仓家一点人都没派,只是守城军队被真真假假的事情弄得杯弓蛇影了,除非双眼看到朝仓义景亲自前来,否则便觉得是陷阱。 又过了两天,援军终于有了行动。 朝仓景镜带着两万余人,磨磨蹭蹭,拖拖拉拉,勉强走到离织田家一百町(约11公里)左右,隔着一条河流,便开始修筑栅栏,挖掘战壕,不再前进了。 丹羽长秀和森可成没收到命令,自然也不主动出击。 本来就人心不齐,斗争激烈,又有了前面的教训,城内和城外的朝仓军显然难以建立起十足的信任关系。 一边是不知道援军在哪而人心惶惶,一边是不清楚城是否还能守而踟蹰不前。 四月二十日起,织田家集中了近千柄大口径的铁炮,开始进行威吓射击为主,白兵冲锋为辅的攻击。 三日后,信长审度局势,派遣与守将朝仓景恒相识的武井夕庵到城前叩门劝说守将投降,承诺给予两倍知行,并将养女嫁给其子。 朝仓景恒对此断然拒绝,客气但又果决地礼送出城。 但金崎城三之丸的守将赤座直则,认为他弟弟赤座直保被抛弃而死,十分不忿,当即就偷偷勾搭了武井夕庵,主动投降。 接下来,残余守军,就纷纷觉得大势已去了。 无奈之下,朝仓景恒便提出了交出城池,本人切腹,饶恕守军性命的方案。 信长慨然应允,并额外大方地宣布,朝仓景恒本人也可以安全离去。 仔细想想,这名敌将出身不凡,有一定的本事和操守,但又广受排挤,与其让他死在城下,成就一番忠义之名,不如放回去,或许能进一步加深敌方的内部矛盾呢? 索性将姿态做足,在朝仓景恒带兵退去时,让平手汎秀众目睽睽之下上前告别:“日后阁下若觉得在越前纷扰掣肘太多,难以伸展才志,不妨来织田家看看。” 让一般人去说这番话,或许是无用的。 但朝仓景恒看到名震天下的织田弹正和平手中务居然如此求贤若渴,通情达理,感动得快要落下眼泪来…… 第九章 琵琶湖奉行 拿下金崎城的过程,大抵能算是“智取”。不过细算下来,花费十数日,折了二三千兵将,虽未动摇根本,却总也是些跌打损伤。 于是织田家大军在城附近稍作休整,抚恤死伤。 约三千人的守城军被允许安全离开,信长骑着骏马,趾高气昂地亲自目送着这些失去斗志的士卒垂头丧气地向北撤退。 按照先前的约定,没有伤害其中任何一人,包括了守将朝仓景恒。 这不是因为信长有多守规矩,而是因为他希望三千败军,将恐慌的情绪带回去,并引发敌方进一步的内部分歧。 这一招在别的地方或许都用不上,但在越前却可能会很好使。 因为朝仓家制度森然严谨,官僚体系成熟,是战国大名里少有的异类。这也是他们延续十一代,无论子孙贤与不肖都能维持统治的原因。 不过,凡事一体两面,享受了官僚体制的安全与稳定,就不得不面对官僚体制的僵化与虚伪。 一般的大名,只要身先士卒,不避雨矢,横刀立马站在军前大吼一声“老子今天跟你们拼了!”,便足以令大部分的家臣兵将们奋发鼓舞,勇猛无畏。 可是朝仓家不行,文官奉行们会告诉你,这样是有违祖制的,十分危险的。 朝仓义景也完全不是那种有魄力的人。 织田信长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同时,平手汎秀早在金崎城已被烧毁的港町里面,寻了僻静处,给自己建造了一座临时居所。 并且就在入城这天,等到了派去琵琶湖的沼田佑光、拜乡家嘉、石川五右卫门等人。 事关紧急,平手汎秀无心寒暄,见了面立即便问:“情况如何?” 沼田佑光虽然来回奔波,却依然保持着整洁光鲜,闻言只是沉着淡定地矜持一笑,躬身道:“幸不辱命。琵琶湖上共有八家豪族,总计船百余艘,水夫七百人,可运载士兵三千六百人。其中有五家早有意归附织田家,只求继续享有在此地谋生的权利;还有两家往日并不太与我亲善,这次却同意借船,属下请了石川大人派人暗中盯梢;只有一家仗着有比叡山延历寺做靠山,出言不逊,已经由拜乡大人擒下首脑,等待您发落。” “做得不错。”汎秀先是做出肯定,而后略有疑惑,“如此规模的豪族,能跟延历寺有什么干系?” 沼田佑光功课做的很足,立即清晰答道:“据说那家人,每年会给寺里献上银钱十贯,咸鱼两百条。” “这就能算是有靠山吗?”平手汎秀哂笑不屑。 对面沼田佑光也觉得可笑,但另外两个家臣却不以为然。 石川五右卫门伏身解释:“主公!其实延历寺那帮和尚,本身的财产并不多,全是靠小村庄小家族们的供奉,才得以锦衣玉食。所以但凡是有过进献的,哪怕只是五石玄米,三贯银钱,延历寺向来都会稍加庇护。许多村子明明穷困潦倒,却还挤出一点余财送到寺里,就是为了防止大名滥加赋税。” 拜乡家嘉口舌笨拙,不善言语,但也连连点头表示附和。 亏了此二人都是出身底层,所以才知道这些事。 平手汎秀闻言沉默了一会儿,下令道:“你所说……倒也有理,目前姑且没必要得罪佛家。上野助(沼田佑光)你就多跑一趟,带一百贯礼金去延历寺,想必能平息此事。” 众臣齐称英明。 又思酌片刻,汎秀继续追问到:“上野介,你与这群琵琶湖上的水军众打交道两年了,能否知道他们过去几十年的生存情况呢?” “确实略知一二。”说到这个沼田佑光仍是胸有成竹,“琵琶湖水军百年前就开始盘踞此地了,当年还向幕府交纳十分之一的赋税,丰年会有三百贯之多,灾年则是一两百贯。” “也就是说,他们一年到头的收入,生意最好的时候也才三千贯?”这个数字比汎秀想象中还要低,看来湖运确实不能与海运相比。 沼田佑光答到:“的确如此。正是因为微不足道,所以最近几十年近畿群雄都不放在心上,没在此事上花费心力,于是琵琶湖水军便无人管束,自由妄为。这几年来,织田大殿大概也是日理万机,方才尚未顾及。” 这时石川五右卫门补充道:“其实六角、浅井早都盯上了湖运之利,只是他们一南一北互相敌对,各自掌握琵琶湖沿岸部分地域,水军众归附其一,便等于得罪了另一家,这倒并非是他们本性狂妄。” “石川大人说的是。”沼田佑光发言被打断,并未作色,只是委婉提出不满:“但石川大人有所不知的是,水军对此大多是忐忑不安的,他们也都希望能有德高望重之人,保障畿内的安全。” 石川咋舌没再说话。作为前任“游侠”,他对自由自在不受管束的琵琶湖水军众似乎颇有相惜之意,难得地为其回护了两句。 平手汎秀看在眼里,却不放在心上,反倒已经考虑到别的问题。 琵琶湖这点地盘,确实没什么油水,但既然处在眼前,总是要想办法处理一下的。 一念至此,开口对沼田佑光说:“上野助,我若向织田弹正推荐你担任‘琵琶湖奉行’,一体管理水上事宜,你是否有意呢?” “琵琶湖奉行?”沼田佑光一愣,“是您临时想出的职位吗?” “正是。”汎秀捋须一笑,点点头,“我看织田弹正他也看不上这点收入,日后水军众交出来的赋税就算作是奉行的俸禄,正好合适。” 这个职位,确实是突发奇想。 沼田佑光此人,卓有才干而又迂执古朴,委以重任则难以安心,弃之不用又嫌可惜,留在平手家负责处理华而不实的礼仪外交事务,可以说是勉为其难的折衷选项。今日眼见他对琵琶湖事务处理得很妥当,不如干脆谋个专职,更能名正言顺地指挥那些水军众。 俸禄虽然不高,权力也不算大,但若得到应允,便成了织田家的直臣了,将来可以在文官系统里进一步发展,亦或者等到对丹波、若狭、丹后等地动武时发挥作用。 总而言之是公私两便,既不耽误人才,又扩大了“平手派系”的圈子。 以前往织田家主动和被动推荐过的人已经不少了,松井友闲现在是中枢文官,德山则秀当上了旗本军足轻大将,水军的九鬼嘉隆、菅达长更是都有一面之缘,侧近众的堀秀政、仙石秀久亦受过推荐……再加上亲朋友好和与力寄骑,保持着有一定影响力,但绝不越界的姿态。 沼田佑光稍一思索,知道此事利大于弊,毫不犹疑地伏身道:“那便多谢您举荐了!” 事不宜迟,平手汎秀当即就带着当事人去请示了。 此刻织田信长还骑在高头大马上巡视着,听到汎秀的提议,哈哈大笑,答道:“确实有必要派人管理湖面,但琵琶湖上不只有水运,还有渔业及割取芦苇的收获,不可一概而论。这样吧,你说的沼田佑光,便委任做‘琵琶湖舟船奉行’,再设一个‘琵琶湖渔狩奉行’——把平古种吉叫过来!这个职位交给他了!” 想来言简意赅的大魔王难得一下子说这么长一段话,令平手汎秀有些诧异,一时没反应过来。 接着想一想,才发觉信长不动声色地表面采纳了建议,却又加上了制衡和监督的手段。 当然,汎秀对此也没什么不满的,常规操作罢了。 第十章 意料之中 在平手汎秀的提议下,织田信长又加以引申发挥,设立了“琵琶湖舟船奉行”和“琵琶湖渔狩奉行”两个职位。 前者负责监督湖里的水运,由汎秀所推荐的沼田佑光担任。后者负责管理湖里的渔产、种植、芦苇等副业,由织田家侧近众平古种吉担任。 信长还煞有介事地签了两张正式的委任状,并让佑笔书写了一封向琵琶湖上众多水手、渔民介绍织田家威仪的公开信,显得十分隆重。 其实,织田信长本身倒未见得对琵琶湖的水上产业有多大兴趣——否则上洛之后早就派人接收了。然则这毕竟也是彰显声势的事情,惠而不费,岂可拒绝。 何况平手汎秀已经做好了前期的接触,还亲自推荐了人选,总是要给“从五位下中务少丞”一个面子的。 当然,给面子归面子,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轻易全盘答应,多少要留个监督制衡的手段。 所以又加了一个人进去,把湖上的事情分成两个项目管理。 琵琶湖上搞水运人其实并不多,八家豪族,水夫七百,船百余艘,每年二三千贯的摊子而已。至于捕鱼、割取芦苇谋生的就更少了,估计人数不超过四百,规模不超过千贯。 但不管怎么说,派了个奉行在此坐镇,即刻有了政治上的象征意义。以前的六角、浅井,包括畿内旧日霸主三好,或是无力顾及,或是没那么多人手,于是织田家只凭这一点,就显得比往常的领主们更为有力了。 平手汎秀也很满意。别的不说,至少现在能光明正大地去征调船只了,顺便还可以暗中再调查一下水夫们的底细,万一觉得谁有问题,就以织田家的名义处理掉便是。 这个小插曲,令村井贞胜、武井夕庵等文官领到了额外的加班任务,但对前线的战事,并无影响。 敌方的代理总大将朝仓景镜,收纳了被放回去的残兵之后,更加坚定了以静制动的方针,在府中一带的交通中枢驻扎下来不走了,只是日复一日地命令士卒加固阵地,建筑栅栏,挖掘壕沟。 其西面是国见岳,东边是部子山,地形都很险要,不方便大军通行。丹羽长秀领着森可成、泷川一益,共计一万二千人马的先锋队,三大名将仔细寻找了两日,也丝毫看不到战机,只能尝试正面进攻。 结果是互有伤亡,僵持不下,不了了之。统计下来朝仓方估计损失四五百人,织田家则折了七八百兵卒。 去强冲人家扎好的营帐,损失肯定是更大一些。 丹羽长秀素来谨慎,见此便不再前进,静止待命,写信回去请主将定夺。 信长听了汇报,同样束手无策。 原本想好的策略,是攻打朝仓家最富饶的敦贺,利用敦贺与一乘谷之间距离遥远,首尾难顾的弱点来打击敌方有生力量。 结果人家的主力大军丝毫没有救援的意思,敦贺守将更是果断地放弃阵地后撤逃走。 是该说对方贪生怕死,一盘散沙,还是该说他们稳如泰山,断尾求生呢? 如此轻易得了敦贺,固然足喜,但如果就此退去的话,那就让人心里很别扭了。若不能给予朝仓家主力造成一定的创伤,日后敦贺可能不仅收不上多少税,反倒要消耗大量兵力来防守。 织田信长意志十分坚定,当即就在诸将面前宣布:“此次出战,即便是强攻,也一定要取些要人的首级方可返程,何况朝仓家勾心斗角,必有可乘之机。” 说完,他先是命令堀秀政安排中军前进,接着让村井贞胜调拨三万贯银钱,然后又接见了几个了解越前详细的朝仓旧臣,准备用上正合两套手段。 平手汎秀内心认为朝仓家根基深厚,不是须臾就能打倒的,但他也没必要触魔王大人的眉头,不会将想法公之于众。 其实织田这十几年,除了攻略美浓费时费力之外,讨伐六角、北畠、三好,都是一上来就把对方打得五劳七伤,乐观的情绪早在将士们心中蔓延,何必要与大众唱反调呢? 因此,汎秀只是老老实实执行军令,跟着大部队来到前线。 与先锋的丹羽、泷川、森等人一会,交流下来,发现敌将朝仓景镜的阵型确实是四平八稳,看不出破绽。 于是愈发无话可说,只等着信长大人下令就好。 就在这时,从近畿突然传来一条变乱的消息。 平手汎秀与其他重臣一起,被叫到大帐之中,与信长一道听取汇报。 而传递情报的人,乃是织田家忍者组织“飨谈”的首领,人称小十藏的神秘人物。 据他所说,是消失多年的三好长逸、三好政康两人,突然出现在了摄津,带着三千余人揭竿而起,打出反对织田的旗号。 摄津的池田胜正、和田惟政、伊丹亲兴三人,未必就有多忠心于织田,但绝不会看着外人在自己领地撒野,立即就唤起人马,围剿乱军。 三家的兵力,加起来有八千以上,比敌人多了一倍不止。 三好长逸、三好政康虽然素有名望,但池田、河田、伊丹也不是浪得虚名,论军学和武勇差不到哪里去。 这一仗,表面上看,不说能大胜,至少不该太吃亏吧! 可没想到,池田家的头号大将荒木村重,身为前锋,阵前倒戈,令联军陷入崩溃,三好军大获全胜。 目前,已经是战后一天半,根据此时的消息,伊丹亲兴当场被斩下首级,和田惟政中弹后生死不知,池田胜正行踪暂不明朗。 摄津一国,以前就是三好长庆统治的核心地带,现在三好长逸卷土重来,国内的大小豪族不说改旗易帜,起码不会主动出来作对。现在伊丹、和田、池田几人倒台,三好长逸大概就能在荒木村重的帮助下站稳脚跟了。 收到消息的信长并不惊惶。 事情都在意料之中,只是细节有点失控罢了。 信长不慌不乱,只是冷着脸向小十藏询问说:“各方反应如何?” 带着厚斗笠的小十藏用他诡异的嗓音答到:“近江蒲生、大和筒井两家会紧跟我家,他们的信使正在路上,您过一会儿就会收到。三好降将当中,香西长信等人有所异动,但最重要的岩成友通公开支持织田,似乎稳住了局势。除此之外的豪族似乎都在等待后续发展,没人站出来支持三好长逸,也没人反对,连幕府也没有表态。本愿寺、界町、比叡山等地流言蜂起,都说我家即将遇挫。” “倒是有些明白人!”信长听完详情,捋须冷笑一声,脸上浮现出杀意,“本愿寺、界町、比叡山,哈哈……没想到幕府竟能忍住三好三人众……” 这期间他还没忘了瞟了平手汎秀一眼,意思是对岩成友通和筒井顺庆的“收服”十分得力。这两人一个是昔日三好家的重臣,一个刚才归附半年,现在态度如此坚定,经手人是功不可没的。 三好长逸和三好政康会继续造反,这个在意料之中。荒木村重的倒戈有些出人意料,而周边的反应则令人颇为失望。 尤其是幕府的足利义昭,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做出讨伐三好残党的架势! 难道是想要留有日后联手的余地吗?太荒谬了! 再怎么讨厌织田,那也不应该跟三好长逸谈什么合作呀!你们之前有任何一点可以互相取信的根基吗? 以前的舆论,可是一直把三好长逸当做弑杀上代公方,扶植“伪将军”足利义荣的罪魁祸首来宣传的! 足利义昭不是挺有政治手腕的吗?怎么突然犯了这么大的糊涂?难道另有后招? 至于本愿寺、比叡山、界町都有人暗中活动,太正常不过了。只要不是公开的全面敌对,就暂时不用花费太大心思。 “区区三千乱军,瞬间就能把他们消灭,不知道近畿那些家伙有什么好观望的!”池田恒兴非常不屑。 而丹羽长秀则十分客观地指出:“这便是三好家统治近畿二十年所留下的积威了!倘若不能彻底打倒,迟早都是隐患。” 森可成猛地点点头:“幸好主公料事如神,早让柴田大人留在后面准备好了!” 老实人偶尔拍个马匹,看着倒像是真情流露,令信长十分受用。 随即织田信长立即下令:“通知柴田,即刻出发,攻打摄津乱军!一路之上要好好记着,有哪些人是中途过来归附的,时间先后也要记住!” 魔王大人的语气里,丝毫不见一点点动摇,反倒充满了自信与肃杀的味道。 他完全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危险,只会当作是秋后算账的大好机会罢了。 帐中的大部分家臣也是一样的想法。区区三好长逸罢了,能打倒你一次,两次,就能在打倒第三次,第四次!就算有其他跳梁小丑又如何呢? 也许泷川一益是个意外,他素来谨慎,未虑胜先虑败,当即进言说:“倘若柴田大人全军杀向摄津,我们背后就没有自己人了。” “无妨!”信长对此毫不在乎,“浅井已经明确支持于我,近江一带十分安全。” 平手汎秀听着他对浅井的信心,心下有点不安,但理智地想想,觉得是自己多虑了,便把此事抛在脑后。 第十一章 情理之外 三好长逸虽然只有三千多亲信人马了,但他在摄津掀起的乱军,吸引了大量的眼球,丝毫不逊于织田信长讨伐朝仓家的行动。 毕竟这个家族在五年前都还是近畿的统治者,深入人心的强权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忘却的。故而荒木村重的倒戈并不让人惊讶。 但织田家的反应也足够迅速,柴田胜家所带“后队”的一万余人,本就留在近江未进入越前,收到命令后更是立刻折返,气势汹汹地扑向摄津而去。 蒲生定秀、筒井顺庆等人旗帜鲜明地站在织田一边,主动提供了支援和粮饷。广有影响力的岩成友通拒绝同老伙计站在一起,劝说和泉、河内、山城等地豪族稳守立场。接着是畠山昭高、堀内氏善等人反应慢了一拍但也象征性表明了态度。 这种情况下,眼看着织田家的柴田胜家立马就到跟前了,沉默了几天的幕府终于打出旗号,号召讨伐三好长逸。 然后雪球就越滚越大了,许多原本中立的小势力也都派了一两百甚至几十的兵力,过来挂个参战的名头。 柴田胜家来到京都,拜会了足利义昭的时候,身边已经聚集了近万的乌合之众,人数翻了一倍。总计超过两万的大军,剑指摄津,锋芒毕露。 另外,远在播磨的浅井长政也得到了消息,立刻宣布暂停西征,率领一万人回身围剿三好长逸。 丹波的赤井、波多野两家,也组织了一千五百的联军,号称要南下作战。虽然只是意思意思,多少总是个态度。 同时九鬼嘉隆带着织田水军,从伊势湾出发,驶向濑户内海,打算汇合平手家在淡路的人马,杜绝敌方水路。 多面夹击,人数远多,带队又是名将,似乎是看不到失败的可能性了。 于是织田家诸将的注意力再次回到越前的战线上来。 正面的朝仓景镜依然堵住要冲枢纽,坚守不出,不肯露出任何破绽。 对此,信长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下令在府中地区附近付城,一口气规划了六座城砦。 (付城:指在敌方据点附近建设小型要塞,起到以守为攻的作用) 长期对峙下去的话,失去了钱袋子敦贺港的朝仓家显然熬不过富甲天下的织田家。 另一方面,织田信长又拿银钱开道,让几个越前降将去执行策反。 策反这个事情,一时半会当然看不到成果。 然而,村井贞胜带着二十名壮汉,抬着十口箱子走到军帐前,翻开盖子,露出光芒灿灿金币的时候,在场的兵将都是目瞪口呆,垂涎三尺了。 每个箱子里面,是三千七百五十枚金币,每枚二两重,共计黄金七千五百两,折合成铜钱,价值足足三万贯。 其实以前织田家每次大规模军事行动,花费的军资赏金最少都是万儿八千的,但记在账目上就只是不引人注目的数字,全部兑成金币堆在面前,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铸造成型的贵金属货币给人带来的视觉冲击绝不是票券所能比拟的。 先不说能不能成功收买到敌将吧,至少先提振了一下将士们的士气。 别说是中下层的家臣,就连平手汎秀,领有和泉、淡路二国,掌握了濑户内海贸易的一部分,年收入算下来是好几万贯的,但也从没见过这么多真金白银。 …… 元龟三年四月二十六日,一直跟着中军主力划水打酱油的平手汎秀终于接到一个具体任务,那就是接替撤回来休整的森可成所部,完成付城的工作。 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前一天晚上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当时森可成的嫡长子,年仅十八岁的森可隆,亲自在前线监督工程,结果夜色当中,被两百步之外铁炮射出的流弹击中太阳穴,当场不治身亡。森氏所部亦即陷入混乱,朝仓军趁势出击,杀死织田数百士卒,还烧毁了建好的土木工程。 如此飞来横祸,实在令人痛惜。 森可成本人倒没受什么伤,只是精神有些萎靡,于是就替下去休息了。平手汎秀与他虽然互敬但并不亲熟,只能大略表达一下心意,也不方便说什么节哀顺变之类的话。 姑且还在战时呢,公事为重。 不过汎秀来到自己军中,立即就做了严肃的动员,反复告诫说:“昔日斋藤、六角、三好败于我们之手,乃是他们内部生乱的缘故。朝仓看似文弱,却仍然屹立不倒,绝不可轻忽大意!” 根据前后情况分析,森可隆身死的主要原因,应当是见朝仓家姿态软弱保守,便放下戒心,疏忽了戒备。 对面的朝仓景镜,看来不只是善于布阵防守,奇袭也颇有水准,凭这两点,至少可以算是个二流的名将了。 古人云,只有千日捉贼,没有千日防贼的,身处在敌国地域里,再怎么严防死守总是会露出破绽。 为了保证付城的顺利,平手汎秀做了两手准备:其一是以攻为守,转变主动权,让平手秀益、拜乡家嘉、本多正重三名猛将兄,各领精兵四百人,携带大量铁炮,不间断地对敌阵进行威吓射击。 倘若敌军不肯出来一战,那便正合心意,可以专心建筑城砦了。 倘若敌军同样派小股兵力试探,就硬碰硬地作战,正好将士们早憋了一股气,巴不得见见血开开荤。 倘若敌军主力出来应战——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当真有那等好事,显然要通知周边友军一涌而上,说不定马上就把越前的问题解决了。 事实上,三支小分队轮番上阵,吆喝喊杀了整整两天,敌兵都毫无反应,只隔着老远,对射而已。 这次再没出现森可隆那么倒霉的人,双方毫无伤亡。 趁这个时间,由河田长亲负责指挥着一千多名杂兵,勉强把被破坏掉的工地整顿恢复了一番。 府中城内的朝仓景镜居高临下能见到外面,当然不肯坐视织田家修好城砦,于是在四月二十八日晚上,安排一场夜袭。 当时正轮到平手秀益去前线压制,他带着可儿才藏、一柳直末等武力高绝的伴当,艺高人胆大,敢于孤身走进城下百步。只是连续白忙活两日,军容总是难以避免地衰弱下去。 而城内朝仓景镜见此,连夜选出精兵千人,派猛将三段崎六郎为先锋,突然掩杀而出,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平手秀益等人虽然悍勇,却也抵挡不住,一路败退溃散。 那三段崎六郎领着千人,一刻钟便追出二十町(约2.1公里),直往平手家付城的地点奔去。 谁知那乱糟糟的工地里,并非是杂役,反倒是加藤教明、山内一丰、小西行长严阵以待。 再加之假装败退的平手秀益等人返身攻回来,前后夹击,朝仓军发觉受骗,立即往城里撤离,被追着一顿痛打。 山内一丰在朦胧月光中,紧盯着敌方高级武士的装束,单骑挺枪突入,身受三处刀伤,刺死了朝仓家足轻大将三段崎六郎。 这一场小规模战斗之后,人尽大悦。 河田长亲喜形于色道:“如此一来,敌军想必再不敢出门袭扰,我军可以后顾无忧,将付城建立起来。” 而平手汎秀更感到高兴的是:“诈败之计施行起来颇为不易,何况又是夜战,这次经验,难能可贵,今后一定要好好记住。” 总而言之,从上到下都弥漫着乐观和欢快的气氛。 织田的实力远远比朝仓更强,这是毫无疑问的。只要保持现在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节奏,取胜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唯一悬念只是花费时间长短罢了。 可就在这时候,却见到后方响起“平手中务在否”的喊声。 循音而去,只见堀秀政大汗淋漓心急火燎,跑得气喘吁吁,却丝毫不敢放慢脚步。 “秀政大人有何事指教?”汎秀一看就觉得不妙,但想来想去又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是我……我军身……身后!”堀秀政上气不接下气,竭力想一口气说完但反而更气息不顺起来,“据说……越后……越后上杉……上杉军队……飞驒……走到我军身后……一万多人……来者不善……主公……主公召见!” 尽管都没连成通顺的句子,但从几个关键词就能理解他的意思。 越后的上杉谦信带着一万多人,取道飞驒国,绕到织田军身后,来救援朝仓家? 这可真是…… 不仅出乎意料,更出乎情理啊! 第十二章 金崎撤退 “主公,上杉家真的来了吗?实在不可思议……” “不宣而战,欺人太甚了!请让属下当先锋,去跟狗贼决一死战吧!” “从越后绕到近江,走的还是飞驒小路,难道是早有预谋?” 大帐之中,上至重臣,下至偏将,全是乱糟糟急匆匆的样子,从桶狭间合战以来,织田家的军议,就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混乱慌张的局面。 织田信长安详淡定地在正中央的位置,一言不发,纹丝不动,也懒得阻止家臣们的议论,只用余光盯着门口。 等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信长才猛然起身,挥手道:“肃静!” 群臣立即不敢再吱声,眼巴巴地瞧着总大将,指望他力挽狂澜。 然后信长才对着门口那两个不起眼的人问到:“雅乐,新八,探听到的情报如何?” 被点到名的一人立即开口:“根据浅井家从小谷城传来的消息,上杉家一万五千人,取道飞驒国,饶到北近江,其先锋柿崎景家已经开始劫掠我家的粮队。属下与各地斥候紧急联系之后,可以断定的是,确实有上杉家大队人马从飞驒经过来到近江,只是具体数目暂不明朗,带队主将亦不知;我家这两日也确有一些粮队遭遇不测,凶手不能证实是否为上杉家。柴田大人所部前往摄津讨贼后,我军在近江就不剩一兵一卒了,故而以上诸事件,都难以确认详情。” 众臣纷纷竖起耳朵,生怕听漏了一句。可是越听下来,越是忐忑不安。 刚才的汇报,虽然颇有“暂不明朗”和“不能证实”之处,但总体上是倾向于肯定的。 这可是名震列国,号称军力天下第一的上杉谦信! 而且还是饶了后路,截断了粮道! 柴田胜家的后队若尚在,当可阻拦一二,可偏偏那批人已经去了摄津……算算时间现在说不定都开始与三好长逸接战了! 闻言,织田信长面容冷冽,微微抿住嘴沉思片刻,又问到:“自越后至近江,需经越中、飞驒,那两国为何坐视上杉军通过?” 被叫做“雅乐,新八”的两名密探其中另一人开口答到:“越中神保前年实际已向上杉降伏,此事世人已知。属下最近又查明:飞驒江马名义归属武田,暗中却勾连了上杉;越中椎名、飞驒姊小路表面与上杉敌对,然而这两家今年年初上洛拜会过幕府之后,立场似乎有改观;北陆一向宗原本敌视上杉,但本愿寺显如去年派了七里赖周前去担任代官,此后一向宗也不再主动与上杉家对抗了……” 听到这里,织田信长抬头望了一下天空,下了论断:“界町、比叡山暗助三好,幕府、一向宗勾连上杉。” 众人心下了然。 界町虽然有今井宗久为首的一派归顺,但也有更多人对织田不满的;比叡山面对强势的统治者肯定也不会高兴,更何况织田家以前还打过和尚们的秋风;幕府虽然受到挟制,没法接见“越级上访”,但人家正常来做新年拜会的你总不能时时刻刻都盯着;至于一向宗,那更是不用多提了,占着富裕的地盘又不称臣纳贡,大家对他们都没有好印象。 要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势力,暗中帮助织田家的敌人,那实在是十分正常的。 然后信长又陷入闭目沉思的状态,不再搭理人。 下面的重臣们当然是不免心焦,但也习惯了魔王大人这种做法,开始自发讨论起来。 泷川一益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不住地摇头:“鄙人实在难以想象,堂堂越后的统治者,为了虚无缥缈的缘由,派遣他的主力跨过飞驒国的山路,来打这样一场与他利益毫无关系的合战。私以为所谓的一万五千大军不过是虚张声势,我军应该暂时原地警戒三日,派小股分队探明情况,再做下一步打算。” 丹羽长秀立即表示不赞同:“虽然不太合情理,但也未必全然不可能。越后军素来以行动迅速,长驱直入闻名,我们若静待三日,说不定就会被朝仓和上杉两面包围。上杉谦信此人,十年前就可以为了‘关东管领’的虚名一路杀到小田原城下,今日得了幕府密令,来支援朝仓,大概也并不稀奇。何况浅井家已经明言敌方有一万五千人,他们占据北近江多年,消息应当可信。所以我军应当果断后撤,先避免被夹击才是。” 两人互相都不能说服对方,反而同时看向了同僚中公认的第一智将。 池田恒兴、蜂屋赖隆、堀秀政等人其实更着急,一个个脑袋上都快冒火了,但要么不知道说啥好,要么紧张到开不了口,要么压根就不敢说话。 平手汎秀思绪也是大乱,完全安定不下来,被两人盯着,苦笑着答了一句:“二位所言,各有道理。只是我想问一句:若近江后路被断,下一波辎重和补给无法运输到前线,我军粮食还可以支持几天?” “保持现在的供应,只剩十一天半。”村井贞胜面无表情地给出了答案。 听到答案的几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下泷川一益可无法坚持“先等待三天”的意见了。 不管是不是虚张声势,总归是后方出了问题,粮食运不到前线,可怎么打仗? 反倒是一直沉默的森可成插了一句:“十一天也不算短了,况且还可以从敦贺港临时购买,前方的朝仓军胆气已衰,不足为惧,给我五千人,就足以拦住。主公便可带着剩下的人马,与上杉决战一番。” 嫡长子的意外战死,似乎对森可成冲击极大,现在他满脑子都是死战报仇的想法,听不得撤退避让的事。 但众人显然不能接受这个激进的想法。 平手汎秀不得不提示到:“如果上杉军出现的事情,被所有人知晓,而我军又无法及时击败上杉返回京都,那么畿内大小豪族会以为‘织田被上杉困在境外’,态度或许都会发生变化。乃至柴田大人讨伐摄津乱军的合战,也可能出现临阵倒戈的现象。朝廷的公卿们也可能觉得我家无力保障畿内安全,转而号召别家大名上洛,至于幕府,将在这里面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就更难以想象了……私以为,我军想要短期就击败上杉,难度还是很大的。” 其实是否说服某个同僚并不重要,就怕信长他老人家一时激情,想复刻当年桶狭间时的英姿,那可就不妙了。 不过,汎秀说的也确实是实情。 现在织田家虽然威势极盛,可是并未建立相应的名分,必须时时刻刻保持着对京都的压制,才得以维持霸权。 泷川认为上杉军不可能出现在背后,森可成说不管真假先正面拼一波再说……但采纳他俩的建议,等于是在拿命赌博,万一输了可就……当年桶狭间敢赌,是因为自身本钱太少,不得不兵行险招。现在家大业大,还拿命去博就有点不理智了。何况丹羽长秀说得很有道理,浅井家作为近江地头蛇,根基深厚党羽众多,他们既然说上杉家一万五千人前来,应该不会与事实相差太远。 森可成思索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不错,我本人必须马上出现在京都,才足以压服人心。”此时信长方才睁开了眼睛,流露出斩钉截铁的决然神情,“正好前几天将琵琶湖水军集结起来,我走水路先行一步,后续……” 说到这里,一向果敢无匹的魔王大人也面露犹疑之色。 既然打定主意通过水路撤离,那就一定需要断后的人选。 而且会面临朝仓与上杉的两面压力。 那可是越后的上杉! 一言以蔽之,就是九死一生。 众人尽皆默然不语。 唯有方才黯淡了一会儿的森可成猛然抬头:“殿后之职,请交给属下!我与那朝仓家的逆贼,还没战个痛快呢!” 没等信长答话,泷川附和道:“既然上杉掀起反旗,丹羽大人的但马,平手大人的和泉淡路,都有可能会有趁机作乱的人,急需回军镇压。森大人的领地是最安全的,唯有他有余力断后。在下镇守的北伊势也比较稳定,所以也适合担当断后人选。” 泷川一益的行事风格,就是完全以整体上的利害来做判断,毫不考虑感情因素。甚至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及。 至少表面上如此。 丹羽长秀却对这种话感到十分不悦,无视了泷川的话,径自开口发言说:“森大人一片赤诚,令人感佩。鄙人也就不与您争抢断后之职了,但我会是仅次于您,倒数第二个离开前线的。” 信长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果断下令到:“我先带着三千旗本,坐船到京都稳定大局,三左挡住北面朝仓,五郎挡住南面上杉,余者由甚左统领,自湖西撤回畿内!” 三左即三左卫门,森可成的通字,五郎即五郎左卫门,丹羽长秀的通字,甚左即甚左卫门,平手汎秀的通字。 泷川一益刚才的说法并没有错,丹羽长秀孤军镇守但马,全靠他个人手腕支撑,如果在断后中阵亡了,那么生野银山的拥有权很可能就会丢掉。相比之下,森可成、泷川一益这种守备内线的将领,即使横死,造成的影响力也小很多。 但信长并没有完全用成败得失来思考,而是慷慨应允了丹羽长秀的请战要求。 理智固然重要,不过豪情也是不过或缺的! 这就是为什么泷川一益只是个智勇双全但不得人心的将领,而信长纵然偶有暴虐不公也能引得四方豪杰归心。 既然总大将下了决定,自然不会再有人争论,众家臣齐声领命。 平手汎秀内心觉得坐船更稳妥,并不想带着大军走琵琶湖西岸。不过转念想想,信长本人已经坐船去了,也就带走了敌人的重心,那么自己应该是比较安全的。 织田信长说出刚才的命令,也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环视四周,神色严峻,沉声道:“此乃生死存亡之刻,请各位勠力同心。军队暂时交给甚左了便不需担心,但五郎、三左……两位务必要活着回来!若是情况险恶,就姑且投降,先保存有用之身,不要在乎议论!” 第十三章 谣说天变 元龟三年五月初四。 初夏日,天气已经开始渐渐燥热起来。琵琶湖西岸沿线的山间十分崎岖,道路又年久失修,坑洼不平,行走其间颇费气力,搭配当空的艳阳日照,以及呼吸间感受到的湿气,无不令人烦闷。 当然,比天气更恼人的,是当前的战局了。 平手汎秀作为阵代,领着接近三万人的大部队,从西面绕过琵琶湖,已经出发了三天,但仍还没走完全部的道路,距离京都尚有两日左右的行程。 临时起意,仓促组织这么大规模的部队行军,实在很费心力,情报机构是来不及布置了,对外联络全都中断失效。立即增派人手,一时间也难以起到成效了。 算着时间,织田信长应该早已从水路到达京都了,他是否成功控制住了幕府,捏稳了大义名分,并取得了畿内豪族的效忠呢? 留在越前、近江一带断后的丹羽长秀和森可成,情况又是怎么样了呢?能挡得住两面夹击吗?伤亡情况如何?两人是否能活着回来? 上杉军到底是用什么办法出现在织田军后方的?怎么就这么轻易绕过了越中和飞驒呢?太不可思议了,这跟暗耻公司的剧情完全不一致啊! 两年前平手汎秀一力推动了“浅井西征”的政策,就是为了防止出现金崎殿后的局面。 但现在类似的局面还是发生了! 难道这就是“历史修正力”的伟大之处? 简直是八流小说作者闷在家里脑壳锈掉了才能编出来的桥段! 每念及此,平手汎秀都觉得懊丧之至,忍不住要咬牙切齿。 早知道如此,还不如顺水推舟,按“原定剧情”一路走下去好了,至少相比其他人,自己还有提前熟悉大纲的优势在。 现在可好了,提前引入了破局者,织田家的霸业,也不知道还会不会那么顺利…… 这份懊丧自然又加剧了燥热的感觉。 平手汎秀骑在马上,身披着银色的甲胄,只觉得内衣和铁片之间的缝隙,全都被汗水填满了,滑腻粘稠,极不爽利。 但没办法,这幅如临大敌煞有介事的姿态,还必须得保持下去。 因为平手汎秀只是临时的“阵代”,而非真正的总大将。 在河田长亲、本多正信、拜乡家嘉等人面前,再怎么自在也是无妨的。君臣名分已定,不需要在乎小节。 但现在军中是泷川一益、池田恒兴、蜂屋赖隆等人在,大家分属同僚,你稍有不端,便显得有失身份,缺乏尊重。 说是个“阵代”,无非就是在这几天时间内,负责协调撤军行动,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只不过是为了防止路上出现意外,无人能做临时的指挥罢了。 其实琵琶湖西岸沿线遇到敌军的可能性是相当低的。 这片地盘多是山地,产业贫瘠,只有朽木、高岛、田中、新庄等几家弱小的豪族,这几家势力名义从属于浅井但又一向不太老实,于是浅井长政西征时靠着大义名分、画饼诱惑以及武力威胁,把他们都裹挟走,带到前线当炮灰去了。 所以,平手汎秀带着大军一路走来,便只能看到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见了军队就逃跑的农民而已,经过的城砦大多都废弃了,即便没废弃也只有少数老弱妇孺看家,根本称不上威胁。 一路上所见的景象来看,这片毗邻京都而又土地贫瘠的狭长区域,似乎已经失去了基层建制,成了无人管辖的原始社会当中。 毗邻京都,故而易受战后的溃兵劫掠;土地贫瘠,故而难以从劫掠中恢复生产。两点相结合就导致生产力和社会形态的大幅倒退。 这一方面是战乱原因,另一方面也与浅井家治政不善脱不了关系。 目前的情况看上去已经积重难返了。估算一下,要重整此地的治安怎么着也需要千把人才行吧,但此地的赋税却未必能养得起一千士卒…… 就算交给平手汎秀,也得花上好多年功夫去鼓励生产,开垦梯田,收纳流民,吸引定居,才勉强能恢复秩序吧。 没遇到任何威胁,固然是好。但另一方面,就意味着没找到任何获取情报的途径。山里的那些农民,估计连当今征夷大将军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一路无事发生,众人也都心事重重,默然不语。 如此,复又走了整整一日。 直到这天傍晚,来到大津附近,才渐渐有了回到人类社会的感受。 大津地区已经接近琵琶湖的最南端了,西面不远就是比叡山,南方再走一百六十町(约17.5公里)即是足利义昭所居住的二条城。 这一带离京都这么近,自然也经常遭遇兵灾,但交通便利,物产丰盛,不管怎么打击总能迅速恢复,至今仍有不少农人和商家聚集在此。 虽然酒屋用的场馆,旧主指不定是全家被杀的武士,乡间的水稻田,随时可能挖到新鲜的尸骨,但近畿的人民依然坚强地繁衍生息,劳作如常——这就是乱世的百姓。 “主公,小西大人已经把本地奉行带回来了!”站在马前的堀尾吉晴见到平手汎秀有些走神,赶紧走近两步提醒。 “噢……”汎秀抬头望去,果然见到有几个人从商屋聚集的街町处一路小跑过来,“赶紧通知泷川、池田、蜂屋三位也一道过来商议!” 大津地区名义上归足利家直辖,实际上也真有一个足利家派过来的奉行负责管理,看上去还有十来个卫兵。这说明幕府上下还是有几个能干实事的人,并非全部吃闲饭的。(只不过现在干实事的不是被织田挖角就是被内部排挤。) 转瞬间,那幕府的奉行便急匆匆跑到跟前,双膝一软,跪倒在马前,伏身高呼:“小人拜见平手中务大人,祝您老人家武运昌隆,洪福齐天!” “这位是大津奉行,幕府家臣,名曰浅草二郎。”小西行长做了介绍。 初看上去,这浅草二郎身形健硕,面容白净,口齿也算伶俐,似乎是个人才,就是太过卑躬屈膝了些。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织田军可是好几万人,队伍都看不到头。而大津地区连个土木城砦都没有。带着十来个卫兵管理这片地方,算起来也就是个村长级别的小官吏罢了。 “您辛苦了。”通过与家臣的眼神交换,确认对方没带武具之后,平手汎秀下马扶起了面前的浅草二郎。 接着汎秀便开始犹豫了,不知道是否该向这个小村长询问情报。 从面前的局势看,足利家大概还没发起全面警戒,也就是说京都至少还是安全的。但是信长有没有顺利到达呢?此刻他老人家又去了何地? 眼见主君不说话,河田长亲代替问到:“浅草二郎大人,快要入夜了,我军需要驻扎,请问您能提供多少物资和场地呢?我们会按市价支付。” “诶……呃……这可难为我了……”浅草二郎闻言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人这里,方圆十里总共只有八百名农人和两三百商贾而已,您需要物资的话,不妨去西面不远处的比叡山那里。尤其这几天流言泛滥,我这的行商都来得越来越少了……” “流言?什么流言?可与我织田家有关?”说话间,急性子的池田恒兴已经骑马驰到,他身后跟着泷川一益和蜂屋赖隆。 平手汎秀也对这个十分敏感:“浅草大人,附近究竟产生了何等流言,不妨说与吾辈一听。” “啊?”浅草二郎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巴,但显然已经晚了。他脸色顿时惨败,声调也带上哭腔,连连磕头道:“没有什么流言!是小人一时口误了!请各位大人见谅!” 说是口误,但这幅姿态,显然是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了。 “这小子,还敢不老实?!”池田恒兴翻身下马,大步跨过来,伸手掐着浅草二郎的脖子,狠狠提起来,“赶紧说了实话,饶你一条狗命!” “池田大人怎可如此呢,这位乃是幕府的奉行。”平手汎秀笑着不动声色地推开了池田恒兴,转过头来,对着被吓傻的浅草二郎微微躬身致歉,“这位是本家猛将池田恒兴大人,他发怒了我可不一定拦得住,我看浅草大人,您也没必要惹他生气呀。” “呃……呃……是……是……”浅草二郎浑身哆嗦,语无伦次,眼珠四处乱转,似乎是被吓傻了。 这时泷川缓缓上前,说:“既然是流言,想必街町中知晓的人不少,随便找个人就能问,此人这么不老实,一刀杀了便是……” “说的是!”池田恒兴点了点头,抽刀便要动手、 “啊!啊!别杀我!别杀我!我说!我说!”浅草二郎这才惊醒过来,复又趴到,蜷缩于地,双手抱着头,“这两天,来往的行商和客人都说织田弹正大人已经……已经……那个……往生极乐了……小人可不敢咒织田弹正他老人家,只是转述而已呀!饶命,饶命啊!!” 然而此刻织田家的众人全都陷入了石化状态,那还顾得上这个小人物。 “混蛋!真是胡扯!”片刻混乱之后,平手汎秀右手重重锤了一下身边的大树,发泄式的骂了一声,而后脑子开始恢复清明状态,立即取过身边侍从手里的地图,铺在地上。 见状,泷川、池田、蜂屋也恢复冷静凑过来。 平手汎秀眼神移动一番,迅速找到目标,手指紧紧点在地图之上:“主公从水路走,理应在三天前就登陆了,预计的地点——膳所一带,离此处约一百町(11公里),咱们赶紧急行军过去,先弄明白事件的真相!” 第十四章 山崩石裂 披星戴月沿着琵琶湖南岸走了一路,平手汎秀渐渐从斥候那里得到了真真假假鱼龙混杂的一大串消息。 据说织田信长的直属队三日前就下了船,在膳所一带登陆,但不知怎的,还没安顿好就突然混乱一番,而后紧锁门户,原地静止了。目前织田家的旗本停留在京都东郊约三里半(14公里)的位置,意图不明。 “信长已死”的谣言莫名其妙地就流传开来,起初是没人相信的,但连传了两天,都不见有人出来辟谣,京都附近便开始人心惶惶。 柴田胜家汇合了德川、蒲生、筒井等援军进发到了摄津,不知与三好长逸的战况如何。有少数人说临阵传出信长的死讯导致柴田军溃败,不知真假。 北方有人逃窜过来,说是这几天发生了极大规模的战乱,朝仓、浅井、织田,还有越后上杉的旗帜都能见到,没人讲得清具体的情况。 理论上,织田家的情报体系“飨谈”那里,多少应该得到一些成果了,但那个体系太过于神秘,直接听从信长本人的指挥,连重臣和亲族,也只知道组织里面几个高层的名字而已。 平手汎秀、泷川一益各自也有独立的斥候人员,然而重心都只集中在自己一隅,对越前、北近江一带是鞭长莫及了。 总而言之,消息是一个接一个,越来越让人心急火燎。 这时候平手汎秀严令封锁消息,不许部队休整,不许与外人接触,连夜向信长所在的方向进发。谣言只停留在少数高层知道。 这当然会引起相当程度的不满,乃至公然质疑。幸好泷川一益、池田恒兴、蜂屋赖隆等诸将都保持了高度一致,泷川和池田还亲自擒下了两个质疑军令的足轻头,才勉强压住局势。 其实流言也未必真的能完全隔绝,只不过是每个听说过流言的人,都很有默契地避而不谈罢了。 同僚们心里很清楚,只要确认信长没事,能破灭谣言,这点事还叫事吗? 万一信长真的有什么不测……那大家就都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也来不及顾及细节了。 最初,听说旗本军一直静止不动时,众人就感觉到不太美妙了。织田信长之所以要急着坐船先走,就是为了抢先到达京都,掌握朝廷与幕府的舆论武器,防止事态恶化。 如果他不是遇到了什么突发状况,为什么会全军待命两三天一动不动呢? 只是谁也不愿意把那个可能性说出口来。 说是自欺欺人也好,侥幸心理也好,在亲眼确认真相之前,诸将宁肯一厢情愿地盲目乐观一下。 要不然还怎么撑得下去? 从傍晚到凌晨,一夜之间,走了约二十公里的路程。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封建时代半职业化军队的组织能力。 至少会有十分之一的人掉队,勉强跟住大部队的人,也会疲敝至极,失去战斗力。 所幸的是,终于找到了信长的中军大帐所在! “从旗帜看,前方似乎就是了,要不要属下先……”打头的小西行长眯着眼睛在晨曦下好不容易看清了方位,正要照常通报请示。 平手汎秀本欲直接冲过去,但想了想又点点头,吩咐到:“先确认一下身份,如果没弄错的话,就由我和泷川、池田、蜂屋三位一起进去,余者先在此等候。” 小西行长等人立即领命而去。 过了一会儿,对面营帐中走出一列队伍,走近一看,织田信治,织田信兴,菅屋长赖,武井夕庵,野野村正成……不是一门众,就是信长身边的亲信文武侧近。 这些人都一起出来迎接,倒也少见。 “各位……” 平手汎秀下马想打招呼,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总不能一开口就问“主公到底死没死,为什么按兵不动也不出来辟谣”吧。 但不问这个,又哪有心思说别的? 还没来得及想出开场白,再一走近,却见到对面一列人,全都是希冀的眼神往自己身上看。 “平手中务来了……还有泷川大人、池田大人在,你们赶紧进来看看吧!” 作为信长麾下首席监察官,一向被认为铁面无私的菅屋长赖,一上来泪流满面,声音哽咽,惨切凄凉,眼珠更是红成了兔子。 年纪稍大的武井夕庵、野野村正成要稍好一些,但也是六神无主,心力交瘁,就像是等着包青天来给他们做主的冤民一样。 一门众的织田信治、织田信兴两人,倒还没有太多劳累痕迹,不过两人脸上都是写满了恐惧不安,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死亡威胁。 汎秀与泷川、池田等对视一眼,赶紧大踏步往前走去。 “主公就在前面的帐子里!”菅屋长赖赶紧擦干眼泪,在前面领路。 见到了重臣,他身上的压力仿佛一下子减小了许多。 平手汎秀见状却颇觉沉重。 眼前这算是什么情况…… 如果信长安然无恙,那侧近们何必如此? 如果信长真的已死,那侧进门何止于此? 何况刚才说的是“主公就在前面的帐子里!”而不是“主公的遗体就在前面的帐子里!” 带着满腔疑惑,快步跟在后面,一路穿行。 距离只有几百步,但走起来却分外令人焦急。 一路之上,可以看到织田家的几千名旗本都是无精打采,目光呆滞的状态,只是出于惯性,才各自站在岗位上,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平手汎秀心念一转,旁敲侧击地问到:“村井贞胜大人和织田信包大人如何了?” 走在最前面的菅屋长赖闻言如遭雷击,顿时呆住。 同时织田信治、织田信兴两个一门众神色更加黯淡了几分。 身后的武井夕庵涩声道:“都不在了!” 平手汎秀心中一紧,知道了大略情况,不敢再问了。 绕过三处岗哨,安安静静地走晚了最后几十步,菅屋长赖颤抖着手,推开了军帐的帘子。 映入眼帘的,是仰倒在席子上,披头散发,面容苍白,毫无血色的织田信长。 他的右胸和左腿,各有一处被厚厚的纱布包裹起来。 尽管是肉眼所见的厚纱布,但表面仍然渗出一丝鲜血。 胸口仍在微微起伏,口鼻也在出气,然而双眼紧闭,全身瘫软,看上去不知道是昏睡还是清醒。 两名小姓左右侍奉着,一个捧着勺子给他喂水,另一个似乎是在换纱布。 这便是织田信长无法辟谣的原因了——他现在虽然还有命在,但看上去随时都可能会断气,可能连独立行走都做不到了!若以这幅姿态出现在公众面前,倒还不如先隐蔽不宣呢! 难怪侧近和一门众们压力那么大…… 但换了平手汎秀,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左腿倒还罢了,右胸那厚厚的纱布,一看就不是什么小伤。 “主公!”思虑间,却见身旁池田恒兴跪倒在地,瞬间便泪如雨下。 第十五章 谁挽天倾 “……直到下船为止,本来都很顺利……主公走在最前面第三艘船,我在后面那艘……快要靠岸的时候,突然听到岸上传来铁炮的响声……隔着有一百步以上,对方又隐藏在草丛里,我们的弓箭和铁炮完全无法瞄准,对方却用铁炮准确击中了织田信包大人和村井贞胜大人、以及好几个侧近,主公他老人家也身中两枪……” 冷静下来之后,武井夕庵低沉着声音讲述他所知道的事情。大概是没休息好,他的嗓子颇为沙哑,听着略微有些瘆人。 他也是在场唯一一个还能保持沟通的了。 织田信治、织田信兴二人失魂落魄,语无伦次,菅屋长赖涕泪不停,呜呜咽咽,野野村正成口舌笨拙,期期艾艾……武井夕庵的心理素质也未必强到了哪里去,只不过是身为文官,交流沟通的能力多少要好一点。 “趁下船之前的时机进行了攻击吗……”平手汎秀紧皱着眉,心下疑窦层出不穷,“可有擒获任何刺客吗?” “呃……当时我们用最快速度上了岸,然后格杀或抓住了大部分刺客,不过混乱中还是没能全部拿下。”武井夕庵说到这里面露羞愧,“根据口供,执行刺杀的是伊贺和甲贺两地的忍者,领头的杉谷善住坊和伊贺崎道顺……两个罪魁祸首……都逃走了。” 事情算是大概说清楚了,不过却带来更多的疑惑。 琵琶湖的那些船只,都是只能承载三五十人的小舟,所以上船和下船的时候,部队无法避免会临时失去建制,陷入短暂的混乱状态。 再加之织田信长急于前往京都稳定局势,走得太匆忙,没先派别的人下船侦查试探,就接近了湖岸,恰好刺客们藏在岸边的芦苇丛里,于是酿成了灾祸。 不仅信长本人身受重伤,不省人事,连左右手的织田信包和村井贞胜都一同被狙击了,于是剩下的人完全没有能力和资历去支撑局面,任凭“信长已死”的谣言在近畿地区传播了整整三天。 可问题是,那些伊贺与甲贺的忍者,是如何清晰掌握织田家的详细动向的呢? 织田家的情报网络又去哪里了? 斩首战术虽然好用,但却是需要精确的情报才可以执行的。一般都是有内应的存在才会生效。 而这次……时间实在太巧了,而且事情的经过也十分可疑。 三好长逸在摄津起兵,引开了保护后路的柴田胜家。 上杉军突然出现在后方,导致大军不得不做紧急撤离——准确的说,是浅井家告之上杉军出现的消息,织田对此并未完全确认。 信长急于赶回京都稳定局势,与大部队脱离。 一步步达成了有利于刺杀的条件,感觉似乎是身处别人的圈套之中一样。 平手汎秀内心里觉得,问题还是在于众人不够重视。征讨朝仓的这一路上,一定是有不少可疑的蛛丝马迹被忽略了,仔细询问和分析的话,想必能寻出端倪。 但现在并不是去分析原因的时候。 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发展到这幅田地了,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解决麻烦。 思考了一会儿,汎秀稳住情绪,向武井夕庵询问到最紧要的问题:“主公的枪伤是如何处理?这几天是否能进食?中途可曾醒来过吗?” “腿伤倒还罢了……胸口的弹丸入得太深,无法取出,大夫说是只能止住血,祈求神佛庇佑不要伤到要害,现在看来,已经是天幸了……这几天,稀粥似乎是可以喝下去的,否则恐怕难以撑……呃,主公他老人家先是昏迷了两天,从昨天开始间断地开口说话,但多半是听不清的胡言乱语。几个时辰之前他终于睁开了眼,只说了‘足利’这个词,便连续咳嗽,无法继续开口了。” 胸口中枪,弹丸太深无法取出,大失血,但并不致命,呼吸不畅,说话之后连续咳嗽……总体来看,应该是伤到了肺部。 在这个时代,被铁炮打中肺部,还能存活下来,实在是福大命大。然而不进行后续处理的话,隐患便无法消除,随时有遭逢不测的风险。 现在的每一天,都等于是在走钢丝啊! 是否要联系一下海外的医学界,安排外科手术呢? 这个念头在平手汎秀脑子里闪了一下,然后立即被否定。 在欧罗巴和大萌,大约是能找到操刀医生的,不过本时代的手术,致死率一定相当地高,到时候本来尚有一口气,却被平手家找到的人弄死了,那可就天降黑锅了! 那么问题来了——如何应对“信长已死”的谣言呢? 如果不肯积极辟谣,不让织田信长本人出现在公众面前的话,谣言一定会越演越烈的。织田家这个集团可能就因此会垮掉。 但这幅病入膏肓危若垂丝的样子,如果被外人知道了,那也好不到哪里去! 也难怪织田信治、织田信兴、菅屋长赖、武井夕庵、野野村正成等人在这里作茧自缚原地等死,这个情况确实超出了他们的处理能力。 如果织田信包、村井贞胜还在的话,也许会应对得更好一些。 比如赶紧通知织田信忠过来,趁着信长没死,先把传位仪式给办了。虽然那也不一定有太多作用,但总是聊胜于无。 一念至此,平手汎秀立即发问:“通知岐阜城了吗?” “派了使者,但是一直没得到回报!”武井夕庵皱着眉回答说,“我们也不敢轻易移动,害怕途中颠簸反而坏事……” “畿内同时发生几处战乱,也许使者遇到什么不测。”平手汎秀冷静下了论断,而后侧首看向身旁的同僚,“池田大人!从军中抽取骑兵一千,由你带领,去岐阜城说明情况,把少主带过来,如何?” 那边池田恒兴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点头答道:“交给我吧!” 他的声音有些酸涩,但十分坚定。 “那就拜托了。”汎秀目光又移到另一人身上,“其他的军队……暂时可能要交给泷川大人负责了。北陆的丹羽、森和摄津的柴田都有可能已经遭遇惨败了,一时恐怕难以重新集结,现在此处的两万人是织田家仅剩的精锐,就拜托您了!” 泷川一益面露不解:“平手中务……您准备去哪里吗?” 平手汎秀环视了一下账内,勉强笑了笑,说到:“各位不记得刚才武井大人的描述吗?主公几个时辰之前,好不容易醒过来,只说了‘足利’二字,这便是对我等的命令啊!” “难道平手中务您要攻打幕府?”蜂屋赖隆吓了一跳,“这可千万使不得,情况已经如此危急,再树敌的话那就……” “……您误会了。”汎秀嘴角抽搐了一下,想笑但没笑出来,“我的目的,是要消除畿内流传的恶毒谣言啊!” 所谓的“恶毒谣言”,自然就是指“信长已死”的那个说法。 但众人都表示茫然,没听明白足利义昭和消除谣言的关系。 唯有泷川一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分析道:“只要幕府依然坚定地站在织田家这一边,公方大人宣称主公与他呆在一起,外人就会觉得那个恶毒的谣言只是无稽之谈罢了。” “没错。”汎秀表示肯定,“重要的不是真正的事实,而是人们心里最愿意相信的,自以为是的事实。” “但如何能说服公方大人呢?”泷川一益觉得悲观,“朝仓、上杉、三好这些乱军背后恐怕都有幕府的影子。虽然鄙人至今都不相信上杉家真的出动大军……” “但幕府至今并未明确表态与我们为敌,所以终有一丝可趁之机,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平手汎秀言之凿凿,不仅是为了说服别人,也是为了说服自己,“倘若再晚几天,足利家公开提出讨伐织田,而主公届时又无法亲自上阵……那对我等便是灭顶之灾。” “正解!” 这时候,汎秀的背后响起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 熟悉,是因为与此人认识了二十多年,对话过无数次。 陌生,是因为二十多年里,从来没有见过此人如此虚弱的姿态。 织田信秀寿终,平手政秀自刃,以及吉乃夫人早逝的时候,织田信长都曾经表露出相当程度的悲戚——虽然表达的方式,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懂。 但他从来没有过像今天这样中气不足,语音发颤。 “主公!”池田恒兴刚擦干的眼眶里又涌出水光来。 织田信治、织田信兴、菅屋长赖、武井夕庵、野野村正成等,或是嚎啕大哭,或是拂袖抹泪。 然后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的信长,却只是瘫软在地上不住地咳嗽,胸口剧烈地起伏。他双目紧紧闭着,不让人看到眼神,但额头上连成串的汗珠,弯曲的眉角,以及紧紧咬住的牙关,无不透露着一股痛苦的气息。 平手汎秀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下拜施礼,轻声道:“我此行前去,一定会说服公方大人的。” 也不知道这话是自语,还是说给别人听的。 只是信长的咳嗽,似乎果真缓解了一点,隐约还轻轻点了一下脑袋。 第十六章 生机何在 织田信长并没有死于刺杀之中,但他目前的姿态也好不到哪里去。无法处理事务,随时可能咽气,完全不足以成为支撑家臣继续下去的主心骨了。 正好在这个时候,奉行笔头村井贞胜和首席一门众织田信包皆尽战殁,丹羽长秀和森可成在北陆担任断后任务,不知道是否能安全归来,柴田胜家在摄津前线的处境也隐含着无数凶险,佐久间信盛几个月前被勒令幽闭尚未官复原职。 作为一个重臣,平手汎秀并不像柴田、丹羽那样喜欢提携后辈,培养个人影响力。但他毕竟是尾张人,是魔王之师的儿子,是织田家的女婿,比起泷川一益那个不受人喜欢的外乡人强太多了,必然要承担起中流砥柱的作用。 或许过不了多久,织田信忠就会在林秀贞、丹羽氏胜、稻叶一铁、安腾守就等留守家臣的簇拥下来到京都,但一个不到十四岁的二代目,显然不足以令宿将们心服口服,更勿论蠢蠢欲动的外样。而那些留守重臣的影响力都只限于尾美二国,完全无法覆盖到近畿。 这幅局面,让人不由得想起桶狭间后的今川家。 失去了强大的家主之余,又丧失了大量骨干家老,使得今川家体系崩溃,一夜间就失去了对远江、三河的实际控制权,只有老家骏河还握在手上。 如今织田家的规模,比当年今川大了好几倍,可是境况颇有类似之处——对畿内的控制并不牢靠,完全基于几个有力家臣的个人能力;美浓和伊势也没有完全消化掉,随时有爆发动乱的可能性;尾张本国是唯一稳固的,但只靠这一国如何能应付层出不穷的潜在敌人? 不过,也不是没有避免悲剧的机会。 当下统治近畿的织田政权,并非一家独大,而是与幕府的足利义昭组成二元统治。一者提供实力,一者提供名分。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名分是没什么用的,但当实力不处于压倒性优势的时候,名分的存在就十分重要了。 近畿尚未来得及完全整合,信长也就尚未拥有压倒性的实力,所以就不免束手束脚,必须给予幕府最基本的尊敬和表面上的权力。 这在往日是令人不快的事情……然而在形势危急时反而成为转机。 足利义昭怎么说也是室町幕府家的嫡传子孙,根正苗红,信长给予他的尊敬虽然不诚不实浮于表面,但也使他成为了几十年以来,唯一一个稍有声望的征夷大将军。 广大思想守旧的保守派人士都会对如今的幕府表示认可,更别提许多不关心政治的无知群众,还以为是公方大人亲自率军击败了六角、三好等“逆贼”呢! 最近这一连串的反织田倾向,大概是有幕府在暗中指示的,但始终是暗中,没有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还有斡旋的余地。倘若能说服足利义昭继续合作,那么织田家的局面就还能维持一段时间。 即便是败于朝仓、三好、上杉之手,也不至于演变成总崩溃。 但要如果说服足利义昭呢? 显然,必须要献上实质性的尊敬,让渡更多的权力。比如停止对幕府内务的干涉,撤掉京都的眼线和内应,协助幕府扩大直属领地…… 可是这些事情,终究都太过细碎,缺乏直击人心的力量。 当今的征夷大将军,虽然面对刀兵十分软弱,但在政治上又很强硬。 现在这种局面下,想打动他,可真是不容易…… 万一没有成功,万一足利义昭拼着鱼死网破也要发出对织田的讨伐令的话……那么魔王大人辛苦创下的基业大概是要凉了,即使不至身死族灭,领地也要大大缩水了。 届时,平手家失去了强力的后援,却又占据着富饶的濑户内海地区,岂不等于是幼童怀抱金银行走于闹市当中吗? 邻居们恐怕没有一个是安分的。 真到了那一步,又该何去何从呢? 还能把这艘即将沉没的大船拉起来吗? 如果拉不起来的话,是要改换门庭,抑或干脆自立? 会不会死得更快? 难道要放弃目前的土地、兵力、权势、地位,回尾张去守着那几个村子的祖产么? …… 织田家军帐所在的膳所地区,距离京都有约三里半(14公里)的距离。 平手汎秀只带了三百名亲兵,加上几十个探路的斥候就上路了,算算下来,两三个时辰就能走到目的点。 这些将士,包括汎秀自己都已经经过了一昼夜的行军。 面临如此严峻的局势,汎秀当然是一点都感受不到困意。 亲兵们大多都不知道具体情况,不过以往的优厚待遇,以及身为精英的荣誉感足以克服眼前的困难。 主将的威望够高,所以偶尔下达一两个不近人情的命令也无伤大雅。 平手家的人们尽管并不知道急着去京都要干什么,但依然精神抖擞,脚下生风,随时准备听从将令而拔出刀枪。 然则,平手汎秀并不急于一味求快。 值此危难之际,速度固然重要,精度也不可忽略。 汎秀更希望先得到尽量多的情报,再下判断。 平手家的情报组织虽然并不庞大,却也分成了三组,覆盖不同的领域。 中村一氏负责长期收集常规信息,主要是近畿和濑户内海地区;石川五右卫门随军队出没,针对每一场具体战役执行不同的特殊任务;服部秀安跟随家主本人,从事最私密最隐蔽的工作,包括内部监督在内。 前几天远在北陆,不是平手家的工作重心所在,完全不得要领。 回到近畿之后,平手汎秀就立即命令属下持着信物,联系本方的侦查网络。 这并不是个很难的事情。平手家控制着“玉越屋”,“春田屋”,“三鹿屋”这三间商号,总共有几十家分店,其中有四分之一的店面也兼做据点使用。 最终,在前往京都的路上,总算是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情报。中村一氏本人得到消息后也立即向京都赶赴,不过一时间是见不到的。 首当其冲的是,“信长已死”的谣言已经传遍了周边各国,疑似有人暗中推波助澜,近畿地区到处人心惶惶。织田家的三千五百名旗本在琵琶湖南岸停滞数日,处境尴尬,既没遭到攻击也没得到帮助。 同时有人察觉到,这几天京都附近连续发生几次忍者之间相互搏杀的事情,此事十分不寻常。印象里,只有上杉家的“轩辕”组织才经常干这种活,其他大名家的忍者都不喜欢做这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其次,信长大人的一个妹夫,汎秀的连襟,南河内兼纪伊守护畠山昭高,被其家老游佐信教所杀。随后游佐信教带着一千多兵马前往摄津,奇袭柴田胜家。 柴田胜家本来有一万人,汇合了许多亲织田势力的援兵后,足有两万,本来信心十足,但受到谣言影响,又被夹击,许多豪族当场逃窜甚至倒戈,于是合战不利,本阵溃散。 目前摄津的三好长逸得了荒木村重、游佐信教协助,不断收拢乌合之众,实力变得庞大了几倍,估计有一万二千人以上。而柴田胜家的行踪暂不明朗,不排除阵亡的可能性。 现在没人能说的清哪些近畿豪族还支持织田,哪些已经叛变。推测大部分人处在观望阶段,人人自危,不会轻易表明立场。 浅井长政号称从播磨带领一万人回军讨伐摄津乱军,但尚未与三好长逸接战。不过这也并不能责怪他,突然调转枪口从西国回转近畿,确实是个麻烦事。 至于北陆的事情,迄今完全是一抹黑。平手家在那里没布置什么人手,而行商人和逃难者的话又含混不清,前后矛盾。 可以确定有人打着上杉家旗号出没,但具体是不是真的来自越后,人数规模大小,带队头目是谁都不知道。朝仓大军、浅井留守部队、织田殿后军的情况也不清晰。 有一些人声称朝仓家讨取了丹羽长秀和森可成两人,并顺势南下,劝降了美浓三人众,虽然这种说法可能性不大,但值得关注。万一真的是这样,岐阜城的织田信忠就很危险了! 阿波的三好余党理所当然也有了行动,筱原长房、三好长治、十河存保带着大军撕毁了友好协定,卷土重来,西讃岐三郡的守将蜂须贺正胜与投靠织田家的当地人香川之景面临了极大的压力,汎秀本人并不在家里,所以平手家也不可能派出援军,只是延续以往的命令,凭借炮舰的火力优势谨守淡路岛而已。至于四国岛上的同僚,只能遥祝他们武运昌隆,或者希望土佐的长宗我部元亲能给予一定牵制了。 顺带着,有传闻说伊势国南部也发生了变乱,北畠家正在谋求复兴,企图杀掉信长派过去当养子的茶筅丸。 那里平手家没有安排过任何密探,所以无从得知详细始末。但这个消息是在情理之中的,没有彻底清洗旧势力,而是依靠强塞养子的方式去吞并领地,终究是有隐患。 各方传来的,似乎都不是好消息。连平手汎秀也无法保持淡定,在京都郊外下马,花了一刻钟去听取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然后又在地上蹲了一刻钟,仔细地分析思考。 这两刻钟时间,对于已经十二个时辰没合眼的随行家臣和士卒来说,是难得的休息时间。 然后,他们就看到,被誉为织田家第一智将的平手中务少丞,淡路守护兼和泉代官,慢条斯理地从地上站起来,拂了拂衣摆上沾染的尘土,淡定自若地骑上战马。 平手汎秀的倦容丝毫没有消除——终究是而立之年了,体能不太容易恢复——但双目之中的迷惘和犹疑已经去尽。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次事件背后的布局者确实不凡,却仍有所欠缺。既然不能在我们最虚弱的时候一击致命,那今后你将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也不知道这番话,是平手中务大人自言自语,还是抚慰麾下将士,或者是与那个不知身份的“布局者”隔空对话。 不管对当前局势有多少了解,不管清不清楚去京都要干的事情,总而言之,诸多家臣的亲兵,见到主君的坚毅姿态,也都感到浑身充满了斗志,只觉得天上地下的强敌和难关都不足一提。 大家这么些年,遇到的大小敌人还少了么?不都逐一败于我们之手了? 第十七章 败而不亡 樱花的花期,是极短暂的。三月才看到花朵冒尖,四月便凋零干净,一旦错过,就只能等到来年了。 可是,对于真正有心的赏花者来说,每一年,乃至每一天的阳光、雨水、气温和湿度都有所变化,所以同一株花在不同的年份,也会展露出相异的容姿。来年的花也许会开得更盛,但总是不能与今年一模一样了。 至于人间俗世的变化,带来心境的不同,就更勿复言。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以前把臂言欢的好友,忽然反目成仇,或是天人永隔,这样的例子,在乱世中是何其常见。 所谓“一期一会”,即是如此吧。 性空缘起,缘起性空;枯荣自在,自在枯荣。 足利义昭站在御所庭院角落处,最高的一颗樱花树下,若有所思。 虽然枝干已经光秃,不再有繁花似锦,落英缤纷,但却与另一旁的“枯山水”更加匹配了,愈发烘托出寂寥的禅意了。 仔细分辨的话,能看到细如指末,色泽灰暗的果实。 想必就是花朵辞世后留下的产物了。 毫不起眼地藏在枝干上,观之毫无食欲,而且也的确跟美味扯不上关系。 明明是那么美丽的花啊! 武家的命运,不也是如此吗? 片刻的绚烂过后,是长久的黯淡与蛰伏。 樱花终究会再开,室町幕府能否再度中兴呢? 一念至此,足利义昭心里忽然生出亲近之感,缓缓伸出右手二指,轻轻抚拭。 这时候,在远处等候了半天的三渊藤英终于忍耐不住,下定决心,走进几步,跪倒在地,躬身进言:“公方大人!已经第三天了,不知您何时才会下令斥责织田家?” 听闻此言,足利义昭脸色逐渐僵硬起来。 幽静寂寥的雅意流逝而去,勾心斗角的俗务席卷奔来。 “你又懂些什么呢?”足利义昭负手而立,微微仰首,只觉得寂寞无比。 三渊藤英莫名其妙,惊疑难定,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又懂些什么呢!”同样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但语气带上了一丝怒意。 足利义昭转过身来,颔首垂目,脸上交织着惋惜和烦躁的情绪。 “属下多嘴,请公方大人恕罪。”三渊藤英汗流浃背,连忙叩首请罪。 虽然他并不知道主君在说什么意思。 他只知道,在织田家遭遇重挫之后,公方大人的权威更令人敬畏了——至少在幕府内部如此。 “起来吧……命数如此,责怪你也是无用的。”足利义昭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转了个方向,继续向庭院深处信步走去。 完全没有处理正事的意思。 但三渊藤英此时已经不敢再劝了,他侧首向远处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已经无力。 剩下的幕臣小心翼翼地挤在墙角边上,虽然心急如焚,却没有一个敢走上前的。 众人都难以理解,为何公方大人不肯下令斥责织田家。 他们并不知道,这短短几天,足利义昭的心情已经经过了好几次变化。 织田大军北上的时候,他神色严峻,经常眉关紧锁望向北方,而后摇头。 三好长逸在摄津起兵,他表面不放在心上,却暗自期待着后续的变化。 柴田胜家火速回军,令人有些失望,但拖延几天之后,不得不对其表示支持。 上杉加入战局的消息传来,让他信心大增,踌躇满志,精神为之一振。 织田军狼狈撤退,足利义昭才终于欣然大笑,甚至提前拟好了好几封御书,只等合适的时机发送出去。 但就在这些御书发出去之前,却突然听到“信长被人暗杀”的谣言。 而且织田军明明已经渡过琵琶湖来到近畿,却并未辟谣的姿态! 当即足利义昭大乱方寸,撕毁了拟好的御书,不再与家臣商议政事,而是缩回到御所的庭院里,日夜只顾着赏花弄月,感春伤秋了。 织田家崛起过快,根基尚未牢靠,信长倘若一死,恐怕会分崩离析。 幕府如果插一手,那肯定就真的分崩离析了。 这就跟原来的想法,差别很大了! 打击织田,只是手段,不是目的——足利义昭很想把这话说给家臣们听听。 然而仔细想想,以那些家伙的智力,说了也未必会有几个人听懂,听懂了也不可能有解忧的办法。 人才与忠臣,总是不能重叠于一身,真是可惜。 倘若明智光秀能坚定立场不被收买,倘若平手汎秀立场动摇向幕府靠拢……该有多好啊。 目前御所之中,大概只有足利义昭自己能清晰明白单前的局面。 织田当然要压制,但如何压制,压制到何等程度,都需要精密考虑。 否则只不过是重复往日的屈辱史罢了。 细川、大内、三好来来去去,足利家的地位,并不因为权臣们的倒台而恢复,反而在权臣们的更迭中愈发跌落。 上一代征夷大将军甚至被公然杀害。 三好家可并不是在鼎盛时杀害将军的,反而是在三好长庆殁后,眼看着就要由盛转衰的时候,才悍然动手。 这一点令足利义昭不得不引以为戒。 真要把人往绝路上逼的话,谁知道尾张的乡下人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让信长败而不亡,才是对幕府最有利的。 至少短期内不能亡。 反织田包围圈组建起来,足以把织田家逐出近畿,但包围圈中的每一环都不足以成为带头大哥。朝仓名望有限实力不足,上杉虽强远在越后鞭长莫及,三好、六角残党有严重历史问题,本愿寺、比叡山等皆上不得台面,唯有足利家是天然的阵营领袖。 然而这一切是建立在,有织田家这个共同敌人的基础之上。 如果织田彻底败亡,不管是朝仓取而代之还是三好死灰复燃,对足利义昭来说都是大大的坏消息。 因为届时一切带有信长痕迹的东西都会被迫消失,包括征夷大将军的人选也大概率会被更换。 虽然不甘心,此刻似乎是应该支持织田才是。 但也有问题。 若信长真的死了……幕府就算出声支持,也未必能保住织田家不分裂。 若是信长并没死,那就更是弄巧成拙了。 足利义昭苦思冥想,始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竟干脆移情到花鸟上面,其实是很无奈的。 拖延是拖不过去的,总归最后要有个态度。 ——足利义昭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宁愿掩耳盗铃,也不想面对现实。 过了一会儿,刚才被骂走的三渊藤英突然有畏畏缩缩地凑上前来。 见状足利义昭又是火气上头,但转念想起此人的忠义,怒意化为怜惜,轻轻一叹,温言说:“方才的话题,不必再说了。” 三渊藤英连忙摇摇头:“属下方才开口已经是斗胆逾越,岂敢一而再呢?这次来是向您通报——织田家的平手中务大人来到二条城下,向您求见!” 以前塙直政带兵在京都盘踞,织田家的人可以直接走绿色通道谒见公方大人。但信长在讨伐朝仓时,为了换取幕府支持,撤掉了塙直政的人马做交换,于是平手汎秀也只能按正常流程来了。 “平手中务吗,也许他有什么两全之策……”足利义昭眼中闪现一丝希冀之意,转瞬即逝,复归平静,“那就请他进来吧。” 当今公方对战场的心理阴影,始于被三好三人众追杀的日子。 因此,对于能智斗三人众,招降岩成友通的平手汎秀,他会比对旁人更加信任几分。 不过这个信任是基于才能,而非立场。 平手汎秀虽然谨守着礼仪从未得罪幕府,但更没有任何脱离织田家的迹象。 义昭接见他,也不过存了聊胜于无的想法罢了。 第十八章 何以取信 “外臣平手汎秀,见过公方大人。” “请进。” 平手汎秀保持着沉着镇定的面孔,按照正常的礼节一一施行。 对面也是一样。 以前每次私下见到之时,足利义昭总是一副求才若渴,礼贤下士的样子,表现出令幕臣们歆羡嫉恨的亲切态度。 今天情况显然不太一样。 织田家已经陷入了危机,所以足利义昭的腰杆子便硬了起来。 但幕府也仍有隐忧,谈不上稳操胜券,所以足利义昭也不会闭门谢客的。 “多谢公方大人拔冗接见。” 平手汎秀在门口跪拜了一下,站起身来,微微理了一下衣服,缓缓走入御所二之丸的评定间。 征夷大将军本人自然坐在主位。 左右也是些熟人,三渊藤英、一色藤长、蜷川亲长,真木岛昭光……都是幕府的谱代忠臣们,无不是以敌对、嘲弄和幸灾乐祸的眼神看过来。 甚至可以看到某些人的嘴唇,无声地在说讥讽的话。 现在看来,确实是他们这些反织田的“鹰派”人物占了上风。 然而平手汎秀只当是嗡嗡叫唤的虫豸蚊蝇罢了。徒然依靠祖辈,却认不清时局的酒囊饭袋,根本就无法影响足利义昭的想法。平日给几分面子,算是顺手为之,惠而不费,到了关键时刻还理他作甚? 这群人唯一的价值,无非是家门渊源深厚,已经融入室町幕府的历史。他们只需要坐在这里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就能提供很多的合法性与正统性。 眼前的这位现任将军,也不过是因为实在乏人,才不得不启用他们罢了。 重要的决策,仍是乾刚独断的。 足利义昭抿着嘴,皱着眉,眼神紧紧地盯着面前的不速之客——他当然能猜出对方的大致来意,所以不愿意先开口暴露心态。 可谁知道,从评定间的门口到御座,不过十余步的路程,平手汎秀走得比蜗牛还要慢几倍。他脸上没有丝毫多余的表情,脖子以下却又紧绷着身体,每一个抬腿的动作都做得煞有介事,如临大敌。 如果真的是普通的来使,这倒是符合礼仪的,但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今天会面的目的,纷纷觉得面前这家伙装模作样,可恶至极。 可惜他们并未掌握“装逼遭雷劈”之类的高阶词汇来抒发此时的心情。 御座上的足利义昭看得心急火燎,实在按捺不住,还没等平手汎秀走到跟前,便忍不住开口质问到:“看平手中务这幅举重若轻的样子,关于织田弹正已经遇难的谣言,想必定然是虚假捏造了。” 话已出口他就开始后悔,但木已成舟覆水难收了。 而平手汎秀顿了一会儿,才露出一丝惊愕的表情,一闪而过,复归平静,先摇摇头又点点头,回答到:“织田弹正确实遭逢变故,虽然有幸未被刺客得逞,但已经身受重伤,无法理事了。” 闻言足利义昭面露了然之色,继而颔首假装思考,但过得片刻,忍不住冷笑了出来:“哈,这倒是说得通了。所以平手中务此行,是织田弹正派你来做传达,命令鄙人赶紧援助吗?” 反正已经提前开口,暴露了自己心态急切,索性自暴自弃,出言讥讽了。 按规矩织田信长当然不能命令足利义昭,但以前信长强势的时候,确实经常派人遥控幕府的事务,而义昭对此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忍气吞声。 现在这句讥讽,不过是压抑太久之后的爆发罢了。 “公方大人料事如神,鄙人的确是来恳求您拯救织田家的。”平手汎秀故意曲解了这番话的意思。 足利义昭冷笑摇头表示不屑:“织田家只不过是遭受了一点挫折而已。不到四千军力在琵琶湖南岸驻留三日,谣言四起却没人敢去试探证实,现在连平手中务都出现在近畿,想必数万名主力也已经返回,岂不是更加威武无敌了吗?” 说这话的时候,将军大人已经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刚才这话大异他本心。 其实这几天足利义昭也很担心哪家胆大包天的豪族一不小心就揭开了真相,同时也不让家臣们主动联络织田家。因为他尚未想好,万一信长真的死了该怎么办。 如果平手汎秀不来的话,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幸好畿内的势力们都还是比较保守的,在信长生死尚未确认,幕府态度也尚不明朗的情况下,没有人主动去捅娄子。 对于将军大人的讥讽和不满,平手汎秀仍是淡定地摇摇了头:“公方大人有所不知,各方大名已经联合起来讨伐织田家了。北陆自不必说,丹羽、森二位多半已经殉职,朝仓、上杉大军即将南下,美浓三人众很可能会被寝反;摄津的三好长逸得到荒木村重、游佐信教倒戈相助,短期内也颇难处理,本家的柴田大人败于其手生死未卜;伊势北畠、阿波三好都有卷土重来之势;还有松永、一色、赤井等暂时观望,随时可能出兵;更不用提有多少僧侣、商人、一向宗在暗中行动了……” 只是用简单的语调,直白的文字进行描述,听起来却让人很难淡定。 大概也只有织田家的敌人,多到需要几百字的排比句来描述了吧。 一众幕臣都不解汎秀为何自曝其短。 足利义昭先是一惊,而后面露质疑之色:“丹羽和森殉职?美浓三人众被寝反?柴田生死未卜?平手中务是否在危言耸听呢?” “所以说是‘很有可能’而已。”平手汎秀不咸不淡地作答:“我可以亲眼证实的只有:织田弹正确实被铁炮击中,织田信包、村井贞胜二人则已蒙受不测了。” “此言当真?”义昭的上半身已经不自觉向前倾斜。 平手汎秀抬头轻轻看了他一眼,颔首道:“鄙人岂是妄语之辈。” “这样吗……”义昭无意识回了一句,神色越发严峻起来,看向汎秀的眼神已经不带有敌意而是透着一股期待。 织田家所受的损失越大,双方的利益就越一致,说起来很奇妙,但事实确实如此。 “倘若不赶紧行动的话,朝仓家恐怕马上就会进军近畿。”平手汎秀依然出奇冷静,仿佛在描述与自己无关的事,“三好长逸昔日树敌太多,只能吸引少数野心之徒;上杉家远在越后,不可能长期在近畿保持军队;唯有朝仓家机会最好,他们本来有二万余人,若能策反美浓三人众,勾连松永、赤井、一色的话……” “就如同昔年织田上洛的局面,是吗?”足利义昭忍不住替对方补充了,这几天他实在是憋得难受,“毕竟天底下苗字叫做足利的人,还不止我一个呢。往日我弃朝仓向织田的旧怨,或许就会……” 周围的幕臣好像才反应过来一样,做出“原来如此,真没想到!”的表情。 又或者……他们并不是没想到,只是不关心,假装不懂罢了——大家也知道,不管谁来接任室町幕府的征夷大将军,总是无法绕过这些谱代高门的。 刚才的话,涉及到了一桩尴尬的旧事。 几年前丹波的波多野家拿出一个幼童,说是上代公方足利义辉的幼弟,并献给信长以示恭敬。结果信长也对此作了认可并把那幼童送到美浓的寺庙保护起来。 当年的无心之举,现在想起来却可能成为致命麻烦。 正好信长重伤,而年仅十三岁的织田信忠未必能完全控制住美浓。倘若美浓三人众真要投靠朝仓的话,就一定会拿住那个足利家的幼童作为见面礼。 “公方大人明鉴。”平手汎秀抬起头,与义昭的眼神正面交汇在一起。 “话已至此,便不用再说下去了。”足利义昭皱着眉挥了挥手,“若你所言不虚,我等当然要同舟共济,但问题是,如何取信呢?” 平手汎秀反问:“不知您的心意如何呢?” “这个问题需要由你来回答。”足利义昭避开了目光,向斜下方的角落望去,右手不自觉抓住衣摆。 这个要求显得有点无礼,但可以理解。 怎么看织田家现在都是危险更大的一方,否则就不必跑过来了。 所谓的“如何取信”,也就是在问,织田家能拿出什么条件来。 “让织田弹正担任幕府的管领,并将居城移到京都附近,如何?”平手汎秀没有去试探,径直提出了自己苦思良久的方案。 此举无异于公示天下足利与织田仍是一体,却又把足利明显置于织田之上。信长居城移到京都附近,也就等于让幕府有名分参与织田家的内务。 足利义昭眼前一亮,微微颔首,但思酌了一会儿,又闭目摇头,说到:“京都附近究竟是多近呢?用词未免过于含混,若是织田弹正与其嫡子共同居住在二条城,与幕臣们一同奉公,我必不吝于管领之位。” 他这一开口,便要求织田信忠也加进来。 而且“居住在二条城”,“与幕臣们一同奉公”,言下之意就是被幕府监视控制起来。 这就不只是参与织田内政,而是要彻底夺取织田家的实权。 对此平手汎秀果断拒绝:“鄙人或许可以说服织田弹正本人,来到二条城接受管领之位……但前提是,先将家督之位传递给刚元服不久的左近将监大人(即织田信忠目前的官位)。” 足利义昭依旧看着评定间的角落并攥紧衣摆,摇了摇头:“仅止于此,诚意还不足够吧。” 提出这个折衷方案,已经没十足信心说服织田家接受了,但义昭仍不满意,这可如何是好? 平手汎秀重重叹了一声,沉如止水的脸上终于开始展露出负面的情绪。 原本看着交涉过程顺利,还以为压箱底的那个会伤到感情的一句话不用说出来了。 可惜啊,过于乐观了。 第十九章 附加条件 “织田军尚有二万七千精兵,就在京都东郊。如今织田弹正大人不能理事,鄙人忝为阵代。出发来到二条城前,我已经下令,若此行交涉不顺,便由泷川一益大人,在两日后统率全军进入京都,保护幕府,借此整合织田上下,号令畿内诸势,与朝仓、三好、上杉等逆党决战。此乃不得已而为之的向死求生之道。” 平手汎秀低沉而又清朗的嗓音,在御所的评定间反复回荡。 这短短几句话,仿佛在空气中萦绕不去,绕梁三日一般。 御座上的征夷大将军,以及他的亲近家臣,尽皆愕然震惊,目瞪口呆。 什么“进入京都,保护幕府”,什么“不得已而为之的向死求生之道”,说白了,不就是公然出言威胁吗? 区区一个乡下大名的家臣,只不过是混了个从五位下的官阶,就胆敢跑到御所当中,对公方大人做出此等无礼的举动,简直胆大包天! 要不是打不过你,早就动手了! 真是礼崩乐坏,道德沦丧,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最可气的是……这个狂妄的威胁听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的样子。 现在信长本人是重伤难治,诸多家老下落不明,然而还尚余有大量忠心耿耿的部队,以及平手、泷川两位大佬,虽然未必顶得住反织田包围网的压力,但提前拉着足利义昭一起陪葬还是绰绰有余的。 名将泷川一益带着两万七千人攻打过来,幕府那点孱弱的武力能阻挡吗?只能是如同娇柔少女面临七尺大汉一样任由欺凌了。 甚至连跑都不一定来得及——就算给你时间先出发,娇柔少女的脚程又如何及得上七尺大汉? 另外足利义昭也不愿意跑路,跑到朝仓家那里,处境不一定比现在好。 当年三好长庆一死,继承人年幼难以服众,辅政的三好长逸眼见无法继续压制和架空幕府,就干脆下毒手击杀了足利义辉。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脾气最暴躁的三渊藤英,已是怒发冲冠目眦欲裂,终究忍不住一跃而起,挺身而出,劈头盖脸指着平手汎秀骂到:“你这不知廉耻的狂悖之徒!胆敢在御所之上公然……” 但骂到一半,声音却戛然而止。 只因为平手汎秀面上凶光闪现,向这个贸然开口的人冷冷扫了一眼——倒也不是故意吓人,只不过卸去了全部伪装,由外交模式转化成战斗模式罢了。 一个眼神,却让三渊藤英感受到被苍鹰盯住脖颈,被毒蛇缠住腰背的寒意。 他竟就此停顿住,既不敢再走上前,也不敢再辱骂了。 刹那间,三渊藤英下意识环视周围,企图寻找援助。 但他的同僚们,胆子似乎也都大不到哪里去。多半已经是遮住面孔,噤如寒蝉的模样了。 片刻之后,只有个一色藤长猛地站了起来,指着平手汎秀喝到:“尾张武人虽然勇猛善战,但我等也绝不会坐以待毙,我看平手中务大人,您还是谨言慎行,不要继续讲这种话了!” 三渊藤英感激地向他点头示意。 相比起其他幕臣们,一色藤长这番话,说得还算有点硬气。 不过看他咬紧牙关,面色惨白,双手紧捏着一把折扇,色厉内荏之相,是表露无疑了。 对此平手汎秀自然是洞若观火,明察秋毫。不屑地哂笑了两声,懒得与喽啰们废话,依然是抬头望着御座上的足利义昭,轻轻躬身:“方才鄙人所言是真是假,您自然能分辨。语至于此……勿谓言之不预。” 一众幕臣完全被无视了。 包括刚才跳出来的三渊藤英和一色藤长。 可是这两人并不因被轻视而愤怒,反倒齐齐松了一口气。 平手汎秀这个混账东西,给人的压力还真不一般的大…… 这倒不是什么“气场”或者“灵压”,纯粹是被过往的事迹给吓住了! 幕府众人整天都把织田家当做恐怖的魔军来看,言辞中极尽渲染其邪恶与强大,对正面冲突是一点信心都没有,久而久之就演变成一种加诸自身的心理暗示。 如果是信长过来吹胡子瞪眼睛大发厥词,就算他只剩一口气,估计也能当场吓到两三个人尿裤子。而平手汎秀基本是被视作“大魔王麾下的首席魔将”之类角色。 肉眼凡胎的普通人,面对恐怖的首席魔将,能面不改色地对话两句,也算是有胆子了,不能要求太高。 足利义昭其实也很怕。 甚至是更怕。 他自打出生开始,一直到三十岁,都在寺院里深居简出,吃斋念佛,不问世事的。衣食住行自由小沙弥打理,他本人别说刀剑鲜血,连野兔山鸡的尸体都不曾见到过。诵读经书,研习佛法就是他的全部“自我奋斗”。 这样一个人,突然就由于“历史的进程”,来到暗流涌动,朝不保夕的虎狼之穴,跟织田信长这等绝世枭雄打交道,实在强人所难。 他比其他人,更有理由产生畏缩和仇视。 但是,足利义昭强装淡定的端坐着,见到平手汎秀一个眼神便压制住了幕臣,此时心中除了惧恨,却又生出异样的欣赏和尊敬。 五年前被三好家追杀,全靠僧侣和公卿们面子才逃出生天,整日惶惶,坐立不安。欲求于朝仓,表面深受礼遇,实则遭到忽视。随织田进了京,信长却说要回岐阜,只留下平手汎秀带三千人留守。 但就靠这三千人加上近畿豪族凑起来的杂兵,施展奇计,诱敌深入,一举击溃了三好三人众。 多年心病,一朝得解。 当时足利义昭便暗中感慨:此人为何不是幕府的谱代,而是织田的亲族呢? 现在这种想法又一次涌上心头了。 明明信长被刺,重伤难治,包围圈又呼之欲出,但平手汎秀仍尽力为织田家留下了足够的本钱。 一念至此,足利义昭轻轻一叹,端正坐姿,与平手汎秀的目光正面对上:“平手中务说得不错!织田弹正挥军上洛的功绩不容淡忘,我对他也需留有足够敬意才是。便如您所言吧,让织田弹正来御所担任管领,其子左卫门督(织田信忠)接任家督,留在岐阜城,想必这是你我都可以接受的条件。” 话音落地,平手汎秀双目依然是直直盯过来,面色不变。 过了片刻,确实此言不虚,才暗中舒了口气,从“战斗模式”切换回了“外交模式”。 “那就多谢公方大人的宽仁了……” “先不必谢。”足利义昭扭曲着脸,勉强着笑了笑,比哭还难看,“还有一个不情之情,希望平手中务务必让我如愿。” “……请问公方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呢?”平手汎秀的脸色又开始变得冷冽了。 “谈不上吩咐,只是一个私人的请求。”足利义昭尽力调整着脸部的肌肉,企图让表情正常一些,然而收效甚微,“在任命织田弹正做幕府管领之后,希望平手中务更进一步,以足利家直臣的身份行动,你以为如何呢?” 平手汎秀讶然无语。 此事听上去十分荒谬,但又挑不出具体的毛病来。 理论上,天下大名都可以算是幕府的家臣,所以此举只能说是把陪臣提拔成直臣,而不能说是挖墙脚。表面上是恩赏,实际就冷暖自知了,原本历史上的丰臣秀吉就很喜欢用这种办法来削弱各地大名的实力。 眼前就完全不是那回事了。足利义昭口称“只是一个私人的请求”,但很明显是利用局势来施压罢了。 所谓的君臣之属,其实很多情况下也不过只是虚名罢了。 情况紧急,容不得在细微末节的虚名上折腾太久。何况,此事固然不利于织田,却对平手汎秀本人无损。 唯一需要考虑的是,织田家的人会怎么看这事? 信长伤的是肺部不是脑子,他不会为虚名所累的。 但其他人的想法……可就不好说了。 因此,听到这话之后,平手汎秀犹豫了一瞬间。 而足利义昭捕捉到这份犹豫的神情,眉宇一扬,嘴角泛起微笑,信心开始上升,神态渐渐笃定起来。 事已至此,再迟疑也是无用。 平手汎秀伏身施了一礼:“事毕之后,一切听您的吩咐。” 第二十章 汤武旧事 平手汎秀将消息带回去的时候,确实遇到了一些质疑。 随军的侧近众和一门众对足利义昭的条件非常抵制,因为其要求等于是让信长本人去当人质,感情上实在难以接受。 但这些人并没有足够魄力去对抗平手汎秀,只能用旁敲侧击,拖延战术,和冷处理来间接表达不满。而泷川一益倾向赞成,认为“这是目前唯一可以保全织田家的手段了,其他的想法都无异于以卵击石”。蜂屋赖隆、中川重政等人则是左右为难,犹豫不决。 尤其是足利义昭还特意说了要让平手汎秀转仕于幕府,这一点在当前的时局下显得十分敏感,意味深长,不由得让人深思。 大家彼此分属同列,相互没有严格的上下关系,不能取得一致就没法行动,连续讨论了一个多时辰都没有结果。 眼见难以说服,平手汎秀索性不再言语,而是命人去统计队伍名册——然后就发现这短短几天之内,私自脱离军阵的逃兵已经有接近两成了! 这种情形下,他不得不做好了强硬行事的打算。 幸好这时信长难得地又一次苏醒了一会儿。他老人家听了事情的始末,情绪十分复杂,捂住胸口张了半天嘴却也说不出清晰的话来,最终用手指蘸水想在地上写字。 侧近们见状连忙呈上笔墨。 而后信长颤颤巍巍地伸手写下了一个“宜”字,示意递给平手汎秀,表明了同意的态度。 此时,从外观看来,他胸口的枪伤似乎是大有好转了,然而同时额头上开始发烫,也无法正常地吐字发声。根据一点粗浅的后世医学经验,平手汎秀推测是全身各处开始有了严重的炎症反应,喉部可能已经肿胀到很夸张的地步了。 未死于致命伤,却死于伤后的感染,这也是冷兵器时代的常态了。 除非能在一天之内发明出盘尼西林来,否则……只能祈祷信长他老人家福大命大扛过这一波了,后续带来的体质损伤就来不及考虑了。 既然本人亲自下了笔,自然就不再有疑问,众人各自准备前往京都。 而织田信长无力地靠在席上,等到众人出帐之后,突然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抓起毛笔在纸上刷刷写下“汤武旧事”四个汉字。 随即他仿佛是用尽了浑身气血,闭目躺倒,不再有任何行动。 作为一个正统武家门第的继承人,信长自幼聪颖又有平手政秀这样的文人做老师,虽然表面玩世不恭但学识是不差的,他自然知道,商汤和周文王都曾经在兵多将广之时,由于局势所限,被名义上的君主所羁縻。但谨小慎微,忍辱负重,终于是卷土重来,成就王业。 只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和织田家的根基,一切的让步都是可以商量的。 这个理念,不仅需要向二代目和家臣们灌输,更是要在自己心里反复地强调。 …… 就在这时候,池田恒兴把织田信忠从岐阜城带过来了。 年少的二代目见了这乱糟糟的状况,又知晓了即将发生的事情,如遭雷击,长跪在塌前,叩拜三声,良久不语。 信长眼中微露欣慰之意,但他没精力表达更多的感情出来了。 平手汎秀有点不忍心打扰,于是找到池田恒兴提问:“为何少主在岐阜城至今才做出反应?美浓和尾张的局势如何?东边是否听到有什么异动?” “别提了,我感觉沿途似乎有不少人在刻意截杀本家的使番(传令兵),幸好我带着一千多人还都是骑兵,这一带没人拦得住。美浓的局势可算不上好,安腾、稻叶、氏家全都称病在家,具体是什么意思您当然也懂,所以我们商议决定留下林、河尻等几位,守备岐阜城。至于东边,这么短时间实在顾及不过来,现在大家也都在猜测,武田家到底是会趁机侵略越后,还是从东海道上洛……” 泷川一益听闻此言,也走近两步说:“伊势国那里也传来了消息,说是北畠家少部分死硬分子企图趁机复辟,国内分为两派剑拔弩张,茶筅丸和三七丸两位公子身边现在没有什么可以主持大局的人,若不是看到京都这边更为要紧,我恨不得立即回到伊势驻地去……平手中务,您的和泉、淡路如何了呢?” “有海路相隔,暂时危险不大,只是要对赞岐的同僚说声抱歉了。和泉地侍豪族已经过了一番清洗,三好降将为首的岩成友通立场坚定,所以一时还不会有什么乱子——其实现在我最关注的,是有人刻意破坏织田家情报网的事情,也许我们现在已经受到了许多误导,但仍不自知……”平手汎秀企图对面前两人宽慰一番,但说着说着自己却先皱起眉了。 “列国之中,以捕杀敌方忍者闻名的,要数越后的‘轩辕’,前些年出了一个唤作‘加藤段藏’的,据说连上杉谦信也对其忌惮不已。也许是这人带着一支精兵来到了畿内……”泷川一益对这些阴暗面的东西很是熟悉,但没有深入说下去,而是立即转变了话题,“我一直认为上杉家不可能大军来到越前,顶多就是一支五千人左右的偏师……不过,无论如何事已至此了,眼下我们的敌人实在太多了,就算是取得幕府的支持,也只能保证敌人不会继续变多,未必能获得多少援军。摄津的三好长逸连接取胜之后,估计能整合两万人,朝仓的主力南下,至少会有三万之众……我等仅有二万余人,究竟是分兵,还是各个击破,平手中务您身为阵代,请火速决断。” “必须分兵!”池田恒兴忍不住插嘴,“既不能让三好长逸打进京都,也不能让朝仓义景打进岐阜!” 对此泷川冷冷回到:“那兵力就远远不够。” 池田恒兴皱眉摇头:“泷川大人您未免过于悲观了,柴田大人虽败,却没被合围全歼,接下来总有败兵会聚集,丹羽、森两位在越前断后,说不定还保存了一些兵力,浅井家不是也从播磨回来了吗?三河德川也一定会派些援兵过来。另外幕府明确支持了本家之后,美浓人就不可能倒戈,松永、波多野等观望者也会附和过来,包括本愿寺、比叡山也多半会停止暗中的敌对动作……总而言之我们必须分兵,也绝对有分兵的能力。” 平手汎秀早有计较,此时开口到:“二位所言各有道理,但我的看法是——弄清楚北陆的具体军情之前,不做分兵的考虑。别忘了少主已经被接到京都来接任家督之位,岐阜城就算一时丢掉也不会造成大患。倘若上杉家确实派出了大量部队增援朝仓,那么北线只能先退守一段时间,待敌补给不足再做考虑。现在必须解决的敌人,首推仍是威胁京都的三好长逸。至于浅井、德川两位……前者现在的态度很难预计,而后者说不定已经自顾不暇了……” 此时织田信忠面色惨白地走了过来。 三人一齐躬身施礼。 池田恒兴立即将刚才的讨论讲出来,问织田信忠的意见。 “这……各位的建议,请容我思索一番再做答复。”年幼的二代目显然缺乏足够的经验和魄力来挑起大梁,言语中颇有些不自信。 平手汎秀一言不发神色不变,池田恒兴摇了摇头目中显出同情,而泷川一益却是不悦地皱了皱眉。 织田信忠并未发觉家臣的小动作,他十分急切地开始了下一个话题:“平手中务!听说公方大人要求您成为幕府的家臣,而您也做出了肯定的答复?这是协议的一部分吗?” 话音落地,汎秀顿时哑口,刚才讨论军情的时候,他显然把此事置之脑后了。 对于二代目的问题,无言以对,只能深深弯下腰去请罪:“请恕臣下不忠了!” 池田恒兴懊丧地重重叹了一声,上前开解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若不能与公方大人达成一致,我等就唯有强行带兵占据京都了,到时候只会更加被动。臣下深信,平手中务对织田家的忠义之情不逊于任何人。” 织田信忠默然。 池田恒兴这个人很有意思,平日他与平手不乏争权夺利和各种暗地小矛盾,但关键时刻却能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而泷川一益的目光,已经看到更远一层:“少主请恕臣下直言,现在平手中务大人身兼和泉、淡路两国,关系到二十万领民和万名将士,忠义与否,已不是他一人可以决定的了。若少主励精图治,保持织田家号令近畿的态势,那和泉、淡路二国自然对您忠顺。但若将来出现什么差池……就算平手中务本人依旧忠于织田家,麾下的家臣和国人们,恐怕也未必言听计从了吧!” 泷川一益说话,向来是这个“瞎说啥实话”风格。 当年信长对他的出格言论完全不以为意,那时人们只觉得信长从谏如流,很了不起。因为信长本人的权威性是不容置疑的。 但今日泷川在二代目面前仍然是这么说话,却显得气氛十分诡异了。 听之会显得过于软弱,斥之会显得不能容人。 主少国疑,恩威未著的时候,就是这么麻烦,稍有不慎就会失却人心。 真不知道泷川一益这家伙是没想到呢,还是故意要让织田信忠难堪? 总之,最后织田信忠只是抿了抿嘴,拧巴着脸地说:“泷川大人说得对,在下一定拼尽全力,不堕父上的威名。” 第二十一章 日月新颜 京都,二条御所,元龟三年,五月初八,日昏天阴,间有急雨。 病危中的信长强撑身子,躺在牛车上,被麾下将士簇拥着来到了城下,足利义昭难得一见地穿上甲胄,亲自伫立在门口,带家臣们隆重迎接。 幕府中尽是欢欣的气氛,但织田家众人却都默然悲戚。 为首一个织田信忠,眼眶仍泛着红色,面容绷得紧紧的,仿佛是用尽了力气,才能保持住相对平静的表情。 “互利互惠”的协议,终究还是达成了。 虽然幕府是更欢快的一方,而织田家众人多少有点不情不愿。 足利义昭的兴致很高,至少表面上兴致很高。他亲手书写了任命织田信长为幕府管领的御书,并且还在许多封书信上署名画押,命令家臣们将消息传递给各家大名知晓。 同时他还进一步独力疏通了朝廷的关系,让信长的官阶更上一层楼,达到“正四位上”,领弹正大弼如原。义昭本人也不过是“从三位权大纳言”而已,两人现在只差了一步之遥。 将军大人显然不是乐善好施不求回报的慈善家,今日的慷慨,只能说明他收获的利益比付出的筹码要更多——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一番程式之后,幕府由三渊藤英亲自带队,八名杂役恭恭敬敬地将信长连人带榻一同抬到了二条城中。从此他便成为室町幕府的“管领大人”,坐上以往只有细川、畠山、斯波三家才能企及的位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贵无比。同时也失去了自由。 以此为代价,不到十四岁的织田信忠,取得了空前的大义名分,成为朝廷和幕府都“鼎力支持”的新一任家督。 各路的反织田势力,以三好长逸和朝仓义景为首,立刻被足利义昭当场宣布为“逆贼”,甚至连一向尊崇幕府的上杉谦信都遭到严厉斥责。 所以,织田家的中下层兵将们,整体上还是比较高兴的。至少,看到信长大人还活着,谣言不攻自破,又得到朝廷和幕府的认可,那么就可以抛去多余忧虑,专心与眼前的敌人作战了。 从朝廷赶来的飞鸟井雅敦神情十分淡然,或许是在场所有人里面心里负担最小的一个。这几十年来,公卿们已经习惯了细川、大内、三好等等的兴亡起复,可以说是身经百战,见得多了。如今多了一个织田,又有什么值得惊叹的呢? 而平手汎秀的心情相当复杂。 信长伤重,无法理事,织田家的威势毫无疑问会大为削减,孤身处于濑户内海沿岸的平手家似乎会越来越不受节制了。再加上足利义昭提的条件,现在平手从名与实两方面,都即将与织田脱离关系。 独立自主,不再仰人鼻息,看起来似乎是很不错的好事。 但同时也意味着,无法再从中枢取得强力的后援了。 别的且不说,当年推广“大米本位”,流动资金最紧张的时候,信长一出手就给了黄金五千两,折合铜钱两万贯,而且压根就没提还钱的事情。放眼整个扶桑,这么靠谱的老大哥你能找到第二个吗? 除此之外还需要考虑如何与旧日同僚相处的问题…… 信长本人就算受伤,也能够充分理解局势,泷川一益这种级别的人物也能,他们都不会过分关注名分问题。在当下的情况下,平手汎秀倘若坚持效忠织田家的立场,则足利义昭定会十分不满,给予方方面面的掣肘,那么淡路、和泉二国便极为危险了,而织田家也会遇到更多麻烦。 只有让幕府认为“织田家已经摇摇欲坠,随时会崩溃”,双方才能通力合作,事情才能有转机,这就是所谓“向死而生”的道理。 但那些中下层的尾张武士们,大概是不会懂其中的道理,却只会觉得平手汎秀是趁机逃离沉船,攀附高枝了! 甚至林秀贞、佐久间、美浓三人众、水野信元等人,明明懂这个道理,却有可能会故意装不懂…… 然则—— 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勾心斗角,暂且先要放在一边。 面前还有强敌在呢! 摄津国的三好长逸,虽然起兵时实力不强,但毕竟根基深厚,人脉广博,短时间内取得了荒木村重、游佐信教等人支持,军力一下子膨胀起来,对京都构成威胁。 北陆的情况至今不太明朗,但至少有朝仓家的两万多兵力,还有疑似存在的越后上杉兵马,敌人迟早会南下进攻畿内的。 织田信忠赶来之前,平手汎秀以阵代身份发号施令。如今织田信忠已经来到前线,平手汎秀又名义上改仕,但他仍是在场最有资历和威望的老将,又兼新家督的姑父,依旧保持着话语权。 这也是足利义昭做出一系列决定的重要原因。 幕府尽管取得了信长这个“终极人质”,但站在织田这一边终究还是承担了风险的,义昭之所以愿意承担这个风险,就是因为信任平手汎秀解决问题的能力罢了! ——摄津晴门代表幕府,向平手汎秀表达了这个观点。 对此汎秀当然是表面上感激涕零,诚惶诚恐,内心却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想笑。 刨去这些杂七杂八的,不管是为了别人还是为了自己,总是要尽心尽力去对付当前之敌的。 首当其冲的,却不是用兵,而是将信长担任管领的事情,尽快广泛传播出去,以稳定人心。 当下局势混乱,近畿周围已经明确发生了针对织田家传令兵的捕杀行为,故而派遣使者也变成一件需要小心谨慎的事情。为此平手汎秀不惜派出大量骑兵去承担这个任务。 三河德川、大和筒井、近江蒲生之类的亲近大名,需要立即取得联系,传递信心,最好能劝说他们再派出一拨援兵来。 松永、三好(义继)、赤井、波多野、一色之类的可耻观望者,尽量加以争取,实在不行至少要保证中立,不能再增加新的敌人了。 本愿寺、比叡山、界町之类的地方自然也要顾及到。 对摄津、北近江、越前等“敌占区”也不能轻忽,同样派人暗中宣传,打击其合法性,防止敌人进一步坐大。美浓三人众若真的倒向朝仓,那可就是晴天霹雳了。 做了这些必要安排之后,仍有两个大问题,如两朵乌云一般飘在京都上空。 其一,上杉家究竟派了多少兵援助朝仓?会援助到哪一步? 其二,从播磨折返向东的浅井长政,其立场还可信吗?其军队情况如何? 理论上并不应该在此敌我不明的情况下贸然与敌人作战,但关于敌情的消息实在过于纷乱,无从判断真伪。织田信忠麾下的梁田广正向平手汎秀透露说,他最近几天完全联系不上“飨谈”的首领小十藏了,织田家引以为豪的情报组织,或许已经遭到毁灭性破坏。 按平手汎秀的规划,北陆的朝仓、上杉暂不急,三好长逸才是迫在眉睫,所以目前尚留存的两万多名织田军,应该优先向西,攻打摄津。 这个观点理所当然得到足利义昭的支持。 不过泷川一益、池田恒兴等人对此不太赞成。池田仍旧主张分兵二路,同时应付两线,泷川一益则认为该固守京都静观其变。 三人在中下层中各有根基,平手汎秀的名声自不用提,泷川一益也相差不远,而池田恒兴则是在织田信包死后暂时成了一门众的发言人。 理论上话语权最高的织田信忠则是觉得各人所言都有道理,左右为难,莫衷一是。感情上他倾向于亲族谱代的平手和准一门众的池田,理智上他则信任平手和泷川的能力,同时他又放心不下留守的人马,断然无法坐视岐阜城遇险的。 讨论了几句,无法取得共鸣。平手汎秀换了思路,不再分析利弊得失,而是以阴谋论来说服: “各位,最近这些忽如其来的变乱,发生得十分巧妙,要说背后没有人居中联络指使的话,是绝不可能的。一时间无法猜出主谋是谁,但我可以看出来,对方一直在拼命拖延时间,用以引发各处的‘伏笔’……我等现在还能争取到一线机会,大概已经是敌人的失误了,但决不能指望敌人再一次失误。此时无论如何都要先动起来,打乱对方的布置,静观无疑是最差的选择!” 泷川一益犹豫片刻之后,被这个观点所说服,但强调说:“平手中务所言甚为有理……但倘若依您的方案去做的话,一定要派出足够机敏的人,先行打探,避免踏入陷阱……干脆让鄙人担任斥候任务吧。” 而池田恒兴见到两位大佬达成一致,也不再坚持,转变了口风:“我对于先西后北并无太多异议,只希望能迅速击败三好长逸,回军与朝仓决战。京都虽然是最重要的,岐阜城也同样关键啊!” 此刻织田信忠才松了口气,面色坚定地下了决定: “既然如此,全军就立即前往摄津,讨伐三好长逸这个逆贼吧!织田一门的兴废存亡,就拜托各位了!” 他这一番举措,算是差强人意,虽然不足以让重臣们心折,至少还不至于引起轻视。 第二十二章 命运迥异(上) 平手汎秀勉强说服了众人,准备先攻打离京都更近的三好长逸,作为挽回局面的第一步。 对此达成一致之后,织田信忠忽然神色一黯:“正面的敌人就算强大但终究可以对付,但刺杀家父的刺客却不知何时能伏法!” 众人默然不语。 虽然从俘虏嘴里审出了杉谷善住坊、伊贺崎道顺的名字,但在这乱世中抓捕两个高等级忍者,实在是很不容易的。 非得等到近畿安定下来,建立起有效的治安部门,再采取地毯式排查才行。否则人家往深山老林一躲,你能有什么办法呢? 对此池田恒兴是咬牙切齿,而平手汎秀和泷川一益欲言又止。 正好这个时候,足利义昭又派了摄津晴门过来通知:“各位大人,刺杀织田弹正的元凶,就决定是三好长逸了,你们以为如何呢?” 池田恒兴当场就爆炸了:“什么意思?元凶是幕府想决定就决定的吗?你们以为这是扮家家酒好玩的吗?” 稍微冷静一些的织田信忠连忙起身拦住了池田,但脸色也不甚好看,侧首向摄津晴门质问到:“刺杀家父的人,乃是杉谷善住坊与伊贺崎道顺这两个忍者,这一点已经人尽皆知了。至于元凶是谁,至今并无线索,在下愚钝,不知道幕府此举用意何在,还请您详解!” 站在一旁的平手汎秀轻轻一叹,幽幽问道:“这是公方大人的意思吗?”他对这件事似乎早有预料,没有半点诧异之色。 老态龙钟的摄津晴门疲态尽显,神色委顿,面对池田恒兴和织田信忠的强势态度并不以为意,听到平手汎秀开口才缓缓点了点头:“没错,正是公方大人的意思。他老人家认为,刺杀织田弹正的元凶,必须是朝仓、三好、六角其中的一个。朝仓实力过强,六角残党过弱,唯有三好长逸是最适合的人选。” “这是什么奇谈怪论?如果是您一个人老糊涂了倒还好说,堂堂幕府的征夷大将军就猪准备如此治理天下吗?”池田恒兴怒不可遏,上前揪住摄津晴门的衣领作势要挥拳。 织田信忠伸了手也被挣脱了。十三岁的少年身形尚未成熟,小胳膊小腿哪里挡得住成年的武将。 摄津晴门本人倒是毫无惧意,反而嘴角泛起看淡一切的诡异笑容。 平手汎秀与泷川一益同时苦笑,对视了一下,通过眼神交流达成一致,然后一齐上前两步,左右各擒住池田恒兴的一只臂膀,强行将他拉了下来。 “池田大人,请冷静一下!这个决定虽然是出于幕府的利益而提出的,但对织田家也不无益处。”平手汎秀试图说服。 “是吗?”池田恒兴稍微冷静下来,没再冲动,但脸上却是冷笑着不肯服软,“平手中务大人……刚才公方大人可是钦点了您转仕成为幕府的直臣呢!对于‘先西后北’的抉择我姑且可以接受,但元凶人选的问题上……请恕我作为一个织田的家臣,是不会放弃追查真凶的!” 平手汎秀闻言一滞,竟不知该如何回复。 泷川一益见状放弃了与池田的沟通,转过身对着织田信忠解释道:“少主请明鉴,我们当然永不会停止对杉谷善住坊和伊贺崎道顺两人的追捕,但也需要尽快有个对外的交代,不能让外人认识织田家无力复仇。” “……说得是啊!”织田信忠咬着嘴唇,眼神动摇,犹豫了几番,最终心不甘情不愿地无奈点了点头,“池田大人也请冷静一些吧!我看幕府的建议是值得考虑一下的。就算是我们有不同的看法,又岂可迁怒于摄津晴门大人呢?他只不过是带话的人而已。” 池田恒兴闻言也只能松开了手,缓缓退后两步,但仍未对摄津晴门致歉,而且嘴里也没停止骂骂咧咧,小声念叨着“荒谬无耻”的话。 平手汎秀仍在冷眼旁观,方才池田恒兴既然都说了那样的话,织田信忠也没见阻止,那何必要自讨没趣呢? 泷川一益眼珠子转了一转,在平手和织田两边来回看了几次,嘴角泛起一丝意味难明的笑容,收敛心神,对着摄津晴门躬身道:“本家的池田大人一时激愤才有些施礼,我代他向您赔罪,希望您不要放在心上。” “泷川大人不必如此。”只见摄津晴门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襟,微微抬头,望着天空,呈现出洞察一切的超然姿态,“老朽已过了花甲之年,什么事情没有见过呢?织田弹正遭逢大难,各位会失态也是很正常的,但听老夫一句劝吧,日子总是要继续过下去的!不管是作为苍鹰一般意气风发,还是像野鸡那样仓皇乞食……” “论仓皇乞食的经验,确实是贵家比较丰富啊,我等的确应该好好学习。”池田恒兴仍不忘阴阳怪气的讥讽。 此刻连织田信忠都觉得他有点过了。 就算以前凭着与信长乳兄弟的关系横行不法惯了,也没到这个地步吧?先是对幕府不逊,又嘲讽了平手汎秀,简直是四面树敌。 只能理解为,最近压力太大,快把他逼疯了。 但这也不是如此胡言乱语的理由啊。 织田信忠犹豫了一会儿,下定决心沉下脸去,呵斥道:“池田大人,请冷静一点!在如此紧急的时刻,不要意气用事了!” “……是”池田恒兴神色连续变了几下,最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属下失态了,请少主……不,请主公见谅。” 语气依旧是很生硬,不太服气的感觉,但总算是服了软,没让织田信忠难堪。 那边受到嘲讽的摄津晴门并不发怒,见状反倒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其实池田大人说的没错!我们这些幕府的老臣子,确实是习惯了仓皇乞食!老朽一介行将就木之人,难道还怕人说吗?池田大人或许觉得我们幕臣纯属懦弱无能吧?或许认为织田家能靠手里的刀剑把局面打回来吧?老朽奉劝一句,别以为人力可以胜过时运!这些年天下来来去去自以为是棋手的英杰太多了,但依我看来,全都是天命的棋子罢了!” “你!”池田恒兴怒目相对,看了信忠一眼才收住脾气,转而不屑地啐了一口:“胡言乱语,不值得入耳!” 泷川一益却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织田信忠是一副“信息量太大我消化不了”的表情,竭力想装作镇定但怎么都装不出来。 静观良久的平手汎秀悄然出了声:“摄津老大人,今日如此狂放不羁,莫非是已经做好了退隐的准备了吗?” “哈哈……平手中务果然名不虚传。”须发皆白的摄津晴门又是一阵大笑,“没错,公方大人觉得我是亲织田的一派,现在既然织田势弱,便已经派不上用场,任由其他同僚讥讽辱骂,公方大人也不加阻拦。而织田家的人,除了已经到御所去赴任的弹正大人(即信长)之外,又完全不会把我当作是老朋友来看待。没想到我为足利家的复兴奔走一生,至今好不容易有些苗头,却被认作了是别有用心的贰臣……两边都不讨好,留在此处又有何益呢?此行就是我最后一次执行幕府的事务了,接下来便随便寻一处寺庙青灯古佛吧……反正我年过花甲,独子又已早夭,余生也没什么指望了……” 眼看这人放飞自我的情绪一浪高过一浪,连池田恒兴都开始觉得有点不对了。 那摄津晴门仰天张狂大笑了几声,忽又痛苦,忽又怒骂,片刻之后,猛然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众人连忙上前细看,才知道他已全然了无生息了。 平手汎秀不禁摇头,暗自感慨,身处名利场中,牵一发而动全身,确实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第二十三章 聚散迥异(下) 五月初十的一大早,盘踞在京都附近的织田军队,总计二万四千人,终于启程向西开进,准备进攻在摄津作乱的三好长逸。 经过一整日的谨慎行军,到达山城、摄津边界的芥川山城附近休整。此时斥候回报,西南方七十町(约8公里)远发现敌方大股部队踪迹,另外更远处依稀见到浅井家的旗帜,似乎其先锋已经从西国折返了。 按照平手汎秀的思路,先解决对京都威胁最大的敌人,而后再考虑越前的朝仓。 西边的柴田、北边的丹羽、森可成情况估计都不太妙,至今也不知道是否还活着。现在大军既然西去,柴田的生机就更高了一点,而丹羽和森则只能说是自求多福了。 本来平手汎秀是责无旁贷要担任大将的,但足利义昭要求他转仕的事情,终究成了一根无法绕过去的刺,池田恒兴大煞风景地把这根刺说了出来,气氛就很尴尬了。 于是,平手汎秀不得不再三推辞,直到织田信忠再三恳请,才勉强同意“必要之时,作为顾问给出一些仅供参考的建议”。 大家都知道,演这出戏纯属是浪费宝贵的进军时间,然而大家都不得不耐着性子演下去,池田恒兴不假思索的那一句话带来的影响是非常微妙的。如果先不瞎说的话,至少还能再掩耳盗铃的拖延下去,一旦说破了,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另外,幕府老臣摄津晴门出人意料地死在军阵当中,也很让人觉得寓意不祥,犯了忌讳。 好在,这段时间里,除了上述两条之外,逐渐从四面传过来的都能算是好消息。 丹波波多野作为观望势力对幕府表示了口头上的拥护,也就是说至少不会与织田家为敌,丹波赤井家则声称要派了五百“精兵”参加讨贼大业。河内的三好义继是对幕府最尊敬的,出动老本带了足足两千人,马不停蹄赶来助阵。 连大和的松永久秀都亲自出马,率军二千五百人,慢吞吞地说要增援。有点让人有些惊讶,因为大家一直以为这老狐狸暗中肯定搞了什么阴谋,没想到看起来这么无辜。 换而言之,大义名分开始渐渐发挥了作用。 更远的地方暂时收不到消息,但美浓三人众之流,暂时应该不会倒戈投向朝仓家了吧!伊势北畠想要复兴再起之前也会先掂量一下。 不过最大的喜讯还是——找到柴田胜家了! 确切地说,是逃窜中的残余友军见到织田家的旗帜,主动找上门来。 “破瓶柴田”的境况十分惨切,他本人上下都是伤,被坂井政尚和前田利家左右搀扶着来到军营,而坂井、前田两人也带着轻伤,后面跟着的十来个亲兵,尽皆挂彩。 不过,好歹是活着回来了! 而且全身上下都是皮肉外伤,并不像信长那样留下随时可能致命的隐患。 目前这个情况下,多回来一个人都是很让人振奋的事情。 见面的时候,是五月十一的凌晨,天空中已经有了曦光,众人都赶到中军大营见面。池田恒兴和织田信忠两人热泪盈眶,感动得一大糊涂。而柴田胜家听闻了信长的遭遇,更是不顾伤势以头抢地,嚎啕大哭,直呼“属下无能”。 泷川一益很冷静地提示:“现在不是伤春感秋之时,请问柴田大人安心休养——另外可有什么关于敌人的信息能够告之我等吗?” 话说到这,那柴田胜家也是知道轻重的,须臾收拾好了心神,抹去泪水,沉声到:“这次战败,我固然是责无旁贷,但也不得不说是事出有因。” 织田信忠点头表示理解:“荒木村重弑杀其主池田胜正,游佐信教弑杀其主畠山昭高,这实在是令人始料未及,想来是与三好长逸早有勾搭的。” “倘若仅仅是这样的话,属下也不至于大败。”柴田胜家涨红着脸低着头,既怒且羞,“那大和松永久秀表面上派他儿子松永久通来助阵,实际却临阵倒戈,才令我顾此失彼,应接不暇——话说松永本人也该公开造反了吧?待我伤好一定亲自手刃这对父子才解恨……你们为什么这么看着我,难道说松永久秀已经被平手大人或者是泷川大人解决了么?” “呃……”池田恒兴尴尬地接过话头,“我们并不知道松永久通干了什么……但松永久秀本人已经宣布支持织田家了,而且也得到了认可……” “什么?!”柴田愕然大惊,而后转为愤怒,“可恶!难道是父子各站一边的把戏?不管哪一方胜利他都能有借口保住家业……岂能让他得逞!我看刺杀主公的事说不定就有他一份!” 听到这里,泷川一益不禁皱了眉头:“真相总是极为复杂的……不管怎么说,现在再去追究各人的动机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织田信忠也神色严峻地表示:“等时局稳定之后,我定会不惜一切手段来追查刺杀事件的涉案者!但眼下最重要的是保住家父所留下的基业,为此我可以与任何人暂时讲和,哪怕是幕后的主谋!” 话已至此,众人自然不会再当场说些什么,纷纷将注意力集中到当前的战事上来——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的。 织田信忠令他的情报主管梁田广正来介绍局势。后者也没推辞,当仁不让地站出来接过话头:“以前本家曾经在畿内各处都部下暗探,但最近大多失联,于是鄙人调遣了所有预备人员,重新派了一批斥候。目前看来,三好长逸的军力大约是一万五千到两万之间,组成十分复杂,阵型也很松散,主力位于后方的伊丹城,前面都是些乌合之众。” 听到这里池田恒兴皱眉打断:“梁田大人!敌方的部队大多是临时拼凑,请问哪些算是主力呢?” 梁田广正稍一错愕,脸上闪过一丝不悦的神情,耐着性子回答说:“三好长逸起兵时有三千心腹,另外荒木村重、游佐信教这两个弑主作乱的人,各有二三千精锐,加起来约八千兵马,都在伊丹城附近。而挡在他们身前的都是些小势力和浪人聚起来的,主要位于茨木城、三宅城一代,军纪极乱,数量也难以统计。” “这不是被当做牺牲品了吗?一群无知之辈!”前田利家搀扶着柴田右臂,还不忘吐槽。 泷川一益神情严肃地摇了摇头:“想必都是些狂妄到了极点的恶党,或者与本家有深仇大恨的旧敌吧!虽然是乌合之众却也未必好对付!看来三好长逸是用这群人拖住正面,其主力或许会绕到我军侧方去。” “您说得没错!”梁田广正对池田恒兴不太客气,但对泷川一益还算挺恭敬,“据回报说,斋藤残党日根野弘就、六角残党三云成持,乃至犬山织田残党都出现了军营当中!这些人可都不是好对付的,也不知道三好长逸从哪找出来的!” “那我们能不能先他一步,绕过这群‘老朋友’直取三好长逸呢?”池田恒兴突发奇想。 扶着柴田左臂的坂井政尚叹了口气回答到:“恐怕没那么简单!我也是打输过一次才知道,摄津国内看似没有大山大川,却布满了丘陵与河溪……我们作为外地人,最好不要轻易分兵。” “倒也无需太高估他们!”柴田胜家忍不住插话,“虽然这么说像是自我开脱,不过我觉得敌方战力并不足惧,只要不再发生临阵倒戈的突发情况,我军足以一举胜之。” “但会产生多大的损失呢?还能不能保有余力回师去对抗北陆的敌人呢?”泷川一益提出质疑,“方才不是说到浅井家也不远了吗?是否考虑与之合击三好长逸?” 柴田肯定地点了点头:“虽然有些丢脸,但似乎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此言一出,平手汎秀心下大是不以为然,正犹豫着是否该开口提醒,却见织田信忠脸色沉重地摇了摇头,开口道:“诸位难道忘了么,两日前幕府已经宣布,要将三好长逸列为刺杀事件的真凶来宣传,那么此战就是为复仇而来,岂可假手于人呢?平手中务,您说对吗?” 突然就被点了名,平手汎秀有些始料不及。 莫非织田信忠是在想办法弥补裂痕吗? 这少年家督,实在也不容易。 胡思乱想之余,平手汎秀亦未耽搁,立即回话:“您说得甚是!幕府为何要咬定三好长逸是刺杀事件的罪首?鄙人又为何坚持要先西后北的思路?就是因为他名气够大,但实力又不足,最适合当做靶子。击破这个靶子,织田家的运势便是否极泰来之势,为此多付出一点代价,也是值得的。目前集中力量打败三好长逸,取回近畿势力对织田家的敬畏,才是唯一重点,至于后续如何去对付北陆的朝仓……畿内这么大,难道还怕征召不到士兵吗?” “正是如此!”织田信忠没再给别的人提出疑问的机会,拍着大腿站了起来,“既然三好长逸已经被宣传为刺杀家父的罪魁祸首,那么我们就必须尽全力取得他的首级!这是重振织田家的必经之路!” 第二十四章 激战摄津 元龟三年五月十一日,织田军以池田恒兴为先锋,泷川一益为次锋,进攻茨木一带的乱军,织田信忠将本阵孤悬,置于战场西侧的龙王山脚下,平手汎秀作为预备队呆在最后面。柴田、坂井、前田等战败逃出的人留在山崎城休整,收纳溃兵。 为了防止敌方龟缩避战,经过一讨论之后,确定了这样的战术。 池田、泷川各自带着精兵,争取短时间内击溃敌方外围的乌合之众,而织田信忠则故意露出破绽,作为诱饵,吸引三好长逸本人来奇袭,届时平手汎秀需要作为伏兵出现,咬住敌方主力,等待池田、泷川回援包围,力求一举拿下敌方大将。 这是一个意图十分昭然,非常弄险的策略。 三好长逸也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将了,不可能看不出织田军的目的,但他就算知道是个诱饵,也很有可能不得不去咬一口。 因为他的处境比织田家更艰难。 虽然作乱的时机很好,利用近畿各方的矛盾,成功占据了摄津,又有荒木村重和游佐信教弑主投靠,兵力一下子庞大起来,但并未取得决定性的战果。目前织田家与幕府重归于好,又带了大军来攻打,天平已经逐渐转变了。 当然,起兵作乱本来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就算身死族灭,也是他求仁得仁而已。 倘若三好长逸始终集中兵力防守,而不分兵奇袭的话,那织田信忠的直属精锐部队就由诱饵变成突击队,绕到侧面形成夹击之势。 总之,数量占据优势的一方,可以灵活分兵,拉开战场宽度,从空间上逼迫对方。而数量占劣势的一方,则必须集中优势兵力,谋求短时间内打出战果。战术层面没有绝对的高低之分,具体打出来的效果取决于很多不可控的因素。 举例来说,站在织田方的角度,这一仗最大的忧虑是,万一池田、泷川被敌方杂兵拖住,信忠的本阵却先支撑不住,那可就不好办了。 所以有人抛出这个主意时,柴田、泷川、池田都表示反对,但织田信忠坚持要以身作饵,没人拦得住。 这为年轻的家督赢得了一点尊敬。不过这点尊敬能不能真正兑现,还要看此战的胜负结果。 …… “申时已经过半了吗……敌人随时会来,不可轻忽,传令下去:分成四波,轮流用餐。”(申时过半即下午四点) 平手汎秀找一处视野开阔的山脚设定阵地,然后亲自用南蛮人的“千里镜”观测着四周动向,顾不上头上的烈日。于是不免汗流浃背,只吩咐了几句话,便觉得口干舌燥。 顺手从身旁拿过水囊,拧开瓶塞正欲润喉,才发现已经是空空如也了。 自有伶俐的人上前解忧。 “平手中务大人,请用这个吧!刚才鄙人在附近看到一个小瀑布,顺手就多灌了一些清水来饮用。” “有心了!”平手汎秀也没看清那人是谁,接过葫芦,便仰起脖子往口里倾倒,连喝了几大口,方才觉得烦热之意稍解。 静下心来,才发现面前并不是自己的家臣,而是伊势贞兴与明智光秀两个客将。 没错,这两个幕臣,也跟着来了军中了。 他们都是通过与织田家的亲善关系在足利家站稳脚跟的,现在织田逢难,连信长本人都亲身入京都为质,幕府的权力结构自然也发生了变化。 以前足利义昭对某些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无可奈何,现在就能一一算账了。 用明智光秀的话说:“细川兵部(细川藤孝)是当年背着公方大人逃出生天的人,无论如何总会得到原谅,但在下却没有那么幸运……” 没了靠山,只能凭借功绩说话了,所以就带着私兵来到织田军中,以客将身份行动。 总而言之,历史的车轮稍一滚动,车下的蝼蚁们便焦头烂额。也难怪人人都想爬到车子上去,而不愿做车下的蝼蚁了。 明明不是家臣,却比家臣们更恭敬,这卑微的姿态下面,蕴藏的可都是野心。 平手汎秀无意点破,只屈身回礼,说了句“有劳”,便将心思放回到正事上面。 此时河田长亲正骑着马前后奔走巡视,本多正信在整理近日的书信材料,服部秀安像个透明人伫立在一旁,山内一丰等人全副武装面无表情地恭守,平手秀益靠在石壁上把玩手里的一束叶子,假装心不在焉但其实是跃跃欲试。再远一点,拜乡家嘉、本多正重、加藤教明等备大将各带了麾下精锐,随时准备出发。而明智光秀和伊势贞兴则是凑在跟前,希望讨到一个能立功又不至于送死的位置。 对于故人,平手汎秀其实是很愿意帮忙,顺便培养自己的影响力的。然而战事凶险,敌军不易对付,本部的人马都未必扛得住,实在不敢让客将居于重要位置,顶多是打赢之后摘桃子的时候,分他们一杯羹罢了。 等待了大半天,也不知道敌军究竟是否按预料中那样行动,只是不断受到前线的消息。 “泷川大人攻下了砂田馆,歼敌约五十人!” “池田大人攻克丸田城,讨取武士三名,杀敌四十!” “中川大人在山本寺附近击溃一股敌军,斩获二十余人!” “池田大人所部追至猪名川,行程已超过一百町(11公里),开始休整。” “泷川大人在大道寺一带遭遇敌方援军,因此暂缓行动。” 从上午开始,陆续传来了一些“捷报”,但规模全都是两位数,战果加起来不超过五百,实在让人提不起劲。这倒也不稀奇,面前的敌人本来就是阵型松散的乌合之众,分散到几十个小据点防守,彼此间没什么配合,逐一吃下去没有太大难度,就是浪费时间而已。 但午后的消息开始令人担忧了,一方面是战线拉得太开,另一方面是三好长逸开始向正面战场派出了援军,敌方部队被压缩之后也渐渐汇聚起来形成集团。 随战局推进,织田信忠的本阵缓慢向侧前方移动,有意无意地更加与友军隔得更远了,平手汎秀也拉开了距离,不过预料中“敌方主力强袭我方本阵”的预判并没有应验的迹象。 “难道三好长逸看破了诱饵,采用了加固正面防守的思路吗?”平手汎秀看着战报喃喃自语,“这样一来他的确是可以多拖些时间,然而就失去了唯一拼死一搏的机会了……” “除非……从播磨撤回来的浅井家,会站在他那一边?那他拖时间就有意义了……”明智光秀不太有自信地插了一句。 平手汎秀立即摇摇头:“这不太现实,就算浅井有意与织田为敌,也应该是他自己当盟主,何必要跟在三好长逸后面。” “说的也是。”明智光秀和伊势贞兴立即接受了这个观点。而平手家的家臣们则压根没有提出异议的意思。 “既然制定了计划,而且也没有明显漏洞,就姑且先如此执行吧……如果今夜三好长逸仍不来进攻织田家本阵的话,明早就得考虑改变战术了。”平手汎秀最终下了论断。 又等了约一个时辰,收到了三条新的消息,据说是对方不断派出部队增援,在猪名川附近隔着河流与织田军对峙,前面溃散的杂兵也都被收容起来,展示了一定的战斗力。 “是打算让疑兵拖住泷川、池田等人再奇袭本阵吗?顺水推舟的阳谋?”平手汎秀下意识做出这样的分析,然而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大半,但众人显然还不能休息,必须分出精力去准备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夜袭。 “叔父!就这么牵制着实在不是滋味,如果敌人不来夜袭,干脆我们主动夜袭对方怎么样?”平手秀益做出了这样的提议。 对此汎秀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身处不熟悉的地形,最好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结好阵型再老老实实地出击,需要尽量避免夜战和乱战,更不要提主动去挑起夜战和乱战了……” “唉……”平手秀益叹了几声,一幅提不起劲的样子,“真是搞不懂,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样……发生了这么大的变乱,我却有力使不上,实在是憋屈……” “别太放松了……今晚或许是暂时安静,但两三天内一定会有激战了。” “噢?叔父您的意思是,三好长逸明天会主动出击吗?”秀益做出喜上眉梢的表情。 汎秀淡淡一笑:“我并不了解三好长逸,也许他比我想象中更有耐心,或者另有别的退路,但那都无所谓了,对方再忍下去,我们就不得不发起全面进攻了……” 闲聊了几句,突然军帐大门的帘子一抖,石川五右卫门疾步窜了进来,半跪于地,朗声道:“刚刚在织田信忠大人本阵的侧方发现了敌军踪迹!对方装扮成难民,化整为零地潜行过来,接近目标才临时集结,所以先前没有察觉,现在也难以断定具体人数,不过看行伍规模至少数千人!信忠大人请我们按计划行动,并且已经通知泷川、池田等人从前方撤回来合围了!” “终于来了!”平手秀益一拍大腿跳了起来,“叔父,看来三好长逸果然对这个‘阳谋’没什么办法,咱们赶紧动手吧!” “请平手中务大人开恩,让我也加入攻击之列!”客将的伊势贞兴紧接着站了出来。 侧近的山内一丰、小西行长也都目光炯炯,请战之意不加掩饰,前者上次打仗受的伤还没好利索。 唯有另一个客将明智光秀没那么激动,反倒是皱眉摇头生疑:“乔装打扮,化整为零,这样确实可以不被察觉,但也很影响己方的战斗力,明知我方有所防备还这么干,略显奇怪……” “说得甚是!我也觉得其中有些蹊跷。”平手汎秀听见明智的低声自语,立即表示赞同,“我们这么办……通知加藤、野口、杉原,按原计划支援侧面受敌的本阵。庆次,你带着拜乡(家嘉)、本多(正重)两备,再分给你两百名亲卫兵,前去接应按计划返回的泷川、池田等部!” 派遣二线部队来完成原有计划,而让最能打的精锐去执行接应工作。这个命令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眼看平手汎秀神情严肃,语气笃定,众人尽皆不敢不服。 第二十五章 激战摄津(二) 虽然不甚理解这个命令,但平手秀益对于上级领导的智慧有着十足的信心,当即二话不说,干净利落地翻身窜出,找到自己的家臣,吩咐一柳直末、可儿才藏呼唤部众,又指示增田长盛去河田长亲那里领了一堆火炬灯笼,照亮道路,准备出发。 山内一丰、小西行长带了两百名亲卫与他汇合到一处,另外由平手季胤去通知了拜乡家嘉、本多正重两部跟在后面出击。再加上自愿随军的明智光秀,被明智光秀说服的伊势贞兴,总计约有一千五百人,大部分都是平手家的精锐。 这一番闹腾下来,鸡飞狗跳,人马喧哗,是可想而知的了。 平手汎秀心里清楚,这个侄子,素来是心浮气躁肆意妄为的,也不指望他能令行禁止秋毫无犯。此次派他出来,就是要显得热闹才好。 现在是上半夜,天黑未久,空中秃月已接近盈满,其实是勉强看得清道路的。但汎秀特意嘱咐,一千五百人,专门分出两百个负责照明。如此一来,各色旌旗招展,伴随着火光的闪烁,时隐时现,令人目眩。一眼望去,只知道是平手家的部队,却完全识别不出人数规模的。 行了半刻钟,军容依旧是混乱嘈杂的样子,走在夜间空寂无人的平原之上,简直不能再显眼了。平手秀益虽然放荡不羁,却也不傻,骑在马上环视左右始终觉得不对,反复想了几圈,回忆起出发前汎秀交代说“这次甲胄可以花哨一些不必拘束”,方才渐渐了悟。 看来派这些人去支援前线,接应泷川、池田大人,怕是以疑兵威吓为主,真剑实战为辅了。 或者干脆是故意当靶子吸引敌兵?就算是那样,也没什么好怕的。堂堂“尾张鬼童子”——现在是“鬼庆次”——从来只担心敌人太少杀得不爽,何时担心敌人太多过了?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敌方究竟有何居心叵测的阴谋诡计,己方将领又是如何识破,如何应对——这些问题平手秀益暂时懒得去想。动脑子的事情,有那个无双智将的叔父大人就可以了,自己负责干些动刀动枪的脏活就好,这也符合他老人家说的“扬长避短”嘛! 以前老是被斥责劝阻说“为将不可一味恃勇,更不可过于显眼,须知敌方箭矢铁炮无眼”之类的话,总觉得憋着一股气不能尽兴,今天好不容易有机会正大光明的出点风头,岂能不好好玩上一场? 一念至此,平手秀益赶紧唤来左右的一柳直末、可儿才藏等狐朋狗友,义正辞严地开口说:“这次叔父大人已经吩咐过,我们要大张旗鼓,给三好残党一个深刻的影响。所以,待会遇到敌人的时候,咱们不要等后面的足轻了,骑着马径直杀上前便是——对了,还要想个响亮的外号,那才够意思!” “为啥呢?”一柳直末觉得不解:“反正俺从小到大都被叫做‘熊’,熊还不够响亮吗?就算是庆次大哥你也不可能赤手空拳打过一头熊吧!” “你这家伙真是……”平手秀益兴致被扫,一脸嫌弃地咂嘴,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话说一柳直末生得五大三粗,毛发浓密,穿黑衣黑甲,持着黑柄的大薙刀,咋一看去,熊这个外号确实非常贴切。 但也确实听起来没啥分量。 “要不叫‘黑煞刀熊’怎么样?反正你也老穿黑色衣服来着。”可儿才藏插了句嘴。 “也行吧……”一柳直末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就陪你们玩玩呗!” 但平手秀益立即表示赞同:“就这个了,就叫‘黑煞刀熊’!起码比一个熊字好!” “嘿嘿,我提议的还行吧……”可儿才藏大为得意,“至于我自己的外号,早也想好了!就叫做‘竹签才藏’!” “啥意思?”平手秀益皱眉不解,“形容枪法像竹签一样吗?这也不是什么好比喻啊……” “你想哪去了……”可儿才藏鄙夷地瞟了一眼,觉得对方实在不识货,“没发现吗,这两年我开始用竹签来计算斩获的首级了!” “噢,难怪有时候看到你嘴里叼竹签……” “没错。不过,其实这个事还有更深的寓意……” “好了好了,知道你是竹签才藏了。”平手秀益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倒是我自己要取一个什么外号呢?以前的鬼童子我还蛮喜欢的,可是现在年龄也不适合了……也有人叫鬼庆次,太烂大街了……” 几人骑术了得,一边闲聊也能轻松驾驭战马,平手秀益还颇有余力去构思他的外号。 但他始终都想不出个满意的点子,前方却已经出现了不速之客。 “秀益大人!前方发生了激战,池田大人所部似乎陷入苦战……” 有个平手家的斥候从前方赶回来报告。 但其实这个压根就已经不需要他开口说了。 因为话音刚落地,从斥候回来的方向,便可见一个甲胄不整的下级武士歪斜着身子踉踉跄跄地逃窜,然后一脚踩空摔倒在地上。 接着三三两两的溃兵开始出现在视野当中,身上隐约可见池田的家纹。有些带着伤,但也有整个小队毫发无损地往回跑的情况。 这些士兵理论上应该都是织田家选出来的精锐,就算是合战不利也不至于临阵逃脱吧? 尤其是那个十余人的小队,身上连一点战斗过的痕迹都没有。带头的小队长看到平手家的军势稍微愣了一下,但脚步却没停。 平手秀益却是看不下去,大吼一声“站住!”策马拦在了那个小队长身前,面色冷峻地呵斥道:“友军正在苦战,你竟然连血都没见就要逃跑吗?” 那小队长猝不及防,被他吼得一颤,险些站不稳。待看到面前并非督战队,才又松口气,有恃无恐地回答说:“这位大人,您有所不知,我受到的命令就是不要管眼前之敌,火速返回本阵!在鄙上没有发出新的指令前,我必须按原来的计划去做!” “好吧……”硬咬着字眼,确实也毛病,平手秀益无可奈何。此时他总算明白了的事情原委,敌方主将三好长逸真是把用兵的虚实之道发挥得不错,假装突袭本阵,实际却让主力攻打回援的池田部,让织田军吃了个大亏。 不过这点花巧也未必就能扭转局势——别的不说,只看溃兵中一个泷川家的人都没有,想必与池田一同做先锋的泷川一益并未中计。 更何况,还有一个稀世无双的智将,坐在十几里外的帷幄当中就看破了阴谋诡计。 想到这里,平手秀益只觉得这是大好建功立业的机会,也就没去管那个擅长找借口的小队长,而是向身后大喊道:“平手中务大人料定了敌方会突袭池田部,所以提前让我们过来,正好是黄雀在后!” 对小兵们不需要说得太清楚,只要恰到好处地鼓舞士气就行。 秀益虽然并不以谋略见长,但对于军阵的学问却好似是无师自通一般。 “噢噢!噢!” 随着他的动员,士卒们也非常配合地以高昂的呼声来做回应。 接着众人加快了速度,往冲锋而去,只过得须臾片刻,便能借着月光与火把,看到前面是一副乱战的模样。 当然很难看清具体的情况,通过推测和脑补,感觉似乎是三好长逸的几队人马围着池田恒兴痛殴的局面,但具体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谁也不敢下论断。 “庆次大哥,快下令!”一柳直末情绪激动的时候,嗓音比平时更粗狂沙哑了一点。 “喂,怎么搞?往哪冲?”可儿才藏倒还是同往常一样完全不懂礼貌。 平手秀益左右观望了一会儿,发现敌军似乎暂时还没注意到自己,无人上前接战,于是提着大枪,向光源最稠密的地方一指:“小虾米吃起来有什么意思?大鱼肯定在那!” 随即不等下属回应,他就策马冲锋而去,只留下“尾张鬼童子平手庆次郎秀益参上,尔等谁敢一战!”的场面话。 看来想不出新外号,还是只能拿鬼童子凑合。 可儿才藏立即跟上:“美浓第一枪术家,竹签才藏在此!逆贼还不伏诛!” “俺是黑风……不对黑袍……好像还是不对……”一柳直末本也打算效仿,但话到嘴边一时忘了刚才取好的外号是啥,憋了两下实在难受,气急败坏地大喊:“俺就是熊!你们谁敢来跟熊打的尽管上!” 第二十六章 激战摄津(三) “尾张鬼童子平手庆次郎秀益参上,尔等谁敢一战!” 马蹄声嘀嘀响起,一人一骑绝尘而去,直冲向敌方火光最盛、士兵最密的区域。 凸月近满,银光粼粼,平手秀益穿着金甲红袍,胯下是从安达卢西亚引进的白马,手提刃长一尺三寸的大身枪,如黑暗间收割生命的死神一般袭来,威风八面。 夜间乱战,形势难辨,池田恒兴原以为敌人中计,按原计划班师驰援本阵,没想到被截杀个正着,战况自然是十分惨重。泷川一益行事更谨慎些,没急着回撤而是反复试探了几次,形势要稍好些。 不过,三好长逸军虽然取得了一点先手,却也遭遇激烈抵抗,并不能从容应对。此刻平手秀益带着一支机动兵力突然出现,亦是大出三好军意料之外的。 “找死来了!一齐放箭!” 冲了几十步,已经接近战阵,隐约之间,似乎对面有个粗嗓门的敌将咒骂了一声,却没人出来迎战,只听到连续十几声破空之声,嗖嗖的箭雨扑面而来。 虽然是遭遇到叫阵,但三好军上下将士,谁都没有站出来迎战,弄个“一骑讨”的意思。毕竟那都是平安遗风了,战国时代讲究的是效率而不是面子。 平手秀益表面嚣张,却也不傻,冲锋之前,已有了准备,早在接近敌阵时,就驾着胯下坐骑,连续来了两次左右急转,走了一个之字形路线,同时在马上缩着身子,弯腰低头,手握住抢柄的前端尽力挥舞,试图扫落箭矢。 这一系列动作不是一般武士做得出来的,而且面临大军的时候,就算做出来也没什么实际用处。但在目前这个情况下,倒还能有效地抵御射击。 紧接在身后的是可儿才藏,他穿着银甲比平手秀益更为显眼,但身形精瘦矫健,无比灵活,骑术更胜一筹,同样在远程打击下安然无恙。 反倒是排在第三的一柳直末轻轻发出一声“哼”的闷响,竟是中箭了。他穿着黑甲黑衣本是隐蔽程度最好的,可运气实在不佳。 接着数十骑排着松散阵型奔驰而来,三好军中弓弦声又响了第二轮,顷刻间有数人受了伤叫喊出声,甚至有个最倒霉的家伙摔下马来,当即没了生息响动,生死不知。 平手秀益还叫做“庆次郎”的时候,年少轻狂,恃强斗狠,最爱结交四邻的豪勇之士,在其叔父汎秀的默认和支持下,招募了一大批擅长武术的乡野浪人做家臣,总数有六七十,号称百骑,每战冲锋在前,勇猛无匹,令人胆寒。 但再怎么强横豪勇,被击中盔甲缝隙的要害之后,亦是立扑。 生死存在皆在一瞬,倒也顾不上担心队友了。平手秀益避开这阵箭雨,吼了一句汎秀教给他的八字真言:“舍生则生,畏死则死!”,便已经窜到了敌方人堆之中。 三好长逸这次作乱,乃是压上了老本,动员了最忠诚最顽强的根基。用于袭击池田恒兴的这些人马,有半数是跟随过三好长庆的老卒。 所以,敌方虽然慌,却不乱。 眼见平手秀益即将撞到人堆,最前面首当其冲的几个足轻,毫不避让,反而斜竖起长枪,将柄的末端插进地里,彼此交叉掩护,形成正面对上的枪网,打算硬扛住骑士的冲击。 若是当真发生高速的碰撞,骑兵固然会被反作用力杀死,步兵也一定会被击成粉碎。但双方的尸身,以及折断的枪刃,就能有效阻拦后续骑兵的进一步冲锋。 这些足轻,竟在顷刻之间,就果断地做出最有利于大局的判断,打算同归于尽。 然而“鬼童子庆次”岂是凡庸骑士可比? 他胯下战马,也是平手家精挑细选,花了大价钱从南蛮人那里买到的,在界町可以卖到二千贯一匹,堪称神驹。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那疾驰的骏马即将撞上枪尖,平手秀益瞪圆了眼睛,双腿紧紧夹住马肚,大喊一声“来得好!” 只见那已经快如游龙的战马,忽的足下生出了风火轮似的,又更迅猛了几分,仿佛要登萍上天了。 时间的流逝似乎出现了停滞,平手秀益驾着神驹,纵身一跃,如流星穿梭一般,赶在敌方枪阵合围之前,冲了过去。 马掌落地,恰好踩断了两根抢柄,强劲的力道,令对面的足轻握持不住,不得不松开手掌。 刹那间平手秀益臂如疾风,势如闪电,月色下银光一闪,枪刃沿着一道曼妙的弧线,连续重击三次,划过三名敌兵的胸口。 在这个瞬间,他凛然宛如骑着巨龙的战神,举手投足皆能取走敌兵的性命,非凡俗力量所能抵挡。 饶是三好士卒们大多身经百战,却也免不了有那么一会儿转不过弯来。 仗还能是这么打的? 抓住这个时机,可儿才藏从沿着平手秀益的左侧突了进来,就像溪水流入蚁穴一般顺滑,没有丝毫凝滞之感。沉重而又修长的十文字枪,在他手里如同巧妇指间的绣花针,精准地刺穿敌方步兵的喉咙。 几乎在同时,一柳直末大喝一声,左手拔出肩窝的羽矢,右臂单擎着一丈长的大薙刀,如同伐木一样将一名三好家的步行武士砍倒在地。 “跟我来!” 撕开了一个临时的缺口之后,平手秀益马不停蹄,立即驱赶坐骑,盯着敌方火光最盛的位置,再次加速向前。 但他有意识地偏开了一个角度,没有打算直捣黄龙,而是试图斜切着打乱对面的阵型。 身后蹄声阵阵,尘土飞扬,看似有千军万马,但其实只有不到百名是骑兵,其余步卒们再怎么训练有素,也不可能突破生理极限,肯定是跟不上战马冲锋速度的。 所以骑兵的任务不是冲垮敌方,而是为后续的步卒创造尽量的优势。 “哈!哈!” 几十名郎党跟在平手秀益后面,沿着缺口杀入敌方的足轻阵线当中,然后向右转向,又从侧面钻了出来。 仓促之间,三好军能分出来应对突袭的人马本就不多,再加上这一番成功的冲锋,其指挥系统开始有些混乱。 “我是伊泽赖政!第三备的人赶紧向我靠拢,不要乱,拦住前面的骑兵!” “西条家听命!计划改变,全体后转!池田家的敌人暂时交给友军!” “多田春正在此!弟兄们跟我来!轮到我们参战了!目标是支援伊泽大人!” 兵荒马乱之中,渐渐开始响起响亮的呼喊声。 这是三好军的中坚将领在整顿秩序,还派出了预备队。虽然显得吵吵闹闹,但却起到了作用,士兵们听到熟悉的嗓音,纷纷向各自的家主靠拢集结。 就在此刻,平手家的足轻队也接近到达现场了。 “尾张山内一丰参上!” “老子是本多正重,前来取你们狗命!” 两个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来的,与三好家的西条、多田两支备队撞在一起。 这可不是常见的双方站定之后互相用弓箭和竹枪试探,打了半天没几个死伤的局面,而是由步行武士们持着短兵冲锋在前,脸贴着脸的搏杀! 士兵们就像割稻子一样成片成片地倒地,血肉如同搅拌机似的横飞。 须臾转瞬间,伤亡率就超过了一成。 一般大名家或国人众的部队,先被骑兵击穿,再遭受这种强袭,早崩溃到没法看了。然而三好军却仍在支撑。 刚刚率领骑兵贯穿了敌方阵型,后又折返完成了第二次冲锋的平手秀益,策马走到右侧百步外稍作喘息,立即就调转枪口卷土重来,连擦拭伤口的时间都没有。 “老熊!你还挺得住吗?”可儿才藏余光瞥见一柳直末肩上不断流出的鲜红色。 “这点儿破事?没问题!”后者粗声粗气,不屑一顾。 “好!”平手秀益挥枪指向一个方向,“刚才听见了吗?那个伊泽赖政大概就是这一批敌人的指挥官!现在他们的预备队都派上了,我们直取敌将!” “直取敌将!” 几十名骑士一同大叫。 平手秀益在最前面,可儿才藏与一柳直末分居左右,接下来众人各自保持距离,组成一个锥形的阵势,再次展开冲锋。 “可恶!有坑!” 忽然一名骑士马失前蹄,摔飞出去。 连带侧面的一人一马也被撞倒,栽在地上。 “后队跟上,保持阵型!”平手秀益完全没有回头关心战友的意思,只是冷静地喊出命令。 把所有的仁慈运用在帷幄之中,制定最合理的计划,就能大大减轻士兵们阵亡的危险;然而一旦踏上了战场,就不要再考虑任何关于仁慈的事情了——这也是汎秀曾经交待的话,他一直铭记于心。 理所当然,又迎来了一波箭雨。 敌方也都是百战精卒,就算被冲乱了,也不至于像新兵蛋子一样忘记手上的武器。 几名骑士应声倒地——根据声音推测,或许有四五人。 但只给了这一轮的机会,剩余五十余骑,以怒涛之势冲入阵中。 “举枪!靠拢!敌方也不过是血肉之躯!没什么好怕的!” 三好家的大将仍在试图鼓舞士气。 但亲眼看到战友死状的某些士卒,却已经失去了对抗“鬼童子庆次”的勇气。 平手秀益宛若虎入羊群,来去如风,枪出如虹,踏马破阵似是探囊取物,三出三进杀人如麻,身上却半点伤痕也无,连血印子都没看见。火光和月色交映,他的脸庞忽隐忽现,就像是行走在现实与虚空之间的鬼魅。 围观者心中渐渐生出“不可战胜”的惶恐。 忽的有个三好家的足轻扔掉手里的长枪,头也不回地向后逃去。 紧接着便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敌溃矣! 平手秀益挥舞长枪,击杀了面前一个还在抵抗的敌兵,心中极是得意但又有些意犹未尽。 就在这时,他听到远处传来雷鸣般的巨大喊声: “我乃三好政康,特来与鬼童子一战!” 人声当然不可能真的哄如雷鸣,但听上去似乎就是有那种效果。 而后惊讶地发现,明明已经失去战意,抱头鼠窜的溃兵,居然又纷纷捡起武器继续作战了! 第二十七章 激战摄津(四) “我乃三好政康,特来与鬼童子一战!” “我乃三好政康,特来与鬼童子一战!” “我乃三好政康,特来与鬼童子一战!” 本尊说完了,又有几个嗓门超大的亲兵重复同样的话,连续喊了三遍。 配合着鼓声和法螺,在战场上空缭绕回响。 这倒也是传统武将出场的标准派头,不过战国时期这么做的人已经很少了,只有古朴到极点的人才会搞。 而三好政康在传闻中,也确实是一个非常古板顽固的人。 不管是古还是新,效果总是挺不错的。三好政康的到来,使得接近崩溃的伊泽党,重又恢复了一定的士气,有半数已经打算逃跑的士兵,转身重新捡起武器加入战场。 见此情状,平手秀益忍不住赞叹一句: “不愧是三人众当中排名第一的武斗派!果然有两下子!” 织田家这么多年以来,先后与今川、斋藤、六角、北畠等势力作战,也算是见识过强敌了,但从来没见过出现溃败势头的军势还能被这么救回来的。 只不过是报出了名字而已,居然有这么大的威力! 一名武将究竟要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他一定是在过往的军旅生涯中,给麾下的士兵们带来了许多与众不同的东西。 屡战屡胜的荣誉? 战后丰厚的奖励? 或者是爱兵如子的仁慈心肠? 抑或令行禁止的铁腕政策? 由于血缘和家名被认可? 还是作风和能力呢? 人心是捉摸不透的,掌握人心的方法也是因人而异的,没有一定之规。总有些人一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敬畏拥戴,生出胜利的信心和前进的情怀。 此时离日出尚有一段时间,借着月光与灯火,平手秀益能见到三好政康备队正在靠近,叫阵的喊声也是从那里传过来的。 从阵型的宽度和队列的长短推测,这支备队大概只有不到五百人。 如此紧急的情况下,犹自只有这么点兵力增援,或许对方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推想一下——织田信忠试图以身作饵布置埋伏,三好长逸将计就计,佯作上当实则猛击泷川、池田。池田所部踏入陷阱被打得七零八落,泷川却不是这么容易受骗的人,再加之平手汎秀看破其中曲折,派了麾下最精锐的一千人来援助…… 现在双方正在激烈的争夺主动权,如果在此击败三好政康,那胜利的天平就会立即倾倒下去。 所以—— 当三好家的士卒们,因为三好政康的出现而重振旗鼓,勉力一战的时候,平手秀益丝毫不觉得麻烦,反而生出无限的豪情。 讨取三好政康,一举鼎定战局,扬“鬼童子平手庆次郎”之名于天下! 瞬息间闪出万千思绪,然后又摇了摇头,将杂念抛之脑外,举枪迎着三好政康,慨然吼了回去:“来得正好!脖子洗干净了吗?” “哈哈!”一柳直末、可儿才藏哄然大笑,一齐高声重复了一遍:“脖子洗干净了吗?” “一群傻瓜!”平手秀益用鄙夷地语气骂了自己的部下一句,但却藏不住话中那种哥哥对弟弟的宠溺态度。 他对于胜利的信心更强了——你三好政康固然一出场就能让士卒们效死,我平手秀益也一样有这群血脉与共的兄弟! 战场另一侧,池田家的动向似乎是越来越小了,大概已经苦战将亡,然而泷川一益的旗帜开始显现。 而自己这边,山内一丰、本多正重两队步兵,正与三好家的西条、多田二党捉对纠缠厮杀,斗个旗鼓相当。拜乡家嘉较为稳健,走在最后,刚刚出现在视野中,还有几百步才到,敌方正面打主力的伊泽党虽然在三好政康镇场之下没彻底乱掉,但也萎靡不振了。 平手秀益身边刨去足轻和杂兵外,尚有五十余骑,已经有了些许疲惫与伤损,是继续痛打伊泽党,还是干脆搞个大新闻呢?有没有必要冒这个险呢?三好政康的直属亲卫,其战斗力肯定不是刚才的什么伊泽党之类玩意儿能比的。 片刻犹豫间,忽然听到身边有人惊喜大叫:“竟然是三好政康,真是捡到大鱼!” 不由得侧首一看,从盔甲和旗帜看出,是两个幕府来的客将,伊势贞兴与明智光秀。他们二人因为过于亲近织田家,目前在足利义昭那里难以立足,干脆主动请缨到前线博个前程。 伊势和明智在幕臣中算是有所作为的,但受限于环境,加起来只有二三百私兵,战马装备率不到五分之一,军容也远不如平手秀益身边这帮莽汉们。 就算是逼出了对方的要人,就凭你们也未必拿得下啊! 可是明智光秀斗志却是极度的昂扬,完全没停歇下来重新整队组阵的意思,而是抽刀指着三好政康的方向:“鄙人直取敌酋去也!就不等秀益殿了!” 旁边伊势贞兴稍微冷静一点,但也只皱了皱眉,便大喊一声“有我无敌,跟我来!”,同明智光秀一起冲上去了。 看得平手秀益瞠目结舌,过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 “混蛋!幕府的两个家伙,居然在战场上比我还疯癫?这口气可真忍不了!” 话音还没落地,他已策马扬鞭而去。 当然不能尾随在明智、伊势身后——那也太没面子了——而是绕了个小圈子,准备弯道超车,先一步拿下敌将首级。 一柳直末、可儿才藏等人,自然是毫不犹豫地跟上。 他们可是对平手秀益的那句话感同身受得恨! 怎么能允许有人比我们“庆次百骑组”还狂呢?何况还是文弱的足利家臣!说出去脸往哪搁?以前吹过的牛逼还怎么兑现? “秀益大人,主公可是吩咐过我要尽量看住你呀!” 背后似乎隐约响起拜乡家嘉无奈的嗓音。 又或者没有——反正都听不清楚,迅速掩埋在马蹄阵阵之下了。 平手秀益看着明智光秀的私兵冲向三好政康的亲卫,心情有点复杂。 当然是不希望友军输的,但要是打赢了也很尴尬啊。 连我堂堂鬼童子庆次都犹豫半天,没敢立即冲阵,这要是被明智光秀打下来,那可真是,以后见了他就得甘拜下风了…… 虽然平手秀益马快,但走着弯道终究要浪费些时间,眼睁睁看着明智光秀所部冒着羽矢杀入敌阵。 然后瞬间就倒了一大半。 像被狂风吹倒的小树苗似的。 三好政康还是厉害——不对,应该说是明智光秀这家伙太自大了,看来还是得我们平手家救他出来…… 明智光秀身先士卒,气势是很足的,可这冲锋简直是羊入虎口。三好政康所部匆匆赶来,阵型尚且松散,并未来得及摆出严密的枪衾,只是下意识拔刀应战,但也轻易解决了几十人,只有光秀本人,和他身边几骑杀进人群,却也立即被围。 这种混战最能看出个人武艺的,看来这支友军并不值得信任。不过他们至少牵扯了对方的注意力,并吸引了一波远程打击,英勇战死的士兵是不该被非难的。 ——平手秀益如此做想。 几个呼吸间他已能比较清晰地看到三好政康的马印所在。 有了明智等人的自杀式攻击,现在至少有三成把握直取敌将了。 三成把握,已堪一搏! “明智大人放心,在下一定为你报仇……” 话还没说完,戛然而止。 明智光秀并未死。 他本人武艺倒是不弱,挥刀左右砍杀,面临群敌环伺凛然不惧。 但这不是他还活着的主要原因。 旁边那个黑甲武士才是。 那人身材高大强壮,持着大枪,冲入人群后立即吸引了最多的注意力。 然而,这家伙居然翻身弃马,利用坐骑的掩护,挡住十余人的围攻,连杀六七人,令余者不敢稍近,于是救出两个友军,彼此背对背站在一起,稳住了阵脚! 紧接着,伊势贞兴的后续人马也顺着这个方向冲了上去,与三好政康所部厮杀到一起。 否则明智光秀早死了十遍了。 “竟无人是我明智左马介的一合之敌吗?三好家昔日称霸近畿的英才何在?” 不仅打仗厉害,嘲讽功力也是很深啊! 明智左马介! 这个名字平手秀益算是记住了。 刚才他只在三十步外,看得还算分明。人家那几下功夫,自己还真未必——不,不是未必,是肯定做不到! 对方的骑术尚未见识到,但只论步战的话,鬼童子庆次郎确实不如明智左马介,而且是差得很远。 世上竟有如此勇武的武士! 传说中的武藏坊弁庆,大概也比他强不了太多吧? 这种人居然屈身在明智光秀麾下,而且一直都不怎么上阵,根本就没什么名气,难道我是活在小说物语的世界里吗? 得遇平生仅见的高手,平手秀益反而燃起无边的竞争心。 他下意识夹紧马肚子,将坐骑的潜力发挥到了极限,直冲着三好政康的马印而去。 同时还没忘了用激情澎湃的语言来宣告这次到访: “三好政康,我就是鬼童子庆次!你的对手是我!” 第二十八章 激战摄津(终) 平手秀益觉得三好政康会如刚才所说那样,出来一战的。 尽管这个行为在大部分人看来都很傻。 时代不一样了,随着技术发展和组织形态的改变,以士兵为主体,依靠弓箭、铁炮进行团体作战,才是当下的主流。但列国之中,始终还是有那么一些人,保留着平安时代的浪漫情怀,对于“一骑打”这种事乐此不疲的。 上杉谦信麾下的首席大将柿崎景家,被誉为“越后七郡无可敌者”,就是以单枪匹马的冲阵而著称的!从关东传来的逸话中说到,在第四次川中岛合战之时,他身先士卒,带一千五百精兵突入敌方军中,亲手斩下武田信玄之弟信繁的首级,因而扬名天下。 而在近畿地区,三好政康也是个热衷于以传统方式冲锋陷阵的武将。他最有名的战绩,是与同僚们一道袭击杀害了上代公方大人,“剑豪将军”足利义辉。 虽然那是以多欺少的战例,但据京都流言描述,三好政康是动手的主力,也是唯一能与足利义辉交手拼上几个回合的人。 正因为此,平手秀益才格外希望能讨取此人,以盖过面前这位威风凛凛的友军——明智左马介。 敌方的三好政康也是个豪勇之士,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会果断杀出来迎战吧! 接近阵线,一队由步行武士带领的足轻出来拦路。平手秀益策马绕过,只盯着几十步外的马印而去,眼里丝毫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来五个人跟我直取马印!其他人攻正面!” 随着秀益一声令下,骑兵队分成两部分,少数几骑继续跟随,一柳直末、可儿才藏等其他骑兵心领神会,为了掩护秀益,对上了敌方的步卒。 往日这些弟兄们其实没这么善解人意的,总会为了战功有些争执,特别是可儿才藏这个麻烦的家伙,除了庆次可以凭暴力令他闭嘴,没人压得住。现在庆次已经二十多了正值壮年,才藏却只有十六七岁还能进步,再过几年可能真的无法无天了…… 然而今天,大伙见到了明智左马介的武力,纷纷被震慑到,由忧患感中生出团队意识,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通力合作帮助平手秀益多出点风头了。 众骑冲入三好家的步卒队列,雷霆万钧。 没有组成密集枪阵,仅凭太刀和短枪,步兵是完全无法与骑士抗衡的,顷刻就被冲得摇摇欲坠。 带头的步行武士被一柳直末挥刀斩下,左右两个试图救援的足轻各中了可儿才藏一枪,几乎同时扑倒于地。 但其中一人并未断气,立刻又勉力翻身,半蹲半趴,双手抓着刀,视死如归地撞向面前的骑兵,企图抱住马腿。 这实在是太异想天开了。 旋即被马蹄子踏中脑门,整个身子纵飞出去,在空中转了一圈,如烂泥般摔在地上。 不过,骑兵的冲锋速度也为之一阻。 一名士卒连人带甲至少有一百五十斤重,踢飞一百五十斤的障碍,战马受到反冲也不太好受,止住脚步高高立起,扭曲着脖子连连嘶叫长鸣。 如此悍不畏死的还不止他一个。 甚至有的人运气不错当真砍伤了马腿,令平手家的骑士摔落下来。 五十余骑兵的冲锋,被血肉之躯生生挡住。 三好家的后续兵力立即扑上去,阻止平手骑兵再次起速,双方混战厮杀在一起。 但平手秀益也借着掩饰杀到三好政康的面前,只有十余步之遥。 干掉面前这条大鱼,就万事大吉了! 就在这时,他突然又听到对方大将雷鸣般的吼声。 但却并非是预想中的“来战!”或者“跟我冲!” 而是—— “射击!” 伴随着这声音的,是上百支铁炮开枪的巨响。 这种情况下,对方的对策,居然是齐射? 兵法上有“临敌三矢”的说法。意思是,倘若敌方冲阵而来,在接战前,只有三轮射击的机会。三轮射击不能击退敌人,就必须进行白刃战。 在白刃战阶段继续射击的话,很容易杀伤到队友,这对士气的损害是非常大的,而且影响会在战后持续很长时间,甚至可能导致军队的分裂。 三好政康这时候,俨然是破罐子破摔的心境了。 今天都未必活的过去,还考虑什么以后? 一百支铁炮齐鸣,散发出浓密的烟雾。 平手家的五十骑兵,三好家的两三队步卒,明智家的几个幸存者,全部笼罩在火力之下,看到弹丸在头上和身边飞驰。 射击点到目标约有七八十步,按这个距离,最优秀的铁炮手,也不过只能做到三中一而已。然而两边混战厮杀在一齐,裹成血肉的团球,目标实在太大,稍微有点技术的人都不会打偏。 烟雾中看不到具体情况,但惨叫已经是连连响起。 其中有个稚嫩的嗓音格外引人注意。 “老熊!你这家伙可别死了!” 那是可儿才藏…… 难道是一柳直末不幸出事了? 平手秀益心下顿时一沉。 但他已经无暇分心了,趁着这阵齐射,他又击倒一人,已经走到三好政康马印的面前。 眼前这个甲胄最华丽显眼的无疑就是敌方主将!身边只剩下不到十个亲卫了,无人能拦住鬼童子庆次! 很奇怪对方为啥放任自己直挺挺冲过来,但都到了这就算有诈也要硬闯了! 他似乎看到三好政康笑了一笑。 然后对方大将,以及身边亲卫手里,突然各自都多了个黑色的枪管。 而且口径还格外地大。 似乎已经上好弹药点上火,只等着发射出去—— 传说中作风最古朴,思想最传统,坚持枪棒弓马之道,不屑于使用铁炮,对南蛮人和天主教视若仇雠的三好政康,今天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了。 又是轰的一声。 没时间躲避或者护住要害。 一切需要脑子去判断,身体再来执行的操作,都来不及了。 平手秀益下意识往前伏倒,紧紧贴着马背,同时顺着这个趋势,右手尽力一挥,用尽全身力气,将飞枪投掷出去。 老子就算折在这里,总也要拉个垫背的才行! 紧接着,他并未感受到中弹。 但胯下这匹从安达卢西亚远渡重洋而来,价值可达二千贯,抵得上家里那座小破城的神驹,似乎就未能幸免了。 抱着马脖子的平手秀益感受到了一阵痉挛和颤抖,更能听到歇斯底里的悲怒之鸣。 这个南征北战多年,一向桀骜不驯,处变不惊的老朋友,身上第一次出现恐惧慌乱的情绪。 它没有被铁炮击倒,它依然在慌不择路地乱跑,但是蹄声散乱又微弱。 平手秀益试图睁眼抬头观察局势,却忽然觉得胸口刺痛得踹不过气来,仿佛中弹的是自己一样。 然后他就再也抱不住马脖子。 头朝上背朝下的横着摔到地上,扬起无数灰尘。 甚至连自己都能听到“啪”的一声响。 而后是眼冒金星,七窍不灵。 想要立即翻身起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力,试了两次都动弹不了,似乎是伤着腰了…… 这可真是要了命了!才刚娶上老婆没两年呢,正门嫡子还没造出来呢!话说安宅家的大小姐还真是秀外慧中的美人,寡居了一段时间反而更有味道——这要是腰坏了,岂不是问题很大? 说远一点,影响了与安宅家的友好关系,进一步导致平手家对新附国人众的控制力降低,整个濑户内海都不再安稳…… 不知道为什么,堂堂“鬼童子庆次”无助地倒在地上也没人上来补刀,难道是战况太激烈了吗? 平手秀益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停止胡思乱想。 环视左右,全是死尸但已经没人在打斗了,几个活人要么坐在地上大喘气的休息要么要检索战场。 “就知道你这混蛋比老熊命大!” 熟悉的嗓音传来。 可儿才藏还是一贯地趾高气昂,悠然自得的神态,语气也是像往常一样欠揍。 但他脸上多少还是能看出一点关怀的意思。 这小子上前扶起伤员,还不忘骂骂咧咧:“你这家伙还真是沉啊!跟老熊比也差不了多少了!平时吃太多了吧!” 换在平时平手秀益早就要教他做人了,但这会也顾不上斗嘴,而是连忙提问:“这么快就打完了?情况怎么样?弟兄们都如何?一柳直末那小子还好吧?” “拜乡家嘉的部队到场之后就毫无悬念了,三好政康被你飞枪扎中,然后明智左马介连杀五个亲卫,取得了敌方大将的首级,三好军也就彻底崩溃了。算他运气好吧。现在只剩追打落水狗,我就没什么兴趣了。”可儿才藏脸上的不服气是怎么样藏不住的。 紧接着他换了口气,尽量装出轻描淡写满不在乎的样子,补充到:“至于我们——一共阵亡了十七个,但老熊还算走运,重伤而已,应该能捡回性命,顶多——就是个残废吧……” 话说到最后一句,终究还是漏了一点黯淡哀伤之意。 这一漏就再也遮不住,顷刻可儿才藏的眼眶就红了。 “唉……”平手秀益低着头轻叹了一声,他很明白这种感觉。对于以刀剑立身的武人来说,死在战场并不足惧,苟活才是最可怕的事情,“带我去看看一柳直末……待会儿统计首级的时候,我们让着点他……” “好……”这是可儿才藏平生第一次这么好说话。 第二十九章 幕后赢家(上)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庆次等人在前线激战的时候,织田信忠也遭受到了夜袭,但很快他便发现面前的敌人不过是故弄玄虚的疑兵而已,方知上当,于是赶紧调转方向。 正面战场上,池田恒兴一时不察,中了圈套,所部三千人受到严重打击,几近崩溃,死伤逃逸无数,剩下能活蹦乱跳的已不足五百,算是被打到失去建制。泷川一益倒是保持了一贯的机警和谨慎,虽也遭遇强袭,却一直维系阵线未乱,受损控制在可接受范围内,他那四千人,尚存有三分之二的战力。 最亮眼的是平手汎秀提前看破局势,派了一支千余人的别动队及时赶来,打乱了三好长逸的布置。 明智左马介与鬼童子庆次等人的一番奋战,不仅令池田勉强捞回姓名,泷川堪堪保住阵线,更讨取了敌方大将,一举将“贼军”打得落花流水。(前文已述,三好长逸擅长政治谋略而非战阵,所以临战往往将指挥官的头衔让给三好政康。) 本来做这手准备,只是希望帮助池田、泷川拖住时间,何曾想到,两个猛将兄如此神威,竟以直冲本阵的方式获取了最终胜利。 织田信忠、平手汎秀带着大队人马赶到之时,战局的基调已经抵定,只剩下喜闻乐见的追击残敌的环节了。 砍下三好政康首级的是明智左马介,但他并不以首功自居,反而宣称:“若非平手秀益大人单骑驰掣破阵,飞枪击落敌酋,鄙人哪会有这扬名的机会呢?首功当居于平手秀益大人,我不过是因势成事,侥幸而已。” 依庆次这个吃软不吃硬的性格,被这么恭维一番,面子上哪里挂得住?连忙吹捧回去:“吾自幼随平手中务悬军千里,转历数国,凡三十战,身遭百将,未见豪勇如明智左马介者也!” 于是传为美谈。两个深具偶像派潜力的年轻武者,勇猛无敌,所向披靡,却又通晓文墨,俊朗清逸,在一场战斗中通力合作,斩获敌方大将,而后更是互相谦让,惺惺相惜,简直没有比这更符合传统武家门第价值观的故事了! 尤其是信长遇刺之后,众人胸中的郁闷难以抒发,正需要这样的故事来提气。 可惜这两位主角,如今都不能完全算是织田家的人……但关键时刻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最终检阅三好政康首级之处,是在一座叫做“青木山”的小丘上面。织田信忠为此提议,将明智左马介与平手庆次郎,并称为“青木双璧”。 这种事情,自然是花花轿子众人抬,各种不要钱的马屁想要多少有多少。 但作为主角之一的长辈,平手汎秀并不太高兴,甚至连个场面性的态度都懒得假装,而是直截了当地就开口说了扫兴的话: “讨取三好政康、三好长直、游佐信教、伊泽赖政、多田春正、西条长纲……光是有名有姓的武士就有一百七十个,但却漏了最重要的名字。” 最爱胡说八道的池田恒兴现在惨兮兮地正在养伤,所以平手汎秀又被织田家的上下当作家中重臣尊崇起来。 “是指三好长逸吗?很可惜,他在本地人荒木村重的协助下,再次桃之夭夭……”说到这里织田信忠也觉得有些遗憾了,“既然已经明言此人是最大元凶,现在没能抓住,确实不够完美啊。” 泷川一益开解道:“二位无需担忧,这次他手下最坚定的死硬分子,基本都被我们扫清了,就算三好长逸一个人逃回去,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要是真能逃回去就好了……”平手汎秀听了这话反而眉头皱得更深,“我只怕万一,这家伙被别的什么人干掉,成了人家的功勋……” 这话令众人尽皆一惊。 平手汎秀话虽然说得遮遮掩掩,但大家都听得出,所谓“别的什么人”指的就是从播磨折返回来的浅井长政了! 如果被浅井家捡个便宜,逮住三好长逸这条大鱼,事情可就很尴尬了。 织田信忠当机立断:“我们在摄津休整一段时间!先不急着对付北边的朝仓,这段时间要用尽一切办法挖地三尺,务必将三好长逸找到!” 可惜,天不遂人愿。 有的时候,真就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原地休整一日,搜寻无果,反倒接到西面来的消息: “刺杀老主公的元凶三好长逸,被浅井军所擒杀!” 众人无不扼腕。 再派人联络咨询,问浅井长政是如何办到的,才渐渐开始知道了了不得的细节。 原来,竟然是十几天前才背叛了池田家,投靠“三好再兴军”,导致摄津乱局的荒木村重,一个月内进行了第二次倒戈,将三好长逸出卖给了浅井长政。 听到这个消息大家自然都是相当郁闷。 而平手汎秀突然就只想起了一件事情—— 原本的历史上,荒木村重和黑田官兵卫似乎是自幼相识,无话不说的知己好友,这一点在诸多游戏和影视作品中得到了充分展示。而现在黑田官兵卫已经是浅井长政的心腹了。 这么一想,从金崎撤退,到信长遇刺,整个事件的发展里面,浅井家的身份都很微妙呀! 更进一步地钻研细节的话—— “这一系列变乱的起源,是由于越后上杉军走飞驒进入北近江,截断了我军的去路,不得不紧急撤退,才给了敌人可趁之机。但上杉军的动向,并未得到正面的确认……只是浅井家的留守部队向我们传递了消息,所以不得不加以采信……” 平手汎秀忍不住将胸中的疑惑阐述出来。 话音落地,闻着无不目瞪口呆,不敢置信。 包括泷川一益也连连摇摇头说:“在下一直觉得上杉军的消息是有假的,但要说全是浅井家弄的圈套,委实是难以相信……” 但很快他不得不相信了。 就在讨论之时,织田信忠的首席情报官梁田广正收到了美浓方面传来的急报,里面主要说到了四件事情: 第一,朝仓家大军从越前一路走到南近江,对岐阜城构成直接威胁,并且拿出了丹羽长秀和森可成的首级来打击织田守军的士气,估计两人麾下的断后部队已经全灭。 第二,留守北近江的浅井余部,以长政之父久政为首,已经公然加入了朝仓军的阵营!完全有理由怀疑丹羽长秀和森可成的死也与他有关。 第三,在朝仓大军当中,并没有看到上杉军队的痕迹。若真的有一万以上越后军的存在,是不可能完全掩藏也没有必要掩藏的,唯一解释就是那支军队并不存在。 第四,织田家情报组织遭到刻意捕杀的事情得到确认了,已经找到少数幸存者,正在整理情况,但至今不清楚地下人员的身份是如何暴露的。 短短的几句话,信息量实在大得有点惊人,听到后面已经全然呆若木鸡。 唯一勉强可以算是好消息的是,在足利义昭为织田家背书站台之后,以美浓三人众为首的西美浓势力最终还是没有像传闻那样倒戈。 所以说,击败三好长逸之后,面前的敌人依然是以朝仓为主,顶多再加上浅井长政,这总比对上上杉谦信强。 可是,一系列事情所带来的自尊心伤害是无法用理性来弥补的。 当初正是由于相信了越后军自飞驒绕后的事情,才会进行分兵,信长急于回到京都查明局势,才给了刺客可乘之机。 也就是说,完全落入敌人圈套当中了! 年轻的织田信忠坐在马扎上都坐不稳当了,脸上忽青忽红忽白,表情连连变幻,半天说不出一口字来。 身上缠满纱布的柴田胜家大为恼怒,反复咒骂着声称要灭了浅井家满门,但这种言论显然没任何营养。 泷川一益依旧是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不住摇头喃喃自语说:“想不到,实在想不到,事情居然这么发展……” 平手汎秀尽管也心急如焚,安定不下来,但还是最早发现了重重迷雾中的一个疑点:“诸位请想想这个问题——浅井长政借荒木村重赚到三好长逸的首级,无非是为了取得‘为织田家报仇’的名分而已。但留守近江的浅井久政既然加入了朝仓军……那这个名分对他来说有什么用?” 众人方才一时被震慑,无法思考,现在被提醒之后立即反应过来,明白了这个道理。 最先提出见解的是柴田胜家:“各位还记得么,大和的松永久秀,本人一直观望,最后才跟着幕府表明态度加入我方,但之前却偷偷派他儿子松永久通在阵前倒戈,投向三好……” 柴田胜家是松永久通倒戈的直接受害者,对此事印象是极为深刻的。 “或许……也未必是两边下注的布置,只是单纯的父子不合也有可能。”泷川一益补充到,“据我所知,松永久通这人一向与三好长逸关系亲密,与其父的立场颇有些不同。” 平手汎秀进一步推断说:“抑或是……以往所知道的父子立场不同,也是刻意伪造出来的虚假状况呢?真真假假,实在很难说得清啊!” 众人表面在谈论着松永家的事情,其实暗中在隐喻浅井家。 然后在场最年轻的人忍不住了。 “松永氏且不论——近江浅井家,究竟是什么立场?”织田信忠尽力保持着冷静,但牙齿还是不住地打哆嗦,“还是说——不管他们表明何种立场,我们都不能再相信他们?” 第三十章 幕后赢家(中) 丹羽长秀和森可成都是广受敬戴深具人望的长者,是当之无愧的架海金梁擎天玉柱,两人的战死,本该是令织田家上下极为痛苦的。然而现在信长重伤难治,织田信包和村井贞胜都已丧命,大家的神经不得不变得粗大起来,已经无法做出正常的悲喜反应。 更何况局势未明,危险未除,还没到悼念死难者的时候。 “近江浅井家,究竟是什么立场?还是说——不管他们表明何种立场,我们都不能再相信他们?” 织田信忠的提问令家臣们感到无法回答。 现在的局势实在是很难办。 从各种细节上看,浅井家多半不是无辜者了,信长的遇刺与他们肯定有一定的关联。然而以现在织田家的实力,又实在不太合适去增加新敌人了。 那——就这么捏着鼻子不予追究了么?且不说内心里会有多么窝囊,万一对方得寸进尺,接二连三的搞小动作该怎么办? 一向以粗豪著称的柴田胜家也只能装作重伤未愈,不敢多说话了。对于军阵的问题他当然有着十足的信心,但现在的面临的是波澜诡谲的政坛风波,并非凭借勇力和军学可以应付的。事实上自从得知信长已进入幕府幽居之后,柴田这家伙的精神状态就一直很不对,时而亢奋失智,时而低落消沉。 泷川一益受到了织田信忠充满期待的目光。泷川一直坚持说“上杉军之事多半有假”,这个判断如今得到了事实验证,为他赢得了相当多的印象分。 在如此瞩目下,泷川提出了十分激进的方案,一反往日的谨慎持重:“反正迟早都是隐患,我看趁彼此立场不明,抢先灭掉这支浅井军是最佳选择。万一他与朝仓家合兵的话……” “你这简直是……还请各位三思!”柴田装不下去了,忍不住出来反驳。他刚开口时语气习惯性地十分强硬,但考虑到目前的处境旋即又转为柔和,“我军刚刚经历激战,至少得要休整几天,收拢溃兵,治疗伤员才是,并不适合去与骁勇的浅井军作战。其实浅井内部一向都有矛盾,当年长政殿上位时,是强迫其父隐居的,所以现在父子两人也未必是一条心啊!” 这话说得十分有道理。浅井长政素来是以善军不善政闻名的,在政治手段十分匮乏的情况下,单凭武力就以少胜多屡次击败六角家,逆转近江的形势,这一点在座各位恐怕没人比得过他。现在手头的二万余人,其实也都是织田家的百战精锐,可是毕竟连续劳累损耗,状态不佳了。 上座的织田信忠顿时左右为难,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作为一个年轻的主君,他缺乏足够的天赋和经验来判断方案的优劣,又不具备令家臣无条件服从的威望,面对两个重臣的分歧便觉得十分棘手。 偏偏辅佐役笔头的河尻秀隆留在了岐阜城镇守,另外两个辅佐役,毛利长秀只会打仗不会口才,梁田广正偏向情报工作不善应付场面。 于是在这情况下,就没人能出来帮他了。 可是镇守岐阜城也是很重要的工作啊,综合考虑能力和忠诚,除了河尻秀隆以外,想不到第二人选了。 由于明智左马介的高光表现,明智光秀也破例被邀请进来参与军议,方才一直集中精神耐心地听着各人的反应,此时见泷川柴田意见不同,而织田信忠难以决断,便立即站出来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织田左近(信忠的官职)大人!对浅井军固然不可轻忽,却也不必太过畏惧了。依我看,浅井备前(长政自称)此人,应该会故意保持沉默,装作中立,待价而沽。而织田家能给出的筹码,远远要比朝仓更多,所以,理当可以顺利将其拉拢过来。” 伊势贞兴本来也要象征性一道请过来的,但受了些伤正在休养,就没出席。 “……说的甚是,不愧是明智大人啊!”织田信忠思考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又追问到:“只是不知道对方的胃口究竟有多大,要付出多少筹码才足够呢?” “这个嘛……”明智光秀思索了一会儿,“眼下浅井的家业,乃是北近江五郡,加上刚刚占领的播磨部分领土,两地相隔甚远。眼下正好摄津大乱,成了无主之地,当地人荒木村重也投靠了浅井。那么我们不妨顺水推舟,支持浅井家对摄津一国的占有,也给他们一个将领地连成一片的机会……” (其实摄津与北近江中间依然隔着山城国北部,但距离已经相差不远了) 织田信忠听了此言表示可以接受:“我们本就不是为了图谋摄津国的土地而来的,当然可以让给他。” 泷川一益却表示怀疑:“这只能算是顺水推舟,借花献佛罢了,浅井家真的会满意吗?除非再让出南近江的部分土地,对方啊才会相信我们的诚意吧!” “这可没……这可要好好考虑才行啊!”柴田胜家又一次激动地做出了反驳,尽力忍着不骂人的姿态十分可怜,“失去南近江,就无法再从岐阜城直达京都了,对丹波、大和、河内、和泉各地的豪族也会失去影响力。” 听到这里织田信忠不吭声了,皱起眉毛缓缓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环视左右,最终目光还是集中于尚未发言的平手汎秀身上。 眼神十分复杂。 对于这位家中重臣,兼亲姑父,织田信忠一向充满了尊敬和信任。然而池田恒兴说破了“平手已经答应做幕府直臣”这件事之后,大家就没那么好相处了。 这几天,只要不是迫在眉睫,平手汎秀就不会自行站出来,而织田信忠也有意无意地不主动点他的名字。 足利义昭这一招确实很恶毒。 让织田家最有智慧的家臣,成了一个外人。 但失去了君臣之分,也终究还是亲戚吧? “中务大人……”织田信忠决定拉下脸去请教一次。 没想到的是,平手汎秀似乎是有心灵感应似的,在他刚刚开口还没说完之前,就已经抢先发话了: “明智大人所言不错,浅井长政确实是在待价而沽。不过——我认为其实早已做好了最终决定,目前只不过是在讨价还价而已!” “那他选的是哪边?”织田信忠立即忍不住发问,眼中闪出希冀之色。 “当然是织田!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朝仓。”平手汎秀笃然淡定,言之凿凿。 泷川一益表示疑问:“平手中务的智慧,自然远在鄙人之上,能否替我等愚者解惑,为何浅井就一定会选择织田呢?” 平手汎秀冷冷地轻笑了一下,反问道:“请问泷川大人,倘若浅井家果真与朝仓狼狈为奸,织田家会因此灭亡吗?” 这是个很敏感大胆的问题,令年轻的信忠忍不住手脚都要发抖。他忍不住想要出声说些什么,却感觉无法加入这个等级的对话当中去。 “断然不会。”泷川一益毫无压力地回答,“我们已经得到幕府人口,也正面击败了三好长逸,士气已经挽回,就算朝仓、浅井合流,击败了我们这支军队,大不了放弃近畿,至少仍能够保留尾张、美浓和伊势北部的领地,依旧是百万石的大名。” “正是如此。”平手汎秀缓缓颔首,“既然无法从根本上击倒织田,那么浅井的利益就会很有限了。” 听到这里,柴田胜家又一次反驳:“如果织田收缩回尾美,朝仓又远在北陆,近畿岂不是任浅井家自取吗?怎么会得利有限?” “自取也要有足够的实力啊……”平手汎秀感叹一声,起身侧首看着窗外,面无表情,“别忘了,幕府已经表态,织田家现在是堂堂的管领,而朝仓则是乱贼。以浅井的实力,就算能得到朝仓的支援,也完全不足够在缺乏名分的情况下压服畿内豪族呀!” “说的甚是啊!平手中务之智,光秀自愧不如。”话已至此,倒是明智光秀最先被说服了,他表情诚恳地向汎秀鞠躬表示尊敬,“浅井家若是胆敢站在朝仓一边的话,他们的处境比弑杀了将军的三好三人众好不到哪去!自身兵力极限不过二三万人,倘若持有大义名分尚可在近畿勉力维持一番局面,一旦失去名分,便是冢中枯骨了。” 泷川一益想了一会儿也点点头:“此言深合情理。” 随后柴田胜家亦表示赞同:“甚左……不,是平手中务大人说得很有道理,我们其实并不需要做出让步来拉拢浅井长政,反倒应该逼迫他亮明立场才是!” 平手汎秀进一步说到:“以织田的身份,恐怕无法做到逼迫他亮明立场,但若是幕府派人的话……” 明智光秀听到这里,立即起身请命:“诸位倘若信得过的话,光秀愿以足利家臣的身份前往,还可说服身为政所执事的伊势贞兴大人与我同去。” “可是……”织田信忠尚有疑虑,“您事先并未得到公方大人的授权吧?这么做岂不是矫诏之罪吗?” “我立即派人去御所做补报,先斩后奏吧!”好不容易又拿到一个出风头的机会,明智光秀是一点都不愿意放手的,“这是对足利与织田都有利的事情,公方大人,想必也会理解的!” 第三十一章 幕后赢家(下) 明智光秀的态度打动了信忠和织田家众人——或者说实话,大家也找不到其他更合适的人选,于是他就被派过去当使者了。 按照预想的方案,他会以幕府的身份,要求浅井长政立即对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事情做出合理解释并且表明当下的立场态度。 最终在五月十三这天下午出发启程。 伊势贞兴大腿被刀刃砍伤动弹不得,但听说此时后,二话没说,让杂兵抬着也要跟明智光秀一起去。显然,他们两个对于战国乱世的残酷性都有很深的理解。 接下来众人就只能静静等待了。 此刻织田军驻扎在摄津东部,接近山城、河内二国的交接之处,休养生息,治疗伤员,收拢溃兵,重整队列。 而浅井军则是在长途跋涉之后,停留在往西约二十町(22公里)的地方。双方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堪称微妙。 不知期限的等待是令人厌烦的,但此时众人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全军上下实在过于疲敝和混乱了,无论是战是和,往东往西,总要整顿几天才可以继续下一步的行动。 本日晚上,从岐阜城又传来最新的消息。 由于地下情报人员受到忽如其来的捕杀,因此这几天织田家传递重要军情,都是派几十名全副武装的骑兵来押送信件,这么做确保了安全,但也很明显降低了速度。 说是朝仓军三万人杀入了美浓,四处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当地的领主们,以安腾守就为首,眼看自己土地受害,强烈要求出城野战,被任命为留守城代的河尻秀隆与林秀贞无法顶住压力,不得不加以同意。 双方在岐阜城的西南方向五十町(约54公里)外,隔着长良川展开阵型。河尻秀隆手里满打满算,包括所有杂兵在内只有一万六千,于是打算以静制动,引诱敌方主动进攻,再趁半渡之时发动主力打击其薄弱环节,林秀贞也表示认同。 策略本想的不错,可惜他们两人并不具备足够的威望去压服手下诸将。美浓的氏家卜全向来自居武勇瞧不起文弱的朝仓家,开战未久便受不了挑衅主动渡河发动进攻,虽然起初很顺利,但逐渐深入重围陷入苦战。 接着稻叶一铁、安腾守就、不破光治为了救援老朋友,纷纷不等命令自行出击。美浓国人众的六千兵力全部脱离了原有阵线。他们的战力倒是很强,压制住了数量更多的敌兵,但也把友军侧翼暴露了出来。 丹羽氏胜立即遭到了正面和侧面两个方向的夹击,不敌败下阵来,作为预备队的水野信元也受到冲击而自乱阵脚,结果就是合战才打响半个时辰,便几乎只剩下河尻秀隆与林秀贞的本阵四千人,独力对抗三倍左右的敌军了!除此之外,仅有汎秀的妹夫织田长益带了一门众的一千五百兵力打死朝仓家两个足轻大将,取得了一点战果,但也是杯水车薪。 就在这关键时刻,敌方大军身后突然尘土飞扬,地动山摇,出现大队人马杀到的迹象,朝仓家误以为是大军回援,连忙鸣金收兵,这才让织田家的将士得以逃回岐阜城。 回家以后才知道,原来是正在隐居的竹中半兵卫,提前召集一批受他恩惠的百姓,捉了几百只野鹿、山猴、稚鸡之类的,在动物身上绑了旗帜和树枝,紧要关头放出来,作为疑兵之计。 接着河尻秀隆指责美浓三人众不听命令,擅自脱离阵线,后者却反过来嘲笑尾张人战力太弱,轻易崩溃,一时剑拔弩张。又是竹中半兵卫申请入城,做了协调工作,令双方暂时放下矛盾一致对外。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织田信忠收到了两封信,分别来自河尻秀隆与安腾守就。 河尻对安腾大加指责,安腾也对河尻十分不满,但两人却是异口同声地对竹中半兵卫赞不绝口,建议干脆指派竹中当留守代官好了! 尽管那家伙理论上现在就是个浪人,连织田家的家臣都不算…… 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众人并没有太惊讶,主要是最近目瞪口呆的次数太多,已经有了强大的抗性。 但跟竹中半兵卫有几分交情的平手汎秀却不由得要多想一些事情:话说,当年竹中不肯出仕,原因是信长太过强硬和独裁,麾下的能人又太多,短期内难以出头,而半兵卫的性子是宁为鸡首不为牛后的。 现在信长幽居在幕府,丹羽长秀、森可成、村井贞胜等身死,织田信忠太过年幼无法乾纲独断——也许竹中半兵卫会趁机走上前台,将收敛数年的锋芒重新释放出来了! “美浓麒麟儿”蛰居了足足五年,也许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可惜了,平手家并不能给他这么好的发挥空间与机会。 织田信忠见了信有些犹豫,向家臣们询问竹中其人如何。 柴田胜家说:“他忠义可信,精通军法,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泷川一益则补充到:“此人乃王佐大才,一旦要起用,就必须予以重任,否则便是明珠暗投了。” 稍微恢复精神的池田恒兴也附和:“弹正大人(信长)以前常说竹中足以担任织田的家老,只是未得其时。” 织田信照、织田信时两个一直不敢在军事话题上发言的一门众,村井贞胜死后奉行众里地位最高的武井夕庵,上代侧近众笔头菅屋长赖等人,也都对竹中半兵卫做出正面的评价。 其人脉可见一斑了。 平手汎秀当然也没必要对着干,而且进一步分析到:“现在美浓人已经有了不稳的迹象,而竹中半兵卫又在美浓国人心目中拥有很高的地位,可以用他来弥补这个裂痕。” 听了这话,织田信忠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命人回信,同意立即“高薪”聘请竹中半兵卫出仕,并让河尻秀隆、林秀贞要听从他的建议。 处理完这件事情后,又收到两条不那么重要的传闻。 先是得知,越后上杉谦信的动向终于搞清楚的,那家伙受到浅井家的邀请,派了麾下的准一门众的千坂景亲,带着五百人的庞大使团到近江作外交访问,并没有参与近畿争端的意思。使团到达后见到形势不稳,旋即便撤走了。 再一个是说,足利义昭发出御书之后,从各地赶来的“勤王”之师陆续到达京都,目前已经接近两万了。这些墙头草般的国人众显然没多少真心实意的忠诚,聚集起来只不过是想趁着顺风顺水,痛打落水狗,捡一点便宜的。 于是,金崎撤退的原委渐渐浮出水面了,虽然幕后主谋还不清楚,但大抵也能猜到一些苗头。 总而言之,事情真相让人懊丧悔恨到了极点,信长被迫幽居,丹羽长秀、森可成、村井贞胜、织田信包等人被杀,全都是由于判断失误,中了敌方的奸计所导致。 但事已至此,大家也只能向前看了。 五月十四日凌晨,明智光秀去而复返,说了“幸不辱命”四个字。 然后浅井长政也果真派了两个代表,分别去往足利家和织田家,煞有介事地做出了承诺:“备前大人(长政自称)与织田弹正的被刺绝对没有一点关系!勾结朝仓作乱皆是留守者自作主张,备前大人将与浅井久政划清界限,断绝父子之谊,并且许下誓愿,亲自带兵讨伐乱贼,清理门户!若有违背,天诛地灭,祸及子孙!” 听者都知道这种发誓算不得数,就跟用臀部器官排出某种异味气体没什么区别。但总算解了燃眉之急,不再需要为生死存亡而担心,纷纷舒了口气。 织田信忠有些感慨:“如此危难之际,所幸前有明智,后有竹中,仁人志士襄助;当然更要感谢平手、泷川二位的奋战,他日定当厚报!另外为我织田家流过鲜血的死难者,鄙人也绝不会忘记的。今日遭受的劫难,皆会铭记于心,化作日后的奋发!” 第三十二章 谁执牛耳(上) 元龟三年(1570年)五月十四日,织田信忠与浅井长政,从纷乱的摄津国启程,回到京都觐见足利义昭。 此时,织田军经过了一番休养和收拢溃兵,人数总计是二万八千,虽然遭受了不少的损失,但总算将六成以上精锐兵力保存下来了;浅井家则是得到荒木村重的投靠,拿下三好长逸首级之后,人数扩张到一万七千人左右,主力仍以近江众为主,播磨众、摄津众次之。 双方心照不宣地隔开了一定的距离,彼此客客气气但相互保持着高度警惕,似乎随时都可能会突袭过来。 织田在怀疑浅井与信长遇刺的事件有关,而浅井则知道织田在怀疑浅井与信长遇刺的事件有关,织田也知道浅井知道织田在怀疑浅井与信长遇刺的事件有关。 在到达京都之间,织田信忠与浅井长政抽出时间,各带着侍卫,如临大敌地象征性见了一面。 现场的气氛是可想而知的。 岁月并未在浅井长政身上留下太多明显痕迹,他依然如往日一样年轻俊美,英武非凡,举手投足顾盼之间充满了自信。 他甚至依然穿戴着几年前的旧衣铠,只修理了细节,擦亮了甲片,换掉了破损的装饰品,色泽和样式都是完全符合传统印象。 然而以前给人的感觉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现在却更多的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从容了。 ——当然,也许这纯粹只是出于心理作用。 织田信忠尽管也算是少年老成了,但气场上仍处于明显的劣势。这位少年家督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都用力过猛,竭力想要展现出不逊于对方乃至更胜过之的姿态,可是,越是如此,就越显得不自然。 说了几句寒暄的话,织田信忠的声音就已经有点发颤了。 然后浅井长政突然又装出一副极为沉重的表情,用着悲愤的语调说了句正题:“令尊织田弹正,不仅是朝廷和幕府的栋梁,亦是鄙人深深敬仰的义兄,听闻他遇刺之事,我的心情实在惊愕至极,痛惜至极,激愤至极,恨不得以身代之!幸好浅井家得到神佛护佑,讨取了元凶三好长逸的首级,也算是为义兄做了一点事情!” 动作僵硬,语气浮夸,浅井长政无疑是个很蹩脚的演员,他的戏码显得非常虚伪,一点真实性都感受不到,倒显得像是一曲意在讽刺对方的滑稽戏了。 于是织田信忠终究是忍不住满脸通红,咬牙切齿,说不出话了。 可是,在这一点上没人能够帮他。 世人并不会因为你是个尚无经验的少年就温柔以待。三好长庆十岁丧父继位便面临管领的敌视和家臣的怀疑,德川家康六岁开始孤身在外当人质还被视作货物交来换去,相比之下织田信忠又有什么格外值得同情的理由呢? 平手汎秀也随行参加了会面。 但可惜的是,没有看到预想中的黑田官兵卫。 浅井长政的近卫队长是远藤直经,直属近江兵的大将是矶野员昌、宫部继润等人,此外还有摄津众笔头荒木村重,播磨众笔头别所长治,这两个野心勃勃的家伙都已经正式加入到浅井军中了。 按捺不住的平手汎秀在离别前直截了当地反问说:“敢问备前殿,听说播磨国有个叫做黑田官兵卫孝高的年轻人,颇具才干,不知是否在您身边?” 原本志得意满的浅井长政当即愣了愣,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但旋即微笑摇头来掩饰表情,回答到:“官兵卫确实在我军中,但正在后方押运粮草,恐怕您现在是见不到了的。” 听到这话,平手汎秀轻轻“啧”了一声,微微摇头表示遗憾。 不知为何这个动作给了对方极大的压力,浅井长政顿时变得严肃和紧张起来,急匆匆说了两句话便立即带人离去。 回来之后,织田家的众人对此并不理解,但他们更大的惊讶在于:“平手中务从何处听说过这个播磨人的?您为何突然有此一问呢?莫非此人在浅井家中担任了什么重要职责吗?难道与近来的事变有关?” 泷川一益思索了一会儿补充说:“在下倒是记得有这么一个人,本是姬路小寺家的家臣,后面依附了浅井……听说这家伙锋芒毕露,聪颖过人,被浅井备前列为侧近,只是并未听说委任了什么要职。” “我是从某个友人处偶尔听说的……”平手汎秀不想纠结于此,立即转变了个话题:“话说,多日不见,浅井备前给人的观感,似乎与往日颇为不同了啊!” 柴田胜家叹了一声,情绪十分复杂。 而泷川一益直言不讳:“他即将成为近畿举足轻重的人物,当然会比以前更威风一些。” “举足轻重吗……”织田信忠紧咬着嘴唇,眼中闪过既不忿又无奈的神色。 当年信长活着的时候,浅井长政可完全算不上举足轻重!那时候浅井家都被压制到战战惶惶疑神疑鬼了,后来去播磨也不过是为王前驱的角色,所有人都只觉得他们是织田家的小兄弟,跟平手、丹羽等人地位差不太多。 但现在情况似乎完全变了。 看上去距离天下人仅仅数步之遥的信长突然遇刺,为了安定人心不得不主动前往幕府幽居以示诚意,结合前前后后的一系列战事,织田家的武运突然就开始黯淡了。 政权的根基动摇了,而最粗壮的那几个支系也出现各自的问题。村井贞胜代表了朝廷的人脉,丹羽长秀控制着生野银山,森可成扼守京都北面的安定,织田信包是伊势南部的实际掌权者,这些人在一个月内同时死去,其损失难以形容。 更进一步的,平手汎秀被迫在名义上转仕了足利家,美浓三人众等势力态度暧昧摇摆,池田恒兴这等宿将也对信忠缺乏足够敬畏,织田家这个庞然大物似乎随时有分崩离析的危险。 现在是依靠着幕府的公开支持和前线人员的奋战渡过了危机,但谁敢保证没有下一次呢? 万一几年之后再来一次灾难,织田家还有足够的筹码去交换足利家的鼎立支持吗?还有足够的兵将去打败三好长逸这种等级的敌人吗? 问题的答案,就全看年少的新主君干得怎么样了! 织田信忠本来就不是一个足够自信的人,面对这种情况他更显得迷茫了。 一路继续行走,离目的地大约一百町(11公里)的时候,众人又接到新的情报: “距离最远的德川家也已经赶到了京都,现在聚集起来支持织田家的人已经有三万以上,正在御所等待我军!朝廷也特意派了两位大臣,比叡山、奈良、界町各地的代表都带着礼品到场了。” 梁田广正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表情是十分喜悦的,他只以为织田家的声势有所恢复,并未意识到背后的政治因素。 织田信忠同样没有多想。 池田恒兴、坂井政尚等武夫们就更不用提了。 柴田胜家和泷川一益同时皱了皱眉,感受到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具体又说不上来。 唯有明智光秀一语道破这违和感的来源:“弹正大人(信长)往日凯旋,诸势力都会出城相迎;而今日我等班师,他们却是聚集在御所等候……” 众人这才恍然。 很显然,看似是个小小的礼节区别,其实却蕴含了一个关乎千万人生死荣辱的终极问题! 那就是—— 名义上统治天下的足利家,与实际上用武力支持幕府的织田家,究竟谁上谁下,谁主谁次,谁先谁后,谁执牛耳! 昔日织田信长掌权的时候,这个问题的答案毫无悬念。 但现在呢? 第三十三章 谁执牛耳(下) “今日真是风虎云龙,群英荟萃。”足利义昭意气风发地站在御所的门前,环视近畿各大名和豪族带来的联军,笑得合不拢嘴,“诸位汇集于此的兵力,足有六七万人,击败乱贼朝仓家看来是不成问题的,管领大人的遗憾,就由我们帮他去弥补吧!” 作为一个恐惧剑刃与鲜血的胆小鬼,他今日十分罕见地穿戴了全身的铠甲,带了高耸的双牛角反立兜,佩上幕府传承百年的名刀,看上去倒也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自从被拥立上洛以来,已经过去了三年多,但大家从没看到足利义昭如此兴高采烈,甚至到了放飞自我的程度。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么欢快的最大原因,就是织田信长已经变成“管领大人”了。名义上成了幕府的一员,事实上也在御所里幽居了起来,完全处于受足利家控制的态势。 织田信忠虽然顺利继承了家督的位置,然而毕竟是一介黄口小儿,面临着内忧外患,恐怕是应接不暇,捉襟见肘,大概没那个能力继续强势下去了。 最妙的是,浅井长政在近期的一系列事情中异军突起,收降了荒木村重又拿到了三好长逸的人头,成为捡到大便宜的幸运儿。此人公开表态支持幕府,却又与织田家关系微妙,正好可以作为施加制衡的棋子来使用。 原来还以为这家伙没什么价值的,只不过是被信长握在指掌之间的有勇无谋之辈呢!还真是看走眼了啊。 足利义昭内心已经打定主意,接下来要借着“讨取三好长逸”的东风,给浅井长政更多扩展实力的好处,以达成对织田一派的牵制。说起来浅井家素来是以作战勇猛但内政糟糕闻名的,即使扶植起来也不足以成为织田家那样的大患吧。 当然分化拉拢也是绝对不能停的,和泉、淡路的平手汎秀,南近江的柴田胜家、北伊势的泷川一益……没有了信长的存在,离间这些人也就有了可能性。 将军大人心里闪过万千的心思,但口中却继续说着冠冕堂皇的话:“织田弹正虽然一时遇挫,但不能掩其旧功。足利家得以复兴,弹正居功至伟,仅授予‘管领’之职远不足酬其勋绩。故而我打算在成功讨伐朝仓之后,替织田弹正向朝廷申请‘从三位’的荣誉。” 以前足利义昭对信长的官位蹿升是很恼火的,但现在他反而要主动提供帮助,时与势的变化,真是十分其妙。 其实现在义昭自己也才在两年前升为“从三位”,他肯定也想趁着这个机会更上一层楼了——当然需要相应的名义,所以,他再次强调要把朝仓家列为“乱贼”来讨伐,并且把自己居于总大将的位置。 织田信忠看着将军大人的表演自是青筋直冒表情复杂,但仍然不得不躬身谢恩:“如此殊荣厚遇,鄙人替家父多谢公方大人的恩义了!” 看着对方这幅满腔怒火又不敢发泄的样子,足利义昭只觉得心里更痛快了,恨不得当场就要高歌一曲来抒发这喜悦之情。 “公方大人一言,令我等无比振奋!织田弹正荡尽宇内的志愿,一定要继承下去啊!在下长政,愿为先驱,万死不辞!”听了足利义昭那干瘪无力的动员,浅井长政很是激动,忍不住跳出来表忠心唱赞歌——或许说了什么并不重要,他今天得以与织田信忠并重,坐在将军御座的左右手边,以对等地位出席,才是最重要的。 然后这也显得太不稳重,太小人得志了些。 滑稽的是,也正是如此,足利义昭看浅井长政的眼神才越发友善了。 所以说,这种情况下,这家伙到底是真的情不自禁暴露本性呢,还是假装成见利忘义目光短小的样子,抑或是刻意演得如此出戏让别人看出来是假的……以平手汎秀的经验,一时也分辨不了。 有了黑田官兵卫,总觉得浅井长政的形象变得诡谲莫测了。需要更多时间去了解。 今天平手汎秀、柴田胜家、泷川一益三人,都以暧昧不清的地位参与了军议,到底是独立身份还是织田家的附属,这一点足利义昭故意没有交代清楚。 平手汎秀理论上已经转仕幕府,而且是朝廷任命的“从五位下中务少辅”,柴田胜家暂未表现出脱离织田的态势,但亦有官符在身,这两人的位阶与织田信忠是完全同级。(顺带一提浅井长政目前尚无正式官位)泷川一益地位要落后一步,却也掌握着三个郡十万石以上土地,势力能辐射到整个伊势湾,同样具有尾大不掉的嫌疑。 今天足利义昭让这三个人都列场,其实是颇有讲究的。 与年轻的主君织田信忠同席而坐,便显得大家地位相若,君臣之分淡化了。可要是称病不来的话,又怕织田家在会议上孤立无援受到排挤。 倘若将军大人挟持“民意”,搞出一个“浅井作主力带领联军讨伐朝仓,织田负责提供补给”之类的决定,那可就很麻烦了。 别忘了,三好长逸的首级,已经被黄雀在后的人夺走了! 经过看似推心置腹的内部商议,柴田胜家和泷川一益很别扭地接受了足利义昭的邀请,并且向织田信忠保证忠心无二,后者也表示绝无芥蒂。 平手汎秀则只幽幽念了两句汉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对此织田信忠半懂不懂,柴田和泷川完全听不懂。毕竟他们哪一个都没去过唐土,也很少与文人墨客谈笑风生,见得不够多,还需要学习一个,提高知识水平。 前情暂且不表,说回到这军议上。 浅井长政方才表露了一番决心,柴田胜家便立即出来唱对台戏:“先前这么些事,实在让我们织田家的人愤恨不已,此仇不共戴天,请公方大人将讨伐朝仓的任务交给我们,成全将士们的心愿……否则我担心有些人激愤之下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破瓶柴田就是这么霸气,虽然新败带伤,还缠着纱布,却敢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幕府将军以威胁的语气说话。 但这也正是他能得到下层士兵爱戴的原因。 而且足利义昭也并不以为意。 直率的冒犯,总是好过潜在的阴谋嘛! 所以将军大人只是微笑着捋了捋胡须,温和地回应到:“柴田左京的忠勇,我素来清楚,虽然在摄津偶有失手,却非战之罪……依我看,这次讨伐朝仓,就让柴田左京为先锋大将,在联军中挑选精锐先行出击,浅井备前担任次锋,并让泷川左近率领一支偏师绕后袭扰,余者随我本人暂留京都,待旗开得胜之后再一齐进发。” 话音落地,众人脸色各自不同。 浅井长政眉毛扬了扬,觉得次锋的位置差强人意。 织田信忠脸色一变,这个安排里,完全没有他刷声望的机会,而他恰恰是在场最需要刷声望的。 柴田、泷川的表情可就复杂了。绕开织田家,让他们独立担任要职,出于忠心是该拒绝的,但是…… “公方大人的抬爱,我感激不尽,只是……” 柴田胜家“只是”了半天,也说不出究竟“只是”什么,泷川一益也是游移不定地没表态。 此时,一直没发言的德川家康突然开了口,向御座施礼:“请问公方大人,织田弹正既然被任命为幕府管领,如此大事为何不见出席呢?” 足利义昭笑容一滞,脸色冷了下去,淡淡回道:“众所周知,新任管领大人身体不适,暂时在御所休养,我看最近还是不打扰的好。” “这样吗?”德川家康点了点头,随即做出愤怒的姿态来:“太荒谬了吧!身为管领,仅仅身体不适就缺席如此重要的军议?真是成何体统!至少该派人传递一下口信吧?” 听了这话,足利义昭目瞪口呆。 德川家康这话,明显是在质疑刚才的决定,替织田家鸣冤来了,但他选取的角度十分巧妙,挑不出毛病。 而且往深层次分析,其话中意味很值得思索。 你既然以“管领”的职位,把信长羁縻起来,给他打上幕府之臣的痕迹,那就必须给予相应的待遇,不能完全剥夺话语权。 换而言之,足利义昭是有些得意忘形了。他只是依靠时局暂时压制住了织田,并不是实力占优。 “由在下去询问管领大人的看法如何呢?”平手汎秀抓住这个时机开口了。算是给了一个折衷下台阶的机会。 “鄙人也很希望能见到管领大人一面。”德川家康立即补充。 织田信忠满是感激地深深看了德川一眼,又转过头对着平手微微颔首,接着向足利义昭躬身道:“由这两位前去,家父一定是十分高兴的。” 柴田、泷川大为窘迫。 其实他俩也没真的做出啥卖主求荣的事情,只不过是犹豫了那么一瞬间而已。 真的只是一瞬间! 但有了后面的对比,这一瞬间就显得非常突兀了。 “三河德川不愧是君子,至于尾张武士就……” 平手汎秀似乎听见身边事不关己的赤井直正小声嘀咕着。 此时突然有人报告说,御所外使臣求见。 足利义昭大为不悦:“朝仓家又想派人来求情?赶走两个还不够吗?想想自己当年的作为,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平心而论,当年朝仓义景对待义昭,虽不重视,却也没甚失礼之处。 只是足利义昭现在忽然春风得意了,身上寡恩记仇的一面开始展现出来了而已。 来报告的人连忙解释:“朝仓家今日又派了两批人马,皆已挡回去了,现在来的是甲斐武田家……” “甲斐武田?朝仓的连襟吗?”足利义昭自言自语几句,冷笑着摇了摇头,“要对武田大膳说声抱歉了,先让使臣留在京都,等讨伐了朝仓再见面吧!” 第三十四章 赐刀(上) 进入院子门之前,平手汎秀万万没有想到,跟着德川家康一道来探望的时候,看到的竟然是这幅景象。 原来以为,信长应该是缠绵病榻,痛苦不堪,抑或迁怒于人,冲冠眦裂,再不就是意气消沉,万念俱灰…… 但实际上,隔着小花园,还未见到真身,却先听到了能剧歌舞的声音。 再往前走几步,发觉信长的这处居所,似乎临时变成了表演的舞台,屋檐下的开阔地有两个演员正在飙戏,角落里吹拉弹唱四人伴奏组兢兢业业全情投入,下手一道简单的帘子挡着,又有两个候补登场的演员捏着面具紧急补妆…… 大致扫了一眼,加之悠扬空灵的歌乐声传到耳边,平手汎秀立即判断出来:“正在演的是世阿弥先生根据《源氏物语》改变的名作,接下来的曲目,大概是织田弹正最喜欢的《敦盛》了。” “噢……”德川家康对这种贵族化的文艺缺乏了解,勉强知道《源氏物语》,并不闻世阿弥先生是何人,于是也接不上去,岔开话题说:“织田弹正真是大将之风,身逢变乱却毫不慌张,依然有观赏戏剧的心境,这样我也能放心了。” “正是!”面对这么冠冕堂皇的话,平手汎秀唯有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虽然语气颇言不由衷。 依信长现在的情况,坐在御所里看能剧就算是好事了吗?可真未必呀。 两人闲聊几句,耽搁了几秒钟的功夫,正好看到一个衣饰比杂役们稍微高档一些的年轻文士从屋子里走出来,到跟前躬身打了招呼。 “在下曲直濑玄朔,受公方大人之命,前来为织田弹正看诊,见过德川左京大人与平手中务大人!听说二位是要来与织田弹正谈些正事的?” “曲直濑玄朔?”平手汎秀疑道,“敢问您与道三先生如何称呼?” “正是家父。”那年轻人略有些汗颜地低下头,“说是我为织田弹正看诊,其实多半只是记录下情况,送回去让他老人家拿主意。” “原来是名门之后,幸会幸会!” 此处所说的道三先生,便是指的杏林之中极有地位的曲直濑道三。他师从上代“医圣”田代三喜斋,又青出于蓝,曾经给足利义辉、细川晴元、三好长庆等人诊治病情,医术自是不凡,但也有人讥他攀附权贵,热衷名利,仁心远不如“十六文先生”永田德本。 不过,曲直濑道三利用自己的财富和政治影响力,开设学院,广收门徒,著述立传,培养了许多优秀的医术接班人,这又在永田德本之上了。 见面前的“医二代”气质脱俗,不卑不亢,看上去十分靠谱,德川与平手两人稍作回礼,表现出对专业技术人才的尊重。 继而由官阶和地位稍高一点的德川开口说话:“玄朔先生吗?辛苦你了。若是条件允许的话,我们希望能有机会与织田弹正详谈一番才好。” “详谈一番……恐怕很难。”曲直濑玄朔恭敬但坚决地做了否定答复,“情况实在不太妙,家父也想不出逆转乾坤的办法,只能长期调养才行。现在弹正大人需少言,少食,少动,更不可有过分的喜怒哀乐,二位最好只用纸笔与他交流,而且不宜超过半个时辰。” “纸笔交谈,半个时辰,这确实是无法理事了啊……”德川家康喃喃自语,脸上呈现出黯淡之色。 平手汎秀内心深处,对十六世纪的医学水平并没什么信心,可是没有其他选择,既然眼下最好的医生就是这家人了,也就只能姑且听之。 所以汎秀以眼神对德川示意,一半同意了曲直濑玄朔的话:“我们只需要同织田弹正说上几句话而已,绝不至于耽误很久。但会不会有过分的喜怒哀乐,这个实在难以保证。” “唉……”曲直濑玄朔遗憾地点点头,“各位都是关乎天下安危的人,确实不能以凡常病人视之……只能希望弹正大人吉人天相吧!” “既然如此,玄朔先生,少陪了。”德川家康作为刚正朴实的东国武士,毫无废话寒暄的意思,拉着平手汎秀就大步往里走。 此时正好一曲戏演完,两人穿过小庭院,登上廊道,转了个弯,便能隔着门口的珠帘,隐约看到有人侧卧在屋子里休息,看身形当是信长无疑。 德川家康立即收拾情绪,庄重正色施礼道:“参见织田弹正。” 平手汎秀落后半步,随之屈身行礼。 静止片刻之后,一阵轻轻响动,接着有杂役收起帘子。 “何……事?” 伴随着这嘶哑的嗓音,是信长清瘦了许多却十分松弛的身形,以及略显疲惫但并不沮丧的脸。 他好像很享受躺着听能剧的日子,也不怎么在意胸口的伤痛了。 整体气色,比上次看到的时候好了太多。 平手汎秀心中难得地油然升起真诚的敬佩之情——这幅胸襟,可真不是凡人能比的。 然而,德川家康却是第一次见到被刺伤后的信长,忍不住轻轻“噫”了一声,表达内心的复杂感慨。 但他作为一个传统的东国武士,并未多做纠结,而是立即问到正题:“目前畿内众人联合起来讨伐朝仓,正为了布阵而争执不休,既然织田弹正已经担任幕府管领,于是我们就需要前来询问一下您的看法了。” 德川这番话略有点弯绕,为尊者讳,没有说的很明白,但信长眼珠一转,就立即明白过来,轻舒了口气,反问到:“奇妙……奇妙丸……被排挤了吗?” 作为一个胸肺受损的伤员,信长说话很短促,发音时明显还有一些不适,但已经不至于像以前那样不住地咳嗽了,也许是病情转好? “全都瞒不过您啊!”德川家康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公方大人目前似乎十分看重浅井家,同时还拉拢柴田、泷川两位,暗示会让他们担任先锋,提供建功立业的机会,却丝毫不给织田左近(信忠)留个位置……德川家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跟武田敌对,此时尾张的平静对于我三河实在很重要,所以在下无法坐视不管。” 德川家康的说法很聪明。并没讲什么官话大话,而是从自身利益出发,所以就显得更为可信。 平手汎秀亦补充道:“如今织田家的稳定与否,关系到许多大人物的安危,只是其中某一部分人认识不到这一点……或是过高估计了自身化解危机的能力。” 他说的又要更高明一筹了,话语中其实是在隐喻当年三好三人众弑杀足利义辉之事。 两人各自的立场有所区别,语言风格也不同,意思却很统一,就是暗示说要站出来维护足利与织田之间的平衡,不至于让情况失控。 德川的想法且不论,平手汎秀过去几年能从一个知行万石的家臣蹿升为守护淡路、和泉两国,领土十几万石的诸侯,固然是依靠自我奋斗,也是因为能在两边左右逢源。其他丹羽、柴田、泷川各自也有了势力范围但缺乏足够的名分,而幕府的家臣空具名分却并无足以维护实权的兵力。 否则,岩成友通、安宅信康这等人物是那么好收服的吗?长宗我部元亲又怎么会甘为马前卒? 短期之内,平手汎秀依然需要把这个左右逢源的生意做下去。 其实这个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 昔年织田信长占优,常要劝阻他行事需缓。信长虽然暴躁但很理智,总能听取合理劝谏。现在足利义昭,看似温和,其实相处起来发现并没有那么理智…… 不管怎么说,今天已经同德川家康一起走到这里来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足利义昭依靠“管领”的职位,名正言顺地幽禁了织田信长,但同时也不得不给予相应的尊重才是。历史上呼风唤雨的管领可实在太多了,甚至经常能把将军给架空的。 只要信长能在中枢稍微说上几句话,织田信忠再争点气,总不至于被人欺负得太狠。 可是—— 帘子后面的织田信长闭着眼睛思索了半天,并不答话。 不仅不答话,反而是摇了摇头。 “弹正大人……”德川家康有点慌神,作势要继续向前走。 信长这才睁开双目,没精打采地挥手拦住,面无表情地轻声开口了: “子孙……若贤,今日失去,早晚夺回;子孙若……不肖,今日保住,早晚……失去。我所——所能做的,无非——拖延而已。” 断断续续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抚着胸口深深呼吸了几下。 身旁的贴身杂役连忙起身,一路小跑去后面的房间倒茶。 就算是拖延,总也聊胜于无啊…… ——平手汎秀正想这么说,突然又看到前方有了举止。 信长轻轻招了招手,让两人走上前去。 随即低声耳语道: “令奇妙丸以……以我之名,赐刀于柴……柴田、泷……咳咳咳” 这句话说得急,越发不流畅了,最终忍不住重重咳嗽起来。 德川家康眼前一亮:“这倒真是……” 但他话未曾说完,便只见信长闭上眼睛无力躺倒,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同时挥手示意两人离去。 同时,门外的医师急匆匆赶来过来。 “又开始咳嗽了吗?两位大人,看来今日的交谈无法继续下去了。” 曲直濑玄朔的语气依然还是那么不容置疑。 好在正事也算谈完了,平手汎秀和德川家康老老实实起身告辞。 行至门口,出了御所,德川家康舒了口气:“不愧是弹正大人!身在病榻也能给出妙计,先按此施行,搞得宏大一点,应该可以稳定织田家的人心。” 平手汎秀不置可否:“希望如此吧……唉,今日可能要被公方大人记恨上了。” 德川家康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说:“有些无知之辈,说平手中务趁织田家危难之际,转仕到幕府去,对此我是嗤之以鼻的。我十分能理解您的选择!事实上这个时候,您对织田家显得越忠诚,织田家反而会越危险。” “现在已经很危险了……”在德川家康这个“至诚君子”面前,总是很难说些玄乎的场面话,平手汎秀干脆也开诚布公,“虽然答应了公方大人的要求,但这段时间的作为难免让他起疑,也许该趁着这个机会……” 第三十五章 赐刀(下) “令左京进、御奉公众柴田胜家,领南近江国众八千,为先锋出阵;近江武人浅井长政,领播磨、摄津国众一万五千,为次锋列阵;尾张武人泷川一益,领北伊势国众五千,为别动队,自琵琶湖西攻伐若狭、敦贺……” 这是大军出发之前的京都。 五月下旬,气温正式最高的时候,尽管在琵琶湖南岸,依然酷热难忍。 负责宣读军令布置的,是细川藤孝。他保持着响亮的嗓音,在当空的烈日下喊了半天,早已是口干舌燥,汗流浃背了,往日的儒雅风流气质是全然消失。 饶是如此,他却只能越发集中精神,如临大敌,一丝不苟地执行工作,连伸手擦一下汗水也不敢,声音更是听不出丝毫的颤抖。 足利义昭特意找了细川藤孝来担任这个职责。这是一个敏感的政治信号,表示念及旧谊,对他内通织田的既往不咎,但也同时警告他不要再犯类似的错误。 “还真是辛苦啊……”平手汎秀不自觉感叹了一下,虽然完全没有打抱不平的意思。 “也只有您能体恤我们了……”站在一边的伊势贞兴垂头丧气。其实他的罪名仅仅是“软弱绥靖”而已,比起“暗中投敌”的细川藤孝要轻很多,更及不上“公开叛变”的明智光秀,但从手握实权的政所执事变成被排挤的闲人,落差太大,难以接受。 足利义昭现在貌似是处在春风得意的阶段,所以刻薄寡恩的一面开始越来越明显了。 对此平手汎秀只能苦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而后突然想到一事,忙问到:“不知明智大人到哪里去了?他不是刚刚在讨伐三好长逸的合战中立下功绩吗?怎么不见褒奖?” “唉……可别提啦……”听了这话,伊势贞兴本来就黯淡的脸色又更黯淡了几分,隔着三尺元都能感受到凄苦,“这次我跟明智大人一道回到幕府之后,公方大人对他说:光秀殿真是文武双全啊,劳烦能者多劳,大军讨伐朝仓的时候,安定河内南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这……”平手汎秀闻言目瞪口呆,愕然不知如何应答。 看来足利义昭对明智光秀的仇恨是真的很深啊! 河内国南部,原本是畠山昭高所有,但此人才具平庸,早被架空,一月前被家老游佐信教弑杀。而后游佐信教领兵进军摄津呼应三好长逸,夹击柴田胜家,取得大捷,但旋即又遭到织田家迅速打击,死于平手军之手。 目前那一块区域理应属于混乱无主的状态,其邻居又都来到了京都而无暇关注地方细节,肯定是一时无法无天的。明智光秀手下虽有猛将,但凭他那点私兵,怎么可能压制得下来呢? “明智大人……已经启程了吗?”想来想去平手汎秀只能这么反问了一句废话。 伊势贞兴扼腕垂叹:“其实我觉得,当时只要他服个软,忍受几句风凉话,公方大人也不会坚持要做出这么不讲道理的安排……然而明智大人向来是志向高远,宁折不弯,反而是果断接受了命令……我看现在已经是凶多吉少……” “实在是……”平手汎秀不知该如何评论。 正在这时,细川藤孝已经念完了诸般列阵安排,足利义昭接过话头,唤柴田胜家与泷川一益两人上前,像是要做一番动员与勉励。 作为先锋和别动队,这两个位置是最容易立功的,本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但这个环境下柴田和泷川都有点尴尬。后者还算淡定,前者是明显的坐立不安满脸窘迫了。 因为现在是直接从幕府将军那里获得了指示,织田信忠完全被绕过了!这并不是大多数人的本意,纯粹是足利义昭一意孤行,余者不得不配合。 德川家康为此还打抱不平,同平手汎秀一道去询问“织田管领”的看法,可谁知道信长竟然并未提出质疑,完全接受了这个安排。 也难怪足利义昭如此意气风发了。 他大概是觉得信长已经认命投降了吧? “柴田左京殿,泷川殿,二位请起,不必多礼了!”足利义昭尽量装出礼贤下士求才若渴的样子,但同时也免不了习惯性开始长篇大论起来,“数年前我尚在四野流浪时,就听说过两位的大名了……” “永禄十年上洛的时候,我可是清清楚楚记得两位在观音寺城下奋战的英姿啊……” “十一年的时候……” “去年觐见陛下之日……” “最近虽然……但是……总之……我们只要……就一定……” “此次战胜归来,定要……朝廷……幕府……绝不会亏待功臣……” 絮絮叨叨了接近两刻钟的时间,零零总总把认识以来的所有事情都大致过了一遍,足利义昭自己也唇焦舌敝了,方才停止下来,说了收尾的台词:“总之,就拜托你们了!” “……必不负公方大人所托。”柴田与泷川对视一眼,十分勉强地下拜施礼,双双退下。 这时候织田信忠突然手捧着被布盖住的长条状物体站了起来。 “在下有一件事情,要替家父去完成,请公方大人成全。” “呃……”足利义昭一时没反应过来。 织田信忠却不等他批准,而是径自走向柴田、泷川二人。 “少……不,是主公……” 柴田面有愧色,不敢相见。 信忠没有接话。 少年稚嫩的脸庞尚且冷静,但四肢却在颤抖。 颤动不安地右手,猛地掀开幕布。 左手提着的是两柄中等长度的打刀。 “喂喂,织田左近,为何要在御前擅动刀剑!” 某个不知道名字的幕府家臣赶紧呼唤卫兵们保护将军大人。 对此织田信忠恍如未闻,只是单手握住两柄打刀之一,递向一脸惶恐和莫名的柴田胜家。 “柴田左京大人,此刀铭文‘长谷部国重’,异名‘压切’,是家父十四岁所得,一直随身转战,您应该认得出吧!而今他老人家因病幽居,再也无法用上了,于是便让我赠予给您,希望不要堕了此刀往日的风光……” 织田信忠竭力做出坚毅果决的样子,但话说到后面也不免露出一点怯意。 万一柴田不肯接下来,推说什么“不敢当”之类的,那可该怎么办? 然而他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 因为,回过神来的时候,只看到柴田胜家这个年过不惑的糙汉子,泪流成河,满目潮红。 “主公贴身的佩刀啊!今日要赏给我柴田权六吗?” 柴田胜家立马跪伏于地,把脑袋埋得极低,双手颤抖着,恭恭敬敬、小心翼翼从织田信忠手里接过刀鞘,仿佛是在传递一件宝贵的易碎品一样。 “我……我……”柴田的嘴唇连续动了两下,好像激动到说不出话,半天才接稳了刀,抹了抹眼泪,斩钉截铁地下拜大喊:“末将胜家,愿为织田家出生入死,赴汤蹈火!” 织田信忠悄悄舒了口气,转个身面对泷川: “这另一柄,本事今川家之物,乃是桶狭间时所得,铭曰‘宗三左文字’,就赠予给泷川殿了。” “多谢主公大恩!”泷川一益十分干净利落地下拜,有了柴田的前例他倒没怎么失态,只不过面上也是十分感慨的,“在下定会为织田家奋战此生,上穷碧落,下至黄泉,以报答织田弹正的知遇之恩!” 织田信忠控制着脸部的表情,淡淡点头道:“我的话说完了。”便徐徐回座。 “噫,真是难得一见……” 围观者啧啧称奇。 而足利义昭的脸色,一瞬间已经跟黑炭没什么区别。 他刚才拉拢了半天,又是谈心又是许诺的,压根就没什么效果,完全比不上织田信长这个环节带来的冲击力。 这种情况下,柴田、泷川建功立业了,人们也会觉得“不愧是织田弹正的旧臣”,而不会觉得“没了信长他们也很厉害嘛”。 可是,刚刚在大庭广众之下宣布的军阵布置,总不能这么快就否决吧?岂不等于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呵呵……织田家……呵呵……柴田、泷川……” 足利义昭还想展现一个处变不惊的形象,但他连正常的句子都凑不出来了。 这个时候,平手汎秀忽然就站了出来。 趁着混乱,毫无障碍地走到了足利义昭身前七尺,伏身下拜。 “织田家君臣赠刀之谊,令人感佩,日后定能传为佳话。平手汎秀不才,亦心向往之,斗胆请求公方大人也赏赐名刀给属下。” 他这举动大大出人意料,惊上又惊。 足利义昭反应不过来了,愕然半天,方才喜上眉梢的哈哈大笑,连说:“好!好!好!看来不能让织田左近专美于前啊……” 说着他当即趁热打铁,立刻解下了腰间的佩剑。 “这是足利家祖传的鬼丸国纲,是锻冶匠国纲斋戒三年方才打造而出的,乃‘天下五剑’之一,遍观扶桑列国,刀剑无有过之,今授予幕府功臣平手中务!” “幕府功臣”这四个字,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喊出来的。 平手汎秀淡定自若地接过刀,站起身,回到原位。 走路的时候,眼睛余光看到,浅井长政眼中满是羡慕和懊悔的神情。 但他想学也来不及了。 而且足利义昭只带了一柄刀,没法再赏赐一次。 第三十六章 借您项上之物(上) “瞧这群人啊……明明还没开战,搞得跟已经获胜了一样。” 灼烈的阳光之下,浅井久政端坐在军帐里,眯着眼睛,十分费力地阅读着密信上的文字,同时发出不乏鄙夷之情的感慨。 现在近畿各处都在动员备战,所以他这个已经归隐的老家伙,也就作为家中“亲朝仓派”的首脑人物,抖擞精神披着甲胄,跟随朝仓景镜来到前线,还带着留守近江的残部一起参与了西美浓的劫掠与岐阜城下的合战。 名义上浅井父子是恩断义绝了,但大家都觉得他们肯定保持着秘密的联系。 事实也的确如此,浅井久政依旧能从儿子那里,轻易得知京都军议的情况。 “如果是如此的话,也没必要完全听黑田那小子的策划,不如干脆依靠朝仓击败这支乌合联军更好。” 看完密信的浅井久政不由得产生了一些大胆的想法,然而不经意间眼神扫到帐外高台上悬挂放置的两颗首级,却又无奈地摇头叹气:“还是不行,唯一能战的敦贺众损于内耗,朝仓家现在完全是外强中干。两万五打八千,还要靠我们浅井家出马才能打赢。” 那两颗首级,自然就是丹羽长秀和森可成。 所谓的“两万五打八千”,也就是金崎殿后时发生的事情。 这一个月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激动人心了,回忆起来依然还是觉得宛如梦幻一般。 不得不承认,儿子派过来的以黑田官兵卫为首的一群播磨人,还真是挺有本事的。 利用从尾张嫁过来的儿媳妇与娘家人定期偷偷联络的机会,找到了织田家情报机构的线索,配合上杉家派来支援的一百名“轩辕里”忍者,捕杀了“飨谈”的头目小十藏。如此精妙的行动,以前真是闻所未闻。 甚至那个带头的轩辕里上忍,叫什么“加藤段藏”的,似乎还说了“与其回到越后广受猜忌,不如与黑田大人共举大事”之类的话。也不知道一个播磨人怎么就能把人脉经营到北陆去的。 接着,假借直江景纲五百人取道飞驒上洛作外交访问的机会,伪造出千军万马绕后伏击织田军的迹象,令信长那厮信以为真,仓皇逃窜。 至于之前是如何联系各方势力,之后又是怎么布置刺杀的,浅井久政也不太清楚。 他所知道的是,织田军主力撤退之后,朝仓两万五千人发起猛攻,但面对丹羽长秀、森可成八千人摆出的掎角之势居然占不到什么优势,甚至闹出备大将河合吉统被森可成讨取,麾下千人尽数溃散的尴尬局面。 这时候黑田官兵卫又挺身而出,以“共商抵御上杉”名义骗来丹羽长秀,果断拔刀杀之,然后又亲自带着“黑田党”家臣四处冲锋,才打开局面。然后浅井家的留守部队,趁着形势还不明朗,一举从后方冲垮了森可成所部。 要不然,就凭朝仓家那些人…… 所以,终究还是黑田官兵卫所设计的策略最合适。 先用尽办法,帮助弱势的朝仓打倒强势的织田,再由浅井家来正面击败朝仓义景,取得足以代替织田家的地位。 可惜信长这厮命大没死,下面的平手、泷川之类也确实有点本事,居然勉强把局势给稳定下来了…… 不过浅井家已经得到让人喜出望外的利益了。 接下来,就要考虑父子各处一方阵营的情况下,如何进一步扩大战果。 “柴田胜家是先锋,泷川一益作为别动队……提前知道动向的话,至少集中力量打掉二者之一,应该还做得到……一定要想办法让朝仓景镜坚守到浅井军接战再败,否则功劳就白送给了别人……” 至于具体要怎么搞——待会儿还是再去问问黑田官兵卫那小子好了。 这人可真是我们浅井家的福星,难得是做大事干净利索,平素却又谦虚谨慎,物欲不盛,很让人放心。 要不是他结了婚孩子都两岁了,真应该招来当女婿才好,可惜呀可惜。亲家是当不成了,但日后封赏一定要多给一点,好好笼络住。 此刻浅井久政对于未来有着强烈的自信心,连带着,开始觉得京都那群人也都没什么了不起的。 这种冲劲,在他接近五十年的人生当中,几乎是第一次出现了。 …… 正如浅井久政所言,大战还没有打,但人们却仿佛觉得结果已经没了悬念似的。 足利与织田一方,聚集了六七万人在京都,整日只顾着勾心斗角,思考如何瓜分战后果实的事情,全然不去考虑怎么样击败敌方的问题。 足利义昭不知兵事,织田信忠年齿不足,倒也罢了,浅井、德川、柴田、平手等一堆宿将也这么疏忽大意实在讲不过去,不知道是故意如此,还是说特定场合下智商会下降? 但朝仓一方也不太可能搞一场类似河越夜战的好戏。 因为作为主心骨的当主——朝仓义景已经手足无措了,无心整军备战,反而花尽心思去找人求情讲和,先找了熟悉的公卿和文化人,又委托了各宗派的高僧做代表,最后还拉上连襟的武田信玄。 可惜足利义昭完全不讲情面,一律加以拒绝。 这种情况下,连带着朝仓家的三万军队全部都是人心惶惶,名义上的大将朝仓景镜根本压不住局势。 看似是赶跑了信长,讨取了丹羽长秀和森可成,结果一路南下却是屡屡碰壁。打不下来岐阜城,调略美浓三人众失败,又不敢对抗幕府组织起来的联军。捡了天大的便宜之后,朝仓家虚弱的本质似乎渐渐显现出来,看来是要未战先败了。 这个时候,处在旋涡中心的浅井久政,反倒可能是最淡定安详的人。 连真正的主谋者都没他这么冷静。 …… 就在浅井久政望着两颗首级出神的同时,乔装打扮成旗本小卒的黑田官兵卫也在阴暗的角度里,想着类似的事情,闭目沉思。 区别在于,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黑田官兵卫可是一点都没有感受到成就感,反而内心充满了挫败的情绪。 这番筹划,虽然堪称是大胜,然而效果只达成了预想的五成左右,并不足以让浅井家取代织田,独掌近畿大权,顶多是达到了平起平坐的地位。 用光了所有的底牌和筹码,从暗处来到明处,从此开始被无数人视为眼中钉,再也无法“闷声发大财”……花了这么多代价,仍然只是平起平坐,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杉谷善住坊的枪术并没有吹嘘中那么好,虽然打死了织田信包、村井贞胜等人,最大目标却没得手。 松永久秀明明已经答应带兵去补刀了,却临时反悔。原本以为这只狐狸已经老糊涂了可以利用一次,结果还是不行。 本愿寺显如那个胆小鬼就不谈了,坐拥那么多本钱,还说什么“必须要有大义名分,以及上杉武田毛利之一参与,才会向织田动兵”。难怪几年前信长上洛的时候,能轻轻松松就从石山敲诈五千贯银钱出来。 至于界町商人、比叡山延历寺之类势力,更不用提,本来就是些鼠目寸光的墙头草,不能做个指望的。 还有佐久间信盛,在他身边放了半年的暗探,基本上没查到有用的情报,还被误导,低估了平手汎秀的才具,险些坏事。 最终捕杀织田忍者组织“飨谈”,靠的是从阿市夫人身上深挖出来的细节。 其实也谈不上什么深挖,只是把她这些年的活动记录都罗列下来,对比了三天,找出疑点逐一排查而已。 类比的话,大概也就相当于连续下十盘棋所消耗的精力罢了。 不是我黑田孝高有多聪明,而是凡俗庸碌之辈过于愚蠢。 一个生性对神佛并无特殊敬仰的女人,婚后每隔二三个月就要去同一个寺院参拜,这个居然没有被注意到。 所以说浅井家徒然勇武能战而已,内外事务上的疏漏还是挺多的,正适合作为登上天梯的台阶来使用。 大家各取所需,不必有什么愧疚。若非我神机妙算,他又怎么可能有今日的势头呢?将来即便取而代之,也是物归原主,而非以下篡上——黑田官兵卫心里是如此想的。 不过,暂时这几年,还要与浅井家荣辱与共一段时间了。 最好,是让浅井长政短期内一步登天,越爬越高,但根基却全然不牢靠。这倒不必刻意去做什么,浅井长政完全不擅长朝堂虚务,本来就缺乏笃实根基的能力。 “既然是台阶的话,最重要的是能顺着走上去,之后就算坍塌掉,其实未必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黑田官兵卫小声自言自语了一番,转头看着浅井久政的营帐,眼中闪过凶光。 “想要迅速压倒织田家,令浅井独居上位的话,恐怕要借助您的项上之物一用了……依照备前大人(浅井长政自称)辜情寡恩的程度,估计用不着怎么劝说,就会毫不犹豫的同意吧。” 第三十七章 借您项上之物(中) 元龟三年(1570年)五月二十八日,历经纷争变乱之后,最终形成了畿内各大势力联合,八万大军(号称二十万)讨伐朝仓家的局面。 这里面,织田家一派的队伍,占了三万五千以上,接近一半的比例。连续作战,数将死殁,折损甚广之后,依然有这个实力,足见信长留下的家产是十分丰厚的。 然而,控制和泉、淡路的平手汎秀名义上已经属于幕府,南近江柴田胜家、北伊势泷川一益都有尾大不掉之嫌,美浓三人众态度暧昧离心离德,但马的丹羽长秀与北山城西近江的森可成两人阵亡,林秀贞丹羽氏胜等尾张众倒是立场坚定但却战力有限……目前织田信忠手上值得信赖的一门和谱代只有万余人。 其实一门众以前也不怎么可靠,因为最有才具的亲族都造反被端了。只是近来信包横死、信照、信张等人不敢站出来,于是长益、信澄、信正等等年轻一辈得以展露头角,带来一点信心。平手汎秀的妹婿织田长益在岐阜保卫战中,率领一千五百偏师歼敌三百,讨取了朝仓家两个足轻大将,令人寄予厚望。 信长掌权时也没有刻意组建庞大的直属部队,因为他本人的权威足以让各方军团俯首帖耳使如臂指。所以他一出事问题就来了。 这也是战国时代的普遍状况,家族兴衰集于一身。 所以,拥兵一万七千人的浅井长政,明明实力不到织田信忠的一半,但看上去声势犹有过之。拿到三好长逸的人头之后他的威望一下子蹿升到极高的程度。浅井家的核心力量是能征善战的北近江兵,左右则有荒木村重、别所长治带领摄津、播磨的精锐国众襄助,阵容很是不凡。 脱离感情倾向仔细想想的话,浅井的内部隐患比起织田其实是只大不小的,但处在上升期内,一切问题都可以暂时掩盖起来。 论实力,第三号人物当属德川家康。他占据三河的八成领土、远江的六成地盘,最大动员力是一万五千人左右,然而地缘实在是险恶,离京都太远,离武田太近。如今“瓜分今川”的合作已经结束了,武田信玄对于连襟朝仓义景的处境表示担忧,做出准备上洛的姿态,这令德川家相当难受。所以他只能一方面抓紧织田,稳固后方,一方面联络上杉、北条,尝试牵制。 由于以上种种原因,德川能投放到京都的力量十分有限,撑死超不过五千兵,一般都是两千人左右意思意思,因此在畿内民众看来,就只能通蒲生、筒井之流相提并论,属于“亲织田派”的喽啰小弟。 其余的,三好义继、山冈景隆、革岛一宣等等不那么亲近织田家,而更愿意听从幕府调令的,毫无疑问被划归“亲足利派”。不过足利义昭麾下直属兵力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四千山城国众,而且基层士气和上层指挥都很糟糕。 剩下的还有赤井、波多野这种打酱油的吃瓜群众派,平手汎秀、松永久秀这样两边都想拉拢的左右逢源派……各怀心思的诸多势力,一同组成八万人的联军,看上去很像是河越之战的剧本。 庞大而杂乱的军阵,盲目乐观的上层,鱼龙混杂的将领,纪律溃散的士卒,生事扰民的兵痞,顺风捡便宜逆风卖队友的墙头草国人众,公然来招揽生意的酒商、赌博商、游女。 当初“河越夜战”的情况,基本是全都重现。 就缺相模之狮和地黄八幡了。 可惜敌方远远不是众志成城,坚韧一心的关东后北条家。 朝仓义景在托人求情被拒之后,只做了两件事情:一是找更有面子的人,继续求情,二是赶紧让前线部队撤回越前龟速防守。 带领三万兵力在南近江西美浓一带活动的朝仓景镜立刻遵守命令,全军掉转,放弃辎重战利品,火速折返。 浅井久政也只能跟着一起跑,他那点人肯定守不住小谷城。 结果就是,联军先锋柴田胜家、次锋浅井长政气势汹汹扑到南近江时,才发现敌军早已桃之夭夭了,只抓住几百个留下来打扫战场的杂兵,全然不够解渴。 然后报仇心切的柴田胜家自作主张就上前追击了,不肯让他立功的浅井长政也先斩后奏的更上去但假装派人到京都请示。 纸上谈兵的足利义昭顿时有些慌神,本来以为敌军会留在近江迎战,所以采取了前后夹击的策略。没想到朝仓家如此无耻,干劲利落地逃跑了。这下子通过琵琶湖西岸绕后泷川一益岂不是危险了? 于是将军大人赶紧下令全面追击,正好对了柴田与浅井的胃口。 站在平手汎秀的角度,很想说一声:泷川一益战场上的临机应变是顶尖的,保命能力仅次于“撤退佐久间”,完全不用担心他会犯下刻舟求剑的错误,可是还没来得及,就听到足利义昭的命令已经说出了口。 算了吧……友军虽然不强,但敌军也很羸弱,凭着人数优势问题应该不大。 黑田官兵卫确实很厉害,他跟浅井长政的组合确实做出了一点事情。然则,那都是有心对无算,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完成的。现在已经来到明处,平手汎秀自觉可以看清对方的目的,并且采取适当的措施来应对。 足利义昭虽然贵为将军大人,但没有能力维持庞大的目付(军监)和物见(侦察兵)机构,对于联军的掌握力是十分低下的,连各备队的人数和位置都无法第一时间获知。平手汎秀名义上带着千人左右跟在足利义昭的中军大帐里,时常被邀请过去谈论军务,其实却暗地吩咐河田长亲整顿好另外三千兵力,做好行动准备。 众所周知,这几天京都附近乱七八糟,一点小动作毫不起眼。 就算被发现了也没什么,赐刀事件发生以后,足利义昭对柴田和泷川暂时放弃了拉拢,转而大力提携平手汎秀,以腹心重臣之礼厚待之。这是幕府工作的大方向,不会因为小细节而改变。 五月二十九日,前线传来不幸的消息。柴田胜家沿北陆道火速追击回撤的朝仓军,到达今田、彦根一带,与大部队拉开的距离过长,忽然被杀了个回马枪,猝不及防之下,损兵折将,士气大衰,无奈撤到久德城休养。 初战不利的消息另一部分人相当惊惧——足利义昭立马就坐不住了准备回京都与朝仓讲和;而另一部分人却觉得理所当然——平手汎秀反复规劝之下将军大人总算镇定下来。 紧接着柴田胜家派人传来急报,大喊冤枉,说是浅井家临阵突然捣乱,才导致自己大意战败的。 更深的一层没好意思讲,其实柴田对浅井一直有所防备,只是遇到了一支劳军队自称是阿市夫人派遣来看望娘家人的,还带了亲笔书信,这才放松警惕。结果就被这支队伍给坑了一把。 对此浅井家当然不承认。长政本人已经带着次锋顶上去了,他的两个弟弟政元和政之留在大营,极力斥责柴田的无耻,声称浅井仍在与朝仓激烈作战,绝无可能有闲心攻击友军。 事实上从前线回来的其他人都可以证实浅井长政确实是在攻击朝仓,加之目前足利义昭正在嫌弃柴田,拉拢浅井,于是这个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相应的,柴田胜家的声誉一落千丈。坊间开始对他有了嘲笑的声音: “没有了织田弹正作指挥,破瓶柴田在摄津和近江连败两阵,看来他的武运已经到头了啊。” “以前全都是织田弹正的功劳吧!柴田只不过是凑数的而已。” “居然还找借口说是遭到了友军攻击,真是可笑。” 织田信忠当然很想维护柴田胜家的声望,但他实在是太年轻了,就算继承了百万石领地依然不足服众。而德川家康、松永久秀、蒲生定秀等人虽然都同柴田并肩作战过,却完全没有替老战友辩解的意思。 此处便能看出人缘的优劣了——柴田胜家过往得罪的非尾张人实在太多(尽管其中一部分很可能是信长要求他得罪的),而爱戴他的基层官兵普遍缺乏政治上的发言权。 平手汎秀说了句公道话: “柴田左京乃是光明磊落刚直不阿的尾张武士,不懂得蝇营狗苟的事情,易遭奸邪之辈算计。” 这话算是让两边人都能接受。 柴田胜家,织田信忠,以及池田恒兴之类的武斗派听了,多少有点安慰。 其他人却能从中领会到一点讽刺尾张武斗派没脑子的意思。 总而言之,先锋的战败并未影响到八万联军的进攻步伐,拥有一万五千精兵的次锋浅井长政如愿以偿变成了排头兵。足利义昭觉得很满意,因为织田信忠煞有介事搞出的赐刀戏码算是白演了。 而平手汎秀则悄悄拜访了织田信忠、蒲生定秀、筒井顺庆等人,随后通过亲信家臣服部秀安,向河田长亲发布了“按计划行动”的信号。 第三十八章 借您项上之物(下) “此时出来碰头,风险可不小,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浅井久政一边说话一边四下观望,表情十分不安。从他的行为可以看出是不想安排这次见面的,乃是受到了儿子的强烈要求才不得不加以配合。 元龟三年(1570年)六月初一的晚上,借着夜色演示,名义上已经决裂的浅井父子,在近江国坂田郡的贺目山脚下悄悄会面。 新月宛如残勾,若隐若现,光华黯淡,正是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时。但在这个亮度条件下打起火把灯笼就会非常明显,浅井家尽管是本地人,找这处不引人注目的山谷仍花了不少功夫。 既然是密会,浅井久政身边就只带了少数侍卫,将大队人马留在远处,但不知为什么对面的浅井长政却带来很大的部队,少说也有千把人吧。 “父亲多虑了。”浅井长政低着头埋在阴影中,语调显得十分轻松但又含着一股诡异的味道,“现在整个南近江被幕府发动的乌合联军搞成乱七八糟,私下做点小事情,是不会有人注意到的,就算注意到,也不可能在乱军中拿到证据。否则我们哪有那么容易就算计到身经百战的柴田胜家呢?” “这倒是……”浅井久政点了点头,随即又重重摇头,“不过太乱了我总觉得会有问题,我们苦心布置了这么长时间,万一最后稍有疏忽,被外人捡了便宜可就不值了……” “乱对于浅井家来说是好事。”浅井长政声音很低但毫不客气地坚决打断了,“我们本钱太少了,既然想要一举崛起腾飞,那就必须要让京都附近尽量乱起来才行……我还嫌现在不够呢!尤其是织田家虽然败但远远不至于灭亡,这就很让人失望了……” 听闻此言,浅井久政眉头皱得更深了,犹豫片刻之后出声反驳到:“儿子啊!为父其实没什么可说你的,毕竟家业在你手上可比在我手上强多了……不过,作为一个老家伙,我总觉得,拿下近江北部,播磨东部,而且摄津除石山之外的部分眼看也很有希望了,这个局势对以前的浅井家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是不是考虑一下暂时停下来巩固内政呢……” “唉……”浅井长政重重叹了一口,表现出半是遗憾半是解脱的情绪,“父亲可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呢?领地越多敌人也会越多,根本没有机会去韬光养晦啊!看看织田家吧,两个月之前,还是拥有二三百万石实力,牢牢掌握朝政的人,短短时间之内声势就不到以前的一半了!再想想当年的三好、细川、大内!” 说到这,浅井久政被儿子的气势所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过了片刻才有些不甘不愿地开口道了一句:“……你说的对啊,看来我的确是老了……这些就不谈了,今天叫我出来究竟是谈些什么事情呢?” “当然是如何利用讨伐朝仓的机会,树立浅井家声威之事。”浅井长政语气依然幽森,同时目光漂移了一会儿,“黑田殿,不如你来说吧?” 话音落地,侧面立即窜出一个身形精干的年轻人。凑着火光看,这年轻人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与浅井长政年岁相若,然而气质温润,面色祥和,兼具着慈眉善目和古井无波的双重特点,更像是看透了世事的长者。 黑田官兵卫迤迤然施了一礼,开口道:“备前殿,宫内殿(浅井父子的自称),今日在此见面,是因为事情并不顺利。” “这也算是不顺利吗?”浅井久政觉得很疑惑,转头看到长政是一副赞同的表情,他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小声非议道:“你们两人的目标未免也太大了一点……” 对此黑田官兵卫恍如未闻,继续讲述自己的理论:“原本的目标,是令织田崩溃的同时,由浅井家来击退三好、朝仓等诸多‘乱贼’,建立起统领畿内的声威。但现在织田并未崩溃,击退三好的功绩,我们也只占了一部分而已,所以讨伐朝仓的过程不容有失。” “这倒没错……”浅井久政表示认同,“具体要怎么做呢?算计柴田就是第一步吧?接下来,要想办法拿到朝仓景镜的人头吗?那家伙可是十分谨慎的,而且对局势已经有所防备了,我感觉我做不了什么事情,就算是临阵倒戈也未必有很大效果……” 黑田官兵卫耐心等待这一番絮絮叨叨的话说完,才慢悠悠开口:“仅仅朝仓景镜是不够的。他只不过是爪牙而已,就算身死,越前也有好几个能代替出任代理总大将的人选。除非讨取朝仓义景还差不多。” “呃……这会很困难啊……”浅井久政感到无奈,“联军虽然八万却是乌合之众,完全不可靠。想要短期内攻下朝仓家经营许久的越前一国,怕是不可能的。” “……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啊……”浅井长政的头更加低了一点,语气也越发飘渺,情绪更是莫名其妙得很,完全让人摸不着边。 这时黑田官兵卫意味深长地侧首给了浅井长政一个眼神:“加害幕府管领织田弹正,威胁天下安宁的主谋自然是朝仓义景,再次是三好长逸,排第三的是谁呢?” 说到这里浅井久政终于感到气氛有异,但他一时想不明白黑田这话的意思。 “你这说的是谁啊……上杉谦信?本愿寺显如?还是比叡山或者界町的幕后人物?” 而浅井长政已经完全领悟了意思并且下定了决心。 整晚上都低垂下的脖子忽然抬了起来,双目中冒出噬人的精光。 “临阵背叛,堵塞后路,假传上杉军消息,害得织田弹正狼狈逃窜的元凶,不正在眼前吗?” 语出同时,浅井长政的刀已出鞘。 映着黯淡的月光,划出一道凛冽的弧线。 手起,首落。 为了便于夜间行动,浅井久政没穿重铠,脖子处毫无防护。 他也完全想不到,面对亲生儿子还需要防护。 于是一刀之下,脑袋和身子就此分离。 甚至浅井久政的眼神依然是在疑惑,思考黑田官兵卫提出的问题,而丝毫没有惊惧愕然的神情。 刀出之前,静谧如磐石,刀出之后,迅猛如雷霆,完全来不及反应。 以浅井长政的武艺,这也算是超常发挥了。 但他并未有闲心去为此自傲。 反而像是耗尽了精力似的,手腕一软,刀柄掉落。 砰砰作响。 紧接着浅井长政的身子摇晃了两下,看着仿佛是跌倒。 “父亲啊……” 几不可闻的轻叹配合一滴难以察觉的水珠落在地上。 黑田官兵卫侧目望去,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鄙夷神色,立即站出来抢过主导权,对身后诸将说到:“附贼的浅井久政已经伏诛!定会有很多一时糊涂的浅井旧臣弃暗投明的!这正是夜袭朝仓军的大好机会……” 可是他并未得到机会说完。 因为浅井长政立即反应过来,压过了黑田的声音:“儿郎们,随我来!取下朝仓景镜的首级,就在今晚!” 言简意赅,但比黑田官兵卫的话,鼓舞士气的效果要好了一百倍。 “噢噢噢!夜袭朝仓!取下景镜的首级!” 士卒们纷纷应和。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刚刚喊了几声口号,却听到周围有人做出了回应。 “浅井家的娃娃真是大言不惭!看老子真柄直隆来教你一点做人的道理!” 伴随着叫阵的声音,一支朝仓家的军势已经杀到眼前了。 众人立即大惊。 “这什么情况?”黑田官兵卫愕然不已,接着怒而痛骂:“加藤段藏不是自称天下第一忍者吗?还主动说夜间巡视都交给他?连敌人杀到面前都不知道!” 浅井长政也惶然失措了片刻,但他立即反应过来,翻身捡起地上的太刀,哈哈大笑,对着真柄直隆喝道:“来得正好!既然急着去三途川,就先送你一程吧!” “近江之鹰”自元服以来屡战屡胜的记忆开始发挥作用,身边兵将渐渐冷静下来,做好了搏杀的准备。 虽然有些出人意料,但越前的朝仓家嘛,文弱不堪的书生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很明显是被算计了,现在赶紧转移才是上策,真打起来就不可收拾了……”黑田官兵卫还想说些什么,但话没说完,两军就已经接上了阵。 兵戈,呼喊,血肉横飞之中,他的声音完全听不清了。 第三十九章 稍作奉还 名义上是八万联军,号称十万,实则纯属乌合,不知有多少老弱残兵乃至空额浮员被算在内。诸多势力聚在京都,已经是颇为混乱,一路开拔行进到南近江的时候,更是兵荒马乱,鸡犬不宁了。 就连足利义昭这种不通兵事之人,也渐渐发觉到自己完全无法掌控住部队,不得已之下本着务实精神,通知各部队“相机便宜行事,不必时时禀告”。 他老人家有所不知的是,在这条命令发出之前一天的晚上,浅井、平手等人就已经这么做了,而且还把织田、德川等等都卷入其中。 浅井长政在黑田官兵卫的撺掇下,将一系列罪责都归到自家老爹身上,并亲手弑杀其父,打算一鼓作气收编浅井留守近江的部队,而后顺势攻击朝仓。 但他只完成了前面一半的计划,正打算大展身手时,就突然遇到了敌军袭击。而且是越前著名勇将真柄直隆所带领的精锐部队。 这人素有“北陆豪杰”之称,高大威猛,武艺精湛,胯下黑毛骏马,使一柄长达五尺三寸(约175厘米)的超巨型太刀,浅井军称得上是群狼,面对这支猛虎却占不到便宜。加上他弟弟真柄直澄、儿子真柄隆基也是悍勇无匹的斗将,所辖二三百人全都骑着高头大马拿着长刀作战,可谓是朝仓家中极罕见的先登破阵之备。 以此为先导,有着“北陆军神朝仓宗滴亲传弟子”之称的山崎吉家为首,鱼柱景固、小泉长治为副,数千部队一波一波接上阵来,从左右两边展开行动,攻势甚猛。 浅井长政向来以能治军闻名,麾下士卒颇为善战,有矶野员昌、远藤直经等猛士,新附的荒木村重、别所长治也都不俗,失了先手,却未溃乱,而是火速排出阵型,投入白刃战之中,发起坚决的反击,只是稍处下风而已。 一旁的黑田官兵卫是心急如焚。他已经对浅井家产生了主人翁的意识,怎么甘心让精锐兵力折损在这毫无意义的遭遇战上面呢? 可惜这黑灯瞎火的,他的智慧全然是无从发挥了。 与此同时,朝仓家的备大将山崎吉家也十分郁闷,跟黑田官兵卫的心境大略相同。 他其实并不是主动出击,反而是遭到了持续的袭击。上面早就下了后撤的命令,武将们也没有自作主张的意思,只是一些自称是织田家臣的跋扈青年轻装便马在军前叫阵,才象征性地派了一点人去驱赶。 但织田家仍然不胜其烦地反复派人骚扰,重复许多次之后,兵将们逐渐疲于应付,有些懈怠。于是担任代理总大将的朝仓景镜召集上层,打算讨论一下敌人的反常举动,然后就十分惊讶地发现,浅井久政一直称病不出,令人生疑,再找过去的时候帐子已经是空营了,那个假装忠厚老实的老家伙带着人不知道去了什么鬼地方。 接着众人都有些惊诧,紧急磋商了一下,决定立即加快脚步回撤,但也不得不防备随时可能出现的追击,最终决定由素来忠勇的山崎吉家带三千名精锐主动向南出击,以攻代守来掩护其他两万多大部队转移,执行断后之职。倘若能顺路把浅井家的二五仔干掉,那就再好不过。 因此山崎吉家就出现在这里了。 作为一个中层的侍大将,他至今仍不太了解,整个过程是怎么发生的。也许只有朝仓景镜说得清楚,但时间太过紧急,军议上也没讲明白。之所以会接下这个艰巨的任务,一部分是“军神徒弟”的自尊心在作祟,另一部分则是对制度的长期不满累积导致。 在越前的秩序里面,只要你没投胎到一门众行列里,苗字不是朝仓,那么能力再强勋劳再高,顶多也就是个领兵二三千人的侍大将罢了,再上一层楼的台阶完全是封锁住的。中枢的话语权更是不要提了,战场上容易建功立业的先锋位置也很难轮得到。 如山崎吉家这种战绩、资历、才能都不缺,以前长期给朝仓宗滴当副将的老兵,不仅没有格外重用反而遭到隐约的边缘化,大概是担心不断蹿升会顶到隐形的天花板吧。 趁着这次断后的机会,让那群尸位素餐的二代们认清现实! ——山崎吉家心怀着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 不过跟浅井家在这死磕绝对是不行的。 三千精锐,看似很少,用来断后却也未必不够。要旨就是灵活移动,一击脱离,让敌方的乌合之众心生疑虑不敢追击。 可怎么就莫名其妙撞上一块铁板了呢? 虽然凭借着夜间突袭的优势占了上风,但眼前之敌看上去不是庸手,一时半会好像解决不掉。 何况就算解决掉了又如何?倘若影响到大部队撤退的行动,亦不过是赢了战术输了战略罢了。 真柄直隆那家伙还真是太耿直了,明明说好要避实击虚,不让敌人有反应过来的机会,结果一被激怒就全忘了事先布置了!后续人马也不能看着先锋送死啊,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接战了。 说穿了还是因为大家身份地位差距不大,临时任命的备队将领缺乏令行禁止的威望。 借着火光和残月,山崎吉家十分艰难地分辨着局势。 敌人貌似是浅井家,看上去人数不多,全是精锐,不乏勇将。但仔细观察即可发现,地势方面是有可利用机会的。对方实际上是被挤在了两座山峰的峡谷间,退无可退。 也许正因为这一点才格外悍不畏死吗? 一念至此,山崎吉家立即唤来侄子山崎长德:“带上我的亲卫,从右边绕到那座山上去,点亮火把,用铁炮向下射击!” 身旁随侍的其他侧近都为之一愣,这么黑灯瞎火的还要玩绕后?要求太高了吧? 但山崎长德与这些人想法不同。被年五十而无子的大伯当做世嗣悉心教导,亦被越前军伍公认是年轻一辈翘楚,他只恨这种高难度的任务来得太晚了! …… 几乎是在同时,黑田官兵卫也立即想到:“必须要利用地形,否则被挤在山谷下是很危险,时间一长就必然是全军覆没了!” 但他说完没得到回应,侧首再看,周围却见不到自家老大踪影了。 左右观察一番,原来是真柄直隆那支小分队过于凶猛,令前沿阵地摇摇欲坠,浅井长政不得不亲自出马,带领旗本兵填补缺口。 黑田官兵卫心中又是懊丧又是鄙夷。 浅井长政这家伙,明明已经是近两万军势的主将,却仍然改变不了冲锋搦战的老习惯,表现得好像是一个领五百人的备大将一样。 偏偏他就这么打还屡战屡胜了,这该怎么评价? 仓促间黑田官兵卫找到了离自己最近暂未出击的阿闭贞征和宫部继润两人,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现在是我们必须自主决断的时候了!否则万一敌人绕到山上,为时晚矣!” 可是阿闭贞征想都没想一口回绝:“主公方才命我在此稍作等候,若矶野、远藤部有所动摇就立刻支援!” 宫部继润起初倒是有意,但他地位稍低,见阿闭贞征态度坚决,便又犹豫不定了。 黑田官兵卫心知自己暂时指挥不动浅井家直属家臣,也来不及生气,赶紧四下寻找别所长治和荒木村重的下落。这两人是有绝对把握说服的。 可是月黑风高战场混乱,一时哪里找得到? 要说他自己的“黑田党”倒也战力不俗,有三百精卒,偏偏这次没带在身边。 无奈之下他还是只能回头找到阿闭贞征和宫部继润:“让阿闭殿所部单独在此支援前线就够了,宫部殿不妨跟我一起试试看,事后我一定向备前殿(浅井长政自称)好好解释,承担后果……” 好说歹说,宫部继润终于意动,阿闭贞征也没那么坚持了。 可正在这时候,身后几百步的山壁上忽然亮起火光。 随后从火光处传来铁炮的响声。 一阵弹丸嗖嗖的破空而来,众人下意识蹲防护住要害。 倒是没有真被击中的,但大家都十分惊愕。 “真被说中了?”阿闭贞征还有些不敢相信。 “早该听黑田殿一言啊!”宫部继润大是后悔。 不一会儿,第二轮铁炮又发射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注意到身后的状况。 这其实造不成什么真实伤害,只是被人居高临下地射击,心理上会觉得很难受,抗压能力稍微差一点的可能就会转身逃跑。 黑田官兵卫却没闲心自豪了。他竖起耳朵,仔细分辨了一会儿,猛然站起身来,高声道:“不要慌!从火光和铁炮声来看,对方登上山脊的最多不超过三百人,我们有机会把他们赶下来!” ——至于前线的战士们,只能希望他们顶住这个心理压力多撑一会了。 此时阿闭、宫部两人自然愿意听从黑田调遣了。集结起最后的一千人预备队,果断向山脊发起冲锋。 贺目山坡度不小,从下往上攻需要绕路,很是麻烦。但考虑到上方的朝仓军人数很少,而且仓促间来不及构筑防线,始终还是可以尝试一下的。 前方压阵的浅井长政也察觉不妥,不过他并不敢轻易后撤,担心动摇士气,于是悄悄让人带口令,又命人想办法找援军,而自己对左右吩咐说:“一点疑兵而已,不必放在心上,随我继续杀敌!” 自此战端分为两侧,继续激烈的进行。 持续了半个时辰左右,双方尽皆有了疲色,才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黑田官兵卫终于夺回了山脊的制高点,山崎吉家已经失去战意准备转移,浅井长政受损严重也没有再战的意思。 这个时候,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 接着四面突然出现许多旗帜。 “织田家一门众,织田长益参上!” “平手家拜乡家嘉前来支援!” “我乃德川家本多忠胜,谁来与我一战!” “筒井家松仓重信在此!” 片刻间,攻守之势调转了一百八十度。 浅井长政看着自己左右伤痕累累的部下却只能苦笑。朝仓家这支部队眼看就要崩溃,但浅井军却无力再取一波战果了。 过了一会儿,一名打着平手家旗号的使番飞驰而来,下拜道: “平手中务向浅井备前致意:摄津‘协助’我等讨取三好长逸的恩情,今日稍作奉还!” 第四十章 台下功臣 “多亏了平手中务!这次获胜真是令人振奋!讨取敌军七员战将,士卒二千以上,朝仓家应该是一蹶不振了!” 人未到,声先至。 话都说到一半了,织田信忠才急匆匆跨进营帐。 他的脸上挂着近期难得一见的喜悦。 面对平手汎秀的时候还有些尴尬,但比起前几日自然了许多。 其实织田信忠如此高兴的真正原因,并不在于朝仓家的战败,而是在于某个友军的折损。这一点当然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一番激战下来,朝仓家殿后的三千精兵最终被数倍之敌围困起来,除了少数投降逃散之外,几乎是尽数覆灭。同时浅井长政一直被动挨打,估计也产生了一千以上的伤亡,并且有四名足轻大将以上的家臣战殁。 数量并不大,但其中半数是旗本队伍。 昔日信长掌握着尾张、美浓、伊势等国接近三百万石势力,直属的核心战力亦不足万人。平手汎秀和泉淡路两国地产加上商业收入,才维持了一千五百人的常备军。 从组建费用和战场作用来看,一名旗本亲兵,起码相当于五名杂役农兵。浅井长政真正掌握的地盘其实并没有多大,内政又一向不擅长,这千余人的损失,想来一定是令他伤筋动骨了。 还有原由浅井久政率领的二千人小谷城留守部队,浅井长政本以为可以轻易收编,结果这批人被动陷入战乱,又无人统领,溃散了大半。包括赤尾清纲、海北纲亲等一批半隐退人物都不知所踪。 织田信忠已认定浅井家与其父的遇刺有关,见此自然是免不了幸灾乐祸。 加之上个月在摄津,众人与三好长逸激战半天才终于取胜,最后的桃子却被不速之客摘走,大家愤懑难平,今天一笔之道还施彼身,才算出了口恶气。 主意是平手汎秀负责策划的,所以上上下下对他都看得更顺眼了一些。 战果还没完全打理清楚,织田信忠便忍不住过来打招呼表示亲近,身后德川家康、筒井顺庆、蒲生贤秀三名亲织田的大名依次跟着,也都现今的情况十分乐见,上来说了些“神机妙算”“运筹帷幄”“料事如神”之类的恭维话。 对此平手汎秀十分冷静地回应到:“伤损皆已清点无误了么?各位是否要继续向北追击?还是原地休整?” 织田信忠稍一错愕,立即正色作答:“差不多都清点完了,剩下一些自有奉行们负责。至于是否追击……我看敌方的断后部队拖延的时间是够久了,估计主力已经走远。有一些畿内国众自发追了上去,但我们就先不急了,倘若泷川殿绕后建功,再进兵呼应也来得及。” “噢……”平手汎秀面无悲喜地点了点头,随即伸手向旁边指过去:“其实此战真正的功臣是这位!若是没有他在,事情也能做,但就必须换个方案了,肯定不会这么顺利。” 闻言织田信忠连忙转头望去。 只见平手汎秀侧面坐着个气定神闲的银发老者,看上去渊渟岳峙十分不凡,但衣饰又颇简朴,给人一种矛盾的印象。 “这位是?”织田信忠疑道。 “老朽……”那人正要自报家门。 却不想平手汎秀立即起身打断,郑重地介绍到:“这位便是甲贺著名的忍者,多罗尾光俊大人!以前是六角家不示于人前的栋梁,近日才刚打算加入我方,恰好遭逢变乱,没来得及……话说贤秀殿,应该是见过的吧?” “呃……”作为邻居蒲生贤秀略感尴尬:“家父定然是知晓的,在下太过年轻……” 其实蒲生贤秀已经快四十了,这跟年龄没有关系,纯粹是个人的价值取向问题。他老子蒲生定秀是从黑暗中长大的,自幼也很重视黑暗中的人。蒲生贤秀一出生就是高级武士的儿子了,难免染上一些不接地气的贵族习性。 “看来定是位乡野间的奇人了。”织田信忠也有类似的毛病。他倒是显得很有兴趣,表现得还算礼貌,但不自觉带上那种“城里孩子第一次看到蛐蛐”的猎奇感。 唯有德川家康十分郑重地上前搭话:“在下三河德川家康,曾听家臣半藏说过阁下的事迹,素来心向往之。” “哈哈……不敢当,不敢当。”多罗尾光俊笑眯眯地恭敬回礼,“老夫这点微末名气来得也不光明正大,在贵人们面前说起来,倒是汗颜了。” 这老者确实是一个忍者界的大名人。几十年前从他父亲那辈起,他们家族就很有眼光地为六角家效力,屡次立下战功,因此获得了大片领地,还在京都取得了人脉,一度名声大噪,比起百地丹波、藤林长门等人毫不逊色。(当然在普通人眼里百地丹波之流并不有名)不过由于出身问题,始终没进入过权力核心,一直被视作边缘家臣。 织田家上洛之后,信长麾下的忍者组织“飨谈”也一并进入了畿内。多罗尾光俊作为甲贺忍者的代表,与之很是斗法了一番,互有胜负。 直到这两年六角家明显不行了,连六角义贤、六角义治父子本人都放弃抵抗,甘心到京都当个富家翁了,多罗尾光俊才开始考虑改换门庭的事,并通过在织田家效力的旧交伴长信,与“飨谈”的头目小十藏搭上头,见面两次之后彼此确定了诚意,然后作为外围成员参与了几次活动。 经过一年左右的考察期后,小十藏认为可以将多罗尾光俊引荐给信长了,不曾想到,正好在此之前,织田家的情报网络遭到毁灭性袭击,小十藏和伴长信都生死不知,越后上杉家中,专业猎杀其他忍者闻名的“飞加藤”加藤段藏出现在了畿内。同时信长本人也遭受伊贺崎道顺与杉谷善住坊的刺杀。 多罗尾光俊对此感到相当意外,他并不打算借这个机会恢复自由身,因为这几十年来家里老老小小都靠着六角家给的报酬过上了体面人的生活,没人想再回到甲贺老家当山猴子了。 于是,他主动与织田信忠的亲信展开联系,但并未获得信任;又找了老家是甲贺的泷川一益,却不知此人对自己的真实出身讳莫如深;以前在京都的一点人脉此时也没派上用场。最终想到老相识中村一成在平手汎秀麾下任职,尝试性作了接触,才终于受到重视。 恰逢联军讨伐朝仓,多罗尾光俊就在平手汎秀授意下展露了一下身手。他的三个儿子各带领五十人,在近江的土地上行动自如,诱开了不熟悉地形的加藤段藏,帮助朝仓家发现浅井久政的动向,并适时地引导两军碰撞在了一起。 做出如此功绩,他却只是遗憾:“可惜加藤段藏那家伙还是过于狡猾,若是能一举擒获才算消去大患啊!” 平手汎秀简要地将多罗尾光俊的功绩一一道来。 织田信忠听得入神,颇有兴趣。 德川家康眼中显出惜才之意,只是碍于场合不好表达。 蒲生贤秀和筒井顺庆就只是矜持着微笑了。 正要说到此人已经打算投靠织田家时,平手汎秀稍一犹豫,正好见到多罗尾光俊悄悄摇头,于是干脆略过不提,而是低头啜饮了一下茶水。 趁这机会,已经尽了兴致的织田信忠提出告辞:“军务尚未处理完成,虽然前来向您道谢,也不能耽误太久,就此别过了!” 平手汎秀与多罗尾光俊恭送出门。 而后徐徐回来落座。 平手汎秀慢条斯理地发问了:“看来,多罗尾殿您已经改变了想法,不打算加入织田家了呢。” “没错。”多罗尾光俊直截了当地点了点头,“两位引荐人都不在了,现在织田家的新主人,不可能给我三千贯知行。” “三千贯么……”平手汎秀扬了扬眉毛,佯作出惊讶的表情,“难道这是往日织田弹正答应给您的数目吗?” “不是。”多罗尾光俊狡猾地笑了一笑,“根据小十藏大人的口述,织田弹正只同意了两千贯,而我也并不怎么敢与他老人家讨价还价。” 不出所料,平手汎秀微笑了一下。很明显,面前这人是希望能以三千贯左右的价目入仕平手家。六角家内部还是贯高制,三千贯知行,就是指的年产出三千贯收入的产业,不管是土地还是港町矿山都可以,按近畿市价,大约可以折合为九千石左右的领地。 突然提高要求,倒也很正常,信长遇刺,近畿就会重新变乱,奇人异士们当然就能派上更多用场,可以待价而沽。然而这个数字,以织田信忠的性格,估计确实挺难接受的。 平手家现在的主要势力范围是和泉、淡路两国,共计约二十万石,刨去寺社领、国人众和与力的知行外,余有十万石左右,农业上的净收入算起来约是三万五千贯。但同时商业圈子已经在整个濑户内海打开局面,利润上升很快,每年匀出三千贯来并不困难。 然而平手汎秀并未立即同意,而是错过眼神,随意说道:“本家现有中村一氏、石川五右卫门、服部秀安三名负责此务的家臣,忍兵总共有二百五十名,所支付的知行加起来也没超过五千石。相比之下,三千贯的支出可真是不少啊。” 多罗尾光俊听了这话,不急不恼,从容应答说:“这两日的行动,您应该已经知道鄙人与他们的区别。您的那三位家臣我自然也听说过,以他们的人脉,充其量能招募到一百个正宗甲贺出身的高手,至于其他的恐怕就不敢恭维了。鄙人麾下中忍二十,下忍一百七十,可以保证全都是精锐之士。需要炮灰的话我随时能拉起好几百……而且您也不避担心尾大不掉的问题啊,鄙人都快六十岁了,已经做好隐退准备。您可以调查一下,我的三个儿子彼此并不和睦,完全可以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来分化挟制。” 一个生在黑暗当中的忍者头目,居然如此坦诚,实在令人有些惊讶。 但平手汎秀转念一想,发现对方确实是在用很高明的方式来达成交涉目的。 其实当前畿内愿意给他类似待遇的势力并不多,谈判空间并不大,所以这老家伙干脆把一切都摊开来谈——我都这么坦率了,您堂堂从五位下中务少辅大人,好意思斤斤计较吗? “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得到更多的土地。”平手汎秀也是很坦诚地讲出了不得了的话,“所以三千贯知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先给你们一块四五千石的地盘安顿家人,然后每年到我这里领取一千两百贯现银作为活动经费。今后若是确有功绩,再行恩赏。” “那就谢您恩情了!”多罗尾光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微笑了一下,伏身施礼。 第四十一章 双管齐下 “居然这么迅速就讨取了朝仓家大将山崎吉家?” “是的,平手中务麾下猛士拜乡家嘉立此功勋。” “似乎还有个小泉长治,也是朝仓家的谱代重臣出身。” “大和筒井家的家老松仓重信取得了其首级,已经验明身份。” “除了这两个敌将之外,排名第三的是谁呢?” “朝仓家的奉行官,这次作为军目付出席的鱼柱景固,这人被擒住之后声称愿意降伏,属下认为应该在山城国给他两千石知行,以展示幕府的惜才之心……” “两千石啊……先不说这个了。听说叫什么来着……越前第一猛将也死在当场了?” “那人唤作真柄直隆,为三河德川家的本多忠胜所斩杀,其弟真柄直澄亦颇有武名,被织田家一门众织田长益、津田信澄合力讨取。其子真柄隆基,首级由织田家女婿、近江蒲生家世嗣蒲生赋秀所获得,不过坊间传闻动手的实际是家臣横山喜内……” “家臣的功劳算到主君头上不是很常见的事情吗……所以,浅井家徒然折损兵将,连家主都负了伤,竟然是一无所获了吗?” “也不能说一无所获……好歹也解决了攀附逆贼,陷害织田弹正的元凶浅井久政呢。” “唯一的功绩就是弑杀亲父,说出去可实在不怎么好听啊……” 足利义昭与心腹三渊藤英一问一答,逐渐了解了前线的形势,心情也变得渐渐复杂起来。 打败朝仓军是好事,但各部队都独自出击,缺乏整体号令,这个事实就不令人愉快了。 虽然事先说了允许“相机便宜行事,不必时时禀告”,可是这命令刚刚颁布了不到一天,就立即搞了一个大新闻,很明显是在颁布命令前早就开始自行其是了。 更令人郁闷的是,有心要扶植的浅井长政受到重挫,有心要打压的织田派系却纷纷立功,明显是有人操纵。这个平手汎秀,一方面积极维护幕府的权威,另一方面又始终与织田家藕断丝连,唉,真是令人又爱又恨! 不知道从琵琶湖西岸绕后出击的泷川一益那五千人怎么样了,要不干脆命令全军整顿三日,让泷川部自生自灭好了…… ——足利义昭脑中一瞬间闪过邪恶的念头,但即刻被自己否定了。 “人民内部矛盾”和“敌我矛盾”还是要区分开的。泷川一益再怎么说也算是可以分化拉拢的,跟已经定性为逆贼的朝仓不一样。 他说不知道的是,凭“进退皆能之泷川”的本事,不管胜负如何都可以保全自身的,根本用不着担心…… 信长往日的大政方针必须得到延续,也就是说朝仓和三好这两家必须要坚决的打击,如此才能将其往日的声威嫁接到幕府身上。要不然为啥非要让他来做这个管领呢? 当然,打个半残就好了,不一定打死。 真打死的话,足利家也得不到额外好处,反倒有可能肥了织田或者浅井,乃至北陆上杉之类的…… 幕府最希望看到的局面,是每家大名的势力都不超过一百万石,相互间产生制衡。 问题是—— 先锋被打残,次锋受重挫,接着该让谁去打呢? 足利义昭再怎么不懂军阵,也知道行军必须安排有序,不可一涌而上。自近江至越前道路狭窄,容纳通行的人数有限,摆不出两路并进的架势来。 柴田遭难,足利义昭并不惋惜反倒幸灾乐祸;浅井入坑,足利义昭有点惋惜但也不会因此伤感。然则这俩一起被迫休整之后,突然就发现,堂堂八万联军,无人可用了。 织田信忠以及德川、筒井、蒲生等,当然是既有能力又有充分意愿与朝仓主力一战的,可是将军大人非常不想看到他们立功。 赤井、波多野、一色之类势力颇有战力,但毫无战心,人家只派了几百个人来凑数挂名参阵,显然不能做大指望。 幕府直属部队,还有三好(义继)、革岛、山冈、这些亲近势力,自然很愿意上前斩将夺旗,却又缺乏打硬仗的能力。 还有一个松永久秀,以前是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的人,但这次他派其子久通加入三好长逸,其本人也犹疑了半天才表明态度,虽然没被追究,却已经失去了信任,现在是各方面各派系都不怎么待见他了。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下最好的选择是到纪伊国去找一些靠谱的雇佣兵,师出有名,以多欺少的局面,杂贺众、根来众都挺愿意接单子的。 尴尬的是,足利义昭没钱。 上洛三年半,幕府已经实际掌握了山城国四成左右的土地,拿回了近畿二十几处御料地或关所的控制权,取得百余家传统寺社的承认。凭借着上述的地产、关税、寺社进献、徭役捐赋,刨去日常礼仪支出外,最多能维持六千人的部队。 纵向对比之下,足利义昭堪称是一百年以来,实权最强的幕府大将军了! 不过—— 横向一比较,就只能算是个不太起眼的中等势力了。 去年平手汎秀雇佣杂贺党三千人打了两个月仗,花了五千贯。这笔巨款,幕府上上下下就算不吃不喝,也要凑个一年半载。 翻来覆去,反复思量,权衡利弊,最终足利义昭觉得唯一可以接受的办法是—— 令近几年扶摇直上的当红小生平手汎秀来打先锋! 让他立下功绩,是幕府和织田家都不反对的。 唯一问题是兵力有点少,据说其本人声称,是留了近半数力量在和泉、淡路镇守,只带了五千人出来,历经旬月转战之后有所折损,剩余可用之兵仅四千余了。这倒不需担心,再找适当的人混编协助就好了。 于是足利义昭立即唤来诸将,对于刚才的战果加以表彰宣慰,而后径直开口提议说:“虽然击败了朝仓家的殿后部队,但却也被拖延了不少时间,敌人的主力想必已经顺利撤回。如今柴田、浅井二位需要休整,就由平手中务接任先锋,继续进兵如何?” 平手汎秀早有准备,立即毫不犹豫地应承,同时反馈道:“属下所部兵力稍嫌不足,倘若能再补充二三千人,便更有把握。” “所言甚是。”足利义昭点点头,“不知您属意何人?” “属下之意是……”平手汎秀打算慢条斯理说出来。 结果德川家康抢着出列,高声说到:“德川家三千兵卒,愿与平手中务一同进兵!” “唔唔……”足利义昭不置可否。他心想着你是织田家的死党,但至少不是织田家的家臣,实在不行应允了也无妨,但若是能有更好人选…… 此时队伍末尾突然冒出一个人来:“我等美浓国众先前在岐阜城下违反号令进退失据,险些酿成祸患,恳求公方大人允许我等出战,以求将功补过。” “美浓国众?”足利义昭皱了皱眉,“阁下似乎有些眼生……” “鄙人竹中重治,一介微末之人,随织田左近(信忠)拜见公方大人。昨日我与稻叶、安腾、氏家等诸位商议过了,大家凑出二千五百精锐,姑且算在鄙人名下,跟随大军出征,寻求洗刷污名的机会。” “噢……”足利义昭心念一转,有些意动。竹中重治的名字他听说过,是美浓三人众之一安腾守就的女婿,据说隐居了好几年,上个月守卫岐阜城时凭在野之身立下功绩,方才回到众人的视野。 那么现在这人站出来,很明显是代表美浓国众的立场。 而美浓国众在信长遇刺的时候,立场很不稳定,差点就倒向了朝仓…… 想到这里足利义昭便觉得可行,但仍流程性地向织田信忠发问了:“织田左近,美浓国众乃是阁下的家臣,您以为如何?” “在下来此前已经同意竹中殿请战的要求。”织田信忠眼中不乏担忧,然而语气却很诚挚。以他的心性,承受了竹中的帮助,自然就会给出相应的回报。 “我看倒是很好……平手中务呢?”足利义昭又侧首向另外一边。 “属下谨遵公方大人之命。”平手汎秀悄悄给了竹中一个眼神示意,微笑着给出肯定的答复。 很明显这位麒麟儿要趁着乱世横空起飞了,眼看着也拦不住,何必突然得罪人呢? “如此甚好!”足利义昭立即拍板了,“便以平手中务为正,竹中重治殿为副,合兵七千人,作为先锋追击!” 散会之后,众将鱼贯而出。 平手汎秀作为身份最高的几人,最后又与将军大人告别了几句再离去,于是在门口看到恭候已久的竹中半兵卫了。 “这次就拜托平手中务了,能在您麾下作战,真是有幸。”竹中盈盈屈身,十分客气。 “世事真是瞬息万变,鬼神难测。”平手则是苦笑摇头,感慨万分。 对此竹中半兵卫轻轻一笑,岔开话题:“平手中务是远近闻名的智将,此次是否有良策可以教我呢?” 闻言平手汎秀摇头莞尔,假装无奈:“千般变化万般计策,不过都是利用敌人的轻狂和疏忽罢了。现在朝仓家吃了败仗,一定会很谨慎地笼城不出,我看是没什么取巧的方法可用了。” “是吗?”竹中眯着眼睛歪着脑袋表示不信,“那您为何如此干劲利落地接过先锋之任呢?如果要推托的话,我想公方大人也不会强塞给您吧?” “那你说如何呢?”平手汎秀佯作不悦。 “我猜的话……”竹中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说出了想法:“平手中务您的想法应该是‘归师勿掩,围师必阙’吧?” “不愧是美浓麒麟儿,虽不中亦不远矣。”平手汎秀捋了捋胡须,表演出高深莫测的样子:“除这两句之外,还有一个‘敲山震虎’也是不得不提的。” “敲山震虎吗?确实符合时宜,但是……”竹中稍一思索,立即恍然,但又提出另一条主张:“那么在下也有一句‘隔岸观火,坐收渔利’要请您指点。” 闻言平手汎秀扬了扬眉头,不置可否:“看来我们心中的策略是截然相反啊。” “确实……”竹中苦笑着摇摇头,“有什么办法让二者统一起来呢?” “那就……”平手汎秀沉思了一会儿,做出决断:“只能演一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戏份了。” 第四十二章 敲山震虎 永禄三年(1570年)六月初四,平手汎秀率领麾下四千余兵,加上美浓国众的二千五百军势,跨过了已成为空城的小谷城,向越前方向进发。 领头的是声名远播的“鬼童子庆次”平手秀益,加上刚刚讨取了山崎吉家的拜乡家嘉。汎秀特意吩咐将这两人嚣张跋扈,大扬旗帜,务必要让朝仓家看得清清楚楚。 “可惜明智光秀莫名其妙被派去平定河内了……否则借他麾下的左马介用用,就更有气势了。能让庆次这小子承认不敌的勇将可真是罕见。” 平手汎秀对此感到有些遗憾。 七千精兵挟此连胜之威,稳步进击,显得信心十足。 相应的,处境不佳的朝仓军就毫无战意了。根据斥候回报,敌方主力一直在后撤,果断放弃了北近江的所有城砦,未留下一兵一卒来防御。 山崎吉家、真柄直隆等人虽然几近全军覆没,但终究是起到一点作用,拖延了两日左右的时间。近畿联军重新选出先锋人选再来追击之时,双方已经相距了十里(约39公里)以上,须臾间是赶不上的。 而平手汎秀倒也不着急,命令士卒只保持比正常行军稍微快个两成左右就够了,目送敌方退入越前。耗时整整两日,只把距离由十里拉近到六里半(约25公里)而已。 就在此刻,在近江、越前的国界线附近,与泷川一益的别动队汇合了。 相互通报了最新战况之后,泷川一益本人表示:“本打算隔绝敌方后路。但我绕过琵琶湖后,却出人意料撞上两万多人的军势。我看敌大将朝仓景镜指挥有方,士气虽衰,阵却未乱,于是便谨慎行事,只稍加袭扰,没有暴露虚实。” “辛苦泷川殿。”平手汎秀问出最关心的问题,“可曾接战?” “有过两次。”泷川一益立即答道,“先是白天派了我的旗本一千人佯攻,入夜后又让三百忍兵奇袭了一次,加起来杀伤了一二百敌兵,但没找到对方的破绽。朝仓军也无心作战,所以两次都是点到为止了。” “看来想正面彻底击败朝仓家,还有些困难。”平手汎秀如此下了论断。 一旁的竹中半兵卫附议道:“越前朝仓法度森严,军中要职皆由一门众的少壮担任,虽然有些文弱,但不会一击即溃。毕竟是百年基业,要对付他们总是需要多花一点心思。” 他显然是话里有话。 泷川一益并不明白前因后果,但见此状况立即明白过来:“看来平手中务和竹中殿都已经胸有成竹了。二位皆是运筹帷幄智珠在握的人物,若是有什么粗人的活,就请交给在下如何?” 平手与竹中对视一眼,都不想提出反对意见。 其实泷川一益素来也是有勇有谋,正后双能的将领,绝非是什么粗人。仅论行军打仗的才能,怕是比面前这两人更胜一筹的。 但他对错综复杂的政治局面缺乏敏感性。 泷川一益本人是个极度沉着和理智的人,难以体会到普通人的浮躁和怯懦,所以往往就会忽略底层国人众的感受,总被认为是不近人情的冷血动物。 与之相反,竹中半兵卫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上到公卿下到乞丐都有人脉,他当然不会当面拒绝友军的请战要求。 至于平手汎秀,其实很早以前与泷川一益是有过一些龃龉的。但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矛盾,很多程度上是故意作为外人看的。眼下一道经历了艰难时期之后,相互间总有了那么一点情谊在,区区小事随口就答应了。 况且对方如此主动,也正好对上汎秀的计策所需。 “那到时候就麻烦泷川殿了。我估计过不了一两天,就会需要用到您的武勇。” 最终平手汎秀是如此作答了。 泷川一益也立即表示感激:“多谢平手中务了!” 然而事情与先前的想法并不一致。 在贱岳一带稍作休整之后,平手汎秀带人继续向北,经过几个时辰的行军,来到北陆重镇,连接敦贺港町与越前平原的金崎城。 五十日前,信长亲率的织田大军,就是在此处击破了朝仓景恒,顺利下城,但旋即又接到“上杉上洛”的消息,仓促后撤。 而今旧地重游,不得不感慨物是人非。 短短不到两个月时间,近畿发生的变化,比前面两年都多得多。 这次,金崎城里并没有一个兢兢业业坚守待援的朝仓景恒了。 北陆重镇,越前门户,已经成了一座空城。 看起来,似乎朝仓家的部队已经尽数向后转进了,连富饶的敦贺镇都要放弃了。 先前平手汎秀等人已经从忍者的回报当中知晓,敌军主力不断撤退,不会在金崎附近发起作战。但按照常规思维,至少该留个一两千人,象征性的笼城防守吧。 于是,平手、泷川、竹中也只能继续向东北方向追击前进了。 对此泷川一益评价道:“朝仓家真不愧是百年名门,从上到下都是一脉相承的谨小慎微,跟我们这种乡下武士全然不同。” 言下之意是嘲讽对方暮气沉沉。 不过,另一方面讲,这种保守的策略,对于朝仓家来说也许是最恰当的。 近畿联军是缺乏统一号令的乌合之众,后勤压力亦很大,维持不了多久的。众人能聚集起来一是看着足利义昭的面子,二是希望能趁机建立威望或者打打秋风。这两个动机都是不够坚决的,随时可能动摇。 朝仓家只要坚守到联军自退,日后他们便只用面对近江浅井这一个敌人而已。美浓的织田虽是姻亲,却未必会帮助浅井长政。而浅井需要同时顾及播磨、摄津等地,不可能投入过多力量在北陆。 这样一来就没有斩将夺旗的机会了,故而泷川一益觉得十分郁闷,忍不住要出言讥笑。 竹中半兵卫开解道:“泷川殿不必为此烦忧。克复金崎城,已经是莫大的功绩了!至于让朝仓家保存下实力这事……那该是近江守护所担心的事情。” “唔,竹中殿所言甚是。”泷川一益也不傻,立即明白了话中的意思,“就让朝仓家多保存点实力也无妨,反正麻烦也是浅井家的。” 不傻归不傻,这话说出来,就显得很没有政治敏感性了。 平手汎秀适时岔开了话题:“敌方迟早还是必须要接战的。因为朝仓景镜并非是家督,只是代理总大将而已。他能够承担几次不战而退的压力呢?” 竹中点了点头:“所以平手中务说的‘敲山震虎,打草惊蛇’,也就是……” “我估计,只需要一战。”平手汎秀接过话头,“给予足够的压力,朝仓景镜有了后撤的理由,他就会继续采取保守策略,让出更多城砦。我本来是对这些城砦的后续安排有些疑虑,但竹中殿的‘隔岸观火,坐收渔利’正是很好的办法。” “那可就是一份送给浅井家的大礼了啊!”竹中半兵卫感叹道。 “但同时也是很大的包袱呢……”平手汎秀不怀好意地笑了一笑。 泷川一益满脸不解地看着面前两人,好一会儿才想明白过来,“噢”了一声,连连点头道:“看来有两位智将坐镇,浅井家想压倒织田家还是颇有难度的。” 就在这时,前方的斥候传来情报说,朝仓军在北面的神丸城处留下了少数人马,临时紧急构筑阵线加固城防,做出要据城防守的姿态。 这全在平手汎秀意料之中: “既然放弃金崎,就该干脆地撤到府中城,甚至更往后。中间来这么一段,完全不合军法,唯一可能就是做样子给上面看。” 而泷川一益立即跳了起来:“攻打此城的任务,就请二位不要与我争了。” “泷川殿何必心急。”竹中微微一笑:“先前既然已经约好,当然是说话算话的。” “那便再好不过了。”泷川说着就起身,“在下这就去做准备。” “今日天色已晚,不妨明日……” 平手汎秀话还未说完,便见泷川一益已经准备出门。 “两月前来到越前国,鄙人记住了不少地形要冲。眼下正要彻夜研究破城之法。” 泷川一益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只剩二人安然对坐。 少顷,平手汎秀突然发问:“刚才的话,竹中殿为何一定要在泷川殿面前说得这么明白呢?” 竹中半兵卫不答反问:“这个……您不是明知故问吗?” 两人相视一笑。 平手汎秀突然感受到,竹中半兵卫与黑田官兵卫同是少年得志的谋士,但行事作风截然不同。前者追求的是可持续性的“共赢”,永远给人留下余地;后者追究的是一击致命的“独吞”,不成功便成仁。孰优孰劣现在还谈不上,尚需要时间去证明。 当然,现在还没真正见过黑田官兵卫的真面目,只不过是从这一系列事情当中,分析出此人行为特点罢了。而竹中半兵卫却是真真切切打了多年交道。 第四十三章 退求其次 泷川一益雷厉风行得很,当即就要连夜准备作战,风风火火地回到自家营地整肃队伍,讨论策略。 而平手汎秀则是很正常地安排好了夜间轮值之后,就毫无负担地睡去了。 已经到了这个阶段,接下来无论怎么发展,大局也差不了多少了,最多也就是一些细节的调整而已,何必要太过操心呢? 一夜平静无事。 第二天早晨,醒来得知,泷川一益所部竟是四更造反,五更出发,围绕着神丸城开始做了文章。 其实这座城狭小破旧也不在交通要地上,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如此煞有介事。泷川这家伙虽然素有机巧之名也不乏附庸风雅的举止,但内在价值观上却似乎与柴田胜家、森可成等人接近,非常重视武勋。 用早膳的时候,尚未得到前线攻城的消息,却先收到后方不稳的情报。 尽管还未收到土地安堵状和现银,多罗尾光俊已经很快地进入了角色,以家臣的身份提供忍者的服务。 这老狐狸的本事未必就当真超过了中村一氏、石川五右卫门等人,不过对于近江一带的熟悉程度确实不是吹的,“多罗尾组”的加入,令平手的耳目变得更加锐利了。 “整整两天的时间,只走了五里半(约21.5公里)的行程吗?这也太慢了一点,就算是队伍混杂,补给麻烦,怎么说也该每日六里的速度,才能算是合格的军队吧……现在这群人顶多算个大型郊游团队!” 平手汎秀一边往嘴里塞着野猪肉脯和腌制果干,一边毫不留情地对友军吐槽。 “如果只是编制或补给的问题,断然不至于缓慢到这个程度。”多罗尾光俊答道,“其实这两天,联军的军纪开始溃散,当中发生了一些尴尬的事情……” “嗯……如果仅仅是下层的纪律问题,不至于影响到公方大人的行程。”平手汎秀淡定推测:“或许是某些人觉得集结时间过长,又捞不到什么趁乱劫掠的机会,就失去兴致了,然后才抓着一点小问题借题发挥……” “您真是慧眼如炬。属下得到的情报是,三好义继与山冈景隆的部下相互不睦,革岛一宣同和田秀纯则是当面起了口角。另一方面,似乎有许多各方各面的人出来替朝仓家说项,不乏重要人物,这个也可能是令公方大人产生犹疑的原因。” 说话间,多罗尾光俊对新东家早膳的丰富程度很有现吃惊,他很明智地故意表现出了歆羡的神情,但又没有明言,而是老老实实地说正事,“虽然尚未了解到全面的情形,不过可以想见,一定是联军的士气产生了动摇,才导致无法顺利行军吧!” “唔……差不多也吃饱了……剩下这些,光俊殿若是不介意的话……”平手汎秀是一名优秀而又敬业的老戏骨,家臣既然想要演,就不妨陪着玩一下过家家的游戏。 这完全是因为大家接触时间还不长,需要刻意制造机会来磨合罢了。 “嘿嘿……惭愧惭愧!”多罗尾光俊半是羞耻半是期待地接过木盘子里剩下的食物,“说老实话,凌晨的时候老臣已经吃过饭团了,但一看到主公您的早膳,马上就觉得饿了……” “肉脯和果干吗?这是西方的大萌国那里流传出来的腌制方法,有点麻烦但并不昂贵,在界町已经有商家卖了,回头我教人把方法教给你……” “这可不用!”多罗尾光俊连忙表现出惋惜但又坚决的情绪,“区区忍者家族,每天吃上白米饭就已经算是奢靡了,再弄其他的口腹享受,恐怕孩子们都不记得自己姓什么了!” “……好吧。”平手汎秀心里给了一个可以及格的分数——家风有点过于拘谨和传统了,但总比肆意大胆妄为强多了——然后立即将注意力转移到正事:“不管怎么说,将军大人亲自坐镇仍闹出乱子,就说明这乱子实在压不下去,估计此次征伐马上就要不了了之了,我等考虑到自身安全也不能太过冒进。接下来就重点关注泷川那边的战况吧。” 此时多罗尾光俊刚刚狼吞虎咽地吃完两块肉脯和三枚果干,脸上满是赞叹之色,但听到命令,立即俯首称是,都没来得及拂拭掉落在身上的食物残渣。 平手汎秀见状点点头:“嗯,去吧!这几天还需继续辛苦。” “分内之事!” 多罗尾光俊也没怎么废话,即刻便施礼离去。 接着平手汎秀整了整行装,在仆役帮助下穿上全身甲胄,正在考虑是不是问问竹中半兵卫,他那个“隔岸观火”的策略具体要怎么实施。 回头想想还是不问的好,彼此保持神秘感也挺好。 还是按计划,先接应出战的泷川一益吧。 于是如常走出军帐,视察麾下各部,简单问了问值夜的信息,确认了粮饷和辎重的情况,指挥各部粗略地集结起来,缓缓向前推进。 诸多杂事一耽搁,上午的时间就逐渐消磨掉了。未时三刻,平手汎秀带人稍稍向前,正好看到泷川一益收拢部队稍作休整。 “战事如何?”平手汎秀直接了当向当事人本人询问了。 “有些微妙。”泷川一益情绪不算太好,“起初接战,朝仓军士气甚乏,一触即退。企图展开阵线却又渐渐遭遇越来越强的抵抗……为防止被伏击我便及时后退了,但敌方完全没有追击的意思……” “那神丸城……”平手汎秀问到对方没提到的细节上。 “城塞倒是已经拿下,计算战损也是我占优势。”泷川一益的语气完全不高兴,“只是感觉有些奇怪。朝仓家应该是要撤回府中笼城了,但中间过程太犹豫不决了,而且军队的状态也飘忽不定,大概……内部正在相互推卸责任,所以没法集中心思好好打仗吧……” “正是如此!”竹中半兵卫远远地走了过来,“若是有五万上下一心,英勇奋战的将士,此刻就足以消灭朝仓家。可惜现在并无这样的条件……故而只能退求其次。” 就算真有能力一举消灭朝仓,也没什么好处——平手汎秀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显然他不会开口说出来。 “退而求其次是指……”泷川一益大略已经知道安排,但仍然忍不住发声提问了。这是因为竹中半兵卫说话的方式和语调总能调动起听众的好奇心。 竹中半兵卫听闻此言,微笑不答,反而岔开话题:“虽然正式的消息还没传过来,但二位应该都从私底下都知道了,近日联军出现严重的内斗情形。另外,为朝仓家求情的声音越来越大,恐怕公方大人也不能置之不理,一时间大概是没能力继续北伐了。我等作为先锋部队,这个时候自然不能孤军深入,所以就姑且‘退’上几步。” “退求其次的退是这个意思吗?”泷川一益苦笑摇摇头,“虽然立下的功绩还不足自夸,但现在局势有些难以捉摸,退倒也不是不行……” “鄙人心知泷川殿尚未尽兴。接下来您可以如此这般……”竹中半兵卫讲出一番布置。 泷川听了眼前一亮,觉得可取。 平手汎秀淡定地看着,只插了两句细节建议便没多话。 接下来—— 果不出所料,是日傍晚,足利义昭发出军令,让平手、泷川、竹中等暂缓前行,稍微后撤,不要与中军拉得太远。 根据安排,平手部立即趁夜向后退却,接下来是竹中则是第二天早晨悄然离去,只留下泷川一益仍是大张旗鼓地摆开进攻姿态。 但他只摆开姿态,却并未真的派人进攻。 如此维持了整整一日,前线保持着平静的气氛。 而后朝仓家主动打破安宁,突然发动进攻,结果发现撞到枪口,被早有准备的泷川一益杀退。 随即朝仓军不敢再出,泷川悠然收拾行装,大摇大摆地撤回到金崎附近。 最终的局面是,平手、竹中、泷川在金崎,朝仓景镜在府中,远远隔了三十公里,谁也不再往前走了。 正好此时,足利义昭那边也差不多理清楚了(另一方面军纪也渐渐堕落到不能忍了),召集众将要宣布新的决定。 第四十四章 空头支票 六月初八,正式的消息终于敲定。 足利义昭召集起来八万人马,浩浩荡荡讨伐朝仓的行动,如众人所料一样,未竟全功,戛然而止,不了了之。 官面上的说法先且不提,平手汎秀派人暗中查访,也得出了自己的分析。 联军中除了织田、浅井两派的人马之外,其他势力只不过是为了浑水摸鱼而来的,并无坚决的战心。而织田、浅井二者,又彼此牵制,不能全力施展。 越前百年未经战乱波及,民间必有积财累货,近畿国众俱都对此眼红耳热;又听闻敦贺港町来往交通熙熙攘攘,富商豪客如云,更是令人垂涎三尺。 然而朝仓军行动较为谨慎,没给出什么可乘之机,于是联军前进缓慢。众人聚集在京都,静待了四日,出发后又五日,仍未踏入越前境内,令那些忍不住劫掠之心的兵卒们躁热不安,蠢蠢欲动。 好不容易走到了敦贺边上,足利义昭却又生出乱七八糟的想法——他觉得敦贺并不只是商业城市,更是文化重镇,不愿这宝地被丘八们糟蹋,于是命令全军绕过此处,直接经由贱岳一带进入越前与朝仓军作战。 这就捅了马蜂窝了。 近畿的小领主们,可能不会打仗,不会治民,不会理政,但都不乏见风使舵,阳奉阴违的手段。没胆当着将军大人的面公然顶撞,暗中却撺掇麾下士卒闹事生乱,弄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行军的事宜自然也就耽误下来。 偏生足利义昭还对此没什么办法。 足利家自身虽然这几年势力有所恢复,然而至今只有六千余兵,体量不足,自然不能随意治罪。何况这群利欲熏心目光短浅的小领主们,恰恰是最支持幕府的那一批。 这也是很无奈的。 看得清局势,又知道变通的人,如蒲生定秀、筒井顺庆等,多半早就投靠织田家了。 卓有才干,欲有所为的人,如荒木村重、别所长治等,宁肯支持浅井,指望趁乱崛起。 还有些人像赤井直正、堀内氏善之类,一心圈地自保,不愿掺和中枢的复杂政局,更不用提了。 剩下那些才智稍逊,眼光狭隘的人,却是幕府想要中兴所不得不任用的。 如此一来,足利义昭自然是焦头烂额,难以处置了。 就在此时,朝仓家又使出浑身解数,四处托人求情。 京都文人说项无效,武田信玄的使者被拒,奈良高僧面子不够大…… 于是这一次的阵仗更大了。 年近花甲的正二位,权大纳言,三条西实枝亲自出马,坐着牛车拜访。 向来最拥有幕府的上杉谦信、毛利元就同时派亲信家臣上洛周旋。 比叡山延历寺天台宗座主觉恕法亲王,谴僧人送武田使者再度求见。 本愿寺显如写了封几千字的亲笔信,让坊官下间赖龙送到京都御所。 敦贺豪商川舟屋、河野屋两家,以界町津田宗及为中介,献上黄金五百两。 一时之间,各方舆论都启动了,也不知道朝仓义景这家伙下了多大的本钱。见此情形足利义昭心下也不敢太过坚持,正好接着台阶,下令暂缓征伐,观察朝仓义景的“请罪”态度再作下一步决定。 说是“暂缓”,但刚一宣布,那些小豪族就偷偷把士兵放了回去,只剩余少数人,摆出空架子撑场面,很是令人尴尬。最后给面子留下的,除了织田、浅井,也就是平手汎秀、松永久秀、三好义继等人。 再除去受损过重正在休整的部队,兵力一下子减缩到不到四万。 但这也已经足够了。 朝仓义景求情有效已经是喜出望外,哪还有继续抗争的念头呢?立即就煞有介事地斋戒沐浴,安排剃度出家的仪式,以表诚心。 此类表面文章,并不足以令将军大人满意。 考虑到朝仓义景年近四十,唯一的儿子却已早夭,只留下三个闺女,于是足利义昭便异想天开,企图复用信长攻略伊势的旧智,强行塞一个婿养子过去继位。 义昭将将而立,自己尚未有子嗣,但他盯上了那个被养在岐阜城的所谓“上代征夷大将军义辉公遗孤”。那孩子现已六岁,听说长得还算壮实,并无早夭之相。 要是趁机会弄到越前去,真乃公私两便,事半功倍。 这事很显然会遭到许多人的抵制。 朝仓家肯定是不情愿的,自不用提。 织田家不想失去这个可以牵制幕府的棋子。 浅井家存了日后经略越前的想法,也不想看到朝仓一下子由“逆贼”变成足利近支。 堂堂的将军大人,固然威风凛凛,一时间却也无法立即说服这么几个人。 所以这事情,还得慢慢谈。 各方斡旋,讨价还价,短期出不了结果,倒也无妨。近畿民众暂时是不缺话题的,幕府公开谴责朝仓,上杉大军真假疑云,信长撤军行船遇刺,三好长逸摄津再起,浅井父子决裂相杀,荒木村重二度离反……这都是令人津津乐道的焦点。 弑杀了亲父,拿到三好长逸人头,又降伏荒木村重的浅井长政自然是吃瓜群众眼中最亮眼的大明星,风头直逼三年前的织田信长。 织田信忠也算是为人所知了,东征西讨得胜,他作为核心人员功劳是跑不了的。 奔波劳苦的平手汎秀刷了一点存在感(虽然真正最大的贡献外人并不清楚),泷川一益在摄津和越前都有值得称道的战绩,竹中重治重出江湖让人想起当年十六人夺城的奇迹;三好长逸彻底败亡令人吇嗟感叹,柴田胜家连败两阵军才广受怀疑,丹羽长秀、森可成、村井贞胜等大人物的死引发不少变动…… 但以上事情都不够接地气,近畿舆论的新宠,是幕府家臣明智光秀的侄子,讨取了三好政康的明智左马介秀满。 据说是“鬼童子庆次”平手秀益亲承无法复现左马介的事迹,平手汎秀闻之笑曰:“鬼童子怕了鬼武者吗?童子不如武者,倒也合情合理。” 于是“鬼武者”这个称号算是坐实了。 得平手中务一句赞,自是身价百倍。 加之明智秀满此人甚为谦逊,对友军说:“庆次殿单骑破阵,丧荡敌胆,当居首功。吾因势成事,侥幸获名耳。” 与粗豪的关东武士大异,非常符合近畿人的三观。 这时候平手汎秀还记得前事,向竹中半兵卫写了封信:“阁下所谓隔岸观火,为何不见生火?” 数日后得到回复:“火兴矣。” 连忙令多罗尾光俊查探,次日才得知,越前重臣前波吉继,在竹中半兵卫、织田信忠的中介下,透露向幕府投诚的意思。 原来,此人的兄长前波景当,在神丸城下被泷川一益军所杀。前波吉继继承了位置之后,年轻气盛,认为朝仓景镜等人指挥失当。而朝仓景镜反过来,以前波景当作战不利为名,密谋要惩罚前波家。 竹中半兵卫顺水推舟,掺和其中。 对此平手汎秀疑问:“竹中殿居然在越前也有人脉吗?” 回应是:“与北陆剑豪富田势源殿,曾有一面之缘。” 令人无话可说。 竹中这人用词非常谨慎,他所说的“一面之缘”,意思就是关系很密切了。 富田势源这人,算不上朝仓家重臣,但作为大剑豪,声名远播,弟子如云,广受尊崇,地位超然。 加上前日被擒的鱼柱景固,也是在竹中劝说下答应投降的。竹中半兵卫趁势建议足利义昭以此二人为棋子,遥加控制越前。 整个实施环节中,又把织田信忠拉过来挂名了。 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做到的,平手汎秀能看到的结果就是,足利义昭和织田信忠都对竹中半兵卫十分满意,赞不绝口。 为了表示信任,正式场合处理要事足利义昭一向都会把平手汎秀叫过来,坐在前几位的席位上参赞议论。可是人家私底下的人情往来,外人是搞不清楚的。 这种能力看上去无害,但仔细想想,也足够令人畏惧了。 简直是科学所不能解释的好感度修改器外挂啊!或许跟竹中半兵卫白皙俊美的外表有些关系…… 前面说的“隔岸观火”,确实兑现了。联军的威胁一解除,越前朝仓家便立即产生内部动乱,离心离德。 但后面还有一句“坐收渔利”…… 究竟谁能收到哪些利益,就要依靠多方磋商,反复斡旋了。 如此蹉跎了十余日,足利义昭把平手汎秀叫来御所,面对面透露了一些口风: 令朝仓义景本人亲自到京都一趟算作谢罪,然后收养岐阜城的那个传说中的“上代将军义辉公遗孤”做嗣子,并以一门众的朝仓景恒、朝仓景隆与重臣前波吉继、鱼柱景固、富田长繁作为这名嗣子的后见。 不消说,这些所谓的后见,都是家中不得志的反对派,或者干脆就是内应。 为了让织田、浅井接受这个安排,幕府给出了高额的赏格—— 织田信忠担任尾张、美浓、近江南部五郡、伊势北部八郡的守护,大部分核心领地得到了承认。同时柴田胜家被指定为南近江守护代,泷川一益被指定为北伊势守护代。 但马的生野银山,在丹羽长秀死后不得不放弃了。足利义昭准备让原主人山名家归国,前提是给织田信忠交一笔巨款。另外森可成在山城北部的领地,允许其次子以织田家臣身份继承,成年前暂由织田家一门众的津田信澄代管。 南伊势的情况略微暧昧,织田茶筅丸的养子地位延续存在,但北畠家忠臣鸟屋尾满荣成为了摄政之一。 另一方面,浅井长政被任命为近江北部八郡、播磨西部五郡、摄津西部四郡的守护,这是三块彼此都不相连的土地,很明显足利义昭是故意这么干的。 播磨中部三郡守护给了黑田孝高,播磨东部八郡守护给了别所长治,摄津中部六郡守护给了荒木村重。这三人被认为是鼎立支持浅井家“大业”的小伙伴。 而摄津国东南部,与和泉接壤的五万石土地,处在东西交通要道上的两个郡,也分出一个守护职位,授予近期表现活跃,讨取多名敌将的织田长益。恰好,他正是和泉领主平手汎秀的妹夫。 总而言之,足利义昭的安排非常细致,充分让织田与浅井相互牵制。 织田家依然庞大,但良将和可靠的一门众都被调到外围,中央是羸弱的尾张众和不稳定的美浓众。(尾张人并不弱,只是强人都高升外派了) 浅井家一步登天,对播磨摄津的占有得到认可,然而领地分散,也没有获取足以将荒木、别所、黑田家臣化的名分。 平手汎秀可以预料到,自己肯定也会面临类似的尴尬局面。 于是接过足利义昭微笑着递过来的状纸,拆开一看—— 果然不出所料。 理论上得到了重赏,实际上完全是特么的空头支票,可能还不如不赏呢。 足利义昭这家伙,给人添堵的能力真是天下一流的。 第四十五章 横恩滥赏 平手汎秀所接到的一封正式文书,由征夷大将军、从三位、权大纳言足利义昭,及幕府管领,正四位上,弹正大弼织田信长两人联合署名,共同签字画押,显而易见具有极高的权威性。 从文字上看,这两位大人物的共同意思,是让某人身兼淡路守护、和泉守护代之余,再补任纪伊国守护一职。 换而言之,继织田、浅井二者之后,近畿地区又产生了一个担任多国守护的强力领主。而且前面两个都只不过是“非法占据”的土地得到承认而已,唯有平手汎秀是凭空得到了纪伊一国。 这可不是和泉、淡路似的小国。 纪伊一国地域辽阔,物产颇丰,估计人口约有二三十万,总石高至少在四十万以上,最多能征召出三万兵力。倘若去芜存菁,精兵简政,则可维持万余人的常备军。 如此炙手可热的差遣,突然就毫无预兆地落在头上来,这真可谓是恩荣浩荡了。 但是平手汎秀心里毫无兴奋之感,甚至有点想骂人。 那破地方是个什么情况,难道以为我不知道吗? 国人林立,乱象横生,三步一砦,五步一垣。 信奉一向宗的杂贺党,信奉真言宗的根来众,哪一个是好招惹的?剩下的汤川、玉置之类国人众,能跟穷凶极恶的佣兵们做邻居自然也都有两把刷子。 当年平手汎秀刚到和泉,巡视一圈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在南部与纪伊国接壤的千石堀一带,修筑了城砦,命令与力佐佐成政带领五百人镇守,忌惮之心可见一斑了。 “畠山金吾(畠山昭高,官位为左卫门督,唐名金吾)为家中奸臣游佐信教弑杀,纪伊守护嫡流断绝,以致于人心惶惶,非平手中务,无以安之。” ——足利义昭如是说,可以认为是义正辞严地胡说八道。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倒也能理解他的言行。 考虑到近期的时局形势,尤其出于平手汎秀在“赐刀”事件中的作为,必须给予充分的恩赏才说得过去。然而幕府实际掌握的东西太少了,剩下的那点御料地、寺社和关所,怎么着都不舍得割肉,最后能拿出来的只剩下空衔了。 但就算是空头衔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随便送的。太远的职役没啥意义,你封个北海道探题,人家还能真的跑过去上任不成? 近处的缺额又十分有限,安置了织田信忠和浅井长政之后就没啥空间了。只剩下畠山昭高那个绣花枕头一死空出来的纪伊守护和河内南半国守护。 这么一想……河内南半国才十余万石的规模,同样也处于混乱当中。(将军派明智光秀去镇抚了但这纯粹是故意刁难人而已)相比之下纪伊国虽然更乱,但好歹摊子够大啊。就算只能掌握十分之一的领地,也有四五万石。 这已经是足利义昭在展示友善了。 不过,平手汎秀考虑得更多的,是连带的责任问题。杂贺、根来的佣兵经常参与近畿的争斗,尤其是信仰一向宗的杂贺党,与石山本愿寺关系密切,共同进退,制造的麻烦不胜枚举。 去年平手家退出和泉,幕府派过来代官二人——唤作饭尾贞遥,御木益景,这俩倒霉蛋就是被收钱办事的杂贺党二号头目(仅次于铃木家)土桥守重给赶走的。这事至今还是个刻意被搁置忽略的糊涂账。 一旦当上地方官了,大概就没法继续装糊涂了,总得有个说法,那就成了扔不掉的烫手山芋。太过强硬说不定会激起变乱,太过软弱则对声誉受损,对其他地域的统治大为不利。 有那么几个瞬间,平手汎秀反复想着干脆拒绝掉这个任命算了。 但最终还是低着头沉声接受了。 因为我们身处的,是礼崩乐坏的战国啊。 手中的文书上,有着风格熟悉而又与以前稍有区别的签字——没错,此事并非足利义昭一意孤行,连幽居的信长也作为管领予以同意。他的笔迹已经见过无数次了,可如今久在兵种,书写远不如往日有力。 如果换做是信长那种狂妄之辈的话……不管什么龙潭虎穴,想必都没有推辞的道理,刀山火海什么的,上就是了! 不过这也是他异军突起,势如破竹的原因之一吧。 明明已经生活在乱世了,转瞬兴亡,存废一念,多少人竭尽全力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哪有什么余地来考虑麻不麻烦的问题呢? 获得一个大国的守护职位,总是利大于弊,这就够了! …… 综合来看,横向对比,平手汎秀已经是这一轮封赏处理之中最坦然淡定的人了,其他几家各有各的问题。 织田信忠勉强保住了其父留下的核心利益,但也几乎丧失了全部的非核心利益。 丹羽长秀死了,丹羽家的一门和家臣也都损失惨重,幸存者除了回尾张老家蛰伏以外,再无别的念想,于是但马国东南部领地不保,生野银山的掌握权无奈放弃。 界町奉行木下秀吉的职位暂未被否决,不过没了信长的大军作为后盾,被排挤出来恐怕是迟早的事情,就算是平手汎秀拉他一把也没什么用。 柴田胜家和泷川一益分别成为南近江、北伊势的代官,表面势力都达到了织田信忠的三分之一左右。这两人的处境十分微妙,对上,要在足利和织田中间两面受夹,对下,则未必能正常行使代官的职权。 浅井长政则是得到了互不连通的三块领地,管理和防御都不容易。他的“小伙伴”们,从出主意的黑田孝高,到出兵力的别所长治,还有助他取下三好长逸首级的荒木村重,全都也获得幕府认定的守护之职,互相之间理论上身份平等,将来的发展就耐人寻味了。 对于足利义昭的安排,众人或多或少都是不太满意的。 但不满归不满,平手汎秀首先表示“欣然接受”之后,浅井长政便立即“多谢公方大人恩赏”了,织田信忠也只能紧随其后,说些“厚赐感激不尽”之类的场面话。 这么一个敏感的时刻,大家都不想显得太特殊太显眼。 接下来事情就简单多了。 松永久秀这段时间态度还算不错,于是其子久通内通三好长逸的罪责被饶恕了,算是功过相抵。三好义继一直紧跟幕府脚步,虽无战功,立场却很坚定,得到了一个“御相伴众”的名誉职位。德川家康多少出了点力,于是对远江的支配得到非正式承认。筒井顺庆蒲生定秀被授予不受当地守护使节制的特权…… 其他许多人完全只打了个酱油端不上台面的,也收到感状或者下赐军扇之类的精神奖励。 守护职役的任命,产生种种难以言状的不愉快,但大家一起升官的事却还是很令人高兴的。 浅井长政由于出身较低的缘故,一直没有个正式官身,打招呼时都显得低人一等。这次他做了令公方大人高兴的事情,于是得到推荐,以较低的价格,获得“从五位上日向守”。有趣的是,这正是三好长逸的旧职。 趁着这东风,平手汎秀也在交了五百贯礼金之后,转任“正五位下刑部少辅”;织田信忠官历未久,于是“从五位上,左近大夫将监如原”;泷川一益拿到“从五位下伊贺守”,算是跟柴田平级…… 总而言之,用京都町众的话说就是:弹正幽居,公方主政;横恩滥赏,贵人如云。 唯一完全没收到好消息的大概只有越前的朝仓家了。 已成惊弓之鸟的朝仓义景没怎么纠结,口头上同意了收纳“前代将军义辉公遗孤”为养子。反正他也没儿子,而且也没要求他立即退位。 不过,在辅佐役的人选上面,还是有点争执。 足利义昭的想法是以这个幼童为工具,将越前的反对派集中起来,扶植一个天然亲近幕府的地方实力派。同时这也可以稍加牵制近江浅井的扩张——邻居变成足利近支,就不好找到攻伐的大义名分了。 但朝仓家显然不可能接受这种要求。 就算朝仓义景本人同意,权臣们也会有意见。 在相互讨价还价的这段时间,足利义昭也没闲着,天天邀请近畿的武士们举行连歌、茶会一类社交活动。 参与者理所当然以织田信忠、浅井长政为主,其次平手汎秀、松永久秀、三好义继少不了,而柴田胜家、泷川一益、筒井顺庆、蒲生定秀、别所长治、荒木村重等等,往往也被邀请进来。除了路途较远的德川家康提前返乡以外,该到的都到了。 为了强化自身权威性,把昔日击败斋藤、北畠、六角、三好的“旧势”嫁接过来,足利义昭甚至还让“织田管领”出席了两次。 虽然只是缠绵病榻,面色灰暗,露个面就咳嗽着告辞的程度。 众人都知道,将军大人这么做的意图,就是要借此场合,人为地制造君臣主从间的矛盾,防止有人坐大,以免威胁到足利家名义的领袖地位。 但依然不得不跟着一道出席,而且颇有些人还乐此不疲的。 比如荒木村重和泷川一益两人就对这类活动十分热衷,谁也不知道他们是真心喜欢文化,还是另有所图。 第四十六章 正气凛然 官位职役奖励发放完毕之后,联军慢慢散去,诸多未得到收获的小势力带着失望各归各家,大诸侯的部队也渐渐开回到驻地。 但几位要人却都被足利义昭留在了京都,整日置酒会歌,高谈阔论。 为首的织田信忠与浅井长政对此十分积极,除了明里暗里摆出排场,互相较劲,更主动地与朝廷官员、茶人艺匠、巨贾豪商、大德高僧之类的名流接触,显得像是两个故意闹事争夺眼球的熊孩子一样。 不过,这并不是无聊幼稚的意气之争,而是大名们在特殊情形下,所不得不采取的行动。 以热衷参与政治事件而闻名的大内义兴、上杉谦信等人,都曾被看客们非议说:“与其为了徒然获得虚名而涉足泥潭,不如把更多精力投入到自家领地治理当中”。 然而,论者所不知的是,在京都所取得的大义名分,对于自家领地的治理是很有帮助的。那些全然没有朝廷官位和幕府职役在身的大名,即便有强大的军力仍会被人轻视,乃至得不到国人地头势力的尊崇与信任。以前的浅井家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强势如织田信长辈,对于旧有势力也只能是打一派拉一派而已,无法彻底将其抛开。比如尊奉日莲宗压制天台宗,抬二条晴良上位赶走近卫前久,扶植今井宗久打击红屋宗阳,诸如此类,不可胜数。 也存在另外一些人——比如三好义继,这么一个生于浮华的纨绔子弟——确实是在乐不思蜀地享受京都生活。吟诗作画是他所长,舞刀弄枪实非本愿,托身武家门第,纯属无可奈何。上一辈的庞大基业远远不如他那点智商足够驾驭的,守着河内北半国,与足利义昭相善,安然做个高家清客反倒挺怡然自得。 败家二世祖嘛,可以理解。 但泷川一益和荒木村重对茶道文化的追求就有点让人不太好想了。 按说,一个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名将,一个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阴谋家,两人整日跟在千利休、圆乘坊宗圆之类的茶人身后,以子侄辈的姿态献殷勤……甚至还传出了“宁以万石知行,换利休居士一二茶器”“不畏刀光剑影千军万马,唯恐宗圆大师怒目”之类的“名言”。 这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另有所图呢? 其实在世人眼里,平手汎秀才是真正的“风雅之士”。朝廷的权大纳言山科言继,知道吧?文化水平比乡下武士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当年老爹跟他谈笑风生。和泉岸和田城下町中的“竞拍会”,现已成为画师雕刻匠的聚集地,狩野永德因此称赞说“平手中务真是艺术支援家”。 但他反倒是秉持着实用主义,对京都的交际不甚热衷,只想早日回到领地处理正事。 素有刚正朴实之名的德川家康,推说东面局势不稳,早早带兵回到远江去了。然后平手汎秀也随意找了个借口,向足利义昭请辞。 可谁知将军大人不肯接受,反倒竭力劝说留下。 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在想些什么。 表面之上,足利义昭是对平手汎秀极尽推崇的,见了人便说是“平手中务——不,是平手刑部,如今真乃幕府的擎天玉柱。没错,正是‘鬼丸国纲’的新主人。那本是足利家祖传名刀,但此刻佩戴在平手卿腰间,才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啊……” 总之是反复强调升官和赐刀的事情。 一来二去的,平手汎秀的声望也确实有了进一步的提高。 被描述为“刑部少辅,三国守护,配着鬼丸国纲的幕府重臣”的这个形象逐步在上层人心目中扩散开了,渐渐有几个七老八十的公卿和僧侣声称“平手刑部正气凛然的身姿,颇类云光寺江云生前。” 云光寺江云何人? 即昔年的近江霜台殿。 用大家都听得懂的话讲,就是指的六角定赖。 这个人的生平是很有意思的,几十年来细川、畠山、大内、三好等等的霸主,都是凭借武力慑服京都,压制幕府。而拥有着约五十万石实力的六角定赖一直以足利家后盾的形象出现,始终走在对抗阴谋家的第一线。 当然这并不能证明他就有多么忠心耿耿,无非是各自的生存策略不同罢了。 以此人来与平手汎秀相比,其中意思简直昭然若揭啊。 好一个“正气凛然”的评价。足利义昭听着是高兴了,织田信忠与浅井长政就很尴尬,松永久秀则是仿佛看到了自己十年前正得意时的样子…… 面对这种复杂情况,平手汎秀顷刻间也想不出来如何应对。究竟是该顺水推舟配合这个人设来收取政治资本,还是该坚决一点早日回到领地去避开乱局呢? 左右犹豫之间,时间又过了两天,来到六月十四。 是日天色阴沉闷热,空中湿气弥漫,足利义昭邀请诸侯们来到御所花园的池边享用保存在井底的冰凉清酒消暑。午后不出所料下起急雨,场所转移到花园的亭子里。 然后恰好到这时候,戴着斗笠的侍卫传来消息: “明智光秀殿已经平定了河内南半国的乱局,正在门外等着复命,请问公方大人,要招他进来吗?” 众人闻言皆有异色。 河内南半国算起来也有数万人口十几家豪族地侍,在畠山昭高、游佐信教死后便陷入混乱。明智光秀仅凭他那点私兵,不到二十日即平乱而归,真是好手腕。其实当初幕府派他过去,只是故意刁难,根本没想着真能解决问题。 足利义昭亦是略略一惊,继而捋须低头不语,只“呵呵”轻笑了两声。 笑声中可以听出一丝隐含的怒意。 本来想的是让那家伙知难而退,伏地认罪,就姑且饶恕,不计前嫌了,所以随便编了个不可能达到的目标。 义昭心下觉得,明智光秀无甚声威,只凭二三百私兵,除非有平手汎秀般的才智,否则定然是无法完成任务的——平手汎秀在将军大人心中差不多是当世最强的智将了。 没料到他阴差阳错搞定了,这本是好事。 然则—— 专门挑这个众人齐聚的时间,跑过来复命,这不是故意要打领导的脸吗? 就不能等到入夜再偷偷回来? 你一个小弟,就算受了点些许委屈又如何?还敢心怀怨望了吗?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懂不懂? 过去几年,足利义昭一直是个很能隐忍的人,无论信长如何跋扈,他都捏着鼻子忍下来了,这与其兄大相径庭。 但越是这样的人,越容易在无需再忍——或者自认为无需再忍的时候,暴露出苛烈的一面来。 片刻之后,将军大人摆了摆手,向侍卫吩咐到: “就说我正在见贵客,让他先行休息,明日再来复命不迟。” 这话终究给了相互间一个台阶下。 足利义昭心中的惜才之心还是占了上风,压过了负面情绪。毕竟幕府家臣们不成器的太多了,如明智光秀这等俊才实在凤毛麟角。 侍卫领命而出。 被称为“贵客”的诸侯们,连忙岔开话题,企图调解这尴尬的气氛。 可谁曾想—— 只过得须臾,传话的侍卫又跑回来了。 “公方大人!明智殿说,河内之事急需决断,若是您有贵客,他就在院子里候着,等到贵客告辞为止!” 此时雨下得更大了,那名侍卫的斗笠已然遮挡不住,身上湿了小半,显得可怜兮兮的。 他转述的话,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 明智光秀这人……还真是要当着众人的面打领导的脸啊! 平时看着温润如玉文质彬彬的,怎么就能倔成这样呢?性格也太别扭了! 其实,跟魔王大人相比,当代将军大人,已经算是性格不错的家主了。明智光秀这硬碰硬的作风,要是跟着信长混久了,那还不得造反弑主啊?——平手汎秀内心如此吐槽,然后突然发现这话好像哪里不对…… 足利义昭顷然色变。 他用尽自己克制力,没做出勃然大怒的姿态,但羞恼愤恨是藏不住了。 “那就让明智殿到院子里候着吧!”这话几乎是从嗓子底挤出来的,“各位继续痛饮,不必介怀!” 有心人自然知道这是气话,但亭子外面负责通报的侍卫大约是个直肠子的憨货,闻言愣了一愣,就按这句气话去执行了。 诸侯们都是外人自然不好说什么,偏偏也没有个高级幕臣去阻止一下。 大家心思都完全无法集中在酒会上面了,包括足利义昭也是如此。所有的目光都盯着院子门口,好奇明智光秀这出戏究竟会演到什么程度。 约莫过了半刻钟的功夫,众人瞩目之下,明智光秀出现了。 他解下了佩刀,摘掉了头盔,浑然不避雨滴,就这么不疾不徐神色笃定地步行。衣甲上满是污垢,其中不乏血迹。一路走过来,身上的灰尘被冲刷下来,聚集成难看黄泥。 暴雨又骤然变急了,几乎成了一道水做的卷帘。明明是越走越近,坐在亭子里却渐渐识不清明智光秀的人脸了。 只看着他走到十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左膝半跪,昂然抬首。 水流冲刷之下,本就瘦弱矮小的明智光秀越发显得不堪承受,摇摇欲坠了,但形象反而显得高大起来。 所以将军大人看起来就很像恶人了。 “来来来,陪我满饮了这一盏!”足利义昭眼中已经显出不加掩饰的愤恨了——虽然仍试图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 三好义继最先响应,他似乎被将军的情绪所感染,看着明智光秀的眼神也很不友善。 浅井长政发生一声极轻极轻的哂笑,向身侧瞟了一眼,举起酒碟一饮而尽。 织田信忠纠结犹豫了大半天,勉强喝了一口,便将杯盏放下。 柴田胜家、泷川一益见状也悄无声息地动了动杯子,尽量不发出什么响动。 筒井顺庆神情严肃,皱着眉一动不动,脸上浮现出一丝厌恶之色。 年迈的松永久秀左右观察了一下,扶着案几,准备站起来说话—— 不过有人抢在了他的前面。 平手汎秀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亭子,端着酒碟,送到明智光秀手边。 瞬间他整个人都湿透了,碟子里也渗进去许多雨水。 “明智殿远来辛苦,解解渴吧!” 如此简单的举动,却令对方露出了感激涕零的表情。 “平手中务大人……”(他还不知道升官的事) 但平手汎秀并未回应,反而是扭过头来,对着足利义昭鞠了一躬,宏声劝谏道:“公方大人!属下对幕府旧事所知未详,不清楚明智殿所犯何事。即若有过,则需昭告四方,明刑弼教。如此折辱,徒伤仁人志士之心!况且明智殿平定河内南半国,凯旋复命,当先彰勋绩,再论旧过,才是人君之道!” 说完他翻身下拜,再补充道:“斗胆进言,皆出于公义,但也确实冒犯了公方大人,属下暂时无颜出现在您老人家面前了,这就回去闭门思过!” 言毕起身,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第四十七章 离愁别绪 “平手刑部怒斥足利公方”的段子立马传开了,被认为是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的典型代表故事,流传在勾栏酒肆之类的场所。 其实平手汎秀那一番话说的挺有讲究的。表面上是批评足利义昭苛待家臣,“令仁人志士心寒”,其实却也默认了明智光秀确有“旧过”,质疑的是将军大人的作风细节,而没涉及深层次的定性问题。 没多久足利义昭也想明白过来,不仅不发怒,反而称赞平手汎秀是“大刚直言”,接着对明智光秀做了道歉,并对平定河内南半国的功绩大加赞赏。 至此双方都有了台阶下,君臣相宜,宾主尽欢,诸凡顺遂,万事如意。 不过,当事人平手汎秀是看不到了,他趁着这股气势,果断离开了御所,带着自己的兵将家臣火速赶回和泉。 河田长亲等人早就整理好了队伍和行装,随时可以出发。 汇合之后,平手汎秀得到禀报说:“近日前来拜访您的故旧络绎不绝,许多人留下了礼品和信函,其中值得一提的,有织田旗本仙石秀久、菅达长,美浓不破光治,伊势关盛信,近江后藤高治……” “不避说了!”平手汎秀还没听完就坚决打断了,真所谓富在深山有远亲,如今怎么但凡见过一面的都跑过来自称是故交旧友了,“京都局势微妙,早晚生变,我们就不要轻易涉足期间了。” 家臣们当然是服从命令,不再说这事了。 但过了片刻,反倒是平手汎秀自己犹豫了:“等一等——织田左近殿,和柴田左京殿,这两位那里,还是留一封书信吧!” 仓促之间,也来不及仔细分辨前因后果了,只写了三句话。 第一句是:近畿波澜诡谲,万望珍重。 第二句是:不必与浅井家或其他人争一时短长,风物长宜放眼量。 第三句是:事若不谐,可问于竹中重治、林佐渡。 话说到这算是尽了最后的心意,接不接受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抱着这个心态,平手汎秀将京都的大人物们抛在了脑后,一门心思只想早些返乡,好好考虑下一步的动向。纪伊这块烫手山芋,总得想个办法解决掉。 经熊野街道,先稍向西,再沿海岸线,南下至岸和田城,大军共需三四日左右。走得快的话,两天也能勉强赶到。 平手汎秀十分罕见地反复催促麾下将士加快速度,忽视路旁的所有状况,但仍是不免要遇上熟人。 绕过石山本愿寺,到达摄津与和泉交界处之时,受到了织田长益的款待。 说来,这个妹夫算是其家族一门众里面的精英了,才思敏捷,能谋善断,跳脱的性格似于信长,只是未经血火刀剑历练过,略有些稚嫩。近期织田家许多领导席位空了出来,这小子得以一展身手,领着从知多郡领地招募来一千五百足轻表现得不错,先是在岐阜城下斩杀了朝仓家两个不知名足轻大将,后面更是与津田信澄一道讨取越前猛士真柄直澄。 于是得到了摄津国东南部两郡的守护职役作为回报。 足利义昭做这个安排,显然是考虑到了此地的特殊地理价值,故意要在浅井长政势力的枢纽位置竖起一根让人难受的钉子来。 一眼望去,这块领地是平整的沃土,但其中三分之一以上被一向宗寺院占据,是个潜在麻烦。周围被荒木村重、浅井长政的势力包围就更不用说了。 不过,能成为独当一面的领主,总是正面的情绪占了上风。以前在尾张老家当个郡代,只是凭父兄余威,在奉行协助下垂拱而治而已,如今才算是得到真正的要职。 平手汎秀与之略略攀谈了一番。 言语之中,织田长益对于信长的事情还是颇有些不似作伪的悲痛之意,但说到后面情绪渐渐振奋起来,反复说:“背靠着义兄您做后盾,小弟日后一定要做点成绩出来。” “这我当然是乐意至极。”平手汎秀一边说着场面话一边提醒道:“不过说到后盾,您的最强大后盾,始终是岐阜城的织田左近啊!” “啊哈哈……您说的没错,没错……”织田长益笑了一笑,明显言不由衷,似乎对织田信忠这个侄子的信心不太足够。 不知这是否尾张人的整体想法。 站在平手汎秀的立场,只能一笑而过,不置可否。 离开摄津,走了约一个半时辰就踏进和泉边境内,能看到界町的外围墙壕了,这里又有人在等候着迎接。 首当其冲是直属于信长的界町奉行木下秀吉。 其次,还有派到过来的与力佐佐成政,和泉当地首席国人众寺田安大夫,三好降将代表人物的岩成友通,水军大将,淡路笔头,同样也是降将的安宅信康……无不翘首盼望。 两个月前征讨朝仓家的时候,信长特意说了,只带四五千旗本精锐,不需要动员外样,所以平手汎秀就把这些人都留了下来,让佐佐成政临时负责和泉、淡路乃至整个濑户内海的治安情况。 留守的任务完成得不错,平手家领地并未卷入乱局。包括三好长逸派过来煽动的人也被岩成友通坚决拒绝了。 可谁能想到,地方安稳无碍,反倒是中枢闹出如此天崩地裂的动静呢? 白云苍狗,日异月殊。 “平手中务……不,是刑部……请问主公他……主公他……他还……可曾……” 木下秀吉最先跑了过来,急匆匆地就要询问,但一开口却语无伦次不知所云。 紧接着佐佐成政低沉着脸缓缓走了过来,伸手似乎要解释什么,嘴唇动了半天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前者惶然失措,隐有泪下,后者面如死灰,紧握双拳。 见之平手汎秀轻轻一叹:“和泉国交通便利,各位想必早已经得到具体消息,我也就不再赘述了。没错,织田弹正身受重伤,难以理事,现已前往京都御所,接过了‘幕府管领’一职,家督之位,传给了其子左近殿。” 听闻此言,佐佐与木下几乎在同时颤动了一下。 “弹正大人的伤,可有性命危险吗?”年岁最长见多识广的岩成友通很通晓人情世故,问出了那两人想问又不太敢问的事情。 “倒是没涉及要害。只是落下许多病根,体魄十分虚弱。”平手汎秀据实以告,“我亲眼所见,弹正大人发声、持笔、饮水、进食都有些困难……暂时虽然没有大的风险,但日后之事实在不好判断……” 此言一出,听者纷纷吇嗟哀叹。 包括从没见过的那几个人也知道,这么一来,局势比两个月前凶险多了。 不过,凶险中也蕴藏着机会。 寺田安大夫趁着佐佐、木下两人不注意,凑到平手汎秀身前,躬身施礼,低声拍了一个略煞风景的马屁:“恭喜殿下高升刑部少辅,兼领纪伊守护。” 在他背后,安宅信康的反应是:皱着眉鄙夷地瞟了一眼,悄悄表达出耻于同列的态度。 片刻之后,佐佐成政恢复了情绪,面无表情地问到:“平手刑部,听说您应了公方大人的要求,已经成为幕府的直臣了……” “不错。” “既然如此……请允许在下回到织田家效力。” “好的。”平手汎秀轻轻点头,“我就知道,佐佐内藏助会这么做。” “真是抱歉!”佐佐成政伏身下拜,“虽然分属有变,但鄙人斗胆厚颜,仍希望您能将令嫒下嫁于犬子……” 对此平手汎秀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既然是早已商定好的事情,自然应该践诺。” “感激不尽!此生已经献给了织田弹正,您的恩义大概只能来生再报了!”佐佐成政慨然再拜,接着便准备迈腿离去。 “等等——”平手汎秀叫住了他,“你是打算去京都御所吗?” “正是。”佐佐成政坦诚相告,“我想堂堂幕府管领,至少该有几个私兵近卫吧!” “这么做,对织田家可未必是好事。”平手汎秀摇了摇头,“听我一句,京都去见一面就好,不要久留,直接到岐阜城效力,才是对织田弹正最大支持。现在尾美两国,最缺乏的就是可用的战将了!” “……明白了,多谢提醒!” 佐佐成政第三次下拜,而后起身离去。 平手汎秀不去看他,而是侧转过身,垂首伫立,不发一语。忽而伸手拭去衣甲上的些许灰尘,双目向天际极远处望去,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叹。 “佐佐殿,我也与你同……”木下秀吉意欲效仿。 但平手汎秀立即打断:“且住!你打算如此轻易放弃掉对界町的掌控吗?” 木下秀吉闻言愕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平手汎秀接着解释道:“界町想必也会发生一些风云变化……但你能多呆一日,就多呆一日,到了实在呆不住的时候,再想办法到京都御所拜访织田弹正,按他的意思行动。也许您倒是有机会留在御所随侍呢……” “呃……请容我三思。” 木下秀吉犹豫不决,似乎还没彻底理解,但大体似乎是被说服了。 “叔父,看来您与织田家的羁绊真的是挺深啊。”这时候,原本站在平手汎秀侧后方的庆次突然悄然走上来,幽幽道:“而我呢……现在已经不太记得尾张旧地的风景了。想来河田殿、本多殿诸位,大概都与我一样。” 第四十八章 皆不可取 经由界町,在岸和田城稍作停留,接见家臣之后,次日平手汎秀便渡船来到淡路国州本城与家人团聚。整合了淡路、和泉豪族之后,平手海军众拥有三四百条船,一千五百水夫,加之威慑力极大的八艘南蛮炮舰在,所以濑户内海的水路,这几个月还算安宁。 岛上的治安暂时交给了二叔野口政利和族兄生津贞常等等旁支的远房亲戚管理,他们接到消息,都来到港口迎接,态度十分恭谨。 这两个严格意义上说,过继出去了都是外姓的人,与家族联系较为浅,却也正因为此,履历十分清白,没有什么“历史问题”,得到了平手汎秀的信任,所以才能凭借裙带关系,分别获得获得五百石和二百五十石的知行。 反倒是主支近亲里面,四叔长成、庶兄长政之类的,在昔年织田家内斗过程中做过一些刺激平手政秀并且直接导致自刃死谏的事情,所以这两人已经被勒令出家为僧了,其后代也不被允许使用“平手”的苗字。只有三叔季定、其子季胤得到谅解,以陪臣的身份出仕了庆次。 今日甫一见面,野口政利先道了声“恭喜刑部大人升阶”,接着便忧心忡忡地说:“想不到织田家一夜之间就轰然倒塌。也不知道尾张的朋友们能否挺得过去。”而生津贞常就比较乐观,他的问题是:“且不论尾张织田——我们平手氏乃是新田氏之后,从开宗立门起便未有官至正五位者,而今可谓极盛了。请问殿下,能否允许我等的子嗣……恢复平手的苗字呢?” 两种说法俨然代表了不同的心态。 年长的家臣仍自认为是尾张织田家的成员,对目前的局势感到恐惧担忧,相反年轻一辈却更多的是在为平手氏的腾飞而欢欣鼓舞。 除了年龄,这也跟他们以前的身份地位都有关系。 野口政利和生津贞常互相看了一眼,都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表情。 平手汎秀无意纠结这个问题,只当充耳不闻,不答反问:“最近岛上情况如何?可曾有外敌侵入?有没有什么人趁机捣乱的?” “禀报殿下!”野口政利看到汎秀的反应,精神略微一振,“自从您将国人众迁走之后,岛上就十分安宁了,不曾有过作乱的人。这两个月以来,只有一些不足百人规模的水贼摸过来,很轻松就赶走了。抓住过几个头目审问之后,属下觉得后面应该是没有人指示的。” “那就好。”平手汎秀沉声道,“抓住的犯人,就移交给中村一氏吧。顺藤摸瓜再追查一下,就算头目背后没人指示,说不定喽啰里面藏着刺探呢?不可轻忽。” 生津贞常愣了一下,没及时跟上,等野口政利说完了,才补充说:“确实不曾有人作乱,但是田间劳力颇有些缺口,今年的春耕十分吃力。建议搬运一千名左右青壮进来,或者是购置两百条黄牛,这样才能充分利用土地。” 这一番话听着算是勉强能入耳。 看上去两位亲族的准一门众,纵然不是什么大才,处理这些细微末节的小事的时候还是比较靠谱的。 “这个可以。”平手汎秀面色舒缓了一些,颔首应允了,“给你一千贯的预算,写个正式的文书,送过来我签字,然后交给奉行们去办。” “是。”生津贞常躬身领命。 眼见主君无意说更多,两名亲族便不敢再问了。 敏感话题算是回避了过去。 不过,平手汎秀内心里还是很清楚,家臣们确实对眼前的局势有着不同的看法。虽然暂时并未有一门以外的人明确表达出来过。 可以想见,肯定会有部分人对织田家保持较高的认同感,毕竟大家都是因为登上了这艘乘风破浪高歌猛进的大船,才得以功成名就的。但另一方面,家臣中有半数以上压根就不是尾张出生的人,缺乏世代传递下来的感情做纽带,这些人下意识里就会更关注小集团的利益得失,而对织田家的所谓“大局”不甚关注。 平手汎秀自己当然很清楚,骤然脱离旧主会带来外交信用的损失,而且现在也远远没到自立门户的时间。 并不是有个守护的职役在身,就能指挥得动纪伊国四十万石土地上的国人众的。所谓“正五位下”的官阶虽然比天下九成以上的大名要更高,但徒然虚名,只能是锦上添花,无法起到雪中送炭的作用。 家庭因素也不得不加以考虑。政客当然都是基于利益来行动,但利益也需要适当的纽带来联系,才能圆滑地运作下去。 但坚决站在织田家那一边同样是不行的。这会引发将军大人那一派人的警惕,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甚至可能对信长的安全产生不利影响也未可知。 另一方面家臣的态度需要给予一定尊重。中下层的武士们,不可能具备很长远的政治眼光,如果频繁替织田家张目而得不到回报(事实上对方也无力回报了),时间长了士卒会心生不满的。即便支付津贴,也解决不了荣誉感缺失的问题。 同时保持着“织田外戚”与“幕府亲信”的双重身份,才是最有利的选择。这就需要精妙的操作才行了。 平手汎秀怀着复杂的心情,向州本城而去。 天气炎热不适合做牛车,也不想骑马,一路就这么步行回到了临时居城。 从大手门鱼贯而入,转两个弯,就看到家人们破例集体出动,到三之丸来迎接。 阿犬因为自幼不甚受宠的关系,性格是织田家儿女中的异类,喜静不喜动,平常有什么吩咐都是通过亲近侍女传达,不管在哪座城住着,都是甚少离开御馆的。 今日显然大异往常。 她的表情和动作也展露出这一点。 见到丈夫出现,阿犬满面忧愁的脸上稍微挤出一点笑容,踏着小碎步往前急赶,半路甚至没走稳,脚下打滑差点摔倒。幸好平手汎秀眼疾手快,连迈几步,上前扶住。 “殿下……您可算到家了啊……”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父亲大人终于回来了。”嫡子言千代丸深深舒了口气,“恭祝您破敌凯旋,又更进一步了!” 其他的妻妾子女都很恭谨拘束地站在一旁,不敢出声。连活泼好动的雪千代与天真烂漫的夜叉丸都知道气氛紧张,收敛了性子。 平手汎秀轻轻叹了一声,抚一下阿犬的头顶,不动声色地用力拥抱了一下,随即分开双手,淡然点点头说:“辛苦你们了,回家细说吧!” 然后带头往里走去。 没几步,阿犬似乎就忘了“回家细说”的事情,语带怯意地开口问到:“大兄他……真的已经油尽灯枯了吗?” 言千代丸也对此很关注的样子,立即双目炯炯盯过来。 闻言平手汎秀摇头苦笑。 这个问题有无数的人想问,但敢问的人并不多。 面对着家人,该说的还得说。 于是平手汎秀把“短期内似乎不会有问题,但长远来看,病根是无法消去,需要做好心理准备”的话,又讲了一遍。 讲给妻子听了,她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听一遍之后,心神多少要稍微安稳一些。 前后诸事,略去部分凶险的细节,边走边讲,进了本丸到达御馆时,差不多是刚好解释完毕。 经过这一番,阿犬的心境总算是冷静下来。 而言千代丸已经在皱眉沉思了。 “今后与织田家的关系会是怎么样的呢……”果不其然,阿犬对此有些担忧。 平手汎秀稍有犹豫,一时不知道如何去答。 反而是言千代丸端身坐定,义正辞严地开口说:“母亲大人!平手家不可仍以织田家臣自居,亦不可全然忘却往日恩义,这才是既遵循大义又利于彼此的策略。” “咦?”平手汎秀略觉惊异,“这些话,是自己想出来的么?还是谁教你的?” “呃……”言千代丸顿时窘迫,“其实是这样子的……近来有不少亲族和家臣找机会向我说话,有的认为平手绝不可与织田有丝毫分离,也有的人觉得平手家应当脱离织田的影响。于是我趁着虎哉大师来岛上的时候,向他老人家提问了,大师的回答是‘自己去想!’,他这么说,我就猜到,意思是两者皆不足取了。” “嗯,不错不错!”平手汎秀颔首夸赞到,“虽然是虎哉大师提醒了你,但能想到去找合适的人寻求建议,这就是作为武家继承人应有的智慧了。” “孩儿实在惭愧,还好没丢您的脸!” 好不容易得到严父一句肯定,言千代丸口中谦虚,脸上却全然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和激动神情。 至于阿犬的话…… 身为一个母亲,看到唯一的儿子这么有出息的样子,欣慰之意溢于言表,什么忧虑和烦恼都能抛诸脑后了。 娘家的兴废存亡,固然对外嫁的公主来说十分重要,却又怎么能与亲生骨肉的成长相提并论呢? 见此,平手汎秀突然想起阿犬的某个姐妹来。 就是那个浅井家的主母。 多罗尾光俊投奔平手家之后,曾经说过:“业内有些人说,浅井家是借了上杉的加藤段藏,跟踪阿市夫人,找到织田家‘飨谈’的据点,然后擒杀了小十藏大人。但老夫认为,这个说法太低估小十藏大人的智力了,实在不合情理!除非,阿市夫人也参与了合谋,故意暴露情报,事情才说的过去。” 此言只是猜测,所以当时没有往下说下去,不了了之了。 而今回想起来,阿市不也是在浅井家生下了嫡子吗? 真是细思恐极了…… 第四十九章 分身乏术 平手汎秀给自己和家臣们放了五天的假期,享受天伦之乐,治愈战争创伤。期间一切想要来探风头的人都被阻挡了回去。 言千代丸的早熟令人欣喜,阿犬受此激励渐渐走出了负面情绪,能够从容镇定地看待当前局势。而其余侧室和年幼子女,暂时还用不着关心政治,只要见到主君平安无恙,就不需要挂念其余了。 也许姬武士井伊直虎是例外,但她刚刚诞下婴儿,身体十分虚弱,无法分出足够精力来顾及旁骛了。这是平手汎秀第三次无缘见到亲生骨肉出生,是个比预产期晚了二十余日才问世的男孩儿,倒是没什么健康问题,却把孕母折腾得够呛。 按惯例,孩子要等到父亲回来见了再取名字。平手汎秀回到淡路之后,先到正室和嫡子那里呆了两个时辰,才来到产房。见到母子二人,温言谈了几句,卧在床上的姬武士就说:“殿下!这孩子生在沧海横流的乱世,不知会历经多少磨难,我不指望他如您一样建功立业,惟愿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无论身逢何事,都不会失去斗志。” 她的这番心境,显然与井伊家的遭遇有关。 “无论身逢何事,都不会失去斗志……”平手汎秀喃喃自语,重复了两遍,做了决定:“先父身前,在百花中最喜欢的,是风霜无阻凌寒独绽的冬梅,不是正应对了你对这孩子的期望吗?就取名字叫梅若丸好了。” “梅若丸吗?多谢殿下,真是兼具着韧性和风雅的好名字啊……”井伊直虎说不了几句话,便沉沉睡去,看来身子受损很是严重。 九岁的井伊虎松在不远处跪坐着,充满担忧地看着他的姑母,平手言千代丸拍了怕他的肩膀,轻声安慰。两人身后还有平野权佐、加藤孙次等几个同龄人,这是专门为自家世嗣所安排的“娃娃兵”。 顺带一提,“历史的惯性”似乎在此起到一定作用,井伊家这个由姬武士养育的孩子,确实是展露出文武兼资沉稳干练的气质来(井伊直政),而平野、加藤两家的子嗣,是同一批“武二代”里面长得最壮最能打架的前两位,并且把第三名抛出很远(平野长泰,加藤嘉明)。 作为一个有官身、拥兵近万、执掌二十万石、年入数万贯的大军阀,平手汎秀至今妻妾仍是个位数,已经算是相当节制的了。饶是如此,五天时间也只来得及把家眷们大概过问一遍。 最重要的当然正室和嫡子。 合子的眼角渐渐出现皱纹了,十一岁的雪千代已经亭亭玉立,开始偷偷关心未婚夫佐佐松千代丸的事情;五岁的夜叉丸依然懵懂不能进学,浑然不似兄姊般早慧;快满周岁的修罗丸跟同母兄基本是一个模子,特能吃,哭声大。 长宗我部元亲的次子送过来给宁宁收养之后,根据出生地取名叫做“四国丸”,这个小生命的到来极大缓解了她对生育能力的担忧。四国丸现仅三岁,完全看不出什么,但总觉得在宁宁培养下,会成为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赤尾家的阿菊处境非常尴尬。浅井家在变乱中扮演的角色很不明朗,而她父亲在事后仿佛是凭空消失一般,与海北纲亲等老朋友都不知所踪了。平手汎秀当然不打算因此而责怪人家的女儿,但将自己的善意传达过去也是需要一定技巧的,说得再多不如行动。 还有其他那些地位更低的侧室们,除了生出二小姐明美的小葱之外,其他人能够得到的关注可谓是极度稀薄的。不过,对于衣食无忧的生活,下级武士和农家出生的姑娘们显然不会有什么不满,在她们那里平手汎秀总能享受到被顶礼膜拜温柔侍奉的滋味。 温柔乡是英雄冢这句话可真不是白说的,仅仅是五天功夫,就深深觉得自己的洞察力和敏感程度与斗志都消磨了不少。 可是外面还有那么多敌人在呢!远远没到歌舞升平的时候。 阿犬提问了:“殿下如今身份更进一步,是否考虑在和泉、淡路筑城呢?也该多招纳些仆佣侍女进来充实。”对此平手汎秀断然拒绝了。 说好五日,就是五日。 时间一到,平手汎秀便以最大的毅力,抛下花红柳绿,回到工作当中。 首先第一步,是整理各方的最新消息。 京都一带暂时不会有异动,平手汎秀借着明智光秀的事情逃离之后,剩下的人仍聚集在一起,据说是要参与足利义昭将上代公方遗孤过继到朝仓家的事情。还有河内南半国的问题,幕府肯定是想直辖掉的,但多半会失败…… 关西那边,浦上宗景及其党羽,本来在毛利和浅井夹击下狼狈不堪。但近来毛利元就身体欠佳,浅井长政回师近畿,于是浦上宗景喘了口气,反而是转守为攻嚣张了一段时间。 本已被毛利策反的宇喜多直家见形势不妙,又重新加入浦上宗景麾下,后者也捏着鼻子加以原谅了。因为宇喜多直家在行动中展示出对于备前备中一带极强的控制力,真正实力比起旧主也不怎么逊色了。 另一方面,三好长逸兵败身死之后,与他勾结的村上武吉感到前途灰暗,在小早川隆景的威压和劝说之下,也重回毛利家怀抱了。 这两件事充分彰显了西国集权程度低下,国人众反复无常的政治特点。终究是千里之外的争端,平手汎秀对其未作太多关注。 但四国岛上传来的消息,就不得不重视了,因为涉及到切肤利害。 两年前平手汎秀主持了一波攻略行动,最终取得一定领土之后,选择与三好家讲和,将信长养女嫁给了三好长治。而在信长遇刺之后,三好长治、筱原长房不出意料地迅速撕毁协议卷土重来了。 目前已经证实,派往赞岐西部的守将蜂须贺正胜于上个月不幸阵亡,归顺织田的有力国人香川之景被筱原长房列为“必杀”,只能跑到山里东躲西藏。赞岐失地已被三好家收复。 长宗我部元亲做了支援,但无济于事。他再怎么拼命也就是八九千兵,还要应付安艺国虎的残部,无论如何对付不了实力是他两倍以上的筱原长房。根据最新的情报,赞岐大抵安定之后,三好军已经改变了主攻方向,调动一万六千大军进入土佐了,只留下两千人继续追杀香川之景。 平手汎秀当即拍板:“当年织田弹正让我取次三好家,现在他老人家成为管领,未竟之事我必须弥补。赞岐西三郡不可放弃,香川之景决不能有事。” 四国那地方,还是比较野蛮和排外的,进去一趟不简单。蜂须贺正胜死了已经是大损士气,好不容易招纳的香川之景倘若真被筱原长房擒杀了去,两年前的攻略成果便算是全然白费,将来再想站稳脚跟可就难上加难了。而且土佐的长宗我部元亲长期见不到援军也会陷入危险处境,若是他独自渡过了危机,则一定会生出异心,对中枢的依赖将大大降低。 以“玉越屋”“三鹿屋”“春田屋”为核心的濑户内海商业圈,是平手汎秀精心布置的,关系到每年数万贯收益。 看起来,形势似乎不容久等了。 但同时,纪伊那边也没法放置不管啊! 刚刚得到守护名分,正是新官上任机会最好的时间点。数月之内如果不能打开局面,时间久了就会越来越难。一直不动手的话,当地人必然会觉得“平手刑部也不过是吹出来的庸将而已,不足为惧。” 可纪伊国的情况,实在无法快刀乱麻,必须得温水煮青蛙,没个大半年是看不到结果的,急于求成有可能会自取其辱。 那么现在问题就摆在眼前了: 四国和纪伊,两方面都是严峻的战场,都需要平手汎秀亲自出马才行,麾下无人有能力代替。(真要有倒显得尾大不掉喧宾夺主了) 隔着濑户内海,传递消息转移兵力太麻烦,绝对没法兼顾的。 分身乏术啊! 实在不行也只能忍痛放弃一边了,但在此之前,能不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鱼与熊掌兼得的办法呢? 第五十章 平纪三策 实在不行必须抉择的话,终究还是要以四国为先的。 毕竟濑户内海才是平手家扬名立万的起点啊。 两地的重要性的关注度颇有差距,四国岛上虽然也是京都人眼里的乡下地方,但阿波国的胜瑞城倒还勉强算个“二线城市”,可以归于文明世界的范畴之内,而纪伊国那就属于是“具有特殊文化风情的化外之地”了,除了青灯古佛的清修者外,一般人是完全不会感兴趣的。(特殊文化指的是高野山的密宗) 再者,三好长治与筱原长房那可是明目张胆对抗幕府,对抗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昭,对抗管领织田信长,而且是打破了先前的议和章程!罪孽滔天,无可饶恕,万死不足惜。而纪伊的土豪地侍们,最大的过错也就是不听从守护的号令而已。 这年头,国人众不听从守护的号令,不是极其普遍,极其正常的现象吗? 反而说,要是哪里的国人众还肯老老实实听从守护的号令,才称得上是新闻呢。 总而言之,先西国,后纪伊。 当然,这是无可奈何的下策,在采取下策之前,趁着还有点时间,赶紧想想办法是正经。 要是能驱使纪伊悍勇的国人众去攻打四国的三好长治和筱原长房,在此过程中上下其手,伺机拉拢分化,或者干脆转封阿波赞岐等国…… 可问题是,要怎么才能让那些横行不法的纪伊人响应号召加入战争呢? 倘若什么都不做,只凭守护之职发出征召命令的话,估计各家豪族只会派点老弱残兵充个门面,能凑到三千人就算不错。事实上很多守护的实权也就是这个档次。 拿钱硬砸当然不失是一种办法,但一来花费太多,二来名不正言不顺,白浪费一个大义名分,后续的小动作也就接不上了。这实非可持续发展的长久之计。 做出具体决定之前,平手汎秀根据眼前能够得到的所有情报,对纪伊的几股势力大致做了一下分类。 首先是最有名的杂贺党,根据地以杂贺五乡为核心,地盘接近十万石(估计),常规兵力推测在四千人上下,普遍信仰一向宗,与石山本愿寺关系密切,擅长锻冶铁炮,领头的是铃木氏、土桥氏、冈氏等几个大家族。这批人比较热衷于参与战争,一旦拿到钱财或政治利益的许诺,就会积极作战,所以名头很响。 其次,与之齐名的是根来众,也具有一定佣兵性质,但本质是隶属于高野山根来寺的宗教武装,势力遍布纪伊周边各处,号称是寺院百座,禅师二千,僧兵一万。统计估算其实际领地约有十五万石以上,实际兵力八千左右,头目是津田、岩室、土桥等人(根来土桥是杂贺土桥的亲戚)。论总兵力和铁炮技术,根来比起杂贺是有过之无不及,但收到密宗避世清修思想的影响,活跃度是远远不及了。 接下来最值得一提的是生活在纪伊国中部和南部,被称作“汤川众”的国人群体。这家族里面出过好几任守护代,曾经可以独自动员六千兵力。上一任家主汤川直光有勇有谋战功显赫,是畠山高政麾下头号干将,可惜撞上巅峰期三好长庆,棋差一着兵败身死,威名也就烟消云散。不过那也就是八年前的事,这瘦死的骆驼,未必就比马小吧?姑且打个对折,就推定他尚有六万石土地,三千兵力好了。 除此之外,熊野三山、堀内氏、汤浅党、太田党等,动员办也都在千人以上,放在尾张、美浓那地方称得上是头号有力国人众,但在纪伊里面,可就一点也不出挑了。(蜂须贺正胜投靠织田前还不到这个档次) 综合来看,入主纪伊之前,首先要着手的,是一向宗、真言宗两派宗教势力,以及旧守护畠山家的遗留影响力。 这三者,显然都不好解决。 平手汎秀能想出好多个规避矛盾,争取人心的办法,但思来想去,总是缺乏足够的政治资本和渠道,要么就是需要很长时间酝酿。 于是,按照惯例,他将亲近家臣们集结起来,询问对策。 这段时间,平手汎秀自己只休息了五天,所以属下们自然也不可能得到超过这个数目的假期。但这并没有产生不满,因为现在的平手家是一个年轻气盛活力无穷,热衷于建功立业追名逐利的团体。 很多人根本就没怎么休息。 比如年近三十,出仕十余年,知行一千五百石,却连老婆都还没娶,专注于忙事业的河田长亲。连平手汎秀都看得着急了,吩咐阿犬赶紧帮忙找,暂时目标是定在野口政利的闺女身上。人选还是比较合适的,就是不清楚啥时能成。 再比如早就娶了妻成了家,但全然不管不顾,一心在外拼搏,作战则冲锋在前,搞文职一丝不苟,立下无数苦劳的山内一丰。他目前还是跟堀尾吉晴一样领一百石,但已经听到主君亲口说要加赠到五百,也就差个文书签署。 平手汎秀对外展示了“对纪伊之事有何见解皆可知无不言”的意思之后,立即收到了不少反馈意见,看来大家都没闲着,不少人是做过功课的。 大和尚虎哉宗乙借着教言千代丸读书的便利,最先提议说:“畠山金吾家上代家督,纪伊往日守护官,名讳政长的那位,广有人望,颇受领民爱戴,若能请他出来站台的话,一定能争取到不少人心。” “我何尝不知此事?”闻之平手汎秀没好气地回答,“但那位政长殿下,自教兴寺合战败于三好之手,便引咎退隐,现在根本没人知道他去了何处。和尚若是有消息,不妨透露一二,何必卖这个关子?” “嘿嘿。其实贫僧也不清楚详情。”虎哉宗乙老老实实说到,“我只听说政长殿下前几年在大和多宝寺清修,后来改信了南蛮人的神佛,做了切支丹。料想近畿的南蛮人并不算多,仔细搜寻的话,应当很快就有线索。” “这倒是意外惊喜!多谢虎哉大师了!”平手汎秀闻之大悦 “用得着贫僧,便是大师。等闲无用,便直唤作和尚。平手刑部您未免也太见风使舵了,应该一视同仁才对啊……”虎哉宗乙佯作委屈。 平手汎秀立即传话给拉斐尔·卡斯特路,通知尽快在近年受洗的本土武士里面,寻找畠山高政的下落,并且提出“让次子继承畠山家名号,避免名门绝嗣”的请求。 紧接着,没过多久,小西行长悄然求见,告之了根来众大佬杉之坊照算轻装简从拜访界町豪商津田宗及的机密情报。 “杉之坊照算名字倒是听说过,究竟在根来众中担任何职位?与津田宗及先生有何关系?”汎秀径直发问。 小西行长解释说:“杉之坊照算,其实是当代根来众头目津田算正的胞弟,过继到别家而已。津田算正目标太大仇人太多,不方便出面的事都交给此人。至于他们他们与界町的津田宗及先生……其实什么关系都没有,只不过碰巧同姓,就姑且抱着彼此利用的心态,认了个远亲而已!” “原来如此。”平手汎秀颔首,“他们所谈何事?” “是根来寺在求助!”说到这里小西行长目光炯炯,神采飞扬,“那帮假和尚,一直靠着出卖大米和铁炮过着奢靡的生活,这些年织田对近畿控制严密,尾美二国廉价大米进了京都、界町,铁炮生意则受到管控,所以根来寺的收入大受影响。而今织田弹正遇刺了,他们便想重新挤进来!但是商路已经断了好几年,没那么容易重新搭上……” “所以想拜托界町吗?”平手汎秀若有所思,“根来寺到底有大规模的生意?界町的津田宗及先生,会答应他们吗?” “会答应才有鬼了!”小西行长露出幸灾乐祸的微笑,“其实也就是每年五万石大米,两百支铁炮罢了,放到界町根本不算什么大生意。织田上洛带来的是全新商机,加之您老人家在濑户内海的作为,现在大家都觉得根来寺的东西价高质次了,还按当年的价格采购,每年恐怕要亏损个一两万贯!不大幅降价,他们是别想回来了。” 听到这里,平手汎秀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每年亏损一两万贯的生意,界町不会有哪个商人愿意做!但我平手家却不妨去掺和一番。” 小西行长面露得计之色,躬身道:“殿下英明!倘若能借此机会控制了根来寺,区区一两万贯的亏损殊不足道!况且我们搞‘大米本位’,发放兵粮券,买大米总是不亏的!” “呵呵……”平手汎秀冷笑了一下,“你还忘了一条,以前我为了扶植浅井,提高低价大米,每月都亏损接近千贯,把这个停了,根来寺那边自然可以从容处理——话说,这个情报,应该是界町商人们的最高机密了,就此透露于我,将来你如何自处呢?” “呃——”小西行长愣了一下,随即果断地摇摇头,决然道:“欲建大功业,得罪几个商人,没什么了不起的!” “哈哈哈……”面对这么一个直截了当表达欲望的狂悖之人,平手汎秀不禁大笑,“如此甚好!能否在五日内说服杉之坊照算来求见?出征四国的行动越早越好,我打算让你担任四千人别动队的军目付。” “何须五日?两日后即把他带到岸和田城,请您拔冗一见!”小西行长的双眸,如火焰在燃烧一般,说完话拔腿便去。 如果能搞定畠山家和根来寺这两处,那么剩下的就是…… 又过了一会儿,本多正信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了面前,一反常态地煞有介事,无比正经,郑重下拜说:“主公!属下刚刚从三河同乡那里,听说了一些石山本愿寺内部的最新情报。” “辛苦了,情况如何?”平手汎秀并不抱有太大希望。 不料本多正信说出来的话信息量出人意料地大:“显如上人,正在为他十一岁的长女物色约定婚姻的对象,但始终未能寻觅到合适人选。” “你说这话的意思……难道是……”以平手汎秀的智力,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脸色立即也肃然铁青了,“你是说言千代丸?” “正是。”本多正信平伏下去,一拜至地,“主公请恕冒犯!您若是能够接受本愿寺家的嫡长女,以公卿高门养女的身份,嫁到平手家来,成为下一代主母的话,属下便有把握劝说显如上人成为我家的坚实盟友!” 第五十一章 政略联姻 放弃做父亲的立场,纯以政治家的角度看,本多正信的提议确有可取之处。 净土真宗,俗称一向宗,是个很有特色的佛门支脉,其下层信众以热衷于发动一揆而闻名,武士阶级人人闻之色变。 然而,这个宗派的上层核心领导们,却并不是一味主张强硬的,反倒很喜欢同达官贵族结亲,还屡次劝阻信徒们起事。盖因上人和坊主们凭借宗教权力聚敛了无数财富,招募成千上万的僧兵,把寺院修筑得如同城堡一般,俨然已经是与“腐朽的剥削阶级”同流合污了。 当代宗主显如上人,外祖父是从三位权中纳言庭田重亲,岳父是从一位左大臣三条公赖,可谓天潢贵胄,朱紫华裔了。 本愿寺两代领导人,证如与显如两位上人,先后娶了二流公卿的嫡亲姑娘,与一流公卿的庶出幼女,家格升到了全新高度。和尚能结婚能生孩子还能把地位传给儿子这事就先不吐槽了,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不同之处在于,显如的妻子曾一度是近江大名六角义贤的养女,而且还有两个个著名的姐夫,一个叫做细川晴元,另一个叫做武田信玄。如此看来,武家的痕迹可能比公家更重。 本愿寺显如年幼丧父,十二岁便掌权继承祖先遗产,大概是养成敦本务实,不慕虚华的性格。看他这些年的举动,似乎倾向于与实力派大名结盟来确保石山的特权地位。只是,由于人们对他存在惯性的偏见和恐惧,行动并不太顺利。 凑巧,平手汎秀平日对各教派无甚特殊的喜好与偏见,又收纳过三河一向一揆的叛臣,在织田家内部被认为是倾向于容忍一向宗的“鸽派”人物。 值此经略纪伊的关键时刻,本多正信提出结亲的建议,再正常不过了。 平手家是最近蹿升于畿内的新锐实力派,地盘与石山毗邻,条件很符合。加之两个孩子的年岁正好相当。 倘若言千代丸成为本愿寺显如的女婿,杂贺党的态度一定会有大幅度改变。杂贺党这个军事集团缺乏严密的组织结构,完全是靠宗教信仰为纽带聚集起来的,铃木重秀之类的首脑也不过是豪族盟主而已,无法忽视底层成员的声音。 这就等于是能解决纪伊最麻烦的问题了。 长远来看,本愿寺向来是极好的盟友,作战十分积极又没有土地和金钱方面的要求,武田家只不过是个连襟而已,就多次空口白话说动北陆一向一揆出兵牵制上杉,平手若是成了儿女亲家,待遇是不用说了。 显如所求的,无非是石山的独立地位罢了。石山的土地与港町,农、工、商产业加起来,每年的收入不会超过十万贯,其实是可以容忍的。 不过—— 毕竟是开了“法外佛国”的口子,将来领地上势必会出现打着信仰作幌子逃避赋税徭役的行为,甚至可能演化成恶性循环。 同时也等于是在思想领域埋下了一颗重磅炸弹。万一后世子孙受影响投向一向宗该怎么处理呢?教义本无好坏,但当前主流的临济宗是更利于统治的。 反复思酌之后,平手汎秀仍然很难下定决心。 平生第一次,对家臣的建议无法当即做出回应。 本多正信见状,继续劝说道:“主公!显如上人与其妻如春尼虽然是政略联姻,但夫妇敦和,举案齐眉,对这个年方十一岁的女儿也极为宠溺,相比起家世,更会重视女婿的品行与器量。属下以为,凭借我家少主的风仪与资质,足够说服显如上人做出些许让步……比如让他的女儿在名义上脱离本愿寺,成婚的礼仪地点也尽可按照平手家的规矩,不必牵扯到佛门的宗派之争……” “还能这样吗?”平手汎秀略有些惊讶,转瞬一想明白过来,本多正信能这么说,就表示事情不是全无眉目,或许对方已经有了初步的意向,只等这边点头再进行下一步的交谈。 可为什么本愿寺要寻求主动的接触呢? 按一般的道理是说不通的,总不至于怕女儿嫁不出去吧?才十一岁的小姑娘而已,过得三四年再出阁也是不晚的。 唯一的解释是—— 本愿寺显如感到不安了! 看来,不只平手家对一向宗感到麻烦,一向宗也对平手家颇为忌惮吧? 说不定,显如正在担心,无双智将平手刑部会不会再施奇计,借用幕府的名号和织田家的兵马平定纪伊,令他失去杂贺党这个重要的左膀右臂呢。 舍此之外,再无别的解释了啊。 或许,当初足利义昭任命守护的时候,就想到这一点了? 平手汎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直言质问:“弥八郎,此事是你自作主张提出来的吗?还是身后有人委托呢?” 本多正信听了这话,愣了一愣,接着重重叹了口气,复又伏下身去,道:“我便知道瞒不过您!其实是下间少进借着能乐的机会向我透露了些许风声,但没有给出任何肯定的承诺。属下觉得此事可行便厚颜向您进言了,因并无实信,就没有说出下间少进的名字来……” 下间少进,即下间仲孝,本愿寺的能乐师兼中枢文官。 沉思了一会儿,平手汎秀开口道:“我姑且记下此事了。既然对方毫无肯定的承诺,我也无法给出任何回应。” “这是自然。”本多正信不住点头,“只要您允许的话,属下一定会尽力从中调节,达成对平手家有利的局面。” “去吧……”平手汎秀收敛眉目,挥了挥手,没有明确表示可否,却是给予了默认的态度。 “是!”本多正信心领神会,灵活矫健地急退出门。 …… 思考了一番本多正信的话,又找几个家臣,询问了一下石山的情报之后,平手汎秀初步有了个印象,遂回到御馆当中,与正室夫人说起了此事,正好嫡子本人也在一旁。 与丈夫不同的是,阿犬听完之后的关注重心全然在另一个地方:“言千代丸今年虚岁是十岁了,确实也该稍微考虑这个问题……若是借公卿养女的身份进来,门第上自然无忧了,只不知道本愿寺家的大小姐品性如何?会不会有些特殊的生活习惯呢?” 平手汎秀稍有些错愕,滞了片刻后回答说:“从有限的情报之中,听说是个端庄贤淑雍容华贵的大家闺秀。” “也对,毕竟母亲是三条左府家里出来的呢,教养一定是不成问题的!”阿犬似乎还挺热心的样子,“不过出身太富贵,可能有些不知世情,未必能成为贤内助,也许年岁长大些也就无碍了,但也不一定……说到底,还是要至少见一见才放心啊,殿下,您可以安排一下吗?” 平手汎秀抚着额头叹了口气:“人家的闺女我也不曾见过——在此之前,对方可是石山本愿寺,一向宗的大本山出来的,难道不应该先考虑这个么?” “噢……”阿犬很听话地皱着眉头想了一想,然后开口说:“一向宗有过不好的名声,也曾经与三河德川家交战过,但是并未与我们有直接的敌对关系。倘若他家的大小姐当真端庄贤淑的话,妾身觉得不必计较太多外界问题。” “嗯……你说的也对!” 平手汎秀只能苦笑了一下。听了“并未与我们有直接的敌对关系”这句话,他才发现自己似乎被原本历史造成的固有印象给绕进去了。在本位面,石山本愿寺一直隐忍不发,尚未成为织田公开的敌人,当年信长一开口就是五千贯矢钱,显如也立即给了,这被认为是“识大体,知进退”的举动。 阿犬身为织田之女,平手之妻,似乎对一向宗的印象还不错。 “呃……妾身不懂什么道理,若是说错了什么还望您不要放在心上……”阿犬见状有些惶恐。 “没什么错,只不过我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担忧罢了。”平手汎秀拍了怕她的肩膀宽慰道,“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其实并不是眼前就对一向宗有什么意见,而是着眼日后潜在的风险……” 阿犬似懂非懂。 “父亲大人……可以让我说几句吗?”言千代丸神色变幻了好几次,才下定决心开口说话了,“您前几日才说过,最近局势很乱,我们平手家也面临着不少风险,稍有不慎就可能遇到挫败。既然如此的话,不是应该先解决近忧,再兼顾远虑吗?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因为一向宗的风险而拒绝他们。” 话说得倒是挺有道理。 只是,平手汎秀听了总觉得有点奇怪,忍不住打趣道:“你这孩子……虚岁才十岁,难道就盼着娶老婆了吗?须知此事即便商定下来,也只是走个形式而已,正式成婚少说要等三五年功夫呢!” 阿犬闻言,歪头笑得眯起了眼睛:“我们的言千代丸,长大了呢!也到了急着想要元服当大人的年龄了!” 而言千代丸的脸则顿时红成了一颗番茄:“我……我……我不是……我没有……您二位……您二位别乱说……” 第五十二章 远离旋涡 事不宜迟,大致敲定了处理纪伊问题的方略之后,平手汎秀连夜坐船从淡路国州本城赶到和泉国岸和田城主持大局。 到城中,聚集群臣,第一件事,是简单宣布了一系列的人事决定:佐佐成政会回到岐阜城为织田家效力,泉南千石堀一带的领地收公;平手秀益正式纳进门墙,领有一万石成为首席家臣,尾张老家的祖产奉还给织田;岩成友通以五千石的身份入仕,特许列入谱代众,松仓重治与香西长信保持原领算作岩成家陪臣;多罗尾光俊获封四千五百石,组建独立的忍者机构,得名“多罗尾组”,而原有的中村一氏、石川五右卫门等人则暂称作“中村组”;河田长亲俸禄增至二千五百石,依旧是唯一享有“副将阵代”位格的家臣;其余诸位,尽皆论功行赏,都有赏赐,幅度最大的是山内一丰从一百石升到五百石,身份由侧近变成谱代众中的足轻大将。 这一批加赠,尚未落实,只是提前公布出去提振士气的。 平手汎秀一共许诺出去十五万石的安堵,相当于淡路与和泉两国总和的八成了,之所以如此慷慨,自然是因为已有信心去获取更多土地。 宣布封赏的同时,吩咐河田长亲集结所有的谱代和外样国人众的军队,并收拢船只,准备向四国用兵。 是夜,拉斐尔·卡斯特路靠着银弹开道,转瞬找到了在河内、大和一带活动的十四位传教士的踪迹,并在第二日凌晨就查出了畠山高政受洗的信息。 平手汎秀立即派遣堀尾吉晴悄悄前去联络,并带去了“令平手家次子继承畠山苗字,以免名门绝嗣”的建议。 已经成为天主教徒的畠山高政听闻此事十分纠结,找到给他洗礼的佩雷斯神父询问说:“唯一的弟弟死后,我本已经厌倦俗世,发誓将余生献给主,而今却又对平手刑部的建议感到心动,这该如何是好呢?” 收了五十两黄金作为“教堂建设基金”的佩雷斯神父当即在胸口画了个十字,慈祥而又坚定地说:“亲爱的教友,守在教堂并不是服侍主的唯一途径,去俗世传播荣光吧!这不会损伤你的虔诚,须知一切都是主的安排。” 畠山高政这才拜别佩雷斯神父,跟随堀尾吉晴出发。 半路上这位已是南蛮人打扮的武士一直在双手合十低声祈祷,快走到目标才突然睁开眼睛说:“只为了一句话,就花五十两黄金贿赂神父,看来平手刑部对畠山家的名号,确实有几分重视之意啊!” 堀尾吉晴当场瞠目结舌无言以对,还以为任务搞砸了。 但畠山高政说完这话之后,没再做什么惊人的事,老老实实来到了岸和田城。 平手汎秀给予高度重视,安排了一场盛大的欢迎宴会,十分客气地让对方在自家的儿子里面随便挑选——备选方案有三个:五岁的夜叉丸,一岁的修罗丸,刚出生的梅若丸。 而畠山高政,一直像是老僧入定看破世事古井无波,只见了夜叉丸时,眼里才冒出些许光华,开口说:“老朽欲以此子为嗣,请平手刑部成全。” 平手汎秀自然是应允的。 然后畠山高政就被安排在岸和田城的二之丸休养,还专门为他修建了一座小教堂,而夜叉丸直到成年为止也会经常到这里一同起居,确立养父子名分。 散场之后,听了堀尾吉晴的汇报,平手汎秀才知道这个老守护竟然如此精明,不禁奇怪如此精明的人怎么就一眼看中夜叉丸那个糊涂蛋了呢?大概是因为另外两个婴儿实在太幼了吧。 …… 第二日午后,岸和田城又迎来新的贵客。 根来寺的外交代表,杉之坊照算乔装打扮,轻车简从,风尘仆仆地赶到。 这位在界町受了冷落的僧兵头目兼著名铁炮大师,立即感受到如沐春风般的关怀。平手汎秀亲自接见,嘘寒问暖,一口应承下今年秋季的粮食生意,价钱还给得很有诚意:“两万石陈粮按四百文算,三万石新米按七百文算,一共二万九千贯如何?先支付一成,您今天就能带回来,权且算作定金吧。” 杉之坊照算喜出望外,长舒了一口气。这生意做成了,对他在寺内的话语权是有很帮助的,反过来讲如果一直找不到下家,地位就难免受到冲击。 原本以为好歹卖个一两万石出去有个交代便是,何曾想到五万石能全部推销成功呢? 平手汎秀心知对方不会接受“兵粮券”作为货币,当即派人清点出二千多枚成色十足的银币。 对方立刻被金钱砸晕了,除了“感激涕零、结草衔环”之外说不出别的话。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厚着脸皮说:“刑部殿,鄙寺除了大米之外,铁炮也有定期的产出……” 平手汎秀早就在这等着了,立马接过话头:“说到铁炮,我的‘春田屋’倒是专门研究这个的。听说照算殿,您也是此道高手,不妨看看我这里的成色……” 南蛮人监制的铁炮,自是不俗,量产的膛线技术,更是让杉之坊照算惊掉下巴,无限神往,反复恳求要见见世面。 然后平手汎秀索性就赠送了一支最新出炉的有膛线的精品,同时安慰到:“照算殿稍安勿躁,日后合作的机会有的是,总能让您如愿的……” …… 与一向宗结亲的事,则是又过了一天才得出结果。 本愿寺的高层坊官下间仲孝主动来到岸和田城,表达了很诚挚的善意。 双方相谈甚欢,平手汎秀切实地感受到了一向宗对自己的忌惮,或者说是恐惧更合适。 因为下间仲孝言辞之间,隐约总是提到石山本愿寺的防备问题。到最后甚至直截了当地说:“今日一会,贫僧感觉到平手刑部殿并无占据石山的念头。能否将这一点公之于众,让信徒们安下心来呢?” 平手汎秀大吃一惊,继而哭笑不得。 居然担心我会觊觎石山? 也看得起平手家了吧!现在手上充其量是八千到一万的常规兵力,其中真正可靠的只有一半,这点人能去打石山吗?佐久间信盛可是六七万人打了好几年都寸功未立的啊! 等等……那是所谓“原本历史”的情况,本位面尚未发生过石山合战,所以石山本愿寺在外人看来只不过是有千余警卫把守的武装型商业都市,连显如自己也未必清楚身后的战争潜力到底有多大…… 其实在“原本历史”当中,信长一开始也没把石山当一回事,派个塙直政带了万把人就敢去强攻,只是屡攻不克,反遭逆袭,让信徒们越打越有信心…… 现在还没开始动手,倒形成麻杆打狼,两头都怕的形势。 真是奇妙。 既然对方心怀着畏惧,交涉就变得很简单了。下间仲孝摆出了较低的姿态,希望能促使联姻顺利完成。 平手汎秀也没有就地起价,反倒秉持了与人为善互让一步的心态。 这不是他突然良心发作,而是怕装得太过头让事情黄掉了。 最终,两边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充分交换了意见,增进了彼此的了解,取得了基本的共识,为下一步的深入接触打下基础。 翻译成一般人听得懂话就是说:虽然谈得还算友好,但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草率决定,等着后续流程吧! 送走了下间仲孝以后,平手汎秀略有些沾沾自喜。没想到自己的名号已经响亮到令本愿寺显如感到忌惮了! 不过…… 他马上高兴不起来了。 因为很可能找到人家忌惮自己的真正理由。 而这个理由实在难以启齿。 “殿下,这些天,近江、尾张、美浓一带传出了一些奇怪的谣言……”多罗尾光俊面色古怪,轻手轻脚地将一封书状送了过来。 “主公,最近京都、界町、石山的街町上,能听到许多不利于我家的流言蜚语!”中村一氏也在同一天煞有介事的禀报了。 平手汎秀带着好奇心了解了一下谣言的内容,然后就坐不住了。 有的人说:伊贺崎道顺与杉谷善住坊射击时所用的铁炮,都是刻有膛线的新品,所以才那么精准,而这种铁炮目前只有平手家下辖的“春田屋”可以出产。 亦有的人说:信长是在琵琶湖上遇难的,他老人家本没打算从湖上坐船走,乃是听了平手汎秀安排才改了主意,具体管理湖上运输事务的就是沼田佑光。 还有从结果出发,怀疑受益人的:平手汎秀突然被任命为纪伊守护,此事毫无预兆,除非他帮助幕府做了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 一堆杂七杂八,半真半假的流言蜚语,隐约是要把平手汎秀指为刺杀信长的真凶! 其中最恶毒龌龊不堪的是——织田信忠压根不是亲生儿子,而是某人在清州城当近侍时与主母私通所生的,现在演的不过是吕不韦旧事而已……甚至连偷情的时间地点姿势都编了出来。 真正知道详情的人,当然会嗤之以鼻:信忠并非正室浓姬所出,是侧室吉乃的儿子。而吉乃压根不住在清州城,是在生驹家的屋敷里单独置办了一个外宅。 奈何知道真相的人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多。 同时在近畿各处生出流言来,显然是有人刻意推动,究竟是得罪了谁呢?平手汎秀思索了半天也不得要领。足利义昭或黑田官兵卫倒是有动机,但应该没那么大的底层煽动力。有能力搞这种事的不是和尚就是富豪,但原因何在呢? 难道是某些商人嫌我挡了财路吗? 平手汎秀深知造谣容易辟谣难的道理,决定不予理睬,专心做自己的事情,静待势头冷下来。 可没想到—— 两天之后,足利义昭竟然派人送信过来,邀请平手汎秀到京都来公开辩白,昭告天下,清洗不切实际的污名。 这就很明显是没安好心。 一旦张了嘴,不管说得多有道理,只会是越搅越乱,越洗白越让人生疑的。 足利义昭也是……堂堂的征夷大将军,行事作风就像一根搅那什么的棍子一样,平手和织田关系尴尬,幕府就一定能得到好处么? 对此,平手汎秀做出了果断的回应,坚定地拒绝了所谓“辩白”的邀请,而是向将军大人回信说:“昔日织田弹正未进管领时,赋予鄙人‘四国取次’之任,知遇之恩,感佩于心。而今三好、筱原降而复叛,皆我之过,若不能讨贼善后,有何面目再返京都面见管领大人?” 远离旋涡避祸的同时,偷偷把“三好取次”升级成了“四国取次”。这一点小动作,在目前的局势下,是不会有人介意的。 第五十三章 再临四国 元龟三年(1570)七月初二,平手汎秀邀请左近名流到岸和田城一聚,郑重介绍了畠山高政这位客人,并宣布将侧室所生的次子夜叉丸过继到其名下。此事着重向纪伊国内的诸多势力逐一通报,彰显了“平手家即将正式经略此国”的意愿。 各地的畠山旧臣闻之雀跃——至少表面上雀跃了一番,纷纷派人贺喜,口头上表示服从领导。 一日之后,七月初三早晨,平手汎秀发出指令,第二次四国征伐行动正式开始。 共聚集了谱代众一千四百五十,和泉新参众一千六百八十,淡路新参众九百七十,总计约是四千余兵,又调配了大小船只二百五十艘,水手七百人作为运输,南蛮炮舰八艘作为护航,命河田长亲为阵代大将,岩成友通为副将,小西行长为军监,安宅信康为船奉行,经濑户内海,绕到赞岐国西部,救援投靠织田的当地国人香川之景,并相机呼应土佐的长宗我部元亲。 而剩余亲卫众三百,旗本众一千五百,一门众一千,三河一向众三百五十,总计三千余兵随主君留在岸和田城,等待下一波行动。 新取得的纪伊一国则暂未发布动员号令。 七月初五,根来寺的杉之坊照算按照约定,带着牛车一百架,运来第一批两千石陈粮。平手汎秀给他明码实价结算了八百贯现金。 那批粮食,立即派人清点,成色较好的玄米调拨给“三鹿屋”,用于兵粮券的兑换,次之的充作自家部队军粮,再次的用于加工制作点心贩卖,实在不行的喂养牲口。平手汎秀特意嘱咐,现在有了条件,除了耕牛与役马之外,可以尝试多养一些食用的禽畜。 七月初九,赞岐传回消息,已经达成了救援目标,香川之景藏在山间身边只剩了三个忠仆,唯一养子也不幸早夭,但他本人终究活了下来。 同时,大友和毛利又一次在四国岛的伊予国内,各自扶植代理人展开厮杀,战况也一度波及到土佐。长宗我部元亲原本与三好家的筱原长房对阵僵持,侧后方却突然遭到一支大友家偏师袭击,只得仓促撤兵。 筱原长房趁势进击,倾巢出动,幸有土佐猛士福留亲政,仅带二百余卒,抵挡住数倍于己的追兵,一往无前,所向披靡,斩敌首三十级而还,这才保住大军未曾彻底溃散。回到冈丰城点兵,七千人乃余半数,尚可笼城一战。 如此一来,长宗我部元亲无奈之下再次写信请求平手汎秀援助。但前线的河田长亲、岩成友通商议之后,见敌方势大,未敢轻忽,十分谨慎地从赞岐缓缓前行到阿波进行袭扰,断然不敢直接来解土佐之围。 这时近畿的贵人们,却还在忙于别的事务。 七月十四,石山之南,界町之北,摄津国的住吉乡,织田长益刚得到的地盘上,平手汎秀与本愿寺显如各自带了家眷,避开众人耳目,进行了一次简单的会晤。 三河一向众作为本次的警卫是再合适不过。当然汎秀还是会带上亲卫的。 与会众人都装作轻松写意,但其实气氛是相当肃穆的。 显如上人魁梧奇伟,器宇轩昂,宝相庄严,渊渟岳峙,较之信长、义昭亦只稍弱而已。其恢弘凌然不可侵犯,确乃英主之相。 才具且先不论,这幅模样便足以令坊官们臣服了。 平手刑部见此捋须轻笑,坐卧如常,好整以暇,雍容不迫,显出绰有余裕,高深莫测的态势,应了以柔制刚的道理,隐约反倒更胜三分。 便是信长、义昭当面,也是丝毫无惧了,更何况还“稍弱”呢? 两家的男主人甫一见面,尚未开口,便先暗暗较劲了一番。 而母亲们,则是按照事先安排,由亲近家臣带着,装作敬香礼佛时偶遇,顺便观察对方的子女——这其实是不甚符合礼制的事情,但平手汎秀素来不太讲究,本愿寺显如对妻女的溺爱又有些过分,于是就略微放肆地搞了这么一出戏。 和尚与武士安静对坐了片刻,终是光头的那个忍不住先开口了。 相互说了些“久仰”“幸见”“天下大义”“我佛慈悲”之类没营养的话,本愿寺显如径直表示:“贫僧所求,不过三事:石山自治,御坊不入,准许传教。” 平手汎秀当即回应到:“乡间传教,吾从未下令禁止;各地御坊,凡有朝廷认可‘不输不入’之权,皆不会侵害;至于石山,我更未曾觊觎。” “如此,我替信众谢过平手刑部。”显如双手合十,屈身一礼,接着又问,“不知今日所言,日后是否一直有效呢?” 平手汎秀淡定道:“我可承诺十年之内,平手家都是本愿寺的盟友。” 显如闻言不怒反喜:“平手刑部果然甚有诚意。盟约维持十年,已是不易。” 二者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约半个时辰后,两位夫人才一起进场。 本愿寺的如春尼朝着显如点了点头:“钟灵毓秀,器量非凡,真良婿也!”平手家的阿犬则是以扇掩嘴,装出京都淑女的姿态客气地说:“犬子日后就拜托给贵家的贤媛了。” 政治联姻与否的决定权,肯定是都在男人身上,但女人们不反对,就更好了,免去许多潜在的麻烦。 其实这么匆匆的望一眼,也只能知道身体是否有残疾,智力是否正常,外貌是否异于常人之类的。才智和性情,哪有那么容易看出来?两位母亲也无非是明知事情不可改变之后,自我安慰加上商业互吹罢了! 至此事情抵定下来。 七月十七,本愿寺显如遣使前往京都,延请正二位权大纳言山科言继之子,现任从三位参议的山科言经来作女儿名义上的养父,以规避一些敏感问题。 山科言继是本愿寺家的亲戚,又跟平手汎秀的父亲政秀甚有亲交,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了。可是他老人家已过了耳顺之年,身体欠安,不便出行,索性就让他儿子代替了,反正也差不了太多。 足利义昭得知此事大为惊讶,半天都合不上嘴,但此时再去阻拦就等于同时得罪两边,堂堂公方大人也只能顺水推舟预祝了一番。 据说回到御所之后,将军叹曰:“惜我无年齿相宜的子女!”不过这个传闻显然得不到官方的承认。 七月二十,山科言经正式认下了这个养女,本愿寺显如召集坊官公告此事,平手汎秀亦向亲故们传信通知,近畿群雄为之大震。 做好一系列准备之后,平手汎秀以守护使身份,向纪伊七郡发布动员号令,命令各地土豪地侍十日内到岸和田城集结,并承诺会负担相应军粮补给。 七月二十二日,曾经在和泉作乱被平手家所谴责过的杂合众头目土桥守重,率先带领本部四百五十人前来汇报。 明明有旧怨,他却来得最早,还出动了约三分之二的动员力,可谓相当有诚意。 平手汎秀颇觉惊异,而土桥守重见了面却猛然拜倒,说:“鄙人只懂实话实说,不似铃木家花言巧语,既然有老金吾殿(畠山高政)和显如上人在,我便认您这个守护,出生入死只管吩咐!” 这凶悍的匪气,让人大开眼界,不知该如何评价。 接着铃木氏、冈氏几家也派了人马,但诚意可就低得多了——虽然明面上更恭敬。杂贺党总共来了一千八百人。 两年前直接五千贯砸下去,能雇来三千人,现在有了守护名分,反倒只叫得动一千八百了,其实并不让人满意。然而,考虑到实际情况,能达到这个数字已经不错了,剩下的问题只能慢慢解决。 七月二十五日,根来众动员了二千五百军势,由新认识的老朋友的杉之坊照算带领,前来响应征召。 八千僧兵只出了二千五百,看上去比例远远不如杂贺,其实是有苦衷的:根来众历来结构松散,政治欲望不强,擅长守土作战,却不习惯外出远征。这二千五百人已经是寺里的高层们考虑到平手家是将来几年大金主,才使劲凑出来的。 杉之坊照算反复解释,平手汎秀也能相信。 确实,根来寺只求自保,不求扩张,相比之下是算是危害较小的组织。可是纪伊国四十余万石,你们一家占了四成以上,赋税已经是半点不交了,打仗出的兵也不多……这就算是不怎么捣乱,也很难让人接受哇。 七月二十八日,赶在截止之前,纪伊诸国人众的队伍陆陆续续到达指定地点。汤川氏一千二百人,堀内氏八百人,太田氏三百五十人,山本氏三百人……总计是三十一家联军,四千四百人。 仅从数字来看,这些国人豪族还是比寺社势力要更给面子一些,至少每一家都到了场,动员率普遍在五成以上。不过,这些杂牌军的组成过于复杂,显然不如根来、杂贺的部队可靠。 过继次子与畠山,经济支援根来寺,结亲石山一向宗——有了这三条策略的铺垫,平手汎秀十日之内,得到了八千七百人的响应。虽然不如老守护畠山氏巅峰期的统治力,但也远远不是有名无实的空架子了。 凭借着个人的威望和财力,加上一些外交手段,榨出了一半的战争潜力,获取的兵力却已相当于和泉淡路两国的总和。 纪伊一国,显然仍有许多油水可挖,不过,那就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了。 仓促之下,做到眼前的程度,平手汎秀已经心满意足。 原本岸和田城待命的人马,与纪伊兵回合,数量超过了一万二千,以当前的运力,要来回三趟才能全部登陆。算上已经踏足四国的四千偏师,军力足以与占据阿波、赞岐两国的三好余党一战。 加之土佐长宗我部元亲可以接应,近畿还有几处潜在的援兵可以求助,总的来看,应当是赢面不小。 平手汎秀彻底不去考虑近畿的政治泥潭,将全部精力投放到了四国岛上。 第五十四章 只诛首恶 整个七月份,平手汎秀忙于外交事务的时候,四国岛上的战局陷入了僵持。 筱原长房带领的三好大军将长宗我部元亲的冈丰城围了一个月的时间,无法攻克,徒然久困而已;河田长亲所率的先遣队限于实力,不敢直接前去解围,只不断袭扰阿波境内,企图逼迫三好军回防,但收效不大;伊予国的代理人战争依旧没能分出最终胜负,毛利旗下的河野与西园寺占据上风,然而大友旗下的宇都宫和一条始终苟延残喘,时不时还能打个小胜仗;山阳的小早川隆景和浦上宗景比起打仗更热衷于策反对方的外样,触角也都伸到了西赞岐、北伊予一带。 现在,整个关西领域,由“织田——毛利——浅井”联合对抗“大友——三好——浦上”的框架大体还在,所以平手汎秀这一波一万两千人军势渡海进入四国,就是要打破平衡的。 出发之前,果然也收到了预想之中的援手。 坐镇石山的本愿寺显如认为杂合众的支持力度太低,不足够在准亲家面前夸耀一向宗的阔气,于是大手一挥,号召摄津、播磨、和泉以及淡路、阿波、赞岐沿海各地的信徒们,为征讨四国提供帮助。 接下来几日平手汎秀便收到了许多军粮、武具、器械的捐赠,还有二百余艘中型的商船主动上门无偿提供运输服务。四国岛上也有人表示可以负责接待和带路的工作。 粗略一算,显如这一声令下,起码为平手家省下了一两千贯的额外支出。 这个亲家可真是厉害极了…… 同时,织田长益在沿岸自筹了二千余众,配合上尾张带出来的亲兵共计二千四百,声称若是平手家可负担粮秣,便也一道前往四国参阵,壮壮声威。 此举令人侧目。 足利义昭许给织田长益的领地,是摄津国东南角上,毗邻着石山的住吉郡和东成郡,知行约五万七千石,最大可动员三四千人。然而他初来乍到,没甚根基,能拉出两千多人,已算是很有本事了。 平手汎秀询问他是如何处理当地土豪地侍的。 结果织田长益笑到:“我乃织田弹正亲弟,平手刑部妹夫,谁不给几分面子呢?摄津也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公仪权威久在人心。” 恰在此刻传来消息,信长派到伊贺去的代官蜂屋赖隆在动乱中独木难支,敌不过当地国人一揆,被赶了出来,狼狈回到近畿。幸有邻居大和筒井顺庆襄助,得以身免。 结合不久前身死的赞岐守将蜂须贺正胜,都是在自以为走上康庄大道时忽然跌至谷底,命运值得嗟叹。外放边远,固然是机会却也蕴含着危险,一旦中枢出了问题,自身又稍有不慎,轻则丧师失地,重则兵败身死。 然而足利义昭拿出摄津东南二郡及北山城宇治为诱饵时,织田长益和津田信澄都毫不犹豫地咬了钩,而年幼的织田信忠完全没办法阻挡。这两个一门众当真有信心避免蜂须贺与蜂屋的后尘么? 还是说,明知有极高的风险,仍然愿意为了潜在的收益去赌一把呢? 这便是乱世武人的常态了……倘人人都谨慎机智,哪有那么多传奇故事可听?况且最终胜败分出之前,谁能准确断定勇敢与狂妄的区别呢? 幕府的伊势贞兴与明智光秀两人,也有意随军一起出征,建立更多功业,以稳固自身在御所当中的话语权。但此举被将军大人给阻止了。 “鬼武者”明智左马介让人印象过于深刻,足利义昭想起了便头疼,实在不愿意看到不听话的家臣再出风头了,于是抚慰道:“与三贵为政所执事,日理万机,十兵卫亦是幕府虓将,洛中柱石。都是我须臾离不得的左右手,岂可放任二位远赴南海呢?” 与三,即伊势与三郎贞兴,十兵卫,即明智十兵卫光秀。 公方大人金口玉言,咬定了前者是“日理万机的政所执事”,后者是“幕府虓将和洛中柱石”,便是表示妥协,短期内肯定不敢继续给小鞋穿了。 虽然与预想有些差池,但只看结果,两人也算是得偿所愿,果真是通过阵前的奋战,赢回了自身的地位。 话说将军大人当年在信长的压迫下不是挺能忍的么?怎么如今扬眉吐气之后,就如此刚直苛烈了?好好放下成见,重用伊势、明智、细川等能臣的话,足利家复兴的可能性岂不是能大大提高么? ——虽然也就是从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五的“大大提高”而已…… 怀着这微妙的感慨之心,平手汎秀指挥麾下的部队分批次渡海,本人则是在八月初四午后,随着最后一批士卒,登上了赞岐国的土地。 未及处理军务,首要的事,便是接见在山中躲藏了月余,始终没向敌人投降的香川之景。这人是唯一一个拥护中枢,与“逆贼”坚决斗争的赞岐豪族,政治意义十分重大,必须拉出来捧成表率才行。 至于真实情况——此人早有做墙头草的意思,碍于深深得罪了筱原长房被列入“杀人灭族”的名单,没奈何只能困守——这一点反倒不重要了。 现如今香川之景极其惨淡,居城被毁,家园破败,亲族受诛,好不容易收养了一个带有幕府高层血脉的养子,也在乱中染病死了,亲近家臣不是投降就是战死,身边仅剩几个心腹死士还在,水粮都快断绝了。 到了这幅田地,他倒当真横下一条心,与筱原长房不死不休了,连带着对三好家上下全员都充满怨恨愤怒之情。 见了“大救星”平手刑部,香川之景当即匍匐于地,嚎啕大哭,说不出完整的话来,行迹不似作伪。 平手汎秀温言安抚之,承诺会设法确保香川苗字的延续。而后义愤填膺,慨然道:“阿波军真是丧心病狂,罪孽滔天,十恶不赦,这次鄙人受公方、管领之托征伐四国,必得元凶而诛之!” 这话说得,状似怒不可遏,令家臣们士气大振——或者假装士气大振——其实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只说了要诛杀“阿波军”的“元凶”,但却不提这“元凶”是谁,很有讲究。 当日,刚从近畿事务中抽身出来,听取四国情报时,平手汎秀便立即发现了重大疑点:“两年前我将织田弹正养女嫁与三好长治的时候,不是说好了他要亲政的吗?为何至今仍是筱原长房主持大军?” 彼时长宗我部元亲派过来送信的使者名曰中岛可之助,是个面目俊美口齿伶俐的少年,他对此解释道:“禀报刑部大人,筱原长房此人狼子野心,虽然名义上不再执权,但却在此前将胜瑞城奉行和部将尽数换成了自家党羽,仍是实操权柄。” 平手汎秀未置可否一笑而过。 私底下,本多正信则是参阅了筱原长房颁布的《新加制式》后称赞说:“此乃善法,明文记载了被官的权责,又通过评定众阻止大名独断专行,定能团结有识之士。有这份立法之功在,三好长治恐怕是无望摆脱阴影了。除非……” 对他来说,这是难得地由“诈术”上升到“道胜”的高度。 正巧本愿寺显如送信说:“筱原右京与鄙寺颇有渊源,如若罪责不深,恳请酌情宽宥”。 平手汎秀看到此事,立即招来相关人员,细细询问才知道,原来筱原长房丧偶后娶了显如的远房堂妹做继室,算是出了五服的远亲。 杂合众中的代表人物铃木重秀声称:“若无信徒协助,筱原长房这家伙也未必可以做到三好家宰的程度,可他上位后全然不顾旧谊,鄙人对他全无好感。但筱原家年幼的次子、三子身上皆有莲如上人血脉,又另当别论了……” 基于以上种种信息,平手汎秀打出了“只诛首恶,胁从不问”的旗号,并以商人、僧侣为中介,向四国岛上的土豪地侍们发出招降的劝诱。 至于究竟谁才是“元凶”的问题,就让他们去猜吧。 以现在三好家这种君臣逆位,太阿倒持的情况,倘若策略施行得顺利的话,大概只需要一场足够恢弘的胜利,就能鼎立阿波、赞岐两国了吧。 当然,前提是胜利。 八月初七,平手汎秀在赞岐整好了队伍,向阿波进发。途中汇合了河田长亲率领的四千人。河田回报说:胜瑞城十分坚固易守难攻,就算摆出攻城姿态也未必能吸引敌方注意力,于是索性转变目标,登陆二十日以来,一路焚烧了六座城砦,消灭二百多敌兵,擒获五家豪族的家眷,但筱原长房一直坚定地围困长宗我部家的冈丰城,没有回救迹象。 这支先悬偏师,堪堪完成了解救香川之景的目标,没做任何多余的贡献,虽无显功,却也要记上苦劳。 平手汎秀抚慰一番,将兵将合在一处,军势规模达到一万八千,直指胜瑞城而去。 同日,筱原长房最后一次对冈丰城发动袭击,仍未果,遗憾地放弃了围困,班师回朝,准备与平手军正面对决。 损兵折将好不容易攒下一口气的长宗我部元亲已经是疲敝之至了,但他只稍作休整,便将城务委托给弟弟吉良亲贞,亲自选出尚可作战的一千五百人,打算奔赴前线支援。 大战似是一触即发了。 第五十五章 意在立威 “经年衰退之下,依然能保持如此的军容,筱原长房实乃人杰,上次胜他一筹,盖因三好长逸作乱耳。” 阿波国胜瑞城的偏东方向,两军隔着今切川布开了阵型,平手军在北,筱原军在南。 平手汎秀持着南蛮千里镜眺望,见敌方旌旗飘扬,阵型紧凑,从容不迫,井井有条,不由得赞叹起河对面的对手来。 今日站在他身旁执勤的侧近是木下秀长,素来是性情缜密谨慎的,此刻闭住嘴不敢随意说话。倒是不怎么懂军事的本多正信摸着胡须,装模作样地应了一句:“果然不出所料,筱原长房设定的新法度甚得人心,家臣的向心力比两年前不降反升。” “可惜,想招募他怕是不容易。”平手汎秀叹道,“多研究一下《新加制式》的内容吧,取其精华,吸收自用才是正道。” 难得没在处理政务而是在主营随侍的伊奈忠次突然插了句嘴:“属下觉得,筱原长房的地位也未必就真的那么稳固!否则他应该笼城不出,而不必冒险一战了。” 听了他的话,平手汎秀不觉莞尔:“半左卫门你这家伙,是在拍马屁吗?对方可没有觉得同我作战是冒险啊,说不定正在计划借平手家来立威呢!” 伊奈忠次闻言略感尴尬,嘿嘿笑了一笑:“那他可就太没有自知之明啦!” 这会闲聊的功夫,队伍已经按照预先的命令依次排开。 平手汎秀亲自带着亲卫和旗本两千余人居中,平手秀益为首的一门众与织田长益亲自带领的援兵分列左右。和泉、淡路二国的新参众以及谱代众在西侧一千步之外待命,由河田长亲临时指挥,小西行长担任军目付;杂贺党、根来众、纪伊国众及三河一向众则占据了东面一千五百步的位置,由土桥守重临时指挥,堀尾吉晴担任军目付。 两翼的指挥官都是赶鸭子上架有些牵强,这是因为现在平手家除了汎秀本人之外,就没有其他可以担任侍大将的人了,唯一资历名声够得上的岩成友通,加入时间不够长,还未被家臣们普遍接受。 随着平手军的移动,对面的敌人也沿着河岸展开阵型。 除了主将筱原长房之外,依次又见到了赤泽、小笠原、伊泽、香西、安富、寒川等家臣们的旗帜。但三好长治和十河存保两人却仅有孤零零的几面大旗立在中军处不同,似乎只是拿过来当个象征性的排位而已。 籍此已经可以大略推断出三好家的政治现状。 双方不断调兵遣将,沿着河摆出架势,却谁也不肯先出击。 今切川是吉野川的一条支流,最宽处超过了五十步(约90米),最窄处也有二十步上下(约36米),徒步泅渡难度不小,先行跨河主动出击的人,无疑会处在下风。 两军在此处遭遇,是没人愿意轻易露出破绽的了。不约而同地使用弓箭和铁炮,不断发起射击,企图扰乱敌方阵型,再行发动进攻。 平手军这边,所有的弓足轻和铁炮足轻都接到“全力射击”的命令,毫无顾忌地将火力倾斜到对岸。对岸的反应也是大同小异。箭雨试探至少持续了两个小时。 河已有数十步宽的,双方站在两边对射,处于自保的下意识会离开河岸十几步远,实际相当于是百步之外的对射。 百步的距离,确实还没超出最大射程,但力度和准心也已经毫无保障了,只要稍有防护和闪避的意识,便不至于受到多大的伤损。 指望这样就压制住敌人,未免有些异想天开。然而战场的地点可不由你自主选择,而是很多种偶然因素共同决定的。双方已经遭遇在此处,就容不得随意转进了。 如此僵持。 平手汎秀家大业大,粮饷无忧,倒是拖得起。 筱原长房在家门口作战,更是不着急了。 一直从午时对峙到入夜,就这么隔着河流对望,相互射击,空喊了半天口号,始终没进入白刃战,只得各自收兵休息,饮水进食,治疗伤员。 统计过后,木下秀长汇总了各方数据,上报说:“今日全军一共发射了箭矢八万二千支,弹丸一万九千余枚。士卒负伤者二百六十,阵亡者三十七人。敌方的损失暂不清楚,想必也与我们相当。” 一支正规的箭矢,视制作质量和用料,最高可达三十文的价格,最低也要五六文钱。铁炮的弹丸则是接近二十文一枚,估算一下,一天下来,光是隔着河互射,就是一千好几百贯的支出。不过这笔钱并不用全额报销,按照常例,各家的征召兵应该自行担负全部武具。 “过两天如果不正式接战的话,有些国人众们可能就不会积极响应射击的命令了。”本多正信以小人之心推测到,“弓足轻出阵只会带百余箭矢,铁炮兵的弹药更少,像今天这么浪费的话,用不到十天功夫。” “今日运来的辎重补给里面,除了口粮和造浮桥的木板外,含有箭矢七万五千,弹丸两万,火药三百二十斤,足以令旗本众使用旬日有余。”伊奈忠次出于自己的职责,主动发声了:“倘若有必要的话,也可以匀一些给各国新参众,明天起船队就有余力了,可以再从和泉淡路运一批过来……” “哪家确有困难的话,匀一些也是可以的。小一郎(木下)赶紧分配人手去询问一下。”平手汎秀同意了这个提议,而后向着对岸的方向瞟了一眼,“顺便要传话让大家安心。须知三好家的多年积蓄都被三好长逸给挥霍掉了,料想敌方的补给应该更成问题。” “莫非您的目的是消耗战吗?”本多正信感到有些奇怪,“确实,从情报上看,敌人在军资上是有些捉襟见肘的,然而此处毕竟是对方的家乡,到后面肯定会掏出压箱底的库存,要拖垮他们至少需要两个月吧。而且,就算以这种方式取胜,战后也未必能达到目的……” 平手汎秀捋须笑而不语。 此时军帐的帘子一抖,一身短袍劲装的服部秀安身手敏捷地窜了进来,低声道:“长宗我部宫内(元亲)送来消息,一千五百精兵,悄悄尾随在三好大军身后,明日早晨即可到场!他派了人向您询问该怎么安排。” 原来还有一路奇袭队——在场的伊奈忠次和木下秀长都面露喜色,本多正信却皱了皱眉。 平手汎秀毫不动摇地向服部秀安吩咐到:“让长宗我部军明日巳时初刻(上午九点)堂堂正正大张旗鼓的从三好军背后出现!阿波是敌方经营多年的根基所在,耳目何其繁多,一千五百人的行踪,瞒得过的可能性实在不高,大概早已被发现了。无法奢望奇袭,不如吸引他一些正面部队才是正经。” 话音落地,服部秀安未加思索,只把这番话记在心里,伏身领命而去。 甚少涉及军务伊奈忠次却惊诧地“啊”了一声,木下秀长也是颇为意外地睁大眼睛,只有本多正信作恍然大悟状,慢条斯理道:“若是我军没有一同进击,长宗我部宫内便会处于极危险的境地。看来殿下是打算考验他一番。” “呵呵。”平手汎秀乜斜瞟了一眼,笑声不知是何意思。 伊奈和木下才明白过来,同时也暗暗称奇:这本多正信真是才智过人,顷刻便猜出主公之意,也真是胆大包天,当场便径直说了出来。如此锋芒毕露,令人望而生畏,恐怕没有谁会与之亲交。 这时平手汎秀开始正式发号施令了:“弥九郎,起草书状!令左右两翼的军势明日寅时用饭,卯时动身,向侧面移动四十町(约4.4公里),搭建浮桥,呈左右包抄之势!令平手秀益、拜乡家嘉、本多正重辰时二刻前在河边待命,等待强渡的命令!其余的一门和旗本辰时四刻前列阵其后!另外请织田长益殿所部提前向右移动,随时准备支援!” 长宗我部的一千五百从后面绕过来,正面平手军一万九千人几乎是一字排开,平均分配战力。此战布置中规中矩,只见正合,未见奇胜,大违尾州智将平手刑部平素用兵之道。 账内数家臣稍有不解,唯有本多正信又一次猜到了主君心思,但这次他却没抢着开口出风头了。 最终还是平手汎秀啜饮了小半杯茶水,自己开口说了:“此战我军以众凌寡,恃强击弱,不仅要杀敌,更要立威!威势一立,今后在四国便可安居了。” 第五十六章 走狗的野望 两个月没睡上安稳觉的长宗我部元亲,依旧是面容俊美,皮肤白皙,不愧“姬若子”之称。但布满血丝的眼眶和久未打理的胡渣破坏了这个意境。 此刻这位外表瘦弱内心却无比坚硬的土佐武将,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平手汎秀给出来的回复信函,不敢错过任何一笔一划——尽管整张纸上的正文并不长,只有两百多个字。 良久之后,元亲发出一声五味陈杂的长叹,对左右亲近家臣开口说:“平手刑部命我明日巳时初刻,大张旗鼓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三好军背后,发起进攻。” “什么?这可不行!”担任副将的久武亲信尚未至而立,闻言立即面色大变,连连摇头,“战场上无法隔空联络,万一长宗我部军杀进重围,友军却因故耽搁,没有同时发起进攻,那我们就等于是送死了啊!” “久武殿说得甚是!”稍长几岁的家老桑名重定表示支持这个看法,“我们在冈丰城被围困一个月时间,平手刑部的军队迟迟不到。现在刚刚一到四国,就对我们提出如此荒谬的要求,难道把我们当成是走狗了吗?” “就是!我们长宗我部家,可不是他呼来唤去的走狗!”久武亲信得到回应,越发激动不已,义愤填膺了。 姬若子本人十分尴尬地捏着信函,不知该怎么说好,悄悄向左侧更远一点的地方送去一个眼神。 那个方向上,已过知天命之年,但依然十分健硕的老臣吉田贞重心领神会,摸了摸胡子,缓缓开口道:“二位不必说得这么难听!年轻人火气太旺,容易伤肝。到老夫这般年纪就能看透,这乱世之中,大家都是各取所需罢了。你们想一想,上一代老主公厮杀半生,立下多少武勋?但毫无名位在身,见了一条家的人便底气不足。直到有了‘土佐守护’一职,才终于翻了身。想那平手刑部在中枢极有面子,于公方大人面前说一句话,顶的上旁人说一百句。两年前他能给我们这个职役,日后也未必不能再收回去……仅凭这个,咱们就得好好伺候着。” 年纪大的人说话,容易啰嗦,但这一番絮絮叨叨下来,还是挺有说服力的。 吉田一族从五十年前开始就效力于长宗我部家,世代为将,功勋卓越,亦有姻亲关系。这么一个老者,虽然已经退居二线,离开了核心岗位,却依然是值得所有人尊重的,就算内心不尊重也不敢表现出来。 两个年轻人只能低头。 不过久武亲信还额外小声嘀咕了一句:“难道就一直要受他节制了么?” 吉田贞重人老了耳朵倒还灵活,听了这话也不做怒,只微微一笑,道:“看看我们西面的大友,北面的毛利,还有十年前的三好。若是到了这个程度,也就不在乎什么守护不守护的了,反倒是朝廷和幕府要主动给你送官来做,求得支持。长宗我部家要想壮大到那个地步,就看你们这一辈人了。” 话说到这里,久武、桑名两人一齐说了声是,接着对视一眼,都觉得责任重大,斗志昂扬,负面情绪已经是消失一空了。 “其实做走狗也没什么。依照平手刑部的器量,说不定十年后做他的狗就是最大的荣幸,你想做人家还不收呢。”长宗我部元亲先开了个自嘲的玩笑,而后肃然道:“况且就算是走狗,猎手与看门犬也是有所区别的。内藏!你熟知军阵学问,且说说,若你是主帅,我这千五百人的队伍该如何运用?” 内藏即久武亲信在土佐的官途名。他自幼喜好耍弄刀枪研习军学,二者皆颇有心得,昔日与安艺、本山等强敌对阵时,协助总大将排兵布阵,立过不少功劳,在土佐国内甚有名望。 他被点了将,一时有些慌张,思考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作答说:“若我是主帅……这支千五百人的部队与大军无法及时联系,用于夹击怕是不易成功,不如令其引而不发作为威慑,或者袭扰敌方辎重补给吧!” “这便是纯粹从军阵上考虑了。”长宗我部元亲笑着摇摇头,如此评价到:“你想一想,如果我不出战,平手刑部对上筱原长房,胜负几何?” “唔……平手军数量更大,勇将更多,武具亦更精良,主将的声望也远远超出,筱原长房只有一个地利而已,我看是七三开吧。”久武亲信推算到。 “这就对了。”长宗我部元亲点点头,“我可以断定,今日我就算是推说敌方势大,拒绝主动进攻,平手刑部也绝不会因此报复。他一个外人到了四国总是需要本地人支持的。但是……倘若平手刑部独自击败了筱原长房的大军,而我寸功未立的话,又有何面目对四国领土提出要求?包括土佐东部被安艺余党占据的那几座小城都未必会归我。反之,只要我在击败三好的合战中立下头等大功的话,日后瓜分四国,至少要给我半个阿波,或者半个伊予,才可服众!” 说到这里众人都听明白主君的决心了。 而担任家老的桑名重定还听出了些许别的含义:“听主公话中的意思……莫非平手刑部故意提了这个不切实际的要求,是有意考验我们长宗我部家吗?” 尽管本州岛上的人总会倨傲地认为四国上没什么人才——尤其是贫瘠狭小的土佐,不过长宗我部家是个充满活力的新兴组织,三十五岁就成为家老的桑名重定固然是靠了出身关系,但自身的智术也是相当出色的。一旦摆脱了负面情绪的冲击,就立即跟上了元亲的思路。 土佐这地方的文化实在是比较粗犷直率,也无怪年轻人火气这么大,像姬若子这样深思熟虑善于隐忍的性格反倒很少见。 对于桑名重定这个问题,长宗我部元亲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是长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夜空,叹曰:“这两年我充分收集了近畿的情报,才知道织田弹正遇刺之前,他们究竟有多么可怕。柴田、泷川皆是虎臣,村井是王佐之才,丹羽可以凭借两三千兵加上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分就牢牢守住生野银山,而平手或许比这些人都更厉害……倘若没有平手刑部这个人,我大可先平定土佐,休养生息,积攒锐气,趁三好内纷,大友毛利相互牵扯之际,占据四国以观天下形势……现在这些都不用想了,平手征讨四国之势,难以阻止。我们打好这一仗,才能成为吃上肉糜的猎犬,否则便有沦为看门狗的风险。” 话说得有点长,而且绕了好几个弯子,但桑名重定还是听明白了并且做出了积极的回应:“主公果然已经深谋远虑了!但也不必如此消沉,织田弹正气势如虹仍不免为宵小所趁,焉知平手家日后一定会武运昌隆呢?不妨姑且乘上他们的东风,倘若日后又变,我家未必就没有挥师上洛的机会。” “正是如此。”长宗我部亲切而又严肃地点了点头。 亲切而又严肃的表情,也只有出现在少数人的脸上,才不会显得违和。这是一种十分稀有的禀赋。 平手汎秀在这方面有些不足,虽然曾对百姓施有仁政,也未曾少了将士们的恩赏,但始终总觉得与芸芸众生有些距离感,令人畏惧大于爱戴。平手家也没有足够有人望的主母或一门长辈来弥补。 将家臣从微末行伍中拔擢出来,给予百石知行,录入武家门墙,秉持奖惩的公正,善待战死者的遗孤,做到这几点,就足以让大部分郎党们服从军令,不畏牺牲了。但长宗我部元亲别具一格,他在政治资源和物质条件都相当匮乏的情况下,仅凭个人魅力,既能让部下在战场上效死,又能跟部下像家人一样聊天。 所以,长宗我部元亲时常会坦诚地与心腹们聊一些真心话,来拉近彼此的距离,保持了“亲切”就很难维持“神秘”了。平手刑部的命令不管理解不理解没人敢不执行,而姬若子的指示,总要解释一番才能得到彻底拥护。 眼下的四五人,都是长宗我部家休戚与共,一体同心的内核亲信家臣。他们以前便隐约能感受到自家年轻主公的野望,今日亲耳听了,更是振奋不已,纷纷表示要共创大业,即便暂时屈身他人之下,志向也不会稍减。 唯有最年轻,也最不通人情世故的久武亲信摇着头质疑道:“万一平手家福星高照,一直武运昌隆呢?那我们该怎么办?” 他这话令现场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长宗我部元亲苦笑一下,心知这人只是过于耿直不通庙堂之道,也不忍斥责,而是一字一句地认真说给他听:“平手刑部是清河源氏新田支的后裔,与当今公方同出一脉……不管真假反正是如此自称的。倘若他果真能像足利家一样取得天下的话……我不敢自比细川、畠山,能做到赤松、一色的成就,不也是光宗耀祖的事吗?” 五十多岁的吉田贞重方才一直静观,此刻又笑呵呵地开口了:“主公是赤松,咱们不就成了浦上、别所?主公是一色,咱么就是小笠原、延永……” “哈哈哈,吉田殿说得太好了!”不明所以的久武亲信抚掌大笑。 桑名重定却觉得不妥,刚才举的几个例子,固然都功成名就,青史留痕,但最终结局全是君臣对立,产生内乱了的! 但眼看周围几位,包括主君在内,都似乎没意识到这一点,他也就懒得开口提醒了,免得徒然惹人不快。 第五十七章 忠臣的烦恼 吉野川发源自四国岛中部瓶之森山,自西向东流入纪伊水道,全程蜿蜒五十里。(约196公里)并不甚长,然而水面颇宽,支流极繁,往来湍急,波涛澎湃。它给岛上居民带来了珍贵的淡水资源,同时也带来了令人闻之色变的洪灾。 这条江河位列日本三大暴川之一,自然不是浪得虚名的。四国岛是经常降雨的气候,每年到了夏季,吉野川的水位便会急涨,轻则淹没房屋庄稼,重则引发山洪泥石流。就像个喜怒无常的君主一样,每隔上三五个年头,总要闹腾一次才肯罢休。 但人们也不可能搬迁到远处去。阿波、赞岐两国的所有的水田,要么在吉野川的沿岸,要么就在吉野川支流的沿岸。水田能种稻谷,伺候得当时,每反可得玄米一石二斗,若是老天眼开眼赏赐风调雨顺,甚至有望收获一石五斗之多;没有水源的旱田就只能种杂谷,再怎么细心照料,杂谷产量也很难突破每反一石。 更别提杂谷的口感和营养价值都远不如水稻,价格要打个对折。 (注:1反为992平方米,约是一亩半;1石折合130公斤;每反一石二斗,相当于亩产两百斤,在16世纪是非常值得高兴的数字了。) 天地的造物,令人既畏惧又离不开,治水自然就成为头等大事。 堤坝渠道工程不仅有助于促进生产,确保税收,也能聚拢民心,积攒人望。稍微有点脑子的统治者都知道水利是阿波、赞岐两国的命脉,更何况当今的实际话事人筱原长房精明强干得很,远远不止“稍微有点脑子”。 他在代替战死的三好义贤掌权之初,就公开宣布过:“有关治水的事情,需要立即禀报,即使是在军阵当中也是一样!” 当然,这只是个态度罢了。宣布归宣布,实际上治水是个非常重要但又并不急迫的工作,除了是溃堤之外,就没什么值得立即禀报的事情了。 溃堤这种事情,十几年都一定有一遇。 没想到,适逢与平手军对阵,居然真的有人,拿治水的事情,前来求见了。 时间还是在半夜。 “今年的合战当中,我家领民受损十分严重,秋收后恐怕如约无法负担足够的民夫来参与堤坝修筑了,能否请求右京殿稍加减免?” 出言者,乃是阿波国板野郡的地侍,名唤七条兼仲,还不满二十,尚未娶妻生子,却已从亡父手里继承了五个庄子的领地。 五个庄子年产共计约有一千五百石,按规矩,要在每年秋收之后,春耕之前,无偿提供三十名壮丁来协助水利工程,这是明文写入了《诸役状》的封建义务。 这当然也算是跟治水有关的事情,符合“立即禀报”的标准。 筱原长房盯着正坐于前方的七条兼仲看了一会儿,从对方眼神和脸色中,很轻易就看出来,所谓“无法负担民夫”只是托词。 他们七条家的土地确实遭了一点兵灾,但绝不至于无法负担这点劳役了。 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在解题发挥呢? 最容易联想到的,就是近几个月以来,诸次作战的封赏问题了吧? 那就很令人头疼了…… 面前这人自幼生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乃是怪力无双的豪杰猛士,今年五六月讨伐叛臣香川之景与织田家赞岐守将蜂须贺正胜,七月份又与土佐野心之辈长宗我部元亲作战,一番转战当中,七条兼仲屡建功勋。 香川家阵代河田七郎兵卫,蜂须贺家先锋稻田左马,长宗我部家谱代浜田善左,三个敌将的首级都是此人拿下的,功劳着实不小。 然后,筱原长房总共给他加赠了不到一百石的土地,还分三批赐下了三十五两黄金。 七条兼仲有理由对此生气。 想那对岸平手军中的山内一丰,也不过历次合战讨取了二三名将领,论质量还不如上面那几个,便得到从一百石升到五百石的飞跃。 也不是故意打压新贵。这几仗只是收复失地不是扩张,没有多出来的领地可以授予。而金钱方面——三好长逸霸占了聚光院(三好长庆)遗留的金库并全部用在近畿来搞事了,阿波胜瑞城的府库此时空空如也,已经捉襟见肘寅吃卯粮了,挤出三十五两黄金实属不易。想起这个筱原长房对已经死掉的三好长逸又是一肚子怨恨,但现在需要恨的人太多了,只能先放一放。 回到眼前的话题。 当初那么处理封赏方案,不是没想到功臣心里会有意见,只是没想到矛盾激化得这么快。 现在能怎么办呢? 平手汎秀一万九千人就在对岸守着,长宗我部的小股精兵在后蠢蠢欲动,压力已然让人走到崩溃的边缘,然而三好军的代理总大将,却还不得不分出精力,考虑战场以外的事情。 面对七条兼仲的借题发挥,筱原长房只觉得头疼欲裂。 大战在即,肯定不能现在去斥责军中头号猛将。一时也确实拿不出任何资源来加以安抚了。 除了和稀泥没有别的办法,至少挺过这一次平手入侵。 “七条殿所说的事,我好好考虑过了。”筱原长房沉思良久,最终是做出了十分亲切以至于略有些讨好的姿态,“您的难处大家都知道,但治水之事,实乃阿波赞岐两国第一要务,万万不可耽误。不如这样——明天新春时,我私底下补贴您三百贯银钱如何?此事请勿外传……” 三百贯,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如果是从公家挪到私库,那只能算微不足道的一点小油水。 但筱原长房现在是打算用私房钱来给公家补窟窿了。 他虽大权在握,却一直没有半点篡权的迹象,甚至还力主让三好长治娶了信长的养女。众人都能看出来,阿波、赞岐两国始终是姓三好的,筱原只是一介家臣。 纵观青史,此举就算不是凤毛麟角,也比凤毛麟角差不了多少了。 七条兼仲深觉惊讶,同时也很感动。于是脸色不像刚刚进来时候那么难看了。 但这并没有解决本质矛盾。 不是说三百贯不够,这不是钱的问题。 今日前来,不是为了获取补偿,而是为了讨个公道。 面对筱原长房的行为,七条兼仲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开启了另一个话题:“既然治水之事,万万不可耽误,那请问……矢野国村和森村春这两人,为什么就能以承受兵灾的理由,免去今年维修堤坝的劳役呢?” 这才是正题。 令无言以对的正题。 不仅无言以对,而且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筱原长房作为一个领导者是有所欠缺的,手腕不足也就算了,偏偏又良心有余。 即便不是当面,直呼同僚姓名仍是非常不礼貌的事,如此遣词造句说明七条兼仲对这件事情的不满程度已经非常高了。 他问了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矢野国村和森村春都是三好家谱代重臣,都是有资历,有能力,有人脉,有实力,偏偏没有太多敬业精神和操守的人。 于是筱原长房就找了一些贪腐和渎职的确凿证据,将两个家伙踢出了“评定众”的行列,让他们离开胜瑞城,回老家当土霸王去。 这也是外界说他“任人唯亲”的原因之一。 事实上筱原长房跟所有务实肯干的武士普遍都关系不错,但眼里完全容不得尸位素餐和上下其手的行为。 到此为止事情并没有什么问题。 连矢野国村和森村春他们本人都是比较服气的。被人抓了现行,铁证如山,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是赶出评定众,未施加别的惩罚,就已经是看在二人家门面子上法外开恩了。 偏偏这个时候,理论上已经亲政实际上啥都掌握不了的三好长治,自以为看到了拉拢人心的大好机会。 三好家的现任家督,名义上的最高领导人,偷偷写了几封书状,给矢野国村和森村春授予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特权。 其中就包括“考虑多年合战的损失,免除冬季维修堤坝的劳役”。 矢野国村和森村春这两个混蛋居然也老实不客气地接受了。他们两人家大业大,加起来共担负了民夫五百八十人,占工程总人数的十二分之一。 筱原长房听说了此事,急得鞋都没穿,就从家里蹦出门,一路跑到胜瑞城本丸,把三好长治怒斥了一顿,还紧急制定了一项新的口头协定:“日后凡是军役、诸役、钱税的减免,皆需家主、家老众、评定众一致署名,方可生效。” 不过再怎么补救,发出去的书状是没法追回的。 三好长治毕竟是已经亲政的正式家督,矢野国村和森村春又是谱代重臣。否定正式家督发给谱代重臣的书状,会对正统性和凝聚力产生不小的冲击。 这个冲击,如今的阿波、赞岐承担不起。 筱原长房也承担不起。 他甚至连事情的原委都没办法告知与众,因为那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名义上的家主脑子很有问题,而且与实际执政的笔头家老有激烈矛盾。 好说歹说,矢野国村和森村春两人,才肯做出让步,承认这个减免期限仅限三年。 奉行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五百八十个民夫的减免名额,只能硬着头皮认了。 显然此事令其他家臣们感到十分不公,出离愤怒。这要放在以前也就罢了,领导偶尔照顾一两个关系户,底下的人只能干瞪眼。但筱原长房两年前才颁布了《新加制式》,特意规定家臣们无论身份高低亲缘远近都要承担对等权责,突然无故免去特定人的劳役,完全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明正家法的益处是实实在在的,有效约束了家臣们的行为,维持了自上而下的执行力。但同时,顶层亦不可肆意妄为,任何疏漏也会被指摘出来,成为难以自圆其说的把柄。(这便是信长厌恶法度的原因) 更何况当事人根本不是正统的家督,也没了代替幼主摄政的名分,只是以笔头家老之身,团结了诸奉行众和评定众之后,才强行成为决策人的。 那么七条兼仲就敢趁着军功在身,径直跑到了代理总大将的帐子里提出质问。 而筱原长房一点办法都没有。 真实情况当然不能公布出来。此前想过好几套说辞,自以为勉强还能圆得过去,实际到了对质的时候才知道,根本没法开口。 唯一能感到的只有深深的无力。 这两年以来,筱原长房要处理三好长逸搞事情的后遗症,要盯住三好长治这熊孩子尽量不惹事,要安抚打了败仗的家臣和国人地侍,要部署反攻的军事安排,要与大友、浦上保持外交联系…… 身心俱疲已然不足形容,油尽灯枯也许更合适一点。 当年的聚光院(三好长庆),妙国院(三好义贤)是如何垂拱而治,令家臣们上下一心,令行禁止的呢? 果然还是我器量过于不足了,我真的有能力帮助妙国院的子嗣保住家业吗?我敌得过平手汎秀这样的枭雄吗?——一念至此,筱原长房开始觉得心里发寒,嘴中苦涩,眼皮有些沉重,身前的景象也略微恍惚,真恨不得索性就这么倒下睡过去,长眠不醒罢了。 他自己不觉得,但年迈的身躯已经开始摇摇晃晃站不稳了。 怒气冲冲而来的七条兼仲,中途变成冷静的质问,而现在已经是同情和敬佩居多。 最终筱原长房稍微整顿了精神,以略带哀求的态度开了口:“七条殿啊……一切都留在日后再说如何呢?目前我们要做的,是全神贯注到此战当中。还望您不计前嫌,努力作战。” 都这样了,还能怎么办? 七条兼仲的忠心很明显不太足——至少是远远赶不上筱原长房的,但也没有到全然冷血的程度。 他见此形状,长叹一声,拜了一拜,承诺道:“属下一定会尽我所能。” 说完,七条兼仲不愿再呆下去了。 起身,转向,迈步,掀开帘子,远去,一气呵成,动作的敏捷度与粗壮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 筱原长房面上终于稍稍露出欣慰之色。 “尽我所能”可能是目前大部分家臣的心态。虽然有不满,有疑惑,但姑且还愿意各司其职,姑且还维持着正常的军容。 姑且还足以令平手汎秀感到警惕。 但筱原长房的烦恼还没有完。 平手家的虎狼之师就在河对岸,身为代理总大将,不好好布置一番,怎么睡得着觉呢? 这几个月来,长宗我部元亲固然是夜以继日寝食难安,筱原长房却也是夙兴夜寐宵衣旰食。 而且,前者才是而立之年,后者却已接近花甲了。 第五十八章 今切川合战(上) 旧历八月上旬,正是盛夏日,最闷烦燥热的时候。 今切川的河畔,连着三四日皆是晴天,气温一路攀升至难以忍受的程度。便是有吉野水系诸支流带来的轻风,也不顶用。连河道里的水,都晒得温热,没什么凉气了。 临江这片地域,对人来说已经没什么避暑之用了,反倒成了飞虫蚊蝇安居乐业的地方。白天还好,日落后士卒们驻扎下来点起火把,便能看到铺天盖地不计其数的小黑点成群结队蜂拥而至了。 除此之外,还有此起彼伏全不间断的蛙鸣声,从四面八方而来,仿佛是在耳边放了个立体声音箱,聒噪不堪。 以前在尾张、和泉、淡路,也不是没在河水边的军营住过,怎么偏偏今天就难以入眠了呢?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因为担心战事所致。 平手汎秀睡得很不好,寅时刚过,卯时初至(凌晨5点),便醒过来,热得再也睡不着了,干脆走出帐子,借着朦胧的晨曦来回走了两边。 除了值夜的人手之外,近卫和旗本队的士卒也按照事先吩咐,在番头、组头的吆喝下逐渐起床。杂兵们还要醒得更早,提前准备早餐。 平手家基层军人的伙食是标配,早晚两顿,内容一致:一合半大米与二合杂粮各煮成一只饭团;大锅煮开的味噌汤,每组十人共享;酱菜半斤,主要是萝卜和黄瓜;鱼干一块,一般是三两左右。 个别胃口奇大的人会觉得不够饱,大部分士兵则会觉得这是过年才吃得上的美食。 至于大将才能享用的肉干和果脯,还有纯白米小麦粉做的糕点,玻璃瓶装的凉茶甜酒之类的,完成是不敢想象的,下辈子才吃得上的神仙佳肴。 平手汎秀自己是睡不安稳,略有不适,但一番观察下来,士兵们并未有何异状,才放下心。接着随便吃了几口腌肉和蜜饯,便开始举起千里镜观察四下的局势。 这时已经是卯时二刻,天色半亮,透着玻璃镜,能看到左右两翼部队已经开始遵守命令向两边远处行军移动了。 而河对面筱原长房那里尚无明确动静,只能看出来营帐有些嘈杂而已。 倘若敌方大将愚蠢到不加阻止,坐视平手军两翼绕到上下游水面较窄的位置,建起浮桥或者干脆是泅渡过河,再来个夹击,那战斗倒是能比想象中更快更轻松的结束。 但这显然是不切实际的妄想嘛——正在这么考虑的时候,便听到身旁担任跟班的木下秀长叫到:“对岸的三好军开始响应了!好大的动静啊!” 再一看过去,果然筱原长房也派出部分人马顺着上下游追了过去,目测两路至少都有三千以上,匆匆行军激起烟尘滚滚,旗帜也有些混乱拿不稳了。 见之平手汎秀立即下令:“小一郎,赶紧通知斥候,尽快查明对方是哪些人马去了左右两翼,人数共有多少!” 木下秀长立即领命而走,去找中村一氏和多罗尾光俊了。这两支情报部队今天一起带来前线来了,而且也没有非常严格的任务范围划分,因为主将希望再观察一下再做决定。 平手汎秀又一次抬起了千里镜。 此时自己左右两边的友军出发了三刻钟左右,目测行进了三十町(3.3公里)左右的路程,距离事先安排好的渡河地点,已经走了一大半了。 有足够规模的敌人去堵截的话,想冒着枪林弹雨强行渡河,那对于十六世纪的军队来说就很困难了。 不过平手汎秀本就没打算真的渡河包抄,只是想拉开阵型,寻找敌方弱点,充分发挥出己方兵多将广的优势而已。 须臾间中村一氏和多罗尾光俊前后脚出现在视野之内了,前者抢先拜倒在地上,沉声说到:“禀报主公!敌方派往上下游的队伍组成已经大概清楚了,数量也有了个基本估计。主要是从旗帜上判断出来的。” 后者年纪稍大,身体不够矫健,便没拍到马屁,不过也不在乎。 “先别急。慢慢说,我要画在纸上,看得更清楚。”平手汎秀朝身后一挥手,本多正信得到指示连忙抱着纸笔走上前来。 中村、多罗尾两人上前道出细节情报。 短时间内仓促侦查的结果是—— 东边下游处,即将与杂贺党、根来众、纪伊国众与三河一向众对峙的,是赤泽宗传为首,有小笠原、镰田、新开、川岛等家族的旗号,目测估计五千到七千人。 西边上游处,即将与谱代众、和泉国众、淡路国众对峙的,是安富盛定为首,有香西、奈良、中村、寒川等家族的旗号,目测估计两千到三千人。 其实平手家没几个真正意义上世代侍奉的谱代家臣,“谱代众”只是一种身份分类和待遇的象征。 其他家族以及筱原长房本人的兵力,目前都留在中路,做个减法,估计应该还剩四千到七千人。 平手汎秀半跪半蹲在临时抬过来的小案几前,手捏硬毫细笔,盯着自己画出来的草图沉思了一会儿,眼神连连变幻,似乎在犹豫什么。一旁的家臣各个噤如寒蝉不敢出声打扰,包括最能猜度主君心思的本多正信在内——他对军事话题也是没什么发言力的。 少顷,平手汎秀扔了笔杆,重重在案几上一拍,显出笃定的神情来,朗声吩咐道:“果然不出所料,他把重点放在下游!通知织田长益殿,按约定向西边上游处增援,不必快速行军,依照常规进度即可;派斥候联系长宗我部家,我军将要佯取中路实攻西侧,具体怎么做让他自己决断;再让庆次带着他自己的属下,及拜乡、本多还有疋田三队也向上游支援,他原本的任务由加藤、山内替代……好了,就是如此,赶紧通知吧!” 多罗尾光俊脸色有点为难,中村一氏则主动接过了联络长宗我部军的任务。平手汎秀开始觉得秘密工作有必要分类管理了,军事侦查和日常情报之间似乎有很大的差距。 木下秀长得了指示,没经任何考虑,赶紧安排使番传递命令。 担任奉行的一门众平手季胤不知为了干什么恰好来到大帐——或许是出了什么突发情况要请示,听了这命令大惊失色,连忙劝阻道:“主公,如此一来我方正面就只剩二千余兵力了,您身边更是只有三百亲兵,万一对面的筱原长房选择中军强行突破的战术可如何是好?” “筱原长房已经把他最有力的部署放到了东线,他不可能这么果决的改变布置,军队的机动性和组织力也不足。”面对这个才能和操守都令人满意的堂弟,平手汎秀耐心做出了解释,“何况就算如此也不值得担心。加藤队一向稳健闪守,新成立的山内队朝气十足,再加之我的亲卫,据河固守没什么问题,为何不多给些信心呢?” “可是……”平手季胤吞吞吐吐了半天还是开了口,“终究是让主公您处于一定的危险当中了……” “哈哈……”平手汎秀闻言大笑,“算上长宗我部那一队人马,我也不过才有两万多人,筱原长房却是有一万四千人以上,兵力虽是优势但并不悬殊,主将是不可能一点风险都不承担的。想想以前在稻生原、桶狭间的经历,如今可谓是安稳如山了!” “诶嘿嘿,看来兄长成竹在胸,小弟是多虑了。”平手季胤尴尬地捎了捎脑门,眼看家臣们都领命远去,没有外人在场,换成了亲戚间的称呼,“这次过来是报告一批备用粮食意外受潮腐烂的事情,共损失了……” “又不是第一次到四国了,这是怎么回事?”这话令汎秀皱起眉来,“那就赶紧安排替换吧……具体的管理奉行是谁?恐怕要加以追究才是。” “事务确实繁多,奉行们也颇为吃力。有时并非大意疏忽,而是智术不足。”平手季胤见主君心情似乎不错,试探性提了个建议,“兄长不妨将增田长盛殿收回做直臣。您让他从一介书佐成为庆次的辅役已是知遇之恩,不过终还是有些大材小用……” “顺便也把你弄回来才是吧?”平手汎秀一眼看破对方用心,随即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当初要让庆次以养子身份继承家业,才派遣你们两人做辅役。现在确实用不着了。但庆次那边还是要说一声——不过我看你这样子,多半已经说过了。” “兄长大人真是慧眼……”平手季胤稍有愧色地老实接受了。 “顺便,我让伊奈忠次准备了一些新东西,先交给一门众的备队试试吧……”平手汎秀突然来了点兴致。 “遵命!我这就去通知各位叔父兄长们。”平手季胤虽然不解,但显然不敢拒绝。 此时天已经渐渐开始亮起来,再行观察,就发现河对岸的三好军也明显分出了左中右三部分,分别前往上下游处,企图阻止平手军渡河。 明明兵力占劣势,还要应付可能出现的后方来人,却只是亦步亦趋地按照正常的思路来应对,其实就等于是眼睁睁看着自己陷入了被动。 这也符合了筱原长房稳健有余奇略不足的特点。但他也有理由为自己辩护:对面主帅是畿内最著名的智将,阴险狡诈诡计多端,真要玩点花活,搞不好就成了班门弄斧自作聪明了。 诸备队依照命令纷纷行进,同时平手军旗本的加藤教明、山内一丰两支备队,共计七百余人,集中了铁炮与弓箭,在正面开始猛烈射击,做出即将发动进攻的姿态。 第五十九章 今切川合战(中) 合战在辰时二刻左右正式拉开序幕,打响第一枪的不出意外是杂贺党的士兵。 有着四十町(4.4公里)以上的距离,十六世纪的简陋望远镜所能提供的帮助就不太大了。站在平手汎秀的角度,只能看见自己左手边,东侧下游的位置,己方军队按照预先命令,在箭矢弹丸的掩护下,强行搭建浮桥试图跨河,而敌方亦是严阵以待,全力防守。不同颜色的旗帜和盔甲汇聚而成的两股人流,针对河流上的一个点纠缠在了一起。 火光,烟雾,剑甲反射的光线,喊杀枪炮的声响,合战的要素开始逐一显露。 隔了太远,仅凭眺望无法了解具体情形,只觉得似乎十分激烈。 斥候一时也不可能立即记录下战况反馈回来。 那边部署的是杂贺党、根来党、纪伊国人众,以及三河一向众,总计有近九千人的兵力。此番征召仓促,来不及重新编制,平手汎秀认为将这些彼此之间相互熟悉的群体放在一起会更有利。另外三河一向众与杂贺党信仰一致有共同语言,对平手家认同感也较高,配合温和细致人缘上佳的堀尾吉晴作军监,起到防止失控的作用。 人数占了全军一万九千的近半数,更有凶名远播的佣兵团坐镇,毫无疑问被视作进攻重心,所以筱原长房也把最值得信任的阿波谱代众派往此处。 据奉行们统计,这次杂贺、根来两方共带来了近两千支左右的铁炮,火力相当凶猛,已经跟信长的直属部队相差不远。余者纪伊国众、三河一向众虽然不成体系,士卒却都是勇猛善战的。临时任命的侍大将土桥守重,乃是久在行伍,昔年与三好家近畿鏖战过的豪杰。综合考虑,敌方将重兵集结于此处,倒也合情合理。 但平手汎秀并不是这么想的。 杂贺、根来固然厉害,但无法完全控制,不知是否会中途受到战场后因素影响。比起外人,为何不更相信自己人的表现呢? 望远镜转向右边。 那是河田长亲负责的方向,麾下包括了被特许列入谱代行列的家臣,以及和泉淡路二国的国人众。 织田长益的部队正在大摇大摆地赶过去支援,尚未走出多远,旌旗飘动熙熙攘攘,还间或发出高昂的呐喊示威声。话说这个妹夫长得清秀瘦弱,面相也很柔和,言行举止略嫌跳脱难以让人觉得可靠,无论如何不像是善战猛将的样子,但他麾下的部队并不差劲,反倒经常能有些斩将夺旗的功绩。只能说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吧。 与此同时,平手秀益领着拜乡家嘉、本多正重、疋田景兼等人,合计一千八百兵也在借着掩护火速行军。这是目前平手汎秀最愿意相信的部队了,庆次手下聚集了上百名性情相投的桀骜凶恶之士,秩序有些混乱但武力和士气极佳,而后面三个旗本备队则是用高标准的粮饷、装备和纪律构建而成,并选了勇将作为备大将,理应具备远超一般农兵的功效。 比东面晚了约一刻半钟的功夫,西侧的右翼军也开始进行强渡。 这支由河田长亲临时节制的人马仅有四千余兵,是左翼的一半,兵卒们没什么名气,指挥官也缺乏合战资历。仅有值得一提的是岩成友通、香西长信、松仓重信三人,但他们被视作败军降将,在立下足以洗刷污名的功绩前,是受到敌我双方暗地鄙视的对象。 所以筱原长房也只派了不高于三千人的东赞岐众去应对,这些人在四国只能算是二线备选部队,其指挥官安富家,被认为除了对筱原言听计从之外全无其他长处。 命令织田长益光明正大地去这一路支援,暗中则让精锐部队趁着掩护转移,并且还通知了长宗我部元亲改变攻击方向,企图用虚实变化之道来使对方迷惑。 看上去重兵在左路,中途却做出疑似主攻右路的姿态,敌方兵力不足够同时应付左右两边的情况下,且看他会如何应对。 至于中路…… 平手汎秀正在考虑是否将马印前移加强气势,忽然听到正前方河岸处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剧烈响声,脚下土地都仿佛抖动了一下,同时水面上升起一大股浓烟,顺着风起四处流窜。 顿时便觉得地动山摇,震耳欲聋,浓烟滚滚,耳鼻受呛。 这似乎不是我家的铁炮。 ——平手汎秀瞬间就得出结论。 自军旗本当中铁炮的装备率有接近三分之一,也是很高的,但基本使用的是“春田屋”的制式产品,工艺上要比扶桑各地的铁匠稍微强一点,声音和烟雾的颜色是略有差别的。 况且身前加藤、山内两队按编制各有一百二十名铁炮兵而已,也不至于惹出这么大的声响。 顷刻间有个脸生的士兵从前线奔跑回来,被亲卫拦在几十步外。那人也不解释,当即高声呼到:“昨日只观察到敌方中军有五百余铁炮,今日却起码拿出了一千支的动静!其中定是有阴谋!” 闻言平手汎秀点了点头,心下觉得合理,侧身找了正好在场的侧近众毛利良通,吩咐到:“通知一门众诸位,带上刚刚准备好的东西,支援加藤、山内两队!” 毛利良通是毛利新助战殁后,从亲戚那里领过来当样子继承家业的孩子,现年十三岁,才刚元服,领俸禄五十石,生得并不强壮,却很机灵,当下得了指令,伏地道了声“是!”,便像只猴子一样蹦了出去。 此时多罗尾光俊才慢跑过来说:“筱原长房似乎集中隐藏了七八百铁炮兵做埋伏,看样子皆是成色优良的精品,就算不是南蛮人手里直接购来的,也是质量相差不远的仿制品。属下觉得加藤、山内两队的阵线,似乎……稍有些动摇。” 平手汎秀点点头命他继续警戒,然后远远看着那个被亲卫拦住的脸生士兵,问到:“你是何人?现编入哪一队?谁叫你来报告的?” 那人高喊答道:“小人是山内队的足轻,方才作战时组头、队目、番头都不幸中枪了,我感到事情有异,心想去找山内殿倒不如直接来找您……” “连番头都中枪了?难怪有所动摇。”平手汎秀略微有点惊讶,不过已经有了布置应该不需要太担心,倒是面前这个人有点奇怪,“你的事情已经讲清楚了,怎么不告诉我姓名的来历呢?难道有什么忌讳吗?” “呃……”那个年轻士兵犹豫了一下,见两旁亲卫面色不善才不得不开口,“我叫雾隐才藏,是石川先生的徒弟,今年才刚出来找事做……师匠他老人家想要我去警视厅任职,但我更希望上战场,于是就偷偷拜托山内殿,进了他刚组建的旗本备队……” “好吧……”这个自称是雾隐才藏的少年似乎觉得忤逆了师匠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但平手汎秀并不在乎,更关心前方的战事,挥手就让这个有点机灵的小子滚蛋了。 筱原长房居然藏了这么多精致铁炮作为杀手锏,确实令人惊讶。两年前交手的时候可不见他有这些存货,这两年时间看来对方是真的在励精图治卧薪尝胆。这要是面对缺乏防具没见过世面的队伍说不定就一击致命了,幸好平手军日常都会准备便携的防御工事。 而且这次还特意准备了更有意思的东西,虽然并不成熟,但眼下或许用得上。 这时候,以野口政利、生津贞常为首的一门众部队出现了,以数人为一组带着小车向前支援。 说是小车可能不太恰当,更准确的描述是,木板和竹束组成的立体构型,还填充了一些湿草破布之类的缓冲,只是下面安装了一两个轮子,可以很方便地推动着向前走,只是转向不太方便。 形状和原理是仿自大萌军队的“偏厢车”,根据扶桑的实际情况作了一些改动,减小了总体尺寸和防护厚度,加强在各种地形下的灵活性。在这个火枪已经登上舞台却又不够先进的时代,应该是颇有奇效的,只是目前没有足够时间去尝试和改进。 在最后面,还有几组士兵是真正推着传统意义上的双轮车。每辆车上架着一支茶杯粗细、五尺长的大铁筒。这大铁筒眼看着便觉得沉重,压得车轴吱吱呀呀作响。有一组人马不慎翻了车,令铁筒坠地滚了几圈,双轮车也砸毁了。番头连忙来呵斥,又搞了一辆车,找了七个彪形大汉,肩挑手提汗出如浆费了许多功夫才重新扛上去。 说话间对面筱原长房的队伍已经开始了第三轮的射击,平手汎秀立即举起望远镜。 根据映入眼帘的情况来看,己方中弹身亡的士卒似乎并不多,但整体明显被压制住了,前列的铁炮兵和弓箭兵下意识扑倒在地匍匐躲避弹丸箭矢,直到枪声稀疏下来才敢露头回击。他们的行为并不值得究罪,巨大的响动和闪亮的火光对人生理上的压力太大了,不是通过训练就能克服的,得靠洗脑才行。 三好军的步兵们借着这个机会将绳索联系着的木板放入水中延伸开来,大概是企图制造浮桥。所以说筱原长房的计划是集中铁炮做掩护,进行中路强突。 通过连续三次射击,浮桥已经搭了一大半。 面前这段河水的深度大约是一丈半,宽是三十余步,纯粹蹚水泅渡还是有些困难,但有个浮桥就轻松很多了,即便不能走桥上,仅仅是可以扶着缓一口气就有很大帮助。 趁敌方装填弹丸的间隙,平手军赶紧还以射击,而山内一丰亲自举着刀冲了出来,带着几个大汉涉水前进,走到腰都淹没的地带,杀退搭建浮桥的杂兵,斩断绳索,轻轻一推,木板就顺着水流飘向下游了。 但这时三好军又一轮射击开始了,无数弹丸落在岸边,激起水花泥巴四处飞溅,有两个冲出来砍绳子的勇士当即被命中,躺倒在河里一动不动了。幸好山内一丰灵敏地逃了回来。 望远镜转个方向,另一边的备队,却是没能顺利毁掉浮桥,眼看着三好军已经有几个人在烟雾弥漫着冲杀过来了! 加藤教明亦挺身而出,四五个背着靠旗的弓兵也与他同列,顶着河岸对面一千多支铁炮齐鸣,走到水边半蹲下拉弓便射。 十几步外的三好武士应声连倒,但也有个弓兵还没来得及拔出箭就被击中额头,重重栽下去,躺倒于地。 在这种双方隔着百步左右对峙的战局之下,铁炮的作用凸显无疑,使用方便,不需额外训练,压制作用比弓箭更强,能对本方的突击行动起到很好的掩护作用。 这么说的话……杂贺、根来不是共有接近两千支的铁炮吗?就算多为土制,质量参差不齐,不能像筱原长房这样集中使用,也应该能起到一定作用吧? 带着好奇心用望远镜向东边看了看,果然左翼军不到一个时辰就有部分队伍杀到对岸去了!只是对方的反击似乎也很猛烈,河面始终没能控制住,大部队无法持续过河,少数先行者反倒显得势单力孤。 此刻又是一阵轰天巨响,没数错的话,三好军的铁炮群开始了第五轮射击。 正好偏厢车也陆陆续续推到河畔了。 还有与之一同到达的九支大铁筒——本来应该是凑整十支的,中途翻车那一组耽误了好长的功夫,至今还没走到岸边。 第六十章 今切川合战(下) 仓促之间,未经专门训练的一门众士卒们没能组成预想中严密的车阵,只是随意地乱七八糟堆放在河岸边罢了。有的车突然倒塌压倒人,甚至干脆散架了,反而是扰乱了自己的队形,有几个大胆的三好士卒几乎趁这个机会冲到了岸边。 幸好加藤教明、山内一丰都很有经验,赶紧大声呼喊,让弓组铁炮组不必纠结队伍,原地借助友军推过来的掩体自由射击,武士和足轻组一涌而上把来敌揍了回去。 这点时间赶紧收拾安顿了一下秩序。 接下来互相射击的状况就改善了很多。 厚实的木板,宽大的竹束,还有浸湿的茅草破布能给人带来很珍贵的安全感,使得敌方的铁炮不再显得可怕了。那么己方的弓兵和铁炮兵心理压力就不会太大,可以根据号令进行统一射击,不用只在敌方装填的间隙勉强还手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为九支大铁筒提供掩体。 这几个傻大黑粗的玩意儿伺候起来实在不便,如果没有防护,径直在开阔地站着摆弄,目标也太过明显了,必然会被敌方的神射手们集中问候。 而且偏厢车的下盘和射击孔规格都精心设计过,恰好能成为大铁筒的支架。 站在后方八百步外的高处,持着望远镜的平手汎秀回忆了一下,河对岸的三好军一共进行了至少九轮的齐射,却仍然没进行正式冲锋,只不断派松散敢死队试探性渡河。 后面四轮射击之时,不少弹丸都是打在了偏厢车的护甲上,除了激起烟雾尘土之后,几乎就没什么反应了。敌方所持的铁炮,似乎都是口径较小,量产弹丸,射程远,精度高,便于装填的制式类型——说不定就是出自平手家的“春田屋”,单论威力反倒比不上某些大胆改造的民间产品。木板竹束加上浸湿的布片稻草绑在一起,足以应付下来。 但也有些没掩护好的人被击中立即身亡,也有少数车辆的护甲制作不良,被弹丸打穿,身后士兵连带着受伤的。 依靠着偏厢车的平手家射手们能够自如发起反击,但数量远少于对方,阵型又有点乱,无法形成齐射的效果,只能造成零星杀伤,震慑力是严重不足的。 至于那几只看上去很神秘的大铁筒,暂时还没派上用处。自家人知自家事,平手汎秀反复交代过,那玩意儿有效距离只有五十步左右,绝对不能先行暴露。 被一千多支精良铁炮轰炸了半天,虽然伤亡并不多,终究还是很狼狈的,若非总大将的马印就在身后屹立不倒,士气崩溃也不是没有可能性。 加藤、山内两队接近于到极限了,野口、生津率领的一门众接了上去。而这段时间三好军已经有一座浮桥差不多够得到岸边了,两边另外三座也已经过了河心,相互间纵向横向都用绳子串联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被割断打散了。 这时候骑着快马的使番传递来了左右翼部队最新的军情。 东侧下游处,杂贺党虽然早先趁着敌方立足未稳,派出一支精锐强行泅渡成功,但后续跟上稍慢,被敌方的阿波众反推了回去,过了河的士卒除了少数游回来的,尽皆战死,勇将铃木重秀身受重伤,首领土桥守重手臂中弹,之后杂贺气势已衰无心再战,现在换了根来的部队接上去,铁炮弓箭齐出与对岸杀得很热闹,总体是占了一点上风,不过始终找不到渡河的机会。 纪伊国众的汤川、太田比较积极,向军监堀尾吉晴告知一声后,就打算绕一点路,另寻几百步外的地点渡河,但堀内、山本等人就只在根来众旁边帮帮忙,由于缺乏统一有效的协调指挥,这个行动不知道能否成功。 西侧上游处,观感上的烈度就低得多了。敌我两方的西路分队都缺乏铁炮装备,拿弓箭对射的话,伤亡也不一定小,但声势差了十万八千里。淡路、和泉国众这种质量一般的部队,也不会因为一两百人中箭身亡就受到什么影响,加藤、山内两队精英旗本,却是各有三四十人被铁炮杀伤就坚持不下去了。 根据情报,寺田安大夫、小西行长各自主动请缨带队冲了一波,都没什么成效。织田长益援军到达以后,对岸不到三千人的赞岐众更是彻底被压制。现在河田长亲正在寻找更多适合架桥渡河的地方,打算靠人数优势拉开宽度来打。 算算时间,长宗我部元亲应该差不多到位了,如果能按预料一般从敌方后面出现的话,庆次的突袭队就顺势过河,那么这一仗的大势即可抵定。 就算不顺利也问题不大,左右两翼的优势迟早可以转为胜势,只要中路不溃,迟早都能赢得这场合战。 这时候,突然听见正前方法螺大响,呼声震天,大批的旌旗招摇晃动起来。 要突击了吗? 正好试试春田屋新研制的产品是否有用,效果与实验时相差几许。 以防万一,平手汎秀提前嘱咐了河田基亲、杉原孙兵卫等亲卫队的番头队目们,做好亲临一线阻拦敌兵的准备。 紧接着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枪声。 这是三好军的第十次或者第十一次齐射。依然震耳欲聋,但习惯了之后听起来没那么可怕了。 理论上讲,就算他们手里的铁炮是精良品,也不太可能在短期内连续射击二十次,一般十五次就是安全上限,所以到这个地步他们也不得不冲锋了吧? 一念至此,抬头再看,果然大批穿着黑色、深红色或者褐色甲胄的士兵,持着太刀、短枪、薙刀等短柄武器,向河岸这边奔袭而来。 同时在这些人身后走出一批和尚和神官打扮的人,唱着诡异的曲调,跳起了奇怪的舞蹈,不知道是祈福还是提振士气或者别的什么。 躲在车后的平手军立即给出回应,发射箭矢和弹丸阻挡。一时水面上烟雾缭绕,互相也不知道各自有多少伤亡,只能看到大部分三好军仍然在快速接近当中! 简单的木板浮桥当然容纳不了太多人同时使用,许多穿轻甲的索性跳进水里,踩着河底趟水向前,到河心最深处才在木板上扶一把,借一点力。 顶着射手冲锋是很需要勇气的,进入二十步之内铁炮就有很高的准心了,稍有不慎某处器官就会被弹丸击垮变成肉泥。这样的士兵筱原长房显然不会有太多,而今放在这里无异于殊死一搏。 最前面那人全身是纯黑的甲胄,生得极其魁梧,一眼望去起码有六尺(180分)高,胳膊有旁边士兵大腿粗,右手提着一丈的十字枪,左手挥舞三尺见方的竹盾,如此却丝毫不显累赘,踩着浮桥的木板,几个跨步就越过了河心,离岸边只剩不到一半的距离,明明晚了一会儿出发的,反倒冲到最前面。 这真让人怀疑,那凶神恶煞的面具后面,不是人类而是一只巨猿或者猩猩! 跟在身边侍立的杉原孙兵卫自言自语道:“这就是四国有名的怪力武士七条兼仲吧!两年前我们未与筱原长房正面作战,所以没碰到这家伙,今日一见果然是不凡,就算是本家的鬼童子也未必……” 察觉到主君在听之后,他最后一句话不敢说完了。 但平手汎秀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说到:“究竟只是一夫之勇而已,再强壮的螳螂,难道还挡得住……” 他的话也没说完。 因为正前方骤然爆发出比一千门铁炮齐射还要浩大的动静。 杉原孙兵卫,以及其他不明就里的人,全都瞠目结舌。 就在三好军即将顶着铁炮和弓箭冲到阵地之前的一瞬间,十支大铁筒逐渐点燃发射了。时机比预先命令要稍早一些,没有发挥到预想的最大威力,不过考虑到前线士卒面临的压力,这一点也无可厚非。 况且效果已经够好了。 火光冲天,浓烟四起,连续的轰鸣巨响震得平手汎秀的望远镜都从腰间掉到了地上。每大铁筒里发射的,并不是大颗实心球,而是四百多粒喷泄而出的微小弹丸。 用“天女散花”或者“蜂群”来比喻都显得不够直观,平手汎秀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场景了,但也新潮澎湃,不由得想起了武侠小说里的“暴雨梨花针”。 不足百米的正面上,集中了十支大铁筒,也就是说一共射出四千多粒小破片。 几十名三好军勇士瞬间被弹雨覆盖,几乎在同时倒地。 看上去每个人中弹好几处,而冲在最前方的那个据说是七条兼仲的豪勇武将,在发射时离平手家阵地仅有十几步了,他的躯干和四肢至少被五十个破片所波及,黑色铠胄上出现无数凹陷、裂纹乃至破洞,手上宽大的竹束早已被打成稀烂散架,不少弹丸击穿了人体裹挟着血肉向后喷溅出去,右边前臂和左边小腿当即被打断炸得横飞出去……其人自然是倒在地上全无声息。 先后冲到浮桥上的,总计有二三百人,后续隔得远的,倒没被这大铁筒里的碎片弹打伤。只是见了这奇形怪状的恐怖武具,俱都不知所措,下意识停下步子。 仅仅是友军被打死,并不算什么,乱世武人见得多了。不过,友军被莫名其妙的武器打得贯穿尸骨,血肉横飞,内脏和碎骨飘到后方士兵的脸上,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杀啊!” 趁着这个士气扭转的瞬间,满脸血污,已经稍微后撤包扎的山内一丰高举起刀,猛扑回来,作势要带兵反冲。 然后三好军队突击部队,就一哄而散了。 他们虽然没有听说过暴雨梨花针的传说,却也绝不愿意对上这没听说过的恐怖武具。 站在后防观察的平手汎秀舒了口气。 尽管开枪略早,没有充分造成杀伤,但惊吓的效果还是很足的,这就够了。 敌方的士兵们肯定不会知道,这种特制的便携式开花炮历经无数次实验改进之后,每次装填仍需要一刻钟以上,发射完一次之后,基本就是个摆设了。 这会儿筱原长房估计没办法在一刻钟之内重整士气再发动一次突击了,倒是有机会抓紧时间装填,说不定待会还能起到第二次作用呢? 刚才操纵开花炮的人,一半是没怎么经历过战火,直接从春田屋试验场带过来的帮工,一半是不熟悉火器知识,从没见过大型铁炮的足轻,配合也有可以改善的地方,看看下一波能不能发挥得更好一点。 可惜的是,传回来的情报令平手汎秀期望落空。 中村一氏风尘仆仆地潜渡回来了,衣服上还带着血,他来不及喘口气,半跪回报到:“属下刚从长宗我部宫内殿那里回来!他派了家臣带着一千人佯攻筱原长房本阵,亲自带领五百亲兵突袭上游,现已讨取侍大将安富盛定,敌方左翼已经崩溃了!” 顺着这话,平手汎秀持着望远镜看过去。 果然那一侧三好军的阵线成了一团乱麻,平手秀益、织田长益、河田长亲等人的队伍在几乎不受压力的情况下轮番渡河。 “可惜呀……” 平手汎秀微笑着摇摇头,感叹了一句。 说是可惜,但他的语调十分轻松,神情亦是喜悦为主,不知道在可惜什么。 第六十一章 坐观成败(上) 对方并没有发动第二次冲锋。 西侧的三好军在受到突袭,侍大将阵亡之后士气崩溃,各自逃散四去,河田长亲、平手秀益、织田长益立即跨过河岸,转而向中路席卷而来。 接着平手汎秀就看到,正前方的敌方军阵安静了一会儿之后,果断向后撤退,坚决不给包抄绕后的机会。 筱原长房应该是早就做好了后续安排,不同的备队是分了先后批次逐一离去的,整个过程有条不紊,各色旗帜在行进中稍有杂乱,不过整体还是阵型分明,未有互相冲撞踩踏的慌乱事件发生。 平手军右翼部队掩杀过来至少需要两三刻钟的功夫,而中路本阵士卒显然不可能携带者偏厢车和开花炮这样的重武器渡河。 何况对面三好军是以铁炮兵压阵,拆毁浮桥之后,才从容退去的。 见此败而不乱的形状,平手汎秀心中有些警惕,特意命人通知右翼不可追杀过深。 情报传到东侧战线又晚了一些,故而那边的敌军多坚持了小半个时辰才撤。此时继杂贺党伤亡过重退出战线后,根来众也在承受了一定损失之后士气衰退。担任军目付的堀尾吉晴带着主动请战的汤川、太田两家千余部队过河冲杀了一阵,取得一二百首级,因势单力薄不敢深追,只能静待后续友军前来汇合。 最终在未时三刻左右,平手汎秀本阵渡过今切川,安置下来清点人数战果,左右两翼亦都逐渐靠拢过来。 平手秀益、小西行长等人取得主将应允之后,带着骑兵仍不死心地跟了一阵,都没什么太大收获,一个时辰之后一道回列。 敌方仍保有一定的实力和戒备心,除非主将下令全军展开追击,否则仅凭少数悍勇敢战之士,恐怕是难有什么成果的。 但平手汎秀明显没有这个意思。 “我军取敌首共九百余级,追敌至溃散者难以计数,据各方观察,筱原长房约有三千人完好无损撤回去,还有四到五千人败而未乱,仍有一战之力。”这是木下秀长花了两个时辰总结出来的结论。 “以数字计,估算得敌方溃兵当有五千余。”小西行长进一步补充说:“禀报主公!属下刚才顺路询问了一下附近的村民,按旧例来说,三好家是十分擅长将乡间溃兵重新动员起来的,如若无旁骛耽搁,恐怕只需六七日就能将那五千人再次征召起来。所以属下认为,我们不应该给对方留下这个机会。” 小西这家伙一贯是这个大胆请战的画风,并不奇怪。 只是没想到素来不在大略方针上发言的庆次也应和到:“我觉得小西殿说得很有道理,叔父您不是讲过‘此战意在立威’吗?如今虽然小胜,却恐怕还不足以立威吧?不如追上去再打一场……” 平手汎秀闻言有些讶然,循声看去,却正好瞧见角落里老实端坐不言不语态度恭谨的长宗我部元亲,于是心下了然。 这就是“主客”之争啊。 让他们遭受一点挫折也好,免得成了骄兵悍将了。 一念至此,平手汎秀先不理会这两个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孩子,反而继续向木下秀长追问到:“我军讨取九百余敌,可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名字吗?” “这……”木下秀长稍一犹豫,但被主将盯着也不糊弄过去,只得据实以告,“土佐守护长宗我部宫内殿,以声东击西之策,讨取三好家所任命的东赞岐代官,今日的左翼侍大将安富盛定,当居首位。另外……”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 原因是平手汎秀佯装刚刚得知此消息,做出惊讶神色,疾步径直来到长宗我部元亲身前,伸手紧紧握住其双臂,叹到:“今日可是多亏了宫内殿襄助啊!否则可能就败于乱臣贼子之手了!” “不敢,不敢!”姬若子稍一使劲,见挣脱不开,也不敢太用力反抗,半推半就地就被拉到显眼处了。感受到众人的眼神,连忙半跪于地,义正言辞地回应到:“此战全靠平手刑部运筹帷幄庙算无遗,还有各位同仁不畏生死奋勇作战,我只不过适逢其会捡了个便宜而已……其实那时令侄秀益殿已经强渡今切川,领兵杀到阵前,吸引那安富氏将所有亲兵集中起来阻挡,我才从后方侥幸得手……” “嗯……”平手汎秀对此不置可否,反而环视一圈说:“看看,宫内殿真是虚怀若谷,拼命作战立下首功却如此推让,真乃武士楷模啊!” “您说的是!”率先回应的居然是庆次,他深呼吸了一下,便又恢复到玩世不恭笑谑自如的状态,“既然是楷模咱们就该好好学一学,争取将来都当上一国守护之类的!” 看来这孩子虽有点不悦但并未把情绪推到友军身上,气量还是不错的。 “嘿嘿,惭愧惭愧,什么一国守护,都是刑部大人提拔的。”长宗我部元亲露出谄媚的表情,向庆次友好地鞠了一躬,“希望日后继续一道作战,回报刑部大人深恩!” 这么一冲淡,暂时没人好意思聊继续追击作战的话题了。 平手汎秀刚刚暗中听了一些机密回报,知晓了敌方的最新变化,方才做出定计,不加追击,以免给三好家过多的压力。 小西行长依旧是连连摇头一脸惋惜的表情,对自己首次担任军目付的战绩表示遗憾。不过,没有声望显著的“鬼童子”帮腔的话,他本人的发言力实在太低。而其他将士,比如拜乡、本多、疋田等,虽然对长宗我部元亲也看不太顺眼,但感受就浅多了,不值得特意冒个头。 众人安静了一会儿,平手汎秀才让木下秀长将各备队的战绩一一讲出来。右翼的将士们在进攻溃敌时都有所斩获,中路和左路稍差一些。除了土佐姬若子,最显眼的就是使用小炮打死七条兼仲的野口政利、生津贞常两个一门众了。不过这全是凭借器械之利,没什么好吹嘘的。 没见过现场的人从旁述中都知道了这个新武器的事情,表面上是纷纷表示十分震撼,不过内心是否认同就难说了。 略加表彰安抚一番之后,平手汎秀宣布说:“听闻左翼军中,土桥、铃木二位都负了伤,我这就去探望一番,各位姑且先回到军中,注意警戒吧!” 话毕,众人识趣地告辞离去,平手汎秀带着几个随从火速来到了伤员休养之处。 由于“政治过硬”被临时任命为侍大将的土桥守重伤得不重,运气不好被流矢戳中了大腿而已,并未伤到骨头,目前已经取下箭只,包扎完毕,除了有十来天行走不便以外,似乎不会有大碍。 作为一个百战老卒,他情绪很稳定,只说“刀剑无眼”,对此有充分的认识。 但铃木重秀就有些面容惨淡了。 他是趁敌方立足未稳,就带着亲兵悍不畏死地先过了河的,结果反被逆袭,站不住脚,无奈从水里游回来才逃得性命。郎党损失了二三百自不必说了,便是其本人,这期间额头被枪尖擦伤,腹部有四寸长的刀痕,右脚在河里为铁炮所击中,左手臂和臀部也都挂了一点彩。 这要是普通人,不死也得残障了,可铃木重秀这家伙包扎之后,躺在床上还有空大声抱怨:“平手刑部大人您可来了!今天我们杂贺党打成这样,土桥守重那家伙绝对是责无旁贷的!我都过了河了,这老混蛋居然不赶紧派人跟上,好好的机会就这么浪费了……我也不是说非我不行,但您让老混蛋当这个临时的侍大将,真是欠考虑了啊!这不光是我们铃木家损失多少的问题,还关乎您作为纪伊守护的面子啊!要是我们在河对岸站稳了,后面的部队源源不断,早把对面的阿波众击溃了!也就用不着一个土佐人来出这个风头……” 他哥哥铃木重兼站在旁边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拼命使着眼色,可混蛋弟弟压根没发觉,就知道一个劲地抱怨不休。后面铃木重兼也懒得暗示了,身心俱疲双目无神地靠着柱子,一副放弃治疗的样子。 而平手汎秀一边微笑着鼓励,一边想起这两个月以来接到的各种情报。 上一代铃木家家督,名唤重意,人称佐大夫,是智勇双全能屈能伸的一代豪杰,在他带领下,杂贺党有四成以上的成员奉铃木家为盟主。 这个铃木重意,半年前刚刚病逝。 原本他的继承人是嫡长子重兼。重兼此人勇武逊于其父,谋略却更胜之,擅长团结人心,早就是公认的世嗣了。 可偏偏老爹去世之前的一年,铃木重兼莫名其妙患上无法根治的慢性病,身体日渐虚弱,任何体力活都干不了,完全不能骑马射箭了,背个铁炮都累得气喘吁吁。 此事在普通的大名家还不是致命问题——朝仓义景也是不能打架,仍然安坐其位——不过在杂贺党这个崇尚武力的松散集团里面,问题就大了。 土桥氏虎视眈眈,准备以此为突破口拉拢部众,取而代之。 铃木家上下讨论之后,决定推出勇力过人、被年轻一辈视作偶像的次子重秀来当名义上的家督,而文弱的重兼也甘居辅佐之职,在幕后控制局势。 于是土桥家就没什么办法了。 然则……铃木重秀这家伙,压根就不是按照继承人的标准培养的。 从小都是放养,长期以来一直就只知道恃勇斗狠舞刀弄枪,都满了二十五岁,才突然要求他学一些弯弯绕绕的事情,实在是强人所难。 被土桥守重认为是“虚伪重利,对显如上人和老金吾殿并非真心敬重”的铃木家,有了这么一个完全不懂政治的家督,可真是有趣。 于是就发生了这样令人尴尬的对话。 铃木重秀骂了半天,口干舌燥,才停下来,转身用没伤的那只手端水喝。 平手汎秀耐心地听完他的抱怨,点了点头表示了解,而后故作为难地说:“铃木和土桥的矛盾,我也知道一些。但你指控他今日公报私仇,毕竟没有实据,我不能随意认可。我看……要不然打下阿波赞岐之后,就让铃木家迁到四国岛上来?免得与土桥家再做邻居了。” “嗯?”铃木重秀立即警惕地闭嘴,眼神悄然望向其兄。 他虽蛮悍,却并不傻。 两年前平手汎秀也这么提议过,当时铃木重秀只说“小人要回去问问父兄”即可。但现在他本人是家督了,可不能再如此推脱了。 铃木重兼稍觉宽慰,赶紧站了出来答道:“刑部大人美意,我等心领了!只是故土难舍,祖先陵墓所在,底下来的郎党们估计都是不肯……” “先不必急着拒绝!”面对聪明人,平手汎秀换了个说话的方式,“好好想一想,这个提议我会提给哪些人?他们各自会有怎么样的回复?然后再决定也不迟。” 铃木重兼的神色立即就肃然起来。躺在床上的重秀虽然不明就里,但感受到空气中的氛围,也尽力做出严阵以待的姿态。 沉默良久之后,铃木重兼仍不回答,反倒问了一句无关话题:“请问平手刑部,今日不让诸将追击残敌,是早有了坐观成败的打算吗?” “呵呵……”汎秀笑了笑,抬起头看向上空,“想必您也听说过了,此战之前,我特意强调了两句话,一个是立威,另一个是——只诛首恶。” “……我懂了。”铃木重兼沉重地点了点头,“您的提议,铃木家一定会郑重考虑。” 第六十二章 坐观成败(下) 政治秘闻的保质期是很短的,有时候甚至不到二十四小时。 这是战后第二天,天气阴霾,凌晨下了场暴雨,一直到中午才稍有转晴的迹象。四国岛上的众人——包括本土的三好氏家臣,外来的平手军将士,以及持中立态度的那些商人文化人,估计还有毛利大友等势力的探子——全都知道一个令人惊讶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变乱。 事情发生在昨日三好军撤退的过程当中。 筱原长房出于保存实力的目的,在战局不利时果断撤退,带着三千多完好无损的部队回到了胜瑞城,他的左右手——亲家安富盛定被长宗我部元亲所讨取,老友赤泽宗传则留在城外收拢残兵兼作断后。 此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名义上已经亲政的家督三好长治,突然带着十河存保、三好康长、细川真之等残留的一门众站了出来,对筱原长房提出质问。 多罗尾光俊自称说收买了一个在场的侍卫,转述出来原话这样的: “我们两年前与织田议和时,便已经宣称与三好长逸那狼子野心之辈划清界限了。为何三个月前却又响应三好长逸,攻打织田家的守将呢?就是因为行事过于无端,才招致平手军的讨伐。若你能战而胜之倒也罢了,偏偏又败给了对方,如今我家可谓是危如累卵!筱原右京恐怕需要好好反省一下了!” 且不论这个转述真实性高不高,反正最终是令筱原长房无言以对,诸奉行和评定众也嗫嚅不敢出声。 而其他家臣,无论是亲族、谱代还是外样,绝大部分人都立即站在了年轻主君那边,跟着一起指责那位一手遮天近十年的笔头家老。 或许,筱原长房自以为向来都是执法严明,唯才是举,赏罚有序的。 但是,究竟谁是才,谁该赏,谁该罚,这种事情总是不可能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共识。失去利益的人总会觉得是遭受了不公正的打压。 而且,一个执掌大权十年的人,真的能保证每个决策都是毫无私心的吗?能保证完全不被个人好恶影响吗?能保证从来不被感情因素冲昏头脑吗? 自以为公正,距离真正让臣民感受到公正,中间还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新加制式》强化了诸奉行和评定众的权力,对家臣的私自行为则是做出许多限制之处。倘若是素有威望的英主,大概可以通过这样的法规来使家族中兴,可惜主持立法的人并不具备足够的名分与人望,只是个代理摄政的笔头家老而已,偏偏背后的家督已经成年娶妻亲政了,容不得被架空为傀儡…… 别人姑且先不谈,筱原长房的亲弟弟,唤作实长,戒名自遁的那家伙,因为行为不端屡次被兄长呵斥,怀恨在心,早跟三好长治有所勾连。今日便是此人假传指令,将筱原家的家臣和亲兵调到了三之丸外面帮忙“清点物资”。 这就完全消除了武力对抗的可能性。 最终结局是三好长治大获全胜,筱原长房以及其长子长重,两人被勒令幽居在胜瑞城二之丸内闭门思过,评定众和诸奉行的人选也更换了大半。 事情在两个时辰之内解决了,后续部队回来的时候,大局已经抵定,没了领头的人,剩下的党羽显然无法与占据名分优势的家主对抗。 眼见局势稳定下来,三好长治进一步对家臣们提议到:“平手刑部前来四国,反复强调‘只诛首恶’,大概只要交出筱原右京,我们就不会受到株连追责吧!” 他这话说得可谓是无耻之尤,但很机智地用了“我们”而不是“我”作为主语,听起来合理性就高得多了。 十河存保、三好康长率先拥护。 亲族们对于外姓权臣的敌视,是天然不可避免的,更何况筱原长房掌权期间,对一门众的优待大大减少,制约却越来越强。 然后大批爱惜生命,不在乎操守的家臣都表示支持。 与筱原长房亲交密切的赤泽宗传见此情形,悲愤交加,大呼道“出卖自家忠义的武士求取苟安,真是骇人听闻,昔日聚光院(三好长庆)、打下的基业,看来已经到了末日!” 之后他心灰意冷,当即将家督让给儿子,宣称要出家隐居不问世事。还有堀江、大寺等数人受到感召,与他同行。 这一走尽显壮烈,但剩下的筱原派更加势单力薄,一点话语权都没有了。 于是三好长治的决定得到认同。 三好康长被选为了使者,以“交出罪魁祸首筱原长房”为前提,尝试向平手军交涉。 …… 此事瞬间就传遍远近。军中有许多人都感叹,筱原长房实乃忠臣能吏,可惜未得其主云云。平手汎秀表面上赞同这个说法,私底下却不以为然: 三好长治那小子已经十八岁了!不是八岁的孩子!他在十八年的时间里,从来没有任何一天享受过家主应有的权力,完全被架空成傀儡。 更别提,这段时间里,筱原长房攒出了一批巨款,偷偷私藏下七百支不为人所知的铁炮来,这绝对不可能是“合法收入”所得! 仅此两事,最多只能认为此人是没有以下克上之心,保持了一定操守的权臣,但离忠臣恐怕还有很远的距离。 不过这一点四人的见解,就没必要在大庭广众表达出来。维持大众认为筱原长房是忠臣的看法,对平手家后续行动更为有利。 现在要做的,就是静静等待三好长治的使者。 在此之前,平手汎秀仍旧把眼光放在了内部。 大肆表彰了一番长宗我部元亲的功绩,然后又分别接触了杂贺党的土桥铃木两家,接着是根来众主动找上门来。 杉之坊照算态度十分恭谦——毕竟还指望着大金主给钱来解决粮食销路的问题——一上来就半跪于地,面目羞愧地自承道:“在下指挥有误,作战不力,有负刑部大人信任,请您老人家治罪!” 平手汎秀确实对根来众表现出来的实力不太满意,但也无法凭这个就归罪呀,更何况面前的僧侣十分谨小慎微,斥责他只会显得吹毛求疵。 根来众麻烦就麻烦在这。 人家只结寨自守,没有太多干涉政治和扩大势力的欲望,也并不公然反对守护的统治,所以你就很难抓住口实,发动名正言顺的谴责和讨伐来加以削弱。 强行制造摩擦然后硬性吞掉当然也是一种办法,但短时间内还没这个实力。 这帮占据二十万石土地,僧兵八千人的和尚,似乎一时还真没什么办法对付。暂时只能通过经济手段加以挟制,保证他们站在自己这边,然后尽量多压榨出一些兵力出来罢了。 既然来了也不能闲着,平手汎秀没什么好好说,就向杉之坊照算介绍了一下“寺社自治”的模式。 既然和泉搞了,纪伊没道理不搞。 区别是,和泉的和尚神官们,基本都被整趴下了,所谓的自治形同虚设,守护派过去“监督推选过程”的寺社奉行才是说话算数的人。 而纪伊的寺社那就真的是自治了,一个高野山真言宗,一个石山一向宗,都控制不住,就算派个寺社奉行去,也是真的只能起到监督推选过程的作用。 顺带着又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 既然名声在外的根来寺都肯出兵打仗(虽然是为了钱),和泉那帮子宗教人士有什么理由摆脱兵役呢? 以后各国的和尚与神官也编入出兵序列好了,就叫做“寺社众”,然后自治组织选出来的代表,则要在战时兼作“寺社众笔头”,军役比例不用定太高,像根来寺这样,做个样子就行了,起码是有象征意义的。 这话不能是平手家要求的,否则显得吃相难看了,就打个招呼,让和泉寺社自治组织的“十一人众”主动申请吧! 与杉之坊照算的详谈,延伸开来,全是与战事无关的话题,足足讲了一个时辰。相互间对彼此的身份定位还是比较满意的。 至少是可以接受的。 杉之坊照算告辞之后,平手汎秀主动找了和泉、淡路两国国人众的旗头来问话。 寺田安大夫情绪比较稳定。虽然他这两年没立下什么功劳,也没有被特许列入谱代众行列,但有了四千八百石领地安堵,加上和泉新参众旗头的身份,对他而言已经算是功成名就光宗耀祖了。 平手汎秀稍加安抚几句,透露出将来还会有更多加赠,应允让其子来做言千代丸的侍童,也就让他心满意足了。 此人虽然心狠手辣背信弃义,但也就是求个锦衣玉食而已,没什么大志向。 安宅信康则不太高兴。他之所以投靠了平手,一方面是背后的三好家实在太乱,另一方面是想在知名智将麾下建功立业,闯出不逊其父的名头。然而两年来数次参战,淡路新参众似乎缺乏表现。 论陆战,远不如拜乡、山内,更勿论鬼童子平手秀益了;就算是论水战,也不如那八艘南蛮炮舰更有存在感。 今切川合战当中,甚至不如织田长益、小西行长的斩获多。 对此平手汎秀亦无可奈何。 已经让信康寡居的姐姐,嫁给了自家头号打手,兼首席一门众的平手秀益,结下深厚的亲缘,绝不可谓之薄待了。哪怕立下的功劳有山内一丰的三分之一,我也能看在门第的份上,想办法捧一把。 将来镇抚经略四国,安宅家这个三好近支的招牌绝对是用得上的,可惜……淡路国众实在不怎么能打——其实是有能打的,比如菅达长、船越景直,只是都不肯跟着安宅信康混。这两年以来,连个足轻大将级别的首级都不曾斩获。平手汎秀甚至一度考虑,从安宅信康的妹妹或者堂妹表妹里挑一个容貌性情出众的纳为侧室,作为提拔重用的理由。 这是不得已的下下策,因为先河一开定然会引人效仿,到时候献女求荣的人成群结队,再要拒绝就太得罪人了,而全部接受的话……且不说肾受不受得了的问题,家中纲纪岂不是荡然无存? 不管怎么说,眼下即将与三好长治接触的功夫,还是要借助一下此人。 平手汎秀找了个话头,令寺田去执行任务,留下安宅信康,吩咐道:“不日就要与胜瑞城来的使者见面,届时就请你同我一道出席……” 还没给这位刚正朴实的青年“海二代”洗脑完毕,突然听见帐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木下秀长的嗓音:“殿下!纪伊的汤川、玉置两位已经在大门外外面站了快一个时辰了,而且现在似乎又要下起暴雨……” 天气问题无法克服,让新加入麾下的国人众淋雨是绝对不可以的,平手汎秀只能先示意安宅信康退下,令侧近们引两位等候已久的客人进来。 须臾间,木下秀长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个身材高大迈着阔步的中年武士,以及一个短小精干面白无须的年轻人。 那中年武士一进了帐子,没等木下秀长介绍,便干劲利落地伏身下拜,宏声道:“在下汤川直春,参见平手刑部大人!后面那人名唤玉置直和,乃是鄙人女婿,这次斩杀了三好家的土肥康信,所以厚颜带过来给您老人家看看。我能侥幸讨取永原重高的人头,也多亏了他帮忙。” 接着年轻人也跟着五体投地拜伏。 “好,好!真是年轻有为!不必多礼!”平手汎秀笑得很慈祥,“我看这位玉置殿大概才二十出头吧?英雄出少年啊!” 土肥康新这个人有点印象,好像是从基层一路凭战功升上来的侍大将,颇有勇力。至于永原重高似乎是个奉行,但也立过一些战功。能讨取这两人的首级自然是不小的勋绩,值得给一些好脸色。 更何况,现在这个时间点来拜访,那显然就是有所企图的。 有企图是好事! 平手刑部大人就怕你们纪伊人油盐不进,守着乡土抱团呢。 “谬赞!谬赞!惶恐!惶恐!”玉置直和头埋在地下紧张得一动不敢动,“其实小人虚岁已经二十七了,只是生得面白,真不好意思。” “承蒙您老人家一句赞赏,真是这小子三生有幸。”汤川直春抬起头恭维了一句,紧接着眉毛一紧说到正题:“其实鄙人今天过来,是有件事要求您老人家帮忙。” 戏肉来了! 平手汎秀暗自凝神,表面微笑如常,佯作不经意地问到:“噢?汤川殿有何事?” “是这样的……”汤川直春也不知道是真这么粗豪还是故意,毫不寒暄进入正题,“先父讳直光,生前跟随老金吾殿(畠山高政)数次击败三好,蒙受恩宠被封为河内守护代,可惜教兴寺一役不幸败北,乱中竟不知殁于何人之手!时隔多年我也再无报仇之念了,只想从三好家的文书中找到一个名字而已。倘若先父是了结在哪个名将手里,倒也不枉他争战一世了……” 话倒说得冠冕堂皇,逻辑也过得去,但观其言行,联系语境,考虑上下文,便不难理解,找杀父之人是幌子,重点其实是在“河内守护代”这个词语上面。 “嗯嗯……这正是为人子之道。”平手汎秀作心有戚戚状,“如此才对得起令尊堂堂一国守护代的风范。” 把关键词重复了一遍,就等于是对上电波了。 汤川直春心领神会,猛然点头,眼珠一转,忽又痛心疾首道:“唉!可惜先父蒙难时,我年岁尚幼,不足继承威名,弄得纪伊国内的许多不法之辈坐大,再不复往日安定。如今有了平手刑部大人在,我觉得是时候整顿一下啦!” 平手汎秀莞尔一笑,不置可否,端起案几上的杯子轻轻啜饮一口。 汤川直春很是有眼色,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没再多话,赶紧领着女婿又叩首施了一礼,一齐告辞离去。 第六十三章 高举轻落 “罪人三好康长,厚颜拜见平手刑部。我家御下不力,纵容奸佞作乱,劳烦您老人家代表公方大人驾临四国,实在万分抱歉!” 说话的老年武士,便是戒名叫做“笑岩”的三好康长,论辈分是当今家督三好长治的叔爷爷,年齿已经过了耳顺之数。但须发浓密黑多白少,迈步下拜行动矫捷,嗓音洪亮沉稳,面容毫无疲态,观其形貌举止,似乎尚属健朗。 这个名号,大家以前都是听说过的。 此人身份不高不低,权势不大不小,一贯低于三好长庆的几个嫡亲兄弟,以及三好三人众,但又高于其他亲族一门,近十几年是作为阿波国的辅佐役存在的,不过军政方面受制于筱原长房独断,参与不多,主要在外交事务上有所建树——据岩成友通透露说,与界町巨头津田宗及交往甚密,石山本愿寺那里也略有人脉。 在没有出现穿越者的历史中,三好康长并没有回到四国,而是在河内、和泉各地与织田家做了长期的对抗,最终看不到希望方才臣服。 然而现在“剧情”已经被改变了,平手汎秀提前好几年整合和泉一国,招降岩成,平定淡路,又对四国展开征伐,彻底堵住了从阿波赞岐辐射京都的通路。 整个近畿西部的局势都因此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为了表达对三好康长的重视,平手汎秀除了让本多正信秉笔,木下秀长随侍之外,还特意叫来了两个特别的陪客一同出席。 左手边的安宅信康事先得了指示,对于介入此事十分积极,甫一见面,刚打完招呼,便立即出言安慰道:“笑岩殿别来无恙!平手刑部大人慈悲为怀,即便是奉御令讨伐逆臣,也不会株连过度。只要三好家与罪魁祸首划清界限,定会得到一些宽免的。” 三好康长连忙顺着杆子就向上爬,面露恳切哀凄之色,伏拜曰:“真是感激不尽!那老朽就代替阿波守(三好长治)多谢大恩……” 平手汎秀眼睁睁见着这位年过花甲的老者连连叩首,只低头捋了捋胡须,眼中精光收敛,笑而不语,未置可否。 这时在场的另一人突然起身发声了: “且慢!” 出言者是纪伊国众汤川直春,比起安宅信康他对自己戏份的认识更加深刻得多,恰到好处地站出来,满脸怒发冲冠,意欲择人而噬的表情,对着三好康长叱骂道:“昔年拥立‘伪公方’足利义荣,实乃罪在不赦,死未足惜。两年前平手刑部大人饶恕尔等,已经是法外容情,谁料你们竟然仍不悔改,视誓书如无物,悍然攻伐织田管领所任命的守将!这等忤逆之事,难道全打算推到筱原长房身上吗?” 一番激烈的言辞,令三好康长有点意料不及,顿时老脸有些发白。 不过静下心定睛一看,就知道原委了。 这个汤川直春,出身于纪伊国人众中的显赫大姓,从祖辈开始,跟三好家是打了二十多年仗的老冤家了,彼此倒也在数次战后议和的情境下打过照面,不是陌生人了。 人家的老爹都死在于三好家手里,摆出不共戴天的态度也很正常。 然则,陪客的人选,终究还是平手刑部大人一手指定的啊。 左边是过继出去的亲族一门,血脉相连;右边是厮杀多年的宿敌仇雠,水火不容。 平手刑部大人,特意选了这两人,其“软硬兼施”的用意,是不言自明了。 想到这里,三好康长心下大定,知道自己一定能完成这次外交人物,不由微笑了一下,神态越发谦卑谄媚,恨不得彻底将脸埋进地底下,恭恭敬敬地开口说:“汤川殿的指责,老夫无言以对,亦无颜做出什么推托责任的举动。一切只待平手刑部裁断,无论结果如何,三好家上下皆不敢有任何怨言。” “无论结果如何都不敢有怨言”其实是很没诚意的话,一点实际意义都没有,他说这话只不过是为了表个示弱认罪的态度而已。 这个态度并不是全然作伪的。 三好长逸与筱原长房一者性急,一者稍缓,但此二人对于重振三好家这个目标是很一致的,所以就算有很大的分歧,也总有一定合作互信的基础。这是因为他们都见证了三好长庆的辉煌,无法承受由巅峰急剧跌落的心理落差。 当今继承了家业的三好长治、十河存保却与之截然不同,他们长大成人明白事理的时候,家族已经陷入内纷当中,早不复昔日荣光了!在两个小辈看来,偏安一隅,老老实实守住四国的家业也是不错的选择。 而三好康长这个人,喜好禅宗文化,像茶人多过武士,心性比较圆润淡然,对兴亡起伏时势变迁的接受能力很强。 至于阿波、赞岐的国人众们,就不用说了。少数有野心有能力的多半都提拔到近畿去了,剩下的人其实没有从以前的霸业中得到太多好处,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怀念。 于是乎,在筱原长房及其亲信被拘禁,被边缘化之后,三好家的上上下下都失去与平手汎秀作战的斗志了。 不就是要我们服从幕府将军吗?只是个名义而已,也不会少了一根毛。 割去少量土地也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把清剿筱原一党的收益让出来嘛。 畿内第一智将带着一万八千人气势汹汹地扑过来了,后面还有个不要命的长宗我部元亲,犯不着拼命啊。 都说了“只诛首恶”,我主动把首恶给交出来了,没道理继续打仗了吧? 平手刑部此人素来是说话算数,有头有脸的人,这一点有口皆碑。 三好康长正是了解到民心所向,所以才十分坦然地出来担任这个看似任务艰巨的外交使者职责。 “请不必如此多礼。”酝酿了好一会儿之后,平手汎秀才淡淡地道了一句开场白,而后又慢条斯理说到:“其实我对聚光院(三好长庆)昔年的作为是颇为仰慕的,也希望这个苗字可以延续下去,然而——” 后面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意思已经明显,就不用再说。 三好康长作为一个身经百战见得多了的长者,面对安宅信康和汤川直春都很淡定从容,应对自如,但平手汎秀一开口他就聚精会神,专注聆听,生怕漏了一字。 这句“然而——”一出来,便立即接上了话: “老夫明白!明白!”三好康长佯作出急切不已的姿态,“我等一定会以令平手刑部大人满意的方式来请罪!首先,罪魁祸首的筱原长房以及其长子长重,业已羁押在胜瑞城,其余家眷妻小也都派人看管起来,随时可以一并交给您来处置;原来属于筱原氏的上樱城,老夫认为无论转封给谁都不合适,最好是请平手家代为管理;淡路一国由您领有再合适不过,我们不会有任何怨言;西赞岐四郡乃非法篡取,理应由您来转交给幕府治理;土佐长宗我部氏已经获得守护职役,安艺氏便是乱贼,我等不会再与之有何牵连……” 这六十多岁的老年武士,不仅身子骨保持得很好,脑子也毫无退化迹象,一口气将众多议和条件逐一讲了出来。 不过,尽管说了半天,仔细看看,却没什么太多实质性的内容。无非是交出了筱原长房及其家人,再把筱原家的领地顺便打包送了出去而已,其他的那些,诸如放弃西赞岐、淡路的宣称权,拒绝复制安艺国虎之类的,都是虚头巴脑,不见真章。 谈判嘛,就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三好康长早已做好了被平手汎秀痛骂一顿的心理准备。只要最终能达成目的,被痛骂也无所谓。 何况,被畿内第一智将痛骂也不失为一份尊荣,一般人还享受不到呢! 从另一方面想,能够交出筱原长房及上樱城,就已经算是有一定诚意了,毕竟处于弱势也不敢太托大。 没想到的是,平手汎秀听了,不仅不怒,反而颔首微笑,做出满意的神情,说到:“看来三好家确实是有悔过之心的,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情要请笑岩殿帮忙……” 听说只有一件事要追加的,三好康长立即毫不犹豫地应允到:“平手刑部但有所命,我等定然坚决遵循!” 当然还是有点忐忑不安的,万一这最后的追加条件特别难以接受呢? “嗯……”平手汎秀捋须思索了一会儿,缓缓说到:“前几天在今切川,我看到筱原长房私藏了不少铁炮,其中或许有一些是‘春田屋’失窃的产品,希望能送一百支样品过来,让我派人加以比对辨认……” 濑户内海地区贸易发达,土制铁炮价格较低,一般不超过二十贯,即使精品也就是三四十贯的档次,一百支就是三四千贯,能用这笔钱买个平安还是很值的,更何况那都是筱原长房攒的私房钱,慷他人之慨毫不心痛。 “老夫回去就让人收缴,给您送一百五十支过来!”三好康长很轻松就答应了,还主动给了个买二送一的优惠政策。 “如此甚好。”平手汎秀点了点头,“您可以回去对阿波守(三好长治)禀报,只要刚才所说诸事皆尽兑现,以前的旧过便不再计较。” 居然就这么结束了! 与其说是软硬兼施,倒不如说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三好康长连忙喜出望外地拜倒称是。 安宅信康见状发自内心地高兴。 汤川直春则是表达出适当程度的愤怒出来。 第六十四章 但求一死 元龟三年(1570年)的八月中旬,西国岛上东边连续下了几场大暴雨,天气忽然就急转变凉,瞬间让人有了几分秋高气爽的感受。 在此同时,吉野川的水位也不免连连上涨,威胁到乡野各处的河堤。偏偏战事未消,武士老爷一心只盯着前线的情况,无暇顾及政务,小民们除了求神拜佛,祈祷家乡的土地不要遭灾之外,毫无办法。 不过这一切,都跟已被拘禁的人没什么干系了。 经过了最初两天的愤恨、不甘与绝望之后,筱原长房渐渐接受现实,放弃挣扎,在天气转凉的好时节睡了几个安稳觉。 这是好些年没有过的难得体验了。 诗人只道是春眠不觉晓,其实初秋也很容易犯困的。 丝竹乱耳,案牍劳形的事情都远去了,只剩下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不需要为任何人承担责任,闲极无聊静极思动了,便在小院落里随意走走,看看风景,听听雨声,捡几片叶子拿捏赏玩,不亦乐乎? 毕竟是年老体衰的人了,如此往复数日,渐渐意志减退,精神恍惚,昔日诸般种种,回忆起来似乎都已成南柯一梦,过往云烟…… 直到一个老熟人来拜访,才让人不得不从梦中醒过来。 “是主税吗?”斜倚着柱子发呆的筱原长房下意识叫出岩成友通的官途名,接着立即反应过来,站直了身子,改口讥讽道:“应该说是平手家的岩成大人了,如今另觅高枝,不知是否有了更显赫的名号?还请不吝告知!” 瞬息之内,看破红尘的假象消失了,面前依然是那个刚直独断,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老年武士,阿波三好的笔头家老,忠奸难分的争议人物。 面对这个羞辱性的冒犯,岩成友通毫无恼怒之意,只是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全然未放在心上,径直说起正事:“既然鄙人出现了此处,那么现在的局势,右京殿(筱原长房官途名)理所当然应该想象得到,也就不多解释了。” “……”沉默了片刻之后,筱原长房摇摇头闭上双目,苦涩地笑了一笑:“呵呵,真以为交出我这个罪魁祸首,阿波守(三好长治)便可安居了吗?” 语调之中,满是怀疑和鄙夷的意思。 岩成友通不置可否,理直气壮地回答说:“无论如何,平手刑部已经做出了应允。至于他老人家的信誉如何……随便在畿内找人问一问便知道了。” “噢?是吗?”筱原长房啧啧称奇,“想不到平手刑部此人,居然能让您如此尊崇啊。我还以为这种尊崇,您只会献给已故的聚光院(三好长庆)呢。” 互为宿敌,生死相搏的关系,本来在称呼上是不需要客气的。但刑部少辅乃是朝廷正式任命下来的官职,而非自行僭称,就算是仇人也不得不表示认可。 名分的威力虽然无形,却是十分强大的。 “谁能说的清呢!”岩成友通听到了“聚光院”这个墓名的时候,神色很不自然地黯淡了一下,但转瞬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神情,从容应对道:“在我所熟知的人物之中,确实只有平手刑部的器量足以于聚光院相提并论,就连妙国院(三好义贤)也要稍逊一筹,至于游佐河内(长教)、三好日向(长逸)、松永弹正(久秀)都还差得很远,您输在他的手里,实在是不冤枉。余者且不论,就说下野守(三好政康)的事情吧!右京殿也该听说过,下野守曾经在界町被织田家围捕,惊险逃出生天。但外人有所不知的是,当时其实是平手刑部应允了我的请求,故意放虎归山的……” “竟有此事?”筱原长房缓缓睁开眼,略有些惊讶,而后不情不愿地点点头,“这确实很像是聚光院生前所能做出的事情,一方面是以仁德来换取忠诚,另一方面则是有足够的自信,根本不会将下野守这样的人视作同等级的对手。” 岩成友通补充道:“最终日向、下野二人费尽心机在摄津起兵,不也徒劳无功,须臾间被织田所镇压了吗?枉费多年积攒下来的财产与人脉……其实背后起到最关键作用的,就是平手家。” 筱原长房立即反驳:“令不可一世的织田弹正被迫隐居,怎么能说是徒劳无功呢?倘若平手刑部果真算无遗策,又怎么会让刺客险些得手?” “说到这里我就不得不提醒您了……”岩成友通声音突然变小,“好好想一想吧!整个过程当中,受损的是织田,名义上获利是幕府,出风头的是浅井,但最终不声不响得到许多实利的是谁呢……” “你是在说,平手刑部或许涉及了……”筱原长房不乏恶意地开始联想。 “我什么都没有说,您大概是听错了。”岩成友通煞有介事地严肃否认。 两人目光交汇,对视了一会儿,方才各自低头错开。 “还是说正事吧!”岩成友通换了个温和随意的语气,“平手刑部命我过来询问,右京殿对于日后之事,还有什么想法?” “日后?将死之人还谈什么日后?”筱原长房嗤之以鼻,“我还有可能活得到下个月吗?多年来对抗幕府的‘罪行’,难道不会全部集中在我身上吗?就像当年,我们对松永弹正所做的事情一样。” “具体我也不清楚。”岩成友通语调很平淡,做出据实以告的姿态,“但是,派我过来的人已经亲口说过了,倘若您愿意归顺的话,公方大人就会特许赦免。接下来的处置办法,可以参考一下我本人——说实话,我现在的知行和权职,比起当年在三好家确实不如,不过看眼前的势头,三五年内或许差距就很小了……” “居然在招降吗?”筱原长房这下子是真的吃惊了,甚至在蒲团上端坐不住,猛然起身来回走了几步,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如若是别的人,我定然要嘲笑对方妄自尊大,不自量力的……但平手刑部的勋绩人尽皆知……是真的有信心能驾驭得了吗?这……这真是……我现在开始真正相信,此人的器量的确是不逊于聚光院当年了!” “那么,您的回答呢?”岩成友通趁热打铁地提出了关键性问题。不过他的神情十分平淡,就像是个敷衍差事的积年胥吏似的,完全没有一点期待任务成功的样子。 “呵呵,呵呵……有趣,有趣……”筱原长房用笑声掩饰自己的动摇,花了点时间静下心,然后轻舒了一口气,方才开口。只是他并不直接回答问题,而是抬头望着天空说到:“阿波守(三好长治)远非英主,此事我再清楚不过。面临着如此强大的对手,三年之内胜瑞城就可能会易主吧。而且说不定会是家臣们主动赶走了阿波守,迎接新君,平手刑部根本不需要违背‘饶恕三好家’的承诺……我也没多少年好活的了,实在不愿意有生之年看到那样的事情!更不愿意成为四国新主人的帮手。” “唉……”岩成友通轻叹了一下,脸上露出果不其然和如释重负二者交杂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到:“那您的家人呢?不为他们考虑一下吗?” 话音落地,对面的筱原长房不答反笑:“哈哈,说到这里我倒是想起来,主税殿(岩成友通官途名),您之所以降伏,似乎就是因为家眷失陷军中,被织田家所获取吧?其中还包括了唯一的子嗣,为了家门延续,改换门庭,也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 闻言岩成友通的情绪立即复杂起来,闭上眼睛摇头叹道:“皆已过往,何必细说?现在犬子在淡路岛州本城做侍童,对他的主人平手言千代丸殿下,俯首帖耳言听计从。” “所谓的言千代丸殿下,就是与本愿寺定下姻亲的嫡长子吗?那令郎可是潜邸之臣,推心置腹的关系了,可喜可贺。”筱原长房调侃道,“还好我的继室亦是出自一向宗,次子三子均是其所出,也就身怀了莲如上人遗留下来的血脉,看在这份情面上,本愿寺定会保其母子三人的周全,将来无论是留在石山当藩士,还是作为外戚出仕平手家,想必也足以得到荣华富贵。至于我本人……除了一柄切腹的短刃之外,别无所求。” “您家长子大和殿(筱原长重受领名),就不加考虑了吗?”岩成友通似乎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对此筱原长房自豪地笑了笑:“这个长子,心性与其父年轻时一模一样的刚烈,就算我肯向平手家称臣,他也断然是不肯答应的!就请也给他一杯鸩酒吧!” 岩成友通无言以对,复又沉默着观察良久,觉得面前这人心志坚定,非言语所能打动,于是不再劝说,只留下一句“今日之事,会悉数向平手刑部禀报。日后您的次子与三子,我若有些余力,定要襄助一二”,便告辞离去了。 三两步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突然想起筱原长房的喃喃自语。 “初见妙国院大人(三好义贤),是三十七年前了。我自幼弓马刀枪尽皆不通,诗文连歌亦无所长,擅长的只有旁人所轻视的算术,总被同僚说是除了家门一无是处。妙国院大人小我五岁,彼时尚未元服,却屡次安慰我说,武艺只是兵卒立身之道,辞藻更是华而不实之物,通晓算术却是难得的本领……” 岩成友通听得心下一紧,不由得想起聚光院(三好长庆)把自己从一介浪人提拔为半国代官的知遇之恩,顷刻间泪流满面。 但他的脚步却突然加快了许多,转瞬便再也听不到身后的话了。 第六十五章 马不停蹄 收到岩成友通的回复之后,平手汎秀感慨之余,又对筱原长房这个人物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明明认清了形势,却依旧不肯归顺,真正是宁折不弯。 固然是卓有贡献的能吏,有宰相之才,无宰相之量,对人心的认识太过不足了。 自以为是忠肝义胆,鞠躬尽瘁,但做事的办法容易引发争议,无法让人推心置腹。上不能与亲族一门同舟共济,下不能令国人豪族倾力拥戴,仅靠着诸奉行与评定众,推行严格的法规来治理领地,虽然是重振纲纪,气象一新,却也埋下了许多隐患。 不同的人对他的评价截然迥异,确实是有原因的。 用后世的词汇来形容,可以这么描述:在十六世纪的扶桑,官僚阶级的力量还很薄弱,军事贵族才是决定性的阶级,想依靠前者压制后者是没有前途的。 此事足以为戒。 出于政治因素的考虑,平手汎秀在明面上将筱原长房打成了“对抗幕府,背盟弃约”的罪魁祸首,暗地里却对家臣叹息说“此人实乃忠臣。” 在商业网络的运作下,这个政治上非常不正确,本来绝不该泄露出去的私人评论,几天之内就传得四国岛上的贩夫走卒们人尽皆知。 当然这并没有影响预想中的的外交流程。 在意向达成一致之后,胜瑞城的三好长治派遣同母兄细川真之与胞弟十河存保两人担当家主的“名代”前来签署条约,并送上侄子和外甥作为人质,前往平手军的驻地,请求正式议和。 没花费什么功夫,双方就签下共有七个条款的合约草案,其中最核心的两点——交出筱原长房一族,以及割让四国岛东部的上樱城,当天就得到了兑现。 不过平手家的许多将士依旧对整个过程十分不满:“面对代表了朝廷和幕府的刑部少辅大人,区区阿赞二国领主三好长治,居然没有亲自到场而只派了下属出席,送过来的人质也只是侄子和外甥并非亲子世嗣,这真是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岩成友通看到了前来议和的人选之后立即皱眉摇头,显得十分失望,但片刻就恢复过来,面色如常,什么也没说。连一向后知后觉的安宅信康,在周围人的眼神与态度之下也发现了问题,对左右说到:“阿波守此举有些欠妥了,理应更重视今日的会晤才是。” 平手汎秀本人却没有露出什么不满之色,反而对细川真之和十河存保相当客气,以至于这两人有些受宠若惊手足无措了。 “三好阿波守两年前是娶了织田弹正的养女,说起来也是我的内侄女婿了……既然跟逆贼划清界限,那么此前的恩怨一律既往不咎,希望二位能尽心辅佐,不要令四国重新陷入动荡之中……” 尽管实际年岁并不大,但平手汎秀的身份,俨然足以摆出长辈的派头来说话了。他的重音放在“尽心辅佐”上面。 根据目前的了解,细川真之是个奸诈狡猾,见利忘义的小人,十河存保是个有勇无谋,蛮横无理的武夫,这两人以“武二代”的标准衡量,也算是有些本事,但各自都有很大的毛病。至于三好长治,可以说是身兼上述二者的缺点,完全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之所以尚未搞出民怨,纯粹是因为筱原长房把他架空掉了。 对于投了个好胎的人而言,愚钝并不至于成为生存的障碍,但既愚钝而又狂妄,那就无异于是自取灭亡了。 没有亲自来向平手汎秀表达诚意,而是派遣一门众代劳,这就是三好长治掌握大权之后犯下的第一个错误了。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排场,得罪了平手家的上下将士,还浪费了在家臣们前面树立新君存在感的机会。 实际上,也正是因为这样,平手汎秀才决定树立起雷声大雨点小的姿态,对四国岛上的势力做出表面宽仁的处置。 既然三好家的继承人是一个看不清局势又毫无自知之明的人,不妨就先让他得意快活几天,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之后,再以调解者的身份入局,届时处理起来就更加从容不迫,那才是割取四国岛的好时机。 平手汎秀已经想好了一百种方法来瓦解三好家仅剩不多的凝聚力,目前只是在缓急轻重的选择上稍有些犹豫罢了。 诸如此类,种种暗流姑且不提。众人都能看到的事情是:八月十六日,中秋月见祭的后面一天,筱原长房一族妻小,以及其领地上樱城,一齐被移交出去。接着平手家与三好家都发布命令,允许家臣返乡参与秋收。 四国岛上又一次迎来珍贵的和平。 三好长治身旁的豪族地侍们立刻都毫不客气地遵循命令,带各自的郎党回到田地上,一日之内胜瑞城内只剩下不足千人。 平手汎秀麾下亦有大批兵卒离队,为首的是根来寺的杉之坊照算与刚得到摄津两郡的织田长益,还有纪伊的大量国人众。 人家确实是农兵为主,春耕秋收万万耽误不得。 但自家旗本、一门、谱代,以及和泉淡路两国中,选择不缴纳“军役免除税”而承担兵力的附属豪族,他们都可以继续作战。 一方面是推行了一定程度“兵农分离”的原因。 另一方面,平手汎秀拥有屡战屡胜算无遗策的威名,又能出手阔绰地给出经济补偿,许多没有常备军的地头势力,也愿意承担一定的田产损失,继续作战下去。对此三好长治只有羡慕嫉妒的份。 一万九千人的队伍,在这一波撤离之后,尚余八千之众。 其中包括了被口头任命为西赞岐四郡守将的铃木重秀,与暂时担当上樱城城代的汤川直春。 这两人都很能打,都在今切川合战中立下功劳或苦劳,而且更重要的是,都跟三好家有着难以化解的深仇大恨。 汤川直春非常直截了当地在公开场合请求说:“在外出任职的时间,希望平手刑部大人派遣奉行到纪伊南部,清查土地,防止有奸贼觊觎鄙人的家产。” 实在是太识趣,也太无耻了! 平手汎秀欣然同意,并且暗地在心里给此人留了个半国守护代的位置。 铃木重秀也讲了类似的话,不过语气颇有些勉强。其兄铃木重兼进一步补充说:“我相信杂贺的同仁们,断然不会做小人行径,大家定能与平手刑部派过来的奉行和睦相处。” 这个宣言令杂贺党的其他头目们略感心安,但也稍微得罪了平手汎秀一下。 自称“只知实话实说,不似铃木家花言巧语”的土桥守重非常坦然地开口说要回家照料农事,就带着全体士卒撤退了。此人的言行,确实很像是古时候的地头武士,重视名分,眷念故土,按照传统方式提供兵役,对于权位没有诉求。 尤其是,尊崇守护使畠山家的后人,却对更上一层的幕府缺乏敬畏,这是非常具有“封建主义时代”特色的价值观。 两日之后,名声充满争议的筱原长房与其长子长重得到自行切腹的允许,岩成友通和安宅信康分别担任介错。遗孀被接入和泉贝塚寺居住,次子和三子在本愿寺的中介下,名义上出仕平手家,暂时安排到西赞岐去,名义上作为铃木重秀的与力。 平手家公布了一项非常很有戏剧性的调查结果——根据春田屋铁炮匠师,“御前试合”冠军田付景澄的研究比对,筱原长房所私藏的铁炮,款式与信长遇刺时,杉谷善住坊等人持有的货色,很可能是同一批。 剩下的不用多说,大家自然会发挥联想。 死人是没办法辩解的,所以这个黑锅丢得干净利落,非常轻巧。 平手汎秀也不是刻意要栽赃陷害,纯粹只是把水搅浑,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罢了。 依筱原长房的性格,倘若泉下有知,对于“参与谋害织田弹正”的罪名,恐怕会是欣然接受,毫不反驳的吧。 所以不需要有什么心理压力。 被三好家所无情出卖的,还不只这一人。 孤立无援的安艺国虎也在前后脚写下绝笔诗,挥刀自刃。遗下两个幼子进高野山出家为僧,三十七名不愿转仕的忠臣徇死,余者各自改换门庭,安艺氏宣告家名断绝,土佐东境终于完整纳入姬若子指挥之下。 当然,仅此一点帮助,是否足以酬谢长宗我部元亲讨取东赞岐代官安富盛定的功绩,就见仁见智了。姬若子本人是丝毫不显露任何野心与怨言,但总有多嘴的闲人胡说八道破坏稳定团结。 然而没过多久这个争论自然消解了,平手汎秀在大庭广众下接见了长宗我部元亲的立功家臣,然后命人拿出足足三千两的黄金,并解释说:“土佐这些年饱经战乱之苦,就拿这些财产去进行重建工作吧!具体如何分配,请宫内殿(长宗我部元亲)决定。” 十个仆人抬出来五口箱子,搁在地上一齐掀开,里面全是金灿灿的圆饼,实在太让人震撼。 当场长宗我部家除了元亲本人之外,其余重臣都把持不住了。 香宗我部亲泰、吉良亲贞、桑名重定、吉田贞重、福留亲政,久武亲信,谷忠澄……他们有的瞠目结舌,不知所措,有的两眼赤红,垂涎难掩,有的如喝醉了酒一般晕晕乎乎,有的竭力假装淡定却忍不住要往箱子里瞟。 冈丰城的军资储备,从来不超过二千贯银钱,事实上土佐全体武士一年到头不吃不喝,也未必能凑出一万两金子。 虽然在尽力推行“兵粮券”这种大米本位的纸币,但政治场合果然是贵金属更有冲击力。不都是得以列名于后世的游戏,并且能力也不低的武将吗?根本用不上什么机巧,纯靠砸钱就能慑服了。 这里是平手汎秀记错了——面前这些长宗我部的家臣半数都没有在暗耻的历代作品登场,游戏中出现的是他们的子侄辈,只是苗字相同事迹类似容易混淆而已。 其实在贫瘠闭塞交通不便的土佐国,除了平手家有意开设的几家分店之外,就没什么规模稍大的商人涉足,再多的黄金,迟早都会流转过去的。 唯一考虑到这个问题的长宗我部元亲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转瞬即逝,随后做出感激涕零,诚惶诚恐的姿态接受了这笔赏赐。 心腹重臣都被闪瞎了眼睛,这个时候你没法跟他们讲道理。 与此同时,从畿内寄来了几封书信。足利义昭与织田信忠等人都对今切川合战的胜利表示祝贺,但也不约而同表达了一些担忧。 据说是界町、南近江、敦贺等几个地方都出现失控的迹象,引起了大人物们的关心。 然而平手汎秀这个时间来到四国的动机之一,就是回避畿内的政治旋涡,显然不会去理会这些事情,除了回信说些求同存异和衷共济之类的废话外,什么实事也不肯做。 甚至压根就不准备回到近畿去。 带领余下的八千军势稍作休整之时,平手汎秀向长宗我部元亲提问说:“听说您两个月前与筱原长房对峙,是受到奇袭才败下阵来的?不知是哪路人马作祟?” 元亲据实以告:“乃是一条家家老土居宗珊带兵。” 平手汎秀故作疑惑:“一条左少将(一条兼定官位左近卫少君)?不是陷入内外困境而没落了吗?如何还能有可用之兵?” 元亲答道:“皆赖其岳父大友金吾(大友义镇官位左卫门督)支援,尚且在土佐、伊予交界处有些地盘。” 平手汎秀闻言勃然作色,拍案道:“居然与逆臣大友氏勾结,偷袭响应幕府号令的军势!看来有必要前往伊予主持公道了!” 话说,北九州霸主大友家与上一代公方足利义辉关系亲密,依次得到了高官。但足利义昭上位之后,毛利家是列国中首先拥护的,而作为毛利宿敌的大友则始终态度暧昧,以平手汎秀在幕府中的人脉地位,说他一句“逆臣”也没什么太大问题。 讨伐伊予的决定,就这么顺水推舟的宣布了。 诸多有心之人纷纷恍然大悟——难怪今切川合战的后续处理,总有意犹未尽的感觉,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第六十六章 临敌庙算 平手汎秀在冈丰城的酒宴之中,骤然向麾下将士们宣布了进兵伊予的计划,并且派人向畿内送去急信,请求支持。 高高在上的足利义昭对这个积极进取的态势表示象征性的赞同,但同时也写信来四国岛上,越过了“四国取次”的平手家,径直去邀请阿波三好长治与土佐长宗我部元亲上洛述职,用意颇耐人寻味。 前者欣然应允,回答到:“不日就会派遣重臣上京拜访幕府。”;而后者态度暧昧,推托说:“兵戈凶险,暂无暇他顾,待战事结束再参见公方大人。” 听闻之后,平手汎秀全然不以为意。 近畿现在已经是暗流涌动,酝酿着无数危机了,到时候变乱一起,足利义昭哪里还有闲心到四国岛上搞什么小动作? 织田信忠则是派人来恭祝胜利之余,顺便提及:为了嘉奖关键时刻放弃领地返回岐阜城的义举,已经将佐佐成政列入中枢辅政的行列,享受准一门待遇,这也是为了使得其子松千代丸的身份与平手家的雪千代大小姐更为般配。 此事令人唯有苦笑。 总角之交,兼未来的亲家高升,似乎是应该庆贺一番的。 可是,平手汎秀深知佐佐成政的底细——这位老友心性坚韧,勇猛善战,亦通晓行文治政的道理,但绝不是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机灵人。 目前这个微妙的局面,让他当个中枢家老,恐怕不是个好主意。 对付乱麻就得用快刀,拿铁锤硬砸是不行的! 以前特意着重交代的“诸事不谐,可问于竹中重治,林佐渡”一语,似乎并没有被织田信忠放在心上。 据亲友们的书信透露,加上忍者的回报可知,近来岐阜城里得到重视的,除了佐佐之外,还有侍大将池田恒兴、仅次于村井贞胜的二号奉行武井夕庵、前任侧近众笔头菅屋长赖、经平手推荐上去的佑笔松井友闲等遗老,以及潜邸之臣河尻秀隆、梁田广正。 论洞彻人心的本事,这几位比佐佐成政强得有限。 竹中重治和林秀贞尽管居于显位,受到尊崇,却似乎遭到微妙的疏远,几乎没有被织田信忠私下召见过。 平手汎秀对于织田信忠还是有一份香火情的,但也不可能为了这份香火情,就主动跳到旋涡中心去承受风浪。临行提醒一句,已是难得的善意。 只能轻叹一声,将此事抛诸脑后。 正在忙于消化新领地的浅井长政理所当然无暇顾及四国事务,没有做出任何正面和负面的表态。他的工作可不仅仅是整合土豪地侍,还要设法消除平手家的商业挟制,更必须尽力稳住黑田、荒木、别所的立场,这对不擅长内政的浅井家来说并不容易。 对于伊予攻略的成败,近畿群雄们的态度其实起不到什么关键影响,真正有利益牵扯的,是关西霸者毛利,与北九州巨头大友。 话要从十几年前说起了。 筑前国的博多港町,商贸十分发达,豪商巨贾如云,被认为是整个扶桑仅次于界町的第二大商业都市。 为了争夺这块日进斗金的风水宝地,毛利元就与大友义镇两人产生对立,发动了无数次武装冲突,五次门司城攻防的激烈程度毫不亚于武田上杉在川中岛的厮杀,多多良浜合战更被认为是“战国时期九州最大规模之战”。 两大雄主打得热火朝天,浦上、龙造寺之类的二流势力趴在边上伺机取利,大内、尼子、秋月等等落魄名门也企图借兵复兴,一时风起云涌,纵横交贯。 夹在西国与九州之间的伊予受到波及,成为次要战场。 毛利扶植了河野、西园寺,大友就支援一条、宇都宫。 三年前小早川隆景亲自上阵,带兵南征伊予,效果拔群,就像是家长介入了幼儿园班级之间的斗殴一样,打得敌方小朋友屁滚尿流。 从此之后,河野、西园寺一方就占据了明显的主动权。长宗我部元亲也趁机在土佐取得独立地位。 但那种事情不可能再有第二次了,毛利家大业大敌人也多,又面临着世代交替的重要关头,无法在次要战场上投入过多力量。 另一方面,大友家对于肥前龙造寺隆信的崛起感到担忧,正在集中军队加以遏制,分兵四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看似临时起意宣布的“伊予攻略”,其实却是撞上了极好的时机。 长宗我部元亲旗下国人山内氏,将土佐西部的洼川城贡献出来,作为前线驻军的大本营,平手汎秀在此召开了针对此次讨伐行动的专题军议。 中村一氏的部下一直保持着对伊予国的监视,石川五右卫门两年前就在安艺、备后留下落脚点,多罗尾组的忍者则是六月初安排潜入九州的丰后国。 整合了各方情报之后的本多正信是这么禀报的: “大友金吾(即大友义镇)提前完成秋收,离开府内城,带领数万兵力进入肥前,围困龙造寺家的佐嘉城,此战结束前,一条和宇都宫至多可以获取些许金钱支援,绝不可能得到九州来的援军。至于我家的盟友毛利氏……由于陆奥守(毛利元就)大人病情恶化,自度时日无多,下令要求吉川、小早川都回到吉田郡山城待命,数月之内,他们大概只会稳守,无法派兵外出了。” 换而言之,本次出征既不会遭遇难以战胜的强敌,也不必应付有可能抢夺果实的“友军”。 伊予国当地的潜在敌人又如何呢? 曾在镰仓时期担任守护职役的宇都宫家,自从三年半之前败于毛利便一蹶不振,家督被擒获后一直没能选出公认的继承人,全靠盟友支持才不至于溃散。至于一条家,出生京都的公卿门第,素来不以武力著称,不过在民众心中仍然颇有威望,南伊予的宇都宫家臣已经团结在左少将(一条兼定)的身旁了,西土佐也有不少人表面上侍奉长宗我部家,暗地却与一条家有所勾连。 于是就形成了一条、宇都宫两家残党组建的松散联盟,由一条兼定领衔,背后是大友义镇支持,估测实际控制了十万到十五万石的领地,目前在笔头家老土居宗珊的指挥下,出现了一定的中兴势态,收复了伊予中部的几座城砦,还有闲心偷袭一下长宗我部。 听到“一条兼定”和“土居宗珊”这两个名字的时候,平手汎秀立即就想到了“反间计”这个屡试不爽的手段。只是不知道自己从电子游戏里学到的历史,是否符合本时空的实际情况。 另一方面,毛利家充分承认足利义昭的权威,那么就不是敌人而是朋友。 所以毛利所扶植的小弟也都是忠臣顺民。 河野家占有伊予国北部半国约十五万石的合法性无法轻易剥夺,不过他们的家督年初突然中风神志不清,且未留下亲生子嗣,其唯一养子年仅六岁,乃是家老村上通康幼儿,但村上通康也在两年前病逝,也就是说除了毛利家这个外人,幼年家督并无别的靠山……这或许是个可以利用的切入点。 还有个也是出身京都的西园寺公广,正值壮年,文武双全,于合战与治政两道皆有成就,与毛利家之前的关系很紧密,身上找不出什么值得一提的弱点。幸好这人势力仅限于一郡之内,总领地不超过五万石,比长宗我部的地盘还小。 “伊予一国真是十分富饶啊。”面对繁杂的情报,平手汎秀没有做出任何决策,反而生出了无关的感慨,“经历了多年战乱,估算出来仍有三十万石以上的田产,占了整个四国岛的近半。可惜呀,这片土地并未养育出呼风唤雨的武将。” 听到这话的众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应。 想象一下,要是真的诞生了“呼风唤雨的武将”那还轮得到您来觊觎吗?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呀! 不过转瞬之间,平手汎秀便恢复了冷静,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在我印象里,河野家世代担任伊予国守护已经几百年了,但从近二十年各方公文书状上的语句称谓来看,情况好像不太对劲……谁能替我了结这个疑惑?” 话音落地,负责加工情报进行汇报的本多正信恍然大悟,继而面色通红,无言以对——居然漏掉了这么重要的线索!其实总览文书的时候也多少察觉出异样来,只不过时间有限,精力放在了别处,就没再想下去了。 作为一线侦查人员出席会议的多罗尾光俊也不仅心头一紧,尽管他没怎么涉及进去。平手汎秀不仅设置了复数的情报组织来彼此竞争,还能敏锐地发现案牍中的疑点,实在令人敬畏。相较之下,旧主六角氏完全不足以等量齐观。 “这一点是属下的疏忽,实在罪该万死。”真正站出来承担责任的是临时派过去帮忙分析整理的平手季胤,忍者们好不容易搜集到的书信与公文都交给他来仔细阅读然后分类。 一门众受到优待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是有意要栽培的堂弟。 平手汎秀当即批评到:“太不小心了!文字的细节当中蕴含着许多信息,必须一丝不苟!”但接着又补充说:“从现在开始继续追究,务必要理清这个问题。” 坐在角落的岩成友通欲言又止,似乎是知道其中始末。不过最终也没当场说出来,而是决定私底下去与平手季胤沟通。 这段插曲使得军议中的气氛稍微压抑了一些。 没过多久平手汎秀又抛出第二条询问:“一条氏与西园寺氏,看起来都是公卿门第的分支啊,不知道他们与京都的主家关系如何呢?” “权大纳言一条内基大人,近年来曾两次在信中斥责土佐一条家染上乡下习气,败坏门风,相互间应该是不太和睦的。”平手季胤这次总算能答出一半,“左大臣西园寺公朝大人……对伊予分家的态度还不清楚,属下会立即去探查的。” “唔……”平手汎秀姑且没有发怒,面容冷峻地转移到下一个话题:“说说对方的兵将吧,胜果终究是要由刀剑所取得的。” 家臣们齐齐舒了口气。 军事信息一向是普通底层百姓关注的重点,也是普通情报人员不可能忽视的点。 “统领西土佐、南伊予联军的,是几年前成为一条氏笔头家老的土居宗珊。此人素有善于用兵的名号,以前与河野氏互有胜负……其余还有羽生、为松、安并几人……从出兵和普请的序列来看,我猜测一条家内部已有明显的派系之分,但目前尚不能证实……一条诸家臣的出身有些复杂,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经本多正信本人整理情报之后做出的汇报,质量明显要高得多,平手汎秀没有再提出质询了。 土佐乡下人长宗我部元亲感到大受启发,百战百胜算无遗策的背后,不仅是个人的智术才华,还有对于战前情报的高度重视。 但这一套方法穷人是学不来的。 几个分队加起来近四百人的外勤人员,三十多名专门整理文件的书佐,每年的运作经费,简直不敢想象。 第六十七章 无心插柳 收集情报,制定对策的同时,平手汎秀让士兵们稍微放松了几天,充分恢复士气。这期间允许在酒馆宿屋赌场鲸屋花天酒地,偶有扰民举动也睁只眼闭只眼不加追究。 同时岩成友通、安宅信康接到命令,前往胜瑞城,要求三好家也派兵参与攻略伊予一国的行动。 这个要求多少有些无礼,三好长治能想出一千个拒绝的理由。 不过,细川真之得到了五十两黄金的许诺后,竭力劝他从命;十河存保不屑于拿这种钱,但也赞成出兵,意在用战功重振家门声威;三好康长十分犹豫,不愿沦为附庸但更不敢得罪平手家,倾向于维持一定友善关系。 小笠原成助、新开实纲、香西佳清等人亦被收买或说服,纷纷表示:“秋收已经完成一半,临时抽调少数兵力不会影响贡税。”跟安宅信康有些交情的海部友光更声称:“若殿只需应允一声,我等自备粮饷作为客军出战即可。” 不知是否讨厌被称作“若殿”的缘故,三好长治恼羞成怒,生出强烈的叛逆心理,一点都听不进去,反而将这些人叱骂了一顿,并对治下全境发布“未经命令,不允私自以参与阿波、赞岐以外的战事,违者以通敌谋反论处”的命令。 胜瑞城的气氛顿时就紧张起来。 受到斥责的家臣们,自然是无精打采,悻悻而归,对于三好长治生出不满。然而缺乏自上而下收集意见的传声筒的存在,他们的情绪只能自行压制下去了。 一门众的反应却要剧烈得多。 十河存保生性暴躁耿直,又对平手军的战力极为忌惮,没来得及避开家臣和仆佣,便直斥三好长治意气用事,不知深浅,年轻的兄弟们大吵了一架,弄得不欢而散。 身为长辈的三好康长见到侄孙们少不经事,喜怒无常,深感无奈,借口说界町的津田宗及大老板请客喝茶,就轻装简从溜之大吉了,顺便也把辅佐不利的责任全都推脱了出去。 细川真之象征性调解了几句,内里却因那拿不到手的黄金而恨得咬牙切齿。小西行长早得了指示,仍是给出了二十五两礼金,安慰说:“纵然事憾未成,但您的善意我们确实感受到了,平手刑部特地命我送来这点俗物。” 自是一番阿谀奉承虚与委蛇不谈。 最终还是心顾大局的十河存保暂时把情绪放在一边,亲自出马装了一会孙子,恭谦谨慎地求见,回应说“因为久经战乱,实在无力出兵,厚颜请平手刑部海涵。” 不想平手汎秀一改宽仁的作风,当即神色不豫,大加训斥:“上个月与我作战,能动员一万四千军势,这个月就一个兵卒都拿不出来了吗?我看是有些人与筱原长房那个逆贼共事太久,受了些许熏陶吧!” 这个指责的名头是很重的,一般人还真不敢担。 没奈何,十河存保只能灰溜溜告罪返程,回去跟三好长治好说歹说,软硬兼施,终于勉强取得了认可,带了一千二百人到前线参阵。 本来只是个“挂名参战”的简单任务,却弄出如此一波三折的戏剧性来,令人啼笑皆非。 围观了整个过程的庆次哂笑不已,当着面就搂着对方吐槽:“我说,你们两兄弟才差了一岁多,做人的差距也太大了点!为这么一个笨蛋哥哥善后,实在辛苦你了啊!” 十河存保面如铁青,忍着怒火拍掉肩上的手,冷冷回应:“秀益殿请自重!您在别人的家臣面前诽谤其主君,在别人的弟弟面前辱骂其兄长,这难道是武家子弟应有的言行之道吗?” 庆次却是嘿嘿一笑,又换了个方向勾肩搭背,戏谑道:“别那么见外嘛!你看,我可是安宅家的女婿,算起你该叫堂姐夫呢!咱们都是喜好舞刀弄枪的,以后可以多亲近亲近,正巧才藏约我打猎,不如一起去如何?可儿才藏你知道吧,别看打仗挺利索,平时老绷着一张臭脸就跟你现在似的……瞪我干吗?说的实话啊。来来笑一个,年轻人不要老这么发愁……” 最终的十河存保也没有笑出来——至少平手汎秀没看见。但他居然真的被拉了过去,跟着打猎饮酒厮混闹腾了两天。 或许,对于一个还没到十七岁,成产过程中又一直恪守弓马之道的少年武士来讲,能够得到“鬼童子庆次”与“竹签才藏”的认可,是很值得自豪的吧。 平手汎秀并没有授意让庆次去拉拢十河存保,就算拉拢也不是这么个办法,这种效果大概只能算是无心插柳了。 比起三好的磨蹭,长宗我部元亲就果断许多了。时值农忙,著名的“一领具足”无法发动,但土佐姬若子仍派出了二千五百兵力,依旧是本人亲自带队。 刚刚从山沟里逃出生天没多久的香川之景伤还没好利索,也尽力组织了七百人来到阵前听用。最近他在西赞岐的领地可谓是深受荼毒,遭遇了好几个月的兵灾,许多田地被焚烧损毁,大片农民无粮可收,索性把青壮拉到前线打仗,靠着平手家赏赐的一口饭苟活下去。 另外,此人通过织田家做中介所收养的继子,也在围剿中不幸夭折了。 正好平手秀益与安宅家大小姐年初诞下一对双胞胎男婴,这两个孩子身上同时具备着平手与三好的血缘,香川之景企图收养其中一个,很希望立一点战功,才好意思开口。 只是他麾下的武士几乎折损殆尽,拉出来七百人几乎都是农民,想要做些斩将夺旗的事情怕是不容易。 平手汎秀允许农兵返乡之后,又令铃木重秀在西赞岐、汤川直春在东阿波各自带着本部人马驻守,接着拿到了长宗我部、三好、香川的支援,最终清点下来,是一万一千人。 一万一千人的军势,于八月十九日,从洼川城出发,向土佐、伊予的交界处进发,目标直指一条家的大本营——中村城。 与之利益相关的大名们,也差不多都是在这个时间,才逐渐有了动静。 可谓是反应极慢了。 河野、西园寺、一条等,本来就实力衰微,消息不够灵通也不足为奇。毛利、大友身为天下排前几名的强藩,居然如此迟缓,只能理解为,他们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办,一时半会确实无力在伊予战线投入资源了。 作为名义上共尊足利义昭的盟友,毛利家的小早川隆景派人送来函书一封,恭祝今切川合战胜利,不吝赞颂之词,然后在文章最末尾提到说“河野家被鹿苑院大人(足利义满)确立为伊予守护,延续至今已有二百余年,政通人和,深得人心。平手刑部若有所需,鄙人可委托河野家给予协助。” 送信的是见过一面的熟面孔,叫做梨子羽宣平。 这人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将,素来没什么特别的才能,靠着坚决支持毛利元就之子入嗣小早川家的功劳,以及日后兢兢业业谨小慎微的贡献,成为了小早川家的次席家老。 平手汎秀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尊老之意,言行比对旁人更加礼貌了一些。 但礼貌归礼貌,关键问题是不能含糊的。 “他们确实担任了一百多年的伊予守护不假……但河野家最近几代家督的传递十分混乱,出现了多次以家臣之子入继的情况,而且并不是无嗣之后正常的收养行为!目前幕府所承认的伊予守护,依旧是天文九年担任过御相伴众的河野弹正少弼通直大人,但这位老大人二十五年前突然无故隐居,至今行踪不明,疑似遭到乱臣贼子逼迫……在这种情况下,请恕我军不能如此轻易就接受河野家以伊予守护的名分行事!” 身材高大,嗓音洪亮的堀尾吉晴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将情报人员们奋斗了两个通宵才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成果公布出来。 梨子羽宣平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作为小早川家的老臣,他隐约知道,二十五年前,河野氏的家臣们,确实是在大内、尼子、大友等外部势力的教唆之下,联合推翻了那个“河野弹正少弼通直大人”,扶植其年幼的侄子上位。时任征夷大将军的足利义晴对此行为不予支持,明确表示被赶出居城的河野通直才是正牌守护。 这种事情在战国时期并不罕见,公然下克上的举动不可能立即获得名分,总得等几年,风头过去了,再往中央送一笔钱,问题就了结了。 可是,事还没扯清楚,近畿突然出来一个特别厉害的三好长庆,把幕府赶出了京都。伊予守护的官司就成了没人管的悬案。 直到足利义昭上洛,励精图治革旧维新,各路非法武装终于迎来转正的好机会。问题是,毛利元就并未给旗下的河野家弄来伊予守护的官方任命。 不知道是舍不得多交一笔礼金,还是为了加强控制故意为之。 一时之差,就酿成今日苦果。 二十五年前的旧事,成了平手汎秀插足伊予的借口。 梨子羽宣平这人没什么急智,当场实在不知道讲什么好,只能说出最保守的话语:“鄙人回城之后,立即向上禀报,联络公方大人解决此事,请平手刑部稍安勿躁。” “能够顺利解决,就再好不过了。” 平手汎秀回以胸有成竹的笑容。 其实伊予守护这个头衔,本来就没想着去争,只是借故耽误毛利家一番功夫罢了。从安艺到京都,这么远的距离来来回回办成事情起码得大半个月,期间大可装聋作哑侵吞南伊予的土地。 然而,此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因为短短两天之后,突然有个鬼鬼祟祟的人悄然来到军前求见,自称是河野家谱代宿老大野氏的人,要与平手家谈一谈河野家究竟该由谁来继承的旧事…… 四国岛虽然狭小,但蝇营狗苟的纷争可一点都不少。 这个不速之客暂时没有得到充分回应,因为平手汎秀正在接见要人,无暇分身。 乃是一条兼定派了使臣前来,拿出家族门第的幌子来斡旋,声称己方并无过错,没有遭受讨伐之理。 这个幌子咋看确实有点唬人。 如果一条兼定能请得到他的亲戚出来说情,足利义昭多半是要给面子的。将军大人给了面子,平手军就未必敢公然进兵。 可惜,平手汎秀对此早有准备。 这几日快马加鞭,通过山科言继的关系联系上了京都一条宗家的家主一条内基,并且取得了对方的亲笔信。 一般来说,一家人既有朝官,也有武士,互为表里,内外呼应,是好事。 但一条内基并不是普通的朝官,而是最高位“五摄家”的嫡系传人,将来颇有希望当上关白和“藤原长者”,土佐这个亲戚由公家向武士转变的过程,令老派公卿们非议,成为不大不小的口实。 平手汎秀便抓住这个机会,展开政治攻势。 土佐的一条兼定,时常以自家亲戚的名号来谋利。殊不知。京都的一条内基,却是白纸黑字写明了,希望一条兼定到京都定居,老老实实担任权中纳言,不要再回土佐了。 可是,做惯了有钱有兵有实权的大名,还能回到公卿的生活吗? 一条兼定的使臣叫做源康政,乃是个皇室近亲出身的武士,十分能理解其中的微妙,所以见了一条内基的亲笔信后,一言不发,转身告辞。 显然,人家是知道言语无用,等着你用刀枪来做交谈了。 平手汎秀亦聚集将士,准备在中村城大战一场,将今切川取胜的余威发扬光大。 可就在即将开战之前的夜里,又有突发状况。 服部秀安午夜时禀报说:“一条家密使来访。” 平手汎秀奇道:“一条家的使臣不是前天刚走吗?” 服部秀安解释说:“前天送走的,是一条左少将(兼定)派过来的,而今夜的密使,却自称是一条家笔头家老土居宗珊的部下……” 第六十八章 土居与一条(上) 子时三刻,夜深人静,平手汎秀已经颇有些困意了。属下夜以继日勤奋工作的时候,他也连续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但仍然强打起精神,接见了土居宗珊派过来的密使。 根据四国当地人的描述,吸收了宇都宫余党的一条家,极限动员力至多六七千人,其中大部分是士气低下装备简陋的农民,能与长宗我部家“一领具足”部队相提并论的,不足三分之一。 虽然在后世的游戏作品中,知道了土居宗珊被家主处死的故事,本多正信通过细节分析也认为一条家与河野家一样,内部都有派系对立的隐忧,但目前从现实情况并不能看出明显的内斗将起的势头,想要从中取利是无从下手的。 所以平手汎秀原本是准备正兵为主,调略为辅,强取南伊予之地。 这种情况下,土居宗珊居然主动派人找上门来,亦不失为乐见之事。今切川合战正面击败筱原长房大军,已经足够抵定四国大局势,接下来确实可以省点力气。 既然是见不得光的“密使”,就得先通过严密的全身搜查和身份审核,被家臣们盘问几番,才允许在亲卫众监督下,进入中军大帐。 实际得以谒见,已经丑时过半了。 出人意料的是,出现在面前的,竟是个须发半白,腰背稍偻的老年男人。 来者脚步虚浮,呼吸急促,脸色泛红,眼神委顿,俨然是相当疲敝的样子。走进来之后,还喘了几口气,才缓过神来,伏拜施礼道:“鄙人土居宗忠,见过平手刑部殿!” 看来这个老年武士的身子骨不算是特别健朗的,经历长途行军,加之“安检”的折腾,已经有些受不住了。 怎么会派这么个人过来? 平手汎秀心下有些疑惑,但顿时注意力被对方的苗字所吸引,顾不得旁骛,径直开口发问:“您的名讳叫做‘土居宗忠’吗?不知与土居宗珊如何称呼?” “宗珊殿是鄙人的族兄。”来使听到直呼己方主君之名的无礼言语时,稍微皱了皱眉,但这点负面情绪转瞬即逝,全然没表露出来。 “族兄啊……”平手汎秀下意识感受到违和感,觉得对方话里或有不实不尽之处,不过没有多想,“那么,您的族兄在即将开战之前,让您到军中来找我,有何指教呢?” 话说得还算客气,但“即将开战”的字眼也是毫不含糊。 自称“土居宗忠”的老者不以为意,淡定坐直了身子,慢条斯理道:“鄙人今日前来,就是为了阻止开战。” “呵呵……”平手汎秀不禁嗤笑了几声,“莫非您的族兄,已经说服了左少将倒戈卸甲,以礼来降吗?倘能立下此等功绩,土居的地位我倒是可以确保。” 左少将即是从三位左近卫少将一条兼定,这个位阶对武士来说可谓无上殊荣,若非出身公卿名族,那就得做到准天下人的地步才有希望。 平手汎秀已经会见了一条兼定的使者,明知对方不可能投降,方才是故意嘲弄,言下之意便是说,如若不肯归顺,其他的议和条件都会视作无物,不予接受。 “左少将大人……他老人家生性志存高远,百折不挠,恐怕不是那么容易说动的。”对方连续遭受讥讽,神情却依然从容,音调亦十分平稳,“不过,您带来了一条宗家权大纳言大人的信函之后,我们土居氏或许能想想办法,劝说左少将大人听从京都的建议。届时便不会再有人反对归顺幕府了。长宗我部家不就顺应天时,重归公方大人治下了吗?我等作为邻居,自然该见贤思齐。” “劝说?怕是用刀剑而非唇舌来劝吧?”平手汎秀作了恶意的猜想,“当真‘志存高远,百折不挠’的话,岂能被一封信函击垮?” “实在需要,也只好稍微用一下。”对方并不否认,“您若是了解土佐一条家的旧事,便会明白,失去了京都宗家的支援,就等同于统御家臣的名分,何不各退一步,大家脸面都更好看呢?” “嗯……真是不错的构想啊。”平手汎秀继续步步紧逼道,“然而,权大纳言大人的信函里,是要左少将返京任职,不再回四国岛上。到那时候,就算尔等情愿臣从,又由谁来代表一条家呢?群龙无首之下,我看还是直接进兵更有效果吧!” 话说到这,差不多已经是图穷匕见的程度。平手汎秀不再刻意掩饰情绪,而是自然流露出生杀予夺的威仪来。 征伐多年,转战列国,东据今川,西讨三好,北至越前,南及土佐,这才有了一点足以慑人的名头和气势。 然而,自称“土居宗忠”的老者丝毫不避,反是微微抬头,举目对视,岿然作答:“我等已经商议妥当,左少将离去之后,由其子留在中村城作主,绝不至于群龙无首。您若是执意强取的话,西土佐、南伊予的诸位国人,虽然不敢抗衡天威,却也只有殊死一搏了!平手军确实令人畏惧,但除非您长年累月率军驻在本地,否则一条家总有再兴之日。” 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对方的提议,是内外勾结,把一心奋发图强的一条兼定赶到京都去,留下的摊子就在土居氏领导下,以类似长宗我部的身份,归顺统治。 但大家都知道,这种名义上的归顺,实际意义不大。 长宗我部家的独立性得到尊重,一是因为弄死了“伪公方”足利义荣,大大取悦了幕府,二是由于平手汎秀知道姬若子不好对付。 你土居家有这个资本吗?就敢认为自己与之同列? 平手汎秀迎上对方果决而又冷静的眼神,对视了一会儿,突然想明白过来,自见面以来的违和感出自何处。 这个自称“土居宗忠”的老年武士,气场与身份完全不匹配。 能在堂堂“平手刑部”的面前,如此侃侃而谈,无所畏惧,有礼有节,不卑不亢,仅论定力已然居于筱原长房、三好康长等人之上了。 整个四国岛上,做得更好的人唯有长宗我部元亲,其他人多少都会被威仪所慑,产生不同程度的失态。 这么一个人,怎么可能是只是小势力家的一介不知名陪臣? 平手汎秀心念一动,连忙从手边翻出近日书佐们整理的情报文件。 里面有一张纸上写着一条兼定、土居宗珊、西园寺公广等人的容貌特征。 以前看的时候,觉得这些细节不值得刻意去记,就只扫了两眼,放置起来。 而今将文字与真人对比一下,心中霍然开朗。 “哈哈哈哈……”平手汎秀哑然失笑,“没想到土居宗珊大人,居然微服化名,单刀赴会来见我,这份胆略,果然不愧是支撑一条家军务的笔头宿老。” 最开始直呼其名,现在尊称一声“大人”,显示出赞赏之意。 本来按照双方身份的差距,直呼其名也不算太过于失礼,叫一句“宗珊殿”就算是给了面子的。 面前的老者无法继续保持淡定,终于露出些许惊惶之色。 不过仍是须臾之间,就消融无形了。 “果然瞒不过神机妙算的平手刑部。”土居宗珊轻叹一声,默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鄙人麾下忠勇敢战的郎党数不胜数,可惜竟找不出足以担任使臣的人,所以只能辛苦一点了。” “确实很辛苦……”平手汎秀懒洋洋地揶揄道,“话说,我来四国之前就听说,您是土佐著名的忠臣栋梁,而今却在与我商议将主君赶出领国的事情,真是有趣的很啊!” 土居宗珊不以为然,反驳道:“左少将(一条兼定)执意罔顾京都一条宗家的建议,这绝对是取祸之道。难道鄙人应该坐视主君身死族灭才算忠义吗?” “这我就不明白了……您对于土佐一条家独力存续之事,未免也太悲观了吧。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平手汎秀心里其实隐约猜到一点答案,但他更想听到对方把当局者体会亲口说出来。 识破了“使臣”的身份之后,会谈的走势就立即变了。 现在平手汎秀一言不和,就能命令左右亲卫将对方捉拿住,软禁起来,乃至索性一刀杀了都是可以的。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是因为来使往往是位高权轻的外交官,获之无益。 如果是笔头宿老自己送上门来,那就另当别论。 当然,平手刑部名声在外,多半不会做那么没品的事。然则只要可能性不是零,就能形成极大的心理压力。 所以平手汎秀就极富侵略性地提了一个涉及对方腹心的问题。 “此事……”土居宗珊罕见地犹豫了许久,十分不情愿地开了口:“土佐一条家传到今日是第五代,前面三位家主都是垂拱而治,委任代官处理实务,自身则以名门的权威居于幕后。唯有四代目——亦即前代国司,左少将(一条兼定)之父,对诸事都亲力亲为,讨伐了阳奉阴违的津野、太平两家国众,然后就突然暴卒,至今都死因不明。” “有这样的事啊……”平手汎秀也调查过一条家的历史,但哪能触及如此核心机密,此刻听了第一手的描述才察觉到其中端倪:“莫非你怀疑是京都的一条宗家对四代目国司不满,挑拨土佐国人众下的手么?” 或许—— 根本不是怀疑,而是土居宗珊本人见证,乃至参与了行动——这话就没必要当面说出来了。 “……”土居宗珊假装没听见,径直继续说自己的话:“如今左少将的作为,武家门第看来可谓是励精图治,但对于土佐一条家而言,却等于是扰乱祖上传下来的纲纪,无异于重蹈覆辙。本家的少主万千代(一条兼定之子),醉心于花道的学问,对军学和政务毫无兴趣,正是最合适继承家业的人选。” “嗯……”听到辛密旧闻的平手汎秀心满意足地颔首捋须,微笑了一下,闭着眼睛说出了决定:“看在阁下如此胆略的份上,姑且略加宽限,给出十二个时辰的时间,请您回去之后,好好‘劝说’一下左少将大人吧!” “多谢成全!鄙人这就去办!”土居宗珊郑重伏拜了一下,即刻起身告辞。 此时仍是午夜,万籁俱寂,唯闻虫鸣。 平手汎秀箕踞而坐,待土居宗珊离去之后,又发了一会呆,突然让人把服部秀安叫过来,吩咐道:“有件事情需要你亲自去办,注意不要叫人察觉……” 第六十九章 一条与土居(下) 构建在田野浦军港旁边,以海路取得补给的平手军大帐之中,每日迎来送往,总有十几个访客。许多不得志的当地豪族乃至浪人,托关系寻上门企图寻个前程,他们虽然没本事在平手刑部面前露脸,但拐着弯多半是能找到岩成友通、安宅信康的,怎么说以前都是分属同僚嘛,相互频繁联姻,总有几分亲戚血缘在。 相比之下,仅仅在西面六十町(约6.5公里)之外,西土佐与南伊予交界处的中村城附近,尽管也聚集了数以千计的士卒,却是另外一副景象。 一条兼定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 敌军都还没打上门,自己人却先拔刀相向,视若仇雠,分成了两派,摆出彼此敌对的趋势,围绕中村城为核心,打成一锅乱粥。 如此局面,真是让人怒发冲冠而又痛苦万分。 为什么会这样呢? 以前被京都宗家的远房族弟明着暗着训斥了几次,原本是不以为意的——尽管宗家的继承人门第显赫官运亨通,不到二十岁就当上从二位权大纳言,终归是无兵无钱的公卿,不能派人到土佐来跨省执法。 以前也被大内、尼子、毛利等强敌侵略过,打了不少败仗,甚至好几次逃到九州和近畿去,不过最终都是发挥名位优势,通过外交斡旋,讲和停战,然后趁着对方精力转移到别处的时候,回到中村城,御家复兴。 今天的形势却完全不一样了。 平手汎秀指挥着大军而来,左手打着代替幕府经略四国的旗号,右手握有一条内基的亲笔信,“邀请”一条左少将上洛出任权中纳言一职,显然是不容拒绝的。 更要命的是,正好昨日凌晨收到九州急报,自家一向引为外援的岳丈大友义镇,居然阴沟里翻船,在今山惨败给了兵力远逊的龙造寺隆信! 六万对五千,丰后三老等宿将齐出,著名的“雷神”户次鉴连亲临前线,这也能输?六万可能只是号称,或者是充斥了大量临时征召的农民,但以前压制北九州,激战毛利家的精锐旗本们,不是也都倾巢出动了吗? 究竟是兵将们腐化堕落了,还是龙造寺家突然变强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对于一条家都不重要。现在关键问题是,北九州肯定是人心浮躁,暗流涌动了,大友家收拾烂摊子少说也得一两年功夫,这段时间八成不会在四国方面投入精力。 原来指望老泰山火速解决龙造寺之后,能分个几千人来中村城镇场子的,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求人不如求己,一条兼定当即命令领民们抓紧秋收,准备作战,随后又召集了家臣,声称决不妥协,坚决反抗,就算同时得罪京都宗家和幕府将军,也要拼死抵御平手汎秀的入侵。 但收到的回应令人心下骤凉。 四大谱代家老里面,羽生道成、为松左马、安并直敏三人都始终低着头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用沉默来表明心意,而常居在中村城二之丸署理政务的笔头宿老土居宗珊,更是直接称病不来出席了! 反倒是外样国人们,虽然也有少数人摄于家老们的权威不敢发言,但依冈左京、大塚八木、江口玄番等数十名豪杰都慷慨激昂地支持抗战。 真乃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危难之际,才知道谁是忠义之士! 可惜觉悟得晚了,现在的形势有些微妙。 中村城本丸里的亲兵,是一条兼定可以直接掌握的。聚集外郭的国人众们,目前看来也都值得信任。然而—— 在两者之间,二之丸、三之丸中驻守的,全都是四大家老为首的谱代军势,而这些人似乎并不可靠。 见此情形,一条兼定犹豫难诀,不知是否该彻底与谱代家老们反目。 可是,支持出兵抵抗的国人豪杰,生性耿直悍勇性烈如火的依冈左京,却忍耐不住,当场提出了质问:“今日听到坊间流言,说尔等四大家老,在土居大人的带领下,已经与平手刑部内外勾连,意图不轨,不知可有此事?” 羽生、为松、安并闻言尽皆惊惧,惶然失色。 再相逼问,三人或张口结舌支支吾吾,或语无伦次前后矛盾,或以袖遮面一言不发。 俨然是心里有鬼的表现! 这下子可没法再多拖延了,一条兼定见状骇然不已,亦稍有庆幸,立刻命令亲信拿下这几个家老,关押起来细细审问。然后一面让支持自己的外样国人众悄悄出城汇集兵力,一面派心腹家臣加久见左卫门去通知土居宗珊说“众人争执不决,您尽管有恙在身,也务必请来听听,拿个主意”,企图骗进本丸来一网打尽。 一条家的笔头宿老并未真的染疾,只是连夜跑到平手军中去了一趟,疲惫至极,怕被人察觉出端倪才称病不出。 土居宗珊生性自矜,听了这话,还以为一条兼定心思动摇,可以趁机说服,当下不疑有他,泰然便跟着向御馆走去。 只是即将走到本丸之时,土居宗珊见加久见左卫门神色颇为紧张严肃,开玩笑说:“我看您的样子很不寻常啊,是不是大家分歧太大,吵得太激烈了?” 他本是无心之语。 可那加久见左卫门有秘密任务在身,本就忐忑不安,听了这话以为意图败露,当即就抽出腰间佩刀来挟持。 土居宗珊大吃一惊,连忙拔随身的胁差来反抗。 这两人一个正值壮年,一个已经老迈,搏斗能力自然相差悬殊。 战不数合,顷刻之间,土居宗珊便倒在血泊中,为加久见左卫门失手所弑。 一二十名巡逻的士卒撞见这场景,立即惊得四散逃逸,高声大叫,事情完全瞒不住了。 加久见左卫门见状无奈,只能赶紧回到御馆复命,声称“土居宗珊本来答应前来,半路却突然反悔,属下情急之下,唯有提前挥刀了!” 一条兼定听了回报也没有别的办法,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复又杀了羽生、为松、安并三人,公开与谱代家老们决裂,号召外样国人们举兵讨伐之。 从结果来看,“一网打尽”的目的倒也达到了,但中间过程出了意外,所以结果不尽如人意。 土居宗珊有四个儿子,分明名曰胜行、清兴、家敬、清元,皆以成年。 他们得知老爹为加久见左卫门所杀,赶紧把二之丸、三之丸中驻守的党羽们号召起来,声称:“主公已经失了智,要发动大血案,我等不可坐以待毙!” 四大家老悉数被处死,剩余的谱代们自然是人人自危,不相信自己能得到饶恕,觉得唯有干掉旧主另立新君才有活路,于是对土居宗珊的儿子们表示了赞同,围攻本丸。 而这时候依冈左京、大塚八木、江口玄番等外样国人众们,却是正好奉了一条兼定的命令,纠集兵力,前来执行“里应外合”的计划了。 这下子中村城的局势可就乱套了。 “被迫”造反的谱代们握有精兵,只是没了主心骨,各自为战,须臾间攻不下本丸;前来救驾的外样们,联系不上主君,同样是缺乏指挥的一团乱麻,一时也打不进三之丸。 对峙厮杀了一阵,双方都发现自己处境很尴尬。 本丸里有粮仓和大井,粮食和饮水是充足的,但毫无箭矢弹丸的库存,只花了两个时辰的功夫,就有过半的弓足轻与铁炮足轻射光了随身的分量;相反,二之丸设有武库,三之丸设有矢仓,装备不用操心,然而除了少量应急干粮外,找不到什么可吃的东西,眼看过上五日就要断顿饿肚子。 城外的国人众倒是没有这些隐忧。可是他们的决心也是最低的。仅凭着一腔忠心热血来保卫主君,不像城里的人是在为存亡而战,加之见不到一条兼定本人,底层士兵们多少会有点疑虑和懈怠。 总而言之,两边仗打得都很痛苦。 占据本丸的一条兼定不打算做出妥协。他觉得缺乏箭矢弹丸并不致命,大不了肉搏守城便是,敌方没有食物才是无法克服的硬伤。而且城外不是还有忠心耿耿的国人众支援吗? 占据二之丸三之丸的土居党羽也绝不投降。他们认为自己的干粮储备起码还够吃个好几天,而对方的箭矢弹丸却是已经用完了。至于城外的国人众,纯粹是胡闹而已,过个两三天都会退去。 这时候,中村城的东边渐渐出现了一支浩浩荡荡、士气高昂的大军,举的是平手家的家纹和旗帜。 与土居宗珊约好的“给你十二个时辰‘劝说’左少将顺应时务”,如今十二个时辰已经到了,那么此条口头协议自然作废。 于是,平手汎秀就正好回归初心,重新启动了武力征服西土佐和南伊予的计划。 “其实我一直都不觉得土居宗珊能够成功。给他十二个时辰,只不过是怜惜其才具罢了!从他孤身化名来我军中的行径可知,此人固然智勇兼备,胆略过人,但行事却失之轻率,不懂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我看他对阴谋诡计是没什么天赋的,想来是做不成联合家臣追放主君的壮举,反而会败露行迹,身逢险境……来来,快去看看中村城中的局势如何,是否真如我所料?” ——平手汎秀骑着高头大马行军之余,对着亲近家臣们是如此说的。 这当然也是他的真实想法,毫不作伪。 至于当面应允了土居宗珊的请求,回头又让服部秀安找了几家被猜测为“反土居派”的一条家臣,悄悄将匿名信射进军营加以检举,这种事情当然不适合公之于众了。 从尾张到近畿,再从近畿到四国,谁人不知道平手刑部大人向来守正不阿清风峻节,最是菩萨心肠宽大为怀,完全是靠了光明磊落的手段,令士民倾心臣服,才得到今日的地位与领土。他老人家又怎么会有那些两面三刀食言而肥的举动呢? 第七十章 被外派的副将 作为顶级公卿在朝廷供职的一条内基,并不认为“高等吉祥物”的生活有什么不好。每代人都有一定机会当上关白,当不上至少也是个左大臣,没有实力但虚誉不少,日子不算锦衣玉食总也温饱无忧,最重要的是安全稳定——看看细川、大内、三好、织田你来我往,一不小心就身死族灭,唯有公家永远不愁后路。 而扎根于土佐的一条兼定,已经充分习惯了作为国司的生活,习惯于领有数千兵力和数郡领土。权力的欲望比之毒瘾也不稍弱,但凡沾染上就无法摆脱得掉,如今再让他回京安心做个清贵的高官,那比杀了他还让人难受。 同根出生的远方堂兄弟之间产生激烈的矛盾,前者认为向武士转变乃是自降身份还有可能予人口实招惹祸端,后者却是宁愿上战场搏杀也不肯守着布满灰尘的腐朽牌匾过活了。 另一方面—— 一百年前,中村城还真的只是个村的时候,卸任关白一条教房前往四国岛上避难,作为地头的土居氏便倾力支持,接下善缘,这才有了后面的“土佐一条家”。传到土居宗珊这一代,成为当之无愧的笔头宿老,仍对旧事颇为神往,心下自以为是间接在为京都的大人物效劳,而并非仅仅听命于土佐的分家。 与他做邻居的依冈左京等人,就正好相反,所认可的是近在眼前的土佐国司,对远在天边的京都高官敬而远之。他们只知道一条兼定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又充分尊重外样豪族的权益,自然会乐于维持君臣关系,不愿见到变故发生。 身逢战国乱世,各人都有自身的索求,本无所谓优劣高低,可惜,矛盾在最不合适的时间点爆发了,结果就是平手军大摇大摆的走近了中村城,而一条兼定好不容易召集起来的五千四百军势,正在内战。 已战成一团乱麻的一条家臣们,尽皆愕然不知所措。 就像是两群狼獾们斗得太入神,忘了不远处还有一只老虎在栖息一样。 为了特意提醒他们,平手汎秀专门吩咐把军旗组都放在阵前,举高一点,让对面的人好好认识一下。 军配团扇所指之下,那些前来“救驾”的国人地侍们毕竟缺乏组织,见到强敌袭来,阵脚自乱,有三成直接溃散,剩下的接战未几也都纷纷败退,纵然有几个骨干在那里竭力嘶喊,要“报左少将大恩”之类,终是独木难支。 有个被本地人叫做“依冈左京进”的武士,带着百八十名郎党四处支援,顽强抵抗,始终不露颓势,见战局不可挽回,方才果断撤退,转进如风,片刻就消失在丘陵间。平手汎秀在庆次提醒下注意到此人,啧啧称奇,记下了名字。 外郭扫清之后,面对的便是原本由一条家谱代众所守备的三之丸。 这回却连动手都不用了。 土居宗珊的那几个儿子,皆知道老爹做的私密事,当下也没什么战心,反倒是主动打开了城门,上前哭诉说:“家父不幸为昏主冤杀,还请平手刑部拨乱反正,主持公道!” 本多正重、山内一丰分别争到了进攻正门和后门的先锋位置,两个备队各自气势汹汹地杀上门去,没想到迎来这么一出,真是大失所望。 诸多谱代们,当然不可能人人都愿意这么没节操的屈膝称臣,但四大家老都被自家主君干掉了,完全没有足以服众的人出来主事,此时不投降又能如何呢?好歹敌方主将素有仁厚之名,估计不会做出杀降的事。 于是平手汎秀就这么轻松地接管了中村城三之丸和二之丸。 只剩下几百兵力困守本丸的一条兼定终于不再坚持抗战,复又派了亲信奉行源康政作使者,带来口信说:“我自会如权大纳言之意,上京任职,请平手刑部勿要伤及他人。” 这个条件得到了应允。 于是,国司一条家的中村城,这座位于土佐、伊予边境处,可以覆盖附近十余万石土地的城塞,仅在不到一个时辰之内,就落入平手军之手。 消息传出来,没能立到功绩的本多正重闷闷不乐,私底下吐槽:“打到这个程度,居然既不需要切腹也不会被拘禁,还能好端端地到朝廷上加官进爵,还真是有面子!” 山内一丰尽管心情一样,但出身于正规武家门第,知道行规,立刻反驳说:“人家乃是堂堂从三位左近卫少将,除非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逆,否则总要留个体面的!什么切腹,拘禁之类的,您以后可别乱说啦!” 这话说得不假。 半个时辰过后,一条兼定作为败军之将,卸除甲胄,手无寸铁,换上了直衣乌帽,万念俱灰,俯首请降。而平手汎秀亦是脱了具足,一身正装,煞有介事,郑重回礼。 正五位下刑部少辅与从三位左近卫少将的会面,在这地处偏鄙,甚少有达官贵人涉足的四国岛中,足以算的上“风云际会”了。 以前一条兼定也曾被毛利、河野赶走,丢掉居城,流落到九州,然后借助岳父大友义镇和亲家伊东义佑的力量实行再兴。 但这次显然不一样,平手汎秀会保证让他完完整整地到达京都,出任说好的“权中纳言”一职。强行由武士变回成公卿,再想倒回来难度可就不小了。 一条兼定只勉强应付了两句场面话,就不愿再开口,良久之后才又说:“世人都说平手刑部乃是守正君子,想必绝不会为难失败者的家眷。只是我还要厚颜恳求,希望您放过那些举兵助我的国人众。” 平手汎秀立即含笑回应道:“以前说过的依然算数,在下不会狂妄到自立为中村城的主人,您走后,令郎依旧是土佐一条的家督,只要能在辅政人选上让众人满意,今后的局面想必能够稳定下来。甚至您本人,也未尝不能在三四年后,有机会得到京都宗家的允许故地重游,如此,左少将是否可以放心了?” “是这样的打算吗?”一条兼定枯槁般的面容稍微有了点神色,但立即又黯淡下去,“犬子一向喜欢花道和连歌,厌恶与刀剑钱粮有关的庶务,我这一走,土佐一条大概就彻底恢复为公家门第了……” “呵呵,呵呵……”平手汎秀想说些开解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诡异的干笑,只能岔开话题,“还请您稍安勿躁,稳定四国局势之后,在下会同您一齐进京的。” 确实没什么好讲的,正是因为一条兼定那个年方九岁的儿子毫无振兴家门的迹象,所以才能保住名义上的地位。许多人都会乐于见到这个小孩子把父祖好不容易积攒下的武士勋威给消磨掉。 这一点大家应该都是心知肚明的。 …… 一条兼定既然认输,国人众们也就失去了坚持的意义,纷纷谴使来降,包括被平手汎秀所记住名字的当地豪杰依冈左京。依附于一条家的宇都宫残党也大多前来归附。 不少平手的家臣都觉得兴奋:西土佐、南伊予一带的十余万石土地,居然这么容易就收入囊中,令人喜出望外。 但这仅仅是理论上的。 平手汎秀简单地将中村城清理一番之后,发布了安民告示和禁制条例,随即就召集了当地的二十七家有力豪族,以及一条家的十四名重要谱代,商讨如何善后的事。 长宗我部元亲、十河存保、香川之景也邀请列席。 年近九岁的一条家嫡子万千代则是被安排到了正中间的主座上。 事实上平手汎秀宣布的第一件事,就是确立由这个孩子提前元服,代替一条兼定,继承中村城城主的位置。 根本没有同任何人讨论,展示出不容许质疑的态度。 这本身就是一个名正言顺,而且各方面都可以接受的选择,既然有大佬一力主张,也就无人提出意见。 说到辅政人选的时候,才开始产生争议。 众人已经看出来,平手汎秀是要“巧取”而非“豪夺”,也就等于说要与旧有势力达成一定妥协。 这么说来,大家的生命安全都不会有太大危险了。 死亡的恐惧一落下去,那么争权夺利的心思就重新浮上台面来。 一条家的老臣们普遍用词文雅,语气婉转,土佐、伊予的豪族则是扯着嗓子大吼“粗鄙之语”。 形式大相径庭,不过做的事无甚区别。 谱代家臣那边,死了四个家老之后是一盘散沙,也就土居宗珊的长子胜行借着父辈余荫略微显眼。 本地国人众里面,依冈左京、大塚八木、江口玄番各有支持者,然而第一个名字总体看来似乎是最响亮的。 争论了两个时辰之后,平手汎秀亲自插手下了论断:“我看土居胜行和依冈左京两位担任幼主的辅佐,是足以服众的。” 宇都宫残党也不能不加以考虑,他们家主被毛利家抓走,肯定是赎不回来的,家臣们除了大批战死和改仕之外,剩余的团结在一个叫做“宇都宫道信”的中年人一门众身边,托身于一条。 平手汎秀见此人沉着老练,人脉不错,于是也拉进傅役人选。 另一方面是长宗我部元亲,按说普通人得了那么多黄金赏赐不会再有任何怨言了,但姬若子是何等人也? 几年下来态度如此恭顺,作战又毫不含糊,一点土地都不给肯定无法令他满意,不过既给钱又给地更是不现实的。 最终的举措是—— “长宗我部宫内殿,记得您的二弟是过继给了吉良家对吧?从这层关系上讲,也有对一条家奉公的义务啊!就让他也移动到中村城,担任一条家幼主的辅佐如何?” 这显然是个令人纠结的安排。 姬若子的二弟,强行继承了土佐吉良家的苗字,取名吉良亲贞。这人是家中除了主君之外唯一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人。 往常若长宗我部元亲率兵出击,就由吉良亲贞在冈丰城坐镇留守;反之若是敌情不值得长宗我部元亲出动,就由吉良亲贞担任代理总大将。 这已经形成了潜规则。 让最得力的弟弟搬到中村城去,很让人不舍。 但就此放弃控制一条家的机会,显然更不明智。 姬若子只思考了一瞬,毫不拖泥带水,当即应允。 这时候事不关己的十河存保闲得无聊提了个问题:“平手刑部大人请恕我斗胆了……四名辅佐役,又不分个权位高低,如果偶尔意见分裂怎么办呢?根据人数的多寡决定吗?万一正好二对二,两边支持的人数各半呢?” 问题提得非常好。 选四个来自不同群体,相互间有利益冲突的人共事,还没有明确主次关系,这要是遇到事情,意见不分裂才是奇怪。 平手汎秀都有点吃惊——我记得选好的托儿是香川之景来着,怎么跳出来的是另一个人…… 此类细节,无暇顾及了。 正事要紧。 所谓正事,便是平手汎秀趁这个机会假装思索了片刻,拍板道:“就让平手家的河田长亲作为我的代役,留在中村城吧!万一四名辅役有什么分歧,他这人是最居中调解的……当然,若是辅役们可以自行取得一致,不需要外人加以过问就更好了……” 这个决定对他来说也是很烦恼的。 就跟让长宗我部元亲的弟弟去一条家任职是一样的。 都是为了顾全大局,将引为左右手的副将给外派出去。 大军千里迢迢来一趟,最终也没剥夺一条家的名位,只是派个家臣入驻,做一些“居中协调”的事情,这么宽大的要求任谁也没脸说不。 那么谁来担任“中村城留守役”,就成为一个重要问题。 因为平手汎秀本人,是不可能长久留在此地的。 这个职位的权限十分微妙,上不封顶,下不见底,若是巧妙运用,有希望觊觎西土佐南伊予的实权,倘若办事不力,也有沦为橡皮图章的风险。 同时与几十个一条家臣和国人豪族打交道,还要注意大友、毛利的反应,间或支援长宗我部,挟制阿波、赞岐。 大政方针是很固定的,只是具体分寸不好把握。 想要做好这些事情,其实也并不需什么大智大勇,但必须具备细致耐心,既不为表面的和平所麻痹,亦不因鸡毛蒜皮的纠纷而厌倦。 平手汎秀想来想去,办得了这个事的,无非就是岩成友通、河田长亲、堀尾吉晴三名家臣了。 但最后那个资历尚浅,功绩不多,有待进一步锻炼。 而为首第一个资历过深,名声太响,归附时间又不长,不适合外放。 唯有中间这个是合适的。 河田长亲为平手汎秀效力已经十多年了,担任过四五年的副将,长期负责清点士卒,规划扎营,分配物资,巡检士气,偶尔也要维持纪律,评录战功,不管做事还是做人,一直是兢兢业业,勤恳有加,具备大局观的同时亦不乏灵机一动的急智。如今给予更多表现机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是—— 日后那些军中庶务,就没人能一力承担了啊! 总不能让堂堂刑部少辅大人事必躬亲吧。 真是人到用时方恨少,平手汎秀自然生出了求贤若渴之心。 是时候回尾张的亲友那里寻觅一番了,看看能不能找到几个遗漏下来没被大佬们捡走的人才。任人唯亲是不可避免的,同乡人底细清楚,又有家眷在,用起来相对放心一些,外地浪人再怎么有才干,也不能骤然重用,否则容易引发情绪。 堀尾吉晴、木下秀长近年的表现不太尽如人意,没有体现出想象中的天赋来。也许该多给一些机会,同时赋予更大的压力吗? 这时就显露出山内一丰、小西行长的难得之处。 野心值高的家伙,尽管总会让人觉得不放心,但能力成长的速度,显著比常人快得多了。 第七十一章 伊予国的连横合纵 平手汎秀选择了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去插手四国西部事务,各个方向上的敌人和盟友都无暇分身,只能隔空喊几句话来彰显存在感。 进入深秋之后,肥前龙造寺隆信在今山合战中令人震惊的胜利传遍了列国,并且马上被拿来与河越北条氏康、严岛毛利元就、桶狭间织田信长来作对比。两上杉、大内、今川都在战败后迅速衰落了,所以如今的大友义镇也受到无数质疑。除了老家丰后之外,他们对丰前、筑前、筑后三国的掌握都出现不同程度的动摇,一时是顾及不到伊予的了。 而安艺吉田郡山城的毛利元就,似乎大概真的是时日无多了,据说各项权柄都在迅速向嫡孙毛利辉元手里逐一移交,这个关键时刻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两人当然要在中枢好好呆着,以安定远近人心,各项军事活动不得已暂定,连山阴的尼子复兴军都因此得以喘息,其他战线就更是只能收缩了。 于是伊予就由河野氏自行处置,他们的嫡系血脉已经断绝,如今的家督是毛利家强行扶植上去的一个近支八岁小孩,内部隐忧其实很严重。面对着平手汎秀以旧事为由头的政治攻势,河野家臣们无法达成一致,整日在汤筑城里扯皮。 尤其是笔头宿老大野直昌的弟弟大野直之,野心勃勃狂悖不堪,主动勾结平手汎秀,领到一笔出卖节操唤来的银钱,收买了好几个贪图财货的同僚,在领内上蹿下跳,飞短流长,蛊惑了不少人。 毛利家倒是也派了安国寺惠琼过来,但此人显然不能像吉川、小早川那样压制河野家臣,只能做些协调斡旋的事。临时通知幕府弄一个正式守护的任命也是很麻烦的,足利义昭再怎么亲近毛利,也不可能轻易将职役授予给非嫡系传承的未成年人,那个小娃娃的正统性实在太低了。 唯一在平手汎秀计算之外的,是伊予国西部沿岸,握有一定领地的西园寺公广。 此人得知一条家陷入内纷之后,立即倾巢而出,劝降二城,奇袭二城,强攻三城,一共取得了宇和、喜多、浮穴三郡的七个据点,约一万五千石的地盘。 直到中村城的分赃大会开完,河田长亲以平手家代役的身份,派人发布了诸般禁制,接替了防务,这才消停下来。 事后西园寺公广得了便宜还卖乖,派人恭恭敬敬地过来问候,声称:“听说名满天下的平手刑部大人来到四国平定逆臣,真是喜不自胜,鄙人很高兴能为讨伐一条家出一点力。” 如此行径,令人气结,却又无可奈何。 对方是四国岛上唯一一个内外关系都很稳定,没什么明显弱点的势力。 伊予西园寺氏,虽然也是出自公卿名门,但与一条氏不同之处在于,早在南北朝时便与宗家分裂,从此失去了朝廷官位,相应也避免了受到京都局势影响,走上舍名就实、独立自主的发展路线。 当代家督西园寺公广现今三十余岁,正值壮年,文武双全,励精图治,早已肃清了内部的不安定因素,外交上又依赖毛利氏,取得了足利义昭的认可。以他本人为首,加上十四名家臣,团结一致共同进退,并称为“西园寺十五将”,在大友、毛利、三好夹缝里辗转腾挪,始终坚挺不衰。 要说缺点就是地狭民寡,算上领内所有的青壮,也才能动员起三四千的军势,其中带甲佩刀之士不足八百,平手汎秀手上这万余人若是摆明车马,大张旗鼓杀过去,对方多半是抵挡不住的。 然而,人家不曾被抓住过任何错处,全无口实之下怎可骤然兴兵呢? 质疑河野家的守护资格,已然令毛利家颇为尴尬。来四国才不到三个月,就在西赞岐和东阿波各自布下钉子,如今又插手了一条家的内务,再得寸进尺,幕府说不定就会为了搞平衡而暗中打击平手家了。 因此,不但不能攻打,还要大方地承认人家对于新领地的占有。 平手汎秀克制了心下的一丁点负面情绪,礼貌邀请西园寺公广来到中村城,见证一条兼定之子万千代提前元服的仪式。 对方欣然接受。 足利义昭、毛利元就,乃至织田信忠都得到了邀请,不过人家显然不可能来,派个使臣寄一封信就算意思到了。 长宗我部元亲自然不会缺席;十河存保与香川之景恰在军中,正好作为阿波、赞岐的代表;河野家是笔头宿老大野直昌亲至,显然有些特殊意图;还有一个名义臣服于河野家的半独立小势力石川氏,派了一门众金子元宅来掺和。 最后时间定在九月二十七日。 关心此事的从二位权大纳言一条内基从京都千里迢迢赶过来,并且送上一份“大礼”。在他的中介下,年仅九岁的一条万千代得到一个“内”字,取名“内政”,获封为从五位下,并且接替其父出任“左近卫少将”之官。 一条兼定则得到承诺,会在数月之内,越阶升任“正三位权中纳言兼左近卫中将”,成为太政官的一员。 朝廷高官们为了解决问题,还是出了不少诚意的。 尽管当事人并不会领情。 起初,一条内基这位贵人很是喜悦,了结这个悬案官司能收获不少老派公卿的好感,说不定有机会距离关白更进一步。但他面对着一堆乡下人,始终不苟言笑,保持着淡然的疏离感,只偶尔用京都腔调与平手汎秀讲几句,对旁人是绝无对话的意思。 相反一条兼定却是没精打采,毫无仪态,没坐多久便闹着要求上酒,仰头痛饮。许多粗毫无状的江湖草莽上来敬酒送别,全都来者不拒,一饮而尽。到后面就成了醉倒一片,勾肩搭背,胡言乱语,相拥而涕。 乃至长宗我部家的部分重臣与一门众也受到感染,前去致以善意。 可见这位公家高门出身的国司,的确是更认同武士的身份,丝毫不端着架子,也因此受到国人豪族的欢迎。惜哉其智术并不足以对抗外界的阻扰。 这便是平手汎秀并不直接吞并占据,而是善待了一条兼定,与之讲和,只求间接掌握西土佐与南伊予的原因。 委派处事温和细致的河田长亲在此驻守,也是为了平息后患。此地离畿内实在有些偏远,倘若不慎引发土豪地侍们的反感,演变成游击战的局面,那可就糟糕了。 见此情形,一条内基眉关紧锁,不住摇头,面上全是无奈之色。就连九岁的万千代——现在已改名叫做一条内政,下意识也是更亲近京都来的叔叔,对亲生父亲的作为颇有些嫌弃的意思。 公卿高家与武士门第,终究还是泾渭分明啊! 平手汎秀顶着“正五位下刑部少辅”的牌子,自然要把京都来的大人物照顾好,不过言谈举止也不可过于浮夸,以免显得不伦不类。自源氏开创幕府统治以来,武家贵族也有了自己的生存之道,截然不同于朝廷公卿,又与田舍间的豪杰大相径庭。 没过多久一条兼定便醉倒睡去,被人搀扶抬走,早已忍受不了气氛的一条内基和一条内政也赶紧趁机离席。 只剩下乡下武士们饮酒作乐了。 众人分属不同势力,难得见一次面,自然不会说什么推心置腹的话,而是借着酒意彼此吹捧试探,暗藏机锋。 酒过三巡之后,长宗我部元亲点不知是真醉还是假熏,忽然就大胆品评其伊予一国的人物来:“土居近江(宗珊)有勇有谋,修身不密,亡于内纷;来岛出云(通康)、平冈大和(房实)二人皆为英杰,如今前者病逝,后者年迈隐退,只剩大野山城(直昌)作为河野家的中流砥柱;金子殿(元宅)名虽未不显,然而日后必有腾飞之时;此外西园寺的渡边式部(教忠)、土居备中(清良)亦是足称道的人杰。” 这话的信息量还是很大的。 别的不谈,坐在末座角落无人问津的金子元宅脸上顿时呈现出惊讶和感佩夹杂的神情,虽然依然没有被注意到。 被称为“河野家中流砥柱”的大野直昌干笑了两声,面无表情地反驳道:“您太客气了!在下纵然有些微成就,也全是历代主公领导有方……” “这就不对了!过分的谦虚,就接近于虚伪了!”长宗我部元亲毫不客气打断了对方的话,“以前的事情就算了,最近几年贵家的家督乃是个幼童,诸般政务难道不是尽皆操持于您的手上吗?” 大野直昌素来不善口舌,当下不知该怎么回答,愣了片刻扭过头去不再理会:“哼!真是无稽之谈,不值一斥!” 长宗我部元亲闻言不怒反而哈哈大笑,十分畅快。 反正这话也不是说给对方听的,而是说过下面的吃瓜群众们听的。 筱原长房的经历已经足以说明,当主公少幼不能理事的时候,笔头宿老无论怎么做,总会被抓住漏洞闹出矛盾来。 除非是如诸葛武侯般,浑身上下无懈可击,找不出指摘之处的人。 但千百年来才有几个武侯呢? 平手汎秀却注意到最后的话,举起酒碟向对面遥遥致敬,感慨道:“如宫内殿所言,渡边式部(教忠)、土居备中(清良)皆是人杰,那么作为其主的黑濑殿岂不更加卓越吗?” 黑濑殿即西园寺公广,因祖先多年前就与京都宗家不相往来,所以得不到官位;但他确实出身高家血统不凡,故而以其居城黑濑城,称呼为“黑濑殿”。 说起来平手汎秀也曾被称作“岸和田殿”,但不久之后就获得朝廷册封的正式官位,于是大家的尊称又变了。 西园寺公广是个谨慎的人,听了这话,毫无喜色反而惶恐,赶忙下拜道:“惭愧,惭愧!不敢当刑部大人谬赞!鄙人能有这些肱骨之臣倾心追随,实乃神佛垂怜恩赐,万万不敢居功于己。” “难道伊予的风气就是如此自贬吗?我这个土佐人作为多年邻居怎么没听说过?”长宗我部元亲又出来装直肠子了,“当今乃是战国乱世,非君择臣,臣亦择君,黑濑殿您这么说的话,莫非觉得您家的家臣们都没有识主之明吗?” “鄙人当然全无此意……”西园寺公广被弄得哭笑不得。 “不用再说了,这点看人的眼光我还是有自信的!”平手汎秀也感觉到略有醉意,开始稍微放荡不羁了,“我看西园寺家,是可以对伊予一地的安危承担更多责任的嘛!来之前便说了,河野氏的守护使身份,有很多的疑问,而一条家的新主心向公家文化,恐怕不肯接受幕府任命的职役,所以说啊……” “且慢!”眼看自家利益即将被损害,大野直昌不得不当面顶撞“朝廷命官”了,这也是他来此的直接目的:“刑部大人!我家素来对幕府毫无二心,就算有些过错也是无心之失,总不至于是十恶不赦吧!您对于河野氏守护地位,究竟有哪些疑问,咱们可以逐一分辨,慢慢理清楚。万一理不清楚,安艺的毛利右马头(元就)德高望重,是知晓内情的,可以请他来主持公道!” 搬出外人名号来狐假虎威的时候,他的内心是很痛苦的。 大野直昌作为笔头宿老,并不愿意河野家彻底沦为毛利的附庸,总想多保持一些独立性。但面临着畿内第一智将咄咄逼人的攻势,这点愿望恐怕要逐渐落空。 “没必要反应这么大嘛。”平手汎秀做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我固然知道河野家并无重罪,但既然有些小过,那就让西园寺家从旁辅佐,避免日后再犯,岂不是很好吗?” 说完之后,平手汎秀捋须一笑,摇了摇头,低头轻轻喝了一小口酒。 十分平常的动作却令人感受到很大的心理压力。 在座的众多武士心下多半都知道这位刑部少辅大人的过往勋绩,并不愿成为他的敌人。然则拳头打到脸上来,总是要拼死反抗的。 大野直昌犹豫良久,不知该硬还是该软,最终正色伏拜道:“河野家多年来确实不能说诸事都遵循了法度,但在大事上是从不含糊的。历来觊觎此地的乱贼都被果断剿灭,讨伐奸佞不正是一国守护的最主要职责吗?这一点还请刑部大人向公方大人如实转达!” 他这话是软中带硬,包含了鱼死网破的决心。 但平手汎秀却避实就虚,佯作茫然,摇了摇头:“您的话我可听不懂了……不是正在说要给西园寺家更多责任的话题吗?怎么突然就说到讨伐奸佞了?” 大野直昌这才反应过来,心道不妙。 侧首望去,西园寺公广的脸色果然已经略有异样。 是中了诡计了。 大家分属联盟,关系本就松散,同样依附于毛利,也没什么高低之分,你一力维护河野家的守护名分,岂不是断了别人更进一步的希望? 西园寺公广本来不是极具野望的人,未必就会因为方才的提携之意便倒向平手。若是河野家态度软一些,他反倒是很可能念及往日同袍之谊,不理会那些诱惑的。 而现在,看到盟友如此煞有介事,如此斤斤计较,一点名分也不肯分出来,西园寺公广心里多少生出些许芥蒂来。 “呃,黑濑殿,在下……”大野直昌想要开口弥补裂痕,却是支支吾吾讲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话来。 盖因今天面对的,是不得不往里跳的“阳谋”。 倘若河野家有一个广受承认的成年家督,自然可以在外交场合收放自如,从容把握尺度。 可是大野直昌并非家督,只是代替幼主执政的笔头宿老而已。他不可能绕过众臣合议的步骤私自做出退缩让步的,哪怕是把守护职役让出一部分给盟友也不行,否则“丧权辱国”或“卖主求荣”的黑锅就会从天而降,令他有口难辩。 但众臣合议是不可能达成一致的。 至少短期内不可能。 因为,平手汎秀收到“愿借平手之力,肃清内通毛利之贼,令河野家血脉重归正源”的誓纸后,就派人给大野直之送去一千两白银作为“活动经费”,同时做出了口头承诺说:“只要河野家不再受毛利操控,转变方针,真心效忠幕府,与我家亲善,我可担保伊予全境的守护职役,完完整整地物归原主。” 一个是白纸黑字的誓书,一个是查无实据的口头承诺,双方的地位和本钱不等对,所以承担的风险也不对等。 如此一来,大野直昌的亲生弟弟都当了余则成,那么这个笔头宿老凭什么还想说服其他重臣? 想到这里,平手汎秀莞尔一笑,将自己心底下所剩不多的那一点点节操抛诸脑后,换了个姿势,继续吹捧拉拢西园寺公广。 此刻长宗我部元亲也顺利与金子元宅隔空眉目传情,勾搭得奸情火热了。 第七十二章 五字将旗 平手汎秀没有在四国久居的打算,安排好了阿波、赞岐和南伊予三地明里暗里的留守事宜后,便开始做返程的准备。 不仅直属的军队要回到和泉、淡路略做休整,还要顺道把一条内基、一条兼定护送回京都——这显然是个赚取朝廷友好度的方便路径。 水路运输一共要分三批,十月初六,第一拨的四千人由安宅信康、木下秀长等人领着,在土佐的浦野津上船,向东经由纪伊水道进入濑户内海,再开至和泉滩登陆。 平手汎秀本人是先从陆路辗转了几天,到达阿波东境,又招待当地国人豪族们宴饮了一场,于中旬离开四国,走最近的航线,小半天便上了淡路国州本城。 还有一千五百人留下来慢慢的管理物资,收容伤员,检点逃散士卒,由岩成友通、伊奈忠次负责指挥。 时隔三年,第二次的四国攻略,总计花费了百余日的功夫,连续击败了三好和一条两家,取得了筱原长房自刃、一条兼定退位、香川之景复兴的成就。 这个过程里面,平手汎秀并没有贸然去把土地划归直辖,而是用了间接的方式去消化胜利成果。 河田长亲作为代役会长期居住在中村城,凭他的能力,应该可以逐步取得权威,掌握住大方向上的主导权,将西土佐、南伊予十余万石的一条家变成实质上的从属势力。 一条家幼主向往公家文化,不会亲秉军政,诸位辅佐家老或庸碌无为,或老迈体衰,或有勇无谋,皆不足虑。唯姬若子的弟弟吉良亲贞精明强干,广有人德,所以长宗我部家也势必会获得不小的影响力。不过三千两黄金砸下去既是恩赏也是彰显实力,两三年内那批土佐人大概是不敢起什么心思的。 顺带着还取得西园寺公广、十河存保的好感度,这对于将来是很有用的。还有河野家笔头宿老大野直昌的亲弟弟大野直之主动当了卧底,乃是令人料想不到的意外收获。 不过最妙的,还是铃木重秀入驻西赞岐天雾城,汤川直春入驻东阿波上樱城。前者得到了蜂须贺正胜死后留下的大约一万二千石遗产,后者则收取了筱原长房被抄家灭族后空出来的一万一千石地盘。 得到了这么有诚意的封口费,在纪伊问题上,就不免要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了。 汤川直春主动邀请平手家派遣奉行人员进入领内,处理国人豪族的争端事务,铃木重秀也态度暧昧没有做出什么质疑——他其实还是很想质疑一下的,但就怕处理不好,反而被土桥家这个老对手捡了便宜。 他们两家都是三好的老对头,得到了四国领地之后,势必要把主要精力放过去,以免被搞什么破坏。于是一番加赠,起到了一定的转封效果,令这两家独立豪族不得不逐步走上被家臣化的道路。 平手汎秀准备年后在纪伊国安排代役,届时让被称作“老金吾殿”的畠山高政,和约定好送给人家当养子的夜叉丸一并过去居住。让六岁的小孩子远离亲生母亲似乎有些残忍,但这是身为武家子弟应有的觉悟,不容有任何拒绝,顶多挑几个熟悉的仆妇杂佣过去加以照顾,便算是亲父的关怀之意了。 只是代役的人选该让谁担任呢? 这与中村城留守役的标准又不同,同样需具备左右逢源的七窍玲珑心,但没必要那么有细致耐心,反而有点悍勇之气更好。 岩成友通似乎是可以一用的,纪伊就在和泉边上,也不担心他发展出过高的独立性来。然而,他跟当地的杂贺、根来以及其他国人众都打过很多年仗,是有深仇大恨的。 舍此之外的话…… 感觉倒是目前暂任忍者大将的中村一氏最合适。 从资历上看,确实可以提拔重用了,也算是给其他出身不高的家臣们做个足以效仿的榜样。 这年头,肯为大名效力的忍者,多半都是抱着“不要世代都只做忍者”这个心思的。 于是,到了州本城,安置了部队与两位一条大人,未及与亲眷团聚,平手汎秀先在二之丸的书房里,唤来当事人,询问道:“来年我打算让你去纪伊坐镇管理,手下的忍者就交给副队长石川五右卫门,意下如何呢?” 中村一氏大为惊讶,但瞬间就伏身叩拜,决然厉声答道:“固我所愿,不敢请耳!属下一定拼尽全力,除掉纪伊国内所有意欲对我家不利之人!” “如此甚好。”平手汎秀捋须而笑。 事情这就算定下来了。 接着中村一氏领命而去,石川五右卫门又被叫过来。 平手汎秀依旧是直言不讳:“明年中村另有要务去做,你这个副队长,要做好转为正职的准备。” “噢,多谢厚恩!”石川五右卫门当然也很高兴,不过毫无异色,“属下早就觉得中村殿如此人才,不会久居暗室。” 平手汎秀闻言调笑道:“当忍者便一定是居于暗室吗?难道你也想改行了么?” “属下可没这本事。”石川五右卫门苦笑摇头,“我自幼愚笨识字不多,除了翻墙走壁溜门撬锁挖洞放火变装化形之外,什么也不会……” “哈哈,这会的还不够多吗?”平手汎秀不觉莞尔,“对了,听说有个叫雾隐才藏的,是你收养的亲传徒弟,如今在山内那里当个足轻,这太浪费了,赶紧调回来,人尽其才嘛!” “唉……”石川五右卫门皱眉叹气,“本来想让他去服部春安大人的警视厅,谋个安稳前程,没想到这兔崽子竟敢离家出走……” “这也没什么不好嘛,没点少年心气,日后岂能成大器。”平手汎秀随口接了句。 “主公您有所不知,这小子实在闹得太过。”石川的语气更加无奈了,“逃出去当足轻也就罢了,最近在四国他又结识了一个叫什么‘上月佐助’的小孩,也不想想是多大的麻烦!那个小孩是个逃忍,据说同时得罪了甲贺、伊贺、轩辕、透波、户隐……” “没关系,肯为我家效力,就可以收下!只要短期内不要接触太隐秘的事情就行。”平手汎秀毫不在乎大手一挥,“怕得罪人还当什么武士?不如回乡种地算了!” 他是真心不在乎。上述那些忍者集团听起来厉害实际根本不算什么,透波、户隐远在千里,轩辕众里有一部分被加藤段藏带着来到近畿投奔了浅井,但也只是小部分而已,甲贺随着六角家失势已经分崩离析,平手家就收编了不少,至于独立自治的伊贺众,那本来就是敌人。 当年陪同织田信忠去讨伐伊贺国,一仗就杀了对面几千百姓,包括妇孺在内,已经是仇深似海的地步了,还怕得罪一下么? 说完此事,平手汎秀才回去休息。 然后就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鬼鬼祟祟地站在本丸门口,四处张望,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 “庆次?” 平手汎秀下意识提高了声调,板着脸走上前问道:“你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在四国胡作非为也就算了,这可是自家城里!” “啊?我没有,我不是……”庆次连忙摆手否认,“其实就是来找您老人家的!为的可是正事!” “你也会有正事?说说看吧。” “是这样的……”庆次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慢条斯理道:“今年不是打了不少大仗吗,从越前到摄津,又到四国,大伙都觉得我们平手军勉勉强强,也可以称得上是天下强兵了。既然是天下强兵,用的马印军旗却还是平平无奇,走出去也没个响亮的说法,是不是有些令人尴尬呢……” “这倒也算是个正事,但实在不是什么紧急需要说的事。”平手汎秀未听完便没好气地打断了,“一点乱七八糟的虚名而已……除了你也没谁在意吧?” “可不仅是虚名啊,对于鼓舞士气的帮助是很大的!”庆次连忙反驳,“别人且不说,我跟赞岐的十河存保介绍过,平手家曾经有收养战死者遗孤,组建为‘仁’字备的事情,这个‘仁’乃是为将五德‘智信仁勇严’里取的,人家听了之后是颇为向往的!可惜这事情您老人家没再关心,所谓的仁字备也被拆散补充进旗本各队了……” “……好吧。”听到这个理由,平手汎秀的接受程度略略高了一些,随意点了点头,“那不妨就去制作一面纹着‘智信仁勇严’五个字的旗帜,作为我今后的马印和军旗吧!此事就交给你了,式样直接去岸和田城下,委托参与竞拍会的艺匠设计,记得原料选好一点!” “没错没错!叔父大人真是英明,如此一来……等等等等,还没说完呢!”庆次受到允许本是喜上眉梢,但眼看着平手汎秀似乎准备离开了,赶紧上前拉住,“旗纛姑且是有了,但是说好的‘五字备队’呢?您看我历来斩将夺旗的次数也不少了,当个‘勇字备’的备大将,没什么问题吧?” “这个先等等吧……”平手汎秀故作淡定回复到,“既然是今天才有了这个创建,往日的战绩自然不能作数。五支备队的军旗嘛,姑且也一并制下,但暂时放到我这里保管,待到将士们立下功勋,再行下赐。日后究竟是谁拿到这个名号,就看各自的表现如何了。” “啊……哈……”庆次张大了嘴,随即大急,“您可不能这样啊!我刚才出门的时候,已经跟才藏、老熊他们吹了牛皮,说咱们以后就是平手军的勇字备了,您现在这么说了,我怎么有脸回去……” 平手汎秀却不去理他,只当没听见,转身想了更多的问题—— 用旗帜和番号来刺激士气,确实是个正途。只是不能将上限定在五个,否则后面的人完全没有机会了,那可不好。 这玩意儿可以吸纳一下大萌国给人取谥号的经验,“勇”字给出去了,咱们还可以给别的人“刚勇”“骁勇”的旗帜,“信”字给出去了,还可以搞一些“忠信”“果信”之类的。 趁这个机会,常备军的职业化进程,又可以稍稍前进一步了。 兵归将有的军事封建制度一般来说是能保证战斗力下限的,但也局限了战斗力的上限,十六世纪下半叶正是这一传统逐渐变革的时刻。募兵训练环节的正规化是不可一蹴而就的长期过程,装备武器的统一化又很花钱,但我们先至少从编制上解决问题。 第七十三章 幕府暗流 “五字备队”的设想一经提出,比原本想象的还要更受重视。 按说世人的志趣各不相同,有的贪财,有的好色,有的好名,有的逐利,甚少有什么饵食能钓上所有鱼。然而平手军的家臣与士卒们,全都对特有军旗和独立番号表现出极高的兴致,暗自互相争锋起来。 大概是因为见得少了。 比如庆次自以为是首席的“勇”者,但拜乡家嘉和本多正重也觉得自己是有资格的。山内一丰看上了“信”字,而加藤教明和疋田景兼目标与之相同。 平手汎秀暂时没去管这事。 只要内部竞争控制在大体良性的程度,就不用操心。 “智信仁勇严”样式的旌旗马印迅速就赶制出了一个简单的样品。五个汉字如五角星一般围绕在周围,中间纹着军配团扇,隐约仿佛还画了阴阳五行九字真言天干地支二十八星宿之类的神秘符号做点缀。 总体看上去是雅俗共赏,逼格还是不错的,至少堪与武田家的六如战旗相当——毕竟都是从孙子兵法里寻章摘句弄出来的嘛。 晚秋时分,平手汎秀在淡路州本城与家人稍微团聚了两天,接下来行舟跨海,带着三百亲卫,护送两位“一条大人”返回朝廷,顺便巡视一番畿内的领地和生意,再前往御所拜见幕府将军。 行至京郊,不知是否偶然,碰到了两位熟悉的年轻公卿劝修寺晴丰及山科言经,透露说太政官们对中村城之事甚为满意,准备让一条内基“更进一步”。另一方面还得知,山科言经由于作为本愿寺显如之女的养父,也就成了平手言千代丸名义上的准岳父,考虑到这层关系,被破格提拔为“从三位参议”。 一时俱欢,平手汎秀欣喜之下,不吝当了一回散财童子,给在场的各位朋友每人一个内含十两黄金的小红包。 不得不说收买这些人的价码真的是很低的。十两黄金给一个武士,只够买一支精致铁炮,或者两三柄土制劣等品,但交给公家,却能支持两三个月舞文弄墨花天酒地的生活。 拜别公卿,来到御所,面见了足利义昭,述说此行成败。 公方大人总体上是对于讨伐四国的顺利感到喜悦的,听说并没有直接夺取新领地,而只是派遣了代役,以简洁方式掌控局面,他老人家就更高兴了。 如今看来,平手汎秀将大批领地都赏赐给了家臣们,虽然打了胜战直领没有增长反而有所下降,只是靠着商业利润来支持军费。看上去他显得外强中干,无法脱离幕府控制,与浅井、织田之类拼命搞一元化的乡下人完全不同。 至于往日治理和泉时,政策起初宽松,后来却“被迫”越收越紧,把国人众和寺社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旧事…… 足利义昭姑且主观排除了阴谋论,认为那是偶然发生的。 这无疑有些自欺欺人的嫌疑。 不过,在这礼崩乐坏的战国乱世担任名实不相符的征夷大将军,面对祖上传来的积弊积弱,没点自欺欺人的心态,还怎么过得下去呢? 至于近畿的局势,似乎并没有明显的变化。 从平手家忍者们的回报来看,浅井家与织田家这几个月来都没有大规模用兵,而是针对于南近江和北伊势的膏粱之地展开激烈的明争暗斗。 柴田胜家和泷川一益遭受到了花样百出的调略拉拢手段。前者一直摆出忠臣姿态拒绝一切示好,只有在阿市夫人邀请他一道去庙里为近江国丰收祈福的时候没能坚守住原则;后者的态度就有点暧昧了,糖衣吃掉炮弹打回,给的好处是来者不拒大胆接受,怂恿表态说几句有争议的话是决然不肯。 织田信忠显然是有些心急,也采取了不少措施试图拉近与两位外派重镇的关系。不过,他好像并没有听从某人“重用林佐渡和竹中重治”的建议。所以平手汎秀主观上认为,这些措施估计是起不到多大作用的。 而南伊势北畠家的旧领,或许真是要逐渐摆脱织田家的控制了。 信长宠爱的次子茶筅丸太年幼了,虽然赶着上架子元服取了名叫“具丰”,名义上成为家督,但没多少人听他的。选的几个辅佐役的确都是铁杆内奸带路党,然而既无人望又缺才具,不帮倒忙就算是万幸。 在浅井长政的公然支持和足利义昭的暗地配合之下,北畠具教已经宣布结束了被迫的幽居,发动支持者说要另筑新城,以对抗大河内城的茶筅丸。 道理其实是人人都懂,没有杀气腾腾的“尾张太君”在后面撑腰,“伊势伪军”那肯定是靠不住的。 织田、浅井斗而不破的局面,目前对幕府显然是最有利的。 所以足利义昭心情很好,还邀请平手汎秀去对双方的矛盾做一番调解。 这可是件十分麻烦的差事。 以平手汎秀的政治能量,确实是有机会压制近江、伊势的争端,并且稳住柴田、泷川两人,前提是把这事作为头号目标,投入大部分精力进去。 那将军大人可就要高兴得笑不动了。 但平手汎秀显然不会如此行事。 明知是随时可能引爆的炸药框,怎么可能往里伸手? 甚至连阳奉阴违都不愿意。 说出的话若不兑现,亦是会损伤声誉的。 所幸的是,足利义昭的语气也只是试探而非命令,平手汎秀遂推托道:“以在下的身份,很难让人相信是中立的。幕府的细川殿、明智殿都是能言善辩之人,不如让他们处理如何呢?” 将军大人听了这话不太高兴,但也没怎么生气,只是摇了摇头:“细川已经派去了南河内收拾局面,至于明智嘛……他可是我难得的谋主,须臾离不得的。” “原来是这样啊……” 平手汎秀仔细体会了一下对方话。 看起来,细川藤孝在信长重伤幽居后又重新取得了信任,而明智光秀的处境仍然不太好。 说来好像今天没见到三渊藤英、一色藤长等人在将军大人身边伺候,难道是屡次办事不利之后遭到贬谪了吗?若是那样的话,可就有点过分了,毕竟是面对三好、织田的压力都没有变节的忠臣,虽然受限于才能平庸功劳不多,但苦劳可是着实很高的。 “也罢,让您去调解织田和浅井确实有些尴尬。”足利义昭又想了个主意,“那么到年底为止就留在京都,陪我一起见见各方面的人物吧!” 显然他是想制造出一种“平手家是幕府亲信”舆论印象。 “只要下面不出什么突发问题,在下当然是求之不得的。” ——平手汎秀是如此说的,回答得毫不犹豫。 阿波国三好长治那个刚愎自用眼高手低的家伙早晚弄出是非来,到时候自然有借口远离。现在先说几句漂亮话也没问题。 “如此甚好!”足利义昭显得十分欣慰,他觉得到年底才两个月应该不会有变故了。 两人对视一笑,假装宾主尽欢。 将要告辞,平手汎秀又念及一事,临行前发问说:“不知织田管领怎么样了?是否允许在下稍加探视?” 足利义昭脸色立马沉了三分,挥手道:“管领大人病情严重,恐怕是不宜见人。” 平手汎秀见状也无可奈何,只能伏身回应:“在下明白了。” 心下猜测,莫非是信长意外地恢复了健康,逐渐能够正常处事,才惹得将军大人不快吗? 抑或是—— 已经不在人世了?足利义昭是因为失去这个挟制织田信忠的招牌才头疼的? 总之是不敢往深里想了。 告辞之后,平手汎秀按照约定,暂时不回本领,而是到京郊西北角的妙心寺东林禅院借住。 这里是平手家所供奉的临济宗的大本山,占地甚广,僧侣众多,给言千代丸当过老师的虎哉宗乙在此处颇有声望——准确说是传承了其师的影响力。 和尚们十分的友好,将平手汎秀视作贵客招待,不厌其烦唯恐怠慢。 只是言语间,旁敲侧击地,表达出的想法是希望什么时候带言千代丸一起来参拜一下,到时候高贤大德们一定尽数出席,努力祈福,香油钱看着给点就行。 显然,人家生怕平手家的继承人娶了本愿寺的大小姐之后就被带到一向宗的沟里去了。 对此平手汎秀只能一笑而过不置可否。 从个人感情和审美取向,当然是倾向于临济宗的。 但眼下必须跟本愿寺保持和谐关系,不可在宗派取舍上太过偏袒了。 一番虚与委蛇阿谀奉承之后,平手汎秀终于安顿下来,分到了四间别院,足以让三百亲兵都住进屋子不用露宿。 接着—— 用过晚膳之后,闲极无聊在四处闲逛,才发现隔壁邻居,居然也是个熟人。 幕府重臣三渊藤英,怎么穿着僧衣戴着念珠,一副剃发修行的样子? 要不是对方看过来的眼神有异,还真没认出来…… 也幸好如此——如若他盯着平手汎秀望的时候,手里不是木鱼而是刀剑,暗中警戒的侍卫和忍者搞不好会当做是刺客,当即格杀掉。 平手汎秀不禁感慨到:“三渊殿……一别数月,您的变化可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啊……” 面前这家伙是幕府死硬鹰派,以往对织田家的态度十分不善,自然没可能有什么交情。但此人向来把敌意写在脸上,不是玩阴谋诡计的料子,故而彼此间倒也没有私仇。 三渊藤英听了这话苦笑一声,侧过身子去,强作淡定,答了一句:“沧海桑田,世事难料。在下还要做晚课,刑部大人请自便。” 然后就急匆匆离去了。 平手汎秀颇有些震惊,打算回头让自家忍者们好好探听一下幕府内部的人事变动。 结果还没来得及下令,第二天上午便邂逅一个相貌不俗的中年尼姑——说是尼姑,其实是豪商家的小姐,自幼因“有佛缘”而送过来抚养,带来了成百上千贯的香油钱,于是清规戒律也就没那么讲究。 总是于一位师太处,听得了事情原委: “素闻平手刑部一面人才,果然名不虚传,想来紫式部书中的平安贵公子,亦不过如此罢……您说那位三渊大人?唉,可真是无福之人。他两月前陪同公方大人到寺里敬香,讲了一句‘幕府如今再兴,固然是我等奋斗不懈之功,亦有赖神佛护佑’之类的话,莫名其妙惹得公方大人震怒,斥责说‘你徒然败事有余而已,有何功可居?’当场就让他剃发隐居谢罪……话说贫尼于素斋一道略有心得,您今晚可有品鉴的兴致么……” 第七十四章 伪钞风波(上) 这位不知是否正式入了佛门的女士,身材高挑,眉目温婉,看上去三十余岁,有个法号唤作“春光”,在不远处的大心院有一处偏鄙院落,外墙平平无奇,内里十分豪贵,食宿用度所费奢靡。但并非繁华嬉闹之处,反倒颇为冷清,在平手汎秀造访之前,看上去仿佛是经年累月没接待过客人了,是所谓“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素斋也的确是十分可口的,只是入口隐约尝到若有若无的荤腥味,其中情由,那是不敢细思了。 平手汎秀晨起时入,傍晚乃归,与春光师太谈笑风生,进院时容光焕发,出门则已有疲态。对方总是随性改变话题,自己又不方便直接追问,花了大半天功夫旁敲侧击地引导,才算是从第一现场的见证人那里,探听出来幕府君臣发生口角的具体情报。 根据女尼的描述,足利义昭和三渊藤英并不只是一言不和,而是各饮了一些僧坊酒之后,争执了好半天,两人都涨红着脸动了怒气。 从台词上分析,三渊藤英似乎是有点过于得意忘形了,言谈中认为幕府已经成功复兴,到了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刻。 而足利义昭是大大的不以为然,嘲笑他想得太简单,还斥责说三渊藤英最近担负的军务出了许多差错,态度很有问题。 在酒精的刺激下,双方吵得不可开交。 然后将军大人暴怒而起,吼着要“勒令切腹”。 听了这话,三渊藤英方才惊醒过来没再开口,当然没有真的立即切腹自尽,但也咬牙切齿地硬撑着不肯道歉求饶。 这事情惊动了附近静修的众多高僧,一齐过来劝说求情,足利义昭终于借坡下驴,冷哼一声,改口到:“姑且免了死罪,留你在这佛门圣地好好反省!以观后效!” 三渊藤英的性子也不知道是真刚还是假烈,待将军大人走后赌气说:“不用观什么后效,属下以后就出家为僧,在此处寻一个禅院挂单好了,免得公方大人见了心烦。” 于是御所就少了一个家臣,妙心寺多了一个僧侣。 平手汎秀感觉到有些唏嘘。 以新时代的标准看,三渊藤英是不折不扣的庸将,治军和理政都很一般,弓马、文采、谋略皆不擅长,大局观更是差劲,家学传承的那些纵横斡旋手段尽数过了时,偏偏这人还刚愎自用,趾高气昂,全然是个井底之蛙。 如果是在平手家,他能当到一个番头队目就算顶天了,备大将估计是没机会。 但是,这个“庸将”却又是难得的忠臣。 当年“永禄大逆”发生之后,细川藤孝背着足利义昭疾走的时候,武艺并不出众的三渊藤英全程提着刀与三好家追兵搏斗,众人一路心惊胆战从奈良跑到甲贺,得到地头蛇和田惟政的庇护,才算是逃出生天。 有这个情分,再怎么犯错也不该严惩的。 不过要紧军务上屡屡出漏洞还一副理直气壮不当回事的样子,也很让人头疼。 “其实,我听说公方大人把三渊殿在伏见一带的知行地完好保存下来了,没有收回直辖或者转封给他人的意思,看起来是随时可以物归原主的……”春光师太的消息好像很灵通,连这个都知道,“现在这幅局面也就是碍于颜面吧,谁都不肯先低头,反倒真的成了死节。” 平手汎秀越发觉得畿内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不宜久居了。 像这种幕府内部的冲突,要是彻底不知道倒也罢了,一旦撞上以自己的身份,不管怎么表态都很别扭,装作没听说过也不合适。 还是应该想办法在外面呆着,等到中枢的矛盾激化起来,爆发了动乱再回来收拾局面,才是正道。 织田和浅井两家明争暗斗,上头还有个足利义昭压着,一时半会应该不可能有谁忽然打倒所有反对者毒霸近畿的。 可是现在公方大人明确说了让你留着,得找个好点的理由才行。 四国布下的炸药桶,不知何时才能爆响呢? ——平手汎秀心理是如此想的。 但他却是等到了和泉留守役浅野长吉送过来的特急函件。 信纸上只写着一句话: “近日界町周边发现有人大量伪造我家的‘兵粮券’,形貌极似,以假乱真,尚未查明来源。” 平手汎秀当即坐不住,惊得从席子上蹦了起来。 确实是如愿产生了足以作为借口离开京都的变故,只是变故的方向有点出人意料! 赶紧给足利义昭留一封短信说明了一下情况——也不管他老人家能不能听明白,带着亲卫们火速往和泉赶去。 …… “玉越屋”原本是尾张境内一家二流的具足商匠,搭上平手家的青云,才一路扶摇直上,渐渐涉足典当、借贷之类金融经营,近两年更是把主要精力放在“兵粮券”的印刷之上,业务彻底转型了。 平手汎秀对这个“兵粮卷”的防伪措施是极为重视的,派人从世界各地,搜罗到了大宋交子、萌国豪商密押、威尼斯汇票、美帝奇银行存单等等一切正在通行或者曾经通行过的票据,吸取了多种方案的精华。 选材要用罕见的植物纤维,票券正中用双色打出繁复的装饰花纹,边框暗藏着只有自己人能看懂的暗号,角落还以微型雕刻而成印章的盖了戳。除了水印的量产成本实在太高被排除在外,其他能用的都用上了。 “兵粮卷”最小的面额是一石,黑市价格在六七百文,不是普通老百姓随便花得起的,一般只用于大手笔的支付。交易双方若是对真伪存疑,可以直接到相关店铺去,找专业人员辨认,这是技术之外的保底手段。 才发行了两年左右,要说本地的商人们能仿制得天衣无缝令人看不出来,还真是难以置信。 负责印刷发行事务的,是侧室合子的表格玉越三十郎。此人年轻时锐意进取,依靠提前获知织田家情报的优势,很是赚了一些金银,但如今年近不惑却逐渐保守胆怯起来,正适合主管这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工作。 厂房设在和泉、河内、纪伊交界处,一个荒无人烟的三不管地带,匠人分成七种岗位协同作业,每人只负责一个流程,相互不得随意交谈,衣食住行都是封闭式,进出要经过仔细审核,分属不同指挥序列的五队足轻和四组忍者轮班值守明暗互相监督。真正掌握核心的技术的老师傅领着高薪住在岸和田城,看管就更严密了。 思来想去,不管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不应该是毫无征兆地出现大量假币才是。 倘若是内部被渗透而产生的问题,那只能说明这个渗透程度已经达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比起假币带来的金融冲击,这一点更让平手汎秀担心。 十一月初二凌晨,从京郊妙心寺出发,跨过十四里半(约57公里)道路,傍晚就赶回了和泉。 骑着高大坐骑的平手汎秀都颇觉得疲惫,三百亲卫众里面只有一半有乘用马,另外一半可就累得够呛了。 早得了回报说,和泉留守役浅野长吉已经来到界町,与信长所任命的町奉行木下秀吉,会合众笔头今井宗久一道等候着。 平手汎秀直接亮出身份,骑在马上进了奉行所。 那三人听到动静都出来站在院落里。 之前已经料想过种种场景,却没想到,甫一见面,浅野长吉便满脸悔恨双目通红地跪倒在地上,呜咽痛声道:“主公!我们上当了!” 平手汎秀一愣,会错了意:“已经找到伪钞流通的原因了吗?哪里上当了?是印刷技术被人窃取,还是相关人员被收买?” “……都没有……”浅野长吉恨恨地猛烈摇头,“我的意思是——这整件事情都是个骗局,所谓伪钞横行的事情,压根就是假的!” 这是怎么个意思? 平手汎秀愕然不解。 旁边今井宗久的脸色,比浅野长吉好得有限,见状苦笑了一声,上前道:“平手刑部,鄙人来给您演示吧……您看,我左手这个,是‘玉越屋’所印出来如假包换的真兵粮券,面值一百石。右手拿的一张,就是这几天在界町吵得很火热的所谓伪造兵粮券……” 一边说着,今井宗久一边掏出了两张尺寸一致,外观类似的票券。 平手汎秀顺过去定睛一看—— 顿时明白“上当”的意思了。 这个假币,实在也太假了,只要不是眼瞎根本不可能混淆。 真“兵粮券”,图案繁复但线条分明,着色均匀光泽明亮,微雕章的字样用放大镜看是清晰可见的。而面前的假卷,花纹细节一团模糊,色彩暗淡涂抹不均,微雕处更是乱七八糟,完全看不出是几行汉字。 若说是小面额使用时,可能还会马虎大意。但每张价值一百石,收钱的人怎么可能不仔细对比一番? 如此说来,这种低劣假币根本不能成气候,那浅野长吉书信里说“形貌极似,以假乱真”是怎么回事呢? 平手汎秀突然意识到,往日一贯话多爱表现的木下秀吉,今天是静静地蹲坐在地上,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身上有一股奇怪的气场。 今井宗久接着上前解释道:“我们都是被人引导着才相信真的有假币横行……这个先不说了,总之木下大人前天下午得知此事后,立即派人到可疑地点清查,连查了一天一夜,并未找到暗中发放假币的罪犯——或许根本就不存在这么个人,反而是查到了许多令人惊讶和恐惧的东西。” 第七十五章 伪钞风波(中) 原来,木下秀吉担心此事会扰乱界町的贸易秩序,进一步弱化自己的权威,故而态度比较强硬,希望以此来加强存在感,顺便可以施恩于商人。 加之浅野长吉急匆匆从岸和田城赶过来,捐了一千贯的“劳军”资金,同时又以平手家的名义施加政治压力,要求早日破案。 奉行所辖下有锐士三百,尽皆披甲佩刀,三分之二装备了铁炮,另有文吏五十,杂役二百,当即全部动员起来,气势汹汹地查封了几处被认为有嫌疑的铺面和民房。 木下秀吉在任三年,勤勤恳恳,对界町的情况是很熟悉的,哪些商屋是清白生意,哪些涉了灰色,哪些半黑不白,哪些基本纯黑了——心里都是有数,所以此次行动的目标十分明确,对准了平素就治行不检的町民。 可是,并没有找出想象中的那个“伪钞分发中枢”,或许这玩意儿本来就不存在。 反倒是从纸堆中翻到一些其余的罪证。 而且所涉及的案子还相当不小。 一家叫做“大木屋”的商号,被搜出一个秘密的记事本,上面记载了与三好长逸、筱原长房等人的私下来往。 证物现在还放在奉行所里,今井宗久拿出来让平手汎秀看了看。 其中有几条记录是—— “正月初九,收到胭脂屋代荒木家预付铁炮款项,铜钱二百贯。” “二月初二,南蛮船到岸,货品入库,支付尾款三百六十贯。” “二月十三,荒木家有马殿验证货物无误。” “二月十六,收到荒木家有马殿货款,金三十五两,银四百两,折五百四十贯。” “二月二十四,向善住坊交付南蛮精制铁炮十支,计千三百贯。余五百六十贯未付。” “三月初七,收到胭脂屋代荒木家支付兵粮券七百石,商议折五百二十贯,尚余四十贯。” 虽然没有写上全称,但几个人名都是令人不得不关注的! 荒木村重最初是池田家臣,曾经勾结三好长逸临阵倒戈,最后又通过黑田官兵卫的中介投靠浅井,这一系列行为的疑点实在是不少。 至于“善住坊”……看起来似乎是个僧侣修士的常用称谓,然而放在这里,却只能联想起刺杀信长的头号嫌疑人杉谷善住坊。 既然出现了这个人名,那对于织田家来说,就是比伪钞事件更值得关注的大案了。 可是—— 牵涉其间的“胭脂屋”,令木下秀吉感到十分为难。 在三好统治时期,界町最大的三家豪商,是“天王寺屋”的津田宗及,“能登屋”的池永平久,“胭脂屋”的红屋宗阳。 也正是“会合众三十六人”里面的三个巨擘。 今井宗久、千宗易等人,向信长示好,于织田治下得到迅猛发展的机会,然而短期内还不能与三大前辈相提并论。 池永平久去年为佐久间信荣所“误杀”,引起了渲染大波。 信长让家中排名前五的佐久间信盛隐居禁足,革去一切职务,算是给了个交待,才让商人们勉强安下心来。 今天这事公布出去的话,胭脂屋的红屋宗阳固然是吃枣药丸了,但织田家会遭受到多大的反抗呢? 至于木下秀吉这个奉行是呆不住了。 浅野长吉是这么说的:“木下大人只透了一点要追查下去的意思,会合众便团结在津田宗及的周围,提交了联名信函作为交涉!他们要求把此事压制下去,否则……就要采取抗议行动了!” 商人的反应显然在意料当中。 三好家执掌霸权十几年,始终以礼相待,织田家连续两年对巨头动手,反差可谓强烈。人人自危,同仇敌忾的情绪激荡之下,可不管你有没有正当理由,是不是偶然事故。 倘若霸权还在,自然可以凭借胭脂屋与三好余孽勾搭的事情作为口实,以武力迫使会合众们屈服。 可偏偏现在是霸权摇摇欲坠。 织田信忠如果真的采取强硬措施,足利义昭和浅井长政都要笑不动了。 说到这里今井宗久脸上很尴尬。他固然最早站队支持信长,这几年同秀吉关系密切,毕竟仍是商人的一员,不可能否认会合众的联合决定,否则即等于是“自绝于人民”。 浅野长吉本来与整件事关系不大的,但他一来觉得受到蒙蔽利用是有负重托,二来对织田家有着较高的认同感,当下面容颇为凄烈。 此事如若严加处理,会激发剧烈反抗,引发严重后果。与商人妥协的话,又不免受到轻视,授人以柄。其实不论如何,木下秀吉的奉行位子,都是坐不稳了。 先不管他究竟如何选择。 平手汎秀忽然想到一件旁事—— 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假钞”这个事情一直存在,但黑市流传的全都是低劣不堪的货色,不难分辨真伪,所以受骗的人并不多,也就没有引起重视。 那么说的话,这一次的大风波又是如何起的呢? 为什么会以为假钞“形貌极似,以假乱真”,从而惊慌失措,被人利用了呢? “最先是‘盐屋’报告了此事,有天王寺屋的津田老板为他作证,不得不谨慎视之。”浅野长吉又是愤恨又是羞愧,情绪极其低落,“他们送过来的票券,的确是与真兵粮券九成九的类似,我花了半个时辰才看出几处微小的差别,所以才会以为有什么特别厉害的造假者出现了……也许那几个样品本来就是真的,只是在细节上刀削笔抹修改了几处,故意以真为假!属下已经请玉越屋的匠师按照这个思路去辨认了,估计一两天之内就会有结论……” “唉!只怪我等缺乏经验,也都上当了!”今井宗久长叹了一声,“回想起来,真相确实很有可能如浅野殿所言。那个秘密的记事本,也可能是有意引导我们找到的。至于天王寺屋的津田宗及大老板,到底是参与了阴谋过程,还是与我们一样被欺骗了,这一点可真难说。” 原话是“可真难说”。但他的神情显然已经认定了津田宗及就是幕后黑手。 按这个思路,阴谋的重点似乎是在于瓦解织田家对界町的掌控,而平手家的“兵粮券”只不过是被牵扯其间而已,并不是被暗中的敌人盯作了目标。 如果是这样那倒还好。 织田家对界町的控制反正早晚是保不住的,虽然遗憾却又无奈,就算平手汎秀对木下秀吉鼎力支持也没用。 而津田宗及这个人,前面搞出大新闻的人有他作证,后面代表会合众施压的又是他,确实是有着极大的嫌疑。 究竟要如何处理呢? 平手汎秀侧首看到木下秀吉跪坐不语,顿时明白过来: “木下殿既然在此把事情原委公开了出来,让我等全都知晓始末,想必绝无隐瞒妥协的意思,而是要坚决彻查‘胭脂屋’在刺杀事件中的角色了。” 因此才会感到痛苦吧——最后一句话没说出来。 “不愧是平手刑部,这么快就看穿了鄙人的想法。”说到这里,木下秀吉终于缓缓仰起脖子,缓慢但又坚定地点了一下脑袋,轻声道:“我自幼跟继父不合,十二三岁就四处打拼,劈柴喂马端茶送水什么事情都做过,摸爬二十多年才有机会做个五千石的町奉行,可真是舍不得啊!但若因此就对刺杀织田弹正的人视若无睹的,将来有何面目去见他老人家呢?其实今天早上,我已经下了命令,让人暗中监视可疑分子了。” “木下殿啊……”平手汎秀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任何话语都很无力。 人家处在如此微妙的境地里面,你若是不能全力帮忙,再怎么去鼓励,也都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风凉话而已。 除了“祝您武运昌隆。”这种屁话之外,多言无益了。 木下秀吉咬着嘴唇勉强笑了笑,回了一句“武运昌隆”,而后忽然又道:“听说舍弟小一郎在平手家干的还不错,已经领有六百石俸禄了,若是鄙人不幸出了什么差错,还望刑部大人能允许那小子将木下这个苗字传承下去……” “其实也没必要那么悲观,就算离开了町奉行的位置将来未必没有转机……”平手汎秀宽慰了一句,不过并没有具体去讲转机在哪里。 这时候门口有个须发半百的中年人得了侍卫放行,小跑进来,到浅野长吉跟前附耳传话,没说上两句又瞧见大领导在旁边,赶紧爬过来伏拜施礼。 平手汎秀认不出此人,不过看情况应该是浅野长吉的得力手下之类。 那中年人禀报说:“昨天拿回去的票券样品,请几位匠师都过目了,他们一致都觉得,这根本就是真物,只是有懂行的人故意处理过,才让人觉得是一种高明的赝品。” 这个消息来得晚了些,不过还是很有用的。 “如此说来,果然是有人诱导我们发现了胭脂屋内通逆贼的罪行吗?这会不会是个更深的圈套呢?”今井宗久如是说,他似乎很不希望界町奉行撤销或者换人。 “如果那些记录是假的,那自然是圈套。”木下秀吉眼中闪过厉色,“但若为真,我就顾不得是不是圈套了,涉及参与刺杀织田弹正的人,绝不可饶恕。” 该说的说完了,太阳已经彻底落山,几人各怀心思,却是都无心去休息,仿佛枯坐着会安心一点。 平手汎秀倒还淡定,提出要不要调集一些军队过来,以免商人聚众作乱,木下秀吉摆手拒绝说:“商人们若能联合一致,确实可以凑出二三千兵卒来,但鄙人目前还是公认的奉行,大多数人是不敢明面对抗的。召集军队过来,反而可能激起变故。” 似乎很有道理。 不过平手汎秀依然暗中命亲卫们加强戒备,并且做了一些见不得光的布置。 然后便打算离开奉行所,回到自己的岸和田城去休息。 结果出门正好遇到一个魁梧健壮的武士急匆匆往这面赶,面容似曾相识。 平手汎秀想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这不是前野长康殿吗?多日不见了,现在您是界町任职吗?” 对方愣了一会儿,慌乱施礼,继而苦笑着说:“小六大哥战殁在赞岐,我等亦是损失惨重,除了找木下殿混口饭吃之外,再无去处。” 平手汎秀有些感慨:“如今我在四国岛上倒还说得上几句话,若是有意回到赞岐的话,不妨来岸和田城找我。” 前野长康伤感地摇了摇头:“多谢中务大人……不,是刑部大人,但不必了,再回去的话,恐怕做梦都会看到小六大哥惨死的场景……” 见他语气坚定,平手汎秀不再说话。互相告辞之后,看着对方走进了奉行所。 片刻之后,身后传来一声“果不其然”的高叫,听起来像是木下秀吉的声音。 平手汎秀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第七十六章 伪钞风波(下) 不出所料,木下秀吉神情严肃地追了出来。平手汎秀知道今晚大概是没法休息了。 进行了总计不到五十个字的交谈之后,就敲定了接下来的行动。 有的时候,出的事越严重,应该采取的措施就越显然,根本不需要多说那些无用的废话来做铺垫。 当晚,奉行所的士兵们在木下秀吉和前野长康的带领下,气势汹汹杀出来,将“大木屋”围得水泄不通。 这个商户的东家,世代久居界町,是个二流的富翁,未能列入“会合众三十六人”之一,但差距不算太远,与最高层能说上几句话,总体实力大约是与小西行长的老爹相当。 另一个身份,则是胭脂屋大老板红屋宗阳的小舅子。 不是正室原配的亲人,而是年轻漂亮的继室的弟弟。 因为这层关系,胭脂屋相关的大人物们感到惶恐,纷纷将各自的家丁护卫动员起来。豪商们的店铺和宅邸外表不显但实际上是很坚固的,随时可以改建为碉堡。 而今井宗久和千宗易等人负责前去安抚,告诉大家:“之所以要围住大木屋,是因为受到了确切消息,打伤织田弹正的主凶就在他们后院呆着!各位只要没涉及进此事,我担保你不会受到任何妨碍!” 这话能吓住绝大部分町民。 刺杀信长的锅,在场的人谁都背不起。 织田信忠的反应不用说,平手、柴田、泷川多半要为故主报仇,足利义昭和浅井长政都想要把上洛的余威嫁接到自己身上来,明面的态度也不会有差别。 有一个道理,乱世中的商贾是必须明白的:赚再多钱,也要有命花才行! ——所以治理界町的会合众早在几年前就通过投票达成决议,不可对织田对抗。当日池永平久、红屋宗阳二大巨头阳奉阴违,暗中给三好政康提供钱财,被发现后可是受了许多弹劾的,出了几万贯血本才堵住反对派的嘴巴。 那还只是间接对抗而已。 如果大木屋真的亲身参与了刺杀行动,就等于是破坏游戏规则,为同行招来灾祸……会合众们是很冰冷的,素来只认利弊不认旧谊,对于害群之马会果断抛弃绝对不加维护。 趁着商人们犹豫不决的时间,平手汎秀立即在和泉组织了近两千人的军势,先行派往界町压阵,同时向淡路、纪伊乃至四国发起动员令,并且借了些人手给木下秀吉,以界町奉行所的名义带着信件去拜访足利义昭、织田信忠等相关人士。 最快得到消息的是近邻的织田长益,紧接着是柴田胜家、津田信澄等近江领主。本愿寺显如也象征性表示配合。足利义昭和浅井长政亦做出反应,只有远在岐阜城的织田信忠路途最远,一时没能联系上。 畿内七成以上的势力都是很有默契地异口同声,说“要为织田弹正报仇”。 眼看围绕着界町的军势有越来越多的趋势,蠢蠢欲动的商人们被压制住了。 木下秀吉尽管是心急如焚,一直睡不着觉,但仍然很注重政治影响,耐心接待来问询的使臣,谨慎地只说是“偶然得到相关情报”,止口不提现为浅井家附庸的荒木村重是否涉足其间的事。 硬是等了两天三夜,直到各方大佬或者其代理人露面之后,他才带着队伍强行冲进大木屋,拘捕了所有人,反抗的直接打死,以挖地三尺之势仔细搜寻。 然而—— 足足折腾了好几个时辰,内外都快铲平了,没找到任何所谓凶手的痕迹。 真是大跌眼镜。 勾结反动势力贩卖违禁品,打死贫民毁尸灭迹之类的小罪证倒是有一些,但只不过是罚酒三杯的档次,抵得上什么用呢? 这就很尴尬了。 大木屋的老板被打折了双腿按倒在门口,起初痛哭流涕哀求活命,后面却逐渐状若疯癫狂笑不止,仿佛是在嘲讽讥笑。 围观的会合众和町民们迟迟见不到实锤,忐忑之下群情激愤,严阵以待的各方势力代表都觉得颜面大损,看着木下秀吉的眼神逐渐不善。 在关键时刻,前野长康忽然登场。他带着一支小分队不知从哪冒出来,命手下士兵们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中年人扔到大家面前,接着环视一周,站得笔直,高声说到:“各位请看,这就是刺杀织田弹正的元凶,唤作杉谷善住坊的恶逆!趁木下大人攻打大木屋吸引视线之时,我带着二十个精锐之士,突入了‘小川屋’的仓库,擒获此贼!” 见者尽皆震惊。 武士扬眉吐气,商人战战惶惶。 木下秀吉这才淡定地走到人群当中,徐徐道:“重犯出现在界町,追捕乃是身为此地奉行的分内之事。但抓到之后如何处理,就超出了鄙人的权限,我建议先交给领地最为邻近的平手刑部代为看管,慢慢来商议。” 当然不会有人在这个势头正盛的时间点提出质疑。 声东击西,偏师突袭,一击即获这样颇具传奇性色彩的大胆行动,令人印象深刻,木下秀吉在大家心目中的风评急剧上升。 办事干净利落,政治上又成熟老道,人才难得! 真实情况与大众印象有些偏差。 并不只是前野长康的小分队行动,平手家调集了联络范围内的所有情报人员,总计一百七十人,全程暗中协助,确保目标没有继续逃窜或者被灭口。 这一点出于双方各取所需的默契没有公开出来。 外界所知道的是木下秀吉的睿智与果决。 以及,部分仍然忠于信长的旧部们,则可以开始畅想复仇的快感了。 杉谷善住坊四肢和下巴都被卸得脱臼,嘴里塞着几卷破布,身上更是粗绳缠成了粽子,处于想死也死不了的境地。 他的命运是可想而知的,不仅是必死无疑,而且一定会死得非常缓慢,非常痛苦。 千刀万剐,鼎镬之刑,这些词语在十六世纪,并不是夸张、比喻之类的修辞手法,而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情况。 尽管再怎么折腾此人,织田家也没办法复兴到当年的程度了,但至少能让许多人出上一口恶气。 即使是足利义昭、浅井长政,乃至疑似幕后雇主的荒木村重、黑田官兵卫都不会有任何同情的意思。 他们也都是高级的武士,下意识便会厌恶以铁炮刺杀武士的忍者。 只可惜,二号主犯伊贺崎道顺的下落尚未审问出来。 想来多半还在老家伊贺国潜逃吧。 藤林长门或许不会接纳此人,百地丹波那个家伙却绝对是有这个狗胆的。 不过,姑且先享受现在的时光吧,那些事暂时不必考虑。 木下秀吉成功进行了一次风险极大后患深远的大博打,赌局影响到好多人的事业兴衰甚至家族存亡。 杉谷善住坊的行踪,正是在从大木屋向小川屋转移的时候,方才偶然暴露的。 奉行所的大规模搜查等于是打草惊蛇,敲山震虎,让逃犯们心生警惕,更换了潜藏地点,反倒露出破绽。 那一刻局势非常紧急,完全不够时间去想个从容应对的办法。 倘若前线人员传回来的情报并不准确,倘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策略被人看破,倘若前野长康出了差错没能抓住仅有的一次突袭机会,倘若背后巨头平手汎秀的态度稍有动摇…… 那木下秀吉便身败名裂,不死也要流放,再无任何政治前途可言了。 但他赌赢了。 于是获得了相当不错的政治资本。当然也狠狠地得罪了界町的商人们,不过总是瑕不掩瑜。 先前只是找到了某些人与“逆贼”联络的文字证据,后来却是干劲利落抓住了元凶本人,完全不可等量齐观。 界町奉行大概仍是做不下去了,但或许可以换个更重要的位子。 织田信忠绝对不会亏待他,足利义昭说不定也会插一手。 身处如此复杂的境地,仍然可以用如此神奇的方式来成为舆论焦点,说不定此人,确实是“气运加身”的人物呢。 期间还十分稳健地提出建议,将浅井家的嫌疑暂时隐瞒下来,只把证物捏在手里,留有充分的回旋余地,进可攻退可守。 换了是若干年前的平手汎秀,一定会感到警惕吧? 然而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穿越者对于政治的理解早就发生了改变——未必是更深邃,至少是更全面了。 五千石的町奉行为了脱颖而出,就必须用极端的方式让人知道自己的存在,为此不惜承担风险或者是树立新敌。 而执掌南海道三国的平手刑部并不需要。 最早信长只有小半个尾张的时候,打仗靠的是奇兵偷袭和决死冲锋,拿到尾美两国近百万石之后就渐渐习惯用大军正兵以势压人了,就是这个道理。 于是,平手汎秀便只呆在黑暗当中,对奉行所的行动提供了有力但却隐蔽的支援。 出风头同时也得罪人的事情,就让木下秀吉去做好了。 平手家需要的,是在善后过程中占据主动。 对于木下秀吉而言,一旦得知了杉谷善住坊的消息,就必须集中精力抓捕,舍此之外都可不管不顾。 但平手汎秀仍然清楚地记得事情的起因。 也始终对那个始终在幕后徘徊的商人耿耿于怀。 各方势力的使臣们聚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讨论如何炮制那个无法无天丧心病狂敢于行刺织田弹正的恶贼。 平手汎秀却只胡乱应和了一下,派遣浅野长吉去对付应酬。 同时悄悄找到暗中随侍的服部秀安,吩咐道:“你去安排一下,我要尽快见到天王寺屋的津田宗及。” 御目付众的旗头有些惶然不解,小心翼翼发问求证:“主公的意思……是让忍者们去发出通知,而不经过正规的渠道吗?” 平手汎秀点了点头,耐心地解释道:“随意去做吧!全无声息地把插着刀刃的信件送到他枕边,也没什么问题!当然不必强求这种效果,为此付出太多牺牲就有点舍本逐末了。” 服部秀安心领神会而去。 第七十七章 津田宗及身后之人 “刑部大人,您觉得鄙人是最大的得利者吗?这应该是误解了,我与池永平久、红屋宗阳两位同仁共事多年,一道把界町会合众之名发展至今,情同手足,怎么会暗害他们呢?至于说‘伪钞案’的事情,我也是受害者啊,盐屋居然将真票券刮抹涂改冒充是假的,实在是没想到……” 作为一个身家百万贯等级的富豪,津田宗及早就过了暴发户的年代。这些年他不惜重金,向艺术巨匠武野绍鸥学习茶道,找京都名僧大林宗套请教佛学,早已将自己包装为上流社会的文化人。 此刻从容端坐,言笑晏晏,当真是温文尔雅,予人春风拂面之感。 与他会面的人,在舆论中也是个教养出众,懂得礼法的贵人。但贵人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却十分粗鲁无状,是典型“乡下武士”所为。 “无意义的废话我不想再听下去了。”箕踞而坐的平手汎秀冷笑一声,握拳轻轻在面前的案几锤了两下,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对方的长篇大论,“安排这次见面的目的你心里非常清楚,大家都很忙,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这……这……刑部大人此举令人困惑……”津田宗及的面庞开始僵硬,笑容渐渐消失,额头冒出汗珠来,“鄙人自认为没有采取过任何对平手家的敌对行为……” 真奇怪呀。 为什么对面那个看起来懒散疲惫的人,只是稍微提高了一下语调,做了一点示意威胁的动作,就能让人感受到无比的恐惧呢? 仿佛是被毒蛇猛兽盯上,或者是刀刃架在脖颈。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杀气”吗? 界町的豪商手里也未必干净到哪里去,偶然兴起逼死害死一两个无辜者亦是常事。 然而终究跟亲自拿着刀柄的专业人士不同啊。 “很好。这是个好的开始,我们直接跳过了多余的寒暄和试探。”平手汎秀神色稍缓,轻轻点了一下头,“不管这话是否可信,我都姑且接受了。” “请您务必相信……以平手家的‘兵粮券’为由头只是个意外情况而已,做这个决定的确实非我本人。”津田宗及赶紧诚惶诚恐地伏下身子去辩解,“而且实际上……只要讲清楚细节,对您的事业就并无损害,反而可以从另一面证实票券的可靠性……” “好了,这个没必要抓着不放。”平手汎秀微皱着眉头摆了摆手,再次打断了对方发言,“我并不是为此而来的——这么说你大概能猜出来接下来该说什么话题了吧?否则我对天王寺屋的评价就不得不降低了。” “……呃,鄙人实在不清楚……”津田宗及下意识就想继续打马虎眼,说出口才反应过来,赶紧缩回去,换了个口径:“请容鄙人整理一下思路再对您解释……” 谈正事前先海阔天空地胡扯一番是界町商人的日常习惯,今天只是无意识地表露出来,没想到引发了贵人的反感。 他立即开始了自我反省。 这还是重视程度不够,事先准备不足所导致的失误。 以前面见信长之时,会提前好长时间摸清对方一切好恶并且精心思考每一句该说还该说的话,光开场白就要排练十几遍。 商人毕竟只是商人,就算是赚到几十万上百万贯家财又如何?面对拥兵数万的大名,还是要保持一点恭谨为好。有钱人的脖子,并不会比穷人的更硬一点。 当年的织田信长只要肯承担一定的声誉和经济损失,就能在界町掀起血雨腥风,所以令人人战战兢兢,不敢轻忽。 今日的平手汎秀,虽然尚不足与往日的畿内霸主相比,但明里暗里的实力,大概也达到刚上洛时织田家的三分之一以上了。 同样有能力让界町任何豪商人头落地,虽然他自己也需要付出五劳七伤的代价。 那也应该值得更高档次的对待。 究竟是看着主要竞争对手纷纷倒地而得意忘形了呢?还是习惯了秩序的存在忽视了战国乱世的特征? 短暂的自我鞭策之后,津田宗及彻底将心态扭转过来,做出非常诚恳的姿态,低头俯身道:“请恕鄙人方才失礼了!确实,伪钞一案,是为了打击新秀今井宗久与老朋友红屋宗阳这两人才设计出来的,事情的背后推手,便是本人津田宗及。但这番话,鄙人在公开场合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就算您带着刀剑前来也是一样。” 恭敬的同时,他又露出了强硬的姿态。 武士可以杀死商人,因此需要给予尊重。 但武士不可能摧毁整个商业体系,因此也没必要完全俯首帖耳。 “不用紧张,我又不是为了那两家伸张正义来的!”平手汎秀状似百无聊赖地摇了两下脑袋,评论道:“今井宗久意欲借町奉行之势崛起时就该想到投资是有风险的,红屋宗阳管不住自家小舅子胡作非为更是自取灭亡。商场就如同战场一样你死我活,失败者难道还有脸去责怪敌人的刀剑太利吗?” “呵呵……刑部大人所言真是引人深思。”津田宗及一方面被这直言不讳的大白话震惊到,另一方面却是发自内心的赞同。 他感觉已经渐渐摸清面前这位贵人的思路。 其实平手汎秀也不是故意来耀武扬威吓人的,只是连续工作了太长时间,精神不济定力下滑,才有点放飞自我了。 还有一个原因是,服部秀安最终没办法悄无声息地把匕首插到津田宗及的枕头边上。用其本人的话说是—— “上百个家丁仆役充充样子而已不足为虑,但目标身边十几名贴身卫兵都是警惕心极强的高手,昼夜轮班值守,我们不可能在保持安静的前提之下潜入卧室。” 懂行的人从来都知道,界町并非随便什么势力都可以荼毒的地方。豪商们都有抵御暗杀和紧急逃生的手段,会合众在关键时刻可以召集两三千铁炮兵据环壕而守,即便面临以万为单位的进攻,至少也能拖延出足够时间去施展政治手段。 平手汎秀发现自己并不能以直接有效的方式去对津田宗及做出威胁,因此态度不得不强硬起来。如果真有生杀予夺的能力,反倒可以平静温和地讲话了。 这是武士做事的方式。 显然商人并不是很适应。 “或许刑部大人怀疑鄙人身后有什么势力……”津田宗及如此猜测着对方的想法,小心翼翼接过话头。 “我最初倒是想过,但很快就否决。”平手汎秀摇了摇手指,“无论是京都御所,抑或是小谷城,乃至安艺、甲斐、越后,他们的实际力量都远远不足遥控身家百万贯的豪商,充其量跟你只是合作的关系而已。” “您还真是看得起我们天王寺屋啊!真是惶恐。确实如您所说,掌握和泉的大名会让界町商人感到恐惧,因为一旦不惜代价来进攻,我们是没有足够力量抵抗的。外地的势力嘛……就只够资格做会合众的盟友,而非主人了。”津田宗及口称惶恐,表情却是愈发放松下来,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不过……要说鄙人身后,确实还是有人发出了指示的。虽然那位大人现在手上并无武力,只是提供了基本的方向,而不能给予资源支持,但是受他影响的人,似乎还是挺多的。” “什么?”平手汎秀一时没有听懂,但稍一思索理解了对方话中的隐语,旋即大惊失色,“难道你说的是……不……这恐怕难以让人相信。” “呵呵……”说出了这个隐秘之后,津田宗及渐渐不落下风,从容地笑了一笑,“诚如刑部大人所言,从安艺到甲斐都有人找上门,意欲煽动界町变乱,将织田家委任的奉行赶出门去,但这些空口白舌的许诺显然不足相信。唯有一位从京都过来采购物资的下级幕臣,带着诚意顺便悄悄递了一封密信,告知我界町某几家商人有勾结刺客的嫌疑,建议以此掀起波澜。密信中列举了一些有说服力的证据,但终究还是难以确查也不方便处理,于是我就设计了一个保证自身安全的小圈套……” “从京都过来采购物资的下级幕臣?”平手汎秀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脸上怀疑之色是溢于言表的了。 “那个人非常仓促地避开同行送来密函,对鄙人说‘这是幕府而非仅仅公方大人希望办到的事’之后就匆匆离去了,时间太紧不容作任何问询,我估计对方的首选目标会是木下大人或者今井宗久,实在抽不开身才找到我吧。”津田宗及对自己的位置有着清醒的认识,“能够代表幕府,而又不是公方大人的意思……那么我能想象出来的,就是管领大人了。” “身份不明的人从京都递过来一柄刀,然后你借着界町奉行的手杀人。”平手汎秀一句话总结了剧情,“凭这些信息,无法证实此事是出于‘那位大人’的授意。” “刑部大人所言甚是。但亦不能排除可能性啊!”津田宗及感慨道,“商人嘛,赌输了一般也不会丢掉性命,所以赌性会更高一点。况且刺客和伪钞的事情如此吸引眼球,目前除了您之外,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鄙人啊。” “好吧……”良久平手汎秀收拾心情点了点头,“你今日的话,我姑且记住了。那么接下来,界町就是天王寺屋一家独大了,而奉行所多半要名存实亡……你没有什么话要对和泉的领主说的吗?” “当然有!其实,就算您今日不加召唤,鄙人也准备要请求觐见了!”津田宗及忽然变得斗志昂扬起来,“刑部大人!您的印字签花税和竞拍会都是令人叹服的创建,而兵粮券的推行更是天才之举!只可惜负责的人选不太合适。请恕直言——玉越三十郎此人,我素知之,他在尾张还算著有作为,近年却只是不过不失而已,已经很难再上一层……” “你想替代他?”平手汎秀先是惊讶,继而略带不屑地再次打断了,“这恐怕是不太可能的,原因不用我说你也清楚。” “替代不敢当。毕竟他为您效力多年,劳苦功高,现有的业务不宜换人管理。不过,若是将新地区的推广事务划分出来,交给我们天王寺屋,或许是对平手家更为有利的选择。”津田宗及眼中不自觉闪出野心的颜色,“玉越屋有个幸运的表妹,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资本与天王寺屋相提并论——这并非是妄自尊大,而是实情。但谁没有几个姐妹呢?鄙人的胞妹您十天前也见过……” “十天前见过?有这回事吗?”平手汎秀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全无印象。 “鄙人最年幼的胞妹出生时身骨羸弱,高僧说需要以佛法救度,建议到寺院修行三九二十七年。她成年后法号唤作‘春光’,在妙心寺大心院修行,前几日才寄回家书,兴高采烈地说遇到了大名鼎鼎的平手刑部。我见信才想到,如今二十七年快要期满,她可以还俗了……您可以派人去查寺里的账目,这些年来,鄙人先后大心院捐赠百余次,总计超过五千贯,足以证明这个胞妹确实是我弥足珍贵的亲人。若是能够蒙受刑部大人开恩接纳的话,天王寺屋愿意送上五万贯贺礼。” “看起来,商人的想象力还真是不错……”这个冒昧的提议,并不让人感到恼火,只觉得好笑。须臾间平手汎秀未置可否,反倒抓住了对方话中的漏洞:“我记得你们天王寺屋上下都是尊奉临济宗大德寺派的吧?为何把亲属送到妙心寺派的大本山去修行?” “尊奉大德寺派,只是因为那是三好家的主流而已。二十七年前三好尚未崛起,执掌畿内的是信仰妙心寺派的细川家。”津田宗及毫无愧色地回答说,“其实织田上洛之后鄙人一直就在考虑改信日莲宗了,只是改大宗不同于改宗内小派,担心下面不稳。若是您希望我现在改回来,与平手家一样崇信妙心寺派,那完全没有问题……” 第七十八章 真伪难辨 平手汎秀摆出大兵压境的姿态,将嫌疑最高的天王寺屋大老板津田宗及唤来质问,动机有二。 一是忧心日后界町局势失控,连累到自家安危,要探探商人大佬的口风。 二是隐约觉得此事幕后是有野心家串联,想试试看能否诈出一些线索来。 交涉的过程挺顺利,但对方说的内容令人惊悚。 津田宗及讲出来的那一套颇具传奇性的剧情细节,左右是查证不了的,也没有必要去追究真伪。就算说的是真心话,也可能是出于主观臆断,进行了不恰当的脑补所导致的,不值得轻易相信。 但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事情原委恰如津田宗及所言,该怎么办呢? 织田信长名义上是封为幕府管领,实际是被幽禁在御所当中的,除了医生仆役之外日常见不到人。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有所作为,唯一途径是与足利家的近臣们串联起来,暗中勾搭,不断搞事来扩大队伍排除异己,逐步把征夷大将军架空起来。 简直是难于上青天。 不过,主角是魔王大人的话,总让人觉得可能性不是零。 足利义昭忽然改变态度,严厉禁止外人拜见这位“管领大人”,或许就是因为信长身体渐渐康复,才引发了警惕。 但也可能是公方大人察觉了什么危险的苗头。 展开联想的话,幕府亲信重臣三渊藤英的失宠会不会与此有关呢? 可说不通的是,为什么会选择界町这个地方搞破坏呢?这不是拆自己的台吗? 姑且假设信长王霸之气外放,收服了若干个幕府家臣,让其中一员借着去界町采购的时机,与熟识的人取得联络,策划有利于己方下一步安排的变故…… 找不到木下秀吉或今井宗久,津田宗及姑且也是个亲近织田家的商人,但互相之间的信任度明显不够。平手汎秀稍一逼问就透露出来,那么对于其他类似地位的人,如果有与之合作的打算,也一样不会守口如瓶。 也可以解释说天下根本没有地位类似且有能力与天王寺屋进行合作的人,但姑且不要这么自以为是的乐观吧。 似乎传话的人全不在意日后事情泄露,甚至是主动在寻求泄露也说不定…… 说起来,同被称作是调略达人的大名,信长与毛利元就、武田信玄是不同的,并不讲究诡谲隐蔽,也不甚注重辩术,而是充分利用名分、军势和财力来打击分化,光明正大的劝说敌将投降。 被毛利、武田说动的人,屡有事后觉得“误中奸计”而反悔的。 而转投织田门下的,却让人觉得“确实改换门庭才是上佳选择”。 所以…… 魔王大人又在玩弄虚虚实实的权术了吗? 不行不行,目前所知实在太少了,完全无法进行有意义的推测。 这是远离京都政局的弊端所在了。 浅井和织田都全身心盯着畿内呢,他们对幕府内部的微妙变化肯定是要更敏感一些。 平手汎秀决定暂时将此事抛之脑后,同时多分配一点人力物力和精力在京都御所那边。待掌握足够的情报之后,再来仔细分析。 最起码先要问一下伊势贞兴和明智光秀。 然而,“离开旋涡,外出扩张”的思路不会变。 现在已经不是庄园、国衙、御家人的时代了。大义名分固然重要,但若不能转化为实际掌握在手的土地和兵力的话,终究是一场虚妄。 等待事情冷下来的这段时间里,平手汎秀作为和泉国的掌权者,好好尽到了地主之谊,招待了各大势力派过来凑热闹的代表们。 针对如何处置元凶杉谷善住坊一事,众人热情高涨,纷纷建言,想出了几百种酷刑。也不知道是背后有什么看不懂的政治寓意,还是单纯闲得慌,到这打发时间来了。 处刑的地点倒是不用讨论,必然是京都无疑了。按照常理解释,只有在那里才有足够的曝光度,威慑潜藏的宵小之辈们。 足利义昭自然是当仁不让地自居为主持者了,借这个机会发送了许多请柬,邀请远近大名们来御所一聚。 可以想见,大部分人都会不吝于来演绎一番对于刺杀者的刻苦仇恨,尽量把织田家的上洛伟业牵扯到自己身上来。 但平手汎秀没有这个兴趣。 真正在上洛过程中建立功业并且获取回报的人,何必去凑那个热闹呢? 他直接找到木下秀吉,交代说:“我最近来回奔波,似乎不慎染了病,押送案犯的事情,恐怕要麻烦您了。” 正好是给他一个开始新征程的机会。 大胆藏匿杉谷善住坊的“大木屋”和“小川屋”被奉行所的士兵直接拿下,视为从犯。他们的后台——即“胭脂屋”大老板红屋宗阳当晚就把自己的继室赶出了家门,而后宣布剃度出家,素服赤脚到庙里清修,以求不被牵连。 生死贵贱,一夜之间就发生骤变。 令人唏嘘。 遭受此等打击,界町商人们反而空前团结起来,半公开地抵制木下秀吉的奉行所,今井宗久和千宗易也都遭到了“内通外敌”的严厉指责。 他们没有足够的军队也缺乏杀人的魄力,但依然可以用独特的方式去施加影响。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情绪倒是可以理解的。 在这礼崩乐坏的乱世当中,绝大部分商家多多少少都跟“逆贼”扯上过关系,只是程度的区别而已。 木下秀吉这种一言不和就抄没家门的行为,会令许多人都睡不着觉的。 确实这次是大木屋、小川屋做得太过火才被抓了痛脚,但此例一开,日后万一抓人的标准不断降低怎么办呢? 防微杜渐的意识大家都是有的。 于是——只运转了短短三年半的界町奉行所眼看就要成为历史了,除非织田信忠、平手汎秀、柴田胜家、泷川一益等人愿意不惜代价地保住它。 这显然不太现实。 “实不相瞒,在下确实要去一趟京都。织田左进传达口信,许诺美浓一万石知行。公方大人则是邀请前往御所担任山城国的寺町奉行。”木下秀吉坦荡地透露了去处,“刑部大人应该能猜出来,在下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既然织田弹正现在作为幕府管领长居京都,我当然会选择留在离他老人家最近的地方!” 平手汎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首先当然是要感谢木下秀吉如此推心置腹地坦诚相告。 其次感慨织田信忠手段还是差了一些。从五千石界町奉行变成美浓一万石的小领主,根本不算是什么封赏啊。这时候应该强调的是权位而非俸禄。 至于足利义昭,在细节策略上明显老辣许多,开出的待遇可算得上很有诚意了。但是——他居然企图拉拢信长一手从马夫当中提拔出来的木下秀吉?谁给他的自信?谁给他的勇气? 夫差和勾践的故事似乎总在人类社会不断重复上演,许多政治人物处于劣势时能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好不容易扭转了时局,却开始值得自满肆意妄为了…… 送走了木下秀吉之后,“偶感风寒”的平手汎秀出于对演艺事业的尊重,当真深居浅出不再见客了。 正好此时,派出去向伊势贞兴和明智光秀求助询问的使者都回来了。 只是结果不能令人满意。 伊势贞兴亲笔写到:“幕府确实发生了一些令人难堪的事情,但涉及到过于敏感的私密,请恕我不敢透露。” “不敢透露”的说法,其实本身就透露了一些东西。 看起来我们的政所执事离卖主求荣只有一步之遥了,但这一步始终没能跨越过去。 大概是他突然找到自己的良心了? 良心实在是个多余又坏事的东西。 明智光秀则是连动笔的兴致都无,只口头说:“如今我位高权轻,整天为一些无聊虚务耗费心神,已经许久不闻中枢之事了。” 再细问才知道—— 原来足利义昭是安排明智光秀专门负责占卜吉凶、测算运数、探勘风水、辨明天象的“要职”,每日都与身份尊贵的神官、僧人在一起厮混。 不愧是公方大人,实在太有创意。 收到这两人的回复,平手汎秀是愈发困惑和担心了。 不管怎么说,能力之外的事情只能姑且不去想他,不可因杞人忧天就耽误了正事。 而这些天里最大的正事,就是处理津田宗及的建议。 在情报人员和佑笔书佐们的努力之下,天王寺屋的资料已经及时整理成文书送到了平手汎秀的面前。 津田家是个很有意思的商户,同其他豪商巨贾相比,他们的历史并不算长,真正崛起也就是最近三十年的事情。这期间他们与许多传统势力建立了友谊,包括公家出身的文化人三条西实隆,石山本愿寺的坊官下间氏,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先后担任细川、三好两代近畿霸主的御用商。 攀附权贵并不算稀奇本事,但连续历经细川、三好、织田三个时代,都能果断转变立场,不曾受到政权更替的波及,这就很难得了。 池永平久、红屋宗阳往日的声势与财富较之津田宗及有过而无不及,但不肯正视织田氏的崛起,所以就逐渐衰弱了。 今井宗久、千宗易察觉到了历史大势,主动与木下秀吉保持亲善,然而信长遇刺之后未能及时调整心态,终于也遭受挫折。 唯有津田宗及,始终都是界町排名前三的巨头。 这样的商人,虽然依旧只是个商人,但似乎也有资格成为任何野心家的座上宾和左右手了。 顺带一提,在妙心寺偶遇的那位女修士,可以确认是津田宗及的亲妹妹无疑了。兄妹的感情似乎还挺不错,书信与金钱来往颇为密切。 仔细想想那位女修士的身姿和容貌都有足可称道之处啊…… 看完资料的平手汎秀招来浅野长吉,吩咐道:“言千代丸到了需要学习一些茶道知识的年龄,天王寺屋的津田宗及大老板是此道的行家,你去问问他,是否愿意让其子吉松作个同窗,陪伴我家孩子一道练习。” 第七十九章 招贤纳新 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如此处置杉谷善住坊之上,平手汎秀称病逗留在和泉,暗中加大力道派人挖掘幕府内部的隐藏信息。 这个年代的情报工作者当然也有自己的专业知识传承,但完全是不成体系的。上面施加了压力下来,基层的实施人员就只能无所不用其极了。 临时派遣暗探潜伏那肯定是来不及的,不过可以化妆成诸如云游僧、修验师、行商人、艺术家等等容易让人放下戒心的身份,试试能不能混进御所去。 那些地位较高或者权职较重的幕臣,一旦离开二条城就尽可能在不被发觉的前提下实施跟踪,不管是出去烧香拜佛还是饮酒作乐都要试图监听。 少部分较为木讷,演技不佳,干不来特殊任务的同志,就在京都附近找视野开阔的观察地点,守株待兔的盯梢,把一切过往的可疑行人记录在案。 花钱收买也是一门学问。如果直言身份,仆役们多半吓到胆颤,不敢收受礼金。开口说“我是外地来的浪人,想在幕府求职,您能否介绍个门路?”效果就好很多。下人们在没有心理负担的情况下,为了钱财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实在不行,到勾栏酒肆之类的地方打听最新的流言蜚语,回家以后誊抄下来,略微整理,添油加醋,删去明显不合情理的怪力乱神之语,然后附上相应的分析见解,这也能算是勉强完成了任务的,也未必就不能撞大运正好与真相雷同。 忍者们呈上来的成果,平手汎秀粗粗扫了一眼,便交给本多正信等书佐佑笔们,负责整理比对。如此折腾了半个月左右,最终形成了二十三页纸,一万六千字的长篇大论。 其中大部分是细微末节不屑一提的事情。 比如说—— “下级幕臣伊藤某,已同另一武士门第桂氏之女定亲,却私通名门西园寺家的小姐,引发公卿怒火,目前已失踪,疑已被暗杀抛尸,两位女子似皆殉情。” “女神官凉宫某,与浪人古泉某、女卜师长门某,女伶朝比奈某,以及一个姓名不详之人交往甚密,整日招摇过市,号称寻访异士,多次间接影响我等行动。” “南蛮商人名曰罗伦斯者,携家眷在京都新开了店铺,其妻赫萝,容姿端丽,颇有艳名。然有天台宗高僧说那妇人是狼妖所化,町民将信将疑,人心惶惶。” 这些文字,骤看上去,完全没有阅读的价值,不过仔细想想,万一是什么大阴谋的前兆呢?下面的人收到“事无巨细凡有反常皆须禀报”的指示,都不敢轻忽,层层传递上来也没有筛掉。 能够查得这么细,可算是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 平手汎秀不可能把自己心里的猜测随便讲出去,所以基层人员是没有什么方向只能瞎抓的,拿回来大堆无用的情报并不是他们的错。 值得关注的内容也有,只是隐藏在纸堆里,需要花点精力翻一翻。 有两个记录引起了平手汎秀的兴趣。 “十月二十三,在酒屋见到幕府侍卫高矮二人对饮。矮者问:‘御所后院偏厢是何人幽居?’高者答:‘乃是管领大人。’矮者笑问:‘既是管领,怎不见理事?’高者斥:‘噤声!此事不可提!不知已有贵人为此倒霉了吗?’” “十月二十六,公方近侍仁木义政到龙泉寺礼佛。僧人问:‘三渊殿乃是与主君共患难之人,如何至此?’仁木义政答:‘三渊殿其实只是情急口误罢了,然则所言之事过于重大,公方大人心结难解。’” 平手汎秀下意识就觉得,前面那个高矮侍卫故事里的“贵人”就是三渊藤英。 如果说,三渊藤英是因为说了一句有关‘管领大人’的话,才大大地得罪了足利义昭的…… 那能是什么话呢? 设身处地的联想,这个铁杆鹰派或许会提建议说:“织田信长正在恢复健康,我们还是把他干掉算了,现在好吃好喝供奉着还给个管领的职役,实在有些后患!” 但足利义昭听了类似这样的话只会佯作斥责内心高兴而已。 就这么凭空去想是没有意义的,忍者们看起来也不可能找到更多情报了,只能姑且先封存资料日后再说了。 就在差不多同时,津田宗及那里做出了回应。 这个界町豪商下定了决心,让自己十一岁的嫡长子吉松以协助茶道教学的名义暂时来到言千代丸身边任职,二十七岁的妹妹从妙心寺大心院还俗之后献给平手汎秀做侧室,还暗地承诺要进贡总价值五万贯的礼物。 其实还俗与否没什么区别,保留修佛的妆容更有别致的情调,反正扶桑的宗教工作者门普遍不太讲究清规戒律的……此事诚然不足为外人道哉。 如此种种,是为了成为平手家的御用商人,取得种种交易特权,尤其是“兵粮券”之发行事务的参与资格。 原来负责此事的玉越三十郎对此并不感到忧虑,反而很开心有能人来分担压力。 倒是并不直接相关的南蛮商人拉斐尔·卡斯特路——也就是“春田屋秀一”有些警惕。 可惜这位葡萄牙人没有妹妹,他自己倒是生得眉清目秀白皙瘦弱,然而平手刑部大人明显不好那一口。 界町商人大都没听说过津田宗及有个妹妹,也不清楚五万贯礼物的事,只看见天王寺屋与平手家快速接近,但不知道接近到何种程度。 故而整体反响很是有限。 商人们的主要精力仍放在抵制界町奉行的活动上面。 木下秀吉已经去了京都并且初步接受足利义昭的延请,织田信忠对此没放在心上只表达了象征性的遗憾,不过谁都没说到界町的奉行所如何处理,有意无意留了个悬念。 所以闹腾的局面估计还要持续一下。 除此之外,平手汎秀随口让那些回尾张探亲的家臣们“注意是否有遗贤可用”的命令,也收到了意料之外的回应。 一门众的平手季胤看来是下了一番功夫,拿到不少成果。 “丹羽殿牺牲之后,家业由其幼弟继承,幸存的家臣们在但马呆不下去,都折回了尾张美浓,织田家正在考虑收纳,但有些人对条件不满意。属下觉得此时出手招纳应该会很顺利,也不会引发各方反感。” “是哪些人呢?”平手汎秀略有点期待,想看一看有无可用的人才。 平手季胤从怀中掏出长长一张纸,念到:“美浓人坂井直政只得到三百石的许诺,觉得太少拒绝接受。还有个叫江口正吉的近江人因是新晋外地家臣,身份不明又无人替他担保,至今没有得到安置,可能连一寸土地都得不到。” 二者……好像都没什么名气。前面那个姑且知道是跟随大军转战多年的老兵,后面那个就完全没听说过了。 想想也是,丹羽长秀麾下沟口秀胜、桑山重晴那几个出身于尾张,又屡立战功的猛将,若是未战死的话,织田信忠怎么可能放过呢? 平手汎秀顿时没了大半兴致,不过表面上还是很高兴地点点头说:“丹羽殿的识人之明我还是信得过的,这两个人都可以接触一下,条件合适就拉过来吧。” 平手季胤答了声是,忽而又说:“还有个界町茶人长谷川宗仁,原来是管理生野银山的,现在好像呆不住了……” “此人倒要好好注意!”平手汎秀忽然兴致又上来了,这个名字倒是很耳熟,“优先看看能不能拉拢过来,正好我们这里缺个茶道师范呢。” 平手季胤稍有不解,但没多想,领命而去。 过了一两天之后,到尾张修缮祖庙的堀尾吉晴返程,也带来类似的消息。 他自称是旅途中偶尔见到了织田家曾经的敌人——加藤光泰,那家伙现在带着十来个手下流浪各地,在酒馆吆喝用心棒的生意,赚一点生活费,完全是囊中羞涩的样子。 于是堀尾吉晴就顺势发出邀请了。 平手汎秀对加藤光泰这个人有点印象,以前是斋藤家的旗本大将,领兵七八百人,作战很勇敢也不缺脑子,算得上一个不错的军官。由于跟美浓三人众和竹中那批人不对路,没能进入织田家,稻叶山城之战后下野成为浪人。 落魄了这么久还能有十来个忠心的部下,治军可谓有方。 “属下试探了他的口风,想来只需要五六百石的知行,就足以打动之……”堀尾吉晴如此提了建议。 听了这话,平手汎秀立即大手一挥:“可以给他一千石!加藤光泰乃是尾美两国皆为人所知的豪杰,不可视为凡俗辈。此时若成,亦会给你加赠百石作为筹功。” “那就多谢主公恩赐了。”堀尾吉晴一贯比较淡然,听说有封赏也没有太过兴奋。 与此同时,增田长盛也通过伊奈忠次推举了一个刚元服的近江老乡。 那人叫做“水口新三郎”,据说是没落武家的子弟,家里已经快揭不开锅了,靠着给商铺和锻冶屋打零工度日。 但偏偏这么个环境下面诞生了一个对数字极其敏感的算术奇才,增田长盛买粮食的时候碰巧遇上,惊为天人,马上向上面报告。 伊奈忠次见了此人亦是赞不绝口,对左右的文吏书佐们说:“新三郎当奉行的天赋,比我要强十倍。” 平手汎秀以为偶然发现了一个原本历史上未留名的人才,结果——这个“水口新三郎”听到了消息之后,说什么要取个新的称号以示与潦倒的日子告别,便改名叫做“长束正家”了。 总之还是让人挺高兴的。 增田长盛作为推荐人得到了口头表彰和赏金。除了平手汎秀之外的人并不熟悉长束正家这个名字,所以不可能因此奖励土地。 这还不算完。 负责和泉竞拍会事务的浅野长吉也学着在岸和田城周围寻访遗才,折腾一番之后没有找到让人眼前一亮的新鲜面孔,反倒是挖出一窝老朋友。 失踪已久的赤尾清纲、海北纲亲等人,居然隐姓埋名迁移到和泉来了。 交谈以后得知,浅井长政弑杀亲父之后,趁势在战场上杀死了大量的北近江谱代。赤尾清纲因与平手的关系竭力抵制对织田动武遭到监禁,反而因此逃过一劫,海北纲亲本是看管他的人,见势不对与犯人一道逃跑了。 这两个老将现在是彻底心灰意冷,无意复出了。 他们都觉得浅井长政是丧心病狂自取灭亡,但平手汎秀却有别的理解——北近江一地向来是错综复杂,国人豪族尾大不掉,不服从大名号令。浅井长政若能借这个机会把旧势力扫空的话,长远来看其实是利大于弊的。 看在往日情谊和阿菊夫人的面子上,赤尾清纲之子清冬被邀请担任平手家的足轻番头,当然过程要保持低调。而海北纲亲一家人也没被为难。 顺带一提,海北纲亲的三儿子在艺术家云集的岸和田城下町呆的久了,颇受熏陶,正式转职入了绘画的行当,还拜了狩野永德做师傅。 于是,平手汎秀随口说出的“求贤”指令,虽然没能吸引到真正能独当一面的人才,倒也迎来不少新朋旧友。 诚然可喜可贺。 第八十章 暂归平静 杉谷善住坊最终在京都被凌迟三日处死了,木下秀吉没有回来而是半推半就地留在御所任职。 界町奉行所这个设置,就如同历史上的国衙、探题、弹正台、检非违使、问注所之类的权力部门一样,无疾而终,名存实亡。 仅仅运行三年时间,这在扶桑历史上也算短的。一般来说新设机构怎么着也能管个一二十年功夫才对。 十一月的中下旬,天气已经明显转寒了。 许多年长的人都感叹说最近每个冬天都比之前更冷,今年更是格外凸显。如此看来,春节明显比享禄、天文年间更难挨过去了,像和泉这种不产木材的地方,取暖的成本连年上涨,据说是十载前的两倍,已经成为民生的重大负担,下层百姓未必都买得起。 淡路、纪伊以及四国都是草树丛生,短期问题还不算大。 平手汎秀特意留在了岸和田城,向旗下的商人们发出指令,要求宁可亏本也要把木柴的市价稳住,不可造成民间恐慌混乱。 当然他自己是不会受到任何物资短缺的影响。 此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尊贵的平手大人并不喜欢炭火的气味,于是特意叫人在房间的墙壁里设置了夹层,每逢寒冷难耐的时候把炉子放到夹层的四角去,整件屋子都有暖气了。 足以让人安然啜饮酒水,品尝肉干和果脯,享受新纳侧室的温柔侍奉。 原本平手汎秀以为津田宗及的妹妹乃见多识广的风流惯犯的。 可实际接上阵仗,切磋一番,才知道她只是擅长纸上谈兵,不曾见过血,活脱脱是个欢场上的赵括马谡。 好在这位徐娘之龄的新妇有难得的好学之心,见贤思齐,孜孜不倦,在老驾手亲力亲为的指导下,姿势水平的长进,那是一日千里了。 领主的节操私事,除了原配之外,别人是没资格置喙的了。就算是面对正室夫人,只要真诚地告之她这是为了拉拢各方势力不得已的举动,就会得到谅解。甚至会反过来叮嘱一定要广施恩泽,雨露均沾,不可轻易冷落了任何一家的姑娘。 嫡子言千代丸也从淡路岛州本城来到了和泉。 让他学茶道的事情,并不是随便说说的。 随着“竞拍会”的日益成熟,岸和田城下町渐渐变成远近闻名的艺术家聚集地。尤其是根基本在京都的“狩野派”受到平手汎秀邀请,在此地置办了一个富丽堂皇的画师塾,由宗家嫡脉的元信、永德父子亲自讲课。 引得北陆知名画师——长谷川等伯来此求学,恭恭敬敬地对比他小四岁的狩野永德执弟子礼,服侍十分微谨。 书法家、雕刻家、茶人、锻冶匠也都是不缺的。 言千代丸在此学习茶道显然非常合适。请来的老师是武野绍鸥的门徒,千宗易的师弟,名曰长谷川宗仁。 临济宗妙心寺派的禅道大师虎哉宗乙颇有兴致地请求旁观,同窗还有津田宗及的儿子吉松(也是半个临时人质在手),阵容可谓豪华。 长谷川宗仁不仅精通茶道文化,本职更是个相当厉害的矿业商人,信长遇刺之前,丹羽长秀占据但马国时,生野银山便是交给他承包的。 可惜现在,那地方已经陷入大混乱,企图复起的山名氏与毛利所扶植的代理人之间有着根本的利益冲突,相互打得不可开交,矿山的开采无法继续下去了。 平手汎秀趁机高薪聘任他来传授茶道。 话说长谷川宗仁本来是在京都、界町、石山多地都有产业的,可是都变卖为现钱投入到了生野银山的开采工作当中,现在成了无法收回的沉没成本。 故而他十分果断地接受了延请。 一方面确实没钱,另一方面,平手汎秀口头上承诺了,日后若取得有矿山的领地,优先考虑让他负责开采。 与他前后脚到达和泉岸和田城的,还有另外三人。 加藤光泰爽快地接受了一千石的条件,并且非常识趣主动提出让家小到淡路州本城居住,因此平手汎秀当场给了一个“备大将”的职位,也就是率领三到四百人精锐士兵的旗本军官。 不过暂时没有相应的兵力给他。 目前平手家的常备军有亲卫三百余,旗本五备共计一千八百,随着收入增长和战线扩大,第六和第七个备队正在筹建当中。 短暂加入过丹羽家的近江浪人江口正吉看起来对丹羽长秀的知遇之恩铭记于心,尽管没得到认可依然带着旧部在尾张、美浓逗留了几个月,但实在找不到去处。 平手汎秀只付出了一百五十石的土地就获得了一个能力不错的新家臣和一群老兵——“能力不错”这个评价是亲自面试之后得出来的。此人勇力只是差强人意但头脑清晰心思缜密,稳健的作风对于军队是个很好的补充。 加藤光泰、赤尾清冬、江口正吉都被预设为第六个旗本备队的军官,前一个暂定为备大将,后面两个是各领百人的番头。 看起来,信长才幽居半年,织田家的风气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出身寒微的外地人,现在似乎是没法立足了。 另一个近江人——年仅十四岁的水口新三郎,现已改名叫做长束正家,反应是最积极和热烈的。 他被任命为了三十石的最下级奉行,但这点薪水足够全家人吃饱饭了,况且伊奈忠次和增田长盛都会加以关照,升迁肯定不会慢。 很难想象正规的武家子弟沦落到食不果腹,连刀剑甲胄都通通卖掉的地步。随便去哪当兵,做个用心棒,乃至干脆落草为寇,总是有一口饭吃的呀。 大千世界,人各有志。 宁愿屈尊去向商人、铁匠打工也不走邪道,该说是胆子小还是有操守呢? 招贤纳新的这段时间,平手汎秀并未放松对京都的盯梢,但传回来的有用信息却越来越少了。 看上去幕府的上上下下都在正常运转。 木下秀吉意外加入之后立即全心投入了工作,没有惹出什么乱子,明智光秀尽管满腹抱怨但仍兢兢业业承担起占卜测算的职责,被勒令出家的三渊藤英得到了足利义昭的探视,双方有和解的迹象。 或许是为了弥补关系,前些天拒绝透露幕府内情的伊势贞兴于十一月的月底寄来书信,说“天岁转寒之后,织田弹正忽染顽疾,现已卧床。” 大概,这才是旋涡消停下来的原因。 …… 元龟三年,转瞬就要结束了。 浅井长政搞了一个大新闻之后好像就沉下心去整理内政了,也可能是在与黑田官兵卫一道策划什么新的惊天阴谋。 织田信忠看起来尽力在支撑局面,但手段远远称不上老练,而且平手汎秀的建议也被无视了,接下来尾美两国怕是自顾不暇。 足利义昭倒是志得意满,十分积极想要闹出点动静,不过对局势未免过于乐观了,只凭幕府的力量,最多是个锦上添花火上浇油的角色,自身不太可能翻起大浪。 至于当上了堂堂管领的信长大人——姑且认为这位就是在背后搞事的主使者——会耐不住寂寞谋求重新掌权,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前提是他的身体能撑过老天爷的考验。 还要与时间竞逐。 足利和浅井肯定不高兴看到信长复出,自不用提。织田信忠,加上日渐半独立的柴田、泷川他们,掌权处事时间长了也不一定就会乐意老老实实归还权力。 起码平手汎秀是不愿意的。 当年信长遇刺,大家人人自危,自然恨不得他老人家洪福齐天,早日康复,以安定内外人心。包括足利义昭也怕织田彻底倒台,朝仓、三好或者其他什么野心家卷土重来。 现在情况又不一样了,“既得利益者”们总是趋向于维持稳定的。 想来想去,明确期盼信长再度崛起的,除了扶不起的一门众们,就只剩下明智光秀之类的受害者了吧。 一念至此,平手汎秀内心里不免十分纠结起来,尽管美人在怀也不能开解。 魔王大人若真能卷土重来,自己当下的地位可就不稳了。 但也不可能因此就把织田信长怎么样了。 良心上过不过的去倒是小事——大不了眼一闭心一横就当节操被狗吃了——一旦稍有不慎行动暴露,可能就会被当作是第二个松永久秀来看待。 其实现在畿内已经有一些人是这么认为的了。 ……说到松永久秀的话,他的衰落,便是从三好长庆死后,内战打不过三人众开始的。 归根结底是只占有大和半国还没什么得力将领的缘故。 在明晃晃的刀剑面前,与名门公卿、豪商巨贾、高僧大德、茶人文士的交情再好,终究是不能起到反败为胜的作用。 早日将纪伊和四国的领土掌握在手上,才是最要紧的事。有了几十万石的土地和两三可战之兵的话,无论浅井长政还有什么其他阴谋,织田信长是忽然离世或逆转翻身,足利义昭又生出什么奇思妙想,平手家的话语权总是能有保证的。 同时也要尽量在京都安排可用的人,这事亦不可轻忽。 第八十一章 蓄势待发 时光荏苒,宛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就到了元龟四年。 元龟这个年号,是足利义昭为了表达出一番“继往开来”的新气象,特意要求朝廷采用的年号,那么元龟四年,也就意味着是上洛成功的第四年了。 那时嚣张跋扈的三好、六角两家“逆贼”,如今都是日薄西山,朝不保夕了,三心二意的朝仓也得到教训,被迫接受上代公方之遗孤作为养子入嗣。 织田、浅井的情况也发生了戏剧性的改变,平手隐约有成为第三党的迹象,否泰之间,变化莫测,这样的剧情发展,堪称是跌宕起伏,令旁观者目不暇接。 历经十几任征夷大将军,室町幕府始终不能稳定施政,期待中的天下静谧、太平盛世,自然是遥遥无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实现。 此乃社稷与百姓的不幸,却亦是武夫和野心家的狂欢。 新春时节,是劳动者一年到头唯一可以放松身心的日子。这期间最底层的佃农、杂佣之流,都会有至少半个月的休息时间,享受天伦之乐。 但堂堂正五位下刑部少辅,淡路纪伊二国守护兼和泉守护代平手汎秀大人,却只在居城呆了七天功夫,其中还有超过三分之一是带领家人参加祭祀祈福的活动。 将满十岁的言千代丸,也只有七天的“寒假”。他既然是本愿寺的准女婿又开始学习茶道,就理应要在相应的交际场合,适当参与僧侣和商人的应酬,以树立存在感。 平手汎秀则是已经到了不需要再加强个人形象的地步,甚至不得不编造各种理由推掉大量邀约。否则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不够用的,哪有时间关注其他机密和紧要的事情呢? 各大势力的新春参拜过程会体现出很多隐藏的政治信息,所以天下列国的情报人员在这段时间是无法休息的了。 从淡路移步到岸和田城的时候,最新的收获已经整理成册,送到平手汎秀手边。 “公方大人带领幕臣遍历了京都诸多寺社,已被贬谪的三渊殿亦有出席。近江国人建部氏、河内国人三箇氏等收到越级邀约。柴田殿、三好殿(义继)暂未表态。” ——按照家臣们的整理顺序,第一条信息讲的是将军大人的事。 足利义昭居然开始越过守护使或守护代,直接接触畿内的有力豪族,这放在当年幕府正盛的时候自然不算啥大不了事,但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心里真的没点数吗? 不过他选的目标很微妙。世人都说三好义继庸碌无为,不管有无污蔑成分,名声总是公认。柴田胜家也是不怎么熟悉政治手段,拉拢人心非其所长,他们两人旗下的外样势力被挖角的可能性确实是存在的。 暂先观望,往下翻过去。 “曲直濑道三从十二月初七开始一直呆在御所,直到正月初三离开。正月初七又来到御所,次日归宅,然后再未收到传唤。推测是织田弹正转危为安。” 最后一句,看字迹是本多正信补充的。 平手汎秀也觉得有道理。 通过旁支信息分析,可以推测得知御所并无出现引人注意的异状,所以信长应该还未蒙难。既然如此那么医师回家的原因就只能是好转了。 不知道会不会继续搞事情……也许之前病情恶化就是因为耗费精力过度吧? 亦或者他的身体并没出过问题,整个过程只是足利义昭与织田信长之间的暗斗而已。 此事依然只能暂时坐视,不可轻动。 继续—— “柴田左京邀请泷川伊贺一道前往岐阜城觐见织田左近大人,根据我们收买的游女透露,可能是要谈关于佐久间殿的事情。或许有帮助后者起复的意图。” 说的是佐久间信盛吗? 由于其子“误杀”了界町豪商池永平久,被信长训斥时又顶嘴不服,关了得有十几个月的紧闭了,治下两个郡十几万石,由中川重政、坂井政尚等人分别接手。 这人对国人豪族一向是极尽压榨,完全不得外样们拥护。况且又过了一年的时间,想拿回原领地肯定是没戏了。 治军倒是其强项,或许两郡之中,还会有些忠心耿耿的老兵旧将肯听号令,但那也翻不了天,还敢闹出政变不成? 就算是有柴田和泷川说情,顶多也就是把佐久间氏在尾张的原领还给他们罢了。 应该不会出大事。虽然这个同僚令人厌烦。 接着往下看。 “浅井日向(长政)重金布施,请了神官一百五十名,祈祷自家武运。其家臣宫部、远藤正在寻找商人,发出向西运转辎重的委托。猜测目的地是西播磨及备前、美作。” 嗯? 见之平手汎秀心下不禁生出些许疑窦。 难道浅井长政并未策划什么阴谋诡计,而是老老实实靠打仗来扩张? 确实从地缘上来讲,得到了播磨的大片领地之后就会忍不住进一步觊觎备前、美作,攻略的方向没有改变。 但浦上宗景可不是容易对付的人。 此人本来是名门赤松氏的家臣之子,年幼丧父继承家业之后,借着三好、尼子、毛利等群雄相互争斗的间隙,建立自身霸业,占据了七成备前、五成美作以及一些周边地区的土地,总计约有四十万石。 这等豪杰,岂可等闲视之?浅井军再怎么善战,纵能胜他一场两场,却未必能取得一锤定音的大捷。想要在彼处站稳脚跟,恐怕也要颇费一番功夫了。 莫非要依靠冈山城主宇喜多直家?可是这个野心家今年已经背叛过一次并且被暴打了一阵,提交人质才获取原谅,短期内恐怕无力再战。 想不通的问题,只能进一步追查。 平手汎秀不会刻意花费太多心思去妨碍浅井家,没这个闲心也没有多余的资源可用。但如果顺手就能给这位连襟添上一点堵的话,何乐而不为呢? 再往下翻。 “毛利辉元殿主持了家中的新春祭典,并当中谴使带着礼金上洛,请求朝廷和幕府给予官位及职役。陆奥大人(元就)一直不曾出现在公众面前,怀疑已经卧床难起。” 看来已经活了七十四年的关西谋神,生命力还是很顽强的。三个月前就说重病垂危,现在仍未宣布死讯,不知还能再续多长时间。 眼下的状况对别有用心之辈来说是很有利的,毛利辉元一日没有正式接任,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就不方便在外统兵,只能在吉田郡山城里耗着。 山阴的尼子复兴军和北九州的大友家估计都吃到了这波福利,他俩一个筚路蓝缕一个声势大跌,正是需要喘息的时候。 而平手家,也可以趁这机会在四国岛上肆意妄为。明目张胆地拉拢西园寺家,同时打击河野家的合法性。 然后是—— “北条太清轩(氏康)三月前中风倒地不省人事,相模殿(北条氏政)独握大权后,派人出使甲斐。武田大膳殿以追踪要犯之名,要求派兵进入远江搜查。德川三河殿婉拒。” 怎么越到后面的消息反而看着越让人紧张了…… 见之平手汎秀连忙向左右发问:“北条与武田已经和睦了吗?德川是否会遭到进攻?” 听了这话本多正信、堀尾吉晴、多罗尾光俊、石川五右卫门等人尽皆呆住。 本多眉头一皱陷入思索,不敢说话。片刻之后堀尾吉晴回答说:“虽然没什么实证,但常理想来,还远远到不了这一步。武田与北条长期鏖战造成了很多死伤,短期内不可能那么快讲和。至于武田和德川,这才是近年来第一次矛盾而已。而且——他们也没有入侵三河远江的名分啊?” 余者齐齐点头。 平手汎秀轻叹一声,不置可否,略过此节。 转眼到最后一页了。 “三好阿波(长治)首次以家主身份参拜寺社,他见家臣大多供奉曹洞、真言、净土宗派,自己所信的日莲宗门徒寥寥,颇为恼火,迁怒于人,暴起打死了一个侍童。” 这条四国传来的情报迟滞了好几天,被放到最末,说明家臣们认为重要性不如前面那些事情。 但平手汎秀看完之后,眼神转动,眉角轻扬,脸上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兴奋,沉声吩咐道:“取笔墨来,我要写封书信给留守东阿波上樱城的汤川殿……对了,还要回复一下石山本愿寺的显如上人,这个弥八(本多正信)你就亲自跑一趟吧……” “遵命!” 堀尾吉晴立刻跑去拿文房四宝。 此时本多正信露出了然之色,多罗尾光俊双目茫然有点跟不上节奏,而石川五右卫门心无旁骛待命,根本没去思索主君发出指令时是否有暗藏的意图。 平手汎秀依然是箕踞而坐,语调平淡不惊,措辞随性之至。 可是,见多识广但又是新晋家臣的多罗尾光俊却只感到一股蓄势待发的气魄随着声音传过来,压得自己要喘不过气来。 仿佛是捕食之前的猛虎,一声不响地缩起利爪,蜷住腰腹,只待猎物身上显出破绽,就要如晴空霹雳般一跃而起。 顷刻间,话说完,平手汎秀懒洋洋地低头饮茶。 那股气魄突然就消失了。 第八十二章 足轻组头的忧郁 阿波国板野郡的远山村,是四国最小的乡村之一,居民不到三位数,水田旱畑加起来总计只有八町六反(约130亩),年头最好的时候,产出也才一百五六十石。 年事已高的远山大五郎,以及他的两个儿子——远山银司郎和远山金次郎,是仅有的三个“武士老爷”,知行十余贯(约30石),实际控制了全村里三分之二的土地,另外三分之一则是阡陌纵横,划得七零八落,由属于十几户小农各得巴掌大的一块。 他们家早年其实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大字不识一个的庄稼汉,然而上一代的继承人鸿运当头,作为农兵打了胜仗之后四处掳掠之时,碰巧就把敌方大将的独子给抓住了,因为这份功劳,破格提拔为旗本队的足轻组头。 按说这个村子,是应该由三好家的奉行和郡代来负责管辖,但中枢官员们业务繁忙,日理万鸡,瞧不上这点苍蝇肉,懒得亲力亲为,每年收缴税款和征发劳役的时候,都只派人写封信过来,让远山家全权处理,报个数字上去就好了。 如此一来,唯一的武士老爷变成了说一不二,生杀予夺的土皇帝。名义上只有十三贯零四百文知行,暗地却将家业扩大了三倍。这期间做了不少造福一方的大善事,比如——替年幼失怙的儿童处置遗产,给敢于顶撞的愣头青教做人,向年轻的未亡人嘘寒问暖,帮青春活泼的小姑娘提高姿势水平……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类似的好人好事,一般会被亲切地概括为“挖绝户坟,踹寡妇们”。 舍此之外,远山大五郎也没有放弃精神世界的追求。 作为旗本队的足轻组头,他与主君三好长治一样,是四国岛上少见的日莲宗信徒。这当然不是因为赞同其宗教理念——乡下的低级武士哪里懂这个?也不全是为了拍马屁表忠心,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 日莲宗这个佛教宗派的信徒,多半都是中下层町众——也就是中小商人和手工业者们。(顶级豪商反而多半是天台、临济等传统宗派) 远山大五郎持续每年给妙玄寺进献二十五贯香油钱,换得了一个独立偏院来供奉自家祖先,并被住持厚道大师视作座上宾。以此为契机,认识了界町“小川屋”的老板,成为对方在阿波国板野郡东部三十多个村子收购原料的代理人。 靛蓝草的种植是四国特色,小川屋做的又是染布的生意,真是天作之合。这个代理人的位置,经营得当的话,每年少说能带来一百贯的净收入。 这份经商的手段令同僚们既鄙视又羡慕,讥笑远山大五郎是“靛蓝武士”。 但当事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欣然接受了这个外号。他年老之后,给长子取名叫“银司郎”,令其继承足轻组头的职务,而次子叫“金次郎”,专心做生意。 又是银司又是金次,生怕外人不知道自己贪财如命似的。 芝麻绿豆的权位,一二百贯的收入,真正的贵人们是不放在眼里的,然而作为一个贫农贱民出身的草根,远山大五郎只觉得生活美滋滋,日子乐无边。 至于天下大势那是一介乡下武士可以考虑的吗?反正每次接到命令,远山家都是按照规定自带粮秣兵器参阵,战场上亦是奋勇作战从没当过孬种,仗打输了也怪不到一个足轻组头的身上。 他这个情况,上面也不是完全听不到一点风声。可是,二十多年以来,三好家极力争夺畿内霸权,对有功在身的四国老兵一向是加以纵容的。 直到出了个“逆贼”筱原长房,号称说搞什么劳什子的“革新”,要详细清查土地卷册,才让土皇帝们吓了一跳。 幸好天降正义,平手刑部大人挥师进入四国,将欺上瞒下只手遮天的逆贼彻底打落马下,还了阿波、赞岐人民一个朗朗青天。 可是最近也不全是好消息。 比如,小川屋就被弄垮了。 好像听说是跟什么刺杀事件有关,反正是全家男丁都判了死刑,彻底玩完,一点翻本机会都没有。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远山大五郎倒霉了。 已经准备好即将装船运往界町的大批靛蓝草,忽然没了下家,进货的款项就全压在了里面回不来。 这年头可没人跟你玩什么自由贸易,各商家都有固定的货源,不会随意接受生客。远山大五郎急得跳脚,赶紧花钱托人找关系,折腾了十几天,才终于找到肯接手的人,价格还得打个对折。 算是堪堪止损,但里外里也赔了二百多贯的银钱,这就意味着今天一分没赚还折了老本。 一时间远山大五郎顿时陷入了捉襟见肘囊中羞涩的状况。 眼看着新春将至,约定好每年要进献的二十五贯香油钱,却凑不出来了。 不知道妙玄寺的厚道住持愿不愿意谅解。 远山大五郎以己度人,心下颇为忐忑,乐观不起来的。 …… “老爹!情况不妙!厚道大师可真不厚道!”远山金次郎急匆匆地跑回了自家的宅院,人还没进门,话先喊起来了:“他明说了,二十五贯香油钱一文不能少,三天之内必须凑齐,否则我们远山家的祖宗灵位就要迁出别院,同那些低贱的泥腿子们一起在拥挤的草堂里供奉了!” 金次郎长大成人时,其父已经发迹了,但他内心深处知道自家的出身问题,所以才愈发想要与农民阶级划清界限。 “唉,确实不厚道啊,我可是连给了十七年了,少一年都不行?”远山大五郎已有了心理准备,但闻言仍然大为失望,继而唉声叹气愁眉不展。抬头看到次子惊慌失措的脸,忽又恼怒起来,骂到: “你这败家孩子!若非你迷恋胜瑞城下那个南蛮人的女儿,学了一肚子妖言回来,厚道大师也不至于看我们家这么不顺眼!我看那个粉红头发外国女人就是大妖精!” 被父亲叱骂的远山金次郎缩着肩膀不敢抬头,但仍小声辩解着说:“亚莉亚心底很善良的!而且她身上有一半是扶桑的血统……” “还敢跟你老子犟嘴啦!”远山大五郎心火大炽,当即伸手啪啪抽了两个耳光。 远山金次郎嘟着嘴低着头既不躲也不喊疼。 十五岁,刚成年不久,正是对抗长辈的心理最强的阶段。更何况关系到他视若女神的姑娘呢? 老父亲见到一向疼爱的幼子脸上被打出红印子,顿时什么火气都消了,只觉得后悔不已,心疼万分。但碍于面子也不愿软下脸,冷冰冰硬生生地换了个话题: “金次啊,估计你去妙玄寺的时候,也顺道去了胜瑞城吧?你哥哥的足轻组头当得怎么样?能不能想办法让某位贵人说句话,帮咱家度过难关?” 说到正事,金次郎还是知道分寸的,也不顾脸疼,赶紧回话:“确实去了,也见到了大哥,他那边的情况挺不错的,据说跟主公最宠爱的小姓打得火热,今年有希望升职做个番头队目。但是这几天想找贵人帮忙是不可能的,因为主公(三好长治)在新春祭典上看到日莲宗信徒稀少,心情很不愉快,带着亲信们鹰狩去了,鬼知道啥时才能回来!” “升职!那可太好了!”远山大五郎先是一喜,继而又不住叹气:“唉,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啊……话说主公大人才亲政多久啊,怎么就老出去鹰狩呢?未免……未免有点……有点……” “老爹,您那么多旧同僚,就不能借点钱吗?”远山金次郎提了这个建议。 “废话!”远山大五郎瞪了一眼,语气不善,“为了把手里那批倒霉的滞销存货弄出去,能用的人脉早都用了!否则怎么会为了区区二十五贯银钱这么头疼?” “这么说的话……只能让村里的泥腿子们出出血了吧!”远山金次郎又想出一个主意。 “唉……也不合适!”远山大五郎犹豫半响还是摇了摇头,“去年收成不好,农民也没什么余钱,这会儿去要他们出钱的话,恐怕是很难。就算是榨出来,也把人得罪惨了……” “总要有个轻重缓急嘛!事急从权,没办法了!”远山金次郎眼中闪过寒芒,“整个四国可没几个日莲宗的寺庙,这个人脉一旦断了,日后我们就很难再找一条赚钱的路子了!泥腿子们不需要担心,我带上三五个可靠的人,拿着刀子要,就不信弄不出来钱!” “倒也是这个理,也是没办法,愧对乡亲啊……”远山大五郎感慨了一句,然后又瞪了儿子一眼:“明知道这个人脉不能断,明知道厚道大师看不惯南蛮人,你以后就别去找那个什么‘亚莉亚’啦!村里两个小寡妇一个大姑娘还不够伺候你?” 被老爹和大哥用坏掉的村姑货色,怎么能跟美丽而又英飒,如女武神一般的神崎亚莉亚小姐相提并论? 这话远山金次郎实在不敢说出来,只耷拉着脑袋,低声回了一句“是。” 年轻人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间远山金次郎收拾好心情,不去想这些负面的东西,而是握住腰间佩系的刀柄,扬起头,坚定果决地开口说:“老爹您这个年纪就别劳累了,我这就把可靠的郎党们召集起来,挨家挨户收钱!” 第八十三章 远山村事件(上) 远山家的金次郎二少爷带了武具,叫上伴当,随意编了个名目,便在村里挨家挨户地踹门,要求缴纳临时增加的课税。 他本人是身披胴丸,手扶利刃,左右还跟着两个狐假虎威的狗腿子,也都配着刀枪。如此阵仗,农人们怎么敢反抗? 难道还能抄起锄头和草叉造反不成? 从东头到西头,三十几户人家,只花了一盏茶的功夫,就榨出三十余贯的资财来。大部分人老老实实破财免灾,少数一两个脾气犟的,根本不用二少爷出马,自有两个狗腿子出马,拳脚棍棒伺候,打得鼻青脸肿,然后农妇便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献出铜钱祈求原谅。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远山金次郎颇觉志得意满。 这群泥腿子,整天就知道叫穷,都特么是装的!这不是家里都有钱吗?不少屋子角落里藏了数以十计的永乐钱,甚至还有些人攒着碎银子。 也不想想这玩意儿是你们下等人能消受的吗? 远山金次郎将大袋的银粒和铜币数了一数,向其父回报说:“征收一次就凑够了!我这就送到妙玄寺里去,给厚道大师看看!” 接着找了一个跟班当苦力,便火急火燎地上路了。 却始终没提具体收了多少钱。 三十一贯零七百文,除了给庙里的二十五贯香油钱,还能剩下接近七贯出来!这可是一笔大钱啊! 待会顺路到了繁华的胜瑞城下町,到南蛮寺里布施一番,买些精致的礼品送给神崎亚莉亚小姐,再花几百文请她去附近最好的酒屋打打牙祭…… 一想到这,只恨不得生出翅膀来,赶紧飞到佳人身边去! 远山大五郎诧异于幼子一反常态如此积极于正事,只觉得臭小子终于长大懂事,内心欣慰无比,完全不疑有他。 他本是个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老狐狸。然而一旦陷入父亲的角色,被溺爱情绪所影响,那也就跟世界上所有的糊涂蛋没了区别。 已经五十多岁的大五郎,垫着脚前倾着身子,站在院子门口目送儿子远去,口中不住念叨“注意安全”“别露了浮财”之类的话,直到视野里完全见不到人影,方才缓缓转身,走回房里。 “这孩子毕竟是长大了些,总算知道操持家里的紧要营生了!倒也该早日为他找个门当户对的贤妻,免得总被那个红头发的南蛮妖女勾了魂。” 喃喃自语之余,远山大五郎一边在自家庭院里寻了个板凳坐下,吩咐仆役端来茶水,同时仔细思考今日之事的得失。 反复琢磨之后,他渐渐皱起了眉头,反复摇头,心中不安。 以前不管是吃了绝户还是睡了寡妇,都是不会有苦主出头的。摊派赋税徭役时做的手脚,那也是拉一派打一派,发动群众斗群众。不像今天是犯了众怒,把十几家小农、二十家佃户都得罪了个遍! 还是太急切了。 然而这局势,你没法不急啊! 明说了三天之内必须把二十五贯香油钱交上来,你待如何? 妙玄寺日莲宗的厚道大师,身份可不一般,平日与侍大将、足轻大将一级的家臣,也是惯常谈笑风生的。倘若开罪了这位高僧……把你家祖宗灵位扔出别院,让你丢个大脸还是轻的,若是在贵人们面前说几句难听的话,搞不好就能弄死你。 相比之下还是宁愿得罪村里的农民们……但是得罪太狠了也不行,万一有几个年轻气盛的咽不下这口气铤而走险呢?或者是跑到胜瑞城门口去喊冤写血书?再不济全家老小一块逃走到别的领地上讨生活,那也很令人头疼。 想到这里,远山大五郎觉得有必要出面,在村里恩威并济的安抚敲打一番。作为一个乡贤,这点手腕还是有的。 不过甫一动身就觉得双膝十分酸痛——大约是今日的运动量已经不少了。 当年在旗本队里服役的时候,跟着老主公出生入死,从阿波渡海杀到畿内,几百里下来一口气都不带喘的。可自从十年前把足轻组头的位置让给了长子,到乡下当了养尊处优的大老爷,一身筋骨渐渐被酒色掏空了。 于是远山大五郎决定,赶紧上床歇息,安抚敲打村民的事明天再说吧! 就一晚上的功夫,还能翻了天不成? …… 又到了傍晚饭后的时间,远山村的农民们如往常一样聚集在谷堆旁,进行他们从早到晚唯一的交际与娱乐活动。 只是这一次,活动场地一片狼藉,人群气氛也相当压抑。 仿佛谁都找不到话题,沉默了半天,大家只以眼神相互交流。 良久之后,一个身材粗短的大汉忍受不住,重重在谷堆上拍了一掌,怒而开口:“他娘的,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我攒了三年半才存下来一贯零六百文的钱,准备娶老婆用的,那几个混账东西,进了门就直接抢!不给就打!还拿刀比着我脖子!” 他这话说得义愤填膺,咬牙切齿,连自己满是补丁的破麻布衣服又撕开了两道口子都没发觉。 “唉,就是啊……” “谁说不是呢……” 不少人发出小声的应和。 “你们消停点吧!担心被有心人听到!”杵着拐杖的白胡子老者费劲地站起身,表示不以为然,“熊吉啊,听我藏马一句劝!钱没了就没了,人还在就好!可千万别有什么闹事的想法,让老爷们知道了,连命都要丢掉!” “呵呵,呵呵,藏马大叔你好歹有水田三反,畑田五反,反正交得起钱是吧!”大汉一点都不领情,反倒更是恼火了,“我熊吉呢?一点地产都没有,当帮工一年才存得下几百文钱,三十多岁了还是个光棍!这日子,倒不如死了算了!” 说到“死”字,众人都是心下一寒,气氛更压抑了。 忽而有好事者推波助澜:“藏马大叔见老爷们时那模样,就差舔鞋子了!每次都说什么人保住了就好,我看他跟我们穷苦人不是一条心!” “没错!”熊吉没听清是谁的话,但下意识表示了赞同:“有些人啊,就是天生骨头软,喜欢给强盗当帮凶!” “你……你!”老年人藏马气得胡须都在抖动,握着拐杖重重往地上砸了两下,环视一周,怒斥到:“好哇,你们都有骨气!有骨气就只会冲着我这个走不动路的老家伙来吗?刚才下午的时候,二少爷挨家挨户收钱,你们不都还是老老实实给了吗?现在倒有胆子在背后说闲话啦?” “我可不是怕死!”熊吉涨红了脸,大声争辩道:“只是人家身上有甲,又有好刀,还带了小兵,我去拼命也只是白送死罢了!要是有一二十个人一起冲,打死这帮混蛋,我绝对第一个上,死了有人报仇,那也值!” “你就吹吧!”藏马捋了捋胡须不屑给了个白眼,“老子真就不信了,就你还想集结一二十个人,敢造反不成?” “老不死的东西!” “小畜生还敢骂人?” 两人一句一句地吵起来,局面快要控制不住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年轻人清脆的嗓音: “二位,看在我日清的面子上,还请住手!” 日清? 是一向宗的日清大师啊! 听了这个声音之后,原本即将动手打起来的藏马和熊吉都老老实实地依言停下手脚,尽管还是彼此怒视。 其余的人纷纷转身过来礼貌地打招呼。 “大师您好!” “大师今天怎么有空来?听说您是去了黑谷村啊!” “大师您快劝劝,这两人是真吵起来了!” 迎面走来的年轻和尚微笑着逐一回应。 这个日清,可不是一般人。 他是随着平手家任命的上樱城守将汤川直春一道,从纪伊来到阿波的。据说是石山坊官下间赖廉的徒弟,出身比之妙玄寺的厚道大师,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两个僧人的行为作风是截然不同的。 厚道大师一向是锦衣玉食,眼高于顶,整日只在禅房里研究诘屈聱牙的晦涩佛理,只有武士老爷求见才会接待,寻常百姓不给个十贯五贯的香油钱,是完全沾不到衣角的。 日清大师却是穿着粗布僧袍,到田间与农人同吃同住,和颜悦色地教大家念“南无阿弥陀佛”之类的简单口号,说这样就可以在来世得到福报,也不强制要求捐钱。 所以,前者布道几十年,依旧只在上层阶级里厮混,后者才来了两三个月,便以获得底层人民深深的好感。 当下,日清大师走到熊吉和藏马身前,心平气和地劝说到:“相处虽然不久,但贫僧知道你们都是好心人,只是因为性情不一样,容易产生无谓的冲突,不要放在心上。” “大师说的是。” “大师教训的是。” 两人都面红耳赤地低头认错了。 “这就好,这就好。大家一定要团结。”日清大师满意地点点头,“世道艰难,只有众志成城,才能渡过难关。你们究竟是为何事而争吵的?可否说给贫僧听听?” “其实是这么回事……”熊吉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开始讲述今日发生的事情。 而年过花甲的藏马顿时想到,日清大师好像来历不凡,能不能请他出面,稍微约束一下远山父子的恶行呢? 第八十四章 联名上诉(上) 日清和尚原本并不打算参与当地人之间的争端。 一向宗曾经是个根基浅薄,一无所有,而又战斗力超强的机构,短短几十年间,就占据了石山、长岛等繁华的商业中枢,以及加贺、能登、越中的大片领土。 但那种筚路蓝缕的创业激情是注定无法千秋万载持续下去的。 获得了足够大的蛋糕之后,一向宗不可避免地逐渐腐化堕落,由反抗旧有特权阶级的先锋队,变成了新特权阶级的一员。 这一点外人或许是感受不出来,不过内部核心成员心里都有数。 现在僧侣们普遍不像往日那样务实肯干敢作敢当,而是满足于已有的成就,眷念着权位和钱财了。各地坊主里面凭借裙带关系上位的关系户越来越多,开始有了脱离群众,高高在上的趋势,作风逐渐向天台、真言、临济等传统宗派靠拢。 北陆一向宗时时要与朝仓、上杉等大势力作战,兵戈刺激之下还保持着一定的活力,石山、长岛承平日久而且又日进斗金,上层人员自是日益糜烂。 日清和尚到四国其实是来“挂职锻炼”的,作为下间赖廉的土地,又有了基层外放独当一面的经历,日后青云直上,仕途亨通,自是水到渠成之事了。 自从一向宗飞黄腾达之后,苗正根红的“僧二代”都在石山锦衣玉食歌舞升平,差一点的去长岛或北陆寻个肥差也很是滋润。愿意到四国岛这毫无根基的偏鄙之地传教布道的,可算是心智最坚定的积极分子。 他也没辜负师父的信任。 这年头,还有多少一向宗的成员能保持着传统作风,不避污秽地深入到穷苦农民当中去,和颜悦色不厌其烦地讲解“佛法”呢? 恐怕不到十分之一了吧。 日清和尚的作派与二三十年前的先辈们完全一致,效果自然是极好的,几个月功夫就在上樱城附近建立了可观的声望。 保持这个势头,一两年后便足以在四国岛上开设御坊,公开招收信徒了。 届时可以凭借这份功绩,风风光光地返回石山。 今日不同往日,现在激进的主张已经不能取悦于石山御坊的大人物们了,身为前线小兵,又何必要趟这浑水,贸然去得罪三好家的旗本军官呢? 按照这个思路,日清听了村民们的诉苦之后,说几句和稀泥的虚词应付就好,不应该掺和进四国岛上武士与农民之间的矛盾里去。 但是,他刚刚收到了师父寄来的信,是带着新任务而来的: “显如上人已经与他的准亲家刑部大人达成默契,在四国的传教布道将会受到平手家的支持,可以用上激烈一些的手段,稍许得罪三好阿波守(长治)亦无妨。具体做事的分寸,由你自己来把握。” 其中的潜台词就是说——尽管搞事吧,我会在后面罩着你的! 这无疑是基层外派人员最需要的支持了。 下间赖廉这人,虽然也是一出生便身居高位的“僧二代”,但心性坚定,志存高远,一心要效仿先贤建功立业开疆拓土,是纨绔子弟中的一股清流。 要不然,日清这个家世寒微的外地和尚,怎么能有幸被收入门墙呢? 以前受限于整体环境,不得不和光同尘,与同僚们虚与委蛇,拥护“避免在公卿和武士中树立更多敌人”的大政方针。 这次事先与执掌南海道濑户内海一带的平手刑部有了幕后交易,总算可以大展身手了。 师父既然有命,弟子当服其劳。 面对着村民们一双双凄苦当中透露着期盼的眼神,日清和尚毫不犹豫,十分果决地开口给今日之事下了个定性论断:“这个远山金次郎,声称是奉命收缴临时税金,但他手中并无书状,也没说款项的用途,我看颇为可疑,很有可能是他冒用了主家的名义,中饱私囊!”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哗然。 那远山金次郎的行为确实很不正规,村民们心里也早有怀疑,只是没个牵头的人,除了少数愣头青之外,都不敢对武士老爷妄自议论罢了。 如今有了尊贵的日清大师做主心骨,大家的情绪终于不受约束地抒发出来。 “我就说嘛,怎么可能突然收钱,这么急,还要得这么多……” “怎么这样啊!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 “这钱不能就这么完了,一定得想个办法讨回来!” 群情激愤,自是不提。 “太过分了!”粗壮汉子熊吉怒吼一声,挥手拍倒了身边的谷堆,“日清大师,有您这句话,我拼着一死,也要去讲个明白!” “你懂个屁!”白胡子老人藏马打断了他,上前俯身向和尚跪拜施礼道:“大师!我们这群可怜人,除了恳求您帮忙,再无办法护住自己的钱袋与米缸了!” “是啊是啊……” “求大师帮忙!” “咱们实在是太可怜了。” 比起莽汉,显然是老者更能代表民意,在他的带领下,许多村民都跪倒在地,磕头哀求。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日清和尚见状连忙把身边的人拉扯起来,诚恳地回应说:“贫僧一介云游和尚罢了,又有什么本事?要对抗肆意妄为的邪恶武士,我们穷苦人必须团结起来!” “没错!”莽汉熊吉抢着说,“远山家的当家早就老了,大儿子和四个士兵远在城里,也就一个小儿子加上两个不中用的狗腿子,我们几十个青壮团结一致,一起上,还怕了人家三个人不成?” “哪里是这个意思!你这……”藏马又要骂人,想起日请大师说的“团结”二字才生生忍住,稍微放低点语气解释道:“你这等于是造反,会引来城里的军队!人家来个三五十士兵我们怎么挡?团结起来也不是非得打架,上诉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上诉?说得轻巧!”熊吉对这种绥靖路线嗤之以鼻:“咱们就算一起到胜瑞城去,难道就见得着领主了?连守门的卫兵都不会拿正眼瞧你!” “二位冷静!冷静!”眼看又要吵起来,日清和尚提高了声量,严肃地扫了两眼,让村民二人不敢多话,然后再补充到:“你们说得都有道理,也都有所偏差!贸然袭击武士肯定是不行的,会让人家以为我们才是不讲道理的一方。但我们也需要展示自己对抗到底的决心,否则不温不火的上诉很难得到重视!” “您的意思是……”熊吉试探性地问到。 “我的意思是,大家要先达成一致,签订共同进退的誓书,再选出几名身长力壮的代表,到胜瑞城门口,高喊着上诉的口号!动静闹大了,守门的卫兵绝对不敢私自隐瞒下来的,我们一定能见到领主大人!” “这……万一被诬陷成闹事,遭到镇压的话……”藏马犹然心有忌惮。 日清和尚闻言友善地笑了一笑,随即收敛起面容,义正辞严地大声说到:“各位,你们也知道,贫僧的师父,乃是石山坊官下间赖廉大师!下间赖廉大师,乃是显如上人的左右手。另外,我是随着上樱城守将汤川殿来到四国的,而汤川殿是由平手刑部委任的。凭借这两层关系,担保大家不会出事!” “好哇!”熊吉带头振臂高呼,“大师都这么说了,我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紧接着年轻男子都沸腾起来,纷纷应和。 “没错没错!” “就按大师说的办!” 老藏马仍有点忧虑,但想想也没理由反对,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满地欢呼声中,忽然传出清脆的少女声音: “日清大师,说得可真好!” 循声而来的,是一个梳着马尾头发,身穿黄色短袍,活泼明艳,英姿飒爽的年轻女子。 村民们见之忽而全都静默不敢说话,神色皆有些惶然。 日清和尚并不认识这个女子,侧首望去,却只觉得心如鹿撞,口干舌燥,仿佛感受到了春风拂面,万物复苏,花开朵朵,杨柳依依的景色一般,一时眼睛变得极狭窄,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 平日能言善辩,精明能干的小伙子,忽然成了呆头鹅。 片刻之后,那熊吉反应过来,大喊到:“日清大师!这丫头是远山大五郎的孙女,远山银司郎的女儿,名叫做远山和叶,咱们刚才说的事被她听到了可是不妙,赶紧绑起来再说吧!” “不可!”日清下意识立即呵止,见左右神色有异才连忙补充解释说:“远山大五郎纵然作恶,他的孙女却未必是帮凶,搞清楚情况之前,可不能随意株连。” “嗯嗯,不愧是石山来的大师,就是比乡下人更讲道理!”那被叫做“远山和叶”的年轻女子嘻嘻一笑,蹦蹦跳跳走上前来:“我祖父,我父亲,还有我叔叔确实做了坏事,就算是家人,我也不会袒护他们的!我支持你们上诉,而且我会跟你们一起去!” 日清和尚闻言十分欣慰,夸赞道:“和叶小姐真是出淤泥而不染,犹如白莲一般独自绽放。” “是嘛……大师说得真有文采,我都没听过这样的话呢!”远山和叶面色微红,稍有些羞赧,但仍然大方落落地笑了一笑,歪着脑袋凑过来问:“大师,您一个方外之人,可比我们这里的武家子弟更会哄女孩子开心呢!” “其实,贫僧……”日清和尚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多余的话,“贫僧……确实是武家出身,祖上是尾张津岛的服部氏,剃度出家之前,俗名叫做平次。话说我们一向宗本也不禁止婚娶的……” “服部平次大人吗?小女子倒觉得,这个名字比日清大师更好听呢!” “和叶小姐尽可用您喜欢的方式来称呼……” 第八十五章 联名上诉(下) 为免夜长梦多,日清和尚当机立断,拿出自带的纸笔,迅速写好了上诉的书状,读给不识字的农民们听,之后让全体听众逐一按了手印。 书状上的文字是仔细斟酌过的,既表达了对三好家统治权的尊重,又透露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姿态。只要求惩处鱼肉百姓的恶德武士并退还非法聚敛的财物,同时承诺日后的正常赋税徭役绝不推脱。 接着从五六十个身体健康的成年人里面,选出十名壮年男子,作为壮声势的“民意代表”。声称要与“反动家庭”决裂的远山和叶则是额外列入。 日清和尚尽管是第一次做类似的事情,但他早已熟知先辈们的英雄事迹和成功经验,完全不像是新手。 他毫无疑问地成为本次行动的全权领导人。 村庄离三好家的主城胜瑞城并不远,只有一百三十町(约14公里),腿脚利落的年轻人一个半时辰即可走到。 农户的妇女们连夜赶工,用废弃的布匹制造出一面表明身份的旗帜。十名民意代表带了些干粮盘缠,丑时一过便起身赶路,天刚亮时即赶到了胜瑞城门口。 支起自家的旗子,一起大喊出:“远山村百姓遇到不平之事,恳请阿波守大人(三好长治)主持公道!” 站岗的卫兵们见了这架势,果然不敢轻忽,赶紧分出人手到城里找领导出面。 片刻之后,一个穿着整齐干净看着至少是个中级武士模样的人出现了。 “这帮子刁民,整天闲着没事干似的……” 那个武士骂骂咧咧,神色不善大腹便便地疾走过来,正待发火,突然抬眼见看到一个淡定自若气质脱俗的僧人,才硬生生换了个嘴脸。 “呵呵,原来是一位大师前来啊……鄙人小笠原元政,敢问大师法号如何称呼?师承哪一宗哪一派的高僧大德呢?” 日清和尚面无表情地看了对方一眼,毫无波澜地答道: “贫僧日清,是一向宗里面一介不足挂齿的新晋门徒,当不起‘大师’的称号。至于恩师嘛……常年在石山本愿寺修行,戒名叫做‘了入’,不知阁下可否听说过?” “一向宗……石山本愿寺……了入……”那个小笠原元政的宗教知识似乎很是有限,想了半天也不明白,眼珠一转,施礼告罪说:“鄙人突然内急,大师烦请等待片刻,我去去就来!” 说完,这个武士便一溜烟跑回城中。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才又慢悠悠地出来。 这次小笠原元政的变得更加郑重和谨慎了,看来已经知道了“了入”是下间赖廉的法号,也知道了下间赖廉是何许人。 “原来是石山本愿寺来的贵客啊!幸会幸会,请恕无法招待。不知道大师今日来到胜瑞城门口,有何指教呢?” 武士恭恭敬敬地问了话。 “阿弥陀佛……”日清和尚双手合十,闭目念了一句佛偈,缓缓答道:“此次是为了板野郡远山村的民众而来!那村里有个叫做远山大五郎的武士作恶,伪传命令压榨民财,奉行们又不知为何对此坐视不理,百姓们忍无可忍,只有到此上诉了!” “是这么回事啊……”小笠原元政闻言松了一口气,朝那几个民意代表身上扫了一眼,没怎么放在心上,“既然有一向宗的大师出面,这事情我们一定会积极重视,早日办妥,还百姓们一个清白的,请您暂且回去等消息吧!” 作为一个中级武士,他只担心有人无意开罪了石山本愿寺,至于下级武士欺压泥腿子的事情,早就司空见惯了,算不得什么大问题。 “很抱歉!远山村的村民们受迫害已久,再也无法忍受了!”日清和尚义正辞严地回绝了对方的建议,“还请小笠原殿,您行行好,代为向阿波守大人(三好长治)转告一下吧!” “大师……您这么说,可就让我为难了。”小笠原元政尽管态度很友好,但话语中却一点也不做出让步,“主公他……他暂时抽不出功夫来处理此事,只能请您先回去了!” “既然如此……贫僧就在门口等到阿波守大人有时间为止吧!”日清和尚意志坚定,摆出毫不妥协的姿态。 他身后的十个农民,包括远山和叶在内,见了衣饰整洁的中级武士都有点心虚害怕,但见到己方领头人如此镇定自如针锋相对,也都被情绪所感染,觉得城中贵人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可怕。 “这是何必呀……”小笠原元政无奈地摇摇头,“天气这么冷,大师您何必顶着风吹雨淋在这犟着呢?闹得大了,主公回来之后肯定得骂我一顿,这不是损人不利己吗?” “回来之后?”日清和尚敏锐捕捉到对方话里的漏洞,连忙追问:“您的意思是,阿波守大人,此时并不在城里吗?” “呃……”小笠原元政一时语塞,而后懊丧摇头,破罐子破摔了:“算了,告诉您也无妨,反正已经好多人知道了!没错,主公是出去鹰狩了,已经去了两天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搞得不好还得三五天呢,所以日清大师,您在这等,也是白等!” “好吧……”日清和尚眼中闪过一丝得色,瞬间立即换成无奈的神情,“既然如此,那确实是白来了,我们这就离去。” “甚好甚好!”小笠原元政顿时眉飞色舞,“大师果然通情达理!多谢多谢!” 说完这话,小笠原元政接着立即跑回了城里,站在城墙上眼巴巴地看着,期盼这群民意代表能按约定撤离。 这时日清和尚转身对着农民们鞠了一躬,诚恳道歉:“各位,真不好意思,都是贫僧考虑不周,没想到阿波守大人根本不在城里,今天我们来上诉不仅毫无结果还暴露了意图,唉,真是对不起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直肠子的熊吉连忙摆手否认,“日清大师好心好意帮忙,我们感激都来不及呢!千错万错,说穿了都是远山大五郎那家伙,还有……总之就是远山大五郎的过错!” “就是就是!”旁边的人赶紧帮腔。 其实除了远山大五郎之外,百姓们也开始对三好长治感到不满了——好不容易来一趟,领主居然在鹰狩,而且没人知道多久能回?!太不负责任了! “唉,终究还是我的失误。”日清和尚听了农民们的话并未宽慰,仍在不断自责。长吁短叹一番之后,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小袋重物来,双手递给熊吉,说:“这里有十两银子,是我离开石山的时候,师父给的盘缠。你们把这钱拿回去,让村里的人均分了吧,好歹能弥补一点损失。据我所知有几户人家是压箱底的余财都被夺去了,拿着我的这些银子,至少能买点粮食不至于饿死!” “这……这……”熊吉双手捧着接过来,只觉得这一小袋银子有千斤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着磕了三个响头,泪流满面道:“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多谢大师,多谢大师!” “不必了。”日清和尚摇了摇头,双手合十,微微仰首看着远方,沉思道:“今日之事瞒不住人,还要像个办法,让你们免遭那远山大五郎的迫害……” “这事交给我吧!”远山和叶立即站了出来,抚着胸脯,她眼中隐有泪光,看向日清和尚的眼神里满是敬仰,“我一定不会让祖父和叔叔继续作坏事了!” “那……就拜托和叶小姐了!”日清和尚伏身使了个大礼,而后没等余者反应过来,起身拍了拍衣服下摆的泥土,握紧拳头开口说:“今天事情虽然没有办成,但贫僧不会放弃的。实不相瞒,附近的黑谷、上田等好些个村庄,也都出现了恶德武士残害百姓的事情!现在你们各位就先回乡,贫僧再去发动更多村民联名抗议,就算阿波守大人再怎么沉迷鹰狩,也一定要把他拉回来处理正事!要是实在没人可以给我们一个公道的话,那就……只能自己把公道讨回来了!” “大师!”熊吉听得热血沸腾,猛地一拍大腿,“我跟您一块去!我虽然啥都不会,至少有些力气,可以帮您干些粗活!” “你要一起去吗?”日清和尚反问道,“这可是很危险的!那些恶德武士一旦察觉到我们在干什么,一定会狗急跳墙的!” “我不怕死!”熊吉用力摇头,“最近认识了您,我才知道,与其窝窝囊囊活一辈子,倒不如舍命做点大事情!” “那好!”日清欣慰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现在开始咱们就是生死与共了!” “我也要跟你一起去!”远山和叶听说有风险,双手下意识抓住日清和尚的左臂不放,双目紧紧凝视,一时眼里再也看不到旁人。 “和叶小姐,万万使不得!”日清和尚听闻此言,脸色马上变了,然后瞬间想了个最好的理由:“……别忘了,您还要回村里,去庇护那些无辜的乡亲们呢!” 这话确实很有说服力,远山和叶神色黯然,不情不愿地松开了双手。 “放心吧!和叶小姐,事成之后我们再见。” “那您可前往要小心啊,日清大师……或者说是服部平次大人……” 第八十六章 阿波法难(上) 由于根本见不到领主,远山村的上诉事件无疾而终了。 但日清和尚仍在乡间四处奔波,努力组织声势更浩大的行动。 直到十天之后的凌晨,忽然有一只全副武装的小分队从胜瑞城里出发…… “确定是在这里吗?”出于对农村气味的不适应,三好氏部将井泽赖俊满脸嫌弃地捂着鼻子,在几十名士卒的簇拥下,不情不愿地走到一间废弃破庙门口,没好气地回头问身后的人。 “……应该没错。”小笠原元政其实也很不舒服,但一介中级武士没资格在身份尊贵的重臣面前摆谱。“我花了两贯钱,收买了三个不同村子的人,供出来的都是这儿!” “三个不同的村子?这和尚搞得动静不小哇!”井泽赖俊啧啧称奇。 “根据村民的口供,一共有二十三个村被动员过了,其中十五个都是全体署名,不知道什么时候要出来搞事……”小笠原元政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这个就先不谈吧,先把主事的请回去,交了差再说。” “好的!”井泽赖俊点点头,环视了一眼,对左右的部下吩咐道:“冲进去把那个叫什么‘日清’的秃驴给我绑出来!胆敢反抗就打折一条胳膊!” “井泽大人,且慢!”小笠原元政连忙阻止,“对方毕竟是石山本愿寺出来的人,还可能跟平手家有关系,就算要拘捕,也该客气一点才好哇,万一后面主公的心意有什么变化,我们说不定会收到牵连呢……” “小笠原殿,你放心吧,不会有变了!”井泽赖俊信誓旦旦,“主公已经下令了,不仅要捉拿这个妖言惑众,寻衅滋事的贼和尚,还要仔细搜查领内除了日莲宗以外的所有僧侣,可疑者一律逐出!都这么严厉的措辞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要不要我给你看主公署名画押的令状?” 他并没有说假话。 三好长治本就因为宗教的事情而不高兴,结束鹰狩回到胜瑞城,听说有一向宗僧侣代表村民上诉之后,极为恼怒,一气之下,宣称要驱逐所有其他宗派的和尚,强制领民只能信奉日莲宗。 后面他自己冷静下来,再由家臣们劝了一阵,才改成“搜查各处庙宇和僧侣,将违法者驱逐”,但“教唆村民聚众闹事”的日清和尚是免不了要受灾了。 在此过程中,还有细川真之等人也起了一点煽风点火,添油加醋的作用。至于这么做的原因,究竟是天生喜欢损人不利己还是收了黑钱,这个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岂敢岂敢……鄙人天生胆子小,比不得井泽大人您这么豪气……”小笠原元政苦笑着服软。 作为常年在胜瑞城附近轮值的治安官,他消息十分灵通,甚至知道一些重臣家老都不清楚的内幕,同时也因此更加无奈。 日莲宗因为攻击性过强,几十年前得罪了畿内大批传统门派,遭到群起而攻之,一直没缓过气来,好不容易遇上一个织田信长,又是没几年便没落了。 眼下三好是罕见仍尊奉日莲宗的大名家,于是京都本能寺的日承上人,派了名叫日多的师弟,特意到阿波来增进友谊,进行亲善活动,请求协助传教。 三好长治自幼随着其父在庙里过惯了,虔诚心很高,当即便拍着胸脯一口答应了。可他这“协助传教”的办法,实在是不太高明啊!搞得不好要适得其反。 “呵呵,放心吧,出了事有我呢!”井泽赖俊眉毛一挑,挥手向士兵们示意:“还愣着干嘛,赶紧上!” 一个番头模样的低级武士站了出来,命令十个足轻将破庙团团围起来,堵住后门和窗户,防止有人逃跑,接着亲自带了余下的人,一脚踹开大门冲了进去。 随后屋子里传来喧哗打斗和咒骂的声音。 “你们干什么?” “有本事等我起床穿好了衣服再来……” “别打了,投降,投降!” 听声音,破庙里藏着至少六七个青壮,但似乎都在睡觉,没有一个人值守的,忽然遭到袭击,毫无还手之力就被逐一绑缚起来。 片刻之后,几个灰头土面鼻青脸肿的年轻人被押着赶出来。 为首那人尽管嘴角有血,满身尘埃,但神色平静,仪态沉着,见了便觉得是蒙难贵公子,在一票泥腿子里显得鹤立鸡群。 小笠原元政赶紧上前,稍加辨认,确定身份之后弯腰施礼:“日清大师,鄙人职责所在,不得不这么做,冒犯之处,只能厚颜请您见谅了!” “这位便是日清大师吗?见面的时间可真不巧啊,唉……”井泽赖俊尽管是一向用鼻孔看人的,但对着这位石山本愿寺的高徒,还是装模作样地稍微讲了一点礼节,“为什么抓你,大概心里也明白吧?回头好好向阿波守(三好长治)大人认个错,事情就算完了,总不至于太为难你的!” 日清和尚听了这话,缓缓抬起双眼看了一下,轻声问到:“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井泽赖俊闻言有些得色,清了清嗓子,答道:“在下井泽赖俊,乃是阿波守大人刚刚任命的板野郡国人旗头。” 全都是在鹰狩的过程中,拍马屁拍得够好才升官的——小笠原元政暗地腹诽,这话他可不敢当面讲出来。 “这样啊,幸会幸会……”日清和尚随口应了一声,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贫僧不知过错在何处,所以井泽殿说的‘认错’,那是万万做不到的了。” 井泽赖俊的脸色顿时僵硬起来。 这和尚,真是该抓啊! 犹自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两声,井泽赖俊也懒得废话,骂了一句“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知好歹!”之后,挥挥手让士兵们押着和尚返程。 小笠原元政轻叹一声,凑上来询问说:“剩下这几个人,应该都是跟随这和尚闹事的中坚人物,百姓当中的刺头吧?这个要怎么处理?” “主公倒是没吩咐。”井泽赖俊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干脆一刀杀了吧,留着都是麻烦,反正就是几个泥腿子而已。” 小笠原元政皱了皱眉显然不太赞成,但什么也没多说。 “放开我!” “混蛋!” “三好家上上下下都不是好东西!” 六七个被按倒在地上的青壮村民听到这个纷纷挣扎咒骂,竟然没有一个求饶的。 反而是日清和尚慌张起来,高声急道:“这几个人只不过是我请来做些粗活的杂役,何罪之有?还请手下留情!” “呵呵……”井泽赖俊闻言冷笑一声,走到日清和尚面前,慢条斯理地说:“既然大师这么说,也不是不能放过这些人的性命——不过,刚才居然有个无力之辈,敢说三好家上上下下都不是好东西?” “小民无知,胡言乱语,阁下大人大量,何必放在心上呢?”日清和尚故作不屑,企图为跟随自己的村民们开脱。 “那可不行!”井泽赖俊面露凶光,斩钉截铁道:“这人可是把阿波守大人都骂了进去!若不严肃处理,我怎么好意思回去?念在有石山本愿寺的大师求情,就姑且饶了他的小命——刚才是谁敢乱骂的,他的舌头耳朵鼻子,我都要割下来,让他自己吞下去!” “还请……”日清和尚还想再努力一下。 但井泽赖俊已经没耐心废话了,挥挥手让士兵堵住和尚的嘴巴,绑起来扛走了。 然后亲自拔出匕首,面目狰狞地向刚才骂人的村民走去。 …… “对不起啊,日清大师,我拦不住祖父,好几个乡亲都被拷打了!”这时,远山和叶正好眼角含着泪朝着破庙的方向小跑过来。 然后她被一声凄厉的惨叫吓得呆住。 紧接着眼前又出现大队打着三好家旗帜的人马。 还有个绑起来堵住嘴的僧侣,被士兵们扛着走,虽然看不清容貌,但身份是可想而知的了。 远山和叶目瞪口呆,站在原地,做不出任何反应。手中准备给日清和尚送过去的干粮和换洗衣服跌落于地。 井泽赖俊骑在马上遥遥看见田野中忽然出现一个青春靓丽的活泼少女,心里略有些火热。 但仔细看去,那少女的衣饰梳妆明显是有钱人家,八成是三好家某个武士的女儿,而非农家闺女。 既然是同僚就不好意思动手了,何况还有个小笠原元政跟在身边呢。 于是井泽赖俊只是吹了个口哨,调戏了一句:“哪家的大小姐跑到这荒郊野地来?偷偷见情郎吗?” 说完他自己哈哈大笑,士兵们也都哄笑起来,欢快着凯旋而归。 “赶紧回去复命吧!别忘了我们还要封锁违法的寺院,驱逐犯罪的僧侣呢!”说起这个井泽赖俊满面红光,垂涎欲滴,显然对这个“抄家”的美差非常期待。 小笠原元政皱着眉提醒他:“井泽殿可别忘了,主公的指示是,仔细清查领内的寺院,其中确有聚众作乱行为的,才加以封锁和驱逐……” “……那是当然记得的啦!”井泽赖俊愣了一下之后,连忙义正辞严地点头,“我一定会好好用心,不放掉任何一个坏人的!” 小笠原元政听了这话,只觉得头皮发麻,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心里兜兜转转有一个念头挥之不去—— 这三好家,怕是要完。 第八十七章 阿波法难(中) 元龟四年(1571年)正月二十八日,和泉的岸和田城里,完成了日常政务的平手汎秀安坐在书房之内,接待两名意料之外的尊贵客人。 分别是石山本愿寺来的下间赖廉,以及真言宗高野山根来寺的杉之坊照算,还有临济宗妙心寺派的虎哉宗乙作陪。 二位高僧带来了一个爆炸性的大新闻。 “什么?三好家居然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唉!真是太让我失望了。”听闻了来者的叙述之后,平手汎秀先是一脸震惊,继而拍案而起,痛心疾首地仰天长叹。 仿佛他真的是刚刚听说这件事情似的。 下间赖廉尽管是见多识广的人物,但于人心的险恶还是欠缺认识,没有看穿这份演技,相信了对方的表态。 于是这位三十五六岁的高僧神色稍缓,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偈,定了定神,继续说到:“这个日清……乃是贫僧座下最为好学的弟子,一向是谨言慎行的,所以才放到外地去主事,怎么可能聚众作乱的事情呢?我看其中定有些蹊跷。” “唉……”平手汎秀叹了一声,试探性地提问到:“据我所说,三好阿波守(长治)此人,少年气盛,性子有些急切,或许是令徒无意间做了什么犯忌讳的事情吧?” “……这种可能性倒是不能完全否认。”下间赖廉想了一想,微微点点头,但随即又皱起来眉头:“就当是如此吧!那治他一人的罪即可,若是证据确凿,我们石山本愿寺也没有什么话说。可是现在居然扬言要驱逐日莲之外的其他所有宗派,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太荒唐了!”特意被叫来陪客的虎哉宗乙似乎也是刚知道这个事情,显出不加掩饰的气愤,“聚光院(三好长庆)的灵柩还放在临济宗的寺庙里供奉着呢!三好阿波守这么做,简直就是……哼哼,恐怕是有数典忘祖的嫌疑吧?” “咳咳……”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杉之坊照算清了清嗓子,帮腔到:“我看这分明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别家情况贫僧不清楚,但我们真言宗在阿波一国传道已经数百年了,承蒙信徒们布施,算是有些财产的,说不定三好家就是盯上了这些!” “各位说得甚是。”平手汎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既然如此,趁着还没生出大乱子,我们赶紧派人对三好家警示规劝一番吧。弘扬正法,纠正邪道,乃是大义所在,民心所向,我平手家一定会鼎力支持的!” “多谢刑部大人了!”杉之坊照算深深鞠躬施礼,语气诚恳地恭维道:“在这南海道诸地、濑户内海沿岸之地,有了您的首肯,那肯定是事半功倍的。” “此言有理。”下间赖廉也表示了赞同,“仅凭我们方外之人,想要约束三好家,实在有心无力。神佛的尊严,唯有依靠平手刑部才能得以维护。” 一向宗是这次直接收到打击的对象,而真言宗则是阿波国内占有率最高的宗派,所以这两个势力都对三好长治的行动十分关注。 而虎哉宗乙多少有点小题大做的意思,临济宗的受众主要是以高层武士为主,对四国的重视程度没那么高。他特意提议说:“贫僧觉得此次需要彰明一个态度,只是抵制三好阿波守的胡作非为,并不是要对日莲宗开战。” “说得不错。”平手汎秀表现出十分赞同的样子,“就请虎哉宗乙大师,您亲自往京都、奈良、比叡山等地走一趟,与天台、华严、净土等各宗派的法友们沟通此事。可千万不要让人以为我们是仗势欺人啊!” 众人尽皆点头称是。 正要接着商量如何与跟三好家交涉之时,忽然书房门外窜进来一个五短身材健步如飞的武士,急匆匆走到平手汎秀身侧,附耳说了几句话。 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平手家的目付总管服部秀安。 平手汎秀听得色变,挥手吩咐道:“赶紧将这个消息向在座的各位高僧通报一下!” “是。”服部秀安答了一声,起身应上几道或期盼或忧恐的目光,朗声道: “方才,留守阿波上樱城的汤川殿送回了紧急密函,信中说三好家于前天下午,已经开始派兵围剿庙宇,驱赶僧人了!一天之内,就有三座寺院被焚烧,五座寺院遭到劫掠,死伤的僧侣和信众至少有三百五十人……” “可恶!竟敢如此!”下间赖廉拍案而起,怒目圆睁,“我一向宗上下,定要让凶手尝尝神佛之怒的后果!” “这这……这是佛法的灾难啊!”杉之坊照算惶然失色,慌忙间伸手拉住平手汎秀的衣角,“刑部大人,事到如今,不出兵的话,怕是不能平定阿波法难!” “到了这一步,确实是必须做好动武的准备不可了。”平手汎秀缓缓点了点头,接着又询问道:“本愿寺和根来寺若派出僧兵的话,我会提供一定的方便。” 平手汎秀表现出来的意思,好像是不太愿意轻易派兵去四国。 不派兵,也就意味着对胜利果实没有兴趣,这对一向宗和真言宗来说其实不全是坏事。 但问题是,没了平手家的军队,僧兵们有能力解决问题吗? 真言宗是传承日久的老宗派了,一向宗也已经过了四五十年的太平日子,如今他们虽然仍掌握着无数的寺院和众多僧兵,但徒然是守土而已,无力开疆拓土。 千百年来,武士们相互杀来杀去,稍微疏忽就会倒在血泊里,所以始终保持着新鲜活力。和尚们虽然也尔虞我诈,但失败者一般只是贬谪而非灭族,整体生活环境要温和有序得多。取得富贵之后,僧院高层整体便偏向保守,缺乏内部变革和外部进取的斗志。 在战国时代,倘若哪家大名敢于进攻比叡山、石山、高野山,那当然会遭到激烈抵抗。但如果只是在自家领地打击某些宗派,和尚们还真没什么好办法对付。 听了平手汎秀的建议,杉之坊照算毫无喜色反而颇有些为难:“唉,现在正是春耕,僧兵们都要回家务农……估计,未来两个月之内,根来寺最多能组织一千到两千人跨海到四国作战。” “时间真是不巧……难道说……”下间赖廉脸上显出怀疑的神色。 两个和尚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同时微微点头。 他们自以为发现真相了:大概三好长治就是趁着春耕,僧兵们无法全力出击的时间点,才会这么嚣张地驱赶僧侣,掠夺佛寺。 看来,与真言宗、一向宗为敌,是早有预谋的! 那就更不能让他遂意了! 财大气粗的下间赖廉立即慷慨解囊:“石山人口比不上高野山,这农忙时节,恐怕连五百人都派不出来,发动当地一揆,也未必能起到很好的效果。但我们愿意拨出五千贯军资金,支付给愿意出兵协助的朋友。” 本愿寺占据了土地肥沃人流稠密的中枢地域,五千贯是不在话下。 而作为“穷人”的杉之坊照算,只能跟着说:“那么我们就拿出三千石大米来,作为出征的军粮使用吧!此外贫僧会劝说相熟的纪伊国人众尽量参与。” 下间赖廉亦接上话头:“贫僧也会要求纪伊、和泉、摄津等地的信众贡献力量。” 两个高僧一唱一和,虽然也隐约交锋,但总体是希望平手汎秀能出兵办事。 看来即便是本愿寺中的铁杆鹰派下间赖廉,也没有足够信心在春耕的同时跨海作战。 农忙时期出征,确实是很麻烦的事,防守的一方还好说,随时打完随时就能回到田地,进攻的一方征发民兵参与远征的话,势必要长期离开田地,以至于耽误生产。这显然会大大影响秋季的粮食收入,还很有可能会激起民愤。 雇佣浪人和佣兵是个临时解决办法,但浪人各方面都不太可靠,而做佣兵生意的铃木土桥之辈本身也是半农半兵的势力,同样会受到季节影响。 所以一般来说,春耕秋收的时候,大名都是各自整理内务,不会挑起合战的。 除非是—— “我平手家中,除了鄙人的亲卫之外,尚有七个备队正在待命,共计约二千九百人。”平手汎秀假装不经意地透露一下实力,“不过其中有两个备队是全新组建的,还未经过考验,让人有些担心……” “以平手家的三千劲卒为核心,再尽量征召一些部队,达到八千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杉之坊照算急道,“足以压制三好家了!!我看三好阿波如此倒行逆施,不会有太多家臣跟随的他!” 他心里是当真着急了,也顾不上对方是否有漫天要价的嫌疑。 真言宗在阿波国境内,建设了大小寺院二十几座,每年向高野山上贡的献金,有七八百贯之多,这对于根来寺来说,可不是小钱。 给三好长治一两个月时间,他说不定会把寺院全都夷为平地,到时候再怎么报仇,损失也弥补不回来了。 下间赖廉倒是更敏感一点,隐约觉得平手汎秀的言行有些蹊跷。 其实一向宗在阿波全境只有不到四处据点,僧人加起来不满半百之数,利益关系是很浅的。 可是,这次“法难”当中他们被打脸得太厉害了,不找回场子心里终究不服。 况且还涉及到自己的嫡传徒弟呢! 此时,作为老戏骨的平手汎秀则是竭力绷着脸不让自己笑场,忍得十分辛苦。 因为当下的情况,比预想中最好的结果还要更有利。 一向宗和真言宗的大人物都是火急火燎的,等着自己开条件,这等好事太令人欣慰了。 三好长治那个糊涂蛋,意料之外的愚蠢啊,以他这点实力,居然胆敢打破世俗势力与宗教领域之间的微妙平衡。 而且表现出来的态度比信长还要激烈。 这么好对付的敌人,真想再来一打啊。 “鄙人对此事的后续处理有个建议,请两位大师斟酌……” 第八十八章 阿波法难(下) 经过一系列不可告人的密室交易之后,平手汎秀于二月初二向三好长治递交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书信,谴责对方欺辱僧侣毁坏寺院的罪行,而后进兵征伐。 麾下的亲卫及旗本,共计脱产士兵二千九百人,担当此战主力;不用在农田上讨生活的海员,计有水军众一千二百人,负责海路运输;以免税条件,自愿承担全天候军事义务的国人众一千七百人,作为辅助兵团。 虽然是农忙时节,但平手家仍然动员了六千人的部队。 阿波守将汤川直春、赞岐守将铃木重秀、伊予守将河田长亲均接到命令,要求对遭难的僧侣加以庇护,三好家的贼子若敢追到城下就坚决还击。 当然,后两者就是意思意思。 同时纪伊的高野山根来寺拿出三千石粮食与八百名僧兵助战,石山本愿寺则是派了三百名铁炮手,又承诺五千贯礼金,并号召各地信众自发参与行动。 响应这个号召的人不少。许多十人左右的小规模团队聚集在了下间赖廉身边,甚至有不少一人一剑的独行客。 唯一一个值得一提的名字是播磨国人三木通秋,他不顾耽误春耕,也无视浅井反对,率领四百三十人自带干粮加入“护法”大业。 这确实是个足够虔诚的真信徒。 土佐的长宗我部元亲想必很愿意有机会再次杀入阿波,但他的部队组成以“一领具足”为主,在农忙时期是完全没有办法打仗的,只能是吆喝两声尽尽心了。 虎哉宗乙受了委托,以临济宗妙心寺派传人的身份,在京都一带展开活动,拜访朝廷、幕府、寺社、商人等等,揭露敌方暴行,宣扬此战的正义性。 目的是要告诉天下众人—— 并非是平手家出尔反尔违背停战协议,而是三好家做出了骇人听闻的罪孽,刑部少辅大人无法袖手旁观,只能带着巨大的悲痛和惋惜发起战争了。 其实虎哉宗乙内心觉得此事多此一举。 阿波的三好长治,享受了前人们的“遗产”,外交声望基本是负数的,打他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但是平手汎秀爱惜羽毛,要求必须得有这么个光明磊落的流程,虎哉宗乙也不值得为这种问题而争论,照办便是了。 联军磨刀霍霍,张牙舞爪,三好家却似乎是睡着了一样,迟迟没给出回复。 直到初六在阿波国南岸登陆,平手汎秀都没有遭到任何抵抗,只是在上岸后的几个时辰之后,收到了一封仓促的书信。 可是,三好长治并没有求饶或者诡辩的意思,反倒是气急败坏地诅咒谩骂,声称“阁下两面三刀阴险狡诈,无恶不作陷害忠良,日后定然会遭到天谴的!” 似乎是把平手汎秀当作是整件事情的幕后黑手了。 这完全是信口雌黄捕风捉影。 刑部少辅大人光风霁月清者自清,对此不屑一顾,秉着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风度,将信使礼送出境。 至于庆次趁着没人注意踹了那个使者的屁股,让他摔得七荤八素——这种事情真的不是主君指使的。 细微末节,不足详述。 总而言之,得到了一向宗与真言宗的支援之后,平手汎秀在阿波南部的小松岛地区构筑了临时军阵,并开始听取敌情,考虑进兵策略了。 战时军议情况紧急,信息来不及经过整理,所以负责通报的是接替了中村一氏职位的石川五右卫门。他对自己的初次演出十分重视,以至于有些过度紧张,本来就是个文化不高口才平平的大盗,这下更加是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了。 幸好还没到达不知所云的程度。 勉勉强强还是把该说的话说清楚了的。 “三好家总计有三千五百人分成了三路,现在已经劫掠烧毁了超过十处的寺社……其中离我军最近的是……真言宗的玉龙寺还在抵抗,明晨出兵的话也许能及时救出来……应该不会冒出来更多敌人了,四国的百姓也一样是在春耕当中……三好阿波(长治)目前仍在胜瑞城中,尚未作出意料之外的后续反应……目前还没有高级别的僧侣被公开处刑,不过混乱中好像死了两个……阿波东部的春耕似乎受到很大影响,今年冬天可能会有很多百姓被迫沦为盗贼……敌军内部明显有很大的分歧,胜瑞城一个侍卫说亲眼看到三好阿波(长治)与十河隼人(存保)又吵了一架……所以属下以为三好家不可能再发动有效的动员了……汤川殿在上樱城庇护了一些天台、临济、华严等宗派的信徒。真言宗和一向宗似乎各自展开了反抗并且已经打了几仗……另外属下亲口听到好几处的下层武士说:还不如直接投降平手军算了,或许可以利用……还有一处感应寺大概也还在抵抗……” 石川五右卫门说着说着渐渐就放弃治疗了,不再有意去追求条理性,而是流水账式的叙述,然后反倒是自如了很多。 反正没在外人面前丢丑,平手汎秀不以为意,笑着说:“五右卫门啊!有空去和泉找些文学礼法的老师,稍微练习一下吧!顺便给自己取个好一点的名字。现在你已经是八百石知行的武士了,在下属面前可得有个样子。” 接着回到正题,低下头去,又补充了一句: “不过侦查情况还是不错,示意图画得很细致。” 正如石川五右卫门所述,三好长治只有三千五百人,都轰轰烈烈投入到“查封不法寺院驱逐有罪僧侣”的活动当中,兵分三路没有聚在一起,又没有继续发动征召的能力…… 天时地利人和都在,需要考虑的只是用什么姿势而已了。 平手汎秀手指在地图上划了几道,思索片刻,向另一侧的多罗尾光俊提问到:“真言宗的杉之坊,一向宗的下间,现在何处?” “详细情况没有得到确认……”多罗尾光俊做出保守的回答,“表面上看,应该分别在神山和那贺川指挥信徒们与三好军作战。” “可有听说他们战况如何?”平手汎秀追问。 “已经派人去实地查证但还没回来,目前的确只有一些听说的消息。”多罗尾光俊略有些窘迫,“有的人说三好军大胜,也有的说信徒众惨胜,而且有很多不合情理之处,所以属下就没有禀报……不同说法之间矛盾太大了,甚至有人说几万信徒被杀,这怎么可能呢?四国岛上才多少人……” “嗯……”平手汎秀闭目沉思了一会儿,缓缓睁开眼睛,嘴角飘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诡异笑容,喃喃自语道:“不管是三好军大胜,还是信徒众惨胜,共同之处在于,真言宗和一向宗发动起来的民众一定是损失惨重了。” 家臣们感觉到主君又有了什么奇思妙想,皆是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打扰。 从图示上看,三好家兵分三路之后,应该是有两队人马分别撞上真言宗和一向宗的抵抗军。 信徒们虽然人数多士气高涨,然而缺乏装备,又没有统一编制,输给少量的精兵也很正常。阿波三好家的部队不格外以战力见长,但也并非孱弱不堪的老弱病残,对付老百姓应该还是够的。 还有一支不足千人的敌军,倒是离己方不远,半日可达,适合用来开刀。 也可以选择先去支援信徒众的抵抗,如果目的是取得真言宗和一向宗的好感,就应该这么去做。 只是,平手汎秀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处在农忙期,三好家不可能保持太多的兵卒,已经有三千五百人在外面烧杀抢掠了,那他老家胜瑞城,还能剩下多少人呢? 不如擒贼先擒王,直接一举拿下三好长治本人。 这样才能掌握最多的主动权。 万一后面发生什么变动,三好长治亲自上阵不幸战死,或者转移过程中被僧兵擒获,又或者见势不妙逃亡境外,那就不太美妙了。 放弃野战消灭敌方有生力量的机会,而选择直接攻城,从军事角落看,是有些不可思议了。但军事只是政治的延续,达成最终的目的才是最要紧的。 一念至此,平手汎秀果断向身侧的木下秀长发出指令:“小一郎,通知伊奈忠次,让他计算一下,补给线能否支持我军立即启程前往胜瑞城,若是不能支持的,又需要多长时间调整。听说那个长束正家极为精通算术,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是。”木下秀长为人质朴,没考虑话中的意思,而是老老实实地领命去做。 旁边的小西行长倒是听得入神,转着眼珠子思虑了一会儿,上前半跪倒地,建言道:“主公,莫非是要长驱直入,攻打胜瑞城吗?属下以为,胜瑞城里最有价值的无非是三好长治本人了。若我方大军前往,三好长治很有可能会感到恐惧,从城中潜逃,那么要抓他可就变成大海捞针了。” “你是说……”平手汎秀立刻领会了意思。 “主公真是一眼就把属下看穿了……”小西行长假模假样地恭维了一下,接着说到:“不妨只派一支小部队,收起显眼的旗帜,趁夜里赶到胜瑞城下。若是城中确实空虚,就直接杀进去。若是城中尚有守兵,就偷偷看好后门,防止敌酋潜逃。” “嗯……说得不错。”平手汎秀闭目捋须,点点头表示同意:“那么……此事就交给你了!务必要让三好长治活着!” 第八十九章 小西行长的功名心 伊奈忠次估算之后认为大军不宜在这时离开方便补给的海岸,至少要等两三天时间,第二批补给运输过来以后才行。 于是平手汎秀从谏如流,同意了夜间突袭的提议。 小西行长得到了临时授权,负责制定计划,挑选人手,组织队伍,并且要作为军监与士兵们一道前去作战。 这是个非常令人羡慕的职位。 本身不需要承担军事指挥的责任,只需确保前线将领切实执行了总大将的部署,加上没有杀良冒功即可,若是能有值得一提的表现就能获得高额度的加分。 山内一丰便是作为军监时连续三次合战冲锋陷阵斩下了敌方要员的首级,方才被提拔为旗本第五备队的备大将。 身为主君的侧近,天然会被小兵卒们视作是“总大将的代言人”,一言一行都有深远的影响力,倘能不避雨矢身先士卒,对于士气是极大的鼓舞。 前提他是确实是有些武勇,也具备不错的军事素养和统御能力,否则只是徒然送命罢了。 于是早就了“侧近众”当中的第一个出人头地的榜样。 对此小西行长颇为艳羡,一心想要取得比山内一丰更高的地位。 虽然小西只有十八岁,而山内也才年二十六。显然野心并不受年龄的限制。 二十八岁的堀尾吉晴和三十一岁的木下秀长就一向比较矜持和淡薄。 得到授权之后,小西行长仔细考虑一下人选问题。 外地人,商人之子,年纪又轻,难免为人所轻,这点自知之明必须要有。所以自尾张时代就出仕平手的宿将拜乡家嘉、本多正重、加藤嘉明等,未必会给面子;剑圣之徒疋田景兼性素清高,外温和内倨傲,也不用说;山内一丰倒是老熟人,但最近这段时间大家隐有相互竞争的意思;思来想去,只有两个新设备队的备大将是可以拉拢的。 美浓浪人加藤光泰,以前在斋藤家领兵千人,颇有武名,目前知行千石,被任命为第六支旗本备队的大将。三好降将香西长信,往日曾统率二千足轻,久经战阵,作为“马骨”领有五千石,在岩成友通担保与力荐之下,得到第七备队指挥官的位置。 还有个近期投靠过来的甲贺上忍多罗尾氏,领着极高的俸禄待遇,但并没有显出比中村一氏、石川五右卫门高明在哪里。可以请他额外派些忍者四处行动,干扰敌方的耳目。 理论上,此三者都缺乏根基,需要正名。 小西行长略加观察,见这两支备队军容士气尚可,下定决心,与加藤光泰、香西长信、多罗尾光俊等作了私下沟通后,紧急构思了一次奇袭的编制。 整个过程只花了一个时辰,赶在晚饭之前就完成了。 平手汎秀听了回报笑了一笑,提问说:“加藤、香西两备,只有八百五十余人,不嫌略少吗?” 小西行长慷慨道:“兵贵精不贵众,夜袭之时,杂兵太多反而形成拖累。” “说得好啊,哈哈……”平手汎秀缘由不明地轻笑起来,吩咐说:“要记住了,若是有机可趁就一句把胜瑞城拿下来,若是找不到破绽就先潜伏盯梢,注意敌方总大将是否有转进的姿态。倘若没拿下城,反而惊扰了三好长治,令他逃亡至境外,那可是有过无功的!” “是!谨遵主公所命!”小西行长肃然半跪。 “去吧!”平手汎秀稍微抬了一下眉毛,挥了挥手。 于是小西行长领命而去,将临时别动队组织起来,令士卒们提前用饭,收敛旗帜,遮挡家纹,脱去重甲,轻装上阵。 悄然行军三个半时辰,数次与逃难者或溃兵擦肩而过之后,通过比对地形,观察显眼建筑,可以确认是到了胜瑞城的边上。 此刻天色已晚,看月亮的方位,大概是在丑时和寅时之间了。 小西行长自告奋勇,主动提出去城下侦查。 上娥眉月,光芒微淡,可见度很低,他带着四个亲信,俱都裹着黑袍,保持着相当高的关注度,轻手轻脚疾行了几百步,自认为是不会被发现的。 然后面前便逐渐出现建筑集群。 四周一片安静,见不到任何提着灯笼火把的巡逻队伍。近看城下町略微呈现出破败迹象,大约是受到“法难”的影响,生意没法做下去。再抬头向上望去,城墙上值守的士兵似乎也不多。 毕竟是敌人的地盘,小西行长不敢太托大进入街町,而是隔着二十步远,悄悄绕着走了大半个圈子。一番观察下来,总共只发现了五处亮着火光的地方。 胜瑞城是三面环水而建成的平城,没什么险要地势可守。城郭的周长是一百六十间(约290米),再加上城下町,规模也大不到哪里去。 “按每处灯火十人计,外郭的守兵至多就是五十而已,如此推算城中总战力恐怕不过三四百人,抓住机会的话,绝对有机会一举拿下。”小西行长自言自语,做出了如此判断。 唯独值得忌惮的是,城墙除了北面为平地之外,剩下三个方向都是江河。现在平手军的别动队暂时是在不远处休整待命,想要摆开合适的阵型,必须要跨过至少一道水流才行。 而附近的水流最狭窄的位置,也有八到九间之多(14.5米到16米),趟过去倒是问题不大,只是近千人在这,水性可不一定都很好,不管是涉水强渡还是临时搭建浮桥,总归会闹出不小的动静来。 这可不比徒步潜行啊。 至少得往外绕开个一点距离,再悄然渡河,才能保证不被发觉。 然而会耽误不少的时间……抬抬头看看天,一个时辰之后天估计就蒙蒙亮了吧,那时候再进攻可就算不上是夜袭了。 也不是第一回来四国了,这个问题本应早就想好的!若是提前考虑到河流的影响,制定更科学的路线不就没这个问题了? ——小西行长颇为懊悔自责。 甚至心里隐约产生了“难道我真的不如山内一丰那小子”的怀疑。 其实他已经表现的够好了,指挥一支十六世纪的部队,夜间奔袭了三个多时辰,途中基本没有掉队,大致也到达了目的地点,做到这一点足以称得上将才。 世界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天生具备无缘由的自信,甚至到了狂傲的程度,万事都会近乎偏执地追求完美,一旦稍有差池就会强烈不满。 一愣神的功夫,忽然身边有个亲信“咦”了一声,然后轻呼道:“你们快看西北方向!” 小西行长下意识循声望去,远远望见一堆星星点点的光源在缓缓前进。 这就奇怪了。 平手军不大可能再派出第二支别动队的,就算派了也不可能从西北方向出现。 一向宗和真言宗的门徒众反败为胜打上门了?没道理这么快。 那只能是—— 三好长治得知平手大军前来,惊惧万分,慌不择路地命令麾下国人豪族加紧出兵保卫胜瑞城,然后当真有些许忠臣日夜兼程的跑来救驾了。 这或许是个机会! 小西行长一言不发,挥手示意亲信们跟上。 众人很有默契,不需要解释便大致知道了意思。 一主四臣五人,弓着身子,借助河边的水草的掩护,往西北方向悄悄摸了过去,走到接近对方大部队的位置。 借着对方的旺盛火光,耳聪目明的小西行长从旗帜上看出来五个家纹。其中有一个是三好家庶族的小笠原氏,还有一个是阿波有力豪族堀江氏。另外有一个看不太清的估计是三好家谱代的伊泽氏,至于剩下两个辨认不出也无关紧要。 “看这队伍,士气不高,行动缓慢,甚至连斥候都没派出来,可见军容实在不怎么样。待会儿他们接近了城墙,要先核验身份,让守将打开城门,再逐一进去,流程肯定会花上很多时间。到时候只需要……对了,织田家的美浓人不是都挺喜欢念叨那个什么‘竹中一十六人夺城’么,今夜完全可以效仿一二……” 小西行长心下敲定了方案,眼中不自觉露出寒芒。 紧接着向后挥了挥手,领着四名亲信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去。 起初是弯下腰屏住呼吸在草丛里摸索着潜行,生怕露馅;走了一二百步,方才加快了脚步,不再顾及踩到地面的轻巧声响;又过了一会儿,通过星象和河流方向确定了位置没错,便大踏步往回奔跑了。 必须得要抢在敌方增援部队入城之时,率领精锐武士,混杂在期间发起行动,才能达到出其不意,一举入城的效果。 此外还得让其他人绕到城的四面去,及时举起火把,营造出千军万马来围攻的架势,令三好长治不敢出逃。 当年竹中半兵卫十六人半夜夺城时没能捉住斋藤龙兴终是憾事,那并非指挥失误的缘故,而是因为岐阜城——当年还叫稻叶山城是个规模极大的山城,指不定哪儿就有密道,实在不可能全部封锁住。 但胜瑞城可没那个条件! 竹中半兵卫做不成的事,我小西行长未必办不到。 第九十章 不知所措的小人物 小笠原元政重重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勉强让自己精神起来,以免在部下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 不过他并非善于隐藏情绪的人,内心深处的忧虑是无法完全掩饰好的,脸上总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 五个家族,从农忙时节里挤出了六百多兵力,披星戴月送到胜瑞城里去当援兵,抵御平手汎秀的入侵。这份忠心当然值得嘉奖,只是目前看来前途很不乐观。 作为一个典型的中层家臣,小笠原元政一直不温不火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从来没有多余的想法。他无法与捏造罪名烧毁佛寺,借抄没之机大肆劫掠的井泽赖俊同流合污,但也不敢去检举揭发那个得宠的无耻小人,索性伪称老母病危,请假离开岗位回了老家,企图躲过这波风头。 没想到,这破坏庙宇、驱逐僧侣的行为,居然引起轩然大波,被定义为“阿波法难”,引起鼎鼎大名的平手刑部大人发兵讨伐。 三好阿波守(长治)想必是吓得不轻,一连发了四道命令,让各地国人豪族组织部队来到胜瑞城汇合,共同御敌。 于是,作为忠臣的小笠原元政,带上兵卒,去而复返,马不停蹄,与周边几家邻居一道出发,积极响应号召。 他自己心里也知道,自己这次大概成了少数派。到了如今这个局面,还能火速赶去支援的家臣,恐怕不会有多少了。 重视信仰的传统武士们,无不对三好阿波守的荒谬行为感到愤怒,尤其以无辜躺枪的真言宗信徒为最。还有不少贪生怕死的人畏惧于平手刑部的智将之名,经历过上次的失败之后,已经没有与之对阵的胆量。 小笠原元政当然也思考过,要不要另谋出路。 可想来想去始终没个头绪。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按照行为惯性,服从了上级的命令,走在前往胜瑞城的路线上来。 我这个迟钝的脑子,看来命中注定就是当个愚蠢的忠臣吧! ——索性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念头,下定了决心,不再思虑旁骛。 怀有如此觉悟的小笠原元政,步子还算是很轻快的。 只是始终觉得自己的眉宇之间,有一股不吉利的丧气萦绕不去。 或许是多心了吧。 经过连续五六个时辰的行军之后,胜瑞城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小笠原元政舒了一口气。不管最终结局怎么样,至少进了城之后能享受到装满温水的浴桶和纯白米做的热年糕,如果战事没那么紧急,说不定还能偷偷喝一口烫过的清酒,再找个年轻姑娘放松一下。 就算明朝便要战死,也不妨碍今日的享受。 作为武人生在乱世,本就该随时随地做好慷慨赴死的准备,难道还指望七老八十才善终在病床上吗? 心中如此想着,小笠原元政稍觉振奋,加快步伐轻车熟路地走到城门下,高高举起了火把,对着门楼上喊着:“我是小笠原元政,奉主公之名,带领士卒来增援!请里面的同僚赶紧来开门吧!” 漆黑的夜里,他只举着一支火把,便如同白昼一般地行动自如。 五家国人豪族结伴上路,彼此间并没有什么隶属和统御的关系。但一路之上小笠原元政是做事情最干净利落的,隐约就被视作了领头人。 这是因为多年以来他长期担任在胜瑞城轮值,执行过无数次夜间巡守的任务。这方圆几百步的场子,就跟自家卧室一样熟悉。 小笠原元政连喊了三次,就不再开口,而是静静站立,耐心等待。 城上立刻有火光的迅速地移动,伴随着轻微人声作响。但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中气不足的应答声:“是小笠原殿吗?请您稍等,我要派两个人下来核验了身份,才可以开门。夜间不得不格外小心,还请见谅!” “没事!没事!理当如此。”小笠原元政对这一套流程当然十分清楚,淡定与城墙上的守将对答了几句,而后转身对后面的队伍挥了挥手,解释道:“估计还要小半个时辰才能进城,大家先原地休息休息吧,饿了的可以先吃点干粮垫一垫。只是不要躺在草地上睡过去!也不能脱离开自己的队伍,番头和组头们要管好士兵!” “好好好!” “这一路赶得,累得够呛……” “哎呀可算有这话了。” 这个命令得到了充分贯彻。 于是在行军阶段还挺像是那么回事的军容,顷刻间彻底溃散无遗了。 精神好的三好成群坐下来借着火光闲聊,状态不佳地就彼此背靠着背打盹。大部分番头、组头们并无维护秩序的动力,放任士卒肆意妄为。 此时倘若有人开小差逃回老家,估计都不会被发现。 小笠原元政见状觉得不妥当,可是刚说出嘴的话又没好意思收回来,只能期待城里的同僚们能加快一点进度,早日完成工作把大家伙都接进去补觉。 不过…… 自从筱原长房被诛杀,其同党或贬谪或流放之后,整个三好家的上下官吏的办事效率就下降了好几个档次,这一点他心里也是清楚的。 唯有闷闷不乐地同自己较劲了,途中几次想站出来整肃一下却都是欲言又止。 没有正式名分,又不具备旧日威望,出这个头怕不是要自取其辱。 就这么乱糟糟地等了大约有一刻钟的功夫。 期间小笠原元政似乎听到侧面的河流中有些动静,只以为是自己错觉,没放在心上。 一刻钟之后终于有三名外表精装干练的武士通过吊绳从城里下来,辨认了一下五家国人豪族的身份,又检查了必要的书状和旗帜上的家纹。 这才得到放行。 此时有少数眼尖的人凑过来眼巴巴地等着进城,还有些聊天扯淡入了神没注意到的,更有倒在地上发出呼呼鼾声的。 小笠原元政深觉得在胜瑞城的人面前丢了脸,扯着嗓门一直吼,举着火把前后奔走,又让其他武士们如此效仿,才渐渐把士兵们拉起来。 初春的深夜天寒地冻,愣是忙出一身汗来。 但好歹是终于能进城。 现在小笠原元政只觉得能顺利进城就好,其他一切吃饱了东西补足了觉再说,就算天塌下来也不想管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并不顺如人意。 正好走到门口的时候,后面的队伍中,忽然传来吵闹冲撞之声。 起初还觉得不值一提,走了一会儿觉得是越来越激烈了。 小笠原元政大为皱眉:“他娘的,刚才还磨磨唧唧的半天不肯动,现在又抢着要先走?搞什么名堂……” 一转过身来,正要谩骂,忽而一愣。 好像不太对劲。 几十只火把照耀之下,感觉到—— 士兵们的人数,似乎凭空多出了数百? 而且那几个冲在最前面的生面孔,并不像是急着挤进城分配个好铺位的感觉,反倒更像是要攻打城池的画风。 莫非是…… “敌袭!敌袭!” 小笠原元政还没彻底想明白,就听见身边有同僚神情紧张地大喊大叫出来。 他尚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便只感到忽然有来历不明的武士脚下生风的急速奔过来,从自己身侧冲了过去。 然后小笠原元政反应不及,被撞到地上翻了个滚。 火把也捏不住脱了手,飞了几步远,不知碰到什么东西,立即猛烈燃烧起来。 接着开始有人发出作战的吼叫: “三好家的穷途末日就快到了!我们不要跟着陪葬,夺下此城,生擒三好长治,献给平手刑部,可以换取黄金一千两!” 啥?到底是什么情况? 究竟是敌袭还是叛乱? 小笠原元政一时懵了,甚至都忘了翻身爬起来。 刀剑碰撞、血肉横飞,惨叫声开始此起彼伏地从四面传来。 虽然都不知道是谁在攻击谁…… 顷刻间猛地有城里守将开始高声大喊发出指令:“是小笠原元政把敌人带进来的!他肯定已经叛变了,今夜来的人多半都有问题,格杀勿论!” “没错没错!放弃外郭,坚守二之丸!” “小笠原元政这个王八蛋,老子早看出来他有问题!” 这? 这…… 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呢? “我不是!我没有!别乱说!”小笠原元政下意识发起了否认三连。但懦弱的声音完全被兵戈厮杀的背景所埋没。 最绝望的是…… 不知怎么地,这混乱不堪难辨敌我的战局之下,茫然之间见到,老同事大屋重定与其兵卒,莫名其妙就带着诧异的神情出现在边上,开口感叹说:“小笠原殿,居然有这么大的魄力,以前倒是没看出来!” 小笠原元政涨红了脸,拼命想从喉咙里挤出字来,却是支支吾吾什么都说不出,只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刀柄,也不知道该不该拔出来。 那大屋重定倒是没看到这些,而是转又讪笑两声,鞠了一躬,高声道:“这么好的买卖,请您务必带我一个!其实老子对三好家早就他娘的很看不惯啦!” 小笠原元政瞠目结舌,无言以对,不知道此时该用什么表情。 也许,只要呵呵就好了。 正好有个耳聪目明的亲兵凑过来附耳说:“主公,城外好像忽然四面都亮起了火把灯笼,看上去至少有二三千人,还大声喊着口号,说什么‘平手军护法讨逆而来,降者皆可免罪’之类的话,咱们……咱们到底该怎么办?” 第九十一章 迫降的守军 听了亲信属下充满暗示的话,小笠原元政心中一片空白。 内心深处他是不想当叛徒的。可现在就算有心要做个忠臣,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以前三好家从来不缺发号施令的人——聚光院(三好长庆)老殿下自不必说,统领阿波一国的妙国院大人(三好义贤)亦是能谋善断,再下还有安宅、十河、松永等等,下面的人,只需要坚决听从命令,等着战胜之后分配利益即可。 如今却连三好长逸、筱原长房这样的人都没了,稍微出点事情,还真是没人能站出来力挽狂澜的。 小笠原元政不知所措,但不知不觉身边却聚拢了不少人,野心辈以为他当真是勾结平手家的带路党,想趁着机会飞黄腾达来着。 一番犹豫,城内渐渐起了火,并响起铁炮轰鸣的声音。 忽而一声破空之响,刚才附耳说话的亲兵“啊”的惨叫一声,扑倒于地。 竟是被流弹击中了脸庞! 小笠原元政瞪圆了双目,下意识伸手去抓,却哪里来得及? 只眼睁睁地看到,鲜血和碎肉溅到自己脸上。 甚至有一些飞进了嘴里,让人感受到苦涩的咸味。 仔细一看,二之丸内的守兵,似乎是在墙的后面,对着外丸的人进行无差别射击! 跟了自己十多年的伴当,尸山血海都爬出来了,今日竟然死在友军枪火之下! 顷刻间小笠原元政也产生了一丝“要不然干脆反了算了”的情绪。 旁边的大屋重定则已经抽出了刀,怒骂道:“这群混蛋,老子本来还在犹豫,现在倒可以下定决心了,我们也要还击!也向城内射击!” 小笠原元政猛然一惊,既不附和也不阻止,而是赶紧找了个有掩护的墙角蹲下,再左右环视。然后他发现许多人也像自己一样逃散躲藏起来了,但也有不少人已经在向城内还手的。 其中想必是有平手家的奸细混进来,但那些往日同僚是怎么回事?事先就已经被买通了?还是临阵见势不妙就倒戈? 原本以为,时节如此艰难,肯响应号召来胜瑞城,都是铁杆忠臣来着……今天这么一看,倒有不少是抱着浑水摸鱼的心态,指望借着主家的倒台寻个前程的! 这么个紧要关头,闹了半天阿波守(三好长治)大人怎么还不出来? 正主始终露面,其他能安宁人心的,比如三好笑岩(康长),十河隼人(存保)都被气走或者挤兑走了,这么下去,就算还有些人保持着忠诚,也得不到统一的指挥调度啊。 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伴随着弹丸破空飞过的动静。 间或有人惨叫,但更多是打在外墙或者随意堆放的物资上面,激得烟灰与火光大起。四处燃起的火焰渐渐开始剧烈起来。 看来二之丸的守兵仍旧保持着战斗力,持续不断地向外发起射击。听这个响声估计得有一百支左右的铁炮。 在这狭窄曲折的环境里面,一百支铁炮的威慑力还是很大的。 反倒是所谓的平手军,叫嚷得很厉害,但似乎……并没有真的向二之丸进攻? 看着像是在外丸当中反复来回奔走,却找不到去里面的门似的。 “他娘的,情况不对呀?”大屋重定本来是想跟在后面划划水混个功绩顺便入城劫掠一番的,不料喊出倒戈口号后,竟然吸引到不少的铁炮,差点便被击中。 而且说好的小笠原元政来带头“弃暗从明”的呢?怎么不见了踪影? 如此一想,心下不免生疑——喊得倒是热闹,到底有没有真打啊? 也萌生了几分退意。 然而往外一看,大屋重定又激动起来,蜷缩起来举刀挥舞,对着左右两侧寥寥十几个部下鼓舞道:“你们看,外面全都是平手军的火把,少说有几千人在,大局还是稳定的!我们绝对没搞错方向!” 他以前曾是领有四百五十贯的高等家臣,那时手下有八九十名足轻。但由于牵扯进权力斗争,涉嫌诬陷忠良,杀害同僚等罪,被剥夺了大部分的知行,如今只是一百贯的中级武士,自然也养不起那么多兵了。 这便是随时准备改旗易帜的原因。 然而以前没找到好时机,也不太敢当出头的椽子。 仿佛是为了映衬此人的推断一样,不多时城门口涌现出来一大波如狼似虎的兵卒,想必是平手军队的后续跟进。 ——“如狼似虎”这个描述是猜的,因为夜间实在看不清楚全局,只能从来者的吼叫声中判断,听上去气势还是挺足的,有个精锐的样子。 “美浓加藤光泰参阵!” “丹波香西长信在此!” 听这话,就知道是有两只新部队到了。 前面那个倒还罢了,名气止于尾美,附近这片地方没什么人听说过,后面那个名字却引得一片哗然,人心思变。 香西长信自幼跟随其父,是旧势力细川管领家的大将,与三好家争锋多年,虽然屡战屡败,但却屡败屡战,到了弹尽粮绝的穷途末路才肯归降,在近畿一带素有威名。 织田上洛之后,他先降了信长,后又在岩成友通劝说下跟随平手,领有五千石知行,一直没担任什么实务,刚刚才被任命为备大将。 这人的家门在四国岛上很有些影响力,多年前担任过东赞岐代官。 紧接着又有不明身份的人喊到: “岩成友通代平手刑部到此一行!三好家诸君,但有降伏,绝不屠戮!包括三好阿波守(长治)在内!笑岩殿(三好康长)与隼人殿(十河存保)皆已被我平手说服,尔等何必顽抗?” 嗓音听上去,还真有点像是岩成友通的。 犹豫不决的小笠原元政大惊失色,一心要做带路党的大屋重定振奋不已。 按这个说法,三好康长和十河存保都不会站在三好长治这一边了,而且这话是由岩成友通说出来的,无形之间可信度就很高了。 至少大屋重定的心里,那是宁愿当真的! 得到了几股援兵之后,平手军似乎开始猛攻了,二之丸的入口门庭处,不断传来铁炮、刀剑和厮杀的噪声,火焰与硝烟夹杂齐下,在这夜空下格外刺眼。 其实乱糟糟的什么也搞不清楚,完全分辨不出打得怎么样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二之丸里面的守军将外面的人全都视作了目标,不断向外发射铁炮,已经射击了好几轮,在这狭窄的城郭内,打死打伤不少士兵。 里面敌我不分的乱射,外面看上去有无数平手军围城,于是那些被动牵扯进来,毫无战意的人只能找个不易被注意到的地方抱头蹲防,祈祷不会被波及到。 对三好家不满的人最多也就浑水摸鱼向二之丸象征性地射箭还击,谁也没杀到被几句喊话就煽动到为王前驱的程度。 那么,走老走去的那些士卒想必都是平手家的军势了。 喊杀嘹亮,脚步有力,即便看不清,听了也觉得虎虎生风,肯定是大批主力前来了。 大屋重定见状,复又起了心思,蠢蠢欲动。 虽然还没有真的动。 踟蹰之际,忽然某个方向传来一声轰鸣巨响,震得人双腿发麻。 接着,不知道是谁扯着嗓子大喊道:“哈哈,二之丸的火药库被引爆了!现在墙已经倒塌,我们赶紧冲进去!” 听到这个大屋重定按耐不住翻身就要去抢人头。 却被身旁一人阻住。 小笠原元政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下意识伸手道:“且慢,好像不太对吧!这真的是内城的方向吗?声音也不像是墙倒塌,我感觉倒像是外郭的仓库炸毁了……” 大屋重定闻言将信将疑,堪堪止了脚步准备多看一下。 待了片刻,四下又传来几次动静小得多的爆炸声。仔细一看,确实平手军好像是没有真的冲进城里。 别的不提,至少二之丸的铁炮还在三三两两向外射击呢。 但是,让人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内城的方向,竟然响起了“我等愿降”的叫声。 这叫声入耳,两方都战意大减,刀枪铁炮声音渐渐稀疏零落。 过得少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后,终有清晰的人声,从二之丸入口的另一面传来:“我乃细川真之,特来向平手军请降!还望贵方遵守不加屠戮的承诺!” “鄙上是一言九鼎的刑部大人,从来不曾毁诺!”立即便有人出来回应道:“在下小西行长,愿担保各位无事,否则便教我死无葬身之地!然而敢问细川殿,三好阿波守(长治)何在?” “阿波守大人嘛……”细川真之的声音明显犹豫了一下,但音量还是够大的,“他过于激动,以至于不幸晕了过去,我已经让侍卫们好生看护了!” 好生看护——这四个字是重音读的。 其中含意,昭然若揭。 但三好家的士兵们沉默以对,没有人站出来想要为一个既愚蠢又狂妄的主君伸张正义。 唯有小西行长义正辞严:“刑部大人派我前来,可是吩咐过千万不可伤害三好阿波守的性命,请细川殿赶紧开门,让我们看看究竟他是为何晕过去的?是否需要医师?” 第九十二章 闷声发大财 被称作是“阿波法难”的事情,只持续了半个月左右,就在平手家的介入下,被外力所强力制止了。 小西行长作为军监与加藤光泰、香西长信仅仅七百人夜袭了胜瑞城,借援军进城的时机掀起了巨大的混乱,营造出大军围攻的势态,令城中的武士们惊惧不已,最终是以细川真之为首,绑缚了神憎鬼厌的三好长治,出来请降。 其实整个过程中,平手军的别动队都只是拼命制造响动,装作在攻城而已。 此举尽管只是锦上添花,但却传为美谈,立刻作为经典战例出现在酒屋游人的嘴里。 决意降服的三好家武士们到了凌晨才知道中了疑兵之计,自是后悔不跌,当然是来不及了。加藤光泰、香西长信已经带人抢先把守住了城内的几处箭楼,严加看管。 况且三好长治全然不得人心,没几个家臣愿意为他拼命的。 得知捷报后,平手汎秀称赞说:“小西行长真是智敏机变之将。” 而小西行长则回复道:“皆赖主公运筹帷幄,将士奋勇无匹,属下丝毫不敢居功。唯请求您将夸赞之语赐给参与奇袭的两备,作为正式称号。” 平手汎秀欣然同意,题下了“智宜”和“智权”两组文字。 不算非正式的“仁字备”,这就是最早以“为将五德”来命名的两支部队了。 正好可以少许刺激一下斗志缩减的老兵们。 战况逐渐传出来,几支正与真言宗、一向宗门徒作战的军势也顷刻间不战自溃,一泻千里。下间赖廉与杉之坊照算狠狠追击了一通才解恨。 平手汎秀则是带着五千余人的主力部队,徐徐进发,时隔半年之后,再次以征服者的姿态驾临四国岛。 大批的国人豪族才从繁忙的春耕与激烈的宗派斗争中脱身,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细川真之带领剩余少量人表示降伏,请求给予宽恕。 他们都如约定中一样得到了优待,并未被拘禁起来,只是活动稍加监视而已。 平手的众家臣们兴高采烈,趾高气昂,不在话下。 向来口无遮拦的庆次乐观地推测说:“头一回来四国,借土佐长宗我部之力,擒获伪公方,取得赞岐西三郡;第二回来四国,除掉了敌酋筱原长房,派遣汤川家入驻上樱城。这两次都可算是宽宏大量。而今事不过三,总该到了直接割取阿波国领地的时候了吧?” 这话他首先告诉了可儿才藏、拜乡家嘉等人,在中下层兵卒里流传开来,毫无疑问取得普遍的认可。 然后他又对小舅子安宅信康,以及降将的核心人员岩成友通说了一遍,以此为契机,转达到三好家那边。 四年之内,平手家三次登陆四国,兵锋之利,财力之厚,器械之威,智略之深,俱都令人印象深刻,可算是初步彰显了权威,有了强行入主的条件。 对于一般的战国大名来说,做到这个程度就足以实施吞并计划了,后续则是要再花若干年去扶植亲信,根除余孽,建立新的行政结构。 但平手汎秀本人的态度稍有些暧昧,一直不置可否。 尤其是——完全没有派人去京都向足利义昭讨要阿波守护一职的意思。 也没有清查地契统计人数的举动。 就这么云淡风轻不明所以地虚耗了两日光阴,只与真言宗的杉之坊照算和一向宗的下间赖廉进行了几次私密交谈。 趁着这段时间,阿波、赞岐两地的国人豪族们终于有所行动。 十河存保作为领袖将武士们串联起来,三好康长赶忙辞别界町的茶会回来做正事,这两人很快取得了主导权。 作为手下败将,他们并没有反攻胜瑞城的魄力,而是联名寄来了一封措辞恭谨卑微的信函,十分委婉地提出了交涉要求。 看完信件的全文之后,平手汎秀冷笑不止:“推说这些破坏僧院迫害僧侣的罪责都是三好长治独断专行,不能归罪于整体,这倒是意料之中的论调。但是后面居然想要我饶恕三好长治的性命?未免过于乐观了吧!” 于是平手汎秀的应对是,拒绝亲自出马,只派了个身份低微毫无名气的侧近众堀尾吉晴作为使节代表前去。 连个重臣或者一门都不出面,这就已然说明了态度。 不过,一天之后堀尾吉晴回来,却回报说: “三好笑岩(康长)和十河隼人(存保)言下之意,他们恨不得三好阿波守(长治)早日归天了结祸害。但是四国岛上的许多豪族地侍们,念及妙国院(三好义贤)往日恩惠,不愿意看到故主的嫡传儿子身死。” 这个理由值得惊讶。 “打仗的时候都心怀怨愤,不肯带兵来支援,到了事后,反而忽然想起旧情了吗?”平手汎秀感受到强烈的违和感。 正巧在一旁听到的岩成友通进言说:“此事放在畿内、东海道、关东等地确实会显得很荒谬,四国岛上确实有些特殊的风土人情。豪族们一方面坚决认同三好家的统治,另一方面又会在细节处阳奉阴违乃至公开对抗。” 他的话道出了其中关键。 可以阿波、赞岐等地的人民,在“意识形态”上就倾向于封建分权而非中央集权,或者说是更为“复古”,更崇尚传统权威而非新式政权。文化发展的不均衡有着复杂的原因,并非一两代的雄主所能改变的。 所以尽管三好长治愚蠢而又凶残,沉迷鹰狩,忽视政务,随意提拔宠臣,轻易得罪僧侣,依然有不少人对他保持着认同感。 平手汎秀闭目假装思索了一会儿,对岩成友通、本多正信、堀尾吉晴等人说:“再让三好长治继续当阿波守护是不可能的,最好的结局就是出家去!赞岐除了西部三郡之外倒是依旧可以交给十河家,要不要改姓回三好看他自己。” 众臣皆称是。心中暗自以为平手刑部大人是想自己担任阿波的守护。 从军事和经济实力来讲,他老人家执掌阿波当然没有什么问题。 倒是政治还有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已经是淡路纪伊两国守护兼和泉守护代了,足利义昭不会轻易给他更多头衔的,实在想要就得用政治利益来交换。 但平手汎秀的提议让人始料未及:“在三好之前,阿波的管理职责是属于细川家的(不是担任管领的嫡系,而是另一支分家)。细川真之其实也是守护的嫡系传人,只不过是其母改嫁,才被算作是三好一门……” 细川真之是细川持隆的儿子,细川持隆是幕府管领细川晴元的堂弟,名义上统御阿波、赞岐等地。三好义贤以下克上,诛杀了细川持隆并且夺取其妻,于是细川真之就成了三好家的继子。 听平手汎秀话中的意思,好像有意以此人为招牌来安定四国的人心。 细川真之的才具比三好长治当然是胜过很多的,怎么说也不会做出三好长治那样损人不利己的事。但节操方面不敢恭维,在小范围内具有着“视财如命,睚眦必报,道貌岸然”的“美誉”。 这个人选,对于三好家来说应该是可以接受的,好歹是半个自己人,总比坐视阿波一国被鲸吞掉,要好得多。 四国当地的国人豪族们,也没有理由提意见了。细川家可是要比三好家还要古老,可谓充分尊重了此地的“传统法理”。 极端的守旧派说不定会为此欢呼雀跃。 然而平手家的利益何在呢? 岩成友通小心翼翼地提问说:“依主公之意……莫非,细川真之此人需要付出一定的条件才能够成为守护吗?” “我正是这么想的。”平手汎秀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先前也与真言宗、一向宗的大师都商量过了,事情既然因寺院之事而起,自然要对受害者做出补偿。阿波各地被损毁的庙宇都将得到重建,其‘不输不入’之权利也必须再次确认。” 所谓寺社拥有“不输不入”的权限,在战国时期的存在感很微妙。大名式微,则无限扩大,大名势大,便等同废纸。 三好家连遭打击,已经接近于崩溃。倘若以平手汎秀所言,推一个除了出身之外无甚可取之处的细川真之来,那日后阿波守护的权威必然极为弱势,寺社将会肆无忌惮地扩张发展。 真言宗和一向宗肯定会非常满意,他们的损失想必都加倍拿回去。 然而还是那句话——平手家的利益何在呢? 本多正信灵光一闪,提问到:“莫非是我家在纪伊的施政得到了支持吗?” “呵呵……”平手汎秀捋须笑了几声,“下月起将在纪伊进行检地,总共为期四个月,目的是查清名草、有田、日高三个郡,还有那贺郡西部、牟娄郡西北部的土地账册。当地共有真言宗和一向宗的二十三间寺院,届时皆会主动配合。” 家臣这才领会过来,原来私底下已经达成交易了。 不去强夺四国岛上的领土,而是以之作为筹码,换取在自己有守护名分的地域进行检地的条件。这便等于是拒绝虚名,只顾实利。 也根本不需要到京都去找幕府申请。 纪伊国共有七个郡,其中海部、伊都两郡,加之那贺郡东边一半,以及牟娄郡的大部分领地,平手汎秀都没有算进检地的范畴。 那些是属于一向宗、真言宗以及熊野三山等宗教势力不可动摇的核心利益,暂时没有必要去伸手。 仅仅是目前这样不彻底的检地,已经足以取得相当令人满意的收获,做人贵在适可而止,何必太过贪婪呢? 古代的东方有一句长者的教导,叫做“闷声发大财”,这是最好的。 第九十三章 噤若寒蝉 元龟四年(1571年)三月十六日,平手汎秀摆出主人翁的姿态,邀请各方势力在胜瑞城一聚,探讨四国事务的后续格局。 奉命上洛的虎哉宗乙已经折返并带回消息,京都的朝廷、幕府、僧人、神官、豪商、文化人等,都觉得平手家如此干净利落地镇压了阿波的“法难”,事后又不求回报,实在是武士的典范,丝毫无可指摘之处。 当然也免不了存在些许不明真相或是心怀不端的人提出质疑,都只是不影响主流观点的个别意见而已,不值得过多关注。 有极少数思想邪恶意图叵测的人,宣称四国岛上的动乱全都是平手家暗中掀起的,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实际都是为了一己之私。 对于这个丧心病狂,恶语中伤的说法,平手汎秀不屑一顾地嗤笑道:“听说,某些人每次辱骂鄙人,都能拿到五个永乐钱,他们可能就靠这个养家糊口呢!我们应该多加理解嘛,总不能断了人家的谋生之道。” 诙谐妙语,引得听者无不开怀大笑。 于是“五文组”的说法不胫而走,流传开来。 虎哉宗乙返回的同时,正好也派了人出去。 预定的“纪伊检地”计划,理论上主要由坐镇千石堀城的中村一氏去执行,而具体的政务则是由平手季胤和木下秀长来实施的。 千石堀城处在纪伊和和泉交界处,严格来说是属于和泉的,原是一片丘陵地带,四年前平手汎秀为了防备南部隐患才令佐佐成政在此筑城。 镇守纪伊的中村一氏只能驻军在此处,可见他的地位是何等弱势。而这正是目前需要着力改善的关键环节。 平手季胤与木下秀长两人将会作为检地奉行在纪伊工作一到两年左右,待细节账目彻底核验清楚之后再调回中枢。 木下秀长是主动请缨才取代了增田长盛。他目睹了兄长失去界町奉行位置,被迫在京都重新开始事业的情况之后,似乎渐渐有了些危机感,难得一见地积极揽活。 汎秀乐于成全此事,答应了他的请求。 寺社们都打过招呼,表示支持平手家的检地。 事实上不支持也是不行的,平手汎秀虽然让出了阿波的利益,但也得和尚们主动去拿才行。 根据前期沟通,为了巩固胜利果实,真言宗将会派遣四十四名僧侣到四国岛上居住,一向宗亦打算组织了二十七位坊官前去传教。 相应的,他们从纪伊抽调出大量优质的“中层干部”,根基大为动摇。 还得算上去年就前往阿波、赞岐驻守的铃木重秀和汤川直春。前者是一向宗的重要信徒,后者则与两个宗派都保持着密切联系。 等同于是进行了一次战略转移。 高僧们本是不愿意做这麻烦事的。然而一个月前局势紧张,有求于人,指望平手家出来挑大梁平定“法难”,不得不答应一些不利的条件。 事已至此,转移总比沦陷强,再斤斤计较也是无用,万一闹出新矛盾,被别的宗派利用了才是追悔莫及。 和尚们终究是勉勉强强履行了约定。 而纪伊的国人众们,大多是一盘散沙,往日全靠宗教信仰作纽带来抱团,如今没了这个纽带,是很难有能力反抗的。 与此同时,平手汎秀也让岩成友通、安宅信康积极与三好家臣沟通,传达本方的善意,顺便刺探一下当地豪族地侍们的想法。 通过这两人,隐晦地表达了“不会处死或长期囚禁三好长治,亦无意直接占领阿波和讃岐”的态度,给予对方留下宽松回旋余地。 至于平手家具体属意何人,这可不能轻易透露。 从各方面来讲,最终出来代表三好余党的,多半是三好康长和十河存保其中之一。但也不妨让旁人有些异想天开的空间。 特别是那些临阵倒戈的,三心二意的,或者暗通款曲的,都需要大力扶植。比如煽动胜瑞城本丸守兵造反绑缚三好长治出来请降的细川真之。 相应原来的亲信骨干就要当成是余毒清洗掉——做这事并不需要有残害忠良的负罪感,因为三好长治所提拔的,基本都是跟他一起玩鹰狩的谄媚阿谀之辈。 打点好了各方的关系之后,胜瑞城的会议才会正式开启。 这也是本时代武士们心知肚明的潜规则,真正具有决定性的利益交换是事先私下达成的,公开的会晤只不过是讨论一些后续细节,外加公布给大家看而已。 ………… 安排好了纪伊检地的要事之后,平手汎秀本人,是三月二十一日从阿波南部小松岛地区起身,慢慢悠悠姗姗来迟前往胜瑞城的。 此时其他几家势力都已经提前聚集起来吵架扯皮了两三天,他们可没这么从容不迫的余裕。 负责会前接待的是小西行长,他最擅长无中生有,就算完全捕风捉影,乃至连风和影都没有的事,也能大言不惭煞有介事地说个长篇大论出来,唬得听众半信半疑。 这次小西行长得到了授权,在真言宗、一向宗、三好一门、当地国人之间胡说八道制造矛盾。 并没什么明确的指示,给予充分的发挥空间,只需要让气氛紧张激烈起来,等着仲裁者和调解人过来拍板,就行。 结果,平手汎秀迤迤然前来的时候,远远就看见,各方势力的代表都出城几百步,站成两侧迎接,礼仪倍至。 细川真之、十河存保、三好康长在左,下面还有赤泽宗传、香西元载等有力家臣;下间赖廉、杉之坊照算两个和尚在右,铃木重秀与汤川直春挺拔侍立。这些利益相关的人,都在焦急地等待宣判。 稍远处有个见过一面的俊美少年,唤作中岛可之助,是代表长宗我部元亲来刷存在感的;南伊予的土居胜行(土居宗珊长子)似乎与河田长亲关系处的不错,也凑了这个热闹;河野家家宰的弟弟大野直之据说是毛遂自荐担任使者;还有北伊予的金子元宅不知道是被什么人叫过来出席的。 小西行长最早迎出来,弯着腰帮平手汎秀牵着马缰,同时不着痕迹地轻声报告一些近几天的观察结果。 比如三好家一门、谱代、外样之间的巨大分歧,真言宗与一向宗的微妙关系,西土佐、南伊予一带的形势发展,河野家内部的最新变化,等等。 这些话其实大多没必要急着说的,但唯有这么做才能最大程度凸显自己的功绩。 平手汎秀姑且听了进去,不置一词,很淡定地微笑问好,大大方方地来到城中,享受着众人目光之中,被伪装成尊敬的畏惧、谄媚,乃至仇恨。 “阿波法难之事,真是让人痛心。希望各位都铭记这次惨痛的教训。” “是啊……” “没错……” “皆赖刑部大人……” 以这么一个官样文章作为开场白后,得到了一片谨小慎微言不由衷的附和声,接着平手汎秀切入到正题,朗声道: “现在需要考虑两件事情……第一,佛寺所受到的无妄之灾,必须终止。第二,阿波守(三好长治)举止失常,恐怕不适合担任阿波国的领主了。关于这两点,各位可有什么要说的吗?” 平手汎秀做出从谏如流,海纳百川的姿态,企图得到回应。 下间赖廉、杉之坊照算两个和尚对视一眼,齐声说:“此事由刑部大人决断是再合适不过了,我等不敢匆忙置喙。” 话里含有不敢表达出来的忌惮之意。 仿佛都有些恐惧。 平手汎秀心下有些奇怪——僧侣们不应该是心里有底的么?装作没听出来弦外之音,又侧首问:“三好家的意见呢?” “鄙人……这守护职……老成持重者好的总是,高一些家门另外……需要妥善处置!” “既然是三好家犯下过错,理当补偿寺社的损失。但往日积蓄早被三好长逸、筱原长房挥霍,我等有心无力,刑部大人决定就是了!” 细川真之、十河存保这一对同母异父,差了十多岁的兄弟,入场之前,看着像是各怀心思的。但交谈起来,年长的那个过于激动,近乎语无伦次,年幼的那个又明显是色厉内荏的赌气,进退失据。 猜想某人是在为自己的前途而紧张,另一人则是担忧家族的命运吧。 血脉上属于远支庶族的三好康长表现要强一点,但他除了无奈苦笑之外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无非竭力表现出柔中带刚的态度,说些“相信您定能做出最佳决断,然而本地国人众大多粗鄙不文鲁直暴躁,还望体谅”之类的陈词滥调罢了。 吃瓜群众们只知静观,就更不会出来讲话了。 今日的气氛似乎与预料的情况有所不同。 会场的气氛,并不像是想象中那样,各方为了自己的利益针锋相对,彼此攻击,人人争到怒发冲冠,口不择言的程度。 却是万马齐喑,噤若寒蝉的节奏。 莫非在他们看来,平手家是十分可怕的势力吗? 这从何说起啊? 或许是那个谁——胡说八道的功夫太厉害,把人家吓到了? 正这么想着,在人群中寻找了一下,就看到小西行长嘴角带笑,眉飞色舞,睥睨群雄,颇为骄傲自满的神情。 平手汎秀忽然觉得有点头疼。 这小子还真是不能放任过头了,虽然这次其实是没造成什么损失。 眼看下首众人都不太敢发言,平手汎秀只能清了清嗓子,提前做了总结陈词:“既然各位这么谦让,那么我这个做客人的,就越俎代庖了!对于真言宗、一向宗遭受的冤屈,我会给他们划分出特定的寺社领域和传教范围作为补偿。范围之内尽皆有不输不入之权,但不可私自超出范围传教。而阿波守护的问题……我认为交给细川殿是最合适的,辅佐之职则委托给三好笑岩与十河隼人。” 一口气讲完,平手汎秀环视一周,露出友善的微笑,等待听者提出意见。 可是,他只看到两侧的众人一齐舒了口气,都是面带庆幸的表情。 第九十四章 纪伊检地 平手汎秀的提议,出乎意料的宽容,很轻松就获得了一百多个武士和僧侣(包括来围观和来刷存在感的吃瓜群众)的一致通过。 几乎所有人都是面带着庆幸的喜色。 也不知道小西行长是怎么跟他们交涉的,把人家吓得那么厉害。 看来是搞了很夸张的外交讹诈,通过夸大本方的战斗能力与扩张欲望,恐吓迫使对方接受不利的协议。 具体是怎么胡编乱造的,也懒得问了,反正都是胡说八道。 老实说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三好家没有胆量表示任何反对意见,这个计划就得以平稳顺利实施,不会激起任何波澜;僧侣们弱势退让,说明他们心里很虚的,那么平手家就可以在纪伊检地的问题上得寸进尺,摄取更多利益。 但这个手段绝对不适宜反复使用。 终究是虚张声势的诡道而已,成功了不过是锦上添花,失败了却是画蛇添足。建立在大势和实力之上的策略,才是长久之计。 小西行长此人,确实是人才难得,然而以后不可在外交场合给予他自由处事的权限了。 其实这一点早该想到的。 所幸现在明白过来也不算晚。 既然旁者皆不敢有异议,平手汎秀大笔一挥,就将阿波、赞岐两国接近三分之一的土地划归为“不输不入”的寺领,估算约有十万石,真言宗获得六成有余,一向宗获得四成不足。 相应,这两国的守护职役,原本是三好长治含混不清地占据,京都方面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如今由家门高贵的细川真之接替,平手汎秀将会把他引荐给足利义昭。 获得认同的可能性是非常高的,因为幕府自己就是旧势力的核心代表,没有利害冲突的情况下,不太可能去主动否决掉其他旧势力的公仪。 取得这项名分的条件是,三好康长、汤川直春分别担任阿波东西两部分的守护代,而十河存保担任赞岐守护代。 铃木重秀和香川之景本来也有机会竞争一下类似的位置,但前者态度不够坚决,后者实力大损难以起到作用,于是错失了机会。 罪魁祸首的三好长治得到仁慈的饶恕,除了勒令剃发幽居,不准过问俗事之外,没有施加其他的惩罚。 平手汎秀甚至没有指派人去监视管束,可谓是相当的纵容和疏忽。 当然三好长治并不会因此有任何感恩的想法。 显然他才是在“阿波法难”事件中受损最大的。 其他人则都对后续发展表示满意——或者至少可以接受。 真言宗和一向宗虽然都被折腾得不轻,但总算及时把面子找回来了。对宗教势力而言面子往往是比土地和金钱更重要的。 大部分僧侣或许并不愿意放弃纪伊的生活,前往四国开拓新事业,可是面对温水煮青蛙软刀子割肉,那些习惯了锦衣玉食的和尚们很难有决心团结一致地举兵反抗。 平手汎秀在划分势力范围的时候,对一向宗有所倾斜,算是照顾了一下准亲家。对于真言宗则是私下送了一些黄金堵住嘴。 最高兴的人是细川真之。 他由一个空有家门,毫无实权的象征物,变成了一个既有家门又有名分的象征物——实权是依然没有的,不过有了名分之后总是看到了一丁点获得实权的希望。 所以细川真之对平手汎秀感激涕零——最起码表面上是如此。一再说要回报公方大人与平手刑部的赏识。虽然他身无长物,连个相貌出众的妹妹或者女儿都没有,实在没什么东西能拿出来报恩的。 他老娘倒曾经是传说中的“四国第一美人”,然而如今已经接近五十岁了。 三好康长和十河存保表现得很尴尬。 经过这一波冲击,他们的家族又一次受到重挫,已经摇摇欲坠处在瓦解的边缘了。但没了愚蠢固执而又暴戾的三好长治在头上乱搞,这两位亲族的权势地位,反而比往日更进一步。 细川真之这人全无根基,又一向没什么太大野心,想来他当了两国守护,也不会励精图治大刀阔斧的。 汤川直春、铃木重秀这些平手家硬塞过来的外地人,一时半会在四国岛上还站不稳。 最早向织田家投降的香川之景,去年被筱原长房打得太惨,三五年都未必能恢复元气。 秃驴们固然讨厌至极,然而划定了传教范围就没那么可怕了。 是以,残存的两位一门众,倒成了眼下唯二的话事人。 仔细想想,三好康长作为茶人,能通过津田宗及、长谷川宗仁等人,同平手家搭上关系。十河存保则是与“鬼童子”平手秀益一见如故,志趣相投,成为一道论武的好友。 他们俩如若乐意的话,似乎有机会在平手家的体系里飞黄腾达,建立功勋。 如此说来…… 三好家究竟还能算是独立的吗? 或者说,一段时间过后,世界上还存在着“三好家”这个政治实体吗? 诸如此类的问题,完全不敢往深了想。 除细川真之之外,另一个兴高采烈的是汤川直春。 这个事情说起来还挺复杂。 纪伊汤川家,原本只是个出身卑微的国人众,从一村一砦渐渐发展到三五万石的程度,在境外依然没什么名气。 然而上一代的当主汤川直光,曾经短暂地被畠山家任命为“河内守护代”的职役,享受了唐伞、鞍覆、涂舆的免许。 自此之后他们的视野超出了一亩三分田,开始对于上层名位念念不忘。 如今平手汎秀遂了其心愿,给了个“阿波东半国守护代”,便让他喜笑颜开,欢呼雀跃了。 汤川直春的回报是当即兑现的。他十分积极地配合了纪伊检地的行动,主动交出自家的土地账册,还悄悄透露了一些邻居的底细——毫无疑问,都是以前关系不佳的。 平手汎秀收到消息之后。立即派人查证。 十几日后,平手季胤、木下秀长经过实体考察,回报说:汤川家对自己的土地有两成的隐瞒虚报,而对邻居的检举揭发则是有三成水分。 两成和三成的比例,算是挺有诚意的。 于是平手汎秀欣然接受,没有去追究轻微的隐瞒行为,而是在几日后的会面中状似无意地暗示了两句。 意思是说那点水平低劣的伪装根本瞒不住本大爷的火眼金睛,只不过看你态度可取,懒得计较罢了! 这本是稀疏平常的权术手段。 但汤川直春却是反应很大,当众就表现出极大的敬畏。 不知是在表演,还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 可惜的是,如此通情达理的纪伊国人,就这么一个。 铃木重秀和土桥守重尽管都加以笼络过,但依然抱着“山头主义”思路,毫无向中央集权靠拢的意思。 这两家对于检地的态度就是一不反抗,二不配合,推一步动一步。 至于其他没花心思接触过的势力,那更是可想而知。 此时平手汎秀尚未返程。经过半个多月的摸索,中村一氏亲自带着数据,跨过海峡前来禀报说:“主公您所指定的区域,已经大略统计过了。总计地产约二十三万石,其中寺社四万石,国人众八万石确实是继承祖产,另外十一万石就是近年来趁着战乱非法获取的。” 在战国乱世,显然拿不出有效的标准来判断国人领地是否合法,于是平手汎秀采取了一个一刀切的粗暴政策: 凡是占据时间超过十年的,一律视作合法,前情不再追求。最近十年新获取的土地,除非有前任守护畠山氏书状承认,否则一律视作非法。 这个标准看似很随意,但也是精心想出来的。 定成二十年,就追溯到上一代去了,打击面过广。定成五年,那就没收不了多少“非法领土”了,十年正好。 听了中村一氏的禀报之后,平手汎秀思索了一下,下令说:“初来乍到,对他们客气一点吧!总体允许寺社和国人众各有两万石的调整空间,十一万石非法领地,只要有七万石收为直辖,我就姑且满意了。” “那……军役和赋税方面,主公的意思是如何呢?”中村一氏小心翼翼地接着发问。 “寺社说好了是不用承担的。国人众嘛……新降之地姑且给些政策,就说看在四国征伐战中作战勇猛的份上,今明两年只让他们出一半的军役,不愿出兵而选择交免役税,也是五折优惠。后年出六成,大后年出七成,依此类推,五年后才正常履行义务。” 平手汎秀慷慨地做出了让步。 他本来也并不指望能从纪伊盘剥到多少收入,只是想要把尽量多的土地和人口记录在案而已。 政治目的多于经济。 “是!”中村一氏表示遵命,然后马上又继续提问:“主公在和泉、淡路,已经将治安检断与出征作战的任务区分开来了。那么‘警视厅’是否也要在纪伊设定分部呢?” “的确如此!”平手汎秀连忙点头,“不说我倒还差点忘了……明日把服部春安叫上,一起商议一下如何处理。他退役之后这个警视厅的工作做得不错,可是手下未必能有独当一面的人派出去做分部的头目啊……” 这个好像真是没什么办法。 军政各方面的人才,多话心思总是能找到,专业治安官员该从哪去弄的? 只能自己培养。 第九十五章 乱象又生 主管领内治安的新部门“警视厅”,尽管责任重大,但没有显山露水建功立业的机会,不被家臣们青睐,只能在退役军人和底层武士那里纳新。 服部春安那里不出所料,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人物。 倒是庆次听说了这事,特意提出说,外号为“熊”的一柳直末数月前受伤颇重,养到现在都还没好利索,眼看着不大可能回来冲锋陷阵了,不如顺便就此安排了。 平手汎秀略加思虑之后予以认同。 一柳直末这家伙虽然长期与平手庆次、可儿才藏之类的无行浪子一起厮混,但似乎尚未完全被带坏,仅有的几次接触中能感受到此人性子尚属沉稳务实的。 在十六世纪,想要彻底整顿境内治安也确实不太现实,能给因伤退伍的家臣提供一个安置渠道也是值得一提了。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于是就有了“警视厅纪伊本部,首任本部长一柳直末”这个头衔。 伤退军人进入治安部队任职,成为不成文的惯例。 家臣们都觉得名字很是古怪,大异于常人说话习惯。但平手汎秀表现得十分执着,自然就没有人会为了无足挂齿的小事而扫落主君的兴致。 一柳直末履职之后的第一个重任,就是配合中村一氏、平手季胤、木下秀长等人的纪伊检地。 这个浩大的活动放到了与四国征伐战的论功行赏一起的时间点,奉行部门面临着很大的压力。 被寄予厚望的新人长束正家似乎将拥有充分的表现机会。 正好平手汎秀也让人好好整理了一下本家的田产和人口账册。 根据反馈上来的数值估算,预计纪伊检地完成之后,平手家的纸面实力便会大幅上升。 首先是直辖土地预期会达到十二万石之多。 供养三百名亲卫和两千名旗本是够了,但富余也不会太多,想要进一步扩充编制,还是得依靠商业收入。 接着,一门众和谱代家臣的知行,约有十万五千石。“谱代”在平手家并不意味着世代侍奉,只是作为一种划分身份的代名词。由于这些家臣有着固定司职,基本都是聚集在主君身边没工夫回家照料,他们的领地日常事务是由奉行负责的,运作方式与直辖土地区别不大,但政治意义上泾渭分明。 知行收入理论上是作为俸禄如数发放给家臣本人的,主家只是代为管理而已。虽然其中肯定免不掉一些多多少少的“漂没”。 家臣们领了这些俸禄,就要承担相应的军事义务,战时需率部下士兵响应动员。若作为备大将出战,则私兵就自动补充到备队里面,若留在主君身边,私兵就与旗本队一起行动。一门和谱代们负担的兵役压力是较低的,十万五千石对应着四千三百人左右。 另外,明确纳入统治内的外样国人众,和泉、淡路、纪伊三国共计八十多家,总实力是十九万石。他们被称作是“新参众”,每年预期能提供五千八百兵力和两万贯军役免除税,可是由于对新占领地盘的优惠政策,近两年要打个很大的折扣。 对于那些统治松散,集权程度低下的大名而言,都能够执行检地,知道家臣的实际田产,制定严格的兵役赋税,这就已经是核心家臣,不能说是外样了。 不过平手汎秀制定的标准要更严格一些。 还有一些表面服从,姑且可以勉强听从指挥的势力,包括杂贺党、根来众、土佐的长宗我部家,赞岐的香川家,乃至由河田长亲监控的一条家等等。 这些都相加起来,少说有三四十万石。 倘若把老脸弃置不顾,平手汎秀似乎也可以号称自己是领有七八十万石的大大名了。想办法炒作一下,吹捧成百万石也不是没有可能。 许多战国前期的大势力其实就是这么来的,少量的直辖领,大批状态不稳临时附属的势力,再加上控制一些商业要地,保证收入,然后到京都弄个名分,便显得煊赫一时,声势壮大。 比如“阴阳十一国太守尼子经久”。 平手汎秀当然知晓历史前进的大方向,丝毫不会为虚势所迷惑,而是十分沉着务实,把注意力放到基层生态当中。 清查田产和人口的账册,只不过是第一个步骤而已,意图在于割裂地头地侍与农民之间的依附关系,最终目标是摧毁结寨据守,自给自足的封闭体制,建立更先进的政权。 为了确保检地事宜的顺利进行,平手汎秀带着军队在阿波国胜瑞城驻留了一段时间,与真言宗的杉之坊照算和一向宗的下间赖廉保持沟通,反复确认两位高僧的心态是否发生变化,竭尽全力去稳住宗教势力。 顺便也可以对当地事务施加影响,避免出现武装冲突,潜移默化地树立自身权威。 由于种种原因,平手汎秀选择了纪伊国作为主要经略方向,对四国则相当比较手软。但这并不意味着放任,而是在阿波、赞岐、土佐、伊予都安排了得力的留守人员。 可谁曾想,矛盾发生在了预料之外的地方。 四月初七,检地进行了一个月左右的时候,中村一氏传来消息,说派去荒川乡一带的奉行,下地检查田亩时忽然失踪,当地的井上、冈崎、藤井三家豪族都表示一无所知。 知晓此事,平手汎秀甚为震怒。确定了此事与真言宗、一向宗无关(至少人家不敢承认有关)之后,回了一句“挖地三尺也要找出蛛丝马迹”。 十天之后,四月十七,中村一氏再报,说井上、冈崎、藤井三家有“抵抗检地,杀害奉行,拥兵拘捕”的重大嫌疑,申请调兵抓捕。 见信,平手汎秀立即同意,给了岩成友通临时节制之权,命他带领两支旗本备队,并动员和泉、淡路国众南下平乱。 至于中村一氏,要他征召纪伊当地人去捉拿老乡,显然有些困难,只要能阻止“乱党”的继续扩大就行。 岩成友通谦称年老力衰不敢单独担此大任,平手汎秀顺水推舟,令最年轻的重臣小西行长为其贰副。 井上、冈崎、藤井三家小豪族,总计不超过一千兵力,实力十分有限,不足为虑。 其他人或许会暗中支持同情他们,但只要没有宗教势力站出来协调联络,就形成不了大范围的变乱。 抱着这样的想法,平手汎秀继续留在四国。 直到四月二十四日,再次收到前线传回的急报。 信中说,乱军得到了杂贺大佬土桥氏的庇护。自诩为“传统武士”的土桥守重纠集了二千五百人笼城防守。 岩成友通手中兵力只有四千,一时难以攻克,陷入僵局。 同时小西行长还提到说,和泉、淡路的国人豪族们,眼见纪伊新参众享受到前五年税役减免的优惠政策,心生怨愤,士气低落,不肯积极作战。 到这份上,平手汎秀终于无法稳坐钓鱼台,立即启程返回畿内。 诸如井上、冈崎、藤井之类小豪族杀了就杀了,但土桥守重可是甚有知名度的人物。轻易拿下此人或许会有些严重的后遗症。 真是棘手。 检地的规模,是精心规划过的。考虑到后续风险,像土桥氏这等地头蛇,根本不在本次的范围之内,实际上是享有了免检的特权。 所以这家伙是为了替别人打抱不平而起兵对抗的吗? 话说当初打出了畠山家的招牌,并取得一向宗的友谊之后,土桥守重是最早过来诚心归顺的,而且也确实在征讨四国时很卖力气。 这种坚韧固执,价值观又落后于时代的人,确实很难与之打交道。 从四国渡海来到岸和田城大约需要一昼夜的时间,平手汎秀在船上仔细思考了一番如何应对检地动乱的事情。 可他刚踏上和泉土地,便收到加急密函,看完以后没心思第一时间赶赴前线了。 一共三条情报,严重性逐步上升。 第一条情报是说,浅井家动员了两万大军,在备前、播磨边境线上,与浦上家的一万三千军势展开大战。浅井长政本来占据上风,一路扩大优势势如破竹,但在追击过程中,受到宇喜多直家的埋伏,陷入慌乱,被迫撤退。 第二条情报与东边有关。武田信玄在春耕结束后忽然对远江动兵,不宣而战,袭击了德川家的两座城池和九个砦子。德川家康反应过来时已无力夺回。而北条氏政,名义上依然是德川盟友,但却仅仅派了象征性的五百援兵打酱油。 第三条则是近畿的剧变,具体的全过程平手家的情报人员也没有完全搞清楚,只知道是柴田胜家试图帮助佐久间信盛复位时产生的冲突,最终结局是信长所任命的栗太郡代官中川重政与其弟津田盛月,两人莫名其妙地死了,甲贺郡代坂井政尚对柴田与佐久间发起强烈谴责,泷川一益正好呆在南近江也被牵扯了进去…… 目前足利义昭和织田信忠尚未对此作出表态,不过怎么看动静都不会太小…… 九十六章 南近江之变 三个新闻都具有不小的话题性,虽然程度各不相同。 浅井长政大军输给了浦上,并不算是很让人震惊的消息。只是由于有了“智将宇喜多直家设下埋伏诱敌深入”的噱头才得以被传颂。许多希望浅井倒霉的人从中受到鼓舞。 以弱克强,反败为胜的故事总是吸引人的。 关注西国局势的人能从这件事情当中看到很多值得一提的苗头。 宇喜多直家本来已经在毛利元就的调略下改旗易帜,倒戈相向,但仅仅过了一年左右,就吃了回头草,重新成为浦上宗景的家老。 如此朝秦暮楚,顺风摇摆的频率令人惊叹。 这个过程当中,赢家只有宇喜多直家本人,浦上宗景和毛利元就都是受害者。浦上家无力加以惩治,轻易饶恕叛臣,虚弱的一面暴露无遗。而毛利家更是被当成冤大头戏耍,暂时要沦为天下人笑柄。 击败了浅井大军之后,宇喜多直家的声威想必会更进一步。他会彻底架空乃至消灭浦上家吗?处在弥留之际的毛利元就显然已经不可能再站出来呼风唤雨了,其子孙是否可以压制住宇喜多直家? 还是说这位备前阴谋家,能够效仿往日的安艺谋神一样,在两大势力夹缝间脱颖而出呢? 异军突起的浅井长政又会如何?一蹶不振还是卷头重来?倘若不能立即给出回应挣回面子,松散的内部结构是否有崩塌危险? 总而言之,播磨、备前的后续发展似乎有着多种可能性,令人期待亦令人不安。 而东海道发生的事情,势头就很明显了。 甲斐之虎绝不会满足于只占领骏河、远江边境上的几座城池,过不了多久,他一定会对德川家发起大规模的侵略,进而剑指尾浓,遥望京都。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撕毁协约攻打盟友了,不知道会不会是最后一次。 只要有吃到的机会,贪婪的老虎就不会把颜面和名分看得太重。 相应的,北条氏政就是现成的负面典型。 从姿态上看,明显已经是准备抛弃德川,与武田重归于好了,却还端着身份,不肯明着说出来,搞一些毫无必要的演戏,实乃是自欺欺人。 战争年代,讲究这么多是干嘛呢? 或许是在顾虑其父的意见。但北条氏康不是已经中风了吗?总而言之,怎么看都只觉得北条氏政缺乏魄力。 不过,如此迟疑犹豫,于近畿的人来说倒是好消息。北条一日不能下定决心正式改变外交策略,武田信玄便受到掣肘,无法专心致志地进攻德川。 针对“武田西进”之事,平手家的人们于闲暇之时,作了一些非正式的讨论,大家的预测各不相同。 本多正信认为武田信玄至多只能占据远江,不可能拿下冈崎城。或许是出自他作为三河人对家乡的自信心。 岩成友通估计德川会被打得落花流水,但武田家也免不了要损兵折将,最终会在清州城一带与织田信忠对峙。 平手秀益觉得德川、织田都是菜鸡,武田军将会一路高奏凯歌,打到南近江附近,然后受限于补给距离无力再进。 而平手汎秀觉得缺乏第一手情报的空谈毫无意义,无兴趣与家臣进行低质量的讨论。 没有人觉得德川可以战胜武田,也没有人觉得武田足以一举上洛。 毕竟尾张织田、三河德川都是根基深厚的地头蛇,正面打不过也能化整为零缩到乡间游击作战。 届时武田信玄就将面临泥潭,无论是用镇压还是调略手段,总得要个十年八年才能把势力延展到京都附近来。 比起东面过于遥远的威胁,畿内人民最担心还的是南近江的乱象。 自从六角家没落不起之后,这块总计有三四十万石的膏肓之地似乎已经被织田家牢牢掌握住。然而信长忽然中枪,为保家业被迫幽居,其子织田信忠威望不足,管理尾美二国已经相当吃力,对于其他地方实在有心无力。 北伊势、北山城、但马生野银山、和泉淡路各地的情况都与之类似。 这对各地守将来说既是危险也是机会。 丹羽长秀、森可成不幸身死,自然万事皆休。 平手汎秀最为奸猾狡诈,适时地拍了幕府将军的马屁,不仅保住领地,还获得纪伊守护的名分,又派兵在四国散播影响力,甚至还继承到了织田家在商业层面的大量遗产,眼看着是要飞黄腾达。 而柴田胜家、泷川一益两人的际遇却完全不同。 他们非但不能借机扩张,反而都被卷入了棘手的地域矛盾。 当初信长尚在,一切危机都被他老人家的无限光辉所压制,大部分重臣们,都是一心积极进取攻城掠地,对细微末节不太上心。唯有平手汎秀花了很大精力去整理内部事务,建立切实有效的法度,压制潜在的反对派。 仿佛早就知道织田家将会崩溃一样。 今日得到的果实,皆来自往日种下的根。 此次南近江变乱,可能会成为引发火药桶的导线,非同小可。 单看这件事的话,柴田胜家搬出老朋友佐久间信盛来,还特意请泷川一益帮腔,花这么大力气,不可能全是出于友情,最终目的肯定是强化对南近江的支配。 “退之佐久间”虽然热衷争权夺利,有惹人厌的一面,而且对外样国众迫害很深,但毕竟还是个名将,军事指挥和政治手腕都不差,在尾张具备不低的威望。 其子误杀了界町豪商池永平久,他本人又在面对质询时顶撞了信长,于是被关了紧闭,领地和兵力由坂井政尚、中川重政对半接手。对此不少谱代是觉得同情的。 综合考虑,把这家伙作为棋子使用,当然是没问题。 不过前提是能控制得住才行。 佐久间信盛乃是在信长麾下都敢做小动作的人,岂是一般人能驾驭得了的? 柴田胜家显然是玩脱了。 根据情报人员描述,柴田将泷川、佐久间叫到长光寺城,又召唤栗太郡代中川重政、甲贺郡代坂井政尚来做客,请求他们归还部分权职给佐久间信盛。 中川、坂井两人都是斗将出生,性子刚烈,当场便回复说“此等无礼要求,毫无遵从的道理,请恕我等拒绝!” 以老大哥自居的柴田胜家脸上很是挂不住,当即说了几句硬话,双方不欢而散。 然后,轻装简从的中川重政和坂井政尚,就在回家路上遭到了出人意料的猛烈袭击。 前者身受重伤,勉强被护卫背着跑了一阵,说了句“竟死于尾张先辈之手!”便咽气;后者侥幸逃脱,回到城里,立即举兵,将柴田、佐久间、泷川视作凶手,昭告四方严词谴责。 事情从头到尾全透着诡异的色彩。 竟然企图靠交情和关系劝说别人让出领地和兵权,真不知道该说是率直还是愚蠢,确实是只有柴田胜家做得出来的事情。 这种方法显然不可能达成目的。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可不是大家给你这老大哥面子的时候了。 柴田胜家应该不至于会对中川重政和坂井政尚这两个老同志起杀心,就算要杀,也不会大张旗鼓把自己搞成了最大的嫌疑人。他只是政治不敏感,不是傻子。 但要说是别人栽赃陷害,也不合理。 根据公开出来的描述,中川重政和坂井政尚是很谨慎的,各自带了近百人的卫队,他们所遭遇的并非是少数几个刺客,而是好几百名全副武装的军队。 不论是武田,还是浅井,或者朝仓、浦上之类别的敌对势力,想要悄无声息的派遣这么多人执行秘密行动,听起来都像是天方夜谭。 好几百人在南近江的地盘上伏击车队,柴田胜家就不可能是无辜的,即便没有卷入其中,一个治安不利的罪名总是逃不掉。 从情理上推断,最不离谱的猜测是佐久间信盛指示亲信旧部杀人。 然而佐久间信盛本来好好的在幽居,乃是柴田胜家主动找来的,若他是首犯,柴田胜家同样难辞其咎。 至于泷川一益……谁叫你正好呆在南近江呢?连带责任是跑不了的。 平手汎秀只能庆幸自己以征讨四国为借口躲开了畿内的政治旋涡,没跟这种乱七八糟的破事扯上关系。 西边和东边的事姑且先放放,南近江动乱必须得有个说法。 仔细考虑之后,平手汎秀认为自己的实力,并不足以在纪伊检地之余,分心到畿内去勾心斗角。 于是他命人写了几封辞藻华然,但毫无实际内容的书信,分别发给足利义昭、织田信忠、柴田胜家、泷川一益、坂井政尚等人。 信中表达了一番忠公体国大义凛然的情绪,然后说明自己遭遇到国人众叛乱,无暇前往京都商议此事。 接着,平手军集结了七八千人的部队,拒绝了所有不够档次的说清使者,摆出严肃处理土桥守重抵抗检地之事的态度。 平手汎秀本人也从岸和田城南下,来到了前线的千石堀城。 同时亦备下随时可出发的良马,命人保持对京都局势严密监视,倘若有需要,或者有机可乘,就第一时间出发。 第九十七章 土桥氏讨伐战 没过几天功夫,南近江那边又传来新消息。 管理栗太郡的中川重政、津田盛月战死之后,家中幼弟中川嘉俊挺身而出团结了一门和家臣,举兵与甲贺郡代坂井政尚联携,达成攻守同盟,一起谴责柴田、泷川、佐久间的无耻行为。 仓促之间,这两人只动员了约三千五百士卒。 另外,被认为最大嫌疑人的佐久间信盛,与其子信荣,声称收到诬陷和威胁,“被迫”自保。然后他回到以前的居所永原城,拿出大笔的金银招揽旧部,立即汇集了两千以上的军势。并且收买了千余名伊贺忍者来协助作战。 这就是赤裸裸要挑起混乱的姿态了。 栗太、甲贺两郡势力分裂成两派,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附属的国人豪族们,以及降伏未久的六角余党,基本上是全部拥护津田、坂井。 而过往几年信长陆续转封到此地的与力众,则大多倾向于“老领导”佐久间信盛。 还有四分之一左右保持中立态度。 柴田胜家名义上是执掌近江国南部五个郡的守护代,他当然也惊讶于同僚的惨死,但更为中川、坂井的行径感到愤怒,派人前去沟通,许诺会尽力调查事情真相捕捉幕后凶手,要求对方放下武器,停止抵抗。 然后遭到了毫不出人意料的拒绝。 中川嘉俊和坂井政尚对此嗤之以鼻,还破口大骂。 接着柴田恼羞成怒,向领内发起动员令,声称要讨伐造反之人。 倘若到现在都意识不到佐久间信盛的可疑之处,那也太说不过去了。更大的可能性是明知受骗,为了面子不能承认,硬着头皮犟到底。 若是真被他强行犟过去,倒也罢了。 可是,近江国南部最大的国人众,领地超过五万石,特许有权越过守护向足利家直诉的蒲生定秀,认为这是莽撞不智之举,会将众人引入灾难,断然拒绝了动员的要求。 此人以前在六角家就深具影响力,后来更是成了织田氏的亲家,地位十分超然。受他的影响,附近的土豪地侍们尽皆是消极怠工,全无战心。 于此同时,泷川一益也不顾挽留,毅然辞别了柴田胜家,回到北伊势谨慎自守,摆出袖手旁观,与事无涉的姿态,企图自证清白。 显然他的政治敏感度也是有些欠缺的。都已经被牵扯了进去,不思善后只顾脱身,并不能减轻身上的嫌疑,徒然惹得柴田不快而已。 他还以为像信长掌权时一样,只要讲明白道理,消除误会即可。却不曾想过,现在的局势完全不同了,周围的很多人并不关心真相,只是希望制造混乱而已。 对于假装误解的人,你如何能澄清得了? 泷川来这么一手,柴田胜家几乎陷入孤家寡人的境地。 南近江五郡之中,除了栗太、甲贺两郡处在佐久间父子与中川坂井联军的对峙,另外野洲、蒲生、神崎三个郡,总共仅有不到三千人响应号召,加上柴田直属本队的士兵,才堪堪满了五千之数。 这点兵力显然并不足以平定局势。 但柴田胜家已经夸下海口,要以雷霆手段平乱,一时是进退失据,尴尬万分。 足利义昭和织田信忠听闻此事,不约而同,做出了十分类似的保守反应——他们都不肯提前给出准确的定性意见,而是和稀泥一般的,尽说些冠冕堂皇,模棱两可的话,大概意思是“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大家要相信领导,相信组织,不要走极端诉诸暴力,把自己逼上绝路”之类的。 倒也是意料当中的事情。足利义昭是手里实在没有资源,只能凭借大义名分斡旋取利;织田信忠有实力但魄力不足,难以压服家臣。 从表面的情况来看,估计他们会采用暗地施压的方式去促使问题解决,以避免意外的风险。 这当然不能算错,只是在目前的形势下,会显得很软弱。 尤其是织田信忠,要么就用雷霆手段处置,要么就干脆承认无力管辖近江事务算了,这么不清不楚,到后面可能出大问题。 唯一堪称利好的是,浅井长政远在关西,暂时没法插手进来。 看着紧急收拢过来的情报,平手汎秀的心情稍微有点沉重。毕竟织田上洛的伟业也有他一份贡献在里面,实在不忍看着这么快就毁于一旦。 然而仔细考虑利弊之后,平手汎秀仍然觉得此时不宜贸然进入畿内旋涡。 他打定了主意,就算是受到“回京都收拾局面”的邀请,也要婉拒。不管提出邀请的是谁都一样。 正好纪伊出了点意外,连借口都是现成的。 时至元龟三年四月下旬,平手汎秀动员了自家的亲卫、旗本及和泉、淡路、纪伊国众,并在四国岛上取得了一些象征性的援兵,水陆总计一万四千人,气势汹汹地讨伐抵抗检地的土桥守重等人。 敌方约有士兵两千八百人,聚集在大粟砦为核心的四处据点,组成互为犄角之势,俨然是打算负隅顽抗到底了。 作为先锋出战的岩成友通、小西行长四千人,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工作,利索地搭建起驻守工事和攻城器械。 平手汎秀带着其余大军到达前线之后,对此表示十分满意,然后宣布说:以前归属河田长亲所负责的军务,日后就交给岩成友通与小西行长。这两人被正式任命为军奉行,与军奉行辅佐。 这期间平手汎秀并不像表面上那么一味强硬,而是与纪伊的宗教势力保持了良好的沟通。 以“解决阿波法难,协助四国传教”为条件,真言宗与一向宗已经明确同意了纪伊检地的事情。两家的和尚都没有立即食言的打算。 其实今年的检地范围划得十分仔细,基本上是专门挑软柿子,没有太多触及到大佬们的利益。 像土桥守重这种“既得利益者”本来是没有道理站出来反对的。 真正作乱的,是井上、冈崎、藤井这三个加起来都不到一万石领地的小喽啰们。 其他的“既得利益者”只会觉得土桥守重不识时务。 因此,平手汎秀发布动员令之后,纪伊国内绝大部分的有力国人豪族都如约做出响应,并没出现“不愿攻打同乡”的事情。只有极少数编造借口推诿,然后被列入黑名单。 但土桥守重对“乡下武士”的传统义理有着强烈认同,这就意味着浓重的乡土互助意识,觉得自己有必要为“小兄弟们”出头。 同时他也认为,只要讲得出名目来,得罪一下守护并没什么了不起的。就算打不过了,日后再悔过便是。 在集权意识淡薄的地域,有这种想法的国人豪族还真不少。 为土桥守重说情的人很多——这大概也是他有恃无恐的原因之一。 被拉出来当作旗帜与傀儡的畠山高政,作为夜叉丸的养父,亲自向平手汎秀开口:“土桥若太夫虽然鲁莽无知,却不是奸邪之辈,此番做错事,大概是被人唬骗,其罪不至死,恳求刑部大人海涵。” 一向宗的下间赖廉则来信说:“土桥氏一向乐善好施,广受信徒们的拥戴,望您在处置过程中,略微给鄙寺留一丝颜面。” 真言宗的杉之坊照算要保守一些,只提到:“本门四大坊官之一,与杂贺土桥乃是同族,然而并非一致进退,还请明鉴。” 土桥守重本人倒也不傻,意识到兹事体大,连忙派了人过来解释说:“在下并不是反对检地,只是看到检地过程中出现一些不公现象,要向平手刑部大人上诉而已。” 可是,平手汎秀却当着所有纪伊国众的面,冷笑一声,拍案而起,怒斥送信使者道:“胆敢庇护杀我奉行的凶手,还有脸提什么‘上诉不公之事’?回去告诉土桥守重,三日之内摘盔去甲,自缚来降,我还可以略加宽容,否则城破之日,便是屠刀落地之时!” 使者身如筛糠,汗流浃背,栗栗危惧,张口结舌,狼狈地逃窜回去。 接着平手汎秀便发出高额赏格,下令各方部队强攻城砦。 但有斩获者,予金一两;先登入城者,予金十两;讨取或生擒敌百人将者,予金三十两;讨取或生擒敌大将者,予金一百两;讨取或生擒土桥守重者,予金五百两! 可想而知,此话传达下去,往日与土桥氏有旧怨的国人豪族皆跃跃欲试。往日与土桥氏有恩义情谊在身者尽黯然犹疑。 年初刚刚上任的纪伊留守役中村一氏自然也加入战斗。他听闻此事,立即前来谏言说:“禀报主公,属下这几个月来得知,土桥守重此人在本地口碑甚好,若是贸然杀死,恐怕会有些震动。至少应该给予厚葬……” 平手汎秀闻之莞尔。 以前中村一氏得到迅速重用的最核心原因,是他无论是否理解,都能坚决执行命令,毫不拖泥带水,也不会把情绪带入工作当中。 眼下才当了三四个月的地方官,就不免开始有了自己的利益取舍想法。 此乃人之常情,并非是忠诚有了动摇。 是故平手汎秀未加责备,而是微笑回应说:“无需为此担心。我何尝不知土桥守重口碑甚好?但正因为口碑太好,才会有人竭力想要杀他啊!” 中村一氏懵然似懂非懂。 但平手汎秀没有继续再解释下去了。 倘若中村一氏仍然还是中枢的情报头子,而非外任镇将,倒是可能跟他多说几句。 但如今嘛…… 第九十八章 军事外的因素 纪伊国,海部郡,杂贺庄,大粟砦。 接到命令的堀尾吉晴仔细端详良久,从地图上挑出了精准的方位,用笔花了一个圈。然后忍不住赞叹到:“难怪杂贺众可以崛起,这地理位置真是得天独厚。” 刚从外面回到军阵的小西行长正好听了这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从地势来看,杂贺乡西面临着大海,东面是崇山峻岭,并非适宜耕种的地方,但却是卡在纪伊与和泉之间,是必须经过的交通要地。 约有四十万石田产的纪伊一国,虽然与大和、伊势接壤,可边境处尽是人迹罕至的山林,完全没有通行的条件。 西、南、东三面,倒是都临海,却又缺乏良好的天然港口,能停泊百石大船的,翻来覆去只找到三处。 唯一能容纳大队车马通行的,仅有北上和泉的国道。 自古以来,纪伊国的人民就擅长照料作物,每年能收获丰富的农产品,除了大米、黍米、小米之类的粮食作物,蜜桔、梅子、陈皮、味噌也都产出不菲,此外还能提供一定的海产与林产。 由于交通不便,商品很难卖得出去——这也是高野山根来寺一直以来的苦恼,平手汎秀帮忙解决了部分问题,得以收获到高额的友好度——少量运到和泉,再经由界町豪商们贩卖到各处的货物,则是必须在杂贺众们眼皮子底下进行运输才行。 因此当地这些兼具国人、僧兵、雇佣军身份的豪族,才能有足够的经济收入来购买铁甲与利刃,乃至于开展铁炮锻冶活动。 小西行长进了帐子,却并不与人搭话,而是先小心谨慎地扫视左右,看到主君并不在场,轻轻缓了口气,松松垮垮地一屁股坐在地上,随手扯过水袋猛灌了几口。 接着方才朝堀尾吉晴诉苦道:“茂助老哥啊,这两天小弟真是累得够呛!土桥守重这个混蛋,可以说是像乌龟一样硬!” “是吗?”堀尾吉晴也不管对方的语气如何,依然是彬彬有礼地接过话头,笑呵呵回应说:“两个月前您在四国岛上可是威风八面啊,一夜之间就智取胜瑞城了,区区一介国人众应该难不住吧?” “嘛嘛……你可就别拿我开玩笑了。”小西行长话是这么说,但嘴角却不由自主泛起得意的微笑,“那一次是侥幸而已……今天才算遇到难题。好几只备队轮番上阵,效果都不怎么好。” “这样子啊。”听到这里,堀尾吉晴整肃了面容,“昨天是以‘新参众’为主,打不下来倒也罢了。今日旗本上阵,总不至于比昨天还差吧?” “那肯定不会。”小西行长皱着眉摇了摇头,“至少损失是比昨天少得多了。然而并未取得任何推进,也不曾斩获任何稍具知名度的敌将。” “果然是因为对面的铁炮吗?”堀尾吉晴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 “不然还能因为别的什么呢?”小西行长苦笑,“纪伊的这群家伙,其他方面都是穷鬼作风,唯独对铁炮锻冶极为重视。宽度只有十一间半(约21米)的墙后面,就能有六七十支铁炮守着,分成两队轮番射击,怎么能冲得过去?” “我们的铁炮也不少啊,聚集起来对射压制如何?”堀尾吉晴提出新的建议。 “也只有这套路子了。”小西行长点点头,继而轻叹一声,“可惜啊!用这种笨办法取胜,如何能突显……如何能突显我平手家的声威呢?” 他原本其实想说的是“如何能突显我小西行长的本事”,话到嘴边察觉不妥连忙改了口。 作为老熟人的堀尾吉晴心里如同明镜一般,顷刻就看破了这一点。不过他只呵呵一笑,不以为意,没去计较。 若是换了同期的山内一丰,定要出言讥讽一番了。 此时忽然从里间传来总大将的嗓音: “世事贵在厚积薄发,岂能一味取巧呢?何况刀剑铁炮之利只是末节,人心向背才能决定成败。” 平手汎秀迤迤然从营帐深处踱步而出,身后跟着服部秀安。 “主公!” 堀尾吉晴从容伏身,小西行长鲤鱼打挺翻身起来然后又立刻扑倒在地上,两人齐声见礼。 “嗯,不必多礼了……”平手汎秀缓缓走来,接着刚才的话题开口说:“现在整个纪伊国内,所有动员力超过百人的势力里面,三十四家都助我讨逆,只有五家推辞不出。所以土桥守重已经是瓮中之鳖了。” 话说到这份上,众家臣当然只能齐呼“主公英明”了。 难不成还敢跟领导争论一番么? 不过,他所言其实也大半属实就是。 土桥守重举兵庇护乡党,带头抵抗检地,本以为这种行动应该得到国人土豪们的拥护才对。 然而他实在高估了自己,或者是错判了形式。 平手汎秀殚精竭虑不择手段,用尽各种策略来拉拢分化,已经将纪伊国内的凝聚力摧残到了几近于无的程度。 尤其是真言宗和一向宗,目前还没有来得及按照约定把四国岛上的利益吞下来,可以说是有求于平手家的。 在和尚们隐晦的态度影响之下,绝大部分国人众站在了讨伐军那一边。尽管他们只是出工不出力,但只要旗帜出现在前线,就足以对土桥守重的士气造成大力打击。 小西行长是单纯从军事角度感到棘手,而没有去考虑政治方面的因素。 想到这里平手汎秀提问说:“土桥守重这家伙,居然没有来请降,倒是有些骨气。” 堀尾吉晴与小西行长对视一眼都有些隐藏的不以为然,后者大胆开口说到:“主公!属下听说,土桥守重此人是生性固执,越挫越勇的,倘若我军不能给予足够有说服力的攻击,敌方恐怕不会屈服。所以还是要尽量加强攻势……” “呵呵……”平手汎秀轻笑两声,不置可否地打断了家臣的建议。 小西行长见状不敢再说了。 其实小西行长作为商人之子,一直以来脑子是很懂得转弯的,并非只知蛮干的武夫。只是当上了“军奉行辅佐”,成为军务方面的要员之后,便有些得意忘形,利令智昏了。 平手汎秀倒也不会因此就生出什么嫌碍之心。 这年头顶级的人才多半都是在自己创业,能够招收到次一级的部下就不容易。 真要是哪个家臣能做到荣辱不惊,稳如磐石,那反倒是不敢放心任用了。 须臾安静之后,服部秀安低声说了句什么,悄然告辞了。 接着堀尾吉晴不慌不忙拿出一个小本本来,开口说这两天遇到几件值得一提的事要禀报。 身为侧近众,除了随时侍奉在旁,等待调遣之外,“风闻奏事”也是职责之一。 理论上,需要发布书状的正式政务,由度支奉行伊奈忠次、军奉行岩成友通、佑笔本多正信等人负责传达。有些鸡毛蒜皮的事不值得走正式渠道,就由侧近众领了“口谕”后去执行。 这些年来,同一期的年轻人里面,浅野长吉早已是和泉留守役,山内一丰当了备大将,小西行长是军奉行辅佐,木下秀长也有了纪伊检地奉行的差使。唯有堀尾吉晴依然跟在主君身边,担任亲随。 虽然一直没有升职,不过随着资历提高,知行上涨,俨然是其他新晋的“近习众”们的老大哥了。 各人的志趣与际遇,皆不相同。 平手汎秀闭目安坐,听着堀尾吉晴的请示,不断发出“这等细微你看着办”“有点麻烦,容后再议”“此事交给xxxx处理即可”之类的简单指令。 小西行长便有些尴尬,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他本是抽了空特意前来,想要提出“集中兵力强攻城池”的建议。可还没说出口就被迫憋了回去。 若是讲不出道理来,反倒显得他是无理由的擅离职守。 似乎只能赶紧告罪离去,重返工作岗位才行。 比他高了半级,正职担任军奉行的岩成友通就成熟多了,既未跟着一起胡闹,也未阻止小西行长的私自行径。 事后要追究起来,岩成友通肯定是一点错处都挑不出。 此刻门口忽然响起一阵轻巧的脚步声,接着传来一个近侍的嗓音: “中村殿与纪伊国人冈吉正求见,不知主公可否有暇?” 平手汎秀闻言立即答道:“让他们捎带片刻!” 以往中村一氏担任忍者大将的时候,由于经常要汇报前线的紧急军情,就被授予了不用通报,随时觐见的特权。不过现在转为地方大员,身份发生变化,他也十分识趣地调整了行事风格。 何况,还有个纪伊国人跟他一起呢。 冈吉正这个名字,平手汎秀觉得有些耳熟,一时想不起来详情。 小西行长倒是脑子足够灵活,立即找到刷存在感的机会,半跪在地上,向前爬了两步,急切开口道:“主公!冈吉正乃是杂贺党的第三号人物,仅次于铃木、土桥两家。此人一向对铃木重秀言听计从,很受信任。” “属下也有印象。”堀尾吉晴帮腔道,“据说,铃木重秀被主公派到赞岐之前,正式拜托冈吉正照料铃木家的祖产。” “嗯……如此说来,甚是有趣。” 平手汎秀眯起眼睛,感受到事情中的微妙之处。 杂贺众,看来也不是真的那么团结一致啊。 名声最强的铃木家,以转封外派的形式安排在了赞岐,实际是明升暗降。他们的家族领地大大增加了,然而对小弟们的影响力却不可避免要不断衰减。 根基最深,枝脉最繁盛的地头蛇土桥家,非常愚蠢地选择了最不合适的时机当出头鸟,成了被严厉打击的负面典型,眼看不死也要半残。 这个时候,三号人物冈吉正忽然求见…… 其意图是可想而知了。 “呵呵……”平手汎秀轻笑了一下,对堀尾吉晴吩咐道:“茂助,去通知庆次,把船上搬下来的‘那玩意儿’运到城下,准备好正式进攻!” “原来如此……”小西行长忍不住喃喃自语。 他到现在才看明白过来,主君其实早有了军事上的攻城预案,之所以引而不发,只是因为军事以外的因素罢了。 第九十九章 借刀杀人与大筒 冈吉正,姓冈,名吉正,通称太郎次郎,年三十五,作战勇猛,精通铁炮,沉稳可靠,亦有谋略,仅论武名不在铃木重秀之下,只是家门积累差了不止一筹,才在杂贺党中排到了第三。 他一向没有表现出“更上一层楼”的欲望,亦步亦趋地紧跟老大铃木家的方向,打压老二土桥家的狼子野心。 声威卓越,被称为“杂贺孙市”的铃木重意年迈退隐之后,其长子重兼病弱不堪,次子重秀有勇无谋,土桥守重因此蠢蠢欲动,冈吉正却是坚决地支持铃木重秀的继承权。 正因为此,他才被铃木家视作自己人。铃木重秀被迫远渡前往赞岐任职时,特意委托他代为照顾祖产。 这么一个忠义之士,却在微妙的时间,主动找上中村一氏,来到了平手汎秀的营帐。 冈吉正自称是搞定了杂贺党内部过半的大小头目,总计一十四位,包括渡边、宫本、松田、今井、植松等等五个具备影响力的家族,众人达成一致,要与“逆贼”土桥守重划清界限,恳求“平手刑部大人”让他们担任主攻,以表诚意。 同时还积极检举揭发,说掌握了栗国、狐岛两家在阵前与土桥氏暗通款曲图谋不轨的证据,建议立即派兵捕杀,避免后患。另外佐竹、三井、岛与等人虽未被抓到马脚,态度却也很是奇怪,颇有消极作战、摇摆不定的嫌疑,需要加以关注。 这些说辞,落在耳中,很明显能听出来,是想要借刀杀人,仰仗大军来扫清政敌。 杂贺众虽然总共只有大约十万石土地以及四五千的兵力,但内部却分成二十多个家族,平手汎秀是没耐心一一确认的。 所以冈吉正的描述,也就无从辨别真伪。 不过,刚上任小半年的“纪伊留守役”中村一氏肯定是知晓详情的,既然把人领了过来,就能说明态度。 本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精神,平手汎秀没怎么细思索,口头上同意了冈吉正的请求,并且抚慰勉励了一番。 “杂贺众向来善战,不可与寻常国人豪族等量齐观,往日对平手家亦不乏贡献,故而我并无意以守护身份约束尔等的行为。但前提是,将来可不能再出现土桥守重这等事。” 平手汎秀这话说得既直接又委婉。 冈吉正却立即听懂了弦外之音,大喜过望,连续伏拜了两下,起身拍着胸脯,斩钉截铁道:“多谢刑部大人开恩成全!日后在下一定日夜堤防,严加管束,确保内部不出现任何危险的苗头!” 站在旁边的中村一氏也露出欣慰表情,笑容满面道:“纪伊一国后续的安定平稳,可要拜托吉正殿多多费心啦!仅凭区区一人之力是怎么也不够的。” 正是宾主尽欢,各取所需。 接着冈吉正进一步建议:“事不宜迟,刑部大人,不妨现在就逮捕通敌的栗国、狐岛,然后令佐竹、三井、岛与送出人质自证清白。” “嗯,嗯……没错,没错!”平手汎秀煞有介事地连连点头,但忽然想到什么,又面露难色,“可惜我的部下对纪伊很不熟悉,估计连谁是谁都弄不清楚,恐怕非得有本地人配合指认不可啊!” 冈吉正闻言笑容一滞,心知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稍一犹豫,眼珠转动,正好看到中村一氏满脸“鼓励”的神情。 “这个……这个就由我们冈家负责吧!刑部大人请放心,在下亲自带队,保证那些内通逆贼的嫌犯一个都跑不了!” 只片刻的功夫,冈吉正就想明白,此刻决不能犹豫,要做就得做彻底。 非我一意残忍好杀,实乃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罢了! “如此甚好!”平手汎秀目光中出现赞许之意,侧身挥手下令道:“茂助(堀尾吉晴)你带着加藤、疋田两备协助吉正殿清理内患,抓住目标之后,再交给孙平次(中村一氏)审理。另外弥九郎(小西行长)去通知庆次,就说可以进攻了!” “遵命!” 众家臣自是伏身领令。 冈吉正却是愣了一下。 他只觉得面前的平手刑部大人顾盼生威,挥斥方遒,睥睨天下,豪情万丈,一言一行中仿佛蕴含着无形的伟力。耳闻目睹之下,竟感到一股敬畏之意油然而生,忍不住要跪倒在地顶礼膜拜。 于是心下愈发坚定了。 复又伏拜施了一礼,起身出门,走出数十步,忽而听到背后似乎有人轻声议论。 竖起耳朵仔细分辨,好像是军奉行辅佐小西行长,在与近习众堀尾吉晴耳语。 “……倒也不傻……看着像是不聪明……不敢拒绝的……也不是幸灾乐祸……如果直接把人叫来对质……没什么,只是那样更好玩了……” 小西行长的声音并不大,然而冈吉正作为久经沙场的斗将,耳目极为敏锐,大致能听清人家在讲什么。 可他只能竭力藏住情绪,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身上带着污点的新晋外样,怎么能轻易得罪人家根正苗红的嫡系部属呢? 两边守门的亲卫队还眼睁睁地看着呢! 何况冈吉正心下还忍不住在怀疑,这小西行长听说是个诡计多端,阴险狡诈的人物,此刻会不会是故意出声激怒呢? 总之是不管不顾就好。 就跟以前在杂贺党内部混日子一样的,少说多做,紧跟一把手,保持耐心,这个生存之道可不能忘了。 一路谨小慎微,沉默不语,走出了中军大帐,冈吉正才小心翼翼地抬头准备搭话。 小西行长不知何时已经跑不见了,中村一氏则抢先开口说:“方才主公的意思,是只让我在最后审理时才出面,前面的流程就不便参与了。” 于是冈吉正对堀尾吉晴躬身道:“接下来我等该如何行动,请堀尾殿示下……” “您太过谦了。”堀尾吉晴却是出人意料地和蔼,一边回礼一边摆手,“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清楚,抓捕之事,当以吉正殿为主。” “这可不妥啊……” “不不,刚才主公都明言了,让我带人协助您啊!但有需要,尽管开口便是。” “那……好吧。” 冈吉正心里其实挺焦急的,也没有过分寒暄的耐性,斟酌了一会儿,便沉声到:“在下刚才大致想了想,可以先以讨论军务之名,把杂贺众的所有头目都聚集起来,然后我暂不公布证据,而是先行试探,看看是否还有隐藏起来的逆贼同党。趁这份功夫,请堀尾殿带人监视住那几家可疑分子的部队,待妥当之后,再一网打尽。具体步骤,首先是……” 堀尾吉晴聚精会神,耐心听着,间或点头,待讲完之后,才施了一礼,回应说:“既然吉正殿已经思虑妥当,就按您说的去做吧。只是其中还有几处细节,还要再与您确认一下,或许是我一时没听明白……” “有何疏漏,还请指正。” 冈吉正见对方一丝不苟,言行得体,渐渐心生好感,觉得面前这人大概不会像小西行长那样不好相处。 “主要是在抓捕之时的行动上面……” 堀尾吉晴的语调依旧是温和平淡不疾不徐。 两人在僻静处讨论了一会儿,正在入神,忽然听闻到敌城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 冈吉正猝不及防,被惊得踉跄,然后很是疑惑不解:“咦?是打雷了吗?应该还没到雷雨的时节吧?” 循声望去,片刻后又是一声巨响,并伴随着火光与浓烟。 还似乎有石头被铁器击碎的声音。 紧接着前线陆续传来铁炮轰鸣,刀剑碰撞,和士卒的厮杀惨叫。 堀尾吉晴顿时意识到:“这是主公特意调来的两支大筒吧!” “大筒?”冈吉正闻言一愣,回忆起几年前曾经见过平手家南蛮炮舰的英姿,继而大惊失色:“原本还以为那是南蛮人的秘法,没想到刑部大人居然拥有此等神器。” 寻常百姓也就罢了,冈吉正身为杂贺众头目,自己就很注重研制铁炮,所以才清楚“大筒”的制造难度,被平手家的黑科技震慑到。 杂贺党手里最大的火器是“二十匁筒”,口径约是七分半,已是单兵难以使用的重器了。听刚才的动静,弹丸起码要有四五百匁才行吧?那就意味着两寸以上的口径。 往日只知道南蛮人的舰炮有这个规模,如若能搬到陆地,岂不是大杀器吗? 冈吉正顿时感到庆幸,是在平手家拿出这个大杀器之前就前来输诚了。他心中顿时下定了某个决心。 其实…… 被平手汎秀所重视的“春田屋”至今为止研发的成功产品,只有一款被称作“开花筒”的霰弹小炮,而且还是用了南蛮人现成的炮管。 本土匠人至今都没法制作口径一寸以上的枪炮,扶桑国内也没听说过有别的谁能做到。 今天使用的两支大筒,乃是从葡萄牙人那里买来废弃舰炮之后,改装而成的罢了。每一门足有一千多斤重,一旦碰上复杂的地形,就得数十人的队伍肩挑手提着行军,走得比乌龟还慢。 内心之中,堀尾吉晴与许多同僚一样,认为这是华而不实的奢侈品。 不过面对冈吉正,他显然不会说出来,只是故作神秘地笑了一笑而已。 第一百章 破城在即 大筒的轰鸣,并未如某些乐观派预想之中那样摧毁敌方的士气。 想来或许是因为杂贺众熟悉铁炮,见惯了各色火器的缘故。 不过炮击依然起到了物理上作用,就足够了。 土桥守重的居城里兵精粮足,装备充裕,然而毕竟是个小砦子,规模不大,只有里外两层,四周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险要地势,地基与墙垣也多是土木结构,罕有石制的。 平手秀益这次不冲锋陷阵了,改行当炮兵指挥官,率领着大筒备队将大杀器配置于预先设置好的高台之中,在不到三百间(约540米)的距离上,持续轰击了大半个时辰。 初次上阵的匠人与兵卒们忙得满头大汗,两门大筒共计发射了二十九次。 其中有一十六发,姑且算是打中了正前方的城门,其余的或是水平方向偏出太多,或是太高掠入城内,还有两次炮口稍低,落在城下的堀沟里。 这就足以将竹木和泥土塑造的城门打成一片稀巴烂了。 浓烟散去之后,眼前只有十一间半(约21米)宽度的墙面,中间出现了六七尺宽的大缺口,而且被打烂的土木残渣倾落进入原本就不深的堀沟里面,起到了一定的填平作用。 拜乡家嘉、本多正重等人并不知道平手汎秀的安排,见状皆是跃跃欲试,他们认为城墙已经算是毁掉了,现在的局面足以强攻。人家铁炮虽然不少,但没有了工事的掩护之后很好对付,冲锋队只需要承受一轮有效攻击,便足以杀到跟前展开肉搏。 备大将们看着“近习众”们个个都升职加薪,显然是有点想法的。 可惜,前来监察和传令的军奉行辅佐小西行长断然阻止,并强调说:“按照主公的意思,首先这样的炮击需要再来两轮,其次待会负责主攻的是冈吉正为首的杂贺众,旗本负责射击协助掩护。” 意思是传达到位了,既然是主君的意思,诸将也不敢有什么怨言。 只是小西行长这态度颇嫌蛮横无情,很讨人厌烦。 更别提近习众和部将众,心理上本来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隔阂…… 将士们心下不由得感到新任的“军奉行辅佐”面目可憎,思念好说话的河田长亲。甚至是三好降将岩成友通也显得通融许多了。 接着由平手秀益临时指挥的大筒队,进行了必要的清理和保养工作,继续开始投入作战。 又打了几炮之后,冈吉正终于赶来,说是“通敌”和“疑似通敌”的五个家族已经被控制起来,杀了百余个负隅顽抗不思悔改的悍卒,主要责任人都逮捕押送到中村一氏那里去集中审理。 剩下的还有不到两千人,精诚团结,目标一致,全心全意要讨伐杂贺众当中的“败类”,与过去划清界限,随时准备承担主攻的任务。 到了这个份上,城里的土桥守重终于是派人举着白旗出来商议降服的条件了。 但是语气依旧不能完全服软:“鄙人举兵对抗平手刑部大人,实乃大逆之行,情愿自刃谢罪。可是检地过程中的不公之处亦是实情,请容我死前上诉,弄清真相!” 信函层层递上去,来到总大将手里。平手汎秀扫了两眼,略有讶异:“我记得以前查过,土桥守重此人领内真正能打的农兵,也就千人左右,今天聚集两千八百人,是不分老幼,大部分男丁都动员了吧!” 堀尾吉晴听到这个连忙去翻资料,而本多正信不假思索回答说:“主公所言甚是!城内有六百余人是其他小势力汇集,而土桥氏则是做了超出正常兵役一倍的动员。” “难得,难得。”平手汎秀语气真诚地称赞道:“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维持守军的士气,土桥守重确实是勇将。倘若他战殁在今日,定然要厚葬。” 显然,言语间完全没准备让此人活下来。 堀尾吉晴脸色一紧,心想这话可不能让下间赖廉、杉之坊照算、畠山高政听到。三家贵人都来求了情,而且平手刑部大人也都没有明确拒绝…… 本多正信就很平静和理所当然了,而另一个侍立在侧的服部秀安根本不关心这个。 或许是纪伊的检地过程当中,真的出现了一些徇私舞弊敲诈勒索的现象,也未可知。然而某些丧心病狂的国人众竟然胆敢杀死奉行,毁尸灭迹,这就把事情的严重性往上拔高了好几个档次。 为了维护政权的威势,区区真相有什么要紧的呢? 土桥守重这人,真是不合时宜。 至于前线,根据平手汎秀的命令,两门大筒的轰击从午后持续到傍晚,三轮下来耗费了八十几枚炮弹。平均算下来,攻击间隔大约是五分钟左右,这就已经让负责清灰和冷却的杂兵忙得脚不沾地了。 土桥守重的大粟砦,内外原本就只有两层,如今东侧的外墙被硬生生砸开一道两丈宽的口子,守城士兵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但他们不愧为悍不畏死的杂贺党,并未动摇求饶,反而是摸清了大筒的射击规律之后,毅然发动了出人意料的反冲锋。 负责驻守在“炮兵阵地”前方保护的本多正重不知是过于放松还是怎么回事,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数百士卒乱做一团。 大筒在三百步之内才能保证精准,与敌方城墙没隔开多远,险些被土桥家三五十人的突击队冲到跟前来。 幸好“炮兵”们的临时指挥官乃是凶名远播的平手秀益,麾下可儿才藏等几个亲信家臣也正好在现场。他当机立断带领郎党们挥着太刀便猛扑上前,顷刻间连杀数人,面对面手刃了敌人阵中盔甲最显眼的将领,这才稳住局势。 否则后果或许就不堪设想了…… 杂贺众可是很懂得火器技术的,纵然不明白制造大筒的方法,却肯定知道如何去损毁使之成为废铁。 另外能熟练操作这两门大杀器的士卒也是很珍贵的,包括清理膛灰和浇水冷却的杂兵在内,都是技术工种。 “鬼童子庆次”和“竹签才藏”都是以一当十的猛人,其他几个跟在身边亦身手不凡,六七个人对上三五十杂贺党,依然气势不输。 大筒队的兵卒们纵然都是轻装简行,不适合白刃,但看到顶头上司这么悍勇,倒也能拿起短枪和胁差跟上去。 没胆子逆流而上,抱大腿打酱油总是会的。 不多时,两边拜乡家嘉、加藤教明等人的备队反应过来,火速向中间靠拢增援,合力扑向土桥氏的反攻部队。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出城逆袭,意在捣毁大筒。任务失败,已经令人沮丧,又受夹击死伤惨重,事态渐渐超出人的心理阈值。 经常作为雇佣军到外面打仗的老兵或许还好,临时征召的民夫们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对得起纪伊人的剽悍之名,无法再苛求太多。 间或开始有三三两两的人扔掉沉重的武器,不管不顾返身往城里逃窜。 渐而一发不可收拾。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在战场上露出后背的人,往往只会死得更快。 平手军的众将领们,趁着兵卒们士气高涨,一举逆袭越过了“大粟砦”的外墙,攻入城内,摧枯拉朽,斩获数百,将双眼所能见到的敌人一扫而空。 本该负责大筒队的庆次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假装杀得兴起忘了自己的职责。 本来,土桥守重是将守兵布置在四个据点里,互为犄角。 以居城“大粟砦”为核心,北、西、南三面各有一座小碉堡,东侧则是依靠简陋的工事以及三百名铁炮兵据守。 如今平手军凭借大筒之利,直接打垮了守军力量最集中的阵地,胜利在望。 刚才的战斗,大概是发生在所谓的“二之丸”了,里面设有粮仓、矢仓、水井和长屋。满地残肢断臂之余,散落了许多沾满了血污的盔甲与铁炮,可见已经消灭了大量敌方精锐有生力量。 再往前看,土桥守重只剩下一个长十间(约18米),宽六间(约11米)的半石半木两层建筑可守,姑且就叫做“本丸”吧。 其中仍有守军利用狭小的射孔向外攻击,负隅顽抗。 不过只是零星点滴而已了。 终究是没有收到正式的强攻命令,加之天色渐黑,诸将士见好就收,逐渐撤了回来。 结果还没来得及高兴一下,小西行长神色不善地站了出来,先是说本多正重大意轻敌,接着又质疑平手秀益擅离职守。 两条指责提得很有道理,让人无法反驳。 要说“违反将令私自发动进攻”反倒不是什么大事了,战场上瞬息万变,白刃交接时谁都控制不了局势发展,是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是正常。 所幸的大家并未一鼓作气地把敌方的最后一座堡垒也推掉。要不然……倘在乱军当中杀了土桥守重可是不好交代,就算捉住了也是个麻烦事。 再次确认接下来旗本各备队只是辅攻,主要由冈吉正那一伙人去冲锋陷阵,小西行长才肯放人去休息。 明面上的解释是,要给这些立场坚定的“进步分子”一个表现机会。 ………… 另一方面,正在战况激烈的时候,平手汎秀忽然收到畿内传回来的急报,说是南近江乱局又有了新的变动…… 第一百零一章 刀剑无眼 “武田继侵入远江后,复又在东三河、东美浓边境活动,织田、德川上下哗然,陈兵以待,军心不安。” “因无力派兵之由,织田家将遣美浓竹中重治为使,处理南近江争端,并已获得幕府认同。柴田殿、佐久间殿、泷川殿、中川殿、坂井殿皆称愿意接受调解。” “风闻浅井、松永等人都有意插手,为织田家严词拒绝,亦不受幕府支持。” 南近江诸位织田旧将们,明枪暗箭地乱了大半个月,居然弄出这么个结果来。 平手汎秀看着送过来的最新情报,陷入沉思。 武田西进的事情,本在预料当中,不过这个时机也太巧了,正好牵扯住了织田、德川的精力,再加之浅井新败于备前,其他势力话语权不足,南近江的变乱一时似乎无人能解。 这种情况之下,人脉深厚又具备高超政治手腕的竹中重治,确实是很可能成为各方面可以接受的人选。 织田信忠急于要平定后方,以整顿尾美核心力量,应对武田潜在的进攻,宁愿损失一些边缘外围利益;畿内诸将本就没有长远诉求,只是保证自己的安全和权力而已,之所以举兵就是因为色厉内荏心怀恐惧。 此刻倘若能有大家都信得过的第三方做出巧妙的斡旋处理,也不是没可能化解干戈,平定乱局。 而站在足利义昭的角度,如果竹中重治当真有如此本事,很可能会直接给个名分,让他代替柴田执掌南近江。 这就等于是,在不撕破脸的前提下,进一步削弱织田家的向心力,有利于幕府重建声威。 “还真是有点意思……” 按照平手汎秀的思路,南近江的事情背后,肯定是有幕后黑手策动的。按说变乱已经发生,该算是阴谋顺利施展,但竹中重治的出现,很可能导致后续剧情朝着谁都意料不到的方向延伸。 现在就不能简单地用成功和失败来判断了。 那个“幕后黑手”本人,估计也是瞠目结舌,无法全面估算得失。 前提是这事不是竹中自己一力设计的——这应该没什么悬念,他要有这实力,还玩啥隐居数年积蓄人望的鬼把戏呢? 最让人怀疑的,还是武田信玄和黑田孝高。 关键线索人物佐久间信盛,也绝不是一个甘心当棋子的老实人,就算被收买,也很有可能临时不按剧本演。 松永久秀看似年老昏聩,不堪理事,焉知不是故作姿态呢? 伊势北畠、越前朝仓,乃至京都的足利义昭从利害关系上,也都有动机在织田领地上制造不良反应。 美浓三人众或许也有不可告人之处……从这个角度讲,竹中重治还真不一定是无辜的。 总而言之,除了死掉的中川兄弟,险些被杀的坂井政尚,权力受损的柴田胜家,躺着中枪的泷川一益,威望下跌的织田信忠,这几个“受害者”之外,其他的人好像都有可能是暗中的参与者。 归根到底,现在的政权既不足以让人畏惧,也无法予人获取恩赏的期待,只是靠着不同势力间的动态平衡来维持表面和平,野心家活动的空间实在是太大了。 比如佐久间信盛在信长统治时期,尽管被革职幽禁也没想着搞事情,一方面是不敢,另一方面是因为魔王大人有不拘一格任用叛将的旧例,他可以期待将来有机会复归。 织田信忠显然无法做到令别人“不敢”,他的政治格局当中,又无法让佐久间信盛看到希望,索性倾家荡产殊死一搏。 不断思考着这些令人烦恼的政治局势,一时太过投入,连眼前的事都暂且抛到脑后了。 直到军目付服部秀安前来禀报说:“冈吉正率领杂贺党中精锐六百人,两刻钟前攻入了大粟砦,讨取敌大将土桥守重,斩获八十余级。残余守军成片溃逃或投降,少数顽抗者正在围剿当中,数目暂不可记。” 平手汎秀这才轻轻将薄薄的两页纸折起来,轻轻点了点头,走出帐子拿着望远镜观察局势。 不过看了几眼并没什么收获,只知道城里面人仰马翻火光冲天,满地都是尸骸残肢和断刃折戟,喊杀和枪炮声仍未停止,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血污混杂的气味。 见状平手汎秀略有些奇怪:“土桥守重都已授首,居然还有很多人抵抗吗?” 服部秀安摇摇头:“刚才我亲眼看到,杂贺党的士兵和下级武士已经在四处搜刮大粟砦里的财物了。” 这倒也对。 平手汎秀自嘲地笑了笑,有钱日子过的太久,倒忘了本时代的常态了。自家的旗本备队不热衷于乱取和人狩,那是因为军饷充足,轻易看不上一点浮财。和泉淡路两国的外样则是战力不足,挣不到太多机会。 杂贺党其实也不穷,只是缺乏分配利益的财政手段,贫富十分不均,底层人与其他农兵一样是指望打仗时赚点生活费的。 服部秀安汇报了最重要的信息,便返身继续从事军目付的工作。而平手汎秀已经开始为接下来的事情打腹稿了。 吵闹了约小半个时辰,战场动静才渐渐停止下来。 军报依然还没来得及整理上来,倒是堀尾吉晴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凑过来,低声说:“主公!听说冈吉正那人,杀了土桥家十四口人,包括两个未成年的男童,几乎等于是灭了满门。现在似乎开始有人议论此事了。” “是这样啊……”平手汎秀波澜不惊地微微颔首,挥手淡定回了一声:“知道了。你去催促一下岩成友通和小西行长,尽快打扫干净战场,然后让冈吉正来见我。另外,马上很可能有别的什么人为了这件事而来,你通知其他‘近习众’们多加注意。” 堀尾吉晴道了声“是”,立即急匆匆领命而去。 已经打好腹稿的平手汎秀开始酝酿感情。 接着,不出所料,真言宗与一向宗各有一个和尚前来求见,询问土桥氏的情况。在纪伊一带,他们这两个宗教势力的行动力和耳目可谓是无孔不入了。 二位僧人年纪不大,一个是杉之坊照算的师弟,另一个是下间赖廉的徒弟,都不是什么城府深厚的人,焦急之情是全然藏不住的。 他们的师长现在都还在四国岛上瓜分地盘,无暇分身。 对此平手汎秀早有准备,内心只可惜面前这两人级别不够高,诚恳地回答说:“土桥守重纵然狂悖,那也只是一人之罪而已,我岂会轻易株连家人呢?不过究竟情况如何,还要待战报汇上来才知道。” 面对这样的大实话,和尚们自然挑不出毛病。 又过了一会儿,侍从竟通报说“金吾殿”畠山高政到了。 平手汎秀连忙唤人请进来,自己起身相迎,礼仪备至。 人家可不仅仅是纪伊国的退休老领导,名义上还是正四位上的朝廷高官呢!而且又成为夜叉丸的养父,所以特意请到军中来,加强此次讨伐行动的权威性。 这份地位,必须给予尊崇。 畠山高政面沉如水,缓缓入内,勉强轻笑了一下,回礼道:“劳烦刑部大人照料我这个无用之人了。听说攻城已经得胜,老朽念及往日与土桥守重的恩义,便来送这孩子一程吧。” 话音平平淡淡,听起来却有一股阻挡不住的凄然之色。 仿佛畠山高政已经预料到土桥守重的结局会很不妙。 平手汎秀一时为其气魄所慑,竟不知如何作答。 本已准备妥当的腹稿和情绪也散落了小半。 畠山高政这人可不是空有出身的纨绔二代,他年轻时一度控制了畿内三国近百万石领地,拥兵四五万人,与三好长庆争锋多年互有胜负,十载之后方才落败。 惊涛骇浪中磨砺出来的气质,实非常人可比。 与这种人交谈,打太多花腔反倒显得拙劣可笑。平手汎秀微微欠身,礼貌而又直白地对畠山高政说:“看在各位的面子上,只要不是战场上刀剑无眼,我就尽量宽大了。” 字句的意思,对方想必是一听就懂了。 话音落地,堀尾吉晴汗流浃背地走进来,通报说岩成友通已经将今日战况清点完毕,携首功之臣冈吉正前来觐见。 “赶紧进来!”平手汎秀立即做出指示,同时上前两步,拉起堀尾吉晴的胳膊,急问到:“土桥守重的家人如何了?” “回……回禀……回禀主公……”堀尾吉晴急喘着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说不出话。弯下腰深呼吸了两下,才缓过来,回答说:“依照冈吉正殿所述,土桥一门负隅顽抗,包括幼童和女眷都不愿放下武器,战场上刀剑无眼,只能尽数消灭了!” 好一个“战场上刀剑无眼”,跟平手汎秀刚才的说法正好一致。 真言宗的和尚闻言一惊,目瞪口呆,手中捏着的佛珠掉落于地,都不知道去捡。 一向宗的僧人怒哼了一声,双拳紧握,被平手汎秀扫了一眼,才不情不愿地低下头。 唯有畠山高政脸上没有一丝讶色,只是伸手摸了一下胸口的十字架,念了几句在场人全都听不懂的异教祷词。 平手汎秀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闭上眼睛,慨然感叹道:“原以为都是杂贺党,让冈吉正主攻,便最有可能保住土桥氏的血脉,没想到竟适得其反……此乃我的过失啊!” 第一百零二章 真真假假的派系斗争 “土桥氏乃是纪伊的名门,向来为数代守护竭尽效忠,而今纵然犯下滔天大罪,又岂能如此轻易地屠戮其家门呢?念在破城之功,姑且赐予黄金三百两,算作功过相抵,不再另行封赏。” 当着大众的面,平手汎秀最终对冈吉正做了这样的处置。 有这个态度在,总是给了真言宗和一向宗的和尚们一个面子,有得台阶可下,不至于产生明面的争执。 私底下双方的交情,难免因此出现一些裂痕。不过,为了摧毁杂贺党的向心力,付出这么一点代价肯定是值得的。 事后让言千代丸带足礼物去向他的准岳父准岳母们赔罪吧。 另一方面,畠山高政则仍是古井无波,看淡世情的姿态,握着十字架轻叹一声,闭目垂首说:“天下岂有不灭的门第乎?兴衰起伏,都是主的旨意,何必苛责于人呢?” 听到此话,平手汎秀松了口气。 这位长者出身高贵,身经百战,为人又是老成练达,世事洞明,还真是不能糊弄。幸好他心气已衰不愿出山,只求家名存续便心满意足,否则纪伊国的归属怕是颇有悬念。 “承蒙刑部大人看得起……在下就愧领了。” 跪伏在地的冈吉正倒像是很满意的样子。 他本来就只是抱着取而代之的想法而去攻打往日伙伴的,并非觊觎土桥氏的那些家产,得到三百两黄金已经是意外之喜。 日后有了权势,还怕没机会扩张土地吗? 杂贺党中说得上话的,总有三四十个大小家族。去年大当家铃木重秀带着最亲信的几个手下去了四国岛,担任西赞岐天雾城留守役;今年二当家土桥守重斗胆为故友出头对抗平手大军,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如此一来,原本的三号人物,自然是当仁不让接下这幅担子,可以说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了。 再进一步大胆地想想,倘若再能借机除掉几个麻烦人物的话,那将来就是冈吉正的一言堂了。 恰好在此时,近侍通报说,木下秀长负责审理冈吉正所检举的那些“勾结土桥家的嫌犯”,已经有了结果。 平手汎秀闻之欣然,立即招进来吩咐说:“正好相关人士都在,就把结果公开讲出来吧!我们不可放过任何罪人,却也不能冤枉任何无辜者。” “是!”木下秀长胸有成竹地回到:“细微末节处或许还有些不实不尽,但大体情由属下已经厘清。” “很好。”平手汎秀眼带赞许,点了点头:“这么短功夫就弄明白真相,很不容易,辛苦你了!” “属下深受主公知遇之恩,唯恐不能国士报之,岂敢言什么辛苦呢?”木下秀长讲了句场面话,而后在冈吉正期盼的眼神中,徐徐说到:“根据‘不宜透露姓名的热心人士’的检举揭发,我们在其他杂贺党的配合之下,抓捕了七个有嫌疑的家族。经过审验,栗国、狐岛两家,一贯与土桥氏有密切的来往,昨天敌军阵中的铁炮就有一部分是他们提供的,不过当事人辩称赠送铁炮是在土桥守重造反之前。而佐竹、三井、岛与等五家,彼此书信中多次出现同情土桥氏的言语,甚至还有一些极为狂悖妄纵,不堪入耳的话,除此之外尚未有其他的可疑举动,当事人自辩说只是情绪激动,并无恶意……” 话说到这,真言宗和一向宗的两个和尚脸上稍微转晴,畠山高政纹丝不动身上没有一点变化,而其余围观家臣和国人众纷纷表示诧异。 唯有冈吉正大失所望。 甚至立即坐立不安,忍不住要喊出声来: “木下殿,昨日不是……” 他本想说“昨日不是给出很多已经有说服力的证据了吗?” 但才刚说出几个字来,就生生止住。 因为冈吉正忽然感受到周围许多道目光瞬间汇集过来了。 有的是愤恨,有的是鄙夷,有的是幸灾乐祸。 他顿时清醒下来。意识到自己这几天的行为已经非常激进,得罪了太多的人。虽然也拉拢了一批杂贺党的中小头目作为后援,但舆论上完全不能对等。 除非平手家全力扶助,否则应该老老实实当缩头乌龟,先耐下心来把目前取得的收益好好消化掉,实在不应该再表现得过于张扬了。 然而平手家明显不是“全力扶助”的姿态啊。 这可跟前日与中村一氏商量好的情节不太一致。 不过,尽管感到上当受骗,冈吉正也不敢表现出不满来。他生性其实颇能隐忍,最近好不容易爆发一次,才稍有点控制不住。 刚才木下秀长说的是“不宜透露姓名的热心人士检举揭发”,这便等于是在公共场合留个台阶下了,稍微消息灵通一点的人,肯定都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大致原委。 再出来闹,那不是显得不知天高地厚了吗? 好歹是干掉了老冤家土桥守重,还得到了三百黄金,怎么着也是大赚了一笔,虽然未尽全功这一点很让人纠结…… 这种纠结之情,全凭意志力终究是很难压制下去。 自我安慰了一会儿,冈吉正忽然想到一处不太对劲的地方,忍不住发问:“刑部大人!诸君!在下有一事不解。前天不是说好的由中村殿来审理这些涉嫌内通土桥氏的人吗?为何今日来报告的是木下殿呢?” “这个……当然是因为中村殿事务繁忙。”木下秀长表面上做出坦诚的姿态,但却毫不客气地抢过了话头,微微一笑,侧首问到:“昨日战后清点时,出现了一些意外,中村殿实在抽不开身……鄙人作为纪伊事务的辅佐役,就代替他来处理此事了。您可有什么异议吗?” “嘿嘿,岂敢,岂敢……”内心不断骂娘的同时,冈吉正憨厚一笑,“在下只不过是随便问问罢了。” 他自以为了解到功亏一篑的原因所在,心里不敢对平手汎秀有什么意见,却将木下秀长记恨上了。 争权夺利,派系斗争之事,平手家亦不能免俗嘛。 “贫僧虽然只是旁听,但听了之后,觉得木下殿调查得非常仔细,条理清晰论据充分,结论十分可靠。” “附议。冈殿倘若有什么疑问,不妨说出来让大家一起参详——只要您的理由当中不含无法公之于众的内容。” 真言宗和一向宗的代表此刻出来阴阳怪气了几句。 两个和尚看着冈吉正的眼神很是不善,而望向木下秀长的目光就非常友好了。 他们未必就看不出事情当中隐藏着的那点蹊跷,但年轻人情绪一旦上头就很难控制下来。“内奸”往往比“外敌”更拉仇恨,一向稳重可靠的“老实人”忽然不老实起来,形成的强烈反差实在是太大了。 “咳咳……” 平手汎秀将各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佯作不知,只清了清嗓子让众人静下来。随后煞有介事地假装考虑了一番,方才捋须道:“既然如此的话,栗国、狐岛确实有大问题,不过罪不至死,就没收三分之一领地,家主剃发幽居,作为惩戒。至于佐竹、三井、岛与等五家,虽无恶行,言语失当亦是失了分寸,各削一成领地,家主闭门三月,好好反省。” 冈吉正重点揭发的两家,都保住了一半以上的实力,其他五家更是只收到象征性的惩罚。这七家显然会成为死硬的“反对派”,日后冈吉正纵然是杂贺党的大头目,位置也很难坐得平稳了。 另一方面,土桥氏一门既然已经死绝,总是没法复生的。对余者的宽仁处理多少让真言宗、一向宗他们感到安慰。 谁都没注意到一个问题是——杂贺党所占有的领土,并不在今年原定的检地计划当中。不知道各家各氏具体的田产数目,如何能够执行“没收三分之一”和“削去一成”的操作呢? ………… 散场之后,冈吉正终于找到了忙得脚不沾地的中村一氏,得到了一个私底下的答复。 “木下秀长……此人以前与我并无什么冤仇,大概是最近勾结了本多正信吧?本多正信跟一向宗关系密切,而且素来与我不睦,作为佑笔和书佐和笔头他也有足够的能力做手脚,让我临时困于庶务……这件事情看起来很像是本多正信的风格,多半是他指示的吧!说起来,山内殿成了备大将,河田殿又被派到四国,现在我还真没什么熟人在中枢说得上话了……” 中村一氏内心确实是不太喜欢本多正信,与木下秀长也丝毫没有交情,担心“没什么熟人在中枢说得上话”的情绪亦是真的,所以这番话并非全然是作伪,至少有一半是实心实意。 况且这个计划确实是本多正信策动的。 虽然是事先取得了平手汎秀的认可,并且预先通知了中村一氏,但依旧很让人不满意。 而冈吉正已经信了九成,因为这个解释完全符合他的人生经验。 “唉……怪不了中村殿,都是我自己准备不足。”冈吉正懊悔地摇了摇头,“将来杂贺的局势,究竟会怎么样呢?” “其实我试探过主公的意思……”中村一氏搂过对方的肩膀,附耳道:“日后坐镇纪伊的,便是我,还有木下秀长,以及季胤殿(平手季胤)三人。木下秀长这厮便不消说了,日后我们的关键,就是在于拉拢季胤殿这个一门众。” “那……可有什么能做的呢?”冈吉正语气之中,对中村一氏犹然有些保留,不过整体还是倾向相信。 “季胤殿的本职工作,就是帮助主公,管理平手家的直辖田产。您也知道,本来今年检地是没有把杂贺党划到范围内的,但却出了土桥守重帮人出头抵抗检地这种事……现在季胤殿对你们杂贺众多半是没什么好感的……” “那我……干脆主动邀请季胤殿进入杂贺检地如何?其实到了这个份上,大家也都知道,纳入检地范围是迟早的事情,只要到时候能‘如实’记录各家田产,不出现有意增加摊派的事情就好。” 冈吉正的重音,落在“如实”这个词上面。 中村一氏心领神会,立即点了点头:“此事大可交给我!不管怎么说,将来就算是三人联合治理,那也是以我为首。您不用有丝毫的担心!究竟是哪些豪族隐瞒土地逃避军役,可得好好查清楚,不能任由别人胡编乱造……” 第一百零三章 入不敷出也要扩军 成功讨伐了“叛贼”土桥守重之后,平手汎秀的检地计划自然是没人再敢阻拦了。甚至不少土豪地侍一反常态主动邀请检地。 元龟四年(1571年)六月,平手季胤提交了一份相对比较详细的预计账目。根据估算,本年度检地范围的土地共计是二十五万二千石,其中五万四千石是寺社安堵,九万七千石属于本地国人众,余十万一千石收归平手家直辖。 收获比平手汎秀预想中的七万石要多出来不少。 尚未列入的,主要是真言宗根来寺的核心田产,另外还包括了一向宗、天台宗、熊野三山的一些地盘,总量大约是接近二十万石。 这就只能徐徐图之了。 平手汎秀大军将土桥守重的一大三小四个砦子拆毁,然后在附近寻了一处北临纪之川,南坐虎伏山,西据海岸线二十町(约2.2公里)的风水宝地,吩咐奉行拨款五千贯,在此处筑造一座城池,作为治理纪伊的核心。 既然建立在虎伏山上,于是便直截了当地取名叫做“虎伏城”。 同时,有八十余人奉命移居此地,为首的是中村一氏、平手季胤、木下秀长、一柳直末,接下来还有番头级武士二十名,组头级武士六十名。 这些人里面,地位最高的是知行二千石的中村一氏,他作为笔头大将,总览全局,监督各项军政要务的实施,名义上管理其他同僚。 其次是知行八百石的平手季胤,他兼具了中枢奉行与地方官员双重身份,专门看守直辖领地的农商产业。 再次是知行五百石的木下秀长,名义上是中村的辅佐,实际职责是接待诉讼,审理案件,协调国人众之间的矛盾冲突。 另有因伤退役的一柳直末,领三百四十石,由庆次的陪臣转为担任警视厅分部的本部长,负责巡捕欺负底层百姓的小蟊贼。 下面的“番头级”是指一百石到三百石之间的下级干部,而“组头级”则是三十石到一百石的之间的基层事务人员。这是平手家内部的习惯性非正式分类方法。 从虎伏山筑城开始,中村一氏、平手季胤、木下秀长、一柳直末有了“虎伏四人众”的称号。 然后,针对于淡路、和泉“新参众”抱怨纪伊人得到优待的事情,平手汎秀制定了一项新政策,宣布说,所有自愿转封到纪伊的人都能享受同样的政策,还额外给一笔资金当作是搬家费。 很明显,并没有几个人会为了一些优惠待遇与微薄的搬家费就背井离乡去外地奋斗的,这项新政只是为了堵住人的嘴而已。 倘若当真有些人迁移过去,那当然更好。就算是没有也不要紧。 到此为止差不多是平手汎秀接任纪伊守护整整一年,经过十二个月的努力,现在算是掌握住了领内过半的实权。 苦心孤诣,机关算尽,终于有些回报。 安排好了留守人选之后,平手汎秀便离开了纪伊,启程来到岸和田城,作势要前往京都。因为没有了“镇压叛乱”的借口,必须象征性关心一下畿内事务。 就在这时候,各地局势发生了许多值得担忧的变化。 竹中半兵卫施展出令人震惊的才华,仅仅花了几日功夫就平定了南近江变乱。 柴田胜家、泷川一益在其劝说下放低姿态承认错信老友,坂井政尚、中川嘉俊接受和睦表示姑且暂时不计前嫌,身为导火索的佐久间信盛则是在察觉到情况不妙后带着数百名亲卫潜逃了。 民间传闻说,当时竹中重治已经成功调略了佐久间军的大批中层军官,就差最后一步瓮中捉鳖了,只能说“退之佐久间”不愧为保命达人,警惕度着实够高。 也有人说,原本佐久间信盛是跑不了的,乃是柴田胜家这个义气深重的老大哥动了恻隐之心,用自己的地位换取老友的性命——尽管事情的原委可能是被这个老友欺骗引起的。 流言纷纷,莫衷一是。 总而言之冲突各方终究是偃旗息鼓重归和平了。 中川嘉俊继承亡兄遗留的家业,坂井政尚得到部分柴田所领土地做补偿,除此之外柴田胜家还要前往京都曹洞宗的兴圣寺修身养性蛰居三月,作为反省,而泷川一益返回安浓津城闭门一个月。 然后竹中重治作为足利义昭与织田信忠都认可的代理人,今后有资格参与南近江与北伊势的政务,以确保柴田与泷川下次不再犯糊涂。 这个结果实在是很耐人寻味。 世间的沉浮变化,实在是全无预兆。 在信长受刺之后的十几个月时间里面,本来只是乡野隐士的竹中重治一举成为西美浓、南近江、北伊势都有话语权的人,隐约已经有了日后大佬的潜质。 这三块地域称得上是丰饶肥沃,加起来有七八十万石之多,又相互连接在一起,足以成为霸业的资本根基。 接下来,若是三地的现任统治者有所闪失,那么列国之间说不定就要多出一个叫做“竹中家”的豪强势力了。 这么一想,织田信忠年齿尚幼威望太过缺乏,柴田胜家、泷川一益两人的政治能力未必能经受住考验,出现闪失的可能性确实不小。 真是细思恐极了。 竹中重治之所以能得到大好机会,也有外部客观因素。 他在畿内大显神通的同时,武田已经派出偏师攻入了美浓东部和三河北部,吸引住了织田与德川的目光;浅井长政败于浦上家后,担心对方趁胜追击,不敢轻易离开播磨;足利义昭则好像遇上与越前朝仓家有关的不明麻烦。 平手家的情报机构规模有限,无法获知详实的细节情报,只能知道各势力的大致动向了。其实本时代的扶桑境内也根本不存在那种专业的侦查谍报人员。 比起“美浓麒麟儿”的崛起,平手汎秀更忌惮甲斐之虎的提前西进。 其实这两者并非孤立,而是有所关联的。 以竹中重治现在的身份肯定是要参与到对抗武田的战事当中去,若是起到关键性作用,那反客为主之势就难以阻拦;反之若是被武田打垮,现在的收获都将化为乌有。 相比之下,平手汎秀的选择就多了。 反正领地离前线够远,大可安居钓鱼台,坐山观虎斗,伺机收取渔翁之利。最次也能等到别人分出高低之后,再去向胜利者表示亲善。 不过那也就等于眼睁睁地看着更上一层楼的机会破灭了。 信长遇刺,变乱大生之后,武田信玄确实是远远比畿内任何一家单独势力要强得多。不过他远在甲斐,补给困难,等到打进尾美就差不多是强弩之末了,更勿论京都。 没有必要过分畏惧。 何况……根据上辈子的记忆,甲斐之虎的离世时间,应该就是这两三年的事了。 平手汎秀当即拟下命令: 首先是尽力加强军备,做好在尾张、三河的平原地带与武田大军交战的准备。这当然是个巨大的考验,所以偏厢车、霰弹炮以及其他处在研究阶段的火器最好尽快实装。 相应的专业炮兵部队显然必须由专业脱产全职人员组成,这就需要扩充目前的编制了。考虑到旗本已经有了七队,当初所设想的“军——势——备——番——队——组”的制度或许到了足以面世的时候。 正好趁这个机会,那几个长期担任备大将的家臣,可以考虑从中提拔出一些领兵千人的“势大将”出来,空出的位置再由优秀的后进递补。 这对全军的士气是很有帮助的。 既然如此,要不要索性在一门众、谱代众、以及外样国人的领地上施行兵农分离呢? 至少稍加推广是可以的。 重点不是在于改变军队的形态,而是以类似“军衔”的等级制度,来明确团体中的上下高低秩序。 以避免出现一些难以解决的微妙问题。 比如说,和泉新参众旗头寺田安大夫,淡路新参众旗头安宅信康,理论上他们在平手家的组织结构里,已经是很高的地位。但由于和、淡二地的国人众战力不足,存在感稀薄,寺田与安宅的实际地位并不显赫。 尽管短时间不可能空出足够的权力出来分封,至少应该给个虚的荣誉地位。 平手汎秀一边不停向贵人们写信,装出很关心畿内局势的样子,一边命令奉行们评估一下扩军的费用预算。 但伊奈忠次、玉越三十郎、春田屋秀一(即拉斐尔·卡斯特路)等人合计过后,给出的回应令人意外: “今年截至目前为止,账面上的负债已经高达八万七千贯,就算能在秋后取得岁入,恐怕仍会有不少于三万贯的差额。倘若再抽调更多资金,就会影响到‘三鹿屋’对濑户内海沿岸的‘兵粮券’兑付能力。进而影响商业声誉。” 居然挥霍了这么多钱? 平手汎秀有些不敢相信。 然而账目清清楚楚地罗列着,数次出征的后勤及赏赐,对长宗我部氏的大笔惠赠,京都的活动经费,火器研发的投入,向根来寺买粮的资金,额外的筑城支出…… 总体来说,资金收支情况是很不平衡的。整个元龟三年,预估农商业收入总计是十二万贯到十四万贯之前,但光是上半年平手汎秀就花出去近十万贯,明显是入不敷出。 这大概是信长遇刺幽居所带来的连锁反应。 三个商屋已经尽力支持,再行剥削可就是涸泽而渔,焚林而猎了。 奉行们摆明了数据,期待着主君能有新的创收妙计。 但平手汎秀思虑片刻之后,拿出了让人大跌眼镜的结论:“界町的津田宗及大老板,所说的‘五万贯’,至今仍只兑现了小部分而已,现在到了需要彼此践行承诺的时候了。直言告诉他,接下来一两年时间,将是决定鹿死谁手的关键。” 第一百零四章 整軍備戰 顶着巨大的资金赤字,平手汎秀不惜携着新纳的侧室,厚脸皮找津田宗及兑现所谓的“五万贯贺礼”,也要继续扩军。 真可谓穷兵黩武。 然而,穷兵黩武原本就是战国大名们的常态,以往平手家那种姿态反而是异类。无非是仗着背后有织田信长伸腰,精兵路线才走得通。 而今是不得不做出妥协了。 除非能从战术、器械、组织结构、军官培训等各个环境突破时代限制,否则的话,军队质量再怎么狠抓也有个限度,终究是弥补不了数量因素的。 平手家原有七个旗本备队,每个备队理论上的编制是三百人,从上到下分别是:备大将、番头、队目、组头,足轻。 其中备大将、番头都享有较高的知行数目,普遍是带领家臣和私兵随行的,一些比较富裕的队目也可能养得起三五个随从,再往下的组头级军官多半由俸禄微博的底层武士担任,他们与兵卒的最大区别在于能自带一套高级武具装备,最下层的足轻则是领着制式装备拿卖命钱的职业军人。 很显然,各个备队的实力并不完全均匀。 比如身为三好降将的香西长信,本身就拥有五千石领地,私兵高达二百,再加上其他番头、队目,整个备队足有近六百人。 而资历最浅的山内一丰,仅有六百石领地,私兵二三十众而已,于是他一个备队只有三百五十余人。 所以平手汎秀的军队并不能完全称之为职业化军队,还保留着浓重的“封建残余”,组织结构比起同期欧陆雇佣兵的佼佼者还是有些落后的。(当然欧陆雇佣军里也有很多滥竽充数的混子) 可以说,每个备队的三百人,就有点像是赋予给备大将的“与力”一样。 不过平手汎秀并无意在短期内去计较这点残余,他只希望抓好军务工作,杜绝大萌军队那样“正规军不堪入目,将领吃空饷养家丁”的历史倒退。 最早这支半职业的旗本部队是由尾张人组成的,到后面正式扩充划分成四个备队时,基本是对应和泉四郡招募新丁补充,虽未明言却成为了潜规则。 山内一丰的第五备里面有过半的淡路人。后面加藤光泰、香西长信的部下(即“智”字两备)除了淡路人还有不少是从四国出来找工作的。 这个过程体现了平手家的扩张顺序。 目前,检地既然接近完成,平手汎秀便下令在纪伊招募兵源,组建四支新的旗本备队。 如此一来,规划中就会有总共十一支备队了。 理论上已经超出了可以直接管理的额度,应该增设一个更高级别的组织构建了。 “势”这个称谓被提了出来。 按平手汎秀多年前的构思,以三备为一势,设置势大将(不是侍大将)一名。但是在实际作战中发现,“三三制”好像并不一定符合冷兵器时代的需求。基层倒还算罢了,军官们可以随机应变,到了中层就可能有些麻烦。 思来想去之后,只设立了“势大将”的头衔,表明其人的军阶高于其他的备大将,并未安排明确的统辖关系。 具体在每次作战之前,根据需要,可以临时配置,让二到五支备队归属在同一名“势大将”的指挥之下,编成少则六七百、多则二三千的别动队。 这对阻止军头坐大也是有利的。 然后又引发新的问题——兵将之间既然没有长期固定的统辖隶属关系,如何保证战场上不出现配合生疏,乃至军令传达不畅的问题呢? 军目付派遣制度似乎也需要强化。 同时又要防止监军权力过大引发的弊端…… 总而言之,要让军队具备较高的战斗力,又要在政治上忠诚可靠,还要能稳定维持长期离境作战,难度着实是不低。平手汎秀尽管投入了很多资本,也只能在这三者里面把握平衡而已,不可能面面俱到。 话说回来,现实中,大部分大名的军队其实是既不怎么能打,也不怎么可靠,更不可能长期离境作战的。 按照以前的想法,“势大将”上面还有一级叫做“军大将”,那才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最高级别武官职务。 既然“势大将”已经决定是没有固定统辖的了,那么“军大将”反而必须得有固定的下辖备队,否则上层编制也太松散无用了。 平手汎秀将计划中的十一个旗本备队,全部编成一个“军”,“军大将”的职务,由平手汎秀本人兼任。 显然一般人只会觉得这是脱裤子放屁的无聊举动。 官方也不会做出解释。 而这个“军”里的首个“势大将”头衔被授予武艺高强、作战勇猛,积功累进的拜乡家嘉,然后是兢兢业业,沉稳可靠,甚少犯错的加藤教明。 疋田景兼本来也是晋升名单的备选之列,但他在“组织谈话”的时候主动提出说:“久经战阵之后,对于剑术又有了新的理解,正希望在生死搏斗中取得突破,日后开门立宗,将师匠传下的绝技发扬光大……”总之意思就是担心升官变得繁忙反而没功夫搞本行,只能说不是很理解你们剑术家。看来这人还是逐渐要转变为师范之职的。 本多正重的勇力与功业不在拜乡家嘉之下,然而讨伐土桥氏之时犯下失误,被小西行长毫不客气记到了小本本上,那么暂时就不适合提拔了。 感情上来讲,平手汎秀内心并不是非常认可小西行长这个行为,但出于立场,更不可能去说他做得不对。 三好降将出身的香西长信反而是在种种原因之下,成为了第三个被任命为“势大将”的原备大将。 这三个新任的“势大将”临时各自负责指挥几只备队,但并未建立明确上下级关系。 除了旗本之外,平手汎秀还将没有固定司职的一门众也编成了四个备队,专门使用特殊火器作战。 主要是练习“偏厢车”和“开花炮”(其实是霰弹炮)的快速使用。 这并不是因为要把好东西留在亲戚手里,恰恰相反,是其他人认为火器“华而不实”,觉得干这个就等于被发配闲置,唯有一门亲族不用顾虑此事。 尽管开花炮在今切川合战崭露头角,大筒队又在攻大粟砦之役起到关键性作用,可是人们的传统观念是没那么容易改变的。 也许要等到打败一个更强大、更有名的势力,才能扭转旧有印象。 为了表明重视程度,一门众当中最为鼎鼎大名武勇善战的“鬼童子庆次”也调过来。 随着合战规模扩大,现在平手家动辄就出动一两万人,斗将冲阵渐渐不那么重要了。汎秀认为少数精锐骑兵与大口径火器的组合可能会有些作用。 外样的“新参众”们也经历了象征性的改编。 和泉、淡路的国人众提供的二千余兵,各自编成一“势”,势大将分别由寺田安大夫和安宅信康担任,下面的豪族也根据领地大小给予番头、队目的衔职,不过平手汎秀并无意真正打破地方基层秩序,只是给个荣誉性质的称号而已。 或者说,给予衔职,就是打破地方基层秩序的第一步。 由于寺田在关键时刻站队成功,安宅有个响亮的家门,他们有资格时常在主君身边随侍,指挥新参众的实际职责会交给两人的弟弟、叔叔之类的亲戚。 反正也不指望他们多能打,不出乱子就行。 这两支国人众的军势,对应了“岸和田城留守役”浅野长吉。相互间需要配合执行好地方上的军务和政务。 纪伊国众提供了四千兵,也编为两个较大的“势”,一者由冈吉正为势大将,一者交给汤川直春,实际由其女婿玉置直和。 “虎伏四人众”,即中村一氏、平手季胤、木下秀长、一柳直末四人配合上述军势作战。由于纪伊离平手家核心统治区稍远,四人众的权限显著比浅野长吉高,不过分成四份之后就不如了。 西赞岐的铃木重秀、香川之景,东阿波的汤川直春各提供一个“势”。坐镇中村城,控制一条、西园寺家内务的河田长亲亦领有一个“势”,并且被赋予总揽四国岛上三势兵力的权限,理论上成了封疆大吏,不过实际权力有些微妙。 与旗本不同,各地“新参众”暂不设置“军大将”,势大将就是最高级的军官。 除了将直属部队扩大到十五个备队以外,外样的七个“势”也收到了严密清点人数与装备,核实战斗能力的要求。并且事先讲明,“军役状”写得越清楚,日后积累战功时会有额外加分。 需要专业技能的“水军众”在职业化道路上走得更远,所有半国人,半海贼的势力面临着选择:要么被打散编入水军,要么将战船以“合理价格”卖给平手家,只保留打渔送货的能力,依然保持“新参众”的身份。 淡路水军有一半选择了前者,和泉水军几乎全部选择了后者。 除炮舰八艘之外,平手汎秀画了一个“安宅船三十,关船一百,水夫四千四百人”的大饼,不过在短期内并未有与其他大名水军作战的迫切需求,于是就暂未投入实装。 对于情报部队的工作,平手汎秀当然也有很多超出时代的构想,不过没有亲历一线过,就不知道是否实用,姑且不宜提出来。 只是吩咐多罗尾、石川等人,除了惯常收集情报之外,还要想办法刺探一下几个关键人物的身体健康状态。 特别是武田信玄和竹中重治。 第一章 流言蜚语岂当真 宿屋,顾名思义,就是出门在外,旅途过程中,花钱住宿的建筑。一般也会提供餐饮、洗漱之类的配套服务。 类似的经营场所,在生活中是极常见的。 乍一想,这种事物似乎说不出是何时诞生的,潜意识中会觉得理应是在人类历史起源之时就存在了。 其实宿屋产业的历史并没有那么悠久。 先要有足够发达的商品经济,民间才会出现频繁的物流交通,进而人们意识到其中存在经营获利的空间,然后方才有商贾从事这项买卖。 文明社会的早期,政府官方会设立军政用途的驿站,地方豪强也可能特意构建客舍,都不是以盈利为目标的商业行为。 在东亚文化圈里,经营性的“旅馆”,大致是起于唐,兴于宋的。 对于扶桑而言,就是起于平安,兴于镰仓。 自古以来,与物流交通紧密相连,不可分割的就是情报信息的传递。 政治人物总会企图掌握地方实力派的恭顺程度,边远敌邦的威胁大小,天灾是否需要赈济,民变有无必要讨伐。商人则必须关注潮流与时令的变化、物资产出和贮存的情况、以及道路的安全性、债主的可靠度等等。 如今是礼崩乐坏的战国时代,中枢政权威势衰落,无法再维持统治,政令的传递完全不能通达。这时候像平手汎秀这样的诸侯可以花钱供养上千人的情报部队来作为耳目,一般人没那个本事就只能从商旅、行脚僧、巡演舞团的叙述里去了解时事了。 其实所谓的“忍者”里面,也有相当一部分技艺不精薪资微薄的底层人员,是装成不起眼的普通百姓,缩着脑袋混到人群当中,以搜集坊间传言为主要工作的。 跟踪、盯梢、窃听、盗取,这都是需要长年累月下功夫的技术活,更不用提卧底潜入、变装顶替之类的高招了。 至于飞檐走壁上天遁地,那当然是夸张了…… 只要长得不起眼,再稍加装扮,在列国之间悄悄流浪,将道听途说的情报事无巨细反馈上去,便足以领到饱腹的薪水。 还有一些真正的商人、僧侣也会在主业之余,偶然客串担当情报员的。 曾经有人戏谑称:“任何一间宿屋,每三个客人当中就有一个全职暗探,还有一个兼职暗探,剩下一个正在考虑要不要成为暗探。” 据说是从平手家的岸和田城传出来的冷笑话。 与之相应,宿屋的从业者们往往也没那么单纯。 里面打工的仆役们,收入普遍不高——甚至比卖力气的码头工人还要更低一些,只胜在没有门槛,并不要求具备什么特别的专门技能,只需勤勤恳恳,逆来顺受即可。 但实际上町民是对此趋之若鹜的。 中高档的宿屋从来都不缺乏青春活波相貌出色的店员,长得有碍观瞻的人完全不可能得到面试机会。 显然年轻人们并不是为了微博的报酬而来,而是奢求着一飞冲天的机会——有幸讨好了路过的武士老爷或者富商先生,是有可能瞬间改变命运的。 大家都觉得旅途的疲惫和酒水的刺激,能让青春的胴体具有更多吸引人的附加值,有利于抬高价钱。 虽然实际上成功卖出去的没多少。 绝大部分的客人只会花上几文钱的小费,询问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比如“最近的日莲宗寺庙在哪里”或者“前面的市镇由谁管理,税率如何”之类的。 三五文的收入,每天若能成交不止一次,对于底层人民倒也是不无小补了。 京都东郊,自五条大道跨过鸭川,离二条御所约有半日路程的小山坡上,伫立着一间宽广的院落,门外竖着木制招牌,上书汉字曰“汉庭屋”。 这是典型的宿屋,主营旅店业务,同时也提供餐食、洗浴、酒水之类配套的服务。有人想做赌博或者风俗的勾当,只要不引人注目且向掌柜送个小红包,也可以得到默许。 名称奇怪,听起来很不入流,规模却不凡,见方二三十间的院子(即边长35到50米),外墙下为石基,上覆塀门,高有丈余(3米),四角建了可容数名弓手把守的哨塔,正中是三座两层木制结构房屋拼成一个凹形,侧边还立着三四丈的瞭望台,后面则空出来做马栏与库房。 乍一看上去,这间宿屋说是城堡也没问题。 再仔细观察,可以发现老板在大门口挂了块显眼的大牌子,上面清楚地写着: “本店多年来从未停止向清水寺的高僧大德们进献香火,凭借着虔诚礼佛之心,获此镇宅辟邪的经书三卷,由圆冕大师亲笔所著,供奉在正殿,是故诸般宵小之辈不敢稍有觊觎,各位客官尽可安心居住。” 很显然,这“汉庭屋”与附近的法相宗名刹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若非如此,又怎么能在这礼崩乐坏的时代,给予过往行人足够的安全感呢? ……………… “……您要去备前一带进货吗?嘿嘿,这可不巧,鄙人刚从西国回来,知道那里的变动。山阳道的重镇室津城前些天被浅井家奇袭所获,浦上家心有不甘发兵围攻企图夺回,一片兵荒马乱的,恐怕不是做生意的好时机。” “啊?怎么这样?跟之前的消息完全不一样了!我是听说浅井新败,无力进攻,备前一国十分安宁,这才上路的啊!” “您听到的倒也是对的,只是过了时。一个多月前发生的合战,的确是浦上获胜,浅井落败,谁能预想这么快就局势逆转了呢?” “唉,总之老是打来打去,吃亏的总是老实本分的商人。话说我前些天在东美浓,借给串原家五百贯钱,月息只收七分,没料到转眼武田军杀到,串原家一门都死干净了……” “呵呵……七分月息?界町的惯例是年息三成,你这都超过了好几倍,摆明了就是高利贷嘛!想赚这个利钱,就要有血本无归的心理准备!” “我看你是找打吧!界町就了不起了?非得按照界町的规矩来?我们美浓人的规矩,就是月息七分!” “打就打啊!老子的外甥也在美浓做生意,怎么没听说过有这个狗屁规矩?” …… “师兄放弃远江的丰厚家业不要,来到畿内却是为了哪般呢?京都附近虽然也算富裕,但老一辈的高僧太多,恐怕没我们这些年轻人出头机会。至于再往西,那就多是贫瘠之地了。” “唉……凑活着过吧,先随意找寺庙挂单,日后再慢慢考虑前程。再呆在远江,只怕被战乱波及,小命不保。” “武田家果然是要兴兵的?这可糟了,他们与我日莲宗素有积怨。” “现在甲斐是图穷匕见,就等北条家的老家督闭眼了,世人皆知新家督一登位便会正式抛弃德川,与武田重修好。” “老家督,就是太清轩(北条氏康)吗?不是已经中风卧床多日了么,怎么仍旧在管事吗?” “管事的是其子左京殿(北条氏政)。但左京殿魄力有些不足,不敢在父亲生前有什么动作……” “可真是……对了,西国的毛利陆奥(元就)刚刚去世。一西一东两位人物离场,总觉得各方会继续动荡不安下去啊。” “终是去世了吗?几年前就听说顽疾已深……嫡孙尚幼,庶支强大,不知毛利家会不会……” …… “小弟听说平手家在和泉厉兵秣马,整军备战,哪位大哥知道其中内情吗?” “嘿嘿,这你可问对人啦!” “怎么讲?” “我嫂子的表哥,是岸和田城的一个守卫,从他那里,我听说——平手家这次行动,八成是要开进京都勤王的!” “哎呀喂!可不敢胡说,可不敢胡说……” “啧!怎么是胡说呢?你且听我慢慢道来……上半年南近江那档子事,知道吧?” “略知一二,好像是佐久间作乱,中川惨死,柴田受过,竹中上位……” “嘛……不是我吹,小兄弟你知道的这点,只是放出来的表面消息!其实这事,是一场以公方大人为中心的大阴谋!” “啊?有这事?” “刚来京都吧?随意打听就知道,今年京都虽然没有打仗,但暗地下的变动可是相当频繁啊!什么三浦、一色、大馆,什么山口、建部、山崎……” “……您说的啥意思?我没听懂……” “……嗨!直说算了,将军大人和管领大人有点分歧,明白了吧!” “噢,管领大人是织田管领吗?我只知道他为幕府忠心耿耿,四处与逆贼作战,为此受到刺杀危在旦夕,公方大人特意允许留在京都治伤,并且封为管领以示酬谢……” “说的没错,不过都是去年的事了。今年可不一样。” “您说的话,听起来也没甚真凭实据啊……” “……实不相瞒,我舅舅的女婿,乃是幕府的一个书佐……” …… 大厅角落里,有个浑身湿漉漉的矮小年轻人,并没有参与讨论,而是神情委顿地蜷缩成一团,紧握着身前桌上热腾腾的味噌汤。 他报上来的名字是佐野新一,自称是一个行商队的头目,带着三辆马车、三个跟班,五个保镖,从甲斐出发来做生意。行至此地,忽遇骤雨,一时到不了京都,连忙改变计划,索性到这“汉庭屋”借宿一晚。 身为一个称职的商人,遇到暴雨,当然是要优先用毛毯麻布保护住珍贵的货物,至于自己淋成了落汤鸡,一时也顾不及了。 直到一切安顿妥当,才觉出难受,连忙叫店家送来热汤。 这种情况下,当然是没心思聊天扯淡。 对于厅中客人讨论的那些内容,他是毫无关心的意思了。 第二章 妄议国事需谨慎 小半个时辰之后,喝完热汤,吃下一晚泡饭,洗漱更衣完毕的佐野新一终于感到爽利起来。 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方才进来的时候浑身浸满了水,头发眉毛乱作一团,外裳皱得像陈皮,怎么着也不可能好看。而今梳了发髻,擦干净脸,穿上华服羽织,脚踏着木屐,俨然便是年少有为,成功人士的作派。 何况佐野新一本就相貌不丑了。 他从浴房出来,对服务感到满意,于是伸出手指从衣带缝隙的荷包里夹出一枚价值约五十文的小银币,递给刚刚用心擦背的稚嫩侍童,吩咐说送一升酒过来,多的便算作打赏了。 接着满面笑容,缓缓踱步,走到闹哄哄的人群当中,左右四方张望了一下,略有犹豫。本来该是先找左手边几个商人同行交流一下行情的,可那几人不知为什么争执起来,已经是面红耳赤,口水飞溅了。 虽然只是吵骂得凶狠,一直并未有上升到动手斗殴的趋势,毕竟不适合凑热闹。 想了一会儿,佐野新一先目标朝着音量最高,存在感最足,信誓旦旦说“我朋友我亲戚我邻居如何如何”的那人,迈步走了过去,趁着对方连接不停讲了半天,口干舌燥低头饮水的时候,悄然欠身施礼,轻声问说: “这位先生,方才鄙人坐在一旁,听您说到什么三浦、一色、大馆,什么山口、建部、山崎……敢问讲的是什么意思呢?我上半年都在关东活动,刚刚购置了一批货物运到近畿来,完全不明白局势的变化啊。” 听到这话,那胡吹大气的中年人猛地扔下杯子,立即抬头,见到身前忽然来了一个天真无暇的“小白”,脸上顿时闪出耀眼的光芒来。 爱讲段子的大嘴巴,最高兴的就是碰上这种人。 “嗯?这么说您是好久没到京都附近了吧?嘿嘿,那可正好遇上我了,否则……嘿嘿,想再找出一个‘万事通’来,着实不容易了。” “啊,刚才无意听了一些,感觉您的确是懂得好些外人不知的内情啊!” “都这么说了……今天当然得透露一点够劲的内容才是。方才‘三浦、一色、大馆’,乃是今年陆续遭到贬谪的三位幕府重臣。” “哇……半年之间,连续贬谪三位重臣,好像很不得了。” “没错,而且都是一些模棱两可,含混不明的罪名。完全不是正常的处理方式!很显然……里面恐怕是……” 中年人“万事通”说到这里,忽而止住不谈,举起面前的碟子,将最后一点酒水缓缓送入喉中,而后轻轻在空碟子上敲了两下。 “刚刚才买了一壶僧坊酒的,怎么这就……” 见状佐野新一立即心领神会: “噢噢……碰巧在旅途中遇到可真是缘分,那么今天剩下来的就让我请客吧……老板,请赶快送两升奈良的僧坊酒过来……顺便再弄些天妇罗来!光是烤鱼、豆腐、醋昆布之类的,怎么能下酒呢?” 其实刚才换了衣服出来就已经让侍童上酒了,但只是普通的清酒,不是人家点名要的高档货品。 普通清酒,只要二三十文一升,上等僧坊酒的售价却是三五倍以上。 就如同天妇罗这种学自南蛮人的油炸食品,比其他的小菜要昂贵得多一样。 一边心念着钱包君,佐野新一皱着眉头强作笑容,同时却作势慷慨大方地丢出一两重的大银币给到宿屋老板手上。走南闯北的商人手头当然不会拘束,可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 所幸的是,有了酒之后,中年人很爽快地重新开腔: “……这奈良的酒水配上刚刚做好的天妇罗……简直世间最好的享受了哇!我看十万石的大名也未必天天吃得起。刚才说到哪了?噢,是三浦、一色、大馆三人。今天心情好,悄悄告诉你们,可别轻易透露出去——据我叔叔的女婿,也就是幕府的佑笔,他说——这些幕府重臣被贬谪的原因,是因为他们与织田管领过于亲近,这才开罪了将军大人!” “竟有此事!” “果然任何事后面都有阴谋!” “真是水很深啊!” 闻者尽皆大惊。 只有一个没眼力劲的小声抱怨着“刚才不是说您舅舅的女婿是幕府书佐吗,怎么一会变成了叔叔了?” 这个不合时宜盲目纠结细节问题的人很快被无视了。 “那山口、建部、山崎又是什么情况呢?” “嘿嘿,这事啊……一般人就更不可能知道了!还好你们遇上了我!”中年的“万事通”低下头又喝了一杯,然后伸出筷子,夹起一块天妇罗慢悠悠送人嘴边,充分享受了听者们的期盼眼神之后,才不慌不忙地继续补充说:“山口秀景,乃是南山城国人,素来与幕府政所执事伊势大人相善,三个月前忽然被问罪逐出,领地尽数没收。建部寿德,乃是邻近山城国的南近江国人,拥兵数百,本属当地守护管辖,却在南近江之乱结束后,摇身变为幕府‘奉公众’。山崎片家,乃是六角余孽的酋首,顽抗了数年,十几天前毫无预兆地被将军大人招纳,据说此人得到了很夸张的独立权限,引得许多幕臣不满。各位想一想,这些事情混杂在一起,明显是要有内部动乱的兆头哇!” “噢,原来如此……” “您这啥意思……” 说到这里,几个围观群众露出恍然受教的神情,更多的人则是茫然不解,完全无法讲话中描述的那几个国人众与现实情况对上号。 佐野新一作为不了解京都局势的外地人,也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不过他没怎么纠结这个,只是摇了摇头,叹道: “看来此地也不太平,我还是把这批货卖掉之后,老老实实回关东过活吧!对了,好像还听说和泉的平手家,越前的朝仓家也跟这个有关系?” “确切说,所有邻近势力都不可能一点关系没有!”中年的“万事通”微笑着纠正到,“只是,平手和朝仓这两家牵扯得比较深罢了!” “还请您详细道来。” “咳咳……这天妇罗吃多了倒有些油腻,容我缓一缓……” “老板,送一壶热茶上来!用骏河产的静冈茶!” “哎呀,瞧您客气得,实在是多礼了,太多礼了……” “话说那和泉平手家,越前朝仓家,究竟是在干嘛呢?” “其实也没什么其他的,无非就是卷入将军与管领之间的冲突罢了!各位也知道,浅井正在备前与浦上作战,织田、德川受到武田威胁,松永大人年迈体衰了,其他小势力起不到什么作用。平手家乃是织田管领旧臣,朝仓家呢,收纳了足利家遗腹子入嗣,是将军一门众,这两家便是本次争端当中,充当打手的!” “没错没错,我猜就是这样。” “想想确实说得有理啊……” “岂止有理,没听说,人家叔叔的女婿在幕府任职吗?” “等等究竟是叔叔还是舅舅的女婿来着……” 眼看着“事实真相”被披露出来,听众们的好奇心大为满足,纷纷开始各自议论起来。 一直专心听着的佐野新一突然插了一句:“朝仓家倒罢了,本来也就是个为王前驱的角色。可平手刑部大人厉害得很,我看不会安心当个打手,说不定日后反倒是将军和管领两败俱伤,平手趁机独大。” “这倒也说得通。” “合乎情理。” “真要是这样我不会感到奇怪的。” 对于出钱请大家听故事的“冤大头”,众人都是充满了好感,下意识便接受了这个推断。 而中年的“万事通”更是煞有介事地说,一定要拜托自己舅舅的女婿再接再厉,好好打听清楚实情。 “喂喂,到底是叔叔的女婿还是舅舅的女婿来着……”没眼力劲的人好不容易挤进来,立即又被赶出去了。 也有外地人觉得惊恐的,说“万一引发战乱,会不会波及我等?” 然后遭到一致嘲笑: “咱们京都岂是寻常地方?就算打起仗来,大名们也是要估计一个场面,不会株连过甚的。只需稍微出点香油钱,找一间寺庙栖身,保你无事。” “出不起钱的泥腿子穷光蛋自然是要死上不少,我们却不必担心。京都附近历次战火,上一次我们体面人,还是几十年前的‘天文法华之乱’吧!从那以后再也没有……” “什么叫法华之乱?明明是天台宗欺负我们法华宗,反倒说我们作乱?无非是天台宗认识的贵人更多,可以颠倒是非黑白罢了!” “嘁——这叫得道多助!懂吗?你们法华宗到哪都闹事,当然不受人待见,我们天台宗则不然,广受公卿和皇家尊崇……” “其实论闹事,法华宗可比一向宗差远了……” “请问对我们一向宗有什么意见吗?敢不敢跟我到石山本愿寺走一趟?” …… 眼看着话题又开始不可避免地扯偏,佐野新一悄悄退出了人群,回到角落里休息了一下,喝点水润润嗓子,准备继续找另外两伙人,分别聊一聊西边和东边的形势。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先是马蹄和人声,接着是大门被人强行撞开。 发出的巨响令所有人都惊愕地安静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是许多全副武装的士兵鱼贯而入。 为首一个戴牛角兜穿南蛮胴丸手按刀柄的武士耀武扬威地大步走进来,踹到呆立挡路的人,右腿踩着矮桌,哼了一声,左右扫视,抽刀劈在地板上,轻蔑喝道:“得到线报,这宿屋里有人聚众作乱,妄议国事,造谣污蔑我们万寿无疆的将军大人和永远健康的管领大人,于是特来查证!不想死的,赶紧给我抱着脑袋乖乖趴下!” 第三章 抓错人也无妨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不管是谁请各位收拾我的,他出多少钱我出双倍!不,三倍,四倍,五倍都成啊!全身家当您都可以拿走!只要饶了我这条狗命!” 刚被逮住,没经过丝毫拷问,佐野新一便已经十分脓包地哇哇大叫,声泪俱下,无耻求饶。 与其说是被吓到,不如说是疑惑。 这礼崩乐坏的战国乱世,碰上兵匪并不是稀奇事。破财免灾嘛!敢出来当行商人的,这点觉悟是必须要有的。 问题是,那群士兵既未搜身,也没逼问财产在哪,而是径直绑了就抬走,一点没耽搁。 倒像是真的在执行逮捕任务,而不是趁机发财似的。 真是奇了怪了…… 最开始士兵们冲进来的时候,还只是奇怪,这件跟法相宗清水寺关系密切的宿屋,哪家的军官这么不长眼居然直愣愣冲进来搞事? 还说什么“妄议国事”的借口…… 太搞笑了,全天下的街町,谁不是边喝酒边吐槽政事?你管得过来吗?如今这战国乱世,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罪犯都抓不完呢! 估计是赌博输钱输红了眼,一时鬼迷心窍想用这种办法勒索钱财吧。 法相宗如今混的不如天台、临济,也不像净土、日莲那么深入百姓,但毕竟是源远流长的旧势力,根基深得很,岂是一介中下级武士轻易得罪得起的? ——当时佐野新一是这么想的。 但现实的发展与预想完全不一致。 宿屋的老板倒是表现得很正常,大步走出来不停作揖,高声喊着“各位老爷明鉴,我这里绝对是清白干净的场所,清水寺的高僧也时常过来走动”,同时悄悄将装满金子的小袋往不速之客袖子里送。 可那带队的武士竟是摆出刚直不阿的作派,没等宿屋老板近身,便满面凶狠地一把推开,铁青悍然道:“今天是严格办事,搬出谁来都不好使!别说是清水寺,就算是比叡山延历寺,石山本愿寺,也不好使!” 接着就是狼如羊群一样横冲直撞,吓得住宿的客人们战战兢兢不敢动弹。 原本佐野新一觉得自己肯定不是什么显眼的目标,索性按人家说的,老老实实地抱着脑袋闭上眼睛,五体投地趴在地上,毫不反抗,任人宰割。 然后他就在黑暗当中感觉的手脚被擒,腰背遭缚,心道不好,连忙睁眼企图挣扎,却发现已经被五花大绑了。 开口还想争辩,却又被麻布塞口,布袋套头,结结实实成了粽子,被倒提起来甩了几转,顿时感到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分不清东南西北。 继而就不知道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番折腾之后,佐野新一虽然晕头转向,倒渐渐从混沌错愕中冷静反应过来,察觉到事情不对,连忙不住求饶。 显然对方不是求财的。 也不是看中了男色。 亦不像是绑架了勒索赎金。 想来想去,只怕是仇家雇来的杀手? 仔细想想,带头的武士和几十个士兵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所属势力的家纹或者其他标志,搞不好真的是拿钱办事的盗贼恶党…… 至于为什么盗贼恶党能够攻入法相宗所庇护着的宿屋——这个问题一时想不到了。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佐野新一被扔到一处阴暗潮湿的地方,浑身上下搜查一顿,然后解除了脖子以上的束缚。他来不及睁眼观察情况,先立即伏倒在地喊出求饶,也就等于承认自己不是普通的商贾了。 寻常生意人就算是互相有些金钱争端,又哪里需要用到这么严重的手段? 先是企图用财帛打动这些亡命之徒,声嘶力竭毫无反馈之后开始痛哭哀悼祈求同情,说着“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幼儿,老婆还生了病天天要吃药”之类的话。 很显然依旧得不到任何想要回应。 六七名配着刀的带甲士兵分站两边,中间是个坐在小马扎上,看不清容貌的黑衣人幽幽说了一句:“再说这些废话,就把舌头割掉。” 佐野新一立即乖乖闭嘴。 “这就好,我最爱跟识时务的人打交道,多省心啊!”黑衣人轻轻一笑,“先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多罗尾光彦,目前替某位贵人办事。至于您呢……说说吧,武田家派你来京都来,意欲何为?” “啊?”佐野新一先是茫然不解,继而神色大骇,连连摇头:“您实在误会了,我一个小小的生意人,哪有本事跟武田家扯上关系,更不敢得罪您说的什么贵人了。各位老爷们,是不是搞错人了?” “喂喂!刚夸你识时务来着,这么快就不给面子了?”自称多罗尾光彦的黑衣人语气稍微低沉了一些,“我跟大哥二哥不同,一向不喜欢迷药和拷问的,奈何不这么干解决不了问题啊……” 说完他兴致阑珊地挥了挥手,便有两个手下持着道具上前。 见状佐野新一还想辩解,却被强行扣押着,往嘴里灌了些莫名的浑浊粘稠液体,不多时便浑身发软,头晕目眩,胸闷气堵,恶心难捺,说不出的难受,渐渐目光呆滞,神思不属,似乎是意志大为衰减。 另有一人提着大半桶肮脏发臭的水,抓着疑犯的脑袋便往桶里按,算着时间浸了几个呼吸,提出来缓一缓,容他稍作透气,便继续往水里按。 如此重复,务必保证痛苦万分,却又不能晕过去。 一刻钟之后,多罗尾光彦再问他:“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掩藏身份到畿内来?” 已经被折腾掉半条命的佐野新一昏沉沉答道:“我……表面是售卖……售卖漆器,实则……实则是从……从矿场上私自……私自运了金银出来……金银出来走的是……走的是奉行山元大人的路子……偷的是精练前的金砂……金砂要运到西国去兑换……不敢再近处做后续处理……” 闻言多罗尾光彦微微讶异,眉关紧锁,沉思不语。 对方交待问题的态度倒是很老实,但说出来的内容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难道真的抓错了人,还是说这是武田家高级间谍人员的防护手段? 方才先上药汤,再用水刑的套路,乃是近些年刚刚发明出来的实用技巧,比很多看起来血腥吓人的招数更好使。 能挺过这一招,后面再怎么严刑拷打也未必凑效了。 多罗尾光彦先吩咐手下继续问,自己转身从地下室离开,在过道里转了两个弯,来到另一处隐蔽的居所。 那里有个短胡须的中年胖子在等候着。 外人若在此,定会惊讶叫出——这短胡须的中年胖子,不正是“汉庭屋”的大老板吗?原来跟冲进来闹事的,竟是一伙的! 怪不得堂堂法相宗清水寺的名号,也镇不住人呢…… “汉庭屋”的老板躬身做礼,口称“若组头”。 多罗尾光彦赶紧拉进,急问到:“望月大叔,特意叫我过来,将这商队九人一网打尽,究竟有几成把握?我看那三名随从五个保镖,都不像是知晓内情的样子,为首一个叫什么‘佐野新一’的,只交待说他是勾结奉行盗窃金矿……” “这个……”短胡须中年胖子的宿屋老板苦笑了一下,“此人最近两年来三次路过京都,举止都很显眼,这一趟我们连续四个据点都在监控,相互印证之后觉得有问题的可能性是十成十了。不过……有问题的行商,也不一定就是武田家的间谍,也可能是别家的,或者是有其他隐情……” “也就是说,可能真的只是窃取金矿的贼人而已了?”多罗尾光彦大为失望摇头,“唉,本来以为是大鱼,抢在我两个哥哥前面杀过来……算了,我还是再审问一下,也许是个极善于隐藏身份的高级暗探也说不定。” “您也不必过于失望。”宿屋老板开解道,“按刑部大人的意思……只要抓住武田家派出来的探子,就足够了……可没说一定得要真的。” “……此话怎讲?”多罗尾光彦疑惑不解,“倘若是假的,抓住又有何用?也问不出武田家的策略啊?” “这个嘛……”短胡须中年胖子的宿屋老板嘴角泛起诡笑,“老夫觉得,刑部大人这次并不一定是为了获知敌方的策略,才命我们加强行动的。不管这个‘佐野新一’究竟是否为武田家的间谍,咱们只要做实了证据,让天下人都觉得属实即可。” “……嗯……啊……噢……”一番思索之后多罗尾光彦终于明白过来,眼中闪出赞许之色,“不愧是望月大叔,小侄少不更事,资历浅薄,日后还望您老人家多多提醒,方才能继承多罗尾家的事业。” “这个自不用提。”被称作“望月大叔”的宿屋老板呵呵一笑,捋须道:“您那两个兄长,并非做忍者的良才,我们这些老人对他们不做指望。否则这次有了消息,怎么会第一时间通知您呢?” “多谢!多谢!”多罗尾光彦感激涕零,“望月大叔的爱护小侄铭记于心,日后必有所报答!” “废话先不提了——此地终究离京都只有半日路程,出了这种事情,就算我事先打过招呼,明天也该有奉行带兵上门查案了……” “不碍事,我今晚就撤退!” “带着九个囚犯,您可得千万小心。” “无妨。织田、浅井、德川几家的注意力都不在畿内,其他势力的忍者不值一提。” “您可不能轻忽了松永家的部队。虽然他们现在是低调了,当年可是……” 第四章 刑部大人在看着你 多罗尾氏从百年前起,成为甲贺郡信乐乡的世袭领主,实际控制了五千石以上的田产,是名副其实的地头蛇,兼具国人和忍者的双重身份。 当年六角家掌握南近江时,便引为外样重臣,甚为尊重。 后来世事变迁,六角没落,多罗尾光俊随之一同抗战了一段时间,但发觉毫无前途之后,便立即联系旧友,企图改换门庭。 没过多久六角义贤、义治父子也都放下武器甘心做俘,说明这个判断是十分正确的。 凑巧正在“试用期”内,碰上信长遇刺,作为联络人的“小十藏”更是横死,多罗尾光俊无法继续走这条坦途,只得投靠了平手汎秀这潜力股。 话说多罗尾家原就有二百余郎党,又趁着六角失势笼络了一批往日同僚,规模一度扩大到三四百。 这可比中村一氏、石川五右卫门加起来的部属还多,俨然有后来居上的意思。 然而多罗尾光俊年已花甲,早就干不动一线的事,勉强工作了一年左右,便告老退休,推荐其子嗣继承职位。 他的三个儿子,分别叫做:光太;光雅;光彦。 于是“多罗尾组”也就在补充了一些新人后,划分为三,每组一百五十人左右。 自元龟四年六月起,平手汎秀发出的指令,就由这几组人马分开执行的了。 多罗尾光彦得到了“望月大叔”的帮助,姑且算是先拔了个头筹。取得一些收获之后,他立即带人返回和泉国岸和田城汇报。 此时平手汎秀似乎正忙着与公卿、僧侣以及幕府打交道,日程繁忙,无暇见客。小西行长、伊奈忠次、堀尾吉晴等一众近臣倒是都在。反是安宅冬康、寺田安大夫两个无甚司职的,以及虎哉宗乙这个和尚,带在主君身边一同见客。 多罗尾光彦虽然年轻没什么耐性,行事倒颇有几分机巧,见状并不忙着急匆匆找人拉帮结派,而是先悄悄回家拜访了父亲大人,请教意见。 他老爹更是稳重,初时一言不发,对任务内容丝毫不问,亲子二人对坐了半天,才感叹说:“去找‘亲卫众’的人,就说你请求拜访服部秀安大人即可,其他人都不用过问。话说你这孩子,确实比两个兄长更聪明一些啊……” 当然也没有聪明太多——否则就能自己独力判断出该怎么做了。 后面一句话多罗尾光俊憋了回去。 都这个岁数了,早就学会认命,没了盲目望子成龙的执念。光宗耀祖的麒麟儿是可遇不可求的,老三这样子差不多能保家业不衰,已经算是中上之资。 反正凑合凑合就这么着呗,难不成再让小老婆怀一个?生理上也不允许了啊…… 另一边,多罗尾光彦得了这个重要提示,很快想明白其中关节,严格按照老爹的指示,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到城里找了“亲卫众”上报一声,就回到自己的屋敷里安心等待。 接着,一天之后的傍晚,服部秀安主动找上门来了。 …… “秀安大人,快请快请!我这有些偶得的茶叶和酒水,不知哪样能入您的眼呢……”多罗尾光彦滔滔不绝,难掩兴奋,赶忙吩咐妻子取出家中最好的藏品来待客。 经过父亲的提点,他心知面前这个五短身材,其貌不扬,寡言少语,行踪难测,冷面死鱼眼,存在感极低的“前辈”,是个很重要的角色。 虽然在众人心目中,论才智远不如本多、小西等人,但服部秀安在主君那里所获得的信任程度,恐怕只有平手秀益和河田长亲能比。而后两人一个带兵,一个外派,严格来说,都不算是在中枢。 这便已经足够值得其他人给予尊重甚至谄媚了。 常伴在主君身边,还深受信任的老臣,不一定有帮你办成什么事情的权力,但想要拆台坏你的事,那是一来一个准,不费吹灰之力。 多罗尾光彦感到自己正处在人生转折点上一般,既紧张又充满期待。 “光彦大人有心了。”服部秀安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并非是他心情不好而是本性如此——微微欠身回礼道:“我是个粗人不怎么懂得茶道,不过您要请喝酒的话,那是一定奉陪的……当然前提是先把正事办完。” “那是,那是,工作为重!”多罗尾光彦立即严肃神情,煞有介事地又指挥妻小和仆役们撤下酒菜,离席回避。 顷刻间闲杂人等立即消失,欢声笑语为之一停,又变成严肃汇报工作的气氛。 半点拖拉耽搁也没有,更无宠姬幼儿恃宠而骄的戏码,显示出一家之主治宅如治军的风格。 见状服部秀安眼中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欣赏的意味,赞许道:“齐家之道,我该向您多多学习才是。贱内与犬子可没这么晓事。” “岂敢岂敢,惭愧惭愧。”多罗尾光彦微笑着客套了一句,旋即严肃正色道:“这次我得到线报,逮住一名自称叫做‘佐野新一’的关东商人。但这名疑犯几近拷问,仍不肯承认是奸细,只供出了窃取骏河金矿的勾当。倒是两个随从禁不住刑罚折磨,招认了一些东西,可惜都是下层情报,用处不大。最有价值的,是说京都附近有位贵人的侧室,实则是武田家的女忍……我们分析排除之后,估计说的应该是松永久通、波多野秀治、筒井顺庆其中一人。具体究竟是谁却难以分辨了。” “这倒有些可惜了。”服部秀安口中说着可惜,神色却毫无变化,“看来那个‘佐野新一’果然是跟武田有些牵扯,所谓‘窃取金矿’不过是用来掩饰的身份罢了……当真审问不出来更多东西了吗?” “唉……我所知的办法都用尽了,依旧无甚收获。”多罗尾光彦颇为痛心,“那家伙已经折腾掉了半条命,仍不肯说实话,鄙人是技穷了,接下来就交给秀安大人处理吧。” “论及刑讯的手段,我相信您是比我更精通的。”服部秀安依旧面沉如水,“其实您做到这一步,已经足以让主公感到欣慰了。不过……仅仅是随从们的证词,终究有些不够用。” “明白!就算他死不开口,在下也一定弄出一份结果来。”多罗尾光彦就差把“伪造”这个词公开说出来了。 “主公的意思是……既要有力,又不能有盲目攀咬诬陷的嫌疑,需要注意分寸,否则过犹不及。”服部秀安仔细复述了平手汎秀的要求。 “……明白了!”多罗尾光彦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坚定地点了点头,“这一点凭我自己或许难以做到,但是家父一向认识很多奇人异士,如果能继承这份人脉的话……定然可以拿出让主公满意的结果。” 这句话的重点放在“继承”上面。 显然,是想全盘接过其父的权职,而非只分到三分之一的家业。 “您的请求,我一定会如是禀报给主公的。”对于对方展露的野心,服部秀安纹丝不动,未置可否,没有透露任何一点喜恶的感情色彩。 “那是自然……”多罗尾光彦微笑了一下,倒也没泄气,只是忽然换了个话题:“不知道我的两位兄长有何斩获,可否请秀安大人透露一二?” “没什么不可透露的。那二位,近两个月来,都无甚值得一提的作为。”服部秀安的语气不由自主带上一点鄙夷,“不过有两件事情,倒要顺便说与您听一听。” “请指教。”多罗尾光彦恭谨地伏下身去。 “不敢当。其实我今日不说,您迟早也能得到消息的。”服部秀安伸手虚扶了一下,见对方不肯受用,也不坚持,继续说到:“令兄光太殿,不是有个将满十四岁的女儿么——也即是您的侄女了,这位姑娘秀外慧中,温柔贤淑,刚刚得了阿犬夫人的青眼,被派到少主言千代丸殿下那里,担任侍女了。” “……噢……”多罗尾光彦闷闷地应了一声,情绪急转直下。 “另外,您的次兄光雅殿,前几天偶然参与了茶会,与玉越三十郎先生谈笑风生,甚为融洽,被赞叹说‘处乡野而知礼法,举止间自然合乎禅道’。双方有意订下姻亲,玉越先生寡居的堂姐,可能不久之后就要成为光雅殿的继室。” “……哈……这真是……真是我多罗尾家的幸事,我真替两位兄长感到……感到由衷的高兴啊,啊哈哈……啊哈哈哈……” 多罗尾光彦脸皮僵硬地干笑了好几声。 他明知道这样很不妥当,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心里实在憋屈得慌。 倘若各凭本事,以任务成果分先后,输了也是技不如人,心服口服。 可是现在,分明只有老子一个人是傻乎乎的老实工作,两个混账哥哥全他娘的一心搞裙带关系,算是什么破事啊! 连带着,多罗尾光彦对阿犬夫人和玉越三十郎先生都产生了一丝不敢明说的怨愤。 服部秀安安安静静地看着对方憋了半天情绪,方才又补充了一句:“您不必太过忧虑,这些事情,主公都看在眼里,让我带一句话给你。” 此话立即令多罗尾光彦冷静下来。 “主公大人……有何指示?” “他老人家的原话是……”服部秀安淡定地从怀中取出一幅宣纸,上书着八个汉字,正是平手汎秀的笔迹。 文曰:锥处囊中,日久而出。 “好好表现,刑部大人在看着你。” 演技拙劣的服部秀安,尽量咧嘴微笑,想表现出勉励的姿态。 第五章 混进幕府的织田旧臣 “浅井家占了室津城?那便等于是夺走了备前一国大半的商业收入了……浦上宗景看来还是不成了,只盼他多撑几年吧了。宇喜多直家会有什么表现呢?要是能找到足够隐蔽的渠道,暗中给他一点支援就再好不过了。” “毛利陆奥(元就)去世了吗?想必丧事办完,吉川会立即返回山阴,尼子复兴军理应不是对手。可惜小早川抽身出来,四国可就不能随我折腾了……不知道毛利辉元会把直属部队的重心会放在哪里,希望坚持北九州不动摇,否则投入到畿内来也是个麻烦。” “连眼皮都不能眨动的北条相模(氏康)仅仅只是活着,居然依然可以令他儿子不敢改变外交路线。北条氏政其实也不算庸物,只是在父辈的对比之下就显得拙劣了。武田依旧不敢大规模西进倒是不坏,每多拖一时都是我家的利好。” “幕府居然借着柴田幽居,竹中暂摄的功夫,大肆拉拢南近江豪族……时机倒是不错,然而授予名分对小势力们吸引力是有限的,倘若不能以军事胜利来强化声威,终究是水月镜花。竹中的说服力可不仅仅来自于人脉。” “北陆……朝仓家难不成还能玩出什么花活来吗?无非是听命于公方大人的人斗不过保守派,扶植幼侄入嗣以遥控越前的目的无法达成而已。这事本就在意料之中,朝仓义景毕竟还活着,公方大人实在太过急切,姿态难看了些。不过应该不会产生什么巨变吧?” “波多野、松永就罢了,筒井也有嫌疑?近畿就是这点不好,随便一个五万十万石的人,都可能有着不切实际的野心。将来有五千到一万人响应武田西上也不稀奇。更多估计是不可能的,毕竟没什么可用的名分。本愿寺这个亲家可一定要好好拉住。” “当真抓住了武田家的暗探?不错不错,很是应急,正好可以表现出我与武田老贼不共戴天,势不两立的决心……” 迎来送往的间隙,平手汎秀抽空翻看了一下送上来的情报汇总,对周边的最新变化有了大致的了解。 顺便趁着独处,对着群雄大肆吐槽,以抒发被繁文缛节压抑出来的火气。 不过时间总还是有限,来不及仔细思考,就有人提醒说:“公方大人想必正在等候,主公准备何时动身呢?” 听了这话,平手汎秀叹了一叹,挥手唤来贴身仆役,伺候更衣换装,而后整肃精神踏进轿子,靠在后座上打起了瞌睡。 才刚刚送走天台宗的大师没多少功夫呢! 与诸势力谈笑风生这项工作,其实对身体的负担并不大,至少比骑马打仗行军赶路还是要轻松一些的,就是心里会感觉很劳累。 而且这种劳累很难用休息来化解。 坐了两刻钟的轿子,被人轻声唤醒,平手汎秀刚掀开帘子,便见到足利义昭摆出扫榻倒履的姿态,亲自站在门口迎接。 大庭广众之下,自然不得不以感激涕零、惶恐不安的态度回应。 无疑又要多扯不少的闲篇,耗费许多精力。好不容易忙里偷闲小憩片刻,回复的宝贵元气,就使用在如此虚情假意装腔作势的客套上面了。 这就是平手汎秀宁愿在外征战,也不想久在中枢的原因。 “名分”只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的事,于政治外交场合伤,投入过多的功夫,其实是不太值得的,而且有很高的边际效应。 但也没可能彻底远离京都,否则家臣和附属势力都会感到不安的。 土地、港町、兵戈、黄金、士卒、家臣,这些才是实在的东西,是驱使事业前进的根本动力。然而这些实在的东西,却又需要另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将其维系在一起才行。 总而言之,平手汎秀是颇觉得无奈的。 并不是厌恶政治——恰恰相反还很热衷,只是自幼习惯了织田体系的务实高效,实在无法接受公卿僧侣和茶人们那种讲一句话要绕八百个弯子的方式。 偶尔应付一次倒还好,时间长了可是吃不消。 他的心思要被京都人知道,定会遭到暗地嘲笑,说什么“尾张武士始终还是不通礼法的乡下人”吧。 别的不提,就说对面,此时同样是连续会见客人的足利义昭,眼中有了血丝,脸色也稍嫌黯淡,然而神态中却是一股接近于病态的兴奋。 自从信长遇刺服软,来到御所幽居之后,将军大人身上好像就没有出现过哀婉、犹豫、愁苦之类的负面情绪了,事情顺意就激情四溢,反之则是怒不可遏。 倒像是跟魔王大人换了个人似的——不对,应该说更夸张了。 内心腹诽的同时,平手汎秀强打起精神,开始思考该以什么方式抛出准备好的话题。 今天原本的形成安排究竟是什么来着……茶会?能剧?连歌?鹰狩?相扑?祭典?反正肯定不是比剑,那是上一代将军的爱好…… 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完全忘干净了,赶紧看看别人在干嘛,有样学样吧。 反正京都贵人们的规矩就是奇怪,喝茶的顺便谈一下政治是很优雅的举动,专门为了解决实际问题召开会议会被认为是粗鲁。 除非是真的有特别紧急,容不得耽搁的大事要讨论。 活动地点既然在御所,自然以征夷大将军为尊,成员也以足利氏的核心人员为主。还加上一些左近不太重要的小势力领主。 只是有几个昔日同僚的熟脸颇为突兀…… 明智光秀也罢了,人家理论上还是足利家的纯臣呢。 木下秀吉就有点微妙了,这才刚入仕几天,就在幕府内部有一席之地了。 至于柴田胜家……你丫的不应该是曹洞宗的兴圣寺里闭门思过,吃斋念佛吗?跑到御所来出席活动是个什么个说法? 还好织田信长不在场——说起来这位“管领大人”几个月前好像是搞了一点事情,但之后忽然又没动静了。如今足利义昭又派人严加看管不许见外人,真不知道情况如何了…… 御所后院之中,二三十人个席位围城一圈,既不显稀疏,亦不会觉得熙攘。中间空出一小块来,用来表演会嫌小,考虑到室外茶会还不流行,多半就是连歌了。 暗自思索之余,平手汎秀随大流落座,还没想到怎么道明来意,却见到有人站出来了。 只见木下秀吉抢在所有人开口之前,起身向足利义昭郑重施礼,高声道:“公方大人!您知道属下是个粗鄙之人,素来不知诗词歌赋的道理。今天虽然受邀,其实心里忐忑不安,索性提前把要说的话讲出来,免得以后忘了!” 在场大部分人眼中不由自主出现鄙夷之色。 “呵呵……秀吉殿究竟有何要事,还请畅所欲言。”足利义昭倒是毫无歧视之意,十分亲切地报以笑容。 “多谢公方大人!”木下秀吉跪倒又施礼,起身继续道:“属下身为寺社奉行,最近听到庙宇中有人议论说东边的事情!据说,甲斐的武田大膳(信玄)如今已经攻入美浓和三河,还收买了许多不守规矩的和尚来为他的侵略行为辩白,这简直就是没把幕府放在眼里啊!” 话音落地,举座皆惊。 平手汎秀也不例外,心想我要说的话怎被你抢去了? 足利义昭脸上笑容渐渐消失,“嗯”了一声,未置可否,闭目皱眉,捋须不语。 一个文士打扮的幕臣质疑道:“武田大膳除了甲斐之外,还兼任信浓、骏河等国。他的领地与美浓、三河交汇处,有些界线争议,引发两军对峙,也是正常,说成‘侵略’,是否有些小题大做呢?” 文士说的这话不算太高明但听起来也有一番道理,然而木下秀吉闻言并不与他争辩,反而冷冷一笑,讥讽到:“原本我还以为,武田家只收买了和尚,如今看来,有些幕臣恐怕也被收买了。” “你这尾张莽夫简直大胆包天!可知我……”文士对无端怀疑感到愤怒不已,立即指着木下秀吉的鼻子大骂。 不过他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真木岛昭光拉住。 后者状似轻松,语气舒缓地徐徐说到:“两位大人不必为此伤和气。我觉得武田大膳素来对幕府恭敬有加,应该不会做出狂悖之举,此事或者有什么误会吧?当然木下殿也是出自公心,应当嘉奖。” 看上去是打圆场,但言语中倾向性很明显。 足利义昭忽然睁眼看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了。 接着素以莽夫形象示人的柴田胜家打抱不平:“木下此人我素来厌恶,不觉得他有什么‘公心’可言。然而这家伙的智术嘛……不客气的说,比在座除了平手刑部之外的人,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他既说出结论,定然是深思熟虑,反复核实过的,又怎可能有什么误会?” 他这话把全场的人都堵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一时大家面面相觑,安静下来。 只有一个幕臣小声表示不屑:“哼!搞乱了南近江局势,本该闭门思过的人!承蒙公方大人恩准出面,还胆敢如此……” 柴田胜家倒是耳聪目明,立即一拍大腿,猛然站起身,瞪大眼睛厉声道:“说得不错!鄙人确实无颜呆在此地了!这就回去继续闭门思过!” 说完他就作势要走。 足利义昭可坐不住了,连忙起身阻拦,好说歹说了一阵才劝服留下,还把刚才小声议论的人训斥了一顿。 接着明智光秀也出来讲话:“就算是有边境争议,也该向幕府申诉,由公方大人裁断,岂可贸然兴兵?” 一色藤长反驳说:“现在并不知道是否武田主动兴兵,也许是织田、德川先动手呢?” 明智光秀冷笑道:“据我所知,武田家自始至终没有向幕府通报这一系列行动,而织田、德川两家却曾寄来信件,这就说明双方的态度有天壤之别。”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此时庭院门外,正在御所值守并未参加连歌会的伊势贞兴急匆匆跑过来,高声叫道:“公方大人!尾美织田与远三德川派人送来联名信函,请求幕府居中协调,阻止甲信武田家的暴行!” 第六章 火上浇油 现场的气氛实在过于诡异,见多识广如平手汎秀,都不免为之一愣,花了半天功夫思索前因后果,才勉强辨认清楚风向。 但反而因此感到更加疑惑了…… 看上去,好像是作为足利家边缘成员的木下秀吉、明智光秀,以及客居京都的柴田胜家,拉拢了政所执事伊势贞兴,向幕府内部的某些派系开炮。 这能有什么胜算吗? 人家足利义昭虽然有些飘然浮躁,但智商还是很高的,怎么可能任由一群刚来的外人和不可靠的家臣胡闹呢? 除非你们还能召集到更多同伴,或者是敌对派系自己作死…… 平手汎秀一时陷入沉思。 而足利义昭依旧不加阻止,冷眼看着家臣们的互相言语攻伐。 伊势贞兴非常“巧合”地送来了织田与德川的“求援信”,足利义昭也只从容接过,淡淡说了句“知道了”,并未拆开来看。 乍一瞧,将军大人似乎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不怕下面人闹腾。 然而平手汎秀却觉得将军大人的神色稍微有点不对劲,脸上的沉着与放松未免过于刻意做作,有点怀疑他是犹豫不决,故作玄虚……虽然并没有什么根据。 此时,继真木岛昭光和一色藤长之后,大馆晴忠亦站出来指责木下秀吉:“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您未先请示主公,就私自去调查武田家的事情,恐怕不太妥当吧。” 接着细川藤孝立即起身表示反对:“非常时期,就要有非常之法,岂容事事请示呢?要说当年我们也是先斩后奏,未经同意就制定了营救公方大人的计划……” 他所说的是一件旧事了。 多年前上代将军足利义辉被弑杀,当时义昭还只是个法号叫做“觉庆”的和尚,为松永家所缚,关押在奈良,内外不通,危在旦夕。幸得少数忠诚的幕臣营救,侥幸脱出,辗转于近江、越前、美浓之后,终于再兴。 突围的那天夜里,细川藤孝背着足利义昭死命奔跑,三渊藤英尽管不善武艺却提着刀冲在最前,一色藤长以身挡了两支箭矢,还有和田惟政、仁木义政、米田求政、畠山尚诚等人做出了贡献。 所以这些人里面,尽管也有暗通织田的,有办事不利的,有忤逆犯上的,却依旧可以取得原谅。 几个不幸战死的更是被当做英雄,一切生前污点不许再提。 而明智光秀就没类似待遇了。 细川藤孝拿起这个经历说事,未参与过营救行动的幕臣便会自觉地矮一头。 上野清信本来想要出来给大馆晴忠帮腔,可没想到细川藤孝搬出大杀器来,只得灰头土面坐回去。 只有同等资历的一色藤长仍在坚持:“细川殿这个说法在下不敢苟同……当年公方大人为奸人所趁,无法对我们发号施令,今日的情况完全不同……” “今日虽然尚未被奸人所趁,但却有可能是被收了不义之财的叛臣蒙蔽。”细川藤孝的小跟班米田求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一色藤长的话。 这种毫无根据的人生攻击其实是显得很低级的,足利义昭此时脸上已经有了不耐烦的意思。 一色藤长也一甩袖子表示不屑,皱眉反诘道:“诸位今日看来是有备而来的了?当着公方大人的面,就是以这样的礼节对待同僚的吗?” 作为一个帮助将军大人挡过箭的人,他说出语气这么重的话来,自然是很有分量的。 木下秀吉、明智光秀十分聪明地蜷缩起来,隐藏其存在感。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站出来为他们遮风挡雨的,竟然是一向“反织田派”的核心三渊藤英。 此人如今已经是光头僧袍打扮,只见他念着佛偈,持着珠串,缓缓起身,对着木下秀吉指责到:“木下殿,您实在是太失态了!作为新晋之人,怎么能如此无礼地行动呢?就算是确有道理,也该更谨慎小心一点啊!” 显然,话的重点在于“就算是确有道理”这几个字。 一色藤长目瞪口呆。 足利义昭眼中顿时闪过忌意,一瞬即没。 而平手汎秀这才恍然。 京都的政治斗争……还真是有趣啊! 到现在终于是基本看懂了。 一色藤长为首的那批人,八成是主张“坐山观虎斗”的态度。 亦即是——利用武田打垮织田德川,暂先对其西进攻略不加阻拦,待到织田德川折损过半,再号召近畿群豪讨伐武田。 这样的好处是,进一步抹杀织田体系的权威性,有利于将畿内重新打散,避免信长绝地大翻盘。武田老家反正远在甲斐,就算让他获得一些美浓、三河的地盘,也不打紧。 但有“养虎为患”的潜在风险,万一武田信玄比想象中还厉害,或者其支持者比想象中更多,一路传檄而定,打到京都来了怎么办? 而三渊藤英,似乎是被木下秀吉、明智光秀、柴田胜家以及细川藤孝、伊势贞兴等人说服。他们以“武田西进行动并未向幕府征求同意”为由大做文章。 (这是废话,真要来征求,幕府肯定是不能公开同意的。) 反复提到“某些幕臣被武田收买”这一点,大概并不是偶然,他们手里或许已经掌握了一些说服力不高不低的证据。 正如同平手汎秀抓住的那个“佐野新一”一样。 潜台词就是说:武田信玄这么厉害,在京都都是一堆触角,收买了很多人,若是放任他吞掉织田德川,咱们可就危险啦! 木下秀吉是新晋,明智光秀已经不被信任,柴田胜家干脆就是外人,他们反正是不可能进入幕府核心圈子的,干脆出来打头阵吸引火力。 三渊藤英最后收割的一下非常干劲利落,很是漂亮。以往能成为“反织田派”精神领袖,果然在政治还是有两下子。(虽然实际军政事务完全不通) 而高高在上的将军大人,果然是在犹豫不决的。 说起足利义昭这人,政治嗅觉和手腕都很高超,绝对不是优柔寡断的庸主。可是他自幼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对民间情况一无所知,又受了刺激怯于兵事……所以他并不能从军事和底层民心的角度去有效评估武田家到底能否打到京都的可能性。 情报不足才是无法做出决定的原因,魄力他倒是不缺的。 话说幕府内部,居然分裂得这么厉害,争吵如此激烈,要说仅仅是路线之争,那恐怕是难以置信的。 想来其中定然有利害冲突的成分了。 只是平手汎秀离开京都太久,一时并不清楚各方的利益关系究竟是怎样的。 不过也不用去纠结那些。 因为平手汎秀其实早已选好了路线,并且按照路线的需要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军备战。如今路线不可能再改变了。 想象一下——木下秀吉为什么要趁着今天这个机会发难呢?难道不是有意让我看到吗?也不知道身后是有高人指点还是怎么着。 平手汎秀瞬间想到三四种可能性。 不过不管是哪种可能性,都不妨碍接下来要做的事。 趁足利义昭情绪震动,欲言又止,平手汎秀就要火上浇油。 他郑重其事地起身,先唤了一声“公方大人!”,而后大踏步走到庭院中间,故意让木屐发出节奏统一的响声,徐徐下拜,朗声道: “禀报公方大人!其实,臣下前些日子,才在畿内抓住一个冒充为商人的武田家暗探!那人虽然负隅顽抗但其随从已经招认了!不过,由于详情还没有审理出来,本来今日是没打算报告给您老人家知会的……然而适逢方才诸位同僚谈起有关武田家的事,我就不得做这个补充了!”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喜忧各半。 而足利义昭……脸上瞬间出现剧烈的情绪变化,仿佛要拍案而起,但终究是沉寂下来,闭目轻轻摇头,仍然没有做出决定。 这正是平手汎秀所希望看到的。 你们两边尽管吵,反正我是坚决站在抵抗武田的那一边,而且是要在幕府表态之前就尽全力把这个意思渲染起来。 如此一来才能在事后的分赃过程中,占据最有利的地位。 至于实际出多少力反倒是另一回事了,政治上的规矩,与军事、商业之类的不同,很多时候,做得好不如说得好,说得好不如说得早。 当然,高收益意味着高风险。万一武田真的气运在身,侥幸上洛成功,平手汎秀就只能主动跳海喂鲸了。 三渊藤英、伊势贞兴、细川藤孝、明智光秀、木下秀吉、柴田胜家……这些人居然团结起来倒真是出乎人意料之外,也确实产生了很强的行动力,不过他们始终还是藏着掩着,没把那话说到实处。 平手汎秀抢先说出了最激进的话:“今日看来,武田大膳(信玄)来势汹汹,已经把手伸进了畿内,分明是怀有着不臣之念,绝非是‘边境争议’之类借口所能解决的!请公方大人发出讨伐指令吧!臣下不才,原为幕府马前之卒,领兵支援织田、德川,与乱臣贼子血战到底!” 第七章 攘外与安内 平手汎秀难得一见如此激昂,主动邀战,令人大跌眼镜。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武田信玄有什么深仇大怨呢。 而熟悉的人只会觉得肯定又是在搞什么阴谋诡计了。往往打出的旗号越是冠冕堂皇,政治正确,其用心越是耐人寻味。 将军大人轻轻点头,面露赞叹,看上去深深被打动了——或许是心中的天平某一端多了一块砝码之后,终于失去平衡。 总之足利义昭是阴晴不定地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拍案做出了决定:“诸位的意见,我姑且都已经了解了。双方固然各有自身立场,都讲得出来道理,然而幕府的权威性乃是不容置疑的!兵部大辅何在?” “属下在此听令。”细川藤孝出列,肃然半跪于地。 “以你为使,持我御书,令武田大膳不得再西进,并需要对过往冲突做出解释!” 足利义昭并没有直接发动讨伐,而是转了一个弯,留了几个台阶。 如此,三渊藤英,包括伊势、细川、明智、木下这一派系,固然可以面露喜色,却也不至于得意忘形。而一色藤长、上野清信、大馆晴忠等人尽管颜面无光,总是还有些许余地可供蜿蜒回旋,不至于没脸在御所呆下去。 平手汎秀倒是有些失望。 原本是打算扮演一个独力对抗大魔王的“孤胆英雄”,没想到将军大人竟然如此“从谏如流”了,跟想象中很不一样。 凭借足利义昭的名分优势,只要他喊个口号,表个态度,根本不需要亲自上阵,就能毫不客气地自居为“总大将”来摄取胜利果实。 这是令人无可奈何之事。 当年的信长也不能公开与之抗衡,更何况余者呢。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今天的剧情传出去以后,可能会有不少远离京都的乡野之人会觉得“幕臣各执一词,公方大人本来犹豫不决,听了平手刑部一言,立即做出决断。” 那么不明真相的无知群众便会大大高估平手家在中枢的影响力,这对于经略四国的行动可以起到关键性帮助。 比起见惯了城头变幻大王旗,随口就能把足利家黑历史当段子来讲的畿内人民,穷乡僻壤的百姓们一般心思要淳朴一些,价值观也倾向于保守,对传统公仪的尊崇自然会更真诚。 大概是距离产生美吧。 如果能想办法弄到“执事”或者“探题”名分,平定四国一岛肯定就是指日可待了。哪怕有个“评定众”亦是大有裨益的。 然而足利义昭不可能有这么大方的,除非你肯像织田信长一样,呆在京都御所被控制起来,那当然是不管什么官职人家都不吝啬了。 对于平手汎秀这种独立自主的强势大名,至多就是授予“纪伊守护”之类看似尊贵实则麻烦的头衔罢了。 况且现在连纪伊都被平定了过半,估计足利义昭已经在后悔了吧…… 平手汎秀思绪飘飞,过于投入,稍有出神,有两句话没听清楚,抬头再将注意力集中于回到现实时,忽然发现现场的气氛仍然是很激烈的,并未因为公方大人下了决断而安静下来。 仔细一看,原来明智光秀又在接着搞事…… “……如今我等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就是——不久之后很可能要与武田家处于敌对立场。鄙人前日与术士一同观详天数星象,得到的预示是:外敌虽然来势汹汹,但却盈不可久,真正的威胁来自于腹心肘腋之侧。” 这么一段无稽的话,明智光秀有模有样煞有介事地讲出来了。 而且三渊藤英也神情严肃,装作皱眉深思,追问到:“这难道是说京都附近就有奸邪之辈吗?真是可怕!看来,欲攘敌外,必先安内……” “没错!”木下秀吉又一次神情激动地跳了起来,“赶紧将那些被钱财所收买,吃里扒外,内通武田的幕臣一举铲除吧!” 一边大喊他一边毫不掩饰地向特定几人盯过去,目标十分明显。 见状一色藤长正欲反唇相讥,却只见三渊藤英起身呵止:“木下殿且住!在座的幕臣都是久经考验,就算偶尔有些过错,也是一时糊涂,绝非本性奸恶。” 这么一唱一和的双簧,演得非常投入,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俨然就是要把“一时糊涂,偶有过错”的锅扔到政敌身上背着。 “那天文星象之中,所预示的‘肘腋腹心之侧的威胁’究竟是指的谁呢?”伊势贞兴紧跟着追问到。 “这个嘛……请容我细细道来。”三渊藤英缓了口气,慢条斯理地说:“其实在下近日也察觉到一些武田家忍者活动的蛛丝马迹。幕臣之中可能也有人收到拉拢。但我相信我的同僚,顶多会帮助对方办一些小事,绝不至于临阵内通。不过京都周边附近的诸多势力,可就不敢尽数相信了……” 听到这里平手汎秀才反应过来,所谓的“攘外安内”之说,意思就是要以对付外敌的名头,吞并周边的小势力。 虽然派了细川藤孝去甲斐的踟蹰歧馆出使,但是大家心里也都清楚,只凭口舌不可能说服对方退兵,武田跟德川、织田一定有一战的。 按常规思路来看,武田信玄是一个善于调略收买的人,畿内肯定会有不少势力收到他的信函与黄金,借此机会,正好展开清洗, 恰巧浅井长政又耗在了西国…… 只要说服在座的平手汎秀,京都附近大有可为啊! 或许还要加上近期地位扶摇直上的竹中重治,不过那毕竟是次一级的。 足利义昭眉宇一扬,似乎有些被言语所打动的样子。 其兄的高调不同,义昭是个讲究务实的幕府将军,深切明白权力是要靠土地和兵戈来确保的,只是此前一直没让他逮到合适的机会。甚至几次自以为是机会的,反而是陷阱。 到目前为止,幕府直领仍然只有大约十万多石,撑死能有六七千兵力而已。足利义昭在河内、近江、丹波等地不断使劲也招募了一些豪族,但是否可靠就很难说了。 当然,另一方面,倘若真的有人在中枢响应武田,那也是很令人担心的事情,确实是需要杜绝忧患。 “此事确实需要注意。”足利义昭思索片刻后作出赞同的判断,“畿内若有私自联系武田家的武士,一定要好好查个明白。当然,必须要避免制造冤案。” 将军的话的意思,大约就是“可以做,但不能用力过猛。” 这时,“驱武田攻织田派”的一色藤长低落了半天,忽然又想起一事,主动发言说:“公方大人!既然要牵制甲斐的武田大膳,那倒不如请越后的上杉出面,必能事半功倍。” 对面阵营的伊势贞兴轻轻嗤笑一声,不屑地反驳到:“世人皆知,越后上杉如今在越中、加贺与北陆一向宗对峙,无暇顾及南面之事。否则旁人怎么可能想不到呢?” “原来是陷入这个麻烦啊……”一色藤长佯作恍然大悟,继而像是灵机一动,侧首望向另一人:“听说平手刑部与石山本愿寺的显如上人快要成为姻亲了,能否在中间说和一番,让北陆一向宗与上杉家化干戈为玉帛,以免甲斐的武田大膳无人制衡,走上歧途?” 这进攻方向忽然一转,令人猝不及防。 平手汎秀顿时有些恼火——你们幕府内部的权力斗争,怎么牵扯上我这个难得到京都来一趟的人了? 难道一色藤长也认为是我说动了足利义昭,因此记恨上了? 抑或视作了三渊藤英的同党么? 那北陆一向宗跟上杉家,可不是为了恩怨情仇意气之争而开战,人家是争夺越中、加贺两块地盘! 这两国加起来地产超过了六十万石,是关乎命根子的利益之争,怎么可能是通过外交手段说和得了的? 别说是一介外人了……就算是本愿寺显如亲自去调解,北陆一向宗的既得利益者们,也未必会给面子。 对于这种明显来者不善的提议,平手汎秀立刻做出毫不客气地反击。 他并不回应一色藤长的话,反而是对着足利义昭郑重施礼,满目真诚的开口到:“公方大人明鉴!正如三渊殿、明智殿所言,攘外必先安内,这是至理名言。究竟是哪些人与武田沆瀣一气,确实需要严查。为表公正,就请从我平手家开始吧!在调查完毕之前,在下会让家臣们在和泉待命,绝不让士兵踏足京都半步!至于方才有人让我出使北陆……为了避嫌,不得不加以拒绝了。” “这……”一色藤长哑口无言,面如黑炭。 最先跳出来表演,说要跟武田决战的,是你平手汎秀;稍微受到一点刁难,立刻就要撂挑子走人的,还是你平手汎秀! 当幕府是什么地方了?因为我们真的治不了你吗? 显然这话他只能想想,绝不敢说出口。 其实幕府还真未必能治得了平手家……特别是现在内部意见完全不统一的情况下。 足利义昭见状先是一惊,而后笑了一笑,说:“平手家的忠心是不用质疑的!无需做任何多余的调查。虽然三渊、明智所言的‘攘外必先安内’确有道理,但前提是要辨明敌我。孰者是友,孰者是敌,总要先弄清楚才是。” “多谢公方大人的信任!”平手汎秀目光坚定地下拜致意。这时候就不用表演什么感激涕零报效知遇之恩的戏码了,那是画蛇添足。 至于一色藤长所说的让平手汎秀去说和北陆一向宗与上杉家之事……显然不会有人再提了。 第八章 主次取舍 平手汎秀如愿在京都做到了想做的事情,即抛出“抵抗武田”的概念,并使自己成为舆论中的领军人物。 虽然被足利义昭插手分去大半话题性,导致效果不如预想中那么好,但大方向上还是达成了目标的。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足以让人高兴起来,恰恰相反,在御所之中的所见所闻,皆令他感到相当担忧。 而且这些担忧无法与外人分享,就算是面对着亲信臣子和自家妻小都不适合透露。当下的诡谲气氛,不容许任何棋手露出软弱与怯意。 平手汎秀依旧很正常地在京都参与政治活动,但暗地却增加了一些新的命令,对于原有方案进行了不少的改动。总体上是让整个计划更加保守了。 甚至在犹豫,要不要彻底将核心思想由“以主力部队在尾张、三河平原对武田西进之军势给予打击”调整为“确保京都局势有利于己方的前提下,相机对武田军作战”。 过了数日,在与宗教势力的碰面中,遇上了老朋友虎哉宗乙,这和尚私底下悄悄地表达了对局势的担心,正好与平手汎秀不谋而合。 这才能稍微交谈一番。 “幕臣过于乐观,竟企图借武田西进名义清除异己。公方大人亦过于乐观,仍以为京都局势还在他掌握之中。这两点都是极大的隐患。”虎哉宗乙一旦离开了公众场合便本性暴露,大胆地对幕府的情况直言不讳。 而平手汎秀对此深以为然:“的确如此!我在四国和纪伊呆了几个月,没想到畿内居然发展成了这个样子。要说背后没有人刻意推动,那我是不信的。而且我估计背后使力的绝对不只一家,或许现在正是多方势力共同努力的‘成果’也未可知。” 话语之中,平手汎秀显然已经有了不言自明的怀疑对象。 听到此处虎哉宗乙忽然想起些什么,插话道:“讲到这个……最近在寺庙里收到了一个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也不知道是否属实,说是播磨的浅井军帐中,主将与军师当着众将士的面,激烈争吵了一番……” “主将和军师?”平手汎秀奇道,“那不就是浅井日向(长政)与黑田官兵卫吗?我还以为那两人如鱼得水,君臣相宜呢……” “哈哈……料事如神的平手刑部也有意想不到的吗?”虎哉宗乙调笑了一句,继而解释说:“您可记得,数月前浅井军在备前与浦上家争战,中了宇喜多直家的诱敌之计,先胜后败,损兵折将的事情……” “这我当然记得了。”平手汎秀道:“这可是列国之间十分有名的大事。” “那就好,能接着往下说了。”虎哉宗乙点头道,“据说那场合战开打没多久,浅井日向殿(长政)便意外中箭受伤,移到后方休息,命令黑田官兵卫作为阵代。” “所以说败仗的责任,也被归于黑田了吗?”平手汎秀不愧是身经百战,见得多了,敏锐意识到事情中的关键要素。 “那是自然了。”虎哉宗乙颇有深意地笑了一笑,“不过黑田却声称,他本已看穿诱敌之计,只因某名颇有声望的谱代将领违反军令贸然出击,方才酿成灾祸。” “是这么回事啊……”平手汎秀微微点点头而后又火速摇头,“不对,和尚你定有话没说话。仅仅是这种程度的内纷,虽然也可能成为传言,但还不至于值得让你煞有介事地告诉我。” “哈哈,确实。”虎哉宗乙爽朗一笑,摸了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贫僧姑且也算是高僧大德,总不会为了这一点废话就跟您扯闲篇功夫。浅井与黑田那等人物,也不至于为了这么一点推卸责任的事而产生太大的分歧。” “呵呵……” 对视一笑之后,平手汎秀追问到:“所以,您所说的争执到底是……” “是这样的……浅井虽然败了一场,但事后迅速恢复,休养了两个月之后,一举夺下了备前国的枢纽之地——室津城……此事刑部大人想必知之甚详。” “甚详倒说不上,只是了解个大概而已。”平手汎秀坦然道,“更多的人力都投入在畿内与关东,西国之事没法查得太细。” 虎哉宗乙缓缓道:“黑田作阵代,中计战败,浅井日向(长政)复归,便立即夺城,这可是鲜明的对比。” 平手汎秀不以为然:“刚才您自己也说过了,浅井与黑田两人的器量,并非为了这点事情就闹矛盾的人。” “但若是黑田官兵卫声称室津城只是鸡肋,劝说浅井日向(长政)放弃此城,折返回到畿内呢?” 虎哉宗乙说到这里,总算是让平手汎秀惊讶了一下。 “此言何解?” “备前的室津城,乃是方便商贸交通的港町,既无天险,亦缺坚壁。浅井军虽然出其不意夺得此城,但并未杀伤许多浦上家的军队。现在面临着浦上家不顾一切的反扑,作为异乡人的浅井军,恐怕有相当大的守城压力。” “原来如此……”平手汎秀恍然大悟,“其实只要坚守个一年半载,等待浦上家力竭气衰,即可站稳了室津城。或者干脆硬碰硬再战一场,倘若幸运讨取浦上宗景,那更是有机会攻取备前全境……然而黑田官兵卫认为这会耽误太多功夫并不合算。看来黑田大概也是同我一样,盯上了‘武田西进’这个机缘。” “但浅井日向可未必会赞同这个决定啊……”虎哉宗乙感慨了一下,“听说室津城附近,每月可收到一千五百贯商税,相当于五六万石的地产了!以往浅井家只有北近江三十万石,各方向都看不到什么进取空间,所以不缺乏孤注一掷的勇气。如今嘛……世间许多人,是家业瞬间扩大之后,反而患得患失了……” “这么说来,可不是独此人……” 平手汎秀心里想起幕府的事情来。 足利义昭当年被织田信长压制得毫无喘息之力时,表现得相当细致耐心,不屈不挠,可谓卧薪尝胆。 现在幕府的日子好过多了,将军大人却渐渐显出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刻薄寡恩的一面,当初的警觉心更是完全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这话没有说出口,平手汎秀就与虎哉宗乙告别了。 大家熟归熟,私下议论领导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好。 和尚可以随意吐槽,因为严格意义上,足利义昭并不是和尚的领导。 临别前虎哉宗乙总结到:“当初织田弹正大人遇刺的事情刚刚平定之时,诸势力都留在京都争权夺利,唯有平手刑部您主动外出到四国去征战。而今武田有意西上,别人避之不及,企图坐观成败,您却又积极返回畿内,力主作战……就凭这一点,贫僧即可看清,究竟谁才能足以承担天下的重担了……” …… 当天夜里,平手汎秀回想此事,不禁感慨,随着“蝴蝶效应”,足利义昭、浅井长政的境遇都与原本熟知的“剧情”完全不一致了,在不同的境遇之下,他们的思路和作风也产生很大的变化。 想来想去忽然产生一个念头—— 若是换了我的话,是会如浅井长政一样,选择安稳地花一两年时间在备前站稳脚跟,还是如黑田官兵卫一样,宁愿放弃次要战线上的利益,也要回到畿内来,抓住(有可能的)重新洗牌的时机呢? 前者有可能导致失去争夺天下的先手。 后者则有可能导致失去一切。 还真是令人痛苦的问题。 放弃即将到嘴边的肥肉,反而为了不确定的前途,去与猛虎搏斗,简直是违反了基本的人性。 就在这时,平手汎秀收到了河田长亲从四国寄回来的机密急报。 上面写的是: “小早川隆景已经乘船到达北伊予,在河野家的汤筑城内接管大小权柄。与我家相善的大野直之,前几日被强行驱逐,另外原本态度动摇的西园寺家,也被重新劝说,坚定回到毛利旗下,甚至赞岐的香川、香西等,亦有受到拉拢的迹象。属下无能,斗胆请求主公驾临四国,以安定人心,否则此间局势,恐怕将会持续恶化。” 第九章 上下三策 河田长亲不应该受到责备。他的资历身份与手头的资源都太过匮乏,骤然被安排在独当一面的位置,短期内是完全不能与小早川隆景相提并论的,能够事先察觉出异变的苗头,并且写信求助,已经算是对得起这份职位了。 平手家对四国的压制是柔性的,基本没有夺取任何的直属领地,只是引入了纪伊的国人众及宗教势力,与当地原有的土著豪族们达成相互制约的平衡而已。 这显然不是一种足够稳定的组织结构。 目前四国岛上,大约可以说是有四股武士政权: 土佐的长宗我部元亲,虽然飞速发展,但根基浅薄,暂时对于其他三国还没什么话语权,在外交场合只能被视作别家的的附庸。 阿波、赞岐的三好家,现在平手汎秀强推细川真之上位,不过实权还是在十河存保与三好康长手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总有三斤铁,短期内他们仍有立足之力。 接着便是北伊予河野家。 这家的当主是个八岁幼童,其有力家臣近年死了不少,合法性又受到平手汎秀的质疑,看上去是岌岌可危。 然而他们的背后却是关西巨头毛利家。其中负责管理山阳的小早川隆景,如今似乎不去理会正与浅井厮战的浦上家,专注于四国事务了。 根据前例,毛利家的“山阳军团”可以调动备后、备中两国的力量,倘若由全力投放到伊予来支援河野,将是当地土著势力难以抵挡的。 然后是平手家,在西赞岐、东阿波、南伊予等地设置据点,仿佛是横行无忌独霸一方了,其实权力完全建立在虚幻的泡沫之上。 汤川直春、铃木重秀、香川之景等人,表面被列为平手家的外样重镇,实际独立性很强,各有各的利益取舍。 河田长亲倒是忠诚可靠,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比起小早川隆景来说,谁是哪个“巧妇”还不一定呢。 如果平手汎秀亲自折返四国,哪怕只带着二三千人军队,那情况自然又不一样。 如今“平手刑部”的大名,或许比昔日“毛利右马头”尚差上一筹,盖过小早川隆景却是绰绰有余了。 只是……值得吗? 贫瘠如四国岛,阿波赞岐土佐伊予相加起来,产出也到不了一百万石。然而穷乡僻壤间民风却十分强横,势力关系错综复杂。 刚才还在说浅井长政为了眼前利益放弃近畿逐鹿的机会,然而人家好歹是占据了室津城这个商业重镇,接下来进一步谋取备前,或者向北争夺生野银山,都不失为明智之举。 山阳道虽不如畿内五国和尾美、越前的平原,但也有不少富饶的地域,比四国岛强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遥想当年,三好长庆初露锋芒,夺取阿波、赞岐、淡路三国实权之时,放着混乱的土佐、伊予不去理会,而是坚决地跨海来到本州岛,与旧主细川及畠山、六角等旧势力拼杀,十数年后坐稳了摄津、丹波、和泉、河内、山城、大和诸地,建立起被誉为“准天下人”的霸业。 倘若三好长庆选择保守的路线,以“统一四国”为目标行动,很可能只是另一个“无鸟岛之蝙蝠”罢了。 先人的事迹,足以借鉴。 可是……三好长庆有个能干的弟弟名曰义贤,能看管好四国老家,保住后方与侧翼不出问题。 平手汎秀哪里去找这么一个人呢。 河田长亲已经是能想到的最得力的家臣了,仍然缺乏历练。 坐视四国岛上的成果丧失掉,那也是不可能的。 且不说甘心与否的问题,最直接的影响是,那些听从建议,把家眷安置在淡路岛上的家臣,一旦看到阿波、赞岐逐渐沦陷,肯定会相当惶恐不安! 明明早就规划好了,征伐四国只是远离京都的借口和调剂,迟早是要回到抵御武田西进的。为什么就一步一步陷入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地步呢? 静下心细细思索,平手汎秀发现,最大的变数其实是三好长治比想象中还要愚蠢,闹出的乱子太大,让人觉得不趁机扑过去割一刀都对不起自己。 于是顺手就在阿波、赞岐两地设下据点。 偏生毛利元就长期重病,导致吉川、小早川两人在吉田郡山城不敢轻动,河野家没了背后大佬的支持一下子显出羸弱的一面。 于是索性更进一步,插手伊予之事。 最终就导致小早川隆景产生极高的戒心,宁愿放弃与浅井合力痛打浦上,瓜分备前的机会,也要到四国岛上来与平手家对抗。 如此想来,当初实在有些得陇望蜀,贪心不足了。 不过—— 身处局势变幻莫测,尔虞我诈的战国乱世,作为大名又岂能不贪心呢? 同样的剧情再来一次,想必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也会面临着同样的麻烦。 四国不容放弃,但抵御武田之事,亦不可错过。 倘若让武田把织田、德川揍得七零八落,那可就很糟糕了,届时京都以东想必会有大批势力随风摇摆当带路党。 抑或织田信忠大展神威救下德川击退武田,然后声威大震,一举坐稳二代目的位置,顺利继承其父的政治遗产,成为最有可能一统天下的人。 再或者是……武田与织德联军两败俱伤,对峙不下,那么新近崛起的竹中重治就有可能忽然站出来,成为螳螂和蝉背后的那只雀。 无论怎么发展,好像都不太美妙了。 究竟是该稳妥一点,先保证百万石领地的雏形,还是应逆流而上,争取逐鹿天下的先手呢? 平手汎秀自午后受到密函,便一直举棋不定,直到深夜仍不能入眠。 期间服部秀安进来汇报了两次,自然能看到主君神情有异,但既然没收到命令,他便只当未见,丝毫不问。 傍晚前堀尾吉晴送上一小堆需要亲笔署名的书状,发觉气氛不对,顿时愈发谨慎,小心翼翼地说完话退了出去。 负责送晚饭的亲卫众队目,继承了忠烈之名的毛利良通是个耿直小伙子,提了个没过脑子的问题:“主公眉角不展,可是有什么吩咐,要我等去办吗?” 面对这个初生牛犊无忧无虑的后辈,平手汎秀只能沉着淡定地笑了一笑,拍着对方脑袋调笑了几句。 过了一会儿,平手秀益和小西行长过来请示了些火器部队的事务。前者仿佛立即就看明白问题所在,离去时轻声感慨了句“心为形役”,便自顾自离去;后者则是眼神连连闪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到了夜深人静,月明星稀,平手汎秀仍不能诀,近侍却通报说本多正信求见。 这个渐渐有了“毒士”风范的家臣,迈进疾快的步子悄然踏入,见了面便伏身下拜施礼,轻声道:“听小西殿谈起主公或许遇到难诀之事,臣下推测或许是跟西国与四国有关,于是就有了一点不切实际的想法,斗胆呈上,以供参详。” “是吗?”平手汎秀闻言眉关一展,而后又立即皱得更深了:“这么说,你们两个家伙,可真是聪慧过人,居然靠这点蛛丝马迹猜出关键所在。” “本来是绝对猜不到的。”本多正信低头缓缓说到,“不过交谈中忽然联想到前几日从关西商人那里得知的近况,臣下才有所悟。至于小西殿……他恐怕还没明白过来。” “好个本多正信。”平手汎秀的话不知是褒是贬:“那不妨说说你的高见吧!” “遵命。”本多正信徐徐起身,稍微整理一下衣袖,从容道来:“若臣下没想错,主公现在应该是为四国与近畿的取舍而烦恼。这烦恼的直接来源,是因为毛利家的小早川殿敌友不分,舍弃宿敌备前浦上如无物,却前往四国遏制我家。” “呵呵。”平手汎秀懒洋洋地垂下身子,仿佛十分疲惫,双目无神望向上空,“客套话不必多说了,私底下用不着。” “是!是!属下其实一共想了三条策略。”主君并没刻意催促,本多正信却似乎从空气感受到一点压力,加快了语言的节奏,集中精神讲述:“毛利家如今是主少国疑,干弱枝强,所以最有效的当属离间之计。主公不妨向幕府提议,举荐小早川殿担任‘四国探题’一职,如此必可宁其进退失据。” 平手汎秀闻言连连摇头:“会有作用,但不可能那么立竿见影,生效未免太缓。” 本多正信复道:“急策亦有。只需许以伊予全境之地,长宗我部家定会尽力与毛利家为敌,我家便可保住在阿波、赞岐的影响力。” “这个法子……我也想到过。”平手汎秀未置可否,“有效是肯定有效,不过实在是很粗糙,不像你本多正信的得意作啊。” 本多正信闻言低头沉默片刻,接着开口说:“第三条计策就要冒些风险了……其实小早川殿不顾着与浅井夹击浦上的机会,而先临四国,他们内部也不是没有分歧的。据我家‘春田屋’的外派行商讲,前些日子,备中似乎有豪族在暗中大肆购买军械与粮秣……” “竟有此事吗?”平手汎秀有些怀疑,“据我所知,小早川隆景此人,一向擅长怀柔分化的手段,旗下国人豪族不都是被笼络得言听计从吗?” “或许凡事总有例外吧。”本多正信道,“不妨姑妄信之,此事值得一试。” “……确实。”平手汎秀思索片刻,重重点头,“但要派一个足够得力的人,隐姓埋名去备前实地操作才行。恐怕一般的家臣无法胜任。” “区区不才,自请此任。”本多正信再一次伏身下拜。 其实所谓的“三策”,前面两个都是陪衬吧……平手汎秀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好。石川组以前在山阳露面过,不宜再去了,这次让多罗尾的老三带领忍者配合你行动。话说……弥八郎(本多正信的通称)你忽然主动请缨执行如此艰巨的任务,有何索求?” 本多正信闻言微微呆滞,仿佛不知如何应对,半晌长舒一口气,抬头幽幽道:“倘若臣下说……并没有什么索求,只是享受身居幕后的感受,主公是否会相信。” “哈哈……”平手汎秀开怀大笑,笑声直通屋顶,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惊得门外的侍卫都忍不住回头看。 须臾之后,一字一句地说到: “若是旁人,我定然不信。但对于你……我却宁愿相信。因为,我偶尔也会有这种感受啊!” 第十章 武田的大义名分(上) 平手汎秀不愿把敌后的煽动行动视作唯一的救命稻草,除了派遣忍者执行秘密任务之外,他仍在积极与关西各方取得联系,试图从政治角度化解毛利家向四国扩张的步伐。 不过这些举动成效不大。 原本在山阴各国搞得轰轰烈烈的“尼子复兴军”,在吉川元春的主力部队面前现出原形,短短三四个月便丧失了大半土地,连临时用来当做大名居城的新山城也被攻破。 所幸的是,年轻当主尼子胜久与山中幸盛、立原久纲、神西元通这三名骨干栋梁全都在城破前成功突围,传说是流窜到京都,企图他日卷土重来。 根据粗略的调查,吉川元春的“山阴军团”拥有一万三千人战斗力较强的士卒,而“尼子复兴军”则是六至七千名刚刚凑集起来的乌合之众。 强弱如此悬殊,被打成落花流水,也是情理之中的。 继承“阴阳一太守”之名的尼子晴久死了有六七年,其子暗弱不堪难当家业。六七年在战国乱世已经是很长的时间了,足够让大部分人忘记往日的恩义与誓约。 换而言之,希望山中幸盛等人拖住毛利家的想法,是纯属奢望了。 另一方面,施展“离间计”的企图也没有得逞。 毛利辉元的智力肯定没有他爷爷那么高,但好像也不算太低,面对着真真假假的流言蜚语,毫不为之所动,反而是公开在家臣和领民面前发言说:“南海之事尽皆赋予叔父,我是再放心不过了。” 然后平手汎秀设身处地换位思考了一下,发现小早川隆景这个性情温和,与人为善,不喜刀兵的性子,加之年近四十而无子,确实是并不值得怀疑。 相比之下显然是长年征战,果决刚毅,子嗣繁茂的吉川元春更有被忌惮的理由。 何况毛利辉元也满了十八岁了,参与政务已有四五年时间,并不是织田信忠那样令人轻视的幼弱之主。 总而言之,最终仍只能寄托于本多正信的策略凑效了。 平手汎秀向河田长亲传达的密令是: “请竭尽全力,在一个月内,务必要挡住毛利家的明枪暗箭。若一个月以后,事态仍未出现转机,我亦无暇亲身前往的话,允许所有家臣适时撤回淡路。” 掐指一算,去年外派河田长亲坐镇中村城,至今差不多是一年功夫。 辛辛苦苦经营了一年时间,也不知道会有多少成果。以河田长亲的能力来看,坚持一个月应该是能做到的吧! 暗中给予了这个指令,表面上平手家的军队是纹丝不动的。 十五个备队,六千多人的常备军势全部集结于岸和田城附近。此外,秋收完成之后,和泉、淡路、纪伊三地便有了八千名等候征召的农兵。 将士们都摆出随时可以向东出发与武田作战的姿态。 相应的,四国岛上,平手家能指挥得动的部队,加起来只有三千人左右,而且其中大部分都是不知可靠与否的外样。 在“消息灵通人士”看来,这就等于是放弃四国了。 甚至于,足利义昭都在私底下意有所指地试探说:“毛利家的小早川殿似乎已经前往伊予了,据说他对于四国事务的看法,与您有一些冲突之处……” 然后平手汎秀慨然回答说:“岂止有些冲突,简直是截然相反!鄙人认为河野家的守护名分有很大争议,而毛利家却执意要庇护之,我对此实在不敢苟同!然而现在甲斐武田未得幕府允许私自西进,来者不善,此时拱卫京都才是头等大事。所以鄙人情愿在四国事务上做出让步,以示‘和衷共济,相忍为国’之意!” 他这一番表态,台词实在太过“伟光正高大全”了些,神情动作也十分直白,完全没有体现出老戏骨的风范。 但细节问题并不重要,意思传达到了就行。 外表淡定的平手汎秀其实内心是很不安的,私底下已经做好了与毛利家展开对抗的准备。届时将不得不对长宗我部元亲乃至三好康长、十河存保等人大幅让利,诸如大友、尼子、浦上之类的往日“逆贼”也要毫不客气地大胆勾结。 这段时间内,织田信忠和德川家康又一次向京都发来了求援信件。 据说武田家仅仅是在秋收阶段安静了大半个月的功夫,之后又立即活跃起来,现已发动了超过四万大军,兵分三路,蠢蠢欲动,其中进攻远江的一路主力有两万五千人以上。 织田有三万五千人,德川有一万八千人,总兵力其实是占优的,但小规模冲突接连失败,处在明显的下风。 派去“质询”武田家的细川藤孝,没有得到任何有意义的回应,甚至他本人都被软禁,无法返回御所。 好在细川藤孝乃天下闻名的文学家,武田信玄也是个体面人没脸加以苛待。 对此,将军大人显然是勃然大怒,宣称要“严惩狂悖之徒”。 然而…… 幕府上下众臣,却是在足利义昭的命令下,挖空心思寻找山城国附近国人豪族身上的错漏处,借着各方势力都无暇顾及京都的机会,以“内通武田”为由头大肆株连。 一时间许多规模在一千石以下的无名小卒受到驱逐或者减封的惩罚。 平手汎秀在和泉岸和田城与京都御所之间来回折返了几次,对幕府的行为表现出“既不反对也不赞同”的态度,只是不断地强调“一定要查证清楚,不可冤枉了忠良”之类的废话。 自然是被当做耳边风的。 将军大人根据惯例是安居幕后,不会亲自上阵。这是为了效仿父祖先人,保持尊贵的排场与神秘感。按说足利义昭其实是很讲究实用主义的,可偏偏在这一点上遵循传统规范。 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权力机构,幕府不可避免地继承了很多的“优良传统”。 比如层级冗余,结构臃肿,制度僵化,不接地气等等。 就说“借内通武田之名掠夺周边土地”这件事情,表面上,帮将军大人分忧处理此事的,主要是重臣三渊藤英。 但这家伙只是夸夸其谈而已,连数量并不多的书状都懒得逐一过目,实际上负责的是蜷川亲长。 而真正身处一线做事的,其实是伊势贞兴、明智光秀、木下秀吉等几人。还有对南近江一带颇为熟悉的柴田胜家从旁协助。 最强大的织田、浅井没工夫管,平手不打算管,而次一级的又管不着。 松永久秀没怎么露面,他儿子久通表现得很诡异,对幕府的举动大唱赞歌,还主动揭发自家一个外样家臣,并将没收来的领地进献给幕府。 结果很多受害者找到“暂代南近江事务”的竹中重治那里求情。 以竹中重治的智商理应反应得更快一点才是,但他起初并不做声,直到有人上门求情,才站出来,以第三者身份,与伊势贞兴等人谈判磋商。 …… 平手汎秀整军备战之余,能感受到这一系列事件当中的阴谋味道。 但比起这个,他更关注的是另一个问题——武田信玄竟然如此大胆,公然软禁幕府使臣细川藤孝。 岂不等于是打足利义昭的脸吗? 大义名分还想不想要了? 你军力再强,总有个能公之于众的口实,才能让全军上下团结一心,令墙头草们闻风而降。这一点道理是不言自明的。 以“甲斐之虎”的作风来看,他绝对不是一个不在乎政治影响的人,如此作派想必应该是另有后手,有恃无恐了。 那这个后手究竟是什么呢? 值得深思。 私下里平手汎秀与堀尾吉晴、岩成友通、小西行长、多罗尾光俊等人浅尝辄止地谈了一下这个话题,交谈了一些看法,不过都没什么有意义的结论。 大家都觉得,以目前的局势看,武田家没法用常规手段取得足以糊弄人心的大义名分,必须得大刀阔斧,另辟蹊径,才可有所作为。 既是如此,旁人当然很难猜出真相来。 平手汎秀以己度人,倒是能想出几个点子,但无一不是虚无缥缈,匪夷所思,可行性并不怎么高。 蹉跎间,转瞬时日到了元龟四年(1571年)十月中旬,关东送来急报说,中风已久,缠绵病榻的北条氏康终于不幸去世。 听了这消息,有心人便知道,北条氏政恐怕会立即跟上杉、德川断盟,与武田重修好。那么“甲斐之虎”的大举攻侵,估计也已经提上日程。 紧接着,在北条氏康死讯传来之后,仅仅过了四五天,甲信的踟蹰歧馆发出了一道令人震惊的讨伐檄文,在远江、三河、尾张、美浓各国的边境上广而告之。 其内容涉及到幕府多年前的一桩公案,亦讲到了织田家内院中的流言蜚语。透露出的内容相当令人震惊,偏偏还有不少有分量的人出场作证。 于是终于知道武田家的大义名分是怎么来的了。 其中有些内容是平手汎秀提前想到,但觉得不太靠谱的。还有不少内容是完全超乎想象,甚至让人由衷佩服武田信玄的想象力。 第十一章 武田家的大义名分(下) 佐久间信盛这个倒霉家伙,果然在“起复”失败后跑到武田家那里去了,据说正在前线游说,企图策反尾张、三河等地的老熟人。 对此平手汎秀倒不太担心。 因为一直以来,佐久间信盛在织田家内部始终都不是个很有人缘的同僚。能被他拉拢得动的,也就是一些铁杆旧部罢了,动摇不了根基。 充其量千八百人的改旗易帜,在规模以数万计的合战当中,未必能起到多大作用。 让人头疼的是,这个混账凭借往日名头大肆散播谣言,说什么织田信长乃是被家臣和儿子暗算,佐久间家撞破奸计才遭遇灭口打击,武田家受到请托前来主持公道之类的。 尤其是重点渲染桃色新闻,声称平手汎秀与归蝶夫人私通,织田信忠其实该叫做平手信忠,连偷情的日期、地点、经过都编的有模有样,就差具体姿势水平了。 涉及了“脐下三寸”的话题,一向是吃瓜群众最喜欢听的,比阴谋论还好使。 你跟一般的穷苦百姓宣讲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人家都不一定听得懂,起码得是个识字的町民才能跟得上节奏。 但你说谁家的婆娘跟外面男人睡了,还生了野种,勾结奸夫暗害丈夫,大家显然都能明白是怎么回事,而且会兴致盎然催着赶紧讲细节剧情。 这个天方夜谭一般的流言蜚语,一两年前就在畿内出现了,只是破绽太多,没人理会,热度下去了也就慢慢被人淡忘了。谁知道现在又被佐久间信盛这个缺德玩意儿拧出来说事,简直既恶毒又无耻。 外人也就罢了,你一个尾张老臣,难道不知道,织田信忠的生母压根就不是归蝶,而是信长的侧室生驹吉乃吗? 明知是完全捏造,却为了讨好新老大而拼命宣扬,不惜往旧主身上泼这些脏水,如此丧心病狂,真是连一点廉耻都不要。 不过此人只徒然让人恶心难受罢了,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杀伤力。 对武田信玄而言,离任关白近卫前久才是更重要的一张牌。 这事要追溯到数年之前了。 当时,三好三人众与松永家合谋杀死上代公方足利义辉,扶植自家傀儡足利义荣上位,要求继承征夷大将军之位,朝廷当然不敢拒绝。 可没想到,足利义荣自己身体太不争气,疾病缠身无法理事,连最基本的礼节仪式都难以完成,始终没能正式入主御所。 后来足利义昭脱出松永家的监禁,辗转各地后,联系上岐阜城的织田信长,组织数万大军上洛,将三好三人众一举赶出了京都。 如此一来,曾经给予足利义荣将军宣下之事,就成了不折不扣的黑历史。时任摄政关白的近卫前久作为掌权的头面人物,自然是背锅的不二选择。 在足利义昭和织田信长(主要是前者)的强烈要求下,堂堂从一位关白近卫前久大人,一夜之间变成罪臣,受到革职追放的处罚。 然后这位贵人便前往丹波,在亲戚家里隐居,后来又受邀移往石山。 现在近卫前久忽然出现在武田信玄的阵营里站台,宣称说:“前代公方之死,乃是义昭与三人众合力弑兄,后来双方分赃不均才大打出手。织田弹正亦是受蒙蔽者,卷入其中方才受到恶贼的迫害。诸多织田家臣亦遭收买。” 这人可是曾经在京都担任了整整十四年的关白,虽然已经离任,说出的话仍极具政治影响力,远非佐久间信盛等辈可比。 于是京都众人尽皆处在了非常被动的局面。 连足利义昭都要抬出二条晴良等人,反复联名自辩,更别提旁人了。借机欺压收编山城国周边小势力的进程都因此停滞了。 平手汎秀立即向准亲家的石山本愿寺写信询问,为何坐视近卫前久悄然离开近畿去往甲斐,却不加统治。 然后显如上人也回了一封亲笔信,提了两个重点: 首先是推托称:“近卫大人在石山居住时,平素常有激愤不甘之语,对当代公方耿耿于怀,我们僧人怕刺激他产生什么意外,向来只是远观,不敢太过接近。如今忽然离开石山,前往甲斐,贫僧也没有想到。” 然后又反问说:“小女业已及笄,敢问刑部大人,令郎何时加冠?” 收到回复,平手汎秀微感无奈,但也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本愿寺与武田是连襟,与平手是准亲家。 论亲疏远近,同辈连襟当然不如儿女亲家,但还未兑现的“准亲家”又另当别论。 一向宗的和尚们,心理上似乎还更倾向于帮助武田。 平手汎秀再次执笔,写信做出口头承诺:“等到东面之事尘埃落定,鄙人定然携犬子亲至,到石山求亲。在此之前,还请各位高僧施以援手。” 而显如则表示:“既然如此,贫僧当约束上下门徒,绝不允许有人暗中襄助武田氏。” 姑且如此。 到目前为止,武田信玄的种种行为虽然令御所上下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倒也还都在平手汎秀预估的范围之内。 其实幕府内部也不一定没有能人,指不定有多少人是装作惊慌失措的呢。 站在平手汎秀的角度看,武田信玄的这一系列举动,虽然堪称干净利落,简明高效,但也只是勉强搞了一个说得过去的名分而已,还不能算是多高明。 只需按原计划来到军中,好好厉兵秣马,做好一战的准备即可。 然而,过了几日之后,从越前传来的最新消息,是真真切切让所有人都意识到武田信玄的调略手段了。 还记得受到波多野家庇护的那个“上代公方足利义辉遗腹子”吗?后面一度由信长监护,然后在征伐越前之时,又被当代公方强行塞给了朝仓义景做养子。 这对足利义昭是公私两便,既可分化瓦解朝仓,以报复当年冷遇,又可排除掉潜在的继承权风险。 目前这个过继给朝仓家的遗腹子尚且只是七岁幼童,并不能理事,不过身边聚集了一堆对朝仓义景不满的反对派家臣,又有足利义昭作为外援,有一定的政治影响力。 本来这跟东海道的战事是完全扯不上关系的。 孰料,就在武田正式西上的同时,那个七岁幼童,忽然在越前做出表态说:“不想叔父大人竟是杀害先父的真凶!吾身当人子,当发兵讨逆,夺回御位,以慰藉先父在天之灵!” 接着,原本四分五裂的朝仓家,竟似乎是重新被捏合起来一样,在境内大肆发动征召动员命令,做出发兵南下的姿态。 可想而知,武田军亦立即打出旗号,表示拥护“来自越前的足利家正统”。 这可引起轩然大波了。 平手汎秀已经来到岸和田城整军,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从好几个渠道都听说“公方大人摔碎了十几副瓷器,他老人家还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气。” 越前之事,正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七岁幼童能懂什么,无非是周围人的撺掇罢了。朝仓家尽管内部纷争十分剧烈,派系间政治诉求各不相同,但唯独在扶植遗腹子上洛登位之事上,有共同的利益点。 团结在“幼主”身边的反对派们,有机会变成幕府近臣。 而朝仓义景为首的保守派,显然很愿意把这尊大神送走。 其他的一门众和家臣也有水涨船高,鸡犬升天的机会。 理论上,确实是存在野心之辈兴风作浪的机会。 但实际上真的被人家成功了,还是很值得惊讶,武田家的敌后工作能力之强且先不提之外,足利义昭对他大侄子的掌控能力也太弱了,都被渗透成这样,居然一点不知道。 与之类似的是,平手汎秀插手了四国一条家的废立后,就派了河田长亲在中村城驻守,而后小早川隆景出马,局势有所变动,立即就收到风声,这才有充分时间考虑对策。 相比之下,幕府的行动力实在是不怎么样。 幸好这一系列事件打击的只是足利义昭的合法性,对于平手汎秀的影响还不算太大。他甚至可以大笑着对左右将士们说:“越前朝仓家自从‘北陆军神’朝仓宗滴离世,十几年来就没有再打过胜仗了!如今成为了武田家的友军,其实对我们来说不是坏消息而是好消息才对啊!” 众人欢声雷动,为这种临危不惧的乐观精神所折服,纷纷表示身上有了无穷的干劲,誓要与武田逆贼决一死战。 只有一个站在后排的愣头青开口说“五年前朝仓家不是打败了若狭的……”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同僚们捂住了嘴巴拖到角落里去进行批评教育了。 这时候,平手汎秀已经在岸和田城聚集了一万四千人的军势,粮秣箭矢弹丸伤药尽皆准备妥当,只在斟酌正式挥师的时机。 为此已经向天王寺屋的津田宗及大老板“借”了三万余贯的巨资,这实际上是消耗了自己在界町事务上的政治资本。 比起主动向幕府请战,更理想的结果是被公方大人主动请过去。 足利义昭现在的心理压力肯定是很大的,估计马上就会要求附近势力上洛勤王,拱卫京师,抵抗武田,届时再出发会更名正言顺。 ——平手汎秀怀着这样的想法缓了几天。 几日后如愿受到幕府的请求,但不是动员,而是求援。 从京都传来的加急消息: 大和松永家已经表明态度响应武田,而且发兵八千进攻御所了!河内三好义继因为不愿配合遭到诱杀,其部下三千人在内应的牵头下,并入了松永大军! 松永久通在写给附近邻居的信中声称:“流亡甲斐的近卫大人所言皆是事实,上代公方的确是由当代公方阴谋弑杀的。实不相瞒,当时我松永家也是帮凶之一,对此事知之甚详……多年来家严与我,皆是每天都收到良心拷问,夜不能寐,日不能食。今幸有武田大膳主持公道,鄙人决定要弃恶从善,洗心革面,为天下大义而战!” 平手汎秀也收到了信件。 然后瞠目结舌,半天反应不过来。 松永家会支持武田,并不稀奇,这种可能性早在意料之中了。 但松永久通这种宁愿把自己抹黑,也要栽赃给足利义昭的作风,着实是没想啊。 要知道,当年三好三人众那么嚣张,也不敢光明正大地说自己杀害将军,而是编造一些“被迫自卫”“失手伤人”的理由来遮掩。 或许是知道自己的名声已经足够臭了,也不在乎更臭一点了吧…… 总之,平手家一万四千大军的行动计划被迫调整,与武田“逆贼”决战之前,必须先去解救京都之困了。 好在,本也顺路。 第十二章 松永家的野望 京都地北偏西,现已废弃的平安时代二条大道与中御门大道,两条横街交夹处,建有长宽二百余间(约400米)四方形大型院落,四面挂着足利家的二引两之纹,便是世人所说的“二条御所”了。 此地原是织田旧主,管领斯波武卫家驻京办事的屋敷,后来随家族一道衰败。十多年前足利义辉将居所移至此地,预备在原址基础上加固城防,设立箭橹,挖掘堀沟,然而工事并未完成,就遭三好三人众弑杀。 后来足利义昭上洛登位,得了织田信长之助,手头姑且算是有些余裕,便将这项工程重新启动,还加大了规模,最终形成一套兼具防御性与视觉效果的建筑方案。 内外共计三层,呈现涡状构造,上下全为石制,基本没有用到土木充数。三之丸外面设有深达一丈的水堀,二之丸外又是一道数尺深的干堀。四个角和大门两侧建着数座双层箭橹,即可瞭望观察,亦可据高射击,也顺便起到贮藏口粮箭矢作用。入口附近的墙壁上,设有密集的狭间,供防守士兵使用。本丸里面,则是非常新颖的三重天守代替了传统御馆,上覆着四处搜刮来的金箔瓦,外露巨大的红木支柱。 唯一不符合守城要旨的是,正门过于宽阔,一目了然,没有狭窄蜿蜒的虎口马出结构,这大概是是为了便于举行大规模活动,而不得不做出的妥协。 这“二条御所”竣工三四年以来,一直未受到战争考验,直到松永家悍然响应武田家的谋逆行为,率兵前来作乱。 于是,今日御所中难得一见地站满了足利家的士兵。箭橹上、城墙后到处都是人,数千士兵把内外三个曲轮占得满满当当,旌旗如云,人声鼎沸。 一堀之隔,几百步外,松永军一万多人的军势,却是布置得井然有序,分成一二十个营盘,拉开适当的距离,既可相互照应又不至于过分拥挤。 南面正中,人数最多,装备最精的那一块,高高树立的大蠹上是五叶茑的家纹,无疑是诈称藤原后裔的松永氏。 旗下端坐于马扎之上,手提军配,身披羽织的年轻人,踌躇满志,顾盼生威,正在听取家臣和臣从势力的汇报。 松永久秀年迈体衰已经难以亲征,那么阵中的总大将,自然是其子松永久通了。 “御所之中有士卒四千以上,仆役侍者五至七百,僧侣文人三至四百,以名字状来看,佩刀带甲者约有二千,铁炮约有五百,但粮食只有一千六百石,满装的矢仓也只有两个,武具想必不太足够。” “织田家派前田利家支援东美浓,据说带兵六千左右以抵御秋山信友的偏师。其余主力计约二万八千,号称五万,自岐阜城出发,预备与德川会于远江。三天前已至清州城,而后继续南向,无论京都有何变化,他是断无折返之理了。” “备前浦上家,在月初发令,尽募领内十四以上,五十以下男丁,号称得二万七千众,誓要夺回室津城。浅井家肯定已经得知了近畿发生之事,不过目前为止尚未有弃城班师的迹象,反而是不断向西运输物资。” “越前朝仓家的军势尚未全线集结,但昨日亦通报说有近万人先行出发,逼近彦根一带。北近江浅井留兵甚寡,料想难以阻拦。南近江则是人心不安,据说有五六千人聚于竹中重治麾下,驻于佐和山城。余者各自笼城不出。” “南伊势形势有些微妙,北畠家领地内,三分之二家臣拥护旧主复辟,大河内城的织田茶筅丸已成瓮中之鳖。然而他们的意思好像是……虽然支持武田击败织田,但不愿与‘伪公方’足利义昭为敌,所以拒绝来京都合兵,只会牵制住北伊势的泷川一益而已。” “丹波和丹后两国的诸位殿下收到我家信函后神态各异,波多野家喜怒不露,既未应允联合的请求也未表现出敌意。赤井家严厉驱赶了使者并声称要出兵,但没有实际行动。一色家似乎正在忙于国内的合战,当主并不在城中。” “属下幸不辱命,这些天成功劝说了十七位京都周边的国人众加入我军。包括有山城的山口、佐藤……近江的目加田、今野、中山、梅户、青木……大和的小山,井部,近藤……相应的部队估计会在三天之内陆续到达。” “伊贺的百地丹波守,已经答应助我等一臂之力,承诺派出忍者在周边街道活动一个月,倘若有敌方的军势取道,他定然会加以袭扰的。藤林长门守虽然不肯襄助,但至少也可以确定是保持中立态势。” 听着一条接一条的好消息,松永久通只觉得关窍畅通,目酣神醉,出生以来就没这么舒服过,身子仿佛是轻盈得要飞到天上去。 这叫什么来着? 揭竿而起,天下影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智珠在握,生杀予夺的感受,想来便是如此的吧? 简直太美妙啦! 难怪有句从平手家传出来的俗语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呢,真有道理。 身为著名的奸雄之子,松永久通有个过于耀眼的父亲,这导致他的信心和成就感一向很差,尤其是在几次单独行动的结果都不尽如人意之后。 一个接近三十岁的二代目,久经军政事务考验,本不该这么浮躁。 但他实在是忍不住。 不自觉地,就模仿起其父拈须而笑,不置可否,高深莫测的姿态来。 家臣们躬身侍立在两侧,迟迟得不到回应自是心里骂娘,却万万不敢表露出来。 然而身边终究还有个敢说话的人。 “松永家果然是一呼百应,看来以前在近畿的经营是十分得力的了。鄙主武田大膳倘若得知行动顺利,定会十分高兴的!” 这一段沉着冷静——甚至可以说有些冷淡的话语,出自旁边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仿佛一盆冰水浇在炭火上一样,让松永久通的心情急速降温。 人家遣词造句还算客气,但神态和语调却没表现出多少尊重,言下之意很明显是说:今日全靠了我们武田家的声威,才有了眼下这个局面,你区区松永,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呵呵,呵呵……” 松永久通作势低头擦汗,以遮掩出自己眼底的不忿之色,而后立即调整心态,换了一副恭谨谄媚的表情,对出言不逊的中年人躬身施礼,说到:“五郎次大人哪里的话?今日全靠了武田家的声威,才有了眼下这个局面。我区区松永,怎么敢把自己当一回事呢?” 哼……先让你得意几天吧,尾美织田犹不可能两头兼顾,武田根在甲斐如何能长留京都?日后只要关东稍有异变,近畿之事究竟由谁说了算,怕是还要再讨论讨论! ——这个想法在松永久通心里一闪而过。 “这,您可就太过谦虚了啊……”被称作“五郎次”的中年人微笑了一下,口中说出客套的话,眼神却分明是“算你识相”的意思。 其实这个“透波五郎次”并不是什么尊贵的“武田太君”,只不过是甲斐忍者组织“透波里”的二号领导而已。 以此身份,居然狂妄到当面讥讽名义上继承家督,并获得“从五位下右卫门佐”官位的松永久通,完全是颠倒了上下尊卑嘛! 按说,就算松永久通本人没意见,家臣们也该有所表示才对。 外样新参姑且不提,谱代家臣是应该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作为行为标准的。 一个无官无位的人,要敢在平手家这么说话,估计已经被剁成肉酱了。 然而在场的松永家臣,都是侍奉多年的老员工了,对于自家两代主公的脸皮厚度有着清晰的了解,反应自然跟一般人不一样。 完全不会因此愤怒,只是事不关己地旁观而已。 总而言之,面对着武田家的透波五郎次,松永久通深觉得自己刚才的得意忘形很不合适,连忙往回找补:“其实行动也不是全都顺利。您想必也知道,平手家在岸和田城聚集了号称三万的大军,一意孤行要与武田家为敌,目前已经朝京都杀过来了……所以和、淡、纪三州我们肯定无法渗透了,山城、河内、摄津等地,想必也有不少人会附从平手家的……” “这确实是个麻烦。”说到此事,透波五郎次终于收起了戏谑和鄙视的目光,神色开始严肃起来,“鄙主武田大膳的意思……对平手家还是以抚为主,交战是下策,实在不行就以逸待劳,笼城牵制,万万不可贸然进攻,与之发生野战。” “武田大膳所言甚是!”松永久通煞有介事地连连点头,竭力贬低自己:“若是家父能出战倒也罢了,凭鄙人这点手段肯定不是无双智将平手刑部的对手,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那就再好不过了。”透波五郎次毫不客气地默认了对方的自贬,缓了一缓,又继续说道:“对于招抚平手家一事,您可有什么高见?” “这个鄙人确实好好考虑过一番!”松永久通的神情,忽然由猥琐谄媚变为得意洋洋,“其实我这点浅薄的智术,又能考虑出什么东西来呢?不过家父对平手刑部的过往倒是好好研究了一番,对我面授了许多机巧……来日可严整队伍,大展旌旗,我便修书一封,谴使送往,管教平手刑部拱手而降,兵马不战自退!” 器量平庸,无甚真本事,只知些小聪明,姑且可以用作制衡畿内的棋子罢了——透波五郎次心中对松永久通下了断定,而后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那就有劳啦!平手家从岸和田城到京都,不过三四日路程。这几日我便好好欣赏,您是如何令平手刑部倒戈卸甲,以礼来降的。” 第十三章 平手刑部怒斥武田 “旁人多半得不到接见,唯阁下广有文名,那平手汎秀附庸风雅,一定会给些颜面。平手汎秀之生平,我素知之。此人一贯自居忠义勤勉,实则只为私利而动,只是擅长观览风向,顺流而动,借名分与大势为己用。而今织田弹正遇刺,畿内四分五裂,武田西上,恐不可挡。世人尽知天象有异,平手岂能不察?其负隅顽抗的理由,只是尚未找到改旗易帜的借口,与最合适的时机罢了。所以我就给他一个借口与时机。” 楠木正虎竭尽心力,仔细地回忆着松永久秀出发前的交待,一个字都不敢漏。反复默念着背诵了好几遍,才谨小慎微地轻轻抬了腿,跟在近侍背后,亦步亦趋进了平手家的营帐。 为了避免刺探军情的嫌疑,一路上都是老老实实低着头,目光在自己脚尖和前方那人的衣服后摆之间巡回,丝毫不敢抬头侧首张望。 纵然以文名立身,但楠木正虎终究是个武士,基本的刀枪弓马功夫总是有的,经历过的沙场战阵也并不少,胆子本是不缺。 然则一想到即将要面临着的那人,心里怎么都有点发虚。 不过虚归虚,任务还是要完成的。松永久秀完成了他的夙愿——为其先祖楠木正成洗冤正名,于是楠木正虎就报以十足的忠诚。 话说平手刑部,可不仅仅是“无双智将”而已,在松永家内部,对其还有“谈笑杀人”的评价。 这是源于他治理和泉时,对国人众与寺社众欲擒故纵,外宽内严的手段。 “郑伯克段于鄢”的道理,别人不知道,文化人却都是明白的。提着刀剑凶神恶煞的未必是真的要动手,平易近人从谏如流的,有时候才更可怕。 比如咱们家的老主公松永久秀就从不生气,整天笑容满面的,十分和蔼温柔,偶尔受到下人的冲撞冒犯,也丝毫不以为意,往往一笑了之。但上上下下谁不怕他?甚至于放眼近畿列国,不畏惧他老人家也不太多。 话说小主公松永久通,以其父为模板,有样学样,倒是显得东施效颦了,家臣们好像是真的不太怕他…… 胡思乱想之间,楠木正虎跟着近侍缓缓步行了半刻钟,然后浑身上下被毫不客气搜查了一番,确认没有携带武具与毒药之类危险品,才得到放行。 复进百余步,终于听见有人高声呼喊到:“松永家使臣,楠木正虎殿,带到!” 听了这声音,楠木正虎才赶紧微微抬头,透过被近侍拉起来的门帘,隐约看到有个身着华服羽织的贵人坐在帐子里,仓促间看不清容貌,只觉得威风八面器宇轩昂,想必定是平手刑部无疑了。 于是不敢再看,慌忙低头弯腰,疾步窜入,跪倒于地,俯首施礼: “小人楠木正虎,奉鄙主松永弹正之命,前来拜望。早听说平手刑部气吞山河,风姿绝世,今有幸得见,才知百闻不如一见。只远远瞻仰一眼,便觉巍峨如山,浩瀚如海,市井之民的传言,恐不能形容其万一!” 片刻沉默之后,前方传来中气十足的爽朗笑声。 “哈哈,哈哈……太客气,太客气了。” 平手汎秀的声音中透着遮掩不住的得意,仿佛对这马屁十分受用:“我说什么来着?松永家的使臣,本来是没必要接见的。但来者乃是文名冠绝天下的楠木正虎先生,那就必须见一见!瞧瞧,连客套话都说得跟人家不一样,你们可要好好学学!” “呵……呵呵,不敢当,不敢当刑部大人谬赞……”楠木正虎心惊胆战地赔着笑,干巴巴地勉强作答。 他的腰已经弯得比一根煮烂了的面条还要弯,脑袋更是恨不得要低到地底下去。 农历十一月初,天气明明已经颇为寒冷了,但楠木正虎额头上却不住冒出冷汗。以他深厚的文学修养,依然听不出对方话里究竟是善意居多,或是恶意为主。 言语中似乎是对松永家非常不满意——这当然可以理解,也在意料之中,但又对于“文名冠绝天下”这一点表示了推崇,虽然推崇中有点揶揄味道…… 不得不说,除了细川藤孝等少数特例之外,文化人普遍还是对政治的玩法没那么了解的。大部分只能当个清贵无权的弄臣罢了,一旦过于坚持文化人的尊严,就可能万劫不复。 楠木正虎显然是个很知道变通的人,完全没有半点坚持尊严的意思,反而相当的谦卑,乃至近乎谄媚的程度。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反而得到一定的重视——抑或可谓是垂怜。 “先生不必多礼,请入座吧——赶紧去个搬个小火炉过来,看看都把先生冻成什么样了!松永家的请求姑且不提,楠木先生可一定要好好招待,不可怠慢。” 平手汎秀十分友善客气地挥手,做出如此吩咐。 “真是感激不尽,有刑部大人这句话,鄙人便不觉得冷了。” 楠木正虎心神稍定,感觉到背后汗珠浸湿的衣服上当真是有些寒意,于是十分高兴地起身,缓缓走过去,盘腿正坐在近侍们搬过来的火炉旁边。 “话说以前我帐下有位名讳叫做沼田佑光的,好像与楠木先生有所亲交,可惜如今并不在此,而被委以琵琶湖奉行之职……现在,听说是与竹中重治殿一道在佐和山城报国,抵御朝仓逆贼的军势。” “啊哈……沼田殿确实是个妙人……” “织田弹正派到和泉的一位与力,佐佐内藏助成政,虽然尾张人,却独爱汉文古籍,想来应当是乐见楠木先生的。” “噢!但有向学之心,岂问出处?不知这位佐佐殿现在何处呢?” “正随着尾美二州军势前往冈崎城,与犯上作乱的甲州武田作战。” 三两句寒暄之后,楠木正虎心神稍定,仿佛是终于记起自己外交使节的本分,开始在细微末节的字句中挑刺: “刑部大人!请恕鄙人斗胆,您刚才说朝仓是‘逆贼’,武田是‘犯上作乱’……如此论断,是否有些偏颇之处呢?” 闻言平手汎秀立即面色转冷,嗤笑一声,斥到: “公认对抗幕府号令,当然是逆臣,岂容置喙?” “但这其中另有隐情啊……”楠木正虎身子哆嗦了一下,尽力摆出据理力争的态度:“您可知上代公方遇弑之事……” “荒谬!”平手汎秀怒而拍案道:“某些人胡编乱造一个理由,便自以为有了胡作非为的借口吗?世人倘若都如此效仿会如何?是要将礼义廉耻视作无物吗?七八年前的变乱,今日才说有隐情,明知已经无法查证,完全是故意浑水摸鱼!不如干脆说自源平合战起就有隐情好了!” “……此中情由,各方各执一词,姑且搁置不提吧。”楠木正虎想起事先松永久秀的吩咐,换个话题说:“然而时已至此,刑部大人岂能无有远虑呢?” “呵呵……按您的高见,想必只有屈从武田,才算是远虑啦?”平手汎秀出言讥讽道。 “……屈从之说,未免太过了。”楠木正虎小心措辞道,“反过来讲,正要先掌握住京都的防务,才能避免战祸的荼毒啊!此外刑部大人理应考虑到故主织田弹正的安危。据我所知,织田弹正虽然贵为管领,但与‘伪公方’之间,是颇有些曲折不合的。万一‘伪公方’走投无路,悍然下了杀手……” 他话里的意思,就是告诉平手汎秀说,可以用“拯救织田信长”为理由进兵京都,如此就有了名分,不会被认为是随波逐流临阵倒戈。 “哼哼……”平手汎秀面露鄙夷,“此言甚为愚蠢!首先我要告诉你,公方与管领之间关系十分融洽,精诚合作彼此不分,一切宣称两位大人之间有矛盾的,都是不值一斥的谣言!其次,我如果真的领兵攻打京都,那才是真的有可能导致织田弹正被幕府军迁怒!” ……就此借刀杀人不是正好吗?难道到了现在你还希望信长继续活着? ——楠木正虎心下如此想着,只觉得面前的平手汎秀做戏做过了头。 但他当然不敢说出来,只能继续赔笑着劝说:“刑部大人!您是天下知名的智将,自然有一番见识决断,鄙人是不敢质疑的。来此只是想表达说,无论是甲斐的武田大膳,还是鄙主松永弹正,都将您视作是日后安定京都的支柱。根据目前的讨论,今后除了和淡纪三州,及四国事务之外,山阳的摄津、播磨恐怕也要辛苦您……” “松永弹正也就罢了,我姑且当他是年事过高,一时糊涂吧!”平手汎秀脸上闪过一丝沉痛的表情,接着又变成坚毅决然,怒叱道:“但武田信玄,这等狂悖乱法之辈,我是绝不可饶恕,定要杀之而后快的,楠木先生,今日是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岂可……武田大膳何等人……岂可如此说……” 楠木正虎一时结舌。 你这直接都开骂了,我再怎么婉转,也没法往下接了啊。 “什么武田大膳?不知忠义的逆贼罢了!”平手汎秀无情打断,“武田祖居中山道,世代沐受幕府恩义,理当匡明辅正,保境安民,何竟穷兵黩武,攘权夺利!以至甲信二州民生凋敝,四邻百姓寝食难安!今更妖言惑众,蜚短流长,窥视神器,其心可诛!吾从未见此厚颜无耻之人!幸天命不绝,公方复兴于京,御命伐敌,天下智勇之士无不枕戈待旦,赢粮景从,而思报国!他日讨取贼酋,猎尽党羽,以祭忠义。即日附逆之人,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 楠木正虎见平手汎秀义正辞严,怒发冲冠,兀自惶然失色,汗出如浆,嗫嚅期艾,口不能言,伏地不敢起身。 帐子角落不起眼处,却有两个书佐在奋笔疾书,将平手汎秀的言行记录下来。 子承父业担任忍者组头的多罗尾光彦则是一边默念着速记,一边吩咐两个书佐写得更清晰些。 他心里清楚得很,五日之内,平手刑部断然拒绝拉拢,怒叱武田的戏码,就要以京都为中心,在近畿各处流传开来。 显然,那都是百姓们仰慕其身姿风仪,自发口耳相传的,绝对不是忍者化妆成普通人故意制造舆论的。 平手家光风霁月,事无不可对人言,怎么会学武田家,做那种无耻勾当呢? 谁要是对此有所误会,散发一些令人遗憾的言论,那就必须礼貌地请回来,到岸和田城好好讲一讲做人的道理了。 第十四章 幕府三大勇将 尽管二条御所依然被松永军包围着,但平手汎秀斥退使者,旗帜鲜明打出上洛勤王旗号之后,局势仍在朝着对足利义昭有利的方向发展。 织田、德川合兵抵挡来势汹汹的武田,竹中重治阻住了越前朝仓的步伐,泷川一益和北畠具教在伊势南北对峙互相牵制。 看上去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节奏。 远在备前的浅井长政眼见局势变幻比想象中更复杂,也终于下定了决心,留下黑田孝高带着三千人殿后应付浦上宗景的倾巢大军,主力迅速回转。 不过始终是已经慢了一步。 而且也找不到第二场合来演一出“怒斥逆贼”的戏份了。 平手汎秀自从岸和田城出发起,便开始不断有人来投,跨越北河内,进入山城国,到达天王山一带驻扎时,身边已经有了六七千名自愿加入的客军。 为首是领有摄津一隅的织田长益,主力则是来自混乱的河内一国,许多对松永家不满,怀念三好义继的国众都聚集在此。大和、近江亦有些十人左右规模的队伍赶过来,这就称不上什么政治立场,纯粹是来凑热闹想发战争财的。 结合本部的人马,规模已超过两万。 此外,四国与纪伊各处还有再次发动征召的潜力,只不过考虑到统治尚未稳固,暂不适合涸泽而渔焚林而猎。 这两万余人,在平手汎秀的率领下,气势汹汹地向京都扑过去。 武田军远在东海道,一时半会碰不上。首当其冲,是要解决附贼而起,趁乱取事,围攻二条御所的松永逆党。 织田、德川看上去左支右绌,应付起来十分艰难,浅井长政反复犹豫,舍不得备前的到手利益,余者的实力与威望都远远不够,相较之下,唯有平手汎秀身上呈现出一往无前,虎虎生威的迹象。 这是源于主君拥有强烈的自信心,起到从上至下的感染力。 取胜的自信,主要并不是基于军队数量或者敌我局势,而是因为从繁杂的日常情报中,猜测出武田信玄的健康状况已不太乐观。这就不足为外人道哉了。 甲信一带,乃至东海道和关东地区,上得了台面的杏林妙手,多半与“十六文先生”永田德本搭得上关系。而平手汎秀曾经派了十几个尾张少年跟着永田德本学艺,以此为基础设置了一支有编制的医疗队伍,也兼作军医培训官之用。 两边医学理念和治疗方案是相通的。 所以,将忍者辛苦搜刮回来的情报,打着问询和讨论的名目,找本家的医务人员参详一番,便能大致得知目标情报。 看似势不可挡的西上,其实成功可能性,完全是取决于武田信玄的阳寿长短。平手汎秀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不惜撕破脸皮,大违常情,慷慨淋漓地痛斥“逆贼”,表达誓不两立的信念。 可能只有合法性受质疑的足利义昭与形势微妙的织田信忠,这两人没有任何讲和余地,态度会跟平手一样坚决了。其他人,包括直接受到侵攻的德川在内,都没这么激进,而是在外交辞令中留下一定缓和台阶,私底下做好必要时候改换门庭的心理准备。 这正中平手汎秀下怀。 如果不是旁人都态度暧昧,怎么能体现我家的忠义呢? 平手氏素来家风规整,宽人严己,事后当然不会有半点居功自傲之念。但若是近畿百姓看在眼里,自发将击退武田的首功推举过来,便也只有无可奈何地愧领而已了。 这几天期间,松永家仿佛是犹然不死心,仍在不断派人过来游说。但他们除了楠木正虎之外,再也找不到这么广有名望的文化人了,普通的凡俗辈,根本没有那么大面子得到接见,纵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是枉然了。 唯有一个为武田家效力的临济宗僧人,据说是快川绍喜的徒弟,虎哉宗乙的师兄,平手汎秀才姑且见了一见。但全然不为其言语所动,只是把对楠木正虎说的话,换了个表达方式再讲一遍而已。 直到平手军挺进天王山为止,松永久通都几乎没有做出任何的军事应对,只是徒然奢望通过外交方式解决问题。 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信心。 见对手如此迟钝,平手汎秀也不客气,立即令织田长益带领诸国客军六千多人,取道向南,卡在京都通往大和国的边境上,截断对方的后路;中村一氏、木下秀长带领纪伊国众三千五百,迂回到山城国北部,大张旗鼓,作势夹击,并且还要尽量向畿内北部的“有志之士”宣传本家的主张;加藤教明指挥两千人留守在天王山,防止意外情况,并确保大军折返回岸和田城的退路。 而总大将亲率麾下其他的亲卫、旗本、一门、谱代及和泉、淡路二国新参众,总计九千人左右,从西面向围攻御所的松永军发动进攻,意图里应外合,中心开花,解围的同时,消灭敌方的有机力量。 在平手汎秀计划当中,此战不仅需要取胜,更要立威。一方面是吸引独立小势力们投奔,另一方面则要确保野心家短期内无力再起。否则就无法安心向东与武田作战了。 即将开战之前,担任斥候的石川五右卫门,侥幸遇到了一些逃难的僧人商贾和战溃的散兵游勇,从那些人口中得到了一些最新情报。 通过描述出来的战况,进行分析,岩成友通和小西行长等人认为:松永久通的军势之所以反应缓慢,并非只因寄托外交手段,更多是因为围城过程中出现了突发状况。 据说,幕府的兵丁,完全不似传言中羸弱不堪,反而算得上是悍勇,与过往的固有印象截然迥异。尤其是有三个猛将,虽然各自只带了不足百人的部曲,但却异常的精锐善战,他们并不局限于死守,反而经常会趁着攻方不备外出劫营,还先后两次成功掩护运输队将粮食搬到城里。 慢慢打着打着,这几个人似乎就成了守军的中流砥柱。 有个溃兵自称原是三好义继麾下一个组头,被吞并后害怕遭到清洗,不得不勉强为松永家效力,见势不妙就桃之夭夭。这人交代说: “昨天本来已经下达了命令,说今天早晨要撤销包围圈,重整队形,应付西面的敌人。可今天凌晨天还没亮就遇到城里的人夜袭……自然是重整不成了……您说得没错,带头的就是那三个强大的武士,围攻这几天我们人人都听说了,也不知道是哪来的三个人……” 听了这个,众人都觉得很奇怪,心想幕府啥时候有了厉害的人才。 唯有平手汎秀听了回报之后,心念一动,命人再仔细询问那三人的家纹旗帜,兵甲配饰,身材长相等等一切细节信息。 然后又过了两三刻钟,真相终于大白。 幕府军中,所谓“三个强大的武士”,乃是受到排挤的明智光秀,刚加入不久的木下秀吉,以及碰巧在御所做客的柴田胜家。 正是他们的奋战,让松永“逆党”不断碰壁,为平手军创造出优良的进攻机会。 柴田胜家之勇,自是不用提了,他麾下的郎党堪称织田家最精锐的队伍。明智光秀熟读兵法擅长铁炮,身边又有“鬼武者”左马介秀满这等顶级斗将。木下秀吉本人的武力倒是不强不过素来求贤若渴,得到了前野长康、稻田大炊等猛士的追随。 这在幕府的花架子里面肯定是鹤立鸡群的存在,对上武力平庸的大和松永家,处在上风也是情理之中。 仔细想想,这几年下来,幕府可能是第一次接受如此激烈的考验。在这次考验中表现出色的成员,话语权想必一定会上升吧。 这样一来,将来的发展可真是有意思啊…… 平手汎秀挥师进击之余,尚有闲工夫考虑不相关的事,可见敌方给予的压力实在不足。 根据事先的吩咐,元龟四年(1571年)十一月初九未时三刻,御所被围困了长达五日之后,自岸和田城出发的平手军势兵分三路,向松永久通发动攻击。 诸将士在“怒斥事件”之后都觉得莫名的振奋,士气正是饱满的时候,甫一受到命令,便热情高涨地大声喊着口号,随着宏亮的法螺声前进。 本队在西,中村一氏在北,织田长益在南,距离中心点大约都是五十町(5公里)左右的距离待命,以烟火为号,几乎在同一时间起步,向御所进发。 刻意留下东边,放任敌方逃窜,但那个方向不远就是琵琶湖沿岸,没有船队接应的话,是很不利于藏匿的。 约半个时辰之后,震天的喊杀声中,平手汎秀在亲卫簇拥下,登上临时找到的土台高低,持着南蛮千里镜,已能清晰看到,几百步外松永家士兵甲胄上的花纹。 一眼扫过去,只觉得对面最前排的那些士卒,无不秩序井然,阵型森严,装备完整,精神抖擞,似乎比想象中要难对付一些。 片刻之后,石川五右卫门上气不接下气地疾驰过来汇报说:“从旗号看,敌军主将的直属部队正在此处,约有五至八千,北侧由家臣赤塚家清带领的大和国人众估计是三千左右,南侧则是家臣奥田忠高带领的河内新降众二千余。” “竟是这么布置的吗?”平手汎秀有点惊讶,喃喃自语道:“完全不符合田忌赛马的精神啊……莫非松永久通竟有信心正面逐一击溃我军吗?还是说,其中有什么诈术呢?” 倘若不慎中了声东击西的计,被敌方主力突围而出,那就很可惜了。 是否稍加调整计划呢?天王山那里留下的两千人是可以作为预备队随时各处增援的。 正在平手汎秀犹豫之时,忽而只听得猛然巨响,一个巨大的黑点,从敌方军阵中风驰电掣呼啸而出,带着强劲的旋转气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面而来。 第十五章 御所城下的激战 “怎么回事!我的手!” “呃啊!真特么的有劲儿啊……” “好疼……” “快救驾!快救驾!” “主公!主公!还好吗?” “好可怕的武器!这要是砸中我的话……” “这玩意儿不是我家独有的吗?” …… 平手汎秀眼睁睁地看着敌方的炮弹飞了好远,窜入自己侧前方百余步之外的队伍里,落在地上还反弹了两下。有几人被击中,或是立时毙命,或是扑倒在地上哀嚎,激起的飞扬尘土十分浓密,不仅遮盖了视野还呛得人喉咙发痒。 以前都是我用新式火器痛击对手,今日由于地形限制并没有做这方面的准备,不想竟被松永家以逸待劳教做人了! 倘若考虑到敌军拥有大口径高射程武具的存在,就绝不应该轻易将帅旗移动到阵前几百步的位置!至少应该隔出一千步的距离来保证绝对的安全。 这可不是怕死,而是为了保证整体的士气。 在兵为将有,逐层统辖的封建制时代,总大将的旗帜稍有动摇,全军上下就有陷入恐慌的风险。 比如当年桶狭间合战,织田信长的二千余奇袭队冲入敌方本阵之后,其实已经被问询赶过来的近万名今川家士兵围困起来,危在旦夕。但今川义元被讨取的消息传出来,原本占优的今川军瞬间崩溃。 这个道理松永家的人显然不会不懂。 于是…… “平手汎秀已大筒所被击毙!诸将随我建功立业!” “发财的机会到了,弟兄们跟我冲啊!” “打到岸和田城,一人发一个和泉娘们!” 顷刻对面的敌军大喊着口号,充满杀气地蜂拥猛冲。 战局的势头和先手,忽然就变得对平手军极为不妙了起来。 一时间,连平手秀益、拜乡家嘉、本多正重这等斗将,都没能第一时间站出来鼓舞士气,稳定局势。 或许是连他们也在怀疑,总大将是否真的中弹。 毕竟,从远处看,刚才大筒发射出的弹丸,确实是在帅旗旁边飞速掠过了! 平手家的将士们,多少有过几次用大筒攻击别人的经验,所以还不至于震慑住,但他们并没有被大筒攻击的经验…… 人是群体性的动物,高昂的士气能让无胆懦夫变得蛮勇,涣散的军心会使无双勇者心生怯意。 以自家旗本备队的质量,当然也不至于这就落败,只是确实有了一丝隐忧。 要消除这个隐忧,最好的办法当然是—— “平手汎秀在此!松永久通黄口小儿,岂是我一合之敌!” 时隔多年,平手汎秀又一次拔出了腰间打太刀,大呼着求战的口号,做出策马逆袭,欲与敌方白刃接战的姿态。 当然他并没有真的驱动坐骑冲锋,而是保持着低速前进。 身旁的岩成友通最快反应过来,连忙疾跑上前,拉住主君的马缰不让再走,并且用尽全身的力气叫嚷到:“平手刑部就在此处!毫发无损!区区松永,岂能伤我主!” 紧接着再远一点的小西行长也回了神,他迅速从杂兵手里夺过自己坐骑的缰绳,翻身上马,抄起大枪,高喊着:“有种的儿郎们,随我杀敌呀!让大和的软蛋们看看我们平手家的厉害!” 然后他是一点都不偷奸耍滑,当真是热血上头,加速冲击了过去。 二十多个私兵自然是毫不犹豫地跟上去。 有了这个“良好”的先例,刚才有所动摇的各位武将大概是都觉得羞愧难当,纷纷跨马而出。 只凭旗号,平手汎秀便能分辨出平手秀益、山内一丰、香西长信等人先后冲了起来,即将与敌方的进攻浪潮撞在一起。 岩成友通本来挥手要下令射击,见状顿生犹豫,赶紧侧首向主君请示。 好像是士气鼓舞过头了…… 平手汎秀见状亦是心惊且无奈的。 按说对面冲过来的这段时间,至少可以发射两轮弓矢,或者一轮铁炮的。可一旦冲杀起来,短兵相接,混战在了一处,便无法再回过头利用人数优势展开宽度,而只能寄希望于己方的将士能在正面占得上风。 白刃战素来是最凶险的,伤亡率高,偶然性大,后续连锁反应难以预估,打输了自然是万事皆休,弄个惨胜出来也可能因折损过大被第三方渔翁得利。 战国乱世虽然征伐多年,但各地领主诸侯总有些默契,一般打起来先以远程武器相互试探,扰乱阵型,觅得合适的机会,才派出精锐士兵倾巢而出,一击致命。除非到了生死关头,否则轻易不会全军冲锋的。 眼看松永军以大筒为掩护,主动袭杀过来,平手汎秀自然不敢轻忽。他虽叫得激烈,但被岩成友通一拉住,便顺水推舟,没再一意孤行地要身先士卒,而是放缓了马速,等候亲卫众们簇拥上来,离着前线几十步外坐镇。 作为领兵数万的总大将,冒着被流矢击中的风险,做到这一步就已经相当足够,可称得上是果勇。过犹不及,反而不美。 同时赶紧下令,让人通知四周尚未反应过来的备队加速赶过来增援。 虽然正面战场已经被填满,两边有些小山丘和溪流,一时容不下更多人展开列阵了,然而后续部队至少可以提供旌旗与喊杀声,这对一线战士的士气是很有帮助的。 …… “鬼童子”平手秀益忽然发现自己竟处在生平少见的危险境地。 以往骑马冲阵,看似是被敌方射击部队覆盖,随时有中箭中弹之虞,但有经验的武士知道,只要看准了朝着薄弱处进攻,保持高速之字形路线,身子充分舒展贴在马背,实际的风险并没那么高。 看似莽撞蛮横的斗将其实都有一颗善于观察形势的玲珑心。 但今时情况不比往日。 方才平手秀益手提大枪,跨着战马,与松永军黑甲黑袍的先锋骑手斗在一处。只见“鬼童子庆次”后发而先至,瞧个正着,双手恰到好处往前一送,用枪尖的十字纹抵住对方连劈带刺的攻击,接着左手为轴,右臂发了巧劲,用力一荡,将敌将的枪尖甩开,令其门户大开,兵器险些脱手,而后趁着二马错身,以枪杆作硬鞭,顺势横扫,重重抽在敌将腰眼与大腿上面。 那黑甲武士本就在猛冲,顿时吃不住劲,从坐骑上斜着倒栽下来,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激起一堆尘土。幸好是侧身先着了地,不至于摔死在战场上, 这连消带打,一气呵成,避实击虚,正是“鬼童子”力量与技巧的完美结合。 平手秀益见对方黑甲武士配饰不俗,武具精良,心道定是大角色,便欲回身取下敌将首级,以做功勋夸示。 谁料这眨眼间的功夫,还没来得及勒住缰绳,便忽然见正前方的枪尖明晃晃刺向自己心窝里来! 他眼疾手快,当即扭着身子向后一倒,堪堪躲过,同时还不忘挥枪一扫,在对方膝盖侧方两片甲胄的衔接部分划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一声惨叫,当面之敌亦控制不住坠下马去。 但还不及高兴,平手秀益又发觉旁边刀光闪过,另一个松永军的骑兵直取脖颈而来,却是避无可避,只得尽力缩起脑袋,护住脸面。 只听着一声脆响,似是刀刃击中了头盔上厚实的铁片。 这一下虽没有受伤,冲击力却着实不轻,令平手秀益头晕眼花,向后跌去。 “鬼童子”心知不妙,索性踩着马镫轻轻一跃,单手轻握着枪柄,从坐骑上跳了下去,落地后一个翻身,化解劲力,堪堪站住,也来不及睁眼辨认,凭着感觉将大枪往斜上方用力送过去。 再一看,左边挥刀驰来的敌骑,正好被这枪尖刺入全无防备的腋下,痛哼嚎叫了一声,落马再无声息。 可是这枪此得太深,也被带得脱手而去,仓促间以“鬼童子”的臂力,犹自有些握持不住。 战场上凶险万分,见状平手秀益赶紧弃了大枪,向另一侧翻转躲开马蹄,伸手去摸腰间的佩刀,企图再战。 可那佩刀尚未出鞘,身后却有“呵”的一声闷哼,伴随着拔剑的声响传来。 定是刚才落马伤而未死的敌将了! ——平手秀益如此心想,坐地侧翻,转过身来,来不及拔刀出鞘,便硬扯下带鞘的佩刀,格挡在自己胸前。 正好挡住一次自上而下的斩击。 但也完全被压制到后仰倒地的不利局面。 恰在此刻,眼神余光瞧见两名一同出列的伙伴被人击倒,三四个敌军齐齐涌上。 然而“鬼童子庆次”并没有感受到“吾命休矣”的体会。 不是因为他胆子特别大,而是因为来不及。 “杀逆贼啊!” 顷刻间,平手秀益忽然发现压在自己身上的敌将被一刀劈倒,汇聚过来的松永家骑兵各自有人拦挡住。 老战友可儿才藏已经现身,挥枪如龙,不出三合便从对手头盔与具足的缝隙间,将枪尖刺入,讨取敌将一员。 还有粗壮高大的,看着应该是旗本队的番头本多正重,在“竹签才藏”身侧杀出,与两敌各自兵刃相交,毫不落下风。 紧接着一个地位更高的将领奔至而来,护在侧近,伸手将平手秀益拉起来。定睛一看,乃是刚刚被任命为“势大将”的拜乡家嘉。 旁边还有三好家降将松山重治,三河人加藤教明等,各自骑着战马,只带了精锐三五名部曲,汇拢过来。 显然各位是知道“鬼童子庆次”的无双武名与特殊地位,有意聚集在他周围的。 方才他独自冲锋在前,面对敌方数骑,杀一人,伤一人,击落一人,虽然最终身处险地,却也算是展露了精湛的武力了,足以让人佩服。 只是本人并不满意这个结果。平手秀益稍一喘息,便欲拔刀再战。 不过,他还没转过身子,却就听见那拜乡家嘉“咦”了一声,疑道:“见松永军方才悍不畏死,还以为是要拼命一战的,怎么他们总大将的旗帜,好像在往后撤退呢?” 第十六章 穷寇难追 从借大筒之力猛冲,到忽然后撤,松永军的攻势一共只持续了不到两刻钟的功夫。 最前排那些气势汹汹的松永军精锐,大多折损在了前线,再往后,便逐渐呈现出样子货的本质来,面临平手家虎狼之师几乎没什么抵抗之力。 更别提主将一动,剩余的兵将本就失却了战心,无意效死。 “对方的意思,无非就是利用隐藏起来不为人知的大筒突袭一次,一旦不成就立即撤兵保存实力,不再坚持。能果真制造出一次不错的冲锋机会,并且一击不成立即撤退……倒也可以说是令行禁止了。” 平手汎秀大致也看清了松永久通的意图,并且以胜利者的姿态做出客观评断,以掩饰方才被炮击时的惶然混乱。 其实内心当中,仍是颇有余悸的。 火器的事情一定会渐渐传开的,谁都没法垄断,将来随时有可能与装备着大口径杀器的敌人作战,绝不可疏忽大意了。万一真被击中,那可就万事皆休。 另外也觉得有点可惜,适才已经通知各备队靠拢了,一时不可能再发布一个截然相反的命令,让部下去展开围堵,只能看着敌方的人马不断从军阵的缺口间隙中不断逃窜出去。 尤其是松永久通的总大将旗帜,基本上是一去不回头的绕过二条御所,向北转进了。 那个方向,事先指定了中村一氏带领纪伊众负责,不过兵力较少,而且政治目的高于军事,未必能截得住大鱼。 从望远镜里面,还能看到一小部分的御所守军主动从城里出来追击,想来估计就是明智光秀、木下秀吉、柴田胜家等人吧。其他的幕府家臣,就算有这个勇气,也多半不具备这个统率能力。 在这个军事人员尚未完全专业化的时代,用步卒来追击步卒,总是很难有太大成效的。撤退的敌军会下意识地利用一切复杂地形,上山下水,钻林落草,挑选不利于大军展开的方向溃逃。而己方的半职业军人,也没有穷追不舍的想法,因为农兵们一般会更热衷于搜刮尸体上的装备财产,胜过杀敌。 组建一支大规模的轻骑兵队伍?那会显得过于昂贵,性价比不高,而且对地形的适应力也很低。 要想尽量歼灭敌方有生力量,降低其复兴潜力,就得提前安排侧翼迂回堵截,断绝后路才行。当然,分兵的前提是对正面的作战有必胜的信心。 “我军折损近三百人,讨取敌首约八百级。有‘大和国第一勇士’之称的中村高次,被平手秀益大人亲手斩杀于马下,另有松永家谱代重臣冈国高,为松山重治麾下备队所获。所幸的是,我军最上阶的阵亡者是两名队目,未出现地位更高牺牲者。但小西行长殿……腹部被‘碎金棒’打伤,恐怕需要长期休养。” 岩成友通已经对于手头的工作十分得心应手了,凭借丰富的基层战场经验,他只经过简单的询问和整理,就在第一时间对战局做出了一个大概的估计,并且迅速向上汇报。 三好长庆辛辛苦苦创下的家业,现已经是日薄西山,眼看就要朝不保夕了,所以岩成友通身上的“降将”色彩被冲淡了许多,不再成为立足于平手家的阻碍。 由他来汇报小西行长的伤情是有点尴尬的。因为主君让他们两人一正一副,接过了河田长亲的工作。 如今副手出了意外需要静养,岩成友通的实权岂不等同于当年的河田长亲?这对于他来说,可不一定是好事情。 “嗯……辛苦了。伤者一定要好好安排,让他们静心休养。” 除了对小西行长表示关怀之外,平手汎秀并未对不完美的战局结果感到失望。怎么说也还是打赢了不是吗?况且松永家撤离的方向是向北而非向南,回不到大和国老巢的。 这有点让人想不明白。 “往北是什么意思呢?虽然绕开了我布置的侧翼,但完全是背道而驰啊……莫非近畿北部还有什么能接应他们的势力吗?赤井?波多野?一色?或者干脆是准备绕过琵琶湖同越前的朝仓会师吗?那可得三四天行军路程才行……” 见此情形平手汎秀忍不住喃喃自语,心中立马闪过好几个推测但随即又逐一否定了,于是决定暂时放下不再思索。 反正过两天再看北方诸势力的反应就能知道详情了,也不急于一时。 眼下还是先打起精神,好好跟幕府方面交流一下感情更重要。 抵御武田之事,尚需徐徐图之,不过趁着其他说得上话的人都没在,这“讨伐松永,解御所之围”的功劳,必须得赶紧落实下来。 正在此刻,服部秀安忽然出现在身边,悄无声息地半跪下去施礼,示意有事禀报。 平手汎秀点了点头。 接着服部秀安疾步凑近过来,附耳道:“前往备中国的本多正信殿,委托多罗尾家的部下,传回口信,说‘事谐矣’。大概是实在不方便,并没有送来书信。”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闻言平手汎秀顿时大悦,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前日本多正信毛遂自荐,前去山阳道备中国,乃是为了鼓动对浦上家(确切说是对宇喜多直家)心怀仇恨的三村元亲。 备中的三村家,是一个从属于毛利家,但又颇具独立性的势力。一旦他们私自对备前浦上发动了进攻,那么负责山阳事务的小早川隆景就不得不去前线主持大局,自然顾不上别的话题了。 三村若败,就需要助其一臂之力,稳定形势,以免周边人心发生变动。 三村若胜,则必须遏制其独享战果,防止他尾大不掉,脱离控制。 如此一来,毛利家短期内就没有功夫在四国岛上与平手家扯皮打官司了。 平手汎秀也能放下后顾之忧,专心应付畿内之事。 岩成友通见到主君展颜欢笑,面露欣慰,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该凑个趣搭个话,但旋即反应过来——主君如此姿态,不就是等着有人当“抛砖引玉”的角色么? 于是顺着这意思询问道:“不知刑部大人有何喜事,能否让我等家臣同乐呢?” “哈哈,正要告知大家。”平手汎秀立即点了点头,但却又卖起关子,转移了话题道:“不过,眼看马上就要跟幕府的人会面了,你也一起来吧!等一会再说这好消息。” “是!请容属下暂时告退,换身符合礼节的衣饰。”岩成友通一边后退,一边绞尽脑汁思索主君话里的意思。 他心下只觉得平手汎秀深不可测的程度,已不下于当年的三好长庆,甚至某些方面犹有过之。 话音刚落,堀尾吉晴报说:御所中的幕府守军请求会见。 正在意料之中。 于是平手汎秀稍作休息,简单地整理了一下妆容,饮了些茶水,便带着几名亲信要员,来到阵前准备好的营帐里。 不错所料,幕府那边是三渊藤英、伊势贞兴做代表带队。 但还有熟人人,俱都煞有介事神色严肃,随侍在侧虽一言不发,却自显出军人的果毅之风来,浑身上下俨然散发着不容忽视的气场。 仔细一看,竟不乏往日曾见过的熟脸,似乎是木下、明智、柴田各家的郎党。 甚至有些并肩作战过的尾张乡党。 相反,三渊藤英倒似乎被兵戈所惊,余悸未消,见到“刑部大人”甲胄在身,杀气尚在,当场下意识退后了半步,与身后的士卒们挨得更近一点,才神色稍缓。 平手汎秀心中感慨“果不其然”,倒也暂时无暇去管幕府的内务事,只是按照已准备的套路,摆出友善的笑容,上前亲切见礼道:“三渊殿,伊势殿,诸君,别来无恙!幸而我尚未晚到,总算解了御所之围!否则后果可就……也多亏了各位壮士奋力作战,拖住贼军,才让平手家有了趁机制胜的机会。这击败松永逆兵的功绩,我是断然不敢自居的。” 一开口别的不提,先说“功绩不敢自居”,其真实的企图,很显然,是与表面台词截然相反的。 明眼人,都能听懂这言下之意。 刚才平手汎秀那话,就是督促幕府承认这“勤王救驾”的大功。 堂堂畿内智将,三国守护,刑部大人,本来不需要如此直白。然则当今公方足利义昭素来是喜欢上下其手无事生非的人,总让人有草木皆兵的警惕感。宁愿吃相难看一点,也要把正事落实下来。 按照预先的想法,伊势贞兴或许不会有意见,三渊藤英却一定会为这个“政治问题”争论一下。 但实际上,三渊藤英只是眼神流转,犹豫了一下,便略过此节,主动示弱道:“今日若无平手刑部,恐怕就会有天变之虞,此乃扶挽倾覆之功!公方大人一定会铭记于心。” “岂敢!岂敢!”平手汎秀佯作推托。 接着一旁的伊势贞兴忍耐不住,立即插嘴转了话题说:“自该对平手刑部千恩万谢,然而时不我待。听闻说,刚才松永逆贼逃窜至京都之北后,我军沿路追击,发觉敌方竟得到了大队人马的接应……看旗号,似乎是比叡山延历寺的僧兵……” 第十七章 古刹山前需谨慎 “多管闲事的和尚……真是可恨至极了!”年轻气盛的伊势贞兴面红耳赤,显得非常怒不可遏,“遥想当年,鉴真上人不远千里,跨过重洋,从唐土将佛法带到扶桑,乃是为了普度众生,造福百姓,心怀着莫大的仁德。后来又有最澄大师传承其衣钵,发扬光大,在京都之北划出一方抚慰人心的净土,立下数百年基业。可如今那群秃驴,恐怕早将先人遗志忘得干净,哪还有一点青灯古佛,慈悲为怀的模样?反倒是苛虐佃户,夺人妻女的传闻屡见不鲜了!而今胆敢与背叛幕府的松永家站在一起……无法无天也该有个限度吧?!鄙人恳请平手刑部即刻挥师讨伐,荡平这些玷污珈蓝的贼寇吧!” “伊势殿所言,恐怕有些……有些过于激烈了。”三渊藤英则是说得委婉许多,“纵然山上出现了一些作奸犯科不守清规戒律之辈,也只是个别僧侣的过失,合该依律处置而已,怎可贸然给庙中的所有大师定罪呢?须知前不久就有许多皇族公家去延历寺参过禅的,若将此寺指责为贼窟,那又至皇族公家于何地呢?这一点道理,伊势殿您一时激动,可能没想清楚,但平手刑部双目如炬,怎么会看不明白呢?所以在下认为,今日之事,多半只是误会。天台宗庇护松永家,大概是因为有什么外人不知详的内情吧!我看应该先礼后兵,劝说无效再考虑动用武力,亦不迟。” 耳边这两个幕臣,说话的风向截然不同,但仔细分辨,其实是隐含着相同诱导倾向。 平手汎秀手握着僧人们送来的信函,若有所思,不置可否,只是捋须轻笑不止,显出一派高深莫测,明察秋毫的气相来。 …… 站在二条御所附近的小土台上,朝着西北望去,约两三个时辰的路程外,便是天台宗大本山延历寺所在的比叡山了。 一眼看去,不太显眼,没什么耸立入云的高峰。但平手汎秀亲身去过几次,知道那里青山环绕层峦叠翠的景致。 彼处田产不丰,交通不便,人烟算是颇为疏落,唯独适合避世清修,参禅悟道。天台宗的僧人在此已经繁衍了六七百年,建下大小庙宇、佛塔数十座。经过长久经营,现如今周边十里八方所有的土地,基本都已经成了僧产,百姓们也大多成为向寺院纳贡服役而换取庇佑的领民了。 好在天台宗源远流长,总还是保留着学术教派的作风多过宗教军阀,不至沦为半黑不白的灰色势力。他们无意把庙宇当成堡垒来修,也并未组建超过规模的僧兵队伍,更不曾积攒成百上千的甲胄与铁炮。 山中的现任“座主”(不一定履行实权),就是皇室近支出身,走的是正儿八经的“上层路线”,以王公贵族,文人墨客为核心客户,不跟武士阶级争夺市场,相对某些宗派而言的话,那还算得上是比较“与人为善”的,轻易不会发生矛盾。 但另一方面,一旦发生矛盾,就比其他某些宗派,要更难处理。 就拿今天这事来说,对方虽然是发动了僧兵,将松永久通引入山上庇护起来,但从始至终都很低调,并没有大张旗鼓摆明军阵要与幕府或平手家的队伍作战。 延历寺送过来的信上写得明白,承认“松永家确实大逆不道”这个事实,也对平手家讨伐逆臣,解救御所的行为表示了赞扬。只是一番虚词敷衍之后,才冠冕堂皇地解释说: “……松永氏举兵围攻幕府,光天化日为世人所见,其犯上作乱之恶行,自是不容置疑。然则冤冤相报,何时能了?法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与其多造杀戮,不如让有罪之人在鄙寺修身养性,悔悟旧过。如此化干戈为玉帛,岂非美谈?鄙寺定会严加看管,确保元凶一心一意吃斋念佛,绝不会再给他犯下另一大错的机会……” 看到这个,平手汎秀不得不感叹,这些花天酒地锦衣玉食的堕落和尚们虽然没啥正儿八经的本事,但还果真有些玩弄政治的手段。 根据甲信之地传回来的情报可知,武田信玄那家伙的宗教政策讲究灵活实用主义——说难听点就是朝秦暮楚毫无原则,他利用与公卿结亲的机会,跟天台宗也是攀上了很深的交情。今日比叡山延历寺肯出来掩护松永家,一方面是“恶弹正”面子够大,另一方面肯定跟背后的大老虎脱不了干系。 倘若是他们胆敢为松永叫屈,或者是公开支持武田,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平手汎秀接近两万的人马随时可以名正言顺地杀上山去。延历寺尽管也有几千僧兵但基本都是凑数玩儿的,实际质量连一向宗的一半都及不上。 事后皇族和公卿也不能有什么说法,管你什么出身什么地位,一旦在争夺天下的赌局里公开下注,就得有愿赌服输的思想准备,天皇退位,关白下野的例子又不是没有过。 可是,人家打出的是“让有罪之人在寺中忏悔”的理由。 换而言之,没有撕破脸,没有公开下注。 这就踏中一个微妙的话题领域了。 比叡山延历寺,作为天台宗的大本山,毫无疑问有着“不输不入”和“自检断”的特权,也就是说,和尚们拥有独立自主的财政、行政、司法、军事等各项权力。 这些特权并一定能百分之百得到履行,不管怎么收理论上是有的。 几百年来的相互试探,武士与僧侣们大致摸索出一套潜规则——寺社范围内的杀人放火男盗女娼,武士不加过问。走出寺社之外,就按照武士的规矩办事。 于是就产生一个长久的争议: 那就是—— 兵败失势的武士,倘若逃到寺院里,得到僧侣的庇护,剃度出家,了却凡尘,是否可以得到豁免呢? 没有普适的答案,全看武士和僧侣谁更强势。 平手汎秀见到延历寺的态度,倒还没怎么过度反应。三渊藤英和伊势贞兴这两人却是愤懑得不轻。 至少表面上愤懑得不清。 他们表现出的情绪很是合理——身为高高在上的幕府重臣,自以为安如泰山,却被松永军突袭,围攻了七八天功夫,心神难免受到冲击。 两人一急一缓,风格各不相同,不过意思都是劝说平手汎秀采取强硬手段。 至于背后的政治问题,好像都忽略掉了。 见此,平手汎秀先是不动声色地微笑,待两人都慷慨激昂陈词过后,方才面色肃然叱呵道:“两人大人适才所言,实在是十分不妥!” 三渊藤英与伊势贞兴顿时都涨红了脸,前者瞪着眼睛仿佛有什么敢怒不敢言的冤屈,后者身子一缩像是做贼被捉到心虚似的。 平手汎秀佯作未见,大义凛然地自说自话:“……二位的心情我可以理解。鄙人其实也同你们一样,恨不得立即举兵追击,擒获元凶,明正典刑!可是现在乃是比叡山延历寺的高僧大德出来说和,这岂是能随意处置的?今日之事必须前往御所,上报于公方大人,请他老人家作主才行,否则无论如何,都会有损幕府的名望!跟这比较起来,区区我一人的荣辱和好恶,算得了什么呢?在公方大人做出指令之前,我绝不会贸然妄动的!” 三渊、伊势尽皆哑口无言。 如此标准的官样文章,没法挑毛病啊。 片刻之后,平手汎秀不待两人反应过来,挥手下了逐客令:“请两位大人,先行返回御所通报一声!在下略加准备,今夜之前一定会去拜望公方大人的!” 话音落地,三渊藤英一声不吭,干劲利落地鞠躬施礼,口称告辞,接着转身就走。 伊势贞兴犹豫了一会儿,忽而又轻声道:“其实我们两人今日过来并不只是传递公方大人的意思,还有另一位大人……” 只是平手汎秀恍若未闻,对这话没表现出兴趣,三渊藤英立即出声催促,伊势贞兴自己也觉得场合不太对劲,就没说下去,幽幽叹了口气也跟着走了。 平手汎秀当然不是听不懂话里的意思,只是无从分辨真伪,干脆不予采信落个清净。 其实也不知真的完全没法分辨真伪,而是一旦分辨了之后,情况可能会更加麻烦也说不定…… 片刻之后,幕府的使节已经走远,岩成友通、堀尾吉晴等人亦被吩咐下去做事,只特意留下服部秀安侍立在侧。 这时候平手汎秀方才放松了神经,懒洋洋躺下来,出声询问到:“小平太,你可还记得当年刺杀织田弹正的元凶是谁吗?” “自然不敢忘。”服部秀安连忙躬身作答,“为首是杉谷善住坊,已经在界町擒杀了,还有个伊贺崎道顺,尚在潜逃。” “嗯……这样就好……”平手汎秀微微点了点头,朝着东北方抬头深深看了一眼,“我心中忽然灵光一闪,预感这伊贺崎道顺很有可能就藏在比叡山延历寺里面,你觉得如何?” “这——属下马上派人查证……”服部秀安一时没有领会过来,只觉得有点惊讶,他已经两三年没做过正规的情报工作了,一直是在搞一些内部监督之类见不得光的活。 “要查证,当然要查证!”平手汎秀煞有介事地强调了两句,“不管线索多么隐晦,甚至根本没有线索,也一定要找出这帮和尚包庇凶手的证据来!” “噢……”服部秀安这才明白过来,重重点了两下头,“属下明白了!此事……定然会尽快办好的!” 第十八章 冬日休战 元龟四年(1571年)十一月中旬,平手汎秀的大军解了御所之围后,顺路向北,追击溃逃的松永逆军,最终在比叡山前止步,等候征夷大将军做出决断。 谁知这么一等,就是十天半月的功夫。 足利义昭非常热情地接见了平手汎秀,紧握双手热泪盈眶反复强调“若非刑部大人施救,吾恐怕已遭不测!此番深恩,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但一旦说起是否追击穷寇的话题,公方大人便立即顾左右而言他了,最终也只说了一句:“此事非同小可,待我查明真相,三思而行,还请各位稍安勿躁。” 隐隐约约之间,平手汎秀感到对方话里似乎有一种诡异的疏离和戒备之感。 这种情绪当然会让人觉得不舒服,不过考虑到当前的微妙局势,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至少在表面上不能露出任何不满之意。 于是平手汎秀十分严肃认真地拿出演技,脸上闪现出愤懑、不解但又坚定的神情,竭力想表现出“虽然大家心里都很委屈很难接受这个决定,但为了顾全大局一定会坚决遵守命令克制冲动”的意思。 这么复杂的戏也不知道对面能不能看懂。 反正足利义昭也是带着欣慰和一丝愧意,缓缓点了点头。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君臣相宜,宾主尽欢。 讲了些闲话之后,平手汎秀状似无意问起织田信长的事,足利义昭依然不作答,立即换了话题,丝毫不想往上扯。 只是说到明智光秀、木下秀吉、柴田胜家这些织田家旧将,兼是此次守城“功臣”的三人时,公方大人才露出一丝犹疑和难堪的神色。 转瞬即逝。 平手汎秀以己度人,心下认为这“转瞬即逝”的,才是唯一的真实情感。 从这个细节里面,多少能推测到一点幕府内部的微妙形势。 至于具体的,情况发展到了哪个程度,还真是没法判断。这种抽象的东西再怎么派遣基层情报人员去盯梢窃密,都很难得出准确结论,必须得要有足够高档次的消息渠道才行。 伊势贞兴的关系渐渐转冷了,明智光秀的交情没到那个阶段,其他幕臣更不用提。而另外一边,柴田和木下则是在这两年都经历了太多变故,亦无法当做旧日同僚来看待了。 想要了解幕府内情,还得另想办法。 将军大人既然无法下定决心,那么大军就不能攻上山去找那群和尚的麻烦。但松永残军还躲在寺庙里面,也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所以平手汎秀就只能按兵不动,让全员驻扎在京都附近待命。 幸好准备的粮秣补给十分充足,伊奈忠次负责总揽,长束正家、增田长盛为副手,浅野长吉、平手季胤、木下秀长等人分居各地坐镇,和泉、淡路、纪伊三国的物资源源不断运送到前线来。仅以口粮论,按照每人每日一升玄米的超额标准,现有储备可以支持一年以上。 足以让士卒们安心在外面过冬了。 平手汎秀把主要的精力花在安抚兵将上面,同时令拜乡家嘉领着一支偏师两千人部队南下前往大和,观察松永家老巢的形式,并致信与筒井顺庆,请求给予配合,摆出一副即将要釜底抽薪的姿态。 并没有向幕府正式申请,只是随便派人打了个招呼。这点面子,足利义昭难道会不给吗? 想到这一手并不难——你跟和尚关系好,躲在比叡山上不出来?好哇,我看你是不是连家人都不要了。 别的不说,松永久通的亲爹,名义上已经退隐的松永久秀,还在信贵山城里面居住着呢!兵丁都被带走了,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还跑得了? 结果老狐狸的颜面之厚再次令人叹服。 没等到拜乡家嘉与筒井顺庆联兵开到城下,松永久秀便主动联系上门,表示降伏。 按说这围攻御所的大罪,你再怎么虔诚悔过也是无用的。可松永久秀的辩词是: “老朽自退位隐居后,身力日渐衰微,至今年,每日不过才有一二个时辰保持清醒,是故家中诸政皆已久暌了,实不知勾结武田,对抗幕府之事。忽闻我那不孝的逆子竟做出如此大逆,心中惶然……已非言语可述了。既知此举罪不可赦,理当族诛,断无颜求生,但求看在薄面上,饶恕那些尚未开蒙的婴幼吧!” 这就很难搞了。 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还是朝廷任命的“从四位下弹正少弼”,幕府认可的“御供众”,如今已然身形佝偻,鹤发鸡皮了,还痛哭流涕,穿着单衣,赤足剃发跪倒在冰天雪地,上下冻得红肿不堪,连宿敌筒井顺庆都不好意思报仇了,宅心仁厚的平手刑部大人又怎么能不生出怜悯之心呢? 否则定要被公卿僧侣和文化人们,骂作是“残虐”了。 何况松永久秀这个辩词,听起来确实还是有那么一点道理的,至少逻辑上能说通。 不管信不信吧,反正拜乡家嘉是被吓了一跳,也不及细想,赶紧让人把面前这位老大人扶进帐子里,好好照料,万不可让他出事。 当时松永久秀已经是眼皮都睁不开,身上又冷又烫,四肢僵硬,气若游丝,脉相微弱,语无伦次了。 三个医师严阵以待守在边上,火炉临近放了一个多时辰,喂了些热的药汤,才终于缓过劲,恢复了基本的神智。 …… 事后平手汎秀知道了,唯有苦笑不已。 这要是亲自到场了,就想办法拖延耽搁一下,让这狐狸受冻而死,然后再虚情假意哀悼追忆一番,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偏偏派了个政治敏感度一般的拜乡家嘉过去,一时不查就陷入被动。 现在已经把活生生地松永久秀送到面前来,虽然对方“诚恳”地要求以死谢罪,以全家人,但平手汎秀却不能轻易动手了。 其实最想弄死他的应该是足利义昭,但我们的将军大人肯定不会背上这个“处死要员”的锅。他可不是织田信长。 如此一来,松永久秀这家伙就只能允许多活几天,等待跟他儿子一起接受安排了。 短暂处理了大和国之事后,平手汎秀终于如愿受到西国传来的好消息。 而且是好事成双。 首先一个是意料之中的: 备中三村元亲受到不知名人士鼓动,未经毛利家同意,私自起兵二万,讨伐回归浦上阵营的宇喜多直家。但只有三千余人的宇喜多直家采取诈降、疲敌、离间等计略,以寡敌众,取得大捷。宇喜多家的冈利胜和花房职秀甚至一度追击到备后国的边境。三村元亲损兵折将,众叛亲离,仓皇之下不得不向主家求救,小早川隆景为了稳住局势,已经离开四国,乘船渡海前往备中。 另一个则是意外之喜: 在备前占了便宜的浅井长政,做出班师回朝,到京都勤王护驾的姿态,于是浦上宗景竭尽全力涸泽而渔,动员超限度的兵力企图夺回室津城,却正好中了诱敌之计。浅井主力部队去而复返,忽然折回,与留守室津城的黑田孝高里应外合,发动突袭。浦上宗景没想到浅井竟然当真不回畿内,猝不及防被打个措手不及,大军溃败四散,一发不可收拾。 一言蔽之,宇喜多大胜毛利(的附属外样),迫降了大批备中国人众;浦上宗景惨败于浅井,彻底失去夺回室津城的希望。 山阳道的波澜起伏,实在精彩。 急匆匆赶回来复命的本多正信无暇邀功自赏,反倒传来另一个重要新闻: “属下在半路上得知,浦上宗景可能以逆转主从关系为代价,推举宇喜多直家做备前一国之主,以此来保住剩余的基业以及全家的性命。” 对此平手汎秀感慨道:“真是既匪夷所思又在情理之中。浦上宗景能屈能伸不失为一方豪杰,宇喜多直家更是人中之龙,际遇风云,便要登萍而起。” 那才是持剑之人该干的事,在京都束手束脚万事都要考虑政治影响可真是不爽利极了! ——这话没有明着说出来,但是当着亲近家臣的面,平手汎秀也懒得过度掩饰了。 与此同时,理论上应该闹腾得更厉害的东海道,却是日渐安定下来。 倒不是因为双方对峙,而是因为天气骤然变冷了。 原本德川家康的居城都快要被围困起来,织田信忠的大军则是被挡在三河西部一步都突破不了的。但是自进入十二月以来,气温再次大幅度下降,连一向较为温暖的海滨都出现结冰的迹象,小兵们完全没办法在城外驻扎,否则野外的非战斗减员一定会急剧上升。 受限于补给线的武田信玄,不得不将主力部队撤至远江东部乃至骏河休养。 士兵质量更低,损失也更大的织田信忠亦随即回到清州城略加喘息。 而德川家康,尽管领土被打成千疮百孔,家臣被渗透得四分五裂,仍然坚强地把守着最后几个据点。 大家都舒了一口气。 越前的朝仓家出了两万多人南下,在佐和山一带与竹中重治的几千杂牌志愿军对峙,因为相同的原因被迫休战。 平手汎秀纵为智将也无力改变天气,同样只能辞别幕府,带着部下们返回岸和田城。 接着,还没坐稳,立即收到几方势力送来的急信。 分别来自本愿寺、织田家、还有竹中重治。 看来,大军虽然无法顶着严寒出战,但信使们却不得不在风雪中加班。 第十九章 三人的请求 织田信忠派来的信使是往日同僚太田牛一,对方的态度很恭敬谨慎,同时也很急切。随便讲了几句日常的寒暄与恭维话,便抛出了正题,径直谈起昔日平手汎秀与佐佐成政说好的儿女婚姻之约来。 现在佐佐家的松千代丸年方十三,平手家的雪千代才十二岁。如此年纪,即便按本时代的标准,也不能完全算是成年的大人了,按理说,并不需要急着成家。 所以这事,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想来那织田信忠,其实只是期望确认平手汎秀的立场罢了。 简单点说,就是要求明确站队。 当下局势紧张,人人自危,各种令人惊惧的流言在近畿地区层出不穷,舆论十分混乱,织田信忠会有这个要求,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根据以前的交际情况来推测,他本人其实未必会有太多的疑心(当然也不会一点都没有),但毕竟是幼主掌国,需要更多有说服力的证据才能团结尾美二国的民心士气。 尤其是现在武田信玄给的压力这么大的时候。 对此,平手汎秀微微感到有些不愉快。 不过并未将情绪表达出来,也不准备食言推翻婚约。 坚决抵御武田西上,是早已确定好的基本路线,是综合考虑了各种内外因素之后做出的判断,是不同动摇的行动纲领方针。 作为使臣,太田牛一在礼法口才上是十分优秀,无可指摘的,但脸皮就略显薄了一些。他心下也知道,大家的权势地位今非昔比了,织田其实并无足够的发言力去支配平手,是故言行之中,不免露怯。 可能是因为心里发虚,太田牛一着重提到了礼金与格式的问题,承诺给予丰厚的回报来答谢平手家的支持。 言词之间,似乎顺带着佐佐家的松千代丸地位也会水涨船高,享受等同于一门众的待遇。 或许这是织田信忠现在唯一能表达诚意的方式。 然而平手汎秀并不怎么在乎。 礼金当然是大家都喜欢的东西,但是……几个月前,才刚刚迎了界町豪商津田宗及的妹妹入房,借机收到了好几万贯的自愿贡献,一时半会倒也不怎么缺钱了。 现在的织田信忠手头也未必多宽裕呢,他敛财的本事显然不及其父,而花钱的地方却一个不少了。 比起经济方面的补偿,或者虚无缥缈的政治待遇,平手汎秀更希望在别的方面得到协助。 最终思酌了一番之后,做出的回复是:“往日之约,理当遵守。不过现在似乎略嫌操之过急了吧?既然已经休兵,那么我恳请佐佐殿能在开春回暖之后,亲自到畿内来商谈此事。届时我会在京都附近寻一处静谧场所,扫榻相迎。对了,路上可能不安宁,请转告佐佐殿,多带些兵丁在身。” 太田牛一当即愣住,完全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既不敢答应也不敢拒绝,只能赶忙返程回去禀报了。 …… 过了两天,石山本愿寺也派了个仆妇,以私下非公开身份,造访淡路州本城,名义上是拜访夫人,谈到了类似的问题。 目前平手家的嫡子言千代丸尚未满十一,而显如上人的女儿也就大了不到两岁,比上面那一对娃娃亲更小,但父母着急的原因,却是一样的。 从石山悄然前来的仆妇义正辞严地传话说:“鄙寺中一向有许多与甲斐武田家相善的人,不乏身居高位者。显如上人压制这些人的意见,颇为不易,能保持中立态度,已经是很费劲了,如今只能厚颜恳请平手刑部大人加以体谅……想要让这些倾向敌方的僧侣们改变态度的话,恐怕就……必须展示出更强的证明才行。” 从常理上讲,执政已久的本愿寺显如应该不会面临织田信忠那种主少国疑的局面。 正是因为不担心内部问题,才故意用内部问题做借口引出话头的。 如果真有这方面隐患,反而会很忌讳,不说出口了。 那本愿寺显如到底为啥,才做出了跟织田信忠类似的行为呢? 阿犬夫人听了这个仆妇的话之后有些莫名其妙,不敢轻易做主张,立刻派姬武士直虎跨海到岸和田城,请丈夫回来决断。 平手汎秀刚听说这事,也摸不着头脑。找了几个去过石山的人旁敲侧击,多加询问,对照证言,才渐渐理清思路。 咱们一向宗座主的显如上人,很可能是要借着这次机会,借机清洗掉一部分居功自傲,倚老卖老,影响个人集权的勋贵旧臣了。 可谓是非常奸猾老辣的谋划。 借着世俗诸侯之间的争端,解决宗教团队内部的纷乱,惠而不费。 经过一番思索之后,平手汎秀没有立即返回淡路国州本城——那样目标就太大了——而是在岸和田城写了一封回信,叫人悄悄带回去交给夫人。 提出的解决办法是: 请显如上人将掌上明珠提前送过来,先名义上结为夫妇,待到言千代丸正式元服再正式成婚。平手家会抓紧时间搞工程,于州本城附近建造一座豪华的别馆,以提供给未来的二代主母居住,同时也邀请石山本愿寺派几位高僧过来辅佐工作,算是常驻在这边的使者。 信送来,阿犬夫人立即照本宣科做出回复。 仆妇带着情报返回,显如上人欣然同意。 于是立即安排好了行程并通知给平手汎秀知晓。 为表重视,特意选了四名德高望重,老当益壮的高僧作为结亲的使者,准备等到春暖花开,就护送着小公主从石山移动到京都,在山科家的宅邸呆一会儿,再以山科家养女的身份,经和泉前往目的地,估计会在两三个月之后抵达。 淡路国的建设项目,则是立即开始筹办,工程交给了两年前翻修岸和田城时表现不错的河内商人安井成安。 话说安井成安这个名字,平手汎秀一直觉得略有些耳熟可又想不起何时见过。直到最近听说,这商人刚刚剃度出家,并且取了个法号叫做“道顿”,才明白过来。 然后就指定为御用的建筑承包者了。 本愿寺显如特意私下强调,派过来的四位高僧,里面有一些人,其实是倾向于武田,不赞成与平手结亲的,所以才希望当事人去见见世面,以期改变脑中固有印象。 平手汎秀当然能听明白弦外之意。 想来这四个老和尚,就是石山本愿寺内部的不安定因素了嘛……到时候如果显如那家伙确实够意思的话,不妨帮他一个忙,想办法把四个老和尚“挽留”起来便是。 …… 第三个急着来求见的,是竹中重治的弟弟竹中重矩。 这人最近的经历也是很有意思,在南近江发生变乱,中川重政、津田盛月横死,柴田胜家被问责之后,竹中重治让弟弟重矩娶了中川家的女儿为妻,又把表妹嫁给坂井政尚的儿子尚恒,一下子笼络住了栗太、甲贺两郡的织田势力。 另外蒲生郡的蒲生贤秀,早跟竹中重治称兄道弟了。 甚至北近江浅井境内,也有不少国人与其亲善。 西美浓三人众,那更不用说。 当下武田、朝仓、北畠联合袭来,织田勉力支持,浅井则是贪图西国新领不愿回防,于是竹中重治的地位忽然变得十分重要。 冉冉升起的“美浓麒麟儿”,让他弟弟来拜访平手汎秀,毫不掩饰地开口说: “御所、大和、河内皆生乱象,南近江之事,就由家兄来为您分忧如何?” 如此直率的请求,令见多识广的平手刑部也不免瞠目结舌,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而竹中重矩甚至没留下任何缓冲的时间,伏在地上补充道:“启程之前,我特意询问过,来了之后该如何开口措辞。但家兄只告知说:‘与你解释清楚,未免太费功夫,只需将此事禀上,平手刑部自然会明白。’所以在下的话,已经说完了。” 然后他就理直气壮起身收礼,直愣愣地瞪大眼睛,一言不发,等候答复。 老大从来足智多谋韬光养晦,老二却是粗豪直率胸无城府,平手汎秀早知道竹中家的这两兄弟生性迥异,倒也不怎么生气,只是觉得好笑。 一笑之后,同时也大概明白了竹中重治的企图。 特意提到御所、大和、河内三地,无非就是在进行利益划分的谈判。 畿内的地盘显然会有一些新变动,浅井既然不愿放弃西国事务,织田又自顾不暇,说话能算数的便只剩寥寥几人了。 以支持对方站稳南近江为代价,换取对方帮助自己在大和、河内扩张影响力,这当然是不亏的。 竹中重治这人最大的优点在于人格魅力,就是知道怎么展示出值得信任的样子。他不知不觉就能成为别人的朋友。 无论是幕府,还是织田、平手、浅井,乃至松永、筒井、北畠,甚至柴田、泷川等人,显然都不会十分乐于见到南近江膏粱之地被竹中重治牢牢掌握。但相比之下,大家宁愿接受这个情况,总好过落入敌人之手。 目前,松永家罪不可赦,三好义继横死,大和、河内两地看上去是予取予求,唾手可得,但仔细一想其中也蕴含着微妙的风险,如果能有人帮一把当然更好。 竹中提出的这个条件,让平手汎秀感到确实是双赢。 总是能让人有这种感觉,这就是竹中重治的不凡之处。 不过除了大和、河内之外,还特意提到了御所…… 看来竹中重治也是很敏锐地发现了幕府内部引而不发的危机呀! 这么说的话,除了划分地盘,彼此扶植之外,另一层隐含的意思,就是希望在危机发生之时,彼此保持一致,不让第三者占了便宜。 第二十章 漫长冬日(上) 数月之前,北条氏康病逝,甲相同盟重启,武田信玄以前任关白近卫前久,故公方遗腹子等人为旗号,正式起兵西上,得到越前朝仓、大和松永、伊势北畠等势力的拥戴,颇有席卷列国,改天换日的姿态。 不过站在其敌对面的人也很是不少,织田与德川首当其冲,后面还有平手汎秀与竹中重治两位知名的智将,以及挂名参阵的浅井长政。更别提足利义昭至今仍是得到朝廷支持与舆论认可的正牌征夷大将军。 有些好事者认为这会是应仁之乱以来又一次大规模的全国性战乱,并分别给两方冠以“东军”与“西军”的称号。 就连宗教势力都牵扯了进来,天台宗大本山的比叡山延历寺公然庇护松永败军,而一向宗的石山本愿寺却是加紧与平手家结亲。其余真言、临济、日莲、曹洞各宗派虽未明确站队,亦有许多僧人以个人身份下场活动。 越后上杉、安艺毛利两大巨头口头上支持幕府,但未有实际行动。前者把兵力集中在加贺、能登,与当地一向宗争夺地盘;后者则是显然更关心山阴、山阳、北九州乃至四国的既得利益。 上杉谦信与近卫前久和足利义辉交情很深,但同足利义昭联系不多,而毛利辉元与其祖相同,一向有着见风使舵的“美名”。依此,许多“消息灵通人士”认为此二人随时可能改换立场,抑或是趁双方两败俱伤之际渔翁得利。 就在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世人尽皆瞠目屏息,不敢错过任何剧情发展的时刻,上天却忽然降下严寒,令这场大戏尚未彻底开幕,就不得不戛然而止了。 冬至到小寒,小寒到大寒,元龟四年的冬天越来越冷。 起初是奥羽,接着是北陆,逐渐再覆盖东海和中山,然后光顾了近畿,也没忘了关西与四国岛,只有九州幸免于难。冷雾从东北到西南,所及之处,皆成了冰天雪地。 如果想让军队驻扎在城外的话,你需要给所有的士兵包括后勤人员配备足够的御寒衣物与柴火才行,而给后勤人员增添更多负荷,就意味着单体补给效率的大幅度下降,不得不从领内调遣更多民夫。在这种条件下,野战的军需成本会是可怕的天文数字。 大名们自然是不得不偃旗息鼓,打道回府了。 武田军受限于补给,战线大幅收缩,只保留了远江北部半国及三河东部二郡的压制,主力回到了骏河。野战惨败后在几个沿海据点顽强抵抗了数月的德川家,得到十分珍贵的喘息机会。于三河西部边境小受挫折的织田军则是回到清州城休养生息。 北线的朝仓军本来就没太多进取之力,纵有二三万人,也对竹中重治的六千杂牌毫无办法,而今更是干脆地驻守不出了。南线伊势国内,北畠家与泷川一益依然是很有耐心的对峙,唯一变故是,有谣言称信长强塞过去当养子的茶筅丸,被北畠家的人暗地弄死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而浅井长政,不管是真的放弃畿内,还是声东击西的策略,反正现在是彻底回不来了,只能安心坐地消化关西的战果。这显然也会影响浦上宗景与宇喜多直家的命运,后续的变化令人难以预估。 天气的变化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与同行们一样,平手汎秀的布置也被彻底打乱了。 为了延续良好的势头不被打断,只能安排五千多名旗本部队保持集结,在岸和田城的屋敷里居住,但外样国人众军势得不到供养,就只能各归各家,至于过来凑热闹的附属客军,那更是早不见了踪影。 这是目前能做到的极限了。 不论是从经济角度,还是从城的容纳上限角度讲。 由于交通受阻,且需求剧增,燃料的价格猛涨了三倍以上,成为令人望而却步的奢侈品,这个冬天对于手头不宽裕的贫民百姓而言会非常难熬。 好在和泉、淡路领民相对富饶,纪伊山林茂密不缺柴火,理论上不至于出太大的问题。 但平手汎秀仍然额外挤出拨款,命令奉行们在交通枢纽的要地上面,打出“义舍”的旗号,设置了四个大型收容所。 四处都是连成一片的临时建筑,在木制结构上铺满稻草勉强能遮风避雨,安排了公用的火堆和炉子,免费供应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稀饭。 这可不仅是出于仁慈之心,而是担心大批难民的涌入会造成动荡不安。 因此,收容所还要在暗地兼顾收尸的工作。一旦前来求助的受难者不幸身死,就要立即处置,防止雪化之后可能出现病疫情况。 同时也方便做一些以前不太方便做的事情。 四个“义舍”,物资、人手和管理,加起来预算要到接近三千贯,比料想当中要多了不少。 平手汎秀出身基层,不是张于深宫妇人之手的二代,他下意识对此表示怀疑。但新上任的“数术天才”长束正家一笔一笔把二千八百六十四贯零五百二十文的数字拆开来,写得明明白白,一点挑不出错处。 只能说,天寒地冻之中,一切人与事的成本都在急剧提高。 就连招募民夫,也得给平日两三倍的工钱,才有人肯接。 连可能出现的流民都做了考虑,武士阶层的待遇自然更是不会忽略的了。平手汎秀第一时间把必要物资集中运输到了七个据点并且选好负责人,命令境内的直属家臣与亲近国人,带着家眷就近收缩到这些指点据点过冬。 平素里关系淡薄的外样附属势力,如若上门求助,各处的奉行们,也可以在条件允许之下酌情加以接待,这是招揽人心的好时机。 尤其是在四国岛上。 相比于和泉、淡路和纪伊,四国居民近来可谓是水深火热了,很有可能会出现大批手头拮据难以挨过严冬的人。 可惜平手汎秀想到这一点时,海路已经来不及了。水面出现了少量从北方漂来的浮冰,船队运输受到很大阻碍,港口的吞吐能力急剧下降。 于是专门给河田长亲授予临时节制之权,允许他可以征调四国岛上所有“三鹿屋”“春田屋”“玉越屋”分店的全部物资来应对紧急情况。 那些分店里应该还存着一些急需的燃料与冬衣。不一定有多充裕,但大致上,用来抵消小早川隆景几个月纵横捭阖的努力成果,应该是够的。 向某个诸侯级别的大佬们无故示好,基本不可能得到正面回应,多半会被认为是别有用心。但向大量底层土豪地侍们施加恩义,缔结契约的话,却往往能有不错的效果。此乃政治规则的奇妙之处。 更深一步,倘若能在明天春天的灾后重建环节,投入足够的精力与资源来关心四国人民的疾苦,那收益无疑会更高。 不过估计武田家不会给机会。 就算是万年不遇的小冰河时期,也没法把扶桑列岛变成西伯利亚,寒冷终究只是一时,迟早会有冬去春来的日子。 大自然一旦收起峥嵘,就到了人类拔出刀剑,彼此杀戮的时节了。 即便是在休战的日子里,大家也都在呼朋唤友,拉帮结派,仍然没法闲着同家人团聚。 平手汎秀收到了织田、本愿寺和竹中的请求,并且逐一做了态度友善但又言辞模糊的回复。友军当然是多多益善的,只是利益交换的价码,就得多谈一会儿了。 而他自己的精力则重点放在了中枢。 幕府内部的暗流令人寝室难安,却又无法探知究竟。恰巧京都附近的比叡山有意下场参战,正是扰乱局势,一石二鸟的时机。 一切处理得当的话,先搞清楚摆平了京都之事,而后挥师二万东向,将强弩之末的武田击退,顺利凯旋。 再接下来要做的事…… 恐怕就有些不宜公开明文宣讲了。 每每想到这里,平手汎秀便对开春雪融后的时光,充满了期待。 难得一次清闲可以与家人团聚,不理俗事尽享天伦的机会,本以为会很惬意,但实际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高兴。 修罗丸、梅若丸和明美三个憨态可掬的小宝贝,在周围咿咿呀呀,爬来滚去,用天真无暇的眼神,好奇地打量着不常见到面的被称作“父亲”的庞然大物。本是该引起心底最柔软处生出反应的。 自己心里却仍在记挂庙堂与兵戈之事。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平手汎秀自己都感到惊讶,与沮丧。 究竟是子女渐渐多起来的缘故,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呢? 真是个细思恐极的问题啊…… 第二十一章 漫长冬日(中) “哎哎!前面的老奶奶请小心!您没有摔到吧?” “啊……多谢多谢,差点滑倒了,幸亏您伸出援手扶助。” “这是应该的!既然在此地相遇,那么我们便等若是家人,自然要相互帮助。” “您说得太对啦……我是跟随犬子松山重治来此的,不知该如何称呼您呢?” “那么您就是松山老夫人呢……妾身是毛利良通之妻,服部春安之女。” “见过毛利夫人了……犬子是刚刚加入平手家不久的和泉人,平日还要拜托服部、毛利大人这样的尾张元勋多多指教啊……” “不敢,不敢!其实外子曾说过,松山大人心思缜密,沉着冷静,是年轻人最应该学习的榜样。” “真是太惶恐了,犬子恐怕当不得您的谬赞。” “这可是我家夫君特意说过的呢,妾身记得很清楚——话说,松山老夫人要去何处?可是有哪里不适吗?” “是这样的……昨天承蒙主母关照,给我们这些家臣眷属中的老弱者添置了备用的柴火,妾身今日是来谢恩的。刚才险些摔倒大概是路上腿脚冻僵了吧……” “正好,我也是来拜访大夫人的呢!咱们同行吧!” “那可就太麻烦您了……唉,年老无力之后,完全都变成别人的负担啦……” “可别这么讲啊!今年的天气冷得实在出奇,许多年轻人也承受不住呢。” “确实如此……老身活了六十年,此前都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大雪。” “大家都很辛苦啊,希望城外的士兵和农人们不会有事。不过如此严寒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呢!可怕的武田家大军就是被风雪拦住,无法进入畿内的啦!” “武田家……是指甲信的哪家吗?老身好久没听说过时事了……现在武田家要上洛了吗?那可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我知道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从小就听说关东武士的恐怖……话说织田弹正遇刺之后,能够团结畿内之人,抵御关东入侵者的,唯有平手刑部大人了吧!妾身本应全心全意支持丈夫建功立业的,可是呆在家里又会担心安危……总是无法避免矛盾的心情……” “老身感同身受……其实松山家以前一直是在界町作为商贾和艺人谋生,到了犬子这一代才成为武士。虽然说是光宗耀祖,但也经受了不知道多少次的风波……” “所幸,咱们的亲人是在平手家做事。刑部大人是天下无双的智将,又深具常人不及的仁心,在他的指挥之下,每战不仅可以获胜,而且能尽量避免兵将的折损。” “您所言甚是。听说东边的武田家,跟越后上杉在川中岛作战时,一次就阵亡数百武士,上万兵卒,甚至包括总大将的弟弟在内……真不知道甲斐的妇人是如何度日的……” “这便是人人的际遇不同之处吧……” “话说越后上杉不是武田的死敌么?应该会站出来牵制武田西上的举动吧?” “可惜并没有呢!听说是二者达成了私下的默契。” “……这样子啊……武家的事情,果然十分复杂,非妇人家所能领会的。” “谁说不是呢……其实更奇怪的是北近江的浅井家,居然闻风而逃,连祖产也不要,呆在西国的新领地上,不肯回来御敌。” “……唉,三河的德川,尾美的织田,身处首当其冲的地方,总不至于避战吧。” “可惜这两家打得很不顺利呀,听说,如果不是严寒大雪传来的话,他们可能已经……已经不妙了。” “难道……我们这边就没有值得依靠的友军吗?” “倒也不是。好像南近江有位竹中大人,就是以前那个十七人取下稻叶山城的‘美浓麒麟儿’,十分不凡,比起平手刑部大人,亦止逊色稍许。还有石山本愿寺,大约也是非常可靠的支援吧!” “说起这个……老身好像也有所耳闻。本愿寺的显如上人不是要与刑部大人结亲吗?城外那座新建的居馆里,就是从石山来的少夫人吧?” “没错呢!不过应该说是未来的少夫人,现在是权大纳言京都山科家的养女……前些日子刚到这里的第一天,妾身也陪着去帮忙迎接,远远看了一眼,确实是颇具风仪的小公主,足堪与少主相匹配。当时还有四位了不得的高僧随侍在旁,我们都不敢轻易接近呢!” “噢噢,是这样啊……不知道我们何时有机会能去拜望未来的少夫人呢?” “或许要等到正式成婚之后吧?不过人已经到了这里,事情肯定不会再有变故了。” “嗯……总而言之,果然还是只有我们平手家作为中流砥柱啊!老身也做不了别的什么,只能向神佛祈愿,保佑刑部大人武运昌隆,让犬子也能附在马后,沾享一点荣光……” “希望城里的各位大人们,全都武运昌隆……” …… 淡路国州本城的三之丸廊下,一老一少两位妇人,不知是有心还是无算,一见面就亲切地攀谈起来,仿佛成了多年好友一样,互诉衷肠,谈笑风生。 却不曾想,十步开外,一墙之隔,二之丸里面,有人碰巧听到了这段对话。 那是一位气度森严的中年武士,以及身旁尚未元服的稚子。 两人衣妆素净,无甚显眼的花纹装饰,也没佩戴什么值钱的珍奇物什。但能在州本城的二之丸里,这么安闲淡定地随意散步,身旁还有十来个近侍悄然跟随着,身份自然是呼之欲出了。 直到墙外的妇人们走远,声音消失,平手汎秀始终捋须轻笑,眉角微皱,脸上呈现出不知是喜是怒的表情,令人捉摸不透。 而言千代丸,起初也尚装作淡定,渐渐听着听着就越来越窘迫了,到最后摇头叹着气说:“回去要向母亲禀报此事,让她吩咐家眷们谨言慎行才是。” “哈哈!”平手汎秀忍俊不禁,“不必了不必了!你管得住城里的人,却也管不住城外的百姓议论纷纷,何况刚才的妇人们,态度还是很忠诚坚定的,没什么可质疑的地方。私下讲一点事情,不算罪过。” “父上说的是。”言千代丸下意识微微躬了身子,但接着又道:“毕竟不是在她们家里而是城内的走廊上,还是应提醒毛利家的妇人注意场合。” “这么说倒也有理。回去说一声亦可。”平手汎秀认真地轻轻点了点头,忽而又促狭地调笑起来,“你这孩子,难道是因为她们说起你的未婚妻,才用发怒来掩饰害羞了吗?” “……我不是……我没有……”言千代丸慌忙摆了摆手,抬头跟父亲目光对上,立即埋起脑袋盯着自己脚尖。 但平手汎秀还不打算放过他,继续补充道:“说起来,我这才刚从岸和田城回到淡路,还没机会见一见未来的儿媳妇呢。她确实是如妇人们所说那样吗?” “……呃……”可怜的言千代丸从脖子到额头满脸都涨的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嗫嚅答道:“其实孩儿一直在勤学苦练,总共才拜访过两三次,并未看得特别清楚……” 不想平手汎秀闻言面色大变:“你这小子,怎可如此呢?人家从石山跨海过来,没有半个亲属在此,难道不会觉得寂寞吗?马上就是新春了,岂能让她一个人清清冷冷的度过?万一生出怨望来,日后或许就会影响我家与本愿寺之间的关系呢!接下来三个月你的所有学业都不用管了,每天都要去那边,专心想办法让本愿寺小公主开心起来,这是唯一的任务!” “……” 言千代丸无言以对。 随着年岁渐长,他渐渐明白,老爹经常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说起来冠冕堂皇往往不是真实想法,现在表面这么严肃,内心指不定都笑开花了呢…… 然则“影响盟友关系”这么大的帽子扣下来,他除了说“孩儿遵命”之外,也不敢有别的答复。 其实,老爹回来之前,老妈也是天天催着,让这孩子去未婚妻那里联络感情的。 他早已经拜访过不止两三次了。 短短十余日内,这一对“王子”与“公主”之间,早已建立起了令人可喜的友谊基础。 一向宗大本山,石山本愿寺显如上人的嫡长爱女,身份足可以与百万石大名家的公主匹敌,肯定是难免有点娇生惯养,颐指气使的毛病不提。 但平手家的言千代丸小少爷,是个生性早熟,玲珑通窍的少年,当年在岐阜城寄居,跟五德公主都玩到一块,青梅竹马其乐融融。 织田五德那可是兼具了父亲的性格与母亲的美貌,然后完全没有继承任何智力的小魔女,三天两头上房揭瓦下河捉鳖。 相比之下,本愿寺家的闺女实在是温柔娴淑天真单纯至极了,没有搞不好关系的道理。 ——当然,这事言千代丸肯定不好意思跟父亲讲。 平手汎秀真要知道了,估计又得担心,害怕孩子太过年少就做了成人才该做的事,影响身体健康了。 第二十二章 漫长冬日(下) 平手汎秀十二月一十五日从岸和田城跨海,到达淡路国州本城之后,一直闭门不出,休养生息。直到二十二日上午,客人主动找上门来,他才仿佛忽然想起来似的,接见了本愿寺派过来的使者团。 这不是真的抽不开身或者忙糊涂了,而是故意的怠慢。 本愿寺显如不仅爽快践约,还进一步提前把闺女送了过来,令平手家大出风头,在外交领域占据了明显的主动,内部士气也大大高涨。 作为一个自认为精明的人,平手汎秀当然不会做杀鸡取卵的事,而是打定主意投桃报李,给予适当的回应,来完成心照不宣的利益交换。 也是为了彼此双赢。 在石山的高层里面,与本愿寺显如不太对付的勋贵遗老,肯定也都是对平手家不怎么友好的,配合着处理掉了当然是好事。 取得一向宗势力在舆论上的支持,已经收获不小。但若更进一步,能利用门徒众发挥看家本事,在敌方领地煽动一揆,才叫把这桩婚事的作用发挥到极处了。 为此需要展示一点决心出来。 故意推迟接见时间,便是展示决心的第一步。 正巧,护送小公主出嫁的那四名本愿寺高僧,不情不愿地来到淡路,架子端得很足,并未主动提出拜望。于是平手汎秀冒着严寒大雪,从岸和田城跨海归宅之后,就当不知道这回事一样,隔在一旁问也不问,只派长谷川宗仁、堀尾吉晴,还有客居的虎哉宗乙等人招待。 很显然老家伙们对形势的理解与一般人不太一样。 想想也是,若非如此,又怎么会跟地位稳固的本愿寺显如对着干呢? 抑或是由于上一代的关系,跟甲斐武田之类的势力牵扯了太深,已经无法脱身了。 对于平手汎秀而言,既然你们都不急,那我更不急啦! 真要能拖个一年半载,亦无不可。长期远离根据地,势必造成党羽离心四散,届时言千代丸的准岳父本愿寺显如就有足够的时间来收拢权柄。 过了几天之后,高僧们才终于反应过来,发觉形势有变,赶紧主动上门求见。 带头一个法号叫做“了日”的和尚,倒也十分机智,一改往日冷漠敌视的态度,见面便说好话拉关系,不要钱的马屁一个接一个源源不断送上,末了再加一句:“刑部大人明鉴,近日鄙寺有许多粮秣财物都折损在今年雪灾之中,眼下已是囊中羞涩。偏偏为了维护门面,我等此行所费奢靡,甚至占用了抚恤遭难者的预算……老衲实在羞愧万分……前来见到淡路岛上民生安定,应对自如,想来定是您老人家治地有方,仓廪充实之故了。既然如此,能否请您施以援手,借些黄白之物以供应急呢?” 这话完全不是本愿寺显如的交代,而是现场编造的。 但灵机一动,编的还挺有水平。 倘若平手汎秀表现出吝啬的态度,拒绝借钱或者是借得很少,那么破坏双方关系的锅就毫不客气砸过来了。 若是老老实实答应给他借金,这老和尚定会大造声势,回去便声称“平手家不过如此,老衲三言两语即将其压倒,令他老老实实送上金银。”之类的。 而且人家的理由咋听起来还蛮有道理的。 虽然懂得内情的人一定会嗤之以鼻——石山的和尚还叫穷?他们的财产跟界町商贾比都不占下风!也就是少部分狂信徒还真心以为那些是得道高僧了…… 平手汎秀对此感到有些意外,惊讶于对方的急智,不过一点也不慌张。 大家不是要结亲了吗?扶桑文化里面,本来就有彩礼和嫁妆的成分,不足为奇。只是本时代大人物自重身份,不会直接给现金这么庸俗罢了。 为了夸耀自家财力,也同时是给亲家更大的面子,平手汎秀已经做好了一万五千贯预算的准备。 钱不是小钱,但反正是找商人“借”来的,不心疼。 一般只靠收农业税过活的大名一旦陷入借贷陷阱就可能恶性循环,再也缓不过来,直到逼急了放着脸皮不要,拿刀赖账。而像平手汎秀这样,能创造新商业模式的人,却是债多不愁的。 用几万贯钱财,换取“兵粮券”“印花税”“竞拍会”上的种种特权,对于豪商来说绝对是赚的。界町有不少富翁,因为名声不好,或者跟其他大名交往过密,是拿着钱也找不到门路送到岸和田城去的。 当即平手汎秀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和尚:“仓廪充实谈不上,但城里使劲凑一凑,三五千贯应该还是拿得出来的。” 那“了日”先是一愣,继而喜不自胜:“那便要多谢刑部大人……” “义理所在,岂容推辞。既然是要抚恤贵寺中遭难的人,我当然一定要出一点力才行。”平手汎秀没有故作义正辞严,反而是轻轻仰头看着天边的云朵微笑了一下,弄得好像不是在表演似的。 “刑部大人的仁心,已近乎是在世的菩萨了。”了日和尚毫无心理负担地说了一句大大冒犯神佛的客套话,然后忍不住露出患得患失之意:“贫僧本来不该催促,但是鄙寺之中受灾死伤的门徒实在不少……” “且慢!大师听我一言。”平手汎秀立即打断,“钱物不用担心,自然由我派人送去即可。倒是有一桩事必须劳烦您几位高僧大德……” “请讲。但凡是老衲力所能及的,一定全力以赴。”了日和尚顿时意识到不妙,但他显然不能正面推脱,只能在言语中留下余地。 而平手汎秀成竹在胸地一笑,回道:“此事倒还必须由您去帮忙不可了!是这样的,数月前鄙人受邀前往四国,处理了一些地方上的纷争事务,也涉及到了一向宗。当时我虽尽力节制,但还是难免给当地百姓带来了一些兵戈之灾……所以前些日子,有人向我回报说,四国岛上的居民难捺苦寒,十分艰苦,死伤无数。”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身为职业神棍,听到这里了日和尚不得不做出反应了,“唉,老衲只恨不能以身代之!可惜鄙寺实在无力……” “这岂能怪您呢?”平手汎秀连忙为对方辩解起来:“自顾尚且不暇,当然不能苛求解救万民。只是……我听说四国岛上,有些用心险恶的教派,利用天灾招揽人心,意图十分可疑……” “竟有此事啊……”了日和尚将信将疑。 “证据确凿。”平手汎秀忽然变得十分强势不容置疑:“因此,我认为,有必要趁着新春时节做些事情,来安定四国岛上的人心!而且必须要由高僧大德出面才行,才有足够的说服力!其实我已经通知过真言宗的根来寺了,他们会派出五位高僧,三十名坊官,五百名门徒,前去赈灾祈福。我看一向宗既然自身也受损严重,就不要强求赈济了,只有有几位名士出场即可。” “老衲心向往之!只是……”了日和尚迟疑片刻,立即找到理由:“事关重大,恐怕需要显如上人之命才行啊。不如贫僧这就启程回去请示……” “这可来不及啦!”平手汎秀面露焦急之色,“年关已近,路又这么难走,哪有时间去一趟石山呢?” “老衲……自会加快脚步……”了日和尚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拼命摇头拒绝。 “您看,显如上人慈悲为怀,是众所皆知的,他一定不会拒绝此事,咱们事后加以补报即可了吧?”平手汎秀换了个劝说方式。 “您所言甚是。”了日和尚仍然坚持:“但寺里清规戒律十分森严,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此事老衲实在是不能私自答应。” 见状平手汎秀失望地摇摇头:“倒也怪不得您……实在是我俗事缠身,没能提前几天通知……既然一定要请示显如上人,就请您早日上路吧!” “多谢体谅!多谢……”了日勉强一笑,心下却在疑惑对方为何这么好说话,是不是有什么后招…… 然后只见平手汎秀整理好了心情,大手一挥,遥指城外:“昨天刚刚得到消息说,那个方向的海岸上,似乎有一支伪装成我家士兵的不明人士,趁着冰天雪地找不到痕迹,四处抢劫过路人。他们行事手段十分凶残,不仅掠夺财物而且从不留活口……可惜现在我实在无法集结大军来搜捕那些贼人啊……倘若大师您身逢不测的话,开春之后我一定要将这些无法之徒千刀万剐,为您报仇雪恨!” “这……”了日和尚是个聪明人,自然能听明白话里的意思。 “不知道您准备何时折返石山请示呢?安排得紧凑的话,还能赶得上出席四国岛上的新春祈福。”平手汎秀单纯而又直朴的目光地亲切望了过来:“对了,是否需要我加派一些护卫,加强安全呢?” “其实……”了日和尚满头大汗,反复犹豫,吞吞吐吐半天,一脸生无可恋:“老衲刚才仔细回忆了一下本愿寺的清规戒律,眼前的情况,也不一定非得回石山请示显如上人,事后派人禀报就行了……老衲和三位师弟,就按照刑部大人的安排,前往四国吧。” 第二十三章 独当一面的家臣 天寒地冻之下,时间的流逝似乎也变得不那么明显了,不知不觉中,转瞬就进入了元龟五年。 “元龟”这个年号,是足利义昭继承征夷大将军之位后,为了加强合法性,死皮赖脸求着朝廷改元弄来的。 如今到了元龟五年,也就是说,足利义昭在京都的二条御所执政已经持续长达有五个年头了。 这对于室町末期的将军来说,算是个不那么容易达成的成就。 当然——只有知晓“原本历史剧情”的穿越者会坚定认为现在就是室町末期,本时代的土著并不能百分之百排除足利家复又中兴的可能性。 本代公方大人自幼在僧院长大,举手投足并不太符合传统武家门第的要求,又兼受了惊吓,对刀剑兵戈之事抱有厌恶和恐惧的情绪,从第一印象观感上来讲,比起其兄“剑豪将军”足利义辉那是远远不如了。 然而武艺无双的义辉屡次被三好家赶出京都,最后干脆是被打死在御所里面,而手无缚鸡之力的义昭却熬过了比三好长庆更强势的织田信长。 真不知道该说是强者运强,还是该说勇力终究不如阴谋好使。 回想这五年以来,围绕着京都御所,众人的命运发生了惊心动魄的转折。除了足利义昭本人之外,织田信长,浅井长政、平手汎秀、柴田胜家、泷川一益,竹中重治,以及已死的丹羽长秀、森可成……都有幸成为了历史的参与者和见证人。 人世间的大起大落,实在令人无法捉摸。 一念及此,便让人生出找三五旧识好友把酒言欢忆往昔峥嵘岁月的冲动。 不过客观条件并不允许如此放纵。 恰恰相反,元龟五年新春前后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十二月二十三日,除夕前七天,平手汎秀眼看气温下落的势头已经趋于平缓,交通条件稍有改善,便命人统计“义舍”收容难民的情况。 然后,统计上来的结果显示,截止目前为止共有百姓三千四百余人进入义舍寻求帮助,其中有接近一千人已经身亡,尸首也都加以处理了。剩下的两千四百人里面,大半是外乡逃难来的,现已身无分文,开春后需要妥善安置。 整体情况都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除了死亡率稍高,让平手汎秀忍不住产生了半秒钟的悲悯之心以外。 按照预先计划,这些人将会作为平手家的直属领民,送到纪伊去开荒,填补汤川、铃木两家外调,土桥氏覆灭之后的空隙。 新入伙的算术天才长束正家认为,难民们在迁移和分配工作途中,还会持续出现减员,会有三至六百人不幸身死。如果要避免这个悲剧,就得再追加额外人员和物资来做保障,大约需要多花费四五千贯。 可是,平手汎秀在经过了一番并不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否决了扩大预算的提议。 因为刚刚在本愿寺身上花了一大笔钱,手头开始有些拮据,捉襟见肘之时,能省的只好尽量省掉了。 宁愿给锦衣玉食肥头大耳的花和尚送钱,也不给穷困潦倒饥寒交迫的难民增加拨款,这让平手汎秀久违地一天之中连续两次感到良心不安。 而且第二次持续的时间相当长,大约达到了三十秒钟左右。 算计敌方的文臣武将是丝毫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不过一旦涉及到无辜底层百姓,总会让人不太舒服。虽然这一点不舒服可能只有几毫克重,但也代表了“有”和“无”的重要差别。 一天之后,平手汎秀与四位一向宗高僧同时启程,在淡轮港同真言宗的队伍回合,跨海来到四国,举办赈灾与祈福之事。 说是赈灾兼祈福,其实大家都知道,赈灾为辅,祈福为主。 因为赈灾要花大钱,祈福不用。 在“阿波法难”的事件当中,一向宗和真言宗借着平手家的“无私帮助”,于阿波、赞岐取得了大幅扩张,这是他们的主要阵地。 另外土佐和伊予南部,也会稍加顾及。 从石山来的法名叫做“了日”的老和尚,到这个时候大概也想明白事情原委,知道背后要对付他的是显如上人,安心接受了新任务,一路上毫无异色,间或还找人询问四国岛上的风土人情以做准备。 随着一向宗势力的扩大,内部官僚化的趋势是无法遏制了。高层们习惯了在会议室耀武扬威,早忘了以前下基层的事迹,一旦调离石山,便成了纸老虎。 被外人欺负了,还能回家找组织出头,被自家老大坑了能奈何? 倒不如索性顺水推舟,借这机会另起炉灶。 先站稳脚步,培养出自己的人脉根基,找时间主动要求放弃中枢话语权去四国传教,这样的话,显如上人明面上过意不去,多少总得给点资源补偿一下的吧。 到了新的工作地点,再卧薪尝胆励精图治不迟。日后倘若能有十万信徒,百间御坊,悄悄置办一批甲胄铁炮,当个土皇帝,听调不听宣,比在石山当长老还舒服。 长岛愿证寺就是应当效仿的榜样。 北陆能登加贺地区的经验教训则是需要警惕吸取的。经年累月与朝仓、上杉这等规模的大名作战,抛头颅洒热血好处却全被石山派去的人给占了,太不明智。 这老和尚不愧有急智,短短几天便想通一个问题——平手家尽管与本愿寺交好,但也未必乐意看到一向宗铁板一块啊。 平手汎秀本人的冷屁股没必要去用热脸贴了,但他麾下的家臣们,是怎么想的呢。 想到这里,了日和尚便觉得也没那么难熬了。 …… 这时候平手汎秀多少能猜出老和尚的想法。 甚至都不用猜,已经从内部情报机构里,知道了这和尚的某个师弟在某天夜里,暗中悄悄拜访了正在养伤的小西行长。 据说两人之间能扯得上亲戚关系,虽然远了点。 被发现的仅有这么一次,还不知道没被发现的有多少次。 这种事情无法避免,只能疏不能堵。将来还是要观察后效才可做结论,不能只因为一次拜访就莫须有的定罪了。 平手汎秀心里总略微还是有些不舒服,但也没功夫理会,来到四国之后,简单地与高僧大德们碰了个面,就告辞了。 有一些名不见经传的诡异宗派借天灾来收拢人手意图可疑——这其实是真事,不过为之头疼的首先是僧侣们,并非是需要武士去操心的要务。 拜别和尚们之后,平手汎秀先是与三好康长、十河存保两位地头蛇谈笑风生联络感情,接着接见了土佐长宗我部氏的使者以示重视,再又与汤川直春、香川之景、铃木重秀三个代理人交流了一下工作问题。 先后顺序,不仅显示尊卑,更有亲疏之别。 越是优先见面的,谈的时间反而越短。 到最后,平手汎秀亲自授予“四国事务一应便宜行事”之权的河田长亲才赶过来,立即就接到密室去,详谈了半日才休。 之前与那些友军或附属势力谈了半天,言笑晏晏中都带着十足警惕,任何话语不敢轻信。直到这时才姑且放下心防了。 根据河田长亲描述,四国的形势算是喜忧参半。 忧的部分在于,小早川隆景亲临的那几个月,雷厉风行令行禁止,令北伊予河野家的凝聚力和行动力大大提高,许多立场有问题的人遭到各种惩戒,内通平手的大野直之更是被逐出门墙了。 然后伊予中部的西园寺公广、伊予赞岐边境的金子元宅等人,本来已经游移不定,态度暧昧了,现下又坚决团结在了毛利家身边。 那小早川隆景长袖善舞,恩威并施,做这些事的时候,很好地维持了明面上的公平公正,又能点到为止,留有余地,因此并未引发丝毫动荡,乃至于被斥责甚至处分的家臣与国众,都没有脸面出来“维权”。 于是四国岛上最肥沃的一块土地,依然牢牢掌握在毛利家山阳军团手里。 然而,世事无绝对,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对方的手笔,却也带来了一点意想不到的好处。 喜的部分在于,小早川隆景的举止,似乎坐实了“河野乃是毛利傀儡”的说法,三好、十河乃至长宗我部都因此感到恐惧。 相比起来,从不干涉四国内政(至少不以公开手段干涉)的平手汎秀显得和蔼可亲多了,于是他们几家对河田长亲的态度忽然都变得更加友善起来。 加之被驱逐出来的大野直之是个野心勃勃,口才出众,交际甚广而又毫无节操的人,他现在到处宣讲自己遭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倒也骗倒了不少人。 毛利家越显得厉害,本土势力反倒越支持平手家来做四国盟主。 当然,如果平手汎秀不派主力部队过来,一个松散的盟主显然对抗不了毛利家,连小早川隆景的山阳军团都未必对付得了。 之后还提到了大友家调动水军或有异动,三好长治不甘失败谋求起复之类的潜在威胁。 平手汎秀对河田长亲的工作,表达出相当肯定的意思。并且承诺说:“尽管接下来东边会很严峻,但若有需要的话,调四到五个备队到四国维稳,还是做得到的。” 但河田长亲反而是一口拒绝:“主公岂可为了我这一隅而耽误天下大义呢?我家珍贵的兵力理当用在前线。属下倒是打算在开春后鼓动四国诸势力出兵支援您。” “那可真是很不容易了。能有多少兵力?”平手汎秀眼前一亮,他知道面前这家臣行事稳妥,既然开了口就肯定有把握的。 “目前的预估,是三千五百到四千。”河田长亲嘴上留了一点余地,“但前提是上岸之后的粮饷由我家全权提供……” “这当然没问题。” 平手汎秀为此感到极为振奋。 跟鼎鼎大名的甲斐武田作战,三四千杂牌军不一定有什么实际作用,但政治上加分是很足的。 更值得高兴的是,不仅不需要派人维稳,还能反过来支持中枢,这说明河田长亲在四国的工作著有成效。 身边终于有了一个既值得信任,又可独当一面的家臣。 第二十四章 故人新面(上) “佐佐大人!刚才后方一辆牛车,可能是轮子打滑,失控跌进了河中,砸破了冰层,货物好像全部沉入水里去了!” “……什么?带队的是谁?可有人员伤亡?牛怎么样?不是吩咐过牛车一律远离河岸二十步之外,仔细牵着牛慢慢走吗!” “是小岛家的章二郎……他已经承认,是因为又累又冷才偷偷爬上车去睡着了……人倒没什么大事,但牛瘸了一条腿无法再走了。” “念在其父兄的颜面上,就不让他切腹了,让他赔偿清楚,然后到最前面去跟足轻一起探路。至于牛……就地宰杀,让士兵们今晚吃点新鲜牛肉吧。” “明白,现在也只好这么处理了。” “加快一点脚程,今天日落之前,应该可以到达京都南郊附近,那一带我有一些认识的僧院可以投宿,不用忍饥受冻了。你把这个消息公布出去,鼓舞一下士气。” “是!属下这就去办!” …… 凛凛寒风之中,佐佐成政看着老家臣前野小兵卫佝偻的背影和盔甲缝隙露出的白发,终于耐不住身心的疲惫,深深叹了口气。 头一回出门替长子求亲的父亲,难免会有患得患失的心态,不足为奇。 然而佐佐成政的情绪比这要复杂得多。 只看脸色的话,仿佛他根本不愿意结这门亲事,是被人逼着前去的。 这当然不是事实。以佐佐家的门第,攀上刑部少辅,三国守护的长女,还能有何不满的呢?更别说他跟平手汎秀本就是互知根底的同乡好友,儿女亲事也是自己主动商定的。 佐佐成政的无奈与忧愁,别有内情。 新春过后,正月中旬以来,温度虽然有所回升,但其实远远没有达到冰雪消融的程度,只是不至于大规模冻死人而已。天气依旧是不适合大队人马在外行动的。 然而织田信忠半是命令半是商量,甚至带着恳求的语气开了口,一门众的信照、信张那几位殿下更是坐立不安,痛哭流涕地拜托,身为一介谱代忠臣,岂能不上路呢? 不仅赶着上了路,还派出了庞大的队伍,大张旗鼓,浩浩荡荡,仿佛生怕路途之中有任何人不知道的。 可以说是被逼无奈。 内心里,佐佐成政对一门众们这种吓破胆子只一心盼外援的心态非常的鄙夷,对于二代目如此轻易受到叔叔们的影响也感到十分无奈。 尽管德川守不住门户,尽管北伊势、南近江都不太稳定,但尾美二国犹然能征召起接近四万人的军队。除却给前田利家六千人守卫东美浓,尚余三万多人。 而以甲斐、信浓、骏河、西上野诸地的钱粮人口来推算,满打满算,武田信玄最多也就是五六万人的程度了。 对方还要防备越后上杉,维护侧翼安全,巩固已占领区域,确保补给粮道,各方面消耗考虑进去,正面主力也不可能超过四万。 其实是均势之局。 何况德川残党至少还有个几千上万人,至少能在敌方身后打打游击呢。 哪怕是顾虑甲信军队善于野战的名头,咱们以尾张、三河一带的城砦为据点,列阵防守总是没问题的吧?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畏敌如虎,未战先怯呢? 为什么老是指望别人呢? 先是寄希望于德川能对武田造成足够的消耗,幻想破灭之中又眼巴巴地等着平手来当救世主。 也不想想德川和平手加起来的兵力都不一定赶得上尾美二国的织田家。就不能靠自己试试吗? “主公还在掌权的时候,何曾像少主如此憋屈过。” 佐佐成政常有如此想法。 甚至私下时常说出口,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还是亏了身经百战见多识广的老家臣前野小兵卫提醒说,您这一句话就犯了两个大忌讳:第一信忠大人乃是当今主公,已经不再是“少主”了,第二信长大人的事最好少提一些,有很多人听了会不高兴的,其中就包括刚才说的“少主”。 然后佐佐成政才恍然大悟,观察之后,发现说得很有道理。 他内心倒不敢也舍不得腹诽织田信忠,一心只是抱怨酒囊饭袋的一门众带了坏头。 至于自己在这里面是不是起到了什么负面作用,需不需要负一定责任,有没有可以改进努力的地方,却是没怎么想过。 多少有点自欺欺人,但心里总是能好受一些。 …… 虽然因为事故耽误了小半个时辰,但佐佐成政铁青着脸催促之下,一千五百名士卒组成的大部队加紧步伐,果真在日落前到达京都南郊。 凭着清晰的记忆,如约找到了临济宗妙心寺瑞龙院,向有过交情的住持请求借宿。 法号叫做宗悟的住持满口答应,表示就算住不下,也可以在附近其他交好的庙宇去住,刑部大人事前都已经把这些已经安排好了。 刑部大人? 佐佐成政愕然失色。 宗悟禅师亦觉得讶异:“数日前就有平手家的人来此告知此事,还带了不少金银布施……今晨更是刑部大人亲自驾临,说在京都等您,现在大概正与总寺的长老们谈笑风生呢……佐佐殿,您难道不知道吗?” 佐佐成政勉强笑了一下,赶紧提出求见。 宗悟禅师见对方神色严峻,也不耽误,即刻出发去总寺询问。 …… 大半个时辰后,只剩莹白雪光,百十人披星戴月而来。 早得了消息,佐佐成政整好了上下衣冠,迎在僧院门口等候,借着灯笼烛火瞧见了熟悉的旗帜,没有上前细看,而是立即伏身半跪于地,口称“参见平手刑部大人。” 按如今身份差距,理当如此。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一阵踩在雪地上吱吱呀呀的脚步声,平缓沉实的中年男嗓音在耳边响起:“这就不必了吧?我们相识多年,何必如此多礼呢!何况这么冷,还是快进去吧!” “礼仪尊卑,本是理所当然……唉唉……好好,我自己走,不用这样……”接着只感受一阵大力,佐佐成政正要推辞,话尚未落地,便被平手汎秀加上两个侍卫拉起来,推攘着往寺院客房的方向走。 既然有求于这位发小,只能被迫接受人家的安排。 不过内心里佐佐成政是稍微安定了一点的。平手汎秀这个作风,明显还是很顾念旧情的,那一切都好说了。 瑞龙院并不算很大,勉强拥挤着最多也才可容纳五百客人。所以众人并没走多长时间,便踏入了宽敞的客房,不用在受冻。 “终于是到了!”平手汎秀完全没把自己当客人,一进门便解下鞋履和外套,老实不客气地占据了围炉边上最好的位置,一边烤火一边吩咐身边伺候的小沙弥说:“让厨房弄些热汤来!再准备些饭菜,适才与你家的几位大师讨论了许久佛法,都顾不上晚膳了呢!” 那小沙弥也是个有眼力劲的,不管程序正不正确,麻利地领命而去。 佐佐成政目瞪口呆。 他印象中老朋友,明明是个谨言慎行,卑以自牧的人,如今这落拓不羁放荡形骸的样子,仿佛是换了个人似的。 见状平手汎秀笑了笑问到:“你现在想必仍在勤练武艺吧?” “这是自然。”佐佐成政下意识答道。 “我却疏忽久了。”平手汎秀摇摇头,“近几年可谓是锦衣玉食惯了,越来越受不得寒暑劳顿,让你见笑了……” “这个……”佐佐成政心想老朋友你可真是堕落了啊但又不好当面说,想了半天从汉文古籍找了一种违心的拍马屁方式:“所谓君子劳心,小人劳力。” “哈哈哈哈!”平手汎秀抚掌大笑:“不愧是佐佐啊!《左传》里面的句子,整个织田家也没几个人能随口说出来吧?如果不是一边开口一边皱着眉头强忍着情绪,那就更好了!” “呵呵……呵呵……”佐佐成政尴尬冷笑,不自觉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话说到这里,气氛终于开始活跃起来。 双方似乎渐渐找到当天在尾张指点江山高谈阔论的感觉。 “话说,鄙人也不过是能说出《左传》里面的句子而已,刑部大人您,却是一听就知道出处在《左传》,刚才表面上是夸奖我,其实……是在自夸吧?” “怎么能这么说呢?须知你佐佐氏,以前是尾张以武立身的国人,家门传承的无非弓马刀剑最多加上军学兵法,京都人口中的所谓‘田舍武士’是也,能有这份学识当然值得惊叹。而我平手氏嘛……一百多年前就是管领斯波家的近臣,世代以奉行佑笔之类文职居多,读一点汉文典籍,是分内之事。” “刑部大人……您说得好有道理,我居然无言以对……” “没错没错,这句话就应该用在这种场合!吐槽之道,看来你已经学会大半了!” 言笑晏晏之下,佐佐成政悬在半空的心,慢慢降落下来。 看起来,面前这个位高权重的故交旧友,只是有些耽于物欲罢了,本质性格并未改变。 今日之事,想必应该可以顺利取得对方应允吧! 如此回去也好有个交代了。 第二十五章 故人新面(中) 一番有意无意的寒暄敷衍过后,佐佐成政终究是身负重托而来,怕耽误太久夜长梦多,忍不住要往正题上靠近了。 他抓住平手汎秀低头饮茶的功夫,状似无意地向窗外望了一眼,长叹一声,深深感慨道:“自天文、永禄以来,每逢冬日,一次胜过一次更寒冷,到今年更是积雪成灾,席卷列国,令千万百姓心惊胆战。天地之威,其怖如斯!” “是啊,与天地相较,我等拼尽终生心力所做的事情,亦只不过是渺渺沧海一粟而已。”平手汎秀随口接到,“有些人自恃位高权重,兵强马壮,就自以为了不起了……那便是缺了这点仰观日月卧看星辰的情怀。” “哈哈……”佐佐成政爽朗一笑,“要说起来,你以前曾同我讲过,寒暑间的变化,海波的起伏,土地的震荡,这些令我等闻之色变的事情,但是对于山岳河川而言却是殊不足道的。人力衰微,诚不可与天时争锋。” “以前好像的确说起这个……还在尾张吧?” “是的。在那古野城……抑或是古渡城来着?也是冬日赈灾,当然比这次程度轻多了。那时你说的‘天时固不可测,人事却可尽力而为’,我可是铭记到了今日。” “是吗……说起来我也好久没回过尾张老家了……不知可还安定否?” “想我尾张农产丰腴,商路繁茂,只要未逢战乱,自是平安乐土,百姓们安度寒冬是没什么问题的。”佐佐成政终于把话扯到这上面,他脸上神情不变,心下却开始微微发紧,嗓音也略微高了些:“只恨甲斐武田背信弃义,举兵来犯,令爱知、知多等地蒙受刀剑荼毒,二郡领民,恐怕会有不少人无法捱过了……” “武田信玄此人,果然是狼子野心。”平手汎秀毫不犹豫地做了定性,“明明往日与织田立下盟约,转眼便可撕毁协定,实在毫无信誉可言。不过见那厮与今川、北条的旧事,这一点倒也并不令我吃惊就是。” “身逢战国乱世,还讲究信誉的人,可是越来越少了……”佐佐成政心下稍定,表情却开始变得有点忧国忧民起来,“可不仅是盟约而已啊!弹正大人,本来是有心与武田家结为儿女亲家的!对方既然毁诺,本家的正室夫人之位,却是虚悬不能决了。” 这件事情,在尾美和甲信,可谓是人尽皆知的。 最初两家化敌为友的时候,是信长将养女嫁给武田胜赖,后来这位女士不幸早逝,就由织田信忠迎娶武田家的松姬,作为补充。 当时武田信玄心怜闺女年幼,没有正式送过去出嫁,但一应礼节都办齐了。松姬的称谓变成“新馆御料人”,待遇也由自家公主改为“友方大名暂时寄居甲斐的女眷”来处理。 听到此处,平手汎秀闻弦歌而知雅意,随口骂一句“果真无耻”,接着呵呵一笑,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不轻不重地将手中茶杯搁在面前的小桌上,淡淡说到:“原来佐佐殿今日前来,竟是为了提醒我,不要学武田信玄一样,背弃往日定下的婚约。” “……嗯……”佐佐成政心下暗道不妙,赶紧运用起“甩锅大法”来:“这从何说起?相识多年,我难道还会怀疑你吗?信忠大人也是没有半点担心的,只是有几位年长的一门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 虽然说的大致是实情,但一向自觉刚直不阿的佐佐成政,其实很鄙视自己推卸责任的行为,不由得脸色有点发红。可是为了肩上的任务,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 “是这样啊!”平手汎秀很诡异地笑了一笑,很快又低下头去,脸上不知是喜是怒,“看来这些年……你还是多少变了一点,至少基本的场面话,还是可以毫无障碍地说出口了。” 佐佐成政闻言愈发尴尬,低头默然不语,做听天由命状。 其实,两家本来就为儿女缔结了婚约,确是不容更改的事实。现在局势这么乱,要求对方赶紧兑现,理论是完全合乎人情的。 反倒是平手汎秀,不管是拖延不办,还是顾左右而言他,都会有“暴发户瞧不起以前穷朋友”的嫌疑,舆论和义理上大是不利。 可是,佐佐成政这个人,在处理内部关系上面,可谓是个坦坦荡荡的君子,而且还继承了柴田胜家喜欢摆谱好面子的特色。 于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明明是在讨要“合法利益”,但总觉得心虚脸红,仿佛一出了声,就是怀疑老朋友的诚意,有损大家多年结下的深厚情谊。 更何况地位与气场确实相对要弱。 所幸的是,平手汎秀似乎只是稍微吐槽一下而已,并不打算为难他,轻哼了几声,反而倒放软了话头,主动替对面开脱起来: “我倒也不是无法理解……毕竟强敌虎视眈眈,多一份力就多一分胜算,织田一门众的那些大人们会感到着急,乃人之常情罢了。只是……” 说到这平手汎秀脸色一正,肃然起身: “我已经在御所怒斥了松永家的楠木正虎,誓要与武田逆贼不同戴天了,此事近畿人尽皆知,难道我还有与他媾和的余地吗?如此赤诚之心,难道仍不能令所有人明了吗?那样的话,就实在太让我心寒了……” 这时佐佐成政越发不好意思了,开口欲言又止:“其实……唉……” 见状平手汎秀兴味阑珊地摇摇头:“刚才说你变了,果然不错。以往的佐佐内藏助,素来是有一说一,何时竟如此谨言慎行了?” 佐佐成政叹道:“……因为真话总是很难听啊!” 平手汎秀嗤之以鼻:“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也不是第一次对我直言批驳了……”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直言不讳了!”佐佐成政咬了咬牙,下定决心,猛然抬头:“……大家当然不怀疑你对武田的敌意,可是,对武田的敌意也不一定就意味着对织田的友好……” 话音落地,平手汎秀顿时皱紧了眉头,目光开始不善起来。 而佐佐成政却是面无表情,正襟危坐,煞有介事。 沉默良久,平手汎秀脸色连续变了几下,并没有发怒,反而化作一笑:“哈哈,看来佐佐内藏助的变化,终究是表象,实质仍是读古书读成榆木脑袋,不通世事的愚直之将!” “说得没错啊……”佐佐成政点点头大方地承认下来,而后眼带希冀,微微趋前,一字一句道:“平手甚左卫门向来最擅长察言观色揣摩人心了,但我一向相信他内心深处,仍是赤诚的君子。” 此言一出,平手汎秀讶然错愕。 片刻之后方才反应过来,一笑掩饰过去,双目微垂,忽而又说到正题:“你家的松千代丸那小子,倒也见过几次……勉勉强强算是有资格当我女婿。” “这可——”佐佐成政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那就替犬子,多谢垂幸。” “做父亲的,总与孩子们聚少离多,实在舍不得我家雪千代远嫁……然而身为武家之女,自有她应付的责任。既然时局需要,我这就安排她提前出阁吧。” 平手汎秀双眼微微失神,语调亦极萧瑟,但话中含义却是很明确。 佐佐成政心头大石总算落地,赶紧伏身说:“如此甚好,想来织田家上下,都会感念……” 却不想话未说完就被打断。 “先别急着感念了。”平手汎秀挥了挥手,“有件事情,可能要劳烦你。” 佐佐成政闻言一愣,但旋即拍着胸脯道:“不知是何要事?我拼着性命,也会完成所托。” “倒不至于拼着性命……”平手汎秀抬起头扫了一眼,立刻又移开目光,“话说,你大概也知道了,年前松永逆贼,被武田说动,大军围攻京都御所的事……” “确有耳闻。”佐佐成政道,“此等无法无天,死有余辜,但我听说,平手家军势解了京都之围后,松永军逃向了比叡山,获得了延历寺的庇护……这可难办了。” “是啊。”平手汎秀依旧是低垂着目光,轻轻点头,“延历寺干系重大,不能轻易攻打。所以我就偃旗息鼓,暗中派人调查比叡山的情况……结果发现一件比庇护松永军更严重的事情。” “更严重?”佐佐成政好奇心渐渐升起。 “还记得刺杀织田弹正的元凶吗?一个是甲贺的杉谷善住坊,另一个是……” “伊贺的伊贺崎道顺!”佐佐成政猛然睁大眼睛,目中全是怒意,“我化成灰也忘不了这两个名字!杉谷善住坊已经伏法,伊贺崎道神却至今不知所踪!真是我织田家的奇耻大辱!难道说……” “没错,我派人调查之后,发现伊贺崎道顺,很有可能就藏匿在比叡山上面,但是,正如你所说,延历寺是很麻烦的……”平手汎秀面露苦涩。 “……我明白了!你现在身为刑部少辅,三国守护,如果贸然攻伐山门古刹,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佐佐成政神色笃定,认为自己明白了前因后果,“但我佐佐成政身份还没那么高贵,就算肆意妄为一点,也只是‘乡下武士’的个人行为罢了!过几日准备好了,我便带人寻个借口杀上比叡山去,而后平手军再以调解之名过来接应即可!” “只是要委屈你,成为佛门之敌……”平手汎秀稍稍抬首,眼底忽然带了一点复杂难明的情绪。 “既然是为故主报仇,虽死亦往,何况只是一点名誉?最多事后我切腹认罪便是!”佐佐成政淡然道:“如果真到了那一步,犬子就拜托了……至于刚才所说的那件事情……” “……此事了解之后,我会亲自送雪千代去岐阜城的。”平手汎秀复又低下头去。 “感激不尽。”佐佐成政神色坚决地点点头。 “不,这话该我说才是……”平手汎秀却是缓缓摇了摇头。 第二十六章 春干物燥需防火 (特别声明:章节名没有误,上一章的章节名也没有误) 雪灾来得甚为迅猛,走得却非常迟缓。 一月上旬,畿内各地就开始渐渐化雪了,但直到月底才算是消融大半,勉强有了一些清新干爽的春日意韵。 这段时间佐佐成政以织田家重臣,兼平手家亲眷的身份,按照礼节在京都拜访了幕府、朝廷、还有寺社、商屋、学者等各方面的要员,以求联络感情,增壮声威,顺便彰显一下尾张武士的存在感。 由于他出手阔绰地不断送礼,又有位高权重的堂堂刑部大人帮腔说话,纵然不怎么会说场面话,也算是收获到不少的好感了。 可惜,很多不太了解政治细节的中立吃瓜群众们,到末了都会问上一句:“不知织田弹正贵体如何了?他老人家卸任之后,局势总没那么让人放心了,我们还是希望回到二三年前那种样子更好。” 然而佐佐成政是无言以对的。 当年织田信长遇刺,为保家业求助于幕府,主动进了御所,从此便是再难出来了。足利义昭十分坚定地声称“管领大人”身体欠安,随时有往生极乐的风险,绝不适合见客……大家又能怎么办呢? 难道还能带兵打到御所去吗? 对于外人的疑惑,佐佐成政心里只觉得委屈疲惫至极,比在战场上日夜厮杀还心累,勉强发挥出他并不出色的表演技巧,回应些“尽管弹正大人不在,织田家与幕府仍然一体同心”之类自己也不相信的废话,到底能不能蒙混过去,毫无把握。 若非有老戏骨平手汎秀从旁协助,恐怕真是要露怯。 有趣的是,足利义昭本人,在三渊藤英、伊势贞兴等幕臣皆未出席的场合,特意强调说“幕府与织田家的联系,并不因弹正大人隐居而有所改变”的话。 可惜佐佐成政听不懂弦外之音,也就没放在心上。 作陪的平手汎秀倒是能大致明白,但也不合适提醒。 此外石山本愿寺的下间赖廉似乎是有事去长岛一趟,途径京都。佐佐成政得知此事,立即大幅周折邀请过来,坐下来喝着昂贵名茶,稍微聊了几句。 这下间赖廉素来行事作风是很强硬果敢不近人情的,他礼节虽未曾缺了,言行中却始终毫不避讳地展示出对织田家的戒备与疏远,甚至不乏嘲笑与轻视之意,神情中明显是一副“要不是看在亲家的面子上我压根不想理你”的意思。 见此情状,佐佐成政气得够呛,险些压抑不住情绪。 平手汎秀却感觉此举可能是本愿寺显如的特意吩咐,说不定蕴含着要向织田家传递什么信息也未可知。 然而…… 外交使节这个工作,看起来是个全无技术含量的闲职,但还真不是什么人都做得了的。要不然为什么平手汎秀当年向织田信忠嘱咐说“事不能决,可问于林佐渡、竹中重治”呢。 可惜…… …… 元龟五年的二月开端之后,京都的政治活动频率忽然明显降低了,因为各家各户都要趁着雪水消融,春回地面的这段时间,赶紧开始春耕。 对于农时而言,其实算是有点晚了,平常年景下面,很多人是一月中下旬就开始翻土犁地的,搞得快的话二月都已经完事收工,可以出去打仗或是搞些工程了。 不过今年情况却是不同,惊蛰过后,春分将至,各处的气温才缓缓升到水稻幼苗能活着长大的程度,此时才能将种子播下地里去。 都说是“瑞雪兆丰年”,但风雪太大了,也是很可怕的。 这段时间,畿内各地的大小势力,显然是没法发起大规模行动的。 而东海、中山、北陆、关东一带的天气,按道理推算,比畿内还要更冷一些,受到的限制也无疑会更大。 至于到了奥羽……看这个情况,今年是别想种稻子了,只能靠耐寒耐旱的杂谷凑合。反正他们本来就是水田少,旱田为主的,习惯如此了总也饿不死。 这个时候,平手汎秀却可以动员七千名脱产的旗本,以鹤立鸡群的姿态重返京都。 甚至根据契约,他还能从国人豪族里面,征调出将近八千人的“军役众”,作为免许所有其他赋税徭役的代价,明文规定“军役众”在农忙时也必须响应出征的要求。(虽然需要一定的补偿金) 但出于对外样们的“体恤”,平手汎秀并未正式履行这项权力,只是吩咐他们要时刻做好领兵前来的准备。 这次大军拜访京都,除了再次打出讨伐“逆臣武田”的旗号之外,最引人注目之处,是带上了自家长女,十二岁的雪千代小姐。 这位不谙世事养在深闺的小公主,将作为代表诚意的政治工具,提前送到岐阜城去,以显示平手家的态度。 说成是“工具”,或许听起来有些可怜,但同时这是无数名农家女子做梦都想要的人生。 ……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平手汎秀携着女儿,带着七千大军,浩浩荡荡再次来到原地之时,并没有人在专门等着他。 佐佐成政和他麾下的大队人马,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说好在胜龙院会面的,可全不见了踪影。 院里负责待客的小和尚们,说那佐佐家纪律森严,令行禁止,一夜之间,分别居住五地的一千多人马,悄无声息地全部离开,旁人只勉强听见凌晨时分有些许动静,却全然不知去往何处了。 于是平手汎秀只得让全军止步,留在原地,派属下的情报人员四处搜寻,亦委托胜龙院的住持,在左近的寺社、商屋与村落里面,找了有台面的人回来询问。 如此很是花了一些功夫才得知……不知何故竟然往比叡山延历寺的方向去了,而且还听说发生了有什么冲突…… 众人闻言尽皆惊惧。 平手汎秀亦是万分不解,但随即对左右说:“佐佐内藏助此人,奉法如山,毫不逾距,可谓是武家起居言行的典范,织田家这么多武将里面,最不可能肆意妄为犯下祸端的舍他其谁?我看其中定有误会!” 当下有个不明真相的僧人适逢其会出现在场,便不服气地暗中小声嘀咕说:“不管有什么误会,也不是可以冒犯千年名刹的理由。难不成还敢说延历寺有什么恶行吗……” 不料被平手汎秀耳尖听到,当即一点不客气反驳说:“这位大师,是否胆敢以性命担保延历寺的清白?若是不能,便请注意言辞!” 那不知名的和尚顿时汗如雨下,低头不语,其他想要开口的各自对视,惶然不敢稍动。 接着平手汎秀叫大军即刻出动,前往比叡山下,辨明青红皂白,同时传令于和泉、淡路、纪伊三州,命各地军役众火速集中,汇来中枢,应付潜在可能的危机,并向幕府为首的各方友好势力通报“可能会出大事”的警告。 京都南郊的一帮子“社会名流”,被邀请——或者说裹挟着,为此事“做个见证”。 有人生性机灵的,看出了风向,推断说:“佐佐大人大概是心怀着对幕府效忠的念头,看不惯延历寺庇护围攻过御所的松永久通吧!” “以我这位好友的作风,确实有这个可能性。”对此平手汎秀口头表示赞同,但故意做出眉关紧锁愁云满面的姿态,显得并不认可。 过了一阵子又有人猜测说:“这位尾张的佐佐大人,素来是织田弹正极为忠心的。能让他如此失态,去找比叡山延历寺的麻烦,或许是与弹正大人有关的事情。” 另一人马上接口说:“话说当日刺杀弹正大人的两大元凶,尚有一人在逃,名唤伊贺崎道顺,是个十分可怕的逃忍。莫非……” 引出这种观点的富商立马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在下可不敢妄加猜度。” 而平手汎秀先是苦笑:“比叡山延历寺是何等位置?僧人们纵然犯些小过,却也不可能收容伊贺崎道顺那等人的!” 随即平手汎秀的面色又忽的转为冷冽:“若是僧人们真敢做那样大逆不道的事,别说佐佐殿了,我也饶恕不了他们!” 此话音落地,观众们更是吓得厉害,有的冷汗直出,有的面红耳赤,有的抱着头盯着脚尖,有的叹着气仰望天空。 一个不明所以的文化人忽然插了句嘴说:“这几日虽然仍有些冷,却也到了春日天干物燥的季节了。万一比叡山上闹得厉害发生了火灾,那可就不堪设想了……” 第二十七章 关于火的谣言与真相(上) 平手汎秀皱眉盯着东北比叡山的方向,看起来很是焦急,恨不得生出双翼,瞬息飞至。无奈身边有七千余兵,进退行止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非得定好路线和顺序,按照建制逐一起步才行。 加上沿路消息传出去,许多有心人过来凑热闹,想要一起“见证”一下真相,平手汎秀也全都来者不拒地接受了,行军速度越发变慢。 后面连幕府、朝廷也惊动了,分别派了人来问口风。但平手汎秀只说“我也什么都不清楚,正要前去分辨个明白。”至于别的一句不提。 自京都南郊到比叡山,约一百五十町(15.5公里),本是半日的路程。 可是大军这么拖拖拉拉,足足花了五六个时辰,从一大早到傍晚,才堪堪走到山脚下。 眼前青山绵绵,层峦连峰,山巅不高,坡度缓和,占了很大的一块面积。石砾草木间隐约可见房屋四散的,便是天台宗大本山的势力范围,包含了总寺,下寺和附属领民的居住地。 正中视野最佳处,半山腰建有广阔的院落和高耸的佛塔,倒是看得清楚,隔着几百步远犹然可见,那是延历寺的所在。 平手汎秀对这一块地理情况很清楚,除了高精度(当然是以本时代的标准)军事地图之外,中军大帐里还有不宣于人的绝密道具——那是一副展示京都近郊面貌的仿真沙盘。 和尚们本就没什么防范间谍的意识,情报是极容易获取的。 以总寺为中心,山中建有大小寺院近百所,村庄聚落二百余,估计总共有三至五万百姓和两到三千的僧侣。 这个数字比起石山、奈良、高野山的同行们要小很多,但胜在是京都周边,天子脚下,能有如此规模,已经算是个很厉害的宗教势力了。 延历寺自然也蓄有僧兵,不过他们素来主要玩的是政治,并不以战力著称,最近一次大规模动武还要追溯到三十五年前,这训练水平和军容军纪,那可想而知,在老兵们看来就跟没设防一样。 一般强盗蟊贼没本事对付僧兵,人家再弱也是成百上千人,不是你几十个悍匪能打得过的。而有能力动手的人,都是上了身份的,又不得不考虑政治影响。 比如平手汎秀就不敢轻易动手。 见到比叡山,他想的是,距离上一次尾随着溃敌追击至此,还没过去多久呢。 重回此地,心情又是不同了。 那还是年前,松永逆军被平手打败后,“贼酋”松永久通,带着其他的“要犯”们,就是跑到这里躲藏起来,号称剃度出家,以此来逃避责任。 而老狐狸松永久秀自辩说是被不孝子裹挟,宣称要断绝父子恩义! 然后他就依靠这个可笑的借口,发动朝廷、寺社、商家、文化人各界的人脉,竭尽全力洗白了一下,姑且苟延残喘暂时保全家业。 当时平手家的将士们无疑是感到十分憋屈的——明明打了胜仗,却不能乘势杀入大和,既拿不到功勋,又没有劫掠的机会,岂不等于是白费心力吗? 这次却不一样。 最下面消息不灵通的士兵们莫名其妙不知所措,稍微能听到一点风声的中层干部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窃喜,而知道真相的少数高层则是竭力忍着藏住窃喜之意,装作与基层士兵一样莫名其妙不知所措。 众人到了山前,寻一处高台做营地,匆匆安置下来。 初看一眼,山上似乎并无异样,平手汎秀顿时皱眉不悦:“是谁在乱传什么流言蜚语,说佐佐殿与延历寺的僧人有冲突的?我就说这位旧友最是恪守义理,绝不会冒犯这千年古刹的。以后再有这种搬弄是否,口舌逞快的无耻之徒,定要严加惩戒!”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众人躬身嗫嚅不敢稍有违背。 接着平手汎秀吩咐说命令全军止步休整,要亲自拜访寺内的高僧解释一下。 但话还没说话,却忽然觉察到什么,不由自主停了嘴,疑惑地向外面四周环视过去。 正巧平手秀益大阔步迎面走过来:“叔父,是不是哪里着火了,怎么飘过来一种烧焦的味道……咦?看这情况,您也闻到了啊!” 此话如晴天霹雳,震得诸人目瞪口呆。但大家俱都不敢有所表露,而是齐齐把目光投向主事的领头人物。 而平手汎秀久久不语,脸上恰到好处地出现震惊、愤怒、失望、疑惑几个表情层层递进,交融绘织的景象。 旁人见状更不敢说什么了。 但平手秀益上前一步,微微躬身道,低声道:“叔父!事已至此,大家都明白是什么情况,您得有个对策吧?” 他这话十分严肃认真,场合也没什么不对。 但这小子正儿八经的姿态没保持几秒钟,就又忍不住笑谑道:“话说咱们这位亲家,平时可是真没看出来。不如就让我上去凑个……上去分辨一番,在临机处置。” 总算是当着这么多人,没有把“凑个热闹”明说出来。 显然“鬼童子庆次”并没觉得火烧比叡山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平手汎秀的态度显然要有所区别。 他没好气地横了大侄子一眼,正要训斥几句,忽又见远处隐有明光闪动,也就顾不上教育晚辈了,赶紧让近侍取来“千里镜”。 仔细盯着一看,确实是有些火焰和烟雾,自比叡山北侧,向这个方向蔓延过来。 放下镜筒,平手汎秀不由奇道:“春季天干物燥,失火本乃常事。听说延历寺旗下共有数千的僧兵,一向管束森严,按理说应该有巡守山林,防备炎灾的人手吧?怎么就任由天灾如此肆掠呢?我等千万不可妄动,查明实情再说吧!” 一方面要查明实情,另一方面却又咬定是“天灾”,话中意思,耐人寻味。 只是当着面,也没有人敢道破。 今天平手汎秀大张旗鼓带着好几千人,慢吞吞在京畿附近走了一整个白天,公开说是要去比叡山,又来者不拒地接待各方赶过来的客人,稍微有点觉悟的势力,都已经派了耳目到跟前打探了。 人是越来越多,至山前的时候,已经有了幕府的真木岛昭光、朝廷的四条隆贤两位贵使,还有临济宗高僧虎哉宗乙、诗人里村绍巴、画家狩野松荣、豪商桥本光次等人,要么亲自前来,要么派了近支子弟做代表。 许多著有影响力的大人物到此,忐忑不安地看着山上升起烟火。 而且继烟火之后,又似乎传来混乱人声嘶喊,接着隐约有各色衣饰的僧俗在山间仓皇逃窜,远看如沸水入了蚁窝一般。 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人去管这个火势。 最早事故起于北面,而众人站在南,等到发现起火时,火势已经相当不小,山上也已经相当混乱了。 显然局势并不容许再去“查明实情,稍安勿躁”了。 可平手汎秀仍是一副投鼠忌器,犹豫不决的样子,喃喃自语念叨着“此地不可轻易涉足”之类的话。 平手家的家臣们自然也不会对此有什么意见,包括大胆妄言的庆次,被驳斥之后看起来也是老老实实地蹲墙角不说话了。 唯有众看客面面相觑,心惊胆战。 终有人忍不住开口,忐忑不安地问道:“莫非……莫非是那个……尾张的佐佐大人……竟攻入了比叡山?” “这……要真是的话,倒也不足为奇。”一个胆子大点的和尚面似沉静地回答说:“那位佐佐大人,当年在织田弹正麾下每战必为先锋,身边少不了豪勇之士,而延历寺虽然数万信众,却不是惯用刀兵的,又没什么准备……” “请慎言!慎言!”平手汎秀大为不悦:“就算是我这位旧友受到某些腐败僧官欺辱,一时义愤,稍微做了一点过火的事,也绝不至于放火烧山的!你们不要听信一些无中生有的谣言!万一将来舆论出了偏差,不知各位敢不敢负这个责任?” 又是一阵尴尬沉默。 于是这按兵不动之时,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那山上的火光却越来越显眼,甚至有士兵过来报告说,遇上几个逃难的僧人,不知有意无意,居然冲到军阵里来了。 这下贵客们实在坐不住了。 身份最高的,是朝廷派来探风头的公卿,名曰四条隆贤的,作为一个没完全明白真相的中级官员,建议到:“先不谈事情原委,至少恳请刑部大人先肃清秩序,扑灭火灾吧!特别是延历寺核心处的高僧大德和文物古籍,那可是镇国之宝啊!” “这个……”平手汎秀眼神连转,犹不能决:“正巧碰上天黑,我担心有部分士卒不停号令,阳奉阴违,若是打着救火的名目趁机劫掠……可如何是好呢?” “……刑部大人所言倒也有理。”四条隆贤本是个没主见的,听了劝立即就不再坚持己见。 如此轻易被说服,反倒让平手汎秀意犹未尽了。 幸好里村绍巴的徒弟——一时忘了姓甚名谁的年轻人接下话头说:“纵然有些许士兵捣乱,危害肯定是远小于火灾啊!只要扑灭了这火,些许小节大可不必在意。” 这下平手汎秀没再继续争辩,而是稍微思索了一会儿,便放松眉关,使劲点了点头,做出深以为然的表情。 第二十八章 关于火的谣言与真相(中) “这个佐佐成政,真是太不知轻重了啊!比叡山延历寺,那是什么地方?纵然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也不该私自兵戈相向,扰乱山林呀!就算并非他本人纵火的,但造成炎灾罪过是责无旁贷了,我身为朝廷刑部少辅,幕府三国守护,势必要追究到底,绝不姑息!你们谁都不要求情,谁说情也没有用!” 平手汎秀不断听了斥候们的私密汇报之后,神情是越来越不善了。最终重回到大众视野之中时,已经是眉关紧锁,面色铁青,声如洪钟,义正辞严,表达出法不容情,严惩不贷的气魄。他久经沙场,惯持权柄,明里暗里直接间接砍掉的人头数不胜数,一旦动怒了,身上自有凛然外溢的煞气放出,就算是无辜之人,见之也未免有些丧胆之感。 比叡山被烧这么大的事情压下来,众人都是懵懵懂懂,急着往回禀报,考虑后续应对,没多少人能注意到细微末节的地方。 不过,终还是有些承受力更强,心思更缜密,敏感度更高的人,注意到刚才话中的蹊跷之处。 左一句“纵然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右一句“并非他本人纵火”,这显然是平手汎秀在为佐佐成政辩解开脱嘛! 讲得那么冠冕堂皇,说什么“追究到底,绝不姑息”,其实是雷声大雨点小,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可见咱们堂堂的平手刑部大人,对自己的旧友兼亲家,内心里,仍是多有纵容宽恕之意的了。 本是人之常情,不足为讥。然而从这个举动当中,有心人能分析出来的情报是——平手汎秀多半已经知道佐佐成政就是元凶了!(虽然不知道是调查出来的,还是直接派人询问出来的)否则何必要提前就摆出这幅姿态呢? 这就是很值得注意的大问题了。 …… 初春时节,夜幕来得极早,都来不及让士兵们生火造饭吃口热食,就仓促催着他们上山去维持秩序和扑灭火源。 然而,天黑得不慢,火势蔓延却更快。人虽然是派上去了,但比叡山上的熊熊大火那是越烧越烈,越来越旺,只不到一个时辰,就延绵到此起彼伏,数不胜数,眼看是人力难以阻止得的了。 只见那大大小小的烈焰,在一片漆黑的夜里,格外显眼。烤焦烧糊的气味,不断从山的方向扑鼻而来,间或隐约能听到枯枝干草噼啪作响的声音。 偏偏随着天黑,又吹起不大不小的北风来。众人正好在火的南边,隔着几百步外,感受到这初春的风,竟是毫无一丝凉意,反倒成了一叠叠的无边热浪。 过一会儿,代替受伤的小西行长传递军令的堀尾吉晴,从前线过来报告说:士兵们正拿着浸水的麻布、沾湿的树枝,以及车载袋装的砂石土木等,用笨办法对付山火,不可谓不尽力,只是效率实在不高,没什么成果,反倒有些人不慎被烧伤了。 平手汎秀瞠目结舌,这才反应过来,拍着脑袋懊悔说:“我们本来就只会打仗而已,没什么救火的经验,真不该贸然出手,以至毫无用处。” 说完立即向旁边的围观群众询问,哪位知晓防火救火的诀窍,赶紧传授一下。 自是令众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这年头大家不是练习刀剑弓马,便是研读诗书礼乐,再不济去琢磨赚钱的法子,谁会闲着没事,考虑“防火救火的诀窍”? 不过瞪着眼睛你看我我看你,看了半天,也不是全无收获。 幕府的伊势贞兴和大馆晴忠二人,闻讯从御所赶来,正好此时到了。然后一个商人便发言说:“记得去年京都的五条大街上,也是在春季起了火,当时正是伊势大人,带着二百名卫兵,迅速扑灭了火势,没有造成大的障碍。” 平手汎秀立即做出“喜出望外”的表情,拱手退位让贤,声称:“既然伊势大人是治理炎灾的高手,就请你发号施令吧!本家的将士定然会服从吩咐的。” 那伊势贞兴刚刚到这,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听到如此的要求,立马变了神色,极力推诿:“刑部大人在此坐镇,哪有我说话的份?” 但平手汎秀不依不饶:“所谓术业有专攻,这水火之事,鄙人是实在搞不明白,以至于乱了方寸。扑火失败事小,毁了延历寺这千年名刹,可就是天大的罪过了。” 这冠冕堂皇的口号下来,伊势贞兴不敢硬抗,只能答应说“容我先端详火势”。 平手汎秀立即伸手将他请到人群中央最显眼的位置,还双手递上南蛮人的“千里镜”去。 伊势贞兴极不自然地接过,做出十分认真的样子,仔细看了一会儿,放下镜筒,无奈摇摇头说:“这一片峰峦之中,聚居地都是零落离散的,大部分都还是水润充沛的丛林,想来平日里烧火做饭焚柴取暖的需求也很有限,平素大约是从无炎灾之虞的,所以才会毫无防备吧……现在火势已成,除了等待山上可燃之物燃烧殆尽,再无办法,我们只能尽量救下逃出来的僧侣和农人了……” 闻言平手汎秀也只能无奈一叹,勉强点了点头,继续向堀尾吉晴吩咐说,让士兵放弃救火,转为接应逃难者。 孰料堀尾吉晴神色为难,解释道:“刚才……士卒们以扑灭火势为目的,向山中登去,或许是引起了误会,许多看上去像是逃难者的僧侣和农人,见了我等,立即反方向跑去。当时我等只念着执行主公的命令,并未顾及此节。如今想来,这可真是……” 平手汎秀面色尴尬,只能嘱咐说,做好接下来的事情就行,不要多想。 堀尾吉晴领命而去。 忽而人群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方才伊势大人说了,比叡山平素是无炎灾之虞的。看来今天定是有人故意纵火了!” 话音落地,平手汎秀骤然色变,一脸严肃地厉声斥道:“谁又在编造谣言了?是哪家寺社、国人的使者?抑或是某位公卿或匠师的弟子?可有胆子出来当众辩论?” 伊势贞兴也立即正色道:“这等关键时刻,绝不允许任何人造谣生事,破坏畿内团结一致,共抗武田的大好局面!” 地方强藩与中枢大员都说了狠话,那低沉嗓音者自然不敢现身,反倒是幕府的另一个使者,大馆晴忠面色悠然地走出来,轻轻躬身施礼,开口道:“伊势大人,此言差矣!您这么说话,倒显得我们幕府是以势压人了……出了这种事情,大家当然会对真相有所猜测,此乃人之常情。即便猜得不对,那也不是罪过嘛!” 堂堂幕府政所执事伊势贞兴,当面被同僚如此质疑,顿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旁人只当在看笑话。 而平手汎秀却敏锐地察觉出两点隐藏信息来: 第一点,在幕府内部的政治斗争当中,平衡大概已经打破了,大馆晴忠所属的“亲武田派”估计是得到足利义昭的支持而占了上风,否则不可能这么直接顶撞伊势贞兴。 第二点,这个大馆晴忠实在不是什么聪明人,就算占了一点上风,也不该在公开场合得意忘形,让外人知道幕府内部的矛盾!以此来看,他们这一派得势的日子不会太久。 话说当天足利义昭本来都已经被说服了,赞成“抵抗武田”这一说,还拍了细川藤孝去劝阻(然后被信玄强行滞留了)。 后面依靠近卫前久背书,加上过继给朝仓的上代将军义辉遗腹子,武田信玄这是要直接否认足利义昭的正统性。 双方理当是不共戴天了,怎么幕府的势头反倒变了? 他们足利家内部的事,真是很难说得清。 不过,平手汎秀对自己的计划,倒是十分坚定的。 随着时间推进,平手家的士兵们根据命令,收起了刀剑铁炮,紧急建了避难的大棚子,准备了干粮和热汤,来招待山上跑下来的僧侣与农人,其中还包括了天台宗的几位高僧,为首的乃是出身皇族,上任未久的天台宗座主,享受“准三宫”待遇的堂堂觉恕法亲王。 这位亲王大人可不得了,理论上的身份地位,是比将军和关白还要高的,更非尾张的乡下武士可比了。 他初时惶然无措,像只吓坏的小鸡一样躲在两个高大和尚背后,不敢见光。但证实身份,得到款待之后便开始渐渐得色,对前来侍奉的士卒吹毛求疵,求全责备。 乃至于平手汎秀去见他的时候,这位亲王大人声色俱厉地表示:“刑部大人!听说那个尾张来的佐佐大人,是您的旧友和亲家?这个人的作为实在太过分了!先是污蔑我们延历寺窝藏罪犯,讨要什么‘刺杀织田弹正的凶手’,被我严词拒绝之后,居然还不死心,悍然带兵突袭上山,还放了火!这种行为,如果不处以极刑的话,恐怕所有尾张武人,将来都无颜在京都立足啦!” “鄙人定会请幕府与织田家出面,施以适当惩戒的。”平手汎秀很明白地将敷衍两字写在脸上,毫不在意地转移了话题:“至于刺杀织田弹正的凶手之事,到底是否被藏于比叡山延历寺,恐怕也需要调查清楚了。” 觉恕法亲王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大怒:“刑部大人,您的态度恐怕不太合适吧!就算有些罪犯侥幸混在延历寺又如何?您清楚比叡山的历史吗?您可知道……” 平手汎秀懒得理会他,没听完废话就转身离去了。 而身旁的“鬼童子庆次”则是稍微慢了一步,站在原地,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伸出右手小指掏了掏耳洞,状似无意地说出了准备好的台词:“木曾义仲的事情似乎已经过去太久了,京都人好像忘了他们为什么要尊重我们这些乡下武士的原因了,嘿嘿……” 亲王大人目瞪口呆,继而“啪”的一声,平地摔倒在地毯上,半天爬不起来。 第二十九章 关于火的谣言与真相(下) 京都人的贵人们,无不为比叡山的炎灾而惶恐愤怒,心中暗自痛斥“东国乡下武士”又一次的无耻野蛮行径,只是在平手汎秀的高压之下,并无人敢于公开表达出来。 事实上他们也都是一片茫然,全然不知道该去记恨的人究竟是谁。 是织田家部将佐佐成政吗?这人的身份地位,实在欠缺了些,挑出来总有些小题大做的感觉。 何况那家伙只带着不到二千人的迎亲队伍,怎么就能如此轻易攻入有数千精锐僧兵把守的比叡山延历寺呢? 这是公卿、商贾和文化人们,所不太能想通的事情。 通晓内情的明白人,自然清楚,这些天台宗的僧兵众养尊处优,承平已久,早是武备松弛,不堪一战了,从僧产和香火钱剥出购买兵刃辎重的资金,也不知道会经过多少“高僧”们上下其手的盘剥漂没。 正如“鬼童子庆次”所言,自木曾义仲在京都搞了个大新闻之后,贵人们便不太敢亲自过问武家的事,尤其是惧怕直接与下层乡下人打交道。他们更愿意通过向幕府沟通,旁敲侧击地施加影响。 这么大的事情,足利义昭当然不会不知道。 幕府火速派出了伊势贞兴和大馆晴忠负责协调。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将军大人对比叡山之火展示出极大的克制,说得上话的幕臣们也都缄默不语,迟迟未肯表态。 如此,便等于让出主导权,暗示不会掺合。这与此前励精图治,扩大权威的姿态,大相径庭,令人难以理解。 正好此时坊间开始有了传言,说这尾张的佐佐成政,本是为追捕“刺杀织田弹正之元凶伊贺崎道顺”才带兵上山的,被僧侣拒绝后就强行攻击。可是他并没如愿找到伊贺崎道顺,反是惊动了勾结武田,围攻御所,被平手家击败后,逃到比叡山蛰伏的松永久通。松永久通心下有鬼,误以为是冲着自己来的,带着亲信党羽主动发难抵抗,二者交战,波及旁余,最终酿成火灾。 这个解释缺乏印证,难辨真伪,但十分符合无知群众的鸵鸟心态。于是围观者方才纷纷恍然大悟。 尾张乡下武士,在大家印象中确实就是一言不和拔刀相向的。 足利义昭坐视比叡山延历寺遭殃的理由也很充分了。 平手汎秀夹在中间和稀泥,想要大事化小的原因,亦可以充分了解。 阴谋论者当然会嗤之以鼻。不过在通讯技术不发达的年代,阴谋论者并不容易得势。 在这诡异的气氛之下,尽管天台宗在京都上蹿下跳,大放厥词,要求报仇雪恨,严惩首恶,但舆论中心的佐佐成政却是在两日之后,很安全地带着人马回到大众视野当中,被平手汎秀迎到自家军营里去居住了。 见面佐佐成政便急道:“好一个比叡山延历寺,果然藏污纳垢!只是没寻到那元凶伊贺……” 平手汎秀摆了摆手,伸手做了个往里走的动作,示意入内详谈。 佐佐成政轻轻点头。 一路之上,遇到平手家的家臣们,纷纷在施礼时投向不同的目光。 有的是敬佩,有的是嫌恶,有的是恐惧,但更多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茫然不自知的佐佐成政被盯得心里发毛,连忙拉住平手汎秀的袖子,半开玩笑问道:“敢问刑部大人,诸君何故如此视我?难道令嫒美名远播,彼等憎我夺走了你家的掌上明珠吗?” “你难道不知道人家为啥这么看你吗?”平手汎秀闻言大为惊异,瞪大了眼睛,半是恼火半是不解地上下打量着对方身上的尘土污痕,想了半天措辞,最终不答反问:“难道延历寺并非是你烧的?” “啊?烧?”佐佐成政愣了一会儿,接着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我率兵上山之后,并未遇上原本要找的目标,反而与分不清身份的人接战一场,事后才知道是松永久通那家伙……打斗时动用了铁炮射击,难免生出烟火,却谈不上有意焚烧。” “是吗……”平手汎秀眼中闪过异色:“仅凭烟火,恐怕不足烧毁比叡山上,五分之一的寺社吧……” “五分之一?”佐佐成政大惊,“山中庙宇恐怕不止百座,五分之一,就有二十以上,即便有意放火,也要花费不少功夫。我正在与人鏖战,如何有闲?” “我看是有人趁你上山,偷偷纵火才是!”平手汎秀皱起眉关,忧心忡忡,“唉……我说起那伊贺崎道顺藏于延历寺的事,反倒害了你……” 佐佐成政反倒从容,挥手道:“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何必做此姿态呢?话说今日除了侥幸讨取大贼松永久通,除此之外,还找到了不少值得一提的人和物事!堂堂天台宗的比叡山延历寺,不仅暗中庇护了不法之徒,还参与过许多见不得光的谋划。从上洛起,几年以来,织田家遇到的种种困境,或许都与这群和尚不无关系,就算焚烧屠尽,也是理所应当的!我倒不惧怕有人报复,只可惜没能擒住伊贺崎道顺!” 平手汎秀默然不语。 算起来,面前这位老朋友该有三十六七岁了,但政治敏感度依然没什么提高。 何须要到今日,才知道比叡山延历寺对织田家图谋不轨呢? 当年织田信长故意扶植南蛮人切支丹传教,又纵容日莲、真言在畿内扩张,有心之人都能看明白,就是为了打击天台、临济、法相以及一向宗等在京都根基较深的宗教势力。 既然被打压,人家焉能不反抗? 底气不足的宗派,有的刻意攀附织田家重臣,有的直接给信长屈膝送礼,算是曲义求全。连钱粮最丰,门徒善战的一向宗都暂时屈服了。但历史悠久,虚名最盛的天台宗,看上去是拉不下这个面子的。 这帮秃驴与反织田势力有所勾连,乃至做些蝇营狗苟的事,皆在意料当中。 织田信长是何等的智计?其麾下的“飨谈”亦是一流。这点破事他能不知道吗? 为什么魔王大人不动声色,不露敌意,静静看着天台宗的秃驴们在京都北郊的核心地域搞小动作呢? 无非是外敌尚大,时候未到嘛!能不撕破脸皮,就先姑且忍着。 可惜这道理,佐佐成政是想不通——或者根本不会去想。 话说当日信长遇刺时,这家伙也不理解为什么接受管领的任命前往御所幽居就能解决困境,讲解了半天仍是懵懵懂懂。 说得好听一点,可谓是经年不变的赤子之心了。 平手汎秀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竟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按原本的想法,佐佐成政知道兹事体大之后,多少会有些怨怒之意,总要放出歉意,安抚一番才行。 没想到这位老友不疑有他。 完全没去考虑,平手汎秀给出伊贺崎道顺的行踪情报是真是假,只为放跑了元凶而懊丧。 真不愧是佐佐成政…… 思来想去,沉默良久,平手汎秀复开口道:“对了,刚才说到的松永久通……你已经将其杀死了?” 佐佐成政闻言点点头,脸上稍露得色:“正是!我本并不是冲他去的,谁料那狗贼竟主动找上门来,其左右亲信倒也有数百近千之众,亦不缺厚甲利刃的,然而都是怯懦无胆之辈,只伤了三五十,便渐渐溃散。敌酋身中弹丸,转身欲逃,被我一箭射中脖颈处具足与兜帽的间隙,立时倒毙。辨认了首级,再对照家纹和佩刀,才抵定是松永久通。至于延历寺的僧兵则是比起松永家的士卒更加不如……” 他还想再讲,平手汎秀挥手止住,打断说:“如此甚好!话却先留住。我估计这几天公方大人会招你我去御所质询——我会受命前去,你也不要推脱,到时候,再把这些英雄事迹好好详细分说出来,不迟。至于发现延历寺与织田家为难的事情,无论是物证,还是从俘虏口中拷问得知的,最好尽皆略去不提,就算提也只是一笔带过。另外你带兵上山的理由也要说清楚,是找和尚问伊贺崎道顺的事,遭到极为敌视和不礼貌的拒绝,才一怒之下先礼后兵的……” 佐佐成政脸色渐渐严肃起来。他志不在勾心斗角的事,却并不傻,立即听出老朋友是在想办法为自己善后来了。 他心下虽然低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也觉得能和平解决是最好的,下意识便点了点头。 只是点头归点头,心下犹然有些不解: “为何要略去延历寺与织田家为难的事情呢?不是应该彻底说出来,才会显得我打上山去是有理有据的报复吗?” 平手汎秀无奈苦笑着摇摇头,没好气地说道:“这点事情还用说明白吗?回去仔细想想吧,想不清楚问一下你岳父就……” 说到这,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这才想起,佐佐成政的岳父村井贞胜,在信长遇刺那一天,作为近臣,同织田信包一起,已经不幸罹难了。 否则织田信忠也不至于如此孤立无援啊…… 造化弄人。 触及这个痛点,一时两人全都有些消沉了。 佐佐成政稍微犹豫了一下,低头道:“明白了,庙堂上的事,全都听你刑部大人吩咐,总是比我自己琢磨强得多了。” 话毕,从容施礼,起身迈步而出。 “走好。” 平手汎秀端坐于地,淡淡唤了一声,算是送行,全无起身的意思。 他盯着老友的背影熟视良久,直到对方消失在三道门外的转弯口,仍恍如未觉,只沉沉地发呆。半晌才缓缓起身,脸上神情复杂,尽是疲惫之意。 侧方幕布之后,悄然走出握着刀柄与手里剑如临大敌的服部秀安,与主君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瞬间将武具收到衣袖里。 第三十章 被顾全的大局 转眼到了二三月份,多年难遇的寒冬雪灾,痕迹渐渐逝去,偃旗息鼓的战端,想来又要重开。 甲斐武田磨刀霍霍,越前朝仓为虎作伥,伊势北畠包藏祸心,大和松永助纣为虐。 为了顾全大局,比叡山延历寺的事件,必须马上解决,马上得出结果,容不得拖延。 “天台宗肆意妄行,勾连逆贼,罪在不赦,自取其祸;佐佐成政目无王法,擅动刀兵,虽实有功,迹不可取。” ——这是平手汎秀面对大众做出的论断,长脑袋的都能看出来,他的立场已经歪到何种程度,是不言而喻。 作为正五位下,刑部少辅,三国守护,他说的话,声音固然不小,却也未必就算数。 但若是幕府将军足利义昭也宣称说:“双方各有过错,此事实难决断,我看薄施惩戒,以儆效尤,下不为例吧。” 那事情的基调就没法翻身了。 佐佐成政犹自懵懂,而平手汎秀却是抓住松永久通围攻御所后被比叡山延历寺庇护的这个黑点,咬死不放,大做文章,同时明里暗里强调武田家的潜在威胁,最终成功打动了足利义昭。 皇族和朝廷们当然是十分不满的,商界和文化界也都心有戚戚。 然则随便暗地找了个托,轻飘飘说上一句:“几年前与伪公方足利义荣勾结的前关白近卫前久,现在已经与甲州武田家沆瀣一气。此人久居高位,难免有盘根错节的枝蔓,需谨防有隐藏的余孽利用延历寺之事兴风作浪。” 这么一讲,倒提醒了众人,东边的大敌还在虎视眈眈呢! 而松永久通恰好就是响应了武田,围攻了御所的重要从犯。 平手汎秀将此人拿出来,当做是“火烧延历寺事件”的核心要素。那么,谁要在这方面上蹿下跳的,无疑就有内通外敌,反对当今幕府的嫌疑。 京都的宗室、公卿、高僧们,并不会觉得足利义昭与平手汎秀,就比武田信玄和近卫前久更可爱。大家也能猜到他们这些贵人里面,一定有与武田暗通款曲的。但此等勾当,谁敢公开说出来呢? 真有不识相的,别说武士手里的刀剑不会饶你,同行们就先喷死你。 堂堂前任关白近卫前久,一旦站错了队,有了“拥立足利义荣”这样洗不掉的黑历史,照样仓皇逃出京都,不敢稍有逗留。 当然,倘若他敢硬撑着不跑路,织田信长和足利义昭也未必就一定会动手杀人,但谁愿意拿自己的脑袋当赌注呢? 总而言之,比叡山延历寺这事情,似乎就要不了了之。 除了让朝廷和幕府的关系忽然变得紧张起来以外,并未产生更大的后续影响。 贵人们只能暗地里咬着牙,痛斥足利义昭不识抬举。 至于平手汎秀,距离被摄关家族记恨的资格,还稍有些差距。 总而言之,比预想中更轻易地,就让佐佐成政逃过了追责。很多公卿僧侣暗地咒他去死,但足利义昭的处断是“令其剃发入道,出家清修,以示对诸天神佛并无不敬。冒犯山门只为国事耳。” 接着,当事人在朋友提醒下,请缨说:“甲斐武田居心叵测来势汹汹,如此国贼一日不除,忠义之士寝食难安。恳愿公方大人允我戴罪出阵,若侥未死,定当用尽余生悔过。” 对此足利义昭不置可否,脸上有些不满,却并未严词呵斥。 很显然,将军大人对于御所被围攻之事印象极深,短时间内,他的头等大事便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抵御武田系的入侵,除此之外都好商量。 佐佐成政本人也感到满意。 他当日对汎秀所言毫不怀疑,即刻决定带兵上山,不仅是出于对信长的耿耿忠心和对老朋友的信任,同时也是为了拉近关系,确保平手家会支援尾张前线的战事。 区区剃发出家的代价,并不足道。 平手汎秀更没有道理不高兴了——所有人都在考虑事情的后续政治影响,却无人有心追查炎灾的细节起因了。 和尚们无疑一口咬定是佐佐成政丧心病狂焚烧古刹,后者却自认为没有这个动机也没这个闲工夫,怀疑是一贯贪墨的方丈主持们自己放火销毁罪证。 刺杀过信长的元凶到底在不在寺里面躲藏着,也是个争执不下的话题。佐佐成政并未抓到罪犯本人,然而依照常理推想,延历寺连攻打御所的松永久通都敢庇护,又确实与反织田的势力不清不楚,接纳伊贺崎道顺也是顺理成章的,不需要任何证据,大家先信了三分。 双方各执一词,谁也说不清楚。京都的百姓们更是只能听到各种自相矛盾,不知真伪的坊间传言,事情来得十分生猛,但去得却是莫名其妙。 最妙的是,这些传言中,似乎没多少人考虑到平手家的可疑之处。 于是在整个过程中,平手汎秀受到的关注比足利义昭和佐佐成政都要低得多。他执意站在老友一边,断章取义罔顾事实,也受到了不少来自佛门的敌视,然而也有很多织田家的旧人,认为这种帮亲不帮理的护短行为非常值得提倡。 出生尾张农家的孤儿,被过继给死于桶狭间合战的毛利良胜为嗣,现名毛利良通的平手家亲卫众队目,就在京都酒馆大张旗鼓地说:“现在咱们织田家日子确实不如以前好过了,但也不意味着就必须缩着脖子做人了!只要是像佐佐大人那样为公义而得罪人的,刑部大人一定不会不管!” 恰好,织田信忠远在清州城过冬,没能及时掺和进来。而且他得知此事之后,也有些犹豫,没有第一时间为佐佐成政背书。 柴田胜家处在人生低谷,有心无力。北伊势的泷川一益,自以为聪明的独善其身不发表任何看法。竹中重治倒是想表态,但他无法真正被视作“自己人”。 两个影响力较高的一门众,织田长益没怎么犹豫就紧随大舅哥步伐而动了(他正室夫人是平手家的女儿)。津田信澄则是更亲近蛰居京都的柴田,对平手表露出莫名的疏离和戒备,这两人似乎都没有很强烈的帮助织田信忠稳住局势的想法。 削弱了后方隐患,又赚到影响力,可谓一石二鸟。 不过平手汎秀更希望看到的,是借此观察幕府应对危机的反应。 公卿、佛门与文化人产生的冲突,投射到二条御所内部,令人渐渐看清其间派系斗争的本质。 通过观察之后,平手汎秀有一种隐晦的感觉—— 广大在风雨飘摇中不离不弃的幕臣们,效忠的并非是义昭本人,而是幕府,是足利家,是传统价值观的聚合体,抑或是受到上代将军的人格魅力所感召。 否则一个懵懵懂懂不知世事的和尚,凭什么得到那么多人的拼死相救? 而次子出身,自幼出家的足利义昭,自身也有着权欲和野望,为了一己之私,偶尔会将传统价值观的优先度往后排一点。 昔日信长一手遮天,两派需要抱团取暖。 而今畿内势力林立,幕府权威颇有回复之势,矛盾就开始展示出来。 尤其是义昭将上代公方足利义辉的遗腹子扔到越前去,过继给朝仓家之后。 也许老派的幕臣们是希望年三十余而无子的义昭,将上代的遗腹子立为嗣子,而义昭却自以为春秋正盛,坚决不接受这个安排。 然后,甲斐的武田信玄,把那个丢到朝仓家的遗腹子称作是“越前公方”,并且打着“拥立越前公方为正朔”的旗号挥兵上洛…… 如此一来,那些老派幕臣的心里,会不会出现一些诡异的转变呢? 尤其是这次足利义昭在“延历寺事件”中展示出实用主义态度,将传统价值观弃如敝帚之后…… 因此,在最近的所见所闻里,与将军大人一条心的,好像只有一向追究实用主义的伊势贞兴,还有不知道怎么被说服拉拢的三渊藤英,再往下就是明智光秀、木下秀吉、柴田胜家这些能力超凡,但身份尴尬的编外人员了。 而一色藤长、大馆晴忠、真木岛昭光……等等很多人的态度十分微妙。 这种情况下,又不得不联想起被足利义昭看得紧紧的织田信长,也不知道现在他老人家身体究竟如何了…… 想到这里,尽管没有实据,但平手汎秀自认为是厘清了大体的方向。 接着,他开始做一件天马行空的事情—— 帮助大和松永家查户口。 一番调查下来,根据统计分析,松永久秀这人,并不怎么好女色,一共只有一子二女,三个孩子。 女儿先不管,儿子就是松永久通,已经被佐佐成政射死在比叡山上。 松永久通有二子,长子年九岁,基本确定是一起死在山上。次子年六岁体弱多病,跟着祖父呆在大和。 另外松永久秀还有个二十岁的亲侄子,但从上一辈起,已经改姓内藤了。 摸清情况之后,平手汎秀当机立断,下令将松永久通及其长子的头颅讨过来,装裱好了给大和松永久秀送过去。 你不是号称痛心疾首,划清界限,脱离父子关系吗? 不是口口声声说坏事都是混蛋儿子做的,自己完全是被胁迫吗? 那正好帮你清理门户,不用谢了。 就看这老狐狸,会不会被怒气冲昏头脑,不顾大局,举兵对抗了。 第三十一章 欺人太甚 “父亲大人,孩儿有些不解。眼看即刻就要东进抵御武田军的主力,为何不与大和松永氏保持表面上的和平,反而要如此……如此……如此逼迫呢?” 刚刚十岁的言千代丸提前剃了头发,穿上最小款式的甲胄,依然略嫌宽大,腰间配上小胁差,脖子上带着沉重的千里镜,虽然极力做出严肃冷静,煞有介事的神态,可落在眼里,怎么都像是童子军玩游戏,多过武二代的初阵。 不过,其父倒也并不是真的想让他提前元服参阵,只是拉出来见见世面而已。 “火烧比叡山延历寺”事后二十余日,与京都贵人们费时费力地牵扯了一番之后,时间已到了春分、清明之间,除奥羽外,扶桑列国的气温彻底回暖,冰雪已尽消融。此时东边传来消息,武田军重新集结,意在趁胜更进一步,织田、德川严阵以待。 平手汎秀向和泉、淡路、纪伊三国的国人众,及四国诸势力发布了动员令,要求履行合约,吩咐前者在一个月,后者在两个月之内,提供约定数量的兵马,集中于畿内以供驱使。而他本人领着数千旗本,加上畿内四处一些临时加入的客军,却未立即向尾张、三河驰援,反是自京都向南,进入大和一国的境内,将松永久通及其长子的人头送到信贵山城,请松永久秀出来会面。 一些心思比较缜密,又没那么缜密的家臣,就觉得这么做有点本末倒置,主次不分了。 当然,敢直言进谏的,唯有自家大少爷一人而已。 平手汎秀答应了佐佐成政的交涉,要把女儿提前送到岐阜城去,完成婚礼仪式,而言千代丸是放心不下雪千代这个姐姐,一再恳求之后,破例同道上路的。 正好当爹的也想让孩子扩展一下视野,顺便作为准女婿,拜访石山本愿寺的老泰山和丈母娘。 结果言千代丸换了一副妆容,与雪千代一同,姐弟俩由井伊直虎领着,在二百卫兵,八十仆役,三十侍女的簇拥之下,来到了京都,与平手家大军汇合,等待一道向东出发。 期间平手汎秀有意向儿子解释了当下的情势,分析武田西上为何牵动天下的原因,甚至隐约透露了织田一系分裂之后,各自不同的立场。 这是言千代丸第一次以武家继承人的身份,接触到黑白难辨的层面。他对世界的原有认知不断受到冲击,但同时也学得很快,对于“朝廷、幕府、寺社、各方大名都有各自的立场取向”之事,已经能够理解。 然后,在父亲鼓励之下,没两日便忍不住提出疑问。 对于儿子的不解之处,平手汎秀耐心解释道:“一柄削铁如泥的刀剑,最有价值的瞬间,便是砍下敌人首级;而其次,则是藏于刀鞘,引而不发之时。现在松永弹正,就仿佛是一个随时可能拔刀的剑客,从某种层面讲,他比已经亮出军阵的武田更加危险。所以我现在极力逼迫,就实要让他做出抉择,要么把刀扔掉,要么干脆拔出来。” “原来如此。”言千代丸若有所悟,“这是不是也符合您之前说过‘先安内,后御外’的道理?” 闻言平手汎秀微微色变,摇头道:“我可不曾如此讲过,只是外人谣传罢了……这些话心里想想也就罢了,公开说出去,是很不妥当的。” “是!”言千代丸连忙俯首领命,但接着又皱着眉抬起头:“可是,我觉得……就算……就算不说,我家现在的作为,很容易让人产生这方面的联想啊……” “……”平手汎秀亦无言以对,稍觉尴尬,片刻后方才正色道:“若是换了别人,确实会有你说的这个问题,松永久秀此人,近十余年来,一直在消耗名誉与信用换取实利,而我却是放弃了不少实利以维持名誉与信用……于是才有了今日的人心向背。” 言千代丸听得懵懂,只是一知半解,却又不明白该怎么表达出自己的疑问来,只是低头闷着思索。 过了一会儿之后,派去大和信贵山城做使者的堀尾吉晴回来了。 他说那松永久秀十分克制,不仅没有起兵来攻之意,还说什么“感谢平手刑部大人助老朽清理门户,我早已与这逆子恩断义绝,父子之情无存,绝不会因为此事而动摇对朝廷和幕府的赤胆忠心。” “真是能忍的老狐狸啊!”平手汎秀不禁为之感慨,接着犹不甘心追问道:“茂助(堀尾吉晴的字),你可曾将一大一小两副头颅送到松永弹正的面前?” “这……”堀尾吉晴羞愧道,“松永弹正坚持说他缠绵病榻,不能见光受风,臣下再三要求,也只是离了二十步远,隔着一层屏风晋见。至于那两只准备好的头骨,只能由他的近侍转交……” “嗯……这不是你的责任。”平手汎秀十分遗憾,“连这都等忍得下,他说什么‘父子决裂’的借口,说不定真的会被世人所相信……还真是找不到什么理由对付他啊!武田、朝仓、北畠诸军已经动员,时不我待,看来只能姑且搁置了。” 如果是小西行长那种天生嘲讽脸,说不定能激得松永久秀发怒,但是当事人可能也是别想活着回来了。人家真要撕破脸,指不定还讲不讲究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潜规则。 何况小西那家伙还在养伤呢。 本多正信倒是多半有办法拿言语逼得松永久秀没处回旋,岩成友通大概也有机会。可是,他们显然不愿意担任这种危险度极高的工作,非逼迫着去,那就伤感情了。 反之山内一丰、堀尾吉晴这些人倒是视死如归勇猛无畏,什么任务都敢接,但行事的手腕就没那么高明了。 事已至此,差不多接近底线了。 凭借平手辛苦营造的美誉,与松永多年惹下的恶名,两者的鲜明对比,也只能做到这一步而已,人家都已经说亲生儿子死得好了,还要怎么样?再逼迫下去,舆论的天平可能就会反转。 扶桑的文化里,天然就有“刑不上大夫”的情怀,而松永久秀,乃是堂堂从四位下的弹正少弼,无可争议的士大夫阶级代表人物。 这种贵人,死在战场上倒也罢了,刀剑无眼谁都说不出什么。但若不在战场上,那就拥有认怂保命的特权。闹出的事情不到石田三成那个程度,就不会轻易被砍脑袋。 公卿、僧侣、文化人们,因为佐佐成政的事,已经心怀怨恨,自不必说,幕府和畿内国人的情绪,则需要谨慎对待。 只是,一旦就此收手,该如何防备松永久秀事后潜在的报复可能性呢? 换而言之,要留多少人在京都附近,才能放心前往东线? 仅仅是大和松永家的话,他们在围攻御所失败后损兵折将,本不足为患。可是现在幕府内部也并不平稳,足利义昭这家伙的思维很难预料,坐镇南近江竹中重治虽然看上去是友军但人家也是有利益诉求的,而西国的浅井长政似乎已经快要给浦上家的棺材盯上钉子了,随时有可能“班师勤王”的。 想来想去,也得要得力家臣,带领一万人左右,驻守于侧,才足够让人放心。 然则,这么一来,剩下的兵力就不够在东线产生决定性影响了…… 平手汎秀一时难诀,犹豫之间,正想着是否要把本多正信、岩成友通叫过来参详一番时,却忽然听到身边的言千代丸开口了: “父亲大人……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现在您是想要想办法逼迫松永家露出破绽,但是未能如愿……是这样吗?” “不错。”平手汎秀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你有什么建议吗?” “……呃……我昨天听说,松永弹正的长子长孙尽殁之后,尚余一名……一名幼孙养在身边。既然他……他老人家,声称对我家……对朝廷和幕府的忠心,丝毫没有那个……那个动摇,那么,按照惯例,要求他……嗯,在发生大型变故之后,要求他的幼孙到京都担任人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言千代丸的神情还有些不太自信,但话说得倒是还算清晰。 听了这话,平手汎秀眼前一亮,忍不住猛然拍了面前的案几:“的确如此!这么简单的事情,我居然没有想到!” 接着侧首望向帐下那俯首侍立待命的堀尾吉晴,吩咐道:“便按此行事吧!劳烦茂助你再走一趟,有请松永弹正那个六岁的幼孙,来我这里做客!” “是!属下遵命!这次一定将主公的决意充分展示!” 堀尾吉晴脸上郁闷与惭愧的气氛一扫而空,又恢复到踌躇满志的状态,伏身拜了一拜,之后起身,转向,大踏步走出。 之后平手汎秀侧身面对言千代丸,神情瞬间变得复杂起来,一时找不出话说。 而言千代丸自己,也有些神思不属,怅然若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三十二章 围攻信贵山城 平手汎秀没忘记让人去御所禀报——或者说通知了一下,进“谗言”说:咱们松永弹正这番表态,我个人姑且能够接受,只是下面的兵将不放心啊!毕竟除了这么大乱子,仅凭口舌怎么能够取信于人呢? 这官司打破天去,根子上也立得稳。 果不其然,那信贵山城的松永久秀顿时坐不住了,也无心再装什么深明大义,而是服软称:“老朽的长子长孙俱殁,固然是他们自己取死不管旁人,但无论如何,目前是仅余一个幼孙在身边了,实在不舍得紧,我愿进献军资粮秣,以示诚意,还请平手刑部高抬贵手,收回成命为善!” 对此,平手汎秀当然是礼貌却又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弹正大人不舍幼孙,当然是人之常情。然而兵将们疑惑于贵家的真实立场,岂非亦是人之常情吗?我固然可以体谅弹正大人,可是谁又能体谅我呢?” 话传回去,过了大半日后,又收到消息,说是松永久秀进一步屈服,亲笔写下书信说:“吾垂垂老矣,寿数恐在旦夕之间,仅有幼孙可承血脉,如何能够远离?向有天下珍品,唐物九十九发茄子,历经奈良珠光大师,越前宗滴殿,机缘巧合,蒙尘于信贵山城之中,暂归鄙人所摄,数十年来视若身家性命一般,不敢稍有轻忽……今愿以此至宝,代替拙孙,聊表寸心!” 见之,平手汎秀心道不妙。 这名贵茶具的威力,在京都那群公卿、高僧、文化人看来是很不一般的,此事传出去,让人觉得是“穷凶极恶的平手刑部从知书达礼的松永弹正那里强夺名物”,舆论上很不好听。 于是也容不得张扬出去,立刻做出回复: “我平手汎秀乃是自尾张乡下而来的田舍武士,性素没有懂得京都人的风雅礼节,茶器的高低贵贱,一概不知。此番只认人质,不认他物!” 命令堀尾吉晴将这样的意思传达过去。 接着,就没有下文了。 堀尾吉晴出发了一两个时辰,平手汎秀方才终于意识到其中的风险,连忙派人关注。但整整一昼夜都没有任何消息。 到了第三日上午,才基本可以确认,松永久秀放弃了谈判解决问题的幻想,举兵笼城,仓促招募了邻近的数千人到信贵山城防守,彻底坚定了倒向武田的立场,摆出对抗姿态。 如此发展,正如之前所愿一样。 只是—— 使臣堀尾吉晴,本人境况不明,不知是死是活,他身边两个亲信,一曰三谷乙兵卫,一曰朝日富太郎,都被松永家砍掉脑袋,悬在城门口示众了。 事竟至此,平手汎秀连呼大意,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催着和泉、淡路、纪伊三州,乃至四国的援军赶紧上路,尽快攻下信贵山城为善。 另一方面则是赶紧一五一十(添油加醋),原原本本(夸大其词),将松永家生变这事广而告之,以求取得舆论上的优势。 同时令拜乡家嘉、香西长信,各领一千五百余众,一者走正面大路,一者从东侧绕过,挟制信贵山城的城郊,防止大和国内松永家的爪牙继续聚集。 逐条命令被雷厉风行地执行下去,局势走向也都尽在把握之中。 不过平手汎秀的情绪依然十分不好。 他深觉得是自己错误的判断,导致堀尾吉晴出于险境,对此颇为懊丧。 那什么……三谷乙兵卫,朝日富太郎,听起来便知是下级武士,死了就死了并不打紧。可堀尾吉晴最近大半年来在中枢比较活跃,如今隐约已经是位卑权高的新锐干部,这种人轻易折损了,是会对士气产生负面影响的。 …… 四日之后,浅野长吉、安宅信康、中村一氏,带了和泉、淡路、纪伊三地的国人众,总计六千八百军势(动员率因故未达到百分之百)前来,与平手汎秀的本队汇合,抵达大和国信贵山城之下,遥望着负隅顽抗的松永氏。 河田长亲在四国动员了不少友善势力,其中包括了三好家的十河存保,一条家的依冈左京,更有长宗我部家的“姬若子”亲自出马,原本说是尽力凑齐三千人,结果来了四千五百,已经集结完毕,正在准备渡海。 坐镇岸和田城,主持钱粮运转的伊奈忠次顺便找人带了封信过来,说最近的经济压力十分巨大,不仅自家仓库搬空了,旗下玉越屋、春田屋、三鹿屋三家商户的储备银两亦接近告罄。全靠新任大舅子津田宗及的五万贯献金才顶得住,但也不一定能顶太长时间。 不过平手汎秀很有信心能撑到击败武田,非常坚决地回信要求各位御商继续支持,并提醒说必要时刻可以进一步向界町其他商家化缘讨斋。 拜乡家嘉、香西长信见了主君十分兴奋,他们各自带着一势人马,受命预先出发,一南一北围而不攻,从两个方向隔断了信贵山城与外部的联系通道,并且屡次挫败敌方的突击行动,两人总共斩获了四五百敌军,战果颇丰。 数月之前,松永久通响应武田,围攻御所,基本等于压上全部身家豪赌,然后赌输了。现在眼前这些残兵败将果然一如所料,不怎么经得起打。 根据拜乡和香西两人分析,信贵山城里的守军应该不超过四千,粮草军械也不会很充足。城外支持松永家的势力倒还不少,但都被及时拦住,皆成了不足为虑的乌合之众。 大和国著名的本地势力,有“剑豪”之称的柳生宗严,似乎是早对松永家不太满意了,趁此机会,搭上师兄疋田景兼的路子,向平手家搭上了线,承诺说,只要柳生家四乡五十三个村子的领土不进行检地,便肯为“王师”带路。 通常来讲平手汎秀不会同意类似这样的条件,只是考虑到对方名声响亮,大和一国短期内也不可能充分掌握,也就破例慷慨地答应了这个无礼要求。 于是柳生家大张旗鼓,公开反正,剑豪柳生宗严本人身体不适,派了长子柳生严胜,带了四百八十名士卒,加入到攻城方的队伍。这带动添上、山边两郡十来个豪族,共有近两千人队伍改换门庭。 总而言之,除了堀尾吉晴生死不知之外,军事层面的进展完全令人满意。 而外交层面上—— 浅井家至今完全没有返回畿内的意思,甚至好像是连北近江故地也不打算要了;河内、山城这两国,正处于幕府掀起的“肃反”大潮当中,无暇他顾;南近江土豪们在竹中重治带领下,结为松散的同盟,对抗北边的朝仓;北伊势的泷川一益与南伊势北畠具教依然对峙,伊贺那穷山恶水的刁民一向不闻窗外事……这些人都起不了什么太大作用。 主要有兴趣掺合的是两人。 足利义昭口头上支持平手汎秀的“讨逆”行为,同时别有用心的提出:大和国的土豪地侍们,都只是受蛊惑而已,不可大加株连,只追究松永氏一家一姓即可。 筒井顺庆则是亲自带兵上阵来打松永久秀这个落水狗,还特意强调:除了首恶之外,那些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从犯也不可轻饶,以免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很明显,前者远在京都,是想借机收拢松永家的旧部,为幕府所用,而后者近在咫尺,意在留地不留人,夺了领土自己消化掉。 而平手汎秀对他们两边都只是含混不清地应付了一遍。 花这么多钱,动用这么多人,费这么多心力,难道是为了做好人好事来的吗?当然是要优先满足自家的利益,二位朋友的诉求在此之后,再尽力而为。 考虑到内外局势,平手汎秀决定以正兵强攻和长期围困为幌子,用攻心战术来解决松永家的最后抵抗。 敌人已经是日薄西山,就不相信不会产生几个卖主求荣的贪生怕死之徒。 这个过程中,平手军重点在于摆出大肆营造破城器械与忍者袭扰烧毁物资的姿态,并且夸大宣传己方源源不断的援兵,并不计较实际的成功。 通过“改邪归正”的柳生宗严,这些信息肯定是有本法传到城里面去的。 城下又等了十余日,四国方面的四千五百部队到位,筒井顺庆承诺的六千援军亦按时出现,加之织田长益等势力合流,攻城总兵力几近三万人。 亲自带着二千精锐前来的长宗我部元亲刚刚下马,还未来得及解开衣甲喝口热茶,便先带着家臣绕着城观察了一下,然后主动请命说:“我看松永逆贼,早已是强弩之末,请刑部大人允我土佐郎党出战!鄙人愿下军令状,三个时辰内,定要取下老贼的首级!” 而平手汎秀含笑安抚道:“既是强弩之末,不堪一击,就不用劳烦土佐的壮士了,杀鸡焉用牛刀?与武田决战之时,再让我目睹阁下的风采吧!” 此言一出,长宗我部元亲带着激昂又不冲动,遗憾而不失风度的表情,很有礼貌地听从命令,退了下去。 平手汎秀眼见条件成熟,准备发动一波猛攻,以战促降。 正在此时,却有老朋友虎哉宗乙,自京都匆匆而来,说有要事通报。 第三十三章 风评被害 虎哉宗乙虽然是个临济宗的和尚,不是平手家的臣子,但他给言千代丸当了好几年的老师,毋庸置疑可以当做半个“自己人”来看待。 他提出“有要事相商”,自然不可不见。 然而平手汎秀并未因此就暂缓攻城。 毕竟箭在弦上,已经是不得不发。何况城内兵微将寡,弹尽粮绝,眼看摇摇欲坠,指日可破,有没有主将坐镇指挥似乎也不打紧。 近三万的联军,兵精粮足,士气高昂,围攻一座充其量三四千人,外援已经断绝的孤城,而且是堂然正兵,未行任何险招,这要能出事,只能说是天亡我也。 拜乡家嘉、香西长信,各带了一千五百旗本,与浅野长吉和泉众一千七百,安宅信康淡路众一千,共计五千七百人布置在视野开阔,交通便利的南边。 中村一氏、平手季胤、木下秀长所指挥下的纪伊众四千一百,考虑到他们熟悉山林环境,就放在西侧地势比较复杂的区域。 东面宽广狭长,但那是筑城时主要防守方向,墙壁最厚,箭橹最密,于是交给前来配合的筒井顺庆,让他家的五六千人也出出血。 其余的旗本、一门、亲卫,河田长亲、长宗我部元亲、十河存保带来的四国义勇军,及织田长益等客军,加上临阵倒戈的柳生宗严等大和本地人,计有一万四千余众,与总大将的本阵一道,攻打北面大门。 平手汎秀令平手秀益、岩成友通、本多正信居中协调指挥,又安排了言千代丸与侍童们在旁边参观学习,便十分放心大胆地去见客了。 说是“要事相商”,其实平手汎秀心里,总觉得现下应该不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变化,否则也不能这么从容不迫,迤迤然地前去了。 果不其然,那装神弄鬼的虎哉宗乙,见面念了句佛偈,开口说到:“刑部大人!近日京都的舆论风头,对您可是大大不利呀!” 听了这话,平手汎秀相当的不以为意:“我才离京几天呢!舆论还能翻天覆地不成?公方大人尚在御所,就不信有人敢公开为响应武田的人叫屈。” “这倒与武田无关了——大是大非,当然不容改弦易张。”虎哉宗乙摇头道:“然而一些细微末节的谣言,也足以伤人于无形之中啊……” “请勿再让我猜谜语了,究竟何事,不妨直言。”平手汎秀道。 “好吧!”虎哉宗乙轻叹了声,不卖关子了:“很多僧人们都说,您是因贪图松永弹正珍藏的名贵茶器和其他珍物,才巧立名目,到信贵山城来勒索敲诈……” “这可就太不对了吧!”平手汎秀略感愤怒,“您可得打听清楚,前几日那松永久秀提出用‘唐物九十九发茄子’来换取和平,都被我一口拒绝了!话说别人不了解也就算了,大和尚你还不知道吗,我对茶具这玩意儿,可没什么讲究。要说我是为了大和半国的土地而来,倒还算说得过去……” “事实正好相反吗?”虎哉宗乙有些惊讶,“京都诸寺的僧人们,听到的却是说——平手刑部强行索要‘唐物九十九发茄子’未果,松永弹正宁死不肯交出家宝。” “……好吧……从舆论流传的角度讲,确实是这种茶器价值连城的逸话,比较容易成为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故事……”平手汎秀无奈摇头,“我看这大概是今井宗久、千宗易、茶屋四郎那帮子奸商炒作物价的手段罢了……” “不管是否商业手段,总之对阁下的声誉是有损害的。”虎哉宗乙煞有介事,言之凿凿,“这种强取茶器的冲突,若是最终化干戈为玉帛,就可以变为无伤大雅的美谈。但是……” “今日取下松永家,乃是我势在必得之事,绝不可动摇。”平手汎秀严词拒绝。 “这可就……会被谣传成为杀人夺宝,那就很麻烦了。”虎哉宗乙忧心忡忡。 沉默片刻,平手汎秀复又疑道:“有人造谣中伤我,乃是意料之中。可是为何是用这等小事来造谣呢?干脆说我贪图松永家的家业,策动了比叡山延历寺的火灾,不是打击力度更大吗?” “这个……”虎哉宗乙苦笑,“此事尽管得罪佛门,却是幕府和织田家所乐见的,如果在这上面做文章,就等于同时与许多势力为难。” “听这个意思,这一套关于茶器的谣言倒是冲着我一个人来的啊……”平手汎秀皱了皱眉,但也没太放在心上,只是心不在焉地瞟了一眼:“话说,让您这高僧出来活动,不就是为了避免舆论上的被动吗?既然眼下有了情况,就请……” “呵呵……”话说到这,虎哉宗乙勉强一笑,脸上才真正黯淡下来:“刚刚得到消息,家师在信浓发出指示,斥责我卷入武家的争斗太深,失却了修行之心……所以,贫僧不得不向您说声抱歉……短时间内,我是不能与平手家有太多接触了。” “……” 平手汎秀终于愕然不已,不知如何答话,良久方才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愚蠢的话:“莫非……你们临济宗,是要在这次争端中支持武田家了吗?” “……呃……”虎哉宗乙满头大汗地解释道:“家师并未公开倾向,况且他老人家也并不能一力代表临济宗的立场……” “那我换个问法。”平手汎秀这个话题抓住不放:“除了说你不改卷入武家的争斗之外,有没有斥责别的人?我记得您一门师兄弟当中,也有少数是在武田家效力的吧!” “这个……”虎哉宗乙支支吾吾,似是难以启齿。 “如此不用再说了。”平手汎秀十分不悦地摆了摆手,直言道:“如此双重标准,岂不就等于是襄助于逆贼武田家了吗?” 虎哉宗乙双手合十,深深低头,无言以对。 平手汎秀则是感到相当郁闷。 眼下这个情况,可是很不好处理的。 虽然说虎哉宗乙是个声名远播的高僧,早已树起自己的人脉势力,虽然他师傅快川绍喜是个不喜世俗,没啥实权的老和尚,但在佛门里面,师徒名分大过天,公然跟恩师对着干是极为忌讳的事。 天下佛教宗派虽然众多,但能掌握上流舆论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个,与公卿关系密切的天台宗,交好畿内武家的临济宗,以乡下土豪为根基的曹洞宗,再加上广受商人喜爱的日莲宗。其他宗派,要么上不了台面,要么是地方性质。 去年的时候,平手汎秀趁着信奉日莲宗的三好长治发糊涂,联合真言宗和一向宗,以卫道护法的名义,大肆向四国扩张,其实是狠狠把日莲宗得罪了一下的。 今年年初,火烧比叡山延历寺,又跟天台宗结下仇怨。 如今一直引为臂助的临济宗也出问题了…… 一念至此,平手汎秀深感无奈,赌气说了一句:“不是说我有私心吗?那好,为了证明清白,我这就把全部军队撤回去,什么武田,什么松永,还有朝仓、北畠之类的,谁有本事谁对付去吧!” “可千万别啊!”虎哉宗乙连忙打断,“万一御所中的公方大人顺水推舟发出一道御书,先夸赞您这种自证清白的行为,然后命令您谨守南海道,不用轻易上京,那可如何是好?” “公方大人?”平手汎秀大为讶异:“他老人家现在这么有信心抵挡得住武田家?觉得用不着我了?” “倒也不能这么说……”虎哉宗乙沉思了一下,补充到:“现在御所的气氛很奇怪,具体什么情况,贫僧也说不准。借着清扫武田同党的名义,幕府最近取得了不少钱粮人口——这倒也归功于您平手家干净利落击败了松永氏。但同时御所内部争斗好像也越来越烈了……似乎颇有一些人在劝说公方大人不要假手于人,而是亲自出马征讨武田信玄。” “这个应该不需要担心,公方大人对于刀剑血光之事,一向都比较贪生怕……嗯,一向都比较谨慎小心。”平手汎秀忍不住调笑了一声。 而虎哉宗乙却煞有介事地劝道:“也不可轻忽。须知现在幕府军中,添了柴田、木下为首的一批织田氏宿将,他们在前段时日驻守御所时,表现得相当不错……万一公方大人就被说动了呢?” “……这也行?”平手汎秀只能说时势变迁无常。 “谁说不是呢……”虎哉宗乙也感叹了一下,忽然似乎想到什么,犹豫了一会儿,补充了一句:“贫僧还听到一个不知真假的小道消息,不一定有什么很大价值……您姑且听一听无妨。” “请先说来,说不定很有价值呢?”平手汎秀是聊胜于无的态度。 “嗯……是这样的。贫僧听说,柴田、木下他们那几位大人,之所以情愿暂时到幕府效力,而非另择他处,是因为幕府管领织田弹正出面说服的缘故。似乎我们的新任管领大人身体已经康复大半,并且和公方大人达成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微妙默契。虽然依旧是足利家的心腹严加看管着……” “这个……” 平手汎秀一时无从判断真伪。 京都这地方,物产不算丰富,什么都缺,什么都需要从外面运输进来,就是不缺乏高谈阔论的键盘政治家,随便找个酒屋的店小二,宿场的小伙计,都能跟你滔滔不绝聊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看语气还以为是朝廷栋梁或者幕府高层下基层微服私访来了。 忽然这时“轰”的一声巨响,地面为之一震,心里有事的虎哉宗乙被惊得一屁股坐倒于地,平手汎秀也没站稳,幸好扶住手边树干。 仔细一分辨,响声似乎来自信贵山城。 平手汎秀心下生疑:这次攻城战难度不高,不必要使用大筒,所以根本没有布置炮兵阵地,何况大筒的动静也没这么大啊…… 旁边侍立的服部秀安,友好地顺手把虎哉宗乙拉起来,那和尚也是一脸茫然不解。 正在疑惑间,城的方向跑过来一个背后插着靠旗的使番,隔着几十步远便大喊道:“主公!长宗我部家的军势率先杀入本丸,但松永弹正既不战,也不降,反倒自己把天守阁给炸平了!” 第三十四章 取易守难(上) 松永弹正此生,诚然可叹。 遥想他一介底层町民(抑或是土豪地侍,越是下层越缺乏明确的身份划分),既非高名大姓,又不是三好家的阿波谱代,却能努力把握住城头变化大王旗的时机,攀上三好政权的腾飞势头,由一介书佐文吏起步,历经佑笔、奉行、足轻大将等职位,年四十五时才得到拔擢,以越水城代的身份独当一面,五十二岁更进一步成为一国之主,最终是从无到有,创建了官至从四位下弹正少弼,职至幕府御相伴众兼大和守护,领地超过二十万石的家族。其中艰难坎坷,自是不言而喻。 然而他的魄力、才具和气运,比之同时代顶尖的英杰,始终还是稍逊了一筹。 松永久秀此人,一贯是辅政之才胜过为君,长于庶务,拙于军阵,与商贾公卿相善,却见恶于武士同僚,因此种种因素所限,在三好长庆死后,群龙无首,风云际会的关键时刻,难以将政治地位上的优势,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土地与兵力,反而一度被三好长逸所压制,险些身死族灭。 从此之后,这位“恶弹正”的人生便开始渐渐的走下坡路。 一方面可能是随着年事已高,松永久秀本人的智术和判断能力有所下降,另一方面,他的儿子松永久通实在是个不省心的人,才具远不及其父,野心却犹有过之。 依靠往日积累的人脉与高明的外交手段,以信贵山城为据点的大和松永氏在足利义昭和织田信长二元执政的时代,依然被视作是颇有影响力的畿内巨头,但往日的风采是再也不复了。 尤其从信长遇刺,到武田上洛这段时间,畿内局势几度剧变,而松永久通两次选错了边站队,将其父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政治资本,终于挥霍得差不多了。 偏偏这时候,杀出一个讲究“斩草除根,诛恶务尽”的平手汎秀,油盐不进软硬不吃,顶着巨大的财政压力,集结了超过三万人的部队,将信贵山城围得严严实实,眼看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了。 用一句古人的话形容,这种心态叫做“足下不死,孤不得安”。 于是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堂堂松永弹正,毕竟是曾经有资格窥视神器,接近过至尊之位的人,虽然垂垂老矣,无力再扭转乾坤,终究不乏宁折不弯的勇气。 其独子和长孙,已在比叡山上,殁于佐佐成政之手,仅剩的幼子,又在天守阁一同玉碎了。如此说来,随着这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大和松永氏数十年来的一切,无论是光荣勋绩还是阴谋诡略,都被付之于烟消云散。 “这起码该有三百斤……不,是五百斤火药才能有的爆炸效果吧!老子这么久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也不知道松永家哪来这么多的货……”经过最初的震惊后,近来时常执掌火器部队的一门众野口政利,对着熊熊燃烧的“遗址”啧啧称奇,“可惜春田屋秀一先生不在,他若是亲眼看到,大概能推算出更多信息……” 一旁的长宗我部元亲稍稍退后,尽量显得平静沉着,但听了野口政利这话,却忍不住心生苦涩之意——火药这玩意儿,成本其实不算很高,制作工艺也并非绝密,但所需的硝石、硫磺在扶桑却是很难买到。长宗我部家穷尽土佐之力,至今也才得到五六十斤,按一斤火药可以让中型铁炮发射一百次计算,一共就是五千次射击而已,学人家发展火器那是遥遥无期的……可没想到人家松永弹正花了好几百斤火药就为了自爆,畿内人果然有钱…… 难得有机会独领一军(其实真正负责军务的是和泉众笔头寺田安大夫)的浅野长吉也凑了过来观赏,他看上去很是意犹未尽,听了议论便吐槽道:“既然还有这么多存货,为何不用来向外射击,继续抵抗,反而要与城携亡呢?这松永弹正的心思,我真是想不明白。” 火器经验丰富的野口政利早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但他见这浅野长吉口无遮挡,语气不甚恭敬,懒得答话,只呵呵一笑,不去理睬。 旁边另一位一门众生津贞常向来没什么脾性和心眼,也不觉得受到冒犯,走近两步,仍是笑呵呵地回应说:“浅野殿,您大概没注意到,刚才交战之时,松永家虽然有不少士卒手持着铁炮,但并未对我等造成什么阻碍,反倒是不少炸膛伤了自己的……须知我平手家‘春田屋’的良品,是有了两年多的反复试验之后,才发到军中使用的,看来松永家是只凑齐了火药,还来不及仔细琢磨其中的机巧呢!” “啊哈!看来我们的总大将,平手刑部大人的本事,外人终究是没法轻易学过去的。”织田长益耳朵甚好,远远听到人声,便喜形于色兴高采烈地大发感慨。只是他话中的内容,仔细想来,颇有些深意——你一个织田家的一门,称呼平手刑部大人作“我们的总大将”,这可合适吗? “长益殿此言甚是!”与他齐肩的拜乡家嘉听了这话,甚觉得与有荣焉,全然忘了当初他是被“鬼童子庆次”强行裹挟着才加入了平手军的——虽然说他一个小家小户的底层武士其实也没什么别的路子。 “四国岛上,今切川一战,用‘百裂炮’打死了阿波国第一勇将七条兼仲,大概就是从那时起,引来了野心辈的窥视……这可不是好预兆啊!”再接着是加藤教明,他口风是一贯的谨慎,甚至可说得上是悲观。 加藤教明边上是加藤光泰。他们两人最近叙了族谱,发现往上数六代,很可能是一家人,便互相认下这门亲戚。加藤光泰听了加藤教明这话,脸上有些不以为然,但表情稍纵即逝,身为新人不敢表现出来。 然而他不出声,在场却不缺乏比加藤教明资历更老,关系更近的老人。野口政利、浅野长吉等人开口就要反驳,却被远处传来的爽朗笑声打断。 “哈哈!三之丞(加藤教明通称)这杞人忧天的习惯,还是得改一改才好!”平手汎秀器宇轩昂,龙行虎步,缓缓走来,拈须而笑,身后跟着服部秀安和虎哉宗乙等人,“利刃未出之时,固然是藏于暗室。但该用的时候也要果断亮出,否则捂到生锈都没出过刀鞘,可就尴尬了。” 众人齐齐称是,纷纷称赞领导高瞻远瞩,一语中的。 平手汎秀含笑摆了摆手,走上前几步,抬头见了敌城本丸中的情景,神色才骤然一凌,笑容全部收敛起来。 信贵山半坡上,方圆数百步之内,都被松永久秀建起城郭。虽然限于地势,没有大块的平整面积,但或高或低,或大或小,总共有上百个院落,中间无数道阶梯相连,结构繁复,却又错落有致。屋敷、道场、仓库、箭橹、佛堂等不同用途的建筑按照一定的规律有序的各自排放。 一眼看上去,这座城的布局还算合理,没有过多改变地形,却能满足行政办公和储存物资的需求,只是在防御功能上做得不够好。这层层叠叠的院落太多,所以需要注意的要冲也太多,难以分兵把守。 根据预先收集的资料,这座城的本丸位于山最高处,长六十步,宽四十步,内里是高耸的四层天守阁,由京都、奈良等地十多名艺术家联合设计,充分体现了和风建筑的美感。 但现在出现在平手汎秀眼前的却是烧的稀烂的一片废墟。 院墙里,本该存在的树木、家具、装饰、武器之类的,现在全看不出原本模样,变成了黑乎乎的焦炭余烬,正中的天守也早已散落垮掉,只剩最粗的几根梁柱,还维持着一部分框架雏形,火借风势,呼呼作响,有时烧不烂的金属和陶瓷器从楼上跌落下来,还会发出脆声,空气中充斥着难闻的焦糊味,间或也有传来人肉被烤熟的香气。 见之平手汎秀稍有感慨——但没感慨太久,便立即询问:“你们是最先一批到达本丸附近的部队吗?可曾发现堀尾吉晴的下落?” 话音落地,在场诸人立刻都申请严肃起来,却是面面相觑不能应答。 片刻后,加藤教明小心翼翼说道:“属下方才倒是擒住一个逃出本丸的侍童,那人交代说,堀尾殿……是被关押在本丸里面的。” 闻言平手汎秀不禁默然。 距离松永久秀“自爆”已经有了小半个时辰,而本丸的火至今都尚未熄灭,呆在那里面,显然是凶多吉少,九死一生。 确切说,应该是十死零生了。 “一定要找寻到他的尸首,至少得给后人一个供奉的地方!”平手汎秀面色沉痛地下令说:“茂助(堀尾吉晴的通称)他好像还没有子嗣……” “有个与游女生下的庶子,年纪尚幼养在外宅,还有个已成年的弟弟。”八卦新闻最精通的浅野长吉立即小声附耳做了补充。 “令其庶子继承俸禄,其弟继承职位。”平手汎秀立即做了决定。 众人纷纷称是,各自称赞主君仁义。 而后加藤教明状似无意地问到,战后此城该如何处置的问题。 这却令一向羽扇纶巾谈笑退敌的平手刑部大人皱了皱眉,面无表情地回答说:“此事已有决断,但不适合在此处说,将来各位便知道了。” 大家在这言辞之中,似乎能觉察到一丝为难之意。 第三十五章 取易守难(下) 从各处出动重兵进入大和,接着与松永氏几番谈判未果,一番激战之后最终攻克信贵山城,总共花了二十六七日的功夫。而且其中大部分都是在调集军队和物资,真正打仗只花了几个时辰而已。 究其缘由,最直接便是信贵山城的防御力量不够强大,本质则是由于松永久通两次选错边站队,将他老爹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政治资本与钱粮士卒都挥霍一空,导致在最虚弱的时间点上,被人掐住了脖子。 平手汎秀如此坚决地讨灭松永氏,不接受任何妥协请求,其实主要并非是有意夺取大和一国的土地领民,而是为了确保京都附近的安宁和谐,防止在与武田对战时,身后出现什么意外情况。 但话说回来,动员了旗本七千,国人众七千,附属势力四千五百,另外还有五千名自愿加入的客军需要供养,主动前来增援的筒井顺庆尽管没起啥作用也需要奉上适当礼金,加起来三万士兵,人吃马嚼,军资支应,每日费用至少都在五百贯以上。花这么大代价,解决了松永久秀,也不可能分文不取秋毫无犯的。 将士们总不至于是为了大和人民的幸福和自由来打仗的吧? 广大的乡野地区一时不可能真正纳入有效管理,但最少这信贵山城,吃下去就不可能放出来。 如今平手家旗下有了“玉越屋”“春田屋”“三鹿屋”这三家御商,每到一地,只要站住辐射力强劲的大城,控制商贾通行和物资交易,便能利用各种手段,高效地获得收入了。再结合招抚手段,拉拢柳生宗严之类的豪族地侍,逐渐扩大本方影响力。 反正自己也不可能拿到大和国的国司或者守护身份,所以施政方式势必不能仿照和泉、淡路、纪伊三国,而是要参考四国的经略之道。 在平手汎秀的想象当中,应该先一鼓作气讨灭松永家,先造成占领大和国的既成事实,而后搁置争议,打退武田,取得足够的政治资本之后,这个既成事实也就容不得他人置喙了,不管是幕府、朝廷还是佛教各派都说不出什么,后续顶多就是跟地头蛇兴福寺的代言人筒井顺庆如何瓜分胜利果实的问题。 可不曾想,逼死松永久秀之事,在宗教界与文艺界造成的反应,比自己预料之中要强了很多。也不知道是恶弹正真有这么大的面子,还是有别的什么因素。 再加之临济宗的大佬快川绍喜毫无征兆(其实也不是真的一点征兆都没有)坚决站在武田那一边,令“平手家的老朋友”虎哉宗乙束手束脚。 这一进一出,平手汎秀在舆论上就瞬间变得被动起来。 前几月,比叡山延历寺上的变故之所以无疾而终,是平手汎秀巧妙借势,利用了足利义昭对自身地位的警惕心,在大义上压制住了京都传统势力——亦即是朝廷公卿、高僧大德、文人町众们构成的集团。 这个集团不是靠利益维系的,而是靠价值观黏合的。他们在某些层面上极其弱小,但在另一些层面上又非常强大。 然而,一旦足利义昭对形势的认识发生改变,又会如何呢? 攻下信贵山城之后没过几天,平手汎秀便开始听到各种令人头疼的消息。 首先比叡山延历寺的旧事被重提,僧人们不太敢直接指责平手汎秀是幕后黑手——无凭无据的你这么说就等于撕破脸了——但他们旁敲侧击地吹毛求疵,批评平手军明明驻扎在京都侧近,却没有起到维护治安的作用,应该为事件负一定责任。 而后足利义昭立即派人安抚说:僧人的弹劾是无中生有,一派胡言,刑部大人不必为此介怀。目前真正要紧的,是确定山城、河内、大和诸地在如此巨大变故之后的新秩序才是。此事我已通知了各地的豪族,包括您刚刚招降的柳生氏,大家一起共同商议是最好不过。 接着织田家的信使通过佐佐成政,递上一封书信,言:“刑部大人兵锋所致,无坚不摧,区区松永,跳梁小丑,岂堪一击,在此谨致贺意。然贼酋武田气焰嚣张,远非松永可比,若令千金雪千代公主如约履岐阜城,将士必将信心百倍,不畏强敌。” 身边的筒井顺庆则是有事没事就对平手家的重臣们说:“松永家根基深厚,流毒甚广,只取下信贵山城恐还不足,一定要追究那些为虎作伥的卑劣小人,才足以肃清大和一国的风气,请各位转告刑部大人,千万不可被临阵倒戈的家伙蒙蔽啊!” 远在佐和山的竹中重治亦寄来私信曰:“信贵山城虽落,畿内仍难安定。所谓‘当局者迷’,刑部大人身处风浪之巅,恐有力所不至之处。但有所需,吾定当尽力斡旋。” 如此情景,平手汎秀不仅感慨:这天下大事,有时候打仗反而是最简单的部分,战前与战后的政治工作才更艰难。 …… 这段时间里,天下其他群豪也没闲着。春耕过后,各方战火迅速重燃。 渐渐在西国站稳脚跟的浅井长政,继去年攻下备前重镇室津城后,又创造了一个经典的战术案例,悄无声息地使出声东击西和驱虎吞狼的连环计。 事情要从但马守护山名佑丰说起,此人才具平庸,却占着生野银山这块肥肉,一度被织田、毛利联合赶走,后来趁着丹羽长秀身死,得到幕府暗中支持又一举复兴,但威望已经一落千丈,再也压制不住家臣的内斗。 正巧附近占据了丹波三郡的赤井直正是个野心勃勃,勇武善战的家伙,见状便以“调解争端”为名,发兵七千,前来进犯。 那山名佑丰,名义上兵力是来敌的两倍,实际打起来却完全不是对手,十日间连败三阵,损兵折将,被夺走十七处据点,包括最重要的竹田城与此隅山城,于是生野银山的控制权暂时归到丹波赤井家旗下。 山名佑丰束手无策,胆战心惊之下,赶紧向四方大名寻求支持,也不管往日亲疏恩怨,完全是病急乱投医了。 可出于意料的是,坐镇播磨的浅井长政收了求援信后,竟像是早有准备似的,迅速派精锐从偏僻小路翻山越岭,突袭了赤井直正的后背,一举将其赶回丹波,令生野银山的归属在旬日之内再次变更。 很明显,客人来都来了,一时半会肯定不会轻易走,实际等于是引狼入室。然而浅井太君只要银山不要命,赤井家却是既要钱也要命,相比之下,山名佑丰还是庆幸的…… 收到这个消息之后,平手汎秀一方面感慨浅井加黑田的组合确实厉害,到了关西简直是虎入羊群,另一方面也有点好奇:他们是真的宁愿放弃北近江老家,也不打算卷入中枢局势了吗? 这种精神,可真是不知该怎么评价。 不禁令人联想起,原本历史上,关原合战时期的黑田如水。 此消彼长,浅井家春风得意,西国的其他势力就会觉得难受了。 曾经的备前、美作之主浦上宗景,俯首称臣让位给宇喜多直家,才保住性命。但宇喜多直家西边是仇人三村元亲,东边是虎视眈眈的浅井长政,也舒服不到哪去。 家大业大的毛利家,也为自家附属势力的处境感到苦恼。 山阳的三村元亲,满心要杀了宇喜多直家为父报仇,一点都不顾全大局——不经请示私自发兵去打,也就算了,关键你兵力比人家宇喜多直家多几倍,还打不过人家,最后损兵折将,灰头土脸的回来,还要请求毛利家给予资助,才能度过难关…… 山阴的武田高信,自以为能在但马战乱中收到渔翁之利,花了好大的心思去笼络当地豪族,准备有所动作。可惜还没动手,却见那浅井氏迅雷不及掩耳地杀了进来,许多已被武田高信说服的人,莫名其妙卷入战乱而死。偏偏这事你还没理由公开抱怨…… 至于以山中鹿介为首的尼子残党又换了个地方再次起兵谋求复兴,这对毛利家已经算是不能激起任何波澜的日常新闻了。 与此同时,伊势国也传来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消息。 据说泷川一益据北伊势数郡之力,领兵八千,与北畠复兴军屡次交战,胜多负少,甚至二度夺去了大河内城。 但这位“进退皆能”的名将,无法统合麾下错综复杂的国人势力,内务又不够细致,虽然打了胜仗,却被质疑赏罚不均,招致内乱。结果在争斗中,织田家压制伊势国最重要的一张牌,即信长送过去当北畠家样子的茶筅丸(后来的织田信雄),被淬毒暗器所伤,抢救无效身亡。 此事不仅令北畠具教的复兴军得到喘息机会,更引发进一步影响。 织田信忠脸上无光,但无余力讨回威势,而泷川一益领导伊势的身份地位遭到质疑,不得不向足利义昭发信,请求给予适当的名分来稳定人心。于是继南近江之后,伊势一国,也渐渐在法理上脱离织田家了。 近江的竹中重治倒是敏于人心,面面俱到,不会遇上这等事。 然则他根基终究浅薄,能真正掌握的兵力极少,抵御住朝仓家的军队还行,想要反攻实在是无力。 越前名门朝仓家,修文偃武积弊已深,按说战斗意志是比较差劲的。不过敌方缩在城里不敢轻易出来,己方可以随意在乡间劫掠就食,这种仗大家倒还很愿意参与。 而最受瞩目的远江、三河、尾张一带,武田家又一次聚集起近五万大军,兵分数路,已经动身。织田和德川的五万联军,也基本到位。这条战线上双方投入的兵力极多,因此进展要慢上许多,至今没听说正式接战。 至于平手汎秀盯得最紧关心最多的京都御所周边……也出现了让人担忧的情况。足利义昭在山城、河内大肆出手,剥削钱粮,还聚集起了据说是万人规模的军队……这大概是最近百十年来,幕府所掌握过的,最大规模的直属部队了。 其意在何为,真是惹人深思。 考虑到东西南北各个方向上的战事,平手汎秀渐渐想出了一条以退为进,先抑后扬的计划,觉得足以用来扭转政治舆论层面的被动。 但这计划有些过于大胆,就怕还没等到“后扬”,“先抑”的过程中就已经出问题了。 要不要试试呢…… 第三十六章 温柔陷阱 和泉国,淡轮港。 平手刑部聚集大军进入大和,一月之后终于从传来捷报,这让上上下下各方面的心神全都为之一振。 紧绷了很长时间的神经,总算可以休息一下。 于是平手汎秀特意开了恩,不仅在前线大肆封赏,犒劳三军,还吩咐后方也适当放松,鼓舞一下士气。 坐镇岸和田城筹划钱粮的总奉行伊奈忠次,接到主君传回来的命令,便宣布:后勤组全员可以分批次进行一番轮休,每人都是两天的假期。 从年后一直马不停滴忙到五月的奉行、书佐、下吏、用人等,无不欢欣鼓舞,感恩戴德,纷纷拿上前段时间的“奖金”和“加班费”,结伴到城下的酒馆、宿场、鲸屋去享受生活了。 论质量当然是界町最让人满意,但行程远了点,一共才两天假,可不愿意在路上耗费太多时间。这岸和田城自从姓了平手以来,可谓是生机勃勃,一日千里,纵不能与界町、石山、京都相比,却也堪称是二线顶尖的水平,娱乐场所的工作人员自然不缺,从相貌身段到专业技术和服务态度亦颇可取,性价比非常宜人,足以抚慰身心。 只有少数养得起良马的上级武士,能够来一番悠闲的“界町自驾游”。 话说那服部春安的“警视厅”成立之后,和泉附近的治安确实大幅提高了,至少明着拦路抢劫的大规模犯罪集团是绝了痕迹。武士老爷们一方面不情愿受到这个部门的管束,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认这个部门还是有点作用的。 放在五年前,你不带上七八个精锐侍卫,敢孤身骑着马去界町吗? 至于那些知行数千石以上的“超上级武士”,又是另一种玩法了。 再高级再亮堂的勾栏瓦舍,大人物们,也是不会上门去的——至少不会公开的去,那是怕失了身份!真看中了什么花魁艺伎之类的,派个小厮去,请回家里就是了。 从事这项“特殊产业”的商人,普遍经营体量不大,关系网通不了天,是以万万不敢得罪位高权重的武士老爷。否则的话,三天两头能有人来搜查,今天是追捕三好余党,明天是怀疑武田间谍,一帮子全副武装的大老爷们,凶神恶煞站在门口,你这生意还怎么做得下去?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有身份的大老爷们,大多数不在家,都跟着平手刑部出征去了,剩下的并不多。 比方“淡路新参众”当中,旗头安宅信康,就临时担当“势大将”之职,带着从部众中挑选的八百六十条好汉,以“淡路势”的身份,编入远征军,去了大和,现在还在信贵山城附近驻扎着,短期内肯定不能返回。 此时呆在家里,负责参与后勤工作的,是信康的弟弟,安宅清康,也即三好四兄弟中排名第三的安宅冬康的次子。他指挥着“淡路新参众”剩余二百七十五名登记在册的士兵,以及四十余艘中型船只,在伊奈忠次的统一协调下,专注于海路运输,也算做回了老本行。 伊奈忠次宣布放假的那天,安宅清康十分大方地掏了私人腰包,给自家几个得力弟兄,发了一笔额外“过节费”,叫他们到岸和田城下町去“好好休息不要怕花钱”,自己却是悠哉闲适地回到了港町旁边崭新的“海景房”里。 下面的家臣们,心知这位知书达礼的“二少爷”玩的是“金屋藏娇”的情调,不屑于去乱糟糟的“娱乐场所”,谁也不会没眼力去打搅人家兴致的。 然而—— “金屋”是有的——先不说金不金的,总算是个不错的屋子,“娇”也确实藏在屋子里,但事情的发展过程,却跟外面想象当中的情况,略有些差别。 …… 五月初三,午夜,天降细雨,月黯星消,海风徐来,水波不惊。 安宅家的新屋敷里,昏暗的灯下,安宅清康左手颤抖着捏着巴掌大的纸片,心里砰砰直跳,神思惶恐极了,可看一眼右手紧紧攥住的小口袋,却又不禁无声露出贪婪的笑容。 一方面是政治前途乃是性命的风险,另一方面则是可观的金钱,以及…… 两相衡量,不知孰轻孰重。 斟酌良久,眉关皱成了一团乱麻,安宅清康迟迟不能下定决心。 犹豫间,忽然一只粉雕般的纤细玉臂从他身后缓缓伸出,轻柔地环抱住脖子。 如泉水叮咚般清脆悦耳的少女声线从安宅清康身后响起: “清康大人,我叔叔……拜托的这件事情,如果让您为难的话,就不要答应他了嘛!虽然拿到金子是很好,但是万一因此陷入麻烦的话,妾身会担心的呢……” 这怯生生娇滴滴糯软绵绵的嗓音入耳,安宅清康心头一热,终于下定决心。于是将犹疑和忧虑全部收敛住,换了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半转过腰一笑,伸手抚着身后美人的发梢,送到鼻口心旷神怡地嗅了一嗅,接着爽朗一笑,戏谑道:“说什么呢?这点小事,对我来说算什么麻烦?我只不过是在考虑细节问题罢了。阿绫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才提出一件请求。别说是此等举手之劳,就算真是什么难如登天的事情,我粉身碎骨也不能拒绝啊……” 安宅清康说的话并非全部是见色起意,至少还有一小部分出自真心。 唤作“阿绫”的女子,来自东国,来到和泉国淡轮港,已经有一年了。她家门是四处行走的小商人,靠捐钱拉关系取得了一个“工藤”的苗字,勉强也可算是武士。 这姑娘据说父母早亡,性子怕生,原本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是前两年染了重疾,在乡下久治不愈,才被其叔父和堂兄,带到界町来求医。 一线城市的医疗条件,肯定比东国乡下强得多,于是阿绫姑娘身体日渐好转,在医师建议下,常到界町周围的原野上踏青。 可这一踏,好巧不巧遇上杀人越货的强盗,逃窜中复又撞上大摇大摆出行的安宅家二少爷。一番英雄救美的桥段之后,其清丽脱俗鹤立鸡群的气质,当即被看上了。安宅清康对她叔父一番软硬兼施,次日便带回去做侍妾。 工藤家的阿绫姑娘,心思单纯,不谙世事,懵懂无知之下被安排了人生,也毫无反抗之意,自此认命接受,一心一意侍奉丈夫,既不知争宠夺爱的宅斗之术,又不懂如何索要衣饰妆物,跟别的“妖艳贱货”大是不同。 要说有什么缺点,无非就是“姿势水平”有待提高。但另一方面她视夫君如天,乖乖听从命令,任何尺度的调教都会毫不犹豫地接受,这正好满足了男人好为人师的劣根性。 安宅清康得此珍宝,素来是宠爱极了。 “唔……大人,您千万别说这么吓人的话……”听了男人讲些“粉身碎骨”的情话,阿绫脸上无甚喜意,反是一脸担忧地钻进安宅清康的怀里,“世道这么乱,大人一定要保重啊,就算是为了阿绫……您要是有什么意外,我也没法活了呢……” “哈哈,哈哈。”安宅清康志得意满地紧紧将胸前的玉人揽住,故作迟疑:“你说的这事倒是难了,我好歹是武士,总是要上战场的,那可是刀剑无眼的事……” “呜……怎么这样子呢……”阿绫急的眼眶含泪。 “除非有平手刑部大人那个本事,运筹帷幄,羽扇纶巾,谈笑退敌,用不着自己冲锋陷阵。可惜我这智术,是远远赶不上他老人家啦……” “人家可没见过什么平手刑部。您就是妾身心里最厉害的人。”阿绫仰着头,充满崇拜之情地盯着自家男人:“那天您像从天而降一般,从强盗手里把我救出来,妾身觉得,八幡大神也不过如此啦……” “这小妮子可真会说话……”安宅清康觉得身上某处一热,嘿嘿一笑,忽而装作煞有介事的表情道:“其实,就算是平手刑部大人这样的贵人,也免不了有时要亲征上阵,也不敢说丝毫没有风险。当年的织田弹正,那是何等样的豪杰?还不是被几个忍者所害……” “那……您可以一定要注意安全……”阿绫听了这话,愈发垂泪欲滴了。 “嘛……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赏你一个儿子,以后万一我有什么不测,也有孩子陪着你过日子……”安宅清康的手不怀好意地伸进女人的衣服下摆里,“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开始行动吧!” “咦……是这样吗?”阿绫傻傻的偏过脑袋,眉毛微微皱起。 “当然了,这可是我一番好意呢!”说话间安宅清康已经把女人按倒在地板上。 “唔……那个……妾身……妾身多谢大人垂怜……妾身一定会努力……一定努力……努力怀上小宝宝的……” 后面的话说不出来,嘴唇就已经被堵上了。 彻底失神之前,安宅清康花了几秒钟稍微回忆了一下。 阿绫的叔叔,那个什么“工藤优二郎”,其实也就是想借淡路众的军船,运一些珍贵货物,逃掉港口的盘查清点罢了。 反正那四十多艘船,大部分时候都不是满载,额外带点货有什么打紧? 既没有贪污公帑,又不涉及违禁品,顶多是个走私偷税的小罪罢了,多大点事啊。 想到这里,安宅清康终于说服了自己,于是不再思考旁骛,全心全意投入到“制造下一代”的崇高工作当中。 一时娇声啼啼,春意满屋,不在话下。 第三十七章 失意谱代的新工作 五月的海边,气候是很舒适的,即便是深夜时分,也丝毫不嫌天凉。 岸和田城下,街町东南数十步的偏僻角落,建着一座关得严严实实的大房子,门前小院子里,睡眼朦胧呵欠连连的铃木小兵卫懒散坐在马扎上,有气无力惫怠至极,身边三名全身甲胄的士兵,也各自杵着长枪,背靠墙壁,堂而皇之的偷懒,只有两个手无寸铁,民夫打扮的穷汉,在忙着搬运整理用具,丝毫不敢放松。 毕竟都这么晚了,不可能有行人没事干到这闲逛。 城里的风纪组,自平手刑部大人出征后也松懈了许多,更不会选在半夜出来巡视。 铃木小兵卫,尾张武家子弟,平手氏家臣,知行一百三十五石,粗通弓马,略识文字,现在和泉“警视厅”任职,为“警视总监”服部春安效力,专门负责监守各类囚徒,麾下私兵五人,与力八人,雇工七人,加上他自己,部门一共有二十一名成员。 在大家的普遍认知当中,“警视厅”这个新设的执法部门,并不是一个理想的“工作单位”。纯粹搞民间治安嘛,虽然没啥危险,但前程和待遇却是远远比不了正式部队的,里面大部分成员都是泥腿子出身,连武士都算不上,顶多是个富农阶级子弟。 少数几个有武士身份的,都是年纪太大,或者受了伤残,才不得不退居二线。 那么,铃木小兵卫这个根正苗红,年齿正盛的尾张武士,怎么就分配到这了呢? 官面上说法嘛…… “我是平手家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工作不分高低贵贱,都是为主公效力。”“干一行,爱一行,为天下大义贡献微薄之力。” 而私底下,铃木小兵卫却一直十分愤懑,声称自己是受到“迫害”了。 这还得从那个叫做“加藤教明”的同僚说起。 他一介三河外人,机缘巧合,与户田忠次、夏目吉信、伊奈忠家、本多正信、本多正重……等二百余人一道,归在平手麾下。 那些外乡人入伙之后的举动各不相同。户田、夏目独善其身,不与人来往,也就引不起什么争议。本多兄弟、伊奈忠次各有本事,脱颖而出,也不由得余者不服。 唯有这个加藤教明,似乎无甚起眼的才具和功绩,看上去平平无奇,除了比较擅长奉迎上意外,没见有什么优点。 铃木小兵卫的曾祖父为平手政秀扛过枪牵过马,据实可查的四代资历。他被分到与加藤教明一个番队里,成为战友。身为传统武家子弟,对这莫名其妙被加青眼的外人很是看不惯,阴阳怪气的酸话可是没少说。 后来,随着主家的身份扶摇直上,大家也跟着鸡犬升天。 成功上洛之后,铃木小兵卫由资历与苦劳,得百石之封,算是小小光宗耀祖了一把,然而加藤教明未见有何显绩,却获得二百石厚赐。 接着镇守山崎城,击退三好逆袭,再到进入岸和田城,初步建立军制,铃木小兵卫是一百二十石番头,统辖百人,加藤教明是三百五十石,代理备大将,辖三百人。 再次是平定和泉,转战畿内,征讨四国,录前后功,大封群臣,铃木小兵卫成为一百六十石,任番头如原,而加藤教明已经六百石的正式备大将了。 最后,织田弹正遇刺,平手刑部反而借机腾飞,经过几番变故之后,领地和军队大为扩张,于是铃木小兵卫被提拔为一百八十石的代理备大将,终于得以指挥数百人;加藤教明则升到了八百石的势大将,指挥近千人。 差距越拉越大,这不是最尴尬的。 最尴尬的是铃木小兵卫所辖的“备”,暂归到加藤教明指挥的“势”里面去了。 早年嘲讽打压为难过的后辈,如今成了高高在上的直属上司。任何人心里显然都是非常难以接受的。 忍不住抱怨几句,也是难免。 以往大家身份都不高,铃木小兵卫出言不逊,加藤教明都退让半步,一笑了之了。 但这次可不一样,人家都已经是指挥千人的高级军官了,这么多部下盯着看着,不立威怎么能行? 加藤教明在平手汎秀心里的评价“忠厚缄默”。然而一个当真“忠厚缄默”的人,能一步步高升到这个程度吗? 于是—— 言语冲突当场,加藤教明就毫不客气,反唇相讥,冠冕堂皇地批评对方军容不整,训练不力,还指桑骂槐地讽刺,暗示铃木小兵卫是纯靠父祖余荫升上来的废物。 这一讽刺,可倒好,刚好刺到痛处。 ——我确实这十几年没啥工作成果,但四代侍奉平手家怎么着也有些苦劳。你这外乡人立下的功绩也不比我多多少,全凭溜须拍马上去的,好意思说吗? 铃木小兵卫顿时怒不可遏,当场就拍着桌子作势要干架,所幸被周围同僚死命拦住,没有真正打起来。 事情发生的时候,平手汎秀正在京都搞外交,每日焦首烂额,头晕脑胀,看了简报觉得并不严重,便懒得亲自过问细节,命令军奉行“查清实情,自行处置”。 其实铃木小兵卫还真没抱怨错。某种程度上讲,那加藤教明,确实就是在某个特殊时期,特意竖起来的“千金马骨”。 可正因为此,这事才千万不能揭穿。 很不巧,与铃木小兵卫稍有交情的河田长亲、算的上酒肉朋友的浅野长吉,都已经调岗出去,不在中枢了、当时负责此案的,是上任未久的军奉行岩成友通,和军奉行辅佐小西行长。他二人了解具体因由后,判决是: ——加藤教明言行轻佻,御下失职,责令禁足思过,谨慎七日。铃木小兵卫以下犯上,实属重罪,念在初犯,姑且革去一半俸禄,降职为队目任用。 对此处置,加藤教明倒是不敢有丝毫怨言,老老实实接受了。 但铃木小兵卫却觉得前途无比灰暗。 定性为“以下犯上”,犯了军中最大的忌讳,传出去名声可就烂了。 咱一个尾张谱代,就算出了事,怎么能让两个外乡人审理?出手这么重,明显就是迫害,还谈什么“念在初犯”?假惺惺给谁看? 老子跟着主公在沓掛城打仗的时候,你岩成友通还是逆贼三好的重要头目呢!你小西行长还不知道断奶没断奶呢! 这日子,没法过。 铃木小兵卫实在不愿接受降职,左思右想之下,找了老前辈服部春安,主动申请,平调到警视厅去上班。 终究服部大哥靠得住,讲义气,二话不说,给安排了一个待遇等同于番头级别的实职,还找岩成友通、小西行长说情:此人为平手家拼杀近十年,一直没过什么好日子,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若是剥去一半知行,恐怕要吃糠咽菜,实在让我不忍,不妨宽限到四分之一,如何? 岩成和小西说木已成舟不可轻改,服部春安笑了:“革去一半俸禄还是照旧不变,但可以用‘主动加入新部门值得鼓励’的名义,奖赏回来一些嘛!” 这个提议被接受了。 虽然并非严格意义上的“谱代家臣”,虽然早早“退居二线”了,但服部春安说话还是好使——就凭他在桶狭间跟在主公马尾巴后面力战半宿,断了只胳膊,这辈子便足以倚老卖老居功自傲了——于是铃木小兵卫就摇身一变,成为了警视厅官员,并且多保留了四十五石俸禄下来。 新工作各方面并不令人满意,唯一好在清闲。 毕竟“警视厅”是个初创机构,人数也才二百多,只有临时履定的十几条简要规章作为行动纲领,处事风格也是颇为粗糙的。 杀人放火,大奸大恶的悍匪,大多当场就毙了,或者随便装模作样公审一下就毙了,根本谈不上关押。次一等不带命案的,则会通过几道专场程序,秘密运到血汗工厂,或者矿山去进行“劳动思想改造”。 而普通小偷小摸的蟊贼,一般是懒得追究,偶尔运气好碰上了,抓捕回来,亦是没收一点银钱释放了事,实在交不起罚金的,挥起板子打一顿也就是了。 出于经济原因,“警视厅”的高层们,是不愿意长期把犯人关起来的——耗费心神倒是其次(反正是下面人操心的事),关键你得管饭啊!和泉这边物价不便宜,就算买最粗劣的粮食,平均一天总得三文钱,才能维持成年人的生存,再加之基本的场地、服装成本,算下来每人每年可能要两贯以上的费用。 关押一百个犯人,就是每年两百贯以上——有这钱干点啥不好? 因此,铃木小兵卫这个“典狱长”,其实不用管几个人。 大部分犯人进来,关不了一个月,不是杀了就是放了。只有少量身份特别敏感,既不方便随便杀,又不敢轻易释放的,才会一直在牢里呆着。 比如,去年秋季,忍者组的多罗尾光雅,在京都以“武田间谍”的名义,抓了一堆人。一番拷打和调查之后,其中大部分查实确为间谍,榨干价值后秘密处决了。但还有两三个始终不能确定身份的,就很尴尬了。 “一共抓住二十六个嫌犯,两个身上搜出物证无可抵赖,七个扛不住招供,四个身份被供出来,五个不小心弄死了,另外八个……多罗尾那里场地有限,所以先关在你这,好好看着,既不能跑了,也不要弄死掉。” ——服部春安是这么交待的。 铃木小兵卫起初还比较重视,但后来一天天下来,发觉那八个“要犯”畏畏缩缩战战兢兢完全不像是搞敌后工作的精英,院子周围也从未出现可疑人物来劫狱的,便渐渐松懈下来。 到现在,两个多月过去了,丝毫没有半点出事的痕迹。 大家心里都觉得,这八个人,可能确实就不是武田间谍,而是冤枉的。 无非是抓良冒功嘛,这种事难道还见得少了? 只是,“抓间谍”这事,乃是平手刑部大人特意关注过的重点工作,意义非凡,谁也不敢跳出来说他老人家做得差了。 第三十八章 真假劫狱(上) 作为一个领有一百三十五石的中层武士,铃木小兵卫很显然买不起南蛮传来的钟表,他连本土匠人制作的刻漏都买不起。 “警视厅”的本部,服部春安那里,也才摆着一个价值八十贯的精致漏钟,作为计时工具。南蛮人的玩意儿动辄百贯的,只有巨贾豪商,和十万石以上大名可能用得起。 好在穷惯了的人,自有一套低成本经济适用型的生活方式。观察月亮的方位,结合季月时节,粗略估计一下时间还是做得多的。 铃木小兵卫强撑着眼皮,无聊望天发呆,一直从华灯初上,烛火阑珊,最终到月明星稀,夜黑风高。 这座小监狱里面一共也没多少人员编制,但又需要保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有人看守,所以全员都必须参与轮班,差不多是每六天为一个周期。 一般工作人员平均每月要值五次夜班,负责人翻倍。 到达这个岗位之后,铃木小兵卫一直保有着十分矛盾的心理:一方面觉得前途已然灰暗,提前进入了养老生活,再努力打拼也都是无用功;另一方面却又仍然以“谱代老臣”自居,奢望有朝一日能被主君记起来,重新回到军中任职。 所以他虽然懒散敷衍,却没有懒散敷衍到极致。 摸清了情况之后,铃木小兵卫便与部下约定了三条关于夜间站岗的规矩: 第一:允许现场打瞌睡偷懒,但必须本人真实到岗; 第二:不反对自带点心零食,种类不限,不过严禁任何酒类; 第三:可以聊天闲谈扯淡,前提不携带赌具上班。 这三条口耳相传,决不能见诸纸面的潜规则,恰到好处地符合了实用主义精神,既能让下面的底层人员不至于升起太大的反感,又能在上级的检查之下马马虎虎糊弄过去,这充分展示出,世代作为基层武士门第所积累下来的政治智慧。 从此之后,包括铃木小兵卫自己在内的众人,都是心安理得在半睡半醒,乃至沉睡不醒中度过夜班时间的。 遗憾的是,只有配着刀,穿着制服,衣襟上绣着平手氏家纹“大引两”的人才能享受如此待遇,他们有着正式的编制,轻易不会被辞退。 所以,今夜跟着铃木小兵卫一起值夜班的三名士兵,都是嚼着饭团,喝着味噌汤,边吃边聊这么过来的,接着毫不遮掩地打着呵欠,过了午夜就陆续倒在墙根发出呼噜声了。 这是得到允许的,明目张胆的渎职行为。 不过,比以前困得更早,睡得更沉,全身甲胄未解,抱着刀枪,居然就倒地睡着了,这一点还是有些奇怪的。 当然,真有人胆敢把武具都扔得远远的呼呼大睡,那铃木小兵卫肯定是看不下去,要出声斥责的。 不过,解开几处关键位置的纽扣,倒还可以视而不见,并且也足以让身体舒适很多,不至于被硬邦邦冷冰冰的金属片磕着。 铃木小兵卫看着部下们这嗜睡如命的姿态,估计他们可能昨天晚上聚众狂欢过了头,今日还没缓过来,倒也没多想。 他心中还是有些不满的,但想想自己也是一副惫怠样子,哪好意思多说呢。 环视四下,三个士兵都立即睡熟了,房中的囚犯们也早已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两个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的雇工还在吭哧吭哧地忙活——话说区区一个小监狱,真有那么多体力活要干吗?也不知道是真忙活,还是做个样子。 不管怎么说,这些签订临时雇佣合同,负责繁杂庶务的劳工们,不敢像“正式员工”那么嚣张。 平手家的现金流比绝大多数大名都要充裕,支付给雇工的大多是足额铜板,待遇优厚,甚少拖欠。 每三到四天来一次,断断续续工作七八个时辰,并不需太使劲,便可领到五十文钱,还管两顿饭,虽然时常要被武士老爷们责骂乃至打耳光,但也可趁老爷们睡着的时候偷懒,总体性价比远远高过码头扛包——商家的番头手代们,虽然说起话来和蔼可亲,更不会出手打人,但算钱的时候却比武士老爷抠门多了。 劳苦大众认为,多挨耳光能多拿钱,那就是挤破头都要抢的好工作。特别是对去年冬季雪灾中逃难过来的人而言。这区区七个雇工名额,一般人还都应聘不上,非得跟里面内部人士有点鸡毛蒜皮的关系,或者向主事的小吏塞个八百十文的红包才行。 人家拉关系,塞红包找到的工作,岂能不珍视之? …… 灯火下仔细一看,老雇工须发半百,腰背半偻,看上去腿脚已不太利索。小雇工面有菜色,骨瘦如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两人一前一后,用一根竹竿子,挑着半箱子小米,咬着牙一步一步缓缓往院子侧边的小仓库里走去,显得十分吃力,十分笨拙。 看了半天,铃木小兵卫忽然心生怜悯,开口道:“这么晚了,你们也下午收拾到现在也挺辛苦,反正无人看见,歇歇无妨嘛!” 反正工钱是公家出的,完全不介意慷他人之慨。 听了这话,那两人顿时一惊,呆立在地上,不知如何应对。片刻后,年纪稍大的那个雇工,诚惶诚恐地放下手里活计,趴在地上磕了个头,声音颤抖着答道“承蒙您关心!小的且再把下午搬的油料点一点,万一数目不对可是罪过大了……” “好吧,你们自便!”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小的去做事了……” 尽管铃木小兵卫明说了可以休息,那两名雇工仍是小心翼翼,不敢稍有差池,借着灯火在院中急急忙忙走来走去,竭力显出勤奋之态,装作专注于工作的样子。 生怕哪里疏忽得罪了,一言不和便遭撵。 铃木小兵卫随口劝了两句,不再说下去了。他心知底层雇工的录用过程里面,一定有着猫腻和灰色地带,只是懒得管。作为一个知行一百三十五石的武士,他当然不屑于介绍亲戚来做这五十文一次的岗位,更看不上百八十文的红包。 对了……眼前这一老一少两个雇工,似乎有些眼生,上个月好像还不在这工作吧? 回忆一下,似乎是在五天前发生了一次“人事变动”,辞退了两个“手脚不利索”的老手,新招进来两个逃难过来的新人,具体经手是现在蹲墙角打盹的冈太郎,理由——理由是什么来着已经不记得了…… 反正无非是下面的人想发笔小财嘛,没什么要紧的。 铃木小兵卫稍微想了一想,懒得继续,从马扎上起身,到火堆旁边,挥手斥退想要过来拍马屁的雇工,从没人动过的专用小锅里,亲自倒了一碗热汤喝。 这是他自掏腰包买的一大一小两口锅,又定期带些味噌和萝卜、腌鱼之类的过来,吩咐雇工们仔细炖好的汤,夜里食用,既可饱腹,又能暖身子。 大锅里面,调料多些,味道重,配菜却很粗糙,是给其余的人一同分享的。方才那三个没谱的士兵,每次都是喝完这个之后再躺下睡觉的。 而小锅显然是领导特供了,能有些稍微上点台面的菜肴在里面。 缓缓用完这特殊的“夜宵”,接着坐在专门为领导而铺设的草堆里,就势席地而躺,神思渐渐迷糊起来。 感受着腹中的满足,与适宜的温度,铃木小兵卫很快也进入了梦乡。 第三十九章 真假劫狱(中) 这段时间,铃木小兵卫一直在做同一种梦。 梦里,平手家的周边环境发生了激烈的变故,在紧张艰苦的局势下,不可靠的外乡人们,没有经受住考验,纷纷倒戈卸甲做了叛徒,只有尾张元老们一直忠心耿耿地挑着大梁,与内忧外患不断斗争。 最终经过一番惊险刺激的过程,忠臣良将们团结在伟大光荣正确的主君身边,将看似强大的敌寇一扫而空,取得空前的胜利。 武田信玄一溃千里,惶然失措不敢西顾;朝仓义景闻风即逃,犹如硕鼠见到花猫;北畠具教不战而降,自缚双手跪地出迎;浅井长政自叹不如,甘居臣下自称犬马。 接着织田弹正由于缠绵病榻,不幸逝去,由德川、浅井、毛利、竹中等人公推平手刑部大人接替管领之位。 平手刑部谦让再三,终究推辞不过,念了两句诗之后,慨然上位。 此后革故鼎新,别开生面,气象犹胜细川、斯波当年,较之镰仓北条氏,亦是不逞多让,世人曰“室町幕府,平手执权”,天下静谧,国泰民安。 细处不提,且说期间铃木小兵卫出生入死,刀山火海,跟随主君连续转战一十二阵,讨取敌方侍大将三名,足轻大将七名,组头级不计其数,其中就包括无耻变节的三河败类加藤教明。 事后论功行赏,官至问注所执事,京都奉行,南山城守护,位列御相伴众,持唐伞袋,涂舆,毛毡鞍覆,居胜龙寺城,人称“胜龙寺屋形殿”。 御前阅马,浩浩荡荡,跨神驹,着宝甲,春风蹄急,意气风发。 前面河田长亲领着队伍,左边是装得一本正经的浅野长吉,右边是紧张得手忙脚乱的拜乡家嘉。看台上朝廷公卿和幕府官员们,无不以艳羡巴结的态度朝着平手刑部大人不停拍着马屁。 正巧老熟人山科言经站了出来,传达最新旨意,宣布将平手刑部晋升为正四位下,左京大夫。 下面家臣也各有封赏,铃木小兵卫得到从六位上对马守的任命。 宾主尽欢,大家一同下马感谢皇恩。 但这时,铃木小兵卫突然发现,伏下身去之后,脖颈处的甲片忽然显得十分碍事,磕得略微有点难受。 他悄悄伸手到颔下,微微调整了一下,企图让脖子舒服一点,但似乎是操作不当,勒得更紧了,开始逐渐影响到气息流通。 甚至慢慢喘不过气来了。 活人难道还能被这样憋死? 实在没办法,也顾不了场合了,铃木小兵卫忍不住提前站起身,解开了衣甲内侧的两排纽扣,重重掀开扔在地上。 可是难受的感觉没有半点缓解。 看上去原因不在胴丸,而在于头上这个沉重复杂的立兜。 啊,一定是系绳太紧了,勒住了喉咙,让人难以呼吸。 如此想着,铃木小兵卫用力地扯住,想要把绳结解开。 这本是小孩子都能闭着眼睛完成的简单工作。 可是他花了很长时间,用力拉扯抠剥,系绳却是越来越紧,越来越让人感到窒息。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闷啊…… 铃木小兵卫感到一丝害怕,同时忽然觉得周围的环境变得模糊不清了起来。 下一秒钟,包括天上太阳在内的所有光线骤然消失,眼前完全陷入一片无边黑暗。 接着他醒了。 回到现实世界的一瞬间,身体器官立刻传来真实的感触。 然后铃木小兵卫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口中塞着破布,头上套了麻袋,双手被绑在胸前。 难怪在梦里呼吸不畅,喘气都难——等等这个问题不重要。 真正应该考虑的是……为什么莫名其妙就成了俘虏? 不对,我已经离开军队了,现在的职位是管理警视厅某处监狱的主官。 所以说现在就是…… 铃木小兵卫顿时魂飞魄散,后背瞬间布满了汗珠。 “劫狱”两个字,几乎要从铃木小兵卫喉中蹦出来,但他嘴里填的慢慢都是肮脏厚实的破布,脑袋外面还有一层麻袋,声音完全发布出来。 下意识翻身想要起来,结果脑袋却重重撞在不知什么东西上面,发出一声闷响,疼得险些要再次晕眩过去失去意识。 但同时也稍微清醒了一点。 结合前后环境来看,应该就是有人劫狱没错。 那两个令人眼生的雇工,看着挺可怜的一老一少,大概是故意潜伏进来踩点的探子吧?说不定晚上的味噌汤都被加了料,否则众人不至于睡得这么统一…… 特么的,也不知道谁哪个混账,贪图一点小便宜,居然招了两个间谍进来! 幸好小命还在。 这倒奇怪了,劫狱是何等大罪,抓住了定然要问斩不赦的,为啥留下狱卒的性命不杀呢?而且绳子绑的也很业余,抓人应该把手固定在身后而不是胸前,否则会有被挣脱的危险。 如此想来,难道犯事的并非想象中的别家忍者,抑或江洋大盗,而只是没胆子杀人的小蟊贼? 这就更不对了,小蟊贼怎可能有胆子迷倒狱卒? 真奇了怪了…… 按下心中疑惑,铃木小兵卫靠着触觉,摸着绑住双手的绳子,慢慢研究了一番,不出所料没花多大功夫就自行解开了。 然后赶紧掀开脑袋上的麻袋,从口中扯出布团,大口呼吸了两下久违的新鲜空气,然后四下一看: 这地方,还真不陌生,不就是监狱旁边,放置物资的柴房吗? 前些天运过来的两箱粮食,一袋食盐,还好端端地搁着呢。 三个没用手下也都被丢在自己身侧,一样是绑起来,套了麻袋,他们似乎睡得更熟一点,透过麻袋还在向外散播鼻鼾噪音,半点没有醒来的意思。 再向窗外望去,天色是漆黑一片。 很显然,自己不可能被迷晕了一天一夜,否则堂堂警视厅的监狱出了大事,早被上面派来调查的人叫醒了。 那么说的话……大概睡过去没多久,还是在当天夜里? 忽然窗外传来人声,令铃木小兵卫心肝一颤。 “……快些……药量……麻烦……” “……明白……开门……然后……” 在房内鼾声的干扰下,基本听不清外面具体在说啥,但大约可以分辨出,应该就是那一老一少,伪装成雇工进来的两人。 果然是这两家伙劫狱! 铃木小兵卫心头火气大起,恨不得立即冲出去杀敌泄愤。但正欲行动,却发觉自己的兵刃甲胄都已经被解下,还不知道放在哪去了,而且手足四肢也无力得很,万万不宜与人争斗。 这万一暴露之后被人杀了,不仅自己小命不保,还可能误了家中大事! 于是铃木小兵卫轻柔缓慢的翻身,蹑手蹑脚给一个离自己最近的士兵解开绳索,然后捂住对方嘴巴,小心地扯着衣服左右摇摆,企图把人叫醒。 可是反复摇了半天,本就酸软的手臂都已经使不动力了,仍无半点成效。 无奈喘着气休息一会,勉力再换个人尝试。 依旧叫不醒。 也不知道汤里究竟是什么迷药,没有半点味道,劲头倒还不小。 看来眼前这三个笨蛋是指望不上了。 想想距离此处最近的友军驻扎点……应该是隶属于岸和田城城防的一处游动巡守岗哨,三五百步路程,用叫声或者火焰不一定能引起邮件注意,必须得去通知一下才行。 铃木小兵卫思考了一会儿,决定不再耽误时间,孤身过去报信。 悄然起身,迈着小步到窗边偷看了一眼,发现那两个间谍,已经打开了监狱的门,老者大概是进去了,少者警惕地守在门前。 时机倒不错。 铃木小兵卫轻轻退了两步,找到柴房靠外侧的窗子,小心翼翼打开半面,手撑着沿,翻越了出去。 然后,一落到院外的地上,稍一放松,却险些栽倒。 原来刚才只留意到手臂酸软无力,却不知双腿更是不住打颤,如灌了铅般难以迈动,走起路来,像是鞋子里有刀片一般疼。 在柴房里过于紧张,顾及不到,这一出来,没走几步,就觉得难受极了。 但铃木小兵卫伸出虚弱无力的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仍是咬着牙,尽了最大决心,竭力以轻盈快捷的脚步,向记忆中的友军岗哨前去。 他虽然并不肯在外人面前说出来,但心里一直以自己四代都侍奉平手一门感到骄傲。从小曾祖父就吩咐过,平手老大人让我们从农民变成武士,这份恩情重过了富士山,咱们世世代代给他牵马,也不足报。 后来老大人死谏,久秀大人继了位,铃木小兵卫被分配到跟随汎秀大人,一路目睹了平步青云的全部过程。每次听说主公又创下稀世的功业,便觉与有荣焉,喜不自胜——尽管他自己一向没有斩将夺旗的运气,始终不曾得到厚赏。 即便是与加藤教明争执之后,遭遇贬值,前途无望,这份忠义之心,亦不曾稍减。 虽然自己好像并没本事为主君贡献太多力量…… 摸黑走出数十步,铃木小兵卫心下觉得身后之人再也追不及了,又加快了脚步,变成疾驰。 再数十步后变成飞奔。 光着脚在夜里乱跑,很不幸的,左脚不知踩到了什么,一阵刺痛后感到血液流出,接着一滑栽倒于地,却又扭到了右膝。 铃木小兵卫无暇顾及这些,吐了口唾沫,连管带爬往前方远处有灯亮的位置冲锋而去。 第四十章 真假劫狱(下) “有人劫狱?这么大胆?真是耸人听闻的事情,不过很抱歉,小兵卫,现在我立即派人去城里送信说明情况,不过除此之外不能借一兵一卒给你。”岗哨的负责人是个熟识的同僚,一个没多大本事,但十分谨慎守规矩,刻板得不像尾张人的尾张人。 “为什么?难道你觉得我说的假话?!”铃木小兵卫目瞪口呆。等到送信给城里说明情况,再发出命令来追捕,那肯定是来不及了啊! “当然不会。只是几天之前,小西殿特意提醒过,最近一段时间的头等大事是看守城里的物资,严防有人破坏,其他的事都要暂且放一边——话说你那关押的好像都不是什么要犯吧?”对方毫无隐瞒之意,一五一十说出上峰的指示,也没有掩饰对铃木小兵卫工作内容的轻视。 “连劫狱也不管了吗?这未免也……”闻言铃木小兵卫极为懊丧,心中甚是不以为然。 “如果我带着兵去跟你处理劫狱的事,疏忽了这边的戒备,导致敌方忍者趁机溜进城里放一把火,那个损失,把你和我的脑袋各砍十次,都不够赔的。”岗哨队长非常坚决,表示此事没得商量。 “至少分三五个人给我总可以吧?你这里不是有十多个值夜的吗?”铃木小兵卫已然失望透顶,但还心存侥幸企图讨价还价。 “不行。一个人都不行,否则就是违背了小西殿所传达过来的军令,后果会很严重。”岗哨队长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又道:“你既然跑出来了,老老实实将事情报上去,便不会算你渎职的。” “可我心里实在过不去……现在岸和田城就是小西行长说了算?要调动任何兵卒,都要找他?”铃木小兵卫提到这个名字,不觉有些咬牙切齿。 “小兵卫,你冷静些吧,可别在外面公开直呼上峰的名讳……”岗哨队长皱着眉警告了一句,接着放缓语气,透露说:“主公离去之前安排过了,守备的事就交给养伤的小西殿,不过,发生什么紧急情况,伊奈殿的命令当然也是有效的,还有,听说大夫人为了安抚民心,派直虎殿下前天来了和泉……” “那我这就去禀报!”铃木小兵卫顿时重燃希望。 “你不是神志不清了吧?直虎殿下在本丸,伊奈殿和小西殿在二之丸,而且这会肯定都睡下了,逐级通报上去,估计天都亮了……”可这希望瞬间又被打压下去。 “……好吧,没别的办法了!”铃木小兵卫急得满头大汗,心一横下了决心:“你不派兵就不派兵吧,借我一套衣甲,一柄太刀,我自己犯下的错,自己来弥补!” “喂……你至于……”岗哨队长还想劝阻,但看到一双坚定不移的眸子,叹了口气不再坚持:“好吧!我还有一套备用替换的在这,不是公家的,是我私人的,借你也无妨,看身形应该是合适的……” …… 铃木小兵卫在两个士兵帮忙下,换上了老朋友的备用甲胄,抄起一柄太刀,一支胁差,一副藤弓还有二十多支箭矢,也不废话,道了声谢,大步流星就往回赶。 他心想那劫狱二人组人手并不多,想要救出犯人没那么快,自己动作迅速点,总是赶得上的。 赶上之后,一个人栏不拦得住,暂时倒来不及考虑了。 大不了死在岗位上,也算英勇牺牲,对得起家门,远远好过窝囊渎职。 至于“铃木”的苗字,还有两个堂弟可以继承呢。 一念至此,铃木小兵卫觉得浑身上下的酸痛都为之一缓,劲头回来了一些,脚步愈发加快。 虽然依旧是漆黑一片的深夜,但他对地形是很熟悉的,只要排除了慌不择路的心态,就不会有麻烦。 疾行二三百步,约莫感觉到已经靠近,渐渐放缓身形,尽可能隐藏响动,悄悄凑了上去。 片刻之后,渐渐听见仍有人声响动,铃木小兵卫不禁暗喜,心想为时未晚。 再往前,却又觉得不对,声响似乎越来越大,听上去竟是刀兵相加一般! 莫非是上面安排隐蔽的巡逻队,发现了劫狱之事? 那可等于是有人亡羊补牢,再好不过! 虽然自己就没有戴罪立功的机会了。 铃木小兵卫心里认定,监狱里肯定管着隐藏了信息,没被查出真实身份的要犯。普通贼寇不可能有人管的,黑道中的大人物,或者是别家的间谍,才会有同党冒险前来解救。 按捺住好奇心,他取了弓箭在手,凑近院墙一看,顿时心中震惊到无以复加了。 那一老一少,两名伪装成雇工,进行劫狱的“间谍”,已经都在血泊之中,老者仰倒于地,身上插着数只箭矢,少者侧身扑街,背上有道极深的创口。 贼子伏诛,当然不是坏事。 然则…… 杀了他们的,好像也不是啥好人哪? 一眼扫过去,七八个身着黑色夜行衣,戴着口罩,看不见面容的人,有人提着短弓,有人配着忍者刀,要不是院子中间燃着大火堆,够亮堂,恐怕黑暗中都瞧不着人。 这些家伙,却又是什么来头? 倘若是平手家的人,在自家领地,需要如此掩饰吗? 铃木小兵卫惊疑不定,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此刻,院子东边,牢房敞开的门里,有了一些动静。 两个相对高壮的黑衣人,架着一名昏迷不醒的犯人,走了出来。 其中一个黑衣人对着领头者开口道:“牢里的人也都被迷倒了,目标已经确认,其他的,要不要料理掉?” “不用!”领头的黑衣人毫不犹豫摇摇头,“无需节外生枝,待会放一把火,烧掉此地,那些犯人若是幸运醒来,定会到处逃窜,还可以掩护一下我们。” 那领头模样的人做了决定,余者尽皆听从,十分麻利,迅速将救援目标放到担架上抬起来,另有人把仓库里的稻草取出,在院中四处散落,似乎是要生火。 这群人要放火烧毁现场了——那我该如何是好呢? 铃木小兵卫并非善于分析观察和总结的聪明人,一时完全琢磨不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只觉得一片茫然懵懂。 前面那俩化妆成雇工劫狱的是谁? 后面这一共十来个黑衣人,又是哪来的? 难道是不同的势力都来劫狱,相互厮杀起来? 两人还能对付,十人可就难了。尽管对方只穿着夜行衣,带着简易武器,但看架势应该都不是善茬啊…… 这片刻迟钝,便见又有一黑衣人从柴房里出来,沉声道:“三个士兵,都被迷倒,两个没绑,一个绑住了。虽不知是什么情况,反正我都一人一刀了解了。” 听在耳里,似乎是那三个士兵都遭了不测。 两个警视厅的下属也就罢了,另一个可是尾张农村带出来,跟了自己不少年的私兵啊!名虽主仆,实有昆仲之情。 听了这话铃木小兵卫只觉血往上涌,脑子一空,不自觉撞在身旁一颗小树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什么人在哪?” 这微不足道的动静,却似乎被那群黑衣人的首领发觉,目光迅速锐利投射。 铃木小兵卫心道不妙,但正值血气上涌的关头,一点也没想着逃跑。 何况他是个武家子弟,从来只学了弓马刀枪的本事,跟对面这群疑似忍者的不明黑衣人较量躲藏功夫的话,恐怕没什么赢面。 “可能是猫吧,我刚才检查过,院子周围没有任何人……” 另一个黑衣人还挺放松的,大步向这个方向走过来。 见此,铃木小兵卫发了个狠,借助矮墙和小树的掩饰,悄然无声地举起手里的弓和箭,轻轻打开,迅速瞄准,松开弓弦—— “嗖”的一声,这箭矢直朝着黑衣人的头目而去。 一明一暗,隔着又只有不到十五步,岂有脱靶之理? 只可惜铃木小兵卫究竟非是百步穿杨的神射,一箭只中了黑衣人头目的腹部,而非瞄准的胸口,并不能一击致命。 那人应声倒下,哄然激起一地灰尘,却还有力气发号施令:“不好,被发现了!土蜘蛛津八殿后,根本丸放火,铜马小隼护着少主,赶紧撤离!” 众人纷纷应是,各自行动起来。 那边铃木小兵卫早有重新拉起弓,没有全力拉满,只拉到一半,以速射之法,对准了最接近自己,只有四五步远,那个禁不住走神的黑衣人,击中了对方的肩头。 而后,黑衣人终于发起反击,连连破空之音,伴随超过十个小黑点飞袭而来。 砰砰数声,铃木小兵卫感觉到被击中了四次。 但其中三枚暗器,都被他身上的甲片挡住,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只有一支手里剑旋转着划过,割破了胴丸和笼手之间的上臂,但创口不深,对行动影响很小。 忍者基本上不会携带任何有破甲能力的重型武器,所以他们完全不能与全副武装的武士正面对抗! 当然,如果事先知道是十打一,还是有办法无伤取胜的,只是黑灯瞎火的谁知道确切人数呢? 想到这里,铃木小兵卫倒生出一点歪门急智来。 他假装身边有部下,朗声发出命令:“我来对付断后的这几个,五郎,金左,进太,你们继续追!” 同时猫着身子换了个方位,起身伸手取了三只箭矢,张弓全射了出去。 这不是玩“多重箭”,而是为了让对方错误估计本方人数。 目前的情况下,一个武士不行,但四个的话,确实足以追着十个忍者跑了。 接着他弃了弓,拿起太刀翻过矮墙,一声怒吼,冲了上去。 黑衣人果然不疑有他,纷纷仓皇后撤,只有两人硬着头皮,持着短小直刃的忍者刀上前阻拦。 仗着兵戈甲胄之利,铃木小兵卫大开大合,挥洒自如,压制两名忍者不成问题。 只是人家彼此照应掩护,倒也没那么容易杀掉任意之一。 同时一个瘦小的黑衣人,已经开始点燃满院子铺满的稻草了,而其他的,已经溜出了院子门。 铃木小兵卫瞧得心中焦急,手中动作越发激烈起来,忽然右臂单手持着刀柄,举过头顶,向左边猛砍而去。 左边黑衣人看得分明,双手抓住忍者刀一格,右边那人立刻欺身近前,刺向草摺与膝铠中间的缝隙。 孰料铃木小兵卫不顾自保,无视右边那人,并不收刀,反而用左手迅速抽出腰间胁差,使出一试蹩脚的拔刀术,斩在左边黑衣人的胸口。 那人闷哼一声,被切开一尺长的创口,鲜血四溅,立扑。 然而铃木小兵卫的右大腿也被人家狠狠刺了一刀,疼得哇哇大叫。 但这并未让他停下,反是狠劲大发,抄起不伦不类的“双刀流”向右边一阵乱砍。 这要是碰到剑术高手,便等若送上门去找死。 可是,右边的黑衣人显然不是啥正面作战的高手,一时来不及后退,又无法有效格挡,瞬间身上鲜血淋漓,渐渐不支,终被砍到脖颈,也是不活了。 铃木小兵卫忍着伤痛,意欲再战,却见四周火势渐起,完全分辨不出方才那群黑衣人去哪个方向了。 剩下那个放完火的小个子黑衣人,对于满地鲜血似乎有点惊恐,胡乱抛出几只手里剑,又掏出短弓,软绵绵射了一箭,便转身逃了。 见状铃木小兵卫还想要追,勉强走了两步,却哪里走得动? 望着最后一个黑衣人远去,他灵机一动,用尽全身的意志力,回身两步,取了弓箭,朝那个越来越模糊的身影,做了最后一次尝试。 这个距离和光照,以铃木小兵卫马马虎虎的武艺,最多也就三成把握。可今日不知是否运气爆棚,箭出之后,只听着“啊”的一声,显然射中了! 他心中大喜,从火堆里旁边,取了一支火把,瘸着腿连滚带爬往前走。 艰难走出十几步,借着火光一看,原来对方正好被射中屁股,现在走起路来比自己还难!现在趴在地上已有了泪腔,看上去完全失去了战斗意志。 狰狞的笑容出现在铃木小兵卫脸上。 他杵着太刀一步一步走近,心想抓住了活口,总算一个收获,稍微有点脸面去面对主君,以及惨死的部下了,心中稍觉安慰。 接着,忽然一颗蜜枣大小的石块迎面飞来,准确打到头盔之下,面甲之上,双眉之间。 铃木小兵卫头晕眼花,啪的一声仰面摔倒在地上。 然后他发现,右腿根部的伤确实是很重啊,疼得要命,不住流血,配上这一堆甲胄,倒在地上还真难爬起来! 反倒是那个瘦小的黑衣人,扔完石头之后,迅速拔出箭矢,捂着血流成河的屁股,一蹦一跳窜进街角黑暗当中。 见状铃木小兵卫气得冒火,可实在无法翻身起来,复又取了弓箭再射。 但运气不在站到自己身边了。 连续两箭失了准头之后,黑衣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街道上了。 第四十一章 弄巧成拙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当晚,城内深夜得了通报,知道有人劫狱,亦是颇觉惊奇。井伊直虎谨守身份,伊奈忠次另有要务,事情便小西行长身上。 但说那小西行长,于另两人面前,煞有介事,如临大敌,匆匆召集两队人马,计六十余人,赶往事发地了。 可一出了二之丸,他倒收敛了焦急之色,仿佛不当回事,慢吞吞迤迤然,不慌不乱整队列盘,徐徐前进,很是花了一番功夫,才悠然去到“犯罪现场”。 此时天已经半亮了。 一路走来,光明浩荡,直到瞧见熊熊燃烧的火焰,才骤然一愣,不敢轻忽了,赶紧加快脚步。 却只见到,焚烧殆尽的监狱了。 有两个关押中的犯人,正在往外面跑,恰好遇到,被当场拿下,明显不是纵火劫狱的正主。 小西行长见之愈发忧心忡忡,立即遣人四处搜寻。 没多时,找到失血过多晕倒在街道上的一名友方武士,有士卒认出,此人便是“没啥本事,寸功未立,又喜欢仗着资历倚老卖老,让人厌恶”的铃木小兵卫,以前在军中效力,后来出了事,才走关系调动到警视厅工作,负责看守监狱。 出的那事,就是小西行长亲自过手的“案件”。然而听了这话,他只觉得瞠目结舌,汗如泉涌,方寸全乱,不知所措,哪有空想旁余的。 又过得少顷片刻,士卒们将那已渐渐小的火势扑灭,发现几具烧得半焦的尸体,初步辨认,疑似有几个是被害的狱卒们,还有几个看不出来的。 接着铃木小兵卫被抬到暖处,止了血流,灌了汤水,渐渐复苏清醒过来。 小西行长连忙张口发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只说出一句蠢话:“铃木殿,这是怎么回事?” 铃木小兵卫见了面前这张脸便觉得厌恶,但也知道兹事体大,不可含混,皱着眉头耐住性子,老实答道:“禀小西殿,我正在院子里值夜,不料遇上两个化装成雇工的贼子。估计他们是在味噌汤里下了迷药,我与部下喝了这汤,纷纷倒在地上……” “两个人?化妆成雇工?”小西行长忽然打断到,“是不是一老一少?” “是的。”铃木小兵卫大为讶异,“我还没说,您就知道了?难道已经查到眉目?” 讶异归讶异,他倒没想到“监守自盗”那一层去。 “先不说这个……”小西行长眼珠流转,岔开话题,“就两个劫狱的贼子,怎么搞成这样,又是死伤,又是放火的?” “唉,我那兄弟,没死在战场居然死在这里……”提到这个,铃木小兵卫双眸中顿时泪光闪动,忍不住叹了一句,才正色回答说:“先是这两人,后面又来一批穿夜行衣的黑衣人,两边好像不是一路的,相互还打了一通……” “什么,两拨人?”小西行长瞪圆了眼睛,“什么鬼?快说说详情!” “是,是……”铃木小兵卫一五一十将昨晚发生的事情逐步道出,从中途独自苏醒,去岗哨求助,求不到救兵,再到自己借了装备孤身折返,正好撞见黑衣人行凶,与之搏斗一番,伤敌、毙敌数人。 叙事过程中,对于他自己的智慧与勇力,免不了稍微夸张一点,而队伍惯常的偷懒睡觉之事,略去不提,只推说是味噌汤里的迷药导致。 小西行长倒是没有察觉其中猫腻——或者说察觉了也懒得计较,听罢便皱着眉仔细思索,不再理会。 那铃木小兵卫本来就因为监狱被劫和老部下惨死而心绪极坏,此刻被冷落了一会儿,未得到回应,觉得自讨没趣受了轻视,更是懊恼,常得罪人的大嘴巴又忍不住张开了: “话说那城角的岗哨,有二三十人,只要分给我五六个,便足以将昨夜的黑衣人众一网打尽。可惜小西殿,您有令在先,让他们决不能轻动……” 此话一出,周围空气顿时凝固起来。 一圈人等尽皆不敢接话,纷纷假装有事在忙,没听见说啥。 小西行长被当众指责,又被打乱了思绪,十分气恼,开口正欲呵斥,抬头见了铃木小兵卫那满不在乎的脸,忽然想到什么,却是收住脾气,“呵呵”冷笑一声,不去与他计较,而是转身朝向士兵们发令:“你们就地沿着血迹展开搜查,我去城里召集更多人手!那一行黑衣人受了不小的伤,轻易是逃不远的,咱们务必要捉拿住才是!” 说完回首望了一眼,带有如同看向死人一样的轻蔑含义。 铃木小兵卫不解其意,却也毫不客气,怒气冲冲地反瞪了回去。 …… 随着天色渐渐亮起,城里调集出了足足二百人,在城下街町里四处搜捕查询,终于顺着血迹,从一个废弃宅子的枯井里,捞出一个臀部中箭的嫌疑人。 自不用说,大刑伺候。 那人看着只是个半大孩子,稚嫩得很,被抽打得不住痛哭流涕,哇哇大叫,嗓子都哑了,却只是摇头不肯交待。 于是小西行长找来多罗尾家的“专业人士”接替操作。 然后过了大半个时辰,终于从贼人口里撬出一些情报。 那人承认了他是“透波里”的下忍,为武田家办事。但身为下忍,能接触的情报不多,只知道是奉了某位上忍的命令,去救他失手被擒的儿子——便是那个化名“佐野新一”的年轻人,一路是从骏河登船,辗转濑户内海,前天下午才到和泉的,其余事项一概不知。 小西行长大惊失色,赶紧命心腹送密信到平手汎秀那里,又与伊奈忠次、井伊直虎分享此事,接着马不停蹄到“警视厅”找服部春安商量。 听了分说,服部春安疑惑道:“岸和田城的城下町中,居住军民三千,来往客商行人多时四五千,少时一二千,有一两个隐姓埋名潜伏起来的却也正常,要说十多人的队伍避过我的耳目上岸,决计不可能。最近五日之内,从港口登录的大型商队,只有三家,但情况都与你说的不符……” 虽然没听到好消息,小西行长犹不死心,要了那三个客商队的信息,到宿屋一一盘查,无奈地发现,果然都没有作案条件。 再回来又把唯一的俘虏拷问一番,要求说出详细流程,可那半大小子不停哭爹喊娘,竟说自己一路都被吩咐呆在船舱深处不让出来,上了岸又被严令呆在房间不让走动,根本不知具体行动路线。 一时无计可施,只得复又回到第一现场,地毯式的检索。 终于有人发现,除了那个屁股中箭的小孩儿,还有另一条淡一些的血迹。 可那血迹,只延伸了不到二百步,就淡到完全不可见了。 隐约判断,对方逃亡的方向可能是码头港口,到底究竟是不是,谁也不敢打包票揽这个责任。 小西行长顿时头大了。 倘若对方确实是从港口船上来的,却又不是服部春安所说的大型商队,那只有三种可能性—— 其一,这群贼子,是化整为零,分散潜入的。但这与俘虏的供词不符。 其二,他们在岸和田城边上有据点,并非从远方突袭而来,这亦与供词对不上。 那么剩下唯一可能性,劫狱的黑衣人,恐怕不是伪装成商队,坐商船而来,反而是混在平手家的军船当中登岸的! 这就不是简单的劫狱事件了! 而是十分严重的,涉及敌国忍者的政治事件! 劫走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倒不是什么大事——虽然现在看来,那人其实身份挺大的,只是咱们没查清楚…… 真正可怕的是,潜伏在自家军船上的十多个忍者,可能造成的更多破坏。 小西行长思来想去,觉得后果实在严重,又找了伊奈忠次、井伊直虎、服部春安等人,开了紧急会议,说必须搜查军船,找出可疑人士。 话音落地,伊奈忠次大为愕然,一拍大腿:“此话却不早说!两刻钟前,我刚刚签了字,令一支船队按约定运送物资到尾张,提前建造兵站……算算时间现在可能已经开动,万一贼子在那船队上……” 举座皆惊,倒是井伊直虎这名妇人最为果决,立刻喊出“火速追回!不可耽误!” “我这就去!” 小西行长哪里坐得住,连蹦带跳就起身。 “我也随你!” 服部春安亦一跃而起。 他十多年前断了支胳膊,早不能与人动手了,但通过不断努力练习,日常活动倒是同以往一样矫健。 两人并肩,疾驰而去。 忽而服部春安轻声问道:“我听说,劫狱的人,竟然有两波?这是怎么回事?而且听上去,前面那一老一少,两个劫狱的人,倒似乎并非敌人,反而像是……故意做戏一般。” 小西行长被人道破秘密,顿时沮丧不已。 换了别人提这个问题,他恼羞成怒之下指不定要怎么做,但面对服部春安,却是不敢发火,只能哭丧着脸恳求道:“求您看破不说破吧!其实是主公有个指示传下来,我擅自做主,加了点醋添了点油,可不曾想,竟是弄巧成拙了……” 第四十二章 泥足深陷 “什么?你叔叔说,怀疑在登岸前,商队的货箱里面,可能混进了不明人物?” 安宅清康的神情,已经远远超过了“大惊失色”的程度,他手中的茶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然后又不自觉一脚踩上去,侧向滑倒,撞到房中的梁柱上去,额头顿时红肿了起来。 但一点也没感觉到疼。 因为他心中早已被后悔和惧怕填得满满的了。 “呜呜……殿下……我叔叔只是个普通商人,哪里……哪能分辨得出这些呢……直到今天……到今天才……才偶然察觉……察觉一些迹象……” 名叫“阿绫”的美艳侍妾匍匐于地,已经哭成了泪人,声音嘶哑得紧,连话都无法完整说出来了。 “你……你这败家妇人!……唉!你知道这要是事发了会如何吗?抓武田间谍是最近的第一要务,偏偏你们又是关东来的,这下可说不清了!”安宅清康半躺在地上,双手抓住头发胡乱用力,满脸通红,捶胸顿足,懊丧不已,第一次对这位宠姬发了火。 “呜呜……都是妾身的错,连累了您……”见状阿绫哭得更伤心难过了。 “我……”安宅清康稍微抬了头,看到这幅梨花带雨柔弱无助的姿态,一瞬间生出怜惜之意,但终究又被怒火冲下去,没好气斥道:“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何用!你那叔叔,不管是有意还是无辜,总之摊上这麻烦事,绝无好下场了!” “只能拜托殿下了!若能度过此劫,我叔叔就算散尽家财也……”阿绫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爬过去抱住男人的大腿,“妾身……妾身自幼父母早亡,全凭叔叔婶婶……全凭叔叔婶婶养育,实在,实在不忍见他们……见他们有什么不测……” 娇滴滴的美人投怀送抱,本是不忍拒绝的。 然而她口中话一出,安宅清康顿时更加恼火,伸手在地板上重重一拍,借力跃起,怒道:“你这是什么见识?这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吗?就连我,掺合进去也不一定保得住命在,到时候你也一样要被砍头!” 越讲越气,他恨不得给面前这没见识的妇人踹上一脚,或者打两耳光,但瞧了那千娇百媚的面容,终究狠不下心去,重重叹了一声,一掌只拍在旁边的柱子上。 “原来是这样……”阿绫抬起头,泪水稍微止住,但脸上已经惨白得毫无血色了。她仰头望着男人,声音充满了绝望,“殿下,您说,我的叔叔,是不是,一定会死了呢?” 安宅清康凝视她良久,不忍说出“是”字,违心地摇了摇头:“不一定,这要看那些偷偷上船的‘不明人士’究竟是什么来头。如果只是什么江洋大盗,那不会是大事。但万一跟武田家有任何的关系……” 甚至连面前这个女人,也非死不可——这话他没有讲出来。 “……也会连累到殿下您吗……”阿绫怯生生露出一双明眸。 对此安宅清康没有答话,他也不知道事态的严重程度到了哪一步,不敢轻易断言自己能免收波及。 在这个场合,沉默反而是最吓人的。 于是阿绫又哭得更厉害了。 她抽泣了半天,眼中忽然闪出一丝无奈的决然:“如果说……是妾身为了赚取,盗取了您的手令,才允许他们上船的……至少……至少能保证您的安全吧……” “这?!”安宅清康瞠目结舌,仿佛是第一次认识面前这个女人:“你这是什么胡思乱想?这么一来你可就必死无疑,再无回旋余地了!” “但是,您身上的嫌疑就没有了!而且,主犯是我的话,叔叔他……是不是也有机会可以活命呢?”阿绫的肩膀依然在不停抖动,鼻子也在不断抽搐,但眼神却渐渐坚定起来。 “不行!”安宅清康脱口而出。 他不是没想过,交出这个侍妾,来保全自己。 但事到临头,他才知道,自己内心里,决不能坐视这个最爱的女人去死。 何况人家还主动提出,代为承担责任。 这无疑让安宅清康心中的爱意更加澎湃了。 他下定了决心,眼中透出凉意:“放心吧!我会让所有人都不用死,不管是你,还是你的叔叔!” “……殿下,您……”阿绫听了这话先是一愣,接着并不欣喜,反而是甚为惶恐地又哭了出来:“您可别做傻事……您不值得为了我这样……” “别再说了!赶紧收拾一下行李!我们会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风头过了,我再安排人接你回来!”安宅清康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 小西行长和服部春安赶到码头,得知安宅清康亲自押着二十六条船,运了八千石粮食、三千石木材、一千五百石军械,已经出发开往尾张,去为后续与武田的战争做准备工作了。 此事有“总奉行”伊奈忠次签字背书。 理论上,淡路水军其实是处于休假当中,但安宅清康主动削减一天假期,来办公事,旁人自然不会拦着,只要他摆平了 码头的奉行眼见两位大人物煞有介事地急匆匆赶过来,似乎吓得不轻,说话都有点磕磕碰碰,前言不搭后语,很是耽误了一会儿。 服部春安不太了解水军的事务,却也能看出面前这人是不中用的,于是将小西行长拉到一旁,附耳问到:“我们要想将船队追回来,该怎么做?” 小西皱着眉回答说:“运着那么多货物的船队,行动是很慢的。只要我们乘了快船,很容易赶到。只是……船和水手从哪来?” “最好能用主公那八艘南蛮船。”服部春安幻想到。 “都停在淡路岛州本城那里!去一趟就得大半天了,何况……”小西行长欲言又止。 “何况什么?”服部春安不解。 小西苦笑着就要回答,正见和泉水军淡轮新兵卫,带着几个跟班路过。 服部春安识得此人,连忙走上前去,打了招呼,询问道:“淡轮殿,别来无恙,在此有何贵干呢?” “哈哈……”淡轮新兵卫没察觉出紧张的气氛,爽朗一笑,提起手中的篓子:“竟然遇上服部殿和小西殿,真是有缘分!其实鄙人是刚刚去海里,打了几条大鱼上来……正巧碰到二位,不如到寒舍一同享用如何?” “这个以后大有机会。”服部春安急匆匆地岔开话题,“我们有些急事要办,淡轮殿,能否借您几艘快船,和相应的水手用用?” “……啊?”淡轮新兵卫面上顿时为难了,“服部殿您这个……今天才刚轮到我家的儿郎休息……您先说说是干什么事吧?” “这个事……”服部春安忽然说不下去了。 他立刻明白,刚才小西行长吞吞吐吐的原因。 两人都不是水军的直接领导,不能轻易调动,只能请求人家配合。 但你这一请求,人家肯定要问具体目的。 可是这目的,也不知道适不适合说啊。 现在只是怀疑劫狱的人在安宅家船队上面,然而并无实际证据。 好像不适合在外人面前说啊! 还有……小西行长先前说什么“弄巧成拙”,难不成里面有什么不能让外界知道的辛密? 淡轮新兵卫见此倒没有多想,只以为两人要做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私活”,于是笑呵呵地说:“其实,鄙人一直是希望能有机会为两位大人效劳一番的!不过,做这种事情,总是要小心一些,收起平日的旗帜和家纹才行吧……” 他兀自越说越远,却不见服部春安一脸苦涩,小西行长神色复杂。 终究服部春安按捺不住,拉住小西行长说:“我突然发现,这事还没有完全想好……先回去再商讨一下吧!” 只留下莫名其妙的淡轮新兵卫。 第四十三章 损失惨重(上) 岸和田城二之丸的评定间里面,三位受到托付,负责留守的高级武士,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明明事情已经很紧急了,但珍贵的时间仍然在不断地浪费着。 是将“武田间谍捣乱”的消息公之于众,命令全体戒严,展开大规模的搜捕行动——包括派人带着正式命令追回船队? 抑或先把事情的严重程度隐瞒起来,先不让更多人知道,用官话将劫狱之事的影响消弭至最低,只派隐蔽部门暗中行动呢? 两个选择看上去各有优劣,后续反应难以估计,但总比坐着不动强。 必须有个方向,否则,你见了淡轮新兵卫之类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人家虽然一向恭敬服帖,毕竟还是有地位有身份的国人领主,没有合适的理由,如何能指挥得动? 当然若是平手刑部大人本人在此,那倒是不需要理由就可以军令如山了,但除此之外,就没人能有这个权威。 留守在岸和田城的这三位高级武士,当然不会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只是他们各自的身份都很尴尬,没有明确的人出来打头,便缺乏说话的底气,即便心里有了决断,也觉得说不出口。 小西行长一个外地商人,年纪又轻,纵然深受主君重视,任命“军奉行辅佐”,但显然尚不具有慑服同僚的能力。 服部春安倒是老资格的尾张人,人脉也深,然而因失了手臂的关系,“退居二线”已有十多年了,理论上并无什么实际权柄。 而伊奈忠次更不用说,他是个极为优秀的后勤管理员,却也只是个后勤管理员而已。 小西和服部从港口回来之后的这段时间,三人从各种渠道获得消息,知道安宅家的船队是毫无预兆的临时取消了休假,提前开往尾张前线的。 如今看来,这个举动显然是充满了疑点的。 可对于如何处理这个疑点的问题,花了两三刻钟,也讨论不出个纲领来。 平手汎秀领兵离去之时,并未专门安排一个“留营副大将”之类的总管岗位,也没觉得有这个必要。 于是,事到临头,就面临了决策环节的困难。 小西行长性子急切,胆子又大,主张诈称取得了主公的授权,召集所有留守的中级干部,然后全部控制起来,逐一分辨,以防事态恶化,同时强行解除所有水军众的兵权,从中挑选快船去追逐安宅家的船队。 伊奈忠次向来比较光明正大,反感阴谋诡计,很不赞同小西的提议,相反,他认为,事已至此首先应该将基本的实情公布出去,让大众都参与到抓捕间谍的行动中来。否则让人生疑,搞不好产生更大的问题。 服部春安觉得这两人都不靠谱,然而他提不出什么方案,也无法说服二人。 僵持不下,小西行长焦躁不已,跑到本丸去,找适逢其会的井伊直虎,企图拉拢这位颇受重视的侧夫人为自己张目。 自从诞下了“梅若丸”那孩子之后,姬武士的作风安静了许多,不再将振兴家门的话时时挂在嘴边。此番出巡,乃是正室阿犬夫人,主动委托她作为代理,四处探望家臣的眷属,以安抚人心的。 但她的思维并未因此退化。 听了此事后,井伊直虎立即出面,截取了伊奈和小西的建议各半:“的确需要召集所有要人,但不能明目张胆地控制,而是要公开劫狱之事,观察这些人的反应再作决断。同时要拿出敌方间谍确实从水路行走的证据,请小西殿,您以搜查之名,接过船队的指挥权。” 她这一说,各方倒是反应都还比较友好。 服部春安立即表示了赞同,小西和伊奈也能接受。 从身份上讲,她也适合承担决策的责任。 就算后面事情不顺利,被认为是下了错误的命令,姬武士顶多也就是被严令不得干政,加上床笫之间的惩戒罢了,反正她现在生下了庶出子,也不可能在事业上再有太多作为。 而家臣们,一旦有了这么大的政治污点,影响可就深远了。 …… 开船一个时辰之后,安宅清康才深深出了口气。 到了尾张,让那群烫手的关东商人赶紧回家,然后给阿绫找个安全的隐居地点,接着把对应的那艘船上上下下好好清理一番,事情就再也查不出来了。 此时安宅清康已经大致猜到,狱中“武田间谍”被人劫走之事,多半与混在走私商队里面的“可疑人物”脱不了关系。 这实在是十分了不得的大事情,万一败露的话,他的宠姬阿绫,即使没有立即处决,也多半要到石川五右卫门,或者多罗尾光彦的暗狱里待上几个月。 想想跟死也没什么分别,说不定更可怕。 安宅清康不能接受那样的结局,所以必须尽力去销掉痕迹。 按阿绫那个叔叔的话说——“我们只是贩卖违禁品的走私商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藏在箱子里混进来的。” 但这显然不足够有说服力。来调查的人绝不会相信的。 因此不能让人查到这一步…… 等等! 安宅清康忽然发现一个思维中的盲区。 ——这么可疑,一点都没有说服力的话,为什么我如此轻易就全然相信了呢? 原因仅仅是,此话出自阿绫之口。 阿绫她当然不会欺骗我! 我和她之间的爱情是如此真诚热烈,相互间怎么会有任何欺诈隐瞒?这与武家门第那种传统腐朽,毫无感情基础的政略婚姻可是完全不一样的——安宅清康对此十分自信。 想到这里的时候,甚至不自觉微笑了一下。 然而立即笑不出来了。 他忽然又想到一种令人恐惧的可能性——阿绫固然不会骗我,但她的叔叔,会不会是一直在骗她的呢? 她一个什么都不懂,如白莲花一般柔弱而又纯洁的女孩子……她知道自家叔叔的真实身份吗? 回想起来,“可疑之人躲进空箱子”这种理由,完全站不住脚啊! 为什么忽然主动说起可疑的事?为什么要用这么拙劣的借口? 故意卖个破绽? 如此不合情理,必定所谋甚大! 说不定整个平手家都已经在人家布局当中了,涉足期间的,可能都会被波及…… 我要拯救安宅家,更要拯救阿绫! 安宅清康一瞬间下意识觉得“平手家管他去死,但我需要保护该保护的人。” 他第一时间回到船舱,找到因海浪而面色委顿的阿绫,神情严肃地吩咐道:“抱歉,我需要马上把你叔叔他们一行人全部看管起来,详细的情况,后续会跟你慢慢解释,但现在非行动不可!” 阿绫的脸上果然露出困惑和胆怯之意。 安宅清康心中暗痛,搂过她说:“以后……我保证以后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不过现在情况特殊,十分特殊,我不得不谨慎一点。” 话音落地,阿绫眼眶瞬间红了,缓缓低头下去,沉默良久,才嗫嚅道:“妾身……刚刚给您准备了些点心,您从早上开始,就一口饭都没吃过了……” 见之安宅清康怜惜之意大起,低头一看,见女子双手颤抖着,捧着一个精致的小食盒,心头更是难受。 顿时他又把正事抛之脑后了,伸手郑重地接过食盒,轻轻打开,将温热的小馒头放进嘴里,小心翼翼地咀嚼起来…… 第四十四章 损失惨重(下) 大和国,信贵山城。 松永久秀的光辉历史被扫入了垃圾堆,这里暂时成为近畿西部通往东海道的中转站,无数武士、足轻、奉行、杂役,乃至行商、幼女穿梭期间。 为了感谢平手刑部大人“奉法讨逆,解民倒垂”的仁德之举,大和国本地的国人众们,聚集起三千余人,由柳生宗严的长子柳生严胜带着,主动提出要协助抵抗武田的“大业”。本不愿多事的筒井顺庆,为了争取在瓜分松永遗产上的话语权,没办法也只好命松仓重信领二千五百兵加入。 一如既往,平手汎秀承诺会负担全程的粮秣补给。 于是,经过一番复杂的过程之后,部队总数达到了三万上下。大军本已发布计划,要取道南近江、西美浓,进入尾张、三河一带,与西进的武田信玄作战。 然而在开拔之际,却忽然又紧急把军官们召集起来,传递了“全体止步待命”的指示。 如此反复,朝令夕改,全军上下尽皆愕然,不明所以,无所适从。 特别是各路的“友军”和“客军”。 负责传令的是岩成友通,他面无表情,用冷静的声调读完了简单的一句话,然后转身就走,没有留下询问的机会。 接着,那织田长益听了消息,立时大惊失色,在公开场合就叫道:“莫非是在我等未关注的地方,出了什么天崩地裂的剧变?这可如何是好?” 他这一嚷,地头蛇柳生严胜、筒井家松仓重信俱都坐不住了,一方面鄙视这人没啥城府愧为织田弹正亲弟,另一方面却与之一样好奇,忍不住发问。 四国的十河存保、依冈左京、香川之景等人要冷静得多了,大约是见多了平手刑部大人的手腕,心怀畏惧之意,虽然面上疑惑,却并未立即付诸言语。 平手秀益、中村一氏、浅野长吉、拜乡家嘉,包括绝大部分的一门、旗本和外样家臣们,当然是对自家主君有信心的,然而此时也免不得有些讶然失措。 河田长亲已经外派了一年多,对中枢的情况也不怎么了解,但心下仍以“笔头家老”自居,立即便要对这群紧张不安的人们略加安抚。 长宗我部元亲速度比他更快一点,抢在前面起身,立于众人面前,淡定自若,风轻云淡,道:“刑部大人何等人杰?便是有天崩地裂的剧变,他老人家自有手段,鄙人定敢担保不会出什么无法收拾的事。” 话音落地,四国诸人面色纷纷稍缓,显然信了此话。织田长益、柳生严胜、松仓重信等人为其风姿所慑,也都收敛起来,齐声致歉,接着赶紧交头接耳打听“长宗我部元亲”这人的情报。 正在此时,长宗我部元亲忽又一笑,话锋一转:“然则我等庸碌俗人,不像刑部大人那样高瞻远瞩,一时不解也是难免。不如这样——我替大家去问问如何?” “那就麻烦长宗我部殿下了!” 不少人下意识点头赞同,甚至包括了一部分平手家的旗本和外样家臣。 河田长亲心下着急,然而考虑到自己身为“四国总代官”的身份,不宜出面与土佐守护产生争端,连忙以眼色向中村、浅野、拜乡等人示意。 中村一氏和加藤教明都反应过来,一左一右窜到长宗我部元亲身旁,口说着“怎么能劳烦堂堂一国守护殿下做这上传下达的事”之类的话,紧紧拉住。 长宗我部元亲见状不慌不忙,仿佛皆在意料之中,正待出言辩解,却忽然听到周遭一声巨响,不禁一愣。 原来是坐在角落不引人注意的佐佐成政,用力拍了下桌子,宏声道:“好不容易才集结大军,下定决心,我倒要问问,究竟为何推迟与武田之战!也必须由我去问才行,各位请不要争抢!” 众人面面相觑,一齐松手低头。 佐佐成政这姿态做出来了,自然没人会与争,但是大家对他的印象,也都恶化了一点——虽然本来也未见到多好。 有人心想:不就是仗着织田家的势力吗?须知现在织田二字可没那么好使了!这跋扈作风再不改,将来可有你受到报应的时候! 有人暗骂:不就是仗着与刑部大人是准亲家关系吗?你本人有何功业可足称的?靠裙带关系上位,反倒引以为豪了? …… 其实佐佐成政心里也是很委屈的。 这段时间他渐渐察觉到事情的节奏不太对劲。 织田家的同僚皆知,佐佐成政此人,生性刚直,不懂弯弯绕绕的道理,而且一言九鼎,十分看重义气。所以对平手汎秀所说的话,原本他是深信不疑的。 但他毕竟不傻。 来到畿内转了一大圈,花了三四个月的功夫,并未如愿促使援军早日抵达尾张,只得到了一堆虚伪而廉价的承诺。 堂堂幕府将军足利义昭,理论上是最有责任去领导大家对抗武田逆贼的,但他这几个月忙着编造罪名,收编和吞并山城、河内二国的国人众。 堂堂三国守护平手汎秀,实际上是最有实力派出援军去支持织田与德川的,但他这几个月却是接着延历寺之事,攻灭了松永氏,占据了信贵山城。 各位贵人们,无不是整天喊着天下大义,但言和行明显不太一致。 足利义昭也就罢了,本来也不指望他做啥靠谱的事。 但平手汎秀……他可是织田弹正所重用的旧臣,而且是尾张旧友,还是佐佐家的准亲家,关系十分密切,从小就跟亲兄弟一样相处。 被这样的朋友欺骗,可就太伤感情。 “延历寺炎灾”发生得很莫名其妙,事后佐佐成政隐约总觉得自己是不是被利用了。 现在回头想想,当真是不解决松永家,就没办法支援织田吗?还是以此为借口,扩展其个人势力呢? 简直容不得深思啊。 不过佐佐成政琢磨不明白细节,也不好追究,只是督促着平手汎秀,早日事情了解,赶紧出兵,别让织田家那帮孩子们担惊受怕了。 所幸摆平了松永之后没再出幺蛾子,出兵的时间终于规划好了,粮草什么的也准备妥当,一切都在朝理想的方向发展…… 然后,在正式出发之前,不到十二个时辰,平手汎秀突然来一个“行动取消,原地待命”的反应。 佐佐成政是真的忍不住了。 他恨不得一路冲进信贵山城的天守阁里,拧着后领子把平手汎秀揪出来,往那张可恨的脸上打一拳,好好问一问,他现在还究竟有没有把尾张织田氏当成“自己人”。 很显然,这一段话里,只有第一句话是有能力做到的。 也就是“一路冲进信贵山城的天守阁里”。 看门的认识他,所以佐佐成政不经通报就要硬闯,也没敢真拦,只是很坚决地让他先解下刀剑。 于是他气势汹汹大跨步地进了门,上了楼梯。 然后看到平手汎秀半卧半坐仰倒在地板上,懒散放荡的样子,越发怒火上头。 不过,再怎么着,也没有执行“拧着后领子把平手汎秀揪出来”这一步。 佐佐成政并不清楚,倘若真敢这么做,下一瞬间他就会倒在血泊里。只是他的常识还是压过了情绪。 因此他只是铁青着脸,伏身施礼,冷言质问: “将士们都已经准备妥当,请问刑部大人,为何忽然取消进兵的命令?若无合适的理由,恐怕会引起军心大乱!” 听闻此言,平手汎秀并不作怒,只是苦笑了一下,悄然伸手向某个方向,轻轻摇了一下,接着把面前一张状纸递过去。 佐佐成政伸手接过,草草一扫,顿时呆如木鸡。 上面写着十分简短的几行字—— “淡路水军船队,两日前在熊野水道遭难起火,事后沉船六艘,伤船九艘,仅两艘完好。幸存水手暂借居于熊野大社。所载兵粮、木材、武具几乎殆尽,亡者二百以上,伤者暂不可计,船大将安宅清康,下落不明。” 然后平手汎秀幽幽的嗓音,缓缓响起:“我损失了八千石兵粮,三千石木材,一千五百石军械。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再次筹集,至少需要半个月时间。如果不想让将士们饿死在尾张,或者是抢掠当地百姓为食的话……就必须等待。” 第四十五章 善后难题 元龟五年,即西历公元一千五百七十二年。 五月初四黎明,岸和田城下发生令人震惊的劫狱大案。同日申时,安宅清康主动提前结束假期,带着部众们加班加点,回到运输工作当中。伊奈、小西、服部等人怀疑其中有些关联,但一时无力阻止。 五月初五正午,终于准备妥当,由服部春安登上快船,带领临时凑集的三百水夫,沿海岸线疾驰,向南追踪安宅家的运输队。 五月初六傍晚,平手汎秀收到了从和泉发来的急报,不过远在数百里外,他并没有来得及做任何事情。 五月初七清晨,服部春安追至熊野滩,在岸边发现大量残骸,还有几艘搁浅的船,从暂居大社的幸存者那里,知晓了船队已遭不测的结果。 五月初八深夜,消息传回岸和田城。 五月初十午后,在大和的平手汎秀得到情报,紧急叫停了全军的出发计划。 五月十三一早,小西行长轻装简从赶到了信贵山城,当面对这一系列事故作出解释。 …… “来了?” 平手汎秀躺在一张特制的木质躺椅上,闭目养神,连眉毛都没有动一动,声音有气无力,拉得很长,透露着十分复杂的情绪。 “来了!” 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而来的小西行长,裤腿边满是灰土,肩膀上亦浸了雨水,面容委顿,双目通红,甫一进门,只答了一句话,就重重跪倒在地上。 “你的伤都还没好利索吧?一路颠沛想必十分辛苦了,就别拘于礼节,怎么舒服怎么坐吧!成介,去给小西殿取些热食来。” 平手汎秀慢条斯理说完了长长一段,才睁开眼睛,视线投过来,轻轻点了一下头。 “是!” 被称作“成介”的近侍麻利地领命而去。 “属下惶恐。”小西行长规规矩矩地趴在地上纹丝不动,“属下……有负主公所托,心中羞愧万分,无颜面见。” “行啦……”平手汎秀缓缓支起身子,声调的中气稍微足了一些,“来都来了,还说什么‘无颜’?此事不能怪你们,要说疏忽大意,也是从我这里开始的。” 说话的时候,平手汎秀的语调十分真诚,甚至令听者丝毫感觉不到演技的成分。 作为一个声威显赫的强力君主,他并不需要推托责任来避免争议,反而有时主动承认不足,会起到更好的作用。 这令小西行长大吃了一惊。 预想中的暴风骤雨,并没有变为现实。 “主公……实在是对不起您的信任了……”小西行长声音哽咽地爬起身,双目红得更厉害了。但他并未按照吩咐“怎么舒服怎么坐”,而是挺直了腰板,跪立于地,竭力表现出一名武士应有的“风仪”。 “好了!”平手汎秀面无表情地挥挥手,“闲话到此为止,现在进入正题,整件事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目前有多少值得采信的情报?” “是!” 小西行长又拜了一拜,迅速走出个人情绪,聚精会神地回答问题:“劫狱之事,我们有一名当场见证人,还有一个俘虏,基本已经了解详细。而安宅家船队之事,虽然没有直接人证,但涉及到的人不少,多方对照,也能推测出具体过程。目前的判断是……” 这么一讲,就是一刻钟没停下来。 毛利良通,亦即“成介”,端来了茶饭,也被搁置在一边了。 在这一刻钟的时间里,小西行长很有条理的将目前所知全盘始末,细细叙述了一番。 原来事情要从上个月说起。 当时幕府对打败武田持着盲目乐观的态度,畿内总体舆论对平手家不利。 于是平手汎秀命令忍者部门和留守人员,再次加强对“武田间谍”的抓捕和防范,最好弄几个大案出来,变向起到“养寇自重”的效果。 正好岸和田城里,有那么几个身份不明,价值不高的俘虏。 作为留守役,小西行长认为这些人里面大部分都是冤枉的,但也不排除可能有一两个是隐藏特别深没查出来的,于是弄了一个“假劫狱”的戏码,企图放长线,钓大鱼。 此计划原则上经过了平手汎秀的口头批准,并且告知多罗尾光雅加以配合。不过毕竟相隔数百里,具体实施都是“便宜行事”的。 于是五月初四那天晚上,小西行长发动了一个“假劫狱”。 按照计划,监狱的看守全部都会被迷倒的。不巧的是,那个尾张出身的下级武士,叫做铃木小兵卫的,体质特殊,抗药性强,半路醒来,跑去附近岗哨求助。 岗哨早有小西行长打了招呼,不理会此事。 正好这时,武田家的忍者部队,也到了此地,他们是真要劫狱的。——推测他们是通过安宅清康的关系躲过检查的。这段时间服部春安对岸和田城下管得非常严厉,超过五人的商队都得注册备案才放行。 真劫狱的人,扫清了外围,确保周遭安静无人,便杀死了假劫狱的人,带着目标立马就要撤走。 恰好,那铃木小兵卫从岗哨回来,打了个时间差,刚好避开武田忍者对外围的警戒摸查,撞个正着。 一时,双方都被吓呆了。 那一晚,铃木小兵卫可谓忠勇有加,粗中有细,使出诈计,令对方误以为他身后还有人马。 于是武田忍者队闻风而逃。 而铃木小兵卫,杀敌二,伤敌一,自己失血过多晕倒。 根据正常的思路,武田忍者好不容易有办法潜伏进来,理论上应该是要多呆几天的。但由于出现了这天晚上的意外,他们可能觉得不安,发动了紧急撤离,借着安宅家的船队,提前离开了和泉。 然后在海路上,这批忍者用某种方法说服、或者是控制、也有可能是绑架了安宅清康,以及其身边的若干亲信近侍,假借其名目,命令船队改变航线直接到武田家控制的骏河。 但这个命令显然不合逻辑,而且安宅清康的威望也不足以让家臣无条件服从。 水手们对此提出质疑,并要求安宅清康本人出来解释。 而武田忍者们显然不能做出任何解释。 最终引发了动乱。 武田忍者人数很少,本来远远不是水夫们的对手。但他们神不知鬼不觉,提前在每艘船上设置了陷阱。 十七艘船,十五艘忽然就起火燃烧了,只有两艘,不知道是陷阱失效,还是水夫们警觉性强,避免了危险。 一片火海之中,安宅清康及其亲信,还有那群武田忍者,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也许是淹死了,也许是用某些不为人知的办法逃走了。 而幸存下来的水夫们,聚集到了熊野滩上。 …… 杯具既然已经发生,再悔恨也是无用。 平手汎秀轻轻叹了一声,几不可闻,而后立即正色,只问了一个问题: “实际损失是多少?” 小西行长不需思索立即作答: “尚有粮二千石,木材五百石,放置在熊野一带。伊奈殿已经安排了新的计划,十日后可以运到尾张目的地。” “难为他了。”平手汎秀点了点头。 “主公,此次属下真是罪该万死……”说完正事,小西行长又把整个身子都伏倒在地上去。 “先去休息吧,别急着回岸和田城,随时待命,过几天可能就有事情让你去办。”平手汎秀不去理会,颔首捋须下了逐客令。 “多谢主公不弃!”小西行长听到过几天还有任务,明白自己不会因此事失去向上爬的机会,终于放下心来,真心实意地拜倒谢恩。 接着他从毛利良通那里接过茶饭,施礼而出。 然后,平手汎秀接见了一同前来的另外两人。 多罗尾光太反应比小西行长还要大,匍匐于地胆战心惊汗流浃背,不断检讨忍者部队的工作失职。 话说那多罗尾光俊隐退之后,家中势力一分为三,港口巡检的人物,暂时交给了老大光太,所以此次的确是他失职。 然而,去年年底,阿犬已经选定他家的女儿,担任言千代丸的侍女了——说白了就是“官方指定”的侧室候补。 出于这个原因,平手汎秀怎么都会给他一点面子,顶多收回实权,明升暗降罢了。 孰料,透了一点这个意思,那多罗尾光太不忧反喜,主动承认“能力有限,不敢担当什么重责”。 他表现得不恋权栈,没什么进取之心,只盼着当个混吃等死的皇亲国戚,全靠裙带关系过日子。 倒也不是不行。 平手汎秀口头上同意,并且安抚了一番,承诺将来的艰险工作,都会分配给他两个弟弟,光雅和光彦去做。 除此之外,并没有对情报部门整体做出什么严重指责,也没有下达诸如“十日内扫清境内间谍”的不切实际命令。 因为那是不可能实现的,你就算强硬说出来了,也只是逼迫下面的人去搞一些欺上瞒下的形象工程罢了。 加强追查当然是必须的,但要让合适的人去办才行。面前的人,显然不怎么合适。 送走多罗尾光太,后面是长束正家。 这人来此的原因,非常简单明了: 没钱了! “为了在最短时间内,重新筹齐到足以支持大军出发的粮草,伊奈大人搬空了仓储,又多欠了两份债务,还强压着好几笔款项不批,其中甚至包括……甚至包括……包括夫人少主小姐们的日用……” “界町有何反应?” “天王寺屋的津田老板声称手头资金也不多了,而纳屋的今井老板提议了一个十分大胆的方案,对此伊奈大人不敢擅自作主……” 第四十六章 不是钱的问题 听了长束正家的报告,平手汎秀也颇为震惊,立即问道:“今井宗久何在?要涉及如此大事,他该本人来见我才是。” 长束正家答曰:“今井老板受到的关注太多,实在不敢轻动。但他派了嫡长子兼久,简装随我等一同前来,正在城下等候觐见。” 于是平手汎秀立即就让人传彼辈进来询问。 约一刻钟之后,当事人被带到。 话说这今井兼久,年齿才三十余岁,正值壮年。但可能是身为纳屋少东家,出生便锦衣玉食,一向养尊处优惯了,看上去是身娇体贵,经不得丝毫操劳。从和泉到大和的这顿奔波,再加之从山脚到山腰爬上来,似乎已耗尽了他的元气。 平手汎秀与他曾有两三面的缘分。那时候在茶会上,这位大少爷是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一副贵公子的气象。而今日眼前这人,大汗淋漓,筋疲力尽,气喘吁吁,满脸通红的模样,与过往的印象大是不同。 可能这也是源于一番此消彼长之后,各自身份地位的变化吧。 世人皆知,纳屋的今井宗久曾经乘上织田家的春风,压倒了界町的传统豪强,成为三十六会合众之中,发言力最强的笔头。但后来信长重伤幽居于京都,木下秀吉退出界町之后,他又成了被同行们练手打压的落水狗。 除了会受到和泉平手汎秀的一定影响之外,目前界町姑且算了恢复了自治。但天王寺屋的津田宗及行动十分得力,最早与平手建立了密切的关系,已容不得其他人插足。 谁曾想今井宗久其人,倒真是个百折不挠的人杰的精神。 不知他是从什么渠道,得知了未公之于众的深度隐秘消息,进而主动毛遂自荐。究竟从流言蜚语里推测出来的,还是津田宗及、长谷川宗仁等人透露的呢? 撇去平手汎秀内心想法不提。 两厢坐定,见了礼仪分晓之后,那今井兼久神色稍定,立即伏身将额头贴在地板上,恳求道:“家父派鄙人前来,奉上黄金二百两,请刑部大人赏脸,给我们纳屋一个机会,为天下大义出一点绵薄之力。” 这场面话,倒说得溜。 闻言平手汎秀只觉好笑,笑谑道:“今日一见,才知道纳屋的大少爷,竟有出口成章的本事,要冒充一个大臣、羽林家的子弟,恐怕都是绰绰有余。” 今井兼久听了这话毫无异状,继续伏倒于地,回应道:“一个大臣、羽林家的子弟,虽然表面尊崇,但恐怕没有足够的资格,在刑部大人您的面前讨论要务。相比之下,鄙人反倒觉得纳屋少东家的身份值得自豪。” 见之平手汎秀稍有讶色:“如此见识,不愧是今井宗久之子。那么便不与你虚词敷衍,请说正题吧!” “多谢!”今井兼久缓缓抬起头,但依旧恭敬地伏着身:“鄙人听说,武田家的忍者丧心病狂,不择手段,居然潜入了刑部大人的船队,损毁了近万石的粮草……此事真是耸人听闻,令仁人志士闻之怒发冲冠!因此,我们纳屋愿献出军资金一万贯,弥补这份损失,协助您老人家对抗武田逆贼……然后,也有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希望刑部大人应允。” “什么小事?”结合前面长束正家所言,平手汎秀已经大略猜出戏肉,但仍然故作疑虑地发问。 “鄙人希望……刑部大人对外宣称,折损了数万石粮食,并且要扣压和泉滩上的所有船只,直到挖出全部的武田间谍。”今井兼久目光渐渐锐利起来,“当然,您并不需要真的扣压所有船只,只要拖延二十日时间,即可。” “呵呵,果然是炒作粮价的主意。”说到这里,平手汎秀显然看清了今井父子的企图所在,“想必纳屋现在已经在暗中大批采购粮食了吧!” “不敢欺瞒刑部大人。”今井兼久点点头大方承认了,“纳屋各处分店都在行动,已经收集了两三万石,等您一声令下,预计三日内可以收到十万石,五日内可以达到十八万石,七日内可以超过三十万石。” 去年武田信玄打起上代公方遗腹子,与故关白近卫前久的旗号,挥师上洛,同时调略了越前朝仓、伊势北畠、大和松永等势力,导致近畿周边狼烟四起,粮食价格自然也一路走高。 倘若平手家真的损失数万石军粮,且封锁和泉的港口,那么近畿的粮价肯定会进一步飞涨,引发恐慌性抢购。 这个飞涨是不可能持续很长时间的,事情真相早晚会公布,港口也不可能一直封锁。 但知晓内情的商家,却可以在事先囤积货物,然后在价格达到最高点时抛出,以此赚取大量资金。 参与抢购粮食的市民们都会造一笔无妄之灾,自是不提。而那些没有上层渠道消息,却自以为可以借机生利的中层商人,则会赔的血本无归。 “有意思了……”平手汎秀不禁捋须轻笑,“这么大的利润,只分给我一万贯,你们纳屋,真是打得好主意。” “不敢不敢!”今井兼久复又低下头去,“这一万贯,只是事先的礼金,无论事成不成,都会如约奉上。若事后果然取得预料中的盈利,纳屋将会再进献三万贯给您!” “三万贯倒还差不多……然而……”平手汎秀仿佛故意折磨对方心智一样,先扬后抑,“然而还是不足以让我下定决心。” “初次之外,以后每年,将会定期提供一万贯军资金!”今井兼久又加了价码。 “呵呵……”平手汎秀笑了一笑,依然不置可否。 “大人……”今井兼久开始有些胆怯和焦急了,“我们纳屋做这事情,布局所要花费的心力实在很不少,恐怕不可能有更多的进献……” “好了!”平手汎秀脸上笑意忽然止住,变得严厉肃杀起来,“倘若纳屋只有这样的器量,恐怕要让我有些失望了!” “这……大人……您…………我……”今井兼久顿时目瞪口呆脸色惨白,接着语无伦次。 平手汎秀却不去管他,厉声正色说到:“这是钱的问题吗?你再好好想一想,出发之前,令尊是不是说过些什么,却被你忘在脑后了?” “呃……呃……”呆了好半天,今井兼久终于想起了什么,伸手到衣襟里面,掏了半天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从中取出折成一团的白纸。“家父确实讲过,如若此行不顺,就按这里面的指示行事……请容鄙人……” 片刻工夫,今井兼久就扫完了纸上那几句话。 他先是愕然不解,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连忙又一次伏倒在地,开口到:“家父教导了三点。其一,此事虽然由我纳屋发起,却也该算上天王寺屋的津田老板,还有菊屋的长谷川宗仁老板,更不可越过专注食品生意的三鹿屋;其二,相关消息应该由各商屋通过私下渠道放出来,而非是平手家来宣布;其三,趁此机会,应顺势宣传‘兵粮券’的保值效果……” 听了这话,平手汎秀神色稍霁,缓缓点头。 今井宗久不愧是个人物,提的这几点,都捎到了痒处。 第一点,是显露暂时不敢与“前辈”争锋的自知之明。 第二点,是确保平手家的名声不会因谣言而大损。 第三点,更是最大程度符合了平手汎秀的经济政策。 在这个武士掌权的时代,商人想要混得风生水起,就得有这种本事才行。 同时今井兼久也明白过来,做了这三点,纳屋其实仍然是这个计划里面最重要的角色,事后收益并不会受到太多影响。 一种方法可以赚到十万贯,但要得罪当权的武士老爷。 另一种方法虽然只能赚到七万贯,然而能与武士老爷搞好关系。 傻子才会选前面一条路呢! 话说到这,终于大抵定了方略。 今井兼久告退,然后平手汎秀亲笔写了个条陈,具体事情交给新露头的“算学天才”长束正家处理,再让一门众出身的野口经利、谱代众出身的长坂坚信等中级奉行官从旁辅佐,暗中监督制衡。 虽然平手汎秀资金紧张,其实是很希望纳屋那批进献早点送过来救急的。但他仍然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对这个少东家颐指气使,动辄得咎。 因为这就是武士领主与商贾之辈打交道的正确方式。 平手汎秀已经是公认的对待商人十分友好的大名了,态度若是再亲切一点,反倒过犹不及了。 既没有赖账过,又没有把商税收到二十年后,更不曾举兵劫掠,这就已经是完美的领主了,区区态度问题算得了什么? 解决了经济问题之后,平手汎秀并没露出丝毫的满意神情。 因为对于大名来讲,政治问题才永远是第一位的。 商人只会觉得,既然间谍的行动造成了几千石粮食的损失,那么我把这个损失弥补上就行了。 但平手汎秀不得不去关注更虚无缥缈一点的东西。 比如看不见摸不着,但又十分要命,不敢轻忽半分的——士气。 而这一点,并不能指望有人忽然跳出来帮忙了。 第四十七章 福祸相依(上) 商业上的布置需要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平手汎秀则要忧心如何消除此事在政治角度的负面影响。 堂堂平手刑部大人,麾下当然不缺乏能谋善断之士。但这些人一个也没有得到召集的命令,反而是恰好待在军中的言千代丸被叫到城里讨论。 很显然,谁也不能指望这十多岁的孩子说出什么至理名言来,外人觉得,这可能说明平手汎秀早已经有了基本的腹案,只不过趁这机会,稍微考教一下罢了。 信贵山城的本丸被松永久秀悍然炸毁一时难以恢复,办公地点只能临时安排在二之丸的长屋里。 父子二人虽俱在军中,但甚少有时间攀谈几句。毕竟平手汎秀身为军队总大将,日理万机,责任重大;言千代丸却尚未元服,不能帮忙分忧,陪着他姐姐雪千代,周围都是杂役和仆妇。 其实把这小子与他未婚妻一同,从州本城带出来,名义上只是拜访一下石山本愿寺的准亲家罢了。不过完事之后,“准少夫人”被护送着归宅,而大少爷,则跟着到京都,见世面来了。 家眷居所就在隔壁,一声召唤,立时即至。 刚吩咐近侍去叫人,约两分钟的工夫,便回报说已到。 接着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言千代丸衣冠楚楚,目不斜视,腰挺着笔直,煞有介事地走进来,伏身施了一礼,得到允许后,从容而又利索地坐在侧边。 显然他并不可能预知什么时候会收到召唤,也就不可能提前整理仪容。所以他一定是时刻注意着自己的外在形象,并不像调皮孩子那样胡闹。 当然喜欢胡闹的熊娃娃,也未必就不成器,比如人尽皆知的某位魔王大人,取得的成就比一百个老实本分的“隔壁家孩子”都厉害。然则身为父母的,总觉得那太过剑走偏锋,不是正途。 别人家里出了孤例,可以引为美谈,自家骨肉嘛……还是正常一点得好。 “啊……” 平手汎秀年过而立之后,渐渐越来越能体会到“看自家儿子越看越顺眼”的感受,但当着面,他眼中殊无半点亲近之意,只是随意回了一声算是打招呼,接着便以略带严厉的口风询问到:“话说,武田间谍损毁安宅家船队之事,昨日我已派人知会你了。对此你可有什么想法吗?” “是。”听了这个问题,言千代丸稍稍欠身,低垂下头,肩膀稍微轻轻颤抖了一下——看起来他面对家长的考教,还是略有些畏惧紧张的。 看在眼里,平手汎秀却也只当不见,耐心静静等着。 少顷,言千代丸抬首道:“父亲大人!有关此事的记录情报,我已大致浏览通读过一番,事情梗概想必不会有什么争议,但细节还有颇多可疑之处,若有余力,尚需盘根问底,追本溯源才好。” “哈……” 平手汎秀又是同样一声无意义的答复,脸上无悲无喜,语气不置可否,口风中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见此言千代丸眉关稍紧,不禁吞了一下口水,片刻后接着说到:“不过……现在大敌当前,我家的余力……余力想必有限,所以……那个……或许……或许没有必要如此浪费。依据您往日的教导,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余悔无益,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弥补。” “唔……” 听闻此言,平手汎秀稍稍侧首,眼中流露出慎重之意,打断到:“你这话说得不算错,但未免太过于大而化之。余悔无益,意思是,对于平手家的当主而言,不应出于冲动,投入过量的人力物力,去追究细节,因为我们另有更重要的事情。但对于负责和泉情报与治安的人员来讲,眼皮底下出现疏漏,乃是头等大事,所以我有必要对他们施加恰当的压力,并且调拨适量的资源来协助他们。” “是!孩儿谨记了!”言千代丸显然更为紧张了一点,但他还是很清醒的,没有被情绪所左右,而是壮着胆子,反问到:“但是……但是请问,究竟……究竟该如何判断……多大的压力才算‘恰当’,多少资源才算‘适量’呢?” “……你问得非常好!” 平手汎秀一时无法答上来,为此不怒反喜,点头欣慰道:“能问出这个,说明你的确是动了脑子的!其实你的问题没有确切答案,我也只能凭借经验和想象来估计罢了!大概只有文王、管子那样洞彻了人心的先贤,才能对此有准确的衡量吧!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懂了。”言千代丸郑重地点了点头,“竹中先生曾说过,身为执权之人,最重要也最难判断的,就是‘度’的问题,这没办法通过口舌来传授,只能靠自身慢慢体会……” “甚是。” 平手汎秀难得地表示了满意。但这个态度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他又立刻转为严肃,继续发出提问:“先不提这个,就如你刚才所言,谈一谈‘如何弥补’的问题吧!” 可怜言千代丸还没来得及轻松一下,便又绷起了神经。 幸好这问题他是答得上来的: “以前听虎哉大师讲类似的话题,他说……若是佛寺之中,出现了贵重物品失窃,或者大批物资走水之类,令人尴尬的丑闻,一般有两种办法应对。其一是严厉惩戒直接责任者,以展示明正纲纪的决心,其二是……对管理者略加薄惩,不引人注目,然后寻找在事故中坚守岗位的基层人员,大肆褒扬,变坏事为好事……” 虽然是借用了旁人的名义来“转述”,显示出言千代丸对自己多少有些不太自信,但毕竟毫无磕绊的讲出了可行的方针,对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而言,殊为不易。 “嗯……” 平手汎秀稍加思索,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然后继续追问:“既然是这样,那么在眼前这件事情当中,我们应该怎么选择呢?” “这个……” 言千代丸顿时慌了神不敢言语。 “私下问答,不必拘束。” 平手汎秀淡淡道。 “是……然而……这个……如果是……啊,那个……” 但这话一出,言千代丸反而是越来越紧张了,竟有些语无伦次。 “唉……” 平手汎秀轻轻摇了一下头,放缓语气道:“这么说吧,如果要拉出一个值得褒扬的人,以消弭不良影响,该是谁呢?反之,若要追责,又应该以谁为主犯呢?” “我听说,此事中有个尾张旧人,唤作铃木小兵卫的,尽忠职守,奋勇作战,大大干扰了武田间谍的计划,理当论功行赏,父亲大人,您不妨以此人为重点宣传。”言千代丸毫不犹豫地回答了一半的问题,但另一半却答不出了:“至于要追责的话……呃……恐怕……恐怕我……由于我并未参与……没见识过日常的政务程序,并不知道……并不知道该……” “呵……” 闻言平手汎秀捋了捋胡须,眯着眼睛道:“你这话倒也有理,就这么办吧……话说雪千代最近的情绪如何呢?毕竟是骤然就让她接受婚姻,冲击不会太小吧?有些事我也不方便问,你们姐弟倒是感情一向很好……” “姐姐她多少有一点异常,不过程度是很低的。”说到这个言千代丸终于松了口气,从容道来:“其实您给她选定的安排算是不错了,以前孩儿在岐阜城居住的时候,对佐佐家的继承人有些了解……” “这就好……” 平手汎秀从案几下面抽出空白状纸,亲自签署了几道命令,同时侧耳听着家中儿女的琐事,不住地点头。 言千代丸所言,基本与预先心中的想法是暗合的。 由于持续数月的拖延,全军上下的士气多少有些低迷,对于抗击武田的决心,也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怀疑。这个时候传出“间谍破坏船队”的案件,倒也正是个整肃人心的机会。 铃木小兵卫这人……似乎有些印象,没记错的话,应是尾张老卒的后人,父祖都作为平手家的私兵上过战阵。后来自己受封一村之地,身边乏人,便从老家把这家伙带过来,用作足轻组头。 想想看,同期的老资格们,许多渐渐当上番头、备大将一级,甚至有些运气好的,已经是知行千石以上的势大将,怎么这人,混得好像不是太如意呢? 还是要找人问询一下,只要不是意志品质有什么大的问题,就趁机提拔起来,做个标杆,也好。 单从此次“劫狱事件”来看,这个铃木小兵卫,至少在忠诚层面是很合格的,核心素质经受住了考验。 至于文武军政各方面的才具,有则更好,没有也无妨。一个下层武家出身的子弟,只要不是傻瓜,做个近侍亲兵的干部,总是够用的。 天底下聪慧敏捷的人,其实并不稀缺,随着势力不断扩展,人才也是水到渠成。但根正苗红,身家清白,忠诚可靠——起码表面上看着忠诚可靠的人,倒是珍贵。 第四十八章 福祸相依(中) 奖励归奖励,出这么大的事,不对相关责任人加以惩戒也是不可能的。 相比起来,前者总是喜闻乐见,后者却难免要得罪人,就连言千代丸这少年,都知道其中关系重大,不敢轻易开口。 特别是安宅家。 其他的人最多是个工作态度的问题,安宅家就涉及到敌我立场的高度了,毕竟是他们的船队出了事。 安宅清康为何突然打破约定,提前发船,他究竟是被裹挟胁迫,还是倒戈从贼,这一点已经无法查明,成为悬案。 总而言之,没法定性。 这也就意味着——领导想怎么定性,就能怎么定性。 他老哥安宅信康倒是老实,知道这事,独自一人跪倒在门外负荆请罪,口称罪该万死,无颜苟活,只求不要株连家小,将来让幼童继承了家名,就算开恩了。 但平手汎秀却是十分轻易地饶恕了他的性命。 因为,无论是逻辑推断,还是分析情报,最终结果认为安宅信康无辜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其人各方面展露出来的素质,都完全不像是个能潜伏敌营的聪明人——虽然他一直希望被看做是聪明人。 反倒是他弟弟安宅清康,外表憨厚老实礼贤下士,内里自作聪明好高骛远,比较像是那种,容易笼络和调略的人。 另一反面,这家伙怎么说也是昔日霸主,“扶桑副王”三好长庆的亲生侄子呢! 能够招降一位枭雄的后辈,这是平手汎秀足以自矜,津津乐道的事迹,给人的成就感犹在岩成友通之上,与长宗我部元亲相若。 所以才特意让庆次娶了安宅家寡居的姐姐。 几个月前还生了个大胖小子呢! 如今两家都做了亲戚,怎么会轻易动刀动枪的呢? 对于安宅信康,平手汎秀很是安慰了一番,劝他不要有心理负担,先到岸和田城休整一番,避避风头,淡路国人众和水军们,暂时交给可靠的亲信代为管辖即可。 为了体现信任,这个人选完全交给本人决定,平手汎秀不加干涉。 而且,安宅清康的具体责任,也不再继续追究,官方资料中,将不会有过多的负面评价记录在案。 这是为了避免伤到整个家族的颜面。 听了这些,安宅信康当即涕泪交加,悲痛地说着:“舍弟这个糊涂蛋,连累折损数万石粮食,竟得主公如此仁厚相待!日后我安宅一门上下赴汤蹈火,也报答不了您老人家的恩情了!” 作为一个地位够高,但实权又不够多的武士,他已经得知了故意编造的损失数字。 这说明,炒粮行动,已经暗中开始了。 在这种场合,平手汎秀微微一笑,大手一挥,示意毫不在乎,充分发挥出凛然无畏的精神,慨然道:“数万石粮食,只是个估计数字,实际上未必有这么多。何况,就算当真折损那么多粮食又如何?所谓福祸相依,否极泰来,将来在三河前线击溃武田逆贼之后,这些就只不过是不足为道的小波折罢了!” 刑部大人的风姿,自然是令人慑服。 而且……越是强调“数万石只是估计,实际损失未必有这么多”,外部反而都更加坚定不移的相信,平手家的运粮队一定经受了极大的损失。 安宅信康是个老实人,只为此觉得愧疚——当然同时也更为弟弟的生死不知而担心和悲伤。 但其他的那些“聪明人”,一定能从中联想到更多东西。 比如粮价啊,粮价啊,还有粮价啊…… 几日之后,长束正家、今井兼久等人火速往返数地,最终由前者传回来一张小纸条,上面是界町数家豪商联名签署的私密条约。 然后平手汎秀一声不响地将其置入怀中,不去理会了。 而是照常进行了计划中的议题。 针对岸和田城下,街町和海港发生的事故,最终做出的人事处理是—— 多罗尾家的长子,多罗尾光太,疏忽大意,巡查港口不力,致使武田间谍潜入,有负重托,故免去现有职务,勒令在岸和田城幽居待命。 安宅信康既是船队的当主,虽然不在现场,无直接责任,但有御下不严,识人不明之失,判闭门思过,谨慎三月,以观后效。 小西行长作为特意安排坐镇后方的负责人,缺乏警觉,处置欠妥,解除“留守奉行”职务,留在军前听用,望能将功折过。 伊奈忠次,堂堂“代理总奉行”,未经核查,过于轻易就同意船队提前起航的要求,降为“总奉行辅佐”使用。 服部春安,身居“警视厅总监”之职,对辖下监狱运营不善,于部属纪律管束不严,提出口头批评,并罚没半年的行动津贴。 浅野长吉即刻返回岸和田城,重新担任“总奉行”职务。(当然私底下要交代他:事皆付伊奈如原,尔垂拱而已) 这些都是一笔带过,不足细表。 真正大张旗鼓的,反而是名不见经传的警视厅成员铃木小兵卫,平手汎秀夸他是“历沉浮而自强,位卑不忘忧国”,通报全军加以表彰,并且召唤到信贵山城来报到。 两日后,正式接见,刑部大人询问劫狱之事的详情,铃木小兵卫从容不迫,条理清晰,一一道来,气质不俗。 于是“龙颜大悦”,身为欣慰。 有人说一问一答都是准备好的台词,演出来糊弄人的……这当然是用心险恶,无中生有的谣言,服部大人会抽时间请他们品茗的。 接着,铃木小兵卫被赐了“秀”字,改名“铃木秀元”,俸禄提高到三百五十石,职务迁至“亲卫众”,任命为亲卫队的队目。 顾名思义,亲卫众是在平手汎秀身边负责保卫工作的士兵们,在领导最跟前,自然是装备供应最佳,训练质量上乘,地位不言而喻。 但正常情况下,他们并不需要真正参与战斗,所以自从井伊直虎有孕之后,一共数百人亲卫队已经不设置指挥官了,只以每百余人划为一队,队长都是老实靠得住的关系户,比如河田基亲、杉原定利、毛利良通,他们直接听命于总大将。 面对武田的威胁,平手汎秀抽掉了一些人手,希望把亲卫众扩大到五到六支分队,一千人左右,正好有多出来的岗位。 原来三支分队,都扩充到二百人以上,新设的三支,则是一百二三十人。而军中的普通足轻分队一般不足一百人。 与铃木秀元一道被任命的,还有尾张人市川冈信和平田长坚。 熟悉平手氏历史的人,听这名字便知道,这俩也是百分之百的关系户。 宣布三名新队长人选的现场,刚开始年轻的关系户们都比较冷静自若,按部就班的领命谢恩,年已过而立的铃木秀元却激动得泪流满面,嘶哑哽咽,不能自禁,反复用他匮乏的词汇量来表达忠心。 如此一来,搞得旁边那两见识浅薄的后辈也坐立不安,被情绪深深感染,也各自说了一番阿谀奉承之词。 平手汎秀微笑地看着这顿“闹剧”,然后十分正式地向家臣们宣布:那些一直默默无闻,兢兢业业,但暂时没有得到提拔的郎党们,不要着急,你们付出的血汗,我全部都记在心里,绝不会辜负忠勇之士的! 这个发言得到了广泛的正面反馈,尤其来自那些老资历的尾张人们。 趁这个趋势,平手汎秀索性举办了一场久违的酒会,让全军上下稍作放松,等待下一步的命令安排。 这令众人的士气有所提高。 除了忧心前线的佐佐成政完全无心于此,急切之意溢于言表。不过面对补给被毁的正当理由,他只能把情绪憋在心里。 另外,一直关在闺房里的雪千代十分闷闷不乐,这丫头原本是对潜在的婚事有些恐惧和抵触的,但在京都和大和折腾耽搁了两三个月之后,她是宁愿早点到岐阜城去,看看佐佐家的松千代丸长什么样子了。 少数的异常并不影响大局,酒会的气氛还是很热烈的。 筵席中最文质彬彬的是织田长益,他如鱼得水,长袖善舞,满腹经纶,风度翩翩,身边始终聚集着许多客人,谈笑风生,挥洒自如。不仅尾张人亲近他,畿内人也欣赏其风姿。 正相反的,就是看着眉清目秀,但言谈举止却颇为果敢豪放的长宗我部元亲,这令“文化人”敬而远之,但深得四国、纪伊两地群众欢迎,同时获得了尾张人好感。 而平手氏家臣里面,最受关注的是河田长亲,虽然他已离开中枢一年有余,但仍有不少对名利有所欲求的人主动凑上前去拉关系,其他人暂时没有得到类似待遇。 本来平手秀益更有这个资格,然而他在宴会开始的一刻钟之内就喝光了三罐子酒,然后敲着桌子拍着碗唱起曲调诡异的歌声来,除了那帮子跟他一起唱歌的“非主流”以外,旁人没法与之交谈。 岩成友通以其资历,安宅信康以其出身,天然就该是重要人物,可是身为三好降将,总难免要避嫌的。何况后者还刚刚卷入了尴尬的事故,遭到批评。 在酒会过程当中,一位想方设法拉关系开后门,才得以被人带进来出席的年轻商人,唤作“冈本二郎右卫门”的,趁着祝酒时,难得能与平手汎秀见上面的几秒钟,进言说:“这二三日,附近粮价都在上涨,此事影响民生,还望刑部大人略加关注。” 堂堂平手刑部,当然没空理会这等小人物,只微笑着“嗯”了一声,便抛诸脑后。 再说了……粮价上涨的原因,其实心里是极清楚的。 然而,那年轻商人,见了刑部大人的反应,却十分满意地笑了,仿佛已经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并没有人去注意到他。 平手汎秀在穿越之前,上辈子只是个水平一般的历史爱好者,并非研究扶桑商业史的专家学者。 所以,他并不知道,在原本历史中,这个“冈本二郎右卫门”的小伙子,功成名就之后改了个名字,叫做“淀屋常安”。 被认为是桃山时期和江户幕府初年,扶桑第一大豪商的名人。 第四十九章 福祸相依(下) 酒会之后,没几天功夫,平手汎秀就收到粮价持续上涨的消息。 和泉国内,原本玄米是七八百文每石,最近却升到一贯上下。大和国内,原来六七百文的水平,也升到八九百文。周边摄津、河内都受到一点印象,只有近江、纪伊尚未有明显变化。幅度最大的是京都附近,以前顶多一贯,现在是一贯零四百文,还得抢购才行。 伴随着价格的上升,一条捕风捉影的谣言也在坊间不断传播起来。 说是平手家的船队在纪伊海道上被武田间谍埋伏,遭遇极为重大的挫折,损失数万石粮食,以及二百多艘大型船只,因此,不仅失去了短期内再次进行采购的财力,也不再具备从其他地方调拨粮食的运力。为了解决问题,平手刑部大人将依靠军队,压迫畿内的商家和豪族,进行强行摊派,每家都必须提供指定数目的大米才能免遭刑戮。 这个谣言充分解释了粮价上涨的原因,又能切中实局,并且抓住了人心的阴暗和恐慌一面,听着便觉得十分靠谱。 得知此事,有一些不明就里的家臣,提出建议,说这肯定是武田家间谍的阴谋,应该赶紧采取手段,抑平物价,防止生乱。 平手汎秀从谏如流,是素来为人所知的。 于是他马上命令麾下将士,在附近的各个街町和寺社,张贴榜单,大力宣传真相,告诉众人:所谓船队损失了数万石粮食一事,纯属捏造。我家的军粮并不短缺,也不需要搞什么“粮食管制”的手段。十日之内,另一支船队就会从四国、九州等地运来源源不断的粮食。请各位百姓务必保持清醒,不信谣,不传谣,不要参与抢购大米的愚行。 采取了这个手段之后,过了几天,相关地点的粮食涨的更高了,甚至波及到了尾张和美浓,以及播磨、丹波一带。 一般来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会相对比较信任官方通告。而打着算盘过日子的町民,却普遍坚信“官方越是辟谣才越说明是真的”。 倒是有一些中小商人,不知道真相的,主动凑过来说愿意接受摊派,提供支持。这部分人几乎全部来自界町、岸和田城,他们显然是在“竞拍会”“兵粮券”和“印花税”的体制中尝到了各种甜头,自以为是利益共同体了。 但更多的则是阳奉阴违,表面上对平手家的武士老爷说“坚决拥护刑部大人的英明领导,绝不听信任何敌对势力发布的谣言”,暗地却在不吭声地屯粮。 平手汎秀私下令人将反应各不同的商家记上白名单或黑名单,自己什么都不表示,稳坐钓鱼天,静待后续发展。 主谋者今井宗久,再加上津田宗及、长谷川宗仁、春田屋秀一、玉越三十郎他们这批商人,表面上随波逐流,也在恐慌性地购入大米,但实际却仔细地把握着尺度,时刻准备在上涨转为下跌之前高价抛出。 至于平手家,当然不会自降身份参与这种低俗恶劣的炒作行为,只会在水落石出之后,分走一半以上的利润而已。 反之如果各家商户操作不当,或者运势不佳,没赚到期望的银钱,甚至亏本的话,那也只需要置身事外就好,不必要兜底,真是很好的生意。 当然,春田屋、玉越屋他们,基本已经跟平手家是同心同体,损誉一身的了。 倘若一切顺利,十数日之后,就该有大量的资金流入,足够数万人驻扎在尾张、三河一带的前线,跟武田信玄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了。 平手汎秀对此怀着积极的心态。 然而—— 在此之前的某日,却见到脸色极为难看的佐佐成政,再一次不经通报闯进了房间,递上令人震惊的文书。 上面记载了织田与德川联军的惨痛失败,并且附上织田信忠亲笔的求援书信,字句中透露着强烈的哀痛和绝望之意。 没过一会儿,自己情报部门传回消息,与佐佐成政手里的战报内容大同小异,两相互为印证,再次确认。 接着一日之后,京都御所也派来了使者,一转前些日子的傲慢态度,毕恭毕敬地恳请平手大军早日开往前线。 似乎,各位贵人们,都对抵御武田之事不再乐观了。 也不知这对平手家的事业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原因很显然—— 去年冬季,被严寒天气所阻挠的武田大军,于今年五月再次发动大规模的进攻,并且给予了尾美三远四国联军比去年更大的打击。 根据佐佐成政提供的情报来看,大概是织田信忠与德川家康商量了一个两头伏击的预案,先以小规模的诈败吸引武田主力深入到尾张境内,拉长其战线,然后织田军从清州城正面出击,德川军则从滨松城截其后路。 顺带一提,他们两人按捺不住,主动出城攻击,原因好像就是受到粮价上涨的影响,后勤压力太大,不敢继续笼城。 据说联军初战得力,成功袭击了武田军的薄弱环节,讨取数名足轻大将级别的武士,甚至击溃了大名鼎鼎的山县昌景所部赤备。 然而武田信玄棋高一着,坐视山县部的崩溃,却在暗地布置了一支精锐预备队,由其子武田胜赖率领,估计规模在五千到一万之间。 正待织田大军全面展开,意欲扩大战果时,这支预备队忽然逆袭,从侧面切入,连破数阵,一路杀到织田本阵,令局势瞬间扭转。 最终织田势全面崩溃,副将河尻秀隆断后力战而死,织田信忠收拢残兵回撤到清州城附近时,可用之人已不足万人。 左翼美浓三人众负责的阵线,本该都是经验丰富的百战老卒,却被武田胜赖轻易突破,这里面的细节,简直不敢细想。 此战武田家号称“伤毙孚万”,这应该是夸张了。 根据常理推断,织田家的实际伤亡应该是两三千人,大部分损失是源于失去建制的士卒逃亡逸散的。 不过计较这个没什么意义了。 武田胜赖乘胜追击,气势汹汹,大有斩草除根之势。 织田信忠认为清州附近皆是平原,已不可守,进一步退至有地形之利的小牧山城,方才心安。 接着他赶紧命令镇守东美浓的前田利家,和支援北伊势的池田恒兴折返,也顾不上那两个同样吃紧的次要战线了。 这很可能导致东美浓的地头势力倒向武田,而北伊势的泷川一益,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德川家康在远江本来是很顺利的,集结了全部力量,抓住了武田军马场信房所部数千人一阵痛打,取得大捷。然而收到清州城失守的消息后,军心哗然,不战自乱,只得狼狈逃回城内。 经此一役,织田、德川联军在短期内失去了发动野战的能力,主动权完全丧失,情况岌岌可危。 而其他几条战线也都不是好消息。 南近江方面,去年因变故而被迫幽居的柴田胜家自认为风头已经过去,擅自返回居城,希望竹中重治交还权柄。 听说两人之间对此进行了和平交涉,没起什么冲突,相约共同抵御外敌,守护领土。但事实是——就在那几天,朝仓义景的一万多军队攻入了佐和山城,取得压制南近江的门户。 据说是朝仓义景利用了外界对他的轻视,布下诱敌之计,又调略了部分的本地豪族,里应外合成功夺城。 朝仓义景用计击败了竹中重治和柴田胜家,看上去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的确就这么发生了。 而北伊势的泷川一益,倒是连续两次在正面击败了北畠具教。但织田茶筅丸的莫名横死引发了巨大政治动荡,非是军事成功所能制约的。 根据情报部门估计,随着清州城沦陷,北伊势的地头势力大批量倒向武田,泷川一益恐怕已经无以为继。 东美浓的前田利家和秋山信友倒是相互对峙,不分胜负,然而他现在不得不撤回去协助正面防守了…… 这种形势下,立足于西国的浅井家,看上去倒是最明智的。据说他们已经取下播磨全境,大半个摄津,以及包含生野银山在内的但马国数郡,还有备前、美作的三分之一左右。 抛下近江老家似乎是个明智的选择…… 听了各处的战报之后,平手汎秀的心情很复杂。 表面上看当然是坏消息,但另一方面,也只有让织田和德川败得够惨,其他人才有更大的渔利空间。当然也不能真让武田家赢得太彻底,否则势不可挡了。 ——这个是平手家的如意算盘。 当然,武田信玄可能正是在利用这种思维,分而化之,各个击破呢…… 倘若畿内诸侯真的团结起来,只靠坚壁清野,就足以令武田大军无功而返,至于朝仓、北畠更不足虑。 可惜,织田、德川最需要支援的时候,畿内的贵人们在做什么呢?名分最足的足利义昭盯着畠山和三好没落之后,空出来的河内,而实力最强的平手汎秀专注于解决松永家的大和半国。 世道如此,只顾自己倒也无可厚非。 理智上是在受益的,不过总感觉发“国难财”似的道义亏欠。 这份亏欠,可能已经到了弥补的时候了。 至今足利义昭仍只打着“依靠一派军阀打倒另一派军阀”的算计,不肯把自己的本钱压上去。 而平手汎秀…… 随时可以再找一百个理由继续逗留,坐视织田和德川用血肉去消磨武田家的锋芒,或者本多正信、岩成友通他们会认为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然则从更长远和宏观的角度讲,现在就是最好的与武田一战的时机了。 甚至可以说,平手汎秀折腾了大半年,等的就是此刻,也不为过。 刨去情感上的因素,织田与德川的败北,实属是利好——虽然这话绝对不能公开说出去了。 第五十章 沧海横流(上) 收到前线战报之后,平手汎秀耐着性子,驱动麾下的战争机器加快了节奏,于五月二十三日,从大和信贵山城出发,向东海道方向进军而去。 事实证明,所谓“强行摊派军粮”的说法纯属谣言捏造,并未成真,两万八千余众的大部队,顺利地从界町商会那里得到了充足的补给物资。 接着,各地有许多被舆论压制了几天的有力人士,纷纷指出,熊野滩那次事故的规模并不大,折损军粮不应多于一万石,坊间传言说的“十万石”,完全不着边际。 于是,畿内地区,一度高涨到每石超过两贯钱的粮价,又急速地回落下去,第一日就跌了三四百文之多。 而以今井宗久牵头组织起来的商人联盟,早在价格升到一贯六百文的时刻,便开始暗地下逐渐分批销售出去了。 今井宗久,津田宗及,两大界町巨头,加之平手家旗下三大商屋,以及新入伙的次等豪商长谷川宗仁,构成了一个庞大的集团,调集了超过十五万贯的资金,还用上各种实物和信用质押来融资,短时间内反复吞吐,半个月功夫,累积进行了七八十万石粮食的倒买倒卖,取得了约五万五千贯的毛利润。 更重要的是,建立了许多新的商业网络,又沉重打击了山城、大和、河内,乃至近江、伊势、尾张等地的传统商家势力,令界町人看到了隔空控制京都市场的一丝可能性。 而端坐于高台的平手汎秀,没有做任何动作,就取得了丰厚的回报。粮价回落后,参与行动的各家商屋联合起来,一次性进献了五千石精米加五千石玄米的军需,并承诺在未来三个月内,再提供至少两万石同等质量的粮食。 熊野滩上,八千石的损失,得到了三至四倍的偿还。 但这还不是最值得高兴的部分。 更让平手汎秀满意的是虚拟层面的收获。 在这一系列事件当中,町民们会惊讶地发现,原来官方早早地就进行了“辟谣”,劝阻抢购大米的行为了。只怪大家吃了经验主义的亏,总是不肯相信武士老爷们的话。 天底下,居然还真有不抢劫,不赖账,按规矩讲道理做生意的大名?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马上有人回忆起,当年织田上洛,秋毫无犯,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而那个时候,负责留守京都的,不正是平手刑部大人吗? 此所谓有始有终啊! 遍观古今内外,如此仁厚至善的贵人,恐怕也是寥寥可数的。 岂能不让人感动? ……当然总也避免不了,极少数一小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阴暗败类,说这是平手家和商屋们一唱一和的双簧戏。 幸好警视厅与忍者队的茶水,一向都很够,多请一些人来喝,也是无妨的。 农民们消息闭塞,亦无余财,自给自足,秋收前都是吃上一年的存粮过日子,不会参与任何经济投机行为,对此等短期物价波折也毫无感受。 但从事小型工商业或服务业的町众们却是不同——他们缺乏储存手段,一次顶多就买个三五斗粮食,每个月都必须得采购才行。 所以,粮食价格的上下波动,对于町众产生了不小的生存压力。 从情报部门那里得知,又派了亲信去体验,确认自家在町众们声望正值高峰,于是平手汎秀下令重点宣传“兵粮券”的作用。 眼下正好最好的时机—— 赤裸裸的现实摆在面前,贫寒小民在豪商巨贾面前是如此无力,面对无端飞涨的粮价,不得不割舍辛苦赚来的银钱换取口粮,此时无论金银还是珠宝都没法保值。 但平手家旗下“三鹿屋”发行的兵粮券却不一样! 无论粮价怎么暴涨,兵粮券始终能在指定的店铺里换取相应额度的粮食,而且是立等可取,毫不拖延,这一点,已经得到许多人的验证。 这绝对是小老百姓们的福音。 作为没有土地可耕种的町民,备个一石两石的兵粮券,就可能在关键时刻拯救全家的性命。 …… 解决了这些节外之事,平手汎秀能有一个比较好的心态来应对新的挑战。 至少先可以微笑着接见各方的使者。 武田家占据清州城一事,让许多人成为惊弓之鸟。足利义昭担心京都的防务,柴田胜家希望在南近江事务上得到支援,泷川一益请求顺便到北伊势镇镇场子。 三方的人陆续到来。 平手汎秀客气婉拒,送回了幕府的使者,接着以平和的语气,拒绝了柴田的要求,最后对着泷川一益派来的人怒斥道:“当今之势,武田才是乱源,伊势北畠何足道哉?请泷川殿好好拿出‘进退皆能’的本事来吧!” 对三者态度截然不同,但意思其实是一样的。 各方被拒绝后的态度也都大为相异。 幕府第一次来的是伊势贞兴,没取得任何成果。后面一次却是明智光秀,他讲到,公方大人此前一时迷惑,才遣人求助,现在迷惑已经在众人劝谏下消散了,请平手家毫无挂念地出征,京都安全幕府可以自己承担。 柴田胜家则是送来了一封包含愧疚的亲笔信说:“您的拒绝是有道理的。我堂堂一员宿将老臣,不能随您一道前往尾张御敌,已经是颇为失职,要是连附逆的朝仓家都没法独力对付,不如干脆切腹了事。” 泷川一益就搞笑了,居然致函前来声称:“吾孤守城中,乡野国人尽皆投向武田,如若阁下不肯支援,鄙人恐怕只能另做打算了。”言下之意,实在得不到帮助他就要倒戈投降武田,这个听起来真是细思恐极。 见信平手汎秀却是笑了,对左右说:“他越是这么说,越是不可能倒戈相向,泷川殿这个人,我是极了解的,尔等尽可放心!” 说是这么说,但接下来,却遣了精明敏锐果敢干练的中村一氏,分出千五百人,象征性以龟爬速度前往北伊势支援。 中途平手汎秀来到近江境内,在蒲生郡休整,抽空打算拜访一下竹中重治,问问他跟柴田到底是怎么回事,竟被朝仓义景偷了桃子。结果只见到其弟彦作,说竹中重治前几个月辛劳过度,现已病倒卧床数日了,精神委顿得很,恐怕无法见客。 倘他身子骨好一点,能理事,或许有办法能与柴田胜家找到共处之道,佐和山城或许不会丢,南近江局势也可能截然不同。 此事诚然令人叹息。 过了近江,转向东南,是伊势与尾张接壤的长岛城。 此地说话算数的是一向宗的坊主和高僧,他们在石山本愿寺的要求下,姑且保持着中立态度,但私底下明显更倾向于武田,当面就拒绝了向平手军提供任何补充和协助,连休息的地方都不给。 基本可以说是“恶意中立”了。 好在,已经得知织田军本阵转移到了尾张西部的胜幡城,只剩下不到一日的路程,熬一熬总是问题不大的。 …… 清州失陷以后,织田信忠先是撤到小牧山城,站稳脚跟。 武田信玄的主力似乎又折返到三河远江等地,而武田胜赖作为先锋耀武扬威开进清州城后,由于补给原因也无力再进。 这让织田家稍微缓了口气。 接着武田胜赖开始纵兵在富饶的尾张平原上荼毒肆掠。 而织田信忠为了保护祖上传下的津岛港町,收拢残兵,振奋精神,取道岩仓,来到胜幡城。 少年家督虽然两败于武田,但仍有足够的斗志守卫家产。 但他还缺乏把决心传递给家臣的能力。 勉强把一万残兵败将拉到胜幡城来,摆出一个可堪一战的样子,已经竭尽了织田信忠身体内的能量,令他焦头烂额,心枯气竭。 对于军议上的混乱局面,实在无力再去压制了。 一门众的叔父们全都死气沉沉,悲观气息溢于言表,不足一提。 美浓三人众十分淡定,默默坐在角度不发一言,但他们相互眼神交流之中,明显早已达成了私下的默契。 尾张的林秀贞、丹羽氏胜则是满腹心酸无从说起的表情,君臣互相都不怎么信任,时间长了相看两厌。 池田恒兴、前田利家声嘶力竭,忠勇有加,可惜回应者寥寥。佐佐成政回来了可能效果好一些,也有限。 唯有直属老部下毛利长秀、梁田广正可以信任,但他俩属于实干派的人才,组织行动、调动气氛,非其所长。 河尻秀隆一死,织田信忠忽然发现身边竟无人可用了。 当年老爹是如何一声令下,让所有人俯首帖耳,噤若寒蝉,不敢再有异论的呢? 他使劲回忆,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 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甚至开始怀疑,为什么特意搞个军议,干脆让家臣们呆在各自营帐里,可能会更好? 至少不会让虚弱与混乱如此彰显无疑。 ——当织田信忠受到通报,说平手军抵达时,他的周围就是这样一种局势。 但织田信忠也并没有太激动兴奋。 他当然还是有些高兴之意的,只是眼底下隐藏着更多更复杂的情绪。 第五十一章 沧海横流(中) 事先,平手汎秀并不指望受到英雄般的欢迎,所以大厅之中这种压抑安静的反应,姑且也算是在预料当中。 刚才在城门迎接的是前田利家和毛利长秀,前者代表的是尾张谱代们,表面上十分热情洋溢礼仪备至,眼中却透露出遮掩不住的忧虑;后者正相反,作为织田信忠的亲信,言谈举止颇为拘束,然而脸上暗藏着欣喜之意。 进城之后,大致聊了一下部队安顿的问题,平手汎秀便将庶务交给家臣,昂首阔步主动向本丸迈去。 有身份跟在他身边的只有织田长益、长宗我部元亲两位。当然还有佐佐成政。 安宅信康本来也该在里面,但正巧他弟弟出了事,就不适合露面了。河田长亲和岩成友通则是皆以军务繁忙的理由婉拒了。 接着郑重地面见了表情复杂,语气干涩的织田信忠。然后放眼扫去,将织田一门、谱代家臣,尾张国人、美浓国人的姿态尽收眼底。 不同人群反应各异,但总无非是一个“静”字。 有的是惊弓之鸟没了主心骨不敢说话,有的是察觉到现场的诡异气氛不愿说话,有的是脑子转不过弯来不知有何能说,更不排除还有些人怀着隔岸观火坐等成败的心思。 只有寥寥几个人仰着脖子,表现出想要与平手汎秀交流一番的企图。 细节没必要深究了,那是织田信忠该考虑的问题。 平手汎秀只需要确保合战期间的临时话语权就够了。 凭借威逼利诱和言语劝说,达到这个目的还是相对简单的。 仗打到这个份上,该跳出来的人应该都已经跳出来了,与敌人有所勾结的也应该冒出头了,剩下这些人还能坐在这,至少说明他们跟武田信玄还没谈拢。 现在将近三万大军一来,显然背叛的价码又要提高,谈不拢的可能性更加大了…… 一言以蔽之,都是可以拯救的,至少在顺风仗里,不用多担心友军。 “小辈无能,失却清州,胜幡城条件有限,只能委屈刑部大人以及各位在此入座了。”织田信忠忽然开了口,弯腰礼貌地双手指向房间一侧有意空出来的三个席位。 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很显然有些闪烁。 平手汎秀脑筋一转明白了对方的想法,只觉得可笑,于是什么都没说,含着微笑客气地接受了安排,毫无负担地以下位和客人的身份落座。 而织田长益和长宗我部元亲自然是在更下首的两席了,佐佐成政则是在另一边。 织田信忠稍稍缓了一口气,亦回到主位上。 但平手汎秀脚刚沾到席子时,却忽然见对面稍微下首的池田恒兴眼中带着不怀好意的神色,猛然一跃而起,高声质问道:“刑部大人,此行辛苦!话说我家二月份便请您出手襄助,现在五月份终于看到您的援兵,想来一定是近畿事务太过麻烦,抽不开身的缘故吧?却不知道您究竟忙完了没有?若是不久后又要折返回去的话,能否提前告知一下,让我等有个心理准备?” 这一串阴阳怪气的,显然是在责怪援兵来得太迟。 闻之平手汎秀微微一愣。 早知池田恒兴肆意妄为惯了,却不知无礼到这个程度。 按说这小子不是笨人啊? 至于当面就要翻脸的吗? 除非是…… “池田殿怎可说出如此粗鄙之语!”织田信忠勃然大怒,“请立即向平手刑部道歉,否则就算您是长辈,我也不得不对家中纲纪整肃一番了!” “……”池田恒兴轻轻哼了一声,脸上抽搐几下,不情不愿缓缓伏下身去赔礼:“在下一向粗鄙不文,若是冒犯,请您包涵。” 说话之时,他双目中仍包含着怒火。 眼见了这份景象,平手汎秀哪能不知面前是为了争夺主导权而演的双簧戏? 这尾张乡下武士的演技,跟京都幕府的贵人们,那真是不可同日而语,转折也太生涩了,一点感情铺垫都没有。 “实在抱歉,还请谅解池田殿,他的弟弟战死在了前线,所以一时有些冲动。”织田信忠故作老成地弯腰致意。 “哈哈,这个嘛其实……”平手汎秀正要开口,眼神余光扫到右手边织田长益和长宗我部元亲两人,机灵一动,决定先稍安勿躁,于是改口道:“其实池田殿的脾性我一直是知道的,如此忠勇的武士岂能因小节而处罚呢?” “就是就是。”织田长益连忙摆出不谙世事的样子打圆场,“难道大家都忘了,刑部大人,还有我,我们说到底都是尾张人嘛!不仅是尾张人,更是亲缘的关系!而池田殿,也是缘分深厚,一直被当做自己人看待,所以彼此何必要如此见外呢?” 在场的几个一门众和谱代众投来了鄙夷的目光。这人身为前代家督信长大人的亲弟弟,处于危机时刻只顾着呆在京都,拍幕府的马屁,抱平手的大腿,来摄取个人利益,全然不顾家族的存亡安危,真是无耻之尤。 但偏偏血脉身份在这,你都没法不给他面子。 最多只能冷眼无视。 佐佐成政深深皱眉,几次想要起身说话,却又始终未有行动,只是暗自嗟叹。 织田信忠僵笑着点了点头,道:“长益大人所言甚是,池田殿实在不该如此冲撞平手刑部大人。” 他既不叫平手汎秀作姑父,也就算了,连织田长益这个叔父都不叫,称谓之中很能觉察出一点味道来。 织田长益佯装听不出分寸,乐呵呵地还要继续费些口舌,却见忽然生变。 那土佐的长宗我部元亲重重拍了地板,愤然起身,摔开坐席,怒意昂然,朝着织田信忠和平手汎秀各自一拱手算是打招呼,接着朝池田恒兴怒吼道:“阁下便是织田家的池田恒兴吗?早闻大名,却不知如此不明事理!在下倒要与你理论一番!我乃土佐守护,长宗我部元亲是也,凭这身份,代织田左近(信忠官位)教训你,倒也勉强够了!” “你!”池田恒兴也不是好相与的,闻言便也要发作,但起身迎上对面那择人而嗜的一双眸子,竟不自觉有些腿软。 长宗我部元亲趁势又加大嗓门道:“阁下不是想问,为何援军如此来迟吗?那么我告诉你,是因为我们要花时间剿灭与武田勾结的大和松永家!你想说这是吞并大和国领地的借口吗?那么我再告诉你,我们的船队受到武田间谍干扰,一次便损失了八千石粮食!若不是刑部大人英明神武,有点石成金的本事,早酿成了大祸!倘若松永老贼不除,他能造成的损失,是忍者的百倍千倍!” 这番话,不管是不是真的有理,表面看上去至少是自洽的,池田恒兴一时无言以对,思索了片刻才想出该怎么回复,正要开口,但对方哪给他这个机会? 长宗我部元亲只停顿了极短的时间,调整了一下气息,便再接再厉:“如果我们一收到求援,就立刻赶赴到此的话,那后路一定会被截断!到时候可就不仅是八千石军粮了,而可能是数万大军都没有饭吃!到那时候会怎么样呢?我可要先说好了,我跟织田家关系浅薄,来此只是为了报答平手刑部大人而已!若是尔等实在不堪救助,局势无法挽回,我一定会劝说刑部大人与武田议和的!各位若是还有些廉耻的话,倒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在战场上洗刷败给武田家的屈辱,而不是无端指责最不该指责的人!” 话音落地,池田恒兴勃然大怒,只欲撸起袖子教对方做人。 但面对长宗我部元亲的气场,一向忠勇无畏的池田恒兴,居然不免心生怯意。 所以动作也不免慢了,甚至不敢上前了。 池田恒兴自以为是狮虎一般的人物,但今日面对的,却仿佛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似的,双目中透着浓烈的煞气。 这或许是因为,他内心其实觉得对方说得有道理吧。 织田信忠更是瞠目结舌,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知是怕了,还是呆了。 美浓三人众的坐席处,飘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嗤笑,让人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佐佐成政、前田利家第一反应是向主位上看,所以也没有任何声响。 织田信照和织田信张,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了。 昂首挺身,毅然站立在长宗我部元亲对面的,是素来被人轻视,名不副实,权力稀薄的所谓“首席家老”,林佐渡守秀贞。 这位六十多岁的老者,须发半白,腰背佝偻,脸上全是疲态,眼中布满血丝,连快步走路都做不到了,但他杵着手杖,连蹦带跳,以滑稽的姿态挪到跟前,尽量用最大的声音吼着: “织田家固然败于武田,无话可说。我这等无用的家老,确实罪该万死。但是!那次合战是力战不敌,而非溃败!郎党们死伤虽众,却没有一个是背后中枪的!所以请您立即收回有辱我家的言语!否则就请拿好您的刀剑,与我在道场上去见面吧!听说土佐姬若子武艺绝伦,倒不知老朽可否有幸讨教!” 粗壮豪勇的池田恒兴,被长宗我部元亲逼得说不出话。 但风烛残年的林秀贞,却让长宗我部元亲不好应对。 总不至于真的跟一个走不动道的老人去道场比划吧?就算赢了也是丢脸啊! 这时候,平手汎秀心平气和,慢条斯理地开口了:“长宗我部大人,您失态了。” “是!是!请刑部大人见谅!”长宗我部元亲顺手下坡,收敛起情绪,俯首帖耳地伏下身去,与刚才的言行,构成鲜明对比。 他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向平手汎秀施了大礼,这才不情不愿地向织田信忠、池田恒兴和林秀贞一一道歉。 第五十二章 沧海横流(下) “请放心,我已下定决心,除非在尾张、三河、远江境内,再无武田四棱旗帜的踪迹,否则平手军就会一直在此作战,绝不放弃。” 在长宗我部元亲成功激起织田家众人的怒火之后,平手汎秀又立即许下了一个让人欣喜的承诺,令评定间的气氛为之一缓。 而刚刚义正辞严的林秀贞也就顺势下坡,弯着腰施礼道:“那么我等实在感激不尽……鄙人与老监物殿共事多年,见其有子若麒麟儿,真替他老人家感到高兴。” 他说起这话,既是缓和气氛,调整节奏,又暗中拉了一把交情,摆了一下资历,是软中带硬,柔中带刚。 毕竟平手汎秀再怎么嚣张跋扈,盛气凌人,他面对有关于父祖的问题,总是必须给予一定尊重才行的。 佐佐成政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亦起身出言道:“各位都知道,平手刑部大人乃是名震列国的智将,又素有一诺千金,言出必行的名声,绝非朝秦暮楚,食言而肥的人。他既说了在武田军败走前绝不撤退,自然就已经有了取胜之道,鄙人对此坚信不疑,诸君不必再有所担忧了。” 他这话听起来像是帮腔,但语气硬邦邦的不太友善,透露出一股“激将”的味道。 听罢平手汎秀轻轻捋须,含笑不语。 这种程度的语言陷阱,还不足以放在心上。 “佐佐殿所言甚是。”织田长益依旧秉持着打圆场的态度,“武田信玄虽然厉害,毕竟远道而来,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只要诸君众志成城,勠力同心,早晚能将贼子赶出我们的家园故土。” 他这一番话都是虚无缥缈的官样文章,半点实务也无,讲了等同于没讲,纯属衬衬场子,彰显一下存在感用的,本也不指望有人回应。 孰料池田恒兴仿佛是听进去了,立即发言问道:“长益大人所说的话,当然是很有道理的!但是您也知道,前线局势瞬息万变,将士们难免有各自为战的心思……涉及到多国的军势一起行动,非得事先讲清楚分工约定才行……每支备队驻扎在何地,负责哪一块防务,又在何时参与反攻,这些都必须弄明白了……我们尾美二国,连遭攻击,供应能力可能有限,而平手刑部大人自己的船队又要走水路,所以我建议,在知多郡靠海的边界处……嗯,等一等,鄙人去拿图册……另一些人则可以在犬山附近,依靠河流取得补给……这样既可以明确不同队伍的作战目标,也比较便于补给和管理……当然此地可能有些其他方面的小困难,但毕竟是打仗,一点小问题是难免的……就算各位大人心中咒骂于鄙人,也只能承受了……” 嘴里中弯弯绕绕絮絮叨叨的,满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倒是有些忌惮之意显露出来。 他慌忙拿出了地图,伸手指着知多南部相对荒凉的半岛,又点了点尾张东北角的犬山城,其中意思,似乎是想让平手家接近三万军队,一分为二,搬到那两处去才好。 心情倒是可以理解的——既担心外人鸠占鹊巢,反客为主,成了借荆州的刘皇叔,又怕友军游而不击,消极避战,把对敌压力全抛给自己。 但这态度可真让人不舒服。 一见面就厉声质问,咄咄逼人,被长宗我部元亲吓住之后,不敢叫嚣了,却又摆出猥琐无赖的姿态,厚着脸皮低声下气地提出无理要求了。 说白了,就是吃准了平手汎秀是个要脸的人,没法挥挥袖子一走了之的。 谁叫你去年要在御所当着公方大人的面怒斥武田信玄呢?这话早已传遍了天下列国了!今年只是耽误了两个月左右,就被人质疑是言行不一,空口白话,没有实际行动,倘若好不容易出动了,却半路回去,那舆论会怎么想? 所以刑部大人再怎么不快,为了面子着想也得稍加忍受了。 前因后果,真是……有点意思。 平心而论,池田恒兴的表演并不高明,让人望之生厌。然平手汎秀并未发怒,反而有些感慨——毕竟这家伙,确实是在为了织田家,不顾颜面,死皮赖脸的讨价还价,斤斤计较。 别看方才林秀贞庄严肃穆的姿态好像很忠义,其实是那个老头看懂了风向,知道毫无风险,才站出来刷一个存在感的。 而池田恒兴,看上去是十分无礼地不断做得罪人的事,但另一方面,也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把平手汎秀的怨恨拉到自己身上,以免波及身后的织田信忠。 蠢是蠢了点,精神倒值得鼓励。 此时织田长益皱了皱眉,上前指着地图说:“池田殿请听我一言!我们三万人随着刑部大人,从畿内到这里,每日军需补给,耗费颇为奢靡,若只是划分防区,谨守着不让武田继续推进,那可太不合算了!必须以攻为守,才是正理。所以你方才的提议,我觉得颇有不合理之处——少主认为如何呢?” 池田恒兴张嘴还想分辨,却不能说了。 因为织田长益已经直接跳过了他,望向高居主座的织田信忠。 人家确实有这个资格。 不服?有本事你也投个好胎去啊? 织田信忠不肯叫织田长益为“叔父”,而织田长益却依然肯叫织田信忠为“少主”,这气氛一下就变了。 那些尾张老臣们,不管此前再怎么鄙视那个吃里扒外的一门众,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声“少主”,落在耳朵里,可以说是天籁之音啊! 包括织田信忠的脸色,也因此大为舒缓,做出十分友好的回应:“叔父说得对啊!池田殿的临时规划,确实有一些疏漏之处。其实平手刑部大人来之前,我们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可讲的,所以,现在不正是在讨论嘛……” 继而佐佐成政立即抢着发言:“适才长益大人与池田殿的话,其实各有道理。我们联军的实力,已经反超武田,当然不该过于保守。然而……我随大军一道前来,估计至少需要十日左右休整布置,才能考虑反攻之事。在这十日之内,确实如池田殿所言,需要妥善安排各军势驻扎和防御的划分。” 织田长益皱眉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 见状平手汎秀已经准备开口,忽而身边刚刚坐下去不久的长宗我部元亲又像弹簧一样蹦了起来,严肃开口说到:“诸位!我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得不说了!合则强,分则弱的道理,你们难道不懂吗?将我们数万军势划分到不同地域之前,难道不是应该先确定作战的总体指挥吗?听说你们还剩余接近二万人的战力,我方则带来三万人,这么庞大的军队一定需要有合适的总大将才行啊!” “这个总大将……”池田恒兴明显意识到不对,想要出声阻止,却找不到合适的词。 “当然是推举平手刑部大人啦!”长宗我部元亲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转身向织田信忠施礼道:“左近大人!我绝非对您有任何丝毫的不敬之意!天下人都知道您是年少有为的大名,但毕竟论起战场经验和指挥才能,在座无人能与百战百胜的平手刑部大人相提并论……” …… 织田信忠哑口无言,甚至差点想要点头——这四国人说的话,好像还蛮有道理的。 池田恒兴面色顿时白了,佐佐成政狠狠盯着长宗我部元亲,前田利家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不过他们都想不到有什么可说的。 刚刚出过一次风头的林秀贞这一次也没动静。 反倒是一直冷眼旁观的美浓三人众有了反应。 为首的安腾守就,缓缓起身,徐徐施礼,慢条斯理道:“平手刑部的勋绩,大家谁不知道呢?他来担任总大将,我安腾守就心服口服,不敢有丝毫质疑。” 这时候,备受瞩目的当事人,终于又一次开口了。 平手汎秀侧首对长宗我部元亲轻轻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弯腰对织田信忠施礼,微笑了一下,再面向大众,沉声道:“多谢长宗我部殿和安腾殿的信任,在下感佩于心。然而……我毕竟已经离开尾张数年未归了,若是贸然当什么‘总大将’,只怕是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情况,无益反而有害,所以只能婉拒了,另请高明吧,我也不是谦虚——不对,串场了——其实不同的军势,还是根据实际情况,各自为战,反而是最好的,我们能商议的,也只是最基本的大致方略而已。” “所言甚是!”池田恒兴迫不及待地连连点头。 “不错,不错……”织田信忠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珠。 众人或是安心或是失望地,纷纷舒了一口气。 经过了这些波折,评定间的气氛,重新变得友好,团结了起来。 织田家的众人们,好像一下子都从尾张人变成了京都人,说话客客气气的,十分讲究礼貌,不敢有丝毫不敬的意思。 生怕哪里讲错了半个字,长宗我部元亲又要跳出来咬人了。 第五十三章 沧海横流(终) 经过一番不着痕迹的明枪暗箭,纵横捭阖之后,织田家的众人渐渐明白,平手汎秀没有明目张胆反客为主,索取主导地位,便已经是留了一份情面在,多余的指望,最好还是不要提出来为上。 于是注意力终于可以回到军事层面来。 织田信忠的亲信梁田广正唤了两个亲兵铺开地图,为新到的援军们介绍了一下目前的局势。 “我家现有胜幡城、岩仓城、小牧山城三处,重兵把守,计有士卒约二万人,阻止武田军继续向尾张深处进犯。武田胜赖八千余众居于清州,是他们的精锐所在。其后那古野、守山、岩崎一线是敌方的补给通道,各据点分明由数百人把守。” “三河国内,友方军势尚有五千,由德川少主信康殿下挂帅,扼守西南沿海一线,以冈崎城为首,延伸到长泽山城、吉田城、田原城各有驻兵,作为拱卫。敌方则是山县昌景、高坂昌信各五千人,分别占领南、北两面。” “远江之中,德川三河殿下以七千人守滨松城,另有高天神城、二俣城互为犄角。武田信玄主力,据说不少于二万人,就在远江西境休整,本阵详细位置暂无法知晓。马场信房领三千兵,驻地靠近骏河,保障后路,护送粮草。” “此乃四日前的情报。此后由于刈谷城的水野家忽然无故失去联系,事态可疑,我家的物见无法从传统路线进出,难以探明最新变化。但从商路物资的数目判断,武田家应当没有大规模的行动。” “北伊势的泷川殿遭逢变乱,进取无力,然自保有余,至少可确保与尾张的联系不会中断;东美浓的远藤氏,我家已允许其与武田议和,以地利之限,秋山信友不可能攻入岐阜附近;所以二者尚不足为大患。” 介绍战局并不是容易的工作,既要突显出情况的紧急,援军的必要性,又不能过分示弱,导致被人轻视,这个度很难把握。 梁田广正的口才并不算好,这两个目的其实都没有达到。 换了林秀贞或者是安腾守就来讲解,肯定效果会好很多,但是……织田家自有“家情”在此嘛…… 介绍到这里,便止住不说了。因为他的主要职务是情报搜集,而非军事参谋。 接下里发言的是毛利长秀。 他没等平手汎秀一行人做出反应,便立即指出:“武田氏虽然侥幸夺得清州城,但显然后继无力,受限于钱粮支应,其主力部队仍然远在远江国,无法向前推进。我们汇合援兵之后,共有了五万战力,足以反攻武田胜赖的八千守兵!” 这话不知道是否经过内部讨论的结论,反正听上去还是有些道理的。 但长宗我部元亲立即嗤之以鼻:“这位毛利殿,所言差矣!武田信玄那厮狼子野心,十年磨一剑,气势汹汹上洛而来,必然会有挖地三尺搜刮钱粮的决心,怎么会这么快就受限于补给而无法前进?” 毛利长秀顿时面色不善,忍着脾气反问:“那您的意思呢?” 长宗我部元亲冷冷一笑,道:“我看是武田信玄故意排了一个‘前轻后重’的阵势,吸引我军进攻而已!如果对手够傻,这一招倒也不坏。” 毛利长秀脸色更黑了,阴沉着讥讽:“幸好有长宗我部大人在此,一眼看破诡计。鄙人倒想请教,其中究竟有何蹊跷呢?” 长宗我部元亲大大方方地摇了摇头,毫不受激:“我初来乍到,怎么看得破人家的阴谋?只是有个简单的道理——敌人希望你去做的事,就不要去做!幼童都明白的道理而已。” 寥寥几语,忽然又剑拔弩张了。 平手汎秀只要吱一声,长宗我部元亲自然会收敛,这个大家都已经了解了。 但如此一来,会议的节奏岂非完全让外人掌握了?织田信忠万万不肯如此的,所以他打算抢着提前平息争端。 孰料此时,竟是角落里的稻叶一铁最先站出来了。 “长宗我部殿下,不愧贵为土佐守护的豪杰,此言甚是!” 在这个时间点插话,不仅令织田信忠感到愕然且不快,也让美浓三人众另外两人——安藤守就和氏家卜全十分意外——说好的攻守同盟,见机行事呢?你咋不按事先套路出牌?这会跳出来不成了众矢之的吗? 然而稻叶一铁这个人,一向是刚直无匹,顽固不化,他认为该做的事,就一定要做,谁也拦不住。 平手汎秀倒是很欣赏他这种对事不对人的态度,特意出声,向长宗我部元亲介绍道:“出言者,乃是美浓的稻叶一铁!昔日弹正大人在时,也说他是懂兵的。这位的看法,一定要好好听听。” “原来如此!”长宗我部元亲听闻此言,十分郑重地半躬身表示尊敬。 稻叶一铁不禁拈须,甚有得色,亦严肃回礼,脸上显露出惺惺相惜之意。 毕竟大家虽然立场不同,但却同是弓马立身,刀剑中杀出富贵的人! 对于林秀贞、安藤守就这一类“堕落”的“政客”,多少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与鄙视。 纵然出于亲缘与利益,不得不与之附和,内心其实是抗拒的。 而织田信忠嘛……总觉得是温室成长的花朵,在证明他能带领大家打胜仗之前,也未必能获得百战老卒的真正尊重。 “咳咳!”年事已高的稻叶一铁清了清嗓子,接过话头说:“长宗我部殿下说得很有道理,我也认为目前正是敌方利用清州城的特殊地位,引诱我军贸然反攻,断然不可中计!然而……” 他起先的话,本来引得许多人要加以反驳,可一句“然而”,又让人不禁好奇,下面会说出什么道理来。 在场各位,除了平手汎秀和长宗我部元亲,就属他的军事履历最有说服力了。 稻叶一铁似乎是真不太舒服,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才继续开口:“依老夫判断,武田信玄用的是一石二鸟之计,引诱我等攻城,借机实施埋伏,只是其一;另一方面……或许是三河、远江各处有什么变故,令武田信玄深信可以一举解决德川家。” “一举解决”的字样明显有些吓人。 沉默了半天的佐佐成政立即质疑道:“武田军力虽盛,却缺乏根基,只能占据城镇,不可能深入乡野追击,所以德川家大有回旋余地,绝不至于立即衰亡。” “正是如此!”前田利家亦道:“六角家丢失了观音寺城犹能坚持三年,如今的德川家又比当初的六角强出不少,何况他们尚未丢掉滨松和冈崎呢!” 而稻叶一铁似乎不屑于与此二人交谈,懒得做出反驳,只转身向织田信忠和平手汎秀各施了一礼,冷静说道:“二位殿下应当能明白老朽的言下之意。” 接着他便安然坐下,留着尴尬不已的佐佐和前田两人。 织田信忠脸一下子发白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毛利长秀和梁田广正想要提醒,可惜他们自己都没能第一时间想明白。 见状平手汎秀轻叹了一声,缓缓起身,朝着稻叶一铁欠身道:“您老人家的脾气,真是始终未变,然而……尚未有任何实据,就怀疑盟友的立场,这可不像刚直之士的作风呀!” 稻叶一铁淡然一笑,伏身回道:“老夫只是就事论事。” 这时候众人才反应过来。 按照稻叶一铁的观点,武田信玄重兵留在远江、三河,是为了迫使德川改旗易帜——然后进一步想,堂堂武田信玄,如果不是有一定把握,就不会贸然行动…… 这么一想…… 虽然只是一种推测的可能性,但众人额头上纷纷渗出汗珠来。 万一德川真的倒戈相向,那别说夺回清州,尾张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 而尾张一旦保不住,美浓人还会不会继续支持织田氏,也是个问题。 关键时刻林秀贞又一次发言:“主公!平手刑部大人!还有各位!”他先是一一扫过全场,确保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才继续道:“老臣有九成把握,德川氏暂时不会降伏于武田的!” “为何?”织田信忠的疑问脱口而出,此刻他已顾不得面子。 “呵呵……”林秀贞拈着胡须,从容一笑,“请您回忆一下,当初今川治部大辅被我家所讨取之后,德川氏——不,那时还叫松平氏,请回忆一下当时的局面吧!” “后来松平氏与我家达成了同盟……”织田信忠想到德川家有过改变立场的旧例,一下子更不淡定了。 “嗯……主公彼时尚幼,不记得详情也是理所当然。”林秀贞补充道:“其实,当年松平家在东面对尾张边境发动了数次强力的袭扰,虽然被一一挡住,却也令我家颇为烦恼。在持续袭扰了一年以上之后,双方才讲和结盟。” “说的甚是!当年我受命守备沓掛城,每日都为松平军的动向而焦头烂额不已!”平手汎秀忽然插了话,接着故意一笑道:“从此事中,就能看出德川三河殿(家康)的行事作风,所以佐渡守(林秀贞)说德川氏暂时不会屈服于武田,我深以为然!” 室内沉默片刻,众人一时不解其意,唯有长宗我部元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定要先证明自己的实力,得到应有的尊重后,才肯改换门庭,否则宁愿死撑着……这位德川三河殿看起来与我出身类似,真是值得敬佩的人物啊!” 点破此节,其他人才纷纷明白过来。 “那究竟……”织田信忠已经彻底迷糊了。 “我们需要尽快进兵。”平手汎秀语气十分平缓,就像在说“我们需要尽快吃晚饭”一样随意,但谈笑之间,却带有莫名的不容置疑的味道,“德川氏暂时是不会倒戈的,可一二个月之后……就说不定了……” 他的话立即得到响应。 “美浓数千壮士,枕戈待旦,惟愿一雪前番战败的耻辱!如今平手刑部大人的军队到了,正是最佳的时机!”稻叶一铁神情肃穆。 “土佐健儿随我至此,就是想要会一会所谓武田赤备,看看他们到底是不是有三个脑袋,六条臂膀!”长宗我部元亲慷慨激昂。 见状其他人——特别是尾张人,也赶紧站出来表示决心,只是说出的话,总觉得不够响亮了。 不少人以期待的目光看向今天一直出风头的林秀贞。 尽管这家伙一向不以武力见长,而且六十多岁了。 林秀贞本来已经坐好,不准备再抛头露面,可见到如此状况,终究忍不住责任心和虚荣心的双重效应,勉力起身,朗声道:“各位想必都知道,老夫的婿养子林通政,枪术是森可成大人倾心传授的,却一直没有派上大的用场。今日就请主公给我老家伙一个面子,把他放到对抗武田的前线去吧!” 第五十四章 独占风头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并不了解三河、远江发生了什么,却要强行率领士兵发动进攻……是这样没错吧?” 一直没有吭声的尾张谱代大佬丹羽氏胜,左右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一下子就给摩拳擦掌的人们泼了一瓢冷水。 “虽然事实是如此,但是丹羽殿的用词,还真是充满了悲观的预期啊!”安藤守就马上接过话头,佯作出苦笑为难的表情,“或许,对于德川氏而言,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呢?至少他们并未被消灭或者干脆倒戈,否则武田家早就大力宣传了!” “啊哈哈,您说得也不错。”丹羽氏胜随口答了一句没意义的话,然后低头不语了。看上去他的脑袋似乎是一片混乱,全无章法的。 “虽然十分困难,但凭借各位的斗志……至少能彰显一下我们织田家武士的风采吧!”而安藤守就就明显是话里有话了,似褒实贬,摆明了对战事不看好。 织田信忠脸上又是一紧,果然受到干扰——这位少年家督,本身也对前途感到胆怯——并非因为畏惧死亡,而是唯恐败了家业。 然而,夺回清州城的愿望压倒一切,他宁愿赌一赌。 很难想象,信长究竟是如何教育孩子,才让接班人成为一个缺乏智慧与变通,却深具勇气和义理,秉持传统武家价值观的少年。 面对地方实力派表现出来的负面情绪,织田信忠难得地表现出强硬的态度,肃然斥道:“安藤殿老成持重,我是素来知晓的。但现在,是否要主动进兵的事情已经有了结论,接下来需要讨论的是如何进兵,请您对发言的时机和场合稍加注意。” 安藤守就闻言愕然,显得十分不适应,一时呆立毫无反应。片刻之后回过神来,连忙伏倒于地,作战战兢兢姿态,口称不敢。 见之平手汎秀稍有感触,心想魔王家的公子资质心性倒也不差,若能按部就班,逐步锻炼,又有良才辅佐,守天下大概是没问题的。 可惜…… 此刻厅中其他人在织田信忠示意下开始讨论战术层面。 池田恒兴又是冲在前面,紧紧盯着地图上一点大声开口到:“数万大军,想从尾张出发,进攻三河、远江的话,无论如何绕不开清州城的!这根钉子实在太重要,不仅可以持续监视我军,还能随时袭扰后路……所以非得先夺回清州城不可!” 他这话虽有私心,倒也不无道理。可长宗我部元亲仿佛是要故意抬杠一样,摇着头反驳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我们好不容易从畿内和四国带来的一股锐气之师,倘若突然在城下磨成了疲敝之众,恐怕得不偿失。” 池田恒兴皱眉道:“如此说来,便请教长宗我部大人,有何高见。” 长宗我部元亲沉思片刻,问道:“清州城的墙垣状况如何?存粮多少?饮水是否通畅?” 听了这话,池田恒兴脸上僵硬,却是没回答。 下首的前田利家涩声道:“与德川结盟之后,清州城防一度废弛。但去年以来,出于抵抗武田的目的,又逐步强化……此事就是鄙人负责管理的……现在从各方面讲,恐怕都是难下的坚城了!” 话说到这,织田家的家臣们纷纷露出复杂的神色。 长宗我部元亲又问:“是否有什么外地人不知的后门暗道呢?” 前田利家摇摇头:“清州城乃是平城,并非山城,自然不会有那些玩意儿。” 长宗我部元亲再问:“如果有临时降伏于武田的势力在城里的话……我们或许有办法说服他们回心转意。” 前田利家苦笑:“倒是有不少土豪地侍屈膝投降的,可没有一个被允许进入城中!您也许不清楚,十多年前,平手刑部大人就是靠反间计,帮助我家战胜了今川义元……” 长宗我部元亲终于无奈:“这就没办法了……谁能料到,清州城竟然丢得如此轻易呢?” 闻言织田家的人们脸上的表情更复杂了。 包括织田信忠脸上也是青一阵紫一阵,胸口剧烈起伏,说不出话来。 沉默一会儿之后,佐佐成政打破沉默,问道:“我离开尾张有些日子了,不知水路情况如何?是否有机会运载一批援兵,到三河、远江与德川氏汇合?” “这个……”此问题只能织田信忠亲自作答,只见他脑门露出难色,犹豫几番才开口道:“目前九鬼殿(嘉隆)与武田家的骏河水军战至均势,海路的控制权在双方手中交替,恐怕无力抽出足够船只吧!” “均势?”平手汎秀稍微生疑,发问道:“开战已经多日了,双方水军一直保持着均势吗?” “没错。”织田信忠言之凿凿,但眼角的愤懑无奈却是一闪而逝,“这些日子以来,双方水军一直对峙,都没有出击致胜的把握,所以局面僵持。” “原来如此。”平手汎秀假装恍然大悟。 听到这里,平手汎秀心下大体已经猜出,多半是九鬼嘉隆那家伙,在搞“避战保船”的那一套文章! 看织田信忠的反应,大概是他明确下令出击,也被搪塞敷衍过去了吧! 偏偏现在没法公开斥责和处罚他,否则人家可能连住在岐阜城的妻小也不顾,转身就投了武田信玄! 那家伙,绝对干得出这种事。 也难怪,织田信忠如此气结了。 一门众的织田信张和织田信照对视一眼,前者试探性说道:“近来,鄙人倒是听到一些传言,说是武田家并不愿同时与织田、德川作战,只要我家承诺不再插手三河、远江之事,那么清州城便可无条件的送还,尾张八郡也会完整回到……” “无稽之谈!”话没说完,佐佐成政猛拍着地板跳了起来,大怒道:“唇亡齿寒之理,难道还需要讲吗?如此低劣的离间手段,真是可笑!倘若弹正大人(织田信长)在此,说出这种话的人,恐怕是要……哼!” 最终顾及了一门众的颜面,没有进一步深入,但织田信张和织田信照脸已经都成了猪肝色了。 而织田信忠……原本也是愤怒,对佐佐成政的话表示连连点头,可听到“倘若弹正大人在此”这几个字,身子一下垮下来。 所以他只是强打精神地总结道:“佐佐殿所言甚是,此话不可再提!另外,左卫门(梁田广正)你好好查一下,究竟是谁在散播这种恶毒的谣言!目前是特殊时期,不管涉及到何等尊贵之人,也必须严肃追究到底!” “是!”侍立一旁的梁田广正立即伏身领命。 此话一出,便意味着刚才发言的一门众,可能遭遇到十分严苛的盘查。 如果真的查出些什么,发现与武田氏勾结的实锤,那后面的局势,真是不堪设想。 于是空气越发变得令人难受起来。 长宗我部元亲嘴角已经露出诡异的笑容,仿佛是看戏一般的神情。 正对面,林秀贞瞪大眼睛盯着他,气得胡子都歪了,可惜在具体战术层面上,他实在没啥发言的自信。 又过了片刻,织田长益为打破尴尬,随口说道:“既然强攻不可取,却又不能不进攻,那我们可否这样……我们作势要绕开清州城,直扑三河、远江的武田主力,吸引城中的守兵出来,然后半路埋伏……” “恐怕是天方夜谭!”稻叶一铁立即否定,“武田胜赖乃知兵之人,武勇军略不逊其父!这一点大家都已有过体会了。他怎么会轻易被这种低级圈套所束缚?如果他坚守不出呢?那我们是不是还要夹着尾巴退回来?到时候究竟是谁伏击谁,可就不一定了!” 织田长益顿时大为窘迫,心下暗恨,却不得不明面装出风雅人的姿态,呵呵一笑道:“原来如此啊,幸亏由您这样宿将提醒。我区区一介晚辈,确实思虑不周了。” 接着织田信忠打了圆场:“长益叔父这条计策,细节上或许不太容易实现,但也不失为一个可以展开联想的方向……当然稻叶大人也是一直这么可靠……” 说着他还要继续表现一下,却听见左手边的某个嗓音幽幽响起。 “如果在别的方向努力争取一下的话……引诱武田胜赖主动离开清州,却也不是全无可能的。至少以我所取得情报来看,值得一试。尝试无果也未必有太大的损失嘛……”平手汎秀稍稍颔首若有所思,话并没说清楚,吊着听众胃口忽然又一转,抬起头严肃说:“最要紧的,还是尽快重建通讯渠道,了解三河、远江的实际情况,能联系到德川氏一道参与行动是最好不过。另外……九鬼殿的水军那里,我准备抽时间去看一看,打了这么长时间仍然是‘均势’的话,那么我给他一点必要的‘帮助’,是不是就能打破均势了呢?” 在众人或是期待或是茫然的目光注视当中,平手汎秀却是闭上嘴巴,不肯详细分说了。 第五十五章 武田胜赖与德川信康(一) 清州城,又称“清须城”,方圆近二百间,内外共分四层,原是二百年前管领家族斯波家的居所,后来为尾张下四郡守护代大和守家所篡夺,继而又被织田信长强力夺取。 历来人们普遍认为,此地的归属,就决定了尾张东部半国(亦即所谓“下四郡”)的归属。 而今,织田信长身受重伤,幽居于幕府,尚未离世,这清州城却已经被画上了甲斐武田家的四棱家纹。 真是沧海桑田。 尾张人被赶到小牧山、岩仓、胜幡各处,或是捶胸顿足,或是痛哭流涕,无时无刻不思夺回此城。 但是,看上去耀武扬威,嚣张跋扈的武田胜赖,呆在清州城本丸之中,却并没有公共场合表现出来的那么高兴。 局势虽然对武田军有利,但远远没有到不可逆转的程度,甲斐人依然面临着不小的压力。 而且这些压力,基本都是由身处前线的武田胜赖一人承担的。 主力两万以上,接近三万,在远江围剿德川家康的滨松城。 山县、高坂各带五千人,于三河压迫德川信康的冈崎城。 唯有坐镇清州城的武田胜赖,要凭借麾下八千士卒,面对织田人数不明的残部,还有平手汎秀带过来的三万援军。 处境可谓悬殊。 话说回来,讲道理,既然是作战,当然总得有人去承受最艰难的任务,既然不幸轮中,本也无可厚非。 但为什么是让堂堂二代目来干这个脏活累活呢? 而且是在刚刚大显神威,击溃织田主力,风头正盛之际,忽然就被“搁置”了。 武田胜赖本来是兴冲冲地杀进清州城,无比自豪地向父亲通报消息,准备再接再厉,争取打到岐阜去的,结果接到的回复密函上面,却写着:“原地待命,守备清州城,等待三河、远江诸多部队完成任务,之后全军集结,再开始下一步的行动。” 等于是一瓢冷水直愣愣泼到脸上。 对于老爹的决定,武田胜赖不敢反驳,但显然也不可能完全服气。于是他退一步,写下了这样的请求:“我所率领的旗本备队,皆是以野战见长,用于守城或许有些不妥。既然目前重点在于三河、远江一带,恳请父亲大人考虑,让山县、高坂他们这些经验丰富的将领来负责守城,而我则回来参与作战,如何呢?” 接着忐忑不安等了三日之后,迎来了武田信玄的一个心腹近习众——即北信浓豪族真田幸隆的三子,过继给武藤家的武藤喜兵卫。 这人不仅负责送信还传来口令,他说:“主公大人深知当前的形势,确实是委屈了少主!然而各只部队的任务暂时不宜更换……明的一面讲,身处敌境需要事事小心,临阵换将乃是大忌讳,而暗的一面……出发前,主公屏退四下,亲口对我说,少主您承受的这份委屈,乃是有价值的!若此战顺利的话,事后主公将着重强调,您主动坚守清州,击退敌方大军的英姿,将斩将夺旗的机会让与家臣。而在三河、远江出风头的山县、高坂、马场诸位,将因此对您深怀感激与敬佩之心……这对您日后稳居家督之位,大有裨益。” 武藤喜兵卫此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扬,看着像是个无所事事的猥琐游民,但声音相当动听,口才更是非凡,此时将事情始末娓娓道来,听上去有着十足的说服力。 因此,武田胜赖被说服了,从理智上接受了此事,并且拿出军营里最好的美食、美酒来招待这位“钦差”,满面笑容地竭力与之亲近。 一时宾主尽欢,谈笑晏晏,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但酒足饭饱,互道晚安之后,安排“钦差大人”安睡之后,武田胜赖却是铁青着脸,怒火中烧地来到自己的房间,唤来三大亲信——武田信丰、长坂光坚与迹部胜资,劈头盖脸便道:“看来各位所言不错!山县、高坂、马场等人,果然都对我的继承权有所质疑!” 说着他将刚才武藤喜兵卫传来的消息透露出来,并补充道:“若非如此,我堂堂嗣子,何须要演这种戏,去讨好那些重臣!以前他们在我面前的态度不过是装出来罢了!父亲也总是不肯跟我说实情,哼!今日倒是不小心发现真相!” 三个亲信家臣听闻此言,俱是一愣。 但也都没有愣太长时间。 毕竟重臣的态度显露出来,是迟早的事。 武田家的继承权问题,乃是一桩悬在众人心头的隐患。 当年的嫡长子义信,本来文武兼资,备受瞩目,不过脑子太过执拗,为了跟今川家之间的关系,举兵企图弑父,事败见诛,留下一个幼儿,隐姓埋名送到寺庙。 嫡次子信亲,天生目盲,自然不能理事。可生下来一个男婴,倒是健全人。 嫡三子信之,已经早逝不提。 剩下都是过继出去的庶子,其中过继给信浓诹访家的胜赖明显是才具最优的,所以被武田信玄钦点为代替义信的新继承人。 嫡孙尚在,却立庶子,不得不说是个不乏争议的举动。 尤其是“诹访”二字,颇能引起甲斐谱代家臣,与信浓国人众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这其中微妙之处,实属一言难尽。 反应过来之后,身为远支一门众的武田信丰最早开口,他为人比较谨慎,提议也很保守:“少主无需有太多忧虑,正如主公的安排那样,只要这次我们好好把握,便有机会扭转山县、高坂、马场等诸位大人的想法。日后他们了解到少主的雄才大略,必然会忠心耿耿的。” 话音落地,武田胜赖默不作声,长坂光坚却是语气不善地出声了:“恕我直言,此举就等于是将利益让给家臣,来换取他们的支持,这个例子,可不能开!有一就会有二,有二就会有三,我觉得那些重臣未必会因此就忠心于少主,反而他们的胃口只会越来越大!到时候少主纵然继位,却要处处受制于人!” 这话显然说中了武田胜赖的心思,令他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线。 武田信丰苦着脸反驳道:“长坂殿,我认为您不应该如此低估各位重臣的忠义之心。” 长坂光坚扬了扬眉头,不以为然:“信丰大人读过明国的书吗?可知黄袍加身的典故?我家的重臣可并不只代表自己,他们身后也有家族亲缘的势力,那些人一旦尝到甜头,自然会源源不断提出诉求。这一次少主负责危险任务,给他们立功的机会,以此换取支持,那么将来呢?是不是要带着亲兵一直镇守最艰难的位置,才能保证家臣们持续不断的支持?” 武田信丰有点被说动,一时无言以对,想了一会儿才回答说:“长坂殿,您说的也不无道理……一直对家臣让利,施恩,确实难免会让某些人生出不该有的骄横心思。少主需要恩威并济才能令重臣们服从。” “所以说……”武田胜赖突然冷冷开口,“这一次我不能完全听从父亲大人的命令——当然我更不会违抗命令,只是会在执行的过程中,灵活地把握尺度罢了。各位若是有门路,我也不介意暗中插手一下三河与远江的事……” “这个……”迹部胜资工作偏向情报方面,沉默到现在终于有话可讲,“鄙人倒是有点研究。其实近来三河、尾张各地有种谣言,说是我家会与织田议和,条件是……织田承认三河、远江为武田所有,武田则归还包括清州城在内的尾张全境。” “什么?”武田胜赖勃然大怒,“此事绝对不可成真!我取下清州城,作为筹码给出去,来交换山县、高坂他们的三河、远江?荒谬!” “哼哼……按照主公派过来那个‘武藤喜兵卫’说出来的消息推测,这个谣言,倒也未必就毫无根据啊!”长坂光坚阴阳怪气地接过话头,道:“这不是更彻底的达到目的了吗?彻底让少主把功绩让出去!” 闻言武田信丰有些不悦:“长坂殿,还请慎言!不要对主公的吩咐过度引申,更不要断章取义的曲解!” “……是!是我逾越了!请赎罪!” 长坂光坚一瞬间脸色极其不好看,但他立即明白,武田信丰是真心站在胜赖少主这边的,纵然看法各异,立场却绝无问题。 与其争执,会破坏小团体内部的凝聚力,是非常不明智的。 所以忠诚的长坂光坚愿意放下面子,跪在地上表示歉意。 “不,我的语气也不对……”武田信丰愕然之后,也马上放低了姿态。 “二位都是我的左膀右臂,血肉相连,纵然一时说错了话,起了冲突,也请看在我的份上,不要深究了,诸君的忠义之心,我胜赖是全然看在眼里的。”武田胜赖先是打了圆场,接着忽然压低声音说道:“其实有个极为机密的事情,我暂时还没来得及通知各位……就在今天上午,我从某个中立的僧侣手里,收到了一份极其隐蔽的密函,上面的落款,你们绝对想象不到……” 第五十六章 武田胜赖与德川信康(二) “什……什么……母亲大人!您……您……您以我的名义联系了……联系了武田胜赖?”德川信康感觉自己已经无法正常控制身体了,不仅扑倒在地上,说话也不利索,脸上的表情更是不问可知,“叫我过来……过来说有私密要事……就是这个?” 倒也不能怪他不够淡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确实不是一个十四岁半大孩子所能够承受得了的。 筑山殿却是淡淡一笑,从容地伸手把儿子拉起来,轻轻抚着他的脸,安慰道:“只是联系一下而已,又不是向他们投降……正面在激烈作战,暗地却有所沟通,这乃是战国时代的常识呢……不信你问问石川大人,他也知道此事的。” 此言一出,德川信康才注意到,老妈身后,还站着自己的老师石川数正。 他的情绪一下子安定了不少:“是吗?不止母亲大人,连石川大人都知道此事……看来里面一定另有妙处,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了……” 显然,十四岁的二代目心底下并不太认同老妈的判断力,而更信任老师的智慧。 对于这个年龄段的人而言,类似心态也不算不正常。 只不过,如此轻易将心中的好恶表露出来,就未免显得有些……。 幸好筑山殿并不会跟自己的孩子计较。 她只是笑了笑,伸手悄悄抓住身旁中年男子的衣角,侧目示意对方开腔。 被“主母”触碰到的那一瞬间,石川数正身上顿时一紧,脸上也不由自主出现微妙的表情,但他立即低下头,佯装咳嗽一声,将情绪隐藏下去,消弭无形。 至少,一向大大咧咧的德川信康是看不出来的,那就够了。 接着石川数正煞有介事地躬身施了一礼,说道:“少主,请仔细回忆一下,主公在数日之前送来的密函……其中暗含的意思,您现在可曾看清了?” 闻言德川信康彻底茫然:“父上的密函里面有暗藏的意思?不是说要在远江策划一次合战,并且让我相机策应他么……” 见此石川数正轻叹一声,继续解释说:“信文的主要内容确实如此。但最后一段话,主公透露出来的意思是——只要通过作战的方式,证明我德川家的能力之后,接下来便可考虑与武田家谈判了。所以,其实夫人所做的事,算是得到了主公的允许。” “是这样吗?”德川信康又一次大惊失色。 但他回忆了一下当天看到的文字,仔仔细细思索半天,又觉得老师所说的,好像挺对的。父上言语之中,确实有那么一些隐晦的暗示。 与其父截然不同,德川信康并非什么有城府的人,所以当下很快便接受了这一说法,恍然拍手道:“原来如此!幸好有石川大人与母亲大人协助,否则我都一点没意识到!万一因此坏事,那可大大不妙。” “正是!”石川数正言之凿凿,仿佛胸有成竹,然而脑袋却不自觉又一次低下去:“无论往日的织田,还是现在的武田,都不是德川可以单独抵抗得了的,身处战国乱世,暂时向强者低头,并不为可耻之事。但一定要先展示自己的价值所在,就算做犬马任人驱策,也要努力成为最凶恶的斗犬和最快速的骏马,这就是我家的生存之道!” “只有最凶恶的斗犬和最快速的骏马,能够得到主人赏赐的上等饲料来让自己变得更强壮,这样一旦局势有变,才有自保之力。”德川信康对这一席话已经听过很多遍了,所以下意识就流畅说出下半部分。 作为一个十四岁的二代目,他理智上姑且能勉强接受这种带有自轻自贱色彩的逻辑。不过说出口的时候,仍免不了充满了屈辱愤懑的感觉。 生而为人,世上有谁是心甘情愿做犬马的呢? 德川家康、酒井忠次、石川数正,是从朝不保夕、战战兢兢、刀尖上跳舞一般的日子度过来的,所以他们这群中年人,能够充分理解“尊严”与“生存”之间的关系。 而信康这小子则不同,他认识字的时候,德川氏已经作为“织田信长的亲密战友”获得了不少利益与荣耀,境况大大好转了。 所以,这个深具自尊心的少年,将老师教导的话语复述出来的时候,是瞪着眼睛,涨红着脸,咬紧了嘴唇的。 这当然逃不过筑山殿和石川数正二人的察觉。 可是……前者眼中只有宠溺,对此只当未见,后者心事重重,完全无暇顾及。 虽然德川信康是完全看不出石川数正身上有心事的。 究竟是前者不够敏锐,还是后者太过老辣呢? 或许答案该是——兼而有之。 “但是……”德川信康生完气之后,马上发现还有一点想不通,“这跟主动联系武田胜赖有什么关系呢?” 筑山殿笑了笑,她并不答话,只是又一次示意石川数正开口。 这一次她不仅是拉对方的衣角,而是在孩子视线之外,伸出胳膊悄悄从后面摸进中年男子的衣衫之内,在腰背上,轻轻拧了一下。 不乏打情骂俏的意味。 石川数正身子顿时绷直,然后脸上抽动了一下,目不斜视,全神贯注说道:“少主,我们德川家的诉求,是在正面战争上证明实力,最好能击败武田家有名的大将为善。比如目前我们冈崎城外,西边有山县昌景,东边有高坂昌信,都足以成为您成名的垫脚石。” “哈!”德川信康幻想着战胜了山县、高坂等人之后的风光,不禁精神一振,但马上反应过来:“这就更说不通了,难道武田胜赖会帮我们忙吗?他可是武田家的继承人……” “……”见到这幅模样,石川数正脸上稍显失望,不过仍耐心解释道:“但是武田家内部,有不少人并不愿意看到他成为继承人。因为他并非嫡子,而且曾经被过继给信浓的诹访家去……” “噢……噢!原来是这样!”德川信康仍是没怎么多想,很轻易接受了这个信息:“这么一说,确实武田胜赖有帮助我们的动机,我们帮他打击山县、高坂,作为回报,他可以在议和时给予一定优待……真不愧是石川大人,在如此险境下,依然能看到破局的办法!” “不……”石川数正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猛地摇了摇头,“这并非是我,而是夫人所策划的计谋。” “是母亲大人吗?”德川信康有些不愿意相信,惊讶地把目光转向筑山殿,“您……您真是厉害呀!对了,虽然我们有相互帮助的可能性,但毕竟还是在战场,怎么相互取信呢?” “孩子别担心……”筑山殿脸上闪着慈祥的神采,微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我是通过一个骏河的僧侣联络的,那位僧人很有名声地位,又与武田氏一门有亲缘,说话是能够算数的。” “那……母亲大人……”德川信康略感尴尬,悄悄缩了肩膀,摆脱了老妈的手,问道:“这么一个人该算是能接触武田家的高层了……您是怎么认识,并且让他帮我们做事的呢?” “这个嘛……”筑山殿嘴角泛起一丝笑容,“我去寺庙参拜时,与那位大师攀谈佛法,一见如故……儿子放心吧,此人绝对可靠!” “那就太好了!”德川信康已是信心百倍,跃跃欲试,“我这就去确认一下各只备队的情况,让他们随时准备好反击!一旦事成,越快行动越好!母亲大人,石川大人,再会了!” 说话间,这行事急躁的少年已经脚不沾地的跑远了。 其实,比起同重臣在一起商议大事,德川信康的性格,一向更喜欢接触基层军官甚至士卒。能够收获军心,算是他难得的优点。 见少年走远,石川数正不再掩饰,脸上浮现出愤怒、忧虑与惭愧糅杂的情绪,恶狠狠向身旁妇人斥道:“我早说过,你这么做,会导致德川家内部分裂成两派!主公的威严固然大受打击,少主却也未见会得到利好!” “哼……”筑山殿丝毫不以为意,不屑地瞟了一眼,“竹千代(德川家康)那家伙,我一定要他好看!至于我的儿子,我自有安排,难道还会害他不成?” “你这恶妇!居然想要串通外人害自己丈夫!”石川数正咬牙切齿。 “是他先害死我的全部亲人!而且在滨松城纳了几十个侧室,把我送到这里不管不顾!”筑山殿亦是争锋相对。 但她侧首看向中年男子时,却忽然又嗤笑一声,愤恨之情全部化作妖媚:“哎呀,石川大人……何必谈不相干的人呢?咱们的快活,你却都忘干净了?” 话说这妇人已经三十三四岁了,青春活力早已离她而去。穿了素净长袍,带了头巾面纱之后,更是遮掩了大部分女性特征。 但石川数正很清楚地知道,厚实的衣冠之下,那充满成熟韵味的躯体,邪恶放荡的灵魂,依然能给男人至高的销魂极乐。 “那是我被你下了药!而且你故意化妆成普通侍女!” 石川数正愤恨至极,怒不可遏,他身体某部分却不由自主起了反应,右手也下意识抓住妇人的胸口。 然而仍在咒骂着:“你这恶妇!那个药是从武田女忍者手里得到的吗?居然连我也中了计!” “呵呵,不管怎么说,现在是你占有了别人的妻子,而且是德川家名义的主母!这个屈辱,不知道有哪个男人忍受得了?你猜竹千代(德川家康)得知此事会如何呢?会不会因为我只是个不受宠的黄脸婆,就干脆地原谅了你这个老臣呢?” 筑山殿伸出双唇去,咬住石川数正的耳朵。 她脸上笑颜如花,嘴里却吐着恶毒的言语。 “你……你收买那个能接触到武田家的和尚,是不是也用的这个?!” “哈哈哈哈…………您石川大人智慧超群,难道不会自己猜吗?” “你……你罪该万死!” “呵呵……” 第五十七章 武田胜赖与德川信康(四) “是骏河长善寺的乘阿上人,帮少主与德川信康搭桥牵线的吗?那问题应该不大了……”武田信丰身为一门众,内心很清楚,这个“乘阿上人”其实出家之前也是姓武田的,实属自家远亲。不过他最后还是补充了一句:“就算过程中有什么变化,最多只是无法顺利达成目的而已,不至于对我家有什么危害。” “是吗?信丰大人,未免也太过轻信……”长坂光坚满怀着疑虑,出言示警道:“不知这位乘阿上人,对武田家的继承权有什么看法?是否在暗中有明确的支持对象?倘若是其他人做局来陷害我等,该如何是好呢?” “应该不会。”负责情报工作的迹部胜资略带犹豫之情的开口了:“这位佛门大师,虽然跟武田家渊源不浅,但一向并不热衷于庙堂之事……以鄙人所了解的信息来看,他不可能与任何对少主地位构成威胁的人联手。” “我所知的也是这样。”武田信丰点点头表示赞同,“乘阿上人,居于骏河多年,早先曾协助我家与今川家的外交事务,后来两家决裂,他便谨守门户,不理俗事,只同朝中公卿、其他佛门大师,或者是有名文化人来往了。” “据二位所言,这便很奇怪了……”长坂光坚不仅没有放下疑惑,反而更加警惕:“一位好几年前就不理俗事的高僧,忽然掺和到这么机密的事情当中,怎么看都有点……话说德川信康究竟是怎么联系到这位乘阿上人的呢?” “这个……” “或许……” 武田信丰和迹部胜资还想再辩解一番,却见武田胜赖挥了挥手,下论断道:“诚如光坚殿所言,此事确有蹊跷。” 他既开口,众人只能点头称是,无法再辩。 长坂光坚一喜,接着道:“所以我们该谨慎面对此事,最好先什么都不做……” 话没说完,武田信丰和迹部胜资脸上便显出不以为然之意,只是不方便打断。但武田胜赖却没这顾及,连连摇头道:“什么都不做的话……那也太浪费机会了。而且,您不觉得这样会显得过于胆怯懦弱了吗?” “可是……这有可能是个特意布置好的陷阱啊!”长坂光坚急得顾不上尊卑,伸手拉住对方衣襟,说完话才反应过来,连忙松手往后退去,伏下身子致歉。 对此,武田胜赖竭力想表达出全然不在乎的态度,但终究还是忍不住皱着眉头,低头看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皱。 于是长坂光坚只能跪地不起,反复磕头赔罪了。 好在武田胜赖并不是真的介意,只是不习惯罢了,片刻之后心态调整如常,重新回到正题:“当然不能排除,是我那几个弟弟或者侄子,甚至是姐夫妹夫们,在设圈套埋伏我——对此我从来没有放松过警惕!但是仔细想一想,那些家伙,真的有能力在大战期间搞出事端来吗?这个可能性并不大啊!反而是德川家那边……据我所知,德川家内部向来有许多派系争端,内部矛盾非常剧烈,有人找到乘阿上人,主动联系我也并不稀奇!” “正是如此!”迹部胜资兴奋地补充道,“德川家之中,历来有三河派与远江派的地域之争,又有亲织田派与反织田派的路线之争,至于各种信仰宗派和旧日仇怨引起的问题更是层出不穷!德川家康之所以搬去滨松城,而把冈崎留给他的儿子,就是因为远江方面的国人众很不稳定,需要他亲自坐镇才能压制!但这么做引发的后果是……有相当一部分反对派,暗中团结到了二代目身边,隐约有分庭抗礼之势!” 作为一个主管情报的家臣,迹部胜资对敌方内部事务说得头头是道,足见他的本职工作很有成效。 当然也可以说,三河国冈崎城附近,防范实在不足,被渗透得太厉害,已经如同筛子一般了。 “可是……”长坂光坚仍在坚持保守的路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所以我会给乘阿上人一封信函作为答复,但不会在里面留下任何马脚。就算是这封信函落到某些人手里,我也可以声称,是在尝试调略敌城而已。”武田胜赖眼中闪着精光,下意识把玩着腰间佩刀的刀柄,淡定接过话头:“另一方面……胜资殿,我记得你曾经往德川家的正室夫人身边,放过一个探子……” “没错,是在德川家正室夫人筑山殿身边。”迹部胜资虽然做出正面答复,同时又面露难色:“那只不过是个外围探子,假扮成低等侍女而已,平时见不到大人物的面,恐怕也无法赋予比较复杂的任务……” “想想办法,确认一下乘阿上人是否真的收到德川信康委托……另外如果真的要合作,最好能建立一个掌握在我们手上渠道,不能完全被对方左右。”武田胜赖一字一句地提出了高难度的命令,最后盯着家臣问道:“能做到吗?” “呃……实在是……”迹部胜资不敢说不,却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行。 武田信丰见状打圆场到:“我虽然不太懂忍者们的事,但一个外围探子,想来的确担不了什么要事。不妨借着这个渠道,再派一个得力人手出马吧!” 迹部胜资仍是苦着脸摇头:“非我对信丰大人不敬,凡是得力人手,就不方便随便调遣了,没有合适的理由,我都未必使唤得动。更何况……万一失陷在冈崎城里,被逼供出什么紧要情报来,后续损失将难以想象,主公恐怕会因此震怒的……” 听了此事,众人尽皆无语。 不过武田胜赖脑筋极为敏捷,一瞬间便想到:“有个人可以担当此任。” “少主说得是谁?”武田信丰一下来了精神。 “看来您对一线的忍者也很熟悉啊……”迹部胜资神色有点尴尬。 “臣斗胆请少主加倍慎重。”长坂光坚依然不太放心。 武田胜赖对着三个亲信笑了笑,胸有成竹道:“工藤优二郎这个人,尔等可识得?” 武田信丰和长坂光坚对视一眼,同是摇了摇头。 迹部胜资沉思片刻,道:“记得有个骏河商人叫这名字,我曾对他起疑还刻意查过,但没什么收获……” “呵呵……”武田胜赖捋须而笑,“现在是时候告诉你们,这人是个潜伏了十多年的‘透波里’上忍!他是一个信浓人,而且还是诹访家亲眷,其真名嘛……姑且略去不提。上个月平手家船队遭遇海难之事,你们可还记得?便是这工藤优二郎弄出来的。” “是个厉害人物啊!” “原来是他……” “透波忍者,果然十分厉害……” 三名家臣同时发出没意义的回应。 迹部胜资稍微有点不适,他此前一直以为自己是少主唯一的情报来源。 武田胜赖享受着这样的气氛,笑了一笑,又道:“破坏大量船只与粮草,固然是立功了,但他这次行动消耗的资源和人脉实在太多,有个在平手氏某家臣身侧潜伏了一年的女忍,都被迫暴露。相比之下,毁掉几千石并不足以动摇敌人的根基。而且……工藤优二郎有捏造情报私自行动之嫌!他表面上说是去和泉办正事,实际却是为了救他那个失手被擒的私生子……总而言之这名十分厉害的上忍,现在犯了绝大的忌讳,全凭诹访氏的关系找到我,才暂时免于一死。现在他的家小已经搬出了透波里,到信浓隐居。” 听完这话,长坂光坚大感兴奋:“也就是说,他现在完全被少主掌握在手中了!透波的上忍,听说都是化妆和易容的顶尖高手,究竟有多厉害呢……” 而武田信丰情绪诡异,他跟长坂光坚不同,虽然忠于胜赖,却也同样忠于整个武田家,所以不觉得这种“挖国家墙角”的事很值得高兴。 迹部胜资则是彻底尴尬起来了。作为情报主管,他的业务能力不太可能比透波里的上忍更高。好在那“工藤优二郎”毕竟不是正经武士,上不得台面。 不理会家臣的反应,武田胜赖闭目沉思了一会儿,忽然睁开眼睛,道:“如果真的能跟德川信康联系起来的话,那么我一定要有说服他冒一点风险的理由才行,也就是说必须给出承诺,而且还要提供抵押保证……嗯,这倒是容易得很,至于事后,是否真的要给他那么些好处……也许德川信康这家伙,未必有那个价值……等等,如果运作得当,利用外力把这一切抹掉的话,不是能更好完成我的目的嘛?哈哈……” 在他邪恶的笑声当中,三位家臣俯首帖耳,等待着命令。 虽然各自都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心,但在正事上,他们都是毋庸置疑的全力为自己的主君服务。 甚至,在长坂、迹部二人眼里,“效忠少主”是比“效忠武田家”优先级更高的存在。武田信丰则觉得两者地位等同。 少顷,笑声收敛,武田胜赖冷静地发出命令,吩咐家臣取来大量的笔墨纸砚,还有他烤肉时惯用的小刀。 第五十八章 武田胜赖与德川信康(三) 骏河长善寺的乘阿上人,不仅自幼深有佛缘,得高僧传授禅门正法,通晓了满腹的学问,更难得是宝相庄严,雅量非凡,一向甚为今川家的贵妇仕女们所青睐。 然而筑山殿是身经百战的伶俐人,只觉得这大和尚徒有其表,内里实在空空,吃斋念佛深居简出的高僧,终究弱了些,尤其是腰膂之间的力道,不尽如人意。 倒是石川数正那三河蛮子……面貌皮囊、诗书礼乐上面,虽然都差了一点,那腰身子却是钢筋铁骨似的硬朗,上马骑射,下马拔刀,一十八般兵器,三十六种姿势,没有哪一件是使得不利索的。最妙的是,平素惯常铁面无私不苟言笑的模样,让人格外有一种侵略折辱的欲望,事成之后的成就感也更为强烈。 …… “这是我最后一次替夫人办事了,此后恐怕要劳烦别人。” “……嗯,大师说什么?” 沉溺于粉色幻想当中的筑山殿,一时没有听清对面的话。 乘阿上人以为她是故意调戏,脸上顿时出现敢怒不敢言的羞恼之情,但一转念,又压制下去,佯作平和地开口道:“贫僧是说,今日是最后一次为夫人您办事了,此后恐怕要劳烦别人了!” “……呵呵”筑山殿先是一愣,继而不怀好意地笑了,“大师,未免也太过无情了!咱们是何等的亲切关系,怎么才送了三五封信函,便要恩断义绝?如此可对不起您的鼎鼎大名了。” 她的声音中透着一股矫揉造作的凄凉柔弱,又隐含着更多威胁的意味。 以前只要摆出这种姿态,乘阿上人便乖乖服软。 但今日和尚却是毫无负担地摇了摇头,表示坚定的拒绝:“事不在我,而在旁处。武田家的少主明言说了,必须要换人作为信使,才能继续联络。不信的话,夫人您可以自己看看他的亲笔。” “噢……这又是何故呢?”说到这筑山殿已经心道不妙,但仍然虚张声势做出成竹在胸的姿态,缓缓拾起密函,一点没露出着急的样子。 “自然是因为安全问题了。”乘阿上人倒仿佛是翻身做了主人似的,态度越发轻松了,微笑道:“贫僧在东海道列国之内,行走多年,总算有些微薄的名声,时常被人认出来。让我替您二位传信,实在太过于显眼了。武田家少主是谨小慎微的人,可不像夫人您那么大胆有魄力。” 别以为这样就会轻易绕了你——这话在筑山殿心里绕了一绕,没有说出口去。她垂目低头掩藏住神情,淡定继续问到:“那么武田家的少主,准备让什么人来接替大师的位置呢?想必是个行踪隐蔽,飞檐走壁的忍者了?” “究竟是谁,贫僧也不知。”乘阿上人虽然口称不知,但言谈中仍然极有把握的样子,显然对武田胜赖的承诺很是信任:“贫僧只知道……只知道武田家的少主,提醒夫人您近日一定要仔细检查浆洗晾晒完毕之后送过来的衣物,看看兜里是否有什么纸条字据之类的小物件……” “什么!” 听了这话,筑山殿终于憋不住猛地起身,愤怒地盯着面前的大和尚。 而乘阿上人,正是充满了报仇雪恨的快慰之心,不疾不徐地出言补刀:“对了,武田家的少主还托贫僧转告您……彼此间显露了值得托付的力量之后,双方才会有合作共赢的信任基础……不妨就从黑暗中的力量开始,各自证明自己的实力吧!今日便言尽于此吧,贫僧告辞了!” 和尚的临别箴言颇具进攻性,言下之意就是说你德川家的忍者远不如武田厉害,识相就该乖乖退让一步。 对此筑山殿当然很是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武田家的“透波”确实是厉害,列国皆知。 而德川家,从伊贺、京都等地招募的情报部队,只能说是一支尚需锻炼的新兵。 更别提,武田胜赖的在内部的指挥权限,也要比德川信康更高。 筑山殿只能忍着怒气,看着这个以前被自己玩弄鼓掌的男人,以小人得志的模样,大摇大摆的离去。 然后她心中的斗志,又变得更昂扬了。 我一定会帮助我的孩子,变得比武田家的少主更厉害,更高贵! 为了完成这一点,首先就要把那个只会抱织田家大腿和窝里横欺负自家人的老乌龟解决掉才行…… “夫人,刚刚从外面把晾晒的衣服收下来,忽然发现您的衣服兜里有……” 乘阿上人刚走没多久,就有个贴身侍女,一脸惊恐,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呈上一个可疑的蜡丸。 “不用担心,这是一个老朋友在对我打招呼罢了。”筑山殿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佯作从容,不慌不忙挥手斥退了侍女,独自一人拆开蜡丸。 定睛一看,里面果然是武田胜赖写来的亲笔信。 乘阿上人的话,居然这么快就应验! 筑山殿心中的畏惧之意,不禁开始弥漫扩散起来。 与虎谋皮,果然是很困难的! 仅靠冈崎城的力量,或许还不足以成为同武田胜赖讨价还价的对等人物。 必须掌握更多的筹码才行…… 但短时间内哪里有这个机会呢? 指望己方实力一夜之间忽然猛增,是不可能的。或许只能使用狐假虎威的办法,借助外人之力才行。 “吾儿信康的妻子,乃是织田家的嫡女,或许该利用这一点做些文章。尽管那娇生惯养肆意妄为的五德公主令人讨厌至极,不过我从未当面显露过丝毫不满,那小丫头应该还不至于有了什么戒心……” 筑山殿自言自语了一会,才感觉有些眉目,思绪却又被人打断。 “母亲大人!您在吗?唉!我有个事情,实在憋不住要跟您说一说!气死了真是!我已经拍坏了两块桌板了!” 来者竟是德川信康。 纵有再多忧虑,筑山殿看到宝贝儿子时,仍是发自内心的慈祥微笑,伸出手让信康坐下,抚了抚背部帮他顺气,柔声问道:“身为总大将,便是如此,每日都要面对不尽如人意之事,我相信你马上就有办法一一克服的!对了,有没有去问石川大人呢?” 筑山殿虽然自负,却也不乏自知。她自认为比较擅长诡计智术,但不了解军政实务,所以一向很看重石川数正这个行动派。 甚至不惜想法设法,勾引那三河蛮子滚了床单。 “唉……”德川信康重重一叹,“此事,没法对外人说!包括石川大人,也没法说!” “是家事吗?”知子莫若母,筑山殿立即领会过来,“你又跟五德吵架了?别急,听伪娘一句劝,人家是织田氏的公主,又是你的正室,纵然毫无欢爱之意,也要给予尊重才行。有什么坏脾气,你姑且忍一忍,少与之见面就好。对了,我年初给你选的侧室,那可是骏河的温婉美人,不妨晚上让她安慰安慰你。” “这可不只是脾气的事!而是尊严!” 德川信康忽然大怒起身,双手做刀状,在空中狠狠虚砍了几下,接着又颓然坐倒在地上。 “那究竟是……”筑山殿思维发散,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性,“难道她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不可能吧,织田弹正的女儿,总不至于随便就看上乱七八糟的马夫杂役,侍童书佐之类的……” “可……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而是平手刑部的儿子,那……那又如何呢?”德川信康低着头,生着闷气。 “她竟敢……等等,儿子你可抓住了真凭实据?此等事可不能听信流言蜚语”筑山殿先是一怒,继而大为生疑,“平手刑部之子据我所知尚未成年,而且远在他们平手家的淡路、和泉活动,怎么可能……跑到三河做那种事呢?” “唉……”德川信康脸上抽动了几下,不情不愿犹豫半天,终于开口:“母亲,您还记得,五德刚来不久,我们就发现她有一条与岐阜城暗中联系的情报通道……” “没错,织田家一向干这种事,尽管在浅井家身上吃了亏,还是不改恶习。”筑山殿言中颇有幸灾乐祸之意,“说来,若非浅井家借此渠道重创了织田家的‘飨谈’,那么跟在五德身边的应该是更高明的忍者,我们可能就没那么容易发现了……” “当时我们商量了,决定对此佯作不知,暗中监视。这是对我们最有利的选择。”德川信康拉回到正题,“这几年以来,五德与岐阜城虽然时常有联系,却一直没涉及到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但是,今天她……今天她收到了……收到了平手家言千代丸亲笔写的问候信,便高兴得如同兔子一般在庭院里跳来跳去,全然不似往日沉郁……” “就这样么……”筑山殿甚是不以为然乃至觉得可笑,但面对儿子还是耐心解释说:“他们只是自幼一起长大的表姐弟而已,有一些感情基础,也很正常,但这并不意味着就……” “那……那是因为你没听到她以前说过的话!”德川信康忽然又气急败坏了,“什么‘这个问题若是言千代丸,三个时辰前就想明白了’,什么‘我以前觉得你只有言千代丸十分之一的智力,今天才觉得,可能有五分之一吧’,什么‘你在读汉文史记吗?言千代丸好像九岁就读完了’……” 转述了三句,德川信康越发恼了,脸上由红转绿,冲动之家,双手举起筑山殿身前的小茶几,用力往墙上甩去。 然后轰隆一声,木墙被砸得大幅度摇晃,小茶几则是断成好几块。 此刻他又想到织田五德说的话: “殿下的武力可真是超乎妾身的想象,同智力水平形成好悬殊的差距……如果以言千代丸作为正常人的标准,那么殿下您,简直就是一只人形的野猪哇!” 然后德川信康感觉自己连把房子吃了的心都有了。 “等等,等等,就算生气,也不要这么伤害自己啊!”筑山殿焦急地抓住宝贝儿子的手臂,绞尽脑汁引开话题:“话说织田家与我们不是一度断绝了几天联系吗?怎么忽然就恢复了?有没有向五德传递什么重要消息?” 说到正事,德川信康立即醒悟,从负面情绪中脱身出来。 可见这孩子虽然智力不佳,责任心倒还是非常强的。 “我偷偷看过信,也听人复述了场景……”德川信康犹豫道,“感觉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报在里面,只是有一些句子的语法十分奇怪……” “那可必须重视了!” 筑山殿本来只是为了引开话题的。然而听了德川信康的话之后,却不禁严肃起来:“孩子,姑且听我一句,现在,真的不是想这种事的最佳时机。我们从长计议,以后会有机会对付平手家的小贼的!当然也有机会教织田家的恶女如何守妇道!” 第五十九章 武田胜赖与德川信康(五) “这位工藤优二郎先生,是透波之里的佼佼者。很多人都说他们化妆易容的手段高明,到了足以通神的境地,其实也没那么神奇,很多是以讹传讹罢了。就以这次来说,其实我们只是掌握了一名洗衣的下级侍女,再买通两个不明真相的无名仆役,就想办法将蜡丸放到了德川家正室夫人的衣兜里……用这种办法,就可以让敌方对我们的力量产生高估,引发出畏惧的心理。” 武田胜赖十分骄傲地将自己的心得与近臣们分享,说话的时候,犹然自得的神情在他脸上是一览无余了。 世人皆知武田家旗下透波忍者擅长伪造身份,进行敌后潜伏和渗透,却不知武田信玄最看重的,其实是散播“恐惧”的能力。 战国大名各自有不同的纵横之道,有人隐藏实力以求低调发展,有人恪守大义名分期望获取政治优势,而身处四战之地的甲斐人,则是刻意夸耀自身武勇,来震慑潜在的敌人。 获取情报之余,用各种办法,渲染武田家的强大,以半真半假的传说故事深入人心,塑造出一个强大而睿智,又兼具仁慈和严厉的主君。 除了甲斐的金山,和赤备的勇力之外,这种微妙的软实力也属于“甲斐之虎”这一形象的重要组成部分。 作为当前的继承人,武田胜赖显然学得不错。 以往负责情报工作的迹部胜资经过这几日来,已经调整好心态,接受了工藤优二郎这个有竞争关系的新同僚,此时听了武田胜赖的自吹自擂,亦上前恭维道:“少主所言甚是!通过一枚装载信件的蜡丸,便能让某些人误以为我们具有取她性命的能力,真是驾驭人心的好手段!其实毒杀一位贵人,要比送一颗蜡丸难得多了……” 闻言,武田胜赖用左手拈须轻笑不语,十分志得意满。 另一侧长坂光坚若有所思道:“记得上个月我等伏击织田家大军的时候,我认为该优先攻击战心不足的美浓国人众,或者是实力最弱的尾张国人众,但少主却避开这两支队伍,直冲着对方的本阵而去……当日我还只以为是擒贼先擒王的战术而已,现在看来,同时也是为了让织田家的人对我等产生惧意吧!” 资历最深的武田信丰亦连连点头:“我记得,十多年前刚与越后上杉——那时还叫做长尾——打交道的时候,士卒们见到毘字旗帜便会躁动不安。但经过主公的一番举措,现在我们对上越后军已经是胜多负少。” 他这话其实有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嫌疑。由于用兵风格的差别,总体来说是擅长猛冲猛打的上杉家更令人畏惧一些,而武田是站住了阵脚才肯迎敌,乱战中看到毘字旗至今仍会腿软的。 在座的都是武田家的高层,不管心里如何想的,对外显然是一口咬定“武田家胜多负少”。虽然实际上只是往往胜在外交领域而已。 谈笑了一会儿,武田胜赖又忍不住吹嘘道:“最妙的是至今对方都没有十足的证据来说明密信是我亲手写的。” “哈哈,密函是最近九日之内,分了三次传递的,彼此间还相互有问答,但少主的右手却是七日前宴会时就不小心割伤了,完全无法持笔,这个大家都看在眼里。”迹部胜资脸上显出佩服之意,“谁能想到,少主居然提前预料到冈崎城那边可能问起的话题,并提前写好了回应呢?” 长坂光坚却觉得不以为然:“其实属下觉得这么做过于刻意了,反而有可能让人起疑。毕竟少主这等武力,居然不小心用刀割伤了自己,实在是……” 此人行事作风就是如此,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听,都一定要说出内心真实想法,得罪了人也不自知。 武田胜赖明晓得这是改不了的老毛病,却也不禁大觉扫兴。 甲斐的二代目虽然颇具文武才能,但心胸并不怎么宽广,性子也急躁外向,当即脸色就沉下来。 “咳咳!”武田信丰看气氛不对赶紧打圆场:“话说上一个消息是十五个时辰前给的,算算日子,冈崎城那边应该差不多……” 话音刚落,近侍来报,说是工藤优二郎回来了。 武田信丰随口一说,倒正好中的。 众人的注意力立即转移到正事上来,刚才的不愉快只作未见。 …… “诸位一同看看,德川家那边又说了些什么。” 小心翼翼,打开那封繁琐缠了好几圈,皱巴巴的小纸片,铺开一看—— 开篇那德川家的筑山殿便说:“武田家的透波果然名不虚传。但是不巧的是,现在紧要关头,为了确保安全,我们正准备要对冈崎城侍卫和仆役进行替换和审查,还请您的人稍微注意,否则不小心当做可疑人物处理掉了,岂不尴尬。” 看到这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武田胜赖抚掌而笑:“哈哈!如此虚张声势,恰好说明这个女人已经露怯了!她的情绪毫无疑问会向德川信康和石川数正传递,我现在是有五成相信冈崎城确实会降伏。” 对此,三位近臣尽皆赞同。 接下来,筑山殿对那个“让德川军伪造身份偷袭山县昌景所部”的计划表示了最低程度的赞同,同时又提出一大堆的担忧和质询。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武田胜赖早已准备好了一系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抵押和承诺来说服对方。 至于这些承诺和抵押要不要兑现,那就得看三河的军力来决定了。 一切顺利的话,他们当然能够成功突袭毫无准备的山县所部,但不久之后附近的高坂昌信所部过来支援,德川军虽然占据先手却要被武田方的优势兵力夹击,到底会怎么样,还真不太好说呢。 武田胜赖并没有因为筑山殿在字里行间体现出来的强烈戒备情绪而觉得棘手。 与之相反,他因此感到高兴。 嫌货者才是买货人,筑山殿这种紧张慎重的心理,恰恰正是器量不足的人,准备搞大事之前的常态。 就如同,高明的骗子从来不怕你无来由的质疑他,因为将无来由的质疑转化为无来由的信任并不难,人的欲望和情绪是很容易引导的。 武田胜赖满面春风,三两下扫完了大半部分文字,只是看到最后一段的时候,皱了皱眉,感到一丝诡异之处。 这时三个家臣都还没那么读到此处。 武田胜赖却没顾他们,像是忘了刚才说过“诸位一同看看”的话,下意识将纸抓在手里站了起来。 当然家臣也不会为此就提出抗议就是。 “……双方当然是相互扶持和相互需求,或许几日之后您会需要我们冈崎城的兵力呢?您的军力远在清州城,万一三河、或者是更东面的地方若是有什么意外,恐怕没法第一时间解决吧……” 武田胜赖喃喃自语,复述了一遍筑山殿写下的话,脸上显出疑惑之意:“这段话有点奇怪,跟以前的风格不太一样。如果是故弄玄虚的话,这个妇人,应该用更加虚无缥缈的描述才对,而不是这么明确的……她是在暗示什么吗?” 三个近臣面面相觑,插不上话。 踱步犹豫了一会儿,武田胜赖像是想到什么,眉头皱得更深,侧首向迹部胜资说到:“最近五日之内,从三河的方向收到了多少军情?有没有提到什么变故?或者是字里行间有诡异之处?” “这个……”迹部胜资想了一会儿,果断摇头,“书信中没有提到什么意外情况,相反我记得高坂大人还特意说,一切如常,不必担心,即使三河有任何异态也在掌握之中,不需要我们从清州城回援……这封信我觉得没什么必要呈上去给您看,所以就……” “以高坂谨慎的性格,在军情中掺杂废话倒也不奇怪……”武田胜赖稍微放松了一点,但随即又绷紧了:“以防万一,还是把那封信找出来看看吧!” 迹部胜资领命而去。 此刻长坂光坚忽然灵机一动,开口说:“少主,若是说到意外之事,属下这里倒有一件。我今天早些时候,刚刚才从粮商那里听说,畿内东部地区的粮价在两天前忽然有所跌落,让那些误以为战事会很长久而屯粮的投机者十分失望……但一般商人并不清楚粮价跌落的原因,只隐约听说,是跟界町方面有关……” 武田胜赖沉重地点点头,接着转向武田信丰问道:“最近平手与织田军的动向,还是同几天前一样吗?” “是的。”武田信丰毫不犹豫回答了,“他们绕过了我们重点驻防的几个据点,把许多部队派到了清州城后面,隐约成包围之势,并且攻击我们的补给线,看这个意思好像是要把我们清州城的部队一口吞掉……但是城中粮食充足,久困并无意义,而且主公的大部队不日可至,届时便是里应外合的局面,所以我难以理解对方的思路。织田倒也罢了,那平手刑部素来有智将之称……” “或许是因为他们知道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武田胜赖语气忽然变冷。 长坂光坚与武田信丰愕然不知所措。 片刻间,迹部胜资已经带来了刚才说的书信。 武田胜赖急不可耐,双手接过,仔细端详了一番,忽而勃然色变,高呼道:“此书与高坂笔迹极为类似,但仔细看的话,恐怕是伪造的!印章与画押也有些模糊不清之处……不对!其中一定有什么圈套!远江……远江方面全无消息?父上那里,难道……” 第六十章 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信心(上) 元龟五年(1572年)五月二十八,平手汎秀带领三万畿内联军,到达胜幡城的时候,尾张正处在最危险的时刻。 织田信忠还剩余着两万左右的残兵,但其中真正值得信任的不到一半,自保尚且勉强,短期是显然无力对占据清州城的武田胜赖进行反击了。 于是德川家在远江和三河承受了敌方主力部队的压力,被分割成冈崎和滨松两块,依靠沿海的城砦据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艰难抵抗。 同时许多独立性较强的地方势力有不稳迹象。最要命的就是刈谷城的水野信元擅自脱离了战线并中断了与织田家的交流,这导致东西交通的中枢切断。 值此内外交困之际,平手汎秀衣不解带,水米未沾,便径直昂然踏入织田信忠的评定间,以迅雷之势压制住各怀心思的友军,至少在表面上夺取了联军的话语权。 在这个环节里,土佐的“姬若子”长宗我部元亲提供了十分可观的帮助。他以“刑部大人旗下斗犬”的姿态,对那些打了败仗却还心怀幻想的尾张人一顿冷嘲热讽,说出了很多平手家臣想说但不好意思说的心声。 据说池田恒兴私下吐槽道:“什么姬若子,鬼若子的,这个土佐人,简直是只疯狗,就该叫做‘犬若子’才是!” 不理这些旁骛,平手汎秀站稳脚跟,便对自己的部队发布了指示,同时对织田信忠的人马提出了不容置疑的“建议”。 联军从左右两边,分别绕过清州城的武田胜赖,抄断其后路。 “鬼童子庆次”为先锋大将,率其麾下五百健儿,另调拨本多正重、山内一丰等部三千旗本,归为一处,取道南线,经由蟹江、热田,直指鸣海、大高两个据点。 中村一氏、冈吉正领着纪伊众三千六百人为他们防备侧翼,监视清州的武田胜赖,浅野长吉、寺田安大夫带着和泉众一千七百人担当后援,确保二者的联系。 而织田家,也选出尚可一战的三四千人,由佐佐成政、前田利家暂任正副指挥官,走品野、菱野等地,目标是攻取岩崎城,若有余力则趁胜进击沓掛城一带。 这一路,就由美浓三人众的四千军力来打掩护,而织田长益、以及筒井家的松仓重信合兵三千,作为预备队在身后准备随时入替。 在正面,平手汎秀委托长宗我部元亲带着四国众数千人攻打清州城外围的沟口城,做出从西面逼近的姿态,河田长亲作为代表一道前往。 相应,织田信忠则是派遣池田恒兴、丹羽氏胜等人,围住了清州城北方的一宫馆,以响应其他友军的动作。 正面战场之外,暗战亦不停歇。由石川五右卫门和多罗尾光彦带来的忍者部队立即投入工作,他们更接近单纯的军事斥候,主要通过实地侦查和流言收集来办事,顶多有些临时性的身份伪装,与武田透波里那群擅长卧底潜伏的不是一个套路。 另一方面,平手汎秀给“避战保船”的九鬼嘉隆写了一封亲笔信,上面只有赤裸裸的一行简单文字:“你只知怕东面的武田大膳,却不知怕西面的平手刑部吗?” 接着两日后,九鬼嘉隆派人呈上“捷报”,宣称取得重要突破,在海道浅滩消灭了一只小分队,抓到俘虏,摸清了武田水军的布置,现在敌我形式逆转,随时可以转守为攻。 这位海贼巨头,经过了十分复杂的心理过程之后,终于是坚定了立场。 同时在刈谷城态度暧昧,保境自守,不听号令,称病隐居的水野信元,也无奈地碰上了一个异常执拗的平手家使者。 这名使者看着傻愣愣的,也无所谓见不见得到本人,进了城就摊开两只手,左边是一枚永乐钱,右边是一把印着平手家纹的小刀,开口说的唯一一句话是“请二选一”。 水野家犹豫了整整一天之后,表情痛苦地接过铜币,退回了小刀。 次日一千贯的礼金,加上平手家的一千名士兵,一起入驻了刈谷城周边,加之此前平手秀益顺利进入鸣海城,重新恢复了尾张与三河之间的联系。 北伊势方面,泷川一益得到了两千援兵后,局势总算稍微好转。 虽然那是两千个由浪人和农民凑起来的乌合之众,政治意义大于军事意义,不过,只要是个人,多少都会有点作用的。 另外,对于东美浓远山氏“最多只能再坚持五十日”的求援文书,平手汎秀做出的回应是:“请坚守三个月,三个月之后若援军不至,允许交出岩村城投降,我们不会视之为背叛。” 当然此举也是征询了织田信忠的意见之后。 …… 平手汎秀来到尾张,带来的不仅是庞大精锐的军队和源源不绝的钱粮,更包括了最急缺的信心和气势。 起码反攻清州城的架子已经搭起来了。 但这显然吓不倒武田胜赖。 这位甲斐的二代目应对十分果断,发现平手汎秀的大规模行动之后,便井然有序地命令麾下军队逐次撤出,搬空了十余座城砦,将物资集中于清州,及其周围一里之内的几座支城。 甚至包括那古野城、古渡城、守山城之类堪称“重镇”的地方。 旬月之前,织田大军遭到伏击一溃千里,无法组织有力防守,被迫放弃了这些据点。 现在又以极小的代价拿回来。 仅剩下墙垣最高,防备最严,物资最丰富,政治意义最大的清州城了。 由于武田胜赖的主动放弃,加上平手汎秀说服水野信元,反武田联军在数日之间,就基本达成了围攻的布置,初步断绝了清州城通往外界的道路。 然而在尾张东北方向,佐佐成政的遭遇不像平手秀益的南线那么顺利。他察觉到了三河山县昌景、高坂昌信所部的踪迹,出于情报缺乏,补给吃紧,不敢轻动,只能转攻为守,所以包围圈还是有不少漏洞的。 旧情报说山县、高坂各只有五千人,但佐佐成政声称,敌方阵中有大量三河国人众的旗帜出现,总战力远高于预期,悲观估计,可能收纳了上万的降军。 坐镇后方的大人物们,纷纷对此感到有些惶恐,而平手汎秀进一步警告说:北线的多支部队互不统属,没有哪个将领有命令其他人的资历,万一遇上奇袭,可能酿成大祸。 在“委托织田长益临时指挥”、“派遣林秀贞协调各部”和“亲自驾临一线”这三个建议之间犹豫了很久,织田信忠终究选择了最后一项。 他带着毛利长秀、梁田广正等等几乎所有亲信,还有仅剩的能战之兵,离开胜幡城,前往小牧山城,再向长久手地带进发,防范三河山县、高坂等人突袭织田军。他甚至干脆带走了正在作势正面攻打清州城的池田恒兴、丹羽氏胜。 相应的……由于水野信元和九鬼嘉隆被说服,走南线平手秀益只碰到了爱知、知多地区临时投靠武田家的一些小豪族而已,对方的战斗力和士气不值一提,打通沿海走廊的目的十分顺利。 中村一氏、冈吉正更没遇到阻碍,本来只是要监视武田胜赖,防止对方出城袭击,结果没想到那家伙主动弃城,顺势就占据了那古野、古渡等地,在清州城南部警戒。 后续浅野长吉、寺田安大夫等人则是更是分别进驻到九鬼嘉隆、水野信元的地盘,隐有监视之意。 总之,平手家的人走南线,收下了武田胜赖主动放弃的若干据点,并且将立场动摇的两个友军拉了回来,功德无量。 而织田家的人走北线,尽管也捡回不少城砦,却十分麻烦地碰上山县、高坂所部的活动区域,处境不太美妙。虽然围堵清州城的目的是顺利完成了。 这当然纯属意外。 事先大家对三河方向的情报一无所知,谁也不清楚北线和南线哪边更安全。 绝不存在任何平手刑部私信作祟的成分。 至此,围攻清州的前置算是完成。 但平手汎秀并没有真的下令攻城,而是不断派人到三河、远江去,执行刺探情报和传递信息的任务。 首要的当然是恢复与德川家的联系。 事实上远江滨松城的德川家康是主动派人找到了平手汎秀,表达了坚决抗战的意思。但双方隔着这么远,很难有实际合作。 而冈崎城的德川信康就完全不够热情了。 在慑服水野信元,打通刈谷城之后,又督促九鬼嘉隆主动出击,打击武田的骏河水军,通往冈崎的道路其实已经基本畅通,但平手汎秀并未收到热烈的回应。 连象征性的协同作战的邀请,都只是姗姗来迟的敷衍之词。 不过,平手汎秀并未对此感到过于震惊或者是愤怒。 他只是用最正常的语气,做了一个官方回复,然后,找到织田家的一门众,通过特殊渠道,以亲戚身份向嫁往三河的五德大小姐发了私密家书。 特意还让随军前来的言千代丸问候一下青梅竹马的小伙伴,算是公私两便。 然后平手汎秀对不明就里的儿子说到:“我已经布置了五条伏线吸引武田胜赖离开清州城,正在静待他们发酵,现在是第六条。但我总有预感,这第六条可能才是最有用的。” 第六十一章 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信心(下) 虽然平手汎秀雷厉风行地指挥联军部队展开反攻,完成了对清州城的大致包围,并且稳定了九鬼嘉隆、水野信元等人的立场,但这显然还不足够说服众人。 质疑的声音仍然不绝于耳。 武田胜赖有八千人,以逸待劳守着城墙,军械补给都很充足,肯定不是容易对付的。 外面还有山县昌景、高坂昌信的一万大军,以及数目难以计算的三河“伪军”,亦不容小视。 更别提至今还在远江没出洞的大老虎了。 联军如此贸然行动,是否正好给敌方提供了围点打援,里应外合的机会呢? 这个问题始终萦绕在军官们的心中。 然则……尽快收复清州城,乃是织田家的政治正确所在,织田信忠,林秀贞、池田恒兴以及所有的尾张人,都不可能有什么反对意见。而安藤守就、织田长益等人情绪,是可以暂时压制住的。 为了鼓舞时期,抽了战时的空子,平手汎秀在胜幡城,替佐佐成政的长子,松千代丸执行元服仪式,并宣布了雪千代与其的婚约。 阵前元服似乎不是什么吉祥事,但时局如此紧急,谁顾得了那么多呢? 于是从今以后,这个刚满了一十四岁的小伙子,会被叫做“佐佐秀成”,将以刑部大人之婿,尾张谱代之子的身份,成为政治棋盘上,一颗颇为微妙的棋子。 不知正在守山一带领兵的织田信忠,是否会为此感到高兴,还是看到佐佐秀成对于准岳父尊崇敬仰的姿态后,觉得忧虑呢? 可真是难说了…… 另一方面,平手汎秀在结合了舆论传闻、忍者刺探和亲眼观察之后,对于女婿的人品、才能,以及身体健康程度,姑且算是勉强满意了。 至少对孩子的母亲是可以交代的,不至于被说是“把庶出子女当做纯粹的工具来看”。 织田家在胜幡城的物资不太充足,而平手家纵然能从界町融资巨亿,运输也是很麻烦的,不过出于政治影响的考虑,两家仍然十分默契地尽量维持了排场。 虽然包括佐佐成政在内的大量一线将领没法出席,还有不少人匆匆露个脸就又匆匆离去,结果在场的僧侣、神官、工商界人士比武士还多几倍,颇为滑稽。 但意思总算尽到,场面上过得去就行。 接着散场之后,佐佐秀成第一件事,不是去私会他美丽大方,雍容高贵的未婚妻,而是急不可待地拜访了平手汎秀,表达了对战局的担心之意。 性子倒是与其父无二致。 “清州城虽在指掌握之内,然武田胜赖狡悍异常,克之恐非旦夕。冒死斗胆请问义父大人——倘若城下之前,甲斐大军已至,又该如何是好呢?” 如此开门见山,直白无误的询问,看样子不似背后有什么人教,倒确实像是这傻小子自己心下的真实想法。 否则语气一定会委婉许多。 须知……整个尾张就连织田信忠都不敢把这个敏感话题抖搂出来。 于是平手汎秀有一点点为准女婿的刚正和冷静感到欣慰。 同时亦对其有限的智力和莽撞的作风产生不小的挑剔感觉。 收敛住情绪,凭理智判断,对这家伙多透露一点不影响大局的风声倒无所谓。好歹算半个自家人了,凑合凑合也不是完全不能入眼,将来要对东面施加影响,说不定正要依靠这位东床快婿呢。 短暂思虑之后,平手汎秀命人将言千代丸唤过来,准备给孩子们补上一课。 “仅仅从战阵上面考虑的话,我一时并无取巧的办法可以对付敌军。武田信玄连接取胜,已经赚得满盘金玉,所以他现在颇有余地可选:我若当机立断,倾力进攻,他便以清州为饵,削弱我军的锐气,以逸待劳;我若不急一时,徐徐图之,他便以清州为藩篱,先蚕食三河、远江;我若绕过前哨,长驱直入……那更是首尾不能兼顾,必败之局。” 说到这里,平手汎秀感到口干,停下去缓缓饮了一口茶水。 言千代丸知道老爹后面肯定还有话,坐着静待便是。 佐佐秀成却是听得眼神一黯,而后瞬间慷慨激昂道:“军阵之事,小婿亦听家父讲解了一些,如今先机确实为甲斐人所得,我等尾州人唯有更加努力奋战,才可以挽回!” 然后平手汎秀毫不犹豫地摇头泼了冷水:“令尊的忠勇之心,我是自幼知道的,从未有过怀疑。然而未必每个尾张人都同他一样,否则怎么会惨败到连清州城都失陷了?” 佐佐秀成顿时脸色发红,大为窘迫,无言以对。 这家伙是典型武家子弟的模样,年纪只比言千代丸大了两三岁,高出半个头去,胳膊和腰背看上去是要粗壮一倍了,但言谈应对反倒颇为不如。 显然平常他老爹只教了刚正朴直的生存之道,没教他心眼。 可能觉得时候还没到吧。 平手汎秀感觉像是帮朋友带孩子,但不是自家骨肉,也就没有循循善诱的耐心了,当下只是粗暴地总结道:“忠勇之心,当然甚好,但只靠这个,无法成事。世上大部分人既非贤良亦非奸邪,而是不断摇摆的,想要别人为你奋力作战,就要先让他们感到安全和满足——好了,说回到战局……武田的布置,从军学上说没什么问题,但是,错就错在,守备清州城的,不该是武田胜赖这个人。” 话音落地,平手汎秀又喝了一口水。 “家父说武田胜赖之用力,乃是甲斐第一……您说不合适,是因为此人年轻气盛容易遭受激将吗?”佐佐秀成看着是个憋不住话的,忍不住就插嘴询问。 不知他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否源于以己度人呢…… 同样在座的言千代丸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的神色,他原本是不想开口的,但也不愿对姐夫表现得过于疏远,便也佯作苦思冥想的分析道:“要说此人相对于其他武田将领的特殊之处,在于他是家中的继承人,一旦当今家督作古,就要接过家业。不过武田胜赖的继承资格,似乎素来受到质疑……莫非是在这里花了功夫么?” “噢……”佐佐秀成似懂非懂,“确实是有可乘之机,但又该怎么利用呢……恐怕也只有义父大人这样的绝世智将能想到办法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不常说恭维话的老实人,一旦说一次,难免印象深刻。 听了这话平手汎秀还是有点高兴的,呵呵一笑,捋须道:“其实我花了许多功夫,探查武田氏的内情……幸好他们大肆收纳三河远江的叛臣,混进去获得一般性质的情报并不太难。在情报的基础上,我又用了五到六种手段,来向清州城的武田军,隐晦地传达一个模糊的假消息。这一点的妙处在于,目前的形势如此微妙,武田胜赖越是怀疑,越是去求证,反而越难得到真相……其实也未必是我的智术过人,而是由于我能从更多渠道了解到更多的信息,甚至包括了……” 包括了穿越时空的信心来源。 说到这一句平手汎秀有些阑珊。 美好的旧时空毕竟还是回不去了。 而且自己身上,中世纪的烙印越来越深,回去了恐怕也难以适应…… 此刻言千代丸眼神一动,似乎已明白那个“模糊的假消息”是什么,但佐佐秀成却还恍然不知。 忽然一声通报响起在门外。 “岩成大人到了!” 紧接着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一个大个子中年人出现在门口。 正是暂任平手家军奉行的岩成友通。 他神情严肃,如临大敌,目光故意忽视了两个小孩,伏地禀报说:“刑部大人!刚刚传来消息,中根城、御器所城的驻军遭到猛攻,同时古渡城北二十町以外,发觉有大队不明人马行动,由此推定,武田胜赖可能要放弃清州城,向三河方向突围。” “是吗……”平手汎秀毫不意外地轻笑了一笑,不假思索下令道:“向攻击分队传令,五个时辰之后,以长宗我部家的士兵为首,对清州城进行试探性的攻击,此前不得轻动。另外平手秀益、中村一氏、寺田安大夫等人,吩咐他们就地停止当前行动,转为阻截敌方往回逃窜的部队!各个据点,一定要竭尽所能,去延缓武田军的突围!” “……是!”岩成友通犹豫了片刻,立即领命而去。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中年武士,他并未去问,为什么要攻击分队“五个时辰不得轻动”,为什么是“竭尽所能”而不是“务必做到”,为什么是“延缓武田军的突围”而不是“阻止”。 那些事情,超过了一个军奉行的职务了。 对于明明听出弦外之音,却一声不吭照章执行这一点,平手汎秀很是欣赏。 而佐佐秀成,就显得咋咋呼呼,浮躁的很,当下又是惊喜又是震撼,满怀着钦佩之意高声大叫:“皆曰刑部大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今日终于得见,方知人言非虚!那武田胜赖,居然就这么……” 言千代丸却是皱眉不解了,反复思考着“五个时辰”的问题。 第六十二章 武田胜赖与德川信康(六) “二十三,二十四……不,还是二十三,这个没有击中……” 夕阳西下,枪声嘶鸣,清州城三之丸的北墙之下,武田胜赖悄然藏在暗处角落,手持着镜筒,隔着射击狭间,观察着城外敌军的动向,并亲自逐一计算对方的伤亡人数。 这几日来,敌方对清州城已经发起了多次袭扰式的试探进攻,每次都是浅尝辄止,占不到甜头就会火速撤退。一开始是织田家,池田恒兴带队,不知何事却又换成了平手家,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豪族压阵。 本次似乎也没什么差别,听脚步人声,看旗帜队形,好像来了不少士兵,但真正杀到城下的没几个。守军拿弓箭铁炮一顿射击,击毙了最前面不怕死的,后面便都鸣金收兵,一哄而散,远遁去了。 城内兵马不多,孤守敌境,倒也没有追击的心思。 “也就死了二十三个人,便仓皇撤退了。完全没做出登城的架势,只是胡乱向城上射击而已。”武田胜赖若有所思,低头斟酌了一会儿,向左右问到:“我们这边有什么损失吗?” “从刚才的情况看,应该只有五六个人倒霉被射中,可能有一两个实在不幸的会有危险,大部分都是小伤。”一直关注城内情况的长坂光坚做如此判断。 “西之丸那边情况如何?”武田胜赖复又问道。 “那边攻势还不如这边,不过……”长坂光坚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平手刑部给长宗我部的备队配置了所谓的‘大筒’,虽然至今尚未成功命中,声势看着还是挺吓人的,士兵的士气有些受损。” “嗯……”听了这话,武田胜赖不置可否,没有在意所谓大筒的问题,只是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近臣们不太理解,也只能陪着杵在这。 如此静静过了一会儿,看到迹部胜资匆匆赶来,武田胜赖脸色才有些变化,立马迎上去发问:“查明白了吗?” 问题问得无头无尾,但迹部胜资却是完全听懂,立即点头回答说:“都弄明白了!现在织田信忠带着剩余的亲信战力,绕到我们东面去了,美浓国人众可能也在!而南边,有平手秀益带领的平手家旗本,还有中村一氏带领的纪伊众,都是被称作精锐部队。我们派出去试探的两队人马,分别在不同地域遭到强力围堵,一者折损过半退回,另一者已经溃散,千野、今福两位大人殉职……” 禀报之余,他眼珠流转,悄悄递了一个暗示,表明“冈崎的事情已经安排好了”。这一点没必要让太多人知道。 “那就没错了。”武田胜赖自然领会得了,他听罢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闪出决然的神色,“我做出了突围回撤的佯动之后,平手刑部完全没有收复清州城的企图,反而是提前派了重兵堵截我的后路……这说明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我不了解的信息!远江的武田本阵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可想而知的,或许父亲大人已经是弥留之际,甚至于……总而言之,此刻我必须回去主持大局,不可再浪费时间在前线了!” 他的声音低沉粗哑,但落到不明就里的人耳中,无异于晴天霹雳。 “什么,御馆大人竟然……” “少主,这是真的吗?” “难怪,我们坚守二十日,主力却不来里应外合!” “被合围了,这还回得去吗?” 一时群情惶然,众说纷纭,人心大乱。 “诸位听我一言!”早有准备的武田信丰镇住了场子,慨然道:“不瞒各位,今年年初出征之前,御馆大人的健康情况确实是不太良好的,现在又奔波了这么久,不幸出了什么事也未可知,有充分理由相信这是真的,详情待会儿会解释……但我们身处前线,却完全没得到消息,这说明有人在其中作梗!有人不希望少主顺利继承家业!各位好好想一想,如果让那些人得逞了,我们还有立足之地吗?” 此言说的有理有据,令众人情绪渐渐安定下来。 毕竟在场都是见惯了血的沙场老兵,也都是武田胜赖的核心班底,只要值得效忠的少主还在,他们各方面素质是完全值得信任的。 “少主,请发命令吧!”长坂光坚趁热打铁。 武田胜赖环视一眼,坦然接受了近臣们各自期待、激动、不安的种种眼神,席地而坐,命亲侍打开地图,指着尾张西北的方向,胸有成竹道:“平手汎秀和织田信忠如此坚决地堵截我的后路,显然他们对事情的后续发展信心十足,甚至不屑于派兵投入正面进攻……如此好意却之不恭,我干脆就顺水推舟,不退反进,到岐阜城去做做客人好了。到时候织田信忠自然会忍不住回来看家,于是……” 他这举重若轻,淡定自如的神情,加之天马行空,不拘一格的思路,令家臣们感到大开眼界,同时士气亦大大振奋。 “我武田家,天下无敌呀!” 某个热血沸腾的家臣不由得高喊起来。 …… 与此同时,冈崎城亦有个二代目,正在兴高采烈。 “花了这么多功夫,终于得到了对方的信任!母亲大人,石川大人,这实在是太好了!”德川信康喜形于色,抚掌大笑,高兴得像是个一百五十斤的孩子。 功夫确实是花了不少,虽然跟德川信康关系不大,他只是每天听着老妈和老师讲解,在善意的引导下,做出理所当然的决策,便自以为是付出了足够心血。 倒是筑山殿和石川数正两个人,每晚在床笫上连夜商议大事,累得都直不起腰了。 好在总算有了结果。 武田胜赖建议了方案,并且提供了信物、口令、书状、人员等必要帮助,于是冈崎的德川家军队,便有充分的能力,伪装成改换门庭的三河国人众,袭击山县昌景、高坂昌信两人的备队。 优先目标是山县,因为此人行事作风比较急躁粗陋,远不如高坂谨慎细致。 而且…… “山县昌景的‘赤备’名声在外,或许以前曾经是一等的强军,但以我这两年与之交战的经验看,现在他们的战力远不如武田胜赖的亲兵,比起高坂昌信所部也略逊一筹,若能出其不意,以我冈崎的军兵,是必胜无疑。” 提及复杂的政治或是隐蔽的阴谋,德川信康一贯是毫无头绪、兴致阑珊的,但是一旦说到打仗的事,他便兴高采烈,甚有心得。 筑山殿以慈爱的目光温柔注视,丝毫不觉得不妥。 石川数正倒是心里总有隐忧,只是当下并非说这个的良机。 他开口说的是另一件事:“少主且慢,须知我们虽然与武田胜赖达成了一些一致,但双方取信的基础仍然严重不足,随时要有对方背信弃义的准备……比如我们冈崎众好不容易击溃了山县昌景,武田胜赖却是黄雀在后,渔翁得利……” 筑山殿亦赞同道:“石川大人所言甚是,武田胜赖毕竟与我等非亲非故,又没有互相提供人质,只写了誓书而已,这东西在乱世可是靠不住的。” 她说话的时候,浅笑盈盈,宛如圣母,手臂却不老实,在孩子看不到的角度,悄悄伸进身边男人的衣衫里,轻轻抚摸揉捏,朝着敏感地区蠢蠢欲动。 石川数正倒是恍如未觉,依旧道貌岸然地在谈正事:“所以我建议,这次行动,要把军队分作两队,一者化装突袭山县昌景所部,另一者在后照应,见机行事。” “唔……这倒也是……”德川信康很容易就接受了建议,然后脸上慢慢聚集起遗憾的表情,轻轻摇头道:“可惜这样一来,兵力就会不足,难以一举将山县昌景所部击溃了。” “这一方面……”石川数正继续提出建议,“我们可以鼓动那些刚刚投降的三河国人。他们对武田未必就很忠心,只要局势变得混乱起来,大概不难说服。就算说服不了国人中的头目,也能想办法裹挟下层,让他们被迫参与动乱……” “那么此事交给石川大人您负责!”德川信康十分迅速做了决定,很果断把这种需要政治和外交的任务扔给家臣,而他自己……“我则带着冈崎的精锐部队,伪装偷袭山县昌景。至于居后接应掩护,嗯……平岩亲吉大人,沉稳机敏,可担此大任!” 闻言石川数正点头同意:“没错!平岩殿他确实值得信任。” 筑山殿却心生疑虑:“平岩亲吉……我怎么记得这人一向冷淡倨傲,甚至经常公众挑刺让人无法下台,无论如何去看,都不像是忠心耿耿的人。” 石川数正忽然火气,不动声色甩掉背后那只做小动作的手臂,冷冷道:“那是因为夫人您久居骏河,尚不了解三河人的秉性,我们三河人自古不会卑躬屈膝,但内心的忠义却不逊于任何人。” “呵呵……”筑山殿也不生气,只是眯起了眼睛,“好吧,但出发前,能否让妾身与平岩亲吉大人见上一面,单独聊聊?” 第六十三章 武田胜赖与德川信康(七) 夜深人静,月黑风高,三更子时,清州城三之丸朝北的门户,与西出丸侧面的后门,忽然同时洞开。 成群结队的士兵,全副武装,鱼贯而出。 尽皆手脚轻巧,压低嗓音,战马也塞了口衔,在主人命令下保持着尽量小幅度的动作。 所能听到的,只有来自地面,脚步所引起的回震。 这当然也算是不小的动静,但在数百步之外,便难以觉察到了。 每支百余人的编队,才拿了一幅火把,隔得远一点的士兵只能紧紧跟住前方战友的背,相互小声提醒路况。 于是火焰所发射出的光线,也限制在了最低程度。 郎党们动作极快,却又不乱。足轻大将、足轻将、足轻组头三级指挥体系,权责明晰,每人只需按照训练中的习惯,牢记住直属上司的吩咐,便自然而然,形成了以百五十人为单位的各个团体。 而身披蜈蚣图案的“百足众”则都是目力过人、耐力出众的武士,每人皆提着油灯,在军阵前后反复来回奔跑,负责向足轻大将传递命令。足轻大将们若有任何疑问,也要第一时间代为通报上去。 同时,一起行动的则是身披黑衣带着面纱的“目付众”,也是跑上跑下,却不与任何人交流。他们的工作是监督各级官员,看看军中是否有尸位素餐,欺上瞒下,或者其他任何违反军法的行为。 这些足轻大将和其他特殊部队的诸般事务,分别汇总到十一名高级军官之处,再往上则是武田信丰、长坂光坚、迹部胜资三人众,然后由武田胜赖乾纲决断。 清晰的组织结构和森严的军法秩序,确保每个士兵都清楚问题的答案——自己的上司与同级是谁,自己在干什么,如何得到奖励,如何避免惩戒,意外情况该怎么应对,等等沙场上需要的一切。 武田胜赖模仿其父,建立了精锐的直属部队,并对麾下的信浓豪族联军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造。所有规矩一应学全,效果亦毫不逊色。 甚至可以说,比其父的部队质量更高。 毕竟武田信玄改革甲州军法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的时间,实在太漫长了,腐败和懈怠的滋生,是人力所不能避免的。尤其这几年改变战略方向,敌人由鬼神一般的越后上杉变为修文偃武的骏河今川,战绩由胜负各半变为攻无不克,这忧患意识一下子就没了。 如甲斐之虎这般权威与手腕者,也只能保证有七成以上的直属士兵还保有往日作风。 而武田胜赖身边是更年轻,更有活力的团队,大家都畅想着未来的青云直上前途,甘愿忍耐一时之苦。 他本人也向来以身作则。 今天夜里,这位武田家的二代目,亲自背着贴身的装备与口粮,骑了以韧性见长的信州马,与麾下部署走在一处,除了从家里带来的那副用以表明身份的具足之外,身边没有任何贵重华丽的东西。 从清州城中缴获的金银细软,已经全部下赐给了各级将士们。而不方便带走的文玩书画,玉石雕塑,以及粮食器械,将在大军远离之后,被善后人员付之一炬。 这里面甚至包括了战时抓捕的女人,和长得清秀的男人。 很多出身良好的上级武士感到遗憾,但更多目不识丁的下层士兵为此振奋。 于是总计七千五百名之众,才能毫不犹豫地抛却辎重,轻装上阵,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就井井有条地逐一离开了城市,毅然向敌方统治区奔去。 少数机动人马在侧翼警戒,大部分主力则是根据军令径直向北方行军。从清州城出发,一口气走了四十五町(4-5公里)的路程,丝毫没出任何状况,只是接下来遇到不太熟悉的河流与丘陵,才稍有点乱象。 有的人一不留神跟丢了队伍或者走到邻近的友军队伍,有的不小心走到泥地里把身后的人都代入坑,有的摔倒撞树不幸弄坏了手脚。 实在不应为此吹毛求疵,在十六世纪的年代,能执行夜间行军任务,就是一等强军。 根据事先军令,不管麾下士卒遇到什么意外,部队都不会做过多停留,而是果断抛下出问题的同伴,保持向前挺进。 最后面专门有五百人,走得慢些,火把举得很密集,仔细搜寻,专门收容落单的散兵游勇,或者是伤员,同时兼任殿后之职。 经过三个时辰左右,天色大白之时,武田胜赖的军队已经绕过了小牧山,蹚过木曾川两条支流,悄无声息的,由尾张中部偏南的清州城,移动到西北边境的岩仓一带。 这时有人来汇报说:“后手势已经收容了七十六人,速度进一步放慢,预计要比您差了一个半时辰到两个时辰的路程。这七十六人里面,桑原队占五个,藤泽队占三个,福田队占两个,青木队占三个……另外,直属于少主您的部队,保持全员,无人缺席。” 最后一句并不是要求汇报的内容,而是特意提出来拍马屁的。 这马屁拍到了点子,武田胜赖颇为得意,捋须道:“我这八百健儿,真可谓是上山可擒虎,下海能斩蛟。” 但旋即他又摇头叹道:“可惜这样的队伍,只有八百而已。信浓的国人众们已经十分努力,不该再苛责,但确实还是差了一些……” 正吇嗟,又有一员小将飞驰而来,下马跪倒,报曰:“先手势小坂队,发现前方革手、加纳一带,可能有织田数百驻兵巡守!其将不知何人,防备甚为松懈,好像连游击人手也没安排,只是毕竟敌人占了地理,将士莫衷一是,恳请少主决断!” “嗯?”武田胜赖见了这个机灵利索的小伙子不免心生好感,上下仔细打量,大喜道:“你是小坂家的伦太郎?令尊是熊五郎大叔?” “正是!想不到……想不到少主……少主居然……”那小伙子受宠若惊,立时热泪盈眶,激动得话也说不出来。 “哈哈,好个壮士!当年我在信浓时,常去你家附近神社玩耍。那是叫你喂马,还被马给踢哭了呢!不想如今已是这幅模样。”武田胜赖简单回忆了一下旧事,忽而神色一凛,口风转严,以命令的口吻询问到:“小坂伦太郎听令!既然那敌将身为松懈,你们小坂队,可有信心担任先锋,杀入革手城?” “……当然有!”那小坂伦太郎稍一错愕,反应过来。立即以吃奶的力气,吼出最大的声量,来表明决心,最后才加了一句:“只是家父怕我们人手不够,能打胜,却不能全吃下,散逃者知道了我军动向,会影响少主大计……” “好,英雄出少年!”武田胜赖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挥起马鞭指向前方,慨然道:“我的大计,就是要那些散逃的织田士兵,将我军的悍勇之处传达出去,让怯懦的尾张人不战自怯,所以,你还等什么?” “是!”小坂伦太郎得了指令,果断拜了一拜,翻身上马,疾策而去,转瞬消失。 武田胜赖微笑着看他走远之后,收拢了笑容,对身边长坂光坚道:“待会,劳烦你带些人马,悄悄跟上去,若小坂队打得顺利,没必要抢他风头,但若不顺利,就给予增援支持。这孩子朝气蓬勃是好的,毕竟经验不足,正需多历练一番,折损在这就可惜了……” 长坂光坚心领神会,转身去点选人手。 接着武田胜赖又转向另一侧的武田信丰,小声交待说:“另外还有件事,你去注意一下……昨日千野、今福两位,相当于是为了帮我试探平手军布置,主动赴死的,理当厚赏其后人,然则,这事又不方便公开……暂时你先把那两位的儿子叫过来,找个理由,安排在中军本阵与我一道移动,万不能让人家父子战殁在同一场合战里面,否则剩下的孤儿寡母,可不好过。” 武田信丰闻言一怔,接着大为感佩,猛然点头道:“确实该如此!战场上刀剑无眼伤亡在所难免,但咱们把郎党带出来,便要尽力对得起他们。话说……”讲到这里,武田信丰犹豫了一会儿,仔细遣词造句,筹措一番,小心翼翼将话题引申开去:“山县、高坂诸位大人如果知道了少主您这些作为,也一定会赞赏有加的。” “哼……”武田胜赖听了这话倒也不怒,只是面带讥讽之色,轻轻一笑:“怕是他们会嘲笑我格外照顾信浓家臣吧!或许还会说些‘我们甲斐人一向有许多孤儿寡母,但到了战场便只知道奋勇向前,毫无杂念’之类的风凉话也未可知……‘武田四名臣’眼高于顶,没指着我的鼻子骂就算给面子了,不敢奢望他们的支持。” “其实少主您有些误解了……”武田信丰尽管十分尴尬,硬着头皮还想解释一番。 武田胜赖却不给这个机会了。 他转过身去,面朝着亲兵们一挥手,大喊到:“诸位听我说!刚才已经查明,通往岐阜城的路上,前方只有少数老弱残兵敌人!大家加一把劲,今天日落之前,我们就可以一边吃饭,一边欣赏熊熊燃烧的岐阜城是何等壮观了!” 第六十四章 武田胜赖与德川信康(八) 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三河的德川信康,也想策划一次夜间行动。 但被石川数正和平岩亲吉严肃地劝阻住了。 原因很简单——冈崎目前这些部队的士气和训练程度,没有强到那个理想的程度;如果强行命令他们通宵行军,势必会有大量掉队的情况发生。出发时候四五千人,可能到达目的地就只剩三千人了。 对此德川信康亦是哑口无言,只能从谏如流,含泪接受惨淡的现实。 一番讨论折衷之后,冈崎城的最高领导层制定了一个三更动员,四更出发的计划,期望可以最大程度的出其不意。倘若顺利,便能在正午时分摸到山县昌景的营盘边上,接着在取得足够多的战果后见好就收,火速回转,还可以当天夜里就安然凯旋。 久战肯定是不行的,就算是有成熟的诈降计划,也不现实。 大家只是为了挫败武田军的士气,顺带展示三河德川家的实力而已。 德川信康、石川数正,还有旁听的筑山殿都对事情始末细节,十分明了,或者说……自以为十分明了。 但半路被拉过来的平岩亲吉就有点懵圈了。 他本来为了城防日夜殚精竭虑,时时惶恐不已,已有了玉碎的打算,突然间来到军议,发现自己家的少主和重臣,不知怎么掌握了敌方的信物、口令、旗帜、服饰之类一大堆东西,做好了伪装偷袭的准备工作…… 换了谁也很难反应过来啊。 还有,这么大的事,至少应该到滨松城去禀报一声再行动,更稳妥一点的话,甚至要联系尾张的织田军,以及据说已经到达的平手援军,这样成功率才会更高。 这满肚子疑惑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然后筑山殿找他私下里好好交流了一番,才让平岩亲吉勉强接受目前的方案。 但他的表情却变得十分忧虑,心事重重。 也不知道,到底筑山殿是说了些什么话呢…… 石川数正很敏锐地发现了同僚的异状,但以他的立场,实在没啥底气站出来开解——事已至此石川数正已经意识到自己走上了十分艰难的不归之途,唯一的出路,可能还真得指望在当下的合战中取得足够多的筹码,并期待于战后潜在的大洗牌中占得优势,洗掉身上的污迹。 能想办法弄死眼前这个恶妇就最好不过了…… 筑山殿倒是成竹在胸,稳如泰山。她只是以一个关心孩子的母亲身份旁听而已,但言谈举止,俨然如实权在握的女王,似乎已经将冈崎城当作自己的家产,而非是属于她丈夫和儿子的。 这个女人十分为自己在宫廷阴谋的领域上成就感到骄傲,于是就认为庙堂和沙场的事也复杂不到哪里去。 而德川信康,却是真的完全没有觉察到气氛的变化。 少年的二代目,幻想着未来的胜利与荣光而激动不已,喜笑颜开,乐不可支。当然,兴奋之余,他也没忘了拿着武田胜赖提供的布阵草图,与自家情报部门的信息相互印证,反复比对,没有放过任何可疑的细节。 对于奇袭部队的编成,各分队的职能配置,异常紧急的处理预案,也发挥自己最大程度的才智,尽力逐一做了考虑。 若他并非德川家的继承人,而只是一个军奉行的话,那真是兢兢业业,尽忠职守,无论以任何标准,至少在合格线以上。 筑山殿漠不关心,认为此事很简单,石川数正和平岩亲吉各怀心事,另有旁骛,于是出兵前十个时辰,都是德川信康在唱独角戏。 这个少年做出了自己理解范围内的最优布置,找到每个相关足轻大将以上的家臣做了动员和勉励,亲自分发了干粮和军械,然后怀着满腔的斗志与乐观主义入睡。 他们母子所预想不到的是—— 三河的武士们,当着少主的面,固然是一个个把胸脯拍得震天响。一转身,却有半数以上,对于主动进攻武田军的计划感到困惑,纷纷找到石川数正或是平岩亲吉诉说心中的担忧之情。 冈崎的两位重臣,本来自己都是于心不安,却还要帮忙安抚下面的兵将,实在是不容易…… 不管怎么说,元龟五年(1572年)六月初三的凌晨,被点到名字的家臣,仍是按照规定的兵役负担数字,带着郎党,挎着刀剑,骑着战马,披着具足,来到了冈崎城的北门,汇聚成一支数千人规模的军队。 这说明德川家康十余年来的经营还是比较成功的,尽管边缘地区的外样纷纷叛变,靠近居城的家臣和国众还是保持了一定的凝聚力。 乃至他本人不在的时候,他儿子依然说话可以算数。 德川信康学着其父的样子,热情地与每个认识的人打交道,攀交情,回忆过往,展望未来,画一些既不太现实又非完全无望的大饼…… 并没有意识到,现在大部分人没心思听这个。 寒暄客套只花了一刻钟,德川信康亲自挑选了接近两千人的队伍,作为先锋出阵,其中最精锐的一部分,特意在最外面加上了武田军的装扮。剩下的人分别交给石川数正和平岩亲吉,前者跟在后面作为次锋队,后者在旁边警惕侧翼。 都是三河本地人,对地理情况不能更了解了,简单交流一下,便能确定彼此对路线和应对计划了然于心。 纵然内心有所疑虑,但“东国乡下武士”的性情比较粗直,一旦上了战阵,以德川信康为首,以下数千人无不精神抖擞,杀气腾腾。 先不说能不能成功偷袭到,气势上至少是很足的。 只是稍显聒噪闹腾了些。 这些“业余”士兵们,以乡邑划分,组成团伙,一向是靠宗族而非军纪团结在一起的,可谓自由散漫关了,一边行军一边免不了要大声聊天扯闲,就像在田地里劳作一样,说着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由于三河家臣根底复杂,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太多,德川家康已经放弃了内部整肃的打算,取而代之的是在远江国以滨松城为据点,以全新体制建立班底。 而德川信康完全没有这个改革的意识。 因此,出门没多久,他们便撞上了循着烟尘动静而来的武田军巡逻队。 比想象中更要快。 那是规模约为十人的骑兵小队,披着轻便的简式甲胄,持旗帜、号角等象征物的人员更多于握着武器的,明显不是准备打仗。 领头一个,人和马身上都带着不少饰物,看着像是个高级武士。 冈崎军势当然可以轻易射杀这些人,但很难一网打尽,难免留下活口暴露行迹。须知山县昌景的军阵还远着呢! 于是依照先前布置,德川信康令人示意并无敌意,接着亲自前去交涉说:“各位大人稍安勿躁,我等……我等乃是弃暗投明的……呃,我们是三河国众,有从……那个……那个从高坂大人处得到的信物为证!噢,还有旗号,可以给您……快呈上来!现在高坂大人……高坂大人……那个……命我等……让我们等候调令……啊,是去西三河一带……” 本来台词已经背得滚熟了,可谁曾想到了真章,一向自诩勇敢无畏的德川信康忽然紧张起来,竟有些慌慌张张,语无伦次。 见对面那个头领皱眉不悦,德川信康心说要遭,心想只能尽力把这支巡逻队尽数留下才好。 可谁知,那个貌似武田高级武士的骑手,却是并未生疑,只摇头晃脑,老气横秋地回应说:“你们这群三河国人众啊……这军容比起我们甲斐人,差了可真不只是一点两点……难怪德川家老打败仗呢!我做个好人,姑且规劝一句,以后进了我们武田家的名册,花点心思好好学习一下,否则作战不力惹恼了御馆大人(武田信玄),有你好受的!” “……是!在下……在下受教了!” 德川信康先是一愣,继而愤懑不已——“我引以为豪的精锐部队,岂能容你如此诋毁抹黑?” 只是心想着正事要紧,不情不愿地服软认输。 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姿态,倒是误打误撞,让对面的武田家武士觉得很合理。 因他德川信康完全不会演戏,纯是真实反应,一点破绽也无。 接着,那武田武士看了看书状、画押、印章、军旗之类的信物,确认是高坂昌信所发出的无疑,便放下心来,又稍微观察了一下德川信康身边这数百人,又望见他们身后还有烟尘不断,问道:“你们人数不少啊?” 德川信康连忙回答:“咱们共有一两千人,都是一心要向武田家表明忠心。” “好吧!”那武田武士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丝鄙夷的笑容,戏谑道:“前几天上面还特意交代,严防有人使诈降的计谋。但看你们这些散漫凌乱的军势,也不像是能做那种事的,哈哈……” 笑完便挥手放行了。 …… 而德川信康,又是侥幸又是屈辱,带着十分复杂的心情继续上路。 走出一段路,他才记起,石川数正吩咐说,碰上武田家的巡逻队,就悄悄给点贿赂,以免节外生枝。 念及此处,复又转身欲追,只见武田家的巡逻队一行十骑,已经驰策在数百步之外,渐渐不见踪影了。 第六十五章 智者千虑 由于事先得到“五个时辰后发起进攻”的命令,长宗我部元亲十分专注,他最早发现了清州上空燃起的火光,然后第一时间带领部众奔袭而至,占得先机,登上了城头。 然后他一面遣人向平手汎秀送出急信,一面火速堵住各处通道。 静静等待熊熊大火烧了二三个时辰,才渐渐消亡。但在此前,长宗我部元亲的士兵就扑灭了一部分火势,顺水推舟的进入本丸,毫不客气地接管了防务。 其他反应稍慢的人,都被堵在了外面。 被安排在清州城侧面驻守的中村一氏,仅次于长宗我部元亲,第二个发觉变化,他派了家臣过来交涉,没能被放进城,但得到友好的回复,说“为了安全和方便善后管理着想,等待平手刑部大人决断之前,我家暂居城内,委屈阁下多加辛苦。” 中村一氏在尾张毫无利益关系,对此当然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只是心情不是太好,暗自骂了那个“狂妄的土佐乡下人”好几句。 紧接着,安藤守就的次子守重携轻骑数十忽至,不明就里地过来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城内守兵礼貌而又冷淡地对他讲到:“武田胜赖焚城退去,现在我们接管了这座城,目前是高度警戒状态,不允许任何可疑人士进入。” 安藤守重对此毫无异议,得到回应便转身告辞,匆匆离去,似乎他本来就没想进城,真的只是过来亲眼确认一下情况而已。 再又没过多久,池田恒兴作为织田信忠的代表来了。 终于可算是正主。 他倒是一脸狂喜地挥着鞭子赶着马,跑得大汗淋漓衣冠不整,身边只跟着两个气喘吁吁的忠仆,手里没有任何可以彰显身份的旗帜,袍子上的家纹也皱到看不清。 到了城下也不表明来意,只知道大喊大叫,兴奋不已地往里冲。 可怜两个忠仆,体力与骑术都远不如他,已经快要站不住,纯粹出于一腔热血才能咬紧牙关,强撑着牢牢跟住。 守门的见了一个落拓邋遢,疯疯癫癫的男子靠近城门,想都没想就是一箭射过去。 幸好弓术不精,离了目标有十步,远远扎在地上,摇摇晃晃。 被这箭矢破空的风声一惊,池田恒兴才反应过来,连忙止住脚步,向城门挥手大喊,说明自己是谁。 守门的小组头不知真假岂敢妄自处理,停止了射击却也没放人进来,而是立即上报。 那边池田恒兴倒也觉得是正常流程没什么问题,耐心等了一等。 片刻后又有十几名骑手陆陆续续匆忙赶到。 原来池田恒兴得了消息,并不是一个人冒冒失失就来了,还是带了数十名骑着马的士兵的。只是他心思过于急切,跨上坐骑,拉着缰绳,一冲起来顾不得许多了,后面士兵胯下的马大多是凡品,哪能跟得上呢? 然而,半刻钟之后,仍是那个守门的组头出来,高喊着答道:“抱歉!我们从土佐远道而来,对尾张不太熟悉,究竟您是不是织田家的池田恒兴大人,我们也没人认识,辨认不了,所以不能让您入城!” 闻言池田恒兴目瞪口呆,继而气急败坏,怒吼道:“你们长宗我部家的元亲殿,前几天还刚刚同我见面,怎么说认不出来!是何道理!” 那小组头不慌不忙答曰:“鄙上确实能辨认出来,但他老人家方才救火时受了外伤,正在医治,暂时无暇分身!” “你这个……”池田恒兴听了明显的敷衍托词便想骂街,想了想忍住没骂出来,强压着怒火试图讲道理:“既然如此,总有代替元亲殿主事之人吧!” “固然有久武、福留、根津诸位大人,可是其中并无人认得织田家的池田恒兴长什么模样!”城头的组头中气十足,斩钉截铁。 “……你!” 城下池田恒兴咬牙切齿,没了应对。不知是想不出理由,还是被气得说不了话。 他的手下终于赶到身边,见主君平安无事,纷纷感到安慰,劝说暂时不要与这个四国土佐偏鄙之地来的蛮子一般见识,我们可以找平手刑部大人主持正义。 殊不知,池田恒兴听了这个更郁闷了。 为何这个仗一打起来,相互间的地位和关系,就跟预先想好的不太一样了呢?原本觉得,平手汎秀那小子能跟织田家勉强平级,就算是给他面子了,结果现在弄得……怎么好像他还在织田家之上了呢? …… 平手汎秀当然也是很开心地收到了消息。 他将情报分与近臣知晓,而后又一次收到了成堆的马屁奉承。 现在就没有必要对外隐瞒了,确实是平手刑部大人神机妙算施展奇策,制造了许多似是而非的假象,令武田胜赖误以为其父遭遇变故,所以才无心呆在清州城。 “武田大膳其人,已经年逾半百,最近几年已经是气力渐衰,却依然对甲信内外事务不敢丝毫轻忽,整日劳心劳力,他的状况自是十分凶险的。据我所知,这段日子,武田本阵营帐中,时时刻刻都有医师轮候,日夜不辍。所以武田胜赖会上当,也是理所当然的……” 听平手汎秀说起来总是很清晰明了的。 可外人还是不得不叹服,为什么偏偏就唯有刑部大人能从这个角度去考虑问题呢? 总不至于他能用秘法预料未来之事,或者干脆是从许多年后穿越时空回来的,提前知晓了武田信玄的准确亡故时间吧? 那等诡奇之事可没听过。 只能说刑部大人他老人家智术实在不凡,高瞻远瞩,料事如神。 几乎是不费一兵一卒,夺回清州,可谓旗开得胜。 倒是长宗我部元亲占了城池,口口声声说“获取刑部大人回复之前不放任何人进去”,此事有点麻烦……一方面令平手家众臣的成就感和虚荣心,得到了空前的膨胀与满足,另一方面,大家又觉得有点心虚,觉得是不是对老上级织田家太过于无情了。 真是幸福的烦恼。 乐呵了一下之后,平手汎秀口述,吩咐本多正信执笔,给长宗我部元亲回信。 “冈丰殿(以居城尊称)果敢绝伦,再立殊荣,吾心甚慰,然……” 文字都是官样文章,陈腐八股,不需要思考的。 但刚起了个头,忽然话语止住。 平手汎秀瞬间想起什么,转身向另个方向询问:“长宗我部从清州城送来的信都到了,绕后到东面的备队,却没有传回阻截武田胜赖突围回师的消息?” 石川五右卫门一怔,连忙回复说:“东面的秀益大人没有任何动静,倒是中村一氏大人说他也接近了清州城,只比长宗我部家的消息晚了半刻钟到,信中说丝毫没见武田军大部队的动向。” “奇怪了……”平手汎秀皱眉陷入沉思,“这武田胜赖也不可能飞出清州……总不至于他没向回跑,反而往北一头扎到美浓去吧?等等……如果是作势攻击岐阜,在城下町中放几把火,然后故意让逃难者把消息传出去……这可就……” 左右大部分近臣,渐渐惶然不知所措,少数明白人也没吱声。 唯有本多正信观察了一下气氛,大胆发言道:“让织田战胜武田并不符合我们平手家的利益,但坐视织田败得太惨也是绝不可接受的。” 这个辛辣而直指要害的话语,令人茅塞顿开。 同时也让同僚们觉得——这个三河毒士,聪明是真聪明,居然能跟上刑部大人的思路。可未免太过阴暗,不合时宜了,终究上不得台面,无法深交。 当然这也正是本多正信希望透露给大众的形象。 平手汎秀心知这一点,瞟视一眼,嗯了一声,不置可否,端正颜色迅速进入下一个议题:“武田胜赖动向存疑,目前处于尾张东部与三河接壤的织田大军可能士气不稳,即刻命平手秀益、中村一氏向三河方向推进一百五十町(约15公里),护住右方侧翼。清州姑且就让长宗我部家占着吧。我要再调动一支分队,看好秀益、一氏的后方,并确保水野、九鬼等势力不会有什么异动,这个任务就交给……” 话尚未讲完,忽然外面冲进来一个身着黑衣的年轻男子,大步流星,争分夺秒,正是忍者分队多罗尾组的现任负责人多罗尾光彦。他走近十步之内,伏地急报:“主公!尾张、三河交界之处忽然发生大战!织田、武田、德川乱做一团!大概是冈崎的德川军成功突袭了山县所部,旁边织田的稻叶、佐佐二位见势出兵响应,敌方的高坂队和已倒戈的三河国人,理应远在东三河,不知为什么非常迅速就过来支援……具体情况一时难以查知,但这个说法应该有七成可信!” “……德川信康吗?”平手汎秀抚了抚额头,感到有些头疼,虽然从僧侣与忍者处的消息,隐约推测这家伙同武田胜赖可能有勾结,却不知道勾结到了什么程度。“不知武田胜赖是否真的去了岐阜,万一交战正酣,织田军得知老巢不稳,那可就……” 还好,武田信玄的两万多人能确定还在远江。平手家的忍者人力有限,对三河的山县高坂来不及上心,但对敌方主力可是不惜一切代价时时刻刻盯着的。 虽然出了意外,毕竟在局部还是兵力远远占优,只要让武田胜赖主动离开了清州城的高墙,总是容易对付的。 ——平手汎秀如此想着,心里却总有些没来由的隐忧,感到事情会比想象中更复杂。 于是他改变了命令。 平手秀益所部继续向东,在保全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尽量援护织田和德川友军。 中村一氏却不与之一同进兵,改为在其后方掩护。 其余人等,继续跟随本阵。 水军方面,降低运载任务,抽调一部分船只,以及半数南蛮炮舰,到尾张海边警戒。 最后是传信让监视九鬼嘉隆的木下秀长,和监视水野信元的寺田安大夫加倍小心。 一道道军令发出,兵将各自忙得热火朝天。 而平手汎秀则是谨小慎微地驱动本阵缓缓向前,不断关注远近局势。 并且在几个时辰之后,收到了不幸的消息。 担忧变成了现实。 第六十六章 甲斐之虎的反击 武田胜赖的行踪迅速得到了印证,有很多人都说看到他在岐阜城下纵兵劫掠,放火烧杀,吓得附近的百姓们四散而逃。 这越发让平手汎秀觉得,逆袭只是幌子,是为了扰乱联军的布置,借机抽身折返。 不管织田家的人会怎么去想,至少平手汎秀没有任何去援救的想法,而是命令麾下各部队按原计划,谨慎行动,守住正面战线。 一日之间,从早到晚,平手大军依次推进,只向前挪动了约二百二十町(22公里)的路程,便原地休息,保持警戒。 然后,只过了短短两三个时辰,到了这天夜里,便收到令人大为惊讶的情报。 是刈谷城的城主水野信元在夜间忽然发动了攻击,将派去监视的寺田安大夫及其麾下近千名和泉兵屠戮一空,并且公然投靠了武田家,拥众二千人,笼城自守。 据说此人放下狠话:“平手汎秀何其恶毒,居然要企图灭我水野氏满门!我虽力量衰微,却也不能坐以待毙,至少要在他身上啃下一块肉来!” 对此,作为当事人的平手汎秀是完全说不出话来。 虽然水野信元独立性很强确实是个不安定因素,但这是织田、德川去头疼的事,我远在濑户内海,管你的破事干嘛? ——这话没法说出口啊…… 派寺田安大夫过去监视,并不是因为此人特别值得信任或者特别能力出众,相反这家伙的能力和可靠程度都很一般,只是考虑大战在即,良才不够,捉襟见肘,才勉强放了上去。 按说一个和泉人一个三河人,隔着这么远,势必相互忌惮,理论上应该既不可能团结一致抗外敌,也不可能勾搭成奸一起倒戈的。 这样也就够了。 可不曾想,水野信元莫名其妙就误解了其中含义——或许是假装误解了其中含义——竟干脆倒向武田那一边了! 这刈谷城处在尾张、三河交界之处,是道路枢纽,通信和后勤的必经之地,自是万万不容有失。 倘若此时往后退却,坐视水野信元倒戈,则德川孤立无援,恐怕会在数日内求和。 德川如果称臣降伏,后面局势将会更加糜烂。 好在那城并无地利可依,也没有高质量的墙垣足凭。水野家说是有两千多部队,战力亦是十分平庸的。平手汎秀不及多想,立即下令,让诸将做好准备,明天一早就要围攻刈谷城。 乘着武田大军来之前,这颗钉子,最好是能拔下来。 值得庆幸的是,没让平手秀益和中村一氏的分队全力向前支援织田军,而是选择了自保为上的保守路线。 否则这下刈谷城的叛变打在七寸上,会更难受。 事情还不算完。 入夜之后,未及熟睡,平手汎秀在卧榻上被亲兵叫醒。 来者禀报说,有人乘着夜色,向营中射了一些系着书信的箭矢。 拿过来一看,竟然是以武田信玄的口吻,邀请平手汎秀共分天下的! 什么“织田乃冢中枯骨,明日黄花,不堪为伍。设鄙人取远江、三河、尾张诸地,刑部则纳近江、美浓于怀,共图霸业,岂不快哉。” 见此平手汎秀连连苦笑。 狡猾而又无节操但大老虎,攻心战用得倒是巧妙,虽然聪明人不会相信其中任何一个字,但世界上聪明人总是不如蠢人多的,而蠢人往往喜欢相信阴谋论…… 外人倒是无妨,织田、德川两家的人如果信了这个说法,便有些麻烦。 不过最麻烦是,万一平手家的家臣们也觉得这个说法靠谱,那可就当真是难以处理。 但辩驳也全无意义,谣言从来不是靠讲道理可以消除的。还是尽早跟对方打一场狠的,用行动来表明态度,是最有说服力不过了。 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吩咐,又有情报送过来。 委派到熊野水军那里去监视的木下秀长,也送回来了不可不读的急报! 原来是船队入港,正在休整之时,九鬼嘉隆的一个堂弟,悄然拉拢了十几个的船大将,又勾结了部分的亲兵,发动了一场兵变! 这群野心家,先是杀向家主的居所,企图挟持九鬼嘉隆,逼迫倒戈,转仕甲斐。不过九鬼嘉隆十分机敏,听到风声不对,从窗边逃走,找到了忠于自己的水夫们。 接着,“叛军”眼看事不可为,便带着队伍,夺了几十艘船只,打算驾舟突围,到骏河去投靠武田信玄。而这时——根据木下秀长的汇报,九鬼嘉隆表现得十分犹疑和暧昧,对这种分裂团队的行为并未坚决打击,反而有些手下留情的味道。 幸而木下秀长在场。 他不仅以平手家代表人的身份,坚决要求九鬼嘉隆立即围追堵截,在追击之时更是身先士卒站在船头,冒着风浪和雨矢,持了铁炮,一枪打死了叛军首领——也就是九鬼嘉隆的那个堂弟。 这下子,总算是镇住局面,追回了大部分船只与人手。 只有两艘轻快小船上的人逃之夭夭。 如此戏剧性的展开,的确值得连夜汇报。 两个坏消息之后得到一个好消息,姑且令人不至于太过悲伤的。 …… 到这份上,平手汎秀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武田信玄出手了。 想了许多办法,用尽了心机,制造出此人已死的假象,不过实际平手汎秀内心底下其实很清楚,武田信玄只是积劳而已,仍能正常理事。 敌人的主力留在远江,无非是因为,还在顾虑解决不掉德川家康,无法保证西上后的补给供应。 然而敌人也不是瞎子,肯定会有军事以外的方式来施加影响。 “甲斐之虎”斯人,虽然后世是以治军闻名,但其实用得更多的还是暗室中的外交与调略手段,“甲信外交僧”在关东事务上的戏份向来很重,而“透波里忍者”的大名,更是响彻列国的。 平手家当然也不乏飞檐走壁耳听八方的能人,然而事有轻重缓急,花了大精力去关心武田信玄的身体健康情况,以及引诱武田胜赖离开清州城,剩余的人则要用来维持正面战场的情报体系,实在腾不出任何资源投放到其他次要方向了。 九鬼家的熊野水军还能坚定绑在己方战船上,是靠了木下秀长的智慧、勇气与果决。惜哉此等人才终究有限,寺田安大夫那家伙以往也自诩精明,却是睡梦中糊里糊涂就被水野信元砍下脑袋,还连累将近一千士兵陪葬。 从乐观的角度讲……整个和泉国内可能有半数以上叫得出名字的武士老爷都遇难了,再加之寺社势力已经被折腾得够呛,将来深化集权一元统治的阻碍已经不存在了,以此为基础,可以进一步对周边地区进行逐步改造。 ……这是唯一姑且可以安慰自己的说法了。 回过神来,平手汎秀发现自己面临着艰难的抉择。 东尾张、西三河的北部边境上,织田信忠、德川信康机缘巧合地同山县昌景、高坂昌信战到一处,也不知厮杀情况如何,是否需要支援? 靠南的位置,水野信元的刈谷城,占了水陆交通要地,如附骨之疽,不除不快。拖久了就等于放弃了三河与远江的救援,这是绝不可接受的。 在岐阜城烧杀抢掠的武田胜赖肯定是在以进为退,估计会马上折返,这是能将他这支有生力量阻截消灭的大好机会,错过之后恐怕不会再有。 又或者需要把手里的兵力分成两份,甚至三份? 无论如何,敌我对比总是比平手汎秀刚到尾张时要好很多,场面大体是均势,清州城也夺回来了。 可是随着自身利益牵扯越来越深,局势越来越错综复杂,平手汎秀反倒感觉压力有所上升。 第六十七章 飞骑救场 得到诸般消息,是在傍晚时分。平手汎秀麾下部众参差不齐,堪称精锐的不到一半,绝对不能搞夜间行军,因此有充分时间来考虑取舍。 比起前段日子刚到尾张时,看到连清州城都丢了的无奈时光,眼前的抉择虽然令人头疼,倒还不是十分痛苦。 不管哪方面出了岔子,都不至于翻了船。 大不了再往回转进几百里,缩到和泉去,看你武田信玄能否顶着甲斐到京都的漫长补给线一路打过来。 当然那是属于无奈时的权宜之计,对脸面的打击是很严重的。 特别是曾经在御所墙外义正辞严地怒斥武田之后。 不仅是主角有所犹豫,重臣们也看法不一。许多人将领各自在岗位上,分身无暇自是没法发表意见,仅有几个在中军的,看法全然不同。 入夜后平手汎秀召集各要员,问询营中庶务,并且招待饭食之时,顺便提到了这个问题。 然后,久在四国,刚回中枢的河田长亲,认为应当以援救织田信忠为主,防止友军听闻岐阜城被劫而军心溃败;升了“势大将”,才有资格议事的拜乡家嘉,他从军事角落觉得最紧要的是拿下刈谷城,确保与德川家康持续沟通;身经百战,担任军奉行的岩成友通,却坚称集中主力干掉武田胜赖的精兵才是最佳选择,帮助友军的事并不着急。 性素稳健谨慎的加藤教明没有表态参与争执,一向妄为的浅野长吉察觉到严肃的气氛不敢放肆,四国方面客军的两名代表自居外人不方便说话,受到邀请之后才表示“我们四国人向来相信河田大人的眼光。” 见诸人没什么统一建设性意见,平手汎秀也就没再细说,放任大家吃了一顿战地晚宴之后就离去了。 本多正信一直皱眉思索没吱声,也是最晚一个动身走人,迈出营帐之前忽然进言道:“属下以为,与其从军学上考虑三个方向的取舍问题,不妨换个办法,想想德川三河、织田左近、以及武田胜赖三个人的异同。” 受其启发,平手汎秀心念一转,产生瞬间的灵光,立刻唤住,留他详谈。 一番机略筹措,不在话下。 次日一早,听了斥候汇报未发现附近什么异变之后,平手汎秀心下做了决定,果断下令,除平手秀益所部继续向前,照应织田军以外,诸将(包括位居次锋的中村一氏在内)在河田长亲、岩成友通等人的指挥下,即刻拔营,围攻刈谷城,九鬼嘉隆的水军被要求断绝海上通道,自家抽调出来的船队估计两日之后到着,届时将以舰炮提供支持。 同时从各旗本备队中,按比例抽出健壮军马,合到一处,总共凑了六七百匹。 而总大将本人,打算仅带着三百亲卫,一人双驾,追上平手秀益的三千先锋,与其一道,见机协助织田信忠。这段时间尚未元服的言千代丸将作为代表,穿上家传阵羽织,持军配,坐镇马印。 “倘若那边的战场有什么意外,仅有庆次的三千人在,恐怕也难以改变大局。但若有我亲至,或许能想办法激发尾美二国将士的斗志。” 平手汎秀是如此说的。 这当然令家臣们惊诧万分,纷纷劝谏。 老革们见过了世面,口才各自见长,至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种话是脱口而出的。 然而平手汎秀并不同他们讲道理,肃然挥手,神色严峻,只一句“我意已决”就让人哑口无言。 众人顿时不敢再多话。 而后稚嫩的言千代丸从容出列,接过阵羽织、军配、印章、唐伞等物,表示将竭尽全力担负起武家之子的责任,于是家臣们也都稍稍安心。 平手汎秀赞许地道了声“真吾家子也!”便慨然翻身上马,头也不回,领兵而去。 三百亲兵,一人双马,辰时两刻出发,朝东北放行奔驰而去,只两个时辰,正午时分追上自家的先锋队三千人。 稍作休整,听取了前线消息,得知昨日三河西北部福谷、广濑一带,确实发生混战,胜负尚未分晓,今天应该会接着打,只是不知具体战况如何。 于是平手汎秀又挑走了可儿才藏、山内一丰在内二三百精兵,令其皆骑上马,一道先行出发,往织田信忠驻营处进发,同时吩咐庆次加快脚步,早点跟上来。 未时初刻出发,继续向前,又是一个多时辰,如斥候所言,瞧见了几处营帐。 登高持着“千里筒”一望,以旗帜颜色区分,方圆数十町步内,可以看到三个势力的军队。西边织田,北边武田,都是大部队,南边德川,规模小了许多。 只是当前视野中,隐约能见,北边武田军山县、高坂所部那些密密麻麻的红色斑点,似乎是在猛烈地向南边德川信康的冈崎众发起攻击,而西边织田信忠的部署,却似乎远在千八百步路程之外,没什么动静,只有一些稀疏的队伍与武田势进行低烈度的隔空对射。 见此平手汎秀并不疑惑,心道不妙。但瞬间又浮现微笑,自言自语说:“既然还在这里,那就有救,可见我来得恰到好处,为时未晚。” 虽然不知道这三方是如何混到一处,打得如此凌乱,但现在的情况却能推测出来。 昨天大概是鏖战一日,谁都没占到便宜,彼此心怀戒备。而在今晨——或者昨夜,织田信忠那边也得知了岐阜城周边被武田胜赖荼毒的消息,军心顿时动摇,上层对于下一步行动意见不一,全军陷入混乱。 想来武田的山县、高坂均是经验丰富的良将,定是从细微末节处感受到了织田军的异状,立即抓住机会,趁主要敌人正在发呆,先打击势单力薄的德川家冈崎众。 另一方面德川信康,八成是没明白事情始末,也理解不了敌军的行动,恐怕还在不断催促友军赶紧发力呢…… 有了主见之后,平手汎秀心下大定,连忙命山内一丰、可儿才藏等人,带着几百骑兵去袭扰武田,帮助德川信康多坚持一会儿。 本人则是只留下几个亲近侍卫,几乎是孤身驱入织田信忠的营帐。 第六十八章 辞锋逼人 与刚到尾张那一次不同,今日平手汎秀一点都不顾及礼仪姿态,一脸肃杀之貌,大步走了进来,眼神所及之处,无论是谁都不由得要低头避让,不敢对视。 “刑部大人特意轻车简从来此吗?”织田信忠十分希望表达出友好与从容的姿态,可实在是有心无力了。 以至于他的语调中明显含有十分复杂的情绪。 遵循对方的策略,果然诱惑武田胜赖主动出城,清州失而复得,当然是喜事。长宗我部元亲那厮鸠占鹊巢,不肯轻易归还城池,则算是乐极生悲。而现在得知了岐阜城周边受到打击,收复清州的喜悦已经荡然无存了。 几乎所有的美浓人,以及一些移居到岐阜城附近的尾张人,都认为应该赶紧回师,以免大家的财产被掠走,亲属遭杀戮。此乃人之常情,实在无可厚非。 但也有一部分将领,从军事角度强烈反对回撤。他们的观点当然也有道理——前方还有敌人在,以士卒们今日的士气状况,一旦撤离过程遭到打击,就是崩溃的局面。 然后前面那批人中间,就蹦出几个“聪明人”说:除了我们之外,德川家的冈崎众也在附近,趁之与武田交战之余,咱们不就可以安全走人? 而后面那批人则指责说这种卖队友的行为会严重损伤织田家的外交声誉,令盟友心寒,万一德川家一怒之下转投武田该当如何是好呢? 众人争执不休,织田信忠不能决断。 结果就是走是也走不成,打也没正儿八经的打。 陷入僵局。 此时,听闻说平手刑部大人带着一干精锐骑兵赶来,织田信忠一时把忌惮之意搁在脑后,捡到救命稻草的庆幸之心占了上风,赶紧命人请进来。 众臣们反应各异,不少人的表情是不太情愿的,但哪有胆量站出来呢? 接着,便只见平手汎秀杀气腾腾地进了中军大帐,一言不发,挥手压住所有的寒暄客套——包括织田信忠也被阻止了。 一上来即是反客为主,毫不拘礼,挺直了身子,负手而立,厉声喝问道:“情势急切,不容敷衍,多余的话先不要讲,谁能用尽量少的话告诉我,从昨日清晨到现在,此地战局究竟是如何发展的?” 话音一落,举座包括织田信忠在内,或是目瞪口呆或是心惊胆战,竟无一人有所回应。 平手汎秀却也没耐心等,伸手便是一指,点了老友兼亲家的大名:“佐佐殿,就请你来讲!” “……好吧……”佐佐成政心情复杂,脸色阴郁,犹豫了片刻,但迅速生出大局为重的想法,集中精神开口道:“昨日清晨,德川家少主带着冈崎众成功突袭了山县昌景所部,我与稻叶殿瞧见烟尘动静,都觉得机会不容错过,于是禀报少主……不,是禀报主公,出兵挟击,与友军一道大破山县所部,已接近其将旗所在。孰料此时东侧杀来高坂昌信的大军,我等一时不查转为被动,主公不得不领本阵上前协助,方才稳住均势。今日德川军认为上风仍在手中,要求我家一道进击,但同时我们知道了岐阜城那边的消息,诸将意见各异,难以决断。” “原来如此,倒与我的猜测相差不远。”平手汎秀淡淡点头,说了句自吹自擂的话——当然,虽是自吹自擂,在座的却都大抵相信了——然后稍一思索,复问道:“敌我如今各有多少兵力?” “我织田军,尚有可战者一万二三千人。”佐佐成政下意识稍微夸大了一下,“德川军冈崎众,自称精兵四千。武田军的山县部已遭重创,估计剩余力量不足二千。另高坂部……原本听说是五千人,昨日却至少拉出了一万以上的队伍。” “怎么会与先前情报差了这么多?”平手汎秀顿时皱眉。他不是在为敌方人数增多而担忧,只怕是武田家瞒天过海悄然动用了主力。 “好像是三河国人众加入了高坂所部,领头的有管沼、奥平等……”佐佐成政黑着脸说出自己知道的情报。 “……这么说,三河国内,倒戈加入武田军的人数,已经超过了跟随德川据守冈崎城的人数……”平手汎秀脸上闪过讥讽之意,“不愧是以忠诚著称的三河人啊……” 这句吐槽倒让尾张、美浓两国的武士们感到十分亲切。 不过也只亲切了一瞬,平手汎秀立即正色道:“此地之事,我已知晓。那么顺便再说一下,武田胜赖在岐阜城下烧杀劫掠,无非是故意制造响动,引诱尔等回师罢了!他离开清州城十分仓促,顶多带着三五日口粮,坚持不了几天,不可能当真攻打岐阜城的!” “所言甚是!”佐佐成政立马帮腔:“敌人想让我们做的事,我们就一定不能做!贸然回撤的话,一方面可能面临前方高坂所部的追击,另一方面,也可能被武田胜赖以逸待劳阻截,十分危险。” 很显然,佐佐成政一直是反对撤离的少数派。 “可万一岐阜有什么闪失呢?我们的家小可都在那里,也包括主公的眷属在内啊!”心急如焚的是尾张有力国人丹羽氏胜,这人一直以来是个不太聪明也不愚笨的中流之才,但现下似乎已经冲昏了头脑。 “……我已经说过好几次,这种万一的可能性是很小的……”佐佐成政身旁的前田利家企图辩论。 但丹羽氏胜却是已有泪下:“鄙人没有兄弟,又是年过而立,才有独子,比不得您二位的家族子嗣繁多,即便是万分之一的风险,也不想冒啊!” 这话似乎引起了许多尾张人的共鸣,四下传来同情的眼神。 佐佐、前田无话可说。 刚才就是这样陷入僵局的。 此刻平手汎秀忽然出声问道:“留守岐阜城的是谁?” 织田信忠连忙回应:“是吾叔信兴,有兵一千五百。” 闻言平手汎秀点点头:“足矣!信兴大人,不善变通,进取不足,但深有韧性,守成有余,我担保武田胜赖没有一兵一卒可以进入岐阜城。” “可是万一……”丹羽氏胜显然不能简单说服。 “我即已担保,还有什么话好说?”平手汎秀理直气壮。 “这……可是……万一……”丹羽氏胜视线不敢对抗,言辞却仍不服。 “就凭我算无遗策的本事,不会有万一。”平手汎秀更进一步,咄咄逼人。 “……您……这……万一……万一吾儿真不幸,您担保又有何用?”丹羽氏胜悲愤交加,不由得嘶喊出声来。 “呵呵……”平手汎秀冷冷一笑,脸上也开始有了怒意:“大敌当前,却仅想着幼子,真是荒谬!须知我等武家门第,生来就是要披荆斩棘才能存活!你只怕武田胜赖杀入岐阜城去害了幼子,却不怕触怒了别的什么人?世上有本事让您家门断绝的,恐怕不只武田氏吧?” 一时举座震惊,众人纷纷诧异抬头,却皆不言语。 顿时肃静,如有冰冻三尺覆地。 环视四下,织田信忠捏着拳头十分愤怒又无可奈何,池田恒兴不知怎么全无往日活力没精打采地低着头,佐佐成政满面通红欲言又止,前田利家只是不屑地盯着丹羽氏胜。 再一想,林秀贞老大人,因年迈体衰,受不得鞍马劳顿,已经倒下了…… 数十尾美儿郎,竟无一个作声。 “刑部大人请稍安勿躁……”过了一会儿,安腾守就把握好节奏,笑眯眯地起了身,“您说得没错,我等武家门第就该时刻做好赴死的心理准备才是,不可有妇人之仁。况且武田胜赖也不太可能攻入岐阜城。只是……您可知道,从去年到现在,我们美浓人一直出兵与武田作战,负担极大,已经是破产的边缘。现在武田胜赖在我们的家园里杀人放火,恐怕会导致民生进一步凋敝,那么就算是这一次最终击败了武田家,美浓可能也会陷入混乱,所以还是不得不回撤……” 他话讲得抑扬顿挫,很有磁性,一听上去,似乎充满了说服力。 但平手汎秀只是冷冷回应:“一万贯够不够?” “什么?”安藤守就没有听懂。 “我是说——”平手汎秀脸上显出一点讥讽之意,“如果安藤殿,您能够改变态度,全心全意投入对武田的作战,您领内的损失,我来负责补偿如何?” “这就……呵呵……”安藤守就一愣,用尴尬的笑容来掩护惊愕:“刑部大人此言实在令人不解,难道鄙人现在不是全心全意与武田作战吗?但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只凭一腔热血,也没法……” “不必说了!”平手汎秀又伸出手一指:“稻叶殿,您身为安腾殿的老朋友,说句公道话,这几十天来,安藤殿的兵力,究竟有没有全力与武田家作战?” 稻叶一铁先是愕然,继而低头不语。 以他的性格,既不愿睁眼说瞎话,也不愿意得罪朋友,实在不知如何应对。 安藤守就顿时窘迫不已。 接着平手汎秀松了口气,向着织田信忠躬身施礼,缓缓道:“我想说的,都说完了,请您做决断吧。” 织田信忠花了好半天时间才反应过来,明白了平手汎秀的意思,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继而起身,拍掌慨然道:“我们要做的事,是与德川家冈崎众一道,击破当面之敌!至于流窜到岐阜城附近的武田胜赖,他那种低劣的围魏救赵之计,实在不足挂齿!” 平手汎秀暗自点头,心想这孩子,如果有合适的人辅佐,能接手一个已经正常运作的体系,守成还是没问题的。 可惜啊…… 六十九章 谁足言勇(上) 从军帐里不紧不慢地走出来,平手汎秀接过亲卫队长毛利秀通递过来的黑漆南蛮帽形兜,深深出了两口气,才缓缓戴在头上,仔细系上扣带。 毕竟高高在上养尊处优惯了,又已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气力不如往日,全副武装地行军赶路大半日,负担很是不小。 然而现在又还没有彻底到达羽扇纶巾谈笑退敌的程度,经常出现在前线对于维持士气来说是非常有必要的,身边也没有能真正有资格当“阵代”的家臣。 所以经过短暂休息之后,平手汎秀振作起精神,踩着亲兵的肩头翻身上马,命令左右旗手们高举起大蠹,带着少量亲卫,耀武扬威,浩浩荡荡,徐徐前进。同时周围二三十人举起法螺鼓足劲猛吹,其余人则是根据指挥,整齐划一地重重跺脚,以均匀的节奏,大力吼出“鲸波”来鼓舞士气。 四周顿时响起“杀敌”“必胜”“勇猛”之类词汇,抑或是无意义的“嘿嘿”“噢噢”乱叫的语气词。 这些亲卫众都是精心挑选的,除了政治过硬,无一不是身高体壮,嗓音洪亮,中气十足的,此刻在战阵上发出怒吼,配合持续不断的法螺声与迎风招展的各色旗帜,威风凛凛,气势十足。 但只是叫归叫,并没有上前接战的意思。 不算做戏的话,平手刑部大人上一次当真率领亲兵冲锋,已经不知是何年月的事了——至少自从被叫做“刑部大人”之后就再未有过。 当年那些从尾张到尾浓,一路杀向京都的老卒们是确实能打,但这么多年过去,那一批兵员要么战死要么升职,抑或是重伤后退伍归农了。亲卫队经过长期的人事变迁之后,有着向“花架子”发展的趋势,若是动了真格,怕未必比得上那些整日见血的旗本各备队了。 对此平手汎秀倒也心知肚明,不过也没什么办法去挽救这个过程。况且,对身边这群小伙子们最大的期待就是能用血肉之躯挡住刺客即可,军阵上的表现反而不是重点。 顷刻间众人簇拥着来到阵前,平手汎秀取出千里筒,首先向南方远远望去,瞧见德川信康所部冈崎众,尚未败退或逃逸,仍在与武田军激烈奋战,顿时宽心不少。这支军力对敌方可是个很重要的牵扯。 否则,仅仅依靠织田家的人马,可不敢寄予厚望。 接下来,才有闲心转过头来看正面。 用上千里筒,最多可以环视千多步远的距离,能看出附近大体地形平整,但有些小的起伏和一条溪流穿过,草木稀疏错落,不算繁盛。 被平手汎秀所鼓动的织田军,选了两个进攻方向,近一点的那队,好像是打算在一处较平坦无死角的地段趟河进击。 从纹饰上看,最前面是佐佐成政,再次是前田利家,两人麾下各还有不少眼熟但不一定叫得出名字的尾张豪族伴随。 而远一些则是绕过了小山坡,可能准备从侧翼突击,隐约似乎……举的是美浓三人众的旗帜。 相比起来,稻叶、安藤所部声势尚可,佐佐、前田麾下就比较安静低沉,显得士气不高。十分令人担心。 再看对面—— 听见响动之后,武田军也是堂堂正正派出了部队来对阵的。为首杀出气势腾腾的一支备队,看旗帜应该是…… 平手汎秀一时竟记不起来,连忙遣人询问。 一会儿才从织田家那里得知,这是三河地区有力国人,作手城城主,刚刚向武田家降伏没多久的奥平贞能。 顺带一提,南边正在与德川信康激战的,乃是三河地区另一个有力国人,唤作菅沼定忠,乃是田峰城城主。 不用说,亦是阵前倒戈的。 这武田家的习惯真是奇怪,居然让新降之人当先锋出阵! 而且,看样子还打得凶气十足,虎虎生威? 该说是武田信玄个人魅力过人呢,还是体制上有什么特殊之处呢…… 这倒值得研究研究。 平手汎秀稍一走神,定睛再看,只见须臾的功夫,织田家正面打先锋的,已经被奥平贞能压制得连连后退,左支右绌,以至于佐佐成政和前田利家已经带上亲族杀到一线,才能维持士气了。 仔细一看,还好自家女婿佐佐秀成并不在内。 只是眼看着老朋友身处险境也是很有些揪心…… 平手汎秀心里矛盾了足有好几秒钟,最终还是痛苦地决定,宁愿继续揪心下去,也不能轻易以身犯险。 这时另一个方向上稻叶一铁、安藤守就似乎也接阵打了一会儿,隔的远了也看不着详情,只知道比正面要体面些,至少战线没被人逆袭着往后回退。 没多时织田阵中传出一阵号角、口令伴随着旗帜的动静。 接着佐佐、前田两部开始向侧后方渐渐回退。 看来他们虽然不支,但还不至于彻底失去建制,所以能控制撤退的方向,避免直接冲击己方大营。 同时又一队人马杀出,意在接替,打的却是林佐渡的旗号! 惊讶之余细看,见率队者乃是一个英武的年轻人,平手汎秀想了一想,才意识到这家伙是林佐渡的养子,林通政。 这少年人可没像佐佐、前田等先辈那样,摆出阵型正面推进,而是身先士卒,提着十字纹枪,径直着朝敌方人堆里杀过去。 平手汎秀心道初生牛犊真不畏死,此时若不幸中弹,或者是身后士卒稍有迟疑没有立即跟上,那可情况不妙。 可是刑部大人的担心并未成真,林通政身后部众,虽然武器长短各异,披甲程度不高,阵型也相当散乱,士气倒是非常高涨,跟着主将便往奥平家足轻人堆里冲锋。 紧接着,伴随着一阵喊杀、惨叫,刀剑火光之声,须臾间不知为何,刚才势头正盛的奥平家瞬间被打倒阵线动摇。 可能是刚才激战中,已经疲敝了吧…… 武田阵中排在次锋位置的备队迅速入场,但奥平贞能却并未像佐佐、前田一样向侧后方撤退。 大概……毕竟他是新降者,不是谱代旧臣。 于是只见林通政带着手下杀得兴起,一路把奥平家军势打得几近溃散。 敌方的武士们早已加入前线战场,依然抵挡不住。 平手汎秀将视线转到美浓人那一边,见依然无甚进展,再回来看,却见林通政已经弃了十字枪,一手提刀,一手高举着生鲜的人头,周围士卒都在高喊:“奥平常胜,已被我林通政讨取!” 奥平常胜是谁,平手汎秀并不清楚,听名字该是奥平家的亲族,看友军的兴奋程度,多半还挺厉害。 虽然不明白,却也值得为此感到高兴。 旁边佐佐、前田似乎也受到激励,哇哇叫着往回反扑。 形势似乎稍有逆转的迹象。 但武田那边亦同时响起高昂的吼声。 “林通政,何人!敢与我土屋昌恒一战否?” 迎面而来,亦是一支由年轻武士带队的生力军。 此时平手汎秀忽然想起一事,无心再看,赶紧拿着千里筒搜寻别处。 ——话说,刚才派出去帮助友军袭扰敌营的山内一丰、可儿才藏等人,怎么不见踪影?别是出了意外吧!可是有三百多骑兵啊! 仔细找了半天,才发现,一队持着己方旗帜的马队绕到后方接近,赫然便是。 连忙吩咐迎过来。 山内一丰见了面便半跪回禀到:“主公!那武田军法度森严,攻击德川势的那一队人马侧方后方都有人看守,没有找到可袭扰之处。可儿殿强突未果,反折了三五十人,属下见此便立即撤回了。” 稍后一步走近的可儿才藏,正好听了这话,面色顿时青了,铁着脸咬着牙沉默半天,才冷冷憋出几个字:“是我误判了骑兵们的马术,发布了他们能力之外的命令,才导致士卒伤亡,请刑部大人治罪吧!” 说完这人面无表情跪倒在地一言不发。 亲卫众们闻言纷纷皱眉,心说这可儿才藏真是倨傲不堪,口中说着“请治罪”,隐约却把折损数十骑兵的责任归于那些牺牲者武艺不够。 三五十人战殁,不算是件小事。 须知平手家从几万军势里拼凑挑选,也才只有不足千人的骑兵而已。 把标准降低到有马就算,那倒是可以多出两三千——但这些严格意义上只能说是有坐骑的高等步兵而已。毕竟驮马和乘用马乃是价格相差几倍的不同物种,而战马与普通乘用马也是价格相差几倍的不同物种。 本来战场刀剑无眼,谁也说不上什么,偏偏山内一丰提前开口,倒让可儿才藏陷入不利局面。 忽而前方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的齐声怒吼传过来。 “林通政已被我土居昌恒讨取!还有想死的,报上名来!” 片刻间翻来覆去,好像又是武田家占了上风。 见此平手汎秀向前一指:“才藏你可听好了!沙场上生死有命,本也不该说是你的责任才害得士卒阵亡。但若确实有些悔意,何不拿下这土居昌恒的首级,一雪前耻呢?” 第七十章 谁足言勇(中) 三河西境,小石川之滨,两座小丘一高一低,织田、武田分居左右,中间方圆数百步平坦河滩,便是战场所在。 那自称“土屋昌恒”的少年武士,披头散发,手握大枪,带着武士二三十,足轻百余众,俱着青衫玄甲,望之便如群狼一般,刀光剑影中杀得尸骨如山,血流成河。 方才林佐渡之义子林通政带起来的一点攻势,转瞬即消,连林通政本人都被斩下首级。而尾张其他部队,连三河奥平家的兵马都打不过,对上这甲斐劲卒,自然更是吃力了。 透过千里筒,可以看到佐佐成政、前田利家又一次带着亲族和近臣,硬着头皮往上冲了,其中不少人身上血都没有擦干净。 隔着一二千步远,平手汎秀犹然隐约看到好些眼熟的人,佐佐家的丹羽平左卫门,前野小兵卫,前田家的村井又兵卫,高田孙十郎……十多年前大家都在魔王麾下任职时,这群小伙子们就是鞍前马后整日不离伺候的,都算老朋友了。 要说他们历来是织田家直属精锐部队中的佼佼者,怎么今天表现这么不靠谱呢?按这模样来看,一战而溃导致清州失手,大概不是运气欠佳之过。 平手汎秀对织田家近一两年的内部人事变动不太上心,更说不上有什么了解,对此甚为不解,当下除了担忧,也没别的办法。 顺带对敌将土屋昌恒也感到十分好奇,向左右询问:“你们谁听说过这甲斐小将?究竟是什么出身?与武田家大将土屋昌次是否有何关系?”。 这次平手汎秀是骑了快马赶到织田军中稳定局势,没带重臣谋士,身边只是亲卫,所以大都茫然,山内一丰指出对方旗帜上的纹路好像与土屋昌次相同,但具体更多也不知道了。 唯有刚成为亲卫众分队长之一的铃木秀元,想了一想,伸手从衣襟里艰难取出几张皱巴巴的纸条,找了一下,上前对答说:“武田氏重臣土屋昌次,幼为近臣,曾任南信浓、西上野、东骏河诸国代官,家纹为三石纹,就是三具方石叠放,一上两下。其人原为甲斐谱代金丸氏之后,兄弟共七,二子昌次、四子昌恒,入嗣土屋,三子昌诠,末子亲久,入嗣秋山。” “原来如此,果然是土屋昌次胞弟。他们的父亲倒是好本事,足足七个儿子,四个分别入嗣两大重臣门第,还剩三个继承家业。”平手汎秀这才了然,接着好奇:“你这纸上,写的是些什么?怎么打仗还带在身边?” “让主公见笑了……”铃木秀元不好意思地尴尬一笑,摸了摸脑袋,“下臣识字不多,记性不佳,听说要来与武田作战,便在出发前求了同僚,抄录一份甲信重臣的名册,以免记不得名字,耽误了大事。” “不错。”平手汎秀随口夸奖了一句,“所谓勤能补拙,以前识字不多,也没什么要紧,日后努力学习,一样有机会成为文武全才的良将。” “多谢主公!”铃木秀元很激动地跪地拜了一拜,接着犹豫了一会儿,趁势提了问题:“主公,方才可儿才藏大人孤身一人提了枪便往前线去了……他固然武艺无敌终究是寡不敌众,我们……是不是能给他帮些忙呢?” 平手汎秀下意识皱眉摇头不太满意,考虑面前是个老资历谱代旧臣,才耐心解释说:“此处地形,我这数百轻骑无从施展,若是舍马就步,全填入缺口也未必有用。至于可儿才藏……这家伙嘛,就让他凭着性子孤身犯险,才是对其最好的尊重。” “……呃……下臣是觉得,至少可以远远地用一下铁炮……” 听了这话平手汎秀更不以为然,懒得答话。 同为亲卫分队长,但身为“关系户”,年轻了十多岁的市川刚信出言反驳说:“铁炮想要打得不太离谱,需要临敌八十步甚至更近才行,一呼吸的功夫人家就冲到跟前了!倒不如用重藤弓,至少百二十步之内还稍有些准头。” “可是……咱们有……那个……”铃木秀元忽然红了脖子急着眼反驳,却一下憋得说不出话来。 似乎这俩出身各异,官阶相等的同僚,平时处得不太和睦。 山内一丰似乎想起什么,忽然一脸期待:“铃木殿说得不错啊,我看到您的一些部下,好像携带了‘春田屋’的特制铁炮,听说那个比一般的货色准得多,但我没见过也不知道究竟准多少……” “就是这个!”铃木秀元终于理顺了气息,兴奋道:“这‘春田屋’的特制铁炮,交给老手,三四百步之外都有可能打得中!我们这个分队装备了十二支特制铁炮,其他分队应该也有……” 平手汎秀恍然大悟。 原来说的是‘春田屋’的葡萄牙人带来的手工膛线技术! 用这个方法处理过的枪管,威力会稍稍降低,装填速度会延长好几倍,但精准程度则大大提高。当日在“御前试合”之中,平手家的铁炮专家田付景澄便是以此顺利夺魁。 经过多年试验之后,手工拉膛线的技术,是越来越成熟,总体效果越来越好了。但是仍然存在两大不可克服的难题—— 其一是操作过于困难,整个作坊里,只有寥寥几位大师傅能做,而且加工一支铁炮至少得十天半月,这里面的人力成本实在不低,大规模生产毫无前景。 其二是损耗率太高,就算是那几个大师傅出马,稍不留神也有可能拉坏了,导致精度上升不够甚至不升反降,或是威力下降过大得不偿失,这几年来良品率一直不超过三成。 所以,真正的良品,在和泉官方市场卖二百多贯一支,黑市价格则是三百贯以上,昂贵的价格,加上极其缓慢的装填速度,军中普及使用是不可能的,特殊环境下才有点发挥空间。一般都是热衷于研究铁炮的发烧友才会买回去把玩,或者是用于不可告人的目的…… 比如杉谷善住坊和伊贺崎道顺刺杀信长,就用了十几支黑市流出的上好货色。否则也不至于取得那么大的成果了。 平手汎秀持续不断地采购线膛铁炮,也不是为了用,而是怕这手艺失传。 也只有亲卫众分配到了这种特殊商品,一支分队一百五十到两百人,一般会有四十到六十正常的铁炮兵,十到十五人持着线膛铁炮。 所以这个计划…… “可以!”平手汎秀迅速点了点头,吩咐道:“铃木秀元听令!集中现在所有的特制铁炮,登上右侧的那座小丘,在三百步外狙击敌方勇将土屋昌恒!注意自保优先,就算不成功,也不要贸然暴露!” “是!”铃木秀元慨然领命。 说完他分别找了毛利良通、夏目吉季、市川刚信三个同僚,要求配合。 毛利良通麻利答应,热心地主动配合,夏目吉季、市川刚信都有点不太开心,但当着主君的面也不敢不懈怠。 须臾间他凑到三十七支“特制铁炮”,立即便出发行动。 这时再拿千里筒一看,佐佐、前田两队似已崩溃,织田信忠本阵已经顶上去了,带队的像是毛利长秀。 至于孤身一人就跑去前线的可儿才藏,乱军之中完全找不到他去哪了。 第六十章 谁足言勇(下) 披着厚实的胴丸,挥舞沉重的大身枪,厮杀超过两刻钟的功夫,亲手杀死的敌人恐怕已经上了两位数,自己身上也难免受了些伤,但土屋昌恒年轻气盛,热情高涨,士气正旺,只觉得身上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恨不能一路杀到织田信忠的本阵去,把这个无能的二代目抓到御馆大人马前领赏。 “必须警惕平手汎秀,也不可能轻忽德川家康,但织田信忠不必太过高看。” 这话是他老哥——武田家重臣,现任西上野取次,暂领二千五百人之侍大将——土屋昌次在参加了高层军议之后,亲口说的。 以土屋昌恒的级别与职务,原本尚未到理解这句话的程度。下级军官只要奋勇向前就够了,其实不必要考虑太多。 但听了这话,他便觉得十分有道理,铭记于心了。 此刻杀得兴起,印证了前面的描述,越发瞧不起面前的尾张兵。心气膨胀起来,也越发勇不可当,一人对上三四个敌兵,也不在话下。 刚才迎战的林通政十分勇猛善战,确属劲敌,只论枪法怕是还在土屋昌恒之上,然而身量差上二寸有余,腰腹胸背瘦了一小圈,于是膂力和臂长都大受影响,战二三十合,渐渐力短气乱。土屋昌恒抓住机会,重击砸到对方手臂,令其吃痛弃枪,而后握住大枪前柄,欺身走近,找准目标刺入敌将侧腹甲胄连接的薄弱处,猛进猛出,带出血块与肠器飞舞泼溅,顷刻致命。 林通政垂死反击,弃枪拔刀,也在土屋昌恒左臂上,笼手与胴丸都照料不到的地方,割了一道不长不短的口子,还奋起一脚踢到小腿骨上,一直隐隐有些肿痛感觉。 但终究是人头落地,胜负已分。 战场的平衡,顿时就被打破。 武田军士气如虹,高歌猛进,织田军神情沮丧,且战且退。 土屋昌恒身边一二十郎党,当然及不上领头这个,却也个个身强力壮,武艺不凡,俱都是从甲斐带出来的山民子弟,素来好勇斗狠悍不畏死惯了自是不提。往日一直穷酸负担不了全幅的武装,不过在骏河攻略中发了战争财之后,就买得起一身价值百多贯的上等甲胄,和大几十贯的名牌刀枪了。 现在正是猛虎下山,蛟龙入海。 后面足轻和杂兵,最见风使舵,见状也是信心爆棚,胆子粗壮了起来,纷纷提着素枪、野太刀、薙刀之类的武器,勇敢地跟随军官发起冲锋。 对面佐佐成政和前田利家都是接近三十五岁的人了,纵然在外还保留着“尾张勇士”的称号,内里却是劲力渐衰,早已做不得猪突猛进的勾当,身先士卒亲临一线,仅仅是无奈之下鼓舞士气的举动,实际只是吼得厉害,闹出来动静够大,并不曾真的犯险。 尤其看到,得了森可成亲传的林通政都被击落于枪下之后,更是没了硬拼的打算,只与近臣们站在一道,互相簇拥保护着,找武田军中,那些武器简陋、甲胄残缺、没有背着旗帜和家纹,一看就相对较弱的足轻、农兵出气。 土屋昌恒既然如此厉害,就先让渴望着功名利禄,认不清自己的愣头青们先去消耗一下,待时机适当我们再来一锤定音。 ——佐佐成政和前田利家没有经过任何商量,就达成了默契。 这也不是贪生怕死或者自私,而是基于有利于全军的角度,所进行的正常考虑。 十多年前的森部合战,佐佐成政讨取稻叶又右卫门,前田利家击杀足立六兵卫,他们当年也是地位低下,知行寒微的愣头青,手下一两匹马,三五个随从,浴血奋战挑战敌方成名将领,才杀出大好前程。 都是这么过来的嘛。 问题在于,土屋昌恒那家伙的气力好像是无穷无尽,源源不绝的,连杀了一二十人也不见丝毫疲倦,反倒是尾张军这边,敢于上前接战的勇士似乎渐渐死得差不多了…… “这么下去要全军崩溃,赶紧撤回去靠着木栅防守也许还能多撑一会儿!”前田利家敏锐感到不妥,朝着身旁老友大喊出声。 “是啊……我殿后,你带着还能动的人先走!”佐佐成政完全来不及多想,回应是脱口而出,不带任何犹豫。 “你说这话可就看不起我‘枪之又左’了!”前田利家面露愤然,向左侧发令:“孙十郎带人先撤,又兵卫跟着我坚守!” “好好,不愧是我认识的前田利家。”佐佐成政亦生出豪情,同样吩咐说:“队伍就交给小兵卫,平左卫门,你部随我奋战!” 怒喝之下,两人抱着必死觉悟,挥枪向武田阵中最显眼的将领杀去。 前田利家被一个持刀的黑甲武士阻住,他不慌不忙,手中长枪带开迎面而来的刃口,先抹复挑,再横转枪头压砸下去,重重甩在对方脸上。 可惜他动这下子,自己也有些气息不匀,接下来欺身上前慢了少许,刺过去的枪尖比预计迟一点点,令对方回过神来,挥刀挡下。 佐佐成政却是直截了当对上了土屋昌恒,他没有通报姓名的想法,举枪直取敌胸腹,不料后者闪身一跳,轻盈躲过。 接着土屋昌恒也不啰嗦,大喝一声,横扫而来,佐佐成政连忙双手堪堪格住,顿时只觉一阵风波劈到脸上,随之双臂一振,虎口作痛,险些握不住枪杆。 今日怕是要折在此处了! 幸好提前安排了松千代丸,现在大名叫做秀成,成了平手家女婿还得到赐字,未来的前途多半无忧。只担心……倘若甚左那小子不厚道,要挖织田的墙角,我儿子会有何反应呢…… 这微微一走神,忽然就听到嗖嗖的弹丸破空之声。 紧接着是熟悉的火药爆炸巨响。 随后鼻子闻到浓烈硝烟弥漫的味道。 织田家的人,对铁炮当然是很熟悉的,然而清州城意外丢失,大批物资落入敌手,最终被武田胜赖这个败家子一把火焚烧掉,之后尾张军就没有足够的弹药补给来维持大规模火器使用了。 加之今日的地形天气种种,也不适合使用铁炮攻击。 所以这究竟是—— 噼里啪啦连续一阵响声,听上去约在百步之外,少说有三四十支的铁炮齐射,而且射击方向—— 佐佐成政发现自己好像成了被狙击的目标,但来不及躲避,只觉背上一痛,中了一弹,不知是穿透了甲片,还是隔着胴丸打的疼。 这一吃痛分心,瞬间门户大开,差点拿不住武器。 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赶紧举枪警戒。 心想土屋昌恒怎么没趁机攻上来真是奇怪。 然后再一看—— 对方兜帽之下,面甲之上,唯一露出眼睛的地方,现在除了双目又多了一个洞。 是血洞。 无论多么勇猛过人的武士,这个部位中弹的话,断无生理了。 所以土屋昌恒的身子已经僵持不动,然后啪的一声,后仰倒在地上,激起厚厚一层裹了血肉的尘土。 这就……死了? 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意想不到。 佐佐成政此刻反生出后怕,一时脱力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旁前田利家倒是眼尖,弃了与自己交战的那人,不顾被砍了一刀,猛扑过来抢夺尸身,随即大喊:“土屋昌恒已被讨取!” 声音回响在山丘与小溪之间,一时附近敌我双方士兵,俱都惊疑不定。 第七十二章 纸面上的胜利(上) 一路把织田军杀得节节败退的土屋昌恒忽然就这么被不知从哪来的弹丸打死了,前田利家眼尖第一时间割下其首级,用尽嗓门大声呼喊,令双方士气瞬间扭转。 看到这些,附近武田军的杂兵们瞬间头也不回转身就跑,足轻们也溃散大半,少数几个斗志不屈的武士迅速被人浪淹没。 短时间内,佐佐、前田两部把阵线反推回去了一点。 但旋即,高坂昌信又派出了第三阵人马,由一个叫做“真田信纲”的北信浓豪族为首,顷刻间重新取得了优势。 那真田信纲勇猛果决而又残忍严厉,没有半点迟疑,就命令将从前线溃逃回来的右方杂兵当作敌人屠戮殆尽,随后与自己的亲族和近臣杀气腾腾地直扑而来。 佐佐成政和前田利家终于顶不住狼狈后退。 在猛烈的攻势下,原本说好的“彼此掩护,交替撤离”是完全无法实现了,武士伤亡达到一定程度,就再也无法约束士兵,最终演变成慌不择路的溃散。 同时,虽然毛利长秀、野野村正成领着织田信忠的直属旗本上前支援,他们却没有拿刀砍自己人的魄力,阵型不免受到许多冲击,抽过身来,再对上真田信纲也是十分吃紧。 幸好这前前后后,多少耽误了一点功夫。 美浓三人众那边,以安藤守就所部作常规的攻击,稻叶一铁带人作势绕后挟制,牵制敌方注意力后,再由氏家卜全忽然从正面突出,打了措手不及,令武田右翼失守。 另个方向,德川信康麾下冈崎众表现出了超越军队规模的战斗力,经过一番苦战,渐渐占得上风,打败了三河国人众中的“叛徒”菅沼氏,亦向中路靠拢。 而且西南方向,已经能见到行军的尘土飞扬,那是平手秀益所带领的三千多援兵快要赶到现场了。 各方面综合激励之下,织田军的毛利长秀、野野村正成勉力支撑,而武田军的真田信纲审时度势,自然也不会穷追猛打,冲杀一番,抖足了威风,便从容离去。 织田中军,以及德川冈崎众十分疲敝,全无追击念头,唯有美浓三人众有些想法,但跟了小半个时辰,见敌方退而不乱,秩序未失,不敢轻忽。 平手秀益的援兵匆匆疾行而来,没赶上打斗,也是很不尽兴了,不过他并不像外表展示出来那么鲁莽的追击,而是很谨慎地先命令部队整好队形,注意防备。 这糊里糊涂的仗就这么打完了,后面的工作却还有一大堆。 首当其冲最重要的,是赶紧找到织田信忠和德川信康,把这一仗的前因后果整个过程做一个官方定性,统一思想,确定认识。 其中奥妙关节,瞬息万变,复杂程度绝不在战场之下。 虽然目前己方已经占据话语权上的极大优势,但这个优势终究不是建立在真实实力的基础之上,如沙滩上的城墙一般强大却又脆弱,需要时时浇灌加固才行。 一定需要好好考虑一番。 不过,在此之前,平手汎秀的注意力暂时放在另一件事之上—— 话说那亲卫队长铃木秀元带着四十多个铁炮兵,翻到小丘的树丛里面,狙杀了土屋昌恒之后,响动之大,立即暴露了行踪,武田军那里马上有一支小分队冲过来。 偏偏铃木秀元缺乏一击即退的觉悟,听了前田利家喊道“土屋昌恒已被讨取”之后,沉浸在成功的喜悦里呆了一呆,再反应过来,敌人已经到了眼前。 这批铁炮兵个个身上带着价值几百贯的宝贝,可不是用来肉搏的——当然应该扭头就跑——可是跑又哪有那么简单? 铃木秀元让其他人先撤,自己带着几个部下硬着头皮掩护,与武田家的小分队激战在一起。 他武艺不算上乘,气力也没什么出众之处,这下以少对多,没几下死了两个部下,自己也是受了几道伤。 正以为就要报效了,却忽然见到友军。 原来是可儿才藏受了激,准备独身刺杀土屋昌恒,一直没找到机会,不知该如何是好,又见铃木秀元果敢断后,十分勇猛,心下略生出赞赏之意,便毫不犹豫拔刀相助。 “竹签才藏”的武艺已经到了极高的境界,手中枪杆便如同绣花针一样漫天飞舞,既精准又有力,只要不是被围攻失了辗转腾挪的余地,平素单枪对上五六人也能从容应对。此番他趁敌不备,从草丛一跃而出,连杀三人,镇得敌兵胆寒,救得同僚性命,一道折返。 回到平手汎秀马前之时,可儿才藏是油皮没破,铃木秀元却身披五创,满身是血,幸好没有伤到要害,不至于致命。 四十多个铁炮兵,倒是几乎全员无恙。 除了一个被流矢射中后脖颈,一个被枝蔓石头绊了脚摔得上肢脱臼以外…… 平手汎秀见了部下回来,稍加打量,见无大碍,稍稍宽心,继而想到些什么,又皱了皱眉。 接着,身边名唤市川刚信的亲卫队长忽然向前两步,指责道:“铃木殿!主公令你在三百步外狙击即可!如何跑到了临敌百步的位置上去?若非敌将疏忽,时运上佳,你可险些折损几十支特制的铁炮了!这对我家来说,乃是严重损失!” “……啊?”铃木秀元骤然一呆,脸上笑容凝固。 他却不知道该如何说了。 大家都知道这刻制了膛线的特殊铁炮,手熟的老兵一刻钟才能勉强装填两次,用这个来狙杀,绝对不会有第二次齐射的机会。 刚才一心一意,都在考虑如何尽量提高命中率了,在小丘上仔细思索,反复调整射击地点,不知不觉,下意识不断靠近,完全没有意识到已经违反了命令。 一旁扶着他的可儿才藏不服气反驳道:“此言差异!什么三百步之外仍能命中,纯属商家骗人的话!人的目力都及不了那么远!这家伙的做法才是正确的!何况他既杀了敌将,又平安带回士兵,有功无过!” 市川刚信哼了一声不回应,暗中露出得色。 三百步外到底能不能大众,不重要,反正是主公大人金口玉言,谁敢反驳,岂不是不给主公面子? 这可儿才藏,枪术是真高明,做人却未免很不识时务了…… 眼看家臣要吵起来,平手汎秀缓缓开口了:“铃木秀元有功无过,此话没有说错。刚才我也好好想了一想,三百步外狙杀敌将,确实有些耸人听闻了,到底是否‘春田屋’的夸大,有必要调查一下。仔细想想,并没有实战例子可以佐证,也不该听了汇报,就轻易相信了。” 话音落地,市川刚信不敢置信,大为失望,铃木秀元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可儿才藏则是面露得色。 但旋即平手汎秀又说到:“至于你可儿才藏……既然认为三百步外的狙杀是不可能做到的……那刚才我发出命令的时候,为何不阻止呢?” “这个……这……” 闻言“竹签才藏”得意之色顿去,支支吾吾尴尬不已了。 这时,平手秀益终于安置好了队伍,匆匆赶过来,而且织田、德川两家的使者也是几乎同时到达,邀请平手汎秀前去议事。 第七十三章 纸面上的胜利(下) “我已听家臣说了,今日美浓众的作为真是不凡!正奇结合,出其不意,一举击溃了武田家谱代猛将浅利昌种,厉害厉害,不愧是闻名已久的三人众。” “惭愧惭愧……老夫倒亲眼见到三河冈崎众的英姿,明明人数更少,却是个个勇猛如虎,打得附逆的菅沼氏节节败退,德川大人有子如此当可安居远江了。” …… 平手汎秀走近的时候,只见稻叶一铁和德川信康正在进行友好的“商业互吹”,织田信忠强忍着鄙视和不耐,勉力摆着“营业性笑容”,希望装出指挥若定,高深莫测的样子。 “啊,刑部大人来了。” “刑部大人!” “刑部大人的麾下今日也是……” 眼看要继续尬吹,平手汎秀连忙挥手止住: “且慢!诸位的丰功伟绩,自然值得夸赞彰显,然而在此之前,是否有谁能够告诉我,今日一番激烈鏖战下来,究竟讨取敌军首级几何?” …… 忽然陷入诡异的沉默。 稻叶一铁笑而不语,德川信康微微露怯。 见状平手汎秀又问:“抑或是,斩下了武田家的什么知名将领了吗?” …… 沉默继续。 稻叶一铁稍稍颔首,德川信康脸色僵硬。 于是平手汎秀复问:“未知我们……我们联军各家各户,都有多少损伤情况呢?” …… 仍是沉默。 稻叶一铁捋须望天,德川信康面红耳赤。 接着平手汎秀神色不变,再问:“能不能分析一下,今日的合战,对武田军的战力给予了多少打击?又对我军的战力造成多少折损?” “啊哈啊哈……” 稻叶一铁脖子仰得更高了——他这大把年纪,看着倒是没受颈椎病的困扰,动作姿态仍是十分灵活自如的。 “呵呵……哼哼……” 德川信康几次张口欲言,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只发出毫无意义的音节,配合他这虎背熊腰,内外竟是十分自洽。 气氛一时颇为尴尬。 稻叶一铁毕竟还是率直急躁的武将,不习惯文绉绉的长袖善舞。要是换了安藤守就在场绝不至这么容易被憋住,可惜后者被质疑“消极避战”,风评大受损害,暂且不宜出面。 德川信康更是年少无知,心中弯弯绕绕太少了,做不到睁眼说瞎话,居然听着听着真觉得自己理亏。他老师石川数正倒精于此道,只是另有心事,无暇顾及太多旁骛了。 “噗……”此时织田信忠憋不住笑场了,他脸上,是竭力遮掩却怎么也遮掩不住的幸灾乐祸之意,接着立刻整肃神情,郑重地向平手汎秀躬身施礼,说到:“刑部大人!在下的家臣们大致算了一下,今日武田家阵亡该在五百以上,伤者难以估计,我军死殁者接近六百,负伤一千四百有余,林佐渡之义子,名唤‘通政’的好男儿以身殉义。至于德川家冈崎众那边,还不知道……” “大约双方各折损了二三百人,其中并无足轻大将以上的武士。”德川信康闷声回应。 如此合算,热热闹闹打了一天下来,实则两边各战线加起来,总计战死才不到一千五百人。原因是武田军虽败却不乱,稳步后撤了回去,没有给联军追击的机会。 人尽皆知,历来合战之中,追讨溃敌之时,才是歼灭对方有生力量,以及猎取大将人头的最佳机会。 这么一想,刚才稻叶一铁和德川信康的互相奉承,就显得很有点滑稽可笑了。 见状,平手汎秀故意开脱道:“别的且不提,据我所见——至少东三河奥平家的奥平常胜,甲斐谱代猛将土屋昌恒,这两人都受死了。再加之武田军被迫退出了西三河,此战当属我方取胜无疑。” 然而织田信忠摇头苦笑道:“只怕是虽胜犹败。今日尾张、美浓、三河联兵一处,超过二万之众,对面则是高坂队、山县残部,和新降国人,武田家的主力未至,我们已经大损元气了……” 话说到这,平手汎秀渐渐深刻感觉到气氛不对。 本应该坚决抗击武田的织田信忠,竟然主动流露出悲观情绪。 而私通武田胜赖的德川信康,只顾一亩三分地的稻叶一铁,反倒鼓吹胜利。 这不是反着来了吗? 忽然织田信忠又道:“平手刑部大人!刚刚收到后方消息,那武田胜赖在岐阜城下,果然只是烧杀掳掠一番,便迅速退去,推测是取道南信浓折返向东,前往远江或骏河。您的判断果然是正确的!目前来看,武田胜赖确实是故意吸引我回防,两天前本该驻守东三河的高坂所部及菅沼、奥平等国人众,悄然来到西三河,说不定就是准备尾随追击!幸好信康大人从冈崎成功突袭了山县所部,撞破阴谋。唉!可惜我军今日疲敝,您的军队又被水野信元这个叛徒牵制住,无暇去拦截武田胜赖了!” 闻言平手汎秀微笑示意。 只是心中越发不解。 清州光复,美浓无恙,前线也算打了一个小胜,怎么织田信忠的语气听起来如此消沉忧虑呢? 随即德川信康发言了:“正好刑部大人来了,有一事想要请教——鄙人以为,目前的局势足以向甲斐人提出议和了。暂且承认美浓东部二郡、三河北部二郡,远江东北部五郡归属武田,罢兵如何?” 他身边稻叶一铁不置可否,但显然没有反对的意思。 而织田信忠显然是反对的,不过并未有什么惊讶愤怒之情,只是充满愁云苦涩,可见此事德川信康已经对他说过一遍了。 再一看,池田、佐佐、前田等将都不在身边,不知是受伤还是怎么回事,织田信忠好像是孤立无援的状态。 略一思索,恍然大悟。 德川信康的提议很有点味道,绝非一个愣头青能想得出来的。 首先这个方案能让坐镇远江国滨松城的德川家康变得尴尬——失去五个郡,远江国就少了三分之二!而居于冈崎城管理三河事务的德川信康实力受损则只有四分之一。父子关系将会发生微妙逆转。外人也没法说这个割让方案有问题,因为确实远江超过三分之二被武田家占着,而三河方面,今日山县、高坂远远遁去,等于大批地域可以轻易收复。 其次,议和的事德川家康一定坚决抵抗,织田信忠也不乐意,但事情却未必成不了!因为德川家康被围困在滨松城,很难取得联系,每次都要派忍者冒生命危险传信。织田信忠不乐意的程度则不会太高。而一门众和家臣们那边,厌倦久战,希望议和的声音一直是很大的!如果操纵舆论,制造既定事实,两个家主也没法左右。 最妙的是——有了这个公开的“议和”提议,之前德川信康与武田胜赖勾勾搭搭的事情,就可以解释成“为了议和做准备”。而平手汎秀发现的那些蛛丝马迹,也就不足成为把柄来威胁他了。 这么狡猾,不知是筑山殿或者石川数正想出来的。肯定不是德川信康这小子的心意。 话说他们是怎么勾搭在一起吃里扒外的呢?筑山殿也就罢了,石川数正不是传说中的宿将纯臣么?难道是被睡服了? ——平手汎秀不乏恶意的想着。 所以,刚才德川信康和稻叶一铁互相吹捧,潜台词是“今日取得一定的胜果,可以趁势要求议和。” 而织田信忠悲观的态度,则是暗示“武田家仍然占据了大优势,不会轻易接受议和”。 如此倒也在意料之中。 织田信忠本来威望就不足,只能尽量把敌人渲染得恐怖无情,才可以依靠家臣们对武田的畏惧来统一指挥权。 “若此事能成,便请平手刑部大人作为互换誓书的见证人。于是天下人都会知道,夺回清州,击败山县、高坂,复克西三河,与武田罢兵,皆赖平手刑部之力。有此以往,您的声势,当与武田大膳等量齐观。” 德川信康向平手汎秀抛出了诱饵。 他话说的有些生硬,明显是背书,其实并不理解里面的详细含义。 不过方向还是没错,切中了平手汎秀此行是为了“赚名”的要害。 既然想要名,就让你得名,岂不是互相满意了? 然而,出这个主意的人并不清楚,平手汎秀想要的,并不是“与武田大膳等量齐观”,而是“击败武田大膳”的声望! 倘若不是深信武田信玄寿元已近,也不会如此有信心,率军来到尾张前线了! 平手汎秀心下如此想着,却是皱眉厉声说到:“诸位须知,武田大膳挥师西进,乃是举出了前任关白近卫前久公,与上代将军义辉公遗孤的旗号,意在废黜当今公方大人!要与之议和的话,岂不等于是附同叛逆,而背叛义昭公?” 此话一出,德川信康、稻叶一铁各自愕然,而织田信忠面露喜色。 “大义名分”这个东西可真奇妙,有的时候一点用都没有,有的时候又非常有用。此刻平手汎秀把这茬拿出来,话题的严肃性大大加强,谁也不敢轻易表态了。 接着平手汎秀又道:“拥立义昭公上洛,乃弹正大人(织田)幽居前的最大功业所在。我若背弃义昭公,又有何面目去见弹正大人?各位,若是立场不同,也不强求,尔等可自行跑去武田那边效力便是!今日我绝不阻拦!不过,以后在战场之上,我是不会因为旧识的缘故,而留有余地的。诸君,勿谓言之不预!” 第七十四章 武田信玄 六月下旬,远江的桔梗正是开花时节。 武田信玄坐卧在乘舆之上,感受着淡紫色的花簇和浅浅的清香,安然闭目,抛去杂念,享受这难得的片刻闲暇。 此处并非滨松城附近的本阵,而是半日路程之外,龙岩山的外围,属于妙云寺的院落,远离硝烟战火,免受喧嚣干扰,又能保证安全,路途也不至于太难通行。 并不能说是出世修行的好去处。但如果你尘缘未了,时刻有要事处置,不敢轻易失去联系,倒是可以稍微休养生息一下子。 军务大半已经委托给了副将内藤昌丰来担当,政事则由表弟樱井信忠暂代,再让弟弟武田信廉居中协调统筹,除非有什么必须第一时间面呈的要闻传回,否则武田信玄是不打算轻易回到岗位了。 当然不是因为想偷懒,而是身体条件实在不允许。 年齿渐长,日夜奔波,现在武田信玄的老态已经越来越难掩饰。尤其是最近一两个月来,精神日益不济,在马扎上坐了二三个时辰,便昏昏欲睡,耳目缭乱。 这样是没办法及时听取报告,做出决断的。 请了甲信、骏河、关东各地的数个名医看过,也开了许多安神益气的药物,但生效甚微,几乎不见起色。 大夫们都说,药石只是抛砖引玉罢了,保重贵体,多加休养才是根本办法,千万不能再过度操心劳累。 长久的寿元,乃是成就霸业,光大家门的必要条件,因此,一向在这方面固执己见的武田信玄亦不得不从谏如流,听取了医师的见解,自继位以来,第一次主动远离权柄。 而且还是在战事的紧要关头。 本来运筹帷幄,庙算千里,是没问题的。 主力压制最有威胁的德川家康,山县、高坂压制冈崎的德川信康同时调略三河国人众,胜赖那小子的部队更是一举占据清州,如此一来,正面之敌被分割成不能兼顾的三段,有了充分的余地,可以各个击破,或者从中离间取利。 透波里忍者配合佐久间信盛等人,扰乱了南近江柴田胜家,再加之鼓动越前朝仓与伊势北畠南北呼应,令畿内众将无力支援尾张。 竹中重治忽然脱颖而出算是个意外,不过终究根基浅薄,短时间还不能动摇大局。 至于浅井长政,果然如预想中一般,一心在西国攻城掠地,不愿到东边啃硬骨头了。私下联络别所、荒木、黑田等人,花费的礼金都显得多余。 各方面皆顺风顺水,只有一个地方出了问题。 可没想到这唯一的问题居然如此严重。 当年呼风唤雨的松永弹正,看来是老了,其子又志大才疏不堪信任,拿了武田家那么多金子,结果既没能用外交手段缓住平手氏,也未从军事角度提供帮助。大张旗鼓去围攻御所,招致速败,连老家都被人借机清算掉。 而潜入和泉等地的透波们,虽然取得一定成果,却远远不够给敌重创。 然后平手氏利用这些行动,进一步提高了声威,征召了周边列国,总计三万人马,气势汹汹地来到了尾张前线。 成为武田西进的最大阻碍。 源朝臣平手刑部少辅甚左卫门汎秀。 檄文上的这个落款,正是如鲠在喉。 “斯波氏门下一介文吏,竟也妄称清河源氏新田家之分族,攀龙附凤,简直跟德川一样可笑。” 虽然冒认祖先是这年头流行的活动,但程度也有高低差别。德川家跟源氏的关系完全是胡编乱造硬凑上去,平手家的族谱则是真伪参半具有争议,而武田家的血脉传承却有相当高的可信度,只有一两代人的行为记载稍显存疑。 当然有资格鄙视一下前者。 显然平手汎秀被痛恨的原因不在于伪造族谱,而在于持续不断带来麻烦。 还经常是十分严重,不得不打断休息的那种。 比如—— “少主带兵从尾张返回,正在寺外求见,是否让他进来?” 武藤喜兵卫小心翼翼来到了消息。 这少年近侍已经足够心细如发,谨小慎微,选了最恰当的时机,用了最适合的语气,尽量不给主君带来额外的心理波动。 但无助于减轻此事的头疼程度。 显然,这种情况,内藤昌丰、马场信房、乃至武田信廉他们完全没法处理。 若不赶紧安排好从前线忽然赶回来的二代目,军心怕是要不安。 唉,这傻儿子…… 其实已经足够出色了,是值得父母自豪的英武少年,可偏偏碰上平手汎秀这样成了精的狐狸做对手。 所以一定要趁我还算健康,解决掉面前的阻碍才行。 ——武田信玄这么想着,就看到风尘仆仆的儿子,脱了甲胄,穿着素色袍子,赤足散发,低着头,灰溜溜战战兢兢地从门口挪进来,一声不吭,伏跪于地,全身缩成一团。 “父亲大人,孩儿……回来了。” 年轻人的声音嗫嚅不安,微微颤抖。 身材虽然长了许多,姿态却与二十年前,闯了祸之后被父亲责骂时并无二致。 这傻儿子,本质是很优秀的啊!文武两道都继承了我们武田氏的优良血脉,就是小时候被他娘亲宠坏了,脾气坏,没个武家当主该有的耐性和城府。 话说武田信玄,本来就身体欠安,没有多余力气去发怒,这下子想起早逝的诹访御料人,更是心头一软,不忍苛责孩子了。 最终他只是勉力睁开眼睛,端详了一会儿,轻轻一叹,温言问到:“四郎,你说说吧,平手刑部是如何让你误以为我已经死了的?” “……呃……” 饶是已有心里准备,武田胜赖仍是不自觉起身,吓得目瞪口呆。 胆战心惊地编了好半天借口,其实没多少信心可以骗得过老爹,但也没想到,还没开始说话就被识破了! 顿时瞠目结舌,脸色惨白,不知如何接话。 武田信玄见状又叹了一叹,缓缓道:“不用多想了,如果不是这个解释,你怎么会轻易放弃到手的清州城?三河的山县、高坂,你对他们素有猜忌,我当然也能理解。本来让武藤喜兵卫去你那里一趟,就是想让你安心,没想到起了反作用。大概你猜想喜兵卫的长兄向来与山县十分亲密,立场可能有变……也是我太累了,竟然没想到这些……咳咳……咳……” 久违说了这么多话,武田信玄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随着胸口一阵抽搐,脸色又更黯淡了几分。 他的声音已经是有气无力了,但话语中的意思,依然能令武田胜赖汗流浃背。 “请父亲一定要保重身体!” 武田胜赖忽然懊悔至泪涌,将脑袋重重磕在地上。 “无需担心,医师说了并无恶疾,吃点药,休养一番即可。”武田信玄轻轻摇摇头,抬手示意继续说正事。 于是武田胜赖不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前线发生的事件讲了出来。 讲到上当受骗,以为父上已死的过程,胜赖咬牙切齿满是羞愧,信玄却是安定平和听着,恍若无事发生。 又说到与冈崎城德川信康的诸次联系,以及暗地里的斗法,信玄皱眉十分疑惑,想了一会儿才舒展开来。 再到误判局势,觉得自己十分危险,用了以进为退的策略,直扑美浓岐阜城,劫掠一番后渠道南信浓山路艰难折返。 对此信玄摇头道:“此计用于织田左近,则有余,用于平手刑部,则不足。” “是。”武田胜赖泪痕未干,一副听信教诲的样子。 “平手刑部此人,起于寒微,历经转折,比你要厉害一些,也是常事。不要因此失却了斗志——再等几年,你到他这年纪,胜负就未必。”武田信玄如此安慰。 “是!我将来一定要亲自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击败此人,一雪前耻!”武田胜赖掷地有声。 “唉……”武田信玄又略带失望地摇摇头:“两雄相争,死的那个便是输家,活的才是胜者,不一定非要在战场,更不一定非要堂堂正正……咳咳……咳……” “……是……”武田胜赖又一次低下头去。 “……四郎,你看这桔梗花。”武田信玄抚了抚胸口,忽然伸手向旁边的院落指去,饶有兴致说到:“知道吗,从这一直向北,有一町二反的花田,并非野生,而是本地僧人有意栽植的。秋后收获便可入药,亦可腌制作为菜肴,” “您是说……”武田胜赖迷惑了片刻瞬间反应过来,“我明白了!我们甲斐那里,到处是穷山恶水,稍微好一点的土地必须要开垦出来种粮食,实在不行至少也要种果树,否则众人就要挨饿……而远江的水土十分富余,甚至有闲情雅致种植华而不实的花卉取乐……” “所以我甲斐的武士,没有去追求‘堂堂正正’的余地,必须无所不用其极。”武田信玄欣慰点头道,“如此才能与天下群英一争短长。” “可是……甲斐虽无良田,却又金山啊!”武田胜赖疑惑不解。 “……这话我并未告知旁人,但今日是时候对你说明了。”武田信玄脸上笑意渐渐消失,忧色开始浮现,“黑川、中山两座金山,矿藏已有枯竭之势。预计三年内产量将会减半,十年内将降为如今的二成。” “啊?!”武田胜赖大为惊诧,随即万分懊丧,“原来如此……那我这次岂不是……” “耐心。”武田信玄闭上了眼睛,“不要怕,为父有办法。放心吧四郎,武田家会完完整整地传递到你手里。但是你也不能一刻放松,今年就算解决平手刑部这个顽敌,我家的四棱旗,恐怕仍需要三五年才能插到京都的地界。而我……多半看不到了……” 第七十五章 进退之势再异 平手汎秀轻车简从赶到前线,几乎是“裹挟”着织田家强行打了一仗,巩固了西三河的局面,也消耗了不少的威望与人情。 从若有似无的气氛当中,可以感受得到,最近这几件事情以来,自己在织田家中下层那里的受欢迎程度直线下滑。 但目前无暇去考虑这点细微末节之事。 水野信元在刈谷城倒戈,对水陆两路交通线都造成极大影响,一日不克,便令人坐立难安。前番离开军队,出于迫不得已,事既已了,自当回归。 好在织田信忠、德川信康暂时并无继续反击的能力与意愿,武田信玄也似乎没有急于西进的迹象,前线压力尚不算大。 于是平手汎秀只凑活着停留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又马不停蹄,向南折返,于午时,回到自家军营。 另外,长宗我部元亲在待够了时间,让四邻所有人都知道收复清州之先登属于他们家之后,终于退出城池,前来与平手军汇合。 平手秀益、中村一氏两部,亦与本阵靠拢合流,平手汎秀身边人一下字多了起来,又一次拥有了超过两万的军队。 织田长益、还有代表大和筒井的松仓重信,也是终于跟上了织田信忠的队伍——这俩亲戚可真不靠谱,昨日打得最激烈的时候莫名其妙掉了队,不见踪迹,仗刚打完又莫名其妙出现,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故意的…… 对他们的这种懈怠态度,平手汎秀并不是没办法施压逼迫其作出改变,只是觉得没有太大必要——反正加起来才三千出头的队伍,也吃不了多少粮食,占不了太多辎重,凑个人数,打个酱油,壮壮联军的声势也好。 至少能表现出一副“得道多助”的趋向出来。 不过事后分战利品就没他们的份了。 在这一两天时间内,河田长亲、岩成友通等人组织军队,对刈谷城进行了两次猛攻,但由于不熟悉当地地形,缺乏相关器械,在水野信元的严密防守面前收效一般,估计只打死了不到一百个敌兵而已。 平手汎秀归来未久,由和泉开来的四艘南蛮炮舰,二十艘安宅船,一百艘关船,水夫一千名,携带着相应的辎重补给,奉命赶到。 九鬼嘉隆感受到压力,亲自陪同木下秀长前来觐见,咬着牙承诺了将会在三日内再次加强水面上的支援力度。 见此,家臣们纷纷提出请求,希望从海面上发动炮击,配合攻城。 但实际操作时,发现此城看似临海,实则距离水面没那么近,以舰炮的射程,想攻击城墙是十分勉强,只能作罢。 仔细观察一番,这刈谷城规模不大,却是材料扎实,结构紧凑,布局合理,只要有适当兵力防守,确实是不易攻克。 城的规模小有时反而是优势,因为攻方的兵马难以展开。狭窄的通道很容易打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状态。 现在水野信元据说有一千五百到两千人马,心怀着决死的意志,坚定不移的固守,还真是不太好对付。 军中将领们认为至少需要二十日左右的围攻,才能夺取刈谷城,保守一些的则认为要三十到四十日,甚至更久。当然,如果不计牺牲,昼夜猛攻,肯定能大大加快速度,只是伤亡数字就一定会很惊人了,对士兵士气的消磨也会很严重。 届时如何再与武田信玄的主力部队作战呢? 平手汎秀自来到尾张以后,聚集人心,鼓舞斗志,夺回清州,击退高坂山县,等等只花了十几日功夫,没想到面对小小的刈谷城居然如此头疼。 忽然颇能理解诸葛武侯北伐时被陈仓郝昭阻挡的失落感。 在这个缺乏重型火力的时代,一旦守城方做好各方面的充分准备,便是卧龙也只能徒呼奈何,何况余者呢? 除了静待时间消磨以外好像别无选择。 通常来说,面对立场并不坚定的国人众,应该优先选择调略手段。而水野信元,本来绝对不会是一个坚定投靠武田家的铁杆“叛徒”。 但那人不知受了什么欺骗,误以为会被平手汎秀清洗掉,所以先下手为强,诱杀了寺田安大夫为首的近千名和泉众。 这下就没办法善了啦。 和泉人死得如此惨痛,淡路、纪伊,四国等等各地豪族,多少会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心态,若不能报仇雪恨,表明平手氏有能力维护家臣的安全,那以后队伍可还怎么好带? 尽管,宏观与长远的眼光上看,寺田安大夫等人的死其实是利大于弊的——这种阴暗心思显然没法对外诉说。 所以和平解决方案就不用考虑了。 于是命各方部队依序集结,点清人数,回归正常编制,然后兴作土木,构筑工事,打造器械,做好长久围困,至少一个月的准备。 接下来二三日,按照预定计划,颇有耐心地,一步步削弱水野信元的城防,同时时刻警惕着武田先锋部队是否有再次西进的势头。 而织田信忠、德川信康则是在急忙收复失地,在尾张、三河重新建立各地的防卫据点。 然后等到的却是德川家康的消息。 从滨松城突围而出使者,风尘仆仆满身血污地出现在了平手汎秀面前,送来急报。 一反过去“远江尚足稳守,请平手刑部相机而动,无需为我家康贸然前驱,反而为武田大膳为趁”的语调。 信中直言:“近日武田大膳忽然猛攻,我家二俣城遇奇袭陷落,野田城粮仓被毁迫于无奈议和退城,高天神城情报断绝不知遭何境遇。数日内滨松城前屏障尽失,城外之围亦大大增强,盼平手刑部十日之内来援。” 如此叫苦,完全不是德川家康的作风。 可见局势确实是十分危急了。 得信平手汎秀顿时大惊。 随即德川信康亲自来到阵前,急切恳求出兵救援,织田信忠亦派佐佐成政前来商议表示关注。 德川信康身为人子肯定不能看着老爹败亡(他娘怎么想是另一回事),织田信忠也很不愿意失去这个隔绝大老虎的缓冲。 但他们自度并无足够力量扭转局势。 必须早做决断了。 平手汎秀也不免焦急。 无论德川家康阵亡,或是顶不住压力降伏,都会导致“讨伐武田”大战略遭到严重挫折,就此刷声望的计划也要泡汤。 武田信玄也不愧为人杰,面临着大片地盘得而复失,功败垂成的局面,丝毫不为“沉没成本”所动,反而将武田胜赖、山县、高坂他们撤回来的人马,全部投入到了远江,力求一举解决德川家康。 原本平手汎秀的思路,是在尾张、三河以静制动,以逸待劳,筑好防线等待敌人进攻的。按常理,一般人肯定接受不了到嘴边的鸭子飞掉,肯定要来找回场面的啊! 那么滨松之围自解无疑。 没想到武田信玄居然如此务实。 现在倒有些围点打援,围德川而引诱平手的意思在里面了! 小小刈谷城,忽然成为极其棘手的问题了。 须知德川家康已经经历了多日围困,城内军心和补给的情况,未必就优于水野信元。而他的名望地位,却又远远高于水野信元。 倘若刈谷城迟迟不能克,反是滨松城出了问题,局势可谓大大不妙。 但抛下刈谷城,去跟武田军决战,也很不明智。 自己这边联军组成复杂,人心不定,人家那边却是一门心思要西进上洛,而且甲斐军的野战能力一向是很著名的…… 该怎么办呢? 久经沙场的岩成友通分析到:“再过最多一个半月功夫,就到了秋收之季,武田、织田、德川他们以农兵为主要战力,届时势必要归乡休整。武田大膳集重兵于远江,就算攻克滨松,上半年内亦不会再有余力涉足三河、尾张。也就是说,敌方的胃口已经大大缩小了啊!” 对此中村一氏、浅野长吉等人感到自豪:“原本,‘甲斐之虎’大有一口气席卷远三尾三国的局面,主公一到,不足一月他们的目标就变成仅限于远江一国,看来武田大膳虽然居于东国,也知道我平手氏的威名啊!” 行事稳健的河田长亲,则是于仅有数名高层在场情况下,劝谏说:“远江失守,对织田、德川来说固然是切肤之痛,于我们却无必然利害。与武田战至此,已是收获颇丰,不如见好就收,来年再决胜负如何!否则刈谷这根钉子未拔,却挥军东进,似乎正中敌方下怀啊!” 而本多正信则是非常直言不讳地反驳说:“若按照河田大人所言施行,主公成为天下之范的时间,将会向后推迟十年,或者更长!既然已经声明要奉法讨逆,岂可对德川不闻不问呢?” 闻之河田长亲也不闹不怒,只是淡然反问:“素问本多殿谋略过人,庙算神机,是天下第一流的智者,不知有何良策,可以教我?” “呵呵……”本多正信诡笑了一下,“岂敢岂敢,论及军学、政务、谋略之类正大光明的本事,在下是远远不如河田大人您了,自然不敢妄言。只是鄙人自幼见惯了鸡鸣狗盗,三教九流之徒,对人心的阴暗之处,大概比您了解得要多一些……” “此言何解?”河田长亲依然面无表情,声调淡然。 “正信不才,勉强想出三策,请主公定夺……” 第七十六章 毒士之谋 “如果主公采纳河田大人所言,以见好就收,谨慎保身为上,不需积极救援滨松城的德川家康大人。不过,必须要同时向冈崎城的德川信康大人作出承诺:一旦家康大人有丝毫降伏变节之趋势,我家将全力支持信康大人取而代之,成为德川家之主!鄙人有信心作为使者说服他接受这个提议。” 本多正信低沉幽然的嗓音,在军帐中轻轻回荡。 “你这是……要鼓动德川家内纷吗?”河田长亲色变,“滨松城的家康大人是否有降伏变节之趋势,这完全是看你怎么说的,随手加一个罪名也不奇怪。” “是德川家本就有内纷的迹象而已。”本多正信淡淡笑着解释道,“这一点——河田大人久居在外,或许尚未得知,否则区区鄙人,何德何能,可以鼓动其内纷呢?” “当然不敢不相信本多殿的悬河之辩,我也不是没听说过德川家中的内纷迹象,不过,人家终究是父子,贸然加以离间,难度实在太高,恐怕不太可能成功才是吧。”中村一氏表示了质疑。 “这个么……”本多正信瞟了一眼,低头说到:“在下乃是生于三河的本地人,至今仍与一些亲朋保持着联络,所以信息渠道比您可能更胜一些……冈崎城的信康大人,或许并无自立之心,但冈崎城的其他人就说不定了,甚至于滨松城那边……对了,加藤殿也是三河人,何不请他说话呢?” 难得列席高层军议的加藤教明,一直持着谨小慎微的态度,此刻被点到名,也只是深深埋下头去,惶恐回应说:“鄙人虽然也是出身三河,但早已与乡亲故旧没有任何交情,所以什么也不敢说。” 听了这话,河田长亲皱了皱眉,稍有不悦。中村一氏面无表情,不见喜怒。两人都没再说什么。 平手汎秀心不在焉地轻轻“嗯”了一声,仿佛是表示赞同,接着喃喃自语道:“不救援冈崎,可能导致最坏的结果,就是三河、远江全面倒向武田氏。如果挑动德川内斗的话,至少能保证三河的稳定,有意思,有趣,有创意……” 虽然自语,却也清晰传到家臣耳中。 只是仍未断定可否。 方才好似在打盹的庆次忽而睁开双目,询问到:“我听懂了,这么做就等于是预先默认德川家康大人会向武田屈服。但还有一事不解。就算是我们鼎力支持,那冈崎城的德川信康就一定会加以配合吗?他为何不跟随其父一道投了武田氏呢?” “自然是因为——我们平手氏,对三河、远江两国领地起心思的可能性不大,而武田,则是明摆着要抢夺地盘而来。”河田长亲不假思索做出回应,而后恍然大悟,“我有些明白了!如果我们提前做好沟通的话,滨松城的家康大人,未必会因此事恼火,反而可能暗喜也未可知!说不定他老人家会主动命令冈崎城的信康配合我们行动!” 这么一说开,众人才懂了本多正信的详细谋划。 不仅生出各种情绪复杂的嗟叹。 而本多正信只是颔首一笑,瞬间将露出的锋芒收了回去。 只是平手汎秀仍然无动于衷。 此时岩成友通闻弦歌而知雅意,追问到:“本多殿说了有三策。看刚才的意思是……根据不同的军事策略,您会提出相对应的谋划方案,对吧?” “然也。岩成大人果然慧眼。”本多正信伏下身去施礼,“刚才只是基于不救援滨松城的情况。如果,主公最终决定分兵救援滨松的话……自然该有别的处置方案。” “此言何解?”岩成友通很好扮演了捧哏角色,继续发问。 “如果要救援滨松,那么就要尽量避免德川家康大人倒向武田。既然如此,离间他们父子就没有必要了。相应我们只需要考虑,如何最有效解除远江之危。”本多正信的眼光开始重新锐利起来。 “究竟该如何?”岩成友通很有耐心的再次询问。 “由于刈谷城这跟钉子在背后,主力与敌作战殊为不智。只宜在正面故布疑阵,另选奇兵,走水路绕过武田军主力,直扑骏河,甚至攻向甲斐。”本多正信从容应答道:“围魏救赵,向来是兵法中的正理。” “呵呵……”中村一氏脸上出现十分友善的笑容,“本多殿此计,倒与鄙人先前想法不谋而合。只是我思来想去,总无法解决的问题是——这支走水路的奇兵,一旦入了甲斐的山地,该如何出来呢?” 中村一氏的质疑令众人不禁点头。 确实围魏救赵总是很有效果的计划,武田胜赖从清州撤出时,也用了一次这招,跑到岐阜城下烧杀抢掠了一番。 但问题在于,武田氏已经在美浓东部、三河北部等地布置了许多兵力,很方便接应从岐阜城撤回来的人。 而联军目前全面处于守势,任何人孤军逆袭到甲斐去,周围几百里都没有友军了。 提出这个计划,简直大失本多正信的水准,令人不免看低了一眼。 唯有平手汎秀眼珠内生出一闪而逝的光彩。 面对着怀疑的目光,本多正信微笑着缓缓反驳到:“中村大人,您的话倒让我有些奇怪了。非得让这支奇兵安全折返,才能帮德川家保住滨松城吗?”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河田长亲立即反应过来,不住摇头,批驳道:“太不可取!身为大将,怎么可以下达必死的命令?这种事一旦多发生几次,便会尽失军心。” 岩成友通亦十分不以为然:“连安全折返的计划都没有,将士明知毫无退路,恐怕也不情愿执行任务,说不定半路便哗变倒戈了。” 而中村一氏反倒故意表示赞同:“从理智上讲,现在离秋收仅有四十日光阴,只要派出奇兵,打乱武田氏的布置,拖延足够时间,德川的滨松城即可转危为安。不过这种为了全局而牺牲士卒的事情,我的魄力比不上本多殿,是没有勇气去做决断的。” 本多正信沉着回应:“这支偏师确实会十分危险,但一旦归还,便是殊世之功。我相信军中定有人愿意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去博取前程。事实上,我就认为一个这样的人。” 平手汎秀忽然皱了皱眉。 他并不是在道德上讨厌这个策略,只是想到了一些杂乱的事。 在穿越者的记忆中,好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德川被围困,武田来势汹汹,畿内大军来不及救援,只派了几千偏师帮忙,最终是一败涂地,“进退皆能”和“退之xxx”成功逃脱,但某个倒霉蛋不幸战殁…… 因为这不经意的一皱眉,家臣们似乎觉察到什么,没在这个话题停留。 岩成友通再次发问,本多正信又抛出一个“毒计”。 “主公深谋远虑,神机妙算,臣下实在望尘莫及,不敢揣度。若是您打算率军前往远江,与武田主力一战的话……鄙人倒有个主意解决刈谷城这跟钉子。” “噢?不妨说来听听?”说到这里。平手汎秀似乎也起了一点兴趣。 “水野信元之所以杀害我家的寺田大人,忽然倒戈,其实是受了欺骗和惊吓所致。这个误会是很容易解释清楚的。不妨请织田、德川两家出面,劝他弃暗投明,化干戈为玉帛,岂不快哉。”本多正信说出了跟人设不符的一番话。 “恐怕不妥。”岩成友通表示反对,“不管他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总之是下了狠手,杀了我家数百名国人众!若轻易饶恕此人,只怕有不少外样会离心离德。” “在线可并未说要饶恕此人啊!”本多正信佯装出无辜的样子。 “那您刚才……”岩成友通怔了片刻,立即反应过来,惊道:“您的意思是……在其中玩弄一下文字游戏,先让织田、德川出面,承诺水野信元的人身安全,待其解除武装之后,我们再抓住言辞漏洞,强行料理了此人……如此一来,织田德川两家对我们必然会有些怨恨,但出于对抗武田的需要,他们也不敢翻脸。同时附近的国人众对织田德川将会有强烈的不满,那样的话……上下其手的机会说不定更多……” “呵呵……今夜的月色倒是不错……”本多正信顾左右而言他。 河田长亲不禁嗟叹:“好个毒士!我实在庆幸,本多殿您是我的同僚,而非敌人。” 中村一氏、拜乡家嘉、加藤教明等人此时方才明了过来,纷纷倒吸冷气,生出复杂的表情,对这个毒士同僚感到佩服,又不免大为忌惮。 庆次彻底不再装睡着了,而是猛睁双目紧盯着本多正信上下打量,眼神既不是推崇,也不是鄙夷,而是疑惑。 同样疑惑的还有平手汎秀。 别看在众臣面前默不作声,究竟该怎么行动,他心里早已打好了腹稿。 本多正信的计略带来许多启发,能让事情更万无一失,但就算没有他的计略,也不至于就束手无策。 更让人不解的是—— 如此三条玩弄人心的毒计,为什么不私下进言,而偏偏在几位重臣在场时,公开说出来呢? 营造这个“毒士”的形象,对他可有什么好处吗? 第七十七章 当然是为了天下大义 良久之后,平手汎秀仿佛才从神游当中抽出神来,随意地点了点头,状似轻松地开口说:“弥八郎(本多正信)说的不错,可谓是面面俱到,考虑了对事情不同的应对方案,很好,不愧是我家臣中足智多谋排名第一的人物。” 做出这个评价的时候,当事人尚且淡定,但有一两个人的脸色明显发生了变动。 然而,平手汎秀目不斜视,对此似乎全然未见。他顿了顿,仿佛思考了一下措辞,忽又笑道:“然后适才各位所言,都有一个很不妥当的地方。” 此言一出,河田长亲、岩成友通、乃至本多正信皆略感惊讶,中村一氏、加藤教明、拜乡家嘉则是颇为茫然,唯有庆次若有所思。 不过最突出的还是刚刚随着运输队到达前线的浅野长吉,他是一脸“我完全听不懂但我一点都不觉得可耻反而很骄傲”的表情,非常欠揍。 幸好没有人会当真揍他。 接着平手汎秀没在故弄玄虚,而是伸出手指,重重敲了敲桌板,同时直起腰杆,坐正了身子,提高音量:“各位回忆一下,我们千里迢迢,从和泉到京都,再到此地,耗费了无数精力和钱粮,牺牲了许多的部众,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了从织田、德川身上获取土地、金银、或者其他的回报吗?这个他们只怕是想给也给不出来吧!” “啊哈……”这时候庆次忽然讪笑了两下,半开玩笑地试探回答到:“当然是为了天下大义!武田大膳抬出已被朝廷废黜的前任关白作旗号,又拿一个身份不明的遗腹子来挑战当今公方的地位,此举乃是行大不逆,十恶不赦的!为了讨伐这种行为,我们身为武士,自是责无旁贷,要将虚名和利益完全置之度外了!” 话说得很正气凛然,但他不停地挤眉弄眼,的表情充满了夸张和讽刺的意味。 不过平手汎秀恍如未闻,睁着眼就忽略了这些不协调的小插曲,重重点头道:“很好!庆次此言甚善!吾作为叔父,见你今日终于知晓大义,十分欣慰。” 接着也不顾众臣反应,再次提高声调,肃然道:“现在滨松城的德川大人,面临着十分危险的局面,结果你们却纷纷劝说我驻足不前?这断然不可!否则日后定会遭人质疑,又如何能继续让东海道地方的百姓们,相信我们是为了大义而来?” “……主公高瞻远瞩,下臣受教了。救援滨松城,当然势在必行。然而……”河田长亲忍不住出言,“既然局势十分紧张,那么如何救援,才是值得思虑的问题。” “河田殿……依老夫看,兵阵军法上的事姑且倒可以暂时不谈,但……”岩成友通接过话头,“首先要向外界展示我家决不妥协的斗志,尤其是向武田、德川展示……” “嗯……用兵的方略,当然要小心谨慎,以防万一,再怎么仔细也不过分。”平手汎秀眯着眼微微点头,“但进兵解救滨松城的态度,是不容置疑的。” 说到这里,平手秀益又呈现思索之态,本多正信一副理所当然表情悄悄点头,其余众人也渐渐领悟过来。 当然也未免产生新的疑惑——虽然大部分人并不言。 心思鲁直的拜乡家嘉却是径直开口,疑惑问道:“主公!如何能在小心谨慎的同时,又展示出坚定不移的态度呢?请恕小人愚钝,实在想不明白该如何指挥了……” 平手汎秀毫不感到意外,笑了一笑,以不容反驳的语调回答说:“从明日午时起,我的马印和军旗,就会朝着东面滨松城的方面移动,并且在远江局势稳定之前,绝不会后退一步。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行动才是最好的证明。” “……咦……”几名家臣发出低声的惊叹,却都不敢抬头说话。 但平手汎秀仍只当未见,挥了挥手里的折扇,开始正式布置起任务来: “新九郎(河田长亲),与冈崎城交涉的任务交给你了。确保让德川信康相信,万一有变,我会全力支持他继承德川家主之位。不要从信康本人着手,先从他身边的亲信开始,比如石川数正、平岩亲吉等。还有个可能更有影响力的是其母筑山殿……当然想见到她或许并不简单,我会让虎哉宗乙大师协助你的,临济宗在三河还算有些牌面。” “是!” 河田长亲干净利索地伏身领命。 以他这一年来在四国的历练来看,比较擅长处理错综复杂的人际问题,应对这种场面大约可以胜任。 平手汎秀轻轻捋须点头,接着发号施令:“弥兵卫(浅野长吉),你去联系织田、德川两家,拜托他们从中协调,帮忙劝说刈谷城投降。你要向他们作出‘水野信元可以得到原谅’的暗示,但不可有任何字据为证,明白了吗?就像同和泉的商人打交道一样,发挥文字游戏的艺术。” “噢……属下明白了。请您放心。” 浅野长吉心领神会。 他长期以来主要是主持岸和田城下町的贸易行动,跟奸商打交道的机会极多,以这个机灵性子总该学到不少歪招了。 接着平手汎秀指向岩成友通:“明日午时,全军向东进发,请您今晚就把命令传到,并安排好行进顺序。另外,从各备队选出一千名敢死之士,交给木下秀长,详细的任务我会单独与他交待清楚的。” “遵命!” 岩成友通有些不太明白,但很明智的没有多嘴。 他猜测,主公并不会像本多正信所说的那么简单地派人袭扰敌后,一定有更多巧妙的变化在里面。 这猜测倒也没错。 然后又轮到下一个。 “庆次!赶紧去清点我们陆续运到的这批‘特殊货物’!明日上午按照先前约定分发下去。不可有了差池!” “……什么来着……啊记起来了……不,我真的没忘,只是开玩笑……” 平手秀益故作大大咧咧玩忽职守的样子,被瞪了之后却又十分心虚灰溜溜地低头辩解。 听到有新的装备要分发给各军,加藤教明一下有点好奇,但转头一看,拜乡家嘉毫无异色似乎心知肚明,顿时觉得略有酸意。 倒是另一个势大将,知行高达五千石的香西长信,很明白自己地位,小心翼翼没露任何情绪出来。 平手汎秀静了一会儿,复又看回到本多正信,赞道:“弥八郎啊,你确实是不凡,出的三个主意,有些我是想到了,但你也提供了新的角度,有些我是完全没想到的。我想了一想,感觉这三个主意,都用得上。不过……虽然想要加以表彰,却不得不先指使一件格外艰难的任务给你。” “此故所愿尔,下臣甘之如饴。”本多正信很冷静地伏身施礼。 他习惯性无视了同僚们投过来各种复杂的目光。 “那么就——麻烦你去一趟北陆吧。”平手汎秀下意识侧首向北看去。 “北陆?上杉吗?”本多正信今日第一次露出惊讶之色,“上杉弹正似乎正与一向宗争夺越中的肥沃土地,就算您想联络他夹击武田,恐怕也是……” “没错,武田大膳就是用一向宗在越中牵制上杉的。”平手汎秀眼中露出一丝厉色,“不仅如此,还反复收买石山本愿寺中的旁系高僧,说些不利于我的风言风语,连显如上人也不能尽数压制住。我也是刚刚收到书信,才知道这一点。那么,既然都如此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总不能无动于衷吧?” “下臣该做些什么呢?”本多正信很聪明地没有询问上述事件的细节,而是先关注了自己的差事。 “居中调解,令北陆一向宗与上杉家讲和!” 此言一出,本多正信更加惊讶了,下意识便觉得任务几乎不可能完成。 争抢地盘的合战,又不是因误会而起,这还能怎么调解?难道一向宗会同意让出越中给上杉?或者反过来,上杉愿意让出越中给一向宗? 但他依旧垂首不语,低头称了句“遵命。” 没有丝毫抱怨。 反倒是其他同僚,有的幸灾乐祸,有的皱眉不悦。 见之平手汎秀哈哈大笑了一下,补充到:“别慌,不要觉得任务很难!你先快马到京都,回合了本愿寺的下间赖纯大人,再去北陆!那些在越中站稳脚跟的一向宗门徒,自然没有放弃产业的道理,然而石山的显如上人,那是统筹全局的,不会太过坚持这些尺寸之利。只要令加贺、能登的门徒服从命令,顾全大局,只凭越中一地,断然不是上杉弹正的对手无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当然不能不明白了。 本多正信不禁自语:“外人皆以为一向宗是团结一心,谁知也有复杂的内部关系。足以有我家渔利的空间。” 平手汎秀问道:“你可不是外人,莫非忘了你自己就是信徒吗?” 本多正信答道:“跟随主公良久,耳濡目染,见贤思齐,便渐渐不记得自己信的,究竟是哪一宗哪一派了。” 君臣相视而笑,尽在不言之中。 第七十八章 日行16公里的驰援 收到德川家康求援急信之后的第二日下午,平手汎秀慷慨激昂,力排众议,定下“义不容辞”的方针,率领军队毅然向东进击。 只留下少数人监视刈谷城的水野信元。 由当前驻地前往滨松城,全程约七百町路程(70公里)。按正常行军速度需要三日,如果是急行军的话,两天就能到。 但平手汎秀思考了一番,出于对武田信玄这个对手的尊重,保持了一贯“大胆发言,小心用兵”的优良传统,不容置疑地命令各部队,每日向前移动一百六十町(16公里),确保五日之后到达目的地即可。 至于滨松城会不在半路上就失守嘛…… “德川三河的为人,我素知之,他言出如山,说是能再坚持十日,就一定不会少于十日。尔等不需有丝毫疑虑。所以我军务必要戒骄戒躁,稳步向前,方才对得起德川三河大人的奋战啊!” ——平手汎秀是如此解释的。 当然这并不足以令利益相关的人信服。 德川信康就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急得如火烧眉毛,仪态也就不怎么顾得上,说了些“就算阁下推托,吾一人一枪也定要驰援滨松城”之类不合时宜的狠话,作势就要先走。 对这种无礼行径,家臣们和附属国人们都纷纷感到气愤:咱们刑部大人最是急公好义,嫉恶如仇,向来与逆贼势不两立,只是担忧兵戈凶险,行事稳健一些罢了,此乃老成持国之举,如何能说是“推托”呢? 不过平手汎秀却只笑笑:小儿辈不懂事,何必苛责? 此所谓海纳百川,虚怀若谷是也。 但河田长亲与虎哉宗乙走通了冈崎城的上层关系,然后筑山殿、石川数正出于种种目的,一起出面劝住了德川信康,平岩亲吉则想办法联系滨松城,询问家康的意见。 他们当然也有道理:“主公若是终究难以救援出来,我家总需要有个应急的章程曲调才是,决不能一夜之间让人心散了。” 据平手汎秀的见闻,三河的许多中上层谱代武士,对此其实是非常乐见的。 大概是因为德川家康精明强干,外宽内严,御下有术,任人重贤,启用了不少外乡人与寒微之士,令混资历的“子弟兵”十分难受。相比之下,他儿子则显得轻信于人,很好忽悠——不对,应该说是“仁厚仗义”。 德川信康本是满腔热血一心杀敌救父,结果被母亲与老师一忽悠,又没了主意,不知该快还是该慢,只能跟着平手军的步调,保持在前方稍南处。 至于织田信忠,他的积极性比平手汎秀还要更低上许多,要不是面子始终挨不过,可能就缩回去尾张甚至美浓,不打算过来了。 包括下面的家臣,也都缺乏战意。 这倒不能完全怪他们见死不救或者畏敌如虎。 连续作战,胜少败多,自春后开战以来两三个月内,织田家的直属旗本兵力减员十分严重,当前可战之兵恐怕不到一半。 尾张国众能力不太可靠,美浓国众立场值得警惕,况且这俩各自也有不少的折损。 南近江、北伊势等级,自保尚且存在压力,只能是名义上还从属听命于织田信忠,实际提供不了一兵一卒。 反而平手汎秀还贴了些人到那些次要战线去支援。 (第五十章中,带兵支援北伊势的将领,写作了中村一氏,但我却记作了一门众野口政利,此处产生了前后矛盾。后文一律统一为野口政利) 总之就是说织田信忠的情况十分不妙,理论上,不管德川家康再怎么危险再怎么紧急,都是有心无力,没法帮忙的了。 然而有平手汎秀这“急公好义,嫉恶如仇”的榜样在侧,什么都不做的话,那就太丢脸了啊! 于是织田信忠拆东墙补西墙,抽出来二千多生力军来,又从尾张、美浓国人众中,各取千余兵,凑集五千军势。 带队的是唯一一个请缨的重臣,池田恒兴。 然后强行把刚成为平手家女婿的佐佐秀成拉去当了副将。 如此,不管是战阵中相互照拂,还是后面论功行赏,平手汎秀总要给点面子。 其他人就留在尾张休整了。 这番周折花了两天功夫,所以也比平手军迟了两天出发。 可是,那池田恒兴竟像是十分积极请战,脚程颇速,只花了两天时间就追上来了。 此时,平手军正隔着百多町(约十公里)距离,与武田的围城部队对峙。 …… 趁着这段时间,平手汎秀抽空过问了一下狙杀土屋昌恒时的实际情况。 本来没啥干连的可儿才藏非常坚持“线膛铁炮瞄准距离不可能超过一百二十步”的观点,铃木秀元在其鼓励(胁迫)之下也站了出来。 然后平手汎秀找了十三四个熟悉铁炮的亲卫兵,在河边做了几次尝试。 全都持着优选的特制铁炮,分别在不同的距离上一齐射击,以直径三尺的大竹筐悬挂起来作为靶子。 结果出人意料。 二百步的距离上,每人各发一弹,仅有一人侥幸中的,擦到竹筐的边缘。 百六十步,有一人射中靶子中心,一人打到外环偏左。 百二十步,仍然只有区区三人中的,包括一个将将擦到的。 再移近至八十步,终于有七人射中目标,可算是过了半数,场面没有太难看。 如此说来,铃木秀元带人接近到百步之内,再行射击,确实是正确的决定。真的如平手汎秀所言,在三百步距离以外的话,那命中概率可能跟中彩票头奖差不多。 亦即证明,膛线这玩意儿的作用,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但平手汎秀亲眼看到,“春田屋”试验时,田付景澄在百五十步内有七成命中率,两百步内亦有三成左右,所以才相信了“三百步外仍有一定可能命中”的说法。 这就很尴尬了。 立即写信问询此事。 数日后在行军途中收到回复,田付景澄坦诚,他自己对铁炮的内部构造,膛线的刻画,火药的配比,以及靶子的位置全都反复钻研,了如指掌,才能做到神射,普通士兵是不太可能接近这种水准的。 再者他作为“御前试合”的冠军,射击技术也的确远超凡人。 不过这也是为了“在刑部大人面前展露最佳表现”,总不能说是有罪吧? 显然在小作坊为主的时代,大家还没有形成“制式商品”的意识。尽管“春田屋”已经朝那个方向在努力了。 考虑到这一点,平手汎秀没有太过苛责,只提到将来武器试用需要更严格的流程,模拟战场的真实情况,而不是窝在实验室里创造理想结果。 这个制度改革,一回去就要实施。 无论怎么说,比起普通铁炮三十步之内才值得瞄准,五十步就完全看天吃饭的情况,还是好得太多。 铃木秀元违反军令的事,只训斥了一下,没落到实处。 也没法落了——池田恒兴带着五千织田军急匆匆追上来,第一时间就来求见。 他还特意拉上了佐佐秀成,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只有见一见了。 正巧先行的斥候队折返回来,探明了武田军的大致布置。 现在平手麾下联军二万三千,加上织田军五千,冈崎军三千,位于滨松城西北方向,约十多公里处,背靠着高一千多尺的三岳山,前方有宽十余步的小河相隔,占着地利,倒不怕武田军攻打过来。 但在战场另一边,武田大军不仅牢牢围住滨松,并且还有余力展开阵型,左右两侧都有延伸出去的部队,感觉像是摆好了口袋,等着围点打援似的。 这就有些麻烦了。 武田信玄可以静待滨松城耗光士气弹尽粮绝,平手汎秀却不能坐视德川家康败亡或降伏。 然而主动进兵也是很麻烦的,翻过面前这条小河,再往前走,直到海边,几乎遇不到任何的山川阻拦,是一片平原坦途,只有非常容易跨越的小山丘和小溪流了。 这也就是远江一国用以种植粮食的肥沃土地了。 “三河人去打仗,远江人种大米,骏河人整日高歌”的说法便来自于此。 数量并不占优势的情况下,在如此毫无遮蔽的坦途上去进攻以野战能力著称的甲信军团,怎么看都不太明智。 平手汎秀思来想去,还是得以场外行动为主,同时不得不做好德川家康保不住的心理准备。 接着池田恒兴与佐佐秀成进来了。 平手汎秀便讲大致情况分享了一下。 池田恒兴仔细听完,丝毫没反驳,十分爽快拍胸脯说到:“但有用武之处,请刑部大人尽快吩咐,鄙人唯一愿望,是能身先士卒,站在与武田逆贼厮杀的最激烈之处。” 平手汎秀听得诡异,连忙劝阻:“您身为五千军势之主,恐怕不宜涉险。” 池田恒兴果断摇头:“我知道尾张军近来的战力不足服众,但这次我们精心挑选,还请刑部大人信我一次。” 听他话中,颇有慷慨悲歌之意,隐约竟有些死志在里面。 闻之平手汎秀不由惊叹。 再仔细一看,池田恒兴伤口新愈,衣襟和袖口还露着纱布,面色亦是有些苍白,但整个人却呈现出一副决心已定,不容置疑的气质。 令人颇为陌生,亦不知如何去反驳。 第七十九章 强弩之末(上) 元龟五年,七月初三。 滨松城西,浜名湖畔,武田信玄忽在寅时三刻睁开眼睛,随即再无法入睡了。 远江本就临着海洋,此刻又驻营在湖边,气温算不上太高,但武田信玄这段时间以来,总觉得体内有一丝不明不白的阳烈火气在不断萦绕,使人精力格外旺盛,不怎么需要休息。 每日只睡了二三个时辰,依然耳聪目明,思维敏捷,甚至动起身子骨来,也仿佛比前些年更利索些。 隐约竟似乎是重焕青春的趋势。 包括那位阔别多年的“老朋友”,现在偶尔也会在清晨初醒的时候略加拜访。虽不比年少时一柱擎天,意气风发,却也正应了老树逢春,百折不挠的意境。 不知是年初那场大祭的功劳呢?还是大加采购的补药起了疗效? 管他如何,反正有用就好。 虽然也随之出现了无故失神,头疼脑热,眼酸手麻等等一些症状,但是瑕不掩瑜。那可能是神佛的庇佑过于隆重,血肉凡胎不能完全承受,抑或是补药的药性过度,引起些微的副作用罢了。 乐观估计一下,摆平了远江战事之后,回到甲斐,可以叫人悄悄查访家臣豪族之中有哪些貌美贤淑的未婚女子,考虑充实一下荒废已久的内院了…… 当年外号“十六文先生”的那个神医……叫什么来着?什么田,德什么来着?还念叨说“暗疾甚广,若继续劳形于案牍刀兵,而不善加休养生息,恐怕寿数止于半百”。 实在荒谬得很。 去年我晴信便满了半百,反倒是这神医三年前病重不治。 可见所谓“内行人”的说法,也未见得都是靠谱的。 武田信玄睁着眼睛在卧榻上稍微躺了一会儿,决定不要浪费时间,干脆去处理一下正事好了。 于是干净利索地翻身起床,也懒得唤人,亲自披了件薄衣,便掀开帘子探出。 外面点了四盏灯,亮得通透,一览无余。除了两个慌忙跪爬过来伺候的杂役之外,还有时刻听命的“奥近习众”,这些小伙子们分为几个班次,轮流任值,保证绝无间断。 今夜的负责人,正是最受信赖的武藤喜兵卫。 此人出自北信浓豪族真田氏,生得五短身材,武艺也是稀疏,但自幼机敏过人,最善察言观色,波澜不惊,喜怒不形,颇有智将之范。 武藤喜兵卫见了主上,毫不诧异,伏跪施了一礼,起身从旁边灯下桌板上取来一叠稿纸,快步呈上,道:“禀御馆大人,这是两个时辰前送来的情报,西北面敌军的数目和布置,大体已经知晓了。” “嗯。”武田信玄摸了摸胡子,跨步上前伸手要接,却不知怎的一脚没踩实在地上,忽一踉跄,险些跌倒。 大概是刚起床,精神还有些恍惚吧。 武田信玄认为问题不大,并不当回事,只是索性叫仆役取来马扎,就地坐下,继续看纸上的文字。 一旁武藤喜兵卫双目中的忧色一闪而逝,毫不敢声张。 一个月之前,御馆大人还会自称“年已老迈”的,最近几天,不知何时起却忽然极端避讳这一类话题了。 昨日,三枝守友来到大帐通报消息时,只因劝谏了一句“御馆大人似有微恙,还望保重身体,不要太过操劳”,便惹得主君勃然大怒,竟要治他的罪。 幸得内藤昌丰当场求情,最终才将这名刚立了功的武将,派到后方去运粮草了事。 此举大异于武田家往日的作风,令知情者尽皆胆寒——当然,在场的人都不是心里没数的长舌头,所以知情者也没几个。 那三枝守友乃是甲斐谱代出身,元服后被选为武田信玄的侧近亲卫,出人头地之后又娶了山县昌景的闺女做老婆,可谓是嫡系中的嫡系,亲信中的亲信。 连此等人,都免不得被一阵训斥,那么,武藤喜兵卫这个外样出身,毫无根基的近臣,自然只能更加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丝毫不敢逾距了。 三枝守友说不得就罢了,连内藤昌丰也避而不言,估计……只有极少数几人,才能劝得御馆大人正视事实。 可惜武田信廉留守甲斐,高坂昌信忙于掌兵,另一个胜赖少主,不知道是太拘束还是没心眼,一进大帐就老老实实低头跪坐着,好像一直没发现任何不对的地方。 唉…… 武藤喜兵卫这一走神,那边武田信玄已经捋须而笑:“平手、织田、加之冈崎德川,亦不过三万余人罢了。如此看来前日虽三河、尾张诸地得而复失,但终究重创了织田势,已经足以让人满意。” 见状武藤喜兵卫连忙接过话头:“我记得,您以前说过,唯一所虑的,就是平手刑部篡夺了尾美二国的职权,那将是我武田家的大患……现在看来并不会发生。” “是啊!”武田信玄不自觉扬了一下眉毛,“但喜兵卫你大概忘了,当时我就说过,织田左近的智术和胸怀远逊其父,大概不愿对外人言听计从。而平手刑部未免太惜虚名,始终放不下颜面去篡取织田氏的基业。所以这个‘唯一所虑’,也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啊……原来如此,鄙人的记忆力,果然无法与主公您相比。”武藤喜兵卫佯作惭愧窘迫状。 “哈哈……”武田信玄爽朗大笑,然后毫不留情戳破这个马屁:“你这小子,故意装傻总是装得不像!但虽然不像,却还挺有趣的,哈哈……” 废话,装太像了您真以为我傻怎么办,一个北信浓外样我容易吗……武藤喜兵卫心中腹诽了一下,陪着笑笑,然后立即转为正经,试探性发言道:“平手刑部花了四日,才从尾张来到远江,可谓慢到极致。到了以后,又是三日按兵不动,只在河流另一侧,隔着百町距离相望。足见他对您老人家的畏惧之盛……我看智将之说,恐怕也是浪得虚名。” “不然,平手刑部确实是厉害人物,只是于军阵一道,稍有些见绌罢了。”武田信玄拈须而笑,“但我常说,武士之才并不限于军阵。越后上杉那般强盛,也只能坐视北信浓和西上野为我所得了。” 武藤喜兵卫连忙补充道:“方才您未醒来,我特意跟透波里的诸位上忍聊过,对付平手氏不可只探查军阵,更要警惕其他歪门邪道。” “正是如此。”武田信玄点点头,“可有何发现吗?” “倒是有些值得注意的。”武藤喜兵卫急忙回应:“首先是……我调查了土居昌恒大人的死因,似乎是被一百几十步外的铁炮射中,而且并非凑巧遇到流弹,很可能是刻意的狙杀。属下觉得,如果大肆公布平手家有特制铁炮的消息,可能影响军心,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平手家确实是有些不凡的铁炮。”武田信玄皱了皱眉,“那种刻了什么螺线的,比常见铁炮精准许多,但装弹极慢。我倒也买过这玩意儿,可是真正的良作似乎是不卖的……这样吧,此事不可轻忽也不可能过度重视,你给我写一道命令下去,这次作战中,诸将领需以指挥士兵为首务,不可一味恃勇斗狠,严禁主动发起一骑讨,若有违反者,所有斩获皆不计入功绩。” “妙啊!身先士卒更容易遭遇射击,但专注于指挥部队,与麾下兵将在一道,就很难成为目标了。”武藤喜兵卫脸上充满了钦佩之意。 “还有别的吗?”武田信玄又问。 “刈谷城之事有些奇怪。”武藤喜兵卫继续禀报,“本来,以主公的神机妙算,策动水野信元与寺田安大夫互相猜忌,一举将前者策反,而且让水野信元与平手氏结下难解冤仇。可是……最近的消息是,平手刑部将此事委托给织田家,然后在织田左近担保水野信元全家老少的安全之后,双方再次达成和睦了……” “确实奇怪……平手刑部怎么会做这种自损威信的事呢……”武田信玄低头想了一想,忽然眉间一动:“等等,你是说,织田左近担保了水野信元全家老少,而平手刑部未必同意了此事?” “应该是……应该是默认的吧?”武藤喜兵卫犹豫不决,“否则织田信忠也不可能越俎代庖啊……” “呵呵,默认……”武田信玄冷笑,“喜兵卫你还是太年轻了,世间险恶知之不详啊……平手刑部处理此事的思路我大概猜到了,哼哼……” “……另外,还有就是一个诡异的传闻。”武藤喜兵卫明智地转移了话题,“我们听说,有些附近的百姓在谣传‘德川三河殿(家康)已经战死,冈崎殿(德川信康)已经继位为家主了。’属下暂时不能判断,这究竟是市井坊间偶然生起的,还是有人刻意引导的……” “……竟有此事?”今日第一次,武田信玄脸上出现了惊讶,随即他缓缓点了点头,“平手刑部确实有点手段,这一招虽然不能阻拦我获得远江,却可以大大延缓我从远江趁胜夺取三河的步伐。看来要改变一下措辞了,对于德川三河的赏格,需要加以调整。取其首级者,依旧是加封知行百贯。另外补充,生擒或劝降成功的,加封知行三百贯!” “是!”武藤喜兵卫伏身领命,立即着手去做。 第八十章 强弩之末(中) 武田信玄连连提问,武藤喜兵卫对答如流,时间过得飞快。 一问一答间,迅速将各方送来的最新情报阅览妥当,定下处理方案。 作为受宠的“奥近习众”之组头,武藤喜兵卫要负责将主君所言转化为公文书信,他一向措辞严谨,不留歧义,宁愿多费些笔墨,如此奋笔疾书了大半个时辰,手腕颇为疲顿,双目亦觉酸疼,感觉有点坚持不住了。 而年龄是二倍以上的武田信玄,却是越说越精神了,言辞之中条理清晰,井井有序,不仅果断做出大政方针上的指示,还特意嘱咐了许多细节实施办法,命令家臣一定要用心办事,不可有半分延误。 最后武藤喜兵卫足足写满了七张状纸。 此时天空已泛起朦朦鱼肚白。 帐外传来人声问答: “少主前来,可是有何要务禀报的?” “呵呵,倒没什么格外的事情,只是听说御馆大人已经醒了,我正好也没在睡,就想着过来探望一下。” 闻言武田信玄捋须一笑,以目示意。 两名跪立一旁侍奉待命已久的杂役,连忙上前卷开帘子,恭请少主入内。 “参见父上!” 来者正是武田胜赖。他刚刚在帐外,与亲兵队长聊天,可谓是举重若轻,谈笑风生,但甫一入内进来,瞬间变得拘谨,一丝不苟的施礼,话也不敢多说。 活脱脱是不肖子见了严父的典型场面。 都是因为你生母去的太早,我这个做爹的又太忙于国事,才让这孩子缺乏一点安全感——武田信玄内心如此感慨了一下,面上却纹丝不动,只是板着脸挥了挥手“嗯”了一声,算是回礼,立即便问到:“四郎(武田胜赖),你向来不是能早起的人,今天是怎么回事?心下不安?或是身子不适?” “……呃……要说也是有些不安,不过是因公而非私。”武田胜赖伏在地上头也不抬回答道,“这几日您吩咐说要关注平手军的动向,儿臣总是如临大敌,生怕又中了平手刑部那老狐狸的奸计,所以就算是夜里,也特意交待左右,每隔一个时辰,就把我叫醒,出账巡查一番。” “你这孩子,从小最是嗜睡,如今有这种觉悟,倒是难得!”武田信玄微微一笑,随后又皱眉摇头:“不过办法未免太笨!身为大将,担负重军,一定要知道轻重缓急才行,事必躬亲的话,即使是诸葛武侯也会累死的!巡夜之事,派一二名足轻大将就够了。” “您说的是。”武田胜赖不管青红皂白,先伏下身子低头认错,接着才小声辩解说:“只是对面毕竟是平手刑部……” “重视是对的,但过分重视就等于畏敌。”武田信玄十分有耐心地分析,“前些年不是也让你见识了上杉弹正的军力吗?你该知道,越后铁骑固然可怕,终究也是凡人。平手军同样如此,始终不可能肋生双翼飞过来的。” “是……”武田胜赖头埋得更低,音量也下沉了。 武田信玄见状移开话题:“既然你整夜都是隔一个时辰巡视一次,想必很清楚对面的动向了。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吗?” “有!”说到这里武田胜赖的脑袋稍微抬了一点,声音中也带了一丝喜悦:“从日落到凌晨,对方左右翼各发动一次夜袭,均被我识破,第一次敌军谨慎,一触即逃,只留下二三十首级,第二次我更有耐心,顺水推舟,斩获了平手家百余人。经辨认后,其中身份最高的,乃是纪伊国众,杂贺党头目之一的冈吉正!” “嗯……不错。”武田信玄不咸不淡地夸赞了一句,没有半点喜色,反而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低头看了儿子一眼,忽又改口:“嗯,那杂贺党的威名,天下谁不知道?平手刑部置铃木于四国,又扫灭土桥,现在这冈吉正大约就是杂贺的新旗头了。今日吾儿讨取此人,可谓大壮声威,于日后治国甚为有利。” “于日后治国甚为有利”,潜台词就是说“于当前战事意义不大”。 武田胜赖也不是听不出来弦外之音,但始终是被夸奖了,紧张的情绪总算舒缓很多。 原本深深弯下去的腰背更加挺直了一些,也敢于稍微抬起脖子了。 就在这时,武田信玄还想继续教导几句,忽觉一阵头晕目眩,身子晃了一晃,险些从马扎上跌倒下来。 “父亲!”胜赖见状,连跑带跳,一个箭步上前搀扶住。 “无妨,无妨……”武田信玄瞬间回过神,摆手道:“可能是昨日吃的天妇罗不太新鲜,抑或没有睡好的缘故。” “您还是多加注意休息的好。”武田胜赖半跪在地上,忧心忡忡道,“毕竟您老人家,年事终究是……终究是……” 话音落地,一旁武藤喜兵卫心提到嗓子间,下意识退后两小步。 一天之前,三枝守友就是说了类似的话,然后被一顿训斥责罚,打发回去押运粮草了。内藤昌丰求情的时候,也小心翼翼地不敢触及那几个字眼。 今日又会如何? 只见武田信玄依然深深皱眉,极是不悦,但站起身子,低头怒视了一会儿,没有发泄出去,反而怒意渐消,反而慈祥的“呵呵”一笑,弯腰拍了怕武田胜赖的肩膀,柔声道:“我可用的时间确实不算太多了,可能也就是三五载光阴而已,但正因为此,才更要抓紧功夫,将该解决的问题,逐一解决掉才行……不,不要低头,这不是因为不信任你。世上哪有父母不信任自己儿孙的呢?为父相信你经过几年历练,自有办法独力对付平手刑部,不过,事先把一切安排得万无一失的,岂不更好?” “父亲!我……我实在是惭愧……” 武田胜赖沉沉低头,眼眶有些发红。 另一边武藤喜兵卫放下心——毕竟是亲生儿子,还是不一样。 不过这父慈子孝的场面,外人好像不适合多看。 恰好天色更亮了些,不妨溜出去办理公务吧。 武藤喜兵卫打着如此想法,轻声缓步向门口挪去。 结果刚踏出去,没两步,却与一名迎面走来的同僚撞得满怀了。 衣饰华丽,又能径直进入大帐的武士,整个武田家体系里也没多少人,但武藤喜兵卫瞧着面前这人却有些陌生。 仔细想了想才回忆起来,这是少主身边的左右手,甲斐谱代迹部胜资。 连忙见礼。 迹部胜资风尘仆仆,气喘吁吁,却是丝毫没有坐下来休息的念头,反而如临大敌,心神不定,无暇寒暄,匆匆打了招呼,通名过后,便急忙入内,对着武田信玄、胜赖父子下拜禀报说:“主公,少主!前方探查得知,大约半个时辰前,平手军开始越过中细川,向我军袭来!” “竟有此事?!”武田胜赖闻言兴奋跃起,“哈哈,之所以没把他们堵在河边,而是留出平原任其驱驰,就是等这个机会!论城外会战,除了与越后上杉平分秋色之外,我甲斐武田氏就没把谁瞧得上眼过!” 武田信玄却是很冷静地摇了摇头,道:“平手刑部这个人,不像是有胆子跟我正面交手的,他还有什么异动吗?” “确实是有!”迹部胜资刚缓了口气,又面色涨红,急切开口到:“平手军,好像是推着许多车子,缓缓前进的!这可真是……” “许多是多少?是人力手推,而非蓄力拉动?”武田胜赖打断问道。 “起码三五百辆小车吧?”迹部胜资不太确定地作答,随后又坚定称:“属下亲眼所见,敌兵以二人推一车的形式向前进发,行五至十町(即500到1000米),就停下来,重新整队休整。” “奇怪,在搞什么把戏?摆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处?另外……他哪里来,变出的一堆小推车?”武田胜赖疑惑不解。 “这个么……”迹部胜资想了想答道:“我们先前以为,平手氏从海上运输的,都是粮食,但现在看来,可能夹杂期间,也携带了许多切割好的木材,拿到这里拼装成车……” “这又能怎么样?”武田胜赖莫名其妙,“打仗的时候推着车干嘛?” “……是车阵吗?”武田信玄摸着胡子若有所思,“这我倒是从兵书见过不少例子。扶桑多山,交通不便,战车难以通行。但远江这一带,却是难得的平原,而且也可以从水路获得补给……” “……这……这也不足为虑吧……”武田胜赖犹自逞强,虽然有些色厉内荏,“平手刑部此人,确实常有匪夷所思的奇计,但未必每件都能凑效。” 迹部胜资和武藤喜兵卫伫立两侧,沉默不语,等待命令。 “……哈哈哈……”武田信玄脸上瞬间转化了许多神色,最终变成胸有成竹的大笑,“确实不足为虑。平手刑部虽然是良将,但他一路从和泉到远江,路途遥远,中间又要对付松永,支援南近江和北伊势,还与我家先锋势鏖战,现在恐怕已经是强弩之末!所谓车阵,我看不过是故布疑兵吧!” “噢!” “原来如此,只是疑兵啊!” 武田胜赖和迹部胜资立即接受。 只有武藤喜兵卫微微觉得不妥。他隐约感受到,武田信玄这话,好像有点言不由衷,似乎是为了镇定士气故意说的。 第八十一章 强弩之末(下) 听了父上的论断之后,武田胜赖热血上涌,一心要亲手对付平手军,洗刷前耻。 但信玄何等老成,说归说,实际行动又是另一回事。 他点了能征善战,又颇为机敏的小山田信茂为先锋,命其带二千人出阵,去试试水,同时通知左右两翼的高坂昌信与土屋昌次一并进发,彼此掩护。 而武田胜赖所部精锐,则在稍后次锋的位置待命,见风行事,相机而动。又恐其连日损耗,战力不满,差遣原昌胤、今井胜澄等三千人马与之合流,听其号令。同时也是防止这孩子情绪过度激动,处置失当。 众将领到命令,匆匆来去。一阵响动后帐子里又瞬间安静起来。 包括奥近习众武藤喜兵卫,作为主君的耳目,他领着一小队亲兵,轻装快马到前线去视察情况了。 不过,指挥着四五万人的中军大帐,怎么也不可能有清闲的时候。 上述人等前脚刚走,后脚曾根昌世领着内藤昌丰就急匆匆窜进来了。 这两人目前正在专注于对滨松城的围攻。 曾根昌世作为“奥近习众”,身份大略与武藤喜兵卫相当,担当监军代表,巡视兼听取民意;内藤昌丰作为谱代家老,排名在外姓中仅因资历而次于马场信房,居第二位,指挥攻城的具体军事行动。 这两人平素都是沉着冷静,处变不惊的良将,此刻一齐前来拜访,脸上都有些难堪之色,是十分罕见的。 见之武田信玄亦不免讶异:“滨松城那里,还能出什么状况吗?德川三河固然智勇非凡,在今日之局下,又能有何计策可施?” “禀主公!” 两人一起下跪,答话的是曾根昌世,这是符合身份地位的行为:“滨松城看上去已经接近于枯竭了,属下估计再来三到五次攻击,付出五百至七百人的代价,就足以将我家的四棱旗插进本丸。另外德川三河也已松口,愿意认输退出城外,只是还不肯倒戈派兵协助西上,不过语气是远不如往日坚定了……” “终于到这一步了吗?很好。若能降伏此人,更胜过获取一国之领。”武田信玄表示欣慰:“具体打到哪了?几座支城又处理得怎么样了?” 曾根昌世继续回答说:“滨松城西面、南面两座出丸皆已被我军占领,三之丸的城墙半数毁坏,守军现在仅剩两层防御了。截止昨日,德川家已有三十七名有身份的武士确认讨死,城内可战之兵估计不超过一千二百了。另外野田城已经基本拆除,二俣城正在改造,高天神城还余有一些战力,但肯定是不可能出城援救滨松,姑且隔而不围。这些都没什么问题,只是……” 说到最后欲言又止,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措辞。 “那不是很顺利吗?到这一步,无论用哪种办法解决问题都可以,只要姑且留得德川三河的性命即可。”说完武田信玄心念一动,神色恍然:“……既然守城的敌兵并没有什么奇策可用,尔等却愁眉不展,那一定是我军内部的麻烦。如此想来……定是骏河兵出了毛病。” “主公真是神机妙算,帷幄之间知天下事。”曾根昌世苦着脸恭维了一句,然后侧过首去,说:“详细始末,小人并未全部弄清,请内藤大人讲吧。” “是。”内藤昌丰直起身子,施了一礼,摆着愧疚的表情沉声道:“最早是上月末,就有一家骏河先方众声称伤亡过重,无力作战。没过两天又出来另一家,当时我视察过后,认为他们言过其实,颇有怯战之嫌,于是只抚慰宣奖了一番,没有放松军令。之后的攻城也姑且还算顺利。孰料昨天夜里,骏河先方众十五家中,竟有十三家联名,向担任军监的曾根大人上诉,说是宁愿切腹也不想再打下去了……围城的部队中,有三分之二是骏河先方众,他们一旦动摇,就不可能再发动进攻了……” “……”饶是武田信玄见多识广,一时也无言以对。 内藤昌丰是经验极丰富的将领,曾经多次统率信浓、上野、飞弹、武藏等地的“外样众”作战,从来就很擅长把握尺度,怎么这次犯了如此大错? 接着曾根昌世补充道:“属下接到上诉之后,赶紧核实了一下……骏河人说是每家都有子侄战殁,这确实是没错。但大部分也就是一两个庶出或旁系的而已,真正的折损并不太大,这么些天加起来也就是一成出头吧……真正死伤最重的天野氏,反倒没有任何怨言……” 听到这里,武田信玄恍然点点头:“我了解了。这样的事情,在甲州郎党看来,只是为获取胜利而付出的必要牺牲,信浓、上野的武士也完全能够硬下心承受得了,甚至刚刚向我称臣的远江人,大概都坚持不下来,但骏河……唯独骏河……骏河自有国情啊……” “臣下惭愧!居然疏忽了此处。”内藤昌丰无地自容,跪地请罪:“事已至此,强行驱使骏河国人,只怕生变。但也不能就此耽误攻城,其中的分寸拿捏,实在难以把握。为今之计,唯有将鄙人罢黜并且加以惩治,以平民愤,再另择良将负责攻城,才是……” “确实可以解决问题。”武田信玄轻轻微笑,但又立即摇头:“但这样,就太委屈你了。明明是我再三严令,对滨松城的进攻不可丝毫放松,才导致今日之失。” “臣下惶恐!”内藤昌丰深深埋下头去道:“为了我家的西上大业着想,我区区一人的虚名和私利,实在不足挂齿……” “不然,不然……”武田信玄忽然正色,斩钉截铁道:“凭什么要为取悦那帮子懦夫,牺牲我甲信名将的声誉?区区十五家骏河国人罢了,土鸡瓦犬一般的凡庸俗辈,加在一起也比不了半个内藤昌丰。” “主公……主公请三思啊……”内藤昌丰没有因为知遇之恩而感动到失去理智,他仍然继续尝试苦劝:“骏河国众毕竟是最近两年陆续臣服的新人,虽然武力有些不足,但也一向忠诚勤勉,未有大错。这次终究是我……” “不必说了。”武田信玄似已下定决心,挥挥手打断:“我意已决!你们通知下去,让那十三家提出上诉的国人必须在今日午时二刻之前,继续投入攻城!想要切腹的,就去切腹好了,大不了给他们换个家督,一样要遵循命令!” “……” 内藤昌丰、曾根昌世对视一眼,俱都惊疑不定。 他们当然不敢不执行命令。 重用甲斐谱代,压榨外样国人,也一向是武田家的“基本国策”。新降者都被称作“先方众”,必须要经年累月奋战,立下许多勋劳,才有机会提升待遇——比如北信浓真田家的态度和功绩都很出众,于是有了一个深受宠信的武藤喜兵卫。 但压榨也得有个尺度哇…… 总不能把人榨干了,或者逼反了。 两人满怀着担忧情绪,不情愿地缓缓往帐外退去。 忽而武田信玄复又开口:“且住!” 内藤昌丰与曾根昌世疑惑停住脚步,转身听命。 只见武田信玄不徐不疾,闭目道:“四郎(武田胜赖)正在前面候命,源左(内藤昌丰)你去把骏河国众的事情说与他知晓一番,孙次郎(曾根昌世)一个人传达我刚才的话就够了。” “……属下了解!” 内藤昌丰的愁眉去了大半,恍然了解了主角的指示。 特意说去找少主,意思显然就是,让骏河国人众到少主那里去求情啊! 父子两个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演出双簧,以便于二代目有收拢人心,彰显仁德的机会。 确实是很有必要的。 而现任的御馆大人声威何等隆厚,显然已经不需要用这种手段赢得支持了。 对此内藤昌丰感到乐见其成。 但曾根昌世下意识偷偷皱了皱眉。他跟“废太子”武田义信乃是称兄道弟的关系,感情十分亲密。义信被废事发后,一度因受牵连出奔逃亡,两年后才被家中老父劝回来。 此后对武田家的忠贞并未变质,但对武田胜赖那个“信浓来的诹访四郎”总有种难以言状的莫名敌意。 当然,也不可能因为这点敌意,就真的与家中的嗣子作对的,这属于既蠢又坏的行为。 但如果……只是说如果……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武田家的继承问题,出现什么争议……那曾根昌世绝对愿意添一把油,加几滴醋。 听完了完整的命令之后,内藤昌丰与曾根昌世分别离去。 此时天色似乎已经大亮,武田信玄感到有些饥饿,吩咐仆役赶紧去取饭食来。 接着他起身来到门口,掀开帘子,想看看天气如何。 孰料甫一伸手,刺进来的光线竟然是如此耀眼,让他双目骤然一痛,仿佛被许多细针刺入一般难受。 赶紧转身回头,揉了半天,视觉才渐渐恢复。 看来今日的太阳,格外炽烈啊…… 第八十二章 片甲车,百裂炮与国崩(上) 平手军以泅渡跨过了宽度不到二十步的中细川后,仅仅不到两个时辰,对面就反应过来,大举迎上。 虽然武田军为了吸引平手进击,故意放弃了最有利的河岸地形,但他们反应足够迅速,依然可以起到“半渡而击”的效果。 区区一两个时辰,平手军几万人显然无法全部渡河,而且渡过河的先锋部也没时间布置好栅栏壕沟之类的,能整好队形就不错了。 能在彼此都没有防护建筑的前提下,对等姿态在平原决战,就已经等于武田占了心态的上风。 平手刑部之名,虽然在畿内如日中天,但主要是来自于其个人的智计谋略与斡旋手段,仅论部队的野战素质,还是远远不如甲斐之虎的。 今日武田摆出的阵型类似于“鱼鳞”,最前方是气势如虹的小山田信茂部,稍后武田胜赖的主力部队随时准备一锤定音,两侧高坂昌信、土屋昌次从侧翼提供支援和警戒。 这是重视中央突破的战法。 然后还有通晓军阵学问的原昌胤作为兵法奉行,随武田胜赖出发,随时可根据形势的变化,改变主力部队入场的地点与时机,转为单翼斜击,甚至两路包抄。 盖因上述这些部队,每一支都是甲信的精华所在,既有能力负责主攻,亦具备担当辅助的牺牲精神。 相应平手军,则是类似“鹤翼”的防御型站位。 作战积极性较高的德川信康和池田恒兴分居左右,过河后各自向前推进了三十至四十町(3到4公里)的距离,见到对面升起大规模行军的烟尘后,立即止步,整队备战。 西侧德川信康三千冈崎众,河田长亲率四国客军及淡路国众共三千八百人紧随其后。 东面池田恒兴五千人在前,然后是中村一氏指挥的三千纪伊众。 平手汎秀对两翼友军的期待不太高,只希望他们不要太快崩溃就行。 万一实在不行速败了,就让他们各自向斜后方撤退,后面的自家军队迅速顶上。中村一氏和河田长亲那里虽然是外样部队,但素来战力还比较靠谱,应该不至于无还手之力。 最重要的中路,过河之后只推进了十五町到十八町,四支千五百到二千不等的队伍顺着排开,依靠河岸,隐约组成半圆形防线。平手秀益、拜乡家嘉居中,加藤教明、香西长信在左右两边。 这个意思,不仅要抵抗正面的敌人,还要防止两翼迅速崩溃之后,前来夹击的武田军。 显然平手汎秀对中路直属的部队有着强烈信心,而对左右方向的外样军很不看好。 这显然与一门众、旗本军队伍里的推车大有关系。 经过数日卸货组装之后,一共获得五百辆可用的四轮推车。 由于车子的外形比较奇怪,暂时没有合适的命名方法。只被将士们称为“奇怪的车”而存在着。 加装了单侧车厢,适配大口径粗短火器的车,分别按不等的数量发给一门、旗本各部。 每车都由一个十人组负责使用。 没有分配到车的组,就继续保持步组身份,与车组交替站位。 另还有二十辆相对正常的车子,是用来运载十门长度八尺以上的超大型铁炮。此时有七门被成功拉过河,安置在唯一地形稍高的小坡上,由一门众生津贞常负责指挥发射——他期望至少能有五门可以成功拉响。 车阵和炮群后面,平手汎秀毅然率领亲卫渡河,高举马印和大旗,彰显身份。 长宗我部元亲主动请命要战,所以他与总大将一道过河了,但他的人马与本阵归于一处,没有摆上前线去拼杀。 而织田长益、松仓重信两个,被安排在后方留守和疏通,他们十分惭愧但又暗喜地接受了安排。 双方接触到视野之内,已经是巳时初刻。 平手军凌晨星夜就在奇袭部队的掩护下悄悄出发,至今有两万三千人渡过了河流。后面还有几千人暂时不会出动,也没地方搁了。 武田军除去后方警戒,围攻滨松,以及本阵人马,投入进攻人数总计是一万九千,数量几乎对等。 富有经验的将领,只见到旗帜的密集,烟尘的幅度,便可得出“旗鼓相当”的判断。 一个是中央击破,一个是两翼突前,于是,小山田信茂前行了大半个时辰之后,忽然发现,与前方之敌尚未交上兵,反倒是侧面似乎与人隔着几百步擦肩而过。 但他坚决执行了命令,没有任何其他想法,毫不犹豫地拔出军刀,命令继续突击。 片刻之后,大概看到,平手军似乎是将车子首尾相连,横放摆成障碍物的阵型。不过车子的数量显然不太够,始终有些缺口,并不能严丝合缝的遮掩住。 同时从车阵后面,开始弹丸和箭矢射出。 小山田信茂毫不慌张。 这个距离,一般铁炮没有准头,箭矢的动力则不足穿透胴丸。 前排冲锋的都是着甲的武士与老兵,不少人准备了手持的小型竹束,有能力经受住好几轮射击。 当然不免有倒霉蛋被流弹流矢打中盔甲缝隙,憋屈身亡,不过后面立刻有人填补空缺,保持着猛攻势头。 小山田信茂隐约感受到敌方的铁炮和弓箭发射的密度频率都比想象中低了很多,但他来不及细想。 顶了两到三轮射击,冲到跟前,平手军的将士已是如临大敌,但个个都握着武器站在横车之后,没有一个擅自出来应战的。 见状小山田信茂半点不犹豫,立刻发出命令:“投石!” 随即郎党们弃掉竹束,身形舒展,大幅度挥动手中绳索,将随身携带的另类武具扔了出去。 “嗖嗖”破空之声四起,许多圆形石弹划破长空,迈出一道美妙的抛物线,越过横置的车阵,落到平手军中。 “哇呀!” “哎哟!” 惨叫哭喊声顿时四起。 圆石大的如拳头,小的如鸡子,从半空中砸下来,真是避无可避。一旦命中人身,哪怕隔着甲胄,也能造成极大杀伤,轻则鼻青脸肿,重则骨裂折断,当即咽气的也不少。 小山田信茂的部队极有纪律性,所有人冲到三五十步远,便借着惯性扔出石头,然后拔出刀枪猛扑冲锋。 这还真是畿内从未见过的战法,一时平手军阵脚大为动摇,逼得平手秀益、拜乡家嘉等人纷纷站出来上前压阵。 然而凶神恶煞的敌军又以杀到面前。 能投出重石块的,自然都是人高马大,身强体壮之辈,呜哇哇喊着口号冲杀过来,带着甲斐山猴子特有的野蛮气息,许多人中了箭矢、弹丸亦毫不减速,甚至有伤了眼睛还胡乱前冲的,脚步震得地面咚咚直响,着实吓人。 小山田信茂身先士卒,冲在前方,一身玄甲与恶鬼面具,眼看就要挥刀宝刀杀进敌阵。 那原本让人有些担心的车阵,到了面前仔细一看,不仅不够严密,而且也很矮小,借着加速奔跑,说不一定都能一举跳进去。 车子只有一侧有木板,还覆着铁皮、竹叶、稻草、破布等等,不知道为什么做成这样子。 根本不是障碍嘛!最多只能相当于最简略的小栅栏而已。 只是不知道那个粗短黑管子是干嘛的…… 就在此时,每辆横放的战车上,配置的那个粗短大口径黑铁管子,纷纷发出鸣叫,贱出火花。 如果说,武田军冲锋的动静是“地动山摇”的话…… 那么,平手军发射则称得上“天崩地裂”的等级了! 难以想象的轰鸣,震得附近士兵的耳朵都要失聪。 忽然局势大变。 小山田信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竟看到成百上千,数也数不清的细小弹丸——或许并非弹丸而是碎片——从粗大的黑铁管里发射——不,应该说是喷发出来。 如漫天星雨一般。 隔着一二十步,根本避无可避。 他眼睁睁看着身边那名高大颀长的部下,蹦在空中被击中至少二十处,冲锋之势生生止住,直挺挺扑倒下去。 然后小山田信茂自己也感到脸上一股剧痛。 似乎是碎片击中了头部,穿透了面甲,割断了鼻子。 但是甚至来不及惨叫。 因为,又一声轰鸣响起。 巨大的声响震动,让小山田信茂脑袋都懵到失去意识了。 身上不少地方感受到被击中,却没有任何疼痛,只是麻木而已。 弹丸和碎片的冲击力让人无法站得稳,顷刻后仰倒地。 随即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有一种浸到热水浴房中的安闲与满足感。 一瞬间看到温柔的光,看到难产早逝自从七岁之后就无法得见的慈母,看到明明心爱但因政治原因嫁给邻居的青梅,看到自**好后面却敌对而亲手杀死的竹马,看到被自己欺骗说“一定会有援军”而殿后战死的家臣…… …… 大部分的战车上,只装了简单的单侧木板,配置一门粗短铁炮。 但正面最要紧的位置,不仅战车上覆甲加强防备,而且还有的车上配置两门炮。 这玩意儿每次要填充几百颗子弹,过程及其麻烦,最最熟练的匠人也得大半个时辰才行,前线断无射击第二轮的机会。 但显然已经足够了。 第八十三章 片甲车,百裂炮与国崩(中) 小山田信茂倒下得如此之迅速,以至于平手军这边只知道一员高大的武田将领被击毙,并不知晓究竟是谁。 于是也没有谁想到要去抢夺首级,打击敌方士气。 甚至许多平手家的士兵和下级军官,也对巨大的爆裂响动缺乏心理准备,被吓得目瞪口呆,满面无神的。 战场上的时间仿佛停滞了一会儿。 等到平手秀益、拜乡家嘉大声呼喊着,让麾下士兵赶紧回到作战状态时,那边武田军也从短暂的慌乱中逐渐摆脱过来了。 “吾乃先锋副将小山田有诚是也!侍大将战殁,诸君听我指挥!中津众夺回大将尸身,谷村众暂先固守原地,内山众、仓见众有序回撤!交替掩护回师!” “得令!” 随着命令发出,成百上千如同潮水一般涌上来的武田军,又如同退潮一般迅速折返,小山田信茂的尸首被两个强壮的士兵扛在肩上,疾步搬走。 超过三十门大口径火器齐射,发出爆裂火声,一下打死了至少两百个精锐战士,包括他们的家主在内。但这只部队的反应只是“有序撤退”,基本没有太多慌乱的表现。 见惯了大场面的平手秀益和拜乡家嘉都没聊到这个,呆了一会儿才想到执行已经预先吩咐好的布置:一半人出阵追击,另一半人驱动车阵向前推进。 可惜稍一耽搁,没能抓住敌军片刻动摇的紧要关头。 反攻号角吹响之时,小山田信茂的尸身已经搬走很远了。 平手秀益、拜乡家嘉踊跃杀出,正对上敌方殿后的数百“谷村众”。 激烈鏖战一番,艰难将其杀退,又碰上“内山众”。乘着士气高涨再胜一阵,又遇上“仓见众”。武田军彼此交替掩护,有序回师,始终没露出队形的薄弱之处。 此时平手秀益、拜乡家嘉已然兵乏,又见远处旗帜飘动,烟尘大起,当是敌方主力部队上前接应,亦只得打道回府。 命令车队停止前进,布阵防守,同时兵将立即后撤。 回头一看,这段时间内,车阵只向前推进不到三百步的距离。 将士见此,既兴奋又遗憾。 众人无不称赞这又粗又短的黑管大铁炮威力无穷,能在一二十步内发射出千百颗弹丸破片,避无可避,再怎么勇猛无匹的斗将,也绝对受不了一炮。 甲斐、武藏两国边境处的小山田氏,算起来该是武田家中排名前五的强军,今日如此兵不血刃,一举杀败,足见火器之利。 可惜敌方应对得当,令行禁止,己方又对后续发展估计不足,缺乏准备,连小山田信茂的首级都被抢了回去,没有给平手家扩大战果的机会。 这又不免让人扼腕叹息了。 毕竟这玩意儿此前只在四国用过一次,目前还是不为人知的状态。可今日发威之后,恐怕马上就会闻名了,以后未必能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平手秀益本人是郁闷远多于畅快的,他皱眉苦闷对同僚说:“击败武田家小山田部,毙敌首席大将,杀敌目测有数百,我也亲手斩获两级,可是心里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对不起叔父他老人家的谋划。” 身边可儿才藏则是瞠目结舌,嘴巴长得足够可以塞下一个茄子:“这就是‘春田屋’那里,学了南蛮人的本事之后造出来的玩意儿?火器竟然有这么厉害?那我们辛辛苦苦,练习十几年枪术,又有何意义……” 拜乡家嘉比较冷静谨慎些,只附和了一下“的确如此,是啊是啊”的废话,便提醒到:“赶紧给这些大铁炮装弹吧!听说熟练的匠人也要大半个时辰,不熟练的两个时辰都未必装得好……对了刚才有两次哑火,还有一支铁炮原地爆炸的,也得赶紧处理……” 可儿才藏听了这些才舒怀:“这还差不多!火器限制如此之大,所以刀枪弓马之术,仍是武家立身之道啊……” 平手秀益与拜乡家嘉没再理他,火速回到工作岗位,任其喋喋不休。 须臾间对面更多部队逐渐接近过来,旌旗如林遮天蔽日,正是在清州城那里打过交道的武田胜赖。 顿时拜乡家嘉紧张起来,心想短时间内大铁炮无法用得上,必须拿出真本事,跟面前所谓的“甲信强兵”来拼杀一番才行了! 孰料平手秀益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到:“别这么慌,我刚才特意吩咐,留下三个组的五支大铁炮没有射击,就是防敌人去而复返。” 拜乡家嘉这才舒了口气,深感佩服。 回头再看,那武田胜赖重兵徐徐推进,摇旗呐喊,声势浩大,却一时并不派人出来搦战,估计是知道了厉害,底气不足。 人家可不清楚,你这威力无穷的铁炮,究竟一次装填要多久的。 过了片刻,对面武田胜赖所部,站出许多弓手、铁炮手,前行到百五十步距离,弯弓搭箭,点燃火绳,噼里啪啦一顿射击。 见之平手秀益不觉哂笑,命令士卒依托战车一侧的护板作为掩体,同样以射击回应。 论弓矢之利或许是甲信人大占上风,但铁炮的质量与数量,包括射击水平,那绝对是近畿部队更好,所以兵员素质大致可以认为是打平。 那么在一方有掩体,另一方站在平坦地面的情况下对射,情况可想而知。 武田家只有极少数力气过人的弓术专家,能以抛射越过障碍,造成一定打击,寻常箭矢完全无法穿透战车上的护板。铁炮弹丸倒是有一定可能性突破阻碍,打中护板薄弱区域造成杀伤,不过几率也是极低的。 相应平手家面前则是一堆活靶子。 破空之声不绝,烟雾缭绕飞舞,硝尘味道四溢,反复对射了好几轮,但平手秀益和拜乡家嘉只是不断听到闷响,自己这边战死的倒霉蛋估计也就十个不到,而对面武田家目视最少有百八十人被打中的。 战局这么发展下去当然是令人开心的,平手秀益甚至有闲心丢了十字枪,解开腰间水壶安适啜饮起来。 然后武田又换了战术。 铁炮全部撤回,弓箭全部转为抛射,同时一队着甲的士兵手持竹束一字杀出,顶着火力冲到三五十步之外,然后扔出投石索攻击——扔完之后并不接着冲锋,而是立马折返回去。 见到这个拜乡家嘉略有担心,事实证明,这个诡异的“投石术”当真是不好防范,能对车阵后面的士兵造成不少伤害。 不过转念一想,这些投石兵显然是经过特别训练的精英军人,他们冒着箭矢弹丸冲锋也会有不少折损,就算是交换伤亡倒也不亏。 那投石兵来去如风,须臾间又换了一队出来,继续尝试“一击即退”的战术。 此次拜乡家嘉仔细看了一看,估算损伤比例是自己占优,便彻底没了忧患。 然而平手秀益却立即提醒他:“需小心!敌方反复搞这种‘一击即退’,说不定是故意为之。万一我们因此疏忽麻痹,而他们忽然某一次改成投石后接着冲锋,就可能为敌军所趁。” 闻言拜乡家嘉悚然一惊,不敢大意,亲自去叮嘱前方士卒们不可大意。 果然,武田军玩了三次游击把戏之后,第四次投完石头变成全军冲锋。 不仅是数百名全副武装的投石兵,后面还忽然杀出更多赤旗赤甲,制式装备,一看就很难对付的士卒。 但平手秀益早有准备,提前下好了命令,待到敌方冲到跟前三十步以内,才下令点火。 只留了一支备用,四支大铁炮都是几乎贴在武田军士兵脸上发射出去的。 凶猛的浪潮之中,瞬间出现四个窟窿。 这次没再给武田军重整的时机,平手秀益抓住瞬间,大喝一声,举枪跃出,挥手便刺死早已盯了多时的目标,身后可儿才藏等人亦不稍慢,趋骛而上,势若迅雷,不及掩耳。 那些武田家士兵本来就多少带着疑虑出发,亲眼见了可怕的火器,早已不似往日凶悍无忌,又见“鬼童子庆次”勇不可当,如何还应付得了? 拜乡家嘉见敌势某处稍有动摇,立即与本多正重、松山重治等部协力杀出。 武田军眼看将要崩溃,站出几个自保家门的凶悍武士,逆袭而上。 有个唤作“高木秀宗”的,只刚叫出命令,便为平手秀益所斩,又有个“片切久信”的,与可儿才藏力战数合,技差一筹,大叫受诛。 但还有被称为“枪弹正保科正俊”的黑甲武士,手中长柄如同灵蛇一般,对上虎背熊腰的本多正重,竟是以巧破力,刺穿了其下腹铠甲的连接部位。 本多正重“哇”的一声大叫,扑倒在地生死不知。 松山重治前来欲救,一合便被划伤右臂,兵刃脱手。幸他有个妹夫中村高续,亦有“枪中村”之名,武艺不俗,眼疾手快,连忙护住。 又有拜乡家嘉闻讯带亲兵赶到。 那保科正俊力敌数人,犹然不惧,且战且退,步伐不乱,掩护了许多友军回撤,自身亦从容身还。 另一侧平手秀益、可儿才藏杀得兴起,听了动静想来会一会,却已来不及了。 武田胜赖本阵丝毫不乱,收容了溃兵,徐徐有序往后退去。 平手军这边,当然也没有放弃车阵去追击的想法。 很显然,这么粗重厚实的玩意儿,就不可能用于主动进击,只能在平原区域逐步推进,以守为攻。 推车往前走的时候,势必要破坏阵型,届时被武田瞧出破绽,逆袭杀来,可如何是好? 车阵只能在确保安全,确定对方不可能进攻的前提下,才能行军。 于是平手秀益下令止步整顿,不可贸然向前。 但随即,亲卫队长毛利良通传来口令:“炮响之后,相机而动。” 见之平手秀益不解——炮响是指什么? 然后他还没来得及问,忽然感受到脚下的土地一阵晃动。 同时从背后传达震耳欲聋的几声巨响。 下意识捂住耳朵,转头一看。 只见几个大黑点,从头顶上空掠过,向武田胜赖大军阵中砸去。 第八十四章 片甲车,百裂炮与国崩(下) “真不愧是平手刑部大人啊!那种造型奇特的战车没想到这么有用。不仅轻松挡住了射击过来的箭矢和弹丸,更能让敌人失去冲锋的勇气。” “是啊是啊,但鄙人认为,还是特制大铁炮更胜一筹啊!每次发射,轻易就能取数十敌兵的性命,吓得自诩悍勇的甲信人失魂落魄,闻风而逃。” “不知这个车叫什么名字。” “我觉得该叫铁甲车。” “全是铁甲未免太过昂贵和笨重了,既然是单侧有甲,不妨叫‘片甲车’更好。” “附议,附议!” “不错,很适当……” “这个片甲车的技术,我等都应该好好学习……” “啊哈哈哈……” “……” “那个粗短的大铁炮该叫什么呢?” “如此可怕的火器,我看该叫‘鬼炮’才是。” “我看不怎么样,这年头稍有勇力的就叫做鬼某某,都烂大街了……” “此炮厉害就厉害在一次射出许多弹丸,应该体现此处特色。” “叫做‘百裂炮’如何?” “似乎很好啊!” “啊哈哈哈……” “……” “片甲车与百裂炮,搭配起来真是天下无敌了。” “确实很厉害。但始终射程有限,移动不便,更令我惊讶的从山坡一路飞到敌兵阵中的巨大弹丸……” “目测应该超过了十町(1公里)吧!” “我觉得有十五町。” “你们是不是太低估,我感觉接近三十町了。” “其实‘片甲车’与‘百裂炮’只是阻挡住了武田军,令其大幅败退,不敢接战的,还要归功于这巨型的铁炮……” “那么粗壮,比一贯目还要大许多吧?我是从来未见过的……” “岂止未曾见过,我都不敢想象。” “这个嘛……刑部大人这等伟男子,他的炮比我们更粗壮一些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是令内亲身体会过之后透露给你吗?” “……哼!若是刑部大人看得上拙荆,那倒是我家的荣幸。” “喂喂,这也过头了吧……” “是啊,你拍马屁也不能拍成这样啊,我们都没法接口了呀喂!” “咳咳咳……大家还是来讨论一下这巨炮该叫什么的好。” “如此可怕的火器,我看该叫‘鬼炮’才是。” “你这家伙还能想出更多词汇吗?以后有空多度点书吧!” “来来来,你读书多,你来说,要是说不好就老老实实罚酒谢罪!” “反正读得比你这家伙多一点……嗯,此炮发射时,响声如同山崩地裂,叫‘山崩’如何?” “太小气了!区区一个山字远不足够,我看该叫‘国崩’!” “诶你别说,国崩听起来倒是不错,朗朗上口。” “但韵味不足。如果唤作‘穿云’或者‘射日’的话岂不……” “你们读书人,就是麻烦……” …… 白日里,凭借器械之力,平手势的中军轻易取胜,武田胜赖折损家老小山田信茂以下七百人,仓皇后撤。平手秀益、拜乡家嘉等人逐次追上,将车阵往前推进了不少,距离滨松城的外墙,已经只剩下二三十町的距离了。 己方只付出了伤亡百余的代价,没有备大将以上的武士阵亡。除了一个本多正重重伤仍在救治,目前还不好说。 正如众人所言,“片甲车”与“百裂炮”令敌兵不敢靠近,而“国崩”则能够跨出千步以外的距离施加打击。 碗口粗细的实心炮弹,破空飞掠而来,无论击中何人,俱是当即砸成血肉模糊,顷刻断气。接着来势仍不会停止,还会贯穿弹跳几次,造成更多伤亡,才耗尽全部的冲击力。 四五门大筒齐发,每次直接打死的人倒也未必很多,充其量三五十罢了。但这死法实在令人难以接受。见到同僚被视野之外莫名飞来的东西忽然击毙,甚至尸身都不能保全,饶是英勇善战的武田士兵亦不免方寸大乱,战意动摇。 他们能维持着只是败退,而没有溃散,已经相当不容易了。武田胜赖再怎么咬牙切齿不服气,也只得饮恨认输。 另外两侧,原本德川信康对上高坂昌信,池田恒兴对上土屋昌次,都是苦苦支撑,处在崩溃边缘,但见到中军前进,士气大为振奋,都坚持了上来。 待武田胜赖彻底退出大筒的射程,平手汎秀又令向左右两侧轰击,提供了有效的支援,协助友军反败为胜。 最终三线大捷。 当然,左右两翼并没啥太多的斩获。 说来那武田家的军队也是很特别的,本来退着退着也渐渐有溃不成军的迹象,但本阵派出了五十个手持“风林火山”旗帜的“百足众”来维持秩序,将士见之便等逐步镇定下来,渐渐有序地维持建制。 所以滨松城之围尚未解除,只是终于推进到了城下而已。 德川信康与池田恒兴不死心强行追击了一会儿,被站住脚跟的敌兵逆袭,险些要上演乐极生悲的戏码,亏得有平手家车阵阻拦,武田军不敢靠近。 随后天即入夜,双方收兵扎帐,休整用饭。 平手汎秀吩咐在晚上进行军议的讨论,总结今日得失,讨论下一步行动。 但参与的众将,却已然把这当成了胜利的庆典一般。 一个个的喜笑颜开,眉飞色舞,前面对武田军的忌惮之意完全抒发了出来,纷纷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想出各种词汇来表达对刑部大人的仰慕之情,顺便吹嘘自己与平手家的关系如何紧密。 特别是,白日躲在河流背后,不敢与直面武田军作战的织田长益与松仓重信,这两个的态度尤其热烈。 由于众多“乡下武士”文化程度不高,没法像朝廷公卿或京都文人那样用三百六十种不同的方法讲同样意思的废话,说着说着,便逐渐词穷,转而讨论起今天看到的几种新式武具了。 讨论了一番以后,大家觉得“片甲车”“百裂炮”与“国崩”是不错的称呼。 诸将聊了小半个时辰,平手汎秀姗姗来迟。 听到这些“民间命名”,他并不在意,无可无不可。 但见到众人如此得意忘形,弹冠相庆的样子,下意识就皱眉不悦。 甚至能闻到极淡的酒味。 与平手汎秀一道出席的长宗我部元亲,耳聪目明心细如发,见状赶早两步走到人群中,高声喊:“刑部大人到了,请各位稍加肃静!” 他嗓音落地,噪声顿时停下。 片刻后立即有人抢着凑上前想拍到马屁,但平手汎秀面无表情,挥手示意停步,众人见了自然不敢靠近。 欢声笑语忽然变成鸦雀无声。 接着平手汎秀沉默地环视了一番。 他目光所及之处,人人皆忐忑不安,惊疑难定,纷纷垂首肃立,摆出老实听话的形象,没一个敢稍微对视的。 其中反应最大的那个,甚至手足略有些颤抖。 平手汎秀将一切尽收眼底,然后皱了皱眉,朗声道:“虽然今日我军大占上风,令武田损兵折将,但毕竟合战尚未结束,胜负犹未可知,此时就如此兴奋,未免太早了。诸位都是有见识有身份的人物,这骄兵必败的道理,相信不用我再说了。” 此话一出,听者纷纷汗流浃背,惶恐不已,躬身请罪。 孰料平手汎秀又挥手止住,继续说到:“我也能理解你们的心情,所以越界不多的行为,就不加追究了。然而……我发现在场竟然有人,是饮了酒之后来到军议的,这可就不是略有疏忽的程度了……” 随着此话,目光在诸将身上缓缓转动。 最终定到某个人身上。 那边,织田长益早已手足无措,面色惨白,又被平手汎秀瞪了一眼,当即啪的一声,伏身跪倒于地,陪着笑说到:“不瞒刑部大人,是鄙人一时得意忘形,取出暗藏的酒水,与亲卫们共饮了几杯……” “这种事,还望长益殿日后尽量避免。”平手汎秀面无表情道:“当然,您与我同样是幕府任命的代官,并无上下主次之分,所以这只是建议,而非命令。” “……” 这话让织田长益哑口无言,额头上的汗珠立时又多了不少,赶紧再次拜倒,忏悔道:“鄙人娶了刑部大人胞妹为妻,所以您就是我的义兄。兄长吩咐弟弟,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刑部大人您的话我一定会当作命令来看,绝非仅仅是建议而已……” “哎呀,您这就言重了……” 听了这话,平手汎秀脸色稍霁,没有继续计较,放缓声调道:“那么先清点一下今日的战果吧!经过大家奋战之后,估计消灭武田军约一千三百人,但我们也有近千人的折损,具体情况……让主税(岩成友通)与诸君分说一番吧……” 很显然,消灭武田军的功劳,主要是由平手军取得,而折损的,几乎全都是池田恒兴、德川信康的人马。 其实不需要岩成友通说大家也清楚。 所以很多人姑且听着,却在想别的事。 最淡定的是长宗我部元亲,他已经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态度和能力。 织田长益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后怕,松仓重信则是举棋不定的犹豫难定。 池田恒兴面色惨白有种敢怒不敢言的味道——非但不敢言,连脸上都不敢显露。 唯有德川信康对气氛的变化,似乎没有任何察觉。 第八十五章 武田终退 此消彼长,兴衰往替。既然平手氏那边宾客晏然春风得意,武田家这里的气氛自然是冷若冰霜。 虽然很多人言语上还在逞强。 “我想了想,他那车载的粗短炮管,应该不是能反复使用的武具,或是极难装填,或是所费奢靡,或是既极难装填又所费奢靡,总而言之,只可出其不意,却不足为万世之凭。只要加以了解,我们终究能找到解决办法……” “少主所言甚是。除此之外,属下发觉,那四轮车由人力推行,又难以转向,行动非常麻烦,在山川阡陌纵横交错的地形绝对是很难使用的。日后只要在这一点上多加注意,便不需要过于忌惮了。” “二位,事实上我刚才与随军的铁炮匠人仔细攀谈了了一番,估计平手氏单单为此次合战的火器制备及弹药消耗,就花费了十五万贯以上。再加之粮秣补给的运输,总计怕是要超过三十万贯,可谓穷兵黩武,绝无后劲可言。” “事实上那种一次射出多发的大铁炮射程非常近,三十步外便全无威力,只能用于白兵搏斗。而另一种可击中千步外的大筒,大家都知道数量极少,且是徒具声势,每次伤不了几个人,初次见到才令人恐慌罢了。” “诸君所言甚是。从今以后我等需要更多了解这些近畿人制造出来的玩意儿,经过一定训练之后,士卒定能克服对巨大响动的恐惧之意,此外在布阵和进退上稍加改善,对付这些东西其实不难,我已经有了不少想法,只需验证一番……” …… 刚愎自用如武田胜赖,锋芒毕露如仁科盛信,平易近民如穴山信君,老成持重如内藤昌丰,雄烈勇猛如山县昌景,谨小慎微如高坂昌信,果毅骁敢如土屋昌次,任狭纵意如大熊朝秀,书卷气息如原昌胤……十多名家老重臣和一门众,平素里立场跟脚各不相同,性情习惯亦有差异,总免不了互相争执吵闹,但今日却仿佛亲如一家,不分彼此,相互不断地鼓舞打气,很有默契地尽力创造一种信心十足的气氛。 什么派系之争,什么地域之别,什么门户之见,什么嫡庶之分,暂时全部都被抛之脑后。武田家的高层们还是非常清楚轻重缓急的,面临外界的严重威胁,他们没有再计较鸡毛蒜皮的东西。 上一次这么团结,可能要追溯到十年前,在西上野箕轮城下输给上州黄斑长野业正。 然而…… 任凭家臣们怎么慷慨激昂,武田信玄却是听了半天,才仿佛从睡梦中醒来一般,睁开双眼,缓缓道:“滨松城已经不可能攻克了,准备撤退吧。” 顿时让气氛降到冰点。 众人各自神伤气馁,斗志大跌。 自平手军来到前线,武田军的好运便结束了,这个事实谁也不能否认。 最开始得到清州城本来是机缘巧合,不在预料当中,所以丢了也就丢了,无伤大雅。 接着三河战败,回撤数十里,让出大片空地,也并不让人觉得肉疼。 但现在,已被视作煮熟鸭子的滨松城,居然也能飞走了,这就实在难以接受了。 可是,人人都知道,武田信玄说的很对。 平手汎秀一路推进之后,距离城头已经极为接近了。估计都能拿着南蛮人的“千里镜”与城内德川家康隔空相望。 那些射程达到千步以上的超级大筒,更是差不多可以直接支援守城了,甲信士兵再怎么勇猛,也不可能顶着这么大的压力,同时对付内外敌人。 更别提那些刚刚归附不久的骏河、远江、三河国人众们。 可惜呀!本来滨松城的德川家康也已经到了极限,再有个三到五天的时间,说不定就足够把四棱旗插进本丸了! 念及此处,诸将尽皆遗憾至极。 武田胜赖面皮抽搐,仁科盛信捶胸顿足,穴山信君唉声吇嗟,内藤昌丰垂首自责,山县昌景咬牙切齿,高坂昌信缄默无言,土屋昌次摇头苦笑,大熊朝秀仰首连叹,原昌胤扶额扼腕。 忽然又有一个年轻武士急急忙忙冲入帐中,面色惊惶,口称急报,定睛一看,乃是“奥近习众”中的甘利信忠。 见其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样子,众人心更凉了,不禁生出十分可怕的猜测。 唯有武田信玄神色丝毫不动,从容坦言道:“事已至此,倒也不惧有更多坏消息了,就在这里公开讲吧!” 那甘利信忠才伏身开口道:“刚收到情报,前几天,平手家有数百士卒,通过水路,绕到我军身后,窜入了甲斐国内。” “啊?”武田胜赖不由大惊,接着不解:“区区数百人,到了甲斐又有何用?踟蹰歧馆的留守兵都远多于此。” 甘利信忠摇头道:“回少主,敌方并未袭击踟蹰歧馆,反而径直往黑川金山而去。” 武田胜赖越发疑惑:“金山虽然未特意驻兵,但矿人有佩刀自卫之权,也不是数百人能攻破的。” 甘利信忠又摇了摇头,苦笑道:“金山无恙,反是平手家的数百人伤亡不浅。只是引发了一些骚动……” “骚动?”武田胜赖这才明白过来,“难道是……” “正如您所料。”甘利信忠低下头道,“具体情况在下也不清楚,只听说,现在矿匠们已经知道了金山产量减少,‘甲州金’铸造中掺入杂铜的事情,现在他们的情绪十分不稳……” “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金山产量减少?” “竟有此事?为何不曾听闻?” “难道一直连矿匠都瞒着么?” 在场许多重臣也是第一次听说这回事,当即就坐立不安了。 由不得他们不紧张。 这“甲州金”纯度向来极高,以往在市面上是非常有信用的,商家也很乐于接受这个作为货币。一旦传出掺铜的事情,日后所有手持着金币的甲斐人都要受损。 矿匠是从矿山所产的金币中,抽成作为报酬的,所以显然对此格外注意。 武田信玄亦只能表示歉意:“半年前,黑川金山已经减产,为了维持‘甲州金’的发行,不得不掺入更多杂铜,为保持重量一致,稍许改大了铸模……事情太忙,一直也忘了告诉你们……” 以他多年积威,众人就算不满,此时当然也不敢说什么,就此过去了。 接着甘利信忠又说:“那几百名平手家的士兵,现已折损近半,剩余幸存的化整为零遁入山林,估计是凶多吉少。” 虽然这也无法追回损失,但听到敌人的惨状大家还是多少感觉出了口气。 武田信玄立即错开话题:“回师已成定居,滨松城不可攻克了。但若平手刑部并不追击的话,大约尚可保住三河北部,远江东部,此行犹可谓收益良多,诸君不必失望。源左(内藤昌丰),隼人(原昌胤),你们来安排行军。让骏河国众先行撤回,其次为甲斐谱代及上野、武藏、北信国众,四郎(武田胜赖)的部署最后行动;藤三郎(甘利信忠)你去通知骏河的马场部,开拔前进,相机接应大军班师;四郎兵卫(山县昌景),你所部休整想必差不多了,三河新降之众暂归你指挥;然后……右卫门尉(土屋昌次)在吗?远江新降之众你来负责;另外命令东美浓的秋山分出七百人,南信浓的木曾分出一千人,南下提供支援牵制……” 看到主君依然是淡定自若地调兵遣将,发号施令,众人神色稍安。 只是,想到“若平手刑部并不追击的话,大约尚可保住三河北部,远江东部”的话,武田胜赖插嘴道:“父上,请问,若是平手刑部追来,该如何是好?” 闻言武田信玄笑了笑:“各位方才都觉得,平手氏的新玩具,只在特定条件下有用而已。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他的把戏,想必不会再上当。若是他胆敢追击,就请尔等证明方才所说的话,并非虚言吧!” “我们甲信人只用刀剑说话,从无虚言!”武田胜赖立即慷慨激昂拍了胸脯。 “甲信”这个说法让少数人略微皱眉,但总体还是纷纷跟着表态。 武田信玄“嗯”了一声,下令道:“中军本阵会先行撤回甲斐。所以,当我无法指挥时,所有处于远江、三河、骏河的兵马,必须服从四郎(武田胜赖)的统一管辖,违背于他的军令,便等于违背于我!” “是!” 这种情况下,也没人能不伏身听命了。 武田胜赖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又进言道:“听说昨日骏河国众,因为攻城不力,受到内藤大人的斥责……考虑到现在正是用人之际,父亲大人不妨姑且宽限……” “不必问我。”武田信玄挥了挥手,“方才已经说了,我马上会回到甲斐。在此作战期间,三河、远江、骏河的一应事务,你可以自行决定。” “是!” 武田胜赖叩首领命,他双目中终于重新燃起斗志。 接着众将明白了分工,也不拖泥带水,鱼贯而出,趁着天还没太晚,各自做正事去了。 见状,武田信玄才舒了口气,放松心身,伸了个懒腰。 但就是如此简单的动作,却只觉得腰间一僵,全身使不上劲,猛的向后仰去,险些瘫倒在地。 两名仆役连忙上前扶住。 武田信玄面色忽红忽白,调了半天气息,才勉强站稳双脚。 第八十六章 穷寇追否 “刑部大人千里驰援,救德川氏于倾覆之际,恩重如山,情同再造,我家康赴汤蹈火,结草衔环,亦难报之万一!” “三河大人言重了。惩奸除恶乃武家节理所在,义不容辞。” …… 看着面前这位老朋友的惨状,平手汎秀内心觉得十分有意思。 堂堂三河、远江之主德川家康,此时囚首垢面,披头散发,双颊布满烟熏火燎的痕迹,眼中全是血丝,唇舌裂开数个开口,衣甲上尽黏着血污与灰土凝成的彩色泥状物,完全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这卖相,简直像是逃难的乞丐一般。 至于旁边十来个侍从,更是多半带了重伤,有的吊着一只胳膊,有的跛了脚拄着拐,有的包扎着半面脸,普遍的身形消瘦,几个老面孔的腰围都比以前小了半圈…… 但包括德川家康在内,全都挺直腰杆,高昂起头,眼神坚定,神色从容,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百折不挠的斗志。 即便状如乞丐,看着也像是丐帮帮主加上四大长老的气场,绝不是装疯卖傻哭穷喊饿的流浪汉。 虽然滨松城是被平手汎秀救下来的,但见了这幅模样,谁也没法讥笑德川家战力不足了,反而只会觉得他们到这幅田地仍在坚守,令人敬佩不已。 然而……转念一想,纵然滨松城条件艰苦,毕竟还是保住了的,洗把脸换身衣服,再找几个没受伤的侍从出来,总不至于做不到。 真要这么惨,城早就丢了。 平手汎秀很轻易地一眼看穿了德川家康的刻意之举,但也并不觉得反感,更是丝毫没有说破的想法。各人自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旁者无法置喙,何况现在大家在同一条船上,属于利益共同体。 非但不说破,还要对左右两边的龙套们强调:“德川氏坚守远江滨松城,牵制武田大军数月,才让王师有了各个击破的机会,此战首功当归与三河大人,鄙人只是适逢其会因势成事而已。待返回近畿之后,我定会向公方大人与管领大人建言,东面之事要更加倚重德川家才是。” 商业互吹显然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德川家康当即也感激涕零地表示将谨守职责,看好三河、远江两国,维护东海道一地安定和谐的局面,坚决不让一小撮乱臣贼子的阴谋野心得逞。 “请将军大人,管领大人,以及刑部大人放心。” ——用这样的话作为结束词。 将军和管领是责无旁贷的,但平手汎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原本放不放心的,也轮不到他,不过这么空口白话的说一说,听起来还是很受用的。 进一步讲,空口白话说多了,也就慢慢不完全是空口白话了…… 接着德川父子见面,倒没显露什么强烈的感情,相互简短致意便结束。很符合传统东方文化语境下的家庭关系叙事。 反而是几个外人,织田长益、池田恒兴、松仓重信等等,见了德川家康狼狈潦倒的模样很是慨然,颇有世事无常,人生艰难的感受。 然后一路上故意装得暴裂急躁的长宗我部元亲,却是十分严肃正经地施礼道了一句饱含深意的“久仰”。 得到的回复则是“素闻大名,幸会了!”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总觉得这两人之间才有那么点惺惺相惜的意思,四下余者相照之下皆显得凡庸平俗。 紧接着长宗我部元亲迅速开口道了正题:“各位想必都会一肚子话要说,领内亦是百废待兴,但鄙人认为当下头等大事,在于尽快决定是否追击武田逆军,不知三河大人是否赞成呢?” “此固我所愿。”德川家康双眸顿时闪亮起来,“武田逆军纵然不敌刑部大人天兵,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日必有卷土重来之日,此时不乘胜追击,更待何时呢?滨松城中守军虽然人人带伤,但只要是听说向武田复仇,全军上下一定会产生无穷的斗志。” 转眼间会面就有变成军议的趋势…… 许多人对长宗我部元亲这人的言语作风感到不太适应,纷纷侧目皱眉。但平手汎秀全无意见,德川家康亦展示出相当的兴趣。 …… 话说,武田信玄麾下原有甲斐、信浓、骏河、西上野、西武藏总共四到五万的大军,除却必要的留守,又加之三河、远江新降之众,前线数目超过了五万,非常可怕。 但行军打仗的耗费,自然也是十分惊人的。而且,这些战士过半都属于临时征召的农兵,脱产比例很低,到了八九月份,大部分人就不得不返回领地,参与秋收了。 平手汎秀来到滨松城下时,时节已经进入七月中旬了,眼看农忙将近,战事又焦灼僵持,大家都知道敌军撤兵在即。 另一方面,局势一旦稳定下来,自己这边淡路、纪伊的外样,以及四国的杂牌联军也肯定会相当一部分人请求折返。 虽然经过改革之后,平手汎秀理论上有权命令那些自愿成为“军役众”的国人在任何季节参与出征,不过,这个权力没有必要轻易使用,保留着就好。 和泉人倒是不用,他们在刈谷城的事件中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 当然,织田、德川的兵马,一样是亟待休整。 在这种情况下,城下并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流血冲突。 武田军于七月十二日凌晨开始,由镇守在滨松城南边的骏河先方众走在最前,接下来,各部队纷纷整军出发,不声不响逐一撤退。 是日午后平手汎秀命拜乡家嘉、中村一氏等人分路进兵试探,才肯定地知道围城之势已经解除。当下不急着进一步行动,先与城内取得联系,确认了德川家康的存活。 然后长宗我部元亲这个急性子,就提到了是否追击的问题。 对此平手汎秀只是一笑,没有在第一时间指明方向。 于是,慑于声威,其他龙套们也不敢随意表明立场。 但通过语气和神色判断,众人的看法显然是不太一样的。 有的人说来说去,言下之意是觉得该趁着解散归农之前再打一把,扩大了战果再各回各家。也有的人顾左右而言他,拐弯抹角地希望见好就收,保持现有疆界,以免节外生枝,弄巧成拙。 两种见解的确都有其道理。 目前的局势比较混乱,虽然保住了滨松城,但整个远江国,除了西南一隅基本全部沦陷,如果就此置之不理,等到秋后武田军去而复返,德川家可能又要面临极大的危机,这个风险不能坐视。 同时三河北部、美浓东部与信浓接壤之处,分别也都有大片的国人众倒戈投降的,这些国人众构不成决定性影响,却也令人十分难受,若有余力最好能一并处理。 这么一看好像追击是必然之选。 但考虑到,两个月前,织田家就是过于孟浪,野战输了,才一口气丢掉清州城的…… 万一好不容易解了滨松之围,结果贸然追击被逆袭,反而输得更惨,那不成大笑话了? 平手汎秀弄出新式武器,占了地形之利,又讲究一个出其不意,才占得了上风。放弃这些优势去硬碰硬作战,结果可就没那么自信了。 因此秉持保守观念的人也不少。 其实平手汎秀感觉有点难办。 站在自家利益的立场上,迫使敌军撤退已经初步成功,剩下的就是静待武田信玄阳寿耗尽即可,并不需要冒险与之野战。 但这话显然没法公之于众。不管找什么理由,拒绝追击都会显露出一点自私和怯懦的味道来,尤其是现在底下的士兵们士气正盛。 令人惊讶的是,利益最相关的德川家康不赞成追击,他的态度是:“各位已经助我良多,实在无颜再请求联军继续冒险了,今日摧毁了武田氏的阴谋,敌方只会盛极而衰,日益疲敝,终有一日会等到更合适的时机来解决东边的问题。” 而没什么太多利益关系的池田恒兴反而向平手汎秀毛遂自荐道:“刑部大人,今年与武田鏖战多时,您的声威已是世人皆知,德川氏的坚守之姿亦令人印象深刻,四国、纪伊的同仁也各自奋发图强,唯有我织田氏图惹人笑,请您给我们一个洗刷污名的机会。” 这样的说辞,令人难以拒绝。 平手汎秀当即顺水推舟,同意了这个请求,让池田恒兴领着数千织田军作为先锋,去追讨武田。并且令旗本众的加藤教明、香西长信等部紧随其后,保持接应,掩护侧翼,时刻准备支援。 这几千织田军中,也包括了佐佐成政之子佐佐秀成,名义上他是这批人里面的二号指挥官。 甫一元服就有此地位,其原因自是不言而喻。 公开场合,平手汎秀当然要对自家女婿赞不绝口,多加勉励。 但内心却忍不住产生不可告人的阴暗念头:“现在雪千代刚刚嫁给他,还没什么感情基础,就算战死大概也不会太难过。反而可以给这丫头安排更加合适的新丈夫……” 第八十七章 一将与万骨 话说平手汎秀的女婿佐佐秀成,由于其特殊身份已被人注意多时,一直憋着股气要证明自己,听闻织田家军队讨得了先锋官位置,精神十分振奋,恨不得肋生双翼,赶紧追上武田大军。 然而他命人收拾了鞍马行装,配好了刀剑,兴冲冲拜访池田恒兴时,却被告知后者往西边仓库去了。 再循迹找到,疑惑为何不立即上路。却闻池田恒兴道:“上次五日之前在尾张休整,只吩咐士卒每人各取五升,役马每匹各取三斗,算下来也该快用完了。清州被烧毁之后,附近取粮十分不便,也不可能向自顾不暇的德川家求助,于是我刚向刑部大人请求,分给我们口粮三百石,先来看看实物,再运回去分发下去。” 佐佐秀成哑口无言。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个道理自然不用多说。 此次抵御武田,织田、德川两家是当地就食,而平手汎秀则通过持续不断地水路物流,运来了数万石粮秣,分配在沿海港口的兵站,为远征军提供补给。 本来,应该是主人做东,请客人吃饭才对,没想到局面竟反了过来。 清州意外丢失,然后被武田胜赖一把火烧得七七八八,机动物资全没了,岐阜城固然还有存粮一时却不方便弄过来。至于三河、远江差不多被打成稀巴烂,又有大把大把的国人众投敌,那更是惨不忍睹,连德川家康都成了穷酸乞丐的模样了…… 总而言之,池田恒兴被迫得就近找平手汎秀讨来粮草,才可以进军。 武田信玄则不然,反正是往骏河撤退,回到领内就能从各处城塞村镇获得补给了。 “其他部队的情况大概也与我们类似吧!这段时间敌人会跑出多远呢?”佐佐秀成表示十分担心。 而池田恒兴严肃答道:“估计平手的本队至少在后天午时之前不会有任何行动。但我们速度快一点,今天都弄清楚,明早便可出发了。刚才我还厚着脸皮拜托了德川家的忍者,到时候他们会提供一些情报。” 闻言佐佐秀成尴尬不已,连连摇头道:“军粮向近畿人讨要,情报找远江人共享,对于我们尾张武人而言,实在不是光荣的事情……” “可别这么想啊,年轻人!”池田恒兴满不在乎地微笑着打断:“你以为换个人就能随随便便从友军那里获取帮助吗?还不是靠了我这么多年挣下来的一点脸面,加上你身为平手刑部之婿的身份罢了!而后面这个,难道不是令尊努力奋斗的成果吗?” “……这……”佐佐秀成听得满头大汗:“凭着出身和裙带关系来获取资源,好像……好像并不值得自豪啊……” “作为武士就不可能不讲究这个,否则我们与贫贱的农人渔夫区别在哪?不都是出身注定的吗?”池田恒兴拍了拍对方肩膀,“不要想太多了,最重要的是结果而非过程。你若实在闲着没事就来帮我测算核实一下这批粮食……” …… 七月十三日下午,池田恒兴、佐佐秀成急匆匆点齐兵马,分出伤者,精简队伍,吩咐各奉行、组头领取口粮,检查装备。次日四更升火,五更用饭,吃了难得一顿热米热汤之后,开拔出发,向东追击。 德川家派出了一名本地出身的足轻大将和一小队忍者帮忙领路。 其余平手家的军队将在一至二日内逐渐跟上。 带着警戒之心,且进且探,东行半日,至午时初刻,遇见一条从北到南入海的河流,最宽处有三百步以上,风浪频繁起伏,显然不是轻易渡得过去的。 沿河望去,房屋、田亩连绵不绝,有不少人畜行动和生火做饭的迹象,但却看不到半个活人,目力所及极尽荒芜落魄状,满是烧毁破损的痕迹。明明时节接近秋收,地里几乎见不到茁壮成长的稻谷,只有间或野禽走兽出没。 随意走近手边相对完好的一间屋子,便闻得潮湿阴霉的恶臭味。推门进去,则只见尸骨二具,一大一小,相拥而躺,俱已浮肿变形、腐烂生蛆,勉强辨得出四肢身形,却已完全无法知道生前面目了。 再搜索左近其他尚未塌陷的建筑,情况大抵类同。 左右环视一番,饶是池田恒兴见多识广,亦不免叹息:“看来仅仅这河畔处,便有数百户人家,数千人口受此战连累,以后远江一国恐怕将有多年凋敝。” 佐佐秀成联想起前日夜里众将志得意满,吹捧平手汎秀的场景,不由念出一句汉诗,曰“一将功成万骨枯”。 池田恒兴粗通文墨,于汉学所知不多,当下不解,连忙询问。 佐佐秀成据实以告,感慨道:“我们武人只知道战场上以弓马立身,却是给百姓们带来深重的灾难啊……” 闻之池田恒兴反而忧愁之意淡了,大笑道:“早听闻说我扶桑公卿与文人都是如妇人般婆婆妈妈,看来这唐土的文人也不例外。对于这些农人来说,他们是‘万骨’,我们是‘一将’,但对于织田弹正、平手刑部那等人而言,我们又成了‘万骨’,人家才是‘一将’。就算是一路有胜无败,取得天下,二三代后子孙不肖,照样沦为人家‘一将功成’的‘万骨’而已呢!” 这话听得佐佐秀成心下很堵,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只强笑着说“您这话实在不太吉利……” 正好这时,德川家忍者“小虎”来到两人身边,介绍到:“前面便是远江国内最大的河流,天龙川。目前看来武田家先撤一步并损毁了船只,杀死或掳走了船夫,所以我们只能另寻别处过河。二位不妨先让士卒用饭,午后向南绕一个时辰左右,那里可能有办法。” “辛苦阁下。”佐佐秀成接过话头,并忍不住询问:“请问这河边原有多少居民?莫非被武田军尽数荼毒了吗?” “这个……”那忍者稍加思索,回答到:“天龙川中游这一带,原有数十个村子,两个街町,起码万人居住。据我所知,几个月前武田军来了,许多来不及逃难的人被掠走妻女,夺走种粮的。然后一些青壮村民抢劫了武田家的运输队作为报复,最终就引来了强烈的镇压……” “……这样啊……”佐佐秀成一时情绪颇为复杂,不知道该夸赞村民的血性,而是惋惜村民的冲动。 池田恒兴倒是没在乎,已经在吩咐亲兵下去传令了。 …… 一般农人每天可能只有两顿饭,但要行军打仗的士卒必须在午时加餐才行。 匆匆吃完口粮,池田恒兴、佐佐秀成两人让德川家的“小虎”带路,向南走了一段时间,渐渐见到河中央出现一片形状复杂的江心岛,将水流截断成好几支,相对浅窄了不少。 此处显然无法行舟,但泅渡和架桥的难度低了许多。 众人在当地人指示下,找到了武田军来不及破坏的几座浮桥。这些浮桥看上去已经半毁了,但派人试探一下,发现大抵还能用,于是稍加修补,便以分组为单位,依次跨越过去。 接着忍者“小虎”介绍说,前方再走百五十町(15公里)就能到达高天神城,那座坚城一向作为滨松城的前哨而挺立。这两个月来,远江的田野、二俣、挂川诸多城池逐一失陷,但高天神城只是失联,未闻被武田攻克,很有可能还在坚守。 继续向前,半个时辰后收到最新情报,说武田军兵分两路,一者继续向东,另一者却向北走去的。 估计向东的是经由骏河,返回甲斐的。而向北的则不会回甲斐,只会在南信浓略加休整,并留下来看守三河、远江两国北部的新获土地。 看起来,敌方不情愿吐出全部胜利果实——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 武田信玄本人,显然是在向西行进的那一队里。 并且,高天神城尚未沦陷的消息得到了确认。 大军行动不可能走小道,所以信玄本队向东走,必须从高天神城旁边的大路经过。 也势必会受到守军的阻碍。 从路程上计算,武田大军的移动速度不会太快,应该会至少有一部分人在今天日落之前无法绕过高天神城,而只能选择就近扎营住宿的。 于是池田恒兴当机立断,命令全军加速追击,在忍者和当地人带领下,朝着高天神城火速进发。 佐佐秀成亦颇为振奋。 在将领督促之下,士卒们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只能加快了脚步,开始急行军。 为了以身作则,池田恒兴跨上了马,带着亲兵数十骑走在最前面,但同时他又要求佐佐秀成呆在后面相对安全的位置,不得犯险。 又过了两刻钟,前方是一条最宽处只不到二十步的小溪,本地人说是“新田川”。 斥候发现对岸有疑似敌兵一二百人的人马活动,回报之后,池田恒兴迫不及待命令趟河进攻,他拔出太刀抽了马鞭走在第一个。 兵卒们虽然颇有些疲惫,士气也不算太高,但听说了有软柿子可捡,还是纷纷打起精神,哄叫喊杀着纷纷冲了过去。 第八十八章 痛击残敌 池田恒兴性子素来急切,只带了十来个亲兵,牵着坐骑,涉水跨过小溪,前行一二百步,果然见到有少数脱队的武田士兵正把军旗靠在树边原地休息,人数只有数十,军容士气萎靡不振。当即大喝一声,翻身上马,一骑当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杀过去。 那些武田士兵惶然被马蹄声惊吓,顿时乱了方寸,各自手足无措,胡乱举起手边武器抵抗,却哪是精锐骑兵的对手? 池田恒兴趁着马快,飞驰疾跃,朝着疑似敌军组头的人冲锋过去,干净利落挥刀砍倒,接着马不停蹄,稍一转圜,又将利刃刺入旁边另一敌人的胸膛,顷刻间取下两颗人头。 其余亲兵紧随其后,大多亦有斩获,仅一个冲锋就令这小股敌人接近崩溃。 接着后面佐佐秀成带着千百名织田家士兵涌上来,旌旗飘动,喊声震天,许多武田家士兵眼见全无活路,竟干脆扔下武器,跪倒在地,举手求饶了。 其余的则是拼命往前抱头逃窜,奢望保住性命。 但人的一双腿脚,如何敌得过马匹? 骑兵逐次跟上,一刀一个,顷刻了结。 只有两个武田家的军官,各自窜上了一匹马,一南一北的跑。 可他们胯下坐骑均四足矮壮,未设坐鞍,显然乃是驮用马而非乘用马,更比不上战马,速度并不怎么起眼,辗转腾挪更是笨拙。 南边那个跑出二三十步,被佐佐秀成一箭射到马屁股,连人带马一齐跌倒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士兵立即上前捉住了。北边那个则是池田恒兴强行加速,追了三四百步,赶上前去一刀劈下马来。 静下来,清点战场,总计毙敌二十一,俘敌二十六,己方无一阵亡,只有二人一马受了微小伤势。 这点微不足道的勋绩,却堪称是与武田交战以来,织田家上下唯一一次畅快淋漓的胜利了,池田恒兴颇感到欣慰和安宁。 而佐佐秀成,更是元服初阵之后,第一次在战场上有所贡献,更是兴奋激动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周围的士兵纷纷拍马屁说他“射人先射马”“百步穿杨”,又讲什么“不愧是平手刑部大人之良婿”“颇得令尊内藏大人亲传”之类。 至于事实上他到底是瞎射一箭蒙中的,还是确实瞄准马屁股拉弓的…… 此事只有佐佐秀成自己知道。 捉住二十六个俘虏,被池田恒兴亲自拉着马鞭真真假假的抽了几下子,立刻就有人显出软柿子本性,交代了身份。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其中头一个熬不住的,正是被小将军佐佐秀成射中马屁股跌落的那个,真是无巧不成书。 那个无胆的家伙自称叫做“渡航断太郎”的,乃是一个在骏河国益津郡领有两个小村庄的基层领主,原隶属今川,三年前顺着大势投向武田,获得“本领安堵,承担兵役六十,编入骏河先方众,暂归内藤昌丰麾下听令”的待遇。 于是这次就带着六十个兵丁出来服役了。 这一服役,才发现武田家军法森严,调动频繁,行军和作战强度特别大,对国人众的要求比昔年的太原雪斋大师还要高,远非今川氏真所能比拟的。 一来二去,渡航断太郎麾下的六十个兵丁,有的战死、有的受伤、更多的掉队走散,只剩下二十多个士气低落的散兵游勇。 其中渡航断太郎的小舅子侥幸没在前线战死,却染上恶疾,上吐下泻,浑身无力,拖累得这一队人马行动缓慢。 内藤昌丰体谅国人众的辛苦,了解了详细情况后宣布“各备队若有伤员需要照顾,可以自行决定日程,不必勉强跟上大军脚步”。 于是这一行人就掉了队。 然后被追兵逮个正着。 如此一番遭遇,不禁让池田恒兴感兴趣的是:“刚才说的那个倒霉的义弟(小舅子),现在何处?” 渡航断太郎不敢隐瞒,颤抖着伸手一指,池田恒兴这才发现,原来是有个躺倒昏迷的大活人被误认为尸体。 所以实际应该是毙敌二十,俘敌二十七。 此时稍微冷静下来的佐佐秀成又问:“刚才我所见的一共是四十七人,但你说你的人马只剩二十多了,那么其他是些什么人?” 渡航断太郎依然老老实实交待:“那是谷川流兵卫所部……他并无病症,非说染了风寒要慢些走,恰好与鄙人相遇……其实是偷懒惯了恶习难改。流兵卫他现在……现在已经……已经……被贵军的池田大人斩了……” 依然是举起颤抖的手一指。 循声望去,似乎是衣饰最华丽,被池田恒兴最先杀死的第一个人,便是名叫谷川流兵卫的武士。这家伙比较倒霉,扑倒在地后又被几匹战马践踏,甲胄内现已被踩成一团肉泥,鼻子眼睛都分不出来,只能从整体形状上勉强判断出大致是个人。 不过,再怎么悲剧,也无法让人生出半点同情心。 那渡航断太郎还可以说是被小舅子连累,这谷川流兵卫纯粹是自己偷懒导致惨死,自食其果,怪不了别人。 池田恒兴吩咐杂兵们将无价值的足轻尸体简单焚烧一下,同时专门拨了人看守俘虏。 渡航断太郎以及其小舅子估计出得起赎身的钱,有希望恢复自由,而其他人,恐怕难免要被拉到海港,卖往天南地北去做苦工了。 布置完毕,只留下少数人处理这些事,主力依然继续往前追击了。 而后池田恒兴胸有成竹道:“看来武田军已经到了盛极而衰的程度,他们为了尽快返回甲斐,不得不放弃少部分老弱残兵,而这些都会成为我军的勋绩。前面掉队的散兵游勇,应该还有不少,就算其中并无什么要员,至少从数量上,能让织田家扬眉吐气。” 佐佐秀成下意识表示了赞同,但旋即想到父亲往日教导,又连忙提醒说:“唐土军法上,有‘穷寇勿迫,归师莫掩’的说法,我等兵少,恐怕要考虑防范武田军反扑的风险,不宜过于急切。” “这我倒也想到了。”池田恒兴点点头:“武田大膳其人善用奇谋,说不定会有诱敌深入的手段,所以我刚才吩咐了斥候与忍者们,但凡看到千人以上的敌军队伍有异动,就立即回报。如果我一旦收到这样的报告,就会以自保为上,停止追击。另外我也并不准备一直向前,而是打算到达高天神城后就稍作休息,至多追到骏河边境的大井川。” 听罢佐佐秀成脸上的一丝担忧尽去:“原来您已经有所考虑,看来却是我多虑了。” “不能这么说。你如此年轻,能想到谨慎的一面,十分不容易。” …… 互吹几句之后,两人领着部队继续向前追。 果然没多久,又发现一伙七八十人的武田家散兵游勇,依旧是一冲即乱,易如反掌的取胜,杀敌三十七,俘虏五十四。 接着从活口那里问到情报,得知北边竟有个当地村民隐居藏匿的秘密据点,不幸被武田军发现,正在遭受劫掠。 得知此事池田恒兴立即带人突击,小半时辰后,在方才说到的地点,碰到二百名武田家士兵正在烧杀掳掠,完全没有半点防备。 众人趁敌人没反应过来就冲了过去,又是一阵砍瓜切菜,杀了大半敌兵,绑缚住举手投降的,还顺便救了不少被荼毒的老幼妇孺。 与前两次的区别在于,这次敌人有点多,没能尽数拦下,放跑了几个骑马的。 但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池田恒兴领了骑兵,顺着马蹄痕迹追了两刻钟,并未抓到原本的目标,反倒又遇上一支武田家的溃兵。 然后依然是轻松愉快收割人头的节奏。 如此反复波折,总共两个时辰之内,池田恒兴、佐佐秀成连续七次遇上敌方掉队的小团伙,斩杀二百余,俘虏三百五十,己方战死的不到五个。 大约到申时正刻(下午四点),众人接近了尚在坚守之中的高天神城,远远看去,德川家的旗帜仍在飘扬,在这大片沦陷的远江国之中,宛如鹤立鸡群,一枝独秀。 再从斥候、忍者、和本地居民处简单问询了一下,发现敌方并无大兵调动,布置埋伏的痕迹,池田恒兴放下了戒心,判断说:“此城既然并未失守,敌方撤退时就不得不绕过去。推算其日程,加之考虑今日遇上的这些散兵……按我估计,我们差不多已经摸到武田家大部队的边上了!天黑之前再努力前进一把,有更大的功勋在等着我们!” 佐佐秀成倒是更谨慎一些。他仔细看了看,发现经过一下午的作战之后,自家这几千人虽然几乎没有什么战损而且士气十分高涨,但士族脸上却普遍有了疲惫之色,动作比出发时皆迟缓了不少。各人体力优劣不同,有的快些有的慢些,队伍便渐渐拉长松散了许多。 再加之分出许多人去看管俘虏,战斗力也受到了一些影响。 只是他毕竟年纪太轻,才刚元服,也不知自己的判断对是不对,犹豫着不知该说不该说。 第八十九章 分进合击 远江、骏河边境的大井川上,停泊了许多小船,还修好两座浮桥。包括武田信玄本阵在内的大部分高层人物已经渡河而去,但残留下来的,仍然是十分庞大的部队。 他们并不是不能走,而是不想走。 想要抓住机会洗刷污名的,不只池田恒兴一个。 起码还有一个武田胜赖。 两人同样都是心怀着强烈的不甘,同样是睁大双眼紧盯着战局,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丝机会。 后面的追兵军磨刀赫赫,前方逃者亦蓄势待发。 武田胜赖的军帐之中,全然不是即将班师回朝的模样。 “已经有许多落单外样众被击破了,预计损失在一千人上下,起码五百人是投降被俘的。其中许多人并非伤病或其他原因掉队,单纯是借机抢掠而已。估计掠到的财物也落入池田恒兴之手了。”迹部胜资收到汇报后,及时传递了军情。 “不错。这么说来,敌军先锋队的锐气应该已经开始泄弛了,而且还要分出人手往回运输俘虏和战利品。”武田胜赖点点头,又看向另一个方向:“那么下一步也准备好了吗?” 长坂光坚立即答到:“按照路程计算,内藤修理大人(昌丰)返回骏河之前,已经把本兵三百,骏河与力二千交给其子昌月殿,当会在今晚或者明晨,于高天神城附近被追上。虽然士气低落,但我相信以内藤家的战力应该可以坚持一段时间。” “昌月殿吗?那是个可以依靠的年轻人。”武田胜赖表示满意,但随即又遗憾轻叹了一声,“可惜像内藤修理这样顾全大局的老臣实在太少……若是山县、土屋也听命的话,这件事就更有把握了。” 见状武田信丰连忙劝阻道:“属下认为少主也不必过于在乎。山县大人身负三河北部防务压力的确很大,无暇顾及更多,土屋大人拒绝的语气并不强烈,可能只是碍于山县大人在旁,不愿显得态度有异而已,如果再私下联络的话……” “呵呵,典厩大人(武田信丰)总是如此回护他们。”长坂光坚一声冷笑,毫不客气地严厉斥责说:“主公离去之间明言,殿后事务全部交给少主指挥,那两位大人,简直是公然抗命啊!” “……这个么……也许站在那两位的立场上,他们对御馆大人临行前的命令,理解有所不同呢……”武田信丰满头大汗,勉强辩解了一下:“况且少主的命令,咋一听的确有些弄险了,山县,土屋两位也只是因为客观条件不允许而婉拒……” 其实武田信丰作为一个一门众,内心底下也隐约觉得,御馆大人实在对于甲斐谱代众施恩怀柔太过,立威则不太足够,搞得老将们一个二个有点尾大不掉的趋势。也许这是为了与上代主公左京大人(武田信虎)的暴戾无常形成对比,不得不矫枉过正…… 无论如何作为一个识大体的人,公开场合只能违心地维护团结稳定。 “不必说了!事后反败为胜,攻守之势再逆,孰是孰非自然明了。”武田胜赖挥手阻止了属下的争论,将话题转到正途上来:“对了,我吩咐挑选出来的精兵,都安排好了吗?” 武田信丰忙回应到:“已经选出了一千二百名最勇猛敢战的士卒,分别交给了真田昌辉、保科正直二位。这两人目前都还是隐藏在父兄盛名之下的年轻人,应该不太起眼。” 闻言武田胜赖终于露出一丝浅淡的微笑:“很好。可以让他们出发了。现在远江一带有许多散兵游勇飘荡,这两支不足千人规模的奇兵完全可以浑水摸鱼返回前线。” 而长坂光坚却摇头晃脑插话:“甲信本就该互为一体,希望这两名信浓武士能有所建树,如此少主也正好有十足理由提拔真田、保科两家为谱代待遇。” 武田胜赖毫不犹豫地表示了赞同:“不仅仅是谱代待遇,时期成熟时,我会让真田家担任西上野代官,而保科家则适合放置在东美浓。目前所有郡代以上的职位全由甲斐人担任,这是不合理的,应当任人唯贤。” “鄙人以为这些事等在战后再议不迟……”武田信丰神色复杂地打了岔,提出一个关键性的疑惑:“请问少主,在两支奇兵出发之后我们该如何行动呢?是否要大军跟上?” “不,大军的目标太大了。”武田胜赖毅然摇头,“待合适的时机,由我带着八百旗本,尽数骑马,作为第二组出动就足够。剩下的人,原地等待一整天后再一齐进发。” “少主切勿如此冲动啊!” “这可不行!”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少主您……” 数名重臣闻言尽皆惊愕,纷纷劝谏,却见武田胜赖意志坚定,挥手打断,不让他们说话:“不必再议了,这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这几日来我反复思量,那平手刑部确实不是凡庸之辈,玩弄权术的本事乃是天下屈指可数的,列阵对战时又总能以利器奇械占得上风,唯一胜过他的办法,便是分进合击,让他没办法在预设好的地点以逸待劳。” 这一番话令重臣们哑口无言。 就算心里还有不同意见,面对此刻的严肃气氛,也不好意思说出来了。 唯有预祝“少主武运昌隆”。 将军务、后勤、谍报等事务分门别类交待给几个近臣之后,武田胜赖便开始在中军大帐中闭目端坐养神,吩咐除非是父上有新的命令否则谁都不见,把自己一个人关了起来。 途中送饭送水的都只让放在门口,不许进去打断思绪。 从七月十四下午开始,连续好几个时辰,也不知道他睡了没睡,反正帐子里的灯一直亮着,没有任何动静。 直到第二日凌晨,二更时分,武田胜赖忽然掀开帘子大步流星跨出,唤来左右近侍,命令八百旗本提前进食并喂马,半个时辰后准时出发。 武田信丰、长坂光坚、迹部胜资等人全然不解,为何忽然做此决定。 而武田胜赖只解释到:“大战在即,正需要我一锤定音,扭转乾坤之势。” 众人说此刻并无情报送回,您怎知道前线局势如何? 武田胜赖又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真田昌辉、保科正直两位必不令我失望。至于敌将池田恒兴的作为更是早在我指掌间了。既然知己知彼,如何不能料到前方局势?” 重臣们又说那平手刑部狡诈如狐,毒辣如虎,也许有什么奸计候着。 武田胜赖再道:“敌人毕竟是凡人不是神佛鬼怪,无需过于夸大。前几日我已与父上讨论,平手军应该是真无力追击,而非故布疑阵。况且,池田恒兴就算战死,对平手家来说也未必不是好消息呢!就像骏河国人众多死一些我也不太在乎,是一个道理……” 事不过三,既然连续说了三点都被立即驳回,武田信丰、长坂光坚、迹部胜资俱是无话可说。 只得坐视武田胜赖领八百旗本,乘马而去。 他们则约束住剩下的部队,等待第二日再进兵。 …… 此刻挂川一带的池田恒兴稍有些郁闷。 七月十四的下午,他联系到了高天神城的守将小笠原信兴,从其口中了解到此城在重重围困下坚守接近半年的经过,同时也获知武田撤兵时不得不绕道而行的窘迫状况。 城中一千五百兵丁,至今伤亡不到五百,也就是说还有一千以上的士卒,还保持着战斗能力。 然而,钦佩赞赏之余,池田恒兴提出一同追击的邀请,却被坚定拒绝了。 守将小笠原信兴说:“武田军向来诡计多端,稍不谨慎就会中计,我看还是稳守城池,不要贪图功劳的好。” 不管怎么好说歹说,始终就是这么一句回复,坚定不改。 没奈何,池田恒兴草草在城下休息了一夜,次日一大早便驱动属下尽快用饭,而后继续向东紧追不舍。 加班加点活动了一夜的情报人员,包括忍者、斥候与临时招募的本地人,都告诉他“昨夜附近依然只见到小规模的散兵游勇四处乱窜,完全没有武田主力有任何异动的迹象”。 于是池田恒兴便毫无后顾之忧的猛追了。 他已经知道,身前不远处,就是武田家在撤兵行动中,最先动身,脚步却最慢的“骏河先方众”了。 其统领者本来应该是内藤昌丰,但此人已经随敌酋武田信玄提前折返,于是目前的指挥官由内藤昌丰之子昌月担当。 敌方士气不振,疲惫不堪,又临时更换将领,岂不正是软柿子吗? 与武田家作战至今,平手军战绩最丰,打死了敌方家老小山田信茂(虽然尸身被抢回),还有名将土屋昌次之弟土屋昌恒(虽然人头是前田利家割掉的),德川军没什么太多斩获,但以少对多力量悬殊,能坚守小半年就不容易了无法苛求,而织田家目前为止的成绩就比较难看了。 拿下内藤昌月的脑袋,才可以说是真的扬眉吐气了! 抱着如此想法,池田恒兴身先士卒,一往无前。 佐佐秀成倒是觉得——骏河国人众再怎么羸弱,也不至于最先动身却落在最后,而且掉队的还这么多…… 但他根本没来得及说出心里的想法,池田恒兴已经冲到前面找不着了。 总不能大将和副将都脱离岗位,于是佐佐秀成只好勉强定下心神,老老实实呆着。 幸好他代父出征,身旁簇拥的是佐佐家的一群百战老兵,看上去颇为精锐,姑且还能令人安心。 第九十章 追兵中伏 七月十五,原是追祭祖先,祈求冥福的日子。 盂兰盆节亦称之“中元节”,习俗起于唐土,自飞鸟时代随东渡僧传至扶桑,已有接近千年的历史沿袭了。 这是一年到头最重要的几个节日之一,刚刚解围的高天神城主小笠原信兴从牙缝里挤出资金,建造盆棚,点燃火堆,准备了米面制的圆饼等特制食物,令士卒和家眷一同装扮起舞,以示节庆之礼。 同时也是坚决拒绝了出兵追击的邀请。 而池田恒兴既与他说不通,天还未亮便早早起床啃了口粮,自行带人东去了。 在忍者、斥候与当地人的引导下,出发两个时辰之后,跨过一条名为“菊之川”的小河,在被称作“丹野谷”的狭口,发现武田家的迹象了。 此地已经渐渐离开东海道的平原地域,而进入富士山区了,脚下道路开始崎岖起来。 池田恒兴不惧危险亲自上前视察,见武田军在丘陵中辗转蜿蜒,行动缓慢,拉成狭长线形,尤其辎重队伍转弯不便,俨然是首尾不能相顾的局面,最后方虽有数百名身披甲胄手擎长枪的士卒守尾,但观其行止便知士气低落,人心疲惫。 他当机立断,吩咐两名亲信,各带壮士百人,铁炮数十,弃马就步,从左右两边翻山绕路,制造挟击的假象,自己则捎带片刻,略点了点人数,亲领士卒正面冲锋而去。 只过得须臾片刻,那武田军也发现了追兵,纷纷惊惶大叫警戒起来。 然则他们身处狭窄的谷地,调动不便,一时除了各自为战似乎也没什么好办法可以应对的。 最后面那两三百名持着长枪的士卒,在军官呼号下,停住脚步,转了身向,站成三排,举起兵器,大声呐喊,摆出一个枪衾之阵来。 面前的谷口只有五十步宽,被这枪阵拦住,一时还真是没什么办法。池田恒兴亦只得下马,令己方也组成队形,举着长枪齐步上前,白兵接战,与敌拍打、砸压、对刺。 两边的战士,都是密集簇拥,各自持着至少二间(3.6米)的长柄武器,纠缠格斗在一起,口中喊得杀声震天,枪刃交锋迸出火星四溅,皆是有进无退,热闹无穷,但打了好一会儿也没死几个人。 铁炮传入时间尚不够长,良弓造价不凡难以普及,所以这种白兵对峙,是本世代很常见的战争场面了,拼的就是双方的士气和体能,哪一边先顶不住后退,可能就会一泻千里,四散奔逃,被人撵得如丧家之犬一般。 但双方都还能坚持时,就是雷声大雨点小,很难造成致命杀伤。 孰料,没多久山谷两边冒出织田家的人马,从侧方向用铁炮向武田军射击。 顿时硝烟弥漫,一阵噼里啪啦的噪声不断回响,密集的枪阵中有几人应声倒地。 虽然杀伤也不多,但给予的心理压力不同凡响,多面受敌对士气造成严重影响,正面马上就不再处于均势。 两轮射击过后,武田断后军中,总计已倒下了二三十人。一个组头模样的人大喊一声“不能这么白死”便转身拔腿而去,然后不到一分钟之内几乎所有人都扔掉碍事的长枪往回逃窜了。 池田恒兴连忙再追了几百步,只见武田家的逃兵毫不犹豫越过了辎重队将其抛弃。 战兵都丢盔弃甲了,后勤人员自不必说,眼见形势危急,纷纷丢掉了肩上背上的布袋、包裹,扔下手里的推车,松开骡马的缰绳,只顾往前逃命。 大把大把的白米、豆子、麦粉还有少量味噌、腌萝卜、醋昆布等各种食物顿时撒得满地都是,一眼望去至少得有上千石粮草。 也有几个杂役死命抱着箱子不跟松手,落在后面的,被追兵赶上,一刀一个劈到,发现这些人运输的竟然是铜钱——大多不是永乐钱而是私自铸造的恶钱为主,但几个箱子加起来怕也有三五百贯之多。 这米面铜钱,虽然比不上黄金白银,却也足以让普通士兵神意稍动,心不在焉,眼巴巴望着了。 池田恒兴非常坚决发出指令:“这些物资,都留下来,让后续跟上来的佐佐秀成看管!事后定会合理分配,论功行赏,诸位先随我杀敌!” 他声音洪亮,不容置疑,隐有肃杀之气,士兵纵然不舍,也只能舍了铜臭与米香,无可奈何挥着刀枪棍棒继续追击。 好在武田家的逃兵,已经冲乱了前方的阵型,并将恐慌情绪带得到处都是。 织田家的人一出现,武田家的人就赶紧加快脚步跑。 越跑,前面搅得越乱,就更加不可能阻止起有力的抵抗。 池田恒兴连追了好一阵子,刀都没有染血,只看着敌方慌不择路,自相践踏,不由哈哈大笑,畅快不已。 直到拐了个弯,发现谷地快走到头,前方有近百支旗帜树立,数十名武田家武士持刀立在跟前,齐喊着什么“再敢败退不战,皆已通敌而论,杀无赦”的口号,才勉强止住了溃逃之势。 但池田恒兴一点都不担心,反而颇为兴奋。 因为这幅情形说明,前方就是内藤昌丰之子,内藤昌月的将旗所在了! 就算他以督战队强行收拢散兵,也是无法让这群胆怯的骏河人生起多少斗志的,勉强接战,只会迅速迎来第二场崩溃而已。 顶多也就是内藤本队的几百人还有一战之力罢了,自己这边可是有几千人的!只要待后续的部队…… 想起此处池田恒兴忽然觉出一丝不妙来。 转头一看自己身边好像只有千八百人,后面空空荡荡没有半点人声。刚才杀得兴起不觉有异,如今一看确实有点不对劲。 是我跑得太快?还是佐佐秀成那小子太慢? 抑或是…… 池田恒兴心下顿时有了一点隐忧。 乃至思前想后,感觉前几日的情报中可能都含有微妙之处。 然而事已至此,无论如何,都只能进不能退了。 屏去一切杂念,先取了面前这内藤昌月的首级再说! 他下定决心,不再犹豫,狠狠抽出刀柄,重重挥下,大喝了一声: “杀——” …… 往西三十町(3公里)之外,佐佐秀成见己方二三千人,竟被几百名不知从哪冒出的敌兵逼得连连败退,心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却不知如何是好。 年轻人全无经验,脑袋好像忽然空了一般,什么指令也发不出,只被左右簇拥着茫然进退。 方才池田恒兴令千余人先追进了山谷地带,佐佐秀成正欲随其后,却忽然见周遭出现一只小规模的武田军。 本以为是散兵游勇,不足一提,顶多分出一小队人马驱赶就够了。 孰料这支只有五六百人的敌兵毫不犹豫地猛攻上来,似狼入羊群一般,杀了一个措手不及,令织田家的将士一时胆寒。 尤其那个喊着“信州真田昌辉在此,何人敢来决死一战”的猛人,连斩数将,状若鬼神,勇不可当。 佐佐秀成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吩咐随侍左右的老兵压阵,命令足轻举枪掩护,铁炮队齐射,压制前方敌兵。 但刚等局势稍有好转,又闻得左侧边响起怒吼声道“保科正直参上!” 仍是一支不起眼的小队伍挟击过来,人数虽不多,质量却与方才的真田队相差无几,一对一尾张兵绝不是人家的对手。 这次佐佐秀成身边已没那么多预备队可用,只得带着近卫,亲自往左策马迎去,激励士卒抵挡住突击。 又过片刻,忽然有个老卫兵焦急扯着袖子,说远处有异。 佐佐秀成循声一看,北边烟尘四起,人影浮动,似乎是有一只颇具规模的骑兵马上会杀到。 想来那只骑兵不会是友军。 见之佐佐秀成心道不妙,忙提醒附近士卒集中精神。 此刻那名拉着袖子的老卫兵凑近耳语道:“事已至此,恐怕是上了当。请佐佐殿立即带人撤退,与后续赶来的平手军汇合,再作计较,让我们池田家的人来殿后。” 闻言佐佐秀成大异,定睛一看,这卫兵确实是池田恒兴身边亲信,只是尚不知名讳。秀成既愧且怒,道:“如此岂对得起前线奋力作战的池田大人?” 那老卫兵急道:“实不相瞒,这正是池田大人提前说好的安排。佐佐殿您的身份,才能尽量保住郎党们的性命,同时还不至于跌落织田家的名誉!” “我有何特殊之处?”佐佐秀成下意识反问,但旋即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 “池田大人死,而您活着回去,平手刑部定会体恤。”老卫兵语速极快的解释道,“反过来,若您没能安全回去,织田家恐怕会面临迁怒的危险!” “这……”佐佐秀成哑然。 他自幼受了父亲“重义轻生”那一套说辞的影响,决计不肯为了保命而率先逃跑,但若是,不仅为了自己小命,也为了织田家的处境…… 犹豫不决之间,那老卫兵却不含糊,帮佐佐秀成调转了马头,在马屁股上狠狠一拍,令坐骑反方向奔去。同时拔刀高呼:“池田家的人随我断后!其余的跟随佐佐大人暂时转进!” 佐佐秀成又一愣神,再反应过来已经走出百步之外,许多士兵已经簇拥在身旁跟着一起撤退了。 “此等义仆忠臣,至少该问个姓名!” 他再回头想找,却完全瞧不见刚才那老卫兵的身影了。 第九十一章 胜赖逆袭 佐佐秀成在友军掩护下一路小跑,退回至高天神城处,观左右从者,略一估算,怕只有一二千人了。他心中一痛,勉强打起精神,进去与城主小笠原信兴说了中伏之事,对方丝毫不感到犹豫地回答到:“我早说武田家善用阴谋诡计,劝池田殿万万谨慎行事,奈何他不肯听信老人言呢?” 他话音淡漠平常得很,仿佛与己全然无关似的。 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再计较语气问题,佐佐秀成只能低声下气请求小笠原信兴打开城门,让败军进城躲避。 没想到小笠原信兴将头摇得如拨浪鼓般的,一口拒绝:“外面两千多溃兵,乱糟糟聚在一起,焉知其中是否有趁势混进去的武田家间谍呢?就算没有间谍,对粮草也是极大的压力。所以现在,我只允许让您一人,最多加上不超过五十名亲兵进来。” 闻言佐佐秀成大为恼火,却又无可奈何,心下一横,断然走出城外去,命人高举起旗号,带着士卒继续向西转进。 所幸的是,没多时尚未被武田军追上,先遇到了友军,赶紧通报姓名,得知迎面而来的是平手家加藤教明、香西长信所部,两人各有二三千人,加起来接近五千之众。 本来这些人是掩护先锋队侧后方的,奈何池田恒兴心急如焚,走得太快,把友军甩开了一段距离,终于酿成悲剧。 加藤教明、香西长信得知前方有变,俱是一惊,立刻命令部队停止行军,扎阵防御,派出斥候警戒四周,做好战斗准备。同时让杂兵们匀出了一部分口粮、衣甲、又准备营帐、灶火、热水等,给佐佐秀成这位“驸马爷”接风安神,休养生息。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报告说大队人马武田军浩浩荡荡耀武扬威接近上来,人数估计不到三千,但骑马的比例却有近半,展示出来的规模远大于实际,远远望去,只知蹄声如雷烟尘滚滚,有遮天蔽日的气势。 附近仅有丘陵和小溪,地利十分有限,时间上也来不及准备足够的拒马障碍,更无暇携带前日大发光彩的“片甲车”与“百裂炮”,平原之上以步对骑,压力是很大的,无论对方突破还是袭扰,都难以应付。 唯一可喜的是,加藤教明、香西长信两人的部队,毕竟是旗本序列,虽然待遇远不如平手秀益,也略逊于拜乡家嘉,比起外样们还是强不少的。五千人军势中,有铁炮近千,弹药二万以上,这个比例,比武田家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当然也不能说人家信玄不重视新技术,实在是甲斐地处偏远,铁炮远远运过来,价格至少要翻番,有金山也承受不起……) 枪阵配合火器齐射,打防御战是很有用的。 见状佐佐秀成也想做些贡献,却被二将齐齐拦住,劝他继续回师。 加藤教明说得委婉:“既然前方有变故,必须及时向刑部大人禀报才行,您无疑是觐见他老人家的最佳人选。” 香西长信就很直接了当:“鄙人入仕多年,未立显功,徒享厚禄,如今若是坐视主君之婿陷于险地,有何面目?” 一软一硬,不由分说地把人往回推。 佐佐秀成碍不过道理,只得听从了。 他第一次感受到“平手刑部之婿”这个身份不仅仅意味着荣光,还包含了更多复杂难明的东西。 保住性命,脱离了险境,本来是值得高兴的事。可是,为什么心里会堵得难受呢? 第一次,作为武士身份出征,也有了高贵雍容的妻子,两份喜悦重合在一起,本该带来的是如梦似幻一般意气风发的日子。 为什么会这样呢? …… 武田胜赖先击退——或者该说是吓退了佐佐秀成,然后又与内藤昌月所部夹击,轻松歼灭池田恒兴,接着一路追击,斩获无数,士卒们因撤兵失去的心气瞬间又回来了。 已经没有隐藏的必要了,根据预定安排,后续的部队也会逐一转身,参加到反扑行动当中来。 按照这个趋势,不仅可以保住三河北部、远江东部的战果,还有机会拿回更多利益。 ——武田胜赖原本是这么想的。 但干掉池田恒兴之后的发展,并不如他意料一般顺利。 先是路过高天神城,发现此城在举办盂兰盆祭的同时仍没有放松警惕,守得十分森严,并无漏洞,只得姑且放过。 再前追佐佐秀成残部,却因受城所阻,绕路未果,反而见到不少上前接应的平手军。 吩咐熟知敌情的情报人员来辨认一下,得知面前有两名敌将,分别是加藤教明和香西长信,都是平手家旗本众当中的侍大将,率领的乃是精锐部队。 武田胜赖对平手军颇为忌惮,心想这些人善用火器,一旦结阵则不可小觑,可没尾张兵那么好对付。 也不能像绕开高天神城一样绕过去,城是死的,人是活的,没法绕,只会被包抄围堵截住后路。 于是他命令麾下分成数支队伍,左右绕行,于二百步外大声喧哗挑衅,同时作势要包抄后路,企图诱敌出洞。 但加藤教明在前,香西长信在后,各自坚守岗位,岿然不动。 又试图以弓箭与铁炮对射,更是被完全压制住。 毕竟能连续拉开重藤弓瞄准射击的猛将还是挺少见的,而拿着铁炮射击则只要是个正常人都能收到。 双方只是隔着老远白费功夫。 耽误了一会儿,武田胜赖按捺不住心性,带数十骑意图冲阵,结果没走几十步,遭到上百支铁炮齐射,立兜上的饰物应声而断,还被擦破马镫,稍微偏出几寸说不定便能取他性命,当即吓得一颤,拔马便走,不敢再冲了。 可惜加藤教明总不可能以步追骑,只能稳守,没法扩大优势。 如此对峙了一个多时辰,到了申酉之间(下午五点),两边依然都不敢贸然发动进攻。但此时武田家长坂光坚带了数千人赶到,武田信丰也就在前后脚的距离,战力的平衡渐渐被打破。 平手家这一方的后续兵力却尚不见踪影。 让佐佐秀成回去通报战情,也不知到位了没有。无巧不成书,本来是正值炎热的夏季天气,这傍晚时分一转眼竟忽然由晴转阴,然后开始飘落雨滴了! 而且是顷刻之间就越下越大,转瞬便发展成了倾盆之态。 甚至还来不及吩咐士兵将铁炮收起来做好防水工作,就已经全身上下都浸湿得透彻了。 武田胜赖趁势立即命令全军一同攻击,自己还亲自骑着马跑在最前。 而加藤教明、香西长信就不好受了。 铁炮暂时没法使用,就算用,在大雨之中也没法对准方向。 同理弓矢也是被天气废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敌方生猛扑过来。 考虑到大雨造成的影响,加藤教明只能吩咐各自坚守岗位,各小组、各备队互就地互相掩护。他不敢发布太过复杂的命令,担心执行不了反而造成混乱。 但武田胜赖却能在可视度极低情况下,依靠着喊声指挥数百骑兵,灵活绕行走位。 其余真田昌辉、保科正直等将,各自带兵从不同方向猛攻,整体上是从北、东、南三个方向包围了平手军。 急雨打在人身上,透着具足都能感受到沉重的分量,形成不间断的水帘,几乎令人睁不开眼睛。这种环境会极度弱化阵型的作用,并对士兵心态造成很大影响。 而如果不靠阵型,论及个体勇力与斗志,以近畿人为主的平手军,恐怕占不到上风。 加藤教明并不知道另一侧的香西长信会如何应对,他只看到武田胜赖的骑兵饶了几个弯子之后朝自己袭来,但却连亲临一线鼓舞士气好像也做不到。因为他一向是个小嗓门,在这种情况下,感觉是吼破了喉咙,身边的人也听不到。 焦急之时,忽听得身旁响起声如洪钟的沙哑呐喊:“我乃加藤大人之亲族,加藤光泰是也!诸位须知,我等皆是步卒,如今敌方骑兵众多,越逃越死得快,倒不如拼了命,博一个前程!” 听了这声音,加藤教明才觉得心下一宽。 要说加藤教明本人其实本事不大,全凭早早跟对了人,态度恭顺,才得以提拔,而加藤光泰这个冒认来的同族呢,真乃武力过人之勇将,可惜是斋藤龙兴死党,因这个历史政治包袱而颠沛潦倒。 真遇上需要真功夫的场合,那还是得—— 加藤教明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感到脑袋被什么从天而降的硬物击中,瞬间瘫倒在地,难省人事了。 “大人小心!” “这骑兵居然还带了投石索?” “呜啊!什么玩意儿!” “砸死我了!” “别慌,有我加藤光泰在,必能护得住将旗!” 伴随着嘈杂的声响,与乱哄哄的人流,加藤教明的最后记忆,便是那个冒认的同族,如凶神恶煞一般挥着长刀,一跃而起,将敌方骑在马上的武士劈作人身分离的两段。 第九十二章 虽败犹胜 趁着雨势,武田胜赖一阵凶猛冲杀,令平手军阵脚瞬间大乱,侍大将加藤教明也陷入生死不知的境地。 然而自称“加藤光泰”的勇士,带着身边三百部众,刚猛奋战不懈,如中流砥柱般顶上,令全军虽乱而不至崩溃,悬在将败的边缘吊着一口气。 毕竟平手家的旗本部队编制十分严谨,也算得上训练有素。相互间有统一的职务级别,就算主官阵亡,剩下的人也能很清晰地知道谁是在场最高衔级的指挥官。一时被冲散的备队,但凡得到片刻掩护,多半就能由各级军官重组起来。 摇摇欲坠,却始终不坠,坚持下去,武田胜赖那边的伤亡也渐渐增多,势头渐缓。 往昔武田与斋藤曾经组成同盟,互结交好,彼时甲斐、信浓有许多人听过加藤光泰在美浓的勇名,今日得到印证,纷纷心生忌惮。 这夏日的骤雨来得快去得更快,激战半晌,天气慢慢晴了,可夜色又开始聚拢,夕阳西下,圆月东出,大地即将陷入黑暗。 见状,虽然未竟全功,武田胜赖也只能鸣金收兵。 夜间作战的不确定因素太多,轻易是没人会冒险的。 加藤光泰坚持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喘了口气。回头找到加藤教明,发现是被一块比拳头还大的投石正中面门,恰好击到兜帽和面甲中间,额头上完全没防护的位置,伤得极重,又在战场上颠来簸去未得救治,此刻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除了握住手询问遗言之外,徒然伤感,并无别的努力可做。 那加藤教明仓促间也没可依靠的人,只紧紧抓住面前这个冒认的“同宗”,用尽力气挤出最后一句话来:“转告主公,我推荐加藤光泰接任势大将之职,犬子不才,日后还望各位多多照拂!” 接着便闭眼咽气。 同宗虽是冒认,却也有几分真情实意在里面,又得临终推荐,更是令人唏嘘不已。加藤光泰颇重江湖规矩,为人义气当先,瞬间受不住激动,放声大哭起来。 没多久,友军香西长信一身血污却又元气满盈的闻讯赶来,道了声“安息”。他自述情况比这边好一些,与信州猛将真田昌辉等人力战不相上下,虽处下风,身披两创,但并不怎么严重,士卒伤亡也尚在可以承受范围内。 一番收容伤员,处理尸体之后,天色已经大黑。 粗略估算一下,刚才的雨战中共有六七百人伤亡,军队的战斗力和兵心士气无疑是极大折损了。 对面敌军的情况难以辩清,根据经验判断,悲观估计是伤敌一百左右,乐观估计则是四五百,总之要不是雨停天黑,战局肯定是向着有利于对方的趋势发展。 以武田胜赖的部众之齐心协力,犹然不敢轻易在夜间作战,香西长信、加藤光泰商量了一下,也只能尽量小心谨慎的安排士兵宿营休息了。 这种情况下,强行驱使部队行动的话,怕是会有营啸的风险。 除了多多安排夜巡,保证轮值守卫,祈祷对面不要玩什么阴谋诡计之外,平手军的将领们也无甚办法可想。 若要搬回局势,乃至转守为攻,他们是肯定做不到的,需要指望后方派出进一步的部队才行。 香西长信对目前这种分批逐次追击的情况非常不解,感觉就是如此安排才给了武田胜赖抓住漏洞发起逆袭的机会。现在敌军觅得良机,部队眼看着正在快速集结,而我们的后援却不知道在何处? 加藤光泰则劝他说,第一不得不考虑后勤压力问题,第二,说不定刑部大人他老人家有什么更高级的操作我们不知道呢。 …… 如此,一直从午夜到凌晨,再到黎明,直至天色重新亮起,香西长信、加藤光泰两人几乎是整晚上不敢睡觉,一直提心吊胆谨防着突袭。 士兵们也都被吩咐要保持警觉,轮班席地和衣休息,不敢睡得太深,始终保持三分之一以上的人醒着备战。 熟食和热水无暇去统一供应,所有人包括将领在内,无一不是嚼着干硬的冷饭团冷馒头,就几口河里的清水了事。 幸好七月中旬没有半点凉意,在野外餐风露宿,一般并不会生病。 第二天出了一会太阳之后又下了骤雨,虽然不及前天晚上那么大,却也对铁炮的使用造成很大麻烦。这对于平手军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然而直到上午过了一半,武田胜赖那边丝毫没有什么动静。 令人安心之外也有点不太理解。 反倒是暴雨又停之后,终于等到了盼望已久的后援。 是河田长亲、长宗我部元亲、山内一丰等,共计带了五千人,主要由四国客军组成。 香西长信很急迫,见了面就又许多话想说的。 孰料河田长亲挥手打断,第一时间下令说:“武田军马上就会全线退守,提出议和,甚至会不惜放弃已经夺取的城池,而我们要趁着还没收到议和的请求,马上发动反击,争取更多筹码!” 闻言香西长信、加藤光泰等人愕然不解。 但河田长亲在平手家资历极深,一向又位高权重,历任要职,隐约有二号人物的立场,他亲自带队发话,普通“势大将”级别的家臣还真是不敢质疑的。 于是便安排了长宗我部元亲、山内一丰立即进发,向前方武田家的阵地攻击,剩下的人稍作休息,半个时辰后动身。 先锋动身之后,河田长亲才开始解释了事情的原委…… …… 同日清晨,武田家的曾根昌世骑着快马,轻车简从,传递消息比河田长亲早了两个时辰到。 “吾儿胜赖见字如晤,今亟待与平手氏议和,万不可再战。留守断后诸军,除前日已述,山县昌景守北三河,土屋昌次守东远江外,再留内藤昌丰治骏河,余部即刻返回,五日内到着甲斐踟蹰歧馆,切勿拖延,不得有误。” 笔画十分潦草,语言格外简练,仿佛是没功夫让佑笔书编纂正式公文,而是赶时间亲自提笔写了私信家书。 其中内容,令武田胜赖顿时就红了眼。 若非印章、字迹、以及送信使者都全无问题,甚至会怀疑这个是真是假。 但就算是真,武田胜赖也忍不住怒哼一声,给了个白眼,瞪着面前的人挤出短短两个字:“解释!” 曾根昌世施了一礼,毫不任何谄媚或畏惧之色,不卑不亢地回应道:“回禀少主!根据最新情报,越后的上杉弹正,已经与北陆一向宗达成协定,划分了双方在能登、越中二国的势力范围,和平休兵。随后上杉军撤回了春日山城,但兵粮、器械的调运却仍在继续,猜测可能会提前完成秋收,而后入侵我方的北信浓,或是西上野。另外不得不提的是,那一带的许多国人外样们,正在因为金币纯度的问题而提出抗议,需要加以威慑和安抚。御馆大人打算亲自北上坐镇,希望少主您火速返回甲斐担任摄政。” “什么?岂有此理!”听了这话,武田胜赖既沮丧又暴怒,恨得牙痒,猛然弹起身,忍不住一刀劈坏了尚有余温的马扎,骂道:“那群秃驴,果然见风使舵,毫无操守!去年才送了那么多金银,不到一年就与上杉讲和了?还不如花那些钱养狗,至少狗知道该帮着主人咬谁!” 曾根昌世低着头不去看他的表演,尽力不显露出眼角的一丝鄙夷之意,补充说:“据鄙人所知,北陆的一向宗依然忠于武田,但是石山本愿寺的显如上人却与平手氏交情很深。此事不仅仅是那帮和尚的外交路线之争,更多是中枢之权与地方自治的矛盾……御馆大人特意命我告知此事,希望少主将来引以为戒。” “……好吧……”武田胜赖极不甘心地点点头,咬牙切齿道:“这平手汎秀,实在可恶至极!时而用虚假情报惑人心神,时而用奇巧器械装神弄鬼,时而用纵横捭阖的卑鄙手段,说到底就是没胆子与我正面一战罢了!什么畿内智将,不过是个胆怯如鼠,狡诈如狐的无耻之徒罢了!” “……还请少主早日动身,并安排议和。”曾根昌世面无表情地提醒。 “我即刻先行领亲卫骑马出发,让典厩(武田信丰)指挥部队依次回撤吧。”武田胜赖沮丧低头道,“至于议和……我实在不擅长搞这种事情,就拜托骏河长善寺的乘阿上人,转托与平手家关系密切的虎哉宗乙大师,如何?” “鄙人只是通知,万万不敢逾距置喙。”曾根昌世谨慎道,“不过主公特意提醒过,平手刑部是耳聪目明的人,一旦发现我军大幅回撤,可能会故意装作没收到消息,拖延议和的时间,趁着秋收之前的这些日子多占地盘。所以此事万不可松懈……” “我……我……真是气死我了!”武田胜赖脸上红了又青,青了又紫,紫了又黑,怒道:“明知对方是个无耻混蛋,偏偏还要屈尊议和,真没有比这更憋屈的事了!” 第九十三章 笔胜于剑 七月十六日午前,河田长亲带领后援部队到达前线,以长宗我部元亲一千五百兵为主力,补充了山内一丰所部八百,命其攻击武田胜赖的阵地。 一路上对方基本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反应动作,片刻之后杀到阵前,发觉只剩下一大堆空营帐,还有极少部分收尾正在处理收尾工作的。 眼前刀剑即将加身,面前明显并非战兵的这队人马立刻跪地举手投降,乖乖做了俘虏。 清点统计,仅有一百一十人。 再稍加讯问,才得知武田胜赖那厮的消息十分灵通,早在天微亮时就离开了,想必是对方已经明白了整体形势。 刚来到前线还没尝到甜头的将领们显然不能就此罢休,从上到下自觉加快脚步,沿着敌军撤退的行动痕迹,向东迅速追击。 于是短短数日之内,猎人和猎物的身份再次转变。 全程参与其间的佐佐秀成已经明白了事情始末,重新跟随河田长亲来到战线。然后他完全陷入了一片混乱的情绪之中,搞不清楚该以怎么样的心态来对待这场合战。他亲眼看到了将士的浴血奋战和惨烈死伤,这绝非是可以一笑了之的,但主动权的反复易手又无疑显得很儿戏,很可笑。 来自尾张、美浓、甲斐、信浓各地的武士与农兵们,听了领主的一个命令,就不得不把血肉之躯抛到刀剑交夹的地方,拿仅有一次的生命去博取微不足道的前程。但他们的努力和英勇并不一定能成为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性因素。有时候领主们在政治和外交场合,反而能拿到比战场上更多的东西。 听说是本多正信——这个名字已经渐渐被列国的领主们所重视起来——他与石山本愿寺显如上人的亲信一道前往北陆,处理了僧人内部的中枢与地方之争,并且让一向宗与上杉谦信在能登、越中问题上达成议和。 换而言之,今年秋收以后,短则一二个月,长则半年左右,“越后之龙”就会重新把视线放到北信浓或西上野,与宿敌“甲斐之虎”再次交兵。 这至少可以牵制武田家两万部队。 而在战争上击败敌方两万部队,是何其困难的任务啊! 池田恒兴大人心心念念要在战场上为尾张人赢回武勋和尊重,甚至为此战殁沙场,相比之下,究竟该算什么呢? “武人的刀剑虽利,但世上更有无形之物,其利百倍于刀剑。”——这话是订婚的时候,平手雪千代说的,估计是转述其父的观点。 当时大小姐见到佐佐秀成身长力大,弓马娴熟,眼底里甚是满意,却偏偏要说出上面那句怪话——听小舅子说,这是一种叫做“蹭得累”的性情…… 那种事怎么都好,姑且把风月事放在一边,现在看起来,大小姐说的话还真的好有道理。 佐佐秀成感到自己的人生信条正在逐渐崩塌。 以往老爹所教导的一切,无论是刀枪武术,还是书卷军法,曾经以为这就是武士身心的全部,如今看来,似乎远远不是。 大军疾行一昼,至远江、骏河分界的大井川不到五十町(5公里),终于追上了规模较大的敌军,协力斩杀敌首三百余级,因天色渐晚不得不停止行动。 浑浑噩噩,神思不属的佐佐秀成一直就这么跟随着划水打酱油,虽然也亲自弯弓搭箭射死了一名武田家的足轻组头,却全无什么喜悦之心。 不过河田长亲却对小伙子说:“阁下的英勇身姿,鄙人必将原原本本禀报上去,相信刑部大人知晓后定会无比欣慰。” 这反而更令佐佐秀成难受了。 不仅仅是“受之有愧”的问题,而是更进一步体会到,有形的刀剑果真在“无形之物”面前不值一提。 在表面上,他还要竭力做出适当的礼仪和充分的矜持来。 河田长亲当然能一眼瞧出来这位“新姑爷”似乎有什么心事,不过身负大军重任无暇去细想了,只当是少年初阵不太适应了。 第二日众人起得很早,急匆匆跨过了大井川,追上武田家骏河先方众的主力,并将这支毫无战心的敌军击溃,前后斩敌近五百。 半夜有一支貌似流民行丐状的队伍送上信物来投,接待后发现竟是执行“特殊任务”的木下秀长! 连忙迎进来仔细叙说。 这才知道,木下秀长化妆改貌,颠沛千里,绕后是假,破坏是真。数百敢死队截杀武田运输路线,只是幌子,正主在少量斥候和内奸的接应下,潜入甲斐的黑川金山,捅破了铸币时掺杂黄铜的秘闻,引发出武田家外样众的信任危机。 北信浓、西上野许多豪族为此产生了严重的不满与担忧,立场有所动摇,这也是说服上杉谦信调转枪口的重要筹码之一。 河田长亲之前只是有所风闻,此次听了当事人叙说,大为惊叹。 至于佐佐秀成,更是如同听了天书一般,茫然直问:“武田家铸币掺铜,刑部大人是如何知道的?” 木下秀长微笑答曰:“派到甲斐去的探子传回种种情报,由刑部大人身边幕僚分析整理,又与界町的豪商们沟通之后,推测出来的。” 闻言佐佐秀成双目茫然了许久,旧有三观塌陷的速度又加快了不少。 顺带木下秀长还说:“去甲斐一路颇为顺利,返回倒是艰难,士卒们十去其七,只剩下不足百人在我身边……今日午后见到诸君杀退武田骏河众,敌方有个位高的年轻小将慌乱撤退,被我觑得机会,用铁炮射中一枪,也不知道是否有所收获……” 山内一丰立即抚掌道:“好呀!估计那就是内藤典厩(昌丰)之子,名唤昌月的了,若是日后传出此人不在世的消息,便可有理由宣称是您木下殿的斩获。就算此人依然好生生活着,我们依旧可以宣称是击伤嘛!” 此话一出,木下秀长连连称是,河田长亲亦点了点头。 而佐佐秀成,可能是三观破碎的经验已经比较丰富了,此时居然丝毫没有觉得有啥不对劲的。 到了第三日,七月十八,众人互相商量着,就算对面派人过来议和,也可以姑且先装作不知道,先继续打一阵再说。大家都知道骏河素来富饶,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也能让手下弟兄们刮一点油水回去。 孰料,那武田家也是反应神速,快马加鞭就送来两尊不容怠慢的大佛来—— 为首一个,正是去年奉旨到甲斐问话,反被软禁的细川兵部大辅藤孝!这会武田信玄终于把人放了出来,而且用在了非常微妙的场合。 其次一个,却是临济宗高僧大德,虎哉宗乙的师父,“政秀寺”主持泽彦宗恩的义兄弟,法名叫做快川绍喜,目前是在美浓崇福寺任职。 没奈何,前面一个名门之后,幕府要员,天下闻名的文化人,后面一个佛门大佬,桃李满天下,还与平手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见了这俩,河田长亲也不敢无礼,只能老老实实派人护送到平手汎秀那里去。 私底下想的那些把戏,自然都没法玩了。 …… 又过了两日,使者终于见了平手汎秀。 这段日子,织田、德川都随之发起了一些反扑,似乎在东美浓、北三河、北远江诸地有所进展,收复小部分失地。 但彻底回到战前局势肯定是没可能的。 别的不提,那些倒戈转仕武田家的国人们至少是暂时不会吃回头草。人家虽然没有多少节操但还要脸,不能这么快。 细川藤孝被强行充作了“议和使者”,其实只是为了脱身而已,见了面只不断感谢“全赖刑部大人,鄙人才重获自由之身”,不多说别的了。 主要讲话的是快川绍喜。 平手汎秀知道武田家比自己更急,也就故意端着身份,不主动出席,而是委派了刚执行特殊任务回来的木下秀长作为接待使。 这也是对其的表彰手段。担任了如此露脸的职务,下面的升职加薪就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 当然,这些细节其实都无足挂齿,决定谈判桌实力的,其实并非使节的口才风度与个人魅力,而是各自身后大佬的实力与局面。 今次平手汎秀主要的诉求,是要让武田家“改邪归正,重新申明对当今公方大人的绝对拥护,与异党(也就是过继到朝仓那里的义辉遗孤)划清界限”。其次则是“交出朝敌近卫前久”。 换而言之,即是要消除此次“西上”的大义名分,令对方在短期内再无理由可说。 快川绍喜对前面一个要求一口答应,后面那个则有些犹豫。 毕竟近卫前久是给朝廷背了黑锅之后,武田家主动招揽了,现在又丢出来背锅,说出去名声实在不大好听。 至于美浓、三河、远江各地的土地,平手汎秀反而不太在乎,名义上守护职位还在织田、德川身上即可。 在他的立场上,只要保证织田、德川还活着就行,也没必要活得太滋润。 所以,平手与武田之间的分歧,在后者认清现实,愿意服输之后,其实不太多了。 议和过程尚算顺利。 然而这期中还是有个插曲。 是武田信玄给平手汎秀写了封虚词寒暄的书信,里面说到:“吾曾见关东北条铜墙铁壁,北陆上杉雷霆万钧,皆不如刑部大人器械之威也。” 言下之意,似乎对于败给了“奇巧淫计”不太心服口服。 而平手汎秀看了,不怒反笑,捋须自语道:“这大老虎,居然想与我逞这言辞上的威风!这些古人却不知道,后世论坛的骂战是有多狠!正好我还嫌这次赢得不够畅快淋漓,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杀人诛心之语……” 第九十四章 风林火山 经过为期两天的谈判之后,平手一方与武田家的使者快川绍喜达成初步的一致,接着后者立刻启程,赶回踟蹰歧馆去复命。 这位老和尚精通佛法禅理,又是年老德高,早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本已经对世间俗务视若浮云粪土般,纯属挨不过情面才出来帮老朋友武田信玄当一回说客。 但他毕竟住在甲信,深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道理,因此依然免不了有些失落。 世间悲欢的总量大抵是不变的,此处的人们欢欣鼓舞,那么彼处就难免要多承受一点负面的情绪了。 准一门众的重臣小山田信茂惨死,远江大将土屋昌次之胞弟昌恒被狙杀,骏河大将内藤昌丰之子昌月伤重不治,谱代足轻大将高木秀宗见斩于马下,信浓先方众小幡善定,三河先方众奥平常胜……自此以降,共有超过六十名足轻组头以上级别的武士殁于西上合战。 武田家上一次损失这么严重,大概还要追溯到十年前的川中岛。 但情况是截然相反。 越后的上杉家在外交、内政各方面一大糊涂,唯一值得担忧的是其战力,而畿内的平手家战力未必强到哪去,却在战场外的其他层次上令人恐惧。 甲信的有识之士,隐约会感觉到,己方似乎正在失去唯一一次上洛争霸的机会,将来局势只会越来越难。 唯一能让人心安定的,就是武田信玄脸上那种一贯的百折不挠,成竹在胸的表情。只要主君依然还稳定地坐镇,那么家臣们就会感到没什么好怕的。几十年来,武田家并不是没有打过败仗,但每次都成为最终笑到最后的人,又有什么理由认为这一次会是不同的呢? 反过来讲,最让人忧虑,让人想说又不敢说,不敢说又禁不住会胡思乱想的,就是主君大人的身体状况了。 甲斐的几个家老重臣,私下聚到一起谈论将来时,总是会反复说到同一句话:“少主他,并没什么不好的,甚至可以说是很好,然而……” 这个“然而……”后面的未尽之意,乃是武田家最大的潜在不安定因素。 所幸,快川绍喜从前线赶回来禀报的时候,武田信玄看上去依然可以如常理事。 …… 七月二十二日,在踟蹰歧馆的御所,五名一门众,十四名谱代家老,六名奥近习众的共同见证下,武田家的决策层们,终于从快川绍喜那里,听到了平手汎秀的意见,再也不需要花心思猜测“那卑鄙无耻的老狐狸会提什么乱七八糟的条件”。 理论上细川藤孝也应该是随员之一,但他被软禁数月之后已经有了心理阴影,反复恳请不愿意重返甲斐。 面对这样一个文豪与学者,有“艺术支援者”之称的平手汎秀表现出相当程度的尊重与让步,应允了这个任性的要求。 所以,就只有老和尚一个人回来传话了。 说回正题,平手汎秀的第一个要求,当然是要武田家在十日内,公开承认足利义昭的地位,与其他的“异议者”(即过继到朝仓家那个八岁大的“义辉遗孤”)划清界限。 这也是甲信大军最主要的名分来源。 此乃题中应有之意,人人都觉得理所当然,好不突兀,也没任何抵触情绪。 其实当年是“透波之里”的忍者与“巫女之步”的剧团人员们,花了许多心思,派人潜入越前朝仓家煽动舆论,进建谗言,才成功搬动这尊大神。 如今就此放弃,既觉遗憾,亦显凉薄。 但毕竟卖队友的滋味好过被队友卖,武田家也不是第一次做这档子事,心里那点些微的不适,忍忍就过去了。 …… 其次平手汎秀还严厉谴责了被打为“朝敌”的前任关白近卫前久,要求一个月内交出此人,送到京都去,由朝廷治罪,明正典刑。 对此武田家的人们表示不太在乎,无可无不可。 大家都知道,四年前朝廷给“永禄大逆”站台,把征夷大将军之位授予足利义荣,原因只是由于三好长逸、筱原长房等人手里的武力而已。近卫前久当时虽然贵为摄政关白,却也根本做不了主,纯属背锅侠而已。 按照一般观点,反正是个无足称道的背锅侠,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呗! 北陆朝仓这么重要的盟友都可以随时卖了,区区一个空壳子前任关白算啥? 武田信玄却十分严肃地断然摇头表示不可:“此时若出卖近卫大人,那我家在公卿们心中的印象便会大大恶化,将来恐怕就不再会有朝廷官员愿意与我合作。所以平手刑部这个说法,绝对不能接受。” 众人闻言方才了解。 而武田胜赖表示疑惑:“总不能为了一介公卿耽误更重要的事……” 闻言,信玄捋须微笑道:“今晚就安排近卫大人低调离开甲斐!然后回复平手刑部,说情愿从命,但当事人觉察到风声已经潜逃,我也没有办法。” 胜赖犹然不理解:“这样可以吗?平手刑部岂是可以如此愚弄之人……” “我想没问题。”已经明白过来的内藤昌丰帮信玄解释到,“对方并不是真的要这个人,只是要一个态度,所以我们给一个态度就行。彼此心知肚明。” …… 接下来,在第三点,平手汎秀才提出领土方面的要求。 原文是“美浓当由织田家掌握,三河、远江则有德川所庇护。阁下侵占了这些领国的土地,理当归还。” 东美浓代官秋山信友,北三河代官山县昌景,北远江代官土屋昌次,这三人都在前线值守,并未出席会议。但在场的其他家老们,纷纷表示这一点不可接受。 马场信房发言说:“虽然因种种原因被迫撤退,但东美浓两郡,北三河两郡,北远江三郡,这一共七个郡的城塞要冲仍然在我们手里,对方想要抢回去,也不会那么轻易。” 高坂昌信亦帮腔道:“远山氏、奥平氏、菅沼氏等当地国人,目前忠于我家的立场仍然是坚定的,平手刑部想凭借一纸空文夺走这些领地,只怕是异想天开。” 武田家中法度,对家老重臣的限制比较小,所以他们的一向各抒己见,直言不讳。武田信玄心里就算有更好的想法,也会采用引导而不是命令的方式来引出。 但这次,信玄只是笑了笑尚未出声,反倒是武田胜赖先哼了一声,抢着开口道:“马场、高坂两位大人,看来你们都漏掉了一个关键之处啊!先前的条件,对方都明确说了‘十日’和‘一个月’的期限。但‘归还领地’之事,却丝毫没有提到时间。” 年轻的仁科盛信顿时眼前一亮:“听兄长之意,这平手刑部,似乎是暗示我们可以先假意答应,再无限拖延下去吗?” 胜赖点点头,眉间闪过些微得意之色:“我猜就是如此。毕竟,我们就算把这些领地归还给织田、德川,也对平手家没有任何好处!” “正是如此。”武田信玄做了论断,下令道:“以我的名义答应平手刑部的条件。但告诉秋山、山县、土屋三人,不可轻易放弃任何土地。” 听了这话,老和尚快川绍喜稍微皱眉,但瞬间消解无形,只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总结道:“三个条件都已带到,既然没有问题,老衲便可功成身退。另外平手刑部有私信一封,说是无关大事,只为叙谊,写给大膳大人(武田信玄),尚未开封,请您过目。” …… 听说是私信,武田信玄颇有些意外,立刻命人取过来,确认没有安置什么毒药之类,便打开立即阅读起来。 只见信中写着—— “前日武田大膳言吾器械之利,更胜上杉雷霆万钧,北条铜墙铁壁,实属谬赞,愧不敢当。” “纵观扶桑列国,军力无双者,岂有过于甲斐之虎耶?‘风林火山’四者,《孙子兵法》奥义所在,吾素知之。” “据闻,武田大膳率领大军,纵横列国,曾在户石城下挫于村上,旋即折返甲斐,徒留横田高松断后阵亡。又有三增峠阻于北条,率先调转马头,坐视浅利信种孤军战殁。这大概就是‘撤退转进,其疾如风’的道理吧?” “还听说阁下在川中岛摆出精妙无双的啄木鸟之阵,挟击越后军势。奈何别动队行军过于稳重,迟迟不到,致使武田典厩(信繁)以下,共有数千人逢难。看来‘包抄突击,其徐如林’的称号果然很适合呢!” “另外不得不提的是,您率领大军进入富饶的骏府城后,一次性没收了二十余家商户的财物,还抓捕了数千人,女子卖入妓家补充军资,男子押送往金山充作奴工,此举正应合‘荼毒百姓,侵略如火’之说。” “说来,甲相骏三国同盟大名,我自小在尾张就听人讲过。然而北条氏被越后上杉围困在小田原城之时,您在做什么呢?今川氏因家主身亡而陷入变乱之时,您又在做什么呢?莫非是在践行‘友军有难,不动如山’的诀窍吗?” “撤退转进,其疾如风;包抄突击,其徐如林;荼毒百姓,侵略如火;友军有难,不动如山。” “风林火山的大名,果然与甲斐武田甚是相称啊,可惜我作为后学晚辈,欲效仿却总是不得其神,可否请大膳大人略加指点,问题究竟出在何处呢?” 看完了这短短数百字情真意切,恭谦礼让的私信,已经一二十年未曾暴怒过的武田信玄忍不住拍案而起,脸上由白到红,由红到紫,胸口一阵剧烈起伏,大喝一声“竖子敢耳”,之后便眼前一黑,仰倒而去。 第九十五章 多事之秋(上) 七月末,八月初,秋意渐深,议和尚未彻底正式的达成,武田氏的军队已经尽数折返,归乡务农。 从北面传来的消息说,越后的上杉谦信得到了越中、能登各半国的领地后,满足于与本愿寺停战,接下来将会在八月中旬之前,加急完成秋收,并向北信浓或西上野等地出兵。 但平手汎秀在一年之内已经用了超过三十万贯军资金,所以并不准备凑这个热闹,而是如武田军一样,安排部队逐步撤离。 只留下亲卫、旗本六千余人,继续驻扎在远江境内待机。 同时也得到消息称,四国的三好长治残党、纪伊的土桥氏余孽、界町的某几家商户,诸如此类的一些势力,都在借机掀起乱潮。 但现在平手汎秀并没有如敌人所期待的那样败给武田信玄,反而是占到不少的上风,那么这些叛乱显然都变成了微不足道的螳臂当车。甚至都用不着亲自回师镇压,只分别委任了河田长亲、中村一氏、浅野长吉予以处置。 这段时间内,德川氏十分迫切地希望尽量挽回领土损失,织田氏也对东美浓有些在意,但由于时机不适,力量不足,终究没有办法正式动手。 没有平手氏的鼎力支持,他们并无独自收复失地的能力。 根据情报人员和商家、奉行众综合大略估算,德川氏被侵吞的土地,大约是三河六到八万石,远江十到十三万石,总计约二十万石,剩余实力则是三十至三十五万石。织田失去了东美浓十至十五万石土地,然后尾美两国不计南近江北伊势,尚余七十万石左右、 相应来说,武田家可以认为是扩大了超过三十万石的地盘。 但胜负并不是仅仅只看数字累积的。 在骏河一国都尚未彻底消化的情况下,新征服土地恐怕也是很难纳入有效管理,反倒要消耗相当多的兵力来守卫,未来一段时间内,武田家的财力依然只能依靠甲州金矿,而这又因为掺铜的丑闻遭到了不少冲击。 更不用提北方的越后上杉被说服重新将重点投入北信及西上野,这令甲斐人的地缘变得极端险恶,除了关东后北条家之外,几乎是举向皆敌。 综合考虑之后,武田信玄决定不顾虚名,先占实利。 他果断扔掉了对抗现任幕府的名分,放弃拥立上代公方遗孤,又与背锅侠“朝敌”近卫前久划清界限,向“讨伐军”屈膝认输。 于是,一如智者所料,远道而来的平手汎秀,在得到这个态度之后,便也感到满足,不再执着于继续与武田家作战了。 很显然,这位风光无量的“刑部大人”,很快就将返回和泉、淡路、纪伊乃至四国,去享受这巨大的荣光,并且会竭尽全力与近畿群雄们勾心斗角,以期将这份荣光变成实利。他暂时没有余力投向东面。 那么武田家,就能争取到难得的几年光阴。 如若能想办法通过外交、调略手段,惠而不费地拖住上杉,然后抓紧时间消化骏河、远江、三河、美浓各地的新领土,就有希望在三到五年之后卷土重来,组织一场比元龟五年更强力的西上作战,再次谋图天下霸业。 双方心照不宣,各取所需的情况下,花了大半个月时间达成一致。 于元龟六年八月二十日这一天,在远江、骏河边境的八宝寺定下盟约。 木下秀长代表平手氏,快川绍喜代表武田氏,适逢其会的细川藤孝姑且代表幕府,织田、德川也各自派人列席。 首先是武田家承认了拥立“义辉遗孤”是个错误,将来要忠于唯一正统合法的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昭。 其次,一度“勾结三好逆贼”,又“将武田引入歧途”的前任关白近卫前久,各方一致同意交给朝廷处置,但由于看管不力,当事人逃脱。武田家会为此赔罪,平手家与幕府则会表示谅解。 最后,确立了武田的守护权仅限于甲斐、信浓、骏河,对于其他地域的非法占有不受承认,承诺将归还给合法主人,但言辞暧昧地没有规定截止时间,各方都假装没意识到这个绝大的漏洞。 消息传出之后,御所的足利义昭大喜过望,破例亲自手书了三千四百字的长文,送到阵前,用了无数子虚乌有不着边际的词汇来吹嘘平手汎秀“戡乱平镇”的“伟大功业”。这封信中,他真心实意和政治需要的部分,可能各占了一半。 相应的,朝仓氏的军队,本已趁着竹中重治染病、柴田胜家与坂井政尚不合之际,攻克佐和山城、永原城等一系列要塞,剑指京都。但听闻武田罢兵,平手将会回到近畿,他们三日内就撤退了一百多公里折返越前。 倒是北畠具教是个刚烈之人,只破口大骂武田信玄又一次出卖友军的无耻行为,宣称会与泷川一益作战到底。但伊势的局势并不似他的决心那么坚定,国人豪族们一贯是最能见风使舵的,当初可以见武田家势大背弃泷川,如今一样可以见平手家腾达而叛离北畠。 至于宁愿丢了北近江老家给朝仓祸害荼毒,也不肯跳进火坑与武田对敌的浅井长政。还有他的军师黑田孝高——谁知道会有什么样子的表情呢?好歹他们在这段时间里,也得到了备前的港口与但马的矿山,总不至于要恼怒吧? 总而言之,元龟五年(1572年)的秋日,看起来不太会是能平静度过的样子。 …… 为了确认某些值得关心的事情——也就是武田信徐娜对那封“私信”的读后感,平手汎秀没有急着折返近畿,而是在远江多呆了几天,暂未回到风暴最盛的地方。 然而,时局的变化已经是昭然可见了。 德川家康丝毫没有因为远江、三河尚未收复的失地而有所挂怀,反而是向平手汎秀摆出了充分的谢恩姿态,逼供逼近感激涕零,隐约中将“平手刑部”视作了“织田弹正”的接班人,举止甚至有些类似长宗我部元亲的样子,但言辞却也颇有分寸,并无半点过度谄媚,落人口实之处,这又与土佐姬若子有所不同了。 倒是冈崎城的德川信康,对于过早达成合议相当不满,情绪一直低落,也对平手家的人很是无礼。幸好他老娘筑山殿长袖善舞,心思玲珑,短时间内就建立了不错的口碑,人们看在这份面子上也不与那个二愣子计较了。 另一方面,据说德川信康的妻子五德私下派了侍女到平手军中询问“贵家少主言千代丸殿是否在此?可否一见?”的话。这个也确实是任何男人都比较难以忍受的事情…… 平手汎秀在第三次听说“德川家的夫人真是高贵识大体又有智慧的女人,可惜三河大人(家康)并不甚珍视”时就开始有所警惕了,不过思来想去,也不知道具体该警惕什么,反而一时颇为茫然了。 与此同时,织田信忠很显然也在积极地调整心态。 武将的阵亡与数次的战败似乎被尾美二国的统治者所刻意忽略了,收复东美浓的事情也没有多提,反倒是在追击阶段有所表现的佐佐秀成——亦即平手汎秀的女婿,渲染成了大英雄,得到了赏赐宝刀、授予感状、以及在岐阜城二之丸别馆居住的权限。 这里面的姿态十分耐人寻味。 另外织田信忠还在小范围的筵席上,以晚辈的身份,向平手汎秀和德川家康,以及织田长益、佐佐成政等人,寻求婚事方面的建议。 原本他应该娶武田家的大小姐做正室,但现在双方才刚刚勉强停战,也明显没打算长期维持和平,硝烟味都尚没散去,暂时没有履行婚约的意思。 现在岐阜城只有一位侧室夫人是筒井顺庆的堂妹,假如筒井家在抵御武田时表现得足够好,说不定织田信忠会搁置娶妻,甚至将侧室扶正。 女人在内宅的地位,与男人在战场的表现,经常是相辅相成的。 然而事情并未如此发展。 所以织田信忠就把这事拿出来,当做一个政治筹码来使用了。 以他的年龄来说,能做到这种程度,可谓是在大战历练中有所成长了。 织田信忠现在的境遇,最好能让足利义昭或是平手汎秀的女儿过门来巩固地位,其次德川家的姑娘也行,可惜都没有合适人选。 退而求其次,他希望伊势代官泷川一益来做老丈人,正好人家那里有适龄闺女。 并且委托了身为姑父的平手汎秀帮忙交涉。 这个选择堪称是目前情况下,十分精妙的一步棋。 泷川一益既不像柴田胜家那样狼狈失脚,也不像平手汎秀那样反客为主。而是安稳本分地控制着北伊势二十万石的地盘。 随着武田西上失败的大局,北畠具教在南伊势的起伏势必要失败,正巧织田茶筅丸又莫名横死,接下来泷川一益占据伊势全境指日可待。若织田信忠能以婚姻手段牢牢抓住他作为一翼助力,尾美二国的一盘棋可就算活了。 平手汎秀出于各方面的考虑也没有理由拒绝,而是欣然接受。 各方当即约定,在两个月内完成典礼。 在驻留远江这段时间,除了织田、德川之外,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就是被武田信玄释放出来的幕府使者细川藤孝。 这位源氏贵裔、朝中官员,名职要员、文学大家,私底下不断感慨,说什么足利氏的权威恐已不足安定天下,平手刑部如今堪为列国之范,以及“救鄙人脱身于囹圄之恩,势必涌泉相报,终有效忠之日”之类的话。 起初并未被当做一回事。 但连说了四次之后,平手汎秀半开玩笑地建议道:“阁下贵为兵部大辅,又是幕府要员,更乃天下文化人的表率,要让您替我效忠,听起来实在是惶恐,不敢置信。” 而细川藤孝,却是下定决心一般,接过话头坚定地说:“鄙人一旦回到京都御所,便将犬子送往和泉,学习茶艺,届时还请刑部大人您多加照拂。” 言下竟有遣子为质的意思。 闻言平手汎秀十分惊讶,心中难以想象,被武田信玄囚禁的半年,细川藤孝的精神状态究竟发生了何等变化,才会变成这样子呢? 第九十六章 多事之秋(下) 在众人不太理解的目光之中,平手汎秀足足在远江多呆了接近一个月的时间。 这期间因秋收的关系,各地战事普遍进入了休整期,大部分诸侯收起刀兵而开始进行幕后的操作与交易。 织田与德川毫无疑问不会轻易放弃收复失地的努力,但武田家对他们而言仍是颇为强力的目标,而且这两家各自内部也都存在问题。 泷川一益成为织田信忠的岳父之后,借大局之利平定了伊势十一郡,还夺取了敌方居城大河内城。北畠具教、具房两父子出逃乡间,企图效仿六角,在山林地带的四个郡里面进行游击作战。 可是伊势一国的局势远远未能称得上平静。许多反对派只是见到风向不对才暂时蛰伏下来,内心仍在等待再起的时机。而泷川一益未必有那个手腕,能以不见血的方式除掉这些独立性颇强的国人豪族们。 借武田之势才勉强整合起来的朝仓家则似乎又陷入内纷,还没轮到被秋收算账,倒先开始推卸各自身上的责任,据说是分成三派,分别以敦贺、北之庄、一乘谷为核心,彼此敌视,不停地互相攻讦。 近江全境得以恢复,但后续处理仍是麻烦十足。 柴田胜家觉得自己是代替信长执掌南近江的不二人选,坂井政尚等实力派却对他十分敌视并推举带病的竹中重治,后者被认为是有足够人望在危机时团结国人众一致抵抗朝仓军的仁厚长者。地头蛇如蒲生定秀则保持着微妙的中立态度。 同时远离近畿,不愿过早与武田冲突的浅井长政,也忽然派了宫部继润、安养寺经世等人回到老家,申明对北近江的控制权。不过他这段时间放弃守卫领地的姿态已经引发严重后果,高岛、朽木、新庄等国人众已经向幕府靠拢以期获得庇护。 还有河内南部和大和西部也都出现权力真空,这些地方基本是靠平手家的实力安宁下来的,外人暂时难以插手深入。但毕竟名分未定,也不排除会有异想天开,妄图一步登天的野心之辈出没。 近畿的许多人——包括了自己人和外人,老朋友和陌生人,武士和公家,僧侣和商户,上至朝廷与幕府高层,下至企图抱大腿的土豪地侍——他们都想尽办法,希望得到平手汎秀的支持。 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前前后后居然收到了四百三十封书信。 这本该是以仲裁者身份,返回近畿,大展身手的好时机。 但平手汎秀并不为之所动,而是认为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持续留在远江前线。 通过各种手段,竭力打探武田家的内部情报,终于在二十多天后知道了想知道的东西。 武田家一门众当中的长者,武田信廉、武田信丰都离开了甲斐,分别去向信浓和上野,安抚当地民众的情绪,解释铸造金币掺杂铜料之事,武田胜赖却留了下来。 三河山县昌景、远江土屋昌次在确认停战后,轻车简从回踟蹰歧馆述职。东美浓的秋山信友没有动身但派了嫡子,骏河内藤昌丰则是由于嫡子伤重不治,派了次子作代表。 穴山、小山田、木曾、诹访、真田、小幡、葛山、奥平等等,许多臣服于武田家的地方实力派,陆续被要求家主或者嫡子在月内前往主家参拜。 踟蹰歧馆附近街町上,天台宗僧人出现的频率明显提高,还有几家经营土木生意的商屋似乎业务繁忙,推测可能有庙宇、佛塔之类的新建筑在准备修筑。 …… 综合信息之后,平手汎秀有了七成把握,终于安心离开了远江,踏上返程之路。 临行前,面对织田、德川两家以及其余当地过来送行的人,他瞧着甲斐的方向,状似无意忽然说了一句:“我的玩笑之言,若是令武田大膳气坏了身子,倒是一桩罪过了。” 有心人问那玩笑之言究竟是什么? 平手汎秀避而不答,称“此非武士所应有的言论。” 倒是细川藤孝,待平手汎秀退席后,捋须一笑,低声说:“在下虽出身武家,亦可算是文人,说一说倒无妨。” 然后将那些“撤退转进,其疾如风;包抄突击,其徐如林;荼毒百姓,侵略如火;友军有难,不动如山。”的言论详细讲述出去。 众人听之,尽皆惊呼平手刑部大人实在是太高明(毒舌)了,武田大膳就算是这么被气死了,也不能说他老人家心胸狭窄。 毕生追究和维持的荣誉,被人这么批驳得一钱不值,偏偏人家还证据确凿,言之有物,这如何能不气得吐血? 然后细川藤孝进一步总结说:“武田大膳花了数十年功夫,才让四邻觉得‘风林火山’是四个非常可怕的字。但有了平手刑部这一席话之后,天下人再听到这几个字,就只会心一笑……可别小瞧二者的区别啊!” 此话由天下闻名的文坛领袖讲出来,让听者印象尤其深刻。 …… 九月初三,平手汎秀慢慢悠悠到达南近江草津一带,在金胜山寺落脚,安顿下来之后,当地一个年轻俊秀的僧人便上前恭维,夸赞“刑部大人一番慷慨凛然之语,竟然令武田大膳羞愧而亡,料想阁下当日的身姿,应如斩妖除魔的金刚罗汉一般万夫莫当。” 和尚不愧是读了书的,马屁拍得很有文化气息。 闻之平手汎秀十分欣悦,当即打赏了十枚小金币作香油钱,总价值约为二十五贯左右。那和尚见了更是兴奋不已,完全变成了哈巴狗的谄媚模样,恨不得要把菊花都献出来才好。 可惜,刑部大人并不热衷此道。 就在这寺里,平手汎秀命士兵们稍作休整,并接见了泷川一益、柴田胜家、竹中重治等人派来的使者。 包括分给泷川的那支象征性的援兵,也在野口政利带领下顺利会师。 由于在远江前线拖得太久,各处的利益交换均已完成,进入稳定阶段,不再需要外部伸手调解,泷川与柴田都只是简单表达了祝贺与感谢之意。竹中则在除此之外,还透露自己身体渐渐好转可以理事,另外隐晦提示说,中枢可能将有微妙变化,说不定咱们两人有合作机会。 自织田信长自愿接受管领之位,被足利义昭软禁起来之后,京都的局势其实一直都很耐人寻味,竹中这话看起来好像只是老生常谈。 但平手汎秀出于对“美浓麒麟儿”的了解不敢轻忽,连忙派人加紧调查。 两日之后,传回来的消息令人十分惊诧: 当今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昭,居然在有限的统治范围内发起了动员令,号称要发动亲征,讨伐“逆贼”的越前朝仓! 正好秋收差不多也该结束了,寒冬又暂时还没到来,接下来两三个月确实是可以用兵。 山城国各地,以及河内国北部,近江国西部的不少豪族响应了征召,带人来到御所效力,预计总规模会在一万以上,甚至可能接近一万五千。 这可能是室町幕府百年以来,第一掌握如此规模的直属军队。 如此可见,足利义昭趁着畿内变乱,推行的一系列集权化进程,还是颇有成效的。现在将军家已经不完全是个空架子了。 作为天下武家之首,幕府如果不能在战场上赢得荣誉,只靠名分度日,始终会被轻视,总有沦为傀儡的危险。 但若能保持一定的战力,再与名分相配合,就有望扭转局面,取回一定实权。 足利义昭显然明白这一点,所以强忍着内心对刀剑与鲜血的恐惧,特意找了这个难得的时机,挑了越前朝仓这么一个缺乏军事传统,而又正逢内乱的超级软柿子,企图重振威风。 但平手汎秀依然不太看好他。 原因很简单。 敌人固然不强,幕府军却更是羸弱到不堪一击的程度啊!当初围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豪族,都差点要翻船,那份记忆可是历历在目。 人家越前朝仓好歹是个正经的大名,说弱那是相对织田、浅井而言的,以前跟若狭国人众、北陆一向一揆之类的较量也是打了不少胜仗的啊! 虽然……据说是明智、木下、柴田这批织田旧将的存在大大提高了幕府军的战力,但提高范围究竟多少可就难说了,而且,下意识总觉得这三人凑到一起,事情背后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诡计呀…… 平手汎秀很了解足利义昭的性格,知道这位公方大人是外宽内忌的人,一旦下定决心,绝非外人可用言语劝动的。 本来指望着,以击退武田,骂死信玄之威,成为幕府的拯救者,正好挟恩求报,让足利义昭认可自己对河内南部、大和西部的占有,并且在四国事务上给个名分和说法的。 孰料,竟然让素来厌恶刀兵,畏惧鲜血的将军大人信心爆棚,敢于发动亲征了! 万一要是出了什么意外,那些胜利果实岂不就无法落实了吗? 真是让人发愁。 平手汎秀恨不得当即带着部队追上去,帮足利义昭把这一仗给打了。 然而…… 一来未必赶得及,二来士卒们已经十分疲敝急需休息,三来这么做就等于公开表示不信任幕府军的战力,可能会把足利义昭给得罪了…… 第九十七章 京都群情激愤 于金胜山寺稍作休整,大略统计了阵亡与受伤的名单,并且对损失较重的备队做出布置之后,平手汎秀是在九月初十到达京都的。 此时,“平手刑部骂死武田大膳”的流言,已经在町民、商家、僧侣之中广为传播了,虽然未能得到甲斐方面的官方认可。 然而,传闻中的主角驾临京都,却并未得到英雄归来般的荣耀待遇。 因为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昭大人已经领兵亲征,跑去讨伐北陆朝仓家了,留守的三渊藤英和伊势贞兴两个人级别不怎么够,情绪都比较低落,就算是走出御所大门五十町(5公里)迎接,勉强堆满笑容说了一大箩筐恭维话,也并没有显得十分热情和隆重。 难免令人失望。 当然,平手汎秀的身份不适合主动表达负面情绪。 不过随行前驱的小西行长是个耳聪目明七窍玲珑的家伙,他见状便摆出狐假虎威,指桑骂槐的姿态,皱着眉非议道:“请恕鄙人逾距!承蒙二位大人出城相迎,确实我军的不胜荣幸。然后如今非常时分,你们更应该跟在公方大人身边,劝阻他亲身冒险才是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堂堂征夷大将军呢?” 他这话阴阳怪气,皮里阳秋得很,典型界町商人的作派。 三渊藤英出身高贵,习惯了京都那种委婉曲折的交流方式,被这粗鄙之语气得红了脸,却无话可说,更不敢发作,只能面无表情地“呵呵”两声了事。 伊势贞兴倒是从容得多,当即驳斥道:“阁下便是小西殿吗?您方才所言有误。须知越前朝仓氏,是裹挟了上代将军的遗孤作口号,才勾结了这么多人一同兴兵作乱的。若是派别的人去讨伐,总未免会有‘投鼠忌器’之忧,难以尽力施展。唯有公方大人亲征,才可不受拘束的作战啊!” 小西行长顿时无言以对。 足利义昭把那个来历不明的侄子从岐阜城里夺过来,送到越前当养子,固然是弄巧成拙了,但明眼人都知道,背后真正主导事情发展的,是武田信玄无疑,朝仓义景这点实力,充其量就是提供一个大义名分,然后在次要战线稍微出点力而已。 可有时候,就算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事,却没法在公开场合大胆说出来。 名义上,朝仓义景裹挟“上代公方遗孤”才是掀起叛乱的头号罪犯,武田信玄则同北畠具教、松永久秀类似,只是“附逆”的一员。 伊势贞兴这么一说,不仅让足利义昭的亲征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还隐约把平手汎秀的战功贬低了几成。 这次轮到小西行长哑口无言了。 真要较量“睁眼说瞎话”的能力,他一个界町商人,哪里是京都政客的对手? 平手汎秀倒是不以为然,道了一句:“伊势大人所言甚善,是弥九郎(小西行长)思虑欠妥了。” 这不是认输,而是懒得计较。 现在的局势毕竟还是要靠实力说话,口舌之争的意义是有限的。不管怎么说,弄死一只甲斐之虎的实绩无法消抹,天下人也不是瞎子! 反倒是足利义昭这次亲征,以幕府兵的战力,并不值得看好啊…… 见面之初交锋几句,接下来双方没再有什么冲突,而是“其乐融融”的一同到达京都,聊了一些“今天的天气哈哈哈哈”之类无意义话题。 因为真正有意义的话题,要等足利义昭亲征出了结果再回来谈才有意义。 于是没多久,平手汎秀便故意露出疲乏困意,意思是要下逐客令。 三渊藤英、伊势贞兴也没什么好多说了,立即就告辞了。 但他们走之前,却又吞吞吐吐地表示,有几个重要人物,这些天一直在等待刑部大人归来,希望您务必接见一下的愿望。 见二人话说得郑重,平手汎秀有点好奇,自不会拒绝。 于是三渊藤英、伊势贞兴出门,换了另外三个人过来觐见。 头一个是熟人山科言继的儿子,现任从三位参议的山科言经,另外两个生面孔,自我介绍分别是足利家故吏三浦义尚,与山城国浪人山口秀景。 据说,三浦义尚是由于细微末节的过错而剥去职位逐出幕府,山口秀景是卷入捕风捉影的阴谋被公方大人夺走领地贬为浪人。 这两个身份地位都不显眼的小人物,一上来声泪俱下,泣流成河,恨不得把自己说得比窦娥更冤枉,比岳飞更悲愤,苦求“刑部大人作主”。 而且还各拿出一张联名信来,声称上面签了字的全是类似待遇的人。 亲卫队长毛利良通取了状纸送到面前,然后平手汎秀粗略一看,似乎有四十多个幕臣被降职或开除,五十多家豪族被夺走全部或一部分领地。这百来个倒霉蛋,大概是不肯接受现实,又没胆子加入武田信玄的“叛乱”,只能跑这抱大腿来了。 想想也是,足利义昭借各种名目在山城国内推行集权化统治,还把手望河内、近江等地伸来伸去的,肯定免不了要得罪人的。 其中胆子大点的,怕是年初就响应松永久秀的号召起兵了。 剩下的多半是胆子小的。 从数量上看,足利义昭这个集权化进程,还真是挺心急的。 没有像信长那样硬碰硬打服国内反对派,却又跟信长一样心急,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或许会酿成什么问题也说不定…… 平手汎秀感觉两个哭哭啼啼的小人物实在令人厌烦,命人带下去休息冷静一下,只对山科言经说:“这种事求到我头上,恐怕也是徒然了!据我所知,最近一年来被打击的幕臣和豪族,大部分都是确有非法侵占土地财物,或者违规设定税卡的行为,遭到惩戒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何况,我能拿什么身份,去约束公方大人呢?” 作为职业公卿的山科言经并没仔细分辨,只针对最后一句话回复到:“京都的规矩,与武士的法则有所不同,力量并不取决于武力,而是人心。如果大部分人认为您有约束公方大人的能力,那么您就会真的具有这样的能力。至于身份,则是水到渠成的……” 平手汎秀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发问:“难道山科大人,带来了什么好消息吗?” 山科言经微笑低声道:“朝廷与幕府商量过,有意让您右迁正五位下治部大辅,以表彰抵御逆贼西上的功绩。” “倒是在下荣幸。”平手汎秀口称荣幸,脸色却没有怎么变化,反而皱眉到,“不过这个官位总让我联想起今川治部,不是好兆头啊,能否继续让我在刑部任职呢?刑部大辅的称谓似乎不错。” “这……”山科言经眉关紧锁,“这不符合朝廷官位升迁的惯例,恐怕……” 平手汎秀伸出右手五个手指:“五百贯。” “嗯……”山科言经脸上半阴半晴,“惯例并非明文法则,其实也未必不可打破,只是有些老一辈的比较固执……” 平手汎秀又伸出左手一根手指:“再加一千贯。” “啊……”山科言经满面红光,“鄙人早就觉得那些陈规陋习是需要革新的了!请您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终于宾主尽欢,相视而笑。 然后山科言经才正色说:“其实公卿、寺社很多人也对公方大人作为颇有微词,然则……那个……他们由于比叡山失火事件,对您有些误解,今天就没有跟着一起过来请愿,只让我代为转述了。” 闻言平手汎秀不解:“驱逐幕臣与豪族,何关于公卿寺社?” 山科言经尴尬一笑,道:“如您所说,许多豪族,确实是非法侵占土地财物,或者违规设定税卡,但他们之所以能这么做而没有收到惩罚,往往是因为……定期向公卿或寺社奉献礼金,取得庇护的缘故。” 平手汎秀有些不屑:“那些小豪族,也有资格贿赂官员或者高僧?” “唉……”山科言经叹道,“京都这么狭小,高官和名刹却是太多,许多人度日艰难,就算每年只拿到十石白米,五筐咸鱼之类的,那也是很重要的财产收入了……” “也就是说幕府不仅得罪了一些底层人,也招惹了不少掌握舆论力量的公卿和寺社,所以才通过您,找到了我。包括幕府内部的三渊、伊势等人也觉得不妥……”平手汎秀若有所思,又问道:“按说官员和高僧都应该是交游广泛,找我之前,应该已经找了许多别的人出面了吧?” “瞒不过您。”山科言经苦笑,“像家父这样的隐居者,都碍不过面子去找公方大人谈了一下,只是毫无收获。现在大家都觉得,只有您有资格解决问题了……” “……这么一说,已经是群情激愤,四处串联的局面了啊。”平手汎秀心中疑虑忽盛,忙问到:“既然如您所说,幕府的举动不得人心,那又怎么能如此坚决地执行下去呢?” “这个……”山科言经笑得更苦了,“我其实也不清楚,听说,倒是几位织田旧将,以柴田、木下为首,对公方大人最为拥护。” “真是奇妙呀……”平手汎秀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种事,感慨了一会儿,应承道:“我会劝公方大人不要如此急切的。但有没有作用就不保证……” “那就多谢了。”山科言经松了口气,“只要说一声就好,不管有没有用,总算是我把人情尽到了就行。” …… 访客走后,平手汎秀找到了服部秀安,吩咐说:“在京都布置下的暗线,可以开始启用了,你先去领五千贯资金,不够就及时申请补充……” 第九十八章 幕府军大胜之后 山科言继是著名的博学家,多才多艺,身怀百技,从文学、音乐、典仪到蹴鞠、双陆乃至医学、丹药各方面都有所建树。其中音乐、制药算是家传的“有职故实”,其他学问则是从不同的师匠处学来的。 除此之外,他尤其擅长与列国武士打交道,人脉极为广泛,又兼具了相当程度的财务统计测算能力,堪称公卿界难得一见花实兼备的奇才。 他儿子山科言经正相反,只专精于医学一道,没有继承那么多种多样的本事。不过在这一道上造诣极高,据说是可以与曲直濑道三一起讨论的程度。 当然,这些博杂技艺其实都是无足挂齿的,在这个武士掌权的时代,公卿们想要生存下去,乃至兴旺家门,最需要的是在薄冰上保持平衡的政治敏锐度。 这方面山科言经明显不如其父。 说起来山科氏与本愿寺还颇有些亲缘,所以石山一向宗的的大小姐,是挂名山科氏养女身份嫁入平手家门的,那么大家也就结成了亲家的关系……这么一想,各个亲家好像都不是让人省心的呀! ——九月十六日,收到了回复,听说朝廷已经答应赐下“正五位下刑部大辅”之位时,平手汎秀满脑子都是忍不住的胡思乱想。 不管山科言经这个人将来怎么样,至少当下办事还是非常靠谱的,拿了钱,就在五天之内解决了问题。 据说,像平手汎秀今天这样,由“从五位下刑部少辅”右迁至“正五位下刑部大辅”是不合惯例常制的——具体哪里不合,那要通晓朝廷典礼仪伦的人才清楚,来自尾张的乡下武士表示并不明白。 之所以宁愿多送钱也要如此任性,这是个小小的试探。 公卿们如此痛快就做出让步,印证了平手汎秀内心的猜测。 按道理说,天下武家的官位叙任,理论上应该是幕府将军代为处理的,地方实力派私下与京都沟通,那是有些犯忌讳的事。源义经与源赖朝产生间隙,新田义贞与足利尊氏划清界限,诸如此类的故事中,都有着“私自接受朝廷任命”的桥段。 出来混的,没有谁是傻白甜的白莲花,公卿们这么做,无非是拉一派打一派,维持平衡的老把戏,而接受任命的实力派武士,明显也是抱着“为了获得名誉,不惜被人利用”的心态。 世人皆知,室町幕府衰微已久,威势旁落,并无管理天下大名的实权。比如当年信长势大的时候,经常跟公卿百官们谈笑风生,足利义昭是半个字也不敢说的。但近年来幕府略有中兴之貌,如今朝廷趁着征夷大将军本人亲征在外,私底下搞这种小动作,其用心值得深思。 看来确实如山科言经所说,足利义昭在京都附近推行的集权化进程,果真得罪了许多人,甚至触及到公卿皇族的利益,遭受到旧势力的嫉恨。此前可能看着武田信玄气势汹汹,各方前途未卜自顾不暇,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听说武田信玄完蛋了,大局并不会有变化,便忍不住蠢蠢欲动。 所以说中枢地带的武士政权就是难搞啊,地盘没多大,利益关系却是盘根错节,千丝万缕,如同交缠杂混在一起的乱麻一般。 年初“比叡山失火”事件后,朝廷一度对平手汎秀十分冷淡,没想到几个月时间,情况发生剧变了。 如果局势继续这么发展下去,说不定就能一路高升,作为制衡幕府的工具被抬到高位去呢! 平手汎秀的判断是——足利义昭有名无实,不需要过于忌惮其感受,私下大可随意与朝廷沟通交流;但他毕竟还是将军,在程序上仍然必须给予尊重,正式叙任还是要等将军大人亲征归来才好。 也就是说“糖衣吃下,炮弹打回”。 怀着这样的心思,平手汎秀对朝廷做出含混两可的答复,与准亲家山科言经周旋推托了几天,话说得很满却不肯有实际行动。 山科言经也实在是不敏锐,毫无警觉地担负了这么烫手的工作,面对各种隐晦的暗示和弦外之音,老是半懂不懂的样子,令人气急。 闲扯了几日,到九月二十日入夜后,北方传回消息:将军大人亲征取得大捷,斩敌无数,所向披靡,朝仓义景闻风丧胆,自缚请降。 这让平手汎秀差点惊掉了下巴,把情报反复看了四遍,又仔细询问了一番才不得不接受现实。 …… 打赢就罢了,毕竟胜败乃兵家常事,就算幕府军再弱,运气好也不是不能打赢……问题是到现在为止,只花了十几天功夫,就取得令“朝仓义景自缚请降”的大捷,实在难以置信,匪夷所思。 足利义昭一贯就擅长玩弄阴谋诡计,假若还能掌握一支超过万人,具备相当战力的军队,也许……也许……室町幕府果然中兴在望? 平手汎秀安下心绪,睡了一晚,次日凌晨醒来,洗漱停当,用完早膳,在邻近的佛寺打发了一会儿时间之后,看到了较为详细的报告。 分别来自不同部门的三份书面资料呈了上来,相互可以印证。 这才稍微清楚事情始末。 大体来说,朝仓家确实是一个很缺乏凝聚力的集体,虽然在武田信玄的威逼利诱之下,勉强抱成团合力攻入了近江,但甫一看到大势不妙,就成鸡犬散去,形成三个团伙,彼此推卸罪名,指责不休。 第一个团伙,是继续拥立上代将军之遗孤(现已取名“武辉丸”)的势力,他们都返回了一乘谷城。虽然这个养子是足利义昭强行推过来的,但毕竟是走的正规程序,名正言顺。实际掌权的则是鱼柱景固、前波吉继、富田长繁等人。 这些基本都是以前朝仓家中,对朝仓义景有所不满的“反对派”。 当年足利义昭强行把侄子推过来当养子,趁势扶植这些反对派,意图就是要分而治之,瓦解朝仓义景的统御力。 没想到还是武田信玄棋高一着,能说服这帮人暂时放下成见,勉强齐心合力。 算是足利义昭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第二个团伙,是朝仓义景趁兵荒马乱,摆脱家臣们的视线,单骑到了北之庄城,并取得朝仓景镜等家臣的支持,占据了越前国北部三郡的地盘。 这应该算是“旧势力”的反扑了。 朝仓义景怎么说作为正牌家督,多少是有一部分人支持的,何况足利义昭明显居心不良要搞分化瓦解的阴谋,朝仓家的一门众肯定要拼死反抗。 他们跟一乘谷那批人完全是互相看不顺眼,看在武田信玄那空头支票的份上,捏着鼻子合作了半年,遇到严峻考验就骂上一哄而散了。 还有第三个团伙,是以一门众朝仓景健为核心的一小部分人,撤到了敦贺郡,似乎与其他两方都不是一条心。 足利义昭亲征至越前,敦贺的朝仓景健立刻降伏,声称“鄙人一向不赞成与武田勾勾搭搭,一向坚持效忠幕府才是唯一正道,奈何人微言轻,无法阻止同僚铸成大错。现在终于能够拨乱反正了!” 这显然是鬼话。 足利义昭也知道这是鬼话。 朝仓景健也知道足利义昭知道这是鬼话。 但足利义昭还是假装相信了。 朝仓景健也假装不知道足利义昭是假装的。 共演了一出痛哭流涕,感人肺腑的戏码之后,足利义昭口头承诺说“若平定越前一国,便让景健殿继承家业是最合适的。” 然后他们就一同进军了。 对面朝仓家的两大派系虽然矛盾重重,但也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姑且达成了最低限度的一致。 根据平手汎秀看到的情报,一乘谷军约五千到一万人,是在九月十七日早晨到达一处名叫“大谷寺”的庙宇附近布防备战,一个半时辰之后幕府军也来到附近,发动了进攻。但北之庄军约四千到八千人,却耽搁了很久,是在当日傍晚才姗姗来迟。 交战的最终结果是幕府军获胜,敌方各个头目或死或降,只有极少数余孽逃亡藏匿乡间不知踪迹。 从人数上看,朝仓那边是全线崩溃,足利这边似乎也有相当大损失。 但合战的过程可就众说纷纭了。 官方口吻是一色藤长、大馆义实等人作战不力,才让上午幕府军处于劣势,中午足利义昭训斥了无能的兵将后亲临一线鼓舞士气,一举逆转。 还有一种不知是否合理的推测是:足利义昭布阵失误,被人拦腰突到本阵,主将带头逃跑导致大乱,全靠木下秀吉稳住阵脚,明智光秀策反敌兵二千,柴田胜家派了侄子领援兵及时到场,才反败为胜,事后将军大人为掩饰狼狈姿态,而迁怒归咎于家臣。 孰是孰非,平手汎秀亦无法分辨。 反正幕府军获胜是没法作假的,事实真相也许并非那么重要。 此时此刻,除了恭祝迎接公方大人凯旋之外,难道还能有别的什么想法吗? 于是平手汎秀安心在京都等候。 可不曾想,仅仅过了两天,幕府大军尚未归来,却先有使者快马赶到,提出一个令人十分惊讶的委托…… 第九十九章 彼此的义理 疾驰而来的信使,竟是老朋友沼田佑光。 他曾经是上代征夷大将军足利义辉的家臣,后来得到了平手汎秀的推荐,在织田家中担任“琵琶湖水军奉行”的职位,但在信长重伤幽居之后,难以得到岐阜城的支持,不得不重新逐渐接近幕府。 其实沼田佑光是十分传统的武士,对当今公方的行事作风向来不甚欣赏,很难融入得进去。 如今忽然又急匆匆来拜访,又是为了何事呢? 平手汎秀带着疑惑的情绪接待了他,然后对方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惊人之语:“请刑部大人,救救故公方义辉公的遗孤吧!” …… 沼田佑光原本是风尘仆仆,气喘吁吁,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的,说完这句话,仿佛用尽浑身气力,趴下在地上躺了好半天,才勉强起身,有气无力地整理了一下衣襟,同时语带歉意的说到:“在下与两个随从,三人六马,一口气从越前跑了回来,实在累得不行,至此失态,让您见笑了。” 平手汎秀心知这位老友向来非常注重外在仪态,今日露出这般形状定是遇到天崩地裂的大新闻了,连忙正色询问究竟发生何事。 那个“救救故公方义辉公的遗孤”听上去可真有些吓人。 沼田佑光抚了抚自己胸口,稍微平静一点,下拜道:“公方大人率军亲征,击败朝仓家的事情,想必刑部大人您已经知道了。” 平手汎秀点头:“不错,然后呢?” “然后……左卫门督(朝仓义景)自缚请降,富田长繁被明智光秀策反,朝仓景镜、前波吉继束手就擒,鱼柱景固被木下秀吉大人讨取……”沼田佑光简单叙述了一下,立即做出总计:“一言以蔽之,越前朝仓家的要员几乎是一网打尽的状态。所以,武辉丸公子,也落入了幕府军的掌握之中。” 武辉丸,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足利义辉遗孤,至今才只八岁。 话说这小孩……好像原本不叫这名字,“武辉丸”是过继到朝仓家的时候,他叔叔——也就是当今公方改的。 刚才所谓“救救故公方义辉公的遗孤”,那也就是说…… 平手汎秀心下并不意外,但却做出愕然的表情:“莫非公方大人,要对这位武辉丸公子施予严厉惩戒么?” “正是如此。”沼田佑光沉痛点头,“尽管并非是正式的评定场合,然而公方大人可是亲口说出了‘务必要将祸乱之源处死’这句话!鄙人虽未耳闻,但却听到十几位友人的转述,所以确信无疑。” “这样啊……”平手汎秀微微一笑,作云淡风轻状:“那么,您近日来此,就是想让我设法阻止此事发生吗?” “唯有拜托刑部大人了!”沼田佑光又是一个五体投地的大拜:“公方大人若是杀死了武辉丸公子,那就是既不容于天下大义,亦违背血脉人伦。鄙人作为义辉公的家臣,断然无法看到这种事情发生!” 面对着义正辞严的表述,平手汎秀却只是微微低下头去,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状似无意地伸手抓住衣服下摆不知何时飘来的一片枯叶,揉捏掰开,把玩一番,好半天才淡淡回应道:“想让我阻止此事,当然不是不行。但是请先告知,公方大人要杀武辉丸公子,理由是什么呢?” 这个冷血无情,卑鄙怯懦的将军大人,当然是为了排除风险,巩固自身权位! ——沼田佑光内心就是这么想的。 但他作为一个作风传统的武士,不可能如此公开诋毁天下武家的领袖,一时心口难以协调,愣住不知该怎么说。 平手汎秀摇摇头,心想这人明明挺聪明,怎么一碰上类似事情就慌了神,再次解释到:“换而言之,公方大人是以什么罪名,来治罪于武辉丸公子的呢?” “噢……”沼田佑光这才明白,赶紧回答说:“公方大人说武辉丸公子乃是武田、朝仓、北畠、松永等人叛乱的主谋。这显然是无中生有,捕风捉影的事情……” “请稍等!”平手汎秀挥手打断,“请问公方大人做出如此判断,可有什么证物或者证人吗?” “这……”沼田佑光脸色变了变,犹豫一下,不情不愿地低声说:“搜出来的书信来往,确实都有武辉丸公子的落款……但是……” “先别但是了。”平手汎秀再次毫不客气打断,“这些落款,究竟是武辉丸公子亲笔?还是其他人代笔呢?” “……确实是亲笔,然而……”沼田佑光急忙分辨。 “这就是了。”平手汎秀又一次摇着头无情打断,“既然是如此确凿的证据,就不能说公方大人是‘无中生有,捕风捉影’啊!” “可是……”沼田佑光顿时涨红了脸,忍不住怒吼道:“刑部大人您也该知道,武辉丸公子,才只有八岁而已!八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发动叛乱呢?显然只是被当做工具,被野心家利用了啊!” “那可未必。”平手汎秀淡定地笑了笑,“远有唐土的甘罗,一十二岁便作为秦国使者拜访赵国,达成了重要的协议而官拜上卿。近有三好修理(三好长庆),一十一岁就作为仲裁者,成功调解了宗派纠纷,名声鹊起。诸如此类,世尝闻之,焉知我们这位武辉丸公子就不是个神童呢?” “……”沼田佑光无言以对。 甘罗之事,时隔久远,或有误记、夸大、不实之处。三好长庆之事,则很有可能是家臣代劳,故意把名利让给他。 ——沼田佑光心里如此反驳,但并没说出口。 因为他知道这并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 “平手刑部大人!您的意思是,支持公方大人处死武辉丸公子吗?” 这是沼田佑光唯一关心的事。 他已忍不住肃然立起身子,面色不善地直视对方。 至于历史典故的真假,交给学者去判断就好了。 “稍安勿躁嘛!”平手汎秀捋了捋胡须,眼中闪出若有似无的精芒,不徐不疾道:“佑光殿,您所言实在奇怪。武辉丸公子是否治罪,当然是取决于他是否有罪。不可能说他有罪我却说不该治罪,或者他无罪我却说该治罪呀!现在虽然公方大人手中有一定的证据,但也不能说是铁案了,终究还是要经过审理,看看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才行。” “……鄙人明白了。看到在此事上面,刑部大人无法成为吾辈的友军。”沼田佑光无奈叹了口气,面上满是失望之色, “这可就奇怪了。”平手汎秀神情中终于开始露出严厉与不友善的意思,语气稍带着冷冽,高声质问道:“我刚才所讲的,无非是‘实事求是’罢了!难道这不是为人处世所应有的规范标准吗?如果您对我这种说法有什么不满,那我倒要反过来批评一下您的心态了!” “……那可……那可未必。”沼田佑光面临着咄咄逼人的气势有些动摇,但仍咬紧牙关坚持己见,暗自握紧双拳,一字一句道:“首先,鄙人已经见过武辉丸公子,可以确定他绝非是能掀起叛乱的神童,就算接下来有人能拿出什么人证物证,我也只会认为那些都是栽赃陷害,或者断章取义而已!其次,在下作为义辉公的家臣,决不能见到他老人家唯一的遗孤如此被处死,此乃我沼田佑光的义理所在!” 说话的时候,他全身紧绷着,脸色铁青,双唇不断颤抖,眼睛中如同要喷出火一般通红。这幅模样,看来是有了充分的觉悟和决心了。 “这样啊……”平手汎秀稍微露出了一点伤感的意思,不过语气也同样坚决笃定,缓缓说到:“很可惜,鄙人与义辉公只有一面之缘,并无直接的关联。我所认同的,是当今公方,足利义昭大人!如果义昭大人无故擅行杀戮,我当然会尽力劝谏阻止。但如果义昭大人手持着足够有说服力的证据,通过合理的推断,给予叛乱者相应的处罚,那么我当然会拥护他老人家的行为。此乃我平手汎秀的义理所在。” 话说到这里,原本一见如故的好友之间,已经有了剑拔弩张的势态。 但这并非是为了蝇营狗苟的利益之争,而是源于各自坚持不同的义理之道。 沼田佑光感到恐惧和担忧,同时心中又燃起慷慨激昂的斗志,起身施礼,肃然道:“既然如此,就让我们像真正的武士一样,为彼此的义理而奋勇作战吧!告辞了,刑部大人,此行或是永别!” 平手汎秀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淡淡地叹了声,唤左右侍从取来美酒,倒出两盏,举杯相敬。 沼田佑光唏嘘一声,一饮而尽,转身快步离去。 瞬间他的身影便消失了视野之内。 平手汎秀坐了一会儿,忽然哀声自语:“为了让我支持他处死义辉公遗孤,公方大人势必要给予让利,那么先前琢磨的事八成妥了……我还真是个毫无义理,卑鄙无耻的武士啊!大概会受到一辈子位高权重,锦衣玉食的惩罚吧……” 第一百章 将军的执念 元龟五年(1572年),进入九月下旬,过了霜降之后,天气忽然一天天的转冷,到月底,给人的感觉,像是已经寒冬腊月一般。 为了维持在京都的存在感,平手汎秀只让各外样、客军及伤者解散,亲卫、旗本共六七千人一直带在身边。气候一变,不得不赶紧联系和泉、淡路、纪伊各地,吩咐除了兵粮之外,还要额外运送棉衣、毛毯、木柴等防寒必需品。 这便是组建常备军的麻烦之处了。 普通大名以征召农兵为主,遇到状况只需命令各家臣自筹物资即可。而平手家就必须拨出专项资金,进行批量采购,构建运输通道。 银钱如流水一般,仿佛是日夜往深不见底的窟窿里填。但时至今日,以津田宗及为首的界町商人对这次投资生意有极大的信心,让他们再挤压一下钱包,是完全没有阻力的。 十几日里,坐镇京都探听各方消息,平手汎秀对“将军亲征”之事有了更多了解。 具体合战经过仍是众说纷纭,足利义昭的人物形象也在摇摆不定。究竟是临危不惧沉着冷静带领幕府军反败为胜击退强敌的名将,还是顺境骄疏逆境仓皇全靠家臣奋战事后还推卸责任的庸主,竟成了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疑团了。 唯有朝仓家战败的事情是确认无疑的。 朝仓义景兵败投降,朝仓景健提前反正,朝仓景镜临阵倒戈,鱼柱景固于乱军中受诛,前波吉继、富田长繁双双被擒获,连带着上代将军义辉的遗孤也成了俘虏。 其他人的处理方案并没有太多可说的,唯一值得关注是,那个名叫“武辉丸”的八岁孩童。 足利义昭明面还未表态,私底下,据说是坚持要杀之已绝后患。 站在一个政客和军阀的立场上,如此决定实在是人之常情,再正常不过了。 兄终弟及之后,面对亡兄留下来的遗孤,又有谁能不视作眼中钉呢? 然而……上代征夷大将军情况有点特殊。 足利义辉此人,眼光并不长远,手腕也难言敏锐,无论是治政还是谋略的本事都十分平庸,然而生平性情却是刚毅果敢,凛然无惧,百折不挠,越挫越勇,深具人格魅力,符合传统武家门第的立身之道。 被弑杀之时英勇奋战,死不瞑目的悲壮身姿,更赢得大众的同情分。 所以他虽然继位之后,一辈子颠沛流离,穷困潦倒,没完成什么值得一提的功业,但却赢得了相当多幕府家臣,乃至一些僧侣、文人、町民和畿内国人众的敬佩爱戴。 这份情绪以爱屋及乌的形式继承到“武辉丸公子”的身上。 沼田佑光,他绝对不是唯一一个四处奔走疏通关系,企图向足利义昭施压的人。 旧幕臣们居中串联,想必应该能说动一些朝廷、宗教界、文化领域的大佬,但缺乏地方实力派背书的话,真的能够阻止得了击败朝仓,风头正劲的公方大人吗? 这可真是难说了…… 十月初六,良辰吉时,平手汎秀在京都迎接了凯旋的足利义昭,彼此各自很是吹嘘了一番,你说我“一举击溃盘踞甲信数十年令世人畏惧的武田大膳,救织田、德川等忠臣于水火,堪为天下武士之范,当世第一兵者”,我说你“全赖公方大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如今更是亲力拿下逆党的中心人物,功业不减鹿苑院(足利义满)当年。” 这都是理所应当的题中之意了。 随后平手汎秀建言说:“叛乱虽然已经平定,但各处留下的疮痍不容忽视,河内、大和、近江、越前、伊势等诸国都陷入混乱不堪的状态,臣下认为,幕府应该及时派遣得力的人手,重新恢复秩序才是啊!” 闻言足利义昭亦点头赞成,并答曰:“劳烦刑部大人了!这当然是我应该马上着力的事项。您坐镇和泉、纪伊,我看应该对河内、大和的治安多上一点心才是。另外听说四国也有不少人攀附逆党,对此幕府暂时鞭长莫及,还要您多多费心。” 平手汎秀立即正色伏拜说:“义不容辞。” 如此谈笑晏然,一切尽在不言中。 会面第一日,安排了到足利家菩提寺的祭典事务,过程十分复杂,能抽出来的交流时间不多,但双方已经趁机达成了高度一致。 得到了一定的承诺之后,平手汎秀安心回到了京都南郊妙心寺休息。 三日后,估计幕府的祭典也该都办完了,再次前往御所拜会。 可没想到,这次足利义昭倒是不给好脸了,竟然拒而不见,卫兵回应说“今日公方大人日程已经安排满了,请平手刑部明日再来。” 令人大为惊讶,不知如何是好。 无奈之下平手汎秀想着也不能白跑一趟,打算找认识的公卿逛一逛拉拉关系,却半路上碰到山科言经主动上门,对方称“正有事要找刑部大人参详”。 这可正巧。 平手汎秀忙问何事。 山科言经说:“前日公方大人谴使访问朝廷,说‘内大臣’之职虚设已经数月,想询问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言下之意,显然便是将军自己有意了。结果,堂上诸公商议之后,回复的意见是‘宜以万里小路惟房大人叙任’。公方大人得知此事,十分不悦。” 原来如此! 平手汎秀闻言明白足利义昭心情不好的理由。随即又问:“这与鄙人又有何关系?” 山科言经哭笑到:“前日不是说好的么?朝廷有意让您右迁‘正五位下刑部大辅’,此事似乎被人泄露了出去……” 平手汎秀无言以对。 当年室町幕府还没那么衰弱的时候,征夷大将军出任内大臣是有传统的。如今足利义昭自以为颇有中兴之相,也想取下这个名分。可没想到公卿高官们,因各种原因对他印象正坏,竟然如此果断的拒绝了。 按说朝廷面对着压制了近畿的武士政权,是不应该如此硬气的。 此事只能解释为,公卿们认为足利义昭仍然是虚名为主的花架子,而非掌握武力的实权者,觉得他不敢干出什么过于强硬的事情来。 偏偏,就在这同时,平手汎秀得到了朝廷的尊重和认可。 如此一比较,也难怪足利义昭心态失衡了。 得知前后之事,平手汎秀很是思量了一番,才想到应对之策。 …… 次日一早,如约到御所拜会,这次得以顺利觐见。 足利义昭神色如常,谈笑自如,仿佛心中全无半点芥蒂。 而平手汎秀却是无心寒暄,没说几句,便主动问起:“不知朝仓家那些参与叛乱的人,公方大人您打算如何处理呢?” 足利义昭一愣,立即答到:“左卫门督(朝仓义景)在京都幽闭思过,前波吉继、富田长繁等人勒令切腹,朝仓景镜功过相抵,朝仓景健当受嘉奖……这些都已经有了决定,唯有亡兄遗子,武辉丸公子,我不知该如何处置。实在不忍治罪亡兄的唯一血脉,但赦之则有损刑法威严,或许刑部大人您有何高见?” 平手汎秀闻言作为难状,低头闭目不语。 良久足利义昭忍不住问:“刑部所思何事?” 平手汎秀嗫嚅不言。 见状足利义昭越发好奇,反复催问。 平手汎秀方才言道:“我刚才想,当年……镰仓殿(源赖朝)亦是幼时卷入叛乱而被捕,平大相国(平清盛)不忍杀害这个有亲缘关系的孩童,免除死罪,只将其流放伊豆……” 此言一出,足利义昭骤然色变,凝神不语,半晌才勉强笑曰:“刑部大人所言甚是!然而,无论是朝廷还是幕府内部,都有不少人劝我慈悲为怀……该当如何是好呢?” 平手汎秀并不回答,只左右巡视。 足利义昭立即明白,命无关侍者皆退下,只留一个护卫,说:“此人乃我的第一心腹,绝不会泄露机密。” 至此平手汎秀轻叹一声,下拜到:“前面的话,公布出去也无妨,但从现在开始的话,若被人知道,您和我恐怕都有灾难了。” 足利义昭肃然躬身回礼,道:“请赐教。” 平手汎秀道:“对付朝廷公卿,最好的办法是让京都乱起来。一旦治安受到威胁,他们才能意识到武士的重要性,并且给予幕府应有的尊重。” 足利义昭眼神一动,显然被言下之意惊到,但未置可否,只是继续问到:“那幕府内部的反对声音又该如何?” 平手汎秀道:“那就必须引导分化,让这些人内部产生矛盾了。” 足利义昭屈身向前问:“如何引导分化?” 平手汎秀作歉意状:“这就要委屈公方大人您,牺牲一点个人形象了……” 接着将想好的计策附耳传授。 足利义昭起先有些恼火,仔细思索了半天,最终咬牙切齿道:“如若计策有用,一点坊间流言实在算不了什么。” 平手汎秀话已说完,却如泥人端坐不动。 足利义昭心知对方的诉求,郑重开口道:“鉴于四国的情况一直不太安宁,我有意效仿奥羽、九州,设定‘南海探题’一职,统辖南海道六国,此人选非平手刑部莫属。另外,河内南部六郡,大和西南部五郡,各需要一名代官任职,不知您有无可推荐的人选?” 第一百零一章 舆论的分化引导 十月十二日,立冬。 奥羽、北陆已是滴水成冰,折胶堕指,人皆闭户千里的局面了,就连近畿一带,也是白雪皑皑,冷风刺骨,不宜外出了。 元龟四年被认为是数十年一遇的寒灾之季,按说是极其偶然的不幸遭遇。然而元龟五年的情况,却并无明显好转,完全没有按正常预期中的那样恢复以往规律。 尚未进入十一月,便已经到了必须要烧火取暖的程度,依旧可算是难得一见的天气,市面上柴火的需求量大幅增加。 京都御所附近,原本随着足利义昭“中兴”以来,日渐重现繁华姿态的商业街町,瞬间变得冷冷清清。比之夏日盛时,游客十去其九,来往客商亦减半,大部分店铺也随之关门打烊,节省成本。只有酒场、宿屋之类涉灰的高利润经营场所,还依然坚挺。 当然,他们的高额利润肯定不只是来自于贩卖酒水和提供住宿——这两样顶多算是赚个辛苦钱。真正值得一提的是附带的赌博和皮肉生意。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京都的治安似乎有恶化的趋势,竟传出有公卿高官家里遭到持刀人破门抢劫的恶行事件来。 舆论推测大概是赌徒在赌桌上输光了银钱,或者酒色之徒在游女身上散尽家财,然后才铤而走险。 这令社会各界人士都感到惊惶,唯有武士们毫不在意的继续寻欢作乐。 毕竟这战乱年代本来就是多活一天算一天的,连这点觉悟都没有还是别当武士改行更好。 如沼田佑光这般,有些小权,不缺闲钱,但又买不起豪华大宅,养不起一堆仆佣的中级武士,在京都附近随处可见。其中有的是幕府的家臣或附属外样,有的是各地大名派过来的“驻京使者”,有的是落魄之后望风投机企图再起的野心辈,甚至有的是专门做掮客谋生的当地人,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寒冬腊月百业皆废,一群无所事事的汉子会做些什么事来取乐,用脚趾也想得到。 这天气没人愿意早起,难得没有公务处理,沼田佑光是快到午时初刻,才包裹得紧紧的出了门。舍马就步,只带一个拎包的随从,慢慢悠悠转了三个街角,来到熟识的“渡川屋”,对卑躬屈膝的门童唤了句“一切照旧”,便昂然迈步入内。 随从则留在了玄关与门童闲聊。 不需要思考辨认,双脚凭着惯性轻易穿过庭院与长廊,来到最里处,有扇丝毫不显眼,看着平平无奇,隐私性不错的矮门。低头进门,左转,行十余步,右手又是门帘。推门再入,前行再向右,便可见一间设了围炉,铺满榻榻米的宽广房间。如此曲折连通,确保了取暖和隔音的需求,充分彰显身份,是老爷们喜欢的作派。 尚未进门,只知房间里烟雾缭绕,酒香四溢,不断传出男男女女嬉笑打闹和赌具撞击银钱晃动的声音,画面是可想而知的。 沼田佑光不禁皱了皱眉,花了些时间整理思路,平复情绪,推门步入,笑称来迟,在一片揶揄与欢迎交夹的戏谑声中接过倒满的酒盏,连饮了三杯,十分自然地坐卧在某处靠着火的好位置,随意将身边最近的游女抓过来,上下其手的亵玩,哈哈一笑,放松下来,加入狂欢。 …… 这一放松,就是一两个时辰。 在场的男性客人都释放完毕,游女们——其中也有穿着女装的清秀男子——得了赏钱,纷纷叩拜于地,感谢武士老爷们拔冗慰藉,而后退席。 片刻之后,沼田佑光脸上沉耽于酒色的迷醉神情瞬间消散,清了清喉咙,敲着地板正色道:“诸位该醒醒了吧!很不幸,我今日来,带来的是坏消息。” “……啥?这是哪来着……” “这酒的后劲好足……脑袋都有点晕了……” “唉……刚才那娘们好像……” 好些人还是东倒西歪四仰八叉地捂着头不省人事,似乎听不见正事。 沼田佑光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之意,提高声量说:“很抱歉,我未能完成诸位所托。无法让平手刑部支持我等的行为。甚至……传言说平手刑部以平大相国(平清盛)和镰仓公(源赖朝)的事例,劝公方大人当机立断杀人灭口。相应也有人说,幕府可能会新设‘南海探题’的职位,授予给平手刑部,以奖励这份忠诚。不过后面这些事都只是耳闻,真伪尚未分辨。诸位对此怎么看?” 这话音落地,屋子里的人才逐渐醒转过来,意识到问题的严峻性。 一时也没人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那个醉得最厉害的家伙,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含混不清地开口道:“若无……若无平手刑部加势,事……事恐……恐必败!请恕鄙人……我……鄙人恕不……不奉陪了哈……” 说完话竟拔腿便走。 周围的人不知是没反应过来还是怎么着,倒是没谁想到阻止一下,都看着那人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地往外挪动。 沼田佑光面色顿时铁青,捏紧了拳头险些要揍人,但思前想后还是强行忍住,反复告诉自己不能动怒,故作大方地说:“我们本来就只是因为志同道合,而临时在此聚会而已,并未结下任何誓约,当然可以自由出入。若还有别的人怀着如此消极的想法,不妨请自便。” 此话一出,还真的又站出三个人,嘟嘟囔囔说什么“只靠我们这些乌合之众什么都做不了”之类的话,跟着离去了。 见之沼田佑光瞪圆了眼睛,简直说不出话来。 本来是碍于面子,假惺惺说了一句“自由出入”,没想到还真有这么多人退出! 不过这些人的消极态度亦有理由。毕竟是他沼田佑光办事不力,未能成功说服平手刑部的。缺乏这个对中枢最具影响力的地方实力派背书,只靠大众舆论,确实没什么底气与堂堂将军大人对抗。 其他的大名,要么是鞭长莫及,要么是实力不够,要么是在座的这些人里面没有人能搭上关系,总之都存在各种各样不适合的原因。 事情发展到现在,沼田佑光自己也不免稍有些悲观了。 却只见,这时一个酒意较浅的高瘦武士愤恨地拍着桌子一跃而起,怒喝道:“各位切莫忘了,我等曾经都是收到义辉公的感召而从列国来到京都的热血之辈!义辉公被宵小之徒暗杀,在座诸位,包括鄙人在内,全都没有半点察觉,已经可谓渎职,堪称死不足惜了!倘若今日不能勉力保住武辉丸公子这个遗孤,有何面目行走于天地之间?” 这慷慨激昂之词,终于将士气重新拉回来一些。 一众听者听得热血沸腾,纷纷起身叫好,沼田佑光大感欣慰,重新开口道:“其实我们尚有不少友军,像我这样剧中奔走联络的至少还有六七个,聚在一起便是不小的力量……” 他原本是想这么说的。 但才刚吐出两个字,忽然刚才讲话的高瘦武士又拍着桌板吼道:“其实我们的路线该调整一下!先前只以‘保住武辉丸公子性命’为目标,根本不知从何下手!现在我倒是有个新思路!诸位想一想,公方大人如今已经三十五岁了,却尚未有过子嗣,很可能此生就这么一无所出,如果我们把请愿的方向改一下,劝谏公方大人以武辉丸公子为养子,继承家业,是不是更为有力呢!” “这可不行……”沼田佑光连忙要阻止。 他知道这种说法会有很大问题。仅仅是“劝说饶恕武辉丸公子性命”还是有一定成功率的,但是“劝说以武辉丸公子为养子”就等于跟足利义昭撕破脸,一点成功率都没有。 这世上,有的人到了三十五岁还没子女,便认命服输,开始物色养子人选。但也有的人,到了三十五岁还没子女,依然坚信只是妻妾的问题,坚信自己绝对生得出孩子。 很可惜,现任征夷大将军是后一种。 然而,沼田佑光没来及阻止,另一个矮胖武士却立即抢了话头,对高瘦武士表示赞同:“太对了!就该如此!这里没有外人,我冒死讲一句犯忌讳的——原本义辉公的亡故便是一场令人意想不到的变乱,当今公方大人的继位也是情理之外的事,归还于武辉丸公子,才是正理!” “没错!”高瘦武士立刻以更大声量回应,“若此举成功,二十年后,我等辅佐武辉丸公子中兴幕府,方才对得起义辉公的厚恩!同时也可以各自扬名立万,光大门楣了!” 紧接着那矮胖武士转过脸来看着沼田佑光,十分真诚地建议道:“沼田大人!如果以这个思路,去重新进行交涉,会不会,能让平手刑部改变想法呢?” 这一唱一和,顿时不少人意动。 连沼田佑光也瞬间有点迷糊,但旋即反应过来,果断出声反对,表示“如此事情性质便不一样了,只会激起公方大人更大的反感。” 马上有人不满道:“都聚集在此了,便已经报了必死觉悟,还怕那家伙不满?” 亦有人说:“记得十几天前在北陆的事吗?明明是公方大人自己导致劣势,全靠木下、明智、柴田等人才得以逆转,事后却让一色、大馆两位大人承担不应有的责任。” 随即有人讥笑:“让一个见了刀剑和鲜血,便吓得弃阵仓皇逃跑的人,担任天下武士的领袖,真是个笑话!” 沼田佑光见状十分着急,极力分辨:“请记住我们最初的目的!保住武辉丸公子的性命才是第一要紧的,暂时不宜引申过多!” 亦有人对此表示赞成说:“先应该脚踏实地,达成最要紧的事,再来追求更多目标不迟,怎么能如此不切实际的好高骛远呢?” 于是,“激进派”与“冷静派”开始争执不休…… 那引发话题的高瘦武士与矮胖武士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 前者心道赏金可算有着落了,后者则想着我如此配合总该保得住家人性命吧…… 第一百零二章 论功行赏 “面对这些位于朝堂之外,以热血和激情缔结起来的群体,决不能靠强硬的压迫来对付他们,那样只会适得其反,引起对抗心理而已。我们应该运用更巧妙的办法,那就是引导他们朝着热血激情的方向一去不复返,然后得罪所有人,甚至引起其内部的意见冲突,然后……自然就好办了。” “……很抱歉,父亲大人……我好像没有全部听明白……” “没关系,言千代丸,你以后就会明白了。人心便是既缥缈无形又澎湃有力,既不可相信又无比可靠的矛盾存在。话说,这次也是运气不错,对方阵营里,似乎并没有那种具有长远眼光和智慧,又有说服能力的领导者。否则也不至于这么简单。” “嗯,我会先记住今日之事的。还有……那个……” “有什么想问的吗?” “那个……父亲大人,我想说的是……沼田殿他们那帮人,不管如何对当今公方大人不满,也不至于沦落为强盗,甚至杀害公卿的吧?此事……此事……” “你是要问,此事是否有我插手,对吗?” “呃……嗯……其实……” “放心吧,直接派人杀害公卿,这种事情是大大越界的,乃父没那么糊涂。不过……我确实是提前知道了风向,却没有去阻止,所以多少有点关系了……” “……噢……这样子呀……” “前几天我又凑了两千贯资金,准备呈送到朝廷那里表示歉意。如果言千代丸你关注此事的话,这次就让你去找山科参议(山科言经)吧!理论上他还算是你未婚妻的养父呢,正好公私两便了。啊,这次带你去了东海道,可没有跟五德公主发生什么吧?毕竟人家已婚你也定了亲了,就算有什么也万不能公之于众。” “……父亲大人,请问……这样调笑儿子,难道很有意思吗?” “哈哈哈哈!问得好啊,究竟有没有意思呢?这个问题,等日后你自己与妻妾生一个,不就知道了吗?” …… 元龟五年(1572)的年末,平手汎秀安然与言千代丸闲聊的这段时间,京都周边,发生了一系列令人震惊,却又显得颇为儿戏的骚乱。 首先是十月二十二日这天,足利义昭离开御所到洛北一处寺庙会客,正午在野外休憩时,忽然遭到一伙数十人“悍匪”的袭击。当时将军身边护卫不足百数,其中还包括了过半华而不实的仪仗人员,局势一度显得十分凶恶。 但碰巧,明智光秀正在队中,他的侄子,外号“鬼武者”的明智左马介秀满又一贯与之形影不离。这“鬼武者”挥刀接连讨取一十二具敌方首级,令护卫队士气大振,配合匆匆赶到的警备队伍,将刺杀者一网打尽。 然后,悍匪尽皆死战不降,全数伏诛。事后清点,共有五十三名刺客,其中至少二十人经过尸首辨认,可以确定是幕府内部有头有脸的人物。官方怀疑此事与被称为“义辉公遗孤”的“武辉丸公子”有关。 事后足利义昭大为震动,立即决定中止会客,提前折返。 一天之后,十月二十三日,回到御所,竟然遇到有四十名中下级家臣聚集在御所门口,冒着严寒跪倒在冰天雪地,半是示威,半是劝谏,要求公方大人收养年仅八岁的武辉丸做养子,并册立为世嗣,继承将军之位。 对此足利义昭是怒发冲冠,断然拒绝,丝毫没给出商量余地,并且说出前一日遭受刺杀的事情,怀疑这些请愿者与刺杀者是同一伙人,说他们“狼子野心,目无法纪”。 四十名请愿群众听说了“刺杀事件”后尽皆大惊,而后反应各异。 有十几人当即抽出匕首切腹自尽,绝望地证明清白。 也有十几人感到无颜,悄然退去,消失在街角。 少数几个坚持不肯退去的,到晚上都被收押监禁。 不管怎么说,事情是闹得京都人尽皆知了。 又过两天,十月二十五日,足利义昭宣布武辉丸乃叛党领袖,绝不可饶恕,同时命令幕府上下所有家臣集中在御所召开会议。然后却见到多人缺席,同时一名僧人被委托带来了书信,乃是数十人联名书信的“辞状”,包括足利谱代的大馆义实、甚有良才之名的沼田佑光等人在内。 经过这一连串变故,幕府内部被杀的,出奔的,自尽的,幽禁的,一共有一百三十几个,而三件事情的核心,都是围绕着“义辉公遗孤”的问题。 官方认为这是“一百三十名乱党”。 但民间却有人觉得,这些人为了故主的遗孤不顾一切,堪称是“百三十义士”。 对此事如何定性,争议十分巨大。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令京都的治安环境更加恶化。 可能是中下级军官缺口太多,导致军纪涣散命令难以贯彻,可能是幕府展开大规模的内部纠察肃反,人心惶惶,没有功夫去顾及街町的情况,也可能是哪些从幕府出奔的武士转行当了盗贼,总而言之是越来越乱。 又回到当初京都破败之时那种局面,大商家、大寺社以及高级公卿,姑且还有能力结寨自卫,普通人就只能胆战心惊,朝不保夕,祈祷盗贼不要盯上自己而已了。 若非天气特别寒冷,说不定那些搬到京都没几年的町民们,又会纷纷重新搬出去…… 一直持续到十一月初七,累积已经有六名五位以上的官员遇袭,其中两人丧命之后,朝廷终于坐不住,由老关白二条晴良出面,呼吁足利义昭尽快完成幕府内部整肃,重新恢复京都附近的治安。 很显然,足利义昭依然盯着“内大臣”之位。 然而在上个月,朝廷已经让公卿名门的万里小路惟房叙任此官了。 二条晴良被逼无奈下,做出了“一年内劝说万里小路内府致仕归隐,由足利权大纳言接替”的私下承诺。 终于达成一致。 次日足利义昭才宣布,这段时间,已经委任木下秀吉为“武者奉行”,在山城、河内、大和、近江、丹波、丹后列国,招募了一百名忠勇纯良,弓马娴熟的武士,幕府军不会因为“百三十乱党”而失去维护京都安宁的能力。 同时也邀请驻留京都南郊的平手汎秀参与“剿匪”。 平手汎秀派出了平手秀益、岩成友通两人,各带五百精干之士参与配合。 然后又经过一个月时间,各方配合下,剿灭十余个盗贼帮派,枭首近百,树在京都西端示众,令宵小为之丧胆,风气立即好转。 幕府也就重新进入正轨,足利义昭的集权程度亦大大加强。 至少表面上是大大加强了。 平手汎秀这才离开京都,踏上返程归途。 他带走了“南海探题”的幕府新设职役,并且取得了“南海道之事便宜行事”的重要口谕。 也就是获得了处理纪伊、淡路、阿波、赞岐、土佐、伊予这六个国的名分。 其中,淡路已经牢牢捏在手里,纪伊也掌握了过半,阿波、赞岐、土佐也基本都在势力范围之内。但四国岛上最富饶的伊予北部及中部,约二十万石依然由河野家持有。而河野家背后则是西国毛利氏。 毛利一直对足利义昭给予礼遇和尊重,虽然没能有实际行动,依然姑且可算得上“忠臣”。所以作为潜规则,平手汎秀承诺不对河野家动手。 此外毛利家得到了攻打北九州大友家的大义名分,作为补偿。 朝廷尽管对平手汎秀近来举止不太满意,但在追加了二千贯献金后,仍履约给出了“正五位下刑部大辅”的晋升。 此外,由于协助镇压盗贼,维护京都治安的功绩,平手秀益被幕府任命为大和国西南部六个郡的守护代官,估计约包含十五至二十万石地产。岩成友通被任命为河内国南部七个郡的守护代官,估计约包含十到十四万石地产。 当然,这只是个不值钱的名分,具体能不能坐稳还看自己本事。 即便如此,两人也成为平手家臣羡慕的对象。 前者既是一门众又屡立战功,后者归降前身份资历极高,嫉恨是没法嫉恨的,只能希望自己也赶紧往上爬不要落下太远。 要职终究有限不可能所有人都轮的上,至少俸禄方面诸位家臣得到了回报。 河田长亲招抚四国甚为得力,得到了三千石加赠。平手汎秀拔掉了几个不太听话的豪族之后,在阿波、赞岐空出了五千五百石领地交给他,并且继续委以“四国事务代言人”的要务。 本多正信说服上杉谦信与本愿寺讲和,功勋显著,加赠二千五百石。木下秀长深入敌后,引发“甲州金币掺铜”事情败露,智勇兼备,加赠二千石。 加藤光泰、松山重治在战场上表现出色,也得到额外封赏和拔擢。中村一氏、拜乡家嘉等人一向忠勇勤勉,虽今次未有太多斩获,依然不会被遗漏。 除庆次之外,平手季胤、野口政利、生津贞常等一门众几乎全都知行翻倍,并非是有什么殊功,而是开始有意扶植亲属了。 内政和水军系统亦得到专门嘉奖,尤其是伊奈忠次、长束正家两人。 不幸逢难的堀尾吉晴、加藤教明,则是由继承人得到抚恤。伤重致残的本多正重按照旧例,安排到四国,转为文职。 此外,大和、河内二国的许多豪族主动靠拢过来,平手汎秀从中选了一些看得上眼的次子、庶子招到身边担任近习众。 经过简略的估算,目前平手家的管辖范围,大致包括直属土地二十万石,家臣知行十六万石,纳入指挥的国人众三十五万石,独立性较高的从属势力四十三万石,名义上有权治理但实际暂时无力插手的四十万石。 倒也可以自称是“一百五十万石”的群雄了。 虽然其中有不少水分,但这年头有几个大名是没水分的呢? 不过水分跟水分也不一样。 有些水分迟早能挤出来,有些就不好安排。 比如长宗我部元亲,这家伙就是一个独立性极高的从属势力。自从联合起来讨伐筱原长房开始,姬若子已经帮了无数大忙,可需要格外仔细对待才行。 上一次,用巨量金钱砸晕了土佐的乡下人,兼具封赏和震慑两层意思。 这一次,土佐人虽然战场上没起到多大作用,舆论上却给了很多支持,该如何是好呢? 第一百零三章 猎鹰与家犬的区别 元龟五年(1572)的年末,平手汎秀终于离开京都,踏上返程之路。 先是向南到了大和,巡视西南六郡领地,接见秋山、柳生、十市之类国人众,为平手秀益背书。接着又西行至河内南部七郡,借“老金吾”畠山高政与夜叉丸的名分,安抚清水、津田、甲斐等豪族,替岩成友通站台。 随后又在和泉、纪伊各停留几日,象征性地处理政事。 一路之上,国人、商家、僧侣的阿谀奉承,堪称络绎不绝,泛滥成灾,到了令人耳朵起茧的程度,这自是可想而知的。 尽管从战略战术角度,平手汎秀并没有真的占到多少便宜,但最终是成功让对方放弃了推翻足利义昭的口号,并且还“骂死”了武田信玄,这在天下人眼中看来就是毫无置疑的完胜了。 至于讨灭松永久秀,拯救被围困的御所,反倒显得是次要的。 顺便一提,甲斐踟蹰歧馆那边,至今仍未正式承认家主的死亡消息,然而武田信玄已经三个月没有露面,冬季与上杉家在西上野发生的冲突,亦是由武田胜赖挂帅出征,事实如何大家心中已经有数。 有了这前车之鉴,一时半会是没有人愿意与正处于春风得意状态的平手家作对了,就连石山、界町、根来寺这些庞然大物都表示出前所未有的敬畏和恭谨态度。 借机平手汎秀在领内提出了几条补充性的法度,在并未加大国人、寺社、商户经济负担的前提下,增加了细节行为规范的约束,意在进一步提高集权程度。 比如国人众在不出阵时每半个月需要到指定的城里报告近期情况,寺社招揽信徒与收受贡献的情况建立书面存档,商户的进出账目与仓库店面定期接受随机抽查等等。 为了施行这些政策,在所辖的每个郡内,以“警视厅”的结构为基础,设定基层机关部门。除了委任“郡司”或“郡代”之外,还根据郡的规模大小,指定少则三名,多则十五名武士担任的“郡奉行”,分别管理治安、司法、财税等日常工作,同时还可以兼带互相牵制监视,防止一人独断,尾大不掉的情况。 每郡有四到十六名武士,加上他们的家臣,以及必要的外聘人员,便形成了“郡所”,理论上全部属于中枢的派出人员,将与地方上的实力派人物共同决定一郡之内除征兵打仗之外的所有事务。 在适当时机,还可以进一步设定“乡所”乃至“村所”,但目前显然还找不到那么多合适的人来充当公务员。而且那会让国人、寺社的不满情绪严重扩大的。 做到郡这一级已经足够。 平手汎秀命人将思路落实成文,尚未正式施行,时间已经到了十二月初十,年关将至,而他才刚刚带着孩子回到淡路,与家人见了一面。 这是时隔数月重新见到自己的妻妾子女。 但只呆了三天,吩咐好好准备年后言千代丸的元服之事,接着便再次踏上甲板,前往四国彰显存在感。 当然,伊予北部还是人家毛利的势力范围,不用去自找没趣。 伊予南部、土佐西部一带,河田长亲坐镇中村御所,对一条、宇都宫两家遗臣的笼络工作甚为得力,不需要太过担心。 比较复杂的是阿波、赞岐两国地盘,现在是以细川真之、十河存保、香川之景为中心,铃木重秀、汤川直春则被转封到岛上作为牵制力量。 这两国的国人豪族都派出了象征性的微末兵力,一同对抗武田,然后就面临了三好复兴势力四处作乱的挑战,打打停停磨蹭了小半年,直到前线分出了胜负,才一鼓作气将扶不上墙的“乱党”收拾掉。 显然他们对于潜在的问责是十分不安,早早各自送了信来。 其中十河存保亲自跟到前线作战,自然是有功无过。香川之景比较坦诚承认了自身能力不足,难以驾驭地头蛇。汤川直春专注于夸耀自身武勇,暗示同僚们皆是无能拖累。铃木重秀却是端着身子,说了一堆不着边际的话企图和稀泥圆过去。细川真之则是控诉领内国人们如何故意怠慢,不肯配合。 这几个家伙,没有一个是让人省心的老实人,但也都掀不起大风大浪,在精力有限的情况下姑且搁置一旁,暂不细细清理。 平手汎秀巡视四国的第一站,选的是土佐。 拜访的对象,自然是长宗我部元亲。 …… 十二月十五日,平手汎秀在土佐中部浦户港湾登陆,长宗我部元亲早已提前多时带着近臣们郑重其事欢迎大驾。 双方寒暄谈笑一番,一齐前往冈丰城。 只相隔几个时辰的脚程,转瞬就到。 然而一路上长宗我部元亲却故意反复再三露出欲言又止的姿态。 起初平手汎秀笑而不语,安定下来之后,等到近臣们散去,左右只剩亲侍,才主动询问说:“元亲殿,莫非是想问今年参与对武田作战的报酬问题吗?” 将称谓由“长宗我部大人”“冈丰城殿”改为“元亲殿”,一方面是显得亲近友善不拘小节,另一方面,也隐约有种居高临下的意思,聊作试探。 闻言长宗我部元亲眼中寒芒微微一闪,瞬间低头遮住表情,佯作羞愧局促状,道:“实在不好意思,让刑部大人一眼看透了!其实鄙人也知道,今年的作战中并未立下太多功绩,可是家臣们毕竟都努力整整一年了……” 他故意装出贪图小利又抹不开面子的姿态,不知是为了掩饰什么。 听了这话,平手汎秀也假作看不透对方心思,呵呵一笑,捋须道:“来之前就有不少人向我提出建议了,阿波、赞岐那两块地方,实在是有太多心怀叵测的宵小之辈了,与其相信他们,倒不如把土地空出来,赏赐给更值得嘉奖的人!比如说……土佐的长宗我部氏。” “啊,这个……”长宗我部元亲恰到好处地展现出一个喜不自胜,眉开眼笑,竭力想忍又忍不住的形象,伏身道谢:“无论刑部大人如何决断,在下一定替您守好四国的领土,不至于有损‘南海探题’的威名……” “哈哈,别高兴太早。”平手汎秀坏笑了一下,打断道:“虽然有这个建议,但是,我并没有说,我就采纳了这个建议啊!” “呃……”长宗我部元亲顿时一愣,变成一副茫然不解,略带埋怨的脸,闷声回应:“不管怎样处理,全赖刑部大人决断,在下不敢置喙。” 这语气像受了气的小媳妇一样委屈哀怨。 跟他这“姬若子”的容貌和气质倒也是挺般配的。 平手汎秀饶有兴致地欣赏了对方的演技,不慌不忙地解释道:“确实,我现在身为南海探题,将阿波、赞岐一些懒得管理的穷乡僻壤,清理出来交给你,看上去是惠而不费的。但这个建议我断然拒绝了。你知道是为何吗?” “……”长宗我部元亲不敢胡乱猜度,默不作声, 接着平手汎秀收敛了笑容,缓缓起身,正色宏声道:“因为那些东西,只够喂食家犬而已。而猎鹰,是不能用喂食家犬的方式对待的。否则既是一种可耻的浪费,也很容易遭到反噬啊。” 长宗我部元亲骤然一惊,身子颤抖了一下,而后抬起头来,脸上卸除了一切伪装出的神情,郑重与平手汎秀对视了一眼,沉声道:“能被刑部大人视作猎鹰而非家犬,在下十分荣幸,日后一定再接再厉。” “很好,就是如此。”平手汎秀严肃地点点头,接着说到:“所以,这次我不会给你任何土地与金钱,只会给你一个机会。当然,若是家犬一般的人物,只会把这当作是艰巨的任务,甚至刁难。” “艰巨的任务……”长宗我部元亲用力抓着脑门想了想,片刻之后不自觉向西望去,“莫非是……” “没错!讨伐大友家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平手汎秀淡定地吐出信息量巨大的字眼,“新九郎(河田长亲)会继续坐镇四国,给予你一切必要的后勤支持。理论上阿波、赞岐甚至伊予各地的兵力你都可以动用,当然,实际能不能叫得动就看本事了。到九州岛之后,但凡攻占下的地域,皆归属长宗我部元亲家所有。” “嘶——”话音落地,长宗我部元亲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无奈苦笑:“刑部大人,真是擅长设饵啊!” 平手汎秀笑而不语。 由于大友家一贯不太恭敬,而毛利家一贯非常恭敬,足利义昭为了争取后者在“南海探题”一事上让步,就发出讨伐命令,给予进军北九州的名分。 于是平手汎秀知道,便顺水推舟,提出号召四国豪族一道参战。 足利义昭和毛利辉元,大概都只当是笑话。 但其实这并不是笑话。 常人觉得,大友义镇虽然在今山之战失足惨败,毕竟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然不能算好对付的软柿子。 平手汎秀却知道,原本历史上,大友家就是从这段时间开始,露出外强中干的一面来,被岛津、龙造寺、秋月等后起之秀轮番折辱,若非得到丰臣政权的及时协助就灭亡了。 现在就是考察长宗我部元亲眼光和决心的时候了。 不管怎么发展,反正自己都是不亏,所以平手汎秀十分淡定安然。 而长宗我部元亲则是瞬间出了满头大汗,陷入激烈的心理斗争。 他当然想做猎鹰。 只要是有的选,谁又情愿做家犬呢? 但猎鹰要与凶恶的猎物搏斗,九死一生才能吃到新鲜的肉,而家犬只要摇摇尾巴,就能安全地得到剩饭残羹。 少年意气时总以为自己可以肋生双翼,翱翔天际睥睨群山,来去自如所向披靡。总是在碰壁之后才不得不学会跪伏于地,舔着骨头棒子汪汪叫唤供人取乐。 长宗我部元亲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选择。 第一百零四章 剑指九州 花了一刻钟的功夫,长宗我部元亲在踌躇了许久之后,终于是下定决心,慷慨接受了“讨伐大友家”的命令。 一切都在平手汎秀意料之中。 真正的豪勇卓越之士,不会将这种任务视为险途,只会当作是大展身手的绝好机会。 倘若换了是织田信长处于此等环境,恐怕是会毫不犹豫地下定决心。 而长宗我部元亲,是犹豫了一刻钟之后,才做出肯定的答复,由此相较而言,土佐的姬若子虽然也堪称“豪勇”,却并未达到“卓越”的程度。 正因此,平手汎秀才认为他是可以驯服的猎鹰,而非无法管束的猛虎。 假如心性和器量达到了猛虎的层级,那无论如何就只能提前扑杀,以绝后患了。 …… 如今的北九州大友家,以丰后国府内城为核心,领土广阔,田地肥沃,兼有海贸、渔盐之利,乃是盘踞六国的庞然大物。虽然自今山合战惨败后处于下滑期,仍旧保持着百万石以上的规模,随时可以征召起五万大军,依然是天下第一等的强藩。 而土佐的长宗我部元亲,极限动员力只有八九千而已。考虑到跨海作战的补给问题,实际能到前线的就更少了。就算是河田长亲整合四国之力提供各方面协助,最终可用的战斗力恐怕也不会多与一万。 以一万攻五万,听上去实在是丧心病狂的事。 而且四周也不一定能找到什么特别值得依靠的盟友。 关西的毛利辉元年纪太小,继位以后一直处于祖父和两个叔叔的光环之下,又要应付尼子残党的骚扰及领内国人众的纠纷,似乎是很费力的。鉴于毛利家往日在北九州战绩平平,此番他就算通过利益交换得到幕府的大义名分,也并不被人看好。 毛利元就去世之后的两年期间,毛利家由于无暇直接进兵入侵北九州,就改为了扶植筑前的有力国人秋月种实来牵制大友家。秋月种实在毛利的支援下,保持了军事和财政的高度独立性,但尚未有勇气公然与大友家对抗。 另一方面是肥前之熊龙造寺隆信,纵然曾经在今山合战以少胜多取得大捷,毕竟本钱只有肥前半国,并不能趁着胜势高歌猛进,而是与大友家签订了划分势力范围的和平条约,然后专注于闷声发大财,低调积蓄实力。 至于南九州的岛津家,也还没到真正崛起之时,他们的势力目前仅限于萨摩、大隅而已,甚至大隅还没完全统一。日向国的伊东义佑是大友家半从属半盟友的状态,而岛津与伊东正在激战不休各有胜负,鹿死谁手好像一时半会还很难说。 总之就是一个难字。 不过,再怎么难,平手汎秀也不打算轻易开口,既然全权交代长宗我部元亲办这件事,索性完全不加干涉,看看能做到什么程度再说。 但长宗我部元亲却不能如此轻松,而是紧张得很,当场便向平手汎秀小心翼翼地提出请求说:“正如刑部大人您所言,龙造寺、秋月在肥前、筑前积蓄实力,大友家却未能有效制止,岛津攻打日向伊东,大友家亦未派兵协助防守。由此可见,府内城中一定是处于政令不通,管理混乱的局面……但若不能有人居中联络,说服各方豪杰一道起兵反抗,恐怕大友家的虚弱之处并不易展露出来。这项任务恐怕不是鄙人可以完成的。” 听了这话平手汎秀点头表示赞同:“不错,上兵伐谋,其次伐交,这的确是动兵前该想到的事。九州诸势力,多半尊崇曹洞宗,而曹洞宗与临济宗的关系一向还算不错。这样吧,我让临济宗高僧虎哉宗乙做中介,派本多正信为说客,到各处试试看。不过毛利家大概也会做这种事,就算人家肯参与联合,也不定认哪个盟主的。” 长宗我部元亲道:“北九州的反大友势力,恐怕都与毛利氏有些关联,但南九州的岛津家,至少从地理距离上,应该是与我们更为接近的。所以在下认为,应当先以幕府大义名分谴责作为大友家一翼的伊东氏,以此为契机,与岛津家合谋日向为上。如果直取丰后的话,恐怕会引发敌人的全力抵抗,反倒便宜了毛利家。” 平手汎秀状似无意地挥了挥手道:“这些你可以自行决定。对了,有件事情不得告诉你,一条权中纳言(兼定)已经逃出了京都,前往丰后国府内城,可能是希望借大友家的力量谋图起复,这或许可以作为你团结土佐和南伊予国人的口实。” 长宗我部元亲连忙伏拜道:“多谢刑部大人指点!其实在下还有另外一事不解,想请您老人家解惑的——话说我一直以为大友金吾(大友宗麟现任左卫门督)乃是智勇兼备的名将,一手创下北九州六国基业,今日听了您的讲解才知道已经今非昔比,不知……” 平手汎秀闻言大笑:“大友金吾当年确实英姿勃发,励精图治,今日沦落至此,确实是造化弄人。你可知,丰后国,府内城,乃是南蛮人切支丹登陆扶桑的重要入口之一?” 长宗我部元亲点头道:“确有耳闻。听说与南蛮人的商贸生意利润极高,还有可能获得火器——当然,想必大友家获得的火器是不能与刑部大人相提并论的。” 平手汎秀摇头道:“大友金吾可不止于此。他与南蛮人交往过密,竟然笃信了人家的切支丹教义,逐步抛弃了对神佛的祭拜。也不知他这物欲旺盛,耽于女色的性格,是怎么跟人家切支丹谈得拢的。总之,大友家的中枢近臣们也大多因此改变信仰,但地方上的实力派家臣却仍然尊崇神佛,如此就形成割裂。” 长宗我部元亲恍然道:“原来如此!无论是何种宗门,都该让门徒信众为我所用才是,何必纠结于教义区别呢?大友金吾竟然不明白这个道理,看来他的器量,终究还是差了一筹。或许正是自身无法克服物欲与美色的诱惑,才希望从旁处得到依托吧。” 平手汎秀闻言笑曰:“那就麻烦你把这个器量差了一筹的家伙,抓到京都谢罪吧!” …… 仅仅停留两日,与长宗我部元亲短暂交流之后,平手汎秀继续向西,探望了坐镇中村城的河田长亲。 河田长亲最近两年的工作成果相当可观,在一条、宇都宫两家的残垣基础上,以“一条家后见役”的身份,成功拉拢和慑服幡多、喜多两郡的国人豪族,掌握了六七万石土地,建立起一个虽然松散但又不容忽视的小势力。 并且几乎没有消耗任何兵力与金钱,纯粹是靠扯着“平手刑部”的大旗唬人。 如今有了“南海探题”之名,那么河田长亲作为“名代”,执掌四国岛上诸般事务也就更名正言顺了。 当然,北伊予的河野家有小早川隆景做后盾,人家的墙角暂时没那么容易挖。而掌握了宇和郡的西园寺公广,也是若即若离,态度暧昧,不好对付。 在河田长亲的报告书是这么写的:“河野氏幼主当政,全赖毛利扶植,不足为虑。西园寺公广文武兼资,甚有韬略,在我家与毛利氏之间左右逢源,滴水不漏。以求独立地位,实乃伊予国中,乃至四国岛上最大隐患。” 这种逆历史潮流,抵制集权化,一门心思当土财主山大王的传统地方势力,还真是不好对付,除了彻底拔除以外没有其他处理办法。但在盘根错节的四国岛,动用武力总得有个让大众能接受的名头才行,否则就会大大折损难得积攒起来的威名。 平手汎秀通过互派使者交流,与毛利辉元隔空达成了无言的默契——你承认我“南海探题”的职役,我也承认你在伊予的势力范围。出于这点默契,暂时对西园寺公广不准备花心思安排,只是记在心里,等待秋后算账。 不过,阿波、赞岐两国的毛病,倒是可以好好诊治一下。 通过反复征讨筱原长房,以及后续干涉教派斗争,一共三次出兵,平手汎秀几乎已经把这两国所有的国人豪族挨个儿揍了不止一遍,可以说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况且这两国没有其他什么大势力能插得上手,完全可以视作是一言堂。 正巧此时已经到了十二月过半,再考虑到态度问题,平手汎秀果断决定,直接返回淡路,跟家人团聚,一起欢度新年佳节。 那些阿波、赞岐的国人豪族,就姑且让他们过个好年吧。 宣布此事时,身边的亲卫、侍从、杂役、水夫等数百人尽皆欢欣鼓舞,普天同庆。这些可怜人冒着寒冬腊月风霜雨雪辛苦到现在,实在是很辛苦。刑部大人千金之躯不管是在船舱、牛车还是轿子里都能抱着“玉越屋”出品的暖手炉安坐,而小兵们就只能多穿两件外套硬顶着。 再说到根据职务和级别,给每个人发五百文到二贯的额外津贴时,气氛就更热烈了。 一百零五章 经略阿赞(上) 一直到了十二月二十三日,平手汎秀才乘船回到了淡路岛州本城,与家眷一道等待新年的序幕。这是历年以来最晚的一次。 亦是整年在外忙碌之后,难得回到家里稍加休憩。 那些入门未久的姬妾,以及年岁尚小的儿女,都已经因为时间的关系而变得有些陌生了,面对好不容易归宅的家主,都是敬畏之情远多于亲昵之意。 这时候就显出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正确性来。阿犬,还有合子、宁宁、直虎这几位“资深”的夫人,尽管以前受到重视和宠幸的程度甚有差别,如今见到却格外入眼,轻言细语,温软怀抱,以及亲手做的小点心,无不让平手汎秀感受到活生生的家庭气息。 无疑年轻后辈娇柔秀丽,不堪伐荙的身姿,以及伏跪承恩、卑微侍奉的态度,更能从感官上吸引起雄性生物把玩和占有的欲望——这是生物界不容改变的自然规律所决定,深深刻在人类的基因之中,非有绝大毅力者,是无法克服的。 平手刑部大人在这方面不一定有那么大的毅力,然则,他老人家毕竟纳娶过这么多妻妾,儿女都生了一堆了,多少积攒出那么一点对抗自然规律的经验,偶尔也能根据自身的意志,来进入“贤者时间”状态。 赤尾清纲的小女儿含苞初放,杏枝春雨,津田宗及的妹妹瓜熟蒂落,舌灿莲花,犹然只能独守空房,暂时作壁上观,其他田野乡舍摘采来的红绿脂粉们,更加不敢有何奢望。 除了腹中已有所出的,能趁着主君看望子女的闲暇时,品尝些好不容易赏赐下来的甘霖雨露,其余的,大概排队得排到新年之后去。 说来,长女雪千代已经嫁去了佐佐家,远在岐阜城不会回家过年了。嫡长子言千代丸正在准备元服,早已不是可以嬉笑打闹的立场;最能蹦跶的傻小子夜叉丸名义上过继给了畠山家,每年倒有一半时间在纪伊呆着。 如此一来,城中虽然依然还有不少小家伙,却总觉得不够热闹了。 三岁半的修罗丸,似乎与同母兄夜叉丸一样只长块头不长脑子的,但性格却不像夜叉丸那么傻大胆,反倒是十分怯懦,看到久违的父亲,起初没认出来,便要哭着躲在母亲和奶娘背后。后面知道了身份,每次也依然是老鼠见了猫一般的神情。 与修罗丸前后脚出生的明美,是由身份不高的侧室诞下,可能不怎么受重视,平素在小院子里清静惯了,遇上家人齐齐整整的大场面,十分惊惶不解。当爹的刚送走了大女儿,见到这个次女顿觉心疼,唤到身边仔细问话,连连让人赏钱赏物表示重视。不过小姑娘一脸茫然并不明白意思,倒是她娘收到一点母以女贵的恩泽。 两岁的梅若丸一向是井伊直虎亲自带的,基本上就不怎么哭,不过有点过分的懂事和内向了,抱着自己的玩具能在房里玩一下午,半点不闹腾。平手汎秀担心这娃有时候问题,不惜趴在地上,跟儿子一起摆了半天木头武士人偶,终于听到这小子格格地笑才放心。 还有个叫“弱法师”的儿子也是侧室所出,乃是年初中靶,秋日生下来的,当时父亲并不在身边。这个小娃娃只有几个月大,除了哇哇直哭,并没有别的表达情绪办法。 倒是长宗我部元亲送过来的那孩子,半是质子半是螟蛉,幼名叫做“四国丸”的,交给宁宁抚养,将将满了五周岁,已经开始识字读书,略懂礼仪,又不失稚童的天真浪漫,正襟危坐着忍不住斜眼偷瞄点心流口水的姿态,十分惹人喜欢。 这个小孩子的表现带来了新的思索,让平手汎秀不禁考虑起,四国乃至整个关西地区,将来发展布局的多种可能性。 …… 依靠着海贸商人,与情报人员——这两者经常是同一批人——的传递,身居淡路岛的平手汎秀依然能按时不断接收到周边各种真真假假虚实莫测的传闻。 比如说浅井长政又在西国得胜扩土了,足利义昭又在京都引发纠纷了,上杉谦信又在南下进攻武田了,毛利辉元又在北九州陷入僵局了,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可以隐约感觉到,天下各处确实都在不约而同地逐渐转向一元化,集权化。这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虽然近畿尚未诞生足够有说服力的霸主,但能有资格发言的越来越少,由以前众口难调,减少到现在寥寥几人的程度。 随着历史车轮滚滚向前,那些守着几万石产业,麾下数百上千兵丁的小势力正在不断地消亡,或是被大军攻灭夷平,举族上下消失于青史之中,或是向强者屈膝称臣,失去了财税和军事上的独立性。 同时,那些由大型寺社与富商、文化人等联合构成的贸易垄断组织,虽然曾风光一时,如今也面临压力。列国町市的“商人座”,已经有不少被大名收编或取缔了。就算是界町会合众这样枝繁叶茂的,也不得不逐步非自愿地放弃了一些特权。 毕竟现在是十六世纪,而不是二十一世纪。在这个野蛮的年代,如果刀枪打不过金银的话,那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你的刀枪不够多,不够利。 作为“群雄”中的一员,平手汎秀已经在濑户内海沿岸站稳脚跟,并且同其他的“战国大名”那样,一边在领内推行集权化统治,一边寻求对外的扩张机会。 接下来,若是觊觎摄津,则难免与浅井长政过早冲突。图谋大和、河内全境的话,则会引起幕府注意,至于伊势、近江更是众所瞩目,难以做什么手脚。同样的道理,去进攻西国毛利家也是不太合算的。 所以不是扩张的时候。 倒是四国岛上的阿波、赞岐两国,是时候纳入“历史的进程”了。 通过数次军事行动,平手汎秀屡屡痛打四国豪族,将筱原长房驱赶下台,又借助宗派斗争绊倒三好长治,连续三次出兵都是威风凛凛,令敌人魂飞胆丧。但顾虑到各方面的条件尚不成熟,姑且没有直接伸手贪图土地,而是采用了迂回的方式去安排。 至今,名义上尊崇细川真之、十河存保,这两人各自作为旧有政权的传承者,继续保留官面地位,然后给予香川之景之类“识时务”的国人豪族们委以额外权限,其次还将铃木重秀、汤川直春等纪伊人转封过来。 守护的权限被拆得四分五裂,成了好几份,由不同的人把持。 这就导致阿波、赞岐两国一直处于脆弱的平衡,名义上的“守护”和“守护代”们,并没有足够的威望建立秩序。而各地国人豪族也不能真正的自行其是。 于是武田信玄领军西进之后,四国岛上也有一些心怀不满的人趁机起兵呼应,而且并未立即被镇压下去。直到前线战况见了分晓,叛乱者才被众人联手剿灭。 平手汎秀作为新任“南海探题”在年前巡视领内各地,唯独漏了这两地,虽然说确实是时间来不及安排,却也未必没有故意的成分在里面。 正巧,回到淡路之后,就有阿谀奉承之徒建议说:“各处家臣及国众,若无守土备战之责,皆应在新年时到此参拜刑部大人才是。” 这个被平手汎秀果断否定了。 一来,战争年代不方便玩花里胡哨的东西,按照实际需求安排觐见才合适。 二来,把居城放在淡路是为了安全着想,岛上交通并不方便,也难以接待过多访客。 但这给了一点有益的启发。 平手汎秀按照类似思路,以“南海探题”身份发出通告,照着阿波、赞岐两国的地图,列出一张足有三四十人的名单,涉及了所有足够分量的人士,命令这些人年后到和泉的岸和田城,参加茶会活动。 同时命令浅野长吉好好准备,并且向津田宗及、里村绍巴、细川藤孝、山科言经、狩野永德、朝山日乘……等等一众文化人发出邀请。 如此安排下去,但凡乖乖听命前来的,心理上就等于已经服软。再加之主客场的影响,估计也不敢摆什么姿态。 反之,若是有人胆敢缺席,就正好以此名目整治了。 暗地里平手汎秀甚至隐约希望,能多几个不长眼的愣头青用来杀之立威才好,也免得开春后军队闲着没事情可做。 不过内心知道,这是不太可能的。 现在正值击退武田,骂死信玄,威势正盛的阶段,只要不做什么过于激进,自毁英名的事情,就足以靠一己之身压制局面。四国岛上那些微不足道的国人豪族,除非是智力有什么缺陷,否则断然不会在此时有何蠢动。 思来想去,真正角力的地方,仍然不在战场,而在庙堂之中。 若要在不流血,或者少流血的情况下,真正统治此地,恐怕仍需借助三好氏的名分。 就像让夜叉丸入嗣畠山家,以取得纪伊人民的拥护一样。 第一百零六章 经略阿赞(中) 元龟六年(1573年)的新春,是在风雪交加的境况下到来的。 千里冰霜之际,就连临海的和泉、淡路、纪伊一带,亦是寒气逼人,不烧木柴取暖是决计难熬过去的。 连年这样糟糕的天气,除了给民生添加无数负担之外,倒也侧面促进了开荒拓地的进程。 山林较多的淡路岛,纪伊国,都有许多樵夫和商人,在不断地向和泉、河内等地的富裕市民们输出燃料物资。这形成了一门新兴产业,同时也导致许多郊野林区逐渐消失,变成可居住的坦途。虽然多半是贫瘠而又干旱的下等田地,但总是聊胜于无,至少用来安置流民是足够的。 这个新春,近畿周围似乎并未产生大规模的逃难浪潮,不过这绝非值得欣慰的消息,原因很可能是,那些最穷苦的底层人民们在上一个冬季就已经撑不下去了。 依然不可避免的,有三五成群或者拖家带口的人,有意或无意地来到平手家治下城池或町市乞求帮助。 一般来说,年轻力壮的流民,可以得到妥善安置,并且以未来若干年内额外交税服役为代价,获取一些田产的赏赐,抑或是干脆加入山区拓荒队自己开垦出土地来,再不济至少能当个力夫,每日二三十文进账总是有的。 与之类似,能识文断字,会算数,掌握任何学问,或者懂得手工艺的人,都能够得到优待。不过这些人通常并不会沦为难民。 稍微有些狩猎或行船经验的,可以到旗本的陆海军那里碰碰运气。万一有幸被招进去,不仅能养活一家人,更能瞧见一丝微弱但确实存在的上升渠道。 如果是缺乏工作能力的老幼妇孺,倒不是说完全没办法存活,但肯定需要格外辛苦才行了。帮人做浆洗、炊伙、杂役是赚不到多少银钱的。出卖肉体倒是条捷径,但好人家儿女不到万不得已怎么会愿意干那行当呢?而且也不是人人都有足够的天赋。 实在没任何出路的可怜人,也会被允许在“义舍”的大棚子里避风,每日发放最低限度的维生口粮。那可能是掺杂了三成砂石的陈年烂谷子煮成的稀粥,只能说是强过了草根树皮而已。 但就这个也是慈悲为怀的平手刑部大人特意提了之后才有的政策。 实际施行的时候,中村一氏、伊奈忠次、浅野长吉、平手秀胤、小西行长等许多人都不以为然,觉得对孤寡老者和残障人士的救助是没有必要的。只有木下秀长和堀尾吉晴是对这项事业比较有热情的。 随着堀尾吉晴不幸牺牲,命丧松永老贼之手,这事恐怕……就更没什么人在意了。 在贫苦百姓们饥寒交迫之时,身为“南海探题”的平手汎秀却可以把玩着美貌少女的躯胴用体温来取暖,在大宅子中铺满名贵食物招待茶会的客人。也正是由于各种类似场合花的钱太多,对难民的救助力度相比于去年大幅下降了。 这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情形,经常会引发多余的自我谴责。 良心,这种除之难尽,生生不息的东西,实在是很不利于身心健康,幸好,人类毕竟是拥有者坚强心灵的物种,可以凭借自制力来克服之。 开年之后,平手汎秀以出游的心情,带着少数家眷来到和泉的岸和田城暂居。 接着没有等待太久,年前向阿波、赞岐两国要人发起的邀约(或者说命令)就得到了回复。 最开始的反应略有些出人意料。 平手汎秀内心里最不信任的细川真之——他以细川家后裔,三好长治异父兄弟的身份继承了在阿波国的地位——这家伙正月初五就匆忙跑过来觐见,比起约定好的茶会时间,提前了十好几天,同行的还有几人,大约臭味相投的狗腿子。 出于好奇心,只晾了他两天,平手汎秀便予以接见。 双方在私下场合粗浅地聊了一个下午时间。 结果令人颇为失望。 细川真之这厮,起初还摆着“名门之后,正统守护”的架子故作玄虚端庄,但没多久便忍不住卸下伪装,毫无节操地声称:“四国岛上久经三好逆贼统治,受到的荼毒实在太深了,大部分武家都不是什么忠良之辈,鄙人认为刑部大人您应该以雷霆手段处理此事。鄙人作为一个良心未泯的人,愿意帮您老人家收集罪证。” 话风之间,他的攻击对象,隐约指向十河存保、三好康长等人。 如此简单直接的进谗诬告实在太过低级了。 所以平手汎秀没兴趣听他多说,只略略敷衍安慰了一番。 但第二天转头一想,这家伙会不会是藏拙呢? 故意表现得十分愚蠢,就会给人以“危险度很低”的印象,能避免被怀疑成任何阴谋的幕后黑手,也不用担心尾大不掉。 这样的人有时候反而能躲过险恶的风暴。 目前没有更多情报可以印证,平手汎秀姑且带着疑惑将这个问题搁置起来。 然后没过两天,赞岐西部的香川之景带着两个小弟,第二批到达。 此人一见面,便说自己已经年迈,没什么雄心大志,对于维护四国岛上的秩序是有心无力了,只想着好好守着祖产,得以善终就满足了。 考虑到香川之景现在年龄已经接近五十,家中才只有一个刚收未久的养子,领地还在几年前被筱原长房荼毒得不成样子……综合考虑说的应该是真心话。 对方是整个四国岛上,最先“改邪归正”的国人势力,现在姿态又如此恭敬,实在不应再有什么苛责了。 然后,平手汎秀内心是打算要推行一元化统治的。而香川之景这人在西赞岐很有根基,隐田匿户,私设税卡的事情,绝对没有少做。若是一律不加计较,等同于默许,岂不等于开了一个很坏的先例吗? 所以这人仍然是姑且搁置,只淡淡回复一句“知道了”,便让他去耐心等候着后续处理。 紧接着是两拨被派往四国的纪伊人。 畠山家旧臣汤川直春,看上去倒是最正常的一个人,他一上来就故作谦虚地罗列了自己作为阿波西部代官,在任上数次剿灭“乱党”,前后杀死一百余人的功绩。接着又十分隐晦地指出,附近某几家土著豪族态度暧昧,作风可疑,应该加以清查。 这完全是一个有能力有野望,但眼界与智慧又不算出众的武士,所应该呈现出来的言行举止。 但与一般“乡下武士”所不同的是,汤川直春幼年曾随其父,作为畠山家的大将到京都见过世面,后面又经历了畠山家衰败,再也没法去京都耀武扬威的阶段。所以他内心更加重视自己在中央政权的地位,而非死守着老家那点微末产业不放。 所以,尽管这家伙身上也充斥着好大喜功、媚上欺下、结党营私、寡廉鲜耻等等一大堆的毛病(或许寡廉鲜耻某种角度可以算优点),平手汎秀仍然将其视作推行集权进程的重要工具,大大嘉勉一番,花了几张大饼,鼓励他继续努力。 另一方面,被发派到赞岐去的铃木重秀就是另一回事了。 平手汎秀借着与本愿寺处在蜜月期的优势,利用明升暗降、挑拨分化的手段,瓦解了杂贺党的团结性。土桥守重被冈吉正所杀,冈吉正又战死在了三河,现在杂贺五乡之中虽然依旧不乏骄兵悍将,但已经没有能出来主事的人了。 而被派到赞岐,镇守一方,兼负责保护一向宗门徒利益的铃木重秀,虽然保住身家性命,却也不复往日的江湖地位,反而整日心惊胆战生怕下一个出事的就是自己。 于是他这次难得机智了一回,没有独自前来赴约,而是找了一个据说是下间赖廉亲传弟子的,法号叫做“日清”的一向宗僧侣,与之随行。 而且一见面之后,除了“恭祝刑部大人武运长久”之外,马上就“希望言千代丸公子与沙织大小姐琴瑟和弦”,摆出一副娘家人的姿态来。 由此可见,石山本愿寺的显如上人和下间赖廉那里,对杂贺党遭到的打击是颇为关注的。碍于平手汎秀手腕巧妙,无法公开抵抗,只得侧面施压。 当着这“日清大师”的面,确实不方便对铃木重秀动手。 只是平手汎秀本来也没想着动手,而是微微一笑,提出建议:“话说铃木家素来以勇力闻名,只委屈在四国岛上维护治安,实在大材小用。我即将委托土佐的长宗我部氏征讨九州,不知您是否有意参与其中,顺便把一向宗的信仰向九州人民散播呢?” 这话一说,铃木重秀当即脸就黑了。 先赶到四国,再往九州赶,越来越远离老家,这是要彻底消除铃木氏的影响力吗? 日清和尚也皱眉说:“我们在四国的工作亦是将将起步,恐怕短期无力再前往九州。” 平手汎秀却是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劝道:“九州现在正是南蛮人的切支丹横行无忌的局面,原本占优势的临济宗和曹洞宗是节节败退,那边的武士们,或许正期待着一向宗的大师们前去拨乱反正呢!” 这么一讲,那日清和尚倒是一愣,稍有意动了。 须知临济宗、曹洞宗都只是在武士阶级内部流通,南蛮人的切支丹却可以吸引底层信众——而底层信众不仅人数众多,信仰也往往更加虔诚。 因此传统宗派难以应付。 若要在扶桑内部,找一个善于发动底层信众的组织,来进行“以毒攻毒”的话,那可非一向宗莫属了。九州的武士们,为了对抗南蛮人,说不定会主动迎接一向宗入驻。 日清和尚听了这情况,陷入了思索。 铃木重秀顿时失了臂助,大为惊惶失措。 接着平手汎秀又道:“此次如果能够击败九州的大友家,所获得的的土地,将全部用于酬谢参战的将士。” 然后铃木重秀也有点心动了。 第一百零七章 经略阿赞(下) 聊完之后,来自石山本愿寺的日清和尚,对于去九州开展事业,是比较有想法的。毕竟他虽有名师,却只是个出身不高的僧人,若不能持续建功立业,可能就要屈居于那些才具平庸的纨绔子弟之下,这对于一个渴望功名的年轻人来说是无法忍受的。 而铃木重秀,虽然也有点动心,更多却是迷茫。作为一个自认为有长远眼光的人,他不想去抵抗平手汎秀推行一元化的“历史滚滚车轮”,但作为一个习惯了自由自在生活的江湖豪杰,他又很抗拒成为任何大名的家臣——因为那就意味着要服从命令,遵守规矩。 当然他也不愿意放弃自己手上的军事力量,更不愿意去死。 于是这就让平手汎秀很为难了。 你既然如此识大体,我自然不方便动黑手。但一直搁在杂贺肯定不能放心,只能半强迫地驱使着,到处打仗。然而你又不愿意屈膝效忠,那么肯定不能授予土地,无法以知行恩赏来建立起君臣的纽带。 只能陷入一种彼此身份关系都很模糊的尴尬局面。 不过,这种模糊的身份关系,倒是战国时代普遍存在的一个特色。 除了少数强势雄主外,大部分的统治者都是与麾下豪族达成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也就是处于承认大名权威,保持独立性,听调不听宣。 当年畠山家担任纪伊守护的时候,杂贺党实际就是这样的状态。 但如今平手汎秀的实际掌控力远非当初畠山家所能比拟,南海道诸国已被视为迟早会直辖的区域,自然不容“江湖人士”结寨自保呼啸山林。 倘若真能到天高皇帝远的九州去抢到一块地盘,对于铃木重秀而言亦不失为容身之处。 问题在于—— 平手刑部固然不敢得罪,大友金吾也不是等闲之辈呀! 一向在战场上勇猛无匹毫无畏惧的铃木重秀,此番面临抉择,却是游移不定,左右为难,犹豫了半天,也无法下定决心。 这更让平手汎秀感到,此人只堪在江湖作乱,放到庙堂就上不了台面了。 只好微笑着半带威胁地叮嘱他“仔细思索一番”,便打发下去。 接下来,十河存保与三好康长十分隐蔽的一齐来访。 这两个人得到了比较友好的接待。 十河存保虽然至今只有十八九岁,但这人格局很大,眼光颇远,能跳出四国岛这盘死棋看到更宽广的天地。这些年他一直带着数百亲兵,积极主动地相应幕府号召,参与各项“正义”事业。可惜的是,做实事的才干远不如长宗我部元亲,连年奔波下来并没有争取到太多存在感。 但没有功劳总有苦劳,至少态度端正,赢得了一点印象分,总要有些优待的。 至于三好康长,他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能及时与三好长逸、筱原长房等人划清界限,跳出权力圈子之外,也没有什么一定要对付的理由。 而且这两人,还拉上了安宅信康一起上门觐见。 平手汎秀内心并不打算为难他们——毕竟让有过辉煌历史的三好家存续下去,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只要设法将自家血脉渗透进去就行了。 可没想到,这几人一上来竟然提了一个十分大胆的请求: “希望刑部大人,您能允许我等诛杀狼子野心的细川扫部(细川真之)!三好家将对此感激不尽!” 如此直截了当,令平手汎秀亦不免瞠目结舌。 …… 咋看起来,好像是三好家都到了这幅田地,余党们仍在争执不休。 但仔细一想,十河存保、三好康长、安宅信康其实都能代表不同的派系,他们倒是站在一起,众口一词说要诛杀细川真之,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接着主事的十河存保还取出了一封岩成友通所写的书信。 平手汎秀接过一看,更觉蹊跷。 在信上,岩成友通用词十分谨慎惶恐,表示自己并不愿乱搞串联,实在是碍不下面子才勉强帮这群人站台,但写到后面又隐晦暗示说,细川真之这人的确一贯不是好东西,可能真的该杀。 看完信平手汎秀又沉思片刻,然后不动声色地问面前三人为何要杀细川真之。 愣头青的安宅信康立即愤恨道:“我先前一直就觉得此人心怀叵测,恐非良善,只是一直没有实据罢了。但近日听了民部(十河存保)与山城(三好康长)解释,才明白细川扫部(细川真之)在近些年策动了许多阴谋诡计。三好家内部的攻讦对立,与这家伙关系极大。远的不提,就说两年前阿波守(三好长治)倒行逆施之事,恐怕便是源于他的暗中唆使,然而局势一变他就立即抛弃了阿波守,道貌岸然地以反对派的领袖自居……” 闻言平手汎秀只轻轻点头,说了声“知道了”便不再继续表态。 从多年经验来看,安宅信康是个老实人,说的话基本可以相信。但十河存保、三好康长显然是不怎么老实的,所以转述出来的内容依然存疑。 况且,在三好家内部捣乱,其实相当于是帮了平手汎秀的忙,没什么值得惩罚的。 所以才在早知细川真之此人习性的基础上,依然予以留用。 令安宅信康愤恨的东西,在平手汎秀听来却毫无价值。 另一边,十河存保与三好康长对视一眼,对目前的情况毫不意外,接着由后者发言道:“早知平手刑部大人素来宽宏大量,慈悲为怀,所以往日恶迹,老夫便不提了。问题在于,扫部(细川真之)此人,并无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的趋势。实不相瞒,我等……我等最近收到山野之人的传信与礼品,说是邀请我们在未来某个时间‘共谋大事’……此事,从行事风格上看,恐怕与细川扫部很有些干系。” 听到这里平手汎秀终于明白过来。 十河存保与三好康长等人收到不明人士邀请“共谋大事”,但他们并没有被说动,反而感到担忧,生怕此事泄露出去引来灾祸,反倒主动站出来,想出卖了幕后黑手,以洗清自身嫌疑。 但刚才话中显然有未尽之意。 不用怎么思索,平手汎秀便觉察有异,微微一笑,淡定追问道:“既然有人邀请你们‘共谋大事’,肯定不只是送礼那么简单吧!应该是先危言耸听,引发听者的恐惧心,再画饼充饥,用潜在的收益来诱惑,这样才对。” 闻言三好康长脸上有点尴尬。 安宅信康却是略显茫然好像没听懂。 年轻气盛的十河存保冷冷应答道:“平手刑部大人,果然料事如神!的确,那些神秘人说您老人家要对我们这些三好‘余孽’动手,并且承诺只要我们参与‘大事’,就能在将来取回阿波、赞岐乃至淡路的统治权,重振三好家。不知,神秘人的谣言有几分可信呢?” 平手汎秀无视了对方话中隐约的敌意,立即反击道:“从民部(十河存保)您的话看来,您并未立即将这些居心叵测的神秘人逮捕,而是悄悄放了回去,是否对其所说有些心动呢?那又为何今日到我面前来?” 此话一出,安宅信康大惊,三好康长面生惧意,唯有十河存保继续硬碰硬地回答说:“的确,当时我是有些心动的。但后来仔细一想,对方诚意实在不太足够,却要让我先去犯险,明显不值得信任。” 平手汎秀冷笑一声,并未动怒,继续提问:“你如何知道这些送信人后面是细川扫部(细川真之)指使?” 十河存保严肃道:“我派人追查,发现这持着三好家信物的神秘人最终回到了阿波边境福良家的地盘。这家人志大才疏,自以为与细川扫部的关系很隐蔽,其实已有不少人意识到了。顺着这条线追查,发现的东西越来越多,然后我就越来越觉得,细川扫部其人绝不可留了。” “原来如此……”平手汎秀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忽而捋须又道:“事情我已明白了。实不相瞒,我的确要对四国岛上诸地进行必要的整治。刚才……就算尔等所言全是真话,凭什么以为出卖了细川真之,我就会对你们两人网开一面呢?到现在才请求安宅和岩成来说情,不嫌太晚了吗?” 听了这话十河存保顿时涨红了脸想要分辨什么,三好康长连忙把他拉住,急忙道:“这是老夫的主意!老夫从长宗我部家的待遇,就看出来了,平手刑部大人虽然以各种手段治理领内势力,但可以对有用之才高抬贵手。至今长宗我部家在土佐的财税、治安、祭祀等诸多权限,您并未有任何取缔的念头,这样说没错吧!” 平手汎秀不置可否。 而十河存保稍微冷静下来,伏身道:“在下明白,守户之犬,恐怕不能奢望得到猎鹰的待遇。但请让我从讨灭细川扫部(细川真之)开始,证明自己乃是猎鹰而非家犬吧!听说土佐的长宗我部家正在准备攻入九州,我愿带领阿波、赞岐两国的有志之士,作为偏师参阵!倘若有幸攻下城池,就请求您允许我们在九州重建三好的家业。倘若不幸战败的话……那么我们一定会老老实实接受您的检地,刀狩,带刀状等诸多政令,不会惹任何麻烦。” 事情真是有趣。 劝说铃木重秀去九州,人家还不愿意。反倒是十河存保在三好康长建议下主动求战。 前者是远近闻名的猛将,却在大局上优柔寡断,犹豫不决。后者并不算格外善战的武将,反倒在政治上能做出坚决的判断。 相比铃木重秀,十河存保尽管年轻许多,才能也不出众,然而对时局看得是更加透彻,深深明白在这个战国时代,武士究竟应该如何生存。 所以没有拒绝的道理。 平手汎秀点了点头,语言中露出一丝难得的尊重之意:“既然尔等有这样的志向,我当然应该给一个机会。至于……劝你们‘共谋大事’的人,是否果真是细川扫部,这我会另外派人调查的。” 安宅信康闻言便放心了。 十河存保则是不太满意,但他被三好康长拦住,于是什么也没说。 第一百零八章 幕后大佬(上) 既然有了十河存保、三好康长的证词,又有安宅信康站出来背书,平手汎秀便迅速传唤了细川真之,进行对质。 见了面,安宅信康劈头盖脸便骂:“阁下做如此蝇营狗苟之事,究竟是何居心?莫非欲我三好氏满门才甘心?” 细川真之则是愣了一愣,笑而推说:“您所言何时?在下为何听不懂?” 安宅信康怒道:“吾弟清康,因受了武田氏女忍者的连累,不幸命丧海域。听说那个伪装成商人之女的忍者,正是得了你的推荐,才由阿波胜瑞,去往和泉的?” 细川真之皱眉反驳道:“鄙人毕竟得了公方大人所托,在阿波行使守护之权,与当地所有商人都打过交道。令家兄弟清康殿的遭遇我亦表示同情,但这并非指责鄙人的道理。” 安宅信康还要说些什么,十河存保却忽然冷笑道:“那件事毕竟时日已久,难寻对证。但上个月您派人送了密信,企图拉拢我反对平手刑部,这可是证据确凿。” 细川真之闻言色变,笑容已不自然,强作淡定辩解道:“什么密信?此事我依然是一无所知,今日是第一次听闻……” 十河存保没等他说完立即打断:“第一次听闻?这可奇怪!一个月来,阿波、赞岐两国有几十人收到类似密信,早已议论纷纷,您居然一点也不知道,啧啧……” 听到这里,细川真之仓皇摇头,口舌有些慌乱了:“哪有几十人……不,我是说绝无此事……当然有些苗头我也稍微觉察到了……” 这时三好康长摸着胡子慢条斯理道:“呵呵,扫部殿(细川真之)的口风倒是不肯放松,可惜呀……您属下的帮凶做事情实在疏漏,泄露的行踪太多了,完全无法隐瞒。” 细川真之擦了擦额头,强硬反驳道:“我与福良氏,只是因为鹰狩而结交的好友罢了,并不涉及别的。就算是他们做了什么,恐怕也不能归到鄙人身上吧!” 闻言三好康长抚掌笑:“奇怪奇怪!在下刚才只说了帮凶,还没说帮凶是谁呢,您就未卜先知,预料到我所说的乃是阿波、土佐边境上的山野豪族福良氏吗?” 话音落地,室内气氛忽然提紧。 三言两语之下,细川真之竟不慎说漏了嘴。 看来这小狐狸的道行着实浅薄,如此轻易就露出尾巴。 至此细川真之大汗淋漓,面色惨白,身形摇摇欲之,但仍咬紧牙关强撑着一言不发,满是愿赌服输,视死如归的模样。 见状平手汎秀也不客气,立即命亲兵将其绑起来,拉到小黑屋里去,施以水刑伺候。 然后让左右近侍沏上热茶招待客人。 当然安宅信康是没心思饮用的,只是礼节性地举着杯子,十河存保亦是一样未作声响闷头喝水,只有三好康长举重若轻地勉强保持微笑。 水温略高,才啜了几口,平手汎秀感到微微烫手,心下不悦眉头一皱,正要吩咐近侍们改送凉水,却见亲兵回报说:“细川扫部已经认识到罪孽深重,愿意供认不讳了!” 几位客人尽皆忍不住以期待的眼神望去。 而平手汎秀恍如未闻,仍是先将左右两个侍童训责了一番,命令端不烫嘴的水上来,然后才转过脸淡淡地说:“既然如此,就再请回来吧!” 片刻之后,细川真之重新被两个亲兵押送而至。 这短短时间,细川真之身上除了衣襟稍微凌乱了一些,全无半点受到殴打虐待的迹象,没有任何一处皮肉外伤,只是脸上略带几滴尚未擦干净的水珠而已。 但他喘着粗气,双目无神,脸颊紧绷,胸口剧烈起伏,还在不断咳嗽,仿佛受到了极其惨烈的对待一样。 平手汎秀轻轻咳了一声,抬首示意十河存保、三好康长与之继续询问对质。 细川真之听得这声咳,下意识侧目过来,望见平手汎秀的脸,顿时浑身颤抖,缩成一团,如老鼠见到花猫一般胆寒。 再问话,他可不敢稍有迟疑,诚惶诚恐地全盘抖落了。 原来这家伙,自称去年受到了一位“幕后大佬”的指点,才产生了私下串联的想法。 那“幕后大佬”说什么“平手刑部尾大不掉,野心勃勃,今若击退武田,则有功高震主之势,实乃近畿大患”,声称要联络濑户内海附近的诸多势力,加以制衡和规限。 还给了一笔银钱作为活动资金,吩咐在阿波、赞岐两国“发展下线”。 于是细川真之便以“平手刑部即将整治四国”为理由,找了一个自以为隐蔽的代理人,向自以为会对平手汎秀不满的“同道中人”发密信作为试探。 可不曾想,还没试几次呢,就被举报了。 另外细川真之可能是破罐子破摔,坦诚道:“没错!我确实是故意弄了许多不利于你们的事情!我就是深恨你们三好氏!当年三好义贤那恶逆之徒,杀我生父,强辱我母,还迫使我认贼作父!我须眉男儿,如此能忍此羞耻!” 这个说出来就很让人尴尬了。 当年确实是三好义贤在其兄三好长庆的协助下,杀死了阿波守护细川持隆,迎娶遗孀冈本氏,把时年十五岁的细川真之作为傀儡继续留着。 或许是那冈本氏面子够紧,功夫够深,三好义贤并未将细川真之害死或监禁起来,反而给予了相对还算不错的待遇。 这里面究竟有何是非曲直,恩怨情仇,实非外人可以看透的…… 话说到这里,一方面是细川真之志大才疏,眼高手低,老想着搞阴谋诡计,却又没人家松永久秀、宇喜多直家那个本事。 另一方面,“幕后大佬”的真实身份,也很微妙啊…… 在座有些人已经猜出端倪,心照不宣地佯作无所知。 可是,细川真之那家伙,可能是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被押送下去之前忽然挣扎着大声喊道:“其实幕后指使我的那位大人,就是当今公方大人!就是京都二条御所的义昭公!他虽本人没露面,却让亲信家臣出示了信物!嘿嘿,我说平手刑部大人,您可要当心啊哈哈,现在是幕府要对付您!哼哼,至于三好家的你们这些人,卷入其中就等着……” 在被塞住嘴巴之前,他快言快语地不断叫唤,说出了许多令人震惊的信息。 平手汎秀捋须不语,完全不感到意外。 安宅信康却是如遭雷击,满脸不敢置信地瘫倒下去。 十河存保低下头掩饰神情,用力捏着酒杯,手上青筋直冒。 三好康长却是立即掏了掏耳朵,半是好奇半是恐慌道:“刚才细川扫部说了什么?为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到?难道是我年老耳聋了?哎呀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而后安宅信康、十河存保才纷纷恍然大悟,齐声表示刚才他们的耳朵都出了问题,都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 只是两位年轻小鲜肉,这演技就远远不如老戏骨了。 平手汎秀微笑着点点头表示理解,指着茶壶说:“看来问题是在这水里面了,没想到这陈茶,喝了居然对耳朵如此有害!真巧,我也没听见细川扫部说的是什么。” 被绑起来塞住嘴巴的细川真之一脸不可思议地鄙视地看着这群虚伪之辈,竭力想继续说话,但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了。 这时平手汎秀慢悠悠又继续喝了一口“对耳朵有害”的茶水,忽而拍案而起,严肃道:“此事必须严查!究竟有多少人收到细川真之的密信?其中多少当真被说动?就算没有被说动,隐瞒不报也当治罪!” 安宅信康、十河存保心怀旁骛,自是唯唯诺诺,无心搭话。 唯有三好康长捋了捋胡须,也是一脸严肃正经回应道:“老夫一定拥护刑部大人的举动。不过这件事情,我们三好氏也牵扯了其中,不宜参与调查。不妨……请您允许我们提前去协助土佐的长宗我部家,开始准备对九州的攻略如何呢?” 煞有介事,一问一答之间,仿佛刚才细川真之悍然攀扯上足利义昭的事情并没发生过。 平手汎秀内心之中,对三好康长不禁高看了一眼。 不过,高看归高看,该做的事情,还是要继续做下去,顶多是方向细节上的调整。 事已至此,阿波、赞岐是一定要深耕细作一遍的,绝不允许以前的地头蛇们继续盘踞,这个决心不可动摇。 可是,三好氏剩下的这批余党,倒是可以再考虑考虑。 十河存保有些大局眼光但历经太过不足,手段过于稚嫩了。安宅信康老实无用,只适合挂起来作为吉祥物和装饰,充点门面。 倒是这一直不在核心权力圈子,今已五十多岁的三好康长,竟是个值得研究一番的人。 不妨对他稍加寄予希望,给一点合适的机会。 或许会是一个弱化版的长宗我部元亲,也未可知。 至于细川真之说足利义昭是幕后大佬…… 兹事体大,尚需再议。正因为干系实在不小,平手汎秀反而并不觉得担心。 第一百零九章 幕後大佬(下) 由于出现了某个令人尴尬的突发事件,在岸和田城安排的茶会变成了审查大会。罪魁祸首的细川真之被关进了小黑屋,与之有过交往的二十多家豪族国人都遭到不同程度的牵连,就算侥幸没有任何关联的人,也都没有任何心思品茗。 只有十河存保、三好康长、汤川直春、铃木重秀等人是真的没有遭受殃及,还保持客人的待遇。但他们各自立场也比较微妙,没什么帮人求情的余地。 即便是请到了山科言经、津田宗及、细川藤孝、里村绍巴、狩野永德等大批的文化人,也对于安宁人心没有什么用。 想象一下,庭院幽幽,松竹稀落的环境,大家喝着茶,唱着歌,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正当诗兴大发,想要请诸位文豪指点一下的时候,忽然闯进来两个凶神恶煞身上有血印子还带着腥气味道的士兵,提着刀“邀请”在座的某某某出去配合查案…… 屋子里剩下的人,那还能有雅兴吗? 没吓得尿裤子就算不错了。 话说,近畿周边,倒也存在大林宗套、千利休那种,丝毫不畏权势,无论面对什么客人都遵循自己那一套规矩的茶人。如果在他们的茶会上乱抓人的话,一定会被强硬地顶回去。 但是,平手汎秀自认为现在已经到了不需要假装礼贤下士的阶段,所以就没怎么跟那些特别有“风骨”的茶人打交道。 还是跟“识时务”的人坐在一起比较有意思。 出了这事,许多不明真相的无知群众,都痛骂细川真之这害人不浅的阴谋家,连累大家受到怀疑。但也有不少的“聪明人”,认为这是平手汎秀搬弄是非,故意制作借口来整人。反正详细始末都是不公开的疑雾,不管怎么讲,添油加醋脑补一下,总能自圆其说。 一时是人心惶惶,众皆自危,都有朝不保夕之感。 总共三十多家阿波、赞岐两国的豪族国人代表,平手汎秀只让他们留下来接受调查,并没有给予额外压力,也没有限制人身自由。于是正月二十五日那天,竟有两人结伴,趁着到街町市集闲逛的功夫,改状易容逃掉,混进商船跑回四国岛上了! 一夜过去大家还恍然不觉,第二天一大早聚起来发现少了两个人,附近到处找不到,卧室乱糟糟的只不见了随身物品,这才事发。 实际在那两人出城往码头赶的时候,服部春安麾下,隶属于“警视厅暗部”的线人已经发现苗头,掌握了动向,但报上去给平手汎秀之后,收到的指示却是“不必有任何处理,装作没有发现即可”。 于是啥都没做。 接下来一次会见众人时,平手汎秀仍然云淡风轻地表示这俩不听话的家伙我会想办法单独找他们聊的,你们不必太放在心上。 但这个发展,反而更让人感到恐惧。 什么口风都没有,什么苗头都打探不到,很多国人豪族觉得风平浪静之下肯定是波涛万丈。 于是,第二天晚上,又跑了四个人。 第三天跑了七个。 第四天再三个。 第五天又添两个。 接下来倒是安静下来,没有继续有人逃窜的了。 已经有部分有脑子的人开始想到,接二连三有人逃窜而且都成功逃出去了,这明显是故意纵容的啊! 再往上跳可就是真的笨蛋了。 这时平手汎秀才宣布说,对细川真之的调查基本结束,除少量党羽之外,在场各位都是无辜的善良群众,不会受到任何牵连。不过那十几个“畏罪潜逃”的,可能与“乱党”有些勾结尚未查出来,也可能是有别的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这个需要另外立案处理…… 如此诡异的发展,不得不说,实在出人意料。 接下来,“无辜群众”当然马不停蹄赶紧忐忑不安地各回各家。而平手汎秀则发出措辞严厉的书信,质问那总共一十七个畏罪潜逃的人,究竟为何有这么无礼的举动,勒令他们赶紧滚回来解释清楚,五日不到,视作拒捕。 出乎意料的是,居然当真有三个家伙,乖乖按信上说的,五天之内,跑回来谢罪了! 这真是……何必折腾呢? 于是平手汎秀大手一挥,宽宥处理,将他们划归为“虽有小恶,大节无损,幡然醒悟,犹未晚矣”的行列。 三家豪族的安排基本一致:主要责任人剃度出家,前往大和西南部的宇陀山闭门思过,这辈子姑且别想着回来了;各家的继承人向平手家宣誓效忠,立下书状;另外各遣一名直系血亲作为人质,担当“近习众”职位。 剩下那些,看样子是除了“结寨自守,顽抗到底”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毕竟谁都不愿意死。 至于前情后果,反倒不重要了。 十四个逃窜出岸和田城的,其中未必没有那种清白无辜,一时冲动引来灾祸的。或者只是跟细川真之关系比较好,或者是跟十河存保关系不太对付。 十五个老老实实留下来,也可能有严重黑历史,只是格外有耐心能忍而已。或者只是跟细川真之关系不好,或者是跟十河存保有一定交情之类。 但这些细微末节都顾不上了,平手刑部大人已经高屋建瓴,给这次行为定性—— 细川真之包藏祸心,欲行大乱,所幸被提前发现,阴谋彻底被粉碎,一切参与其间的宵小之辈都将得到必要的惩戒。 同时为了防止事态过于混乱,也出于不耽误春耕的理由,对细川真之余党的讨伐将由平手家旗本部队完成,四国诸势力不会得到征召,只需安心谨守本分即可。 经略阿波、赞岐两国的节奏,从此开始,由台面下的纵横捭阖,再次转变为刀剑说话。 …… 另一方面,细川真之口口声声说“幕后大佬乃是当今公方大人”,平手汎秀听在耳里只当未闻,心下也没有过分在意。 但查还是要查的。 现在身边得力家臣要么在外面执行任务,要么正忙着日常工作,要么派出去镇守一方了,于是这件未必算很重但也决不能说是轻的担子,交到了小西行长、木下秀长两人手里。 然后一门众的平手季胤带队。 再让岩成友通的儿子岩成小次郎,作为一个熟悉三好家情况的人,也参与到里面。 不过并未告诉他们,目标有可能是足利义昭这回事。只说要深深挖掘细川真之在内外各个方向的同党。 否则这些年轻人怕是压力太大,失去常性。 就在平手汎秀折腾阿波、赞岐两国豪族的那段时间,这一行“巡视调查组”通过便捷渠道,弄了几艘船,总共带了三百名兵丁,登上四国岛。 凭借时间上的先手,以及不容置疑的面子,他们顺利占领并查封了细川真之位于胜瑞城的住所,控制了相关的大部分工作人员,将各个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之后,搜索到好几十封秘密信件。 大约十二天之后,写作“茶会”读作“审查”的活动差不多搞完了,调查组也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他们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此事背后可能有幕府高层人员,假借公方大人的名义捣乱! 平手汎秀听了一点都不惊讶意外,反而忍俊不禁地笑了,立即半开玩笑地问到:“为何你们认定是幕府高层假借名义,而非真的是公方大人要对付我呢?” 当即,除了木下秀长一直心事重重另有旁骛之外,所有人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如同傻了一般。 正好言千代丸在场,井伊虎松、加藤茂胜、平野权平等人在侧,没有被要求回避,也同样震惊得不轻。 好半天,小西行长才结结巴巴地,从各方面局势分析,为什么足利义昭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反对平手家的原因,列举了一二三条。 但平手汎秀却只觉得“姑且说的过去,不过没一条理由是十足铁证。” 小西行长已经算是很聪明的人了,其他人可能都没想到这个层面。 然后平手汎秀才成竹在胸地说:“其实,最有力的证据是——那幕后黑手给了细川真之一笔活动资金,据说是一千五百贯之多!公方大人并不擅长敛财,他一时恐怕拿不出这么多钱。就算拿得出,也有更急需的地方要用。如此而已。” 堂堂征夷大将军拿不出一千五百贯,这个事听上去略有些尴尬,然而确实是实情。 京都的商业这几年确实是渐渐恢复了一些,可是,足利义昭没那么本事从商户那里抠出足额的税款出来。 最后平手汎秀总结的话是:“将军此刻并未对我产生足够的敌意。就算有一定的敌意,也没有到公开的时候。然而……让少数市井好事之徒,传些谣言,说公方大人要对我不利,却也没什么关系,无害反倒有益。” 这话无头无尾,实在让人没法听懂。 众人都迷迷糊糊,但也不敢问。 唯一敢问的是言千代丸,他犹豫着是不是待会私下请老爹解释一下。 没想到小西行长倒是渐渐领悟过来,补充了一句话:“臣下好像明白了……平手刑部大人对幕府效力,是出于忠心。但您并非是一直是隶属于幕府的内部成员,未必有责任一定要全力对幕府效力……” 平手汎秀笑而不语。 正好周围大都是年轻人,说说这些话挺合适的。 由别人说出来更合适。 虽然小西行长这家伙确实有点聪明过头需要时不时打压一下的感觉。 对了,木下秀长的表情好像一直挺奇怪,那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一十章 四征四国,以及木下秀长的忧郁 纵然已经有了“南海探题”的称号,但出于谨慎起见,向四国再次动武之前,平手汎秀依然派了人去京都上下打点铺垫。 结果才得知,足利义昭年前才克服了一切阻拦,下定决心杀死被认为是“义辉公遗孤”的武辉丸之后,幕府内部气氛变得极其紧张,所以暂时无暇他顾。 平手汎秀作为地方实力派,能派个人去京都象征性走一圈,并且对将军大人的做法表明了坚定支持的态度,堪称雪中送炭,顺便提出要征讨四国什么的当然不是问题。 于是万事俱备,东风也不欠了。 军令一出,拜乡家嘉、加藤光泰、松山重治等人清点了五千余众,集结大小船只二百艘,在土佐、阿波交接处的华津滩登陆,名义上接受河田长亲统一指挥,对四国岛上一共十四家冥顽不灵的国人豪族,进行定点清除。 已经是五年以来,平手家的军队第四次踏上这片领土了,三战三捷已经打破了地头蛇们的胆子,因此这群乌合之众完全不敢生出任何一丝聚众起兵抵抗的想法,甚至连笼城的斗志都很缺乏。 他们只是各自化整为零,带着亲信家小,收拾细软金银,逃到地势不便的深山老林里面去,盼望能在避过这阵风头后东山再起。 按照正常的想法,总共一十四家豪族国人,家庭规模有大有小,多则百八十人,少则三五十人,隐藏身份往荒郊野岭这么一躲藏,还真是不容易发现。 毕竟大军所费奢靡,不可能长期在四国岛这穷乡僻壤玩捉迷藏的。 可平手汎秀是下定了决心。 他对将士的交代是:“给你们半年时间,挖地三尺也要把乱党给我找出来!本次行动,除了每人每日十五文钱的常例补贴之外,所有于战时取得的刀剑甲胄,抑或财帛女子,我分文不取,尽皆归属奋战的将士们。” 一般来说,合战时缴获,或者战后劫掠而来的成果,当中最肥美的鲜肉无疑要交到上面,其次是中层武士啃着骨头嚼到一点残渣,底层士兵也就喝点汤,发个几百文,至多一两贯银钱的小财。 这是没有明文书写,却又自成体系的潜规则。 当然也有胆大的人,私自藏下不符合自己身份的贵重财物,不过一旦露白,下场可能就不太美妙的。 平手汎秀表示出对物资“分文不取”的态度,就等于说是他身边的奉行、近臣也都拿不到分成,而前线军官和士兵的收成将会大大增加。 以此来激发他们深入到乡村、到山谷、到森林去追踪和搏斗的动力。 听到这个命令,家底最穷,脑子也最灵活的加藤光泰立刻想到一个潜在漏洞,不敢直接向主君询问,却向河田长亲打听询问:“劳烦大人,如果有些无知村民,乃至老弱妇孺,被乱党蛊惑,阻碍我军行事,是否可以……是否可以动武呢?” 很显然,他已经打起了荼毒百姓,杀良冒功的主意。 此等极恶之事,在中世纪的军队里面肯定是屡见不鲜的。 只不过因为平手军中士兵的待遇还不错,普遍不算穷人,便不太热衷于这种性价比较低的“副业”。 本来一般良民身上就没多少钱,万一杀得太狠引起一揆,事后多半吃不了兜着走,何必冒那个风险呢?又不是甲斐山猴子那样,见到半文钱都会眼开的穷光蛋。 但这次平手汎秀特意声明了鼓励劫掠,于是某些人就起了心思。 对于加藤光泰这个问题,河田长亲早有考虑,当即学着刑部大人的样子,淡然一笑,从容捋须道:“我正在进行调查,预计十日之内就可以得出结论。届时会给出一份名册,凡是忠于我家的村落,就记录在案,不可轻举妄动。其他所有不在名册上的嘛……各位便宜行事。当然,如果发现某些村落是假装服从的,你们可以拿着证据向我检举,考察确认后,就有检举者负责捕捉抄没。” 看这个意思,整个阿波、赞岐两国,只要不能绝对证明清白的,都有可能成为目标。 粗略一想,能够绝对证明清白的,估计唯有十河存保、三好康长、香川之景等人的直属地盘了,也就三分之一左右。 剩下的那真可以说是予取予求了。 众将士听闻这条方针,无疑是人人摩拳擦掌,个个跃跃欲试不提。 河田长亲心中牢记着平手汎秀的吩咐:“完全得不到劫掠机会的军队很难有未来,但只知劫掠的军队连现在都不会有,二者之间的平衡需要你仔细把握。” 叮嘱到这个程度,很显然已经准备让他彻底独当一面了。 …… 另一方面,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木下秀长辗转反侧数日,终于向平手汎秀坦白说:“有一事,实在不敢欺瞒殿下,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其实前些日子,调查细川扫部(细川真之)结党谋逆之事的时候,在下……在下发现有一封信的落款和字迹有些眼熟。写信的人,自称是‘小川屋八兵卫’,但其实这是个化名,真实身份,乃是尾张野武士出身的‘坪内孙七郎’。此人……此人二十年前就与家兄木下秀吉大人很有交情,后来……后来更是成为家兄的心腹亲兵。因此……因此……时至今日才敢开口,还请殿下治罪!” 平手汎秀笑了一笑,没有感到太突然,不以为意地答复道:“令兄木下秀吉,现在不是正在京都,为幕府效力吗?此事既然关系到公方大人,那么令兄的心腹家臣牵扯到里面去,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未必有什么过于值得担忧的。” 听了这答复,木下秀长低头称是,愁云却丝毫不见缓解。 他内心底,知道老哥是个看似谦逊质朴,实则极为骄傲自尊的人——这种人真的会愿意全心全意地,为足利义昭效力吗? 甚至不惜策动阴谋,来对付平手刑部这么可怕的敌人? 怎么想都觉得有点不对。 况且…… 见此平手汎秀又捋须温言问道:“小一郎啊!你如此失态,是因为担心日后不得不与令兄为敌吗?” 木下秀长犹豫了一下,五体投地伏下身子,闷声道:“实在惶恐!本来作为武士理应对这种事视若等闲才行!在下……在下的修行实在不足……” “无需自责。”平手汎秀依然很友好地微笑了一下,“此乃人之常情。若有人能为了所谓的武士之道,完全不顾惜任何情谊,我恐怕也不敢用了。” “多谢殿下体谅!在下无地自容!”木下秀长依然深深把头埋下去。 “要不这样吧……”平手汎秀忽然想到一个自以为不错的建议,“暂时不给予你其他工作了,安排一次到京都长期停留的工作,找令兄好好聊聊,相互了解一下对方的真实想法,然后再来决定,究竟如何选择,才是对你们木下一族最有利的!” “……对于殿下的体恤,在下感激不尽!”木下秀长终于一脸难为情地缓缓抬起头,坚定地表示:“我不会因为兄弟的关系,影响到这次去京都执行的任务!不知殿下,让我去那里,有何吩咐呢?” “没必要这么紧张!不是会令你感到为难的活计。”平手汎秀满不在乎道:“你大概也知道,去年出兵与武田交战之前,我们的运输船遭到敌方忍者破坏,造成了严重事故,损失军粮千石。但我借这个机会,与几家商屋合力,巧妙操纵了近畿地区大米的价格,反而赚回来十倍以上收益……具体就不细言了,在这个过程当中,很多对我们不看好的,或者是自以为可以投机赚一笔的人,都受到严重打击,而与我们相善的界町商人所获颇丰。津田宗及以天王寺屋的名义,买下了京都附近一个破产商户的店铺和仓库,那里明面上依然保持粮食生意,实际会同时作为我家的联络据点使用,你去那里负责筹备吧!” “……在下明白了。”木下秀长沉默一会儿又一次伏拜倒地,决然回答道:“这项任务我一定竭尽全力去完成!我绝不会因为血脉之情,将联络据点的机密泄露给兄长的!” “不必如此,我相信你。”平手汎秀说话的姿态十分随性,但听起来就是有种真心实意的感觉,“对了……刚才说的,那个大米价格急剧升降的时候,虽然大部分京都粮商都亏损了,却也有人大赚一笔。某个叫‘冈本三郎左卫门’的独立小商人,你要好好注意一下!查一下这人身后有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势力,如果没有的话,就尝试拉拢过来为我所用。” 如果背后有值得一提的势力,该如何去处置,这个平手汎秀没有说。 因为到那个层面,就是交给专干脏活的部门去负责的事情了。 木下秀长领会了意图,又拜了一拜,领命而去。 片刻之后,盯着对方的背影,平手汎秀身上的慵懒不羁的姿态尽去,变得严肃起来。 房间角落暗门后面悄然走出五个不起眼的神秘人物来。 领头一个老者对平手汎秀施礼道:“禀报主公,依老夫的观察,木下秀长大人刚才的姿态、神情和不知不觉的小动作里面,没有感受到什么虚假成分。他对我家应该并无恶意,忠心姑且可以相信。” 另外三人一起点头称是。 只有一人不置可否,小声念叨了一句:“主公不是曾说过么?有时候……不是绝对的忠诚,就等于绝对的不忠诚。”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兄弟再会 “知道吗?义辉公的遗孤终于还是被斩首了。” “何止知道,我根本就在场!” “什么?听说很多武士特别不满,幕府内部气氛十分恶劣,到底是不是真的?” “嗨,别提了。前天两个幕臣都到我那儿去买布,结果一言不和大打出手,他们人倒没事,却把我店砸了……” “那实在是太糟糕,这京都治安还能不能指望?” “你这么快就忘记去年两位公卿被杀的事情了吗?” “喂喂,有没有这么可怕啊!” “现在幕府其实很有中兴的势头,按说不至于这样的吧……” “京都治安出问题的唯一原因就是幕府内部出问题。” “啥?什么意思?为什么忽然就听不懂了?” “哼哼,今天我心情还不错就跟你稍微解释一下吧,去年公方大人,他想升官,被朝廷拒绝了,结果呢,哼哼……” “喂喂,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妙。” “哎呀,咱们就是酒后闲聊,不会招来什么耳目的……” “各位!我觉得,这其实跟上是幕府体制的问题,最终吃亏的总是屁民,值得好好沉思一下!想要打破世间不公之事的人,可以跟我来!” “咳……咳……” “今天天气,好像还不错啊。” “嗯,这天气不适合谈京都的事,我们还是说别处的新闻吧。” “有道理,有道理……” “没错,我等并不惧怕得罪人,纯粹是天气不适合谈京都的事……” “那个……话说十日前去了和泉,听说平手刑部又征讨阿波、赞岐了。好像是什么细川扫部作乱的原因。” “嘿,这可是平手家第三次打四国了吧?” “是第四次了!” “我记得他老人家连续三次都打了胜仗,但是每次都没有占领任何土地,而是完成了合战的目标就撤兵了……” “对呀,平手刑部未免也太过于恪守义理,简直到了迂腐的程度。” “是啊,没有相应的名分就一寸土地都不取,这种大名,我反正没见过第二个。” “四国岛上那群乡下人,平手刑部打赢他们肯定没问题的,就是难以根治。人家打输了就会直接藏到山野中去吧。” “唔,这样一来……从外调集军队搜寻,会耗费大量物资和时间。招募本地人作战,又担心其中有人跟乱党沾亲带故,私下透露情报。” “我倒是听说,平手刑部这次很有决心,像是要一举解决问题的样子……” “算了,算了,跟咱们关系不大,还是喝酒,喝酒!这是来自加贺的菊酒呀!” “说到加贺,我就想起越前。你们知道嘛……” …… 酒过三巡,一众行商们讨论得正火热的时候,忽然有个尖嘴猴腮,五短身材的华服武士昂然踏入,令所有人的声调顿时下降了三度。 毕竟在场的都不是什么有身份有地位的豪商巨贾,碰上个不讲道理的乡野兵痞,砍了也就砍了,不一定会有人主持正义。 进门那人虽然尚未说明来意,但观其形貌颇为猥琐丑恶,类似一只长了猿面,剪掉尾巴的大型秃鼠,不像是什么讲道理的好人。 更别提身后还跟着两个虎着脸的粗豪壮汉。 京都南郊的“赤杉屋”,占了三岔路口的开阔地带,是一间新近开张,但生意极佳的酒屋兼宿屋。 原本,此地曾经有个垄断生意的恶商,靠着后面有比叡山延历寺撑腰,打压得竞争对手不敢靠近,抬高价格强买强卖。后来有了比叡山失火事件,等于是延历寺的面子被平手汎秀按倒地上摩擦,那恶德商人失了靠山,迅速倒台,关门大吉。 现在的“赤杉屋”,却是暗中跟临济宗妙心寺一派交往密切的。 这其中枝蔓交缠利益纠葛十分微妙,远非普通人所能理解,一般的行商或旅者在此处投宿饮酒之时,只隐约能舆论气氛中感受到“现在世道正在变,稍微小心一点为上”,哪里能知晓背后的奥妙? 所幸,那个矮小如秃鼠,还带着两个护卫的武士看上去没什么找麻烦的意图,仅仅是淡漠地往大厅看了一眼,便径直找到店里的侍童,小声吩咐几句,亮出身份,让对方带路去里间雅座了。 酒客们终于舒了口气,须臾后重新开始指点江山睥睨王侯。 …… 木下秀长看着面前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心中感慨万千,一时有无数的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斟酌了半天,才缓缓开口:“大哥,你现在也是大人物了,就带着两个卫士,跑到郊外来,是不是有点不妥呢?太不注意安全了!” “噢?”对面木下秀吉,似乎没有半点心理压力,云淡风轻一笑,从容道:“据我所知,这酒屋的靠山,是临济宗虎哉宗乙大师。虎哉宗乙大师又是平手刑部的座上宾……有点眼色的盗寇都不敢到这捣乱的啦!” 听了这话,木下秀长不由一愣,无奈摇头:“大哥,当年你劝我去给平手刑部效力,是不是已经预料到后面的事?我们兄弟在不同地方工作,不管怎么样,总能对家里有个照应……” “这你就想多了……”木下秀吉挠了挠头皮,嘿嘿一笑:“我可没能看那么远,就是觉得你去那儿能升得更快而已!本来是想把你推荐给信长殿下作直臣的,可惜……可惜一直找不到机会呀!” “那真是阴差阳错,巧了。”木下秀长叹道,“现在这个局面,大哥你转到幕府,虽然可以说是在为织田管领办事,然而……至于我这边,平手刑部跟公方大人和织田管领大人,之间关系也是……也是一言难尽的……” 闻言木下秀吉作恍然状:“原来小一郎你叫我来,是想说这个呀!其实你别多想,老老实实办事就好了。我们短期内虽然各为其主,但不会为敌。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就算是以后要敌对了也没啥,以咱们兄弟俩的性格,都是不会当叛徒的,到时候有机会较量一番也不错。” 说到这,木下秀长并不惊讶,但心情却十分低落,连连哀叹,无话可说,举着杯子就把酒水往喉咙里面灌。 见状木下秀吉惊到:“呵!你小子以前不怎么喜欢这玩意儿的吧?现在动作这么熟练?是不是在那边成天花天酒地啊!” “啊?!”木下秀长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酒盏才反应过来,苦笑道:“平手刑部很擅长这个,堪称千杯不醉,底下喜欢豪饮的人也挺多。我第一次跟同僚一起喝醉是在摄津作战,打了胜仗太激动,后面就慢慢觉得,味道没有以前想象中那么差。” “好你个小一郎,这事别让老妈知道!还有你爸估计也看不惯!”木下秀吉半开玩笑地斥责了一番,摇头道:“其实我倒还能喝一点,可是织田管领与公方大人都不喜欢。柴田权六那个老酒鬼经常私下搞宴会,不过跟他也聊不到一块去……” “呃……大哥……”木下秀长犹豫打断对方的话,“你……你说话的时候……你把公方大人,放到织田管领后面,这……这不太……不太合适吧?” “啥?啥玩意儿?咱兄弟俩随便说点闲话,还讲究个先后?”木下秀吉像见了鬼似的上下打量,而后揶揄道:“你这小子,跟了平手刑部好几年,就觉得自己是文化人了?忘了当年穿着兜裆布在泥巴地里打滚的日子了?” “这哪跟哪啊!”木下秀长皱眉不悦,“确实是平手刑部亲口说过的,话语的先后顺序,用词的准确性都是很重要的信息,绝对不能忽视!就算我们以前是没有饭吃的穷光蛋又怎么样呢?现在身份地位变了,当然要有一套新的做事办法。” “别别别!你说得我头都疼了!”木下秀吉扶额叹道,“你这鬼样子回老家去,不知道家里人还能不能认出你来……对了你上次回家是什么时候?” “……是去年打仗,路过尾张,顺便看了看父母和姐妹们。”木下秀长尽管不太满意转开话题,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家里过得还是挺不错的,你去年不是托人带了八十贯银钱过去吗?足够他们成天吃白米穿棉衣了!我走的时候也给了二百贯,让爸妈把房子翻修一下,再雇两三个仆役,好好享受……” “等等等等!”木下秀吉忽然惊愕不已,“你小子,现在俸禄是多少?” “嘿嘿,去年年底论功行赏,升到两千五百石了!怎么样?”木下秀长颇为骄傲。 “不怎么样!还不到我一半呢!”木下秀吉嗤道,然后皱眉质疑道:“而且还是去年年底才升上去的,先前还不到一千石吧?你怎么那么有钱,一出手就是二百贯?我八十贯都攒了大半年……” “这个嘛……”木下秀长故作高深,学着平手汎秀捋须一笑,缓缓解释说:“我在平手刑部那边,文的武的事情都做过,经常负责后勤和商业上面的事,发财的机会可不少……” “那……那你这是以权谋私啊!”木下秀吉顿时怒目:“你也不想想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平手刑部是你能随便糊弄的人吗?” “怎么就谋私了呢?”木下秀长反驳道:“比方说,别人一千贯才能搞好的普请事务,我七百贯就搞好,然后自己拿一百贯好处,算下来,还替主君省了两百贯才是!你放心,平手刑部多半心知肚明,是默许我这么干的。” “你……你因小失大了知道吗?”木下秀吉依然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少拿点不该拿的东西,你说不定早就升得更高了!小一郎你就钻到钱眼离去吧你!跟权位相比钱算个屁呀你懂不懂啊……” “行了行了,不说这个!”这次轮到木下秀长转移话题:“我觉得,咱们啥时候再进一步,有了自己的地盘和城塞之后,就把家里人从尾张接出来,如何?估计离那一天不算太远了。” “……我看远得很!除非你把这坏毛病改了!”木下秀吉厉声又骂了一句,而后稍稍舒缓,点点头:“行吧,其实去年我就有机会出镇宇佐山城了,不过条件不合适,我推辞了。你那边有把握吗?” “应该可以吧。”木下秀长道,“四国、大和、河内都安排了代官,下一次再有外派机会估计我就有戏了。” “好。对了,小一郎也三十了,赶紧得娶个门当户对的老婆才是!否则,好不容易赐给你一座城,结果连个城主夫人都没有,多尴尬呀!” “侍妾我倒有三个,正妻一时不好找……” “嫡出的孩子才是根本,这个你得上心。” “说到嫡出,大哥你,娶了生驹家的三小姐,不是也一直没孩子吗?” “别提了……我妻妾都十好几个了,耕耘多年居然一无所获……看了大夫说阴阳不调,需要料理,开了十七八种药,喝了大半年也没见起效,唉……” “十好几个?看来大嫂还是挺贤惠,居然没闹事。” “闹啥闹啊,她敢吗?告诉你小一郎,女人要靠管教,我每次回家,你大嫂都是跪在门口迎接,等着伺候我脱靴子的!” “你就吹吧……” 第一百一十二章 至圣先贤的为君之道 布置好了对四国的用兵事务之后,平手汎秀渡过了不太有趣的一个多月。 由于内外各种条件不成熟,目前无法再向其他方向发动军队。京都正因为“义辉遗孤”被处死之事处于舆论焦点,此时前去的话,不管持什么观点都不太合适。界町等地的商人倒是排着队希望得到刑部大人的接见,但也不能一直遂他们的愿,否则倒显得太过轻率,不够尊贵,有损格调了。 当然,如果统治者的偶像是诸葛武侯、明太祖或者雍正帝那般集权者的话,一个人管成千上万的人,内部政务倒是永远忙不完的。 可是平手汎秀并没有这个野心。 所以那些日常的公文签发与案牍来往,他都委予了各部门的奉行和代官们,本人则是取本舍末,垂拱而治。 既然暂时没有值得一提的要事,那便将精力寄托在声色犬马,轻歌曼舞之中了。 毕竟平手家根基较为浅薄,人丁难言兴旺,而今能任用的成年一门众,总计都不到十人而已,这实在不利于将来长治久安。当下努力耕耘增产,培育更多下一代的郎党,那也是重中之重的工作。 并不能简单视为沉溺酒色,而因称作是战国武士必须全力以赴的任务。 于是平手汎秀怀着高度责任感与使命感,以壮烈的牺牲意志,不辞劳苦地进入了“芙蓉帐暖度春宵”和“春宵苦短日高起”的状态。 期中唯一出现的变数是界町豪商天王寺屋的老板津田宗及。 他去年已经借助巧妙的时机,将一直独居修行的妹妹送到平手家内宅当中占了一席之地。今年考虑这位“如春尼”已经年满三十不在最佳育龄,又呈上一万贯献金,令他青春靓丽正值十六岁的侄女得以共享殊荣。 别的人就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了。 一般人肯定都出不起一万贯献金,而出得起这个价钱的人,又多半早有了跟脚,找不到与刑部大人拉关系的切入点。 天王寺屋的这位小姐既然能被她叔叔挑选出来,其容貌气质自是不俗,只是娇宠惯了,并不如其他姑娘曲意逢迎的服侍,反而时时有些微不足道的小性子。但充满年轻活力的胴体与背后白花花的银钱,都大大激励了平手汎秀的“工作态度”。 只可惜,这项工作最麻烦的一点在于见效很慢,以十六世纪的医学水平,没两三个月的功夫,再怎么训练有素的医生都没法子断定。 竭尽了腰腹之力,进退起伏数十夜,日出日落。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大的成果。 倒是征讨四国的军队,惩奸除恶颇有收获。 仅仅过了二十多天,十四家“乱党”,已经平定四家。战报陈述说击败六千敌军,斩首一百八十级,俘虏二百五十人,取得“令人振奋的大捷”。 虽然也存在一些不和谐的声音,说那所谓的“六千敌军”绝大部分都只是不明真相的无知老百姓,纯属意外卷入斗争,被安插上子虚乌有的罪名。除了“斩首一百八十级,俘虏二百五十人”算是正主之外,更多的是遭遇残杀掳掠的无辜平民。 这些不和谐的声音,有点来源于商贾,有的来源于僧侣,其中不乏能直接在平手汎秀面前说上几句话的大人物。 但刑部大人心思缜密,并不会轻易被坊间传言所动。 平手汎秀只是派人寄了一封书信,向相关负责人询问此事。 而河田长亲立即答复说:“在鄙人目力之外,不敢说绝无杀良冒功侵略百姓的不法行径。但在鄙人目力之内,诸军尽皆服从命令,所攻打的全部是确有附逆证据的村庄。敌人也全部都是拿起武器与我们对战的军势,绝非无辜良民。” 然后平手汎秀做出决断:“新九郎(河田长亲)尽忠职守,兢兢业业,堪为武家典范,我当然是相信他,而非毫无根据的市井流言,所以这方面的谗言,请任何人都不用再传到我耳中了。” 如此,流言蜚语方止。 至少表面上看,是止住了。 但没过几天,正在准备元服的言千代丸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然开始私下嘀咕“偏听则暗,兼听则明”,“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以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类的话。 阿犬见了,只以为儿子在学习古人贤者的治国方略,觉得十分高兴。 但平手汎秀立即就明白过来,有人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地还想干涉四国方面的事情。 于是一方面开始警惕,身边的一些年轻侍卫是不是已经被外人收买渗透了,另一方面,立即找到言千代丸向他径直发问:“最近可曾在什么人那里,听说了四国那里的事情吗?” 闻言言千代丸不疑有他,毫不犹豫说出两名近侍的名字:“是奉太郎与任三郎,几天前与他们闲聊之时,谈及此事。听了之后我觉得有些不太妥当……当然也不是不信任河田长亲大人,但是毕竟地方基层的情况一贯复杂,如果真的那么多人都表示反感的话……其中的是非真伪可能需要更加仔细的判断才是。” 平手汎秀若无其事问道:“你是怀疑河田长亲纵容部下劫掠百姓,引发众怒?” “这……”言千代丸有点惊吓到,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倒不至于有意纵容,只是怕判断不够仔细。” “这个判断可不能太仔细。”平手汎秀反驳道:“最近你也大略到过前线,看过乡野百姓们的生活了。豪族与农人之间,真的有绝对的分界线吗?” “……原来如此。”言千代丸若有所悟,缓缓答道:“您对孩儿说过,许多贫苦的武士,仅仅靠知行俸禄难以维持生计,也需要下地劳作。也有很多不甘寂寞的农人,时机合适就会扛着锄头作为杂兵参战。武士失去土地没落归农,农人拼杀出前程升为武士,两者的身份,根本就难以区分……河田长亲大人认为这些人属于需要攻打的对象,并没有错误。而另一些人觉得他们是无辜者,也有一定的道理……” “因此,对待地方上的国人豪族,往往只挑选最桀骜不驯的一两个加以打压,大多还是分化瓦解为主。”平手汎秀严肃地向孩子解说到:“现在,一次性对付阿波、赞岐地区超过三分之一的地方势力,如果只诛杀几个首恶,力道就会不足,将来这些人的后辈亲眷势必卷土重来。而一旦扩大株连,就一定会引发激烈的抵抗。” “……啊……”言千代丸答了一声,然后低下头去,陷入沉思,而后又猛然抬头:“如此说来,奉太郎和任三郎,也未必是无意闲聊扯到此事,很可能他们背后有人请托或者指使……看来,看来这两人……” “且不忙着迁怒。”平手汎秀安抚住儿子,劝说到:“水至清则无鱼,你想要身边的人完全没有利益背景,是不可能的。你应该做的是,在心里有远近亲疏,把最放心的人安排到最紧要的位置,其次放心的人安排在其次紧要的位置,不太放心的人安排到不太紧要的位置。这样就行了。” “……唉……”言千代丸眨了眨眼,叹了口气,有些胆怯地道:“这就是为君之道吗?还真是……真是……” “对,这就是为君之道。”平手汎秀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其实,我曾听说,唐土的一位至圣先贤,是这么概括这个问题的——所有时候的首要任务,在于要搞清楚,应该依靠谁,团结谁,争取谁,孤立谁,打击谁,消灭谁……把你身边能见到的所有人,分成这六个种类,然后你就知道,一切事情该怎么办了。” “噢!简直太透彻了,一看就能搞懂,仔细思索又有无穷的哲理。这就是所谓的深入浅出吧?”言千代丸眼前一亮,十分感兴趣地问到:“这位唐土的至圣先贤,是哪位高人呢?是孔子吗?还是孙子呢?” “这个嘛……都不是的。”平手汎秀微笑摇头,“因为某种原因,关于这位大德的事情,我们目前所能见到的书籍都全无记载。不过,日后倘若时间合适,我会跟你好好讲讲的。” “明白了。”言千代丸回神点点头:“父亲大人,看来您是将阿波、赞岐那些不受控制的国人众列为需要消灭的目标了。那么我们就应该更加坚定地给予河田长亲大人更多支持才是……” “确切说,也有一部分国人众,是孤立、打击的目标。甚至不乏有一些,是需要主动团结、争取的。”平手汎秀眼神忽然多了一点诡异的色彩,“河田长亲……他在四国这两年来干的是很不错的,所以我决定,过一段时间就奏请朝廷和幕府,赐下适当的官位,以示表彰。然后就让他在京都附近活动一段时间吧,作为堂堂朝廷官员也不适合老在外面,四国的事务会另外派人管辖的。” “呃……”言千代丸下意识皱了眉头,觉得这里面有一丝不妥,但是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不妥之处究竟在哪里。 第一百一十三章 本能寺三杰 京都本能寺,乃是扶桑佛教日莲宗本门流之大本山,北临六角小路,西接櫛笥小路,东望大宫大路,南靠四条坊门小路,占据了方圆二町步(约边长200米)的地产,分成三十多个院舍,供养僧侣二百名,目前以皇族出身的日承上人为首,辖下有近百座末寺,主要分布在近畿、北陆、濑户内海以及九州南部的种子岛地区。 元龟六年(1573)四月十三,年过四十却一直无后的木下秀吉大人,忽然发现有个侍妾似乎有中喜的迹象,欣喜若狂,连忙跑到这来祈求母子平安。 因这位尾张来的大人,近来在京都风生水起,权势正盛,已经是公方大人身边不可稍离的大红人,本能寺的日承上人也不敢轻忽,特意找了一处堂皇幽静的院子,屏退寻常信徒香客,派出一位亲传弟子来专门接待贵客。 其貌不扬,五短身材的木下秀吉,跟着年轻和尚踏入专门准备好的佛堂里,专心致志地参拜一番,献上供奉银钱,然后既不告辞离去,也不与僧人攀谈,而是熟门熟路,七拐八弯,走到一个夹在三堵墙中间,正常人根本注意不到更不会走到的死角里面。 那里等待他的,有两位同仁。 坐在小马扎上的中年秃者,文质彬彬,持着折扇,发声笑道:“木下殿,您的品味是越来越好的,此处曲径通幽,清寂雅致,真令我心神安怡,选的真是好地方啊!” 另一个看上去年岁稍长,却是虎背熊腰,苍髯如戟,皱眉来回踱步,见面便发牢骚:“姑且把你这些风雅放在一边,现在最要紧的是安全!藤吉郎你都搞清楚了吗?” 听了这话,木下秀吉敛神肃然,郑重道:“日承上人已经六十多岁了,眼看马上要圆寂,他几个徒弟争得厉害,所以我就利用了这一点……柴田殿、明智殿,请你们不必担心!” 言罢,木下秀吉紧握双拳眼神坚定,明智光秀保持云淡风轻的笑容掩饰实际情绪,柴田胜家则是皱着眉四处盯了半天才勉强点点头,叹道:“藤吉郎啊,不是我不相信你,实在是前几年发生的事让我记忆犹新。唉!我做梦也想不到,织田家神通广大的忍者们一夜之间被剪除大半,而且导致他们行迹暴露的,居然是阿市公主那一环节。” 说到这里,三人不由得尽皆失神,齐齐陷入沉默。 良久才重新回到轨道。 “唉唉,都怪我,年纪大了管不住嘴乱说话!藤吉郎好不容易找到可以私下联络的场所,咱们不能浪费时间!”柴田胜家振作起来,左右一看没瞧见马扎,便寻了一处大石块坐下,双手抱胸,沉声道:“按照咱们之前的默契,我这几年是有意在这附近拉拢关系了。现在整个幕府能征募的兵丁,总计大概是一万三千多,其中谁能打谁不能打,我心里都有了数。” “辛苦柴田殿!”木下秀吉连忙追问:“如果我们举事,估计能有多少人呼应呢?能不能有三分之一?” “这个嘛……”柴田胜家摸着胡子沉思一会,犹豫答道:“现在……京都近邻,能征善战的豪族国人,至少有一半肯听我号令。如果需要举事,我能够一日之内,带两千人围住御所。” “总计一万三千人,只掌握了两千吗?”明智光秀表示担心:“当然,掌握两千,也很不容易了,但是……” “这两千是精锐可战之士。”柴田胜家皱眉打断到:“再加上我还有几百个亲信私兵,足以对付一两万的乌合之众。有了骨干力量,组织起大军不是难事,滚雪球很快的。” “这我相信。”明智光秀带着歉意安抚了一句,叹了一声道:“我只是有点担心,担心不够稳健……” “明智殿!”木下秀吉睁大眼睛提醒到:“我们搞这种事情,当然已经有欧了九死一生的觉悟,还谈什么稳健呢?” “就是啊。”柴田胜家没好气添了一句:“咱们干的,本来就是掉脑袋的活!” “确实如此。”明智光秀苦笑摇摇头,忽而变得意气风发:“明白了,就随二位一起,赌上一场!” “话说明智殿那里情况如何?”木下秀吉问道。 “朝廷那里绝对没有任何问题!”明智光秀斩钉截铁道:“公卿们对管领大人的评价远远高于公方大人,只会乐见其成。” “那周边大名的反应呢?”柴田胜家急忙追问。 闻言明智光秀思考了一会儿,答曰:“总体来讲是有好有坏。小势力没有能力阻止我们就不提了……浅井长政专注于西国不可能估计京都,这是个好事。不过坏消息在于,美浓、尾张的情况比较复杂,很多人未必乐意看到弹正大人复出。这里面,甚至……甚至包括……包括了……” “包括了咱们的少主!”柴田胜家苦笑着补充了一句:“这也是人之常情啊!所以,我们不能只是护着弹正大人逃回岐阜城——那只会造成织田家的内纷而已!我们必须反客为主掌握京都,然后尾美两国的掌权者才会心甘情愿地听令。” “确实,这可比逃回去艰难多了!但正如此,反而令我斗志十足。”木下秀吉再次握紧双拳给自己打气,然后又继续问:“其他几个方向如何?” 明智光秀答曰:“北陆那边,朝仓余党自顾不暇,不必在意。伊势的泷川殿,很明显是倾向我们这边的,只是他现在没办法大张旗鼓进京,那会引起别人警觉的。值得忧虑的是,竹中重治态度不明,他背后是西美浓三人众以及南近江的坂井、中川等人,实际影响力并不低于一个强势的大名……” “我倒觉得不需要太担心。”柴田胜家打断到:“美浓麒麟儿固然十分厉害,但是本钱不够,声望也差得远,而且还一向体弱多病得很!只要我们按计划顺利办好事情,竹中重治这小子,也就不用太担心了。怕就怕另有其他人带头反对我们,然后竹中重治予以呼应……” “……您说的,是平手刑部吗?”木下秀吉立刻猜出话中意思。 “是啊……”柴田胜家叹道:“他可以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人了,没想到……没想到这么有本事,弹正大人遇刺之后我们人人都流年不利,包括泷川看起来保住了伊势的权势,那也是勉勉强强,名不副实而已。只有这个平手……唉!” “我也自认看不明白这位大人的城府。”明智光秀接过话头:“虽然鄙人十分不情愿承认,但从这几年的经历来看,平手刑部文韬武略,堪与织田弹正比拟,远在我等之上。现在唯一可利用之处,在于他十分爱惜羽毛,一贯自诩为足利家的忠臣。如果我们能掌握住公方大人,便可令平手家投鼠忌器。” “……也只有如此了。”柴田胜家总结道:“这个毕竟是事成之后才需要考虑的,有点远了,先说回正题,藤吉郎那边情况如何了?” “还不错!”说起这个木下秀吉稍许兴奋起来:“经过我们不断暗中游说,武辉丸公子被处死之后,已经有超过两百名幕臣对公方大人表露过不信任,而依旧坚定支持公方大人的,不足五十人。剩下的算是冷眼旁观派。另外钱的问题也很顺利,这几年赞助我们行动的豪商们,纷纷承诺还将继续赞助下去,今年到目前位置,我手上已经筹齐了一万四千贯之多。” 明智光秀点点头,沉思道:“刀剑与黄金都已备齐,朝野各方面亦打点妥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唯一问题就是怎么救出弹正大人……” 木下秀吉回应道:“现在织田弹正,被幽禁于相国寺天理院,有三十名士兵轮班看守。这三十人都是幕府直属力量,各位同仁费尽心思,也才拉拢了其中四个,所以现在勉强能让我等与织田管理通过密信联络,想要实施救援,还是十分困难。” 柴田胜家咬着牙开口:“没办法,必须尝试一下!现在足利义昭这家伙杀了义辉公遗孤,正是最不得人心的时候!推迟下去他可能有别的办法重新收买民意。况且我们一口气拉拢这么多人,早晚会泄露踪迹的,一旦让敌人警觉起来可就……” “其实已经泄露两次了!”木下秀吉叹道:“幸好,两次告密的人,都是一向不受公方大人所信任的,然后我的应对也算比较得当,姑且没有引起太多怀疑……不过事不过三,确实如柴田殿所言,没办法再等!” “话说……”明智光秀忽然想起一事,“木下殿,您两个月前在京都见得令弟了对吧?听说平手刑部派遣令弟到京都管理一些商贾上的事情?这会不会……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呢?” “嗯……”木下秀吉一边思索一边缓缓摇头:“我借机观察过了,他们确实是借着商铺作掩护来打探消息,不过并没有什么明显的重点方向,我估计平手刑部是觉察到一些蛛丝马迹,但还没有具体线索。” “那我们确实要加快了。”柴田胜家十分警惕,“咱们搞这种阴谋诡计,不是正道,肯定瞒不了多久。” 明智光秀点了点头,又补充道:“我还听说,平手刑部替他的家臣们,向朝廷和幕府请功,要求授予官位。说不定过些日子就会有使团来京都活动。” “那么无论是平手家的商屋,还是使团,都必须派人盯着!现在看上去,平手汎秀,大概就是最有可能阻碍咱们的人了!” 三人对视一眼,对此达成一致。 第一百一十四章 扩军 第四次对四国用兵,与前三次不同,主要是剿灭地方上的顽固势力,而不是与大军正面作战,所以也没有必要亲自挂帅出征了。 这段时间,除了日常政务之外,平手家高层的主要注意力,都放在了是否扩军的议题上面。 随着势力范围进一步扩大,可预见的各项收入想必也都会提高,于是山内一丰、香西长信等旗本将领提议,把旗本常备军的规模扩大到一万左右,同时装备更多的“片甲车”与“百裂炮”乃至“国崩”。然后安宅信康、淡轮新兵卫等人也小心翼翼地请求,希望水军部队也能得到一定的支援。 这当然需要大量的一次性投资。 无论是人员招募,还是装备采买,兵舍修建,都是成千上万的支出,更不用说筑港和造船了,那是个吞金的无底洞。 坐拥和泉商埠,控制半个濑户内海的平手家相对来说属于不缺钱的大名,但经济条件也是有个限度的。 “玉越屋”“春田屋”和“三鹿屋”的御用商人,虽然与平手家关系极为亲密了,毕竟还是有一点独立性,他们自认为近几年已经付出了足够的献金,更倾向于将手头的可用资源投入到各地新店的扩张工作上面去。 包括伊奈忠次、长束正家、增田长盛等一帮奉行文官,也都认为扩军不急于一时,商人的请求是合理的。 用春田屋秀一的话说是:“最近一段时间,邻近各国不断有传统商屋因战争、寒灾以及粮价波动而破产,正是全面出击,占领市场的最佳时机。” 由于幕府控制力有限,织田政权又分崩离析,大部分近畿地区实际上并未被纳入秩序当中,而是处于动荡状况。在一定程度上,贸易是可以自由竞争的。 于是平手家的御商们就不满足于只在平手家控制范围内活动了,还想到周边没有强力大名存在的混乱地区分一杯羹。 当然,这也不是坏事,而是积极进取,富有事业心的体现。 商业霸权的扩散,对于平手汎秀的权势与地位亦是十分有利的。 举例来说,玉越屋与三鹿屋垄断了土佐国过半的贸易额,控制了土佐人民的衣食住行,于是长宗我部元亲就只能乖乖听令,甘为臣属。 更不用提,通过各处分店,推广以“兵粮卷”作为信用货币,代替金银贵金属的套路。掌握了发行钞票的能力,就等于源源不绝的铸币税收入。 年轻的新锐文官长束正家终究不太有经验,半公开地场合讲了一句“金银之力更胜刀剑百倍”之类的话。 结果让旗本军的备大将、番头们十分恼火。有人暗地放出风去,说什么“哪天长束殿走夜路的时候,我们再来私下讨论一下,到底是金银还是刀剑更厉害。” 自从去年年底,成功阻止武田西进,归来之后,不少兵将们就开始日渐骄横——“就连鼎鼎大名的甲斐赤备,也没在咱们手里讨得便宜,那我们平手家旗本,也能称得上是天下一等强军了吧?”——这种想法不可避免的产生了。 只能从乐观一面来讲,这个情绪,总比打了败仗悲观自卑要好。 在扩军问题上,军方与奉行的态度完全迥异,初步呈现出“武斗派”与“文治派”的端倪,幸而在刻意压制和引导下未产生矛盾激化。 经过一番讨论,听取各方意见之后,平手汎秀同意奉行们的见解,承诺今年不要求御用商人提供额外献金,允许他们将利润投入到新店的扩张上面。 但是,同时平手汎秀又向界町的津田宗及、红屋宗阳、伊达常佑、高三隆德四人,一共借贷了总计七万五千贯的贷款,利息几近于无,并且不设还款期限。 唯一条件是:贷款尚未偿还期间,将在平手家势力范围内,授予这些商人一系列几乎等同于御商或者仅次于御商的经营特权。 获利最多的显然是津田宗及的天王寺屋,作为牵头人他不仅取得了大部分免许,还拥有将部分权益出售转让的资格,包括兵粮卷的代理发行之权。其次红屋宗阳的胭脂屋,他出钱最多,一个人占了三万五千贯,也获得相当多的特权,只是不允许转让给他人。伊达常佑的油屋专注于全境木材方面的贸易许可,高三隆德的药种问屋,则把力量集中在赞岐地区。 这笔借款的成功签订,意味着平手汎秀与界町商人开始走上互惠互利的新阶段,同时也是对御商们不大不小的敲打提醒。 除了兵粮卷、竞拍会以及新式火器相关事务依旧为三家御商垄断之外,其他的各项特权,将来都不再是独家占有的了。 另一方面武将们的诉求也是小部分支持,大部分驳回。 旗本兵没有扩大到原来想象的那么多,但也额外新设了五支备队,总体兵额上涨至六千五百,如果算上各级将领的私兵则是九千左右。 投产的片甲车、百裂炮各四十具,以及国崩两门,远远低于预期,依然是单独保存,只在作战期间,临时分配给少数精锐部队使用。 在备大将、番头、队目这几个层级上,平手汎秀进行了适当平调的人事处理,力求在不过分影响组织度的前提下,尽量打乱山头。并且提拔了一些大和、河内领地中,相对值得信任的国人子弟被补充进旗本,担任中下级军官,或者安排到近习众序列。 令人有些意外的是,并不起眼的水军,倒是得到大力扶植,但并不是简单的扩充,而是将半职业的“海贼众”全部打散整编,少壮者成为脱产军人,老弱者收缴武具回家捕鱼。状态良好的船只,给予一定补偿后上交,加固改造为军船,不好的送回去当渔船,或者就地拆毁,搬进军港的材料仓库。 七万五千贯里面,七成花费到了这里。最终得出一支由八艘南蛮炮舰,二十艘安宅船,六十艘关船,二千三百名水夫,三百五十名岸上人员组成部队,姑且分为三个分队和一个奉行所,船大将由安宅信康、生津贞常、汤川直春三人担任,奉行所由平手季胤、淡轮新兵卫临时维持。 三个分队,分别于和泉、淡路、阿波三地,在旧有港口的基础上,建造专业性军港,作为驻扎基地。水军奉行所则位于岸和田城附近,总辖人事、后勤、装备等诸般庶务,职权大略等同于不常设的“军奉行”。 有心人可以看出来,水军的整编,不仅是为了便于日后作战,更是要规范濑户内海一代的海上秩序,实际等同于“海贼禁绝令”的效果。 当然,只能管到自家一隅,濑户内海西部仍处于毛利家村上水军称霸,而村上水军依然是典型的半水军半海贼,保持着风过留痕雁过拔毛的“优良作风”。 鉴于现在还不适合与毛利家翻脸,暂时只能坐视。 …… 这段时间河田长亲在四国的行动依然十分顺利。经过连续三个月的不断清剿围堵,被列为“乱党头目”的十四个豪族国人里面,已经有八人伏诛。全军取得“斩首四百三十级,俘敌七百”的战绩,估计实际被波及的百姓大约有两万左右。 显然,地方上的不安情绪也是越来越强烈了,尽管被平手汎秀强势压住,仍在暗地里持续蔓延发酵。 到五月初七这天终于酿成大型冲突。 平手军一个小队三十名士兵在阿波国美马郡小名村购买给养时,因价格没有谈拢,被认为是“贱价强买”,引发众怒,遭到附近数个村庄众多暴民的联合袭击,队目、组头都殁于其间,甲胄、铁炮和其他武具全被暴民夺走,仅有一人装死逃出,将此事上报。 正巧,这个不幸丧身的队目是拜乡家嘉的堂兄。拜乡家嘉得知此事,怒发冲冠,带了一千名杀气腾腾的兵丁,在目标周边烧杀抢掠,还放了火,几乎是把六个村庄夷为平地。 谁知,这六个村庄当中,有个村庄的全体百姓,已经一齐皈依了一向宗的信仰,尊崇石山本愿寺。还有另外一个村庄,正在接受高野山根来寺的布道,很有皈依真言宗的趋势。 这个篓子就捅得有点大了。 事后,河田长亲作为平手军的代理总大将,采集了各项线索证据后,对拜乡家嘉写了一个处理报告,概括起来大意是说“虽有恶行,情有可原,小惩大诫,戴罪立功”。 说得更明白的话…… 罚酒三杯,下不为例。 如此轻拿轻放,当地百姓显然是不能满意的。 百姓不满意也就算了,反正他们也没能力搞事情。 然而一向宗和真言宗也十分不满意。 没过几天,石山本愿寺与高野山根来寺的使者就到了平手汎秀面前,要求给个说法,还个公道。 平手汎秀先是借“军务繁忙”和“犬女有恙”之类的借口挡了几天,但见对方冠冕堂皇,据理力争,实在挡不过去,不得不见一面。 第一百一十五章 苦肉计 最开始收到信,要求他五日内到岸和田城接受质询之时,河田长亲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但他终于下定决心,做好一切安排,登上船头之后,却已经放下负担,一边看着浪花,一边轻松愉快地哼起民间小曲。 而另一个被问责的拜乡家嘉则是一路都愁眉苦脸茶饭不思,吹了大半天的海风,才闷闷地开口说:“都怨我太不冷静了。还连累了您,真是罪过!其实来日方长,咱们本有一百种办法让那帮子刁民活不下去,偏偏我着急上火,用了最笨的路子……” 听了这话,河田长亲只是笑笑,拍着对方肩膀安慰说:“不必自责!这次我们清剿四国乱党,刑部大人的指示就是‘除恶务尽’,我们也是按照命令行事的。就算这里面产生了什么偏差,那也是好心办坏事,忠于主公的立场是不容置疑的。” 拜乡家嘉这才稍觉安慰,点点头道:“您说得倒也是!好心办了坏事,只能说……只能说是不擅长搞这种乱七八糟的事,但咱们可不是因为私欲故意捣乱的,估计也不会受到太重的责罚,以后戴罪立功就是了。” 经过这个对话,气氛似乎变好了一些,不再是相视无言,而是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说来说去,话题总不免围绕着“见了主公该怎么解释才好”这个问题上。 拜乡家嘉是个心思单纯的勇将,识字有限也不曾看过什么古籍史册值之类兵书,离了战场脑筋就不太灵光,当下是苦思冥想也没个好点子。河田长亲以往倒是擅长拿主意的人,可是今日却有些心不在焉,不管说啥都是不置可否地勉强应付着,还时不时悄悄打量四周,若有所思。 过了一两个时辰之后,忽然两人感觉到船身猛地摇晃倾斜,似乎是出了什么事。接着即刻有人急报,说在咱们这艘旗舰的后舱,某处地板上出现漏洞,现在正不断有海水灌进来,所以船身已经斜了半截! 两人闻言大惊,顾不得再想后面的事,连忙命令水手们排出海水,补上漏洞,同时呼叫前后左右邻近船只协助。 一下子船上水夫们都焦急无比,有的拿着盆和桶一遍一遍使劲把海水往外兜,有的扛着沙袋去填住缝隙,有的找到木板和钉锤准备修缮。 混乱之中,忽然从人群里出来两个可疑人物,拔刀砍来。 河田长亲毫无警惕之心,刀快架到脖子上时才察觉过来,大喊着往后翻了几个跟头,躲过要害,却被人连续两刀,分别砍中大腿根部与臀部,顿时鲜血直流,惨叫不已。 拜乡家嘉习武多年不辍,倒是还好,眼急脚快起身侧退,避过刀锋,顺起一脚,将面前的刺客踹得倒栽几步,接着毫不犹豫挥刀劈中另一个刺客的脖颈,救了友军一命。 周围水夫问询赶来,团团围住。 那被拜乡家嘉踹倒的家伙眼见事不可为,果断挥着短刃自尽,没有半点废话。 见河田长亲还倒在血泊,当下也来不及辨明刺客们的身份,赶紧上前包扎止血,往嘴里塞下据说是用名贵药材炼制的“返魂丹”。 顾着救人,顾不上排水修补,船身渐渐更多倾斜了几分。 正左支右绌,应接不暇,忽又见舱中传来油香,升起烟雾,仔细一看,贮藏物资的仓库竟然已经熊熊燃烧起来,也不知是否有人故意纵火。 至此拜乡家嘉叹了一声,命令士兵和水夫们赶紧各自避难,弃船保命。他亲自带了四个人,抬出应急的小竹筏,带着重伤的河田长亲,送到后面一艘安宅船上,让人家扔下绳索,系在竹筏四个角,拼命拉到甲板。 然后拜乡家嘉自己才游了上去。 …… “日清大师,觉明大师,两位请坐。话说,我刚刚见到了河田长亲与拜乡家嘉,才知道他们折返途中居然遭到刺杀,导致河田长亲身受重伤,神志不醒。此事实在耸人听闻,推测应该是阿波、赞岐两国乱党的余孽所为!我真心希望,二位大师你们的宗派没有牵扯其中。” 平手汎秀郑重其事,凛若冰霜,义正辞严,字字铿锵,仿佛是在极力忍住内心的怒火,而两个年轻的和尚则敛容屏气,垂首低眉,不敢稍动。 人世间的起落转折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几天前还是僧侣依依不饶得理不饶人,武士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他,今日却变成武士咄咄逼人厉声恶色,僧侣战战兢兢无言以对。 若是日清的师傅下间赖廉,和觉明的师傅杉之坊照算,在此交涉的话,或许能看出事情端倪,巧妙展开周旋。但他们都是不可轻动的大人物,哪有成天在外与人扯皮算账的道理。至于一向宗与真言宗的各自座主,更是常年不会离开本愿寺和根来寺的。 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僧侣,一下子面临这么尴尬的局面,容不得他们不懵。 没多久一向宗的日清和尚就主动让步说:“河田大人在四国岛上,虽然与我们本愿寺有些误会,但那都是意外产生的,鄙寺派贫僧前来,是因为我们深信平手刑部大人,是通情达理的贤君,鄙寺绝无任何敌对的意图。” 而真言宗的觉明和尚更是服软道:“我们根来寺一向视平手家的诸位大人为良师益友,不敢有半点邪念。倘若……万一发现有信徒涉及刺杀之事,那一定是少数败类的行径,不待刑部大人吩咐,我们一定会自清门户,铲除败类。” 表明了这个态度,平手汎秀才脸色稍霁。 但两个和尚便只能皱着眉咬着牙自吞苦果了。 跟平手家反目成仇的责任他们是背不起的,只能退而求其次,伏低做小撇清自己。但这么一来,又显得过于懦弱,有卖寺求荣之嫌,回去同样会受到一定指责。 幸好,平手汎秀气消了之后展现出了一位霸主应有的气度,打量了面前两个僧侣一番,挥手道:“多余的话,我也不再说了。你们两家宗派的感受,我也能理解。这样吧!河田长亲会留在近畿休养,他的职位我一分为二,分别由中村一氏与浅野长吉代替。拜乡家嘉则与山内一丰对换,这样一来,你们对四国信徒们,算是有个交代!刺杀之事,我会不动声色暗中调查的,倘若后续没有出现什么令人意外的变化,此事就此略过,从此以后谁也不要再提,如何?” 日清和尚与觉明和尚对视了一下,彼此都觉得姑且可以接受,于是一齐答应下来,伏拜施礼,称颂刑部大人的仁慈与宽容。 如此,他们两个作为使者,就可以回去宣布,是用尽力气交涉之后,才让平手家改变了四国方面的人事安排,这也足以交差复命了。 然后,一向宗和真言宗也能告诉四国的信徒们:“我们已经帮你们赶走了邪恶的代官和武将。今后不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从而获得信任。 皆大欢喜。 …… 平手汎秀不太客气地送走了两位年轻僧侣,然后亲手写了调令:命中村一氏从纪伊国虎伏城迁至土佐和伊予边境的中村城,代替河田长亲,作为“南海探题”的使者,统领一条、宇都宫两家的余党;命浅野长吉由和泉国岸和田城前往阿波、赞岐,顶替河田长亲,接任本次“剿匪”行动的代理大将职务;命拜乡家嘉所部尽数撤回近畿待命,任务改由山内一丰所部接手。 至于纪伊、和泉空出来的位置,暂时搁置。 写完交给近习众,命令逐一落实。 然后平手汎秀本人来到了城的二之丸一间重臣屋敷之前,不等门卫通报便径直入内,找到,看着仰卧在床弱不禁风的模样,心里是既生气又难过。 勉强耐着性子安坐下来,示意斥退左右仆役,接着横眉捋须怒道:“好个河田新九郎!这才多大一点事情,何必要玩什么苦肉计的把戏?万一当真出了事,可怎么办?” 对面河田长亲稍微一愣,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还想着多少能隐藏一时,没料到主公您瞬间就发现端倪了……其实那是两个临时起意刺杀的农民,都没练过武艺,能砍伤我就算他们运气不错了……” 这听得平手汎秀更恼火了,下意识地拍了桌板呵斥:“这是什么话?怎么不想想,万一刺客的运气更好一点,你现在便已成英烈了!” “多谢主公关心,然而臣下不便施礼,只能冒犯了。”河田长亲依旧是毫无压力地轻笑道:“至少现在的结果还算不错,您有了继续清扫四国的口实,我也没有受到什么致命的伤势。” 闻言平手汎秀怒容片刻就消失殆尽,开始严肃起来:“看来,新九郎你是早有腹案了。” “什么都瞒不过您。”河田长亲笑容渐渐收敛,尽力摆正身子,郑重道:“纵观天下六十六国,各地土豪、僧侣、商家乃至下向的公卿,无不是盘根错节,千丝万缕的关系。主公您在淡路、和泉花了那么多心思,才可以对领内百姓使如臂指,可谓费时良久。纪伊至今尚未能彻底收服,岂有余力经营阿波、赞岐呢?上次您吩咐说要在四国‘除恶务尽’,我就猜到是要用快刀斩乱麻的方法解决问题了——如果其中产生的矛盾冲突,靠我挨这一刀便可化解,那实在是很值得。况且这对我个人的名利来说也不是坏事嘛……” “好吧……” 平手汎秀唏嘘不已,降了声调,温言道:“先好好休息,过几天身体好一点,我安排你去京都呆几个月,好好学习一下礼法,等着朝廷的消息吧!” 第一百一十六章 对牛弹琴 在“刺杀事件”当中,河田长亲看似情况十分严重,但经医师仔细诊视之后,发现并未伤及肱骨要脉,其实都是皮外之创罢了。 果然十日之后,他便恢复得差不多,按照预先安排,坐上牛车进京跑官。 四国的权职被一分为二,纪伊四名代官之笔头的中村一氏调往中村城,负责维护平手家在西土佐与南伊予的利益。城名和人名雷同,这完全是凑巧。而主导和泉政务的浅野长吉则担起了在阿波、赞岐两国“清剿乱党余孽”的任务。 相应的,纪伊、和泉当然也会发生一定的人事调整,但不再会有总览全局,过于强势的一把手存在,而是由若干的代官、奉行各司其职,相互配合。 就如淡路的例子一样。这些地方平手家经营已久,根基渐深,接下来只需要按部就班中规中矩就行,没必要用上一流的人才。 另外,适当的职位更换,也能防止系统固化。 此时,长宗我部元亲、十河存保、三好康长、铃木重秀等人已经在背后某人有意无意的督促下,终于做好了出征九州的准备工作。箭在弦上,只待发射。 而河田长亲,则是被任命为使者,前往京都,拜访朝廷,作为平手汎秀的代言人,替“辛苦奋战击退甲斐武田氏”的同僚们请功。 当然,朝廷既不可能拿出金钱来赏赐,也不可能给予土地的加封,除了空口白条表扬一番之外,唯一有实际意义的,就是给予官位了。 事先风声已经放出来了,平手汎秀提出的计划是——河田长亲,任正六位下淡路守;岩成友通,任正六位下河内介;平手秀益,任从六位上中监物。 都是低级别的官职,但通过人数优势,足以显示威名,亦能鼓舞家臣的斗志。 不过,朝廷肯定是会感到为难的,幕府也未见得会表示支持,四邻无关的围观群众,有什么态度也很难说,最终多半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局面。 这个事情对岩成友通他们那批出身于近畿地区的“降将派”的心态是非常重要的,真能拿到官职,就说明他们弃暗投明的选择果然没错,得到比昔日效力三好家时更佳的待遇。而平手秀益作为“尾张乡下人”,一门众的代表人物,则于此兴致阑珊,不甚在意,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河田长亲的感想介于二者之间。 所以他来到京都之后,还是比较有工作热情的,但也没有到迫不及待的地步。 朝廷、幕府方面的人自不用说,一一都要小心仔细上门拜访,敬献厚礼;宗教界、文化界的有力人士,则是谈笑风生,迎来送往,亦不可怠慢;主动来拉关系的小豪族,小商人,同样和颜悦色,不卑不亢地好好接待。 短期内,平手汎秀并无执掌京都的企图——就算有也不能表现出来。所以跟周边的诸多势力并没有太多直接利害关系可言。 历年以来,做的这些交际往来,其实都是为了京都人觉得平手家是一个文明的,友好的,可以愉快交流的对象,而非是野蛮粗鲁难以沟通的沐猴而冠之辈。 这个印象不能给人直接收益,却在某些时刻有着微妙的作用。 到京都,实际要见的只有两人,先是找了山科言经,算是禀报朝廷,接着找了伊势贞兴,等于是同幕府通气。 公卿百官关注的是献金与治安问题,足利义昭则希望在扩大幕府直辖地域的问题上得到支持,这些都是需要好好谈一谈的。 其他人就完全是顺便见个面,混脸熟而已了。 相互说说恭维与吉祥的话,转眼抛诸脑后即可。 唯一一个与众不同的,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老朋友。 此人是美浓人斋藤利三,素有“文武双全”之名,在礼法、茶道、诗歌、算术、武艺、军学各方面无一不精的人杰,乃是明智光秀的左右手。 以前大家一起为织田家效力,河田长亲与斋藤利三身份相若,都是属于陪臣当中最显眼的人物,与柴田胜家麾下毛受照昌、森可成麾下道家定清、泷川一益麾下木全忠澄、丹羽长秀麾下沟口定胜等人身份相若,属于一个圈子,在某些交际场合打过交道。 现在时过境迁,这群老朋友里面,有的不幸战死,有的前途坎坷,有的依旧在奋斗,河田长亲算是水涨船高混得最好的那一个,在力所能及的范畴内帮助一下旧识倒也是人之常情所在。 然而,斋藤利三此番特意来拜访,攀谈了大半天的功夫,却并不是想取得什么帮助,倒像是隐隐约约地试探着什么。 问题在于,平手汎秀只交待过一句:“京都的局势可能有些微妙,但我另有布置,你没有必要涉足进去,谨言慎行即可。” 因而,面对言语中的试探,已经两年多没到过京都的河田长亲是一大糊涂,完全听不明白的。 起初斋藤利三别有意味地说:“我看您此次来京,带了三百全副武装的健卒作为随从,真是十分威武,令人羡慕。” 河田长亲则从容微笑着,随口回答到:“毕竟不是天下太平的世代嘛!就算是畿内,偶尔也会出现穷凶极恶的贼寇,不得不小心。” 接着斋藤利三若有所悟的点点头,略带一点微弱讥讽之意,小心试探道:“看来平手刑部大人,对京都的治安是不太放心的。鄙人身在京都,却无法保卫一方安宁,实在有愧。” 闻言河田长亲只觉得一头雾水茫然不解,也就虚伪地回应说:“怎么会不放心呢?实际上刑部大人一直都说你们做得不错,只不过……精益求精,小心无大错而已。” 听了这话斋藤利三神色略微变了一变,片刻后又说:“其实,我们——不仅是鄙人,还包括鄙上明智大人,我们一直觉得,平手刑部还是应该花更多时间坐镇京都,指导我们的工作才好。毕竟治理和泉、淡路、纪伊的成果,世人都看在眼里。” “哈哈哈哈,这个您过谦了。”河田长亲礼貌性推让道:“毕竟各地局势不一样,和泉、淡路、纪伊各地,远远没有京都那么复杂难搞。话说,刑部大人常常感慨,治理地方的办法其实是学自织田弹正……您是近水楼台,正好可以多请教一下啊。” 搬出织田信长这尊大神来,河田长亲是不想莫名其妙被捧杀,而斋藤利三忍不住眨了眨眼睛,而后迅速低下头去,掩藏住表情,转移话题道:“话说……听说河田殿您从四国岛回到近畿之时,在海上遭遇刺杀?不知是否受伤,严不严重?凶手可查出了?” 河田长亲微笑摇头,示意毫无影响:“一点皮毛之创罢了,殊不足道。虽不知凶手是何人,不过身为武士就该堂堂正正,玩弄阴谋诡计的宵小之辈,不足为虑。强者不会被这种小手段击败,弱者也不可能凭借这种小手段就变成强者。” 说到这,斋藤利三微微出汗,不动声色地悄悄擦了一下,又错过话题:“既然您身上已经有伤,是不是要在京都休养一段时间呢?毕竟这里名医更多,药材也容易收集。短期内应该不会派到外地去出任一方吧?” “这个……”河田长亲思索一会儿,很保守地答了一句:“鄙人没有什么想法,一切听刑部大人安排即可。当然刑部大人也要根据朝廷和幕府的命令行事。” “呵呵……”斋藤利三低着头勉强笑了一笑,饱含深意总结道:“不管是以前对织田家,还是现在对于幕府,平手刑部都是尽忠职守,真乃武士楷模。” 这个话里面,隐约好像有点嘲笑平手汎秀是贰臣的意思,河田长亲没多想,立即正色回应说:“刑部大人一直教诲我们说,男儿立身,所效忠的并非某一个人,或者一家一姓,而是天地间的大义,与心中的武士之道!” …… 如此暗藏机锋的话,说了老半天,斋藤利三最终什么正事也没有提,而是一脸“大家心知肚明不言而喻”的表情,带着苦涩笑容,沉默地离去了。 到了家,他立即向明智光秀禀报说:“我觉得平手刑部应该是察觉到了我们的一些蛛丝马迹!派河田长亲到京都,表面上是请功,实际就是来干扰破坏的!带的三百卫兵,里面说不定有许多是忍者冒充!现在估计是线索和证据还不够,所以平手刑部没法直接施压,只能侧面行动,但再过一段时间可能就……” …… 而河田长亲,则是想了半天,也不明白,最终心里忐忑不下,给平手汎秀写了一封信。 信里面是这么说的:“禀报主公!臣下赴京之后,一切事务都很顺利,与朝廷、幕府的联络都在正常进行。只是有一件事,十分莫名其妙……往日故交,斋藤利三殿,近日登门拜访。与之交谈数个时辰,宛若语言不通一般,各说各话,不知所云,我茫然不解,对方却似颇能领悟。就好似我对牛弹琴,而牛却说他听懂了一般,奇妙……” 第一百一十七章 指点江山 四国诸势力组成的“大友讨伐军”出发一个月之后,平手汎秀就收到了来自九州的三封信。 长宗我部元亲的说辞是意气风发的:“我等旗开得胜,破大友家盟军伊东氏于大淀川、神余原,取富田、穗北二处据点,现已入城休整。此皆赖刑部大人运筹帷幄,将士上下一心奋勇作战,萨摩岛津氏亦不乏贡献……” 十河存保与三好康长的联名信则显得老实一点:“日向伊东氏不愧为大友家的一翼,颇为顽强善战,令我军颇为棘手,一度陷入僵持境地,直至得到萨摩岛津家鼎立相助之后,方才苦战退敌,终获立足之地。由于士卒疲敝,水土不服,各处略嫌仓促,暂时恐怕无力图谋更多战果,这一点还请刑部大人见谅。” 最后是暗中旁观的小西行长说了实话:“四国众原以为大友家势大,伊东家易取,实属疏忽大意。见面方知,伊东家臣落合、米良、长仓等,皆勇武之辈,神余原一战,四国众以三千之众,对阵千五偏师,犹然不占上风。所幸岛津军厉害,于南线大淀川击破伊东家主力,方才令我军转危为安。然后四国众抢在岛津军到达之前占了两座守军不满三十的小城砦,算是挽回颜面……” 看到这里,平手汎秀不禁哑然失笑,对身旁言千代丸说:“你看看啊,让这个土佐的姬若子去一趟九州还是有好处的嘛!至少可以见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免得自视过高,总是不满足于现状,什么时候忽然冲动就做了不能挽回的事情。” 言千代丸接过几封言辞各异的书信,仔细阅读一番,惊讶地吸了口气:“啊呀!精心挑选出来的三千先锋,打不过人家一千五百偏师,而且还是日向伊东家这种,没什么太多名气的势力……父亲大人,您不是说长宗我部氏的一领具足,不逊于我家的旗本吗?这件事情,难道……难道不应该感到担忧吗……” “嗯嗯……担忧倒不必。战场要考虑具体的天时地利,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对比双方武力。”平手汎秀耐心解释道:“首先,萨摩岛津堪称天下一等强军,这一点未来几年会得到印证的,而日向伊东,与之交战数年,虽是胜少败多,但毕竟互有攻守,勉强能维持均势。所以伊东家的战斗力,显然也相当不俗。四国联军登上异国他乡,心理准备又不够充足,碰上强劲对手吃一点亏太正常了!这并不意味着,九州人就有多可怕……况且就算是九州人能征善战,依然有刀剑以外的办法去对付他们。” “您说的是。”言千代丸点点头,“战场上的因素太多了,不能仅仅一场胜负之后,就归因于勇力的差别。这么想来,倒要担心……会不会因为这么一败,土佐的姬若子,就灰心丧气泯然众人了……” “他还能写出如此邀功诿过的虚假战报,说明不会有这方面的问题。”平手汎秀笑道。 “讲到这个……”言千代丸不解道:“以他的智力,应该能想到,我们派了人在旁边监督的,真实战况迟早会传回来,他还写这种……这种自吹自擂的东西,有什么用呢?” “当然是为了表明,他还斗志十足啊!”平手汎秀洞若观火,捋须道:“这次他肯定能见见岛津兄弟和伊东,说不定有幸还可以碰上大友、龙造寺,再加上秋月、相良……究竟自己配得上多大的野望,慢慢体会吧。” “您的意思是,这些九州岛上的风云人物,要远远比四国的人要更出色吗?”言千代丸眨眨眼道:“难道是以前出了一个三好修理(长庆),已经耗尽了四国的灵气了吗?” “这么说好像没什么错。”平手汎秀开玩笑地点点头:“最近一二十年四国确实没什么人物,所以鸡犬之辈面前,狼獾与狮虎并无异处,究竟是何等物种,尚需到更宽广的舞台上去分辨。” …… 本来平手汎秀差不多要给儿子安排元服的仪式了,但是在乌帽子亲的安排和名前到底取什么字之类各种细节问题上纠结了半天,想着反正也不需要着急,就耽误了下来。 但已经把言千代丸当做是成年人,开始交待各方面的战略安排。 九州方面的大方针是联合岛津,对抗大友,从南向北做文章。 虎哉宗乙和本多正信已经做了许多的外交工作。 目前这个时候,岛津家崛起的势头还不够明显,面临这伊东、相良、肝付等众多敌人,总有捉襟见肘之感,底气并不十足,更不敢贸然进攻看似庞然大物的大友家,此时平手汎秀命令四国众给予支援,岛津家一定是会欣然接受的。 就比如刚刚结束的两场合战,虽然四国联军只应付了一千五百偏师就颇为吃力,但是,对于总动员力只有五六千人的伊东家来说,能牵制他一千五百人,也是很有益的帮助了。更别提堂堂“刑部大辅南海探题”可以带来的名分优势。 有了外力的协助,岛津家恐怕会比原本历史更快地席卷九州,但岛津四兄弟(确切说是除了家久之外的三兄弟)是否还能有那种独立生存,自强自立的精神,可就未必了。 就算他们依然桀骜不驯也不要紧,长宗我部元亲等人的存在,届时就会成为猛兽脖子上的铁项圈。 从九州往东看呢? 平手汎秀告诉儿子,毛利家在故右马头(毛利元就)病亡之后已经渐渐失去了进取之力,但又不至于像大友家那么外强中干,“守成之君”是当代家督毛利辉元最恰当的评价。 目前看来,在西国的明争暗斗当中,毛利多半会不敌于有黑田辅佐的浅井,但不会形成迅速溃败,而只是缓慢的推进与收缩过程。 这个过程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备前枭雄宇喜多直家,此人难以插足天下,却能在特定的时间点上,对西国地区产生天翻地覆的影响,进而改变天下的归属。 “我已经不断派人设法与宇喜多家取得联系,然而暂未能有所收获,毕竟现在我在西国并无话语权。然而,日后若是执掌近畿,眺望西国的时候,这条线可以用得上。” 平手汎秀是如此向言千代丸解释的。 尽管孩子一时可能难以全部接受,但先一股脑塞进去再说。 “对于关东与东北的认识,可以以后再说,我们先集中于近畿。京都周围的局势一向是最为特殊的,时势恰当的时候似乎谁都可以乘风飞起,但一旦逆风便会迅速狼狈坠地。这里面往往并不是由合战决定的,而是微妙的人心。无论是为了保住现有的家业,还是更进一步,看得更远,都必须全心全意争取这微妙的人心才行。” 平手汎秀讲到这停住话头,似乎不知该如何解释现在京都混乱的局面。 言千代丸忽然提问:“您派遣河田长亲大人,这个时候去京都请功,莫非是……带有特殊的意图吗?” “恰恰没有。”平手汎秀摇头道:“包括之前派到京都商人,还有木下秀长那一批,所有公开露面的人,都没有交代任何特殊的事情。这是因为我暂时看不明白某些人的立场,只能先隐藏住自己的立场再说。” “其实……”言千代丸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我隐约也听到了一切,好像……好像京都的局面,不仅仅是因为公方大人近期一些有争议的举止,也是因为织田管领大人的存在……” “我正打算跟你讲这些……”平手汎秀揉了揉鼻子,皱着眉仔细想着措辞,缓缓道:“首先,织田管领毕竟是你的舅伯,所以,一旦有什么变故,我希望你第一时间回家,先稳住你的母亲。因为……到时候很有可能,我是不方便去见她也不方便安排的。” “……”言千代丸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小声说:“有件事想向您求证一下。其实我很早之前就听人说过,当年织田管领出事的原因之一,就是我的姨母——嫁到浅井家的阿市大人,她为了能让儿子有机会成为天下人,不惜令兄长去死……” “我既然不是当事人,不清楚这种细节,将来也没有办法彻底查清。”平手汎秀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十分严肃地说到:“不管是否属实,这种事都不会是决定天下归属的最主要原因。相反,是天下的最终归属,决定了这些事情会以怎么样的方式,被后人记载。” “噢……孩儿明白。”言千代丸下意识缩了缩肩膀:“您的意思是,这种事情一旦发生,再去计较是毫无意义的。” “确切说,相关调查还是很有意义的,但意义在于引以为将来行事的教训,而非关注已经发生的细节。”平手汎秀抬头望着京都方向,幽幽道:“还有,不要去考虑你的母亲在同样情况下是否会去做同样的事,这个问题更加没有意义。” 第一百一十八章 忠诚赞歌 “细川殿,以前有任何得罪之处,还请您多多见谅,今日我等前来,盖因……盖因您是当今唯一可以拯救幕府于水火的英雄了。” 三渊藤英带着米田求政、畠山尚诚、仁木义政等数名幕臣,同是满脸苦大仇深,悲愤交加,时刻可以舍生取义的表情,一齐拜了下去。 而细川藤孝只倒吸了一口凉气,感觉到头疼,连忙扶起来,作大惊失色状,急声道:“二位何故如此?这令鄙人实在不敢当!不仅不敢当,更是万分不解啊!” 米田求政起身,恨恨道:“当今幕府的风向,细川殿您也看得出来吧!奸佞之臣当道,忠良受到排挤,公方大人耳目完全蒙蔽,不知下面的实情,看似足利家正处于中兴之相,实际却是危如累卵,覆灭只在旦夕之间……” “咳咳……咳咳……”三渊藤英见同伴用词太激烈,赶紧打断,换个柔性一点的说法,缓缓道:“细川殿,您被武田恶贼囚禁了大半年,回到京都方才三个月,可能来不及注意太多细微末节之处。其实……这些日子,织田氏旧人木下、柴田两位,以及过往就与织田相交甚密的明智,他们三人,已经成了公方大人的座上宾,倒是我等幕臣,反而……反而……” “我等都被排除在要职之外了!若非往日救公方大人脱出松永之手的情分,可能已经被罢黜流放!”米田求政忍不住插嘴:“还有一色、真木岛、仁木诸君,虽能明哲保身,留住部分权职,却逐一被派往河内、近江乃至越前各地发展,不在京都附近了,这可真是令人担心!” “这个……”细川藤孝捋须作为难状,“据我所知,织田旧臣得到公方大人信任,一方面是他们善于战阵,另一方面则是……呃……” “是因为他们支持公方大人处死义辉公的遗孤!”米田求政怒气冲冲骂道:“其实,公方大人一向仁厚,此次为何非要取一个孩童的性命?我看多半都是那些织田旧臣在其中进谗言的关系!全是他们日夜作恶,引着公方大人进了歧途!” “嗯,嗯,米田殿冷静。”三渊藤英安抚了一句,假装温和再次唱起双簧:“我等无凭无据,本不该信口雌黄,但实在是……实在是这些人进入幕府之后,京都的气氛越来越奇怪,由不得产生怀疑呀……” “况且,说他们善于战阵,这事恐怕也……恐怕也有些猫腻!”米田求政又道:“我回忆了一下,当初我等败于松永、朝仓诸军,而木下、柴田却可胜之,期间种种细节颇有蹊跷之处,怀疑是这些织田旧臣与乱党联合演戏……” “……”这次三渊藤英没有帮腔,因为逻辑实在太牵强了,连自己都没法假装相信,他瞪了米田求政一眼示意别乱说话,然后摆出忧国忧民的表情,继续道:“细川殿!总而言之,就是织田旧臣窃取公方大人的信任,忠良之辈或受到排挤,或被明升暗降调往外任,然后京都局势越来越奇怪……” “这个……不至于吧?”细川藤孝故意犹豫了一番,迟疑道:“我记得,大馆、上野、诹访、松田……这些谱代幕臣都还在任,他们也不是织田旧人一伙的吧?” “但他们也不是什么值得信任的人,我感觉暗地已经沆瀣一气……”米田求政急着想说什么,被三渊藤英严厉的眼神拦住。 然后三渊藤英缓缓道:“并不是我多疑,要去怀疑同僚,然而,几年之前,这些谱代幕臣们,长期在我方与三好逆贼一方之间摇摆不定,反复无常,直到公方大人坐稳了京都,他们才前来效力。对于这个情况,我们……我们总是不能无动于衷的。” “啊,对对,这么一说,确实……”细川藤孝煞有介事地严肃点点头,接着又道:“没想到,没想到……各位的话我肯定是相信的。但此事与其找我,不是应该,让政所执事的伊势殿出面带头更好吗?还有归于政所一系的,石谷、御木、饭尾、小笠原等诸君,他们来做这拨乱反正的事情,正是职责所在,也更有机会说服公方大人。” “呵呵,那群废物……”米田求政发出不屑和厌恶同在的声音,这次三渊藤英没有阻止,所以他随心所愿的说出了真实想法:“他们政所一系,确实还掌握不少力量与话语权,但是,现在每次会议之上,伊势殿、石谷殿两位笔头人物,都已经成了明智光秀的应声虫,御木、饭尾、小笠原之流,更是……更是无耻到讨好木下秀吉,甘当门下走狗的程度!我简直耻于与之同列!” “原来如此。”细川藤孝作恍然了悟状,慨然道:“如果诸位有什么人证物证,能证明那个三个织田旧人是心怀叵测,另有图谋的,我一定会公然呈现给公方大人,揭穿他们的真实面目,绝不姑息养奸!” 闻言米田求政顿时愕然,说不出话来。 三渊藤英尴尬的神色一闪而过,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最可惜的就是,尾张人十分狡猾,从他们在各次事件中的表现来看,我确定他们一定有定期私下密会,但完全抓不住任何把柄,表面上他们已经抛弃了织田旧臣的身份,甚少有什么私交……否则公方大人也不会贸然予以信任了。” “这就很麻烦了……”细川藤孝也作出愁眉苦脸状。 话已至此,一群人的来意姑且算是弄清楚了。 带头的三渊藤英,可能是公私的原因兼有,半是真心为幕府前景担忧,半是不忿于自己失去权位;其次的米田求政,明显是怒气多余忧虑,为己谋身的成分,多过了为幕府考虑;后面那些跟来的就更不用说。 从语气和言辞看,只有三渊藤英,可能是确实注意到织田旧臣行事的蹊跷之处,其余的人全是胡乱攻击而已。 按说,堂堂公方大人又不是傻子,凭什么放着一路艰苦跟来的老臣不用,偏偏去信任木下秀吉、柴田胜家,乃至一度疏远的明智光秀呢? 当然是因为人家能办出实事啊! 特别是在松永久通围攻御所之后,将军大人估计也是彻底意识到,在这个混乱的时代,能管理财税、组建军队、打败敌人才是最核心的要事,其他一切都可以往后排。 就算是木下、柴田、明智身上有历史问题,也必须拉拢重用,给予尽力的优待。 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有幕府旧臣做为平衡,区区三个织田旧将怎么也不至于能干什么翻了天的事。 偏偏公方大人执意要杀死“义辉公遗孤”,为此不惜与自家谱代们决裂。年初一场动乱,被杀的,勒令切腹的,出奔流放的,总计超过了一百,这对士气的影响可以说是相当致命的。 三渊藤英、米田求政等人,与那些维护“义辉公遗孤”的“义士”很有渊源,若不是靠往日一同脱出重围的情分,可能也在勒令切腹,或者流放的名单当中。 思来想去,细川藤孝心里渐渐有了一个美妙的计划,但他故作无可奈何状,叹道:“没想到,我被武田幽禁大半年,京都变化这么大。然而事已至此,我又有什么可以做的呢?” “细川殿您一向有主意,当时也不像我们这么盲目反对织田家——唉,往日我还因为这个对您有些误会,实在抱歉。”三渊藤英伏低姿态又施了一礼,以祈求语气道:“您被武田囚禁这段时间,正好没有卷进来,也没有像我们一样被公方大人疏远,不管怎么说,只能找您请教……” “好吧……”犹豫半天之后,细川藤孝勉强点了点头,小声道:“各位安我所说的,悄悄准备起来,如果……如果织田旧将们果然有什么异动,我们立即如此这般……其中虽然免不了借助外藩之力,甚至可能要委屈公方大人一段时间……但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幕府摆脱佞臣控制,获得真正的中兴……” “这个……”听了个大概,三渊藤英面露难色,但片刻之后咬着牙重重点头:“到这一步都是因为我们疏忽大意和才能有限,后面要牺牲一些幕府威望来行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赞成细川殿的提议。” “没错没错!”米田求政没想太多立即接过话头,兴奋道:“虽然是借助外力,其实是驱虎吞狼,并非我们向猛虎屈服。我相信,后人会理解我等的行为。” “我并不是为后人的理解而行事的,我对此也并不关心。”三渊藤英冷静道,“只希望公方大人能加以理解。” “也许当下会有各种非议,但是各位应该为自己感到荣耀。”细川藤孝摆出文化巨匠的姿态劝说道:“终有一日,我等的作为会被认为是忠心耿耿的表率,被写成赞歌,万世流传也说不定。” 他言之凿凿,令众人稍有意动,各自畅想事成之后的痛快。 只有最后面那人,低着头眼神闪烁不定,心境似与旁人有所区别…… 第一章 幕府办事,闲杂回避 “听说各位是四国来的?不知道传言发生的那些事……有几成是真的?” “我是伊予人,不是阿波赞岐的,不过还是见识了一些情况,几成真几成假不好讲,反正确实是血流成河。现在平手家的奉行在乡里行走,那是没有半个地头蛇敢出来顶撞了,不过有很多怀着血仇的人沦为盗贼倒是值得担忧。” “那现在,百姓们应该很痛恨平手家吧……” “估计是的,不过最招恨的河田调回去了,来了个叫浅野的,据说手段比较怀柔,加上一向宗和真言宗的大师们帮忙安抚,好像也不至于闹出大规模的民变什么的。” “听说河田在任的时候,倒是有两次土一揆,不过得不到和尚、商人之类的在后面支援,迅速被扑灭了。某些村子,那是整个被拔掉了……” “所以我就说了,这一切都是体质的问题,最终吃亏的老是屁民,难道不值得引起我们大家的沉思吗?” “咳咳……” “啊啊……” “各位,我上个月刚刚去了一趟西国,要不然讲个——浅井力战众敌取但马,毛利自作聪明失六郡,宇喜多坐收渔利得备中,故事怎么样?” “千里之外的故事有多大意思呢?还是我来吧,话说我年初在近江山区养病,你猜碰上了谁?美浓麒麟儿竹中半兵卫!真可惜他这么年轻就成了病鬼……” “你那也不怎么样!都让开都让开,我这里才是最值得一提的大新闻!告诉你们,就在大约二十天之前,武田和上杉,又一次在北信浓开战啦!” “啊?是不是还在川中岛?” “确实,确实你这个最值得一讲!” “赶紧赶紧啊,我再请三瓶酒!” …… 京都相国寺西门出口,约莫一百五十步之外,是一处方圆百尺,外有庭院,内设层楼的宿屋。由于店主将两个女儿派到寺中要人那里学习佛法,又时时不忘向那些视财帛如浮云的高贤大德们进贡孔方兄,得以令僧兵保护治安,不受宵小蟊贼袭扰;又有高人在奉行面前说话,对店中侍女“被自愿”提供服务的事情,以及食酒物资的关税睁只眼闭只眼。 甚至还有一些修行尚浅,佛性不足的年轻和尚,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将附近其他宿屋、酒屋、赌场、鲸屋乃至歌舞伎小屋之类的娱乐场所都砸烂赶跑了。当然,明事理的人都知道,这一定是一小撮恶僧的个人行为,绝不可能是堂堂临济宗相国寺派的官方指示。 受害者固然值得同情,但有的受害者却造谣生事,污蔑中伤,说“和尚睡了女人拿了钱便帮人办事”什么的,这就是自取其辱了。 有了这么复杂的背景,店主仍然不怎么涨价,服务态度也依然良好,于是这宿屋的生意,那是不可能差得了的。 天南地北各处的客商和行者,有的原本在故乡不是什么健谈的人,但一到了这京都,再灌上两口黄汤,总难免要受到气氛感染,吹些天马行空,海市蜃楼的牛皮。 这个刚说完“我七舅老爷他三外甥女在毛利家吉田郡山城作仆佣,专门给夫人小姐洗腰带”,那个便要讲“我表姐夫的发小是织田家岐阜城的卫兵,整天在二之丸门口扛着长枪站岗”。 总之便是羚羊挂角不着边际。 但京都这边地方,人们的觉悟和敏感性倒也是很高。 这天正聊得火热时,忽然有一行数名着甲佩刀的武士老爷神色不耐地推门而入,酒客的议论声顷刻就戛然而止,纷纷专注于杯中碟中碗中之物,或是趴在桌上倒在地上休息。 那些武士毫不遮掩地带着“来者不善”的气息,进来一句话不说,只面无表情冷冷环视,然后站定等待带头的那名头目发话。 他们不少身上倒是有家纹的,身份其实不难辨认,不过大厅中众人察觉到空气中的紧张气氛,并不敢盯着看,生怕惹恼了煞星引来无妄之灾。 原本捧着茶杯眯着眼休息的店主手里迅速悄悄捏起一点细碎金银,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出来,竭尽全力弯下腰去,头低到人家胯下的高度去,小心陪着笑道:“几位老爷看着面熟,是幕府的贵人吧?今日怎么有空来这小店捧场?要不要赏个脸,尝尝我这里用新麦做的糕点?不是我自吹,那可真是不错,相国寺里的宗临、宗恩二位大师,那可是一直赞不绝口,吩咐我每月要送三次过去呢……” 这作派虽谄媚却并不卑微,没有战战兢兢跪下迎接,反而是隐约提到自家店铺与相国寺的密切关系,说明店主其实也并不怎么害怕寻常下层武士。姿态做的这么低,纯粹是闷声发大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却不想,那带队的中年武士依然一脸冷峻,没有任何动作,连那点细碎金银都是淡淡看了一眼没有去接,只讲店主上下打量了一番,哼了一声,没好气道:“知道我们的来历就好!幕府要在这附近办点事,待会不论听到什么声音,最好不要出来看热闹,老实锁上门,呆在房间里!否则,被当做贼人同党,一刀砍死的话,别怪我没提醒!” 此话一出,那店主目瞪口呆,手腕一抖,细碎金银掉在地上一阵脆响,也顾不上捡了。 几十年来京都数次政变杀得血流成河,公卿百官里面不乏被杀害者,幕府高层更是死了不计其数,但大相国寺作为临济宗的大本山之一,一直没出过问题。 今日竟有人在此动手,这大概是与佐佐成政放火比叡山,松永久秀烧毁大东寺一个等级的惊闻了。 一般地区的百姓,看到有强人作乱会寻求大名的庇护,会为大名的倒台感到忧虑。而近畿地区,很长时间没有强势大名,人民是依附寺社来保平安的。寺社若垮掉,又没有代替物的话,那简直意味着旧秩序的末日。 …… 遗憾的是,宿屋店主与旅客们的想法并不重要。 面对着全副武装的武士军队,他们只能老老实实抱着头,锁紧门窗瑟瑟发抖,祈祷即将到来的变乱不会波及自己。 行商当然会雇佣“用心棒”,甚至自己就能舞刀弄枪,可是,谁也不敢与甲胄齐全,持着大枪和名刀的武士老爷们正面对抗。 这可不是乡间那些弄把野太刀,梳个乱发髻,就自称武士骗吃骗喝的浪人恶党,而是实打实的幕府旗本。 过了少顷片刻,只听得窗外门外,人声脚步声渐渐越来越大,有胆子稍大的望一眼,见有许多披着立兜和具足的官兵来来往往,将街道四面封锁住,总人数怕是有几百上千。 一会儿忽然听到“看什么看”的叱骂,然后一声脆响和惨叫,一缕鲜红色液体飞溅到宿屋大厅的窗沿上,吓得里面的人大气也不敢出了。 看上去是有愣头青不怕死看热闹,当场给正法了! 此时距离武士们到来,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但众人均感受到胆战心惊,度日如年,只后悔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来京都做生意。 没人有心思吹牛了,甚至连说话都不敢。屋子里散发着令人尴尬的气氛。一个个刚才争着抢风头的人,现在恨不得变成透明的。 大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会不会被牵连进去,不知道啥时能结束。 如此压抑之下,过了很长时间——又或许只是一小会儿,但让人感觉很长——终于又有了值得一提的响动。 门外有人大声喊叫说: “诛杀蒙蔽公方大人的尾张乱党!” 接着武士们一齐高声呼喊: “诛杀尾张乱党!” 然后一阵剧烈而又杂乱的奔跑声、金属碰撞声、喊杀声,奇怪的吆喝声,间或从外面传来。看了是两派相争已经有了死者, 跟尾张一点关系没有的旅客松了口气,更加小心翼翼地埋起头两耳不闻窗外事。 少数祖籍是尾张,或者在尾张开店做生意,或者与尾张人有重要合作的商人,就不免要惨白着脸,壮起胆子,战战兢兢地悄悄往外探望了。 接着似乎有两股势力交战,开始产生刀剑相加、利刃入肉以及痛苦惨叫的声音,而且越来越多。 片刻之后,店中众人又听到一个震耳欲聋、粗犷豪烈的超级大嗓门,似乎是有个声音洪亮的人来到门外: “哈哈,没想到藤吉郎打探到的是真情报!嘿,区区京都弱兵,竟然也有斗胆一搏的时候,也好,死在我柴田胜家手里,倒也不愧是条汉子,去了黄泉,也能说是对得起自己肚脐下面那点玩意儿了!哈哈,儿郎们随我杀啊,让这班京都的文化人,看看我们乡下武士的厉害!” 然后,更多的脚步声,更响的喊杀声出现了,虽然看不见——其实是不敢看,但用耳朵听,就能隐约感觉到:人数未必比前面那支队伍多,气势却绝对比前面那支队伍强。 一个趴到桌底下的尾张商人忽然惊喜地低声自语:“我知道,这是咱们尾张国下社乡的豪杰,破竹柴田大人!” 第二章 计划与变化 “怎么会这样呢?”三渊藤英面如死灰,脸上的皱纹与额前的白发仿佛一瞬间扩散开来,势力范围翻了几倍。 “怎么会这样呢!”米田求政咬牙切齿,一副择人欲噬的表情,握着刀柄的双手青筋直冒,不知道是想砍谁。 原本的想法,是趁对方没有戒备之时,杀死“尾张奸臣”当中的几个头目,令其措手不及,然后找到公方大人,将他老人家“护送”到安全地带,以幕府的名义,号召近畿各路豪杰一道“惩奸除恶,拨乱反正”。 正好得知,柴田胜家与木下秀吉要在这天陪同足利义昭一起到相国寺,商量一些寺社相关事务,三渊藤英、米田求政等人便暗地串联起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组织起来数百人,试图“举大事”。 起初行动非常顺利,轻松杀掉了那几个尾张恶贼的随从。 但是,轿子里并没有看到正主。 公方大人的踪影更是全然见不到。 反而外围忽然一瞬间冒出许多士兵,尽皆在两条上臂缠着特殊颜色的带子,一看就是蓄谋已久的,对三渊藤英、米田求政等人发起伏击。 带头的那个黑甲武士,虎背熊腰,洪声如雷,很明显就是著名的“破瓶柴田”无疑。近一年以来,他已经在历次作战之中,当着京都人民的面,证明了自己的确对得起称号。 这个凶神恶煞出来吼了几嗓子,敌方的士兵们就瑟瑟发抖,毫无战意了。 他身边那些长期忠于柴田氏的一门众与亲近家臣,无一不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百战老卒,此时知道正是该出力的紧要关头,个个化身虎狼,驱着士卒悍不畏死地猛烈冲锋。 “讨伐尾张乱党”的部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节节败退,要不是街道太窄小被堵死没法逃跑,恐怕已经彻底溃散。 危机时刻,幸而有几个热血沸腾的高层幕臣挺身而出,大喊这口号,勇猛无畏地向柴田胜家邀战。 尾张也有人站出来一对一的欢迎。 然后米田求政三招便被毛受又兵卫击落武器,接着一刀砍落肩甲,伤到左肩,立刻血喷不止,又一刺沿着胸口直入,旋即断气。 另一边仁木义政对上了上原左卫门,还没真正交手,头顶挨了十字纹枪一下猛砸,吃不住力扑倒在地,再被跳过来狠狠踹了一脚,不省人事。 接着就开始有底下的小兵哭着求饶了。 但柴田胜家是打定主意一个不绕,就连跪地请降的,也照杀不误。 窄小的街道上,瞬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空气中弥散着潮湿的血腥气味,与垂死者的哀嚎惨叫相映成趣。 不到半刻钟的功夫,组织“惩奸讨逆”行动的领导者,就差不多到了股价寡人的程度,甚至还来不及考虑是死战到底还是从容切腹。 身形瘦长的三渊藤英,披着一件稍嫌宽大的金色具足,孤零零站在相国寺墙外的一角,身上泥水与血水夹杂成污,仿佛吓傻了一般,痴呆瞪大眼睛扶着刀柄,四周几乎全是要取他性命的敌人,这景象显得可怜,弱小,又无助。 见他这幅样子,士兵们反倒有些迟疑,不知该不该上前看下头颅邀功了。 柴田胜家在后面唤到“留几条活口!”,接着急匆匆赶来,饶有兴味地将三渊藤英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上前一脚踹倒,厉声问道:“细川藤孝呢?细川藤孝那家伙在哪里?” 三渊藤英神游物外,恍若未闻,任凭拳脚加身,仿佛感受不到痛苦。 于是有个恶趣味的士兵拿着枪尖往他双腿之间戳了一下,终于他“啊”的一声惨叫出口,委屈、愤怒而又悲凉地控诉道:“堂堂武士,既然战败,你们杀了我便是!为何要如此折辱!哎哟啊疼死我了……你们尾张人,一点规矩都不讲!唉唉,疼疼!” 柴田胜家很礼貌地扇了他两个巴掌,吐着涂抹再次询问:“细川藤孝在哪里?” “细川藤孝?”三渊藤英这次听清了问题,但他一脸茫然,摇了摇头:“一开始跟我在一起,后面……后面不记得了,好像走散了?喂喂别再戳了哎呀真的好疼!算我求求您啦大爷开恩啊!我都成这幅样子我还有啥隐瞒的啊?手下留情您……要不换个地方别戳这也行啊……还是杀了我吧!啊啊啊……” 士兵们还在饶有兴致的胡闹,但柴田胜家已经眉关紧锁地走开。 然后,从相国寺一道密门处,悄然走出两个人,来到面前。 “如何了?”捏着折扇的明智光秀问到。 “我看还不错吧。”抠着指甲的是木下秀吉。 柴田胜家点点头又摇摇头:“大部分人应该都交待在这了,只是少了细川藤孝,我总感觉有点问题。” 木下秀吉立即严肃起来:“那就证明我的猜想,这家伙很有可能不是真的参与叛乱,而是为别的什么幕后人物效力,只是为了故意捣乱……话说他的儿子,现在好像是在界町,找千利休居士学茶道吧!界町,那可是平手刑部的地盘……” 明智光秀苦笑:“如果是真的,那可不妙,至少他这一撺掇,就逼迫我们不得不提前发动了,其实目前并非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之时啊!唉……” 柴田胜家沉默了一会儿,语带侥幸地说:“必须要提前发动吗?就不能设法再拖延一点点……” “必须。”木下秀吉很罕见地径直打断了柴田的话:“足利……公方大人就算是头猪,也不会不知道今天这个事,而一旦知道了,他就一定会迅速警觉。我们尽管有一些欺瞒隐蔽的手段,但那只是锦上添花的,不能把宝押在那上面。” “……你说得对。”柴田胜家脸色连连变化,也很罕见地接受了木下的说法,叹气道:“原来我准备在三天内组织五千军队,现在顶多只有一半了,能不能镇得住京都,恐怕很难讲了。” “是啊,与尾张、伊势、近江各地也还没达成一致。”明智光秀亦连连摇头:“事后再沟通,便成了贸然惊扰,大概又要多花许多心思,才能取得列国豪杰的支持——至少是不反对。” “除此之外还有钱的问题。”木下秀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补充道:“尚未到账的一万七千贯可能没机会拿了,剩下最后一批有所动摇幕臣也来不及拉拢过来,确实准备一点都不充分,但是——” 说到这里,木下秀吉忽然抬起头,尖嘴猴腮之上呈现出不容置疑的坚定神情,微笑着一字一句地说到:“我们随着主公,从尾张一路至此,路上不知经过多少艰难险阻,如今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么些年,鄙人从来没怀疑过,最终夺得天下的,一定是非织田弹正莫属!什么浅井、平手、竹中之流,在主公面前,就如星火之于日月一样,不值得一提!” “说的没错!你这猴子,现在倒真有个人样!”柴田胜家爽朗大笑,搂过木下秀吉的肩膀道:“好兄弟,以前我还曾嘲笑欺负过你,真是瞎了眼啊,以后你想怎么报复回来,我权六绝无二话,就算让我背着木柴道歉也没关系。” “什么背着木柴道歉……”木下秀吉一愣,接着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柴田殿不必如此,我一直没有放在心上过。” “那叫做‘负荆请罪’,乃是一千多年以前,唐土发生的一桩逸话,说的是当时著名大诸侯,赵国的两个重臣……嗨!”明智光秀下意识开始科普,说着说着又忽然停下,摇摇头自嘲道:“如此紧要关头,我说这些不相干的做什么?正事要紧!” “哈哈!”柴田胜家咧嘴大笑,然后伸出另一支胳膊,把明智光秀的脖子也搂过来,亲切道:“我以前是最讨厌京都这一套文绉绉的东西了!但今天看你就很顺眼,一点都不让人讨厌啊,柑橘头!” 闹了一会儿柴田胜家才放开两人,端正神色说:“那就不耽搁了,赶紧办正事吧!今天中午之前发动的话,足利……公方大人是一定反应不及的,他现在还在庙里,跟老和尚谈佛法呢,守门的里面有我的人,不会让任何人去打扰的!” “好好!”木下秀吉握紧双拳,鼓起腮帮,兴奋道:“首先是一定要掌握公方大人这张牌,然后务必毫发无伤地救出织田弹正!另外的余地……我知道人手很紧张,可能没什么余力了,但是我建议还是要盯住可疑人员!” “我同意。”明智光秀凝神道:“平手家的河田那里有几百随从,需要派人看住,必要时动用武力。还有木下殿的弟弟,他所在的那间商屋也十分可疑。另外就是细川藤孝大人……我跟他算是很熟,很了解他的日常行踪,我会尽量找到他。” “那就拜托了!”柴田胜家点点头,然后看向麾下的士兵们,慨然道:“这些事情我权六不太擅长,就不多说了。我接下里几天的任务,就是尽量凑出更强的战斗力来,需要动刀动枪的事,你们尽管说一声就好!” 说到这里,三人对视一眼,伸手握在一起,齐声道:“织田弹正一定会武运长久!我等三人,将来一定都会出人头地,成为一方诸侯!” 第三章 细川藤孝的选择 一般情况下,作为知名文化人的细川藤孝总是很注意容姿风仪,时刻保持着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博览群书,和蔼可亲的姿态。 但如果身边只有极少数亲信家臣在场,偶尔也会放飞自我,不修边幅。 比如此刻就四仰八叉没精打采地躺在乱糟糟的废弃仓库地板上,双目无神盯着天花板,随手拿着一根枯树枝,嘴里念念叨叨,不知道在数些什么。 此处离相国寺附近的战场已经有一段距离了,血腥气已经完全闻不到,声响也彻底听不见,呈现出一片安静悠闲百无聊赖的气氛。 但身为细川家谱代笔头,名叫做“有吉立言”的中年武士,却是一脸焦急和担忧,反复走来走去,不时向外张望,完全坐不住。 来回踱步半天,细川藤孝终于也忍不住皱着眉看过来。 但还没出声阻止,反倒是有吉立言先开口询问:“主公,我们就这么让三渊大人、米田大人,仁木大人他们身处绝境了吗?像今天这样,可以说是死得毫无价值,真是……真是要为他们感到不值啊!” 细川藤孝听了这话,皱了皱眉,伸个懒腰,没好气道:“他们至少试探到了柴田、木下、明智那帮人的布置,这是很重要的,众人的牺牲是有价值的。不过我们还有更多事情要做,只能悄悄离开。” “更多事情……难道您是提前预料到了……”有吉立言感到疑惑。因为他作为笔头家臣,并没有听过后续安排,也不太理解自己的主君在干什么。 “正是。”细川藤孝直起身子,叹道:“前几天你应该记得,三渊、米田带着几个人一起来找我,当天我就觉得,那一行人里面似乎有可疑的人,后面通过一些其他手段基本确认了……所以他们已经处在必死无疑的环境中了。能打乱柴田、木下他们的布置,已经足够幸运。此时我若随之一起赴死,徒然只取虚名,却对幕府的危机没有任何帮助啊!” “原来如此!”有吉立言悚然一惊,吓得不轻,沉默片刻才到:“没想到那些尾张人,在京都经营到了这个程度,随便一次聚会当中就存在耳目……但是现在,连三渊、米田几位大人怕是都已经遭了不测,仅仅剩下我们那还能……” 其实他内心想说的是——主公你以前跟织田一派的关系不是挺好的吗,还跟明智光秀约了儿女亲家的,今天一下子变成幕府忠犬,这个画风请恕老臣一时难以适应…… 当然有吉立言也不是傻子,这话肯定不会说出口的,只是在内心腹诽了一番而已。 “绝不是我们孤军奋战,放心吧!”细川藤孝安慰道:“至少,还能有另一个尾张人帮助我们!” “是南海道的平手刑部大人吗?”有吉立言是明知故问了。 少主熊千代,前往和泉国界町向千利休居士学习茶道,这是所有家臣都清楚的。 而有吉立言作为笔头,还能接触更多内幕,他隐约知道,熊千代的主要任务其实是作为一个使者和人质,向平手刑部表达效忠之意。 “话说,公方大人被柴田、木下等人挟持,与被平手刑部所拥戴利用,两者之间有什么大的区别吗?咱们细川家,虽然只是庶出支流,却也算是多年为幕府效忠的肱骨之臣,难道今日竟要卖主求荣了?” ——这话有吉立言只敢在肚子里想一想,万分不能透露出半个字来。 他作为一个纯正的谱代家臣,早已与主家荣辱一体,兴衰与共,纵然内心并不认同,也必须要跟随主君一齐行动,毫无后退余地。 细川藤孝只是故作高深,微微一笑,示意一切尽在不言中。 忽然,废弃的仓库某处响起有节奏的轻微响动声。 几个家臣警惕地握住刀柄,细川藤孝却是猛的一个翻身站起来,抚平衣服上各处褶皱,拭去刚才沾染的灰尘,重新恢复到日常的模样,清了清嗓子,礼仪备至的温言开口道:“是服部殿来了吗?鄙人一直在此恭候。” 也不知道是在跟谁打招呼。 然后,废弃仓库里的一面墙吱吱呀呀地被拉开——那竟是一扇伪装起来的密门。 走进来一个平平无奇,身无长处的黑衣男子。 那人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了两下,发出比哭还难听的声音,弯下身子回礼道:“平手刑部大人吩咐我一定要将他的问候,带给细川大人。” “真是受宠若惊。”细川藤孝客气了一句,随即挥手介绍到:“在场的几位,都是我视若兄弟手足的心腹家臣,这位是有吉立言,然后是泽村吉长,下面是三刀谷六兵卫,北村甚左卫门……” “幸会幸会。” 被唤作“服部殿”的黑衣人身后也跟着几个随从,却没有通报姓名的打算。 “拜见服部殿。” 众人简单地相互见礼。 在场有的人已经猜到,面前这黑衣人,应该就是传说中为平手刑部掌握秘密部队的特务头子服部秀安。 稍作寒暄,细川藤孝立即忍不住提问:“不知我的话带到刑部大人面前了吗?他老人家有何吩咐?在下一定竭尽全力执行命令。” 服部秀安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轻叹道:“我向和泉发了急报,估计那边已经收到了。但可惜的是,信使尚未返程,京都就已经生变,来不及等刑部大人的命令了。” “那我们……”细川藤孝脸上一惊,咬紧了嘴唇:“您有什么高见?或者说,刑部大人应该有预先安排好的计划吧……”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认为按照原定计划去执行是最好不过的。”服部秀安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说:“细川大人愿意帮忙再好不过了,我希望您与我一道去见几个人……虽然平手家已经与那几个目标有过不少接触,但都是间接的,如果您能出马,说服他们的成功率就更大了。” “我明白了。这是义不容辞之事。”细川藤孝没有问目标具体是谁,一口便应承下来,随即又皱了皱眉:“不过,到这个阶段再去试图说服别人,恐怕有点晚了吧!万一话不投机,无法顺利沟通的话……” “这也是没办法的。”服部秀安道:“那些人正常情况下并不愿意轻易与我见面,之前只是承诺说,万一京都有变,会优先考虑向平手家靠拢而已。所以我也只能等到确实生变之后,再去尝试联络了。” “但始终还是……”细川藤孝的眉头皱得很深。 见状服部秀安笑了笑,说:“不用挂虑了,其实,刑部大人为了预防京都出事,已经在两个月前唤醒了一批潜伏在京都长达数年的人员。这批人的身份,连我也是两个月前去唤醒他们时,才第一次知道的。这次主要的行动者将会是他们,我和您要去做的,只是次要的事。” “原来如此,次要的事吗……”细川藤孝松了口气又感到有些失落。 服部秀安察觉到对方的情绪,立即又补充到:“细川大人,您无需担心。这次您及时传来信息,让我有时间提前准备,又引导三渊、米田等人主动出击,扰乱了柴田、木下等人的布置,使他们露出破绽,凭借这两件事情,刑部大人一定会记住牢记您的协助之情!” “明白,明白。”细川藤孝竭力做出平常心的姿态,勉强笑道:“我只需听从刑部大人的吩咐即可,不敢对他老人家的决定有任何置喙。” “啊呀,何必这么拘束。”服部秀安想了一会儿,试图安抚,于是开口道:“其实现有我们有好几批人在京都行动,都在执行不同的任务,只有一个是正面主要作战,其他人都是在侧面协助,执行次要的工作。虽然说是次要的,但只要能形成合力的话,就能充分牵制敌方的精力,为最终的胜利提供帮助。” “我完全理解。”细川藤孝并未因此安定下来。他已经看出,服部秀安在情报的分享上面,是有所保留的。 或许刚才所说的话大部分是真的,只有关键部分是假的,又或者全部是真的,但漏掉了什么特别重要的条件。 不管怎么样,总之就是没有完全给予信任。 如此关键时刻,仍然不被彻底信任,细川藤孝感到有些危险。 虽然说,原因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从武田家的幽禁当中脱出之后,才临时决定要加入,短期内得不到信任也是正常。 就算把儿子送过去当人质又怎么样呢?这个世界上,为了权势地位,荣华富贵,不顾惜亲生儿子性命的人,可从来不缺。大不了多娶几个老婆再生就是了。 换位思考,设身处地,细川藤孝也觉得“若我是平手刑部,也会做出一样决定。” 可以理解。 但理解归理解。内心里还是很不好受。 细川藤孝感到心里微微有根刺,让自己将来无法全心全意向平手效忠。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没这根刺,也一样不会对平手全心全意效忠。 “让我们为壮烈牺牲的三渊、米田等勇士致敬吧,我们平手家会继承遗志,接近全力保卫幕府,保卫公方大人的!”服部秀安以这句话做了结尾。 虽然脸上的表情并不是很合适——没办法,他在外交场面缺乏天赋,经验也不多。 “致敬!继承遗志!”细川藤孝马上一脸沉痛和肃然地跟上。作为一个专业人士他的演技可就比服部秀安强多了。 但他的几个家臣神色都很尴尬,一声不吭,明显是被脸皮和良心之类的有害物给束缚住了。 第四章 鸡鸣狗盗者 细川藤孝以及其部署被服部秀安带领着,隐蔽身形悄然地穿过了暗门和小巷,要去做一些“次要的工作”。 路上他稍微有些走神,一直在思考着,平手刑部大人究竟安排了谁去完成“主要的工作”。 答案就在自己身边不到两百步的距离之内——这种事情当然很难想象,但如果是富有情报经验的精英忍者,倒也有一定机会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一些线索的。 可惜细川藤孝并不是“富有情报经验的精英忍者”。 他麾下也没有这样的人。 …… “既然都到了,姑且自我介绍一下。”双目无神打着呵欠的大众脸男士很随意开了口:“我左边这个是文武两道无所不能的天才少女,根据刑部大人的安排,叫做凉宫春日。右边是朝比奈实玖榴,善于利用天生优势与男性沟通。本来还有两个同伴,但是古泉负了伤,而长门患病失忆。至于我……刑部大人没有安排正式化名,我也没兴趣想一个,反正各位不需要喊我,有事找凉宫沟通即可。” “相信我伊藤诚的名声,你们应该知道一点。至少服部大人应该向你们提一下……”一个相貌不算过于出众却有种莫名吸引人气场的年轻男子微微一笑:“没错我并没有死。而且西园寺大人与桂大人已经同意与我合作了,虽然依然痛恨我,但毕竟是为了独生女儿嘛……” “嗯……其实我觉得并不需要化名,但是刑部大人一定非要叫我罗伦斯……”外表忠厚的南蛮商人无奈地挠了挠头皮说:“我擅长驯养动物,一直奉命在京都养狼狗。对了我的妻子是被狼养大的孤儿所以性格有点奇怪请不要在意,我并不清楚为什么刑部大人必须叫她赫萝……” 短暂的沉默与观察之后,名叫凉宫春日的年轻女子上前一步,双手抱胸,皱着眉道:“虽然之前并不了解你们的身份,今天多少有些惊讶,但我记得,平手刑部应该在京都安排了五个分队的。” “啊哈哈哈,美丽小姐的提问,当然应该毫不吝啬地作答。”伊藤诚躬身微笑道:“可能平手刑部并不希望我知道太多,不过……事实上我大概清楚,上条和御坂、一方他们是因为所谓‘厌倦这种生活想当平凡人’这种理由,而遭到了处理。吁……在美丽的凉宫小姐面前说这个真是大煞风景……” “这样的话,老夫也分享一个消息好了。”罗伦斯憨厚一笑,仿佛毫无心机:“平泽、秋山那几位女士是以乐团身份做掩护的,结果却一不小心发展太好,名气太大,导致意外的灾祸……今日她们本该出现在这里,可惜……” “是这样啊!”听闻了同伴的遭遇,天才少女不仅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握紧了双拳,兴奋道:“有意思!真有意思!现在的工作比以前在神社里烧香有意思太多了!喂喂阿虚,你的表情一点也不惊讶啊,难道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嘛!” “讨论得还真热闹啊!”本已离去的服部秀安不知何时忽然又再次出现,环视一眼冷冷道:“确实刑部大人说过你们身份特殊,只要能完成任务一切过错都能原谅,就连我也只是知道你们的身份而没有权力发出命令……但我想提醒一下,几年以来,刑部大人前后派出的‘暗部特行队’一共不是五组,而是十组!针对这个数字,你们好好想一想吧!” 后面是一脸震惊的细川藤孝,他只是被带过来顺路认一下人头,防止出现误会的。 但细川藤孝的脑子相当灵活耐用,仅从只言片语中就意识到,自己知道了不得了的东西。他一方面有些恐惧,另一方面又感到庆幸。 路上的时候,服部秀安也透露了一点隐晦的信息。 综合来看,这几年平手刑部花费了巨量资金,在京都附近安排了许多潜伏者。这些潜伏者各怀绝技,但平时只会执行极少量简单且没有具体方向的任务,他们的潜伏只是为了等待有朝一日起到关键性作用。 经年累月下来,其中会有多少人发生意外,导致投资失败,这个概率是可想而知的。 服部秀安说是“派了十组”,今天只看三组。 那么实际会不会不止十组?或者有的组连服部秀安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提前预料到京都会有动乱,费这么大精力干得不偿失的事情只能认为是脑子抽风了。 实际上,平手汎秀本来是出于对“历史惯性”的担忧,为“本能寺之变”才安排了这些耗费奢靡的对策。 阴差阳错,被用在预料之外的地方了。 …… “……我们人数终究不多,虽然各位身怀绝技,也需要谨慎,应该好好借势才对,幸运的是对方能用的人手也很不足够,所以,如此这般……” 服部秀安很清晰地说出了计划。 然后细川藤孝内心就暗地判断,所谓“刑部大人的命令尚未到达”绝对是个谎言。 因为他与服部秀安打过不少次的交道了,大概知道这家伙的真实智术水平。 当然细川藤孝肯定不会把心里所想的表达出来。 其余各组人手听了命令神色各异,有的担忧有的兴奋,有的不以为意有的还在思索。 但是只有凉宫春日桀骜不驯地双手叉腰高扬起头,对着服部秀安公然露出不满的态度,傲然道:“凭什么是由你发号施令呢?搞清楚,虽然我是觉得很好玩,愿意参与,但我并不是任何人的属下,包括你们那个听起来很厉害的刑部大人!我看你的计划也就那么回事,根本不够有趣啊……” 她喋喋不休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伊藤诚组和罗伦斯组都目瞪口呆了,前者忘了保持诱人风姿,后者也顾不上假装憨厚。他俩虽然也是比较肆意妄为,胆大包天,悍不畏死的人了——否则也不至于得罪不该得罪的人被迫跑路最终干上这行——但他们两人还是被凉宫春日给吓了一跳。 素来被认为是“铁面鬼王”的服部秀安一时也愣住了。 部下要敢这么说话,早拖出去填濑户内海了。 但面前这几组人,刑部大人是明确说了“潜伏者工作性质特殊,你只是通知他们行动的人,不可颐指气使。” 于是,善于执行命令而完全不善于思考的服部秀安脑子顿时凝固。 幸好这时候,那个十分懒散,没有化名的男子淡淡出声道:“好了春日,这次是正经事就姑且听话,以后再陪你随便闹如何?” 说来也巧,原本嚣张到连天地都不服的凉宫春日,听了这个声音,只不高兴地噘着嘴,低着头小声道:“知道了阿虚。” 接着好像是不满于自己的表现,忽又气鼓鼓地抱着胸侧着脑袋重重哼了一下,小声自言自语道:“阿虚大笨蛋!以后再也不扎马尾啦!” 至于她脸上绯红一片的表情,却不知道为何而起的了。 罗伦斯见状啧啧称奇:“骄傲强大的外表之下,内心其实是百分之百服从丈夫安排的传统扶桑女子,却在嘴上不肯认输……真是令我大开眼界的异国情调。” 伊藤诚则是连连摇头叹息:“唉,在凉宫小姐面前,就算是言叶和世界也会黯然失色,可惜……人家不知道,我还是清楚那个被叫做‘阿虚’的人有多可怕的……” “唉……就说不要叫我阿虚。”懒散惫怠的男子扶着额摇头道:“刑部大人这么叫也就算了,你们乱称呼的话,我怕我听多了会生气,万一做出一些令彼此都后悔的事来……另外春日是会听话的,请服部殿放心。” 凉宫春日本来又要发作,在阿虚的注视下虽然不情愿,还是温顺地低下头噘着嘴一言不发。 “啊哈哈,一点点小问题,各位不要介意哟~”被说成是“善于利用天生优势与男性沟通”的朝比奈实玖榴露出可以甜死人的微笑,出来打圆场。 她胸前那极端吸引人注意的本钱随着笑声一颤一颤的,分外醒目。 伊藤诚见状眼都直了,下意识就要往上走,只是忽然想到什么,停住动作,警惕地问道:“话说您和虚君的关系究竟是哪种呢?对您出手会不会被……” “啊哈,伊藤大人,这是不能告诉您的禁止事项噢!”朝比奈实玖榴眯起一只眼睛,歪着脑袋,将右手食指竖在嘴巴边。 “人和人之间真麻烦,狼和狼之间就很简单。”罗伦斯那个据说是“被狼养大”的妻子赫萝冷静地说了唯一一句台词。 “那么就请迅速开始。”服部秀安依然是死人一般的表情,但内心总算深深舒了口气,同时感到深深的疲惫。 这都还没正式开始行动,就已经让人觉得乱七八糟的了,一群鸡鸣狗盗之徒,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真本事,究竟能不能完成刑部大人的重托呢? 感觉完全不靠谱,却又无可奈何。 瞬间屋子里的人一个一个消失不见,只剩下细川藤孝来请教:“我们是不是也抓紧时间呢?” 见到闻名天下的文化人对自己客客气气的样子,服部秀安终于找回一点状态,振作精神,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带人开始行动。 第五章 明修暗度 元龟七年(1573年)六月初四,注定是个值得铭记的日子。 一阵紧张和忙乱之后,“本能寺三杰”再次汇集。 “周围差不多清扫完了,以相国寺为中心,五百步外应该都被我们的人掌握,只等着最后的行动了。”柴田胜家边说边喘着气,腰背也挺得不太直了。可见随着年龄增长他也终究不像以往那样豪勇无匹了。 “我也准备得差不多,随时可以动手。”木下秀吉紧紧咬着一根稻草,目光在寺内个某两个方向用力的来回移动,“公方大人的侍卫还真不少,织田弹正身边的看守也很警觉,万一失败的话……如果能再有两三个月准备就好了。” “失败了大不了一死吧!”柴田胜家倒是看得很开,满不在乎地说道:“比起憋屈地活着,我宁愿赌一把大的!整天向足利义昭那家伙拍马屁,实在太受不了啦!话说回来那家伙倒也真的相信了……” “其实您演得还不错。”明智光秀笑道,“偶尔一些不耐烦和冲动的举止反而降低了怀疑,加强了真实感。” “公方大人,并非愚者。虽然远远及不上织田弹正。”木下秀吉摇头道:“只是过得太顺利,就放松了基本的警惕。先不谈这个,话说,附近有什么反应吗?” “对,回到正题吧。”明智光秀收敛笑容,皱眉道:“今日我一直在小心监视,刚才平手家的河田忽然带了人马声称要到幕府觐见,另外,木下殿的弟弟也离开居所领着一队商人朝这个方向过来。并且,疑为竹中氏亲眷所掌握的明敏寺群僧也有所异动……我姑且一一派人拖住,但肯定拖不了太久。” “绝不能让他们打扰我们的计划,最好不要让任何人靠近相国寺。”柴田胜家立即接过话头,果断下定决心:“我这就点出九百人,分为三队,拦住这三伙人!万一他们真的硬来,只靠柑橘头你的部下肯定不足够!” “九百太多了!”明智光秀严肃反驳:“相国寺才是最重要的地方!” “但若拦不住平手或竹中的部下,也会有很大风险!”柴田胜家坚持己见。 “折中一下,六百吧!”木下秀吉不小心咬断了口里叼着的稻草,皱眉道:“二位所说的都有道理,但人数有限也是没办法的!只能怪三渊藤英、米田求政他们忽然发动,完全打乱了我们的安排……” “好吧!”柴田胜家做出让步,“我会派出最得力的家臣,每个方向两百人,如果抱着必死的决心,应该能拦得住,至少拦到我们行动成功!” “别忘了,我们救出织田弹正、并且掌握住公方大人之后,还有尽可能占领二条城。”明智光秀提醒道。 “二条城有一半的守卫会在适当情况下倒戈的,另一半忠诚度也高不到那里去。”木下秀吉安慰道,“不要在意那个了,先做好眼前的事。” “放心吧。”柴田胜家拍了拍胸脯,“我绝对不会让平手、竹中的人马靠近相国寺的!” “我并非不相信您,只是……”明智光秀依然十分忧虑:“我担心,他们还暗藏了别的安排,或者,还有其他势力的人手我们没发现?” “好了好了,别多想了!”木下秀吉笃定说到:“京都是什么地方?是全天下都盯着看的地方,在这里想藏住一支部队可是很难的,而且我们也仔细调查过好多回了!除非有人提前几年就布置好了人手,并且一直不动声色的潜伏下来,什么任务都不做,否则一定会产生蛛丝马迹让人发现!” “没错,猴子讲得很对,我也正想这么说!” “确有此理,可能是我多心了……如果真有谁那么有先见之明,输给他也是无话可说了。” 柴田和明智终于不再争论了。 “还有两位别忘了……”木下秀吉忽然诡笑了一下,“当年大家都以为织田家的‘飨谈’被浅井家破坏光了,其实还有一些人侥幸活下来,而且也没有换新工作的……” …… “诸位还请加快脚步,这是无比关键的时刻,我等将来的荣辱存亡,或许都要看今日的表现了!” 河田长亲心急如焚,不断催促身边的三百名护卫。 尽管士兵们的速度已经很快了。 六月上旬,天气已经渐渐热了起来,全副武装地在街道上行军真的是很不容易,要求走得更快,其实有点过分。 但是河田长亲一贯大公无私,赏罚分明,在基层很有威望,加之大伤初愈就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其他人也就不好意思抱怨了。 好歹这三百人是平手汎秀从亲卫和旗本里抽调的精英,战斗力与纪律性都相当可观。 话说河田长亲一收到友军传来的密信,听说柴田、木下、明智等人的举止,便大惊失色,火急火燎地立刻动身,打着觐见幕府,商议要事的旗号,急速出发。 以他的政治觉悟,当然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但他的政治头脑又没有高到可以想出巧妙办法的程度。 只能硬着头皮,带着身边仅有的三百人,尝试看能不能起到作用。 如果真让那三个家伙放出织田信长,再挟持足利义昭,然后与岐阜城的织田信忠内外呼应的话……那平手家的地位可就相当尴尬了。 必须尝试阻止。 河田长亲带着三百卫士,疾行良久,一路向北,毫无阻拦,眼看离目标已经不太远,忽然被人堵住。 对面亦是数百人占据街道,据守以待,为首的将领声称是“毛受又兵卫,奉公方大人之命,幕府有要事正在办,暂时不允许任何人接近相国寺!” 听这名字河田长亲便知道拦路者乃是柴田胜家的部下,而绝非是足利义昭派出来的。 但却丝毫没有任何办法。 强行冲过去显然不太现实。自己这边固然都是平手家的精锐勇士,对方那厢看上去也是柴田家的热血郎党,这狭小的街道上一旦开打起来必然是激烈鏖战,不管胜负如何,肯定来不及干涉“正事”了。 向东西方向绕路,也不可能。对方特意出来拦你,又不是傻子,你往东他也往东,你往西他也往西,只要隔着百十步挡住去路即可。大家都是两条肉腿走路,你脚下又没有风火轮加速,凭什么能绕开? 也别说“事先知道就不走这条路”的话,事发突然哪里来得及先派斥候探路,只能闷头行动,对面以逸待劳怎么都能阻截得住。 于是河田长亲只能陷入痛苦的思索—— 倘若当真无法干涉对方行动,那就万万不能擅自先行动用武力,否则给予了口实,后面可能会有很多麻烦。 这个时候,只能寄希望于平手刑部大人早有安排,另行妙计了…… …… 同样的遭遇,也发生了在木下秀长的身上。 他同样收到了同僚的报信,然后领着一百八十人,化装成一支商队,以送货为名,接近相国寺。 同样被柴田家的上原左卫门挡住。 河田长亲带着三百全副武装的护卫,面对二百士兵的阻拦,姑且还有强行突破的心思,但木下秀长身边大半都不是专业的战斗人员,很明显是无法主动进攻的。 因此彻底绝望没了想法,只能坐视。 见状木下秀长反倒安定下来,松了口气,内心深处感到有一股自己也想不到的情绪:虽然对不起平手刑部的知遇之恩,但终于不用兄弟之间刀剑相对了。 他相对要乐观一点,认为就算今天什么都不做,平手家也只不过是失去了一些机会而已,谈不上有什么损失和危险。 …… 最淡定的是竹中重治的弟弟竹中重矩。 同样是被柴田胜家的人马挡在相国寺之外好几条街,他一点都不着急,只是淡定的命令部下停止进军,原地待命。 因为竹中重矩知道,自己身边的这二百五十人,全部是低价雇佣的样子货,根本做不了任何指望。 真正负责办正事的人手,早就暗地潜藏进去了。 竹中重矩只觉得无比的激动:没想到我们竹中氏,竟然也有窥视天下霸权的机会。虽然这个机会看上去十分飘渺,难以实现,但仅仅是这一丝渺茫的希望,就足以让人为之疯狂了。 想想这世上有多少人,辛辛苦苦一辈子,连取得立锥之地都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呢! 第六章 犬妖 相国寺东南角的小侧门,随着柴田胜家的调动命令,只剩下二十人把守,左右两边的友军都离得有一段距离,总让人隐约感觉到不安。 “本能寺三杰”判断这道门荒废已久,难以通行,又距离足利义昭和织田信长的所在地较远,应该不是防御重点,稍微放松了防御。 毕竟相国寺还是很大的,需要一万人才可以彻底围堵到水泄不通的程度。 只有千余人的话,就必须捉大放小了。 但一线的士兵们并不知道大局,他们根据双目所能见到的情况,只会因为远离大部队而惶恐不安。 作为足轻组头负责此地的天野辉太郎感到心里怎么都不踏实,似乎隐约能预料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但又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 正午时,他们交替警戒着啃着干粮时,状况发生了。 “哇哇!大狗!会吃人的大狗!” “岂止是大,还会说话,一定是犬妖!是犬妖吧!” “难道是属于天狗一族的……” “救命,救命啊!” 街角附近的房子里,原本居民都受到了“幕府办事闲杂回避”的威胁,又见到了大型流血事件,理应被吓得躲在家里不敢轻易出门了。 但他们忽然跑出来,向凶神恶煞的武士求救,唯一可能是碰上了更可怕的东西。 似乎有好几个住户或商店里的人都跑了出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穿着正装,有的露着臂膀,共同点是全部被吓得不轻。 而且冒出来的人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听到“犬妖”和“天狗”之类的说法,天野辉太郎心提到了嗓子眼,脑中不禁产生奇怪的想法——总不至于是事先不妙的预料生效了吧? 不过身为足轻组头,大小是个军官,总要有点担当才是。 他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呵止住那些逃出来的町民:“安静!这里有我在,什么也不用怕!现在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再敢喧哗,视作乱党,一律处死!” 天野辉太郎的大声警告,令百姓们稍微安静了一会儿。 接下来他们争先恐后跑过来,跪在地上七嘴八舌的哭诉呐喊: “可怕,可怕!我家院子里来了妖怪!” “是大狗,比老虎还大的狗!嘴边还有鲜血!” “妈呀,吓死我了,救命啊!” …… 天野辉太郎听得心烦意乱,从腰间抽出佩刀,狠狠空挥一击,怒道:“一个一个的来!不经我同意不许说话!否则砍下脑袋!” 乱糟糟的十几个町民终于安静下来。 但这时从稍远处的房子又跑出更多大喊大叫慌不择路的男女老少。 这让天野辉太郎大感头疼,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弟弟雪次郎,姑且算是这队人马的副组头,此刻不怀好意地冷笑了一下,不屑道:“什么天狗,犬妖,我看是有人借机生事吧!既然柴田大人都说了,今日宁愿血流成河也不许任何可疑人士接近,不妨先杀了这群聒噪的刁民……” 说着,天野雪次郎已经面目狰狞的举着刀朝着町民走去。 作为组头也作为哥哥的天野辉太郎一时犹豫不决,没想明白到底是阻止弟弟的暴行,还是对这种坚决遵循命令的行为予以支持。 但他很快就不用犹豫了。 因为,他眼睁睁地看见,一条嘴巴上还在滴着血的灰色大狼狗,从一家民居的院子里崩了出来,发出响亮的嚎叫。 每走一步,就留下爪子形状的血印在地上。 以及恶心可怖,仿佛是腐烂了一个月的咸鱼般的扑鼻腥气。 这场景只让人觉得,腥气不是来自鱼而是人类的血肉。 与之伴随的,还有街道上忽然升起滚滚浓烟,一瞬间便遮蔽了大半的视野。 然后传来凄烈而又尖剧,像是从尸骨里挤出来的,让人毛发悚然的奇怪声音:“我……我将饮其世人血……啊,血肉当为祭……吞吃安倍老贼,方能解心头只恨……” “是妖怪,是妖怪啊啊啊!” “安倍……安倍大师封印的犬妖重现了啊!完了完了,死定了!” “快跑,到相国寺里有高僧保护就没事了!” 有个老头吓得瘫在地上尿了裤子,有个年轻女子抱着家人晕倒,也有个长着小胡子的男子不顾士兵的阻拦拼命往相国寺的侧门里跑。 后者的言行举止给了人们提示,町民纷纷以希冀的眼神望向寺里。 “可恶,给我停下!” 天野雪次郎一刀将偷跑男子砍死,令其余人不敢再向前,接着举起沾满血的太刀厉声喊了一句“看我斩杀所谓的犬妖!”,便杀气腾腾地朝着烟雾中的大狼狗冲锋而去。 大狼狗丝毫不怕人,又嚎叫了一声,也迈开爪子迎上去。 天野雪次郎作为一个久经训练全副武装的武士,丝毫不惧,仔细盯着那畜生的一举一动,打算一击致命,破碎无稽之谈的谣言。 但他正要挥刀之时,忽然感觉到脖子、手腕、小腿等具足覆盖不到的地方,似乎被细小的针扎中。 这些针并不怎么引发疼痛,却令人手足无力,心念和动作忽然迟钝起来。 天野雪次郎为之一滞。 稍一分神,再反应过来,已经被大狼狗直挺挺扑倒在地,犬齿离自己的脸庞只有一寸的距离了。 而太刀不知是何时脱手的! “啊”的一声惨叫,被咬掉了鼻子和一大块血肉的天野雪次郎疼晕过去,生死不知。 逃难的町民们更加慌乱紧张,说什么也要往相国寺里跑。 连士兵们都有所动摇。 甚至有人低声说:“刚才那犬妖一叫,雪次郎就全身麻痹不能抵抗,一定是妖怪的法门没跑了!” 唯一异于常人的是足轻组头天野辉太郎,见到弟弟的惨状,他胸中的愤怒与担忧远远超过恐惧,咆哮怒吼一声,双眼变得血红,脸上青筋直冒,抽出刀迎面冲过去,一心要宰了畜生给孪生的弟弟报仇血恨。 这时烟雾已经弥漫到了众人身边,在谁都没注意到的地方,一个佯装逃难的男子,透过天野辉太郎背后具足和兜中间的缝隙,朝后脖颈发出了吹箭。 也有人瞄准着他的膝盖窝与手肘。 然后,天野辉太郎只跑出几步,便也像他的弟弟一样,全身僵住无力,被大狼狗扑倒在地,咬掉脸上的大片血肉。 紧接着咀嚼几口,吐出冒着热气的鼻梁骨,似乎是嫌疑不够好吃。 町民们的精神终于被冲垮,不顾士兵刀枪的阻拦,痛哭流涕心碎胆裂地往相国寺里跑,很多人被吓得直不起腰来,爬也要往里爬。 士兵们也没有足够的斗志去维持秩序了,彼此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能在军官离奇惨死,“犬妖”如此肆掠的情况下,没有跟着町民一起逃跑,就已经对得起他们被认为是“柴田胜家麾下精兵”的称号了。 毕竟是十六世纪的军人,实在不能要求过高。 大狼狗在天野辉太郎、雪次郎两兄弟的血泊之中昂然嚎叫,不知是究竟是在干什么,没有再继续袭击其他人。 但士兵们也只敢远远地站着,举着刀枪与之对峙,不敢上前搏斗。 至少在其他军官来这里接管局势之前,他们不敢。 这时候,稍微有些町民趁着混乱溜进了相国寺,也是没办法了。 第七章 中立派 “细川殿的意思,我等已经了解了。的确现在是到了做出抉择的时候。” 说话的那个面相坚毅的中年人,是大馆晴忠,也是房间中座位靠左这一列人物当中的话事人。 他下首是须发皆白,然而精神依旧健硕,表情十分安详友好的上野清延。 然后是年纪轻轻,五短身材,留着小胡子,神色不安的诹访盛直。 接着还有高而瘦弱,连连咳嗽,满脸蜡黄透着病色,眼神却带着吓人敌意的松田秀藤,以及相貌富态,面白无须,眯着小眼睛不知在想什么的中泽为忠。 再往后的人,就来不及介绍了。 服部秀安只能记住头五个人的名字。 细川藤孝认识的当然要多些,但现在显然不是介绍的好机会。时间如此紧急,大家都没有那么寒暄问候的心情。 这五个人所能代表的,就是幕府内部仅剩的所谓“中立派”。 当年从松永家的囚禁当中,把足利义昭拯救出来之时,在座各位没有任何一人参与过。甚至他们其中很有一些人,还与三好长庆、三好长逸、或者松永久秀之间,保持着相当暧昧的关系。 很显然,这些人很难成为当今公方大人的心腹。 他们基本都没受到什么重用,既不会负责重要的人事与财政事务,也不会被外派到关键性地域掌握防卫工作。 看起来是没什么价值的路人角色。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还是“中立派”。 既不像三渊藤英、米田求政那样,视织田旧将如仇雠,不惜殊死一搏,也不像伊势贞兴、石谷赖辰那样,渐渐被尾张人收买拉拢,改变立场。 其实木下秀吉是想连这批“中立派”一起拉拢来着,可惜仓促发动,还没来得及。毕竟人的精力实在有限,事情必须分轻重缓急。 于是,大馆、上野、诹访、松田、中泽……这些人就成了“政变”时的看客。 至少在服部秀安与细川藤孝登门前,他们真的就是看客。 “看客”的意思是,对足利义昭的忠诚度相当有限,也跟柴田、木下、明智没有太大往来关系,无论谁胜出谁输掉,看客都只能继续做无关的看客。 直到被嫌弃,被清洗掉。 然而…… 平手汎秀纵览了京都局势之后,认为这一批人依旧不乏可以利用的价值。 终究,他们的姓氏是京都人耳熟能详,习以为常的。他们的先人从足利尊氏、足利义满打天下的时代就与室町幕府牢牢绑定在了一起。 这些谱代幕臣已经与足利家荣辱与共太久了,已经成为“室町幕府征夷大将军”这块金字招牌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 当然,这也意味着他们需要与足利家的后人们,一道分享那些历史负担,与体制积弊。 这就是他们从富贵到落魄,命运起伏的理由,也是他们的利用价值所在。 在平手汎秀的预想之中,短期内自己可能没法控制京都,那么只仅仅掌握住足利义昭一人的话,大义名分其实是有缺憾的。 当年魏武帝“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时候,可不只是单独把汉献帝拉到许都供起来,而是接收了随行的文武百官,宫人内宦,浩浩荡荡的一大群呢。 那样才显得圆满。 所以特意交代,一定要顺带把尽量多的谱代幕臣拉上船才是。 这个说服任务交给细川藤孝是最合适的。 至于服部秀安也跟着来了,那关系到另一个原因。 …… 室内右侧的,则是平手家这一方的代表们。 方才细川藤孝已经用他精湛的口才予以了交涉,并且不出意料,理所当然的,令大馆晴忠颇为意动。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可想而知,他们这些“中立派”在足利义昭当政时期并不算很仕途亨通,日后若是换成织田信长掌了权,大概还会更惨。 相比之下,投奔一个愿意给出一定待遇的大势力明显是更优选择。 细川藤孝说话就不再言语,捋着胡须云淡风轻笑而不语,等待对面的人做出反应,或者询问更详细的问题。 可他没想到的是—— 大馆晴忠开口说的却是:“我们当然愿意跟随在平手刑部大人的身后,去捍卫天下大义,秉行武士之道。然而……半个时辰之前,近江的竹中殿也对鄙人提出了相似的建议。究竟应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效忠幕府的办法,难道不应该好好思虑一下吗?” 细川藤孝笑容一滞,随后立即反应过来,心思一转,露出不容置疑的从容姿态,摇头笑道:“没想到近江的竹中殿也与平手刑部大人英雄所见略同……当然,我并不应该怀疑对方匡扶正义的决心,但是人力终有高低之分,无论是官位,声望,还是现存的兵力与财力,抑或过往的履历,恐怕竹中殿,都是难以与平手刑部大人相比的。这并非是我有意折辱竹中殿——正相反竹中殿是我极尊敬的武士,但平手刑部高山仰止,渊渟岳峙,乃是另一个境界的人物,其器量深不见底。” 一番有理有据的吹捧,大馆晴忠不得不点头赞同:“确实如此!竹中殿就算是美浓之麒麟儿,恐怕也难与平手刑部等量齐观。然而……或许……或许英明神武的平手刑部大人,并不需要我们这些卑微而无用的可怜人。反倒是竹中殿那里,情况要差得远,可能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啊!” 话说到这里,言语中索求报酬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听明白了之后,细川藤孝内心不禁有些鄙夷。 他作为一个知名文化人和外交家本来是很擅长“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只是一开始没想到对方这么庸俗直接,居然如此明显的询问具体待遇。 原以为是有更高追求的人呢! 细川藤孝暗藏住内心想法,爽朗一笑说到:“平手刑部大人当然也很需要各位的帮助。事实上,他老人家已经做出了一些具体的安排……等到救出公方大人之后,诸位理应成为幕府新一代体系中的领头力量,当然也需要获取符合身份的安排……纪伊一国内,十六处御料地,共计三万石,将会得到恢复……” “共计三万石”的数字说出口之后,大馆晴忠稍微扬了扬眉毛,不置可否。 见之细川藤孝立即明白,竹中重治出了更优价码,不禁感到后悔。 但临时加价也是不可取的,只会显得过于急切。 细川藤孝保持着微笑,不动声色地思考该怎么办。 而一直不吭声的服部秀安忽然笑了两声,开口道:“真有意思!现在连是否成功救出公方大人,都还不知道,先谈这些,未免过早。话说竹中重治殿下给予你们的承诺,就真的值得相信吗?可有任何保证?” 此话一出,大馆晴忠脸色大变,再也装不出笃定的姿态。 其他人纷纷以不善的眼光望向服部秀安。 话说的很对,他们这群谱代幕臣,看似待价而沽,其实手上筹码相当有限,得到的条件到底能不能兑现,真不好说,完全是色厉内荏的状态。 被人揭露出来,就很尴尬和恼羞成怒了。 但服部秀安完全不去理会敌意的眼神,面无表情地继续说到:“说到保证,我倒可以给你一个。话说几年前,有一位幕臣大草公重——他可能因为地位不够没有出现在这里,但明显是你们这一派人——他的次女现在是平手家的侧室,并且在去年为刑部大人生下了一个男婴,取名为弱法师,至今活得十分矫健。我顺便提醒一下,在刑部大人之前,平手家的人丁并不旺盛,至今成年的一门众不足十人。” 大馆晴忠闻言大惊:“是我的义弟大草公重?我知道其女正在侍奉平手刑部大人,但并不知是否受宠,更不清楚男婴的事……义弟为何没有告知我呢?” 服部秀安嘿嘿一笑:“因为弱法师小公子刚出生的时候颇为羸弱,担心有早夭之相。幸得良医调理,近日已经与同龄者一般无二了,才到京都来通知孩子的外祖父。大草公重已经收到了其女的亲笔信,您随时可以去询问。至于说侧室是否受宠这件事情,恐怕对着父母也不好意思说的吧。” “若是这样……”大馆晴忠伏身拜倒,慷慨道:“就请让我和您一道参与营救公方大人的计划吧!” 第八章 调虎离山与美人计 “什么什么?犬妖?乱七八糟的……我可不相信什么妖魔鬼怪!不过……有人趁机会混进相国寺可不是好事……可恶,我的人手真的很不足哇!” 被部下们称为“十三目狸大哥”的忍者头领咬着嘴唇一脸纠结地看着传令兵,表情十分犹豫和痛苦。 他就是织田家“飨谈”组织被浅井破坏掉之后,侥幸生存下来,又与上线失去了联系而无法回到尾张、美浓的人。 经过一番饱含血泪的经历之后,终于来到京都,与柴田、木下合流,算是找到了新家。 说起拯救旧主,反制公方大人的事情,他们这帮子忍者是最激动,最热情的。 道理很简单,因为织田弹正极端重视情报工作,给予“第二战线”的投资力量非常巨大,是其他任何人所不能比拟的。 于是,原本不能见人的“十三目狸”摇身一变,成为“目暮十三兵卫”,伪装成木下秀吉的亲卫士兵,再进一步被举荐担任奉行所的足轻组头,大摇大摆地在京都出现。 不仅与周边的各路邻居——包括町民、商人、僧侣——都混得熟稔起来,还悄悄从新兵里面发展了两三个亲信徒弟。 然后,就到了需要发挥作用的关键时刻。 “十三目狸大哥”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当然明白现在可不是抱怨“发动得太早了”或者推脱说“准备还不够充足”的时候。 但人手不足的问题是客观存在的,你不抱怨,不推脱,也没有用。意志品质再怎么出众也不能凭空变出得力属下来。 不过人手的问题也有一部分是自己的原因…… “前面不应该让三目去盯梢的,那个目标也不一定就真的是那个人,就算是的,今天也未必一定是冲着我们来的……” 听说了所谓“犬妖”的事情,十三目狸感到后悔了。 也许,让三目鸟组单独行动是个大错误。 三目鸟是十三目狸左右手一般的存在,现在化名为“白鸟任三郎”,身份是明智光秀身边随从,今天也一起混进了相国寺。 原本是要等待友军到位之后一起执行任务的。 孰料凌晨踩点的时候似乎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看上去是以前曾打过交道,现在则立场微妙的,为平手家效力的,服部秀安。 这人本身才艺和领导力不算出众,但背后那尊大神着实不凡,这水涨船高,鸡犬升天的事,大家都明白。 所以现在服部秀安身边已经有二三十个伊贺、甲贺旁门出身的散人高手效力。 见了这人出没的踪迹,十三目狸和他的部下都相当紧张,来不及向柴田、木下、明智报告(事实上现在也没有特别明确的统辖关系),当即就让三目鸟带了一个组去应付。 不求将其置于控制之下,至少希望能有所防备,不至于被人突袭到脸上才反应过来呀! 于是白鸟任三郎——也就是三目鸟,就这么单独出发了。 十三目狸——也就是目暮十三兵卫,带了剩余二十几个人继续执行原计划。 然而,没过一会儿,又收到通知,说是相国寺的东南方向侧门那里“犬妖肆虐,局面混乱,或有百十人趁乱混入寺内”。 这个事情,在十三目狸这样有经验的人看来,百分之百是敌方势力在捣乱无疑。 按照正常推测,敌人混进寺里之后,就会进一步扰乱那些尚未觉察到问题的,或者被勒令呆在屋子里和尚们,彻底把水搅浑。 十三目狸认为必须亲自去处理了。 但是……眼看三十步之外,就是公方大人与高僧们讨论事情的厢房。 现在还没冲进去,是因为其他方面还没准备好,担心一不小心让足利义昭跑了,或者稍不注意把他弄死了,这两个结果都不能接受。 姑且是要派人埋伏在这里,隔绝内外,看信号一起行动。 那么十三目狸面临的问题是……如果自己走了,留谁在这接替呢? 当初叫做“十三目狸”,是因为一共有十三个弟兄,都能独当一面。后来乱中折损了足足十个,现在除了自己,以及三目鸟,剩下一个就是…… “五目蛛,带着你的人守在这里,有问题及时发信!别忘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以前的毛病就好好收敛一下!” 十三目狸铁着脸吩咐完匆匆朝着东南方去了。 “噢……” 留守的是以前叫五目蛛,现在化名毛利小五郎的惫怠汉子。他的技艺一向是十三个弟兄里面最好的,但过往曾有过因为贪杯好色误了事的情况。 今天希望不会重复以前的错误吧…… …… 十三目狸走了之后,五目蛛和他的几个属下瞬间轻松下来。 有的人在树上伸了个懒腰,有的人在石块后面翻了个身。 隐藏和警戒都松懈了不少。 毕竟上行下效是世间最正常的规律。 技艺最好的人态度最容易出问题也是常见的事。 好歹还不至于扔掉工作不管,已经不错了。 五目蛛百无聊赖地守了一会儿,仍然没有等到下一个命令,却忽然眼前一亮,看到一个喘着粗气竭力在跑却又累的连腿都迈不开的人走过来。 那是一个妇人。 衣裙凌乱,发髻散落,汗流浃背,面无血色的妇人。 却遮掩不住婀娜多姿的身材,与白璧无瑕的面容。 亭亭玉立,柔弱无骨,朱唇皓齿,双瞳剪水,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未梳发髻也没有佩戴头巾,长发批到背上,赤脚只穿着土黄色的布袍子,鞋似乎已经跑掉了,胸前的带子已经系的不禁,通向幸福天国的两扇门隐约漏了一点缝隙。 对毛利小五郎——也就是五目蛛来说,面前这个陌生的女人,不一定是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女人,但一定是这辈子见过最诱惑的女人,让人一眼望去,完全没有心思去想写高雅的词汇来赞美,而只会不断联想着粗俗与阴暗的事情。 要不是在执行任务,他早就窜上去了。 就算是有任务,他也大胆地想着,如果确定安全的话,轻松一下也不影响任务,大不了事后把这女人悄悄处理了——虽然到时候可能有点舍不得。 “谁来……谁来……救……救我!有……犬妖……犬妖在……在后面……” 妇人跑着跑着摔倒在地上,那有气无力颤抖着的呐喊声,听起来如黄鹂和杜鹃的哭诉。 “是寺里的女修士吧?这种高档货色一看就是养在深闺不用做事,应该是哪一位高僧大德的私徒吧?”五目蛛做出判断,然后顿时大为嫉恨:“哼哼,秃驴真是会玩!今天碰上倒是我走运了……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想到这里他身体和灵魂都是一阵火热,赶紧示意手下稍安勿躁,耐着性子左右前后观察了一下,觉得大概没什么问题,于是稍一用力,十分灵敏地从藏身的树上蹦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窜上前,一把攥住那妇人的小手,嬉皮笑脸道:“别怕别怕!在下毛利小五郎,曾学过安倍大师的退治之法,最擅长对付妖魔鬼怪之类……话说您怎么称呼?” 那妇人骤然被人捏住手,吓了一跳,听了这些,也只是呆住不说话,良久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被陌生男子整个人搂在怀里。 她一下子羞红了脸,赶紧想自己站起来,脚下却又发软,颤颤巍巍的。 她同时还想把手抽回来,可不知怎的,力气总是使不上,反倒像是在与面前的男子摩挲着调情。 这欲拒还迎之态,令男子顿时欲火难耐。 五目蛛内心想,果然就是大和尚借收徒名义弄的私宠!看这风流惯犯的样子,定是饱经调教,开发成熟的了。 “妾身……妾身叫做朝比奈实玖榴……” 娇滴滴的声音让人耳朵和心一起酥软剔透,沉醉其中。 此时,五目蛛的几个下属,也忍不住擅离了职守,垂涎三尺地过来围观,期待能分到一点剩菜残羹什么的。 “实玖榴,好名字好名字啊!人如其名一般美妙哈啊哈哈!等等,好像哪里听到过……” 忽然破空之声大起,几只手里剑从四面八方射来。 那娇弱妇人的袖子里,也忽然滑出两柄闪着寒光匕首。 第九章 落难公方 五目蛛悄无声息地死在温柔陷阱之时,他的属下也几乎在同时命丧黄泉。 只有一个人没有被命中要害,发出短促的叫声意图示警并做出了反抗,但旋即被人从后面补刀,也只多活了几秒钟而已。 换而言之,就是没有来得及向周围的友军给予任何提醒。 凉宫春日以及她的伙伴们纷纷松了口气,露出欣慰的笑容。 但是,正当他们一行人准备继续下一个步骤时,身旁的房子里忽然响起巨大的爆炸声。紧接着火光一闪,只见那屋子梁柱尚在,外面却已是浓烟滚滚,飞尘四溅,动静足可以传到百步之外。 众人下意识分散躲避,有的趴下来滚进草丛,有的如猿猴一般窜上树枝,有的趴在池塘边大石头背后。 片刻之后,许多和尚纷纷走出禅房,凑成一团看着爆炸的方向做出各种猜测,窃窃私语,惊疑不定。 没两句就有人说到“犬妖”的问题,于是气氛一下子变得非常紧张了。 议论的声音渐渐变大,众僧都说应该去请住持方丈或者其他理事的高僧来看一看局势才行。 而潜伏起来的那些人,内心就完全是茫然不解了。 平手家的人固然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任务,但柴田、木下、明智他们的属下,不也是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而来的吗? 大家应该是互有默契的暗战而已,发出惊动,产生混乱,那可能就对谁都没有好处了。 除非是有人希望提醒足利义昭——这还是说不通,想要提醒的话,自然有的是更好的办法,没必要躲起来鬼鬼祟祟的。 制造爆炸的人到底在图谋什么,似乎全无头绪。 原本,三渊藤英、米田求政等人决定在今日动手,主要原因就是考虑到相国寺里除了少出开放区域外,大部分禅院比较安静,和尚们吃斋念佛不太出来活动,僧兵们也是在固定地点集住,只要各方面打点好,就适合做一些月黑风高的事。 柴田、木下、明智顺水推舟,将计就计,手段更加高明,又与寺内的部分高层有所勾结,全程控制住了动作幅度,直到“犬妖事件”发生之前,都几乎没有引发任何反应。 于是作为“黄雀在后”的平手一方也很满意,顺着这个成果,小心潜入,打算窃取掉“胜利果实”。 结果一声巨响,大家的计划怕是都不好完成。 和尚们看着爆炸引起的火焰忐忑不安,忍者们也是七上八下不知该怎么办。 …… 足利义昭并不清楚,在他与相国寺诸位高僧大德谈笑风生的这段功夫,外面发生了多少事情。 事实上他是特意交代“没有紧急的事,不要打扰我”的。 他身边的侍卫倒也不是被收买了——至少不是全部被收买——而是确确实实毫无戒心,蒙在鼓里,看不明白情况。 在柴田、木下、明智等人的努力之下,将军大人身边其实已经渐渐无人可用了,但足利义昭并不知道这一点。 此刻被打扰,他只以为是寺里出了什么事故。 诸位高僧大德亦以为然,只派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小沙弥出去询问,打算继续聊下去。 刚才足利义昭与相国寺的住持日承上人,不仅仅好好诉说了一番佛法,还暗藏机锋地讨价还价,争论财税和治安的问题。 特别是财税,将军大人对待独立武力没有他哥哥那么敏感,而是更喜欢钱。 相国寺作为知名宗教势力,这些年通过巧取豪夺的各种办法,控制了附近上百个大小店铺,还间接垄断了京都的一部分贸易,其中收益很是不菲。 那些店铺就捏着鼻子认下了,姑且算作是“寺内町”,让他们给和尚交保护费,而不需要向幕府交税。 反正这个钱不算很多收起来也麻烦,挨家挨户的算账需要消耗的人力太多了。 但是大宗货物进出京都,或者在京都达成交易,这里面的关税幕府眼馋了很久,怎么着也要咬掉一块下来。 话说临济宗作为一个传统宗派,吃相还是比较注意的,所以足利义昭寄希望于能够用谈的解决问题。 要是日莲宗,或者更厉害的一向宗,那就完全不用谈了,做好万全准备之后打兵打过去才有效。 随便一算就知道,相国寺一年假借名目漏掉的关税,可能有五位数之多。 相比起什么偶然的“爆炸事故”,每年上万贯的银钱才是大事。 于是双方继续语带深意地委婉攀谈。 日承上人这边,有师弟和徒弟们协助,将军大人那厢,则是请了一些文化人帮腔。 说来说去,寺里总算答应交一些钱,但数量一直谈不妥。 老和尚毕竟年岁太大,精力不济,拐着弯子互相讥讽了半天,感到疲惫,准备找个人来接替。 他目光扫到身边,却见有几个徒弟汗流浃背,坐立不安,莫名其妙十分紧张。 日承上人茫然不解,一时呆了。 足利义昭察觉对面有异,也把目光投过来,然后发现随自己前来拜访的文化人里面,也有两个焦头烂额不太自在的。 正巧这时派出去探查情况的小沙弥急匆匆回来,禀报说:“外面全乱起来啦!都说不是什么意外,而是有人埋了炸药!弟子去看了看,恐怕果真如此……” 屋子里的两个大人物,顿时齐声“咦”了一下。 接着仿佛是约好的似的,各自环视了一圈。 那几个心虚的人更加局促了。 终于一个和尚顶不住如山的压力,痛哭流涕跪倒在地忏悔道:“师傅请恕罪!师傅请恕罪!公方大人请恕罪!弟子一时糊涂,拿了人家的钱财,答应帮忙约束僧人行动,并带身份不明的人到寺里来……听到那声爆炸才意识到对方所谋一定甚大……” “什么?”日承上人神色大变,“向来并无什么人一心与我寺为难……那些人是冲着什么来的?” “难道是我?”足利义昭也惊呆了。 他虽然被柴田、木下所蒙蔽,一时糊涂,但毕竟本质不傻,内心还是很清楚地知道最近究竟得罪了多少人的。 不过暂时没有往“政变”的方向去想,以为是“暗杀”而已。 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足利义昭这戒心一生,顾不上其他事了,赶紧提起衣襟往外走去。 而日承上人则是惊魂未定,尽量淡定从容的大声说:“我们……我们相国寺,相国寺的规矩,一向是从不……从不参与武家之间的争端,毕竟……毕竟僧俗有别……” 足利义昭对此也是早有心理准备,快步走到门口,伸手拉开,叫着让卫兵护送自己回御所。 可没想到,这时门外已经有许多僧人大呼小叫着慌不择路的逃窜,两个黑衣人一边挥着刀杀人一边往远处跑。 足利义昭瞬间愕然无措。 日承上人也听得声响,却是连忙叫出一个年轻僧人的法号,唤到身前询问。 那年轻僧人虽然恐惧但也老实听令,连滚带爬跑过来,结结巴巴解释说:“爆……爆炸了然后……我们……我们都……聚集等着……不知……不知该该……忽然有……忽然谁无意踢……踢石头,发现……发现……” 话没说完,意思到了。 可以听明白是僧人无意踢着石头,踢到潜藏忍者身上,无意发现了。然后暴露的忍者眼看任务无法完成,便抽刀杀人突围。 镇定下来之后,足利义昭更加确信是刺杀,赶紧吩咐卫兵一起往御所赶。 日承上人稍微冷静,开口说:“鄙寺僧兵应该立即就会到,姑且可以暂时安宁下来。但若是京都外面,御所出了什么事,我们恐怕无法护得公方大人安全……” 他推托责任的话还没说完,足利义昭已经摘掉了难以驾驭的木屐,匆匆跑出去了。 但还没跑出百步只听“哎哟”一声,将军大人跌在地上,捂着被刮伤的脚半天爬不起来,被两个卫兵搀着,还不住念叨“赶紧回御所,回御所就安全了!二条御所现在已经是一座可以守备的城池了!” 十分肯定念了两遍,完全笃定,没有半点怀疑的意思,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远远地说:“公方大人!现在只怕御所是最不安全的地方了!” 第十章 忠奸易分 “公方大人!今日是有人借机作乱,想要政变,臣下也是刚刚明白形势赶过来救驾的。请您随我一道避险……”细川藤孝做出一副严肃、紧张、忧虑重重而又不失信心的表情,将临时准备好的台词沉稳说了出来。 他身后是大馆晴忠、上野清延等一批谱代幕臣,还有一些平手家的人混在里面。 大部分人没有着甲,只佩着刀。少数人简单地穿了一件胴丸,顶多加上兜钵和草摺,看上去并不是要去作战的样子。 话说本来是安排他在外接应的,没有分配需要动刀枪的任务。但听到寺里的爆炸声,谁都无法预料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只能尽最快速度冲进来,找准首要目标。 然而话尚未说完,忽然另个方向响起呼声: “且慢且慢!细川藤孝!你这与平手家勾结的小人想干什么?想挟持将军吗?今日的混乱是不是你弄出来的?” 喘着粗气跑过来的是柴田胜家,以及百十个甲胄齐全,气势汹汹的士兵。他们踩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动静,远远比细川藤孝那一行人要剧烈得多。 “是啊是啊!公方大人,请勿受他蒙蔽!” “我们才是来救驾的啊!” 跟着帮腔的,乃是伊势贞兴、石谷赖辰与小笠原秀清。也都算是足利义昭比较亲近信任的人了。 虽然跟细川藤孝这种共过患难的还是略有差距。 明显,他们也是听了爆炸声响动之后,不敢再等,急匆匆提前赶过来的。 那家伙嗓门极大,话音远远传过来,足利义昭听了,顿时又将信将疑地停住脚步,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想了一想,下意识向着细川藤孝的方向挪了几步,却又停住,满脸犹豫难定的神情,似乎是不知道该相信谁。 感情上,他当然是与细川藤孝更亲近一点,但细川藤孝的话好像不太有说服力。而柴田胜家所言,反倒有点像是那么回事的。 而且也不光光是柴田胜家了,不是还有伊势贞兴、石谷赖辰、小笠原秀清他们吗? 很难相信这些人会一起作乱啊! 反过来,要说细川藤孝为首,带领了大馆晴忠、上野清延等人,背叛了幕府,那足利义昭内心就更不能接受了。 短时间内将军大人感到非常难以判断。 守在身边的卫兵们更是彻底晕了头。 一旁的和尚们则是吓得直打颤。 见状大馆晴忠、上野清延等人忍不住对着柴田胜家以及其周边党羽们发起反驳: “胡说八道,分明是你们几个尾张人作乱!” “我们这边才是忠心保卫幕府!” “身为作恶者居然反过来指责无辜者,不知廉耻!” 但这种纯粹打嘴仗对骂的阵势,足利义昭听在耳里,是一点益处也没有,只会更加怀疑和犹豫而已。 柴田胜家哈哈大笑,又道:“别忘了平手刑部,也是我们尾张人!你们就那么相信他吗?” 伊势贞兴补充道:“平手刑部此人十分狡猾,野心巨大!曾经一度想用金银财宝来收买我,幸好我坚守本心抵制了诱惑!请公方大人明察秋毫!” 这话可谓诛心之论!大馆晴忠、上野清延等人一下子哑口无言。 足利义昭的神色更加复杂了。 服部秀安急得汗出如浆,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死死按住刀柄恨恨地朝着对方盯过去。 关键时刻,眼看柴田胜家急匆匆扑过来,唯有细川藤孝灵机一动,朝着对方回应喊到:“看来你们已经把织田弹正救出来了,是吗?” “……” 话音落地,柴田胜家身形一滞,停顿了片刻,接着什么都没有说,沉默地继续迈起脚步,以更快速度冲过来。 竟是闭口不答。 伊势贞兴连忙大声否认:“你说的什么,我才不知……” 然而石谷赖辰却是老实人,一下子被吓住,惊叫道:“咦?你怎么知道的?” …… 那边足利义昭听了细川藤孝所言本是一惊,再看柴田胜家等人的举止便有了数,嘴巴张了几下,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心知此时来不及表达愤怒和惊讶,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窜过去,紧紧抓住细川藤孝的手,打着结巴道:“快!快!快!去!去!回!回!回御所!镇压……镇压……镇压叛乱……” 此时将军大人对刀兵的畏惧之心又源源不断地涌上来了。 细川藤孝也不含糊,当下先不解释,立马示意左右把足利义昭架起来背在背后,撒开腿往门外狂奔,一边开跑一边解释说:“您听我说!御所也已经被他们占据了!现在京都到处都不安全!我们必须暂时离开!具体没时间解释了……” 亏得细川藤孝以前经常与上代将军足利义辉一道练习剑术,身躯十分强壮,体质远远胜过一般人。加上当代将军十分纤瘦,背起来负担并不大。 这一跑—— 剩下那些幕府的谱代,服部秀安手下的忍者,足利义昭身边的卫兵,也没有别的主意,下意识跟着就跑。 惊惶之中,谁都顾不上争夺主导权的问题了。 对面柴田胜家见势不妙,没有丝毫犹豫,领着士兵闷头就追。 但穿着甲一路跑过来已经够累,还要再追着没穿甲的人跑,实在有点困难。 眼看着不过百十步距离,可似乎就是很难追得到。 柴田胜家终究年纪大了,没多时忍不住停下来喘气,接着取下身旁士兵背后的弓箭想要射击,可是移动的靶子不好瞄准,放了两箭都落了空。 他忍不住恨恨地大喊一声“小贼别跑!”,无奈摇头对着亲信家臣吩咐道:“我是不行了,你们不惜一切也要追!不行就把衣甲脱掉!” 此刻,终于有一众僧兵赶到,为首那个急躁高喊着:“鄙寺并无意插手武家中的争端!但是请各位不要殃及无辜僧众!” 但这对状态于事无补。 只有寺里的老和尚仿佛见到救星,赶紧呼唤僧兵过来保护。 中下级的僧侣依然是抱头乱窜,自行躲藏。 各方的忍者、士兵则是有的在逃跑,有的在追击,场面极度的混乱。 柴田胜家只休息片刻,硬挺着往前追了一阵,看到自己的士兵只追上几个同样穿着全身甲胄的卫兵而已。大馆晴忠他们那些谱代幕臣,及服部秀安所辖的忍者都逃掉了。 至于背着足利义昭的细川藤孝,更是完全不见踪影。 “就差一点点!太可惜了,只差了一点点!”柴田胜家重重跺着脚骂了几下,接着力气一泄,站不稳一屁股坐到地上,气喘吁吁大汗直冒,脸憋得通红,半天爬不起来。 想到刚才的事,他对帮倒忙的石谷赖辰气得咬牙,恨不得欧打一顿。但迫于大局还是必须忍住。 过了一会儿木下秀吉在几个士兵保护下,兴奋地跑过来,一路大声喊着:“主公救出来啦!虽然出了事让他老人家受了点轻伤但没什么大碍!现在明智殿正在那守着,准备等再恢复一下就一起回御所!” “……但是让足利义昭跑了。”柴田胜家低着头闷声回应:“是跟着细川藤孝一起跑出去的,多半……多半是平手汎秀安排的……唉,还是着了道!”、 “啊?可惜!”木下秀吉亦随之扼腕叹息了几下,但瞬间恢复过来,摇了摇头,振作精神道:“不要灰心,至少我们主要的目标,已经顺利达成了!就算没有公方大人在,以织田管领的名分,依然足以控制京都,号令近畿的群雄!平手刑部就算得了这张王牌,也未必是织田弹正的对手!” “对!对!”柴田胜家听了这话稍微恢复了一点士气,搓着手点头道:“主要就是能让主公出来主持大局!有他老人家在,我权六就一定放心,接下里只需听从命令行事即可。至于如何制定策略的事情,再不用我操心了……” “还有,能不能紧急调一些战马,尝试追一追?”木下秀吉补充到:“至少我们应该能知道他们是从哪条街道跑到郊外去的!” “是的!我的人会继续追!我也给他们安排了马匹的!”柴田胜家心有不甘咬了咬嘴唇,“但最好不要有太多指望,一到郊外地势方便的位置,人家肯定也会有合适的接应队伍的……” “姑且一试嘛!”木下秀吉斗志昂扬,脸上依然不见任何失落之色,而且故意说话的声音特别大,仿佛有意要让周围所有人听到:“今天仓促之下能做到这样就不错了!话说前面发生的那些事情,恐怕都是有人在给我们捣乱吧!而且好像还不止平手刑部一家……这种情况下,我们不是依然救出了主公吗?” “至少不是最坏的结果……”柴田胜家松了一口,感到疲倦之意渐渐上浮,只想赶紧睡上一觉补充精力。 但木下秀吉一边大声说着“主公没什么要紧的,马上就能恢复健康,主持京都大局。”一边靠近过来,在柴田胜家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这一下子就让困倦之意瞬间消失。 原话是:“其实营救过程中,有不知名的潜伏者发暗器袭击了主公,他老人家本来伤后就不太行,现在更是很危险了……不过此事需要瞒住!” 柴田胜家花了好大的精力,才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没有露馅。 同时他的心已经掉进了冰窟。 第十一章 神奇药物 细川藤孝背起将军大人,从午时稍过,一直向西边狂奔,跑到了接近日落,方才停下来休息。 年纪大一点的幕臣,像上野清延,还有中泽为忠这种体重严重超标的,他们几乎是空着手,都快要到承受不了的极限,趴在地上叫苦连连。 而细川藤孝,却只是轻巧地把将军大人放下来,从容坐在一旁调整呼吸,顺便锤一锤自己的大腿根。 他当然也出了不少汗,脸也红透了,但那都是正常而健康的疲惫之色,丝毫没有力气衰竭,辛劳过度的迹象。 这当然源于长年以来,从不间断的严格锻炼。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就算是出使关东,被“逆贼”武田信玄当做宝贝给扣押起来了,他也每天捡起树枝当剑,至少练习一个时辰的剑术。 虽然天资有限,再怎么练也肯定达不到“强情公方”足利义辉的程度,更不可能与挑战上泉信纲、冢原卜传,但比起普通中年人那肯定是天壤之别。 细川藤孝就是这样一个,对自己特别狠的人。 至于对别人狠不狠…… 这是个值得深思的好问题。 “八年了,又是与一护我脱险啊!” 足利义昭忍不住生出深情的感慨。 与一即是细川藤孝的通字,以此来称呼,是为了显得亲近。 本来路上咱们将军大人还存着最后一点点疑惑,非要到老巢附近去看看的。 结果在京都街町之中,靠近御所的位置,亲眼看到大乱的情况,还被不知道什么来历的人袭击了几次,才彻底相信局势真的不妙。 就如同几年前,他还叫做“觉庆和尚”时,逃脱松永家的软禁一样。 那一次可比这一次危险太多了,松永家是明目张胆地把人当做囚犯来幽禁的,同时当年的“救援小队”堪称寒酸,除了一腔热血和一条命以外,连装备都凑不齐。 今日柴田、木下、明智毕竟还是起兵作乱,不能一开始就明着限制足利义昭的自由,而且身后还有平手刑部这个大佬提供资源。 里里外外的情况都不一样。 大家的心态也完全变了。 只有细川藤孝依然背着足利义昭,这个场景仿佛重现。 现任将军虽然颇有刻薄寡恩,小肚鸡肠的一面,终究还是个有感情的人,此刻如何能不泪流满面,感激涕零呢? 其余大馆晴忠、上野清延等人亦各自叹息。 只有细川藤孝完全没有沉浸于任何情绪,只是冷静观察了一下局势,又凑过去与服部秀安耳语了几句,然后宣布道:“现在还不能说成功脱险,柴田、木下、明智他们随时可能派出骑兵追击!不过,诸位可以放心,我们提前安排了大量马匹,就在不远处,还剩下约三十町(3km)的距离,加把劲,马上就到了!” 他俨然已经成为逃难队伍的主导者。 足利义昭的卫兵,以及谱代幕臣们,对此并无不妥。 服部秀安隐约感到有点不舒服,但考虑到大局为重,姑且忍下来了。 但有个不明就里的卫兵脱口问了一句:“我们……就算得了马匹,究竟……该往哪里跑呢?现在连御所都……” 这话细川藤孝却不好直接回答了。 大馆晴忠适时接过话头:“我们唯一选择,就是先暂时寄居于附近友好的大名之处,然后慢慢号召天下义士讨伐乱党,夺回京都。依鄙人看,可以选择往北去丹后一色氏那里,也可以向西拜访平手刑部大人,或者往东边,寻求竹中重治殿的帮助……不知公方大人,您是怎么考虑的呢?” 他故意说了三个位置。 但足利义昭稍一思索,毫不犹豫地决定:“我们现在已经在京都西向,去平手家是最合理的。而且平手刑部也是最合适的人!” 大馆晴忠故意露出疑惑状:“可是……京都之乱,是源于柴田、木下、明智等人拥立织田弹正,而平手刑部,乃是织田弹正的旧臣,还是妹夫……” 足利义昭惨淡一笑,道:“正因为此,平手刑部反而绝对不愿再次居于人下的……这一点我还是看得出来!虽然我错看了柴田、木下这两个家伙……不过还请诸位再相信我一次!” 细川藤孝立刻义正辞严地表态:“我们当然相信公方大人!” 暗地里服部秀安只能表示叹服,这两下子他确实玩不出来啊。 其实不只是他,平手家的任何人,口才再好也没有用,必须以幕府直臣的身份说这话,才有意义。 达成一致之后,大家以最快速度休整了一下,火速出发。 这次足利义昭没有让人背着,而是抖擞精神亲自走。 然后是小半个时辰的安静行军,夕阳还剩一半光辉的时候,终于看到平手家预先安排的马舍。 当然很多人以为是细川藤孝安排的。 众人皆觉欣喜,正要进入,忽而服部秀安站出来,满脸疑惑的拦住,并且以目光示意一名手下先进去看看。 那名得到命令的忍者点了点头,像一只猴子一样灵活地借助地形掩护窜了过去。 足利义昭虽然不知道服部秀安是谁,却也不敢先走,绷紧了脸。 片刻之后,那名出去探测的忍者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大喊着“有诈快撤”往回狂奔。 几乎在同一时间,四周的树木、石头、小丘和房屋后面钻出一片伏兵,弯弓搭箭嗖嗖的射过来。 服部秀安大惊,忙道:“一半人断后,一半人护着公方大人快走!” 他却没想到,这么一个拼凑起来的团伙,你这一说,究竟哪一半人断后,哪一半人护着公方离开? 真这么做了势必要乱。 幸好细川藤孝十分冷静看清了形势,握住服部秀安的手,大喝一声:“且慢!先别动”然后解释道:“你们看,只有不到二十个伏兵而已,怕是惊吓咱们的!牧场也还能听见马叫说明马匹还在,我们冲上去夺回来即可!” 他这一喊,众人安宁下来,定睛一看。 果然,虽有四五处埋伏之地,每处却出现两三人而已,那弓箭射了一轮,没伤到任何人,就断了后续。 虽然拼凑起来的一两百人,没多少带甲之士,但对付十几个弓手还是没问题。 细川藤孝不顾自己只穿着布衣,第一个挥刀冲锋而去。剩下的人被其勇气所激,自然是纷纷跟上。 那十几个埋伏起来的弓手,拔箭又射了第二轮,见吓不住这群“逃脱小分队”,也渐慌了神,四散而去。 但弓手们脚下并不灵活,乱窜了一阵之后,却是半个都没逃出去,尽皆被砍倒在地,大部分都断了气。 接着细川藤孝赶紧检查了马匹,而服部秀安则是打算审问俘虏。 然后他俩都听到大馆晴忠的惶恐之声:“不好不好!公方大人竟然被流矢所伤。” 众人大惊失色,赶紧又凑过来,一看却是啼笑皆非。 原来足利义昭只是小腿中箭,刃头仅仅深入半寸左右,出血量也没有到危急生命的程度,早已经止住了,只是箭还没有拔掉。 但咱们将军大人,却是全身无力地瘫倒在两个卫兵怀里,面色惨白,神情恍惚,嘴中说着谁也听不懂的无意义音节,仿佛已经身陷弥留之际,看得见三途川的水流了。 显然只是吓破了胆,而非伤得多重。 不过幕臣们仔细回忆一下,好像将军大人这辈子快四十年下来,此前就没受过比“剪指甲不下心剪破皮”更重的伤了! 今天还真是头一次! 头一次就是这种中度的创伤,有点反应也不足为奇。 细川藤孝当即决定:“看来现在不适合行走,正好天色已完,不如我们在马舍休息一晚上好了。” 诸人面面相觑之后,也只能无奈接受这个方案。 原地抱怨、感叹、抒发了一会儿感情,终究是累得不轻,转瞬全都找地方睡觉去了。 而服部秀安,却是眼珠转了转,在大部分人散去找位置休息之后,良久才悄悄走到细川藤孝身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形状奇怪的金属器具。 那金属看着像一个小小的斗,却有多了一个长长的管子,拿在手里,好像是用来吮吸的。 接着服部秀安又拿出一种更加奇怪的,看着像是碾碎的植物果实一样的东西。 然后才神秘地开口说:“这是我从南蛮商人那里得到的神奇药物,最适合公方大人现在这种情况了……这个药物不能直接吃也不是外敷的,最好的使用办法,是燃烧起来,然后吸这个烟雾……” 第十二章 早去为妙 虽然目前尚不能确定是否脱离危险,但毕竟众人都劳累了整天,身心俱疲,焦头烂额,随便找个草丛石碓趴着躺着就能进入梦乡。 不到一刻钟,马舍中鼾声大起,四仰八叉满都是人。 当然也不得不留下足够的守夜人手,但只是姑且有个形式,无法要求这些人能全神贯注保持警戒。 尤其是将军大人身边的亲信卫兵——他们穿着沉重的甲胄,还带了全套武具,以及幕府的谱代家臣们——他们的问题在于全无准备。于是这两批人,一个个都挺熬不住,最早进入梦乡。 完全没想过,会不会有人趁夜间搞事情。 在他们心里大家既然一起逃难,肯定都是一条船上的了。 只有服部秀安和细川藤孝还有心思守着足利义昭。 前者拿出了一套奇怪的工具和药物,声称可以让将军大人恢复精神,后者虽然不清楚情况但下意识觉得其中定然有不妥之处,一时颇觉犹豫。 服部秀安没想太多,拉对方到僻静处,低声解释道:“这个铁器,乃是吸食烟草的工具,细川殿您将来多到界町走一走,应该会看到很多南蛮人使用的,不足为奇。至于烟草是什么……嗯,我左手里面这些就是一种特殊的烟草,送这玩意儿给我的商人说,受伤生病或者特别困顿的时候,稍微服用一点,能振奋百倍,最适合公方大人现在的情况了。可惜这种药在我们这里难以种植……” 听了这话细川藤孝皱眉小心翼翼问到:“既然是从南蛮传来,如此神奇的药物……会不会有什么毒性,或者危险呢?” 然后服部秀安果断摇头道:“平手刑部大人讲过,这东西起初只会让人精力无穷,除非一直服用,时间长了之后,才会有些后患而已。” 其实平手汎秀还有一句话是“此物会导致上瘾”但服部秀安故意隐瞒了。 细川藤孝却似乎听懂弦外之音,又问到:“是刑部大人他命令今天带着这个吗?” “那倒不是。”服部秀安摇头道,“刑部大人觉得这个东西过于诡异,不宜见世。不过我觉得毕竟是个稀罕玩意儿,扔了也太可惜……如果能帮上公方大人,岂不是很好吗?” “……”细川藤孝想了一会儿,回头看看呆滞如泥塑一般的足利义昭,下定决心点了点头:“虽然把他老人家背出了京都,但接下来必须骑马……这幅模样可没法骑马……服部殿,请把此物交给我吧。对了,您刚才说……要燃烧后吸取烟雾才行?” “如果实在不方便,直接咀嚼也未尝不可。”服部秀安一脸轻松地答道:“至少送这东西给我的商人,是这么说的。” “好吧,既然刑部大人都肯定了这种药物的功效,那么值得一试。”细川藤孝沉默地双手把铁制烟斗和混了特殊黑色泥状物质的烟草接了过来,正要转身向足利义昭走去,忽又状似无意地回头问到:“话说,服部殿您的身份,应该是十分隐蔽的吧!居然能有商人,可以找到门路把礼物送到您的面前?那可真是手眼通天,长袖善舞的商人啊……” “啊哈……”服部秀安稍微有点尴尬,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解释道:“其实……其实商人是送礼到了我兄长的府邸。我的兄长因为在桶狭间之战受伤过重,很早便不再从军,近来一直负责和泉缉盗断案之事,正是要与上上下下各方面的人都打交道的。” “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细川藤孝露出饶有兴味的眼神,语带深意地继续追问:“我看令兄,大概与平手家的本多(正信)大人、中村(一氏)大人,多罗尾(光俊)大人都颇有交情吧。” 服部秀安的笑容渐渐消失,露出警惕之色,冷冷道:“我需要讲两件事——第一,这次出来,平手刑部大人知道事态可能千变万化,不一定来得及禀报,所以已经授予我们便宜行事的权力。第二,我和您的交情,能不能到谈这件事的地步,还要看今天的任务顺利不顺利呢。” “……我明白了。”细川藤孝有点恼火但更多的是无奈。 …… 夜幕之中,几个时辰如同一瞬间过去,陷入沉睡的士兵们,渐渐被巨大的响动所惊醒,从草丛上、石头上翻身坐起来。 然后引入他们眼帘的,是马舍中四处的火光。 伴随着“敌袭”的叫声,一片鸡犬不宁。 天空泛着极其浅淡的鱼肚白,应该还是凌晨时分。 幸好大部分人在昨夜时太过于疲惫,是就地躺下入睡的,刀枪兵器都在手边,随时捡起来就能投入战斗。 凑着火光一看,好像也没有太多敌人出现,应该不是被大队人马袭击。 并非是柴田、木下、明智等人的骑兵追过来了。 然而—— 这时最头疼的是,拿起了武器,却根本不知道谁在和谁打! 只听到很多人在大喊大叫,很多人在打来打去,刀剑碰撞和血肉被割开的声音不绝于耳,惨叫声也是间或传来。 原本服部秀安带了三十名忍者,加上在京都埋伏的三个组一共五六十人,细川藤孝带了六个亲信家臣,大馆晴忠,上野清延等谱代幕臣的队伍,主从老小加起来差不多也是五六十人。然后还有足利义昭身边二十多个卫兵。 几个团伙之间,相互都不认识,也无法通过服装或者饰物辨认敌我。 天尚未完全亮堂,火光忽明忽暗,谁能分辨得清? 按说这时应该是几个头目站出来理事,但偏偏细川藤孝、服部秀安等人都没有站出来,不知道是怎么情况…… 总而言之,小兵们心里都很慌乱,完全失去了组织,只下意识跟最熟悉的朋友靠在一起,组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小队伍。 然后有的不顾一切往远离火势的地方跑,有的原地警戒着准备攻击一切不明身份的靠近之人,有的则是更加积极主动地不做区分的挥刀砍向所有可疑分子…… “啊啊啊啊!” “噢噢噢!” 这之类毫无意义的叫声持续不断,甚至渐渐压过了刀剑与惨叫的声音。 亦或者并不说是完全毫无意义——至少喊出来能稍微排解一下紧张胆怯的情绪。 当然不可能有人想到灭火。 至于马舍里的马哪里去了的问题,也来不及想——少数想这个问题的,可能是认为被火吓跑了。 如此又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有多少人莫名其妙死了,或者跑得远了,或者单纯是喊累了,终于渐渐各种响动都慢慢停下来。 包括火势把仅有的三间茅草房子烧完就没得烧了。 天也是差不多亮了。 大家静下心来一看,好像并不存在什么敌袭之类的,只是自己在吓自己……地上的尸体中确实有一部分看上去不是友军,但是…… 合理的推测,应该是有少数心怀不良目的的敌人潜入进来,引发了混乱。然后这些敌人迅速撤离,或者都马上被杀死了,不过由于己方这边难以视物,过于紧张,又没有头目出来维持秩序,就陷入彻底的混乱,自相误会,互相攻击。 说来,头目们到底是去哪了…… 此时东边忽然又想起令人紧张的沉重脚步声。 一眼看去黑压压一片,有二三百人在朝这边疾行过来。虽然看上去并非全副武装的士兵,但若是敌人,仅凭数量便足以全歼马舍中一群疲惫不堪的乌合之众。 这次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听到那二三百人队伍最前面,有人高声叫着:“我们是木下秀长大人的部队!得到了服部秀安大人的信息才连夜找到这里!不知公方大人如何了!快请服部秀安大人和细川藤孝大人出来一见!” 听了这话,众人这才松了口气,然后在四周环视寻找起来。 接着—— 幕府的人发现,细川藤孝好像不见了! 忍者们发现,服部秀安好像不见了! 所有人一起发现,咱们的将军大人好像不见了! 面面相觑之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东边那数百人没多时来到马舍门前,看着被烧毁的房屋只剩下余烬,亦是尽皆震惊惶恐,大为失色。 瞬间走出一个看上去像是领导的中年武士,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都是哪个部分的?谁能回答一下我的问题?服部殿何在?细川殿何在?公方大人……你们难道把公方大人弄丢了?!究竟是怎么安排的啊?搞成什么样子了啊?平手刑部大人不是派你们事先布置了吗?搞成这样怎么对得起他老人家!”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敲得所有人心里发蒙。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明白在问什么——应该说大部分都听不明白。 但这个气势就足以压人。 “安静一点!”忽然一个苗条纤瘦但却趾高气昂的美貌女忍者双手抱着胸没好气地站了出来,毫不客气地打断到:“你的废话太多了!你是木下秀长吗?如果是的话,我们家的……咳咳,是我麾下的某个男人有话要对你说!” “嗯?”木下秀长露出一丝期待的神色,完全顾不上去计较礼节问题。 “唉……春日你太没有礼貌了,下次要注意……”那个没有取化名,真实名字又不能说,被叫做“阿虚”的男子扶着额头一脸无奈地站出来,动作十分懒散。 他走到木下秀长身边,躬身施礼,说到:“由于顾虑到近江的竹中大人可能会有后续动作,也担心内部有人泄密或者投敌……刚才发生的事证明我们的担心是对的……所以昨天晚上,服部殿、细川殿,已经带着公方大人和其他一些人,骑马先走了……如果顺利的话,河田殿的三百卫兵也会到适当地点配合他们。另外,服部殿让我带给您一句话。” 木下秀长皱眉不解,但并没有做出任何阻止或拒绝的意思。 被叫做“阿虚”的神秘男子,微微一笑,上前两步,附耳道:“服部殿说,他作为家中的目付笔头,欢迎您来到平手家。” 目付笔头,即是监督家臣有无不法行为的职位。 木下秀长瞬间听懂,心神一震,不知该喜该忧。 第十三章 转危为安 平手家预先在京都西郊设立的马舍遇袭之时,细川藤孝、服部秀安等一行二十余人已经骑着马提前开溜,沿着国道一夜之间偷跑了约四百町(40公里)的路程,来到了和泉边境,找到了自家驿所,然后立即受到了安静但却郑重的接待。 最后一段通向岸和田城的路,他们可以躺在商用牛车改造成的座驾里,安心休息。 这几年以来,平手刑部大人一直试图创立成熟的驿所制度,理想情况是每个据点都有人两班倒二十四小时待命,可同时为传令、情报、运输、护送、商贸等多个领域服务。不过至今只有和泉内部才勉强搭起了架子,其他各处还有待展开。主要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人力有限。 虽然只要放开标准,拿俸禄做吸引,想招募多少家臣都很简单,但足够优秀的人还是没那么充足,必须用在最紧要的地方。总有些不受重视的部门会充斥着无能的关系户、老油条与混子,就算给钱也干不出政绩来的那种。 至于其他近畿大名,基本不可能有类似想法,就算有也不可能有实力去完成。 所以,细川藤孝、服部秀安这一行人以黑暗为掩饰行进,显然是最安全的,别说是敌方部队,就连盗贼甚至普通行人,都几乎不会在国道上出没。但夜行也是很困难的,很容易走散或者迷失方向。若非队伍中有经过特训精于寻路辨认方向的人员,也不会临时这么选择了。 星夜之下与马匹的交流也是个挺大的问题。幸好队伍里同样有驯兽的专业人士。 还有精制的马灯,虽然做不到人手一副,但四五个人共用一副还是勉强可行。 如此马马虎虎也能完成夜骑的壮举了。 饶是如此,仍有两人在路途中失足落马,不慎摔伤。 其中一个是年迈的谱代幕臣上野清延,老身子骨倒还结实,虽然摔断了手臂,但勉强还能行动,稍微包扎一下坚持着继续骑马。 这令同行之人对其的印象大大为之改观。 “看来这群幕臣,也不完全就是废物、胆小鬼和墙头草嘛!” ——这种想法在大家心里产生着。 但另一个,化名为“伊藤诚”的忍者情况就糟糕多了,几乎陷入昏厥。没办法只好留了两个人,带着这倒霉蛋找地方投宿。 服部秀安特意交代了一句:“这人虽然看起来挺惹人厌,但毕竟成功调略两名敌将,为我们进入相国寺提供很多帮助,一定要让他坚持到回来领赏,才显出我们的厚道之处。” 细川藤孝则叹息说:“听了你们对这位伊藤殿的评价,我只担心被投宿的那一户人家……希望那里没有一个年轻漂亮又未出阁的女儿。” 至于其他一些细微末节的事故就更是层出不穷。 毕竟大伙都累得够呛,全凭意志品质一路支撑,难免会有走神犯困的情况。 倒是一向羸弱,又受了箭矢之伤的足利义昭精神最好,昂首跨马挺立在最前,反复夸奖平手家提供的“神药”效果拔群。 可是,旁边看来,总觉得将军大人的情绪过于异常了,一路之上,不断地以慷慨激昂的陈词,声称要如何如何惩治乱党,夺回京都云云,却全然没有顾及任何细节问题,完全不似往日隐忍谨慎,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 当然,受了这么大的刺激,一时举止失态也在情理之中,幕臣们都没有过分在意。 经过一夜骑行,第二天上午到了驿所,足利义昭休息了片刻,坐上牛车的车厢之中,忽然莫名其妙毫无缘由地原形毕露,大声惨叫着说中箭处疼得要命,鼻涕眼泪不住往下流,在沓板上打滚。 这把左右随行的人吓得不清,幸好服部秀安及时问询赶来,再次提供了“神药”的帮助,令将军大人重新安定和振奋下来。 事既至此,终于有些幕臣感到不妥,悄悄找他们现在的主心骨——细川藤孝旁敲侧击的谈“神药”的问题。但后者大手一挥,坚定地表示:“不可舍本逐末!目前最重要的是保证公方大人能安全离开京都,脱离乱党的势力范围,其他的顾不了那么多的。放心吧,‘神药’的事情,我心里知之甚详。” 既然如此,幕臣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 名义上,平手家的驿所并不清楚京都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究竟接待了谁,只知道是服部秀安大人特意吩咐要特别小心,万分重视而已。 同理,光风霁月、坦荡无尘的刑部大人,自然也是在岸和田城处理公务,而不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和泉边境。 他是被动接收到京都变乱消息的,绝对没有任何事先准备的迹象。 之所以成功救出了公方大人,那纯属机缘巧合。是忠勇无匹,文武兼备的大英雄细川藤孝居中看破了乱党的阴谋,然后主动联系了在抗击武田时结识的,当时又碰巧在京都附近逗留的旧友——河田长亲、木下秀长等人,大家齐心协力完成了不可思议的壮举。 官方说法就是这样。 不信的人可以到警视厅去理论,顺便还能品一品茗,那里的茶水一向特别受欢迎。 理所当然,平手汎秀在岸和田城见到足利义昭的时候,心中是震惊、愤怒、庆幸、愧疚、疑惑……等等好多种心情交错融汇的。 这实在是太考验了演技了。 就连身经百战的刑部大人也只能低下头,伏身施礼,声音嘶哑而又惊惶的开口,以至于语无伦次:“公方大人!居然……居然遭遇如此……如此丧心病狂的阴谋!在下……我……臣下一定要……一定要……一定要……我……我也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但总之就是一定要做些什么!” 接着轻轻抬头,忽然哽咽,眼眶略带湿润,长叹一声,整理心情,小心翼翼道:“这确实是罪该万死的事情,但织田弹正……毕竟是吾的妻兄,更曾是在下的主君,柴田、木下诸位也曾一同奋战过,很抱歉在下暂时还无法将他们视为彻底的敌人,或许……或许其中有些小人挑拨,导致的误会……也未可知……” 见了平手汎秀这进退维谷,左右为难的罕见姿态,众人大为惊讶。 大馆晴忠、上野清延等谱代幕臣们纷纷点头,被这情真意切的大实话所感染,表示能理解刑部大人的复杂心情。 细川藤孝当然是共鸣最深的那一个。 毕竟他是天下知名的文化巨匠,最擅长品味人心的微妙之处了。 而服部秀安他们那帮人不必在此场合出面,这是很幸运的地方,否则礼节、口才、演技上都很容易出问题。 至于足利义昭……他本来应该是一个敏锐而又多疑的人,很不容易被他人的情绪所感染。 然而,他在见面之前,又感到不适,所以刚刚才找服部秀安又拿了一点“神药”。 连续三次服用之后,将军大人的心境已经与平日有了极大的不同。他丝毫没有觉察出面前这人言行之中的疏漏矛盾之处,也没有心思去体会那百转千回,英雄气短的爱恨情仇,而是十分志得意满地上前,拍着平手汎秀的肩膀,高声道:“不用急,不用急!我很放心,你也不用急!今天跟几年前那次可不一样,我久在京都,深得人心,织田一派的叛乱行为根本不值得一提,内外有识之士都会团结在我周围,没有人会在站在乱党一边!平手刑部若是顾念旧情,那就不要派兵参与平乱的行动了,在和泉坐视即可!不必有任何的担忧,只要我与各方豪杰取得联系,平叛只是时间问题……” 足利义昭满面红光说得完全停不下来,透着一股精神不正常的兴奋劲头。 平手汎秀对此并没有心理准备,一时有些不解。 京都这一闹,倒把一个好端端的人闹傻了? 长远来看倒也未必是坏事,但是短期之内可能会有不少的麻烦啊…… 至少一年之内,还是希望有个能正常讲人话的将军大人在场。 直到有人趁着足利义昭唾沫星子四溅,吸引所有人目光的时候,悄悄递了一张纸条过来。 平手汎秀装作不经意地稍微瞟了一眼上面的文字。 然后他就真的是被震惊得不轻了。 虽然允许服部秀安“便宜行事,无需禁忌”,可不曾想,执行到了这个地步…… 第十四章 战无可避 变乱发生之后的第三天,京都立即就宣布了官方说法—— 逆臣三渊藤英、米田求政等辈,勾结外敌,企图造反,被柴田胜家、木下秀吉、明智光秀等人发觉,奋力作战终于镇压下去。但是在这过程中,公方大人因故失踪,下落不明,众人迫于形势,不得不拥戴现任幕府管领的织田弹正出面主事。 然后平手汎秀也立即在岸和田城昭告天下,声称拥立将军在和泉避难,这并不会影响行使幕府职权,同时要求京都方面一个月之内,对于变乱做出合理解释,找出相关责任人,并且交还御所。 京都方面当然不肯听命,反而是以织田信长的名义,说什么“京都治安已靖,逆贼尽皆见诛”,请求将军大人“刻日归洛,以安民心”。 信件没几天送到岸和田城,同时也是对周边所有势力表态。 和泉这边,则是由足利义昭口谕,细川藤孝秉笔,以十分严厉的词锋,指桑骂槐的说对方是“狼獾或然卒除,豺虎犹然盘踞”,呼吁各方大名带兵来此汇集,一起参与勤王,辅佐将军大人打回御所,消灭奸贼。 接着京都抬出了朝廷,让关白二条晴良出面,一众公卿高官联署,提醒将军大人不要任性,早日带着幕臣们回到御所才是正理。还要求平手刑部及时规劝,顾全大局。否则织田弹正就只能“亲自带兵来请”了。 到这一步,足利义昭索性公开将柴田胜家、木下秀吉、明智光秀斥为乱党,宣布朝廷已经收到奸臣武人的胁迫,一切调令不再值得遵守。 至于织田信长到底本身就是乱党,还是被乱党胁迫,这个暂时没有完全定性。这不是想留点余地,也不是讲情面,而是因为,当年将军大人执意打破常规,从细川、斯波、畠山三家以外,提拔出来的这么个“管领”,一旦成了乱党,以前的事情就不太好讲。 于是,京都那边,也就顺水推舟,说足利义昭收到了平手汎秀的挟持。 一时近畿陷入剑拔弩张,风雨欲来的气氛。 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不过也不能说附近的各方国人、公家、僧侣、商贾有多么震惊就是了。 自从应仁之乱以来,这一百年京都就没有太平过,将军斗管领,管领又要斗管领代,细川、山名、畠山、大内、三好、织田……来来去去无数皇图霸业,终于梦里风吹雨打去,堪称你方唱罢我方登场,城头变化大王旗,铁打的御所,流水的执政,中间还夹杂着天台宗、日莲宗、一向宗等诸多宗教势力的恩怨纠葛,血海深仇。 总之是说也说也不完的巨幅大戏。 管领掌握实权,将军大人孤身跑出京都,到地方实力派大名那里去暂居,然后号召天下,希望各地忠臣能帮他打回去…… 这种事情实在不怎么稀奇。 尽管当年是织田信长亲自带兵,把足利义昭抬起御所的。 但那又如何呢? 远的且不说,细川高国与足利义植,三好长庆与细川晴元,都是这么一个由朋友变成路人,最终反目成仇的过程。 仅仅是占据京都,可未必能得到周边的支持。 同理,仅仅是扶持将军,也不一定就能成为人心所向。 想要取得支持,还是要看各显神通。 鉴于足利义昭遭逢如此剧变,又在脱出过程中受了箭伤,精神和身体的状态都不太稳定,幕府方面暂时由细川藤孝负责代理发言。 当然大家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幌子了,更主要的其实是看平手汎秀的调略与斡旋手段。 年前因为“义辉公遗孤”引发的问题当中,就有大批幕臣战死、切腹或出奔,眼下这次动乱又波及了不少人,然后还有很多被织田一派拉拢收买的,还有在外地办事,暂时不在京都的…… 现在足利义昭身边有名有姓,值得一提的谱代家臣,只有一二十个了。对面那边,柴田、木下、明智笼络住的,估计也不超过四十个。 室町幕府的中枢机构可以说已经是分崩离析,近于瓦解的状态。 征夷大将军的存在依然是无可置疑的大义名分,但这个名分的含金量正在下降。 …… “播磨的浅井军队有什么动静吗?” “禀主公,尚未发现!根据最新情报,浅井氏的大部分兵力仍然在美作、但马等地,没有发现折返迹象。” “那么就把幕府的信件传递给浅井家即可。我们就不必出面与之联络,但可以想想办法,试着找一找荒木村重、别所长治,以及黑田孝高。若是麻烦也不必强求。” “是!属下这就去办,告退了。” “嗯……近江呢?近江的情况如何?” “有消息说,两天前,大津附近集结了身份不明的一两千军势,不知道要做什么……似乎不是当地人,可能是美浓那边来的。” “竹中果然有嫌疑吗……那就……以我的私人身份邀请他吧,就说……算了,待会我亲自书写。在这个人面前,就算是弥九郎(本多正信)的文字圈套怕也是毫无意义的。” “那我们……” “继续关注近江地区的兵力调动情况。” “是!” “主公,这里是尾张急报!” “如何?” “雪千代小姐她……她拒绝逃回!她和佐佐秀成大人,认为他们有机会劝说岐阜城保持中立,不派兵支援任何一方……” “……好吧,知道了……真是任性的孩子。” “远江的消息大概还在路上,估计明日可以到达。” “不用着急,一两天暂时还决定不了天下归属。” “大和筒井麾下有些国人主动与我家联系,是否……” “不必了……既然孩子们那么有斗志,我至少不能添麻烦,写信给岐阜城,然后请求织田左近(信忠)对大和筒井与伊势泷川做出节制。” “明白!” “主公,毛利家那里的态度十分暧昧……” “告诉他们,十日……不,七日之后若无新的消息送到,就大胆以勤王的名义攻打浅井氏!此事除了毛利本家以外,这个消息一定要设法让吉川治部(元春)知道。” “北陆方面,朝仓景健请求我们的支援。该怎么答复呢?” “除了名分之外,再给五百……不,一千贯军资,然后帮他与加贺一向宗联系。” “是否要向武田与上杉发送邀请呢?” “不要特意费心,给出基本信息即可。” “丹后……” “若狭……” “伊贺……” 一连串的问询与答复让人口干舌燥,三十多个佑笔全部动员起来,连轴转动,忙得脚不粘地。 跟那些大势力打交道主要是费脑子,但跟京都周边的众多地头豪族联络,就纯粹是体力活。 虽然足利义昭一力推行集权化,毕竟进程有限,附近动员力低于五百的小国人还是很多的,对他们没必要单独考虑利害关系和感情取舍,却也不能放着不管。 平手汎秀不得不被带着改变懒散的态度,显出久违的雷厉风行姿态。 直到事情交待得差不多了,言千代丸面色复杂的默默站在书房之外。 见状,平手汎秀斥退众佑笔,让儿子进来。 然后言千代丸开口就问:“与织田弹正,势必有一战吗?” “势必有一战!”平手汎秀小声毫不犹豫地下了定论:“虽然我会通过许多战场之外的手段去营造优势,但织田弹正是何等人,不经刀剑交流,他绝不会认输。当然……在外面我们反而要营造出,平手家希望尽量避免作战的舆论……” “明白了。”言千代丸轻叹一声,点了点头:“虽然尚未元服,但我也会尽量在各方面做好准备的。” “说到元服——”疲倦的平手汎秀勉强笑了一笑:“正好公方大人驾幸,就让他来做你的乌帽子亲吧!仪式上顺便也把你的岳父母,显如上人和如春尼请过来,正式婚礼将在元服仪式之后不久举行。可惜,京都现在是这个情况,朝廷方面大概是没办法了……” “嗯,明白。”言千代丸对这个问题稍显羞涩,老老实实地点头称是。 沉默了一会儿,平手汎秀有点难堪地提问:“阿犬,她如何?” “我已经与母亲大人沟通过了。”言千代丸情绪略嫌低落,但话语还是相当坚决:“母亲大人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不会因为她出身于织田氏,产生任何不恰当的想法。” “……很好……”平手汎秀面色平静,重重地拉扯着胡子,又问道:“你是怎么和他说的呢?” “我对母亲说……”言千代丸低头答道:“您是希望您的兄长和侄子成为天下人,还是亲生儿子成为天下人呢?” “果然直击重心!”平手汎秀不由叹了一声。 “然后……”言千代丸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我让一半的侍从留在淡路岛,吩咐他们……万一母亲大人身边,出了什么令人意外的事,一定要发出及时通知。后来想想应该是没必要的,毕竟,父亲大人您不可能毫无准备的吧……” 平手汎秀叹了一声,缓缓点了点头。 第十五章 信长的野望 炎炎夏日,流金铄石,毗邻琵琶湖的京都也同样进入了酷热难忍的天气。 郊外姑且还能接受,但御所内现在是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局面,各路相关或者不相关的人来往进出,能感受的温度就远远高于周边了。 偏偏咱们“临时”主政的织田管领大人,身患旧疾,又逢新伤,被医师反复嘱咐“不可见风,谨防受凉”,依然只能穿着宽大的吴服,闭上大部分门窗,呆在闷潮的环境下见客和处政。 这当然让众人都很难受,也绝非合适的养病之道,但这个时候如此急切赶到京都来的人,显然都着各自的强烈诉求,必须逐一接见,给予安抚。 否则等于是扔掉送上门的政治资源。 其实,京都医师的原话是“管领大人应当卧床静养至少半个月,然后才可以逐渐理事,但每日也不应超过一个时辰,如此方能延年益寿……” 但那个大夫还没说完就被不耐烦的打断了。 就算足利义昭没跑掉,织田信长都未必能有那么多空闲时间。现在既然跑掉了,那就是千钧一发,只争朝夕,哪有任何安闲度日的余裕? 扶桑列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如韭菜一般前赴后继的野心家,真静养半个月,京都恐怕就已经轮到别人当家了。 为了保住说话算数的权力,织田信长别无选择。 另一方面他也是兴致勃勃乐此不彼,身体再怎么虚弱难受,精神状态却是极佳,谈笑风生,挥洒自如,与七年期挥师上洛的姿态无二,全然不见任何困顿之相。 足利义昭靠了服部秀安提供的神奇药物来对抗肉体上的伤痛。 而织田信长用的是更加高明有效,更加神奇莫测,但却只适用于极少数雄者,对普通人作用不大的药物。 这种药的名字叫做权力。 在短短几天之内,织田信长连续主动和被动地安排了五十多次接见,总计二三百人。其中有的是位列仙班的公卿,有的是拥兵上千的小豪强,有的是家财万贯的大商人,有的是名高德昭的高僧,也有的是隐姓埋名的死士。 面对趋炎附势之辈,就要展示自身的强大信心,令其敬畏而不敢反抗;面对投机豪赌之徒,则应该描绘宏图大业,以未来的利益允诺相诱;面对心怀怨愤的,便需叙说旧事,动之以情,激发其同仇敌忾的念头。 这一套功夫,织田信长是很熟悉的。 也有一家苗字叫做“浅见”的国人众,见了面二话不说,重重叩首施礼,说到:“原本还担心是柴田、木下等辈假借名目,今日既然见了确实是织田弹正当面,在下便不需询问任何缘由,只请为马前一卒,效死以报恩义!” 闻言,饶是以织田信长的钢铁心性亦是颇为感动,但他竭力思索了半天,也记不起来,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给予了这家人什么帮助。 只能说,恪守忠义的人虽然稀少,终究还是有那么几个的。 否则名为管领,实则被足利义昭所幽禁的织田信长,如何能够脱身反客为主呢? …… 织田信长可以凭借意志力接受炎热,柴田胜家却忍不了。 木下、明智各有任务,他倒是原本想一直持刀着甲站在信长背后帮忙助威,同时也小小地彰显一下自己的地位,但是没多久就汗如雨下,把里外的衣襟完全打湿,黏在身上极其难受。 对于柴田胜家来说,是宁愿挨一刀,也不想再呆了。 到了第五天,沉浸在自己情绪当中的信长终于发现了这一点,笑呵呵的说:“如果觉得热的话,连外衣都应该脱掉,你还穿着盔甲干嘛?” “呃……”柴田胜家尴尬不语。 “快脱。”信长仿佛忽然起了捉弄人的性子。 “这个恐怕……”柴田胜家汗流得更多了,不仅仅因为热。 “脱掉,快点!”信长拍着地盘哈哈大笑发出命令,忽然引发一阵咳嗽,捂住胸口,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但一闪即逝,片刻便恢复到从容自如的模样。 “……”拗不过这位胡来的主公,加上也确实是快要热出病来了,柴田胜家很干脆地脱下圆兜,解下腰带,噼里啪啦把身上金属部件一口气放在一旁,然后把湿透的黑衫也脱掉一半,露出上半身光膀子。 勇冠三军的柴田胜家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病人,唯一能做的就是顺从听话。 “很好很好!”信长很艰难地止住咳嗽,但又竭力做出极为轻松的表情。 这时木下秀吉和明智光秀匆匆走了进来,看到里面的景象对视一眼,皆是瞠目结舌。 柴田胜家顿时觉得尴尬无比,想开口解释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思考人生。 而信长却只调笑了一句:“权六这家伙还是像以前一样容易被捉弄,有意思!”接着便收敛调侃,正色问道:“如何?” 用词十分精简,没有上下文根本听不明白,这是他讨论问题时一贯的作风。 木下秀吉却很了然似的,伏身施礼道:“京都附近这些天已经被我们全部控制起来了!目前大约有一万二千军势,一万零六百五十贯银钱,八万二千石玄米可用。接下来应该还会有更多人加入,人手、钱粮暂时不成问题。不过,十分缺乏火器,火药也远远不足够,如果要投入作战,可能会被敌方的铁炮压制。另外我们抓住了几十个可疑之辈,目前还来不及逐一审理……” “不错,够了。”信长神色不变,出声打断,接着看向另一边。 明智光秀立即上前,禀报到:“虽然有公方大人在,但附从平手刑部的势力并不太多,在下预计,接下来一个月之内,畿内五国将有超过一万人向您效力,而和泉一方,至多可以争取到六七千支援。” 说话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是相当自豪的。 虽然这个估计并不一定准,就算准,也不全部是他的功劳…… “很好!”信长十分罕见地真心实意夸奖了一句。 “感谢您的夸奖!”明智光秀有点激动地拜伏于地。 柴田胜家稍有些不以为然,往旁边瞟了一眼,却见木下秀吉全神贯注只在想正事。 织田信长环视左右,扬首慨然道:“京都已有一战之力,接下来便是寻找决胜契机。” “意思是,开始着力于拉拢有实力进军畿内的各方豪杰了吗?”明智光秀立即附和,但接着又皱眉摇头:“原以为至少岐阜城的少主会毫无悬念地支持我们,但是……” “呵……”信长眯着眼睛摇了摇头,“倒也在意料之中。奇妙丸太年轻,平手、竹中又有手段。” 柴田、木下、明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 现在能够证实的,只有足利义昭确实去了平手汎秀那里而已,事先暗地里有多少布置,都是缺乏实证的怀疑。至于竹中重治的参与,更是出自推测了。 但织田信长嘴里好像已经是百分之百的认定。 话中意思,就是说平手、竹中做了什么手脚,导致织田信忠无法统合麾下力量。 让人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不过信长也不需要他们回答,接着吩咐道:“猴子!去找竹中,看看他想要什么。十兵卫,你负责联络浅井。” 此言一出,三人皆惊。 “浅井?!” “浅井?!” “浅井?!” 柴田胜家一脸懵然:“不应该是找德川吗?” 木下秀吉苦思冥想:“主公为什么会这么做呢……一定有其中的理由……” 明智光秀最为急切不安:“主公……请恕我……请恕臣下多言,虽然没有特别直接的明证,但是当年,当年……当年刺杀您老人家的元凶,很可能……很可能就是浅井家安排的!这些年我等所蒙受的屈辱,皆是……皆是……” “稍安勿躁。”信长十分平静地温言安抚了一句,微笑着从容地说:“放心,我有分寸。” “……我明白了……” 明智光秀依然有些激动,但就这么一句话,他情绪似乎平复了大半。 仿佛信长的话里有着某种魔力一般。 柴田胜家更是光着膀子走过来拍了怕他的肩膀,嚷嚷道:“既然主公有了决断,咱们不用操心,肯定只是暂时合作,日后一定有浅井小贼倒霉的时候!” 木下秀吉则是皱着眉自言自语:“暂时合作的话……但是浅井家也一定看得出来我们只是暂时合作,他们真的会……”沉思半天,忽而他想到什么,开了窍:“明白了,我们想利用他们,他们也想利用我们……这个时候,我们或许故意装得弱小一点会更好……” 明智光秀在旁边听了,尽管还没有完全弄通,但自尊心顿时爆炸,立即慷慨道:“多谢木下殿提示,在下大致明白了,此行一定可以说服浅井家!” 对此信长点了点头,然后面无表情地继续发令:“权六,整军备战。” “是!” 三人几乎同时走了出去。 信长坐得笔直,淡漠地看着家臣们的背影,以及逐渐关上的屏门,忽然毫无预兆地瘫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 淡定的表情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痛苦和疲惫的脸。 对于此等枭雄而言,权力当然是治愈创伤的良药。然而再怎么高级的良药,也不敢说包治百病。 但是织田信长双目中的火焰依然在熊熊燃烧。 第十六章 望之不似人君 “真没想到京都居然会发生过如此剧烈的变化啊……”事情发生已经过了两天,浅井长政其实已经没那么吃惊了。他假装目瞪口呆,拿着书信皱眉盯着来使的脸,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最终忍耐不住,放肆大笑起来:“不过,说起来,织田弹正居然请求我帮他对抗平手氏,真是……哈哈哈……太有意思,太有意思啦!” 数年不见,他看上去依然是个英俊而又强壮的年轻人,英姿勃发,神采四溢,只是眉角间多了一点暴戾和骄傲。 “正是如此。鄙人恳请浅井日向守大人施以援手,共襄大义。”明智光秀垂首弯腰,低眉顺目,小心翼翼地站在跟前,隐约是一种敢怒不敢言的状态。 恰好这更让浅井长政产生了故意刁难折辱的欲望。 就像熊孩子见了老实怯懦的小姑娘,不欺负她一下,心里简直不舒服。 明智光秀顾左右而言他已是示弱,但浅井长政不依不饶,非要带着恶趣味不怀好意地追问:“织田弹正真的这么嘱咐吗?会不会是明智殿您弄错了啊?我一直以为,他老人家是比较反感我这个妹夫,而与平手刑部更亲近一点呢!啊哈哈哈……” 几年之前,“刺杀事件”刚刚发生的时候,浅井长政是做贼心虚,极力要与之撇清关系的,生怕任何人提及来。 但过去这么久,时过境迁,现在反而有意无意地主动往那个话题上面引。 大概是觉得自己已经够强大,而信长及其旧部不足为虑了吧。 他现在名义上掌握了摄津大部、播磨全境、备前半国、但马全境,以及美作、因幡各一部分,不仅领地远超百万石,更控制生野的银山,山阴山阳两道的商贸,还插手了室津、姬路一带的航运,确实称得上是兵精粮足,比之当世任何大名,也不需感到自卑。 而信长那边……看明智光秀的态度就知道,肯定处境不妙了。 “浅井日向守大人说笑了。”明智光秀低下头去尽力不露出表情,再次示弱道:“织田弹正对您从来是万分敬仰,反感一词从何说起?何况本次邀请您一道讨伐和泉,并非是与平手刑部有任何私仇,而是为了维护天下大义,救回被挟持的公方大人。” “嗯嗯,对对对,好好好,天下大义!天下大义!天下大义啊哈哈……”浅井长政故作正经,煞有介事地重复了好几遍,又忍不住捧腹大笑:“明智殿说得太好了,我们身为忠公奉法的武士,所做的一切全是是为天下大义,丝毫没有任何私欲成分,对不对?哈哈哈哈……” “好了好了!”站在一旁毫不起眼的黑矮子实在看不下去出来打断道:“浅井日向守今天有些疲惫,请明智殿稍事休息,明日一早,再来商量如何?” “客随主便。”明智光秀优雅从容地施了一礼,勉强展示一个微笑,十分恭敬地提问:“阁下如何称呼?” “播磨人黑田孝高,人称官兵卫便是。”黑矮子非常友好和蔼的回礼作答。 “竟是传说中的黑田殿!失敬失敬!”明智光秀作惊讶状,随即再次施礼恭维道:“居然得见关西第一智将,三生有幸。” “不敢不敢!鄙人这点微末才德,蒙受浅井日向守提携之恩,只是殚精竭虑罢了,称不上什么智将。”黑田孝高连忙谦虚地回礼,然后反过来说好话:“其实,我一介乡下边鄙之地的莽夫,最羡慕的就是像明智殿您这样博览群书,出口成章的文化人……” “久仰……” “幸会……” 虚伪的彼此寒暄恭维了一会儿,气氛不那么尴尬,明智光秀告辞暂时退下。 他一走,浅井长政立即摇着头不满叫嚷道:“官兵卫,干嘛这么给他面子帮他下台啊!这种道貌岸然的货色就让他狠狠丢个脸,看着才舒服!” 黑田孝高扶着额头叹息不已,缓缓转身,无奈地回应到:“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就算是敌人,他也是堂堂幕府管领派来的使者!何况还并不是敌人。” 浅井长政一时无言以对,偏偏还是要嘴硬:“那可未必……如果我选择帮助平手刑部,对付织田弹正,那今日的使者就是敌人。” 听了这话,黑田孝高气得竖起眉毛,哼了一声,冷冷道:“选择中立还算是有道理,如果帮平手,那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傻瓜了。” “官兵卫你这混蛋!”浅井长政拍着桌子,怒目而视。 黑田孝高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瞪了回去。 二者僵持,互不相让。 过了一会儿,黑田孝高舒了口气,躬身施礼做出让步:“日向守大人息怒,是鄙人无礼了。相信其中的道理您肯定是能明白的。” 浅井长政神色一缓,也退了一步,点头承认:“没错,现在织田弹正虽然立足京都,但掌握了公方的平手刑部其实才是居于优势的人。如果帮平手,我再怎么努力也只是排名第二的勤王功臣而已,倒不如先附和织田,伺机夺取京都,并控制住公方。” “是这样的。”黑田孝高皱眉颔首:“不过两者都很难,织田弹正与平手刑部都不是庸人,几年前让他们上一次当已经很不容易。这次我们要做好无法得到收获的心理准备。” “就是这点最让我不悦!”浅井长政咬牙握拳道:“堂堂公方如此脓包,居然搞出这等事来!我能预料到京都早晚要出事,但想不到事情出得这么快!本以为可以平定备前、美作等诸国再回师处理近畿,失误,失误啊……” 见了这幅模样,黑田孝高气不打一处来,也是忍不住抱怨:“一年前我就说了,京都有些异样,应该多投入精力到身后去!结果呢?还不是因为您贪图但马的银山与备前的港町,一再拖延鄙人的提议,每次都敷衍了事!” “……”浅井长政把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是无言以对,不住后悔自己说错了话题,以至于被黑矮子当着面骂都没法反驳。 要是其他臣子,像浅井政元、远藤直经之类的,敢这么说话脸已经被抽肿了。 但黑田孝高可不一样啊。他跟别所长治、荒木村重,与其说是三个臣子,不如说是三个合伙人。 而且这里面,另外两个都十分尊重黑田的意见。 别所长治偶尔还能稍微有点主见,荒木村重基本在开会的时候就是反复一句话:“官兵卫说得对啊!” 要没有这几位帮忙,浅井长政再能打,也不可能短短几年就在关西闯出偌大家业。 所以他一方面意气风发,所向披靡,另一方面又总是深深觉得憋屈,暴戾杀伐之气增长了不少。 还好,这一次黑田孝高没有得理不饶人,翻了几句旧账,就停止抱怨,严肃地说:“如果没机会夺取京都和控制公方大人的话,我们就必须让畿内保持一种对浅井家有利的平衡态势!名义上还是帮织田,但实际只用五分心神对付平手就够了,另外五分,就留着……” “正与我不谋而合!”浅井长政顺便变得踌躇满志,慨然道:“他们两方现在势必是要全力搏杀,而我们却可以游刃有余,无论倒向哪一边,都能有说得过去的理由,这是最大的优势。” “是的,是的……”黑田孝高略带违心地表示了赞同,然后提醒到:“但是别忘了,也有很多其他人具备同样的优势。比如说德川三河(家康),织田左近(信忠)……” “德川三河倒姑且是个人物。”浅井长政点点头,随即面露不屑:“织田左近嘛……我这大侄子可不算太有本事,至今对尾美二国,怕是远远谈不上使如臂指吧?这一次他肯定是想支援他亲爹的,但现在还没跳出来,显然是无法摆平家臣的意见!所以说,领地虽然虚大,却是外强中干。” “他本人不足畏惧。”黑田孝高补充道:“但别忘了,南近江还有个竹中重治!根据鄙人的了解,此人现在并不完全是织田氏的家臣,却可以暗中操纵织田氏的局面……绝对是一个值得重视的危险人物。” “好吧,好吧,我会重视的。”浅井长政心口不一的答应下来,立即转移话头:“话说,毛利辉元那小子已经跟我暗斗这么久了……一旦我宣布支持京都的织田,那小子恐怕就会以支持公方为名,进军过来吧?就算他一半兵力在北九州来不及返回,至少也会派个一两万人试探一下……那么我总得安排妥当才行……” 他专心致志思索着军事布局的问题,陷入自言自语的节奏。 “其实现在……算了没什么,鄙人还有些事,先告退了。” 黑田孝高本来想说“现在设法与毛利讲和才是上策,宁可让出部分利益也无所谓。”但是想着对方多半不能同意,干脆没张嘴。 当年那个胆敢孤注一掷的浅井长政,现在已经变成一个无法舍弃任何土地的吝啬者了。 也许是因为他以前没富过,如今才知道掌握了港町和矿山的大名是个什么情况吧。 临行前,浅井长政仿佛才刚刚意识到适才气氛不佳,连忙解释道:“官兵卫啊,我这几天过于震惊,情绪不太稳定,如果说错了什么,真是抱歉,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咱们是已经写了誓纸,约为兄弟的关系,绝不至于因为一点小事而动摇,对吧?” 黑田孝高铁青着的脸稍微缓和了一下,表情变了几变,最终只能无奈地摇头叹息:“既然是兄弟,当然不会计较。” …… 走出本丸,黑田孝高见到了好友荒木村重。 荒木村重连忙上前发问:“官兵卫!跟织田家的使者见得如何?” 黑田孝高阴沉着脸摇头叹息:“大体没什么问题,只是浅井日向守的表现实在是……他能做到败而不怨,却无法保持胜而不骄,用一句古文来讲,就是望之不似人君。” “慎言慎言!”荒木村重连忙摆手,“这还在城里呢!” 听了这话黑田孝高更是不满,懒得没打招呼直接往外走了。 荒木村重转过身,盯着背影看了半天,嗟叹一声,以谁都听不见的音量低语到:“明知如此为何还不有所行动呢?虽然是好兄弟,我可不能陪着你一起固执下去,抱歉了……” 第十七章 岐阜城之火 在中美浓的岐阜城,会议已经连续进行了十二天。 但仍然半点结论都没有。 人们从最初的担忧或者兴奋(取决于各人立场不同)劲头过后,归于平静,然后渐渐开始觉得厌倦,感到可笑。 “主公又在与重臣们商议大事。” 这已经成为卫兵们圈子当中一个用来开玩笑的哽。 延伸出来的句式则是有好多种类,比如“清酒千日醉,岐阜千日会”,还有“我特意嘱咐了儿子,等老爷们开完了会,给我上点香火庆祝一下”,以及“开会是岐阜城的特色,不得不品尝”等等。 织田信忠不傻,也不是看不出来这一点。 身为信长的第一继承人,无论理智还是感情,他肯定是毫不犹豫地要帮自己老爹的。 尾张、美浓两国的家臣们,也都是支持这个观点。 至少公开场合是支持的。 但是,到底要不要出兵,出多少兵,什么时候出兵,钱粮如何支应,将领如何选派,到了前线采取何种行动方针……关于这一系列问题,大家的意见完全迥异,各方之间全不肯想让,每次都是唇枪舌剑,互相攻讦,吵成一锅乱粥。 简单地说,你问我该不该打,我肯定说应该。你要我出钱出人,那不好意思,张三说他旧伤未愈,李四说他田产歉收,总有一百种理由来敷衍。 倒也不能完全说他们是无耻的推脱之辞。确实去年的战事中,大家损失都很严重。特别是清州城被武田胜赖夺取,周边遭到掠夺和焚烧,农商经济受到了沉重打击,很多家臣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在这种情况下,织田信忠仅仅是控制住最低限度的秩序,让两边的人不打起来,就已经耗尽了心力了。 毛利长秀暗中建议,不妨破釜沉舟,趁着正在开会,将不可靠的重臣们一举拿下,强制推行命令。 织田信忠内心也有一丁点意动,不过始终没有那个魄力。 而且他内心隐约地觉得,真要动了狠手,后果不一定就是成功的“杀鸡儆猴”,反倒有可能变成内乱的导火索。 因此否决了毛利长秀的计策。 可是也想不出别的计策。 一次次的会议上,织田信忠尽力协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吓之以威,磨破了嘴皮子,总是进展有限。 佐佐秀成那家伙自从在对武田作战中“表现出色”,就一跃成为了新星。此次要与平手家冲突,他作为人家女婿本来是该受到怀疑的。但是这家伙坚决表明忠心,把新婚妻子送到岐阜城当人质,交给织田信忠关押起来。 如此果决的举动,令人无法再怀疑其立场。但他十分激进地要求“动员尾美上下,出兵三万赴京助老主公”,这个方案受到大批同僚的沉默抵制。 连他老爹佐佐成政都不太赞同。 而前田利家则是明确指出:“平手刑部是个厉害人,万一要与他作战,恐怕要形成长期僵局。以我们目前的粮饷储备来看,出兵一万五千人,或者至多不超过一万八千人,比较现实。太多的话,我怕反而会面临补给不足的情况,好心办了坏事。” 针对“缓”与“急”的问题,双方意见明显迥异。 而织田信忠举棋不定。 这还算好的,至少是属于有积极性的家臣。 而另一些人…… 尾张大豪族丹羽氏胜整日就是哭穷——他也确实是真的被武田胜赖折腾得不轻,真的是穷到没法出兵。 林秀贞自从他寄予厚望的养子林通政战死之后,好像是万念俱灰看破红尘了,干脆在会议上走神打瞌睡。 美浓三人众是冷眼旁观状。不管说什么我们肯定不反对,但一旦点名要我们做事,那不好意思,胃疼肚子胀腰酸腿抽筋的毛病都来了,另请高明吧。 一门众更是些缺乏主见的家伙。 这些消极的态度对会议气氛一点好处也没有。 除了尾美,织田信忠名义上还是南近江、东大和、北伊势的领主。 然而南近江现在人家更愿意是听竹中重治的。 东大和的筒井倒是派人来问织田信忠该怎么办,但那个态度,与其说是问路不如说是推卸责任。 北伊势的泷川一益则是毫不犹豫去京都支持信长,没有先过问岐阜城的意见。 ——这里面的情绪很微妙,织田信忠当然也是想支援自家老爹的,但是看到泷川一益不经过任何申请与审批,直接就去了京都,他内心又不免有点不可言状的愤怒。 他很想在父亲,以及在天下人面前证明一下自己。 也许正是考虑到这点,信长没有第一时间派人来越俎代庖的发布命令,仅仅是通报了一声,让织田信忠自己决断。 总而言之…… 织田信忠好像体会到了当年斋藤龙兴的感受! 就是除了岐阜城之外,其他各地好像都有私心,都是阳奉阴违。可以放心信任的基本都是一些废柴,身边少数忠勇之士完全不足支撑局面。 …… “三天之内必须做出决断了!就算最终选出来的不是最佳方案,总也比没有方案要强得多!”经过连续十二天的争执之后,织田信忠终于按捺不住。 相互不能说服的佐佐秀成和前田利家,也是不约而同地带着忧虑和无奈的神色点头表示赞同。 两边各自有一些支持者,剩下的人是无可无不可的。 众多家臣沉默不语地逐渐退场。 其中有的被安排在岐阜城的二之丸和三之丸各处居住,有的则是在附近的街町或寺社投宿。 参与会议的中高级武士一共有几十名,加上随从、侍卫等,足足有上千人,在稻叶山狭窄的道路上络绎不绝,熙熙攘攘。 城里的守兵很清楚这些人的身份和来意,十几天的反复无用功下来,已经习惯性地放松监视和审查了。 众人进退之时,佐佐秀成申请说想见一见被软禁的雪千代,说:“虽然现在立场微妙,毕竟不是拙荆自身的过错。况且日后说不定还要与平手刑部和谈,希望尽量与她沟通。” 织田信忠想了一想之后同意了。 得到允许的佐佐秀成只带了几个随从,匆匆赶到本丸里去。 雪千代这些天是在本丸角落处一个偏僻的别馆里幽居。 都没有穿甲而且除了太刀并无别的武具,所以卫兵丝毫未产生警惕。 织田信忠则是回到御馆之中,绞尽脑汁地思考,究竟该如何在集权统治与驾驭人心之间平衡。 这是个很痛苦很迷茫的过程,以至于他连晚饭都不想吃,不知不觉就一个人安静地坐着呆到了月上梢头的时间。 然后织田信忠终于觉得腹中饥饿,想出来吩咐人弄些吃的。 却听到外面一声巨响,然后人声哗然,脚步忙乱。 连忙打开门看,正好见到守在本丸的梁田广正急匆匆赶过来,惊魂未定禀报道:“主公,有人朝着御馆扔了个焙烙玉!幸好是胡乱瞄准的没伤到您,但是把夫人更衣梳妆的那间房子烧着了……” 织田信忠闻言愕然,一时不知所措。 周边确实有间屋子燃烧起来,正在冒烟,侍女和小姓们已经乱成一团,大叫着“有刺客”“救命”之类的话瑟瑟发抖,在昏暗的灯光下让人心里发紧。 旋即毛利长秀带着城内的卫兵们匆匆赶到,守住本丸的门,不让人出进。 织田信忠这才心安,连忙吩咐亲信属下,赶紧安排人手,搜寻犯人、扑灭火势、救治伤者、清点损失等等。 所有的男女仆佣被要求来到广场上集中,由专人看守住。 火势本就不大,通过本丸中间的井水,没多久也就彻底浇灭了。 “刺客”并未再次行动,不知是已经跑掉,还是仍在潜伏。但不管怎么说,人心已经渐渐安定下来。 少顷,前田利家、佐佐成政父子、武井、菅屋、大津、野野村等在城中居住的人纷纷闻讯赶到,二之丸的卫兵也都集中过来,一齐拱卫主君。 织田信忠站出来表示自己没事,安抚了家臣的情绪,命令所有人原地待命,等有了新的指示再行动,务必要查清事情真相。同时也派了亲信到三之丸和两个外丸去,通知那里的卫兵坚守岗位,警惕外敌借机接近。 瞬间一切都似乎渐渐在回到正轨,除了那颗被扔到御馆院子里的焙烙玉之外,没有再发生什么事情。 相关人士迅速从“案发现场”找到陶罐和绳索的碎片,以及少量未能完全燃烧爆炸的火药粉末。 但是没有发现任何可以推断刺客身份的线索。 好在无人因此身亡,只有几个仆役在慌乱中受了一点外伤。财物的损失也是微乎其微,也就烧毁了一些家具和装饰,总计不到五十贯。 最严重的,可能就是织田信忠的侧室吓得梨花带雨。 看起来,应该是敌方忍者趁着人多耳杂潜入进来,但无法接近重要目标,只能随手制造一些混乱了事。 ——众人做了如此判断。 不过,身为旗本铁炮备队奉行的野野村,他对火药粉末有些兴趣,抹了一些放在鼻子底下仔细闻了半天,判断说:“这里面有些特殊的气味,倒想是鄙人亲自经手的一样,实在奇怪……” 说到这,前田利家猛的想到什么,惊呼:“我等只顾护卫本丸,却一时忘了,岐阜城的弹药与粮食,都是保存在二之丸的!” 这话音一落,只见墙外声如雷动,火光冲天,发出比上一次厉害十倍的响动。 “轰隆”一声之后,岐阜城的上空,竟已是宛如白昼。 第十八章 秀吉的大志 “木下殿,怎么又是您?您尝试多少次也没用,家兄的心意是不会改变的。” “真的没有挽回余地了吗?” “没有,他明确说过了,此时不会见任何外客,无论是织田弹正那一方,还是平手刑部那一方的人。” “至少,请您告诉我原因。” “没有原因!” “噢?重利殿,既然您的下意识回答是‘没有原因’而不是‘不知道原因’,那说明其实您是知道原因的啊!” “喂喂……木下殿,您这么说话就有点……” “看您的反应,我大概是有幸猜中了。是吗?重利殿。” “请恕我直言,木下殿,您真的不是一个特别让人喜欢的客人呢!” “啊哈?这可未必,毕竟您是第一次见到我嘛,以后就……” “以后估计不会有机会再见。” “重利殿别这么说嘛!对了,到底重治大人为什么不肯见我,原因究竟何在?” “……家兄不见客的原因很重要吗?” “唔,如果他真的不肯见我的话,那好像也不怎么重要。” “对啊,不重要的话,就不必说,请回吧!” “如果不重要,那么重利殿,您告诉我也无妨吗?” “请不要拐弯抹角死缠烂打!木下殿,您好歹也是知名的上级武士了,难道没有一点风度和矜持之心吗?” “哎呀……这不是死缠烂打,而是真诚的拜托才对呀!” “请回吧。” “请告诉我吧。” “请回吧。” “请告诉我吧。” “请回吧。” “请告诉我吧。” “恕我直言,木下殿,您今日的姿态真像一条无赖的狗。” “啊哈哈,我以前被说成秃鼠,猴子,和猿面,狗倒是第一次。那不成了利家殿的同类了吗?倒也不坏呀。” “您真是……这样吧,木下殿,您趴下爬一圈,学三声狗叫,我就破例帮您行个方便,如何?” “此话当真?” “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过您真的做得到吗?喂喂,您这是干嘛……” “那你看好了噢……汪!汪!汪!嘿嘿,我的狗爬学得怎么样?” “这……” 当着门卫、随从,以及其他闲杂人员,总共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先后侍奉于织田家和足利家,知行数千石,以“敏腕奉行”之名著称,年已近四十岁的木下秀吉,学着野狗的姿势,迅速在地上爬了一圈,汪汪叫了三声。 全程没有半点扭捏姿态。 只有坚持执行任务,不惜一切代价的决然之心。 面对着丝毫不以为耻,反而一脸淡定的木下秀吉,才刚元服的竹中重利像是看到了妖怪一样,瞪圆了双目,长大了嘴巴,半天反应不过来。 作为“美浓麒麟儿”的堂弟,他姑且还能算一个反应敏捷的天才少年,但毕竟年齿太幼,经验太少,玩性未消,面临着赶都赶不走的“恶客”,就提了一个极度羞辱的玩笑话。 没想到,恶客居然真的去执行了! 良久之后,竹中重利回过神,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武士,脸上显示出复杂的神色,伏身拜倒施礼,羞愧道:“木下殿……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首先要深刻道歉!我现在倒真有点敬佩您了……好吧,就按我说的,给你一个方便!我这就去通报一下,但到底愿不愿意见您,还是要看家兄自己的意思!” “多谢!”木下秀吉的脸上依然挂着友好的笑容。 人还是那个人,表情也还是那个表情,但现在看起来就完全没有猥琐穷酸的感受,反而让人觉得很有亲和力。 …… 约一刻钟之后,大门重新打开,竹中重利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的走出来,一声不吭,背贴着墙角笔直地站着。 接着,后面是一个俊美清秀、身材修长,但又须发枯黄,面无血色的武士,在左右两人搀扶下走到近前来,缓缓坐下。 “木下殿,好久不见。” 声音柔美温婉,有气无力,不似男子,倒像缠绵病榻的闺秀。 此人正是美浓麒麟儿竹中重治无疑了! “终于见到您了!在下激动万分!”木下秀吉十分激动,端正身子,行了一个大礼。 “您言重了。”竹中重治勉力一笑,伸出手去指着他堂弟重利说:“这孩子,实在不懂事,居然如此折辱来客,我罚他每日在墙下站着思过,不许吃杂谷以外的食物,直到令我满意为止。” “谈不上,这完全谈不上!”木下秀吉连连摇头道:“别看我现在算是有点出息,以前是个什么鬼样子自己心里最清楚!在乡下泥巴地里打滚的时候,学个狗叫算什么事?重利殿刚才,也是开玩笑,没什么恶意……” “即使您开口,也必须罚他。”竹中重治依旧温柔,话语之意却不容置疑。 “这……好吧!”木下秀吉不再坚持,而是立即正色伏拜道:“今日来的目的,想必您心里十分清楚,所以在下也不多话了,恳请您帮帮织田弹正……” “且慢。”竹中重治笑容渐渐凝固,轻声打断,垂目道:“您可知我为何不见客?” “……愿闻其详。”木下秀吉这时表现得老实。 “因为……”竹中重治脸上露出厌倦之色,闭上双眼,解释到:“事到如今也不瞒您,我隐居于近江,是为了一飞冲天,这些年倒也等到了几次机会,一度接近目的。然而终究差了分毫,坠落于地。如今看来下次起飞的时机至少要五年开外。而我的阳寿不知道还能不能撑过五年……所以” 他这话说得十分真诚。 真诚到了,侍卫和随从们听见,都惊诧莫名,不知所措的程度。 但他也懒得支开闲杂人等,懒得掩饰自己的志向了。 确实是心灰意冷,已经放弃的模样。 听了这话,木下秀吉也不禁缓缓点点头,表示理解。 竹中重治身上确实有特别的气息,并不像是普通的尾张、美浓人那样务实肯干,少说多做,反而更类似于传奇故事中身怀屠龙术,一朝登萍起的贵公子。 似乎他就该是那种藏而不出,静待天时,韬光十载,一朝功成的人物。 但木下秀吉点头之后,却又摇头,若有所思地说到:“织田弹正自从受到刺杀之后,伤势所累,一直有恙在身,从他老人家身上,我多少能理解竹中殿您的想法。” “织田弹正吗?”竹中重治轻轻一笑,抬头望向远方,推测道:“他现在想必也同鄙人一样不适,但一定会在家臣面前尽力隐瞒。不过,木下殿您大概是能看出来真相的吧?对吗?” “哈哈,真不愧是竹中殿……”木下秀吉假笑了一下,含混过去没有明确肯定或否定,反而是十分认真地开口讲道:“我只是个出身贫贱的人,跟你们完全不一样。小时候每天要挨饿,总觉得只要能吃饱饭就满足了;后来进城当了杂兵,填饱了肚子,又希望获得一点正式的身份;好不容易成为了最低级武士,就想着更加努力,挣一点家业下来;得到了一百石的赏赐之后,只专注于思考,怎么建立功劳,把知行增加到两百石……一步一步,终于姑且也算光大了家门……所以现在,我心中完全容不下更大更远的东西,一心想着,怎么辅佐织田弹正再兴的问题。如果成功的话,我说不定就能成为一城一地之主,至于到时候会不会有新的问题,新的烦恼,那不是今天该考虑的事情。我没有那么多闲暇。” 竹中重治沉默地听着,不禁微微动容。 “……怎么说呢……”木下秀吉艰难地思考着措辞说:“应该说,跟你们不同,我只是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了!我无法接受竹中殿所说的话……不能呼风唤雨就没有意义了吗?照这么说,千千万万的农人们,一年到头辛苦耕作,只能勉强养活家人,他们不如干脆去死了算了……但我觉得,辛辛苦苦艰难活下去,这也是属于百姓自己的光荣与胜利,倾尽全部精力去养育田地,一样也是值得尊敬的事业!” 竹中重治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是无言以对,只好摇头苦笑。 周围的人也被说得目瞪口呆。 一个竹中家的下人不满地打断道:“客人您在说些什么呢?请不要以您自身的经历来评价我家主人的抱负。” 见状木下秀吉醒悟过来,连忙伏身施礼:“对不起,对不起!说得太过了……我只是不自觉……不知道为什么就忍不住说了过分的话,请千万谅解!我也明白竹中殿不愿意出山的想法了,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志向,没有办法勉强,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吧!但无论如何,鄙人还是会尽力帮助织田弹正的事业。不管最终结果怎么样,至少我绝对不愿意,让别人在事后想起来的时候,都说是‘木下秀吉不够努力才导致失败’的……啊,又说了多余的话,我告辞了!” “木下殿,且慢。”竹中重治忽然轻轻扬起头,眼神中稍微多了一点不一样的神采,“听了您的话,我也有一点感想……鄙人也不希望将来有人说‘在这改天换日,英雄辈出的年代,竹中重治却在意气消沉的窝在山里抱怨天数’呢!” 第十九章 德川的家事 “今日的评定这就结束了,最后是一件突发之事,相信大家也都知道说的是什么……近畿最近的变故,应该都受到风声了吧?”酒井忠次忽然从一叠书卷里把头抬起来,说出令人惊讶不已的台词:“京都的织田,和泉的平手,近期势必要爆发冲突。我家以往的策略是与朝廷与幕府保持密切联系,但现在该如何自处,这一点还请主公示下。” 说完酒井忠次放下手里的活,朝着上首主座的人伏身施礼。 “虽然与织田弹正有多次共同作战的情谊所在,但是身为担负天下治乱重责的武人,私以为,不可因私交而废公义,目前支持平手刑部、协助公方大人重返京都才是忠义之士应有的选择。当然这只是我家康的一己之见,各位以为如何呢?” 滨松城的评定间内,德川家康端坐正中,面色严峻而又坚定。 左侧是他从三河带过来的的亲信谱代,酒井忠次、大久保忠世等人;右侧则属于新近收服的远江大族,以小笠原信兴和大泽基胤为首。 等到了主君的发言,早已心有默契的大久保忠世立刻抢着帮腔:“大人说的没错!现在基本可以肯定,公方大人确实逃到了和泉,寻求平手刑部的助力,这就等于说是织田弹正篡夺京都,流放将军的罪证口实。德川家作为重视名誉与义理胜过生命的大名家,该站哪一边是不言自明的!在下觉得这个问题没有讨论的必要,我们理应以最快速度派一支精兵前去,参与讨伐逆贼的行动。” 听到这里,当地的国人豪族纷纷皱眉,互相忘了几眼,由大泽基胤小心翼翼地伏身开口:“名誉与义理当然是第一位的,这一点鄙人绝无任何反对意见!但现在……也要考虑到我们的实情……毕竟去年遭受甲斐人的侵略,至今元气未能彻底恢复。而且,现在武田说是重新与上杉对战,实际仍保持过万兵力在骏河边境……当然鄙人也不是反对派兵,只是……人员的分配,钱粮物资的消耗……该以怎么办法分担下去,此事不得不加以考虑……” 这话让室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另一名国人领袖久野宗能,趁此机会,立即插过话头:“除此之外,更大的问题在于,如何出兵?从东海道前往和泉,势必要经过尾张、美浓。而这两地,被织田弹正之子,织田左近所占。现在这个局势下,他如果知道了我们的意图,大概率不会允许我们随意经过吧!如果说从南边海上绕路的话,倒是可以直接抵达和泉,但我们的船只似乎远远不够。此外还应警惕,我们表明态度后,是否会遭到尾张方面的攻击。如若遭到攻击,公方大人和平手刑部是否可以给我们提供帮助。” 久野宗能的话就比较能够入耳,看上去是老成又中立的态度。 不过…… “大泽殿、久野殿所言,未免太过丧气。”小笠原信兴佯装生气,斥责了同伴一句,然后拍着胸脯,大义凛然,主动请缨道:“虽然现在咱们家里的人口、粮草、银钱、武具都很缺乏,出兵路线也很遥远,但如果主公有所需要,我就算一个兵也招不出来,只剩自己,一人一骑,一枪一剑,也会毫不犹豫地担当进军京都的先锋!” 他这番以进为退的话术水平,就比大泽基胤高了许多,同时表达了“能力有限”和“坚决听命”的意思,空口白话听得人也舒服。但相比起久野宗能,就略嫌用力过度,有点浮夸,过犹不及。 “说得好,说得好啊!”大久保忠世也激动地表示赞成,表情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不知是真赞成,还是故意打趣讥讽,拍掌大笑着应和到:“小笠原殿请放心,再怎么着,绝不会让您一人一骑一枪一剑就上路的,真到了那个地步我绝对跟着一起上,起码有两人两骑,两枪两剑才是!” “嗯嗯,好好……”德川家康微微一笑,敷衍了两句,作势双手下压,阻止了家臣之间毫无半点意义的对话,总结道:“各位的斗志我感受到了,鄙人深觉荣幸。不过,远江国内的情况也确实比较困难,兵力勉强挤得出,钱粮实在难以支应,这一点不能无视。另外通行权也是个问题,所以我们必须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听了这话,众家臣一齐皱眉,作思索状,一时却没人能想出所谓“两全其美”的办法。 少顷沉默,忽然下首靠近门边,一个年岁较轻的武士朗声道:“主公,现在远江受损严重,又面临骏河的压力,十分困难,但三河的情况多少好一些。另外,平手刑部不是与一向宗结为姻亲的么?既然我们决定要协助平手氏,那或许可以通过他们,委托长岛的一向宗僧人提供船只和补给,让我家的三河部队借道前往和泉,表明尊崇公方大人的态度。” 话音落地,众人愣了一愣,纷纷叫好。 循着人声看过去,原来是家中第一勇将本多忠胜。 “好主意,好主意!” “没想到,本多殿不光武艺绝伦,智谋亦是过人。” “真文武双全,智勇兼备。” “妙计,妙计。” …… 作为国人众代表的大泽基胤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被旁边的久野宗能提示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夸赞道:“这个计划确实不错!如果长岛拒绝的话,那么我们态度已经立了出去,对天下人也有个交代,不算违背义理。抑或是前线出了什么不愉快的意外,则可以推说那是三河部队独走,主公留在远江并不知情,于是还留有回旋余力。甚至还能不着痕迹的削弱三河的独立性……呜……呜……你干嘛呢……” “你瞎说啥呢……” 大泽基胤的话没说完,就被久野宗能捂住嘴巴按在地上。 然后久野宗能为化解尴尬只好笑了笑——虽然这其实更加尴尬了——接着无奈地解释到:“大泽殿,啊,他这个人……啊……呵呵……哈哈……” 大泽基胤又茫然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吓得脸色煞白,一身冷汗,伏跪在地不敢说话了。 久野宗能则是手扶着额头,羞于见人,恨不得找个洞跳下去,嘴里念念叨叨着:“我怎么就摊上这么个表弟……要不是看在死去姑姑的份上早掐死你十八回了……” …… “总之大家都赞成这个计划。那就先如此试一试吧。”德川家康云淡风气,从容淡定地做了决断,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刚才的尴尬场面。然后朝着本多忠胜微笑点头:“平八郎,你的计划很好!那么与长岛的交涉,就拜托了!让大家看看,你可不是只知道逞凶斗狠的武夫啊!” “多谢主公信任!在下必不辱命!” 年轻的本多忠胜慨然出列,半跪于地,意气风发,出言铿锵。 说完了这事,评定结束,众人散会。 家臣们纷纷鱼贯而出。 唯有沉默了好半天的酒井忠次故意留在最后,等到没有闲杂人物,才偷偷折返,悄悄对德川家康耳语:“主公,关于三河出兵一事,恐怕有些变数……” “变数?”德川家康皱眉不解,“此事虽然是今天公布,但事先不是已经安排好了吗?冈崎城那里,也早就打了招呼,吩咐妥当。难道是长岛一向宗有什么问题?” “呃……其实是冈崎城内部的问题,但是在下不知道该怎么说……”酒井忠次犹豫了一会儿,从袖中拿出一张满是折痕皱巴巴的小纸片,缓缓递了过去。 德川家康疑惑地接过纸片,扫了两眼,顿时神色大变,问到:“哪来的消息?什么时候收到的?还有别人知道吗?” “除了在下之外,还有高木、内藤两位见证。”酒井忠次决定以相反的顺序来回答这三个问题:“今天一早收到了平岩殿寄回来的书信,里面正文只是普通的问候但夹层里藏着您手上的纸片,这正是多年前商议好在关键时刻使用的联络办法。消息应该有很高的可信度,是来自冈崎城内的侍女与行僧传回的暗线。” “侍女与行僧……”德川家康思索了一会儿,犹然抱着侥幸心摇头道:“这么说来,也没有实证,未必就一定是真相……” “然而……”酒井忠次大胆地上前一步,沉声道:“主公莫非不记得了,以前鄙人曾说过的那个谣言,既然夫人她做出那种事……那么少主也完全可能……” “住口!那是没有根据的谣言,不要无中生有,推波助澜!”话虽如此,德川家康涨得通红的脸上,显示出痛苦与愤怒夹杂的神情。 “是,是!属下失言,死罪,死罪!”酒井忠次仓皇下拜,连连致歉。 但他深深埋下的脸上,神情十分从容。 显然刚才并非一时失言,而是故意激怒。 毫无疑问,酒井忠次就是想要引导德川家康打击“冈崎派”的。 不过他并不认为这是出自私利,他是真心觉得冈崎派乃是不得不除的毒瘤。 至于个人地位在此过程中是否会受到影响,酒井忠次倒没放在心上。他乐观地认为,从骏河人质阶段开始的友情能够抵消一切冒犯。 第二十章 东军西军 织田信长率领着旧部亲信们暂时掌控了京都,但足利义昭逃到了平手汎秀的和泉,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这就是通常意义上所谓的“元龟之变”。 在当时看来,倘若平手汎秀第一时间调集精锐部队,抢在远近群雄之前速攻京都的话,仅有一堆乌合之众作为手下的织田信长大概是难以抵挡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作为知名智将的平手刑部并没有抓住良机出兵,而是派遣了多名使者意图从中协调,反复尝试未果之后,方才开始整军备战。 前后浪费了大半个月时间。 这就给了敌人呼朋引伴,争取支援的绝佳机会。 以京都朝廷为大旗,幕府管领的名义,加上织田信长的往日威望,拉拢那些顾念旧情的老朋友,以及有心浑水摸鱼的野心家,或者单纯是看不惯足利义昭与平手汎秀的人——第三种因素很可能才是最重要的。 理所当然,站在对立面的势力,就会团结在和泉,拥护幕府,支援平手,防止织田再度掌握中枢权力。 征夷大将军这块牌子的说服力从某些层面甚至更胜过朝廷,平手汎秀的人脉比之织田信长固然不如却也足相匹敌,不至于令对方专美。 京都与岸和田城为两大据点,近畿之人开始划分阵营,相互集结起来。 对付这种事情,畿内的众人早已熟能生巧,有了一套惠而不费的办法。 比如丹波的波多野氏,在第一时间就响应了足利义昭的号称,派了一个亲族一门众,带领六名武士,四十名足轻组成的“大军”,火速赶赴和泉,进献了黄金五两的“巨资”(购买力约合二十贯),表示坚决支持将军大人,与乱党划清界限。 紧接着是丹波的赤井,丹后的一色,大和与纪伊深山老林的堀内、宇陀,乃至伊贺、甲贺的忍者们…… 这其中有的人是安安稳稳的当着土皇帝,派个人到中枢来刷一下存在感;有的名义上属于幕府或者平手家的管辖,实则独立性极高,象征性表达表达忠心;有的是身份比较模糊尴尬但又囊中羞涩,希望花点小钱就能洗白。 不过,足利义昭几个月前曾派出一些亲信家臣镇抚各个混乱地带,试图扩大直属领地,多少起到一定作用,所以也不是完全没有真心拥戴将军大人的势力存在。 若狭守护(当然是镇不住场子没有实权的那种守护)武田元明在一色藤长的劝说下,亲自来到和泉,为将军大人效力。 但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问题,他的重要家臣们,粟屋、逸见、熊谷等人,反而都选择带兵向京都汇合,支持织田信长。 结果是平手汎秀这一边,只从若狭获得了一千两百人,对面反倒获得了三千人。 越前的朝仓景健则是听了真木岛昭光的建议,宣布响应将军大人的号召,但另一个“余孽”朝仓景镜的态度正好截然相反,两个家伙就地开始火并,没有一兵一卒能到南边来。 南畿地区有蜷川亲长在活动。他说服了盘踞甲贺的六角余党头目山崎片家的战力到和泉入伙,但紧接着到河内行动时不慎涉入当地人的冲突,莫名其妙的死了。 这倒给了一次难得机会,由平手汎秀任命的半国代官岩成友通立即获得了趁机占据了河内全境的口实。 寺社方面,一向宗当然是倾向于显如上人的亲家,但对于是否直接出兵则未能达成一致。天台宗、日莲宗各自动员了少量僧兵并提供钱粮来支持信长。临济宗、真言宗保持了一贯不掺合武装斗争的作风。 包括商人也同样有各自的立场。如果不是有巨贾暗地支持,柴田、木下、明智等人根本不可能得到充足的活动经费。只是生意人比起武士和僧侣来说,行事更为讲究现实主义,不会仅仅因为立场问题,就拒绝大赚一笔的好机会。 总而言之,织田信长占据京都之后,重拾了他被人遗忘已久的人脉与威望,在短短几天之内,迅速获得了的效忠,并且不断以滚雪球式速度膨胀。 在军事和政治上的准备都不充足——至少外人看来如此——的情况下,平手汎秀只能集中兵力于和泉,然后利用手中足利义昭这张王牌去争取更多人心。同样有许多出于各自不同的理由聚集在他麾下。 历史的天平,随着砝码逐渐落下,不断地摇摆。 好事者开始以应仁之乱时的惯例,将两边分别叫做“西军”与“东军”。 平手刑部坐镇和泉,拥立将军,方位在西,是为“西军”。 织田弹正控制京都,掌握朝廷,方位在东,是为“东军”。 对于某些与双方都源远流长的人来讲,必须选择其中一边站队,无疑是件非常艰难和痛苦的事情。 比如,身为织田弹正之胞弟,又是平手刑部之妹婿的织田长益。 他得知了“西军”与“东军”的争端之后,反复向自己的亲哥与大舅子写信,言辞恳切地劝说罢兵和睦,试图调停,但一直没有得到实质性回应。 最终织田长益不断吟诵着和歌,感慨乱世之中亲属之间刀剑相向的悲剧,进而哀伤过度,情不能自已,痛苦流涕着奔入了摄津的芥山寺,声称要遁入空门,不理俗世。 他的大部分家臣跑到寺门口去求主君回心转意,少部分人则依照自主意志,各自分别加入了东西两边。 作为一个学者和茶人,织田长益给人的印象就是浓厚的文艺气息,所以做出这种“敏感”和“脆弱”的举止,虽然不合情理,倒也在大家意料之中。 不管怎么说,近畿周边的小势力大体算是迅速做出反应,有的旁观有的下场。但稍微远一点的大势力们,却显得动作缓慢。 不知是消息不够灵通,还是利害关系更复杂,难以做出决定呢? 或许各地情况不同,难以说得清楚。 德川家康最早打出了支持足利义昭的旗号,不过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才终于安排妥当,令其子德川信康,带领三河兵五千人,通过长岛僧人提供的船只到达和泉参阵。 织田信忠当然要帮他亲爹了,然而内部意见纷乱,粮仓又“突发”火灾,一度进退维谷的窘境。所幸木下秀吉、竹中重治及时到达岐阜城,稳定住了人心,说服家臣们节衣缩食分担了钱粮,凑出一支一万二千人的军队。 然后这支军队启程通往京都途中,又得到泷川一益、筒井顺庆,以及南近江豪族联盟的呼应,聚集到二万五千有余。 经过一番不为人知的幕后交易,织田父子汇合之时,已有了超过四万兵力。 甲斐武田、越后上杉也都各自致辞,表达了对近畿局势的密切关注。双方很有默契地暂停了信浓、西上野的争斗。 更远的北条、芦名、伊达之流,他们肯定也有各自的态度,但他们的态度不值得关注。 关西这边,反应要稍微慢一点,浅井长政“考虑”了很长时间,才在明智光秀的劝说下,答应支持织田信长的“东军”。 随即毛利家的吉川元春便打着“上洛保护公方大人”的旗号,领兵万人侵入但马,小早川隆景亦率水军在备前盘旋。 考虑到潜在的利益与风险取舍,浅井长政命令别所长治在关西留守,本人带着黑田孝高、荒木村重等人,挥师一万五千,自摄津而至山城,驻军在离信长约半日路程远的地点,派了使节致意。 毛利很坚决地继续跟随足利义昭,于是去年才受到幕府谴责的大友宗麟,就顺势果断地拥戴织田信长,企图摆脱名誉上的不良影响。 这又导致岛津、龙造寺、秋月等势力派遣使者到岸和田城来致意。 然后伊东、阿苏、肝付之流,则以“忠于朝廷”为理由,亲近信长。 一系列蝴蝶效应让人眼花缭乱。 截止足利义昭逃出京都之后整整两个月时间,“东军”的总兵力达到五万八千左右。 反观“西军”,平手汎秀在岸和田城聚集了约一万人的直辖军,又动员了各地附庸豪族一万二千人,得到德川家五千人,畿内小势力六七千人的协助,总计是三万三千出头。 理论上,平手汎秀还能从四国榨出更多兵力,比如正在从九州折返的“大友讨伐军”。或者请求石山本愿寺僧兵支援。 另一方面,织田信长如果得到缓冲余地,能有闲暇暂时离京,亲自回到岐阜城整顿一番的话,同样可以在尾美征召更多部队。 无论如何,人数上讲,“东军”总是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这与大众的期待稍有区别。 多数底层人预计浅井氏会站在平手一边的,或者至少是善意中立。毕竟畿内关于“刺杀事件真相”的谣言可是从未停过的。没想到事实如此出人意料。 从实力大小和个人威望来看,浅井长政堪称是仅次于织田与平手,重量排第三的砝码,直接改变了平衡的态势。 第二十一章 竹中的回礼 拥立将军,坐镇和泉一个月以来,平手汎秀接待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支持者。 比如有名无实的伊豆守、若狭守护武田元明,以及更加有名无实的长门守前任侍所所司京极高吉,他们虽然无法带来多少兵力和钱粮支援,但在声势上提供了一定的帮助。 再加上前两年特意请出山来,担任夜叉丸之义父的畠山高政,堪称是平手家展示武家威望的三大招牌。 这里面还产生了一个小插曲。 话说武田元明正值弱冠,尚未娶妻,虽无甚实权与才学,却生得一表人才,仪姿堂堂,瞧上去很是那么回事。另一方面,京极高吉呢,年过花甲,须发皆白,眼看着是寿元将近,正在为儿女们的后路与婚事而操心担忧——尤其是大女儿已经成年了。 两人同为生活在近畿地区的老牌贵族,门当户对,素有交情,此番阴差阳错汇聚在一起,很自然地相互看对了眼,没几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 不巧的是,平手汎秀忙中偷闲,得知了此事,顺带回忆起上辈子的一些记忆,笑着对二位“贵客”打趣说:“京极家的大小姐,好像闺名是叫做龙子吧!听说是花容月貌,落落大方的名媛贵女,武田伊豆(元明)殿,真是有福了!” 他日夜在考虑作战的问题,无暇他顾,说完笑完就走了,丝毫没往深处想。 但两位旧贵族却震惊得不轻。 有道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京极高吉发现鼎鼎大名的平手刑部居然能一口叫出女儿的名字,还说什么“花容月貌,落落大方的名媛贵女”,立刻察觉到其中的微妙之处。 武田元明尽管年轻却不气盛,多年颠沛下来也是知进退,明事理,能屈能伸的人,不用吩咐,自然便有了默契,绝口不再提任何订婚的事情。 毕竟天底下能娶来做妻子的女人实在不少,可值得一抱的大腿,却不太多。 除了有名无实的旧贵族们,对实际战局起到帮助的,首推德川信康通过长岛船只运来的五千人,其次为昔日六角家附庸三云成持所带领的乡野余党。 前者是由三河精锐组成,素有能征善战之名,去年与武田主力多次对阵,也只略处下风而已。后者虽只有不到二千,但兼具武士与忍者的作战能力,能在织田家围剿下坚持数载,足见其韧性。 四方来历各异的客人聚集,加上自己的部队,总共三万多人,围在岸和田城。所幸和泉经济发达,商贸便利,平手家生财有道,奉行们工作又得力,支应后勤不存在问题。 对于当前局势,平手汎秀倒是一点都不着急,已经有了全盘应对方案。 然而下面的人却不一定啊! 为了维持临时团队的士气,平手汎秀不得不每天亲自出面,把大量时间和精力都花在沟通和安抚工作上面。 其中应付将军大人是最麻烦的。 足利义昭的大腿箭伤愈合了之后,就没有再得到“神药”的提供了,表面是因为痊愈了不再需要,实际原因是服部秀安手里的存货告急。 这玩意儿从种植到提取,相关的技术含量很高,扶桑人民尚未掌握,无法自制,只能从海商那里委托购买,价格肯定是相当不菲的。 鉴于之前已经做出“便宜行事”的指示,同行的细川藤孝也说“若无此等神药,公方大人可能无法坚持全程”,平手汎秀没有处罚服部秀安,但还是严肃地发布了“此物今后不可进入城内”的命令。 足利义昭大略也知道这是见不得人的,几次索要恳求未果,还想继续享用,就只能根据不可告人的建议,派遣亲信随从,偷偷摸摸去找界町的神秘商人帮忙了。 如此当然得不到充分供应,于是将军大人就不免整日体弱气虚,悲喜无常了。 …… 平手汎秀在麻烦而又无聊的外交场合摆着一张假笑的脸端了好久,才终于见到令自己真情流露的拜访者。 竟是女儿雪千代,以及女婿佐佐秀成。 两人是完好无损,正大光明的回来的,但神情很有点狼狈。 见了面平手汎秀又是担心又是疑惑也不乏气恼,故意不去看女婿,只对女儿沉着脸说:“当日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说要留在岐阜城暗中行动,那一场火灾是你安排的?倒是有些我昔日的风范,可惜现在还是被赶回来了,又是怎么回事?” 雪千代听了父亲的斥责,立即自然而然地作出惧怕和委屈的姿态,双目垂泪,缩着肩膀怯怯地往后躲。 考虑到她的年龄,简直是天生的演员。 见状佐佐秀成却是看不过去,挺身而出,硬着头皮开口到:“禀报岳父大人!确实是我们暗中策划,先拖住评定会议的进程,再伺机烧毁岐阜城的粮仓,令尾美军队无法出击的,事情也成功了。可是后来竹中、木下两位到来之后,舆论方向渐渐改变……最后竹中殿建议织田左近,下令让我送雪千代到和泉以示织田家的礼数,我也想不到有什么可反驳的……” “辛苦了,是非曲直如此复杂的时刻,很感激你能站在我这一边。”对女婿平手汎秀倒是客气了许多,“你刚才说,放火之事成功,其中大概是有别人帮了忙吧?至于竹中殿特意支开你,应该是看出了某些端倪,但不愿撕破情面的缘故。” “这……我……我没想那么多……”佐佐秀成一时茫然。 “嗯……”平手汎秀将目光移开,继续没好气地瞪了雪千代一眼:“行了行了别演了!说正事呢!你要说知道什么就赶紧发言!” “不,岳父大人您错了。”佐佐秀成大义凛然地再次站出来,满脸疼惜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她这段时间确实遭受了很多的压力,一个人被幽禁在小屋子里,真的很可怜。” “呜呜……”雪千代顺势哽咽了几声,柔弱地靠在丈夫身上,然后示威似的狡猾地回瞪了一眼过来,才低声道:“我也不清楚实情。尾张国众大多懦弱不堪用应该无辜,美浓三人众似乎另有想法又熟悉地形和城造,要是有人暗中协助,多半就是他们。如此一来,竹中殿的意图,应该就如父亲大人您所言……” “是这样吗……”佐佐秀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又忽然抓住雪千代的手,沉痛道:“太难为你了,被关起来十几天,还在不断考虑外面的事……其实都交给我就好了,虽然我算不上聪明,但绝对会拼上性命,让我们佐佐氏和平手氏都能武运长久……” “嗯嗯,我知道,松千代你一定会努力的,但是……我也想帮上忙嘛……”雪千代破涕为笑,脸上绽放出仿佛雨后彩虹一样的笑容。 这笨蛋女婿,真没救了,完全是给天下男人丢脸啊! 平手汎秀心下暗中吐槽,决定没什么别的事就让他们退下,免得要吃小辈们的狗粮,被秀到内伤。 不料佐佐秀成忽然想到什么,返身下拜又道:“对了,我们出发之前,竹中殿托人交代了一句话,说是‘请转告平手刑部,京都之事,终是我技不如人,四国之事,姑且聊作小小回赠。礼尚往来,不外如此。’他这话不知是何意思,京都之事大概知道是说什么,四国之事的话……” “京都之事,意思是他竹中重治也想伺机救出公方大人,但被我抢在前面。至于四国之事……”平手汎秀眉头紧紧皱起来,“前几天听到一个消息,说是权中纳言一条兼定大人,趁乱离开了畿内,跑到九州国去,准备在大友家的帮助下重返四国……当时我只以为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坊间流言……难道竹中重治所说的,竟然是这个?” 得知此事,平手汎秀不得不给予重视,让两个孩子去休息之后,立即命令近侍唤来相关家臣询问。 未几,多罗尾光彦带着一叠书信入内,禀报说:“现在我们大致可以确定,一条权中纳言大人,确实是在大友家的丰后停留,虽然依然没有见到本人。另外四国的谣言升级了,据说得到了大友家支持的,除了一条权中纳言(兼定),还有三好阿波守(长治),这两人会结为同盟,卷土重来……” “三好阿波守?”平手汎秀皱眉:“难道他不是已经自取灭亡了吗?四国都应该知道,他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 多罗尾光彦面色不变,低头继续回答:“根据谣言的说法,是十河赞岐守(存保),三好笑岩(康长),以及安宅摄津守(信康),岩成主税助(友通)他们之中,有某个人或某几个人,顾念旧情,暗中饶了三好阿波守一命,助其远渡他乡避祸……” “原来如此……”平手汎秀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瞬间平定下来,摇摇头道:“事情虽然是无稽之谈,我可以确定那家伙已经死了。但在这微妙关头,却很有误导能力……” “……”多罗尾光彦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又忍住了,迅速换了口风:“这个虚假消息似乎得到不少人的采信了,很多当年反对三好阿波守的人,现在又假装怀念他……属下还听说,确实有个长得跟三好阿波守一模一样的人出现,既然您说那家伙已经死了,我想肯定是有人找了一个脸和身材都恰好完成一致的替身吧……” “没错,没错。”平手汎秀点了点头,对面前这个家臣的领悟力与态度都感到满意:“敌人这是想牵扯住我在四国方面的精力啊!但是不要紧,这点小手段不会有什么作用。” 第二十二章 退避三舍 一条兼定与三好长治得到大友家襄助,协力谋求复兴的流言,迅速传开了。 如果此事属性,就意味着平手汎秀无法从四国岛上获得太多支援,只能凭借目前手里的三万多人去对抗织田信长将近六万的大军。 这是浅井长政加入“东军”之后,第二个令“西军”上下人心惶惶的变故。 集结这么久,迟迟不正式开打,许多中下层的武士本来就忐忑不安,如今又连续听闻了坏消息,就更是忧虑了。 为了安抚大众情绪,河田长亲公开抛出了观点:“无论浅井氏的军队,还是四国的乱党,都不足为虑。我们最重要的盟友不是任何人,而是时间,恰好对面织田弹正,他老人家最大的敌人也是时间。” 他的意思无意是说,不需要急于追求决战,而应该以尽量拖成长期对峙的局面,依靠己方强大的后勤实力取得优势。 身为天下知名文化人的细川藤孝更进一步断定:“东军乌合之众,人心浮散,秋收之前,若不开战,则久必生乱。织田弹正气势汹汹,实则外强中干。平手刑部胜券在握,唯坚守和泉即可。” 平手汎秀没有任何表态,每日只是尽力在家臣与客人面前谈笑风生,行止如常。然后在七月初十这天,邀请大家参加了嫡长子言千代丸的元服仪式。 担任乌帽子亲的是堂堂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昭,负责各项筹备和流程安排的,包括了文化巨匠细川藤孝、临济宗高僧虎哉宗乙、界町知名茶人兼商贾津田宗及等等,石山本愿寺的显如上人作为准岳父,亦携其妻如春尼到场。 除了没有朝廷方面的人参与,其他方面都显得级别很高。 十三岁的言千代丸稍显瘦弱,不似武艺高强弓马娴熟之人,但文质彬彬,温润如玉,荣辱不惊,进退自如,其风姿引得宾客和家臣们纷纷发出半真半假的赞赏声音。 什么“虎父无犬子”,什么“后继有人”,什么“南海麒麟儿”之类,各式各样不要钱的马屁成堆成堆奉送而上,反正不要钱。 公方大人额外吸了一点“神药”之后勉强挺着支撑了一个时辰左右,后面实在困顿萎靡到难以自制,早早返回休息了。 接下来只能由平手汎秀宣布,借了“足利义昭”的“义”字,和“本愿寺光佐”的“光”字,以后咱们十三岁的言千代丸正式成年,名字就叫做“平手义光”。顺带告之,将正式与石山一向宗的纱织大小姐成婚。 这次安排在岸和田城下町中的宴会,不仅贵人云集,还花费了超过一万五千贯的资金来运作,会场装饰十分华贵,饮食用度尽显豪奢。大家都很满意,连带着所有参与者对平手家的信任程度都有所提高。 同时还调拨三千石粮食,在远近设立数十个赈济点,给贫苦百姓免费发放稀粥和粗粮馒头,让他们也能共同感受到喜庆的气氛。 言千代丸——现在已经叫做平手义光,第一次以成年人的身份与家臣和朋友们打交道,针对目前潜在的战事问题,慨然曰:“家尊勒兵不出,并非畏惧织田弹正兵锋,而是不愿与旧主和故交为敌罢了!我等纵横经略至此,征伐十年,转战千里,早已见惯生死,置之度外。去年武田大膳睥睨群雄,肆掠于东海道,万马齐喑,喏喏不敢言,唯平手军迎难而上,令其不得越尾张一步,彼时何曾有过半分怯意?” 他这话有理有据,情真意切,十分具有说服力。 不管别的人信不信,反正在场的各位家臣与宾客全部都是相信的了。这当然是因为他们深知平手家的高风亮节,绝非是惧怕去警视厅喝茶才假装相信。 平手汎秀听闻了此言,感慨说:“吾子知我。”顺势又与周围的人谈起旧事,讲了“若非织田弹正知遇之恩,我身为幼子,大概仍在替人牵马提枪,如何能有今日呢?” 情之所至,便唤来了虎哉宗乙、津田宗及、里村绍巴等人,诚恳地请求他们作为第三方代表再次前往京都调停。 有人说:“事到如今,再去商议,织田弹正必然不肯答应,只是自取其辱。” 平手汎秀叹息道:“惟愿天下静谧,个人荣辱自可抛却。” 还是坚持派人去了。 果然数日后,信长以嘲讽的口吻回复说:“鄙人呼吁天下群雄聚兵于京,只因堂堂将军被某人劫持而去,不得不率众救援罢了。若是那人允许公方大人复归御所,众人自然散去,可免刀兵之灾,岂非两全其美?” 面对这指桑骂槐的羞辱,平手汎秀丝毫不动气,回信提议说:“公方大人并非被挟持,而是为京都局势感到担心,才主动离开御所,前往鄙人的和泉暂居。织田弹正若是不相信的话,不妨寻找一处中立场所,鄙人护送公方大人同您详谈,解开误会。” 又过了几天,信长再次做出回复,依旧是很不客气的语调:“天下之大,果真有哪里可以称得上是‘中立场所’吗?若是您让我去界町,我只怕是请君入瓮的计策。相反,若是我请您来到山城,难道您就肯如实前来吗?” 收到信函后,平手汎秀自言自语了一句“如何不可”,便前往足利义昭处,以诚挚姿态开口恳求道:“两个月前的京都之变,现在众说纷纭,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没法完全断定。我与您一同,只带一千名卫兵,前往山城国,与织田弹正辩论一番如何?只要求同存异,相忍为国,必可兵不血刃地使局势转危为安。” 将军大人当然是不会同意的。 他既不是傻子,也不是三岁小孩。 就算是“神药”对他的脑子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也不至于影响到那个程度。 足利义昭反复重述当天的事情(其实他并未亲眼见到太多,大部分也是听细川藤孝说的但已经深信不疑),拼命强调说织田信长一党已经是丧心病狂,十恶不赦,只能讨灭,不能与之谈判。 总之是绝对不肯跟着去“议和”的。 最终在将军大人的强烈要求下,平手汎秀无奈地承诺“夺回京都之前,绝不与织田一方言和”这一点,但也坚持着“平手军不会主动向故主进攻,若是遭到织田弹正进犯,我才会考虑适当的反击”。 才勉强让足利义昭满意。 但所谓的调停,是全然不成了,平手汎秀只能长吁短叹的继续备战。 外人问起,就说:“公方与管领之间芥蒂已深,非口舌所能动摇,势必需要一战之后,方才能明了如何收拾场面。” 私底下,河田长亲、小西行长等人暗地通知旗本部队的侍大将和备大将说:“做好随时进入沙场的准备,战事即将开始。” 判断依据,一是估算“东军”的粮草消耗,推测出织田一方供应能力有限。二是时令只不到一个月就要进入秋收,届时如果还蹉跎不前,很多地侍和农兵一定会产生情绪。 果不其然,七月二十四日这天,收到情报说,京都以泷川一益所部为先锋,南下进攻大和国的柏山城。 此城中暂时只有平手秀益麾下八十名兵丁把守,见大军前来果断弃城而走。 织田军势继续南下,又遇神土、辰山二城,皆不战自下。 “鬼庆次”虽勇,却也没有一力敌数万的本事,他领三千余众,集中兵力退居郡山城把守,同时询问对策。 平手汎秀闻讯后左右为难,犹豫了很久,下令说:“姑且先退一步,不要扩大冲突,我再努力居中协调一二。” 甚至派人向信长致意说:“请您立即撤兵,回到谈判桌上,鄙人情愿以大和土地相让。” 但未得到回应。 毕竟“东军”的补给压力实在不小,士气也不算很高,一旦撤回去,能不能发动第二次有效进攻都不好说了。 于是平手秀益仅仅抵抗两天,便率众自山道脱离,转进至尚未修复完整的信贵山城。 但前脚刚到,还没怎么休息,织田一方兵锋又至。 见状平手秀益跃跃欲试,但考虑到信贵山城各方面条件难以坚守,只得咬着牙再次撤退,来到河内国的若江城落脚。 第二天追兵又到,全然不留余地,还让士兵大声嘲讽对面的平手军懦弱怯战。 听了这个,平手秀益已然怒火中烧,恨不得出去搦战一番。但他如今已经是大军的指挥官,不能按性子来,查看了若江城的粮草储备之后,仍然只能再度退却。 然后就到了岩成友通驻扎的高屋城。 两人合并一处,约有六千,粮食和箭矢、火药都还算充足。 平手秀益说:“叔父纵然有令,我也实在不愿继续撤退。” 岩成友通亦表示赞同:“您已经连退三次,展示足够的克制,该到了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的地步。” 两人联名写信申请,陈述“不可再退”的道理。 …… 岸和田城中,平手汎秀见信,示之左右家臣与宾客,摇头无奈地说:“我实在不愿与织田弹正作战,奈何他逼迫太甚。这几日不断派人送去信函,却丝毫得不到答复。再让下去,岂非只能坐视他来和泉,擒住公方大人了吗?世人讥笑我畏敌如虎,公方大人日日催促,这些倒也罢了,但天下大义所在,我已经到了不得不与织田弹正兵戎相见的时刻。” 接着甩了甩袖子,厉声正色道:“刀剑无眼,从即刻起只有对手,再无旧谊。” 第二十三章 隔河对峙 受到一条兼定、三好长治作乱的影响,四国岛上的气氛变得逐渐紧张起来。身为南海探题的平手汎秀,故意命令中村一氏、浅野长吉二人,状告长宗我部、十河、香川等诸豪族以及汤川、铃木等与力众,无需过分关注京都形势,就地着力解决身后隐患即可。除此之外若乏余力,则先顾自守,不必到近畿汇合。 大部分人——包括了香川之景和铃木重秀,是乐得听命。 但长宗我部元亲以“岂能因一隅之安危而罔顾天下大局”为理由,上下搜刮家臣领民,又找了商家借贷,凑出动员、行船和支应粮秣的资金,发动三千甲士,渡海前来。 看来在九州接触战中输给伊东军,对他还是有点打击的。 另外还有一个汤川直春,很直率地写信说:“我等身为刑部大人的鹰犬就该到近畿的大猎场去才对得起饲料的价值,而不该窝在岛上以野鸡兔子为食。”他老根基在纪伊,调动比长宗我部元亲方便许多,一番尽力周旋,凑到了一千六百人兵力。 十河存保本人没动身,只写了封书信,三好康长倒是拖着老迈的身躯前来报道,身边只有聊胜于无的五百郎党。 由于客观原因耽误,这些人马差不多是在将要出阵之前才姗姗来迟。 其中,被称作“南海探题麾下第一猛将”的“鬼若子”长宗我部元亲受到隆重欢迎,虽然平手汎秀并不知道这个称号是什么时候来的,背后有没有谁在推波助澜…… 总而言之—— 从和泉的岸和田城到河内的高屋城,距离很快,顷刻可达,大军共计三万八千余,朝发夕至,于七月二十九日午后到着前线。 “东军”大概本就存了“围点逼战”的心思,随即撤销了包围,向东稍退。从旗帜上看是泷川一益所部留在最后面,毫不紧张的徐徐收队。 一片人声鼎沸,旌旗如林,诸将尽皆勒马小心翼翼稳守阵线,不敢稍有疏忽。平手汎秀见状,朗声笑道:“泷川左近殿,真视我等如无物。可有谁不服的,想让他长个记性?”话音落地,须臾却见一直默不作声十分低调的德川信康,慨然出列,抛下大军,左呼右喊,带着数十亲兵,越众而出,向泷川一益所部正在后撤的部队追去。 敌方的断后士兵,可能没想到有人如此大胆,仓促间发起射击并不凑效,被冲散了阵型,顿时不敌,战心动摇。 德川信康一骑当先,孤军深入,策马扬鞭,意气风发。 高屋城中,平手秀益受此激发,亦调遣斗将可儿才藏领百骑从另一方向驰来,与之遥想呼应,逮住腿脚慢的敌方步卒,大开杀戒。 泷川势的断后部队受到连连冲击,没多时分崩离析,阵脚大乱,士卒争相逃亡。 但并未发展成一溃千里的恶性循环。 木全忠澄、泷川益重等人迅速站出来收拢败兵,压住阵脚,展开反击。 德川信康遭遇到排成三列的铁炮兵攻击,左右皆有亲兵中弹落马,不敢再无脑猪突。 可儿才藏的骑兵,被前来支援的前田利家所阻。 一瞬间,双方仿佛心照不宣地回忆起了平安时期选锋单挑的传统,数百骁勇敢死之士不惜性命纠缠在一起,金铁之声大响,不断有洒下热血壮烈战殁。 当然,现今的时代毕竟不同以往,“选锋”尚未决出胜负,东西两边后续部队纷纷加入战场,长柄足轻持着三间枪喊着口号踩着节拍成群结队推进,弓箭手远远地以覆盖性的一齐射击来做支援。一时间鲸波如雷,震得地动山摇,破空之声连绵不绝,天上仿佛下起了箭雨,火药味亦弥漫得到处都是。 平手汎秀手中有一万人直属兵力,始终谨慎待命不见出战。织田一方,也没见到柴田、木下、明智的出现。 对峙着互相射击和谩骂了一两个时辰,天色渐晚,方才收兵后撤。 东西二军遂就地布阵。 双方很有默契地,沿着一条小河流分居两侧。 第二天,日上三竿之后,斥候回报,织田信长的本阵似乎布置在距离水岸约二十町(2公里)远,一个名叫“旭之丘”的小山坡上。 北面是浅井长政军所在,位于两河一山的夹谷中间,按理说是最安全的地带但是也最不方便转移。 南面的谷地,有美浓三人众和南近江人的旗帜,应该是代表了竹中重治在这次政治行动中的存在感。 织田信忠暂未出现,可能被安排在更远处守着背后的路桥。 平手汎秀同样亲自居中,靠着高屋城设阵。 当然还强行拉上了足利义昭。 北面交给了长宗我部元亲,以及汤川直春、三好康长等人。以知名僧院“道明寺”为地标集结。 南面则是德川信康和三云成持。他们赶走了“大黑町”里面的商人,占据了库房和长屋作为阵地。 双方都是以中路为主的配备。 分隔东西两军的,是一条名为“石川”的河流。此川乃是大和水系的分支,流势平缓,河床不深,最窄处仅有十间(18米)左右,最宽处也不超过三十间(54米)。 方圆半日路程之内,两岸有五到七座可用的小桥,对交通来说不存在太多障碍。就算桥梁被毁,涉水强渡也没什么太大的困难。 相应的,这么小的河里行船就很罕见,只有极少量的渔民而已。 两军对阵之处,总体来说还是一片坦途,略有山河阻隔但完全够不上天险的级别。据守仍然具备一定优势,可是强攻也绝非不能考虑的。 …… “真是这些宝贝架好了才让人放心……昨天可是好险!”仔细盯着“片甲车”和“百裂炮”的运输,小西行长抚着胸口摇头,心有余悸道:“当时这些兵器没有安排好,我军人数又是劣势,万一处在下风可能就一发不可收拾……幸好对面没有全力进攻。今天列好车阵,平手军已是不败之地。所以说织田弹正用兵,怕还是有些疏漏……” “呵呵。”岩成友通捋须一笑,对这位近来变得越来越亲近的年轻同僚解释说:“这可不是用兵的疏漏!您以为昨日织田弹正大举压上,便颇有胜算了吗?” “难道不是?”小西行长不服:“占了数量优势,又是围点打援,以逸待劳,理应趁我们立足未稳,便寻求速战速决。” “您的意思,是让他把麾下最值得信任的部队派出来死战,然后,浅井、竹中在两旁保存实力,坐观成败?”岩成友通微微一笑,如此反问。 小西行长顿时哑口无言,良久摇头叹道:“看来我还是太年轻了……照您这么说,对面的织田弹正,是不能冒险发动决战的。然而主公前几日已经说的很明白,他们的后勤远远不如我们,绝对拖不起时间……敌方既不能急也不能缓,那不是我们必胜无疑?” “这可未必。”岩成友通仰首望天呈现出奇妙的表情,幽幽道:“以前平手刑部大人曾郑重说过,织田弹正作战,最擅长利用天时地利与人和。这话我仔细琢磨之后,发觉说得实在太有道理了。” “天时?天……莫非指的朝廷?”小西行长猜测到:“如今京都毕竟还在人家掌握,莫非会用到公卿们的影响力……” “其实,让一条权中纳言(兼定)离开京都重返四国,就已经等于是用朝廷这张牌给我们施加压力了。”岩成友通皱了皱眉:“这起码牵制了五千名士兵。” “地利的话,附近似乎没什么可用的……除了大和水系偶尔会涨潮之外……”小西行长说到这里忽然警觉:“这可是个大问题!敌方布阵所在,不是山就是谷的,我们倒是呆在平原上……” “真是有点老了,您不说我倒没想到……这个刑部大人应该不会忽略……不过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待会提一下建言吧。”岩成友通也严肃起来,“不,这就去吧!” “好好,走走!”小西行长急匆匆迈开脚步,同时又忍不住说:“所谓的人和又是指什么呢?难道是织田家所擅长用的调略手段?” “这确实不得不加以考虑。”岩成友通加入行进队列,摇头道:“但轮不到我们来考虑。” “……确实。”小西行长稍有点失落。 少顷岩成友通又道:“忘了跟您通报了……少主告诉犬子,他认为您同鄙人的侄女非常合适,堪称天作之合。” “……真是不胜荣幸。”小西行长顿了一顿佯作镇定,实则喜上眉梢。 见状岩成友通悄悄一叹,极其轻微地摇头,又补充道:“其实,以平手氏的当下发展势头来看,我觉得您未必一定要执着于在主公身边站个位置……谋求外任一方却也不错。” “鄙人一定郑重考虑您的告诫。”小西行长连忙止步,恭谨施礼,还调笑了一句:“毕竟马上您就是我义理上的伯父了啊!” 不过,“郑重考虑”有时候就只是婉转拒绝而已。 岩成友通心中浮现一丝隐忧。 但此刻正当战时,无暇分说旁骛,转瞬就扔到一边去了。 第二十四章 水来土掩 “你们二位提醒得很对,可惜晚了一步。”大帐帷幄之内,平手汎秀背对着家臣,捏着军配遥望远方,无奈叹道:“最新消息,织田弹正已经往东面和南面都派了人,在河川上游筑起堤坝来。这确实是我事前没想到的招数。” 岩成友通与小西行长对视一眼,各自震惊不已。 “莫非,我军会在此地迎战,也是在对方预料之中的事情?”小西行长一时思绪有些过于发散,患得患失起来。 “应该不是。”岩成友通表示否定:“河内、和泉诸地的水位都差不多,无论在何处迎战,这水淹之计,都是能用的。除非我们把战线推进到山城、大和去……” “主动发起进攻,无论在名声还是在战事方面,都是不利的。”平手汎秀眯起眼睛摸着胡须神情十分微妙:“我已料到织田弹正必然不会猪突地向我方车阵发起冲锋……果然他老人家擅长出奇制胜,还真是给我弄了个难题。” “话说……”岩成友通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开口:“现在已经是七月末了,马上就要入秋,河水泛滥的情况,鄙人觉得没有那么严重,或许并不需要过于担忧?” “未必,未必……”小西行长眉关紧锁连连摇头:“纪伊、大和、伊势、伊贺诸国交界处,有大片山林,而且一向是春秋多雨的气候。倘若从此开始阴雨连绵,多余的水就会从山上倾泄而下,自东南而向西北,流入大和水系。以前鄙人听父祖讲过旧事,近畿的洪灾虽然比较罕见,但规模可一点不小……” “但老夫在近畿居住也不少年了。”岩成友通反驳道:“涨水的可能性,也就是十之一二吧,不可能再高。” “可就怕万一。”小西行长坚持己见:“万一运气不佳,阵线被洪水冲散,敌军再趁势从东南方向高处杀出,那可就是……鄙人认为应该提前做准备才是。” “此事暂缓议,容我三思。”平手汎秀果断地终止了家臣的分歧,想了想又吩咐了一句:“另外……姑且不要公布出去。” 岩成友通与小西行长虽然各怀见解,尚未分出高下,但不敢违反命令,此时齐齐道了声“是”,然后告辞。 只剩平手汎秀自己左右为难,犹豫难诀。 这件事情暂时没有告知更多人,恰巧碰上岩成友通与小西行长才与他们聊了两句,除了想清楚对策之外,还要考虑如何跟麾下将领们交待才好。 诚如方才所言,近畿地区发生水灾的频率是比较低的,就算“东军”故意筑造堤坝蓄水改变流向,也未必能形成足够规模的洪流。 然而织田信长,并不像是一个会做无准备之事的人。他既然摆出水攻的架势,背后总该是有点把握的吧?毕竟,无需太高的水浪,只要有个二三尺深度,就足以破坏平手军的阵地——特别是车阵,火器的使用也将遭受毁灭性影响。 届时“东军”的人数优势就能够得以发挥了。 话说,去年在三河、远江的战场上,“片甲车”与“百裂炮”组成的射击体系,已经证明了价值,这套昂贵的大号玩具群,令武田家的精锐部队看起来就像是强行挡车的螳螂一样弱小,任何见识了当时场面的人,都绝不会愿意体验那种感觉。 平手汎秀自认为会在阵地战中处于绝对优势,又深知己方最大优势在于后勤,所以这两个月诸般布置,最终都落在“以逸待劳,正兵决胜”的思路上。 现在,咱们织田弹正针对近畿地区的实际情况,想出了如此精妙的应对策略,真令人措手不及,不得不佩服其智术。 肯定不能熟视无睹的。否则士气一定会大受影响。 这种事情不可能一直瞒住。 自家旗本倒还不用太担心,但那些幕府谱代、各地客军以及附属豪族的队伍可不好说。乌合之众是很容易陷入“听风就是雨”这个状态的。 那么,应该派出精兵,干扰敌方筑堤蓄水的计划吗? 这么做的话,过程中一定会暴露出很多问题与弱点,如果不幸遭遇伏击,引起连锁败退反应,可能等不到水攻,就先崩溃了。 不如干脆放弃河内之地,回到和泉岸和田城去呢? 那也有问题。如何在敌方监视下安全撤兵而不被趁机攻打,是一门大学问。何况就算撤回去,也是失却了先机,大大影响士气,同时也不再有战略余地,万一再次作战不力就只能下海到四国,一旦走到那一步再想登陆回来可能就很麻烦了。 简而言之,似乎进退两难。 虽然不知道涨水的概率究竟有多高,最终水攻是否能成功,但至少已经对平手汎秀造成精神与信心上的严重打击,令他不再那么从容淡定。 小半个时辰之后,斥候送回更新的情报。 石川、除川的上游,从旗帜上看,是尾张国人生驹亲正,约有一千五百至三千人,已经初步筑好了堤坝的雏形。更远处,千早川、大津川、一之赖川的上游,则是另一个尾张国人,丹羽氏胜,人数估计是二千到四千之间,进度要慢一些,还在忙着运送土木材料。 见了这两个名字,平手汎秀先是一叹:此二人虽然才具平庸,殊无越众之处,但生性都是谨小慎微,明哲保身,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人,想要利诱调略,大概是没有可行性的。 筑堤蓄水的任务,选他们担任,倒也是人尽其才。 但另一方面,这两人绝对称不上是英勇善战的虎臣猛士,最多只能勉强算是合格的将领而已。 可见织田家连连遭到打击之后,人才也变得十分匮乏短缺起来,在次要场合只能启用二三流的家臣担当了。 往日大兵团正面作战,丹羽氏胜、生驹亲正这等人,在友军保护之下多少能立下苦劳,不过斩将夺旗之功是甚少的了。而独当一面,受到强袭之后,崩溃速败的例子却是不少。 倘若选取适当的精兵,隐藏行踪,趁夜突袭,疾进掩杀,或许能一举击破之,然后再乘胜毁掉土木工程,排除威胁。甚至倒过来设法引水冲击东军也不是没可能的。 让平手秀益、拜乡家嘉、加藤光泰所部出战,抑或是这次赶来助阵的德川信康、三云成持也行,以精锐敢战之兵,袭取上游阵地,粉碎敌方唯一的胜机。 似乎应该这么做才对。 想到这里平手汎秀便打算下令安排。 然而刚刚招了手,心下又觉得总有不妥之处。 根据多年战场经验,以及对织田信长其人的了解,隐隐总觉得,分兵攻打上游,可能才真是中了对方的阴谋诡计。 良久犹豫未定,又连连传来家臣请求禀报的呼唤声,平手汎秀打算等到晚上夜深人静再仔细考虑。 先神色如常,着手处理面前的几件事。 于是花了一个多时辰,检查了车阵的布置,确定了前线军粮的储存地点,惩罚了两名违反纪律的下级军官。 之后回到军帐里,正在吃着晚饭,忽然有武田元明、京极高吉等人紧张不已的赶来求见,见面便问:“刑部大人,听说东军的织田弹正派人占据了上游,准备建造堤坝,积蓄水力,使用水攻?据说是要等到聚满了水,再放出洪流,让石川水位暴涨?那到时候我们岂不是……岂不是有些危险?” 平手汎秀一愣,连忙以“我已悉知,不足为虑,明日便有应对之策”等等虚词应付过去,好好安慰鼓舞了一番。 接着不及休息,又有报告说,幕府的大馆晴忠、上野清延在外等候接见。 叫进来一问,还是问的水攻之事。 于是哭笑不得,将安抚鼓舞之辞再重复一遍,勉强把访客送走。 然后赶紧派人追查消息源。 岩成友通、小西行长都否认有外泄。 忍者队自查,一时也没有看出什么不正常的苗头。 服部秀安和石川五右卫门调查问询了半天,到了午夜才得出一个推测性结论——好像是有一些身份可疑的“友军”,通过递纸条、说闲话、涂抹文字的方式,在四处散播不安定情绪,详实细节还不清楚。 具体是谁就很难查证了。 毕竟现在身边的“友军”有点多。 因此服部秀安和石川五右卫门神色很有点尴尬,只能硬着头皮表忠心说尽快找出来。 平手汎秀当然也对此表示了相当程度的重视。 然而他的表情并不像家臣们那样充满了严峻和忧虑的因素,相反,久违露出了淡定从容,胸有成竹,智珠在握的笑容,断然道:“才刚刚开始建筑堤坝,就传得满城风雨,这说明敌方是生怕我们不知道啊!如果真要玩水攻,就应该反过来,尽量隐藏消息才对。所以我看这所谓的‘水攻’,恐怕是虚有其表的,没有必要花太多心思理会。” 家臣们都有些茫然不解。 河田长亲进言道:“尽管如此,但士卒的情绪怎么办呢?” “那就陪着织田弹正假戏真做吧。”平手汎秀笑道:“让伊奈、长束他们俩亲自负责监工,赶紧招募民夫,在石川左岸给我修一道土墙出来!” “这……”小西行长瞠目道:“人家在上游蓄水,我们却在下游筑墙防守?恐怕要花十倍代价才能达成对等效果。” “无妨。”平手汎秀大手一挥,“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虽然账目已经不宽裕了,但我相信现在这个关键时刻,界町、石山的商人愿意再提供十万贯的贷款。” 第二十五章 兵来将挡 正当石川两侧的“东军”和“西军”为了“水攻”之事而殚精竭虑之时,各地持着不同立场的诸侯也被卷入了激烈的争斗当中。 比如越前的朝仓景健和朝仓景镜互相宣布“取得决定性胜利”,并分别向平手汎秀和织田信长请功,要求给予名分认证以及金钱、物资上的支援。 武田胜赖在东海道布置了两千人作试探,上杉谦信也有再次跨过越中的态势,他们在北信浓和西上野的交战又一次结束了,现在全部打出“上洛讨伐乱党”的旗号,至于究竟谁是乱党暂时还不确定,要取决于后续发展。 相应的,德川家康在远江、一向宗在加贺,则是表现出强硬防守的姿态,并严厉谴责敌军的毁诺行为。 当然,大家都知道,由于秋收将近,组织大军需要更多精力,他们估计不会真的轻易打起来。 西国的毛利家倒是动了真格,吉川元春一万三千人攻入但马,来势汹汹,剑指生野银山,别所长治领七千五百兵,前往妙见山,借地形固守,亦是分毫不让。 孰料,小早川隆景暗中已经说服备前的宇喜多直家,见敌重兵已经离开,方才挥师二万,水陆并进,直取播磨。 留守在室津城的,是别所长治的亲戚淡河定范,仓促间仅有二千余兵卒可用,寡众悬殊,岌岌可危,但他得知城外有众多骑士,心生一计,放出二十匹年轻健美的母马,施展“美马计”,令攻方的坐骑们性起失控,脱缰肆蹄,兵遂不战而乱,自相践踏,狼狈撤退。 宇喜多直家一见风声,便最早逃回到备前,然后还颇有余裕的准备好了营帐食物,殷勤接应了小早川隆景的败军,令后者火冒三丈却又无话可说。 毛利家山阳一路的攻势就如此瓦解。 山阴那边,吉川元春面对易守难攻的地形,也是徒呼奈何,只能把愤恨发泄在周边的一圈支城上面,全部烧毁了事。别所长治的主力几乎没有受到战损。 此役令淡河定范扬名,“东军”的整体气势稍稍高涨。 再到九州群雄,亦都表达了鲜明的立场。而且并非是仅仅借助大义名分而已。 大友宗麟显然对平手汎秀在南海道的扩张十分耿耿于怀,尽管四面楚歌,仍然派遣了三百条船、五千精兵,来到四国岛上,意图协助妹婿一条兼定恢复统治,顺带支持了一下前途未卜的三好长治。 相应的,岛津、龙造寺等却只在口头上指责大友氏,实际忙着在其他战线扩大地盘,似乎是在坐视“祸水东流”。 同样北伊予隶属于毛利家麾下的河野氏,也不可能积极地去跟大友家作对。 由于河田长亲被调走,长宗我部元亲也不在土佐,群龙无首之际,一条兼定获得一定程度欢迎,很快聚起二三千人的“义军”。 负责留守四国西部的是中村一氏,他自己手上自然是没多少兵的,加之任职时间尚短,又不是什么善取人心的豪杰,于此一道,无法与敌人相争。 但中村一氏别出心裁,借助大友军异地作战,四处劫掠,引人反感的事情,巧妙地说动了当地的有力国人众西园寺公广,令这位颇有实力的“文武全才”态度转为平手氏的临时盟友,并成为抵抗军的核心。 同样是被赶出家门的前任大名,与一条兼定截然不同的是,三好长治没有受到阿波、赞岐国人众的欢迎。 一方面是他人望太差,另一方面,也是平手军的威势太深入人心。 三好长治在大友家的帮助下,尝试联系了十几家豪族,然后第二天那十几家就全部跑到浅野长吉那里去通风报信以示忠诚了。 尽管浅野长吉只带了极少的随从,身边兵丁不满百人,看上去毫无任何威胁,但是国人地侍们依然畏之如虎。 五年内四次登陆扫荡,打得阿波、赞岐两国豪族丢盔弃甲,闻风丧胆,再加之平手汎秀作为“南海探题”一直是间接通知,没有实施过严苛的压迫,众人很难生出反抗的想法来。而十河存保、三好康长等人则是出于对个人和家族前途考虑,坚决与过去划清界限。 三好长治忙了半天才找到了两三个支持者,没奈何只能灰溜溜低下身段再去恳求大友宗麟再增加投入,这当然没那么容易实现。 由宇和郡的西园寺公广为中坚,阿波、赞岐提供后援,于是中村一氏和浅野长吉也动员出了数千军队来对抗大友军的入侵。 然后双方在伊予国浮气郡试探性地展开交战,经过两个时辰后西园寺公广寡不敌众,被迫后撤,一条兼定随即紧追不舍,斩获颇丰但自军阵线也彻底混乱。次日凌晨,提前进入林中埋伏的西园寺家臣土居清良,仅带着铁炮兵百人,于大雾弥漫中到处开枪射击,营造十面埋伏的假象,接着趁乱奇袭敌方本阵,活捉一条兼定,令其兵不战自溃。 …… 收到各方消息的时候,平手汎秀已经在石川的西岸初步建好了几段土垒,确保就算是洪水来临也能有办法应付。 这期间,隔河相望的两军间或进行了火器的对射,或者小规模突击厮杀,单边已经产生了超过四位数的伤亡,但两边的主帅仍未投入主力作战。 东军的明智秀满一度趁夜色在下游成功偷渡,绕后袭击,烧毁了少量的军粮和物资仓库,但被三云成持及时发现,损兵折将狼狈后撤。 西军的山内一丰也曾借助友军的火力掩护率领六百人越过河流,并在对岸站稳了脚跟,可惜后续增援稍慢,就又被柴田胜家反推回去。 合战开始已经一个月,仍是彼此对峙,寸步难进,打消耗战的局面。 这段时间下来,河流上游的水位没有太过异常的上涨——至少没有涨到足够引发洪流的程度。 生驹亲正、丹羽氏胜所筑造的临时蓄水工程似乎成了无用功。 当然,平手汎秀花费了比敌人多三倍功夫弄的土垒也大概率派不上用场了。但他的财力远不止敌方三倍,所以还是不亏的。 蓄水为兵的策略失效,四国的一条兼定、三好长治又不够得力,掌握着濑户内海水运之利的西军看上去正处于优势。 拥有六七万人的东军完全没有办法跨河去进攻车阵,那等于自寻死路,人数优势难以发挥。后勤反而成了问题。 不到四万人的西军却可以每天都毫无顾忌地吃着大白米饭。 一直到八月中旬,眼看着水攻、四国变乱的话题已经即将冷却,又发生了一宗新闻,说是“三鹿屋”的各地分店,忽然反常地接收到大量以“兵粮券”抵换大米的业务,疑似是刻意挤兑。 同时作为“三鹿屋”主要供货商之一的高野山根来寺派人致歉,说可能无法履行原本定于今年秋后的六万石粮食合同。 这在四下战乱,生产很可能受影响的背景下,就显得是雪上加霜,对平手氏商业集团的信用造成了一定的冲击。 商家和町民看到类似的风声,肯定会积极采购囤积粮食来规避风险,尤其是经过了去年的经验教训之后。 如果处置不当,西军可能会面临有钱买不到粮食的窘境。 对于一次接一次的盘外招,平手汎秀终于决定不仅是应对还要反击。 首先他派人在商界传播说:“织田弹正得到京都、奈良等地商人的帮助,是因为许诺得胜后将驱逐界町的会合众,将地盘和特许经营权赏赐给有功之臣。” 这个真假姑且不知,但非常符合情理的谣言,令界町豪商们如坐针毡,中立者纷纷向津田宗及靠拢,加大了对平手家的支持力度。甚至连一向与木下秀吉关系极佳的今井宗久与千宗易也不得不所有表示,来维持在“会合众”当中的地位。 得到更多支持之后,平手汎秀进一步宣布,以糙米每石八百文,玄米每石一贯,白米每石一贯零三百文的高额价格公开向列国商人收购粮食。 尤其是针对山城、大和、近江、尾张等国的中小型粮商,或者村民自治团体。向他们许诺,如果之前与京都的商人签订好了合同,也不要紧,大可反悔了事,把粮食运到和泉来卖出高价即可。其中产生的违约金,平手家将代为补偿。 玉越屋、三鹿屋、春田屋的商人,以及临济宗、一向宗的僧侣们,接收到命令,把平手汎秀的授意带到了东军的身后地盘。 不到十日,双方在经济战当中的位置就发生了根本改变。 现在轮到东军的士兵担心了。 对此言千代丸——现在已经该叫做平手义光,他还不太理解,他表示疑问:“并非所有商人都会被价格与合同约束,总有些人是为了商业以外的原因而选择立场,我们花再大的心思,也不可能真的令织田弹正买不到粮食。” 平手汎秀笑而不语让他好好再想。 不过,没多久河田长亲就在私下碍不过少主的请求,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确实不可能真的让织田弹正买不到粮食。我们只需要让东军的士兵,觉得他们有可能会买不到粮食,就足够了。” 第二十六章 孤注一掷 八月下旬,到了该要进行农收的时节,畿内的气温日复一日迅速降低,秋风如利刃一般收割落叶,每日太阳升得越来越晚,降得越来越早。 “阿嚏!” “阿嚏!” 满眼血丝一身疲倦的木下秀吉忍不住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喉中似乎进了什么不吐不快的异物,鼻子也被自己捏得通红。 “救出主公时还是炎夏,转眼便到了寒秋,木下殿大概是忙于公务,居然忘了加几件衣服。”明智光秀敏锐地透过现象找到原因。 “啊哈哈……”木下秀吉下意识紧紧裹住衣服下摆,缩着肩膀尴尬笑了笑:“太忙了,每天都有无数的客人要去接见或者拜访,一时就没顾得上……” “是这样啊?”柴田胜家这才注意到,顿时十分不满:“你家那位出自生驹氏的夫人未免太不尽责了!有空让我老婆教一教她做武家之妻的义务!” “没有没有……”木下秀吉连忙否定:“其实,倒是我忙得脚沾不了地,有一个月没回过家门了,经常在外面投宿,也难为她一个人在家里……就算有点脾气也正常……” “那都是为了正事啊,这女人怎么不知轻重缓急?”柴田胜家依然是吹鼻子瞪眼睛抱怨了几句,然后仿佛想到什么,环视左右,紧走几步,从一个侍卫手里,抽出一条看上去是皮毛材质的物事来,喜道:“家里那婆娘,非说什么年纪大了受不得寒,让我晚上出门务必带上这件毛毯……我反正肯定用不上,倒是藤吉郎你……嘿嘿,年纪轻轻的身体不太行啊!这玩意儿送你了!” “这就不好意思了……”木下秀吉伸手拒绝,却又忍不住“阿嚏”一声,然后连连咳嗽。 “反正我礼都送出去,要是不收,那就是不给我面子。”柴田胜家态度强硬地把毛毯仍在同僚的身上。 “唉……那就谢您好意……哎哟还挺沉的……”木下秀吉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 石川以东,织田信长的营帐外面,三个家臣焦急地等待着。 战阵之上的形势,可谓是瞬息万变,争分夺秒的。 然而织田信长的身体状态也是相当不乐观的,前后请遍了京都所有名医,个个都说要静养,不宜外出,不宜见人,更别说率军出征了。 柴田、木下、明智三人花了好几年的心思才把信长拯救出来,正待大展宏图,肯定不能重回隐居养伤的状态,那等于前功尽弃,信长自己同样决计不能接受。但也不敢折腾得太狠,怕真出了什么大问题,弄得万事皆休。 所以近侍说“弹正大人难得熟睡着了,表情十分平静。”他们又没有什么特别紧急需要请示的事情,就决定不去打扰,在帐外安心等候。 然后彼此间先私下讨论一下最近发生的事情。 他们三个以前同僚多年,关系从没有好到可以如此亲密无间,坦率直言的程度。不过最近却是突飞猛进,彼此不分了。 “真是有愧主公信任!四国的行动,现在已经基本平定了。一条权中纳言(兼定)取得的进展并不足够拖住平手刑部的半只手。至于三好阿波守(长治)更是不堪,基本没有发挥出任何作用。”木下秀吉摇着头不住叹息道:“我还以为他们多少能有一点作为呢!现在这么无能,简直是浪费了我的大好时间……先是劝服朝廷放人,后又说动大友家出手,可不是那么容易。” “鄙人亦以为一条权中纳言志存高远,风姿过人,当有一番作为。”明智光秀双眉紧锁,捏着折扇接过话头,“平手刑部力有未逮,长宗我部氏亦已离岛,不曾想到土佐偏鄙之地,还有土居清良这等将才……早知如此,便该提前与西园寺十五将互通款曲。” “嗯,除了明智殿您之外,竹中重治殿,还有主公,也都认为,平手氏对四国的掌控力不够牢固,是潜在的隐患。”木下秀吉神色复杂地抬起头,幽幽道:“如果只是我藤吉郎判断失误还好说,这么多人都低估了平手刑部啊……真是比我们想象中更要可怕呢!” “看来我们对四国的信息还是不够了解。”明智光秀反思到:“过去认为,平手刑部四次登陆阿波但又未曾纳入直辖,乃是因为时机尚未成熟。如今看来,非不能,实不为也。” “好了好了,你们……已经这样了也没有办法,好在这不是什么事关生死的一步棋,只是牵制敌人而已。”柴田胜家出声安慰:“日后奋力作战,弥补损失就行了。” “也只有这么办,抱怨没什么用的。”木下秀吉使劲摇了摇头,舒了一口气,重又道:“不知,其他几条计策,现在是什么情况?” “唉,鄙人恐怕比木下殿更加无颜面见主公。”明智光秀仿佛是无颜相对,深深埋下头去:“不仅未能成功离间界町商人与平手氏之间的关系,反而……反而……导致近畿粮价有些失控,我军的补给要大费周折。”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木下秀吉顿时色变。 “大约是界町会合众,以及一向宗的人,在四处诱导近江、美浓、尾张、伊势等地的商人和名主将粮食卖到和泉去,并声称平手家会承担违约的赔付。” “太奇怪了……”木下秀吉难以置信:“虽然津田宗及是全力支持平手刑部,但今井老板和千老板他们应该是倾向于我们呀,会合众三十六人,什么时候能这么快达成一致了?” “大概是因为,有人造谣说,我们若能在此战中取胜,就会让支持我们的京都商人取代界町会合众的地位。”明智光秀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太荒谬了!”木下秀吉咋舌:“显然不是真的……等等,您二位的表情……难道这个是真的?” “也不算是真的……”柴田胜家兴味阑珊地嘟囔了一句。 明智光秀苦着脸解释道:“毕竟我们身处在险恶的形势之下,希望取得支持,总是需要一些打动人心的许诺才行。事先其实一直没有明确说到界町的事,但谣言传出来之后,倒真的有不少京都商人提出希望取代界町的要求……对此只能暧昧不清的糊弄,无论同意还是反对都有极大的问题。” “所有计策都不顺利啊!”木下秀吉叹息道,“水攻,好像也……好像也不凑效。话说平手刑部直接在石川西面筑起了许多土垒来做阵地,据说请了几千民夫,真是太奢侈了。” “水攻并不顺利。”,明智光秀接过话头:“这也是意料之中的。近畿的秋季并不惯常多雨。过去四十年也只有二三次洪灾而已。” “……也不知道现在该不该告诉你们……”柴田胜家十分犹豫着皱眉似乎要说些什么。 “告诉他们也无妨。” ——忽然一个嘶哑干涩但又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帐子里传至。 织田信长只穿着像袍子一样宽大的白衣——与其说是衣服不合适,不如说他过于消瘦,导致以往的衣服都显得蓬松——被贴身侍从搀扶着,掀开帘子走了出来,脸色蜡黄,脚步虚浮,虽然是刚刚睡醒,眼底却尽是倦色,也不知道是没休息好,还是偷偷忙别的去了。 柴田、木下、明智三人见了均觉得担忧,却不敢显露分毫,都装出从容淡定的样子,下拜施礼。 信长一挥手:“不必!”接着又借助侍从的伺候慢慢在小马扎上坐下,昂首道:“所谓水攻,本是诱敌之计。” “哦?啊……对了!原来如此!属下终于明白了。难怪一直觉得有点微妙的不协调之处!派人做出水攻的架势,是为了给予敌军压力,让他们不得不派兵到上游处攻击。”明智光秀脸上升起钦佩神色,旋即一黯:“可惜平手刑部似乎比鄙人高明许多,已经提前看透。” “非但如此,包括扰乱后方,和挑拨商家的战术,好像也都失败了……”木下秀吉小心翼翼地看着信长的脸,说着绝望的话语脸上斗志却丝毫不见衰退:“但我相信主公一定留着后手的吧!不可能轻易就这么被击败的!” “呵……”信长意味深长地一笑,环视了三名属下的脸,忽又仰首盯着天空,果决道:“如今再进攻,平手当相信我是孤注一掷了。” “噢?那么就说并不是孤注一掷?” “啊啊啊!不愧是主公!” “这样子吗……果然有后手!” 信长顿了顿,稍微平缓一下气息,又从侍从手里接过水杯喝了几口,眯着眼睛盯着天空继续解释:“平手若中计,当然好。既不上当,也无妨。五日之内,当有大雨,彼时便决胜负。” “是!” “明白了!” “遵命!” 柴田、木下、明智虽然并不完全听懂,但感受到信长身上蓬勃不止的斗志和信心,便觉得深受鼓舞,力量无穷了。 当然,若是能解释一番具体的规划就更好。 三人眼巴巴的等待进一步解惑。 而信长忽然指了指身后的方向:“叫奇妙丸……叫信忠过来。我有最紧要之事交待。” 第二十七章 进击的信长 元龟六年(1573)八月二十一,凌晨。 河内过,驹之谷。 大雨滂沱,水幕连天,恰如玉珠倾盆,银河倒泄。 织田信忠默默站在河畔之东,睁大乐眼睛,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渐渐远去,旋即消失在视野内,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身边百千名兵将,尽皆是忠勇肱骨,可是心中的寂寞凄凉情绪,满溢而出,一发不可收拾,怎么也止不住地往外流。 秋风起,乍凉未凉,吹得骨冷。 忽然织田信忠感觉到,这两年在岐阜城自以为殚精竭虑,勤政不辍,只能算无知小儿用来自我满足的幼稚把戏而已,可笑得紧。 跟斋藤龙兴、今川氏真等辈没什么区别。自以为尽到责任,努力协调,其实是舍本逐末,逃避核心问题,在细微处营造“我很努力”的虚假气氛。 英雄豪杰包藏宇宙,吞吐天地的壮志,于今终于略懂了分毫。 往日曾经听老臣们讲述——稻生、萱津、浮野、乃至最重要的桶狭间,织田家一路走来,是如何如何披荆斩棘,步步浴血,才有了后来挥师上洛,睥睨群豪的巅峰盛况。以前织田信忠亦心怀慷慨激昂之意,自以为听懂了。 现在才知道,那时并没有听懂。 “舍生则生,畏死则死。” 只是知易行难而已。 没有见过狮虎长得什么样子的人,自称要“屠狮伏虎”是毫无力道的纸上谈兵。被狮虎咬伤之后,忍着痛楚包裹了伤口,沉默地提着刀继续前行,那才是勇。 “我先走,雨停之后命令诸将进发,你留守见机行事。” “事若不成,立即用上你姑母与佐佐家小崽子的情面,向西军请降。” “事成,但我遭逢不幸,便以朝廷名义,废足利义昭,赦免平手刑部,延揽之以制衡他人。放心,平手刑部会接受的。” “抑或我与平手刑部携亡,则在定好面见天皇之时,杀死浅井而软禁竹中。这个我已经做了一些准备。不需忧虑,以你的往日作风,他们绝对预料不到,你当着公卿百官动手,必然一举成擒。” “如果织田家有幸在今日一战后,转危为安,武运昌隆的话……你要当心,切莫因为柴田、木下、明智曾经倾力救我,便盲目信任此三人——尽管他们现在确实是毫无置疑的忠臣。那些一直呆在岐阜城,与你同心同德的人,或许才具智计差一些,但在顺境时值得信任。” “平手刑部虽然在和泉拥立了公方,为何多数近畿豪杰站在我这一边呢?是为父人望胜出?是织田氏的旧谊?还是因为京都朝廷?都不是,唯一原因是他们判断我是弱势一方,他们不愿受到强者的约束。但浅井、竹中加入东军之后,又变成我方势强,于是群雄的心思不免又有微妙变化……这其中的道理,你当然一时难以领会,但日后一定要尽力考虑,没有人能帮忙……” …… 时隔多年,难得一次父子两个面对面,没有任何外人的交谈,一向言简意赅的织田信长罕见地说了许多语重心长的话。 字字句句都是他独自在幽居生涯中推演思酌了许久得出来的结论。 没有半点涉及到儿女情长之事。 或许在织田信忠之生母,亦即人称“吉乃夫人”的那个温婉女子过世之后,信长便封闭了这方面的心思。 不管浓姬再怎么受到尊重,那纯属是出自义理层面的原因而已了。 即便是对于寄予厚望的嫡长子(其实不是嫡长只是享受嫡长待遇),恐怕也是视为“事业继承人”的成分要多于“亲爱的儿子”。 见面第一眼,织田信忠便泪流满面,因为他看到老父的身躯在短短几天之内似乎又瘦弱佝偻了不少,神情也是一种让人十分不安的异常兴奋。 一个月前走路都要人扶着的病患,忽然说要上马挥刀作战,可外表完全不像是有任何愈合的趋势…… 岂可不令人警觉? 但问候的话刚说出两个字,就被信长强硬而且很不耐烦地一挥袖子挡了回去。 作为血肉长成的普通人,织田信忠内心隐含的孺慕情怀,感到有些失望。同时察觉到巨大的责任感,惶恐到两肩颤颤的程度。 刚才有些话他能听明白,有些话听了解释之后能慢慢想明白,有些话尽管解释了几遍还是没能明白。 但拼上性命,把每一个字都深深刻在脑海里,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 “又冷又湿又腻的,难受死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特别高兴,感觉心跳得要从嘴巴里蹦出来一样!”戴着与身材不相称斗笠的木下秀吉兴奋地大叫,反正这天气下,也不担心被人听见,“真可惜,当年稻生、浮野、萱津、还有最重要的桶狭间,真可惜那时候不在场啊!否则一定会感动更加激动吧!” “与织田弹正一道奋战,的确与有荣焉!”一旁的明智光秀,也完全不似往日沉静安宁,而是激动地挥着手臂:“那几次合战的时候,木下殿您至少是织田家的一员,而我甚至还在骏河、越前等地蹉跎呢!” “啊哈哈,倒也是。”木下秀吉爽朗大笑:“应该问问柴田老哥才对!他是经历了织田家所有大战的名将啊!” “嘛嘛,没什么值得吹嘘的,老夫毕竟痴长几岁……”柴田胜家大摇大摆地连胡子都翘了起来。 “但我记得稻生合战当中,柴田殿乃是织田弹正的敌人。”明智光秀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最合适的话。 “唔唔……” “哈哈哈哈!” “哼……过桥了,都小心些!” 柴田胜家只能故作严肃状来掩饰尴尬。 不过他也没说错,风雨中的浮桥荡来荡去,路面上又滑得很,说话的功夫,就有士兵一不小心噗通掉进水里的。 幸好水不深,流速也不急,友军及时伸出手,就能拉进来。 大家只是嘻嘻哈哈地嘲笑着变成落汤鸡的人而已,没有丝毫担忧和沮丧的情绪。 队形不可避免的有些混乱了,然而队长、组头们大都极为机警地关注着部下的行动,不时给出提醒,士兵也都具备主动与上官靠拢的意识。 建制与指挥体系始终保持着。 按道理讲,命令部队在下着大雨的秋日凌晨,穿着盔甲向敌方结构完整的阵地发动突击,这在十六世纪绝对是不可思议的命令。 是会被认为“总大将患了癔病”,会引发营啸的恶性事件。 木下秀吉刚刚走过了浮桥,便上气不接下气,不断大声讲话只是为了鼓舞自己。明智光秀竭力保持着形象但没过多久就需要“鬼武者”扶着走了,就连柴田胜家喊话的音量,都远远不如平日那么洪亮了。 如果说他们三个本来就是超凡卓绝的武士,心中燃有远胜常人的火焰,足以克服恶劣天气的话……那么其他几千名默默无闻的兵丁,大概纯粹是出于对总大将的仰慕,才毫无怨言地奋勇进击。 高高扬起的木瓜纹,以及“天下布武”和“永乐通宝”的旗帜之下,织田信长穿着黑系南蛮胴具足,腰配宗三左文字,昂然挺立,身先士卒,是最早一批渡过河去的队伍。 理论上他应该比木下秀吉还要虚弱很多,但表现出来的气势,却比柴田胜家更要强烈三分。挥手拒绝了搀扶,昂首挺胸,一步一步,沉实坚定地豪迈前行,甚至间或还能中气十足地吟诵出“人间五十年”的词调。 统尾张,破今川,取美浓,克伊势,扶公方,摄京都,所向披靡,睥睨群豪,仿佛是发生在昨日,而不是五年前。 他周身百尺之内,对于士卒来说,就是足以洗涤一切疲惫的圣地。 信长自元服之前就不喜欢在城里读书习武,而是整日在外游荡,与尾张各族内没有继承权的次子、三子相伴为伍,亦不反感同毫无身份的破落汉厮混打闹。他能说出每个伴当的出身来历,在任何人手头窘迫时悄然递上援手,以及不修边幅大大咧咧地跑去人家的婚礼上大吃大喝。 这群少年后来就成了织田家的马廻、母衣。 在早期的历次战斗中,信长往往不是运用智计和银钱,而是带着亲信部下们冲锋在前,依靠一往无前的气势击倒了对手。 直到统一尾美之后,麾下已经有了三万以上兵丁,不再需要“御林军”亲自出马打天下了,这段传奇故事才渐渐消失在人们记忆中。 但马廻众依然作为快速反应部队而起着关键的作用。 如果是一般的征召部队,想要自岐阜城至京都作战,要花两日集结点名,五日行军,总计七天才行。 能在五天内完成就无疑是精兵了,至少是柴田、佐久间、美浓三人众这种程度。 不善治军的林秀贞、丹羽氏胜等人,可能就需要十天。 而信长麾下直属的部队,最快的记录是两天。 那是听闻三好三人众逆袭御所之时的事情。 虽然利用了平手汎秀的诱敌之计,仅靠畿内联军就打退了敌人,但人心依旧惶惶。而后织田信长在三月初八得到消息,初九一早出发,初十傍晚便率领三千人抢先到达京都,如此神速,令人不得不顶礼膜拜。 在织田信忠手上一度沦为平庸的兵将,仅仅是还了个总大将,就又在数十日间恢复了往日的形貌。 能在两日内行进七百五十町(约82公里)而依旧保持着军容的队伍,也一定能在凌晨冒着大雨渡河前进。 对此织田信长深信不疑。 第二十八章 精锐之师 “来来来,给铃木殿再添一杯!酒我们不敢带进来,只能用茶水表示敬意了。” “客气客气,这么凉的天,能在松山殿您这里喝点热汤,真是再舒服不错。” “应该的,应该的!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帮铃木殿把斗笠和蓑衣取下来烘干呀!” “不用不用,我也不能老是休息啊,毕竟还是带着命令赶过来的。” “……” 营帐的气氛顿时一僵。 松山重治无奈地轻轻叹了一声,起身几步,掀开帘子,指着外面的天空解释道:“这种天气,要让弟兄们加强戒备?我实在没办法开口啊,您能否通融一下呢?” 铃木秀元不用看就知道,天上是阴云密雨日月无光,但责任在身,只能硬来:“确实是很困难,但不管怎么说,刑部大人有令,我也只是居中传达而已,没有通融的权限。” “那是当然,绝不敢对刑部大人有丝毫质疑。”松山重治说了句口不应心的官话,然而摆出一张苦涩不已的脸:“不过,这个天气,敌军不可能攻击的吧!就算真是东军大将发了疯病,非要行动,那也一定会很缓慢,我们只派少数斥候巡逻,收到消息后再集结,也完全来得及啊。” “这个……这个……这个事情,鄙人区区一介百人番的番头,就不敢多嘴了。”铃木秀元斟酌了半天,躬身施礼,以恭谨而又坚决的态度回应到:“比起松山殿,我实在只是一个毫无才具和学识的乡下人而已,无法做任何随机应变的判断,只知道原原本本的执行命令而已,请恕罪!” “铃木殿实在言重了。”松山重治伏身恳求道,“请谅解,这个真的有点为难……” “所以,您这样做,我也很为难啊!”铃木秀元也拜倒在地,却是一字不肯让。 松山新介卫门重治,作为一个表率性质的高级降将,被赐予六千石知行,是指挥一千四百士兵的势大将,身边还有二百五十名私人部曲。 铃木小兵卫秀元,尾张农家出身,连续四代替平手氏扛枪,现在是领有四百五十石,担任亲卫众番头代理,暂时领兵百五十之数,私兵是二十名。 本来是地位相差悬殊的。 但是按照“一门众默认抬高一阶,亲卫众和近习众默认抬高两阶”的潜规则,也可以说,两人身份大致等同,顶多隔了半个层级而已。 从出身来,松山重治是属于“三好降将”,这一派系以岩成友通、安宅信康为首,看起来势力很大,极受重用,又与一门众结了姻亲,但身上带着沉重的历史包袱,总不免心怀忐忑,如履薄冰。尤其是在安宅家屡屡出事之后。 而铃木秀元则是毫无疑问的“尾张原从”,跟服部兄弟、浅野长吉能扯上一些关系,也在一门众面前有个脸熟。这一伙人看起来并不怎么得志,很少有升到高位的,其实占据了下层的过半话语权,是绝不可忽视的“民意”。 真要争执起来,后者只要一句“老子桶狭间、浮野、沓掛出生入死的时候你特么在哪?”就能让前者哑口无言。 松山重治绝对不是个令行禁止、治军从严的人,没那个本事一声号令就让士兵冒着大雨踩着泥泞巡守,非得自己出面亲身带队,才能勉强压得住军心。要不是对面前这位来自亲卫众的同僚感到忌惮,他实在不情愿受这罪过。 铃木秀元也未必真那么尽忠职守,爱岗敬业,只是半夜接到口谕,不敢不从,连夜冒雨赶了路之后,心里不敢埋怨刑部大人,只想着借上头的命令,故意折腾一下外地人。其实他并不觉得这种天气有备战加强防备的必要。 双方各自假模假样地叫苦,讨价还价了一会儿,最终铃木秀元身边带的那个小孩不顾身份插了嘴:“松山殿下!我们家大人受到命令,可是连夜从本阵不顾风雨赶来您这里来的!难道您的士兵就比我家大人更要尊贵吗?还是说您瞧不起刑部大人的命令呢?” 此言一出,铃木秀元佯作愤怒地呵斥说:“虎之助你说些什么呢!” 内心却是乐开了花。 松山重治无奈只能硬着头皮表示:“既然如此,等您喝完这碗茶,天色稍微亮一点之后,鄙人亲自带人出营巡视!这下总可以了吧?” “实在不好意思!”铃木秀元淡定从容笑嘻嘻施了一礼,然后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您真不愧是我们平手家的柱石大将!” “好吧……六兵卫给我拿家伙!彦十郎赶紧去通知整队!都还愣着干什么啊!年纪轻轻就瞎了吗!” 松山重治指桑骂槐地把脾气发泄在手下身上,垮着脸满目不悦地悻悻而出。 一刻钟之后—— 丝毫不出意料,等待着他的是怨声载道,军心沸腾的人马。 四名备大将,十三名番头,四十余队目,一百四十多个组头,一千三百名士兵,勉强结成了几个懒懒散散,松松垮垮的队伍,围在松山重治身边。 甚至都没有小声腹诽,而是纷纷用中等的音量表述不满。 “搞什么鬼啊!” “这天气打仗是搞笑吗?” “大将淋雨发烧吧。” “又湿又冷真难受啊!” “地面全是泥巴!” “哎哟刚说我就滑到了……” “鞋子都难得拔出来。” “这天气,就连农民都不会出门吧?” “是啊,当兵究竟是为了啥啊!” …… 此时降雨的程度已经渐渐转小了,天也慢慢半亮了起来,早不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各种各样的言论渐渐能模糊地灌到松山重治耳朵里。令他既尴尬又有点愤怒——老子堂堂六千石武士不也老老实实出来淋雨踩泥巴了?你们意见倒比我还大? 本来是被人逼着勉强才出阵的,但看这个毫无军纪的情况,忽然觉得来几次类似的锻炼可能也不错。 于是松山重治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清清嗓门,开大嗓门叫到:“诸位!敌方的织田弹正是个擅长奇袭的人!所以我们必须去渡河的要冲地段巡守!从现在开始给我把嘴巴闭紧了!现在是什么局面还要我说吗?!将来是富贵还是潦倒就看今日了!这时候你们要是稍微有点志向,就给老子表现得像个男人一点!好了,出发!中村带着你的备队先走!野田你最后!其他的跟紧我的旗帜!” 说完闷头便对备大将、番头们发号施令。 也不知道效果如何,不过至少交头接耳的声音小了很多。众人尽管都是不情不愿,拖拖拉拉,没精打采的,但也算是老实本分地执行了命令。 好歹平手汎秀编制常备军的时候是用了心的,行政人事管理,后勤保障和退伍安排都很重视,尽量让士兵的斗志、主动性与执行力,比同时代的征召兵要稍微强出一点点来。 “留在军队,担任旗本,就有丰厚俸禄,受人尊重的地位,也存在晋升可能性,以及后路保障。但一旦违反命令被逐出,就只能回到原来半兵半民的身份。”——这个观点已经渐渐在和泉为中心的地域里深入人心了。 再加上,松山重治是一个合格线以上的将领,指挥不算太差,赏罚比较公正,也肯冲锋在前,拥有一定的声望。 既然他本人也全副武装地在泥水中一深一浅地艰难移动,而不是躺在帐子里偷闲享受,士兵们也能够跟得上脚步。 “目标是东北方向,两天前斥候回报说那里可能有搭建浮桥的痕迹,我们去那里守备。地方你应该知道,就是废弃龙王寺的对面——” 松山重治向先行一步的头号部下中村高续交待了任务,后者一声不吭就默默地带着人往前走。连“跟我来”之类的话都没有,因为这家伙一贯是靠英勇拼杀的行动而不是喊口号来建立存在感的。 正好补充了松山重治擅长交际而武力不足的缺点。 一旁临时充作“监军”的铃木秀元不由得点了点头——本来只是抱着“给外乡人找点麻烦也没差”的心思刁难而已,可是现在一看,又有点为平手家感到自豪的情绪了。 这种恶劣天气——虽然雨好像小了一点,但泥泞完全没有消除——还能如此轻易地按照命令走出营帐,应该算是天下难得的精兵了吧? 带着这种心情,铃木秀元看着友军走了半天,回过神来,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小人了——明明处在这么强势的平手氏集团,怎么能老想一些本地人外乡人之类的破事呢?应该更有志气一点才对。 当然东军的织田弹正也不是好对付的人…… 铃木秀元并没有觉得对方是旧主而有心理阴影。他没有做过织田家的直臣,而织田家又不是什么世代执掌尾张的名门,所以双方几乎不存在什么名分。 要说的话,几十年前平手氏跟织田氏一样,都是斯波家的奉行呢…… 他摇头晃脑地乱七八糟想了半天才打算回去复命。 然而刚一转身,忽然从东北方传来巨大的喊杀声,令人大吃一惊。 第二十九章 狭路相逢 被誉为“石川之战”的合战已经持续了二十多日。经过这段时间的试探性交锋,双方对于临河一线的布置已经彼此了然,但都没有无法深入到后方。 总计超过一百町(11公里)的水岸不可能处处布防,肯定是有主次缓急之分的。 幽居三年,除了抬头望天以外基本无事可做,又加上关节伤口处对阴雨寒冷天气的格外敏感,如今织田信长对近畿的气候可以说是颇有一番研究,他提前预料到可能存在的降温和大雨,从四个不同地点布下疑兵,佯作攻势,然后亲自带着最值得信任的部队,在第五个真正的突破口展开行动。 河流的下游处,沿着“西军”左翼与中阵的空隙处,“东军”挥师七千,借着尚未彻底完成的临时浮桥,强渡越过了石川,在名为“龙王寺”的废弃僧院处登岸。 此处原本应该由淡路国众野口长利所率领的一百五十人暗中驻守。但这家伙见风雨极大,过于疏忽,又忍耐不住,便回到破庙里呼呼大睡了。 士兵们上行下效,见贤思齐,也是尽可能的偷懒摸鱼。 石川五右卫门所部的忍者倒是还保持着一定频率的出勤,但被几处疑兵吸引了过多的注意力,没有太关注这一片。 直到平手汎秀从直觉中感到一丝担忧,又在复杂情报的蛛丝马迹里面找到不妥之处,才临时派了人发布新的命令。 织田信长率军渡过河口,见数百步外,视野极好,一览无余的废弃寺庙中毫无动静,大笑顾左右曰:“人言平手刑部为稀世智将,以吾观之不过如此。若在此处设兵,我军岂有奇袭之理?” 为防止破庙中有避雨的流浪汉走漏偶然消息,仍令木下秀吉、中岛秀政、金森长近等,率部急进,围住去路,入寺中搜查,吩咐说“杀掉一切可疑者”。 寺中守兵被响动惊醒,惊慌失措,想要抵抗却根本来不及穿上盔甲,破门跳窗往外走的途径也都被封死,顷刻间全军覆没,剩余二三十人瑟瑟发抖跪地求饶。 木下秀吉见之也大吃了一惊,连忙回报上去。 闻言织田信长神色稍异,继而又捋须冷笑:“原本平手刑部并非是不知兵,而是不知将!这等失职无用之辈,却也留在军中作甚?” 接着铁青着脸肃然到:“此战无需挂念首级更无暇照看俘虏,寺中敌军尽皆灭口!” 木下秀吉毫不犹豫答了声“是”,干劲利落地动了手。 然后就在破庙周围休息片刻,让部队恢复体力,整理衣装,再吃一点被雨水浸透的干粮充饥。 安营扎寨是不可能的,也没有明火。但士卒们并未有什么抱怨,只是默默地以番队为单位,聚集蹲坐在一起,蓄力待发。 织田信长略略清点了一下人数,得知出发的七千二百众,尚有五千左右还保留着建制,其余的皆不知是掉队还是走散。 众人知之,忐忑不安。 唯织田信长笑曰:“昔年桶狭间仅有二千壮士随身,今有数倍,足矣!” 明智光秀顿时意气风发,慨然到:“看来现在亦当直取敌酋!” 织田信长摇头:“彼时深晓今川本阵所在,今日却难断平手将旗何处。宜可见机行事,另择巧径。何况……” “何况”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而是转身开始发号施令,让柴田胜家、蜂屋赖隆、野野村正成、福富秀胜等人前驱沿河向南方袭击。 并难得一见地向家臣做出解释:“前番已知,那里是三好降将松山重治列阵。此乃是平手旗本众最弱一环,势必无法顾应侧后。尔等一击得手,驱其溃逃四散,自然令西军士气动摇。” 诸将慨然应诺。 此时大雨渐渐转小,天色渐明,已经能够大致辩清前后左右的情况了。被点名出列的将士们沿着织田信长刀刃所指方向,呼啸而去。 虽然已经成功过了河,但接下来的路程,其实仍然是很难走的。名为“石川”的河流两岸都是乡村区域,没有任何有所整备的,稍微像样子一点的道路,面临大雨的冲刷,很轻易就变成一大块状若沼泽的泥地。 可是织田一方的郎党们生龙活虎,士气爆棚,踩着烂泥前进也是如履平地。 他们一路上唯一遇上的敌军,就是在废弃的龙王寺里的一百多个淡路人,尽数见诛,未能将消息泄露出去。如此推断,此次奇袭计划应该还没有暴露。 众多士兵和低级军官相互之间以“这又是一个桶狭间”来相互鼓舞。感到与织田弹正一道作战是如此的与有荣焉,对于即将到来的晋升和封赏机会深信不疑。 高层们当然知道,平手汎秀谨慎地拱卫着本阵,并未漏出任何弱点,所以跟今川义元那一次很不一样。可是这种事情并没有必要传达下去啊。 让士兵们带着必胜的信念上阵有何不好呢? 柴田胜家带着这样的想法,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虽然已经呼吸困难,两腿麻木,依然精神健硕,半点不肯承认气力已尽。 毕竟是年过五旬的人了,再怎么也不可能跟年轻小伙子较量膂力。 由于渡河路程太过麻烦艰难,基本上是一匹马都没法带,柴田胜家又决计不肯接受搀扶,更不要说被人抬上轿子,宁肯拼了老命坚持。 若非木下秀吉、明智光秀情况更差,更加狼狈,而其他人的象征意义又不足够,信长也不会点了他的名。 在之前的连续试探过程中,柴田胜家对西军的最前线布置早已了然于心。他一边用尽意志力来迈动双腿,一边计算着行军的方位与距离。 总计大约两刻钟不到一点,应该就可以攻入敌将松山重治的营地,希望对方果真缺乏防备,能够一击制胜。然后驱使溃兵,进一步瓦解西军在岸边构筑的阵线。那么东军后续部队就可以从容渡河前进,充分发挥出数量上的优势。 ——保持着乐观的预期,柴田胜家才觉得脚步稍微轻盈了一些,由“灌了一千斤铅”下降到“灌了五百斤铅”的程度。 但忽然前方的动静打破了他的畅想。 “有敌情!” 一个眼尖的亲兵隔了老远看出不对,立即大声报告,然后毛受又兵卫赶紧向上通知,询问如何应对。 雨虽然小了天还是阴沉着,时间也才是大清早,谈不上亮堂,不过两支大部队打上照面,依然能够彼此辨认出来。就算看不清旗号,是敌是友心里也大致有数。 平手一方并未如想象中那般疏忽防范,等着你来偷袭,而是派出了巡守的队伍! 士兵们见到意料之外的敌人,不知情的有点混乱,不过基层军官们甚为得力,约束住手下,掏出兵器保持警戒,打足精神等候命令。 柴田胜家顿时大惊失色,仓皇不已,一下子失却了方寸,以为粗略泄露,中了将计就计的圈套,必败无疑。 瞬间甚至有天意难违,人力有尽,干脆自刎了事的想法。 但他毕竟是个身经百战的沙场老革,胜败转折的事情见得多了,只乱了一小会儿,便强行使自己清醒下来,定睛细看。 这一看,先是疑惑,继而深深舒了口气,庆幸不已的笑出声来。 原来,面前这队隶属于“西军”的部队军容极乱,拖拖拉拉,阵型稀疏,战意全无,尚未接敌已经是号令不一,有的茫然向前,有的下意识后退,有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见状柴田胜家又生出最后一点气力来,高呼一声“杀敌!”,带头举着太刀往前猛冲。 他周围的亲兵、近臣随即踊跃跟上。 这大雨天气,铁炮、大筒、强弓、焙烙等等都用不上,枪阵在泥地也很难展开,唯有白兵肉搏受到的影响最少,柴田胜家一马当先,冲锋在前,试图用气势压倒对手,其实是十分安全妥当的做法。正应了“舍生则生,畏死则死”的兵法大道理。 对面的平手军队却似乎被人下了咒一般,迟迟没有将领出来组织应对。 第三十章 当机立断 松山重治的部队虽然迫于命令,勉强在雨中出阵,来到了河边的平地,去执行“巡守”的任务,但实际上他们对敌人的忽然出现,仍然是没有半点思想准备的。 对面的柴田胜家、蜂屋赖隆、福富秀胜、野野村正成等人,曾经作为织田信长的麾下战将,享受过许多辉煌胜利带来的勋绩与赏赐,后来又一度陷入无数或明或暗的掣肘之中,有力也使不出来,总是莫名其妙的失败。 如今他们就像是久经饥饿的山林野兽,重新闻到了新鲜血肉的滋味一样,充满了择人而噬的强烈欲望。 而松山重治以及他的一干部下,却已经好久没有打过硬仗,习惯了顺风顺水地跟着强力友军背后,收拾一下残敌,分点肉汤喝即满足。 甚至再说深远一点,他们以前为三好长庆效力的时候,虽然转战列国,征伐多年,却也一直没有当做是最精锐部队来看待。 统一的装备,及时的军饷,充足的后勤,优渥的保障——这些制度的存在,足以让地头、浪人和农民变成合格水平的军人,能够在顺境下的战场中从容行动。但更进一步,从合格变成优秀,变成能在逆境下独当一面的铁军,仍是不足够的。 对于松山重治所部而言,反正上头有平手刑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后面有界町、岸和田城提供的银钱保障,又能使用百裂炮、片甲车、国崩大筒、南蛮船之类威力无穷的军械,冲锋陷阵斩将夺旗的活计自有“鬼童子庆次”以及拜乡家嘉、疋田景兼、山内一丰、加藤光泰等人承担,咱们何必去操心? ——虽然是以寡敌众,虽然是与堂堂织田弹正对阵,虽然是被收到了“出阵巡守”的任务,但是将士们的心里状态并没有调整过来,松惯了没那么容易扭紧。 于是,如今骤然与意料之外的敌军狭路相逢,自然是仓皇大乱,茫然不知所措了。 尚未接战上去,便有人惊呼: “敌军怎么过了河来了?一定是冒着雨夜发动了奇袭!不可硬拼,赶紧后撤,赶紧后撤啊!要不然都得死在这!” 旋即响起反对的声音: “撤什么撤?往哪里撤?你看看这泥巴地,跑得快吗?倒不如列阵一战,还有机会,你看对面也是仓促跑过来的!” 话音未落那边又继续争论: “对方不一样要踩着泥巴地吗?赶紧往回跑,处在同等地势,还有机会活命才是!” 另一方不依不饶: “别忘了我们带着命令出来,是要巡守岸边可疑地点!现在敌军已经渡河,我们已经失职,再不战而走,将来怎么交代?” 然后是冷嘲热讽: “要上你上啊!你看看对面那些都是什么人?柴田胜家、蜂屋赖隆见识过吧,跟豺狼野兽一样凶!我宁愿事后受处罚也不想死在这!” “胆小鬼!” “白痴!” …… 部队陷入彼此埋怨,不知该走该战的混乱当中,是该松山重治端当机立断的时候了。但他左顾右盼,大汗淋漓,面色惨白,茫然无状,像是喉咙里含了石头一样,支支吾吾半天,一个字也不说出来。 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柴田胜家所部从几百步外踩着烂泥地冲锋过来。 然后身边有的人听不到指令已经偷偷在后跑了,有的脑门一热擅自决定迎战,更多的跟势大将一起呆滞着不知所措。 松山重治内心也隐约明白自己并非一流的战将,只是不愿意公开承认出来。 但今天真是无可辩驳了。 他脑子空空,毫无反应地愣了一会儿,接着好不容易觉醒出来,又在迎战和逃命之间犹豫不决,直到敌人冲到面前,发现来不及多想,只能咬紧牙关,下意思喊了一声:“迎上去!” 然后有一部分士兵按照命令投入了战斗。 也有的原地彷徨不动,甚至往后畏惧退缩的。 隐约能听到“真的要在这里打吗?”“根本不是作战的环境啊!”“死在这里可真受不了……”“对面好像是柴田胜家啊!那个很可怕的柴田胜家啊!”之类的种种抱怨。 本来松山重治意识到自己应对失据,大为恼火,打算亲自上前搏斗挽回颜面。听了周围低声议论之后,才又想起危险之处,脚下不禁一慢。 然而刚刚才叫士兵们作战,也不能朝令夕改的这就吩咐逃跑呀! 况且事后论罪不好交代…… 他脑海中一片混乱之际,两军最前列的勇士,已经互相持着白刃拼杀到一处去,金属碰撞、血肉撕裂和伤者惨叫的声音瞬间盈耳。 虽然受到奇袭,士气远不如对面,毕竟还是得到妥善维护的军队,总有些精英能撑住战局,不至于立即崩溃。 不过松山重治看清局势后,心下已经觉得不太乐观。 …… 稍远之处,身为传令兵,隐隐兼带了监军身份的,是亲卫众代理番头铃木秀元。他的见识和履历,可就远远不如三好家旧将的松山重治了。看了织田一方的奇袭部队之后,是完全陷入了彻头彻尾的慌乱之中,完全镇定不下来。 他不仅心碎胆裂,面无血色,甚至仓惶到抓住左右亲随的胳膊连连跳脚,口中语无伦次地不断蹦出极端愚蠢的词语:“东军……怎么就这么……织田冒着雨……奇袭……什么时候渡河的……这可糟了,失职啊!……松山殿怕不是对手……这麻烦可大了……那是柴田!我认识!不仅是松山殿失职我也失职!哎呀哎呀有人要跑,输定了!事后处罚事小,万一吃了败仗可……” 所幸的是,他身边带的那个刚成年的小孩子倒是很有胆色,只扫了一眼,惊而不乱,迅速抓住铃木秀元的胳膊,厉声打断到:“铃木殿不要浪费时间!赶快将此信息回报给刑部大人,才是头等要务!走晚了我们大概也走不了!” “诶?虎之助你说要赶紧跑!”铃木秀元如糟了当头一棒,浑浑噩噩,“可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被称作“虎之助”的少年十分坚决地再次打断:“东军明显是趁着雨夜,从薄弱处渡过河口,前来挟击,派的一定是最勇猛善战的兵士,以方才我们所见到的军容,松山殿势必要败!但好在我们提前撞破了敌情,应该赶紧通知本阵的刑部大人,让他老人家决断才是!说不定可以尽量避免损失!” “可友军就……”铃木秀元仍然有些犹豫。 “松山所部在此拖住,正好让我们及时送回情报。”虎之助的语气冷静而又无情,“您再拖拖拉拉,松山殿说不定就白死了!” “……好吧……”铃木秀元终于点了点头,开口又道:“那就……” “别的话以后在说!”虎之助毫不迟疑地第三次打断,并且紧紧拉住上司的手腕,撒开双腿大步往回疾走,没有给再次开口的机会。 另外两个年纪稍大,地位稍高的随从,那是比铃木秀元跟慌乱许多,心里本就空荡茫然,没有任何主意,只知道沉默不语地跟着跑了事。 对于年轻的虎之助占据了主导地位,是丝毫没有反对意见。 “话说……喂喂,虎之助跑太快了吧?”铃木秀元一边喘着气一边还忍不住喃喃自语:“你小子……呼……呼……你小子,叫加藤……大名……大名叫什么来着?看你……你这样子,说不定……很快就能……就能出人头地啊!不必要像我……三十多岁才靠运气……呼呼……慢点我赶不上了……” 被强行拽着跑出两刻钟,加藤虎之助自己也稍有些累,这才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背后看去,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动静,身后没有跟得上来的人。不知道是跑出去了太远,还是那边的战场已经结束。更不知道松山重治所部一千多人怎么样了。 只能从空气当中,闻到若有若无,令人不安的血腥味——又或许是心理作用。 深呼吸了几下,来不及仔细分辨,加藤虎之助便果断起身道:“好了,此时不容多休息,加把劲,再有两刻钟,我们就能抢先把消息回报给刑部大人!这不仅对战事很关键,对我们自己来说,也可能是个露脸的机会!” 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令其他几个人有些意动。 第三十一章 久违的失利 “果然织田弹正还是发动了雨夜的奇袭吗?如此的魄力,终究不愧是织田弹正啊!”接到消息的平手汎秀脸上稍微有一些惊讶,但更多的感慨的情绪。他随手握住军配把玩了几下,摇头断定说:“看来松山重治所部多半要溃退了,那么接下来加藤光泰多半也难以坚持,会让出河岸的防线,于是东军可以安全渡江过来,如此……” 见此前来禀报的亲卫众番头铃木秀元趴在地上战战兢兢不敢有任何动静,生怕发出响动,打扰了主君宝贵的思路。那可担当不起。 他本就跑得精疲力竭,汗出如浆,现在更是把脸憋得通红。 而更远处的年轻小伙子却要镇定沉着得多。 一方面加藤虎之助看到自家总大将不慌不忙应对自若的样子,对前途感到乐观。另一方面,他也觉得有点可惜——既然敌方的奇袭在意料之内,那么特意赶回来报信就算不得很显眼的功绩了。 主位上平手汎秀稍微思虑了一会儿,没有急着给出命令,而是又回过身,向面前这几个传令兵询问了一番详情。 可是,铃木秀元本来口舌就不太敏捷,此刻又受到极大的冲击,心惊胆战之下,竟是语无伦次,词不达意,结巴了半天,也讲不明白。 除了“织田弹正”“柴田左京”等几个名字之外,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说不出。 后面两个年岁较长的士兵,更是一脸的懵懂慌乱,不知所措,让人压根没有找他们提问的欲望。 倒是有个生面孔愣头青,看着五大三粗,不修边幅的样子,虽然埋着头双肩也在颤抖,目光却忍不住向上飘,似是跃跃欲试,颇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味道。 正好铃木秀元的回答极不让人满意,平手汎秀觉察到这点少年意气的心思,便点那人出来答话。 那年轻武士慨然应诺,拔地而起,深吸了一口气,瓮声道:“禀报刑部大人!鄙人在现场好好观察了一番,首先东军是从浮桥渡河的,具体位置,应该就在战场北面不远,隐约还能看得见水中的一段……他们过来之后,应该是包围了废弃的龙王寺,那里似乎有很多尾张人和美浓人的旗帜树立,是个落脚点吧……估计奇袭队的规模在三千到六千之间,是织田弹正亲自上阵,所以士卒身上可以感受到斗志……向南的话,大概是有意攻击我方巡河的部队,然后接应主力军势全面前进……” 此人声线略显稚嫩,似乎还没有完全结束变声期。 他的话中包含了很多的有用信息,不过整体上依然是十分凌乱,充斥了一些过于轻率的推测乃至臆想之处,对现场的还原性不够,称不上是个优秀斥候。 然而如此年轻又未经训练的人做到这一步已属不易。 平手汎秀微微称奇,指着那个“童子军”询问到:“你姓甚名谁?是何人之子?来自何乡?什么时候录入了我军?” 话音落地,少年愣了一愣,继而大喜,下拜道:“在下加藤虎之助,是尾张爱知郡人士。家父名讳‘长四郎’,以前是犬山下野守(织田信清)麾下一名足轻。后来下野守被织田弹正所攻灭,我们全家就只能搬回老家务农。去年有幸遇上铃木秀元殿,才得以从军!” “这样吗?”平手汎秀听了少年的名字,稍稍一惊,而后脸上泛起奇怪的笑容,恶趣味地问到:“话说你久居尾张,要扯关系出仕的话,不至于非得到这来吧?” “呃……”加藤虎之助犹豫了片刻,硬着头皮答道:“听家母曾说,与木下秀吉殿的大姐是认识的。不过人家是奉行官,我却是没读过书只知道打架的……” “这就对了……”平手汎秀点了点头又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做福岛市松的?” “福岛……市松?并没有印象……”加藤虎之助一脸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铃木秀元连忙忐忑不安地上前解释道:“禀报主公,这孩子是我表姐夫的侄子,去年跟随您老人家抵抗武田,途径尾张老宅,我看他是个打仗的料,家里又穷苦,就带出来想帮帮忙……” 平手汎秀哈哈一笑,说了句谁也不懂的“有意思”之后,没再继续计较,而是将军配指向前方,开口道:“加藤光泰和香西长信大概情况会比松山重治强一些,应该可以顺利执行预定的计划。不过以防万一,各个方向都应该派人保持联络才是。这个任务……要不要交给你们呢?或者说毕竟很累了就换人试试……” “请交给我们!”加藤虎之助如同见到鲜肉的小狼狗一般双眼发亮,浑身激动地快要蹦起来,“刚才给您禀报消息这段时间,已经足够休息了!而且外面雨水正在减小,或许已经可以骑马!” 铃木秀元暗暗叫着苦,但这种情形下,哪里敢拒绝呢? …… 顷刻之间,胜负已决! 柴田胜家尽管做出身先士卒的样子,其实并没有真的猪突上前拼杀。 毕竟年纪不小了,没那么冲动。 他只是冷静地在卫兵们的团团簇拥之下,观察局势,发出指令,起的是提振士气和明确方向的作用。 这次遭遇战进行的十分顺利,压根没有到需要亲临一线的程度。 对方大小、颜色和规格都基本统一化的精良装备,让柴田胜家都感到深深嫉妒了。部分士兵表现出来的斗志与纪律性也很值得称道。可是,将领素质的差距决定了战斗的结果。 作为统兵接近二千人的势大将,松山重治既没有第一时间决定后撤,也缺乏破釜沉舟的勇气,短暂但却致命的犹豫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影响。 石川之西,龙王寺南数百步,一场小规模的合战以东军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柴田胜家看似无脑的冲锋却是瞄准了对方的软肋,松山重治在失去了战意最强的一百兵勇士之后果断开溜。 随即后者全线崩溃,在泥地中一哄而散,像丧家之犬一般被人狼狈追杀。 这对于平手军而言是非常新奇但绝不有趣的体验。 而蜂屋赖隆、福富秀胜欢呼雀跃,越战越勇,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他们终于又找回在织田信长麾下所向披靡的感觉。 泥泞的土地对体力造成了额外的消耗,按说织田军的奇袭队是更疲惫的一方,可是士气和势头的差距弥补了这一点。 广阔的河岸边,溃军有幸并未发生推挤和践踏,只是不断被对面的郎党追上来,一刀砍倒。 在求生欲和精神压力下,逃跑的速度并不一定会更快,有时候反而会感到脚步极其沉重,明明利刃即将砍到脖子上来了,依然施展不开。毫无抵抗的把背部暴露出去,往往是最快的取死之道。 “舍生则生,畏死则死”的总结是很有道理的。 蜂屋赖隆一马当先取下三个组头以上级别的首级,然后交给步侍装起来,福富秀胜与野野村正成各斩获二级,作为柴田家臣的毛受昌兵卫与坂原小次郎也各有斩获。 粗略估计,瞬间平手军的死伤就超过了五百。其中甲胄最华丽的一个,被辨认出来是松山重治的堂弟和副将,名叫“彦十郎”的,知行高达八百石的武士。 但就在众人意气风发,杀得兴起,准备再行追击时—— 柴田胜家却大声喊了“止步!”的声音。 并且趁着没有任何人提出质疑,厉声补充到:“别忘了今日是为何前来!现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拿人头有什么用?把那些徒然影响行动的东西给扔了!” 话音落地,他大迈了几步,夺过毛受昌兵卫与坂原小次郎手里提着的首级袋子,走到水边,用力扔进了水里。 “我们的任务是继续向南,突击西军的尽量多的巡岸部队,为友军推进过河创造更大的机会!而松山重治溃逃的方向却是往西!如果此时执着于搜寻敌将,耽误了时间,那就是因小失大!”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洪亮和粗犷,但经过最近几年起伏,亦多出了沉稳和成熟的味道。 毛受昌兵卫与坂原小次郎两个作为柴田胜家的直臣,看着手里的功劳飞了也是不敢有任何话讲的。 蜂屋赖隆立即醒悟过来,赶紧学着柴田胜家的样子,命令步侍赶紧把三座首级都扔进河里去,继续向南攻击;福富秀胜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亦加以效仿;野野村正成虽然念念不舍的说“这可是我生平仅仅第一次,讨取到如此级别的敌人”,耽误了几十秒钟,才十分勉强的做出相同的动作。 如果是五年前的柴田胜家,一定会大加恼火。 但现在他对人心有了更多的理解和包容。 所以只皱了皱眉,改变了命令:“刚才忘了还要及时通知大将了……这样吧,野野村你回去向织田弹正说明此战情况,其余的人,随我作战。” “咦……是!”野野村正成愣了一愣,又是羞愧又是感激地施礼领命而去。 然后柴田胜家才搂住蜂屋赖隆和福富秀胜的肩膀,轻声感慨了一句:“最近从明智那里学了一句汉诗,说是在猛烈的大风里,才知道哪一只草的根是最强壮的……这句话就送给你们二位,以及我自己吧!” 话毕,挥手直指南方,命令士兵们继续进攻。 在他身后,年轻的小将,柴田胜家的外甥,尚未立下功绩而被认为是关系户的佐久间盛政疑惑地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我军自北向南奇袭而来,敌溃后却是朝着西边逃窜,有些奇怪。” 前面柴田胜家忽然一顿,仿佛听到这句话感受到不安。 但也只停顿了一瞬,便将杂乱的情绪抛诸脑后,果断重新迈开脚步。 第三十二章 木下秀吉参上 柴田胜家在遭遇战取得胜利之后,带着部队继续向南,很快就到达了一处可容纳二千人的空营地。那原是松山重治驻扎所用的,收到命令勉强出击时带走了大部分人,剩下一小股守备军闻风而逃,向西面撤退。 营地剩下的约三十辆“片甲车”和十余支大口径的“百裂炮”来不及带走,被西军的奇袭队缴获。 可惜一片泥泞河滩土地之中,车轴、车轮大多损坏折断,火器也全部淋了大雨,内外严重受潮,二者短期内都不可能投入使用。 此时大约是巳时中刻(上午十点)左右,虽然依旧是阴云遮日,但天色总算敞亮过来,视野受到的影响已经不大了。而从昨夜戌时开始出现的狂风暴雨,几个时辰内势头是越来越微小了,眼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停止。 也就是说,西军随时有可能恢复行动自如的能力,东军破釜沉舟的突袭行动虽然旗开得胜依然存在致命的隐患风险。 柴田胜家一想到这个就急躁得吃不下饭、喝不下水,顾不得所有的疲惫和伤痛,恨不得一刻不停,继续攻击。 但织田信长收到了野野村正成的回报之后,很冷静地命令他们在松山重治的废弃营地里原地待命,休息进食,由木下秀吉、中岛秀政、金森长近等人,带领另一组人马接替上去,把奋战多时的先头部队给替换了下来。 队列的交替,花费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 同时也让柴田队上下蓬勃燃烧的战意稍稍冷却了一点。 另外,木下秀吉这一队人马,大部分并非是根正苗红的马廻众、母衣众出身,而是转战各地过程中,吸收国人豪族,逐渐提拔上来的“新贵”,论军事技能、执行力和忠诚度,多半是相对要差一些的。 但信长仍然毫不犹豫,坚决发出了阵替的命令。 并非他不理解武勇与士气在合战之中的意义所在。 相反,正因为他深刻理解武勇与士气在合战之中的决定性作用,才更能明悟背后的道理:精神的力量可以令人在短暂一段时间内克服肉体的饥寒与劳伤,但并不能真正治愈肉体的饥寒与劳伤。 悍不畏死的士卒应该精心对待,用于一锤定音的场合,而不应任由兴头浪费消耗。 柴田胜家当然不敢提出质疑。 而明智光秀只能以羡慕的眼光看着木下秀吉的背影——尽管他也花了好多年时间,投入自己一大半精力和尽可能多的资源,编练了一支在京都周边范围内显得鹤立鸡群的直属力量,但以织田家马廻众和母衣众的标准一衡量,那就泯然众人了。 好不容易笼络掌握住的伊势、石谷,也都是善于礼法和外交事务,而缺乏战斗经验的人,比起木下秀吉麾下的坪内、松原等人是远远不及,更不要说与柴田家宿臣毛受、坂原他们相提并论了。 在这乱世之间,名分只是锦上添花,谋略亦属顺水推舟,唯有武力才是一切权力、地位与尊严的真正保障啊! 暂时还没有取得足够保障的明智光秀只被分配到了构建设备接应后续部队渡河的任务,看上去像一个奉行多过一员部将。包括他的侄子,上个月刚刚在练习场轻松击败了著名的“枪之又左”,出于照顾面子才声称是平局的“鬼武者”明智秀满,也无缘取得上阵斩将夺旗的荣誉了。 …… 木下秀吉并不知道他正处于被人羡慕的立场上。 他并不像柴田胜家那样豪情外露,也没有明智光秀那么细腻的心思。他只是一门心思地想要竭尽全力去完成眼前的任务而已。就如同此前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一样。从一文不名的流民到艰难度日的帮工,从当兵吃粮的足轻到给贵人牵马的侍从,从领十贯俸禄的最低级武士到知行万石的界町奉行,一步一步爬上来没有任何其余技巧,唯有血水与汗水造就。既没有余地去充当英雄抒发感慨,也没有功夫修身养性陶冶情操。 只是活着,就已经要拼尽一切了。 木下秀吉更愿意去思考一些现实一点,直接一些的问题——比如士兵们是否填饱肚子,休息得当,武具装备是否齐全可用,对即将发生的战斗有没有什么担忧之处,这一类的。 武艺平凡,不懂军学,也没法想出来奇计的将领,依然有办法成为优秀的将领,靠的也许就是不厌其烦的细致精神了。 有的人靠气魄和魅力吸引部众,有的人用自身的勇力来团结郎党,有的人以高贵的出身和谈吐举止赢得人心,有的凭不断的辉煌胜利建立威望。 前呼后应的木下秀吉暂时忘却了劳苦,挺直了背,昂首阔步,一边走一边回头巡视着自己的部队。 他身上崭新的红色南蛮胴丸虽然沾了些泥水,整体看起来依然十分闪亮显眼,明显胜过周围的同僚,但稍显宽大,不太合身,因为不是量身定做(付不起那个价),而是一副放置几年未开封一直在吃灰的二手货。 腰间悬挂的刀也是知名的良品,刻有“备前长船”的铭文,在界町可以卖到一百贯一柄,相当于贫苦百姓二三十年的收入水平了。但刀刃上基本没有见过血,换而言之就是从买下来到现在没有讨取过任何敌人的首级,连一个普通足轻都没有。 看上去他不像是底层爬起来的辛苦人,倒像是不知世情的富二代一样。 麾下的将士们,也并不怎么敬畏他。有的老兵甚至会“猴子”来“猴子”去的,没大没小的叫着外号,对于武家门第出身的将领来说实在是没法想象。 但这种无视尊卑的称呼背后,却透露着强烈的亲切感和信任感。 对大家来说,木下秀吉并不是一个高高在上,不敢亵渎的“大人”,而是一个受人喜欢,本事高明的好兄弟。 “没想到咱们这批人也能在决定天下归属的大战场上出风头!唉,可惜小六大哥死得早,本来他是我们之中最厉害的。” 行进间,走在木下秀吉身侧的前野将右卫门忽然感慨了一句。 接着,周围坪内玄番、稻田大炊、松原内匠、青山新七……一圈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感。 这批人有的是蜂须贺正胜的旧部,有的是昔日同行,都是尾张、美浓之间三不管地带占山为匪,聚水作寇,不服王化的土皇帝。在各地大名积极推行一元化的大趋势下,他们的未来本来是很黯淡的,要么壮烈战死,要么苟延残喘的存活。 但木下秀吉这个奇人的存在改变了众人的命运。 此番听了这激情感慨的话语,木下秀吉点头道:“小六大哥,确实可惜了。”而后捎了捎脑门憨憨一笑,环视左右道:“是否影响天下,这种事并不值得乱想,反正想了也没有用,那些贵人们的事情我们还离得远呢!不过可以透露的是,此战如果打了胜仗,织田弹正可能会让我去若江城,执掌河内!诸位就作为与力,每人分个三五千石绝对不成问题!还有刚才说的,小六大哥,以及其他不幸战死的兄弟,他们的后人我都留着心了,到时候一并接到城里来,都是正经的武士子弟!” 顿时众人兴奋得无以复加: “噢噢,太棒了!” “哈哈,别说三五千石,老子有了一千石,就能名正言顺娶个白嫩的小……” “瞧你这点出息……河内可是好地方,有了钱就能去界町见见世面咯!” “猴子果然靠谱!没有看错人!” “喂喂人家眼看要执掌一国了怎么还叫猴子啊!起码该叫猴大人,或者猴大将嘛!” …… 欢乐的气氛当中,木下秀吉微笑着适时控制了节奏,又补充说:“封妻荫子就在今日,各位请勠力同心!” 尽管从主君那里,学了几句词,依然完全没有织田信长的气势,不过木下秀吉的呼吁一样得到了别样的积极回应。 曾经的盗贼和水匪们,现在也有了宣称自己是为“天下大义”而战的资格。 正在这时,雨已停,阳光重现。 木下秀吉艰难地翻过一座小土丘之后,如愿以偿,在前方的河岸之处,看到了一片缺乏防备的营帐。 抛去左右两翼的客军、联军不提,中路平手汎秀的直属部队,总共布置了三个防守河岸的阵地,互为犄角掩护。其中最北的松山重治已经崩溃,如果能再胜一场,击退第二阵,那么西军的河岸防线就等于崩溃,东军便能从容渡水进攻,取得相当大程度的先手——当然还不足以说是稳赢,不过后续滚雪球的良性循环发展是值得期待的。 毕竟现在战场上,除了织田与平手各自的本班人马,还有许多临时站队的第三方势力,那些人的态度可一定要好好利用才是。 面前应该是加藤光泰所部,人数与松山重治相比,差不多甚至略少,但感觉要难应付一些……花了几秒钟时间,木下秀吉简单地回忆了一下事前的功课,迅速清空了脑袋。他知道现在多想无益,唯一该做的,就是尽快击破眼前之地而已。 “木下秀吉,于此参上!” 第三十三章 未尽全功 加藤光泰此人,自美浓斋藤是没落之后,便一直颠沛流离,武运不济,最近几年才想办法搭上关系,攀到平手氏的大树之上,资历和人脉,可以说是近乎于无的了。要不然也不至于厚着脸皮找加藤教明认了个牵强至极的所谓“同宗”。 但他身经百战,久历沙场,见惯了上下浮沉的世面,领兵治军确实颇有方略,继承了“同宗大哥”的部队之后,只花了一年时间,擢优裁劣,扬上惩下——当然也不免有些党同伐异,收买人心的收完之后,便打上了深刻的个人印记,并且使得上下风气焕然一新。 甫一接到命令,要求防备东军的雨夜袭击,加藤光泰立即意识到必要性,一声令下,就吩咐了三个番队巡查河岸,保持联系。 对此士兵们心不甘情不愿却又不敢有半点耽搁。 由于织田信长选取的渡河地点并不在其防区,于是巡查队自然也看不到任何异状。不过加藤光泰并未完全放下心来,仍然是出于对总大将平手汎秀的尊重与信任,暗中安排亲信人手做好准备,保持了内紧外松的态势。 然后过了一会儿,又有自称是来自本阵的传令者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赶到,分享了“松山重治部已遭到突袭”的紧急消息,印证了先前的忧虑所在。 带头那个铃木秀元,素来为人所知,是个既没有本事脾气又不好一直立不了功劳升不到级的尾张老兵,偏偏资历够老态度算得上勤勉也不犯什么错事,属于所有非“原从派”人马都敬而远之,不敢轻易得罪亦不愿与之交际的对象。 此人公事公办,小心应和着,谨慎对待即可。 反正这家伙智术有限,倒也不难敷衍。 倒是一个貌似随从杂兵之类身份的稚嫩少年人,成了主要的话事人,表现得口齿利落、思路清晰、不卑不亢、举止得体,令人不禁生出好感。 再一问,尾张人,苗字也叫“加藤”的,武士出身,家道中落,没法度日,现在好不容易找关系到此当兵吃粮,想要奔个前程。 闻言加藤光泰当即大喜,一面赶紧吩咐部下加强防范,准备作战;另一面抽空与这名叫“虎之助”的少年答话攀亲问故,打算也认个同宗来。 铃木秀元见之顿觉内心颇为酸涩——好不容易捡到一个人才,怎么一冒尖就要被别人笼络走了呢?不过他内心较为坦荡,心知自己的地位和才能十分有限,无法给出足够的施展空间,硬把人留在身边也只是耽误了。出于对尾张小老乡的前途考虑,就使劲憋着情绪,不想显露出来。 正处在关注中心的加藤虎之助,却仿佛对两旁长辈们投来的复杂视线视若无睹,神色肃然不理会任何废话,而是严谨地提醒到:“主公吩咐应对东军的奇袭,这是十分紧要的事,请您一定要慎重对待!” 听了这话加藤光泰皱眉略有不悦,不过旋即压制住,也正色回应说:“放心!松山所部的情况我大致能猜测到,但我早有准备不会重蹈覆辙的。车辆和火器我都小心保存着,你看外面天气就要晴了,凭借器具与地形之利,就算是东军精锐齐聚,我在此坚守二三个时辰总不是问题,足够援军到达。” 话音落地,加藤虎之助立即摇头说:“是否会派出援军,这一点主公并未有明示。我们出发前,主公唯一强调的一点,也就是写在纸上的那句话,您刚才也应该看到了——那是平手家军法的其中一个条目:胜败乃兵家常事。若战败后能将士兵收拢到指定地点,则不追究其作战不力的事。若能控制溃败的方向,避免冲击己方其他阵线,则兵败之罪减半。若溃兵影响了己方其他部队,则要加倍追责。” 加藤光泰这才悚然一惊,赶紧拿出他刚才没有仔细琢磨的军令文书,上下反复端详。 至此名义上负责送信的铃木秀元已经彻底听不明白在说什么。 刚才说的,是《平手家中军法》明文正典,但却基本没有实际执行过的一个条目。没有实际执行的最大原因,是《平手家中军法》诞生几年以来,平手氏一路都是从胜利走向更大的胜利,还没打过什么败仗,更谈不上追究责任的过程。 没有执行过的思路却提出来,其中包含了总大将的一些期望意思。但期望的意思又没有明言出来,目的是不想干扰前线指挥官的自主判断。 加藤光泰当即点头:“我明白了,会见机行事的。” 他身后,被平手汎秀派过来保护传令之人的几个杂兵当中,却有个矮小中年人暗地点了点头,喃喃道:“看来不用我额外开口了。” …… 木下秀吉率领着杀气腾腾的奇袭部队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喊声,磨刀霍霍而来,大有猛虎下山之势,踩在泥泞的河滩草地上,也能呈现出一往无前的姿态。 大雨才停,最外围有几个刚出营帐来不久,正在清理场地,搬运物资的士兵,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就被淹没在人海之中,消失的无影无踪,顷刻连尸骨都碾压得不成原形。 于是木下秀吉意气风发,拔剑相向,大吼着命令士兵直取侍大将的居所而去:“松山重治虽败却身免而逃,若我们能讨取加藤光泰,今后便能在柴田一派面前鼻孔朝天说话,他们也无奈何了!” 随着这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一众兵将势如破竹,锐不可当,一路仿佛虎入羊群,砍瓜切菜,杀得敌方士卒闻风丧胆,抱头鼠窜,好不畅快。 直至攻入营中,蹴倒帷幕,仍未遭逢什么抵抗,眼前只有数十人扛着大小旗帜指物马印仓皇而逃,木下秀吉终于开始觉得不对——加藤光泰所部,人数至少应该在一千五百左右,怎么这已经打到将旗之处了,才遇上这么点人? 就算是不堪一战,转瞬即溃,那至少也该能看到大队人马逃散四逸的场景。 处于完好的营帐之内,再怎么羸弱的士卒总该有基本的抵抗意志,何况是被认为“比松山重治所部更强”的队伍呢? 如此轻易,恐怕有诈。 一念至此,木下秀吉果断下令,吩咐众人止步,只派稻田大炊、松原玄番二人,带少量士卒追击溃兵。余者先借着敌方营帐的地势排好队形,略作休整,稍微展开护住侧后,才徐徐前进。 果然不出片刻,追击军狼狈撤回。 原来前方有处小丘,丘上有密林,林畔有间神社,加藤光泰便是在那里布置了伏兵。 追兵一至,响声大作,超过一百支铁炮齐鸣,杀了个措手不及。松原玄番立即转身撤退,稻田大炊却只慢了半步,被敌将所斩杀。 木下秀吉知道了深浅,略略为战友哀悼了一句,又点出二将,命令各带部曲,沿左右两翼包抄,企图对那设有伏兵的小丘做出合围势头。 加藤光泰立即分兵阻截,居高临下,向两支别动队发起冲锋。 趁此机会,木下秀吉命人到密林纵火——本来打算亲自去的,结果属下将士说什么也不放心他的武力,硬挡了下来。 有人惊曰:“大雨刚停四周还很潮湿,火计如何能生效?” 木下秀吉却笑嘻嘻的说:“正是雨后才合适。” 须臾间,几名突击队到密林边缘点火成功后折返,火势稀稀落落毫无扩大蔓延迹象,但燃烧生出浓烈的黑色烟尘,顺着北风往小丘上的林中飘去。 此时木下秀吉成竹在胸地解释道:“我以前在岐阜城当过木柴奉行,所以知道这受潮的树枝烧得不会猛烈,但生起的黑烟却是很大,而且这个烟雾,一旦吸进口鼻里面去,就会十分难受!正好现在风向对我们有利。” 众人纷纷表示佩服。 以黑烟做掩护,木下秀吉又派了好几组人,跑去放火烧山,让这黑烟越来越浓烈。 过了一两刻钟,加藤光泰实在忍受不了,不得不放弃有利地形向后撤退。 由于黑烟所阻,木下秀吉也是过了一会儿才发觉对面动向,只派了数百人做聊胜于无的追击,并解释道:“敌将不俗,如此小胜,总强过失败。至少我们已站稳了河滩,可以接应更多部队渡过,已经稳占上风!此战必胜!” 第三十四章 德川家的空便当 偏南部的广濑山上,“西军”的右翼,乃是德川信康所率五千名三河兵的驻地。 由雨夜到晴天,中路友军所面临的激战并没有影响到他们。德川家的将士度过的是相对和平的时光,或者说仍在等待着建功立业斩将夺旗的机会出现。 五千劲卒,不仅代表了德川家作为东海道之雄坚决支持合法幕府的政治态度,也在军事层面给了西军很大的帮助。 三河兵素来有善战之名,五千人据河守住右翼,足以能让另一头居心难测、缺乏战心的竹中重治止步了。这就让平手汎秀有充分的用兵余地,将直属兵力集中置于中路,排布出厚实的多层阵线。 整个过程当中,德川信康只出了人力,船只是长岛的一向宗信徒筹集的,粮食由平手家从界町调拨,甚至营帐都有河内、和泉地方的代官征发民夫来帮忙搭建,甚至还提前收到了五百两黄金的谢礼。虽然说起来是孤悬在外飞地作战,实际却过得比在家里还舒服。 三河人当然也讲究投桃报李,在持续大半个月的接触战里面很卖力气,大大挫伤了对岸南近江联军的士气。 一直到农忙时节接近了,德川信康仍在鼓励家臣们,说我们大家好不容易有为了天下大义而战的资格,一定要创下令世人瞩目的勋业之后才有脸回去,这个倒是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全军上下无不摩拳擦掌,希望早日开战。 尤其主将是格外心焦的。 终于,到了八月二十四日午后,石川数正不经禀报,匆匆走入营中,打断了德川信康的独自沉思(或者说胡思乱想),呈上一封极简单的书信,低头道:“昨天夜里,织田弹正率兵趁着大雨过河奇袭,连破松山重治、加藤光泰两阵,并迫退了香西长信,彻底占据河滩。今日上午,织田军紧急构筑几座浮桥,七成以上部队都已经完成渡水,或者正在渡水的途中了。平手刑部正处于下风,来信要求我们向中路靠拢增援,不要理会对岸有消极作战之嫌疑的竹中军。” “啊!所以说……”德川信康冷吸了一口气,脸上出现既期待又有点紧张还暗含愧疚的复杂神色:“先前说好的时机……终于到了?” “正是。”石川数正深深埋下头去,答得言简意赅,“虽然织田弹正来不及派人与我们联络,但想来也不会有更好的时机了。” “明白了。”德川信康竭力做出决然果敢的表情,可惜一张口就忍不住心怀迷茫:“希望这么做,真的是有利于德川家的。毕竟是违背了父亲大人的意思,而且我多少总觉得,对平手刑部稍微有点过意不去啊!” 石川数正心下顿时一痛。 但事已至此没有余地反悔,他只能大义凛然地劝解:“灭平手,扶织田,我们三河人才能有足够的生存空间。这个之前已经反复强调了。主公他的态度,与我们截然相反,那是因为他现在更多在考虑远江人的立场,而不惜牺牲三河了!” “的确如此。”德川信康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明白,还是在自欺欺人,反正不住地点头,虽然脸色还没有十分笃定的。 见状石川数正又上猛药:“何况,少主您难道忘记了……少夫人的情况了吗?日后若平手氏得天下,仅凭这个我们德川就会沦为天下笑柄啊!” “……”德川信康顿时脸涨得通红,怒发冲冠,拍案而起,抽刀狠狠斩断身侧的烛台,龇牙咧嘴痛骂道:“我岂能忘记!您说得太对了!在平手刑部与织田弹正之间,我们还有得选择,但平手义光此人,我绝对与之不共戴天!” “那么,请允许老臣按计划行动!”石川数正将腰弯得更厉害了一些,冷静地发出申请。 “拜托您了,石川老师!”德川信康再无犹豫与仁慈之意:“就按照计划,先拖延时间,等待平手军投入所有部队,本阵最虚弱的时候,再一举拿下!” …… “什么?你军正在用饭?”平手家传令使者毛利良通脸上的肌肉不断地抽搐,心里是一肚子脏话呼之欲出又不敢出,憋了半天只能干瘪瘪地抱怨一句:“贵军吃饭的时机,还真是不巧啊……” “请恕罪,这也没办法啊。”石川数正煞有介事地鞠躬道歉:“毕竟吃饱了饭,才能发挥士卒的武力。否则空着肚子跑过去上前线,力气不支,瞬间被敌人打垮,那不是反过来起了副作用,帮了倒忙吗?所以说,兵马未动,粮草……” “明白!在下充分明白!”毛利良通苦着脸无奈表示接受:“我就坐在这里等,希望贵军能抓紧时间……” “一定,一定!”石川数正连忙吩咐左右的杂役:“还站着干什么?赶紧给平手家来的客人准备座椅茶水点心啊!快去快去……” 毛利良通没办法,只能坐下来食不知味地品着茶点。 石川数正却是立即忙着出去安排“便当”事宜了。 过了约一刻钟,毛利良通忍耐不住,反复催促身边伺候的杂役,声称要亲自去看看情况,终于石川数正重新出现,满脸歉意的说:“不好意思!刚才没有做好管理,有一半士兵分到了没有煮熟的生米!我花了好长时间,才重新调配好的,请再等一会儿!” 毛利良通听了大怒:“这也太离谱了吧!怎么能容忍搞出这种低级的错误来?如果是我们平手家的奉行,大概已经斩首示众了!” 石川数正连连躬身赔笑:“抱歉,抱歉!我们三河人没什么文化,这个管理后勤的水平,比平手家那是差了很远的,完全不能相提并论!都是我们太差劲的缘故!我们真是一帮笨蛋,废物啊!” 有道伸手不打笑脸人,见状夏目吉季只能收了火气,放宽语调:“鄙人没这个意思……只是军情如火,不容耽搁啊!” “对对!”石川数正如小鸡啄米般点头:“一定不敢耽搁!不过我想平手军天下闻名,战力之强属于列国第一,一定没问题的!就算没有我们,一样可以打倒织田军!” 夏目吉季当然不能否认这个,只能闭口不言。 接着人又消失了。 如此又过了约两刻钟,依然迟迟不见发兵,毛利良通左右踱步良久,再次急得火冒三丈,说什么也要亲自去看看。 可是被两个面容姣好、身姿清秀,宛若女子的侍童跪在地上,抱着鞋子闻言软语嘤嘤拦住,还真不好意思来硬的。 连哄带吓,花了好半天功夫,将要脱身,石川数正终于皱着眉头又露面。 毛利良通没好气质问:“贵军不会仍在用膳吧?” “便当吃完了。”石川数正老实回答到。 毛利良通大喜:“那还不赶紧……” “但家臣们正在喝味噌汤。”石川数正低头嗫嚅道:“众人都说,这段时间远离故土,吃的大米又都是近畿产的,有些水土不服,如果饭后不喝味噌汤的话,就一定会消化不良,腹胀难忍的!” “我……我……我!”毛利良通只觉得快要发疯,连喊了几个“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石川数正又道:“我觉得此话也算有理。你想一想,万一正在与东军作战,忽然腹中剧痛,臀腚处忍耐不住,无法把守门楣……那可不是十分尴尬吗?瞬间士气会崩溃的啊!甚至会连累友军啊!” “你……你们德川家……”毛利良通似乎觉得“我”字不妥,又换成了“你”字,但还是啥都说不出来。 徒然瞪大一双圆眼睛,伸着手指指着石川数正,面色潮红,胸口起伏,气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半天只憋出一句“平手刑部一定会对今日的作为深深感佩于心”的狠话。 石川数正不以为意,振振有词:“毕竟是凡人,就必须要吃饭才有力气!有了力气,才能够打仗!这是天地间无法理所当然的!别说是平手刑部,就算公方大人、皇帝陛下亲至,甚至是诸天神明、西方佛祖俱来,也没法改变啊!所以只能请您谅解了!” 忽然旁边响起一声熟悉的中年嗓音。 “有意思。诸天神明,西方佛祖俱来都不行?那不知道我来了有没有用?” 听了这声音,毛利良通有些茫然。 而石川数正却是如同听到了魔鬼和妖怪的索命叫唤一般,瞬间脸色煞白,浑身无力,双腿一软瘫倒在地,颤抖着肩膀缓缓侧首,结结巴巴地叫出“主公”这个称谓。 “主公?” 毛利良通左看右看,好久才意识到,被石川数正称为主公的那个身材圆润的中年人,就是官居三河守的德川家康!他一瞬间脑子大乱不知所措了。 “父……父亲……父亲大人……您……您……您怎么……怎么来了……”德川信康不知道从哪忽然出现,一脸惊恐和绝望的呆呆伫立。 “呵呵。”德川家康脸上浮起温和友善,但不知为何令人心里发寒的微笑,慢条斯理道:“因为我暂时还不想把德川家当主的位置让出去,所以就来了。竹千代吾儿,这次做的不算差了,但来世请记住:想要取代你老爹,还要继续努力啊!” 忽然一阵脚步声,周围已经被酒井忠次、大久保兄弟、本多忠胜等人悄无声息地围了起来。 第三十五章 各怀心思 石川左岸,东军左翼的竹中重治正在经历痛苦的思索。 双方在中路的激战局面他已经大致知晓,对面德川家的三河兵似乎也即将要有动作,但以善用奇计著称的“美浓麒麟儿”却在犹疑不定,决心难下。 既没有老老实实按照事先的承诺,向平手一方发动猛烈攻击,也毫无调换立场临时倒戈的打算,一直保持着按兵不动。 可是这种不动并非胸有成竹,只待东风,而是前途未卜,举棋不定。 看起来竹中重治在最近三年是非常风光的。作为一个无官无位的隐士,适当出现在了政坛之上,获取了方方面面贵人们的一致认可,得到南近江豪族联军的拥戴效忠,还通过故有姻亲关系,暗中遥控着美浓三人众与自己一唱一和。 在柴田胜家、木下秀吉、明智光秀三人搞出大新闻,协助织田信长复起之前,京畿地区舆论一度认为,竹中重治可能是中枢的第二大实力派,实际影响力仅次于平手汎秀,犹在浅井长政、织田信忠、德川家康诸人之上。 就算是织田信长重出江湖,震惊四邻,完全打破了既有的政治格局,竹中重治依然被当作是需要慎重对待、极力拉拢的一方豪杰来看待。 但这并不能使他的病情好转,也无法缓解心中的忧虑。 生理和心理两方面的打击令他难以维持旧日从容不迫的姿态。 见此,其弟竹中彦作疑惑道:“兄长是否思虑过多了呢?往日隐居,一文不名之时,反倒笑口常开,安贫乐道。如今身居人上,举足轻重,反倒如此长吁短叹?是何道理?” 闻之,竹中重治苦笑解释:“当时固然潦倒,却身在幕后,盘观者清,可以静待一飞冲天的机会。此刻名望虽然初立,却是大而无当,广而不精,反而时时有身死族灭的风险。” 这四个字,吓得彦作不敢再说下去。 自家人知自家事,竹中重治很清楚地明白,麾下的人马看似不少,然而内部关系完全没有理顺,远远没到形成合力的时候,短期内,绝对只能凑热闹而不能打硬仗的。 权势地位终究要武力背书。 所以竹中重治的权势地位也是建立在沙子上,一点都不稳固的。 两个月前忽然得知京都将乱,原本以为可以趁机会救出将军,以此为筹码周旋,慢慢将周围的附属势力经营成令行禁止的家臣。 可没想到,平手汎秀其人远在南海道,却是提前布下好几层埋伏,第一时间抢在所有人之前,打出了扶持公方归洛的大义名分来。 当时竹中重治正好病情又在反复,一度心灰意冷。 得到木下秀吉鼓励,才重新振作起来,决定勉力一试,看看能不能在织田与平手之间左右逢源,火中取栗。 经过一系列纵横斡旋,竹中重治获得了想要的话语权和地位,来此加入东军。 到了石川,他没花多少功夫,便看出平手刑部有意示弱,以退为进的手段,也针对这一点做了许多预估,想好诸般对策。 可没料到织田信长如此豪情,居然孤注一掷,雨夜渡河强袭,逼迫对方提前进行结局难料的决战。 如果是一般人,可能可以解释为,粮草吃紧,无奈之下,向死求生的绝命绝体之举。 但堂堂织田弹正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人,必定会有后招。 后面的发展,竹中重治就感到难以看透了。 他的为难之处,就在于既不像让织田得势,也不能让平手获胜——无论谁稳定了局势,就不再存在从中渔利的空间。 先前之所以选择支持织田,小部分原因是被木下秀吉打动,更多是判断出东军外强中干,西军似弱实坚的内情。 甚至已经想到,如果对面德川信康忽然倒戈支持织田,就佯作不知,挥兵前驱,进行牵制,以防平手汎秀速败。 而现在又不好说了。 想要保持平衡,就必须依赖于精确的情报和精准的判断。沙场上瞬息万变,前者不用去奢望,后者现在也不是那么自信了。 竹中重治被迫开始考虑,退而求其次的办法。 如果当真迫于时局,无缘天命的话,至少应该想点办法,给后代子孙一条康庄大道吧! …… 战场另一角落,长宗我部元亲亦是坐立难安,茶饭不思的心境,正是无独有偶。 一会儿踌躇满志,一会儿如临大敌,刚刚笑容满面,旋即眉关紧锁。“姬若子”今天倒真像是个性情敏感,喜怒无常的深闺怨女了。 好在家臣们还算理解,没有人提出有什么抱怨的,只安静地等待着主君做出最终决定。 个中情由,有志之士大概也能猜到。 先前长宗我部元亲紧紧跟随平手汎秀的步伐,是相信刑部大人智勇无双,前途光明,跟在后面想要借势而起的。 但今日,他对刑部大人是否能够取胜,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主要原因是被织田弹正雨夜奋兵,破釜沉舟渡过石川的气魄所震慑,另一部分原因是年初奉命远征九州,见识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原本以为,平手刑部是列国无双等盖世伟人,而自己则是仅次于他老人家的英雄豪杰,可以居于天下第二,组合起来足以一扫宇内,战胜所有不自量力的敌人。 现在感觉好像是想多了。 于是就不免开始思考后路——万一长宗我部家坚持奋战,却依然无法扭转局势,最终惨败,那么势必就遭到猛烈清算,之前许多年的努力可能会毁于一旦,又要回到四处躲藏、颠沛流离、仓皇度日的岁月当中。 反之,不如干脆消极应对,保存实力,留下足够的外交空间也许更好……毕竟织田弹正就算此战取胜,也不太可能一战就吞下河内、大和、和泉、纪伊、淡路乃至四国的诸多领地,势必还是需要扶植代理人(或者说走狗)的。 那么…… 这么做的障碍就在于友军。 西军左翼共有八千余人,除了以土佐兵为首的四国力量之外,“六角余孽”三云成持所带领的甲贺兵也占了很大一部分,那家伙不知为何对织田弹正十分仇视,虽然跟平手刑部也没啥交情,但却成为西军最死硬的“鹰派”之一。 想要坐观成败,决计瞒不过此人之眼。 要不然,干脆从后面动手,先发制人,解决掉这个麻烦的友军算了…… ——长宗我部元亲也不是没有动过这个危险的念头。 但理智告诉他,这么做绝对不行。 万一是平手获胜,或者平局收场,中途背叛的人必死无疑。就算织田得胜,自己的名声也大大坏掉了,日后发展同样十分不利。 毕竟再怎么说,只是消极作战的话,日后总能想办法洗白,找理由圆回来的。而临阵倒戈……想洗白的难度未免太大了些。 长宗我部元亲信心大挫之后,决断力远远不如从前,苦苦冥思半天无法得出结论。 但时间可不等人。 八月二十四日午后,三云成持接到情报之后,果断提出要向中路移动,企图支援平手本阵。同时东军右翼的浅井长政军,派遣矶野员昌为先锋出击,表现出强行跨河进攻的意图。 不管选哪条路,都已经到了势在必行的地步。 是战,是避,还是叛,究竟非得有个交代不可了。 可是,偏偏这个时候,长宗我部元亲格外焦躁不安,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完全定不下心来,脑子仿佛空空如也。 直到他余光发现,谷忠澄、吉田重俊、久武亲信、桑名亲成、中岛重房等一干家臣已经心急如焚,快要忍受不住,无视侍卫的阻拦而冲到跟前时,终于来不及多想,脱口道:“将浅井军拦在河滩上,我们要守住刑部大人的左翼!” 短短一句话,仿佛耗尽浑身力气,说完便瘫倒在地上不住喘气。 这时候他完全没办法全面思考,只能下意识出于直觉去判断。 平手刑部和织田弹正当然都是难以仰望的人杰,但前者尊重名教,珍惜羽毛,十分有耐心,做任何事都要先在大义上站住脚才施行,所以处理和泉、纪伊各地国众,都是软硬兼施,并不怎么见血,对阿波、赞岐更是反复征伐之后,才小心翼翼纳入统治。 而织田弹正,虽然也很关注名分与手腕,但行事苛烈急躁得多,经常有不那么光明正大的行为。他一路走来,尾张、美浓、近江各处,除了在京都讲究仪态,无不杀得血流成河。对寺社课税、对北畠家的威逼和对将军的压迫,显示出肆无忌惮的行事方略。 一定要选一个的话,果然还是仁君更好啊! 哪怕这个“仁”只是刻意装出来的形象,总也比装都不装的要好得多。 说出结论之后长宗我部元亲瞬间轻松了很多,同时也隐约感到自己身上失去了某些重要的东西,令人生出一种无以名状的惆怅,轻微如飞絮般浅淡无痕,却又萦绕于胸,无法压抑。 第三十六章 胜利在望 柴田胜家重创了松山重治,木下秀吉击退了加藤光泰,然后终于轮到明智光秀出马,沿着河岸继续攻击了最后一个据点,斩杀了了约七十名敌兵。 香西长信已经得到友军失守的消息,没有过多纠缠就老老实实向后退却。 从凌晨到上午,三次小规模战斗的结果是,西军有高达七八百名旗本战死,一支军势溃散失去建制,两支军势遭受创伤败退。 然后织田军彻底占据了河岸,并且后续部队在泷川一益等人的带领下逐步渡河前进,织田信忠留守在本阵。 这期间,距离前线仅有数十町之外(也就是几公里)的平手本阵,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或许是不愿意离开阵地去进行一场野战,所以完全没有任何出兵的迹象,坐视着石川中游的两岸都被东军占领。 以此为中心,周围浅井长政、竹中重治、德川信康、长宗我部元亲,等等一众兵马,或是积极主动,或是被迫无奈,都渐渐投入了作战当中。 一切发展都在事先的预料之中。 形势渐渐在往好的方向倾斜,东军手握优势,转危为安,柴田胜家、木下秀吉、明智光秀等人无不兴高采烈,弹冠相庆,然后紧张的心弦放松下来,疲倦之意压制不住,纷纷开始呵欠连天,都觉得眼皮沉重。 唯有理论上健康状态最差的织田信长,他只是淡淡一笑,欣慰之情转瞬即逝,更谈不上有丝毫倦怠之意。他只是冷静地站在临时搭建的阵地上,紧紧抿着嘴,严肃地望向平手汎秀的方向,间或用言简意赅的话语发出一些指令。 周围的一些小字辈正在欢呼雀跃,用夸张的语言表达激动的情绪。 “平手刑部好大的声威,今日才知道是徒具虚名罢了!在我们织田弹正大人面前,根本连门都不敢出。” “说不定现在正在高屋城瑟瑟发抖,抱头鼠窜呢!” “坐视友军连连败退,居然躲在后方按兵不动,真不敢想象是我们尾张出去的武士!完全是耻辱啊,耻辱啊!” “我很怀疑到底是怎么让这种人混得青云直上的。” “大概都是阿谀奉承,阴谋诡计吧!以前就听说,平手刑部与其说是尾张人倒不如说是京都人。” “听说其父还是主公的老师,还娶了主公的亲妹妹……太浪费了!” “以前柴田大人、木下大人,还有我老爹、叔叔他们,老说这个平手刑部如何如何厉害,我看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嘛……” “咳咳,这个就有点……道理上我赞成你,不过小点声……” 许多不知道天高地厚,根本没有与平手汎秀打过照面的小字辈,在此夸夸其谈,指点江山,睥睨群雄,有的是京都人,有的是近江人,也不乏是尾张人的。 稍微年长点的人,都是听得火冒三丈,只是碍于场合,又不好太过反驳,唯有闭嘴生闷气。 织田信长耳尖听见了,却是哈哈一笑,回头朝着众人大声吼道:“没错,平手汎秀那小子不算什么玩意儿,没必要如临大敌!权六、藤吉郎、十兵卫,你们几个别的都很好,就是谨慎太过度了一点!” 柴田、木下、明智三人原本是很不忿的,可是被主君点了名,却是生不起半点抵抗情绪,纷纷尴尬地表示虚心承认错误。 然后一转身,织田信长又忽然变了脸色,冷峻着脸唤来了泷川一益,吩咐说:“你带三千人,佯作攻敌本阵,不必真打,却要小心埋伏。”又对蜂屋赖隆、金色长近命令道:“尔等各领兵五百,到高屋城附近,寻显眼处,放火焚林!” 一面当着众人的面表达乐观情绪,一面又谨慎地安排小队任务。这大概就是所谓“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了。 其实织田信长的内心是不敢轻忽的。 表面上看平手汎秀缩在高屋城周边,完全不救援河岸防线,无疑是怯懦的行为,但结合具体情况来看倒也未必。 毕竟,就算雨夜渡河,成功打破对峙局面,取得主动权,甚至将高屋城围住,那也不等于立即可以获得胜利啊,最后一步攻坚总还是无法跳过去的。 在此之前,东军仍然要面临粮草短缺的严重困难。 如果无法在秋收的最后期限到达之前结束征战,放任国人豪族们回乡务农,那么这个困难可能将在明年更加放大,甚至引发崩溃性的后果。 从这个层面讲,平手汎秀坐拥和泉,背靠界町,可以从濑户内海的商业圈方便快捷买到粮食并且送往各个据点,只要再坚守一个月左右就可以不战而胜。所以,面临有风险的选择,宁愿放弃河岸退守也是说得过去的。 织田信长尽管无所畏惧,却也并不盲目自信。仅凭自己的直属力量,想在短期内克服平手家的火器优势,攻克高屋城的可能性并不大。特别是昨夜那种大雨,在秋季是不太常见的,不能指望还有第二次。 但是,他可以将胜利的希望寄托在另一个方案上面。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到了申时初刻,传回消息,泷川一益已经毫无阻碍地推进到高屋城之下,与守军展开了几轮试探性的对射。蜂屋赖隆、金色长近也已经成功在左右两边的几处小丘上点燃了烟火。 平手本阵仍无出城迎战迹象。 于是织田信长亦命令本部人马结束休息,向前增援。 至酉时,日降晚,回报说南线西面德川军大举向中央靠拢,东面竹中军只有不到一半部队做出攻击态势,其余暂未行动。北线东面浅井长政军一部发起跨河进攻,另一部朝着中路移动,西面长宗我部暂时没有太大举止。 见状织田信长终于开怀大笑。 有无知少年卫兵发问,信长亦难得地有耐心解释道:“今日雨夜渡河,虽然尚未能一举击溃西军,却以展示我的决意。此举能让犹豫不决的中立者倾向于织田氏,亦能让原本支持平手氏的诸侯产生犹豫,如是一来,纵然高屋城不克,敌酋亦止不过侥幸身免而已,我已取下九分胜利。” 提问者听了这话还是懵懵懂懂,可惜信长耐心已尽,不再解释了。 他老人家又将精力集中于战事上面了,连连发号施令。 柴田胜家被派到北面,接应浅井长政军(同时当然也要暗中有所防备),确保战意不高的长宗我部等人不能支援高屋城。能坐视浅井军与之互相消耗就更好了。 明智光秀向南移动,准备采取“适当”的方式,“迎接”德川信康的部队。若能按照预先约定,成功使其倒戈,则带到平手家本阵面前去,可以大大伤害敌方的士气。 木下秀吉的任务是前往竹中重治处,通报当前的局势,并且提出“一道参与最后攻城行动”的要求。相信那“美浓麒麟儿”应该是个识时务,知大体的人。 织田信长自己,则会与泷川一益合流,对高屋城内的平手汎秀施加压力。 不用急着攻下城池,而是要充分展示己方位于军事态势上的优势地位,借着这一点去影响人心,逐步慑服参战的诸侯们,才是第一要务。 后面能否一举克复城池,倒不是最关键的地方。 终究平手甚左卫门那小家伙还是略有些小本领的,一举就彻底打败也不太现实。 信长一口气发出好几道指示,唯一让他犹豫的是对儿子的安排。 平手军既然如此保守,是否还有必要让织田信忠留在后方以防万一呢?还是应该拉到前面来刷一点战绩和威望更好? 想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又看了看天色,最终织田信长下了决断,吩咐道:“让奇妙丸明天上午天大亮之后,领着他的部队渡河参与攻城。” 安排妥当之后,信长望着高屋城的方向盯了一会儿,回首又想了想京都、岐阜城、小牧山和清州,不禁稍有唏嘘之感,闭目摇了摇头,脸上终于出现安宁和疲惫的神色,脚下一软差点站不稳。 但一瞬间内他快速摇了摇头,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又掐着太阳穴按了半天,然后猛地睁开了双眼,顷刻又恢复到了冷冽肃杀的状态当中。 第三十七章 泰极生否 由于雨夜渡河时不方便携带,全军都没有马匹随行,织田信长挺着病躯在行伍间巡回检视,依旧精神健硕。 一路之上他不断地向自己忠心耿耿的旧部们打招呼,将必胜的信念悄无声息地传递下去。 依照信长沉默寡言,恶虚务实的个性,自然讲不出什么花团锦簇,感人肺腑的话。 但他只是从容地舒缓着脸,轻描淡写地夸一句:“长三郎,干得不错。”就能让家臣感受到无比荣幸,光彩焕发,激动得不能自已。 亦或者是:“作左兵卫,还要更加努力!”这样的鞭策之语,立即使得表现稍逊的武士满脸通红,咬紧牙关憋着劲发誓卷土重来。 还包括特意吩咐左右:“郎党的死伤,记录下来,切不可忘。”语气平平淡淡却不容置疑,足以令众人相信牺牲者的后代会得到妥善照顾。 当然不是因为织田信长他会什么蛊惑人心的妖法,而是因为他在过去二三十年治军生涯中表现出来的勇猛无畏、赏罚分明、任人唯贤和对于士兵的人道主义关怀。 如何赢得军心的真诚拥戴——这个问题,其实并非什么举世难解的谜题。答案人人都可以说得条条有理,只是心志不足,知易行难罢了。 天下那么多的大名继承人,有的人会畏惧刀光剑影太过于危险而避之不及,有的人会受不了长途跋涉的行军劳苦颠沛,有的人会嫌弃与足轻农兵混到一起有失身份,有的会担心提拔底层人才造成谱代重臣不满,有的会吝啬于与立功之人分享胜利果实。所有人登位的时候都觉得自己能与士卒同心与百姓同乐,然而事实总是出乎意料。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已经快要四十岁的织田信长,看上去除了胡须与皱纹之外,依然如同二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一般一往无前。令人不得不印象深刻。 尤其是与继业者对比之后——无论他的亲子织田信忠,还是心腹大将柴田、泷川等辈,都在各方各面无法让人满意。其余拥有副将资历的丹羽长秀,地位等同家宰的村井贞胜、一门众中声威最高的织田信包先后战殁,剩下唯一可以团结人心的平手汎秀又亲近了和泉的町人而与出身环境渐行渐远。于是京都、近江、伊势、美浓、尾张各地,许多发言力不足以引起瞩目的旧部们,早已对信长的领导怀念不已。 这种情绪支持着士卒们发挥出强大的意志力,雨夜间架桥渡河,趁着火器难以发挥的时机,击败了西军的一线阵地,掌握了明显的先手。 若非平手汎秀沉得住气,坚决缩在高屋城下闭门不出,合战大概已经打完了。 现在就只能到此为止。西军的火器优势又有了城防之利,在战术层面超出了十六世纪的标准,绝非强攻所能克服得了。绕过坚城去进攻敌方腹地也不太现实。 但信长并不感到沮丧。 甚至有点认同对面主将的才能——毕竟在前线崩溃的情况下,能保证本阵依然有足够的士气据守,也不是件特别容易的事。 现在织田信长的打算是退而求其次,大力宣传“西军被东军困于高屋城下”的事实,用政治攻势来弥补军事上的不足。 这个年代,权力的根基是暴力或者潜在的暴力,其中敢于野战,并且能在野战中获胜的能力,更是重中之重。 平手汎秀放弃了野战,也就是放弃了一部分的权力基盘。 更不用说,他作为“三国守护,南海探题”的崛起也就是最近不到十年的神情罢了,纵然翻云覆雨长袖善舞,积累仍是有限。 只需将他围困十几日,四国和大河、河内的附属势力说不定就要有所动摇。 围困一月,界町的会合众、石山的一向宗,想必会重新考虑方针。 围困两三月,怕是和泉、淡路、纪伊各地的国人、寺社、町民也都坐不稳了。 东军当然也要面临后勤上的莫大困难,以及秋收在即的时间压力。不过两害相权,还是要想办法先最大程度削弱平手才是最要紧的。 织田信长大步行走在营帐之中,看似是在巡视,实则已经思考后事。 足利义昭一定要“妥善安排”掉才好,但平手汎秀是不是可以留下来制衡浅井,竹中,乃至德川等辈? 柴田、木下、明智固然是盖世的功臣,但也是器量非凡的豪杰,假以时日甚至可能比上面那些人更可怕也未可知,恐怕并不是奇妙丸那小子可以驾驭的。 根本还是需要在尾美和南近江安排更多合适的人,而且相互间的关系也得搞清楚才行。今后织田家从征伐渐渐转变为统制,恐怕不得不立下法度。 …… 踱步徘徊良久,正在专心思酌之时,忽然听得惊惶嘶叫传来,循声而去,有三五个背着靠旗的步卒猝然奔波至,口中喊着:“左翼告急!”的话语。 闻言信长早有心理准备,并不惊讶,只轻轻皱眉,问到:“是平手军忽然出城掠战了吗?甚左卫门那小子,现在只以正兵闻名,往日却是学了我善用奇袭的。” 传令的士兵惶恐道:“城中平手军倒没动静,只是侧面三河德川杀来,明智大人阻挡不住,且战且退了……” 信长顿时一怔,讶然失色,片刻后才恢复过来,皱眉摇头:“想不到德川家的小子,竟有此等城府!居然可以忍辱与平手氏联合,难道是我低估……” 话音未落,又有个看上去是高级武士模样的人飞驰而来,紧张不已的急报:“在下明智军中斋藤利三,特来禀报弹正大人!德川军中,并不见冈崎殿(德川信康),石川殿(数正)的旗帜,反而是三河守(德川家康)亲临,本多、大久保等人作先锋,大出我军意料!” 这时信长才终于凝重和震惊起来,捋着胡须半响说不出话,良久才深呼出一口气,心平气静道:“竹千代小弟,当年在尾张被欺负好几年,有报仇之心也不足为奇。” 接着脸色一转,又问:“可知竹中重治如何?” 斋藤利三跪地道:“竹中那边,似乎也派了些许人马援助我军,牵制德川,但没起到丝毫作用,怀疑只是原地摇旗呐喊,并未真正出力作战。” “哼。”信长不屑冷笑:“瞻前顾后,挑三拣四,正是所谓‘麒麟儿’本色。既不敢赌,如何能赢?无妨,柴田部休整已久,令他支援明智。” “是!如果能够得到柴田大人支援,我们一定不会再让三河人再继续前进!”斋藤利三表了决心,信长也点头,对这种既斗志昂扬又不盲目乐观的精神状态表示认同。 随着命令发出,柴田胜家等人急忙整好队伍,拿起兵刃,集结出发,只花了一两刻钟功夫就消失在视野内,支援明智光秀而去。 高屋城下的平手汎秀若是知道此事,倒有个借机反击的机会。不过信长并不为之担心,反而颇有些期待,内心十分希望敌方总大将能有放弃地形优势出城一战的勇气。 对于德川家那边的变化,他并没有过于放在心上。 只不过是原本约定好倒戈的敌军忽然改变了态度而已,本来就没把他们当做是唯一的指望。 只是,这么一来,就必须浅井长政、黑田孝高做出更多一点让步,促使他们早日参战,才可以达到目的了。 应该问题不大,地缘和个性还有历史前景等种种原因决定浅井氏很难有与平手氏和解的余地。 根据事先分析,浅井军队的规模、战斗力和战斗意志显然都要强于长宗我部元亲,更不要提三好康长、十河存保他们那些无足称道的人了。 甚至可以说,竹中重治过于求稳、消极作战的作风,也是预料当中的事情。这种态度并不会影响战局,反而可以利用他的心态,在未来制衡诸侯。 身经百战的织田信长,早已超脱了“忠诚”和“叛逆”的角度去看问题,面临着急转直下的局面,依然可以淡定以理智视之。 第三十八章 正义在西军 石川属于大和水系的一环,发源于纪伊南部山地,向北转西流入濑户内海。 下游的战场上,长宗我部元亲久经考虑,终究决定要坚定西军的立场,出兵表示态度。显然他的斗志高不到哪里去,因此家臣们也完全不像平常那样激情洋溢。 这跟以前土佐国之内部的冲突可全然不同。 我们究竟是以何种身份,代表谁,为了维护谁的利益而作战?事后的功绩能否获取承认?死伤的士卒可否得到抚恤?合战的大名名分能否被世人认可? ——武士们一旦开始带着怀疑的情绪思考起这些问题,握着刀剑枪棒的手就难免会无力。 过去历年作战当中,每每见了血腥味就要兴奋不已嗷嗷叫着往上冲的福留亲政、公文重忠、中岛重胜等等一干猛士,今日居然没有一个站出来抢“一番枪”的。 重臣们也都相当缄默,大异于往日畅所欲言的气氛。 长宗我部元亲感觉到了气氛的诡谲之处,也下意识察觉到了危险。 可是并不能后悔。倘若下令“保持中立按兵不动”或者“改变态度支援东军”,家臣心中的惶恐不安只会更加剧烈的。 显然“土佐的乡下武士”们,骤然面临参与天下大事,一时心理准备还不足。 对此,长宗我部元亲唯一可做的就是先坚定自己的意志,再来对家臣们提出要求。他往前方河岸看了一眼,没有顾及对面浅井军潜在的攻势,先不谈战事,而是说起了人生。 并没有长篇大论,只是简单的一段话而已: “我知道,你们现在有些人正在怀疑。正如当年,我第一次初阵对上本山家以寡兵强袭中路的时候,以及我决心与一条国司决裂而同河野家单独议和的时候,还有我不顾三好家的威胁执意进攻安艺国虎的时候……那时候也有很多人并不信任我。但现在的情况,你们都知道。” 随着话音落地,长宗我部元亲的视线在帐中横扫而去,所到之处,家臣无不低头沉思不语,陷入自我反省,不敢有丝毫顶嘴。 确实正如前述所言,“土佐姬若子”自幼一直因为相貌、身材、声音和气质显得柔弱,被人看轻,成年以后的一系列选择也多有争议,然而事后他的智慧与勇气都得到不容置疑的充分证明。 “而现在——我拜托各位,作为西军的一员,为了维护合法公方的秩序,亦是为了土佐人的荣华富贵,请奋力作战。” 依旧是普拙直白的语言,但此话一出,家臣纷纷跪倒在地上慨然应诺,神色尽皆坚定了起来。 “来战吧。”长宗我部元亲轻轻点了点头,接着挥动团扇,遥遥一指:“情报已经很清晰了,正面是南近江威名赫赫的无双猛将矶野员昌,侧面还有摄津的善战豪杰荒木村重作掩护,各位以为如何?” “土佐男儿何惧之有?”老将福留亲政怒目圆瞠大声应和,半白的胡子和头发都不由得飘飞起来:“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好!”长宗我部元亲抚掌道:“派出如此强兵,一定以为我们难以应付,只能勉强固守。但我却一定要给个教训才是。几个月前到九州碰了钉子,我倒也学了一点新东西,这次特意做了布置。现在就请备后殿(吉田重康)联络附近友军,隼人殿(福留亲政)担当接敌的任务,看看我的‘钓野伏’是否学到萨摩人的精髓……” …… “居然明目张胆的跨河冲锋,真不愧是矶野员昌。”荒木村重负手而立,气定神闲地远眺着友军的攻势,还不忘吩咐两名随从给自己倒茶:“近江一地,虽然不出好茶,却不缺猛将啊,哈哈哈!” “……这有啥关系……”侧面,亲信将领中川清秀倒是对那边的战事十分关注,神情有些焦急:“矶野部已经开始行动的,我们就在这坐视真的合适吗?” “那又如何?”荒木村重不以为意,只顾饮茶:“我已经说过,远看对方布阵,似是前轻后重,怀疑有伏兵,建议谨慎行动,奈何矶野大人不听罢了!我总不能跟他一样猪突吧?” “这好像不完全是托词啊……”中川清秀作为宿将,立刻反应过来:“确实,放任矶野大人如此轻易过河,有些令人意外了。当然可以解释为敌军被织田弹正的行动所震慑而士气低落,但对面长宗我部元亲不应该是那么弱的武将……” “矶野大人面临这种事情的态度一向都很简单——用他的话说,把诱饵和伏兵一齐击溃不就行了?”荒木村重调笑了一句,摇摇头道:“无所谓了,反正马上这些跟我们就关系不大了。” “我可不是怀疑您啊……”听了这话,中川清秀皱着眉摇头:“暂时好像还没有看出您所说的,西军必胜的趋势啊?” 敢于这么直接了当的说话,是因为中川清秀与荒木村重自幼一起长大,情同兄弟,手足无间。以前出卖池田投靠三好,瞬间又出卖三好投靠浅井,一举夺得半个摄津国的领地,整个事情除了荒木村重自己,只有内外两个人知道。 外是荒木村重一见如故的知己好友黑田孝高。 内就是中川清秀。 对于中川清秀的疑惑,荒木村重笑了一笑,耐心安慰道:“别慌!首先我们现在还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其次,如果等到西军必胜才投靠就晚了,既要让自己成为胜负的转变关键,又不能以身犯险,这才是身为战国乱世武人的婆娑罗之道啊。” 说完中川清秀还不太理解,但荒木村重已不再解释,又开始把注意力放在饮茶之上。 眼看着矶野员昌攻过了河,与对面长宗我部元亲等人的队伍战到一处,一时杀声震天,拼得火热,场面十分激烈。 没多时对面便败退,矶野员昌追击而去,却不知是中了计上了当呢,还是真如他所言,会连带伏兵一起击溃。 紧接着后续的浅井军其他各部也开始展开渡河。 忽然一名神秘忍者悄无声息来到帐前,小心翼翼道:“德川三河守忽然出现在阵前,率兵猛攻织田弹正。” 闻言荒木村重大喜,一跃而起将手中茶杯掷了出去,连叫三声:“好!好!好!”意气风发抓起太刀就要下令作战。 同时又有亲兵禀报,说是“黑田大人过来拜见!” 荒木村重骤然一惊,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赶紧吩咐:“请进来!”然后忙不迭捡起被扔到泥土里的茶碗,匆匆擦干净了,继续作出淡定的表情。 须臾少顷,人还未至,话音先到: “弥介(荒木村重的通称)!你听我说,此战局势有些不对,浅井大人他又不肯听从劝谏,咱们必须有个对策……” 接着一个脸色蜡黄,五短身材,没穿甲胄,不配刀剑,只着吴服的武士被亲兵带上来,正是播磨毒士黑田孝高。 见了这位知己好友,荒木村重仰头一笑,起身抓住对方的胳膊,大摇大摆,朗声打断道:“官兵卫说得不错!此战局势有些不对,浅井大人他又一向不听从劝谏!所以我左思右想,只有一个法子可以保住前程!” “噢?”黑田孝高怔了一怔,惊喜有加:“甚好甚好!你的计策是什么?快说出来,咱们一道参详,定能扭转乾坤!” “我的计策嘛……说起来也十分简单易懂。”荒木村重故作矜持,酝酿了一会儿,才走进两步,贴着好友的耳朵,一字一句,字正腔圆的开口道:“那便是:正——义——在——西——军!” “什么?!”黑田孝高一时没反应过来。 中川清秀却早已准备好,一听到这个约定好的台词,立即表示领命:“属下明白!我们从即刻起支持正统的公方大人,与挟持京都自立的逆贼织田信长决裂!现在要做的与长宗我部氏一道夹击为虎作伥的浅井长政!” “很好!”荒木村重意气风发地点了点头:“传令各军,向半渡的浅井军发起猛攻!” “……”黑田孝高此时终于明白过来。 他的脸瞬间变成毫无血色的惨白。 颤抖地伸出手指,怒目盯着荒木村重,满面难以置信的神情,嘴唇却是哆嗦地发不出连贯的声音。 “你……你竟……我……我们……交情二十年……竟然……” 荒木村重神色丝毫不为之所动,依旧轻描淡写,摇头晃脑道:“正因为此,官兵卫你若愿意弃暗投明,改弦易张,我一定拼了这份功业,也要在公方大人和平手刑部面前保住你的前程。播磨一国守护代,如何?” 听了这话,黑田孝高像是重新认识了荒木村重这个人一样,反复打量了半天,然后失魂落魄,无精打采的逐渐低头,手臂缓缓垂下,用沉默表明了态度。 这幅样子,就像是被无情浪子抛弃的良家淑女一般。 荒木村重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见了此种形状,亦难免心生愧疚。只是箭在弦上,不由得不狠心,铁青着脸,吩咐部下将黑田孝高软禁了起来。 第三十九章 急转直下 眼看还有一个时辰左右就要入夜,而平手汎秀仍然没有丝毫出城展开作战的意思,织田信长不得不开始考虑安营扎寨让士兵得以休整的事情。 虽然说,这批能够在雨夜之中渡河发起奇袭的郎党们,想必也能承受住泥水和草木灰中露宿的考验,但多少会对士气与战意造成一定的损伤,作为总大将肯定是必须尽最大努力来避免的。 破釜沉舟的强袭,是不成功便成仁的尝试。 原本以为,敌方的主帅若是有胆,就该投入直属精兵殊死一战,若是求稳,就该弃城撤回和泉以图再起,这才是惯常的逻辑。 但没想到平手汎秀一直呆在城里,坐视着西军的外围阵地被不断削弱也不以为意,始终按兵不动。 织田信长没有预先准备各种资源,运输也完全来不及,于是他以身作则,带着没有参加过战斗的士兵们就地取材,砍伐了树枝,在海拔稍高的地方寻了平整土地,打算手动构筑一个最简易的阵地。 但他刚刚走到河边,注意力马上被吸引住了。 河水流动的速度,似乎比前面一个月都要快了了很多,其中间或可见断裂的木块与土壤泥沙飘过。水位也好像变高了一些,上午用来接应后续队伍行进的浮桥好像受到冲击,在河中弯折飘荡,或许已处于折断的边缘。 织田信长感到有点忧虑,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唤来蜂屋赖隆、金森长近,命令轻装去上游侦查一会儿。 同时叫人捞出水中的木块看了看,发现上面的裂痕还很新,还缠了不少尚未腐烂的绳子,明显是刚修起来没多久的工程被损毁的样子。 这个情况越发让人不安了。 片刻后,蜂屋赖隆匆匆赶回来,禀报说:“调查时发现了从上游逃回的人,据说是奉命筑堤的丹羽氏胜大人掠夺附近寺社引发众怒,当地人趁着我军不注意就施加破坏作为报复,碰巧昨夜大雨,又或许是工程质量不太过关,于是就……建造的堤坝都被毁掉,所积蓄的水流倾斜下来……属下得知此事就提前回来,金森殿继续前往追查详情。” “……原来如此。”信长听了并非西军有意行动,下意识松了口气,随即又对某个家臣感到十分不满而怒气冲冲:“丹羽氏胜这个家伙!连这点事都干不好,真是废物!” 蜂屋赖隆低着头只当未闻。 其实丹羽氏胜此人,是个比较传统的武士,虽然才具一般,但你派他打仗他还是会拼命的——当然就算拼了命效果也不一定好。可是你派他去做建造工作,那就真的是既没有能力也没有任何积极性的。 原本信长故意派人在上游筑堤,是想吸引平手出击的。可没想到对方不为之所动,宁愿花大价钱四处堆起土垒。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发现降雨量始终有限,没法积蓄出足以淹没军队的洪流,于是信长就把大部分人马撤了回来,只留少数看场子,“水攻”之事不了了之。 没想到此刻出了状况。 水文情况忽然出了变化,那么织田信忠所带领的预备队,明天就可能没办法按照命令顺利渡河参与作战,信长的人马也一时无法折返回去。 幸好,现在己方掌握了先手,暂时被阻断,也不是特别大的问题。 竹中重治那家伙倒是有充分借口消极作战了,不过刚才得知,浅井长政部队已经有相当一大部分渡过了河,所以胜利仍然在望。 只是奇袭成功之后,不断收到坏的消息,总不是祥兆…… 织田信长并不怎么信奉鬼神和气运之说,念头如此一转,自哂笑一声,抛诸脑后了。 但旋即一名己方的武士,连滚带爬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左近,说的话却是令他再也无法淡定了。 “荒木村重忽然倒戈!浅井军渡河到一半受到攻击,前后还被包夹,现在已经彻底混乱,接近崩溃了!” 听了这话,织田信长如遭雷击,原地愣了半天,上下打量了一番,认出面前这人叫做松原玄番,应该是木下秀吉的部署,也是偶然会在身边露脸的熟人。出现在此显然是合理的。 然而信长一时觉得不可置信。 直到自家马廻福富秀胜、中岛秀政等人也纷纷赶来,说了同样的话,信长才不得不痛苦地承认此事无误。 忽然遭遇此等重大变故,雄才大略如织田信长者,此刻亦说不出什么话来。 本来敌方德川的猛攻、己方竹中的消极,并不很值得放在心上,只是需要多给浅井长政那厮让出利益,驱之作战即可。 因为德川家康所部兵卒精锐而数量不够,竹中重治的备队人多势众却乌合杂乱,这两个都不会是战场上的决定性因素。 而浅井长政,带来了足足一万五千精兵,可以说是事实上除了织田、平手之外的第三股大力量,是不得不争取的对象。 当日派了明智光秀前去,明里暗里许诺了众多条件,才打动了此人。包括不再计较刺杀事件,包括事后坐视吞并南海道土地,包括支援他们征伐西国对抗毛利等等。 相应的,平手一方似乎没有着重拉拢浅井长政。 原本以为是受限于地缘争端,矛盾无法调解,索性放弃合作。 现在一看才知道是另有打算啊! 根据目前资料来看,荒木村重执掌摄津半国,领有五六千余兵,占浅井全军三分之一以上。若是在半渡之时忽然从后方造反……这简直难以想象。 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织田信长立即命令施展侧翼进攻,看能不能尽量让浅井军保存一部分实力下来,然后被告知木下秀吉已经自作主张的这么去做了。 听了这话信长有点恼火又十分欣慰,命令正前方的泷川注意城中的平手,自己亲身出马,去支援木下,争取一线希望。 走在路上他终究是无法维持淡定自若的表情,恼羞成怒破口大骂:“浅井长政这厮,当年暗算我的时候,不是很擅长阴谋诡计吗?如今对付平手,竟然如此无能!” 这话实在道出了大家的心声。 要说荒木村重这个短短几年时间就当了两次叛徒的家伙,大奸大恶之名从爱尔兰到契丹……不对,是从鹿儿岛到浪冈,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又一次临阵倒戈,卖主求荣,实在不值得惊讶。 然而浅井长政你堂堂一方豪杰,对这种人居然毫无防范,不仅允许其掌握重兵,还露出这么大的破绽被人逮到,就显得非常愚蠢了。 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信长也会赦免松永久秀的罪过,保留其领地和兵力,但一直都是十分谨慎的予以任用,绝不会在作战中把自己正后方的薄弱点暴露给这种人。 像浅井长政这么蠢的人,当年是怎么用阴谋诡计差点搞垮织田家的?还顺势把他老爹以及北近江老臣们都清洗掉,统一了话语权……难道现在已经换了个人,是影武者在假装? 偏偏这么愚蠢的家伙,现在不得不去拯救他。 不得不向诸天神佛祈祷,保佑浅井氏武运昌隆,安然无恙。 岂能不让人气得火冒三丈,怒发冲冠呢? 连信长都忍不住谩骂,周围的兵将就更沉不住气了。 一个个纷纷用恶毒、蔑视和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问候着浅井长政的祖祖辈辈与女性亲属,抒发着胸中的郁闷之情。 当然,有个声称要给浅井长政戴绿帽子的士兵还是挨了组头的耳光。因为浅井长政的老婆不就是织田弹正的…… 士卒们愤懑憋屈不已,但这种情绪并不一定就会转换成十足的斗志。 反而只会让人觉得,不值得去为了拯救浅井家而作战。 马廻众野野村正成便咬牙切齿地说:“就算竹中消极避战,浅井被人背叛又如何?我们织田家以一敌三,也不一定会输!” 这个言论让信长更加头疼了,他同意也不是,驳斥也不是。 行数百步,还远远未及战场,却只见木下秀吉灰头土脸萎靡不振的被人簇拥着抬下来。 连忙一问,才知道—— “长宗我部和荒木从两面夹击,浅井军大部分人困在桥上动弹不得,很多跌进河里淹死,侥幸爬起来也无法再战,我们想尽办法也帮不上忙。现在据说是矶野丹波(矶野员昌)、阿闭淡路(阿闭贞征)、野村肥后(野村直隆)三将连续丧命,日向守大人(浅井长政)却是抛下大部队,带着一门众和亲兵独自撤退了……现在恐怕……恐怕……” 听罢织田信长仰天深吸了一口气,闭目摇头不语。 现在倒好,不用去耐着性子救援浅井军了。 话说这浅井长政,败退的速度如此惊人——也不是不能理解。他阵中忠诚度可疑的新附之辈众多,远远不止荒木村重,一旦遭逢背叛,或许会引发连锁反应,此时果断以保身为上,其实是正确的选择。 不过织田家的人们就只感到满腔的愤怒了。 野野村正成怒吼道:“竹中、浅井全都靠不住,但就算只剩我们自己,也没什么可怕的!” 织田信长刚刚还在为这种想法感到头疼,到现在却只能表示赞成。 第四十章 公方与刑部 高屋城本丸的二层御馆顶楼,平手汎秀端坐在马扎上面,扶着栏杆用南蛮千里镜远眺着前方战场,迟迟一言不发。 直到日暮西山,夕阳将下,才终于放手,缓缓起身,发出一声包含复杂情绪的轻叹。 依旧一言不发。 身边诸将,有站在全局立场上思索问题如平手秀益、河田长亲、岩成友通,有满肚子坏水想着如何扩大优势的如本多正信、小西行长,有一门心思表现机会跃跃欲试如山内一丰、汤川直春,有狼狈败退归来忐忑不安如加藤光泰、松山重治、香西长信,有代表幕府而身份微妙如细川藤孝、大馆晴忠、上野清延,有念及尾张乡土情怀而难以释怀的如野口政利、拜乡家嘉、木下秀长,更有紧张兼窃喜又不敢表现出来的贵宾如京极高吉、武田元明等。 但足利义昭不在这里。 他烟瘾越来越严重,又得不到稳定供应,只靠断断续续的少数箱底货色维生,身形神色日益狼狈委顿,渐渐不喜欢出门同别人打交道了。 现在西军究竟是谁主事,大家清楚得很。 有大胆之人急不可耐开始劝进道:“织田弹正如今已成瓮中之鳖,天下大势想必已经抵定,正要贺喜刑部大人此等不世之功。” 随即立刻有人附尾跟上,说着“朝廷一定有所表示才能让众人服膺!”“再造幕府之功,无论如何嘉奖皆不为过。”以及“列国唯有依靠您老人家才可以维持静谧”“守护大义的职责当仁不让”之类的话语。 但平手汎秀眉关紧锁,面色凝重,用力摇了摇头道:“织田弹正乃是开天辟地的人物,合战尚未结束,就不能对他掉以轻心。何况我身为尾张老臣,就算击败了旧日的主君,也只是感到惶恐和愧疚而已,喜从何来?” 顿时便让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的人窘迫不已。 唯有河田长亲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进言说:“刑部大人,请恕下臣斗胆。窃以为织田弹正忤逆公方,自摄京都的行为,固然是狂悖不法,需要严惩不贷的,但毕竟没有造成太多实际的危害。又念及数年前,挥师上洛,击破六角、三好,匡扶正义的功绩,我们应该给他一个悔改的机会。” “啊,此言与我心暗合。”平手汎秀情不自禁点了点头,而后又蹙眉犹豫,作出十分为难的样子,缓缓道:“只怕公方大人在事件中经受了惊吓,以至于贵体生恙,对织田弹正成见很深啊……最终决断之权,当然还是要向公方大人请示。” 细川藤孝立即出列回应:“刑部大人无需忧虑,就由在下去劝谏公方大人如何?前情旧事,各方面的意见,在下一定原原本本陈述清楚。” “那就太好不过。”平手汎秀欠身致谢,然后补充说:“至少……请公方大人能够宽恕织田弹正的子嗣。” 细川藤孝闻言眼珠转了几转,表示明白,随后告退前去与足利义昭沟通。 接着平手汎秀又把目光转回到战场的方向。 不过,隔着几公里远,天色又渐渐暗下来,靠肉眼是看不到具体情况的。其实拿着最先进的南蛮千里镜,前线的详细情况也是很模糊的。 主要只能依靠斥候汇报来粗略判断形势。 已知北路荒木村重弃暗投明,临阵倒戈,并且与长宗我部元亲为首的四国联军对浅井长政的半渡之师展开前后夹击,仅花了半个时辰就取得完胜,目前正准备向中路靠拢,围攻织田信长本阵。 而南路的德川家康则是隐藏身份,带着两千亲信忽然出现,挫败了德川信康、石川数正等人的篡权阴谋,重新阐述了坚决支持西军的立场,并且正在与柴田胜家作战。 其对岸的竹中重治表现得十分迟钝,一直没有做出反应,直到北路的变故发生之后,才急忙发起行动,意图牵制德川军。但这时河水因为上游堤坝的损毁而加快上涨,所以是有心无力了。 同时留在东岸的织田信忠也因为这个原因而难以向前支援。 总而言之,是荒木村重的反正,竹中重治的迟疑,以及水势的变化,当然还有不为人知的,德川家被扑灭的内乱,这些因素导致织田信长大胆渡河所创造出来的优势局面成为昙花一现。 现在,西军正面是高屋城內一万三千人,其中包括四千摩拳擦掌,尚未出阵的平手家精锐旗本。左翼则有长宗我部和荒木共计数量过万,右翼是德川的七千余兵。 而渡河的织田信长,大约是一万一千人,虽然士气高涨,但也快到强弩之末。 已是瓮中捉鳖的局面。 由于时辰马上要到晚上,暂时不方便出兵。但西军诸将皆已认定明日将是斩将夺旗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大好机会。 虽然前面说了要“请示公方大人,给对方一个悔过机会”,汤川直春、山内一丰等人依旧很有心思,他们以眼神撺掇了愣头青的亲卫队目夏目吉季,令后者忍不住出列请战说:“主公!您昔日曾说过,能战方能和。织田弹正目前还有过万劲卒,以他老人家的脾性,恐怕不会轻易低头服软,因此,在下以为明日必有苦战!末将不才,愿为先锋,冲坚破锐!” 这人显然是出来充当抛砖引玉一类角色的。 夏目吉季身为一个因一向宗事件而随着父辈离开家乡的三河人,并不像他老爹那么真心信奉宗教势力,更多的是希望在平手家这颗大树上,凭借武勇来努力攀登高位,为此必须跟军方大佬们搞好关系,宁愿被当做枪使也不在乎。 反正一介无名小卒,凭借父辈余荫当上亲卫众一个队目职位的二代,被骂几句“不知天高地厚”也无所谓。不如说,能被刑部大人亲口骂两句,那可是莫大的荣幸,将来拿出来就是难得的资历啊! 几十年后,人们讨论“决定天下走势的石川合战”,夏目吉季就可以摸着胡子微笑着说:“当时我碰巧正在老主公麾下作战,还不自量力地去请求先锋位置,现在想想,真是太年轻了,一点都不稳重,啊哈哈哈……” 可是,刑部大人并没有那么容易生气。 平手汎秀听了请战的话,只是淡定的摆摆手,道:“勇气可嘉,但不足取。但凡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都应该尽力争取和平处理——话说,细川兵部去了多久?该与公方大人谈完回来了吧?” 然后没人敢再提开战的腔。 唯有京极高吉、武田元明这俩高门出身的客军,左一句右一句的恭维,大意是说平手刑部是“手持可斩夜叉修罗于马下的刀剑,胸怀妖魔鬼怪都无法看破的韬略,心中却有菩萨一样慈悲普渡之心。” 总而言之这些传统旧贵族们,打仗可能不太行了,拍马屁倒是祖传的,非常专业,让刑部大人十分受用。 不过字里行间,京极高吉隐约把话往闺阁裙带上引了一下,竟似乎有点献女求荣的意思,却是令人费解。 话说那京极龙子,不是要嫁给武田元明的吗? 平手汎秀心中疑惑,且觉唐突。但眼看马上就是德被苍生,威震天下之人了,公共场合也不好细讲这些,只是打了个哈哈混过去。 没一会儿,细川藤孝垂头丧气归来,见面伏拜愧疚道:“唉!请恕在下办事不力!不管怎么跟公方大人解释,他都一意孤行,声称必须诛灭织田一族,才能消解心头之恨。甚至……甚至……甚至我告诉他,平手刑部的正室也是出自织田家血脉,公方大人仍不以为意,说什么……说什么……大丈夫富贵而纳新妻,亦常事也。” 话音落地,众人面面相觑,大惊失色,无不觉得足利义昭过于苛烈无情了。 平手汎秀叹了两声,沉吟良久,最终斩钉截铁下了论断:“既然公方大人有令,我自当与织田弹正决一死战。但织田一门并不是都参与了叛乱,所谓‘族诛’之类说法乃是胡来!请恕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 这一番字字铿锵,正气凛然,容不得半点拒绝。 忽而秋风大作,月光下平手汎秀负手而立,衣带飘飞,渊渟岳峙,岿然如松。 第四十一章 落日的余烬 尽管已经连续奔波作战了接近一整个昼夜的时间,柴田胜家、木下秀吉、明智光秀等人却依然被心中忧虑之情所影响,无法安睡。 只有织田信长气定神闲,安稳地躺在树枝柴草铺成的临时野铺子上呼呼大睡,并且留下一句信心十足论断:“放心!西军不会夜袭!” 他的举动令相当多的士卒——当然不可能是全部——感到安定,能够忘掉战局专心休息。 然后,果然一如所料,整夜平安无事。 中路的平手汎秀依旧据城不出,左右两边德川家康和长宗我部元亲也没有急于求成的意思,其他的小鱼小虾更加不可能有什么动作。 次日清晨时分,天将将半亮半暗,信长准时地苏醒过来,啃了几口干粮,迅速整了整装容,在亲兵的帮助下穿上甲胄,佩好了武具,然后马上就看到筋疲力竭焦头烂额的木下秀吉赶忙来请示战术问题—— “估计今天会遭到三面围攻,恐怕不会好应付……” 信长早有准备,闻言只是笑了笑,挥手打断:“岂可坐以待毙,应该先发制人。” 木下秀吉愕然不已。 但信长不等他反应过来,前后左右走了几步,环视周围将士的情况,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和时辰,点头自语说:“正好!”话毕找来一个心腹悄然吩咐了两句悄悄话,然后对着周围的家臣和士兵吼道:“尚有余力和战意的人,便来随我一战!” 然后不管不顾,毅然向北方迈步而去。 始料未及,众人尽皆惊讶。 但片刻间就有许多士兵振奋不已地大声回应,拎着刀剑快步跟上。 木下秀吉呆滞了半天,愣愣道:“至少应该先整队啊,怎么能这么混乱的……” 但周围没有人理他。身边诸将如稻田大炊、青山新七等人纷纷摩拳擦掌道:“此刻正宜以气势取胜,如何能拘泥于俗物?” “猴大将”无言以对,没有办法,也只能扛起自己的大枪,硬着头皮往前跑了。 来不及去召集士兵了。 起初信长身边只有数十人跟着,渐渐走着走着有了二三百人,尾美老人大多闻讯跟了上来。至大半个时辰,木下秀吉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上队伍,目测已聚起上千之众,还有更多脚程稍慢的落在后面。 除了另有任务的泷川一益和柴田胜家,其他家臣基本都是只带着少量亲兵赶到。 前方也隐隐出现敌军。 多半是长宗我部元亲所部探查到情况,急忙派人抵挡了。 这时信长稍微停下脚步,挥刀向前指着,大声喝道:“此番既无奇谋克敌,亦无阵法之妙,唯有诸君血气而已,如何!” “死战!”他旁边马廻众出身的野野村正成怒吼一声,架着长枪如离弦之箭,一往无前横冲而去。 “死战!死战!”福富秀胜、中岛秀政、津川义冬等诸多近臣亦纷纷效仿,以破釜沉舟的态度来表明决心。 信长也只慢了片刻,便拔出刀刃,高高举着,一声“随我退敌!”即毫不犹豫地向前冲锋而去。 完全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势头。 如木下秀吉这等人,本来是从不欣赏猪突猛进式冲锋的,但眼看着自家老大都已经如此莽撞地拼了性命,自然也无法再有半点保留,除了把自己当做弹丸一样射出去之外,无有他念。 那边长宗我部军明显有些仓促,虽然是以长枪兵为主,却并未结成紧密阵型,反而颇为松散。遇到猛击之后,连忙先以少量弓矢、铁炮回应。 这本来对于织田军的强袭来说并不构成什么实质干扰,只是好巧不巧,冲在最前面的马廻众野野村正成十分不幸地被铁炮弹丸击中鼻梁,“啊”的痛呼一声,侧倒在地上,再无任何反应。 邻近众人见了,下意识不免脚步一缓。 但织田信长丝毫不以为意,决然地从野野村正成的尸体上跨过,冲到了最前的位置。 家臣们的那一丁点疑虑和胆怯顿时蒸发不见,如狼似虎嗷嗷叫着,又开始一齐往前猛扑,像一群饥饿的野兽般杀到敌军跟前。 后面还有许多人不断往前赶,看上去是无穷无尽。 甫一接战,长宗我部军就连连后退,忙于招架。 织田的家臣们尽力想要把己方总大惊拦在身后,但信长凛然无惧地尽力往前冲,挥刀切开了一名敌方足轻的胸膛,自己也被枪刃刺到了小臂。 这简直是烈火烹油。 须臾间长宗我部氏这支部队被织田家的散兵冲锋打垮,逐渐崩坏溃散。 诸将高呼庆祝胜利,惊喜不已:“这群土佐人并不如吹嘘中那般善战,我等乘胜追击,自可突围而去。” 织田信长却摇头道:“长宗我部元亲此人不俗,未可轻视。刚才只是攻其不备,久战下去必将深陷泥沼。” 说完他原地旋转了一百八十度,往南一指:“津川、浅见、森田……尔等留此继续作战,余者随我攻击德川军!” 众人大为惊讶,虽然下意识跟着折返,却皆不知何意。 织田信长淡定自若,成竹在胸,并不解释。 木下秀吉经过一番思考倒是明白过来,然而奔波得疲惫不堪,喘了好半天气才有余力说话,对左右说:“向北突进,只是绝路。不如向南,配合东岸的竹中所部。对付人数最薄弱的德川军。如果顺利,就有机会回到均势。强袭长宗我部,乃是声东击西之计。” 有人质疑:“竹中军昨日尚且不肯积极作战,更何况今日?” 木下秀吉摇头晃脑故作神秘道:“前面我军表现得过于勇猛,竹中重治殿方才会犹疑。现在我军处于下风,竹中重治殿反而会倾力协助。” 这么一说就有些人懂了,然后懂的人再给不懂的人解释,于是都恍然大悟。 不知为何,平日耳聪目明,眼疾手快的织田信长,此时全然顾不上家臣的反应,一门心思只是迈腿狂奔。 他彻底抛弃了阵型和组织,只凭个人魅力与威望带领着麾下将士前进,仿佛从一个十六世纪的军事家退化成公元前的部落酋长一般。 在这个没有军衔制度的年代,大部分士卒一旦见不到直属上司就陷入混乱,跟不上节奏被落在后面,茫然不知道该如何行动,只能下意识随着人潮盲动而已。 只有不到两千人紧紧簇拥在信长左右。 不过这样一来,也就节约了大量的时间。 击败长宗我部元亲的一支小部队,然后立即转身,一路再向南,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才遇上柴田胜家刚刚吃完早饭,正在整队,准备与德川作战。 见了信长,柴田十分惊讶:“属下只看到本阵有大动作,还在想究竟何事,没想到是您老人家亲自前来……” 织田信长不知是不愿还是说不出话,轻轻点了点头,往前一指,不等自军列阵,径直带头冲锋而去。 柴田胜家惊呆了,怔了一会儿连忙劝谏说:“强袭未必不是良策,但主公您本就有旧伤在身,还没好全,这要是出了万一……” 可织田信长哪里听得见去?脚下丝毫不停。 柴田胜家满头大汗,焦急无奈,犹豫了一会儿,将部队交给侄子佐久间盛次,自己也连走带跑地跟上了信长的步伐。 第四十二章 那人便是织田信长! 一片晨曦之中,本多忠胜席地坐在河边小山坡上,背靠着一株大树,摩挲手里的大枪,发出不住的叹息。 战阵之中睡不好觉,一大早跑出来散心,这对他来说是很常见的事。反正筋骨体力够好,不在乎少休息这一会儿。另外德川家的军纪也不怎么严肃,没有明言不能私自出营之类的事情。 但今天不是因为战事的紧张激动,而是对内部事务的担心忧虑。 合战并不值得担忧。反正身为武士就是要纵横沙场,大不了交代在这,正对应那个叫什么……马革裹尸死得其所的说法。 倒是一天之前,军帐中的突然变故,令人心惊胆战。 主君德川家康城府深远,喜怒不行于色,十分从容淡定地把亲生儿子关押了起来。而酒井忠次、大久保兄弟他们那帮子人,公开场合是被迫装出深深遗憾、哀痛的姿态,私底下却兴高采烈,万分得意,弹冠相庆,大放厥词。 “他们冈崎众的自行其是,终于要成为历史了!” “德川家果然还是只能有一种声音啊……” “早就觉得,我们的正室夫人不应该是骏河人,继承人也不该是骏河人的儿子!” “一般的骏河人倒可以容忍,但是今川治部大辅(义元)的甥女不行。” “总之是我等的大获全胜。” “不不不,应该说是德川家,是主公的胜利,我等只是辅佐。” “哈哈,没错没错……” “倒是石川殿有些可惜,希望能迷途知返啊。” “大概迟了。恐怕他陷得太深。” 诸如此类的话语不绝于耳。 本多忠胜对此感到十分不适。 他明白,少主德川信康和主母筑山殿的分裂行为的确是必须得到制裁的。 他也理解,派系斗争是在任何组织中必然存在的,不可能完全消除的。 他以前同样对于所谓“冈崎众”的很多越界行径看不过眼,乃至破口大骂过。 但是,但是…… 到了这种程度,已经可以说是因私废公了吧!不管怎么说,对自家少主与主母动手,总该是令人伤感和痛苦的事情,而绝不会是津津乐道的谈资。 毕竟是主公大人的结发妻子和亲生儿子,他老人家现在的心情肯定是跟愉快没有半点关系的,这个时候身为家臣就算不能分忧也罢了,幸灾乐祸是未免太过。 酒井忠次、大久保兄弟原本是每个德川家新一辈武士心中值得参考的前辈典范们。但现在前辈典范的形象已经坍塌。 时年二十七岁的本多忠胜,发现自己对世界的认知正在发生动摇,这是个痛苦的过程,也是这个年轻人不得不经历的过程。 睡不着觉只是最轻的症状。为此走上穷凶极恶的极端,或者心灰意冷遁入空门的都大有人在。 …… 本多忠胜一心生着闷气跟自己较劲,耳目大不如往日灵敏,织田家的军队出现在他面前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战士本能顿时激活,并且压倒了一切其他杂乱想法。 他迅速往后一跃,匍匐下去,动作敏锐得像一只健壮的猫科动物一般。 借助稀稀落落的树木和草丛遮掩住踪迹,然后小心翼翼地抓紧时间扫视,将敌军的情况记在心里。 “这个旗帜,是织田弹正本人吗!打算趁着清早还没有列阵施展奇策吗?这可得赶紧回报回去……等等,行军怎么这么乱,完全都没有前后左右的分布了……噢噢,是织田弹正他老人家拿手的乱战强袭啊,看来是想要重新创造一个桶狭间。可惜这次平手刑部在你的对面,并没有一个得力的人帮忙探明视野和麻痹敌方本阵了。” 尽管没怎么受过军学的教育,本多忠胜仍然是凭借经验与天赋的理解,瞬间懂了织田信长的七八成算计。然后立刻心生计策:“这乱军强袭作战,纯粹是凭借勇力和士气,确实是尾张人以前擅长的手段,一旦让他得势,列好阵型的足轻队是没法阻拦的。但问题就在于必须让总大将身处前线来维持,只要设法一击毙之,接下去就是轻易崩溃的局面了……” 想到这里,他又仔细了看一眼,转个身悄悄避开敌军,朝本方阵地奔去。 他是半夜一人出来散心,独自随意走了半天,不过方向和尺寸都在心里清清楚楚,脚程全然不乱。 身边一个随从卫兵都没带,但本多忠胜自我感觉这样才更安全。 三五个小兵用处不大,带着反而容易暴露。自己一人一枪,遇上大队敌军可以跑路,遇上散兵则是手到擒来,完全不用担心。 唯一可惜之处,就是遭受昨日大雨之后,弓箭的弦保存不慎,有些受潮,所以没有带出来。 否则刚才所在的那个点,有机会可以尝试狙击一下。 若是一箭射死了织田弹正,绝对青史留名,跟那须与一等量齐观啊! 所以说,不管传统门第的武士们怎么坚持,弓箭被铁炮逐渐取代可能是大势所趋——本多忠胜不由想到这一点——良弓的制造和取材比铁炮更贵更麻烦,训练难度高出好几倍,保养起来也要花费许多心思…… “不是正巧从平手刑部那里获得一批所谓的精制铁炮的吗?正好试一试斤两……” …… 大约辰时三刻,德川家的士兵还没有全部吃完早饭,织田信长就已经出现在了面前。 由于完全放弃了阵型,完全不顾及掉队情况,他们来势汹汹,行动极为迅速,仿佛是从天而降一般。 德川家当然也安排了值守的人,只是他们军纪比较松弛又没有成系统的指挥层级,高度依赖于武将们的自觉性,偏偏碰巧今天警戒的负责人本身就疏忽大意,正在发呆胡思乱想就被杀到跟前,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嗨!嗨!吼!” 织田家有一部分尚存组织性的士兵,按照交战的惯例,在柴田胜家的带领下高呼出“鲸波”,企图展示出斗志和气势以压倒对手,但织田信长却是带着身边的人毫不讲理横冲直撞地杀进去。 事实证明还是后者比较好用。 信长一马当先,虎入羊群一般,将德川家营地撕开大大的缺口,没有给敌人集结和汇聚的时间。 在没有得到具体命令的情况下,不断有措手不及但又慨然赴死的武士,匆匆从帐子里钻出来,带着少量步卒就毫无畏惧上来阻拦,然后瞬间被人流淹没,消失无影。 须臾片刻,留下一地尸体,鲜血四溢。 有伤在身的织田信长不避刀剑,亲斩二人,肩头亦被刺中,还弄得虎口绽裂。 手下将士更是几乎人人都取得首级。 但此时不用吩咐,家臣们都知道,不该拘泥功勋,全力争胜才是唯一的信念。 顺着一路强袭,连破数阵,德川家有名有姓的武士起码有二三十阵亡。 如果懂行的人仔细分辨,可以发现这些差不多全部是德川信康的亲信和友人。不过谁能有那个闲心? 约一两刻钟之后,织田信长才遇到强力阻拦。 大队着甲足轻们举枪成衾,挥着太刀的武士前后掠阵。 这应该是终于碰到德川家主力了。 信长心中不由得一喜。 他并不指望这无脑猪突能真的解决德川家康,毕竟那“三河小弟竹千代”也不是吃素的。但只要能牵制住精力,河对岸的竹中重治自然有机可趁。都到这关头,那待价而沽的“美浓麒麟儿”也该知道怎么办了…… 正在这时,忽然双目余光扫到,德川军的背后和侧面,树林、房屋的掩护之下,不知何时多出茫茫不可计数的黑色铁管子,开口全部朝着一个方向。 以及一声撕心裂肺的沙哑大喝:“诸君听令,大旗下黑甲高者,那人就是织田信长!” 继而枪炮齐鸣,火光冲天,地动山摇,硝烟飘飞。 二三百颗弹丸争先恐后划破长空,肆意飞驰,朝着目标冲刺而去。 织田信长愕然低头,看着自己腹部被打出两个坑洞的甲片,侧腰缝隙处潺潺流血的创口,右膝扎进皮肉的碎片,还有额头上不知是剧烈还是轻微,仿佛只是蚊虫叮咬,却又隐隐深入骨髓的痛。 哄然倒栽向后仰去。 灰尘与血迹早就沾满了全身,盔甲上尽是污垢,露在外面脸部、脖颈也近乎看不出来正常的肤色了。 双目依然坚毅沉着地盯着天空,没有半分动摇和迟疑。 表情依然是那么严肃和自信,仿佛随时可以吟诵出“人间五十年”的曲调。 青筋直冒的右臂依然紧紧握住刀柄,直挺挺指着敌军的方向。 肩膀上的伤口包扎得极为草率简陋,暗红色鲜血已经不可阻遏的再次蔓延出来。 或许到了这时身边的人才能发现,信长的左手原本是不住捶打自己胸口,试图让身体麻木起来,忽略肺部的不适感的。 一路之上,一直如此,甚至已经锤得南蛮胴变了形,铁片和钉扣深深刺入肌肤,血肉模糊,黏成一团。 他终于不用再为此头疼了。 从此世间的生老病死,尔虞我诈,灯红酒绿,刀光剑影,皆成虚幻。至多只余一捧黄土,一缕青烟,一座碑文,诉说过往风云旧事,留待后人评说。 …… “主公……” 站在信长身侧不远的木下秀吉,仿佛自己也中弹身亡一样,浑身无力,颤抖着瘫坐于地,举目茫然,失魂落魄。 刀剑落在地上,弹了两下,不再有动静。 敌人就在眼前,刀枪即将加身,他却已全无抵抗和躲避的意志。 心神已经同信长一道倒下,剩下的只是行尸走肉。 第四十三章 怅然若失 “是吗?织田弹正往生极乐了吗?” 平手汎秀正在检阅一沓文书,骤然听了前方的急报,愣在原地,呆了半晌,毫无感情地反问了一句,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慨然轻叹了一声,将右手的笔和左手的文书掷在地上,缓缓起身,转了个向,低着头一步一步独自走到御馆二楼的窗台前面,负手望着东面前线的方向,良久伫立不语。 送消息的是暂时担当使番的亲卫队长铃木秀元,本是受到加藤虎之助提醒,快马加鞭第一个跑回来,想图个彩头的,可这时却只能继续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周围的十几个侧近、奉行、佑笔之类家臣,也是即将出口的大声欢呼和即将举起来的手臂都缩了回去。 众人疑惑不解,惶恐不安。 过了好半天,平手汎秀背着身子,侧首过来又问:“织田弹正果真往生了?” 开口时他目光颇有些茫然无神,话语中带着难以分辨的复杂情绪,不知道是欣喜还是遗憾,抑或是伤感。 “……是……是啊……禀报主公,织田……织田弹正确实往生了!” 问题的答案当然是明确的,但不知道为何铃木秀元的音调却是胆战心惊,吞吞吐吐的。 听到这个,平手汎秀又是摇头感叹,一言不发。 于是众人的心也不得不跟着悬着。 家臣们面面相觑,各自心中有所猜测,却不敢说,只能屏气凝神,蹑手蹑脚,避免发出任何响动来。 当然也没心思做正事了。 织田弹正都死了,自然是大获全胜,摧枯拉朽的局面,谁还管什么哪个备队需要补充武具,哪家国人申请出钱抵扣军役,哪个兵站的粮草被老鼠啃了之类的小破事啊? 铃木秀元一个人跪在大厅中间就显得有点尴尬,不知所措,满头大汗,紧张不已,七上八下。 加藤虎之助在门外候着,倒是心急如焚想替自家队长解围,可惜身份有限,不经召唤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 平手汎秀背对着家臣们,望着窗外的天地,静静站了足足半刻钟功夫,终于转身走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脸疲惫和倦怠的表情,像是生了一场大病,或者是紧急行军数十公里一样,丝毫见不到胜利的喜悦。 步履沉重地慢慢回到座位上,招了招手示意铃木秀元走到近前,以略带沙哑的嗓音开了口:“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 铃木秀元这时心才终于敢落下来,连忙将前方所知的战事发展一五一十道来。 …… 永禄七年八月二十五日,织田信长在“雨夜渡河”战术未达目的之后,又展开了悍不畏死的散兵冲锋。先是猛攻了西军的左翼,令长宗我部元亲及刚刚“反正”的荒木村重如临大敌,谨慎戒备,不敢轻动。而信长却只留少数疑兵继续吆喝作势,本人趁此机会火速折返往南,意图将西军右翼德川家康的击溃。 前一日举棋不定首鼠两端的竹中重治也闻讯后立即给予了竭尽所能的支持,展开阵型派兵跨水前进。 但身先士卒的织田信长遭遇德川家大将本多忠胜所指挥的铁炮兵齐射,惨烈的战死沙场,织田军势随即崩溃。许多兵将扔掉武器甲胄四散而逃,亦不少愚忠之辈当即举刀自尽殉义,随主君一道西去。有少数人向德川军发起绝望的拼死冲锋企图报仇,造成了一定杀伤,但最终无法影响大局。 竹中重治花了一个时辰控制河岸,正在率领主力过桥时听闻噩耗,只得匆匆退去。 德川军由于连续作战损失不轻,又恐有诈,没有大规模的进行追击。 长宗我部元亲、荒木村重直到接近中午才反应过来,赶紧向中路靠拢,轻松击败了战意全无的织田军其他各部分,斩获大量人头。 许多士兵悲惨地被挤入河中淹死,也有很多尸体被随手抛进去,石川的水流一时成为淡淡的血红色,还弥漫着腥气。 这时坐镇高屋城一直按兵不动的平手汎秀终于下了调令,却是派人出来劝降。 走投无路的泷川一益率残余兵力向平手秀益举起白旗,柴田、木下、明智三名大闹京都的“主犯”则暂时去向不明。 对岸的织田信忠手里原本还有接近万人的预备队。但接收到其父阵亡的消息后,没有做出挣扎,而是果断地摆出投子认输的态度。 据说信忠原本是悲愤交加,打算“玉碎”的,直到接到信长预先设置好的“锦囊”指示,才咬着牙改变了态度。 德川家康、长宗我部元亲、荒木村重、三云成持等人得知此事后纷纷向平手汎秀送上祝贺,并且或直接或委婉地邀功。 兵败撤退的浅井长政自然暂时没有话语权。 其余还有少量山城、近江、若狭等地的小豪族不肯放弃,摆出一副宁可回乡打游击也要继续对抗的气势,但他们算不得影响大局。 在世人心中,“石川合战”已经结束,并且以西军的胜利告终。 那么接下去就是新时代了。可以想见,平手汎秀的地位与权势,大致会与当年的大内义兴、三好长庆相当。 甚至更高也未可知。 当然,理论上,胜利归属于伟大光荣正确的幕府,归属于武家栋梁,源氏长者,征夷大将军,正三位中纳言足利义昭大人。 实际是怎么一回事大家心知肚明,但牌坊不管怎么样还是不得不立的。 素来以宅心仁厚,宽大为怀闻名的平手刑部大人,秉持了他老人家一贯的作风,第一时间就饶恕了所有的降伏者。 包括被人瞩目的织田信忠在内。 虽然他没有得到接见,也没有收到正式安排方案,但平手汎秀派人传了话:“织田一脉纵然有千般过错,昔日扶幕府于将倾之功,不可忘也。” 这么一提,至少命是保住了。 众多有功的护驾忠臣和一小撮罪人都命令与足利义昭一齐进京。顺便欣赏将军大人起初意气风发,但没多久就面貌诡异,反应迟钝,手足失调,昏昏欲睡,满嘴荒唐,不知所云的模样。 刚刚元服的言千代丸——现在是风华正茂的平手义光殿下,他作为将军的“护卫”率兵随行。其下是河田长亲、平手秀益、岩成友通三大家臣。 而风头正盛的刑部大人,却一意孤行,不顾将军大人的邀请,也要暂时留在战场附近。进行一项收尾工作——那就是收拾织田信长的尸骨,并且为他准备丧事。 本来这该是织田信忠的活,但他现在戴罪之身,不方面出面,平手汎秀作为旧臣和亲属,毫不客气地代劳了。 这个安排引发了极大的争议,让各方面的人议论重重。 但平手汎秀一副决心已定,又是怅然若失的样子,断不接受任何质疑与打扰。 倒也没有谁能拦住他。 对此小西行长自作聪明的评论道:“劲敌死去,固然可喜,但亦有空虚寂寞的情怀。另一方面,往日的亲友落下惨淡结局,亦不免予人悲伤。刑部大人的心境,大抵如此吧!” 在场者听了皆点头称是。 本多正信次日却在私下见面时不经意的提及这段话,并评价说:“若换了是鄙人,现在最深的感触大概是眼见绝世豪杰陨落的惋惜,以及战胜了绝世豪杰的成就感夹杂吧。但刑部大人的心思,在下是不敢妄加猜测的。” 第四十四章 先祖的官衔 第一次得到表现机会的平手义光十分有积极性地“护送”着足利义昭来到了京都。 一路之上,这位年轻的二代目表现得非常得体,应对自如,不卑不亢,谦和有礼,深思熟虑——不管有几成是真,反正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反观堂堂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昭,言行举止是让人尴尬至极,一言难尽。 二者形成鲜明对比。 从河内到京都,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如群蚁踟蹰,行了足足三四日,还没到。 此时出乎意料地,接到朝廷谴使,表示欢迎幕府重新“归洛”,并称“风闻织田弹正战殁,畿内大为惊惧,幸有浓州义士竹中重治保境安民。想必一定是足利中纳言,或者平手刑部派他前来的吧?真是令人安心啊。” 对此平手义光大为惊讶,连忙加快脚步,赶到京都,却见竹中重治与山科言经一道等候在西郊之外恭迎。 山科言经可能是确实不知道前线发生的事情,当真以为竹中重治是“拨乱反正”之后接到平手的命令才来的,连连夸奖说,这几天盗贼丛生,人心惶惶,多亏了此人快马赶来,守住宫门及高官府邸,防止了恶性事件的发生。 平手义光毕竟年轻,当即不知如何反应。 一来事发突然,二来这几天在周边的吹捧当中警戒心早都丢掉,三来与那人曾有师徒情分,不想弄得难看……总之是愣住了。 竹中重治带病之躯,恭敬地站在一侧相迎,无懈可击。 碰巧足利义昭他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毛病,大腹便便地跑出来,说了一句:“竹中殿虽然曾与织田乱党有些接触,不过涉及不深,还是属于忠臣的!” 平手义光一下子相当被动起来, 然而也急中生智,连忙摆出微笑表情,柔声道:“家父曾说,织田一党纵然有万千过错,昔年扶助幕府上洛的功绩终是不可磨灭的,竹中殿请安心。” 如此,由于平手汎秀没有亲自带队,二代目又缺乏经验,想得不足够周全,就被竹中重治趁此机会表现了将功折罪的戏份。虽然只是帮着皇室和公卿守了几天大门而已,但在这特殊时期,非常显眼,收获了大量的好感。 大军继续进城,觐见了诸位高家大臣们,又与宗教和文化界有力人士取得联系,发布了各项禁制,宣布京都恢复和平状态。 接着,比照着大内义兴、三好长庆等人旧例,朝廷在收到一笔献金之后,立即兑现了往日就已经说好,但因为织田作乱而耽误的待遇。 甚至可以说,不是足额兑现,而是超额兑现。 平手家的嫡子义光,在其父曾任职过的中务省出仕,获封“从五位上,中务大丞”之位。 笔头一门众,战功赫赫的平手秀益,任从五位下,大和守。 这也等于默认其对大和一国的占有,而不仅仅是从松永那里抢来的西半国。地头蛇筒井顺庆作为织田的一翼,位于败军序列,对此没有质疑的权力。 兢兢业业效忠了十五年的老臣河田长亲,任正六位上,淡路守。 淡路虽然是狭小的岛国,却是目前平手家家眷所居住的地域,因此河田长亲显然是得到了中枢的高度信任,也是作为他被解除“四国代官”职务的补偿。 前“三好三人众”之一的岩成友通,任正六位上,河内介。 同样是表明对河内一国的占有。河内守一职由于历史原因多年不设,退而求其次选了河内介。企图将北河内消化为直属的将军大人当然会有意见,但他状态不佳,无暇顾及。 嫡子也就罢了,三名家臣分别代表亲族一派,原从一派,和降将一派,都获得正式官位的尊荣,充分展示出平手家的特殊地位。 至于家主本人…… 山科言经主动说出:“朝廷会授予刑部大人从四位上,以及相应官衔。” 听了之后,平手义光本人不方便说话。因为他的正妻,本愿寺的纱织小姐,拜了对方做义父,所以对方就是尊长。 而是派虎哉宗乙做使者,前去表示:“刑部大人此番功绩极大,应该进位为参议才是。” 所谓参议,虽然也是从四位即可担任的官衔,但实际地位与三位以上的高级公卿并列,是一般武士极难接近的殊荣。 山科言经表示为难,答曰:“一般只有久任藏人头、左右大弁或式部大辅,资历较深者,方才转任参议,刑部大人现在也不必过于操切。” 虎哉宗乙见状立即接上话题说:“那就先让刑部大人担当式部大辅如何?” 山科言经尽管恭敬,依然小心翼翼地婉拒:“式部大辅已经有人在任,要想调动需要花费一定力气,短时间内怕是……” 接着虎哉宗乙仿佛是做了极大让步,才冷着脸道:“这样吧。刑部大人的先祖源光院曾经历任左近卫中将,左卫门督,左兵卫佐等职,那么这次请朝廷也从近卫府、卫门府、兵卫府中选择合适官位吧。” 山科言经觉得这个没啥问题,爽快同意。 但他回去一想,发现有些不对劲。 前面说“刑部大人的先祖源光院”的时候,并没有仔细去想到底是说的谁。回到家琢磨半天,才反应过来,说的是新田义贞啊! 几百年前,此人曾经跟足利氏的先祖足利尊氏一起推翻了镰仓幕府,后来又决裂,与之争夺“武家栋梁”的位置,奈何实力不济,兵败身死。可以说此人是室町幕府的头号对手,一直被打上“朝敌”和“逆贼”的标签。 平手汎秀以前自称是新田氏后代,但没有刻意大规模宣传,倒是不要紧。但现在明目张胆,索要新田义贞曾经担任过的官职,这是何意啊? 不敢想,不敢想。 …… 平手家的赏格需要过一段时间研究决定,才能确认,所以其他人只能等着。总不能说大将未获封,先奖励小兵吧? 这段日子,细川藤孝为首,大馆晴忠、上野清延等人代替越来越不能理事的足利义昭,重建了幕府框架。 由于在动乱中损失了大量成员,新幕府的筹建者们统一达成了“广招贤才”的意向,至于到底什么样的人算贤才,大家一致同意,让德高望重一言九鼎的平手刑部大人来决定是最好不过的。 然后,德川、长宗我部、荒木,以及竹中、织田、黑田等等人的奖惩处置,也等着他老人家定夺。 平手义光作为世嗣,对所有找上门来的人只是用一些含混的词汇应付,表示自己没有决策权。 西军取胜的消息传出去,各方的人物也都有了动静。 除了狼狈逃回去之后一直装死不发声的浅井长政之外。 首先是反应最快的越前,支持西军的朝仓景健瞬间得势,支持东军的朝仓景镜不战自乱。前者派人到京都,希望地位得到认可,后者逃入山林不知所踪。 伊势那边,被织田压制的北畠具教终于看到了扬眉吐气的机会,亲自进京来对平手家表示祝贺,显然也是有些期盼的。 西国毛利由于交通缘故消息不算灵敏,过了几天才派了使者,重点阐述了“铲除逆贼浅井长政”的决心。 京畿地区大量为信长提供过帮助的商人和僧侣,担心受到牵连,或是带着礼物来求和,或是向边远地区潜逃。 至于武田,上杉,北条,大友,岛津等等,就纯粹只是听说京都又换了人当家,派个人过来礼节性的问候一下罢了。他们鞭长莫及,无法影响中枢。 天下人注目的中心,平手汎秀却是在战场又呆了好久,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寻找信长的遗体。 花了上十天功夫,好不容易通过各项线索,在污秽的骨堆里筛选半天的结果,但找到的是一具无头尸体,只能从细节处勉强推测极有可能是属于东军总大将的。 怀疑是柴田、木下、明智等人把信长的首级带走藏匿起来。 平手汎秀当即昭告天下,无论是何人,只要能把织田弹正的头颅带回来,使之得以安息,诸罪皆可一并赦免不咎。无罪之人则赏一千贯钱,若是武士就奖励五百石知行。 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那三个在逃人员悬崖勒马,主动自首。或者诱惑他们的仆从反水,以及吸引村民积极进行“落武者狩”。 同时,无头尸体则是存在于河内道明寺的地窖当中,暂时封印起来。 平手汎秀亲自监督这件事情,命令在京畿各大街町和寺社都张贴起布告,务必让来往行人都明确看到这条消息。 然后他才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当中,优哉游哉的,从河内前往京都,主持大局。 究竟朝廷会有什么安排,幕府又有何种反应,有功的诸侯们能不能得到满意的奖励,罪臣们又改如何处置,潜逃顽抗的要不要立马追击……这些都等着有人决定呢。 平手义光毕竟只是提前去京都混资历的,没人指望他现在就挑大梁。 足利义昭的意见本来也很重要。但他的精神似乎有点问题,今日才说“杀光织田一门才能解我心头只恨”,明天又讲“让他们戴罪立功去讨伐其他乱党”,甚至有时候还说出“我明白了,一切都是平手的阴谋!”这等无稽之谈来。 特别是最后一句话,细川藤孝、大馆晴忠、上野清延等人一致认为将军大人是疯了才会这么说。 第四十五章 奖惩办法 平手汎秀迟迟没有前往京都主持大局,对功臣与罪臣的处置也就迟迟没有确定,这就给了各方人物暗箱操作的机会。 德川家康,长宗我部元亲,荒木村重,三云成持等人自不必说,各自都有不同的办法来自我表现。 德川家康主要是靠“卖惨”。没有刻意遮掩家中的变乱——甚至可以说是故意往外传播,现在基本上所有人都知道他老婆孩子跟他离心离德的事情。然后引发了广泛的同情。另外他还提出,织田家的女儿五德姬,乃是“难以处理的烫手山芋”,希望交给平手家看管。平手义光考虑到旧日情谊,对此无法拒绝,默默地承了一个人情。 长宗我部元亲则是坚决的表忠心。一方面展示“乡下人不懂规矩”的人设,说一些看起来蠢实则用心叵测的观点,比如“平手刑部这次少说要当个大纳言才算合适”之类的。另一方面又反复提及当年在四国并肩作战的缘分,强调自己是多年以来一直支持平手家的“老朋友”,跟其他临时攀附的墙头草完全不同。 荒木村重努力发挥出他在文化界的人脉优势,积极展开聚会,与茶人、诗匠、学者、公卿们联系,隐隐在舆论当中,把自己树立为石川合战获胜的头号关键人物——当然,这个观点其实是站得住脚的,并不全是吹捧。因此,远近各方,包括与平手家关系紧密的津田宗及、虎哉宗乙、山科言经等人,暂时都要给几分面子。 而三云成持尽管势力微博,在战场上也是只有态度而缺乏值得一提的勋绩,但依然在努力斡旋,找出了甲贺、伊贺以及六角余党方面扯得上关系的一些人物,希望能洗白身份,获得一个守护代之类的名义。筹码就是那一片穷山恶水强大势力瞧不上弱小势力搞不定,只有他能站得住脚。 还有就是一点力都没出,但以胜利者自居的伊势北畠具教,他身为堂堂正三位中纳言,显然不屑于同“乡下武士”一般的四处钻营,只是矜持地与熟识的公卿和高僧们交流,声明自家血统如何高贵,对领地的占有拥有充足的合法性云云。又说什么“新田氏与北畠氏甚有渊源,平手刑部既然是新田氏之后自当为我等主持公道”。 甚至连派了十个兵的丹波波多野、派了二十个兵的丹后一色都凑热闹要求请功。 诸位“有功之臣”,或是明显或是隐晦,纷纷把诉求说给了平手义光、河田长亲、平手秀益,岩成友通等人参详。 而“罪人”们就没法这么张扬了,只能另辟蹊径,曲线作战。 比如织田信忠,本人一心在本能寺幽居,闭门思过,家臣和亲戚却大规模出动。佐佐成政去了平手汎秀那里求情,织田长益也被委托居中协调,淡路那里阿犬夫人同样接到信件,同时织田信孝暗中找了平手义光叙旧。 毕竟织田跟平手曾经关系十分亲密,多管齐下的使手段,保住自身是没问题的,甚至还能帮泷川一益、筒井顺庆讲两句话。 还有浅井长政,最初好像是心灰意冷气急败坏,装死了好几天没啥表示,谁都想不到他忽然出手,走通一向宗僧人的路子,借石山本愿寺的人脉,送了一篇情真意切,催人泪下的请罪书过来。 那文章洋洋洒洒数千字,文笔相当不错,重重排比,前后呼应,总而言之是一个意思:全是黑田孝高、浅井久政、矶野员昌等人的错,浅井长政自己就是一朵无辜受骗的白莲花。 如此颠倒黑白的狡辩之词,本身是很可笑的。 但是,文书是由石山本愿寺转达,就不得不给予重视。 又加之,关西地区传来最新情报显示,播磨地区的别所长治等人依然对浅井长政表示了支持,而毛利麾下的宇喜多直家、武田高信却忽然变得态度暧昧了起来,吉川元春、小早川隆景感受到威胁,不得不退兵。 这个变化令近畿人大呼看不明白。有人认为是浅井长政施展了高明的外交手段,也有些人认为,关西地区集权度低,国人豪族并不一定攀附强者,反而经常站在较弱的大名一边,以防被吞并失去独立性。 不过最高明的也许还是竹中重治。他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刻意去做,但所有人都在说他的好话。包括河田长亲、平手秀益、岩成友通都认为,在织田、浅井一时不可卒除的情况下,可以保留竹中的地位,作为一颗牵制用的棋子。 …… 平手汎秀来到京都的时间,是九月中旬。 这个时候,各势力都已经回家搞秋收去了,只留着少数卫兵,而平手家凭借濑户内海商业圈的收入,维持一万左右的“旗本”备战,就显得格外突出。 入洛之后,首当其冲就是会见朝廷的使者,从权大纳言一条内基那里,拜领了“从四位上,左近卫少将,领刑部大辅如原”的官衔。 这个职务属于“近卫府”,虽然很高贵,但理论上属于“无定额”的,无论多少人同时担任,都完全不抵触法度,所以朝廷也比较乐意给出。 同时,随行的参议山科言经委婉劝谏说:“陛下与公卿们,对您出自新田氏这个事实,是完全认同的。只是没有必要刻意提及令人尴尬的人名(新田义贞)。” 然后平手汎秀佯作不知,故意发问说:“所谓令人尴尬的人名,是指不愿将爱女献给镰仓殿而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新田太郎殿(源义重)吗?还是因私授官位问题被北条执权家没收领地的政义殿(新田政义)呢?抑或是在地产诉讼中败北后遭幕府训斥的基氏殿(新田基氏)呢?” 这特么的,你们平手(新田)家一门祖先,犯事的人也太多了吧! ——山科言经顿时汗流浃背,压力巨大,心中十分不满又不敢说,只能如此暗骂。表面上还得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恳求:“这些当然最好都不要提,但是最关键的,还是曾经与室町幕府为敌的源光院殿(新田义贞)……” 平手汎秀皱着眉假装思考了好久,才很勉强地点了点头。 山科言经终于可以提心吊胆地回去复命。 其实,平手家前面十几辈的记载一点都不详实,到底出自新田氏的哪一个支脉,甚至是否真的出自新田氏,都是要打上很大问号的。非要说是新田义贞的后人,证据并不太充分。 奈何现在人家拳头硬啊…… 告别朝廷使节之后,平手汎秀又拜访了一趟幕府,发现足利义昭的情况相当不妙,已经有点神志不清,智力受损的意思。 考虑到这个时代的工艺和种植水平,“福寿膏”这玩意儿,应该不至于有如此严重的副作用才对,反应是不是太夸张了? 这也许是咱们将军大人体质特殊吧? 总而言之平手汎秀没有精力去细想,只是暗示细川藤孝等人要“尽力为公方大人效忠”。 走完了必须走的流程之后,平手汎秀果断拒绝了所有拉关系走后门的人,严肃投入了工作,与平手义光、河田长亲、平手秀益、岩成友通见面之后,达成一个粗略的奖惩意向。 然后小范围地通知下去。 具体的处理是: 鉴于信长已死,柴田、木下、明智三人又并非受到信忠的指示行事,织田家的过错不作严惩,保留尾张上四郡及美浓。指定织田长益、佐佐秀成二人,作为“幕府代表”予以监督,防止织田信忠再犯糊涂。 筒井顺庆对东大和、泷川一益对北伊势的权益予以剥夺,但考虑二人往日参与上洛的过往经历,可以得到南近江的部分土地作为补偿。 让竹中重治戴罪立功,前往越前,与朝仓景健一道整顿秩序。支持东军的朝仓景镜则勒令切腹。若能顺利完成任务,则委以半国守护职。 浅井长政的罪责主要归于黑田孝高,所以他也能继续担任播磨守护。但马一国则需要还给山名家。 由于涉及通贼,宇喜多直家对备前美作、武田高信对因幡的占据不被认可,允许毛利家发兵攻伐。 其他参与作乱的一些小势力就不客气,全部剥夺领地,贬为庶人。只因平手刑部宽仁,暂不多做杀伐。 另一方面—— 德川家康获封尾张下四郡二十万石领地的加赠。也就是织田家的旧领。 荒木村重由摄津东半国代官,升为统领一国的大名,同时,会代替他向朝廷申请适当的官衔与位阶。 长宗我部元亲得到四国各处十几万石飞地,全是刚刚从附从三好长治、一条兼定反叛的国人豪族那里没收得来的。 三云成持予以伊贺一国,及南近江甲贺郡的守护职,并且当他上洛觐见时,允许进入六角家在京都修建的屋子居住。 北畠具教作为伊势国司,对领地的主张完全合情合理,没有道理不支持,但有一些历史问题希望当面询问。 另外,若狭守护武田元明,北近江三郡守护京极高吉,这两人的地位本来就是幕府认可的,此次再次重申,会帮助他们恢复“实权”。 大和全境交给平手秀益,河内全境交给岩成友通,平手义光在河田长亲、细川藤孝的辅佐下,坐镇京都,帮助幕府管理山城国。 其他获罪或立功的国人豪族,酌情奖惩不提。 以幕府的名义,半正式地抛出了这个中规中矩的处理方案之后,开始等待各方的反应。 第四十六章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拟好的奖惩处理草案,由细川藤孝代表幕府,以私下方式进行非公开沟通,然后可想而知的,得到了许多委婉但又坚决的轻微抱怨。 毕竟是一个没怎么仔细安排过的,非常中规中矩的方案,大量“功臣”们普遍都觉得封赏还不够多,保持着一定实力的某些“罪人”们也并不服气。 细川藤孝捏着这烫手山芋转了一圈,忐忑不安地回来,报告了反馈,平手汎秀却是哈哈大笑:“这就对了!按如此方案执行,那根本算不上‘天下静谧’,只不过是为期几个月的暂时停战而已。” 明知众人会不满,仍坚持以幕府名义公布消息,其居心何在? 对此细川藤孝是不太敢问的。 往日无论细川政元、大内义兴还是三好长庆,都是“利用幕府”为主,到了织田信长在此基础上加入了“限制幕府”的思路,而如今的平手汎秀,论势力不一定超过了上述先贤,格局上却是焕然一新。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满。 寸功未立,凭空取回伊势一国名分的北畠具教就十分高兴,喜出望外。 但他也是最先出问题的。 事情发生在京都的一次聚会上面。 当时北畠具教稍微多饮了几杯酒水,便开始口无遮拦,说什么:“人生便是一波三折,崎岖之路啊!数年前家业被织田氏无耻的篡取,幸好我一直不曾放弃,不懈努力抵抗,如今终于能够拿回来,真是感慨万千……” 碰巧小西行长在场,对此嗤之以鼻道:“让您恢复伊势国司的地位,纯粹是我家主公看在新田氏和北畠氏的渊源上,给你一点面子罢了!您堂堂一个正三位权中纳言大人,怎么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北畠具教听了这话大为恼火,怒斥道:“你是什么身份,也配与我讲话?天下之间的大道理,岂是你这等低贱之人能明白的?” 小西行长哂笑回应:“几个月前,织田弹正忽然起兵,意图夺权,当时为了天下大义而战的,岂不是就是我们这些低贱之人?至于出身高贵的您老人家,那段日子不知道在干什么?莫非是远远躲在老家,屁也不敢放一个?” 此话一出,北畠具教既无言以对,又搁不下面子,一时冲动,拍案而起,上前一拳将小西行长打趴在地,而后悻悻归去。 这可不得了。 话说北畠具教虽然出身高家,却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而是传承了“剑圣”冢原卜传之秘诀奥义的一流高手,他一拳直接把小身板的小西行长打得口吐鲜血,卧床不起。 第二天一早,北畠具教清醒过来,意识到“打狗也要看主人”的道理之后,才感到不安,前来赔罪。 平手汎秀知晓之后,轻描淡写说:‘既然没有性命之忧,那就让北畠权中纳言大人,磕个头表示歉意就够了。’ 北畠具教听了之后只觉受辱,怒发冲冠道:“吾就算在陛下面前,亦可设座,如何能向区区商人之子屈膝?平手家可谓甚不知礼!” 平手汎秀勃然大怒,起身喝到:“我辛辛苦苦向公方大人劝说,助你恢复旧领,阁下就是这般回报的吗?如若有所不满,只能战场相见,以刀剑对话了!” 北畠具教这才感到大势不妙,但说出的话如泼出的水,收不回来,只能灰溜溜跑出去,思考应对策略。 此事令京都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两日后,同为高家门第的畠山高政、京极高吉、武田元明,以及公家的一条内基、山科言经等人,受了委托,向平手汎秀请求讲和。 汎秀起初不允,后来迫于情面,松口说:“听说北畠权中纳言的孙女刚刚成年,若是肯与吾子结亲,就姑且化解干戈。” 话传过去,北畠具教断然拒绝:“平手家嫡子已有正室,吾家嫡女何等门第,岂可做他家侧室?” 这便算是谈崩。 平手汎秀果断命令家臣们,开始准备讨伐伊势。 消息传出去,徒具虚名的高门旧贵人人自危,掌权的武士们却纷纷叫好,说那北畠具教仗着祖辈余荫,狗胆包天不识好歹,本来无功而恢复领地,已经让人嫉妒,现在自己作死,正是大快人心。 …… 与此同时,各地也发生了种种动乱。 织田信忠是很老实的。三河德川家按照合约,派本多忠胜、高力清长、内藤正成接管了尾张下四郡。结果当天夜里,三人所在的那古野城忽然被暴民团团围住,外面大队人马举着火把,要求“杀害织田弹正的恶贼出来交待”。 本多忠胜否定了高力、内藤等人“立即镇压”的提议,而是不穿甲胄,不带武器,单刀赴会,走到暴民当中,大声说:“没错,织田弹正确实死于我麾下的铁炮兵!但战场上刀剑无眼,织田弹正身先士卒,不避雨矢,其勇武身姿令人感佩,我本多平八郎竭尽全力与之堂堂正正的一战,正是对他老人家的最大尊重。你们今日若是以此为由报复,才是玷污了织田弹正的武名!” 暴民首领为其气势所慑,啐了一口,没有动手,率众退去。 …… 泷川一益由于被承诺“得到南近江土地做补偿”而没有抵抗的交出了北伊势。但他前往南近江,想要兑现的时候,遭到了很大的麻烦。 坂井政尚、中川嘉俊等配属于竹中重治麾下的领主们,感到十分不满:“都是战败认输一方,我们还有守护京都的功劳,凭什么大好土地交给泷川,我们反而要去越前,还得完全新任务才能获得新领地?”他们对泷川采取了无限拖延的态度,拒不肯交出城池、账目和领民名册。 竹中重治倒是老老实实去了越前,但他毕竟只是盟主,对下面人的节制能力并没有那么强大。 出于相似的境遇之下,筒井顺庆则是坚决不肯离开大和故土,一方面利用法相宗兴福寺的关系企图求情,另一方面也做好了退守山林打游击的准备。 …… 关西方面,荒木村重虽然顺利接收了摄津全境,但发现西部数郡房屋被烧毁,库存被搬空,人民遭到劫掠和强制迁移,几乎变成一片废墟,浅井家推说是盗贼所为。 被赶出老家的山名佑丰凭空捡回领地,高高兴兴打算去但马复兴,结果半路被身份不明的人截杀。大家都怀疑是浅井做的但没有证据。 因幡的守护代武田高信,隐约背弃毛利投向浅井,引发冲突。旋即武田高信被人暗杀在侍妾的住所中,当地豪族势力怀疑是毛利所为,惊惧之下,与占据备前美作的宇喜多直家达成共同进退的意向。 另外,还听人说,浅井长政兵败逃回之后,与别所长治为首的十七家国人众签订了协议,做出“内外一切,皆与诸君共决,绝不专断”的承诺,于是播磨人才继续支持浅井,而且集体出卖了黑田孝高。 …… 天下乱象忽生。 幸好是刚刚结束大战,加之时节正处秋收,才不至于酿成兵戈之灾。 明明祸乱之源的织田弹正已经身死,为何还会如此呢? 很显然,以幕府名义对诸侯做出的裁决,并不能够让人信服。 出于对局势的担心,朝廷派了使者,要求平手汎秀做出行动来改善京都周边的环境,但平手汎秀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理由婉拒。 公卿们商定之后,决定督促幕府,联合授出一个“畿内管领”的临时性非正式职务,来解决当前的问题。 第四十七章 主次分明 秋收时节转时既过,一眨眼到了冬日。 十月中下旬开始,天气依然同前面几年一样,非常的寒冷,但尚未到冰雪交加的日子,暂时还不至于完全没办法用兵。 大战刚刚落寞,乱象却又重生。 此事充分证明,经过最近几年的折腾之后,以征夷大将军为代表的旧有体系,已经不足以维护天下的安宁了。 由织田信长幕后策划,柴田胜家、木下秀吉、明智光秀等人实施的“相国寺之变”,虽然在半年之内就遭到平定,但所涉之广,遗毒之深远,难以估量。对中枢权威的打击,不亚于当年的嘉吉之乱和明应之变。 前后整个过程当中,共有超过二百名足利家谱代家臣因各种原因死亡。使足利义昭来到接近于光杆司令的处境。 尽管这些受诛的幕臣未必忠心耿耿,但至少是将军身边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是延续旧体制运转的部件。昔日三好长庆等人掌握近畿,是强行占据幕府内部的高位,代替足利家,窃取了指挥权,把自己的家臣任命为“奉公众”,以此彰显大义名分。 而平手汎秀跳过了这个过程,从朝廷那里获得了“近畿管领”的称号。 这是游离在室町幕府机构之外的非常设头衔。 也就是说,一个绕过足利家,直接对天下领地进行管辖的武家政治机构诞生了。尽管是非正式的,暂时性的。只相当于把严丝合缝的大门,稍微打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透过些微光点进来,不过意义非凡。 被指定代表“精神失常”的足利义昭,摄任幕府执权的细川藤孝半公开地承认:“如今若无平手刑部大人联名,公方的御书便是形同虚设一般。” 平手汎秀刚刚被任命为“左近卫少将”,按理可尊称为“羽林次将大人”或者“羽林大人”,不过依然是“领刑部大辅如原”,所以还叫做“刑部”也没什问题。 当然,承受了殊荣就不免要担当相应责任。 不得不面对现在的混乱局面。 咋一看上去,问题似乎比以往织田上洛时还要麻烦很多。当年所虑的不过是“三好乱党”和“六角余孽”,其他人都还算恭顺。今日举目而望除了少数盟友外全都是居心叵测的。 因为信长是刻意利用权威,而汎秀是刻意绕开权威。 许多内部人员,包括二代目义光在内,都感到有点忧虑,觉得:“我家虽然兵强马壮,武力亦有极限所在,恐怕无法同时顾及越前、近江、伊势、大和、播磨、但马……多处。” 对此,平手汎秀进行了一番透彻的内部发言:“朝廷与幕府责令我平定的,仅限于近畿五国,至多再加上近江、伊势、摄津等处而已。所以,无论关系的毛利、浅井、宇喜多如何争斗,都只能姑且坐视,不可越俎代庖。竹中重治乃识时务之人,越前之事尽可信之任之。同理德川与织田大概也不会出什么问题。筒井氏只求自保无进取之意,大和只需抚慰而不宜用兵。现在唯一要做的,只不过是设法平定南近江争端,然后教训桀骜无礼的北畠家罢了。” 几日后,代表筒井家求见的法相宗僧侣,被平手汎秀拒之门外。但第二日那和尚又找到了一向宗和临济宗的同行壮门面,这次便只能虚与委蛇的应付了。 紧接着,织田家也帮忙说情,讲什么“故土难离”的话。 织田长益、佐佐秀成向平手汎秀恳请,同时也让织田信孝找平手义光不断叙旧。 现在织田信忠娶了泷川和筒井家的女儿,但据说前者体弱多病恐有短寿之虞,后者倒是被认为“多子多福之相”并且已经有孕在身,所以帮筒井就等于帮自己。 而且“故土难离”也是暗指将尾张交给德川家的事情。 这种丝毫不会触怒于人的叫屈方式,非常巧妙,不知道是织田信忠忽然开窍,还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收到这些恳请之后,平手汎秀直接把担子交给了儿子,告诉他:“你找个理由,让筒井家参与攻打北畠,便允许他们保留故土,不必迁居。” 但理由从哪里来呢? 平手义光思来想去之后,对使者做了一些提点。 十余日后,筒井家上报说,在大和领内发现在逃乱党的踪迹,然后出其不意突袭其据点,捕获明智光秀、明智秀满、斋藤利三等人,并取得疑为信长之首级的头颅。 坊间也有说筒井顺庆是假意承诺庇护明智,骗到城里立即反水的,真假不知。 借此平手义光宣布赦免其罪,并且命令筒井家在明年开春之后参与对伊势的进攻。 同时在南近江,也是围绕这个“在逃乱党”的话题展开了变故。 竹中重治受命前往越前之后,蒲生贤秀、后藤高治等六角遗臣大多表示愿意跟随,原属织田的坂井政尚起初抵制后续被说服,放弃了城池。但中川嘉俊坚决不肯离开,也拒绝按要求把领地移交给泷川一益。 平手汎秀派了本多正信前往协调。 结果,不知是否在本多正信的诱导之下,中川嘉俊忽然辩解说,不把领地交给泷川的原因是对方收留了“乱党”柴田胜家。 泷川一益闻之大惊,立刻反过来指责说中川嘉俊暗中庇护了木下秀吉。 双方毕竟都是尾张出来的同僚,还是知根知底的,两边的举报都不完全是无的放矢,而是确含了一些可信的蛛丝马迹,本多正信见状赶紧回来报告。 平手汎秀立即命令两人都解除武装到京都来接受调查,所涉及的南近江领地暂时“查封”。并且沿着线索继续追捕柴田、木下两人。 本以为他们不会乖乖从命。 结果不曾想,中川嘉俊公然回复“平手刑部大人恪守义理,乃是值得托付的仁人君子,相信一定可以查出清白”,然后就十分听话的只带了十个卫兵,主动“投案”。 泷川一益起初不大情愿,不过其家老木全忠澄一语惊醒梦中人:“对方同意去京都接受调查,而我们却拒绝的话,那么平手刑部会相信哪一方?舆论又会怎么想?” 于是几天之后他也被迫地采取了同样的行为。 这会儿织田信忠又一次出面,提出可以献出西美浓土地来,以解决诸将争夺知行的问题,还说“柴田、木下、明智三位固然罪无可赦,言行中亦有忠义之心,希望三人的血脉和家名在织田家得以存续”。 织田长益、佐佐秀成、织田信孝的面子都已经用过,所以这次,是五德受了委托,来找青梅竹马的平手义光恳求通融。 这个曾经搅蛮任性不可一世的贵女如今看上去相当凄惨憔悴,承受了婚姻的巨大变故又要面对父亲的死讯,现在还要被胞兄拜托着,为了家族利益舍弃颜面出来求助,那么情况是可想而知。 实情并不为人所知,只从侍从们口里传出“织田家的大小姐在少主怀里哭了一个时辰什么话都没有说,来自本愿寺的少夫人是不是相当危险了啊”之类的八卦消息。 尽管与此关系不大,不过平手汎秀最终还是顺水推舟地告诉儿子,无论从情面还是利益上来讲,继续留给织田家一些尊严亦无不可。 但平手义光却答非所问的回应说:“不知道母上大人此刻的心情如何呢?也许我们应该早日回去给她一点安慰才是。” 这令名冠天下的刑部大人第一次在儿子面前默然哑口。 …… 根据平手汎秀的规划,关西的争端不予理会,越前和尾张果然没有出什么乱子,大和、近江基本依靠外交解决,而唯一打算用兵的地方却在于伊势。 表面上是因为北畠具教自视高门,目中无人,不肯放下身段,悍然打伤平手家的小西行长,之后还硬挺着拒绝道歉。 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他缺乏盟友,利益关系最简单,不用担心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危险。最适合用来做腾出领地,缓解情绪的牺牲品。 第四十八章 治国与齐家 由细川藤孝作为代表通知下去的,所谓幕府对近畿大名做出的安置方案,受到了很大质疑,最终引发平手汎秀以个人名义重新行动的后续事件,这很难说是故意还是无心的。 相比之下,平手汎秀对内部的处理手段就是令行禁止,雷厉风行。 除了松仓重治被认为是疏于防范受到责备,香西长信作战不力但合理安排了撤退功过相抵之外,其他人或多或少都获得一定封赏。 虽然其中并没有什么立下大功的人,不过苦劳是大家咸皆有份的。 平手汎秀制定了又一次较大规模的“转封”,除淡路、和泉之外,纪伊西北部五个郡也彻底收为直领,上面的武士被转移到河内、大和两地。 土地上的土豪地侍已经按照要求划分为“军役众”和“百姓众”,现在两种身份的各自特征将更加鲜明。 根据新颁布的政策,日后“军役众”出兵比例降到与正式家臣同样,每百石六人变四人,而且在任职将领和奉行的资格上不会受到区别对待。同时也要求与正式家臣一样担负出兵义务,并集住于指定的城池,除非常例轮休,或者向城代以上级别的主官做了书面请示,否则私自离城返乡会受到处罚。相应的土地交给“奉行所”代为管理。 其余的“百姓众”依然不需要承担任何额外徭役,田产的赋税也从四成削减到三成,但不允许私藏武装,太刀、具足、长枪、藤弓都只能保留少量作为仪仗用具,竹枪和丸木弓可以额按人头比例适当持有,铁炮和火药严禁。制造武具的匠人必须受到监督,原料采购和成品出售都要记录在案,接受定期审计。 至于领内的寺社管理,根据过往几年的“成功经验”,继续坚定不移地执行“在大名指导下的联合自治”这一方针。也就是并不直接对各宗教势力的田产地界、商业权限、武装规模做出明确规定,而是给出一定区域内归属寺社的总值,具体怎么划分让他们自己在内部勾心斗角折腾去。 经过一番布置,和泉、淡路、和纪伊半国,共计四十四万石领地之内,传统意义上的地侍庄头阶层,基本连根拔除。通过“郡所”和“村所”的组织,所有的土地占有情况精确到每町每反,明确被列入账册。这其中除了八万五千石授予特权的寺社财产外,其余均成为平手家的直领。 控制了众多港町,并且在近畿开设数十个御用商屋的平手汎秀并不完全依赖于土地收入,不过土地上居住的人民和相对高效的施政机构是权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也能起到示范作用。 纪伊东南部还有接近三十万石的土地,但由于天高地远,又有大量宗教势力的存在,姑且不做激进操作,只按过去的要求,战时提供六千兵力即可。并指定中村一氏将土佐、南伊予的权力移交给长宗我部家之后,回到纪伊继续任职。 河内约有二十万石总高,大致估计会有一半是当地人的“安堵”,还准备划出八万石作为直臣的俸禄,剩下的就交给“国代”岩成友通及其与力持有。 大和一国,在允许筒井家存续的情况下还有二十五万石左右,也打算留下一半给国人“安堵”,十万石用于直臣俸禄,其余是“国代”平手秀益的知行地。 作为“国代”的权限是,指挥和管理国内除了直臣以外的所有国人势力。这是行政力量不足,国人势力又无法立马清洗时的折衷办法。 河内国人需要在战时提供大约四千五百人的部队,大和则是六千三百。暂时条件不太允许进行大规模的检地所以数字不可能太准确,与其说是合理统计的结果不如说是政治力量博弈后的妥协产物。 四国岛上只安排了浅野长吉作为代表驻守在胜瑞城,处理一些居中协调的事情,但只是保持影响力与存在感,作为保障中枢领域安全的战略缓冲存在,对财税、土地和兵役没有多少诉求。大部分飞地被赏赐于土佐的长宗我部元亲,预备作为将来进入九州的跳板。同时十河存保、三好康长等三好旧臣的存在则形成牵制,避免尾大不掉的风险。 安宅冬康是这个环节中唯一失去所有实权的人。继胞弟陷入“武田家女忍者事件”之后,他又染上了“庇护三好长治作乱”的嫌疑,成为风口浪尖广受争议的话题人物。但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三好家近支子孙又是庆次的小舅子,总要维护个颜面。 无奈之下平手汎秀让他主动辞去各项军政职务,保留五千石知行,到岸和田城去担当“茶头”,也算物尽其用了。 这个头衔津田宗及盯着盼了好久,他的妹妹和侄女为此在闺阁床笫之间一起精诚合作很是有一番努力,可惜最终发生了意外。 津田宗及只能把精力投入到事业当中去弥补遗憾了。随着平手家在石川之战取得胜利,他的“天王寺屋”也沿着河内、大和、近江、尾张一路疾驰猛进,铺设分店,占据商路。当然今井宗久、红屋宗阳等人都能跟在后面分一杯羹。 原本作为“三大御商”存在的玉越屋、春田屋、三鹿屋不断传出管理欠妥,内耗过重的负面新闻,业务量依旧巨大利润却日渐走低,所能提供的帮助,似乎已经比不上界町会合众的高额献金那么明显了。 或许一场改革不可避免。 另一方面,清除了“信长余孽”之后,平手汎秀以幕府的名义,将山城国约五六万石关系清白的无主土地交给了自己的儿子平手义光,以及河田长亲、本多正信、小西行长等人。 除此之外,京都周边的各郡村不是与公卿高官有所联系就是同高僧大德源远流长,足利义昭前几年的巧取豪夺得罪了不少人,平手汎秀慷他人之慨,返还了皇家、公家和五山五寺的大片领地。 这进一步赢得了名声,但也让当地的集权化进程大步倒退了。预计在未来一段时间山城国能提供的兵力最多也就一两千而已,需要额外派遣驻军维护治安才行。当然相比于政治和商业利益,这一点损失不算什么。 在泷川一益和中川嘉俊的官司打完之前,坐镇京都的平手义光除了与各方人物增进感情,还要兼带管理空出来的近江南部空出来滋贺、栗太、野洲、蒲生四个郡。趁机收为“公有”好像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不过平手家并不倾向这么做,现在这个局势下没必要为了土地败坏名声。 …… 赶在新年之前,做好了内部的奖惩升降安排,家臣们才能安心。平手汎秀写信对家眷说现在近畿比较安全,可以从淡路迁居到岸和田城,然后让儿子留在京都保持存在感,自己却准备回到和泉安然过冬。 表面上的原因是“你刚刚元服,接受了朝廷任命,正是急需积攒资历和人望的时候。” 真实理由则是“现在儿子都成年了,为父操劳半生难道不应休息一下吗?” 于是就这么到了岸和田城,见到了自己的家人。 正好,年初怀上孩子的侧室赤尾菊诞下一对龙凤胎,渐渐为起名感到脑力不够用的平手汎秀考虑到这两个娃娃是在战胜织田,进入京都之后来世的,遂分别称之为“胜利丸”和“京子”。 “吃年糕的是修罗丸,抓着他头发是明美,玩木剑的是梅若丸,正在学走路的是弱法师……” 婴儿在成长期变化可谓日新月异,大半年没见了,平手汎秀稍微花了一会儿功夫才把几个娃娃一一对上号。 一二十个妻妾倒是无论相貌还是身体都一如既往。至少白天看起来是这样的,也许到晚上会发现有什么细微改变。 包括二位“新人”,共有六个零到五岁不等的孩子聚在围炉旁边,大一点的满地乱爬牙牙学语,小一点的在乳母怀里哇哇大哭,混乱之中不乏温馨。 虽然想起已经嫁人的雪千代,和过继到畠山家的夜叉丸,还是会觉得稍微有点想念和寂寞的…… 整个过程中正室夫人阿犬的神情和举止都很自然从容,就像是一个普通的武家之妻,很正常地迎接外出征战的丈夫回家一样。 除了抱怨“言千代丸怎么就没有回来呢?真是的,男人一长大就完全不顾家啊!雪千代至少还会一直写信”之外,未表露任何不良情绪。 仿佛完全不知道,两个月前她丈夫和儿子的军队,杀死了她的亲生哥哥。就连她自己的地位处境也一度相当尴尬。 看起来她是尽了很大的努力来维持情绪。 但老奸巨猾如平手汎秀者,一眼就看出外强中干,鱼质龙文之相。 虽然言行并没什么太多改变。 以往是真心遵从着武家之妻为人处世的规范,现在是强迫自己遵从着武家之妻为人处世的规范。 平手汎秀感到有些歉意,又有点心疼,却不知道该不该说破。 这患得患失的犹豫了半天,反倒是阿犬浅笑着凑过来,说有事要商量。 平手汎秀心里一紧,竖起耳朵聆听。 却并非他想象的那些事,而是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话说纱织大小姐从本愿寺来这里也很久了,您既然让言千代丸在京都元服,那么完事之后就该早点回来完婚啊!现在小两口一个在京都,一个在家里,这多不合适啊……而且,妾身还听说,五德从三河回来,到言千代丸身边去了?这应该不是真的吧?纱织可是已经找我哭诉了啊……” 这话听得平手汎秀直冒大汗。 确实在儿子的婚姻事大上,好像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啊。 而且一时还不好弥补……无论是叫义光回来,还是把纱织送过去,都相当不合适。 只能希望义光那小子在那方面比自己这个当爹的更有数更有节操,不要搞出什么“后果”出来才好…… 然后紧接着又一个新话题让平手汎秀更吃惊了。 “还有,近江的京极大人来信说希望将其女献给您作侧室,请问此事该如何安排呢?” 说到这个,阿犬终于卸下一点伪装,语气里表现出淡淡的幽怨之意来。 “这个……我要说我并不知情,听起来就像是撒谎了。但是……” 第第四十九章 后继有人 就如同每个普通家庭对儿子成年和独立的看法一样,母亲感到十分担忧和不舍——毕竟她就这么一个孩子是亲生的,父亲虽然有所挂怀但始终认为“这一天总要到来应该心平气和去面对”。 而平手义光呢,尽管整天依旧是表现得从容淡定,格外早熟,但内心是高兴坏了。父母亲人什么的,完全没有去想过。 稚鹰生平第一次展翅翱翔,自由自在,岂能不欢呼雀跃呢? 此番趁着胜利势头,一来到京都就获得了“从五位上中务少辅”之官职,来来往往上到公卿和高僧,下到商贾和国人,全都是礼仪备至,阿谀奉承的态度,真是令少年人的自尊心得到无限满足。 反正眼前并没有什么实际的事务要处理,也就不可能犯下任何让人诟病的错误,所要做的只是积攒人脉和资历而已,换而言之就是“奉命装逼”啊。 另外,德川家康在囚禁了信康和筑山殿之后,把织田五德护送到京都“出家修行”,也等于是来到平手氏的势力范围。 原先小时候,义光一直觉得这大小姐刁蛮任性,娇生惯养,没什么令人喜欢的地方,只是碍于友谊和家族立场,不得不市场帮衬罢了。 可现在,她已经一介可怜的未亡人,失去了所有值得骄傲的东西,还被怀疑是“协助父亲策动丈夫作乱”的元凶大恶,德川家断然划清界限,织田家也不敢提出保护。 其中她兄长织田信忠的态度尤其令人失望。 所以现在织田五德可以说是整日活在惶恐忧郁之中,度日如年,前途未卜。此刻平手义光这个青梅竹马忽然出现,给予她充分有力的庇佑,无异于是唯一的救赎和安慰。 另一方面,大小姐本来就一直有点看不上父母之命钦定的丈夫,而对平手家言千代丸的智慧与风度有着暧昧难言的恋慕与崇拜……这个她自己恐怕也没完全意识到。 总而言之,如侍从仆人偷偷说的那样,见面之后“扑倒怀里痛哭了半个时辰”,也是情不自禁,自然而然的了。 甚至偶尔还出现了仆人没看到的,“要摸摸头才肯吃饭”,“夜晚讲故事才能睡着”之类的发展。 话说五德除了是感情深厚的青梅竹马之外,还继承了织田家高颜值的特点,随着年岁增长已经是花容月貌落落大方的美人,所以平手义光对于这份痴缠的态度,还真是挺难拒绝的。 众所周知,可悲的雄性生物总是被本能天性牵着鼻子走。 无论地位多高,财富多丰厚,都不例外。 偶尔平手义光会记起老家还未成婚的未婚妻而略感羞愧,但再一想高等级武士谁都是左拥右抱,自家老爹不是也有十几个妻妾吗?石川合战打得那么惊现激烈,还有心偷闲纳了京极家的女儿作侧室呢……于是节操就被抛诸脑后了。 如此这般,倘若当真是二代目大人独身一人在外,说不定就要沉溺于温柔陷阱之中了。幸好身边还有河田长亲、本多正信、小西行长三人作为辅助存在。 当然义光自己也是稍微有点自制力的,根本不用催促,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是投入到正事里面去。除了五德实在没法拒绝之外,其他意图献女求荣的投机者都被婉拒了。 除了务虚之外,手头唯一的实事,是处理泷川一益与中川嘉俊相互举报攀咬,说对方藏匿乱党余孽的案子。 由于技术手段和经验都有限,也缺乏专业人士,主要的审理办法就是把涉案的相关人员全部拘禁起来,逐一质询,然后加以比照找出矛盾点。两边都是有点身份的人所以不可能严刑拷打,顶多就是厉声逼问。 其次则是在那些人的居所搜集文书资料,寻找蛛丝马迹。 两者都是很枯燥也没有太多技术含量的活。 不过,这个时代的武士大多也不具备反侦察能力,连蒙带吓的便让不少没见过世面的下人失了胆子,陆陆续续招出许多有用信息来。 平手义光严肃认真地盯了一二十天,从中川嘉俊城中的一个杂役那里,得知近日果真有身份不明的神秘人物出没。 接着顺藤摸瓜,追本溯源,找到醉后向杂役吹牛侃大山的卫兵,又从卫兵身上,引出一个知行四百石的中级武士出来。 再一搜查审问,可不得了。 这名武士唤作“户田羽右卫门”的,相貌倒还端正,心机不算深沉,没跟本多正信聊几句,便中了套,无法自圆其说,支支吾吾抽搐着脸扛了一会儿之后,全盘托出承认了“罪行”。 原来此人以往在小牧山城当值时曾因疏忽偷懒,导致一些木柴被烧毁,幸得时任薪火奉行的木下秀吉协助补上窟窿才掩盖过去,今日为图报答,便自作主张以权谋私,让恩人在城里偷偷歇息了两天,并且提供干粮补给。 那是五天前的事。 现在木下秀吉已经重新出发,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得知此节时,河田长亲正好去接受官位,款待“天使”而不在场。本多正信、小西行长二人对视一眼俱都表情复杂,却不发一言等着看二代目反应。 是时,平手义光未加思索,便决断道:“此事固然可以追究御下不严之过,然而中川嘉俊殿如此坦荡地主动到京都受审,是深信我平手家,不可令他失望。这样吧,此事暂不公开,由本多殿您暗中知会中川嘉俊殿一声,让他明日上我这里来请罪,对外就说是他主动自首,并且清理门户,如此便无过反而有功了。” 本多正信淡定低头领命,小西行长稍觉讶然。 几乎在同时,泷川一益那里也发生类似事情,同样是有下人供出说一个叫“井田大三郎”中级武士通敌庇护逃犯的嫌疑。 但这“井田大三郎”口风很严,绝不承认有这件事,坚持回应说:“虽然柴田大人过去对我有很多帮助,但如今的形势大家都明白,我怎么会做那种为了私恩而给家族招致祸害的蠢事呢?下人们口里的话,大概一部分是喝醉了酒之后胡说八道的,另一部分是跟我有仇怨的人编造出来的,请明鉴。” 在没有物证只有人证,而且人证还相当不严谨的情况下确实不好定罪。 平手义光也不废话,直接把泷川一益叫过来,对他说:“虽然有不少证据说明泷川殿麾下确实存在疑问,但您毕竟是家父多年同僚,那些小事一概不问了。不过,为了证明清白,洗脱罪名,让天下人心服口服,希望您来承担追查柴田、木下等人的任务,在成功归案之后,才恢复知行和地位,可以吗?” 这话大出意料,却又听起来十分合理。 战场上“进退皆能”的泷川一益其实并非擅长政治手腕的人,当即被面前这晚辈的辞锋逼得无法下台。 此刻若是拒绝提议,倒像是坐实了与柴田等人有所牵扯的罪名似的。 简直有苦说不出。 前后思量一番,实在找不出理由,泷川一益只得忍气吞声答应了下来。 …… 事后三大辅臣们讨论此事,本多正信、小西行长皆赞曰“后继有人”,河田长亲却是感慨道:“刑部大人这般岁数时,心思怕也不及少主今日这般缜密了。” 这话也就他的资历可以说一说,另两个听了也只能左耳进右耳出,是不敢随意接茬的。 第五十章 各显神通 转眼到了元龟六年(1573)冬季,初步解决近江的小争端之后,坐镇京都的平手义光遇到的第二个具体任务,是给织田信长修建墓所。 随着明智光秀在大和筒井家落网,信长的尸骨终于得以保全。委屈他老人家在河内国的高屋城呆了一会儿,等待外界的闹腾平息下来之后,送往了京都。 这又是个惠而不费的任务,出篓子的几率约等于零,稍微办得像样子一点就能大出风头。当然实际操作的时候,名义上总要拉着织田信忠、织田长益他们一起来才好。不过大家都知道织田家是戴罪之身,不方便行事的。 初步决定是,在京都附近的本能寺,建立一处塔头,作为埋葬尸骨的正式墓所,此处是信长每次来京最喜欢的居所,也是生前所信仰的日莲宗本门流的大本山。 其次,临济宗有些宗派跟信长关系不错,而且是整个室町时期跟上层武家关系最近宗派,高野山的真言宗则是历来在人们心中有特殊宗教地位,涉及丧祭无论如何绕不开,所以也要修建这两个宗派的灵庙,供奉衣冠和盔甲。 然后也不能只顾唐土传来的佛教,而忽略了本土的神道。信长以前挥师上洛时,曾在船冈山今宫神社祈福,又曾在洛东稻田神社落脚过,那么这两地少不了也得新建分社。主祭物就以信长用过的太刀和弓箭来担当。 最少要有五处香火,是平手汎秀的要求,其余的,只要扯得上关系,就让儿子自行发挥,便宜行事,宗旨是不怕花钱多,就怕花钱少,以此表示虽然不得已反目拔剑作战,但还是深深顾念旧情的。 而且一文钱也不让岐阜城出。 至于织田信忠在美浓、尾张搞几处菩提寺,那是他自己的事。反正也不可能有平手家出手这么阔绰。 这段时间,德川家康给平手汎秀写了五封信——其中两封名义上是给足利义昭的——终于从字里行间,寻章摘句找到“乱党一日不平,天下毕竟难安”的话语,将其展示给左右近臣,挥泪叹道:“虎毒尚不食子,奈何今日别无他选!”于是命德川信康和筑山殿自尽。 顺带一提,就在此前仅仅三日,他在连续生了几个女儿之后,终于又由一个身份低微的侍妾产下第二个和第三个男性子嗣——没错,是孪生兄弟。 骏河、远江、三河一带,向有嫌弃双胞胎的陈规陋习,纷纷谓之不祥。德川家康只取其一抚养,另一人宣布送入寺社出家,将来不会成为武士。 当然大家都知道,如果出现意外情况,僧侣和神官也是可以随时还俗的。 德川家对尾张下四郡的占据似乎稳定了下来,没有受到太多反对。 这可能是因为织田信忠表现得过于恭顺——他宣布要幽居三月闭门思过,并且要求林秀贞、前田利家、佐佐成政、梁田广正、毛利长秀等人都一齐照做。 然后国政被非常儿戏地委托给了平手汎秀的妹夫织田长益,和女婿佐佐秀成。而前者又因为讨论信长的墓所之事,去了京都。雪千代也因为想要安慰母亲的原因,难得回了娘家,佐佐秀成孤身在岐阜城。 结果正好此时,有个法号“道清”的和尚上门,提出“氏家卜全勾结奉行,伪造安堵账册,私自圈划土地,侵吞本寺领地”的举报。 经由查实,地界确实与账册不符。佐佐秀成果断下令,被侵吞的一百八十石寺社领物归原主,并向氏家卜全没收等额的知行地作为惩戒。 至于那个不值一提的小奉行,只是知行五十石,管理十来个村的低级武士而已,打算是直接处死,连切腹的机会都没给。 毕竟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对这个时代而言,倒也是无可指摘的正确处理方案。 新任为名代的佐佐秀成有岳父在背后撑腰,此时说话可能比织田信忠还有效,理论上说是没人敢不服的。 但氏家卜全立即叫屈,说那一百八十石土地并非私吞,而是以前老主公信长大人口头承诺赏赐的。 “因为讨厌那间寺庙,所以剥夺其一半的领地,交给鄙人。当时没有立下字据但很多人都亲耳听到。” ——氏家卜全原话是这么说的。 确实信长这人经常冲动行事,又厌恶法度和规矩,懒得留下明文,这样的事不少。 没办法,佐佐秀成只能找了一些当事人了解。 结果有的人信誓旦旦说“信长大人确实将此地剥夺出来,赏给了氏家卜全殿”,也有的人断然否认说“全无此事,鄙人没有任何印象”。 佐佐秀成大感窘迫,焦头烂额,束手无策。 双方争执不下,终于惊动“幽居”中的家主,官司打到织田信忠那里。 信忠当时还带着佛珠串,闻言双手合十叹道:“此刻我因戴罪在身,无法亲手令先父安息,已是愧为人子,更不愿听到他老人家打扰安宁的事。请二位看在鄙人薄面上,各退半步如何?那一百八十石所争之地,就划为两半。同时从公帑取出金一百两,二位各得五十,作为补偿如何?” 两边见他态度诚恳,又拿出真金白银,便表示接受。 同时织田信忠又道:“不妨统治下去,领内但凡有此类争执者,请一月之内提出诉讼,过后不再受理。” 接着对佐佐秀成说:“欲彻底平息此类事件,恐怕需要不少花销。但岐阜城已经捉襟见肘,能否委托您向平手家求助呢?” 那种形势下,佐佐秀成感到无法拒绝。 …… 几日后,求助的信件传来,平手汎秀见了其中描述,既叹又笑。 叹是觉得织田信忠仿佛一日之间变了人似的,果然不经风雨人是很难成熟的。笑是因为女婿如此智商,雪千代这鬼丫头将来肯定不会受欺负了。 …… 再说竹中重治带着南近江诸人去了越前,过程也是颇不平静。 原本石川合战时,越前各余党之中,朝仓景健支持西军平手氏,朝仓景镜支持东军织田氏,二者争执不下,难分高低。 后来信长身死,近畿局势渐渐明朗,朝仓景健一方也自居为胜利者的一员,而朝仓景镜一方不战自乱,军心溃散。 竹中重治拖着病躯,按照平手汎秀之命入越前,朝仓景健虽然不高兴,却也不敢明着拒绝,只能搞小动作而已。 朝仓景镜却是趁机经由竹中重治的路子,请降希望保命,也得到了正式的应允。 然后朝仓景健依然只能捏着鼻子同意。 景镜孤身来到景健的居城,签订了和睦的约定。 但当天夜里,景镜便忽然口吐污血而暴死,尸检怀疑是中毒所致。 这令越前气氛忽得紧张起来。 许多人对这种公然出尔反尔的行为不满,自发联合起来,趁朝仓景健慌乱之时将其绑缚擒获,推举竹中重治来收拾局面。 竹中重治声称不敢接受,致信京都询问如何定夺。 平手义光自然难以做出判断,又转交给了平手汎秀。 平手汎秀干净利索回到:“既然是众望所归,自然责无旁贷,日后北陆之事,便皆问于足下。” 义光还随信提出疑惑:“竹中殿如此偷天换日手段,为何在对阵我家的时候无法使出嗯?” 汎秀则教导说:“所谓调略之道,岂可逆于时势?总是敌将先有离心之意,而后为人所趁。我辈战于美浓,未闻竹中殿寝反一人,惟见丹羽殿屡建殊功,盖因彼时织田富慷,斋藤贫吝,如是而已。” …… 西国也有消息。 是小早川隆景致信给平手汎秀,说现在浅井长政与宇喜多直家已经联合在一起,对“天下大义”造成严重的威胁。 信中详细分析了最近几年西国的一些变故,怀疑这个宇喜多直家是很多阴谋诡计的幕后操纵者——因为他往往是最终得利者。 还暗示说,荒木村重也可能与宇喜多直家有关。 最后就是说明有意跟平手联合起来,一起在来年攻打这个大毒瘤。 …… 讲到荒木村重,还有个逸闻。 说是他在城里,搞了一副平手刑部大人的绘像,问家臣应该挂在哪里。某个人提出可以跟荒木家父祖辈留下的纪念物放在一起,结果荒木村重大怒,拍案说:“平手大人是何等英豪?我们家祖祖辈辈加到一起,也不够他老人家的万分之一,岂可同日而语?” 然后专门建了一间新房子,只安置一幅画像,还时时入内叩拜。 此事传开,人人鄙夷,都说他为了溜须拍马骂自己祖宗,实在无耻得很。甚至有不少人说不屑于与他同席参加茶会了。 不过荒木村重的名声已经因为数次倒戈不能黑成竹炭了,债多不愁。 极少数有识之士指出,这厮大概是故意装成一个滑稽的笨蛋,来减轻大众印象中的威胁程度。 …… 畿内及近畿的各处,除了大山群绕之中,丹波丹后自成一体不受外界干扰之外,就属若狭武田元明、北近江京极高吉那里最安静的。其他人都在各显神通。 可能是由于集权度太低,下层对领主的变更就不太敏感了。 京极高吉将女儿送到平手家之后,武田元明也送了个堂妹过来,可能是怕显得不和谐。 对此平手汎秀十分头疼,却也不能厚此薄彼。 第五十一章 商贾的布局 尼崎的冈本二郎右卫门,是个很讲究派头的小商人。 这人在临街正路上,建了一栋进口窄小,进深却极长的豪宅,最外是店铺,再有居所、书房、茶室等,最里面设了三间大仓库,中间还点缀了两个袖珍的庭院,修得十分气派。 可是毕竟只是小商人,缺乏人脉关系,又没有值得一提的独门技术,街面上来来往往始终是锱铢必较的布衣白身,罕有贵客临至,消费力并不充足。于是无法坐在家里收钱,还是时常要到外面主动跑商,才有口饭吃。 左邻右舍,乡邑亲友,都知道他底子有限又喜欢装模作样,充其量略有薄财,小康之资,每年赚个二三百贯文的辛苦钱,大半如流水般花销出去,看起来体面光鲜是个人物,实际不过勉强能撑住门面而已,进不了贵人的门槛。 以前曾有不了解实情的石山僧二代,到尼崎来挂职锻炼时,真以为这厮身上颇有油水,大张旗鼓带着随从们,进了门喝口茶,说要化缘求斋,张嘴便是五十贯之多。冈本二郎右卫门一时拿不出,又不愿露怯失了面子,硬着头皮凑出四十贯来送上去。 后来那僧二代的父亲听闻此事,还大发雷霆,骂儿子不搞清楚实情,就冒然做着丢脸的事,败坏自家名声,命令将钱返还回来。 冈本二郎右卫门自是不敢不收,从此名声与牌面,却是找不回来了。 直到元龟六年的冬季,又有十余人前呼后拥,在奉行、坊官与座头的引导下,将他请出去,附近的人看见了,并不觉得“这家伙果然有些本事,能结交贵人”,而是怀疑“是不是太喜欢出风头,开罪了谁”。 …… 走了几百步,拐弯抹角来到一座佛寺,忐忑不安的冈本二郎右卫门被“请”了进去,带到茶室,见了一个锦衣华服,安闲雅适的中年人。 那人起初背对着外面,闭目品茗,只觉得身形熟悉,认不出是谁。 缓缓一盏茶饮下去,转身过来,冈本二郎右卫门顿时认出:“这不是界町的津田宗及大人吗?您向来是咱们商界的巨擘,近来更是平手家的座上宾,怎么有空见我这么一个小人物呢?” 他话中惶恐、敬佩、畏惧之意兼有,看上去果真是个见了同行偶像的年轻人一般。 然而津田宗及淡淡一笑,并没回答问题,只一句话便拆穿了对方的伪装:“好一手虚实相应,遮掩住自己的富贵,策略不错。更难得是让石山的名门僧人帮你演戏,不管是收买还是诱导,都是高明手段。” 骤然被说中隐蔽,冈本二郎右卫门“咦”的大惊失色叫出声来,但旋即冷静下来,从容笑到:“果然还是瞒不过您这些商界的老前辈。小人斗胆请教,不知是何处出了差错?” “没有差错。”津田宗及只是微笑:“只不过类似的方法,我祖父五十年前就用过。所以今日来到尼崎访友,听说了您的事情,我便立即明白了其中蹊跷。再稍微调查一下常与您合作的那些人,呵呵……” “原来如此。”冈本二郎右卫门摇头叹道:“果然我苦思冥想的法子,也只不过是古人故智。” “虽是故智,却也不凡。”津田宗及掐指算了算,状似无意地发问:“以前的事姑且不提,就说去年,我们几个商家借着武田忍者烧毁粮船的事,帮助平手家筹集军费……那一次您趁机赚了多少?差不多该有三千贯?” “没有,也就是二千四百贯而已。”冈本二郎右卫门非常“谦虚”地回答道:“鄙人这点微末家当,一向不敢掺合太多,怕引人注目。没想到还是被您发现了。” “哈哈,若不是适逢其会、这几千贯的生意,我还真是难注意到。”津田宗及投过来赞许的眼神:“有眼光,有胆量,又知道进退,懂得自保……您这样出色的年轻商人,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了。” “不敢当您谬赞……”听到这话冈本二郎右卫门反倒神色凝重,小心翼翼回到:“请问您老人家有何吩咐?在下才具有限,只能尽力而为……” “确实有些事情想要拜托,倒是被您发现了。”津田宗及捋须笑道:“先不谈这个……话说,像您这样,关起门来闷声发财固然是好,但格局总是难以扩大。为何不展示自身实力,去吸引大名的注意呢?须知这天下的生意做到头,总是要与庙堂有关,才走得下去。” 闻言冈本二郎右卫门叹曰:“您说得的确是正理。可惜这世上,一味索取,涸泽而渔的大名太多,能与商家互利的实在太少……” “那平手刑部大人如何?”津田宗及忽然正色出言打断。 冈本二郎右卫门神色一滞,开始有些紧张起来,颤声道:“能为刑部大人效力当然是最大的荣幸,可是他老人家坐拥界町的支持,身边能人如云……” “能人如云,可都各有缺陷,找不出像您这样胆大心细的俊才。”津田宗及缓缓道:“擅长做生意赚钱的人,确实不缺,界町里面太多了。但是……有谁能在做生意之余,还顺便完成一些,刑部大人交待下来的其他任务呢?我认识这么多年轻人,看起来倒是非君不可。” “其他任务?”冈本二郎右卫门顿时汗流浃背。 他脑筋极好,瞬间就想明白,大概是平手家要用商屋做掩护,搞情报工作。立马跪地推辞:“鄙人其实只是个懦弱怕死,贪图享乐的小人物……” “别这么说啊……”津田宗及友善地笑了一笑:“您要知道——现在只是我发现了您搭便车倒买倒卖发横财的事。我们都是商人,讲究以和为贵,一切事情好商量。可若是平手刑部大人属下的武士和忍者,发现了您的情况,这个,这个可能就……就不那么以和为贵了啊,对不对?” “……”听到这里,冈本二郎右卫门无言以对。 他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很有道理。 一番思虑之后,冈本二郎右卫门长叹一声,苦恼地问:“阁下身为界町首富,天下豪商,为何偏偏要屈尊来做这等事?” 津田宗及听出对方已经服软,并不以为冒犯,反而快慰大笑,坦诚答道:“当然是因为膝下几个儿子太不成器,既不会做生意,又放不下身段当狗,将来恐怕要败家。我年已过五十,不得不早日布局。” “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冈本二郎右卫门越发愁眉苦脸了,无奈道:“请问如何安排?” “好说。过几日劳烦您主动去岸和田城,寻找铃木秀元、长坂坚信、野口经立三者之一,搭上关系——但不可过于主动,而要制造偶然。以您的智慧肯定懂得怎么做。接下来,只需表达欲建立功业而不惜艰险的斗志即可。”津田宗及一字一句道出。 冈本二郎右卫门听得分明,牢牢记住,点了点头。 津田宗及又道:“你我之间,就姑且不必先有什么联系。等到您有了身份,轻易进得了岸和田城的门槛,咱们倒可以叙叙旧,甚至谈些儿女婚嫁的事情。我听说您的次子聪明伶俐,现今十岁,倒正好与我嫡出的孙女同年。” 此话一出,冈本二郎右卫门吸了一口气,脸上无奈之色稍减,渐渐有了兴奋之意。 既然肯拿出嫡出的孙女来作承诺,说明津田宗及多半是真要有心投资,而非过河拆桥,临时找炮灰顶缸。 那这个事倒可以好好琢磨一下。 “请问……”冈本二郎右卫门眼中射出不加掩饰的欲望:“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任务?也好让我先有准备。” “是备前。”津田宗及遥遥西指:“那里原有平手刑部大人设的三个小分店,用于暗中传递消息。只是最近一年消息完全断了,可能是“春田”“三鹿”“玉越”的招牌太亮,过于引人关注了。于是就有人建议另辟蹊径……” “明白了。”冈本二郎右卫门笑道:“我虽然在尼崎有些微末名气,但只要改头换面一番,远到关西办事,就不会被人认出来。好吧,日后冈本二郎右卫门便不复存在,我便是石山町内,淀屋的少东家,人称常安居士的商人,因与兄长分家不睦,带着继承下来的资财到关西自立门户。” “淀屋常安?不错。”津田宗及点头赞同:“我会尽快帮您安排,将这个假身份做得更像样子一点……石山这些年比较和平,有据可查,难以作伪。不如就说是京都商人如何?京都这些年卷入战乱的商家可不少啊,外人是没法一一分辨的。” “那再好不过。”冈本二郎右卫门笑道:“先父本就是山城国的武士!只不过恶了主家的一门亲族,被迫到此寻了一向宗的庇护,改行经商而已。京都话的腔调,我可还没忘记了去。” “希望数月之后,淀屋常安这个名字就在备前崛起。”津田宗及收敛神色,重新恢复成淡然安宁的样子,缓缓道:“顺利的话,日后您的身家,至少是现在十倍不止。” 第五十二章 农人的打算 从津田宗及那里回去,冈本二郎右卫门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惶恐自然是不免,但更多的是兴奋踌躇,到次日晨起,便下定决心非得做出一番事业不可。 也不急着收拾准备,首先蹦上心头的,是人的问题。 想要到异地他乡打开局面,三教九流鱼龙之间的关系都免不了要厘清,岂是只身双拳支应得了的?身边没几个方便使唤的怎么行? 于是冈本二郎右卫门关了店面,吩咐妻子守好家门,接着整了行装,穿上厚实冬衣,带足盘缠,唤伶俐的小厮同行,到街上买一些礼品,租了马,又请两个素有声誉的“用心棒”,用完早膳出发,中间停宿一晚,第二天午后,来到山城国乙训郡折本乡。 此处虽是农乡而非町镇,但水陆交通便利,来往商贾众多,许多当地人从事田产之余,还兼营住宿、饮食及仓库租赁之类的业务,并不是穷乡僻壤之地。 有名唤“折本孙六”者,乃当地老少皆知,无人不晓的豪杰,便是兼带了耕贾两道,名下有田地四町三反(约64亩),鱼塘一处,坐地收租。又在街道边盖了一间宿屋,一间仓库,赚些外快。 这人粗通文字,见过世面,做事稳重,乐善好施,向来是村中的支柱。 他正是冈本二郎右卫门的表弟,也是今日要找的人。 …… 表兄弟俩见面分外亲近,进室内,燃起火炉,热了清酒,边喝边谈。 稍作寒暄,未及正题,冈本二郎右卫门见对方长吁短叹,神游物外,于是先不说来意,而是故作粗直地小心询问到:“孙六你这小子,想什么呢?同我说话怎么心不在焉?莫非是养外宅的事情暴露,被我弟妹一顿教训?” 折本孙六闻言一愣,苦笑道:“二郎右卫门兄,说的是哪里话?我孙六这点资财,在您眼里算得上钱吗?鲸屋都舍不得多去几次,还养什么外宅呢……担心的,不过是柴米油盐的事情罢了!” 冈本二郎右卫门眉头一皱,肃然道:“难道是生意赔本了吗?还是地里遭了灾?怎么不让人带话到我那里去?钱的问题,我多少还是帮得上的。” 折本孙六重重一叹,犹豫片刻,艰难开口,低声说:“我隐约知道二郎右卫门兄的家底,寻常二三百贯,您是不愁的。可是……可是这次并非我一人之事,涉及的数目实在太大了,远不止二三百贯……” 冈本二郎右卫门顿时称奇:“你小子从不好赌,不慕虚荣,也是个稳重人,如何能弄出这么大的窟窿?我决计不信你是欠账不还的人,难道是被人勒索了?什么样的贼寇,敢勒索那么大的数量?” 折本孙六惊得张大了嘴,连连摆手:“您想哪去了!倒不是贼寇。只是我们上头的神足城城主,神足友定大人罢了。” 冈本二郎右卫门复又急忙追问:“此人做了什么事?莫非暴敛横征?”刚问出口他意识到不对,摇头疑惑:“不对不对!山城国的局势我心中有数,你们这个领主,应该是流亡多时,才刚复位不久吧?” “没错。”折本孙六闷声叹道:“咱们领主神足友定大人,当年开罪了织田弹正,被驱逐出境,咱们乡归于幕府直辖。今年秋天织田弹正归了天,这位领主大人不知道走了什么路子,得到平手刑部允许,重归本乡。” “这是常有之事。”冈本二郎右卫门点点头表示知道,又眯起眼睛疑惑不解:“但这跟你们关系不大吧?” “本来也以为不大。”折本孙六恨恨地拍了桌子:“但那位领主大人,说自己在外五年不曾收到赋税,强逼我们补齐,还要缴纳多年滞纳延误的罚金……这真是太荒谬了!那几年我们被收归幕府直辖,赋税自然都交给了幕府的政所啊!” “他开了多大的数字?”冈本二郎右卫门心里有数,不动声色地提问。 “二千贯!”折本孙六义愤填膺地竖起两根手指:“咱们这个乡虽然姑且还算富庶,然而地方狭小啊!满打满算,不过两三百户人家,平均每户要剥削出十贯文之多,怎么可能呢?” “所以,百姓们都来找你想办法?而你其实也束手无策?”冈本二郎右卫门敏锐察觉其中关键。 “是啊!”折本孙六端起酒壶郁闷地往口里猛灌,良久才喘着气说到:“我倒是不太着急,出个百八十贯,也不至于伤筋动骨了。可那些家境贫寒的怎么办?那些老弱妇孺怎么办?人家喊我‘孙六大哥’喊了这么多年,我面子上总要过得去啊!” “了解。”冈本二郎右卫门缓缓点头,忽问:“这位神足友定大人,究竟掌管多少领地?” “除了他的神足城,就是附近四个乡了。”折本孙六据实以告。 “那其他各乡,是如何处理的?”冈本二郎右卫门又问。 “嗯……神足友定大人有个宠爱侧室是川左乡的,所以摊派本就少多了。五庄乡似乎是请了一个什么贵人说情,免了一大半。米良乡估计跟我们一样头疼,不过他们那户口好歹多一些,总比我们强!” 折本孙六虽然对问题全无办法,介绍周边的情况倒还十分清楚。 冈本二郎右卫门渐渐明悟,试探道:“我记得你以前跟比叡山延历寺的一位大师有些交情,说得上话。” “可惜大师死在上次火灾里了。”折本孙六恨恨地一拍大腿,“我香织姐姐在那和尚下面修行学道多年,才有了个正式的尼号,真是可惜!” “既然如此……咱们现在还找得到别的人脉吗?”冈本二郎右卫门故意问到。 “前些天倒是费心找过。”折本孙六越说越郁闷了:“有个自称是河田长亲叔叔的人,我看他与御所的奉行众谈笑风生便信以为真,没想到收了钱就消失了……” “没办法啊……”冈本二郎右卫门感叹了半天,忽然斩钉截铁起身道:“如此盘剥,不能忍受,唯有向幕府申诉才行!” “啊?啊!什么什么?别别别……”折本孙六吓了一跳,摆手道:“现在幕府说话未必算数啊……” “那就找平手家!”冈本二郎右卫门继续坚持。 “呃……我还真想过,但神足友定大人,本来就是得到平手家的辅助才复位的……”折本孙六犹豫道。 “我看其中有蹊跷。”冈本二郎右卫门推测道:“你想想看,平手刑部是何等人物,怎么会允许这等欺压百姓的行为?” “这倒是。”折本孙六赞同道:“大家都知道,平手刑部大人是菩萨心肠,一定是下面的奉行、代官瞒着他老人家做不法的勾当!” “哈哈,正是!”冈本二郎右卫门仰身大笑道:“那我们将其揭穿,不是大功一件?” “然而……”折本孙六有些犹豫,“恶奉行、恶代官们彼此勾结,我们区区小民……” “别急。”冈本二郎右卫门故作神秘地捋了捋胡须——他以前并不习惯这动作,只是下意识从津田宗及那里学过来,而津田宗及又是学的平手汎秀——缓缓道:“我有个计划……” 第五十三章 武士的职责所在 “我不胜酒力先告退,诸位继续,继续,不必再送了!” 铃木秀元哈哈一笑,对着酒屋里面的一干朋友挥了挥手致意,然后扶了一下腰带,大摇大摆地踏步而出。 身后是宽广的门面,崭新的牌匾,殷勤的女侍,酒香四溢灯火通明的铺子,还有好几个屈身恭送讪笑的脸。 虽然半醉半醒,脚下虚浮,但精气神却是振奋十足,甚至还哼起小曲。 足见这段时间他过得相当得意。 自从去年机缘巧合撞破武田忍者的阴谋,被打为典型,从“警视厅”里掉到“亲卫众”之后,四世谱代的铃木小兵卫被赐名“秀元”,从此时来运转,官运亨通。 在平手家的核心体系当中,“佑笔众”是一直在主君身边待命,协助处理文书和礼仪、外交政务,“侧近众”就往往是外放,代表中枢临时管理某些敏感重要的部门,“亲卫众”理论上是保安职能,但也经常接到传递消息和监督巡查的活计,会短期出差。 铃木秀元本来并不算个耳聪目明的人,工作能力只能说是平庸。 但偏偏运气爆棚,捡到了加藤虎之助这个精明强干,果敢善断的小老乡,几次任务中表现优异,得到青眼,渐渐委以重任。 临近年底,他们主从二人,又一次从岸和田城出发,带来几个属下,裹着厚厚棉衣,骑马来到京都,检查当年驻军柴薪冬装是否准备妥当的事情。 这当然不是值得大张旗鼓的小任务而已。 谁知刚刚到场,才拜见了留守京都御所的少主义光大人,并与河田、本多、小西三位见了面,出门即被三五个故交老友围住,不由分说簇拥到新开没多久的高档酒屋里,说要“接风洗尘,好好款待”。 加藤虎之助当即附耳提示应该拒绝。 铃木秀元却是俗人心性,十分喜欢出风头,故作矜持犹豫了一会儿,佯装碍不过面子答应了。 请客做东的这几个人,当年都与他一样是中下层军官,要说交情也没有到很深的程度。过往就算是碰到了,找个路边摊就着腌菜同饮两碗浊酒也就是了,何曾到过像样子的场合? 看着以前一个个言行粗俗边幅不修的袍泽,今天却是堆满了笑容强着过来陪酒,铃木秀元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不过他心里毕竟还存着一丝理智,没忘记赴宴前加藤虎之助附耳说的“我等为监察而来,彼辈无事献殷勤必有内情”的话。 所以酒是喝了,菜是吃了,小礼品土特产什么的,是坚决没有收,推到怀里的女子,也只上下其手摸了一番,没有提枪上马动真格。 最后趁着自己还没有完全醉倒,毅然地坚决提出离去,丝毫不顾挽留,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外面街角不远处,加藤虎之助早等到不耐烦,终于见上司出来,神色稍缓舒了口气,复又冷着脸上前,肃然道:“您最好只吃了酒没有拿什么东西!否则要是明天查出毛病来,可就不好收场了!”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铃木秀元作为上司被下属训斥,半点不敢发火,反而嘿嘿一笑摸着脑袋打着圆场:“我也不至于那么糊涂没用吧,诶呵呵……” 加藤虎之助无奈摇头叹息,懒得理他,挑了油灯,转身在前领路,没好气地叮嘱:“我们此行出来到僧院借宿是最好的,清净事端少,所以就别找宿屋了,我已经与附近的妙觉寺僧人都商量好了,现在这就……” 走出百十步,转了两个小弯,话还没交代完,忽而听闻有人大声争吵。 “这个桔梗屋,怎么能拖欠货款呢?就算是平手家欠他的钱,那关我什么事?” “别说了,人家也不容易啊,八百贯的款项只收回四分之一,今年算是白干。” “可是我跟他签的合同,可没说这个情况啊?” “但是现在就算拿刀砍他,也未必能拿到钱周转,能怎么办呢?” “无耻!没想到偌大平手家,居然干这赖账的事!” “谁说不是呢?非说棉衣烂掉了不给钱,明明我亲眼看到是完好的啊,真过分!” “奇怪,平手刑部大人,不像是赖账的人吧。” “唉,他老人家就算是大圣人,也免不了下面的恶代官乱搞啊!” 循声望过去,那是一间半露天的下等酒肆,两个年轻商人在昏暗的烛光下大放厥词,老板好像是个中年妇女,过来劝他们不要乱说却被华丽无视。 加藤虎之助见之皱眉若有所思。 铃木秀元却是没多想,他职责所在,听到“棉衣”“赖账”等几个关键词,酒醒了大半,当即迈步过去,张开弥漫着气味的大嘴巴,高声喝道:“本人是平手刑部派下来巡查军纪的武士,你等刚才所说究竟是否属实,快给我细细道来!” 两个年轻商人被吓得一跳,齐齐侧目过来,见此情状俱是呆若木鸡,不知所措。那中年妇女店主更是脸色灰败,身如筛糠,下意识跪下来求饶。 铃木秀元自言自语了一句“在街上审案可不方便”,就不由分说地挥手下令,吩咐把两个年轻商人“请”回去。还有女店主和她充当侍者的女儿也顺便一路。 …… 起初两年轻人一者佯作恐慌只叫无辜,一者色厉内荏闪烁其词,并不合作。铃木秀元拍了桌子都镇不住场。所幸有人狠话不多的加藤虎之助在侧,手按剑柄三言两语便吓得“来客”们俯首听命不敢造次。 一番详谈,方知面前这两人,分别叫做“冈本二郎右卫门”和“折本孙六”,乃是近畿附近行商的人,数月前将仓库和布匹、棉麻等材料提供给京都制衣匠“桔梗屋”使用,当时未收取现金而是记了账目。 结果到了交割之时,那“桔梗屋”却声称在一笔大生意当中,被平手家坑害,资金难以周转,无法支付欠款。 “冈本二郎右卫门”和“折本孙六”只是无甚权势的底层小民而已,听闻事情跟平手家有关,也不敢妄想有人主持公道,只能自认倒霉,在街边随意寻了馆子,喝闷酒发泄。 那经营小酒肆的孤女寡母作为旁证,复述了年轻商人们持续不绝的抱怨声,可以作为旁证。 听到这加藤虎之助若有所思,眼光闪烁,喜怒不形于色。 而铃木秀元却是醉意全消,皱眉头疼不已。 原本只是喝多了酒意气风发,忽如其来的念头想要“惩恶扬善”,可没想到事情真到自己面前,恰好是自己正要负责巡查的问题! 要说有人在采购过程中欺压商贾,吞没公款……这种事情以往在平手家并不多见,但也绝对存在。可是以往顶多听说有人捞个一二十贯的油水,今日是八百贯货款只给了二百贯,另外六百贯下落不明…… 六百贯,等于铜钱六十万文,大约可折合为黄金三斤,在近畿地区能购买玄米一千石,供养一百多口人整年衣食。 一次拿这么多的,可想而知肯定是手眼通天的大鳄,搞不好能与刑部大人攀上亲戚,岂可认真追查啊? 但事情已经到了跟前,若是不查,日后暴露,一样吃不了好果子。 只能怪自己被旧日同僚捧得飘飘然,又多灌了几杯黄汤,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居然胆敢幻想微服探案的剧情了…… 铃木秀元愣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外人看来便是冷着脸不说话,吓得那两商人战战兢兢,以为要被灭口,经营酒馆的母女更是相拥而泣。 加藤虎之助见状自作主张,命人将当事人和见证人全面带下去妥善看管。而后向铃木秀元进言道:“大人莫非担心事情背后涉及什么贵人,因而瞻前顾后?” 领木秀元被说中心思顿时脸红窘迫不已:“我……我岂是这么没有胆子的人?当然……当然多少……当然多少有点害怕,但我犹豫绝不仅仅因为害怕,更多……” “好了好了……我还不了解您吗?”加藤虎之助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叹了气,又道:“其实大可放心,这里面估计不会有什么贵人掺合。” “噢噢!那就是说,我可以趁机会大出风头,惩治一下作恶的奉行?”铃木秀元顿时眉开眼笑,然后又茫然不解:“但是为什么呢?你怎么知道不会有大人物……” “很简单。”加藤虎之助指了指西南的方向,笃定道:“咱们主公平手刑部大人,生财有道,又爱惜羽毛。若是他老人家身边的人物要求财,自有更好的路子,怎么会用如此拙劣粗暴的途径呢?我有七成把握断定,这是有人狐假虎威,自作主张。” “那就好……”铃木秀元点了点头但又忽然连连摇头:“不对不对,只有七成把握,那就是说,还有三成可能性……” “世上哪有那么简单可以十成断定的事?”加藤虎之助对此嗤之以鼻:“您好歹也是战场上杀出来的人物,就没有这点胆量吗?” “我……”铃木秀元无言以对,只能表示赞同:“你说得对,若是战场上这么胆小,还当什么武士呢?这事果然要管。” 他话音落地,加藤虎之助不发一言,缓慢但又坚定地点了点头,心想那两商人可能是故意布局的事情,就先不提了,免得这个上司脑子用不过来…… 五十四章 少主的判断 铃木秀元一介粗人,哪里懂什么刑讯侦缉的手段,仅仅是顺藤摸瓜地逐渐找人问询罢了。然而他所要对付的人也不是什么狡兔三窟的窃国大盗,亦只不过是见钱眼开的裙带贵戚而已,就这么简单的追查了一两天,该知道的就都差不多知道了。 至少表面上如此。 让人欣慰的是,其中并未涉及到平手刑部大人的任何亲属。然而,“剧情”中却出现多位重臣的名字,都是轻易得罪不起的。 这把铃木秀元吓得不轻,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左思右想之后,干脆说自己耐不住天寒地冻,害了重病,闭门不见客,打算不了了之。 他身边的加藤虎之助倒是颇有初生牛犊之气,认为此时“前进一步或许有腾达的机会,后退示弱反而更可能获罪”。表面上,装作茫然混沌束手无策,实则不动声色地准备好了书面材料,找准了机会突然行动,直接递到平手义光面前呈阅。 话说平手义光,现在正是励精图治体力充沛的阶段,毫不犹豫地接过那写了十几页的状纸,而后既怒且惊,下定决心要整治。 加藤虎之助欢呼雀跃,自以为能从此靠上大树,同二代目结下并肩作战的缘法,却被冷静地告知接下来不要声张,耐心等候即可。 只得忐忑不安心怀遗憾地回去了。 数日后时至新春,平手义光大宴宾客,请了朝廷、幕府与远近寺社商贾的要人一道聚集,共庆佳节。随后又极力邀约几位重臣携着亲友到宅邸深处交流感情。 私宴之上,酒过三巡,侍立一旁伺候的某个小姓,忽然哭泣下拜说有冤情要“主持公道”,想要少主帮忙“救救我舅伯这个无辜之人”。 平手义光神色不悦,问是何事。 众目睽睽之下,那小姓声称要检举铃木秀元这位调查军务的“钦差”,说他凭着特殊身份,到处无事生非,胡乱抓人,还从中勒索取利,欺男霸女,简直人神共愤,现在虽然遭到报应生了重病,依然毫不思悔改。 话说得情真意切,声泪俱下,几位重臣的家眷当即忍不住窃窃私语,暗地表示同情。 倒是河田长亲、本多正信、小西行长三人皆不敢轻易发言。 河田长亲皱眉神色严峻,本多正信低头若有所思,小西行长脸上则是跃跃欲试。 思索片刻之后,平手义光询问有无此事。表现得仿佛一无所知一样。 河田长亲理直气壮地推言不知:“鄙人今日忙于与朝廷、幕府、各地大名、僧侣会面,再无闲暇关注旁余的事情。” 小西行长义正辞严地说:“只知实有铃木秀元此人,从岸和田城至此办什么公务,具体做了什么却不得而知。” 本多正信则是思索了一会儿,缓缓道:“我似乎见到此人近来在京都四处抓人问询,至于究竟是否滥用权职可就不敢……” 话没说完,平手义光不知缘何勃然大怒,拍案命令说:“岂有人敢如此无礼?不管身患什么恶疾,也要马上拉出来对质!” 当即派了人前去“邀请”。 须臾铃木秀元带到,浑身上下却是全无半点病态。 见之平手义光越发恼火,怒斥道:“如何敢装病敷衍公事?若不能给个让我满意的答复,当即斩首!” 铃木秀元一路被强行拖过来,早已两股战战,汗流浃背,此刻一惊吓,更是涕泪交加,屁滚尿流,连连磕头哭道:“属下该死,属下该死!不是有意装病耽误敷衍,实在是调查军务之时,发现了许多了不得的事情,迫不得已想出这个避祸的歪点子……” 闻言平手义光更气愤了,破口大骂,命从实招来。 铃木秀元畏缩惶恐,作嗫嚅不敢言状。 接着平手义光按剑而起,以手压柄,杀气腾腾。 铃木秀元进退维谷,万般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交待说:“有个以质量为由头,吞没商家尾款的奉行,据说是虎哉宗乙大师介绍来的师弟;后面又有自称河田长亲大人族叔的不明人物,招摇撞骗自称手段通天,可是只收钱不办事;还牵扯到山城国地头强迫村民补交赋税,传言身后支持的人是……” 说到这在场的部分人神色开始不太对劲。 “岂有此理!这显然都是胡说八道,无中生有!显然是有敌方的忍者乱波在造谣生事,血口喷人!”平手义光面色铁青,拍案打断,青筋直冒,大喝道:“外面居然有人如此污蔑中伤我家的重臣?一定要好好查清楚,找出元凶,严惩不贷!” 河田长亲立即下拜道:“属下言行不慎,以至于家门蒙羞,恳请姑且蛰居回避,待水落石出后再做处置。” 平手义光讶然道:“岂可因谣言而连累老臣?” 连忙伸手去扶。 只是河田长亲长跪不起,执意回避,平手义光只得应允了。 接着本多正信也慢悠悠地出列,从容道:“方才这位铃木殿所言,大概并非全然虚言。实不相瞒,舍弟本多正重,自因伤退隐之后无甚公务在身,便时常与商贾、僧侣、国人之类混在一起,出手也比往日阔绰许多……先前鄙人只是起疑而没有多想,如今看来,或许是利用身份,做了什么不轨之事啊!” 这一主动出首,大出意料,平手义光愣了一愣,苦笑道:“看来您也要自请赋闲回避啊!”接着目光一转,朝着小西行长欠身道:“那么调查此事的任务,姑且交给您,如何呢?” 小西行长心里早有准备,闻言面色顿时潮红一片,慨然出列道:“属下定会妥善处理此事!绝不至于任凭外人随意诬陷中伤我们平手家的重臣!然而……若是果真有一二害群之马肆意妄为,又该当如何,这可就……” 说到最后一句,他深深低下头去,遮掩住自己的表情。 “如果是那样的话,当然应该禀报父上大人,请他老人家定夺。”平手义光毫不犹豫作答,接着沉思了一会儿,又说:“小西大人千万不要有什么顾虑。你看这样如何,我身边有个侍者,唤作井伊虎松,才将将元服未久,却十分睿智勇敢,就让他同您一道彻查此事吧,万一有什么后果,便说都是我指示的即可。” “……”小西行长闻言一滞,不敢多想,果断表示:“一切都听少主吩咐。” 平手义光下意识学着父亲的姿态,捋了捋几乎不存在胡须的下巴,煞有介事点了点头,又道:“另外铃木秀元……毕竟事关重大,还不知所言真假,也姑且先安心休息一段时间吧。你身边可有什么前后都经历过的机灵人,能出来协助小西大人的?” “……啊?”铃木秀元被吓得不轻还没恢复过来,一时不懂话中意思,好半天才听明白,连忙说道:“有个尾张少年加藤虎之助与属下一道!方才所言,这位少年皆可作为见证!此人比我口舌好得多,或许能说明白……” “好了!”平手义光不让他废话,大手一挥:“就让这个加藤虎之助也参与进来!” 五十五章 父与子的试探 和泉国,岸和田城,经过多年发展,已经成为近畿沿海地区仅次于界町、石山,不逊尼崎、兵库的经济重镇。与其他市镇的区别在于,岸和田城下町并非日常民生的贸易为主,而是更接近于政治、军事方面的产业,以及达官贵人的奢侈物消费。 尤其是在平手汎秀取得石川合战胜利,彻底掌握了京都之后,放心大胆地把家眷都接到了此处,其余重臣也纷纷效仿,这更加促进了街道的繁华。 如今岸和田城除了内外三层曲轮之外,又在北和西两个方向增加了出丸,扩大了覆盖面积,与港口连成一片,能容纳更多人居住也更方便船只来往,并且还对城下町进行了整备,构建堀沟和墙垣来隔绝内外,设置役所来应对盗贼、火灾与疫病,秩序和规模都在进一步提升。 时值腊月,天寒地冻,本丸的御馆之中,采取了在墙壁夹层中放置火炉取暖的方式,既保证了效果又能有效避免烟尘,让平手家的一众幼童得以健康成长,唯一的缺点就是花费太大。 按照奉行的计算,主君一家过冬所用的柴火,足足相当于一千七百户普通民户的消费,可谓奢靡。 所幸的是,当地的文化人并不会有太多“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感慨,尽管这句唐诗他们都背得滚瓜烂熟。 于是咱们爱民如子慈悲为怀的平手刑部大人尚可心安理得地躺在温暖的和室,一边品尝刚煮好的年糕,一边阅读家书。 “……原本在诸位贤良家臣的辅佐下,京都诸般事务井井有条,孩儿不过是垂拱而已。至多需要出席一些场合,却不必为任何庶务而担忧……追查徇私舞弊之举,本是理所当然之事。不料竟然涉及诸位重臣的亲属,实在令我义光不知如何是好。除了恳请父亲大人出面决断之外,再无他想……” 平手汎秀将儿子的亲笔信细细看了一遍,甚至将关键字句念出声来,而后轻轻“噫”了一声,将信纸搁在身前小案几上,神情复杂地侧首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附近几个干活的侍女,完全不受影响,继续专注于本职工作,似乎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 但正在为平手汎秀倒茶的正室夫人阿犬却不免心生忧虑,皱了皱眉,伸手继续加水,佯作不经意道:“大人您会如何回复呢?虽然说武家男儿迟早要学会独当一面,但言千代丸——现在是义光了,他毕竟还是过于年幼,缺乏历练了吧?” 本来夫妻之间说话不需要这么客气的。 但织田信长的死,终究还是在感情层面上造成了很大影响。而且最近新纳侧室和庶子出生的频率也很让人不安,毕竟至今为止的嫡出子女,只有一根独苗呢。 面对稍显恭谨而生分的话,平手汎秀并没有太惊讶,也没有过于感到悲伤。隔阂客观存在,强行抹去是不可能的,只能让时间冲淡。 何况,在传统意义上的“武家政权”里面,正室夫人绝不仅仅是一个家庭成员,而是组织结构中十分微妙的一员,有时需要视之为一个特殊的部下,甚至是盟友。 比如有些不方面当面讲的话,就可以通过妇人的圈子来传递。 平手汎秀思索了一会儿,回答到:“其实这孩子一向外柔内刚,外圆内方,十分聪明,又很有主见,他要是真不知道怎么处理,反而不会求助于我。写了信过来,说明已经有了意图,只是想征得同意罢了。” 阿犬听到夸奖儿子的话十分高兴,嘴边挂了浅笑,但到后面又开始感到忧虑,“这样的话,请恕妾身愚钝不解。究竟那孩子有什么想法,难道不能在信里明说吗?” “其实也很明白了,只是不太好意思。”平手汎秀脸上出现一种诡谲的笑容,缓缓道:“或者说,他在意图试探我?” 闻言,阿犬双手一颤,茶壶落在地上,泼湿了一大片。 她立即惶恐跪下请罪:“妾身实在抱歉……” 其实,作为生出了嫡长子的正室夫人,真的不需要如此敏感,即便你的兄长成为了夫家的生死之敌,也不是不能处理的。 ——平手汎秀一时冲动想要这么说,但停在嘴边,只轻轻摆手,示意:“无妨无妨,让侍女好好收拾即可。” 阿犬垂着头地缓缓起身,双肩蜷缩得紧紧的。 平手汎秀假装没有看见这些,只是轻笑了一声,指着书信,以笑谑语气道:“看看这句话。‘原本在诸位贤良家臣的辅佐下,京都诸般事务井井有条,孩儿不过是垂拱而已。至多需要出席一些场合,却不必为任何庶务而担忧’……这么说,明显还是有些想法啊!倒也是我考虑不周了,只让河田、本多他们留在京都帮忙,确实有点不太对劲。是我当时太忙于别的事,以致忽略了义光的立场啊。” 听到这里阿犬多少明白了一点。好歹当了多年的主母,不至于一直是个不懂政治的怀春少女了。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或许是言千代丸……义光那孩子第一次离家这么远,感到孤单了呢。是否让他平日的伴当,都去那边一道任职,会更好呢?” “嗯……”平手汎秀闭着眼点了点头,慢条斯理道:“理论上是这样。但这小子,真不老实,居然拿言语试探我?那我也试探一下他好了。” 阿犬满含担忧的瞟了一眼,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敢多说一句。 接着平手汎秀也懒得到书房,直接唤来了当值的佑笔众,口述了一封信件命令寄到京都去。 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是“不管是何人涉及徇私舞弊之事,无论其以前立下何等功绩,只要查实确为主谋,此番一律严惩不贷。” 第二是“考虑你身边可用之人不足,除先前带去的井伊虎松之外,就让岩成小次郎、加藤孙六、平野权平、户田尊太郎等人立即支援吧,可自行量材录用。” 然后命人快马加鞭送去。 …… 七日后收到回信。 平手义光并不似父亲这么言简意赅,他洋洋洒洒情真意切写了很多,包括大量“惶恐”“斗胆”“请恕”之类的词汇,极尽表示姿态之低。 不过真正有用的仍然是一小段了。 “由小西行长殿负责调查,果然是河田长亲殿的叔父与本多正信殿的胞弟涉及了违法之事。但经由井伊虎松、和另一当事人加藤虎之助仔细分辨之后,可知那些人是狐假虎威,假借名目来谋利,河田长亲殿与本多正信殿二位,并未真正涉足其间。何况他们两位老臣素来是孩儿的榜样,岂敢谈什么严惩。另外您能派遣我以前的侍从们抵达京都协助,实在感激不尽。岩成小次郎出自名门,加藤孙六乃牺牲者之后,提拔任用亦合乎道理。然舍此二人之外,平野权平、户田尊太郎等人恐怕无以服众,只宜先担当孩儿的侍卫,日后积累功绩再行衡量不迟。” 读了回信,平手汎秀捋须笑道:“果然这么明显的试探,义光他是不会踩到陷阱的。毕竟是我的儿子啊!” 一旁的阿犬也十分高兴,趁着机会难得,提出应该早日让二代目与本愿寺家的纱织小姐正式确定夫妇关系,也让内外都能安心下来。 平手汎秀连连点头,认为确实有这个必要,承诺说:“让孩子在京都停留数月,出任朝廷、幕府的官位职役,打下公卿、寺社、艺人等等人脉基础,这是不得不做的事情。差不多半年时间,就可以让他回家了。” 阿犬如释重负地拍了拍胸口,舒了一口气,安心道:“这下子总算有了个说法,纱织大小姐再找妾身哭诉,总能安慰她一下了!对了,言千代丸和五德,希望没弄出什么不可遮掩的后果来……” “放心吧,这点数他肯定有!”平手汎秀哈哈大笑道。 一片其乐融融,尽享天伦的气氛当中,阿犬心中“如果孩子没有看透试探该怎么办”的担心自然永远不会公之于众了。 第五十六章 储君的部队 十六世纪的弊案毫无技术含量,又能随意使用酷刑逼供,很轻易就查得明白,找出了几个涉嫌不法行为的腐败分子出来,其中包括了河田长亲的族叔,本多正信的胞弟,虎哉宗乙的同门等等。 借着人心惶惶之时,他们或是彼此勾结,或是自作主张,与京都周边的国人众、寺社、商人联合,冒用平手家的名义狂妄行事,有的横征暴敛私自加税,有的设局侵占竞争对手的店铺和物资,有的立名目强夺底层僧侣、神官的财产。 河田长亲、本多正信、虎哉宗乙等人是否知道内情,乃至是否涉足不法行为,这事就很难说清了。 总之平手义光收到小西行长回报时,先是表示为难,没过多久就十分果断决定:“诸位大人一定都是收到蒙蔽,否则绝不可能纵容亲属胡作非为的。” 小西行长听了这话不知道什么感受,大概既有点失望又有点安心才是。 然后按照惯例,河田、本多两人为了避讳不得不再三申请停职反省,此举遭到了平手汎秀的强烈训斥,和平手义光的极力安慰。 一代目和二代目的态度区别之大,耐人寻味。 最终诸位重臣的亲朋好友们,施以了撤职,罚俸,观察后效的处理,没有大动干戈。其中河田长亲的族叔,完全是拉虎皮的掮客,压根就没有在平手家领俸禄,更只警告威胁一番,命人监视起来了事。 至于涉事的其他小卒,比如西冈地区国人众神足氏、洛北湖町商人西城氏、妙心寺盛龙院僧人等等,这些直接动手,引发民愤的,则是被除以严惩,斩首,除名,没收家产,赔偿受害者,一气呵成。 然后平手义光顺势做出了“物归原主”的指示,从不知哪来的一大箩筐故纸堆里,找到资料,证明山城的许多地产,原本都属于藤原家的公卿百官们,后来在乱世才被各地豪强篡取瓜分,现在理应恢复旧有秩序。 很显然,那些自称“无法亲自监督地产,委托平手氏代管,惟愿每载领取禄米”的公卿,他们的地产会优先得到“归还”。 相比起一向的“仁政”,京都地头蛇们受到的待遇似乎可谓严苛。但由于拍到了朝廷的马屁,反而令平手义光名声大好。 小西行长作为重臣,主持了这一系列复杂事务,并且贯彻了二代目的意志,致力于山城一国的推到重建。 他俨然成为少主的亲信。 刑部大人侧室之侄,视若半子,公认关系户的井伊虎松,以及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尾张少年加藤虎之助,两个半大小子负责的抓捕。 涉案的国人、商贾、僧侣皆非善类,其中不乏拥众百十人的豪强。但此二人来势汹汹,杀气腾腾,只凭一纸文书,带二三随从,便敢于上门逮人,而且一路之上软硬不吃,无人能挡。曾有不服者收买死士七人,当街行凶,却被这两个少年武士反过来格杀当场。 好事者曰“一双乳虎”。 似乎他们也将与储君结下难得的缘分。 同时,平手义光旧日伴当,岩成小次郎、加藤孙六、平野权平、户田尊太郎等人受命来到京都奉公,似乎默许了他自立门户的权限。 新任幕府执权的细川藤孝隐晦表达了希望其子进入这个班列的愿望,但未获回应。这可能是因为平手汎秀觉得那么做太过张扬了。 因此细川藤孝感到相当郁结。他被扶上幕府执权之位时还曾十分激动,后来才渐渐体会到,这个敏感身份的尴尬之处,远不及以往占着文坛领袖地位,可以在卖主和沽名之中左右逢源,见机行事。现在坐视幕府权威不断衰败就等于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但更不可以展示出任何复兴幕府的意图,那简直是自寻死路。 平手义光对于组建自身班底的事情,表现得格外谨慎,仅仅让岩成友通之子岩成小次郎、加藤教明之子加藤孙六成为传递消息的侍官,平野权平、户田尊太郎等则只是任命为卫兵的组头而已。 有任何问题依然派人去征求河田长亲、本多正信的意见。并且对小字辈们提出“应对前辈视之为师长,不可以同僚自居”的要求。 二人推辞说“此时不便出面任职”,平手义光却称“纵然不便任职,作为顾问仍是无可指摘的”,坚持要尊重老臣的看法。 三五次推来推去,河田长亲碍不过面子,草草在庙里反省了三天,就低调的复出,继续接过外交仪程方面的工作。但本多正信倒像是真的 如此相互恭谦礼让,高风亮节的场面,不知道远在和泉国岸和田城的平手汎秀是否能看到呢? 众人相信咱们刑部大人神机妙算,未出楼阁仍可料知天下大事,只要他老人家想看到,就一定能看到。 …… 这段时间之内,居住在御所的足利义昭日复一日越来越颓唐消沉,神志不清了,每天从早到晚除了服食“神药”之外,再无他念,以至于穿衣吃饭都渐渐不能自理,时常有把汤泼到胸口,袍子左右穿反之类令人哭笑不得的举止,更不要说处理公务,签署文件了。 但他毕竟还是好好活着,这样就够了。在整个室町时代,将军被排除在权力中心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在细川藤孝这个执权的代表下,更重要的是,在忠勇有加、智计过人的从五位上中务大丞平手义光“协助”之下,幕府成功处理了引发人民不满的弊案,随后又集中力量,准备征讨大逆不道的伊势国北畠家。 说起这北畠家当真可恶,明明受到乱党织田的不断迫害,却不敢明着反抗,一味屈辱求和,也就罢了,后来承蒙平手氏上承天时,下应民心,讨贼安民,击败织田,这北畠具教便仗着自己是堂堂三位中纳言的高官,厚颜无耻地抢胜利果实,乃至于与真正劳苦功高的小西行长产生矛盾,然后竟敢殴打对方,事后还拒不认错道歉,可谓目无法纪,肆意妄为了。 当时平手汎秀就取得朝廷和幕府的同意,下了“年后加以讨伐”的决定。 几个月来北畠具教一直贼心不死地试图蒙混过关,说什么“酒后失态,非有恶意”之类狡辩的话。可是一旦让他来京都当面谢罪,就坚决不肯。明显是没有认识到自己的严重错误。 那么只有刀剑和伤痛能让他反省了,于是此战势在必行。 平手汎秀将会带着自家的旗本大军,以及纪伊、大和、河内诸地的征召兵。 坐镇京都,“协助”幕府行事的平手义光,则是向摄津荒木村重、近江京极高吉、若狭武田元明、东海德川家康,以及最重要的——美浓织田信忠,发送了出兵的要求。 当然也少不了他在京都组建的直属人马。 以井伊虎松、加藤虎之助为左右手,岩成小次郎、加藤孙六为将领,平野权平、户田尊太郎为亲卫,尾张原从、家臣子嗣、恩养孤幼为兵丁,设立了一千人的军队。 这将是平手义光真正意义上的初阵。 第五十七章 新时代的立场 元龟八年(1574)的二月初十,近畿地区已经全部解冻,平手汎秀带领一万二千人的部队从和泉出发,打算前往讨伐伊势的北畠具教。 附近大名纷纷起兵响应,赢粮景从。 美浓织田氏,在得到了粮草资助的承诺之后,派遣平手汎秀之婿佐佐秀成,领六千兵自岐阜城支援。 东海德川氏,令本多忠胜将兵三千五百人,取道长岛,直入北伊势,充任前锋。 北近江京极高吉,若狭武田元明,合计六千七百人,提前到达京都。他们与细川藤孝所率领的幕府军二千人,名义上护卫着公方大人,实则归于平手义光的指挥序列。 军中还包括平手家储君新建立的一千名亲兵,以及山城国众三千。 摄津荒木村重由于路途遥远,财政状态不佳,象征性拿出一千人以示态度。因为同样的原因,四国诸从属势力总计也只被要求一千四百人的联军。越前的朝仓景健、竹中重治拼凑了二千联军声称参战,只是距离更远,行程较迟。 乃至于卷入“藏匿逃犯”事件的泷川一益、中川嘉俊也都获准得到“戴罪立功”的机会。前者自称可以利用人脉调略北伊势,后者则是耿直地请求直接参与作战。 另一个方向上,平手秀益领大和兵四千,岩成友通领河内兵三千,中村一氏领南纪伊兵四千(名义上是畠山高政的旗号),共计超过万人,集于甲贺,协同三云成持的三千部队,向伊贺国人众提出通行的要求,俨然有种“假道伐虢”的势态。 伊势国司北畠具教反复谋求和平不成,也只能被迫动员军队抵抗了。 他在伊势南部数郡毕竟具有无可争议的正统性,统治根基尚在,很快组织起一支高达一万三千人的军势。 但北伊势诸地的情况可就不尽如人意了。 这片地域本就十分混乱,豪族林立,在北畠和织田两大势力之间数次易主,还深刻受到长岛一向宗的影响,绝非任何人可以只手遮天的地方。 北畠具教以国司的名义发布动员令,到了北伊势八郡,却只引起了极大的混乱。 固然也有细野藤敦、云林院佑基等人抱着“唇亡齿寒”的想法,响应了号召,但他们还没引来讨伐大军,却已经陷入邻居们的汪洋大海之中。 安浓郡有力国人一向跟织田家关系不错,又从暗地知道了“织田信孝与平手义光乃是总角之交”的消息,于是他公开表示,前几年已经达成了织田氏继承北伊势的协议,虽然被战乱打破,但现在理应继续履行,恳请织田信孝过来实行统治。 铃鹿郡的关盛信,通过蒲生家的关系,联系了竹中重治,也积极展开了“拨乱反正”的工作,表示情愿降伏称臣,还能帮忙安抚同郡其他势力,带头调转枪口进攻北畠家也毫无问题。 三重郡的赤堀氏、安芸郡的稻生氏,大概是以前与泷川一益相处得很和睦,果断接受了他的调略,以迎接王师的名义大肆攻击附近有旧恶旧怨的势力。桑明郡的伊藤氏本来也要入伙,可不知怎么得罪了长岛的愿证寺,一夜之间被僧兵攻灭。 总之北伊势是全部陷入了混乱。 北畠具教只能固守在南伊势的大河内城,无法得到支援。 佐佐秀成和本多忠胜挥师进入的时候,基本没有遇到成型的阻拦,少量负隅顽抗的稍微集中兵力一下子就打掉了,毫无任何挑战。 规模普遍不足五百,而且装备杂乱,缺乏训练,士气也很低下又看不到前景的部队,在十倍以上的数量面前,没什么还手之力。何况讨伐军还有很多带路党可用的。往往是几个冲在最前的死硬派一倒地,剩下的一哄而散,或逃或降。 平手义光拔军到达,北伊势八郡基本见不到敌人,只剩三座城砦仍在抵抗,倒是有一大堆迫不及待过来请功的墙头草,为了争夺战利品不断打嘴皮子官司,期望得到平手家的支持。 而且大部分都是粗鄙不文,充满市井俗气的底层小领主,溜须拍马的手法十分简单粗暴,并不让人愉悦,目的性过于强烈,反而颇难以忍受。 尤其与京都人相比。 人家公卿、高僧和茶人,那说话如同和风细雨,润物无声,不着一词又能挠到痒处,才叫高明啊。 被扰得不胜其烦之后,借口“依旧有敌人未能清除”,平手义光将注意力集中于尚未攻克的三座城砦上。 分别叫做“柿城”,“大木”和“柚井城”,听名字就很没有派头,规模也都不大,全是简单的土木结构,没有任何石制的墙壁,守军加起来可能还不到一千。唯一坚守的原因就是攻方既没有大型火器也缺乏强攻的斗志而已。 然则,尽管只是小场面,第一次独当一面的平手义光仍然严阵以待,十分重视。 首先他大张旗鼓地来到柿城,准备展开攻击。结果,城主的亲戚佐藤又三郎见外面几万人连绵不绝,觉得毫无希望,心生异志,纠结同党砍了城主,主动献城。 平手义光顿觉失落,但也因进展顺利而高兴,将其安抚一番。移师来到大木城,并且架设了两门大筒。 结果第一次试射,正好绕过城墙,打到城中主馆的屋檐。城主大木安仁是个缺见识的乡下人,从未见此神威,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爬出来投降。 全过程中,只有一个杂役被断掉的梁柱砸瘸了腿,没有形成其他死伤。 于是平手义光继续前往柚井城。 此城虽小但地处丘陵,大筒难以直射,城主西村要人颇有武勇,攻方以密密麻麻的弓手、铁炮掩护,打算强攻叩开城门,尚未得遂,忽然传出城主绝望切腹自尽的消息,守军顷刻崩溃,或降或殉死。 三日下三城,平手义光广受赞誉,被周围的无耻好事者吹捧为“攻城上手”,“攻城名人”,乃至“攻略之神”。 但他可是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又花了几日,等候补给,安抚人心,平手义光带着二三万人的联军南下,见北畠具教的大河内城。 此城依山傍水,四周各有天险,建得威武雄壮,共有曲轮七座,箭橹、矢仓数十,互成犄角掩护之势,内设守兵过万,有剑豪北畠具教亲自领兵。 见之平手义光感慨:“这才是武家男儿大展身手之处。” 可惜就在同日,他老爹也领着二万余人到达,理所当然接过了指挥权。 二代目的初次大冒险到此结束。 父子见面,平手汎秀笑曰“攻城名人”之事,义光不以为荣反而颇觉羞耻,直说“并非我军作战得力,实在是敌方过于弱小。” 接着又问:“秀益殿他们借道伊贺国之事如何?” 汎秀答道:“不出我意料,伊贺那帮自称‘上忍’的法外之徒产生了矛盾,藤林长门愿意与我合作,百地丹波却坚决不肯,恐怕还要多费一番周折。既要尽力压制灭除百地丹波这等无法无天的匪类,又不可过分刺激藤林长门这样有所动摇的绥靖派,恐怕需要写智慧。” 闻言平手义光叹道:“伊贺虽小,但不乏百地丹波、藤林长门这等豪杰妙人,与之斗智斗勇岂不也是人间大乐吗?不像伊势这边,尽管土地肥沃,商贸发达,国人地侍却尽是土鸡瓦犬一般,让人提不起兴致……” 听了这话,平手汎秀心里真是五味陈杂,半开玩笑半正经道:“你老爹奋斗数十年,不就是为了让后辈可以处在以强敌弱,以众击寡的立场吗?当年稻生、萱津、桶狭间九死一生,若非家臣忠义勇猛,我又有些运气,岂能活至今日?饶是如此也留下身上多处创伤。” “是孩儿矫情了。”平手义光立刻表示反省:“我明白了!接下去我家恐怕会一直面临以强敌弱,以众击寡的局面。但这种局面,也未必就容易处理。” 第五十八章 围城演习 “围城之道,终究还是应取正兵,而非诡道。诡道在优势不够大的情况下,难免不得不使用,但以正道取胜,才更利于日后的施展。”平手汎秀是如此说的,然后给孩子演示了一番。 四万五千大军,聚集在大河内二川一山,后面将数以万石记的军粮源源不断运送过来,做好经年累月长期围困的物质准备,沿途河内、大和、山城、南近江各处设定了十个作为中转点的兵站,组成纵横交替的网络。两个相邻据点之间,距离以不超过三百町(30公里)为标准,保证小股的部队可以朝发夕至。 每个兵站配置包括院墙和哨塔在内的土木工事和两百至三百名守兵,保证一般的盗贼无法接近,面临大股部队进攻也能稍作坚持。内部主要空间是仓库,堆放粮食和武具。其次也安排了接收伤员和招待过路友军的场所。在条件允许的地段,还建有附属的牲畜栏,紧急情况下可供换乘。 各地大名为了便于作战往往也要指点一些临时性的集散地,但像这样重新修筑永久性的兵站作中转的例子则还不太多。 平安、镰仓时代曾搞过官驿但因为经济原因无法维持,后来近畿地区的陆上物资流通主要被各地商人掌握,宿场代替了驿馆,而宿场的存在又多半依赖于当地的寺社或者豪强势力。大名要远征,往往也必须委托商家来承包后勤才行。平手汎秀并未对近畿商人采取强制性措施,只是暗中扶植界町商人与他们对抗,然后建立官方物流渠道来取代之。 由于缺乏足够可用官僚,完全建立一支后勤队伍是不可能的,兵站的日常维护和防卫,仍然不得不有相当一部分,要由各处的在地武士承担。这样虽然减弱了控制力,提高了风险,但能显著降低管理成本,而且只要账本保持清晰,就不用担心任何猫腻。 这个战乱时代,还不需要讲究人道主义,所以在兵站管理法度之中,有意的“贪墨军粮”与无意的“失职引发火灾烧毁军粮”是同罪的,不存在什么“火龙烧仓”的问题。同时“漂没”和“耗献”之类的,不论数量多少,也是全额由经手人自己贴钱补上。甚至中途被盗贼抢了,也要求负责运送的人尽数赔偿。 看上去似乎很不讲人情,但依然是国人众趋之若鹜,十分乐意承担的,毕竟可以抵扣赋税徭役嘛!冒一点风险,也比上战场拼命,或者是交出大半收入要强,而且还能以“维持兵站”为由,获得更多的“带刀状”额度。总之以现今集权度之低,暂时还不用过于担忧腐败问题。 借着攻打伊势的机会,平手汎秀在近畿建立了类似“传马制”的封建兵站体系,虽然还不太成熟但会随着检地、刀狩和士农分离的进程而不断优化。 而在前线,则是各种攻城手段的试验田。 十二门大筒被分为六个组,自行选择地点与射击策略,向城内发射炮弹,不求起到什么奇效,只希望积累经验,反正时间有的是。 扶桑的地理情况很复杂,筑城风格也是因地制宜别具一格,怎么使用大型火器才能最有效摧毁建筑,又怎么才能更高效率杀伤守军,然后又该如何配合本方的突击队或者攻城器械,有这些问题尚需研究,正好逐一尝试。 大河内城西和北两面临川,于是平手汎秀命人在河流交汇处阻断水流,建筑堤坝和桥梁,以作为进攻堡垒使用。这样当然会引来城中的远程打击,所以同时派遣大批弓手和铁炮手部队进行压制和反击。 如何在占领区进行土木建设也是一门学问。普通工商从业者显然难以适应刀光剑影鲜血四溢的环境,士兵们又不具备专业技巧,武田家曾以金山矿工为根基组成专门挖坑筑台的常备部队,这一点很值得学习。 那么除了拦河建堤之外,在城墙另外两个方向,进行地道挖掘和城门爆破的尝试,也是很有必要的。顺带着在山间探查水脉,看看有没有办法断绝城里的井水供应,或者下一点毒药什么的。 同时也不能忘了传统工具。 由于扶桑多山,大型器械难以四处运输,到了战场临时组装又太过于麻烦,几百年来攻城器械的技术可谓不进反退,懂得其中技巧的人并不多。 幸好也不是什么高深到研究不出来的科技,云梯、井阑、冲车的运行机制还是挺好理解的,集中匠人和材料,慢工出细活,迟早能拿出一点东西的。 只有大型弩这个创意找不到人敢接活,连小型的都没多少人了解,可能是对工艺精细度和材料强度要求过高,也可能是扶桑缺乏用弩的传统。好在火器的研究已经有一定进展,各种口径的铁炮可以适用各种环境。 倒是有西国匠人,自称从明国那里了解到投石机的制作方法,还弄出了样品,可以将五斤左右的东西扔到二百多步远。这个重量的石块已经能对城墙造成相当严重的打击,也可以发射焙烙玉,瞄准城内木制结构,引发火灾。不过反复比对之后,感觉最好用的,还是直接抛入小动物的尸体。 约半个月之后,在藤林长门的配合之下,伊贺地区的工作顺利完成,百地丹波做出退让,撤出了两座据点的人马允许大军过境。于是平手秀益、岩成友通、中村一氏与三云成持的部队也到达大河内城。 总人数达到六万,后勤支应队伍更加庞大。 无数车队川流不息,为士兵提供各项补给,同时平手家派出了相当多的旗本军四处巡视来维护秩序。 各种工程的背后,是源源不绝运到前线的材料,以及数以万计的雇员,每日超过千贯的耗费。 光是处理将士的排泄物就有三百个领着二十文日薪的临时工日夜不停辛苦劳作。 各种攻城手段的尝试,有的对城墙造成了一定伤害,有的没什么成果,甚至有的弄伤了自己人。其他士兵则是不间断地朝着墙上用弓箭和铁炮射击,毫不担心箭矢,弹丸和火药的消费问题。 平手汎秀并未太过关心实际造成的打击,也几乎没有安排发起过集中兵力的强攻,而是很有耐心的安居阵中,每天阅览各处呈上来的报告,然后做出简短的批复回应。 就好像花的钱不是他出的似的。 当然严格来说确实这么讲也行,与织田作战之时平手汎秀一度处于赤字,但事后商人们可是争着跑过来哭着喊着求送钱。 不过毕竟也是钱啊,干点别的什么不好呢? 这段时间城内已经派出两次使者提出议和请求了,显然抵抗意志不是很高——不如说本来就是被迫造反的,全部都被一言驳回了:到这个阶段,大张旗鼓如此,只能接受投降,不能接受议和。 有人建议说守军既然情况不妙我们不如猛攻,平手汎秀一直摇着头轻笑,表示时机还不够成熟。 但他心里的不成熟,却不是说夺不下城来,而是认为“演习”的效果还没有达到。 至于花费的钱财那本来也是目的的一环,就是要在近畿群豪面前“炫富”一番。 第五十九章 伊势割取 元龟七年(1574)正月到四月,平手汎秀调集了内外总计七万的大军,于伊势国大河内城,围困北田具教,连续三月。 期间光是人吃马嚼,便有十万石军粮之巨。所用箭矢,共计六十万发,大小弹丸,发射十七万枚,其余挖土筑台之类土木工程,云梯井阑等器械打造,营地的建设,秩序的维护,数千名伤病员的安置……此类零零总总,加起来怕不是得有四五十万贯之巨。 此战守军背靠天险,墙垣坚固,兵力和补给也都比较充足,平手汎秀又不肯发动蚁附强攻,按说必须长围久困才行,三个月不至于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成果。 但平手汎秀如此不计成本的大手笔投入,却是打破了时人的常规认知。 以战国时代的技术来讲,依山傍水而建立的石制防御建筑似乎是很难破坏的,然而在大筒与投石机几十天的齐射之下,大河内城外墙各处出现了两处明显的塌陷,以及多出裂痕。尽管攻方并未立即展开突击,而是留给守军补修的余地,但造成的心理压力是可想而知的。 除此之外,在井阑和土台上的弓手、铁炮手们,一直持续不断地射击,也给城内士兵造成了相当大的杀伤。守军的物资却是有限的,到后面只能蜷缩在箭橹和矢仓里面,依靠狭小的射击孔零星反抗,完全不敢登上城墙对射。 北田具教也尝试过出城偷袭,试图摧毁器械,但在严密的防御之下,三次行动都被打回,白白损兵折将,然后就没想法了。 以前关东上杉十万人围小田原,或者是九州大友八万人围今山,那都是发动大量农兵,组成鱼龙混杂、层次不齐的乌合之众,徒居数量优势,质量是不合格的。 而这次平手汎秀调动的七万人,却是以每万石二百至四百人的标准征召,保证选取的都是精锐力量,而且对农业生产影响也不甚大。加之还有自家旗本作为骨干时时在营地之间巡视,风气与前人大是不同。 这数月之内,列国的大名自然也没歇着,九州、西国诸多势力,战个不休,自不必说。关东的武田、上杉、北条却罕见的达成全面休战,联名谴责了平手汎秀“挟制蒙蔽了朝廷与幕府,无故寻衅攻打名门北畠氏”的恶劣行为。 山科言经、里村绍巴、朝山日乘等人隐晦地转达了这个意思。 然而平手汎秀视之如耳边风,听闻此事,当即命人写了回复说:“尔等身为堂堂武士,若对鄙人心怀不满,不妨拔剑来战。既不敢战,又有何面目置喙?徒逞唇舌之利,岂非贻笑大方?” 不知道那三个人收到回信会是什么心情,反正呢,接下来依然只是嘴炮,没有一兵一卒来到近畿。 此举可谓大异于平手汎秀往日作风。 人们对于此次兴师动众讨伐北畠家的原因十分不解,说到底,矛盾根源其实只是言语上的小冲突引起的罢了。 北畠具教自居高门,言行傲然,瞧不上平手家商人出身的家臣,这算得了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吗? 市井之间阴谋论的留言很多,有人说是以往就有旧怨,有人说是看中了北畠家的女子却被拒绝因而恼羞成怒,也有人说是北畠具教无意撞破了什么阴谋奸情的……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唯一公认的是,在这架势下,北畠家是吃定了药丸。 到四月,终于,大河内城最西侧支城坂内城的守将,名曰坂内具義之人,承受不了压力,得到保住性命的承诺后,举起白旗投降。 守军失去了重要一角。 紧接着没多少天,北侧支城松坂城,也宣告放弃抵抗。 平手家的市川冈信作为代表,与织田家的佐佐秀成一道前往受降并接收城池物资。 孰料这竟然是诈降之计。 守军先送了将领的家小妇孺作为人质,并且让半数部队放下武器出城,瓦解了攻方的警惕。接着却不顾人质安危,忽然派了精兵发起猛烈的冲锋。 仓促间,年轻的近习众市川冈信尚未反应过来就遭斩杀,佐佐秀成肩膀、大腿连中两刀被亲卫拼死救出,但佐佐家宿将前野小兵卫、坂本昌太郎等数人,却浴血奋战而死。 场面一度极为混乱,幸好驻扎在旁边的本多忠胜机敏过人,及时增援,身先士卒,力战二将,才阻止了进一步损失。 审讯得知,松板城内的粮仓被投石车发射的焙烙击中而起火,守军无法坚持,又不愿投降,才发动了如此的决死作战。 事后统计伤亡,织田军战损高达二千,包括了多名将领。大将佐佐秀成身受重伤要卧床半年。 见到女婿的遭遇,平手汎秀勃然大怒,命令将此城先前所献的人质尽数斩杀,然后放火焚烧,摧毁此城。 数百人被就地处决,一时鬼哭狼嚎,悲惨凄烈。 负责居中联络的当地西莲寺,被认为有伙同敌方使诈嫌疑,遭受严苛的刑讯调查,得到证词后好几个高僧掉了脑袋,到底是不是屈打成招不太好说。。 当然,对方违背诺言在先,在这个时代看来,进行报复完全是合情合理的,没什么可以诟病。只是由平手刑部大人这个仁君做出来,令人颇为诧异。 到了五月份,大河内城的北畠具教终于撑不住,派人写信表示:只要能保住苗字和家业,愿意以任何指定方式表达歉意,无论是向谁下跪磕头,牵马提鞋都行。 对此平手汎秀只是冷笑:“当初挥师而来,确实只为了看到北畠家的诚意而已。但现在泱泱大军,所费奢靡,又产生颇多死伤,阁下居然还想妄图保住家业?” 二十日之后,北畠具教又改口,称只想保住家名,情愿下野,求一块养老地即可。 见信平手汎秀笑而不语,对左右说:“诸位皆知,北畠氏在伊势南半国根基深厚,此时虽说是下野,然日后一旦有变,恐怕仍然可以谋图起复吧!” 于是依旧严词拒绝。 然后,从这时起,山科言经、细川藤孝、虎哉宗乙、畠山高政、京极高吉、武田元明、津田宗及……等等一大票人,陆续地来求情。 他们并非受到北畠家委托,而是认为如此名门的苗字不该断绝。 平手旗下的附属势力乃至家臣们之中,也有不少人表达类似想法。 众人先后跪在门前恳求,平手汎秀才高抬贵手,提出:“让北畠具教自刃谢罪,他的儿子可以继续十万石领地作为家业。” 以此为条件进行了沟通。 北畠具教表示同意。 但他儿子北畠具房却写来血书:“宁舍十万石田产,保住家父之命!” 不知道这小子是真孝顺,还是聪明。 话说北畠具教是著名剑豪,武艺超绝,精通礼法,气质脱俗,完全是标准的传统武士楷模,恨得人心。而北畠具房生得极为肥胖,连马都骑不了,只有文治手段,武功差得远了,素来被人耻笑。 真要执行了平手汎秀的条件,老子死了儿子却苟活,那伊势北畠家的凝聚力也就不存在了。 可惜没有成功。 由于北畠家意见不统一,双方再次进行交涉。 这期间城外的部队依然在持续施加着压力,不过除了平手家的直属军之外,各附属势力的斗志都开始自上而下的滑落。 可能是生出“兔死狐悲”的感受。 又经过一番波折,平手汎秀最终还是大发“善心”,接受了“北畠一门下野,到京都受到监控,伊势另立新主”的议和条件。 最终于六月初五这天,执行协议。 有了“诈降”之事,攻方军队自然是全神贯注,不会再允许出现什么变故。守军也没余力再玩把戏,老老实实缴械献城。 据粗略统计,大河内城及周边三大支城之内,半年以来共有六千人阵亡,其中直接被箭矢或火器打死的,只有三成,剩下都是伤势恶化或突发疾病的,城内士兵们疲于奔命,连尸体都处理不完,很多直接放在地上堆着,也难怪无法坚守下去。 北畠具教一门,将会被“护送”到京都,跟六角义贤、六角义治他们“幽居”在一处。都是下野的大名,正好一起享“清福”。 而伊势这边分封诸将。 首先给织田(神户)信孝划了两个郡,虽然这小子没功劳,毕竟有不少国人豪族是以这么名目才“拨乱反正”的。 然后有“包庇乱党”嫌疑的泷川一益这半年来呆着姑且还算老实,虽未彻底洗清嫌疑,也安置了二郡之地,以示鼓励。 同时跟他打对台官司的中川嘉俊自然也不予追究了,由于态度极好,领地翻倍,遣到北伊势三郡。 如此一来,南近江基本算是彻底空出来了,历史问题被曲线解决,可以慢慢处理了。 另外,德川家的本多忠胜表现出色,防止了阴沟翻船的可能性,特意奖励一郡的“飞地”作为知行。 本多忠胜表示感谢,却坚持只肯以德川家的名义,而非个人的名义来领受恩赏。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约十五万石地盘,平手汎秀大手一挥,决定全部交给自己女婿佐佐秀成,当作是重伤的补偿。 与本多忠胜不同,佐佐秀成没有强调织田家,是以个人身份领受了这个知行。 第六十章 立威与树敌 历时五个月,花费数十万贯军资,平手汎秀以排山倒海之势取下了南北伊势的控制权,并将其分封给诸位功臣。 北畠具教、具房父子被请到京都来“做客”,同六角义贤、义治父子成为邻居,他们的“保卫”工作交给了细川藤孝。 伊势一国高达五十万石的领地虽然划得四分五裂,但隐约都处在平手家的间接势力范围之下了。 一向讲究“出师有名”的平手刑部大人,此战却一反常态,并未寻求任何大义支持,仅仅是出于口角冲突的原因,就攻灭了一家延续数百年的名门,完全不讲道理。 这个做法令人望而生畏,噤若寒蝉。 如此声势浩大的告诉天下人,新时代来临了。 借此机会,平手汎秀除了“从四位上,左近卫少将,领刑部大辅如原”之外,又厚着脸皮在朝廷那里弄了一个虚悬多年,未曾任命过的“近江守”官位戴在身上来兼任。 从家族传承和历史根源上面,他跟这个头衔完全扯不上任何瓜葛。纯粹是为了土地而强行讨要的。 据说是因为“近江守护”职役在六角家头上戴得太稳不好剥夺,才采用绕过幕府取道朝廷的曲线路线。 这个事当年大内义隆、织田信秀等人也做过,倒是不稀奇。 那么就获得了干涉南近江事务的名目。正好竹中重治、蒲生定秀、坂井政尚、中川嘉俊、泷川一益等人都被迁走,除甲贺郡封给三云成持,坂田、高岛二郡送给京极高吉之外,原属于佐佐木六角家的核心地产已是任由宰割,合计有三十万石以上。 管理之责赋予储君平手义光。 雷厉风行,干净利落的扩张态势,比起当年三征四国仍不取寸土的谨慎作风,可谓翻天覆地的改变。 以前的平手汎秀,被认为是“恪守大义名分的仁厚长者”,周围的弱小势力只要行事谨慎,不留口实,就不用担心遭到攻击。 那时他让人尊敬,但不怎么畏惧。 现在这个面罩摘下来了,众人才意识到,平手刑部大人随时有能力一怒兴师,焚城灭国,行生杀予夺之事。 尊敬之情或许稍减,畏惧之意却是大起了。 南近江国人众们对平手家毫无抵抗姿态,甚至比大和、河内、纪伊诸国的国人众更加恭顺,检地、刀狩的命令被发布了出去,奉行只要持着一纸文书,便可令乡间豪杰俯首帖耳,不敢丝毫违抗。 同时,平手汎秀开始直接以自己的名字——或者由其子义光做代表,向京都周边地域的寺社、町市发布禁制约束的条目,尊重僧侣、商贾一定程度的自治和惯例,但在文书中明确写清是“平手大人赐予本地诸般权限”。 在外人看来,可能也就意味着,平手汎秀可能不会满足于“幕后支配人”的间接地位,而要寻求更直接有力的掌控。 他虽打败了织田信长,却似乎继承了“天下布武”的意志。 正应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那句话,在“天下布武”的意志下,恐怕天下间不存在对等身份的盟友,拒绝臣从的便是敌人。 这样一来,志向与格局就要比细川、大内、三好高出半截了。 将来受到的阻力肯定也要更大。 现在平手家兵锋正盛,乃是一手遮天的局面。但谁能保证能一直昌盛下去呢? 远的不论,就说前几年的织田信长…… 前后一系列的举动,被上杉、北条、武田关东三强联名骂了一顿。九州的大友家也掺合了一嘴。还有什么近卫前久、一条兼定、尼子胜久之类的人趁机刷存在感。 西国毛利、浅井、宇喜多错综复杂,无暇他顾,奥羽群雄地理距离上太过遥远,鞭长莫及,只有这两地没对近畿的变化做出太大反应。 其中词锋最厉害的是上杉谦信,说什么“以子虚乌有的借口,攻侵无罪之国,是为罔顾天下大义;以不义之财诱惑义士,是为扰乱世间风气;以转仕移封来扩张领地,是为有辱武家门第……” 看上去一个包围网似乎迫在眉睫了。 然而诸多豪强们经年累月的鏖战,早已结下深深的仇怨,又岂是那么容易达成合作的呢? 尤其是现在根本没有什么足够分量的人居中联系作担保的。 北条氏政偷偷派了家中的外交僧板部冈江雪斋,来到京都联系了虎哉宗乙,隐晦表示了“只要价格合适,我随时都可以把盟友们卖掉”的意思。 武田胜赖通过本愿寺的关系,提出超级大胆的建议:“所谓远交近攻,刑部大人与其扶植德川防御鄙人,不如与鄙人瓜分德川。” 大友宗麟则是拜托了博多商人岛津宗室,拜访了界町的津田宗及,半是恳求半是劝告地说:“就算出兵九州击败大友家,也不过是便宜了岛津、龙造寺和毛利罢了。” 唯一真心势不两立的,可能只有上杉谦信,原因是他正打算攻略越中、加贺、能登等国,与当地的一向宗势力产生极大的冲突,而平手与本愿寺的联盟暂时看起来是牢不可破的,这就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显如上人也曾请求平手汎秀施以援手,当然兵是派不过去,运点钱粮肯定没问题。 按照上杉谦信行事高调,喜欢作秀的性子,觉得反正早晚要打,不如先骂个痛快,过过瘾再说。 其余近卫前久、一条兼定、尼子胜久等,显然是皆不足道。 撤兵前,几位重臣骑在马上,偶遇闲聊,谈论起最近的时局,平手秀益认为“韬光养晦太久,正当扬眉出鞘,上下将士都为讨伐伊势的壮举感到兴奋”。 岩成友通则是想起当年三好家的往事,叹道“立威固然是好事,未免树敌过多。所向披靡之时往往蕴藏着危机。” 小西行长隐约成为二代目帐下笔头佐臣,正意气风发,反驳说:“岂有立威而不树敌的道理?现在正是我辈建功立业之时。” 一贯沉默少言的拜乡家嘉罕见地思考了许久,插了嘴说:“我总觉得主公神机妙算,本有更好手段处理伊势,这次好像是故意要引人注目……” 闻言小西行长莞尔道:“主公的心思岂是我等可以猜度的?家中大概只有河田、本多二位有那个本事。拜乡殿的想法,可以与他们交流一下。” 平手秀益呵呵一怪笑:“那两位现在麻烦事缠身,怕是不会见客。依我看他们办事都不仔细,以后有问题还是问小西殿,更管用。” 这是旁边可儿才藏摇头作鄙夷状,斜着眼道:“庆次你要再这么整天说话不清不楚,七拐八绕的,以后就别自称是我大哥。” 说完拍马疾驰而去。 平手秀益哈哈大笑:“你小子胆敢造次?看枪棒来说话!” 也跟着离去。 小西行长琢磨刚才的话明面是褒奖,内里不知道有什么尖酸寓意,脸色阴晴不定。 拜乡家嘉原以为同僚闲聊挺开心的,这下感觉到气氛不对又感受不到具体不对在哪,托词有事也赶紧离开了。 岩成友通盯着小西行长看了一会儿,想说什么却又放弃,摇头叹道:“半年来令内尚未归省探亲过,什么时候方便就走一趟如何?拙荆十分想念这个侄女啊。” 第六十一章 本愿寺的求助 除却政务之外,平手家的人们在闺阁之中也没闲着。回到岸和田城没几天,去年新纳的侧室阿代就怀上了身孕,平添三分喜色。 这令阿代的叔叔,也就是天王寺屋的大老板津田宗及乐开了花。 同时在石山主母如春尼的催促之下,平手汎秀宣布在琵琶湖流向濑田川的入口处修筑一座大型新城,取名“濑田城”,授予儿子义光,命他以此为据点,正式管辖山城及南近江的土地。而本愿寺家的纱织小姐将作为城主夫人,大张旗鼓地搬过去。于是有了“濑田殿”的称呼。 此城既可以威慑京都,又占据了水陆的交通贸易要冲,还能防止东面之地攻入平手家腹地,兼具政治、经济、军事的用途,预计建成后将是附近最大的城池。 建筑材料不需要全部购买,而是拆毁了山城、近江、河内、大和的三十余座小城小砦,集中起来回收再利用。这不仅是为了省钱,更是为了消除各地国人众的独立性。 按照平手汎秀的想法,奉行和佑笔们草拟了一个“检地”“刀狩”“家臣集住”之后顺水推舟的“存城令”,规定以后领内未经特许,一律不得私自建城,现有的城若判定并非必要就逐渐拆除,确实有必要存在的则定期巡检监督维护情况。 这个法令暂时不会明文执行,但类似的思路将体现在执政过程当中。 男人的想法总是如此世故不提,母亲们却没想那么多。本愿寺的如春尼连续到岸和田城来访,平手家的主母也屡屡欣然受邀到石山作客,并且极力要求义光务必抽空到场一次,慎重地讨论了儿女的家庭问题。 此会面中,如春尼采用了“犬御前”的敬称,近畿众人认为这是十分恰当的礼仪,自此之后广受传播。两位女性端庄大方,言笑晏晏的场面,被与会的一个侍女称颂并转述给了画师长谷川等伯,后者根据语言发挥想象创作出一副评价极高的艺术品,敬献上去之后,受到高度赞赏,平手汎秀说:“等伯才华横溢,虽学于狩野派,今可谓青出于蓝。” 一句话将这个北陆来的外乡人,提升到与名门巨匠狩野永德同等甚至更胜的高度。 其实平手汎秀哪有那么懂艺术呢?无非是以前玩游戏的时候,才知道了狩野永德、长谷川等伯、本阿弥光悦三个艺术家的名字。 最后一个还是个小年轻,暂时没听人讲过。前面两个随便吹肯定没问题,毕竟是经受过历史考验的人名嘛! 至于狩野永德听了这话会不会不服气偷偷在家里憋大招,这就不是平手汎秀所会考虑的事情了。 因为他跟本愿寺显如会面好几天,一共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谈儿女婚事之类的细节问题,主要精力都在讨论北陆的军政形势。 平手强吞伊势北畠时,列国一大堆喊打喊杀的,大部分都没有行动或只有微弱行动,惟上杉谦信是公私两便,以陆水两道,分别杀入越中、能登各地,痛击当地的一向宗势力。 双方的矛盾来源已久,以前平手为了制衡武田,尽力加以调解,现在形势一变,无人居中说和,再也无法阻拦了。 年初,北陆就发生了交战,当时本愿寺的名将杉浦玄任如有神助,率领一向一揆成员,联合椎名、神保等,连续五战五胜,将入侵者逐出越中。 但到秋日后,上杉卷土重来,利用一揆众骄兵之心,选择大雨火器不便使用的日期,以诈败诱敌之计取得大捷,斩首数千人。 一揆众毕竟是迅速扩张起来的乌合之众,先天不良,并无一个明确的领袖,内部僧俗主客不同地域争端很多,顺风时尚可合作,一败就彻底崩溃了。 站在本愿寺显如立场上,看到北陆一向宗快速扩张不一定高兴到哪去,但看到被人暴揍肯定是不高兴的。虽然并不直接利益相关,不过却与声望是直接相关的。 任何统治者肯定都不希望被看作为败家庸主。 特别是显如这种家业特殊,无法在活着的时候大展身手,就更重视身后名了。 但他本人实在没有余力顾及那么远,于是请求平手汎秀施加帮助。 平手汎秀的应对方案是送了一批钱粮物资,并且以幕府名义,延请越前的竹中重治、朝仓景健,同时施加外交压力,要求飞驒的姊小路、江马势力停止对上杉的支持。 本愿寺显如认为这样的支持是不够的。 平手汎秀则回答说:“畿内尚且不够稳妥,若要发动一场远在北陆,又难以获得土地利益的征战,恐怕难以说服众家臣。还有不少人,劝我早日借南海道,平定混乱不堪的九州呢!” 这当然是标准的托词。 与其说“难以说服众家臣”不如说“难以说服自己”罢了。 除非本愿寺显如做出某些让步,比如,放弃畿内一些一向宗僧院的自治权之类,那样的话,又另当别论。 那就等于割掉主干的利益,去填补分支的亏损,而且分支还未必听话。 站在石山的立场上,有不太能接受。 北陆再惨,对本愿寺显如的打击主要是虚名。虚名不能说不重要,肯定没有实利重要。 至于讲到九州,那是实话。 四国群雄以长宗我部元亲为首,被平手汎秀勾起了对肥后、丰后等地的觊觎之心,渐渐膨胀而难以遏制。 谁叫大友家占着膏粱沃土,却又武运不济连战连败呢?怀璧其罪啊。再者说大友义镇多次借助一条兼定的名义插足四国事务,也是很引发众怒的。 另外说“畿内尚且不够稳妥”也不全是托词。 具体解释起来很简单——当年闹事的“本能寺三杰”里面,只有明智光秀留下个血肉模糊的尸体,看着很像,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死了,这年头也没办法验证dna什么的。 柴田胜家、木下秀吉大概都还活着! 大半年以来,借着泷川一益和津川嘉俊相互攻击,追捕了不少涉嫌与乱党联系的,刑讯之下发现有的是冤枉有的是确有其事,顺着线索也挖出一些暗中支持过信长的鸡鸣狗盗之徒,但是大鱼一直不见露面。 始终不能让人安心。 再发散开想,那两人既然还活着,而且怎么也找不到,就有不小的可能性,已经被某些势力保护起来了。 终究平手汎秀离名正言顺的天下之主还差得远,如果不是泷川一益和津川嘉俊相互检举揭发,也没法搜查人家的居城啊。 然后在此基础,进一步推测可知,若是境外的敌人,比如上杉、武田他们庇护了柴田、木下,并不需要可以隐瞒。 如此一来,说明就在畿内,存在着心怀叵测,而又丝毫不漏马脚的野心之辈。 岂不是很危险吗? 如何还有余力远征? 平手汎秀甚至“悄悄”透露说,坚持讨伐北畠具教,就是怀疑这个,只是不方便明说。 道理本愿寺显如听着很新鲜。 论述过程每一步似乎合情合理,连在一块却总感觉哪里不对。 可惜显如自幼生于庙堂对基层实务了解不多,抓不住问题的重点。 如果是下间赖廉在此,一定能指出,更大的可能性不是有人刻意庇护,而是柴田、木下等人可能隐居于中枢意志难以贯彻的偏鄙村落。 显如一时没想过这点,他只能故作淡定地笑着说:“现在天下静谧是人心所向,就算有少数宵小作乱,也不过是螳臂当车而已,对您的大业岂有丝毫减损?如有野心辈无事生非,鄙宗派上下定然倾力支持平手家戡乱。” 平手汎秀自然是说不敢当。 可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一语成谶,上午显如才说完这句话,下午就收到消息,说是以长岛为中心,伊势、尾张、志摩卷入动乱! 具体是谁的责任暂时还说不清楚,据说本多忠胜、泷川一益、织田信孝等人都卷入其中,而长岛愿证寺的一向宗信徒们也显然扮演了重要角色。 本愿寺显如顿时尴尬不已。 第六十二章 水患的解决方案 木曾川干支,起自上野群山之尖,历飞驒、信浓、美浓、尾张,伊势五国,乃是本州岛最主要的水系之一,源远流长,经年不冻,水产丰沛,运力充足,是中山、东海一带农人赖以生存的生命线。 入海之前,此河又与长良川、揖斐川合流,汇聚奔腾而下,冲刷出长岛地区的三角洲。坐拥渔盐海贸之利,又有天然屏障隔绝外界影响, 五十年前,一向宗第八代宗主莲如上人的幼子莲淳趁幕府衰微,天下大乱,以愿证寺院家之名,来此开基立派,向周边的伊势、尾张、美浓扩散传教,一路生根发芽,蓬勃生长,极盛时自称有道场过百,门徒十万,可与石山等量齐观。 这个数字当然是吹牛,但能有这么吹的底气,说明多少也有点干货。 后来织田、斋藤等家族崛起,在领内推行集权,愿证寺因上层结构松散,意见不一而无法对抗,势力渐渐减弱。但无论如何,河口三角洲的核心地带依然是牢牢在握。 门徒现在肯定远远不到十万了,大致估计应该在两到三万之间。 只要上层僧侣们不奢求什么“讨伐佛敌,弘扬正法”之类的大志,静下心来安然享受生活,日子还是很好过的。 但身为一方豪强,又怎么可能完全没有扩张欲望呢? 恰逢令人畏惧的织田信长暴毙,一向宗的亲家平手氏上位了。 长岛的院家和坊主们,心思不免开始活泛起来。 …… “各位!各位!请安静!听我讲!长岛愿证寺的高僧们已经答应了,只要从明年起,每年向他们供奉玄米三百石,腌鱼一千斤,就马上派人修桥补堤!今后的治水事务,也会一直负责下去!其他方面,也会保障我们的安全!这个结果绝对是最有利的!” 揖斐川和长良川交汇夹杂之处,岸边五个村子的长者、富农和过半的壮年男性们,都聚在了一起,泱泱数百人,正在为今年夏秋两季河水泛滥造成的灾害而商讨对策。 众议纷纷,莫衷一是,不断有电子被提出来又很快被否决掉。 这一代三条大河汇聚之地,水文情况一贯十分复杂,说是三角洲,其实是由大小不等的多个岛构成的一大块地域,洪灾是影响民生的头等大事。 提议向长岛愿证寺求助的中年人,精明强干巧舌如簧,名唤中野丸太郎,有水田四町八反(约70亩),是附近颇有影响力的名主和话事人,惯常足智多谋。 他等到前面的办法都被否则,众人心焦不已时,才抛出自己手里的牌,意在一鸣惊人。 立即有个蓝杉壮汉反驳说:“新左卫门你自己信的是一向宗当然无所谓,我是信日莲宗的,怎么能给愿证寺上贡?以后还好意思到庙里去?” 中野丸太郎早有计较,讥讽道:“那你倒是去找日莲宗的和尚啊!那群和尚只收礼不办事,每年的香火钱不如养条狗,狗还能帮着防贼呢!” 蓝杉壮汉闻言大怒,却自知理亏,无言以对。 须臾又有白发老者摇头道:“听说以前的领主织田信孝大人,又回来得势了,他们家历代,跟一向宗可是不太对付啊。” 中野丸太郎笑答:“您却不知,现在近畿最得势的,乃是平手大人,织田也得听平手的,而平手氏跟一向宗,乃是姻亲!京都东面正在新建的濑田城知道吗?就是平手家少主专门为了迎娶石山本愿寺的大小姐,才动工的!还有两三个月估计差不多了,倒时候有空去那看看,就知道平手氏与本愿寺关系密切,牢不可破。” 白发老者仔细思索一会儿,勉强点头,表示可以接受。 又有留着小胡子的瘦小少年提出质疑:“咱们几个村加起来,二千石粮食五千斤腌鱼问题不大。除了贡税之外,倒也还能应付愿证寺的要求。但是长岛真的只要这么一点?没有别的条件?” 中野丸太郎顿时不悦:“你这话,倒像是说我瞒骗似的!高僧们做事你不知道?素来有文书作凭证,到时一对照,就知道具体数字究竟多少,是不是我胡吹大气了!” 小胡子少年嘿嘿一笑,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众百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原则上是没了反对意见。 但具体的细节显然还得商量。 有的人表示物质上的忧虑:“多出一份供奉,倒不至于饿死,但是日子就难过了。可是这水患也不得不除,咱们人力物力又实在不够。” 有的人关注于礼法层面:“要是按您说的这么做,那以后就等于是,既给织田家纳税,也给愿证寺上贡,这日后官司一旦打起来,怕是糊涂不清了。” 有的人着眼分配方案的问题:“给织田家的税,是五个村子各算各的。但给愿证寺的是不是必须一起算?那是平分?还是按人头算?或者按土地算?” 大把问题摆在面前,一半以上是中野丸太郎也无法回答清楚的。 毕竟他也就只能跟长岛愿证寺的中层僧侣拉到关系,真正的上层根本巴结不上。涉及到敏感问题,也是不明所以的。 但这厮平日本来一向就是半瓶水晃荡,仗着在庙里读过书,在村子里好为人师,假装什么都懂,早已积累了丰富的忽悠经验,倒也不慌不忙。 只见中野丸太郎从容一笑,作胸有成竹状,学着一向宗高僧布道的模样,淡定地挥了挥手,高声道:“不要乱,有问题一个一个来!相信我,一个一个解答之后,你们就能意识到,只有长岛愿证寺才是最好的救星了!” 说话时他语气笃定,神情严肃,高举双手,浑身上下充满了救世情怀的光辉,一下子镇住了绝大多数人。 大声的议论和质疑顿时消失,静了片刻,才有人小心礼貌地上前提问。 中野丸太郎面色欣然,正准备听清问题,再展身手,忽而旁边传来人声。 “不好了,不好了!” “织田家派的人!” “已经在太平村和大福村张贴公告!” “马上就到我们这来!” “最好散开不要被看到哇!” 众人仔细一听,竟全是清脆的少女声线。 再侧首看去,正是几个未出阁的乡村少女蹦蹦跳跳跑了过来。 “咦,这不是中野大叔家里的五个女儿吗?” “明明是五个养女……啊,不对,继女。” “呵呵,亲生女儿也不可能有五个年纪相当的吧!” “喂,你们就不关心她们说的消息是啥吗?” “就是,看到年轻女子就忘了魂,回头小心……” 少顷片刻,五个小姑娘气喘吁吁跑到跟前。 中野丸太郎目瞪口呆:“一花,二乃,三玖,四叶,五月?你们来干啥?什么不好了?织田家在太平村和大福村公布了什么?” “咳咳,是这样的……织田家宣布要维修桥梁堤坝,治理本次水患。但是——”中野一花清了清嗓子装得很沉稳的样子。 “这是好事啊!”中野丸太郎不解。 “但是他们说,为此要清查地产,录入账册!太坏了!趁火打劫!”中野二乃双手叉腰咬牙切齿。 “什么?这可就……”中野丸太郎大惊失色。 “是国府盛种做出了通知,比起外来的织田信孝大人,他这个本地人或许更致命。”中野三玖声音很小似乎有点害羞,但对武士的事情意外地熟悉。 “——这个我回头再了解一下。”中野丸太郎仍心存侥幸。 “还有,一向宗立入禁止,什么的。我们的人也不许进去。指的是长岛的说。”中野四叶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好在意思还是表达出来了。 “这么反感一向宗吗?”中野丸太郎皱紧了眉头。 “欧多桑,必须想办法了,不然明年,饭都吃不饱啊……这绝不是因为我吃太多了!”中野五月攥起小拳头在空中挥舞了两下。 被此事震惊到的众人,无暇去感受五姐妹的可爱之处了,只是面面相觑,如临大敌。 清查地产,录入账册,这对于村民们来说是晴天霹雳。 目前北伊势一带,由于历史原因,集权度太低,贡税主要以“地下请”为主,也就是说,人们以个人身份,或结成民间团体,自行申报纳税额度。 以前的领主们当然不是傻子,也知道有猫腻,可是力量有限,并无深入基层的条件,只要数字差的不太多,就会凑活着予以接受。 比如说,中野丸太郎所在的这个“中野村”,经过多年拓殖发展,实际有八九十户人,粮食产量在五百石以上,但对上宣称只说是四十户,两百石,逃了一大半。 不然凭他的地产,让五个继女吃饱穿暖还是有点吃力的。 相应的,以前的领主收不到太多钱,就拒绝承担公共义务,修桥补堤是从来不会做的,讨伐盗贼也不怎么上心,都需要村民们自己凑钱想办法。 中野丸太郎就多次作为“民意代表”,带着礼品找长岛愿证寺帮忙。 现在的织田信孝,显然是一个比较强势的领主。 尽管没什么硬实力,但就凭他跟平手家少主一起玩过泥巴,这软实力可不一般。 强势的领主要清查地产,录入账册,是自然而然的。 但村民们绝不能接受。 涉及的可是自己的血汗钱啊!世上还有什么问题比钱更大? 沉吟良久,中野丸太郎毅然决定:“诸位不慌!我先搞清楚这事的真假!如果是真的,那我恰恰要找长岛愿证寺的关系,设法解决才行!” 第六十三章 僧侣的想法与领主的想法 “本门净土真宗的要旨,第一便在辩清‘本愿力’与‘回向’含义之所在。各宗派无不念经诵佛,但念经诵佛,本质是在做什么,却是大有讲究。往日有的讲究渐修,有的讲究顿悟,各有名目,终究脱不了‘自力’之道。唯有亲鸾圣人参透玄机,长于末法俗世之人何以凭空有了自力?其实是自以为是,机缘巧合感应到了阿弥陀佛普度众生的无边愿力,误以为是自身造化。诵经无数便定然超脱吗?不诵经便定然无法超脱吗?不尽然。我派念佛,乃是主张感应他力之后,自然而然的举动,便如幼童亲近父母一般。抑扼心欲而强求修行,路是偏了的。此所谓‘称名念佛’的道理。再讲讲何为‘现身不退’……” 长岛愿证寺的大殿之上,慈眉善目仙风道骨的证意和尚,正在慢条斯理谆谆善诱,为几个刚入门的年幼弟子讲解学问,忽然一个面目凶恶的中年僧人急匆匆走到门口,跪地施礼道了声“叨扰”。 定睛一看,原来是本门重臣下间赖成。 一向宗同其他扶桑的佛教宗派一样,有的僧侣专门研究学术,有的僧侣专门负责实务。下间氏就是后者当中的翘楚,多年来没诞生任何理论家,猛将能吏倒是层出不穷的。 此时下间赖成紧皱双眉,神色严肃,如临大敌,证意见了亦不免惊讶,连忙稳住心神,对弟子说:“今日乏了,明日继续。” 几个小和尚闻言老实告退。 接着证意才向门外发问:“坊官何事如此操切?” 下间赖成起身疾走过来,套出怀中叠好的布告展开,呈递上去,答曰:“回禀院家,我是听闻织田、泷川、本多等人,纷纷在尾张海西、伊势桑名、朝明等各地发布清查土地,新建账册的法令。” “这样?”证意闻言倒吸凉气,“他们动手倒也真快!我们还没来得及,趁乱多占下几个村子呢!” “必须阻止此事!事实上已经有村民委托我们出面阻止了!”下间赖成斩钉截铁道:“否则,日后我寺就再难扩张,势力会被限于川心七岛之内。” “但人家要做这事,也是名正言顺啊。”证意摇头苦恼:“既然刑部大人以幕府之名给予了知行,他们确实是有检地之权无疑的,我们有何理由干涉?无缘无故生事,会惹来平手家的怒火,石山也不会支持。” “若是合法检地,当然无理由。但是——”下间赖成奸诈一笑,本就凶恶的脸庞更显狰狞:“但如果有人在其中勾结奉行,恶意摊派,苛剥百姓,导致民变会如何呢?别忘了年初山城神足氏,就因为这个原因斩首了。” “坊官的意思是……”证意瞬间明白过来,脸色一下苍白:“先刻意诱导民变,然后再站出来主持秩序……这要谋划成功,固然是好。万一不幸事泄,那问题可就……可就难以收拾啊!” “那么,敢问院家是否甘心,放弃扩张,坐视长岛周边这些土地被各武家牢牢占据呢?”下间赖成故意如此发问:“若是您甘心的话,鄙辈区区一介坊官,自然无权置喙。” “嗯……”证意闻言沉默,游移不决。良久忽然道:“此事应与赖旦师弟商议才是,他何时能归?” “赖旦师兄前往北陆支援物资,牛车走得慢,至少还需……半月左右才能回来。”下间赖成装模作样算了一会儿,报出一个不太夸张的数字来。 “半月?不行不行。”证意连连摇头:“等那么久的话,不就等于默认和退让?村民们会对我们失去信心的。” “那院家的意思是……”下间赖成做出征询的姿态。 “就按坊官所言吧!宁愿铤而走险,不可坐以待毙!”证意咬着牙握紧拳头,轻轻锤在地板上,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即刻派人联络石山,设法早日走通平手家的关系。具体的布置,交给坊官了!” “明白!请院家放心。”下间赖成伏拜领命。 …… 一百五十町(16公里)外,神户城的二之丸御殿之中,国府盛种忽然冷不丁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但毫不在意,只以为是风冷,命人关进了门窗,继续兴致勃勃地投入到工作当中。 他现在正是志得意满,仕途昌盛呢。 几年之前,国府盛种只是个微末不足一提的小领主,打不过织田家下跪投降,被分配在信长的儿子信孝手下当与力,于小团体中的地位排在十名开外。 孰料这段时间风云际会,变幻莫测,不少原本有话语权的人战死或遭到清洗,一下空出位子来。 国府盛种抓住机会积累了亲信武力,又趁平手汎秀讨伐伊势,带头站出来组织附近国人豪族,杀死了听命于北畠家的人,联名邀请织田信孝复位。借机一举登上舞台,隐隐成为了铃鹿、三重、朝明地区的话事人。 毕竟名义上的领主只有软实力没有硬手段,不依赖地头蛇来进行统治是不可能的。 织田信孝很识趣地马上把检地大任交给了国府盛种,等于是视为家老重臣了。 由一两千石知行的中层武士,到十万石领地的宰辅之位,可谓是个很不错的发展,日后再继续随着主家而水涨船高,也是有机会的。 万一有机会取代主家就更好不过…… 总之可喜可贺。 区区一介土豪,国府盛种并没太多见识,但经过织田、平手的洗礼,内心也知道,建立深入基层的集权是强军复国的必要途径。 因此他对检地之事十分重视。 当然他也明白,村民们不会轻易听话,需要费一番功夫。针对具体问题,可能分别要以力相挟,以利相诱,以理相劝,以情相动……等等一切的办法都在考虑之中。 国府盛种权力欲虽越来越重,倒并无借机敛财的打算,仔仔细细拟定章程,不准备没有留下多少“漂没”和“耗献”的空间——当然就算想也未必有那个上下其手的本事就是了。 事实上想到要处理一堆数字,头皮都发麻了,而且也周边找不到人来分担。只能先大致凑活一下,待日后真正实施时,再慢慢调整。 他殚精竭虑,废寝忘食,用尽了自己并不算多的智力,快速写出了草案,交给织田信孝批阅。 后者只回了“所言甚善,万事拜托”这一行字。 不知道是出于绝对的信任呢,还是自知无力才被迫放权呢? 无论怎样,对此国府盛种深感志得意满,迅速命人将公告张贴发布出去。 还格外强调,是织田信孝与国府盛种联署签名的! 此时也不是没有人提醒他,注意长岛愿证寺的举动,谨防乐极生悲。 不过国府盛种认为这是瞎操心。 他的回应是:“此番检地,只在一般乡村施行,并未丝毫侵犯到任何寺社的不输不入之权。长岛愿证寺又有什么理由感到不快呢?如果当真有所涉及,只能说明他们非法占据土地,那么担心的可不是我。” 在国府盛种看,织田信孝的领主权有平手家背书,便是高枕无忧,区区一向宗和尚,弄不出什么变数来。 第六十四章 请施主放心 日落西山,秋风萧瑟,中野丸太郎顶着细雨闷闷地回到房里,扔下斗笠瘫倒在地上,哀叹吇嗟不已。 就连宝贝女儿给他倒水喝,都懒得伸手去接了。 反复只念叨着“太不妙,太不妙……非得找长岛愿证寺不可……武士老爷可真狠……”这之类的话。 白天他走了一趟神户城,转着好几个弯,搭上一个奉行的路子,请人家喝了好酒,卑躬屈膝低三下四地追问“检地”之事的虚实,就差个人舔鞋子了。谁料对方死守着风口不肯透露,到末了仍是一句“大人们尚未真正决定好,尔等且安心等着便是。” 这如何能安心? 昨天才有可靠的朋友透露过,十里八乡左邻右舍,已经有少量消息灵通人士,从小舅子大姨夫那里获得了一些内部消息。 据说主持此事的国府盛种,都给直接给各村定下了硬指标,严令奉行们,最终检地结果只能多不能少。 好像是太平村还是大福村,本来年产也就三四百石,交个六七十石就不错了,结果偏偏是被钦点了,检地之后每年至少要交一百八十石粮食。 这当然不能接受。 咱们村又会如何? 中野丸太郎左思右想,反复斟酌,终于下定决心,牙一咬心一横,猛地起身,抓起斗笠往外面走去。 屋里大女儿一花正端着木盆去浆洗,见之讶然:“都傍晚了还下着雨,您这是要去哪啊?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 “刚刚记起来有十来贯的账到期了要去收,可能得三两天才回来!放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跟妹妹们看好家就行。” 中野丸太郎随口编出理由,大踏步往前,片刻消失在雨中。 一花愣了一愣,反应过来惊呼一声,连忙把水盆搁在地上,一路小跑到房间里,叫到:“老爹看来是真的要去找一向宗了!事后会不会被连累?我们该怎么办啊!” …… 话说长良川上,两处较近的桥梁都毁于年中的水灾了。中野丸太郎走出家门,一路疾走,到了河岸,总算赶上最后一班摆渡,得以渡河。 本来收费是每人每次一文,结果铜板拿出来,撑船的艄公嫌弃磨损太过,说“客人您这,可以说是恶钱中的恶钱了,怕是两文才能当一文使。” 中野丸太郎有事在身,没心情议论,便随手再搜出一枚,不及细看,搁在对方手里。 艄公接过悄悄端详,发现竟是个完好无损边缘光滑的永乐钱,足能抵四五文恶钱,顿时既喜悦又有点不安,正犹豫着该不该说实话退钱呢,却见客人没在岸上停留片刻,急匆匆就走了。 于是心安理得收下。 中野丸太郎还不知自己损失了好几文钱,一门心思只顾往前。 过了长良川,又一千数百步,第二条大河出现在面前,是揖斐川。此处已经算是长岛愿证寺的范畴,所以路有人管,桥有人修,堤坝都完好无损,能看到不少刚割完的水稻田,全无受灾痕迹。 走在桥上,这景象本已见过无数次,但唯独这一次,中野丸太郎心里大是羡慕。 找一向宗主持公道的心思亦随之越发坚定。 过了桥,便是长岛三角洲的地界。再拐几个弯,跨过两条不足为虑的小溪,终于抢在太阳彻底落山前,看到寺庙的大门。 恭恭敬敬上前,向门卫通报了姓名和来意之后,中野丸太郎忐忑不安地等候着。 想那一向宗高僧是何等人物,以前一大早拜访,往往都要等到午后才得见。今日傍晚冒雨前来,更显失礼,怕不是要被晾到明天? 也是一时冲动了,原本该准备妥当,仔仔细细正式拜访才对。 可是时间很紧急啊,万一明天早上就宣布了检地,该如何是好? 在事情发生之前去干涉,与事情发生之后再去阻止,显然前者的难度要低很多倍,成功率也要高很多倍。 这个道理,稍微有点见识的小地主也是懂的。 看着门卫大大咧咧蹲在门檐下,没精打采,目中无人,还很不耐烦的脸色,中野丸太郎忐忑不安战战兢兢站得外面冒着雨等着,生怕身上的泥水溅到对方。 他心里不时冒出悲观的念头,又不断产生侥幸的心理,十分矛盾。 孰料只等了小半个时辰,一个衣着素净的中年和尚撑着伞出门,和颜悦色地将他往里面请。 还把那门卫骂了一顿:“百姓们有事求助,你就是如此对待的吗?为什么不先让他进来避雨?忘了我们宗派的作风了吗?罚你这个月的扶持减半!” 那门卫吓得面红耳赤,伏跪在地上战栗嗫嚅,大气也不敢出。 中野丸太郎心头只觉大舒了一口气。 同时内心了然:“原来都是下面这些可恶的小人物摆谱啊!一向宗的高僧们还是像以前一样跟我们老百姓站在一起的!传言说他们有了势力就腐化堕落的,不用说肯定全是造谣!” 中年和尚带着中野丸太郎左右穿行,来到一间静谧的偏厢,然后微笑着往里面一指:“鄙寺住持,证意师傅就在里面,你的事情,他老人家要亲耳听。” 证意院家! 听了这话,中野丸太郎顿时腿也软了,舌头也麻了。 愿证寺的住持,证意师傅,那是什么人?是本愿寺的嫡系高层啊! 在农民朴素的心里,宗教界当中地位最高的当然是阿弥陀佛,然而佛大人高高在上,凡俗人无权得见,现世能见到的顶峰,就是石山本愿寺的显如上人,等于是佛的化身。 证意师傅在一向宗的地位,仅次于显如上人,排第二集团,算起来,大概是个菩萨化身之类的? 反正是很高就对了! 中野丸太郎不敢站立走路了,在引路和尚的帮助下,四肢并用,低着头跪爬到厢房门口,五体投地伏身施礼,颤声道:“小人……小人……万幸……万幸……见……见过……证意上人!” 他并不懂佛门的规矩,只知地位崇高的僧侣应该叫上人。 屋里传来爽朗厚重的嗓音:“贫僧并无资格称‘上人’,施主唤我‘院家’便是了。不必拘礼,走近两步,抬起头来吧!” “是,是!谢院家!谢院家!”中野丸太郎往前爬了几下,怯怯抬起头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去。 他觉得面前这老和尚宝相庄严,不怒自威,身上闪耀着一圈明亮的佛光,见着便生出无限敬畏,连忙磕了几个头,心里才踏实。 证意开口道:“听说施主,是为了检地之事前来求助?” “是!是!”中野丸太郎忙不迭回应:“那个,检地……那个,国府盛种……那个,说什么,硬指标……那个,负担不起,百姓困苦……那个……” 可能是过于激动,他完全是语无伦次,磕磕巴巴,都连不成完整的句子。 然后证意并未露出丝毫嫌弃和不耐烦的神色,仔仔细细听了半天,才缓缓点头,回复到:“施主的意思,我大致已经听明白了。施主所在的中野村,素来对鄙寺有所供奉,如今遇难求助,贫僧不可置之不理。” “多谢院家!”中野丸太郎闻言大喜,磕头如捣蒜。 “然而……”证意忽作为难状:“世界万物,总超不出一个道理所在。既然领主要检地,自有其名分,鄙寺也不可能贸然干涉。所以……嗯……首先,希望您能尽量集结村民,联名提出诉求,以彰显这是百姓的公意。其次嘛,请您同贫僧好好讲一讲,村中这些年来的诸般事项,和地产情况,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拒绝检地的理由,如何?” “……遵命!就按院家说的办!”中野丸太郎心里闪过一丝短暂的疑虑,但迅速被抛之脑后了。 不管怎么看,平易近人的一向宗高僧,总是比领主的奉行和士兵可信多了。 而且人家这身份,骗你干嘛? 一定能解决问题的! “那再好不过。”证意微笑着点点头,“请施主放心,贫僧一定竭尽所能,让百姓们免除被苛待盘剥的遭遇。” 第六十五章 听取民意 中野丸太郎心怀感恩之心,受到长岛愿证寺的招待,在客房安睡了一夜。 无独有偶,这天夜里,为清查土地户口账册而来到这一带传令的两名下级武士,因为遇到阵雨,来不及返回神户城中,留宿于村中富农的居所。 在晚膳时,村民殷勤献上了土特产与酒水,希望得到照顾,但两名武士只顾大吃大喝,口风却一点不松。 气氛十分尴尬。 当天晚上,月黑风高,忽然居所处火光大起,传出惨叫。 众人仓皇醒来,赶到之时,只见两名武士老爷已经倒在血泊之中,都是心脏处被扎了致命的大伤口。 村民们大惊失色,目瞪口呆,害怕遭受牵连,最终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说服了大家,在此人的提议下,约定好“共守秘密”,连夜销毁痕迹,将尸体掩埋起来。 次日午后,神户城内发现有两人未及时归队,派一小队士兵出来询问。村民们本来众口一词说不知道,城里的武士们也没有什么办法。但事后有个年轻人神色慌张引起怀疑,被抓起来单独逼讯,坚持不住供出实话。 得知真相,武士们既惊且怒,当即调来士兵数十人,包围了村庄,要求所有村民站出来接受调查。 部分村民被吓破胆打算老实头像,但也有部分村民们认为事情当中有阴谋,对方明显不安好心,拿出草叉、猎弓,倚着木栅栏准备对抗。 正好,这时候中野丸太郎带着一位一向宗僧人,一起从长岛愿证寺回来,企图安慰众人,却见到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场面。 中野丸太郎顿时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那同行的一向宗僧人,却是领了任务在身的,当即挺身而出,与武士对质,并表示“不要为难寻常百姓,一定要拿施展什么手段的话,就来取贫僧的人头吧!” 和尚威风凛凛,勇不可当,自认为有长岛愿证寺做靠山,背景够硬,关系够铁,不会有什么事。 结果神户城的武士也是个执拗的人,不但如其所言,绑了和尚,仍不肯放过村民,强行杀入木栅栏之中,杀了死硬者数人,还捉住十几个状似“话事人”的长者富户,押送回去交差。 中野丸太郎早吓得胆寒,匍匐在草丛中战战兢兢不敢稍有响动。待军队走后,悄悄摸回屋子里,发现五个女儿都还安然在家,方才松了口气,继而连声吇嗟哀叹,只觉得自己既没有保护好村民,又不敢再去长岛愿证寺求见,不知如何是好。 却见五姐妹稚气满满而又斗志昂然,七嘴八舌地纷纷提了建议。 “冷静,想一想,现在真正可以帮助到我们的人,其实还是存在的。” “长岛什么的,本来就不可以相信!无论从哪方面!” “是否听说年初山城国的事情呢?据说就是受害者向平手家少主伸冤呢!” “没听错的话,平手家少主和少夫人现在就在近江御坊做客。” “直接提出上诉才是最正确的决定!一向宗只会坏事啊!” 过了一会儿中野丸太郎听明白了。 这一群姑娘,大概是听到了年初那个“百姓拦街伸冤,中务(平手义光)主持公道”的坊间故事。有经验的人一听就知道是故意传出来自吹自擂的,可是小丫头们却不知道,还以为这世上真的有公平正义可讲…… 中野丸太郎否定了这个建议,并且大致讲述了为什么不行的道理。 然而,面临着“现在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这个反问,却是无言以对的、 女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了半天,那中野丸太郎本来耳根子就是不太硬的,终究没耐得住,勉强应了声“好”。 于是略加收拾重新出发。 五个女儿说要一道去,本来是决计不许的,但回头一想,留在村里此时也未必安全,干脆同去为妙。只是要穿厚实一点,仔细遮住容颜,才免得惹麻烦。 出门到村里,有妇人见到,哭喊说:“丸太郎先生,说好的能请长岛愿证寺高僧帮忙就没事了呢?怎么武士连高僧也抓走了?” 中野丸太郎面红耳赤仓皇逃窜。 无颜再去长岛愿证寺,便托人送了口信。村子里,也是待不下去了。 倒也因此,没有掺合进后面的事。 …… 从长岛三角洲,到近江莲光寺,租借驿站的马车只需要一日功夫。 平手家少主和少夫人,果然还在此地做客。 但寻常老百姓企图拜访,那是想多了。 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围个水泄不通,扯各种理由想要上诉的,求助的,认亲的,全部都被毫不客气地拿着棍棒驱赶了。 中野丸太郎让五个女儿见了这幅场景,然后耐心解释说:“我没讲错吧!传言只是传言而已,这种大人物怎么可能轻易见到?咱们到这也不白来,正好去趟河内,到你们姑妈那里借住一段时间,他们那很安全的,我再一个人回去看看村里的情况……” 姑娘们只得黯然点头接受。 由于适逢当地祭典举办,又加上贵客造访带起来的热潮,莲光寺周围出现许多行商,构成可供人闲逛的临时集市,乱糟糟的颇有生活气息,显示出介于都市和乡村之间的独特景致,于是父女一行人当做是看热闹散心,买了些不值钱的装饰和食物,稍微排解一下忧虑之意。 这样中野丸太郎便以为能把姑娘们安抚下来,再作计较了。 有两个女儿央求着再留一天,多逛些集市,中野丸太郎数着手里的铜板,尽管肉疼还是答应了。 孰料次日,平手家的少夫人,也就是石山本愿寺的公主,公卿名门山科家的义女,纱织小姐,她忽然现身于大庭广众之下,接见了几个祈福、求助的百姓,不知是体验生活,抑或招揽人心。 五个姑娘见了,如同看到救命稻草一般,厚着脸皮跑过去插队,被侍卫拦下来仍不放弃,大喊大叫着企图吸引注意力。 中野丸太郎大急,在后面跟着喊着:“你们傻啊!那几个能面见贵人的百姓,肯定都是预先安排好,做做样子的啊!” 正是这话引来了麻烦。 一个似乎很有身份的年长尼姑,一脸严肃地走出来,对着他呵斥道:“你在讲什么胡话?什么预先安排好做做样子?你知道这是在诬陷石山本愿寺、京都山科家,乃至于平手家的名誉吗?在场的百姓有何陈情当然可以自由上前发言!你们家……那几个姑娘当然也有资格!” 于是中野丸太郎被骂得狗血淋头,抱着脑袋不敢回话。 周围的人也纷纷指责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纱织小姐只是莞尔一笑,远远派人传话说:“百姓们对我们有所误解,那也是因为以前我们当中有一些害群之马,玷污了名声的缘故,并不能怪他们无知。但这一次,中务大人(平手义光)显然是真心听取民意,主持正义的,请各位尽可放心。” 中野家的五个女儿,就这么被带到平手家少夫人的面前了。 第六十六章 已有行动 中野家五姐妹如愿得到“告御状”机会之时,长岛地区的局势正在迅速激化。 邻近愿证寺的数个村庄之内,征税人纷纷遭到袭击。十名僧侣和上百个村民涉嫌其中被抓进大牢。 坐在神户城的国府盛种判断这属于“检地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小型冲突”,没有放在心上,只吩咐说:“僧人以礼相待,暂且拘禁,若确属无辜,日后遣送出境;百姓可以进行适当的拷问,动过手的一律处死,其他的,服役顶罪。” 长岛愿证寺的证意住持,立即派了坊官下间赖成,带着少量士兵,联络各村的民意代表,摆了先礼后兵的态势,提出要进行“沟通”。 国府盛种不敢轻忽,立即同意,但也暗中调兵戒备。 双方在三重郡附近约好时间见面。 交涉过程中,两边各执一词,分歧极大,完全无法达成一致。 武士一方,认为作为守护之职,对郡内各村各地,享受理所当然的治权,有幕府和平手家在后面背书,进行检地乃是无可置疑之事。 这被看做是得理不饶人,全无慈悲之心。 僧侣和农民一方,本来是不占理的,但不知从哪弄出来几份泛黄的陈旧文书,宣称莲如上人早已从时任侍所所司的一色氏那里取得特权。 这让对面觉得是寻章摘句,无理取闹。 总之,涉及到利益问题,谁都不愿轻易松口。 在本时代的扶桑地区,由于各地集权度天差地别,税务情况也完全不同。理论税率和实际税率有着很大的差别。某些强势掌握了基层权力的大名,会取走六七成的产出,仅留下供民众果腹的口粮。而另一些统治根基薄弱的大名,却只能收到一二成的田税,对下层的瞒报无可奈何。 但村民的生活也不见得就更好。 比如北伊势地区,实际交给领主的比例只有一成半多一点,看上去负担很轻了,但相应的,领主对治安、水利之类的事务就不会太上心,村民们往往需要向附近的寺社定期上贡来保平安,有时还需要自己凑钱雇人讨伐盗贼呢。 国府盛种贸然提出“检地”时,根本没有仔细考虑实际的情况。 他的实力并不足以让百姓们感到敬畏和信任,无法得到广泛的认同。同时又不可避免地要与寺社争食。 在三重郡,双方各选出十五名代表,激烈讨论了半天。起初还讲究基本的道理,摆着漏斗,一个一个在规定时间内轮流发言。 但后面迟迟不能达到一致,心浮气躁之下,渐渐变成鸡同鸭讲,乃至人身攻击,互相辱骂,不再顾及任何颜面。 最终不知道是有人故意示威,还是偶然走火,某个一向宗僧兵手中持着的铁炮忽然朝着天空射了一发,巨大的响声同硝烟味弥散开来。 顿时成为导火索, 武士们纷纷拔刀,僧侣百姓们亦不相让,一时剑拔弩张。 前者尽数着甲,全副武装;后者人多势众,气势汹汹。 对峙半天,互不相让,却又心怀忌惮,大声喊打喊杀,辱骂对方八辈祖宗,隔空拼了半天口水,没怎么真正动手,捱到日落,各自退去。 因此并无太多死伤,只有几个倒霉蛋自己太紧张摔坏撞坏了的。 但和平交涉的前景显然已经不再成立。 神户城的国府盛种才觉得不妙,一面赶紧整军备战,一面把织田信孝请出来“主持局面”。长岛愿证寺的证意住持,则是将本地的军政要务委任给下间赖成,亲自出动到石山去寻求支持。 乱象由此为人所知。 乃至迅速传到了平手汎秀和本愿寺显如的耳边。 显如上人刚刚还在吹嘘“畿内有鄙派襄助,定然能保一方平安”之类的,得知此事尴尬万分,恼火不已,决心要在内部进一步加强集权。 刑部大人本也有些吃惊,旋即收到儿子寄回来的密信,说:“得知长岛即将生变,我立即采取行动,虽未及阻止,但应可控制局势,不至恶化。时间紧张,擅自行事,还请父上见谅。”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 话说近江莲光寺那边,纱织大小姐一时兴起,接见了五姐妹,耐心听取了长岛地区的诸事。 中野丸太郎却被拦在外面,不允许靠近。因为他一个臭男人,令人见之生厌,看起来远不如五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可爱。 没错,“看起来可爱”才是五姐妹受到破格待遇的关键因素。 纱织大小姐作为一个深闺贵女,自然不懂乡间田亩的讲究。但她自幼受到母亲教导,在庙堂宅府一道,却是颇有天赋。 尤其对于一向宗僧侣们行走江湖的手腕,从小到大可算是听了无数遍的,称得上“家学渊博”。 长岛愿证寺,毕竟只是个分基地,论搞事情的经验积累,哪里能与石山本愿寺的高僧们相比呢? 因此,听完五姐妹的倾诉,纱织大小姐立即意识到。其中是存在阴谋的。 如果是石山本愿寺涉足期间,她大概还要有一番“帮婆家还是帮娘家”的心理斗争过程。 但是长岛愿证寺嘛…… 说是一家人,多年在外自行其是,尾大不掉,敲打敲打没坏处的。 于是纱织立即找到丈夫,通报此事,并特意指出,这可能是一向宗和尚惯用的煽动民意手法。 平手义光听了之后,先不发表意见,而是故作疑惑地试探发问说:“你如此交待清楚了,就不怕对娘家不利吗?” 纱织从容跪下回答:“石山与长岛相隔数百里,岂可视为一体?既是长岛涉事,妾身自然一心助您平乱勘正。” 平手义光又问:“若是石山如何?” 纱织伏地不起,镇静自若道:“若是石山涉事,妾身会在不影响平手家大局的前提下,适当略加回护。” 平手义光听了感到满意,学着父亲的样子捋须一笑,伸手扶起,赞曰:“吾妻真贤内助也。” 纱织莞尔浅笑,答曰:“荣幸万分。” 两人间第一次有了琴瑟和谐,鹿车共挽的体验。 来京都团聚才数月,纱织大小姐已几乎不再有什么幽怨之意。因为这段时间足以看清,那个被宠坏的织田家小公主是个笨蛋,只不过仗着青梅竹马的优势,才勉强能得到一个宠姬的位置而已,于正室名分全无半点威胁。 之所以是“几乎”不再幽怨,而不是“完全”,那是因为,纱织大小姐毕竟也还是十几岁的怀春少女。 平手义光稍微思索了一下。 鉴于身边亲信都太年轻缺乏资历和威望,他首先让小西行长做使者,出使神户城,搞清楚武士那边的情况,并警告不得轻举妄动。 然后他找到了从北陆返回长岛,正好路经莲光寺的下间赖旦,命令井伊虎松陪同这名坊官同行,压制住僧侣那边的情绪。 此人下间赖旦,身份十分微妙,他属于长岛愿证寺的坊官,但不是土著出身,而是十年前从石山本愿寺调过去的“空降干部”,这个立场,可以利用。 这两路人马都出发之后,平手义光仍不动声色,吩咐将“上诉”的中野家父女安置好,不透露风声,暗地让平野权平、加藤孙六备好车马,岩成小次郎、户田尊太郎整肃队伍,以便随时出发。 第六十七章 谈判桌上的少年天才 一向一揆最厉害之处,就在于扩散性极强。 人家泷川一益、本多忠胜,也面临着在新获土地上施行新政的挑战。原本他们手段比国府盛种这家伙高明许多,考虑到了各方面的利益均衡,没有激起太大的反抗情绪。 然而长岛愿证寺西边的一片乡村闹出事情之后,周边也受到波及。一向宗僧侣积极活跃起来,惹得人心浮动,跃跃欲试。 泷川、本多为了防止意外,也不得不采取戒严措施,调集军队做好随时出战的准备。 这更加深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气氛又反过来刺激了更多无知村民与一揆众联合,陷入明显的恶性循环。 一时间许多五花八门的流言蜚语在坊间迅速传播开来。 惶惶不安,人人自危。 消息很快被各地隐藏的情报人员带回了岸和田城,但是,各位领主们,有的是眼看事情无法收拾才向平手家求助,有的则是压根没有这个意识。 同样僧侣们也没有在第一时间上报石山本愿寺。 大佬们对此是不太高兴的。 相对来说,显如上人处境较为被动,手里的资源也不太够,多少有点有心无力。 平手家却是存在有大动干戈的条件。 “一揆”发生之后没几天,小西行长到达了神户城,受到织田信孝的极大重视,传递了“谨守城池,不得主动攻击僧侣、门徒及百姓”的指示。 国府盛种等当地国人,没胆子唱反调。 至少不敢公开唱反调。 同时,坊官下间赖旦在井伊虎松的陪同下,煞有介事地抵达长岛,严令所有僧侣和门徒回到愿证寺反省,禁止私下活动。 有本地和尚质疑说:“我方单方面撤回,若受到攻击该如何是好?” 不等下间赖旦回话,井伊虎松反客为主斥道:“鄙人作为平手家的名代,到此保障和平。哪家领主胆敢违背,自有破家灭门的手段等着,各位有什么质疑吗?” 和尚遂不敢言。 泷川一益、本多忠胜也收到类似指示。 但他们原本就只想守城自保而已,没有浑水摸鱼的打算,却是乐得听从命令。 两日之后,平手义光带着侍卫、随从二百人,轻车快马赶到,选了一处真言宗的寺院为“中立场合”,宣称要召集双方论战,以明辨是非。 就这样,强制把画风由一向一揆,拉回到谈判桌上。 诸势力都没有反对此决议的魄力。 长岛愿证寺或许有,但在石山本愿寺的压力下,并不敢展现出来。 且不说显如上人的态度,就说平手义光身份是一向宗的大姑爷,冲这一点也不敢不以礼相待啊。 而岸和田城那边,平手汎秀发表的意见是:“余将十日内到着,暂且请中务殿(平手义光)临机决断。” 本愿寺显如也随着一道。 这个安排对一向宗不是很有利,只是有求于人,勉强同意。 平手汎秀缓慢地动身,摆足了派头,并未提前给出什么暗中指示,饶有兴味地想看一看儿子自行处理会到哪一步。 作为父母,他心里期盼着能有令人满意的结果,又有些莫名的担忧,不希望这个结果过于完美。 心态是很复杂的。 …… 平手义光没有起太高的调子,把突破口放在细节之上。 他对双方吩咐到:“听说各自举起刀兵之前,大家在一起讨论商议了半日功夫,这就很好嘛!何必一定要打打杀杀?不妨继续当天的讨论。让我听一听是怎么回事。” 话说得道理十足,大义凛然,不容反驳。 没奈何,领主、武士与僧侣、百姓,把当天的剧情,再给表演了一边。 小西行长坐在左侧,井伊虎松坐在右侧。 前者说到:“土地御夺之权,是由平手刑部大人代表幕府所赏赐的,自然我等具有合法管理的地位,此事毋庸置疑。” 这时,平手义光微微皱眉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后者提出:“早在数十年前,时任侍所所司、伊势守护的一色大人,已经赋予鄙寺牧民自守的特权,如今并无明文取消。” 这时,平手义光反倒露出感兴趣的眼神。 双方争执的重点在于一大沓泛黄的陈旧文书,总计估约数百页。 武士们觉得这种东西简直搞笑,不知哪天的老黄历,谁有心情一个字一个字地跟你寻章摘句呢? 僧侣们坚持说,这些几十年来的文书,就是“幕府公仪”逐渐认可长岛愿证寺特权的过程,不能忽略。 武士退一步说,我们要拿回去慢慢研究。 僧侣又不肯,说担心篡改或毁坏,要看只能在这看。 当着平手家二代目的面,两边不敢太过造次,起码没有动手,脏话也尽量避免,但吵得仍是怒火冲天,势不两立。 对这个状况,义光并不感到太惊讶。 他只给了个眼神。 小西行长收到指示,从身后拽出一个文质彬彬少年武士来。 那人声称要当场阅读历来的文书,平手义光表示许可。 接着少年武士花了半个时辰速读,周围的人大眼瞪小眼莫名其妙地等着,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半个时辰后,那人将文书放下,从容一笑,发言说:“鄙人有些问题,希望当着平手中务(义光)大人的面讲清楚。” 这个要求得到了允许。 于是少年武士开口问到:“首先,明应六年和明应七年的两道文书,都是以守护名义发布,为何一者落款是‘一色兵部’,另一者落款是‘一色丹波’,而且笔迹有所区别?我记得当时伊势国的守护并未有更替。” 僧侣大惊失色,相顾无言。 几十年前的旧账,谁还记得怎么回事啊! 只不过拿出来当虎皮而已,居然有人真的认真去看?而且只看了这么短时间就发现不对之处? 接着那少年不等回答,又道:“大永三年的一份文书,说是把揖斐川西,长良川东的土地授予门徒。这就怪了,须知大永元年发生了河水改道,花了四五年时间才整理回来,这个情况,与文书记载可不符啊。” 僧侣们仍是哑口无言。 武士们喜色连连,心说小西行长大人带来的这小孩真乃神童,帮了大忙。 少年还不停止,毫不留情指出第三处错漏:“享禄四年十月初四这份资料,留有莲淳、莲纲二位大师的笔迹。但莲纲大师在当年十月十八就圆寂了。圆寂之前十余日居然还能跑到长岛来署名?这实在是有些耸人听闻。” 愿证寺的下间赖成目瞪口呆了半天,狼狈地厚颜站出来,提出要讨论一下这几个问题。 平手义光予以同意。 一个时辰之后,一向宗那边,也是出来一个看上去很伶俐的少年坊官,打对台官司,对上述问题一一作了回答。 “明应七年之时,一色兵部因眼疾暂时隐居,代替他老人家署名的,是其族弟一色丹波。此事可见于劝修寺家的实录,鄙寺正好有抄本。” “您所言大永元年,河水改道之事,莫非是从《泉悟寺日记》中看到的吗?其实那书中弄混了长良川与木曾川的入海口,明显对地理并不了解。改道之事应为永正元年。” “享禄四年十月这份资料,本该是莲淳、莲贤二位署名,可惜当时不慎泼溅墨汁,关键处涂污,后来修补时误记了。” 如此侃侃而谈,居然又把所有的指摘之处,都圆了回去。 不管圆得好不好,总是有了个切实说法,也多少能拿出一些证据来。 一个少年武士,身材瘦弱却十分强势,五官打理得一丝不苟。一个少年坊官,满脸蜡黄隐有病色,微笑着有种以柔克刚的气场。 可以说都是难得一见的奇才,这种短时间阅读文书,整理信息,以及综合表达出来的能力,平手义光以前只在本多正信和竹中重治身上见过。 他不由得啧啧称奇,先不管断案,而是悄悄问了二人姓名。 小西行长答曰:“此人近江石田佐吉,年仅十六,乃是在下近来发掘的可造之材。” 下间赖旦则说:“乃是青莲寺坊官之子大谷平马,现年十七,因博闻强识被贫僧用作亲随。” 第六十八章 最该反省之处 石田佐吉与大谷平马,针对二百多份文书的真伪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前者有过目不忘的天赋,后者善于举一反三的变通,争得有来有往,焦灼万分。 可称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两人时而引经据典,时而移花接木,时而直取要害,时而引蛇出洞,时而先发制人,时而以静制动,渐渐生出相知相惜之意。 还别说,在这个全民教育水平尚且比较低下的年代,能把文书读透彻的文化人并不那么多,而且大部分都是陈耽于诗词歌赋的老古板,少于精于吏案事务的实干者。 很多相对偏远的地区,连政务文书都几乎不存在,纯粹靠遵循惯例和口头约定,来维持社会秩序。还有不少地方虽然用上了书面文件,但发放和签署极为随意,字句错漏和自相矛盾之处比比皆是,过个十年八年便无以为继,不得不宣称“过往条例全部作废,以新文书为准”。 当然也存在关东后北条家这种法度严明、文官自成体系的大名,但属于极少数。 石田佐吉从三年前开始替周边的村庄与寺社有偿代写文书,半年前被小西行长挖掘到身边,一直出类拔萃鹤立鸡群。大谷平马为青莲寺、愿证寺服务则是超过了四年,也是广受信任的文案和政务高手,尤善于分析土地权责和钱财借贷情况。 今日一见,彼此都心生佩服。 起初争锋相对,寸步不让。 到半个时辰之后,反而气氛越来越和谐,两人渐渐放开立场上的差别,以第三方角度,客观地分析起文书的真伪情况来。 武士们和僧侣们,听着都觉得不对味,感到好像跑偏了主旨,但是都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说不出话来。 因为石田佐吉和大谷平马的阅读量太大,反应太快,理解力太强,寻常人根本没法跟上节奏,想插嘴都不知道该怎么插。 当着平手义光的面,也没办法以势压人。 这可太难受了。 国府盛种与下间赖旦,大眼瞪小眼的,无话可说。 他们都不是擅长打嘴皮子官司的人,基本上早已听不明白场上在说什么内容了。 小西行长同样天资过人,又是商户之子,倒是大致弄得明白,不过他现在身份属于偏向武士那一派,不好公开表达态度。 井伊虎松也是全然迷茫,但专心致志盯着石田与大谷的动作,聆听着每一句话,力求去学习和模仿,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进步到这层次 其他的几个年轻侍卫就没这个意识了。 户田尊次郎和加藤孙六两人不断地低声交流着看法,却始终是“好厉害呀!”“他怎么连这都记得?”“如此一说听起来也有道理但好像哪里不对……”这些话,完全把自己当做局外人。 完全没想过要往那个方向前进,哪怕一步。 平手义光同样不是什么擅长咬文嚼字的人,但他只饶有兴味地听着,不拘字句,不求甚解,只专注于石田和大谷讨论内容当中的核心部分。 最终谈了大半个时辰功夫,两人开始疲惫,渐渐语速没那么快的时候,平手义光拍着桌子下了论断: “精彩啊!石田与大谷两位,都是不世出的能吏。我听了半天,大致意思已经明白。长岛愿证寺拿出来的二百份文书,一一归类的话,当有大半确切属实,理应生效。但也有很多是存在问题的。有的是细节疏漏造成的误解,有的是发放签署之时考虑得不够全面,以至于脱离实际。这么说可对吗?” 话音落地,大谷平马立即作心悦诚服状,叩首道:“中务大人真是慧眼如炬,一语中的,胜过我们赘述千言万语了。但具体如何处置,还请您三思啊!” 石田佐吉有些忘乎所以,本来是摇着头想说“未必如此”的,但后面小西行长一脚踢了他的屁股,才反应过来,连忙俯首道:“并无异议。请大人做决断吧。” 很显然,在座的各位,谁都没这个资格去反驳平手家少主,石山本愿寺家女婿的面子。 最少表面上绝不能。 至于人家会不会决策失误,引起下面阳奉阴违,最终导致声明受损,威信下跌,那是以后的事。 接着平手义光话锋一转,并没有去分辨两边的对错真伪,反而抛出一个新的问题:“你们看看,这事情,本来是可以通过交涉来解决的,为何执意要动起刀兵呢?为什么不在事发后的第一时间通报呢?为何要等到我主动找上门来,才可以回到谈判桌上呢?” 三个连续的问题,语气、语速和音量、神情都没有任何改变,但言辞中的含义却渐渐锐利起来。 之所以没有及时上报,当然是因为乱世已久,幕府根本无力治理列国,大家都习惯了以刀剑保卫自己的利益。就算你平手家现在掌握了京都,但仍然没有成为天下人心中的公仪所在啊! ——这话只能在心里想想,说出来可就糟糕了。 武士和僧侣都无法对这个尖锐的问题做答。 事实上他们确实是忽略了平手家对近畿治安问题的干涉力度了。 以前大内、三好名义上也掌握京都,可没这么多闲工夫来管辖各地的细节问题。织田信长倒是有类似作风,但没多久就遇刺了…… 现在的情况令人相当不习惯。 起到了震慑效果之后,平手义光又追加道:“实不相瞒,现在武田、北条、上杉、大友诸辈,已经隐约结成了反对我家的同盟了!他们这种不服王化的狼子野心,是昭然若现的。国府盛种殿,请回答我,您在这个时候,忽然提出检地,该不会是,受到了什么人的撺掇鼓吹,故意为之的吧!” 国府盛种闻言,瞬间惊得汗如雨下,瞠目结舌,既畏惧亦委屈,连连叩首叫屈:“在下过于愚钝,没有考虑太多事情,以至于犯下错误,但绝对没有不臣之心啊!请明察!” 平手义光不去理会他,转头看向僧侣那边,又道:“长岛愿证寺这边,也有自行专断之嫌,未及时通知石山。这本是寺社的事,我并不愿过问。但如果查出有人收受了敌方的贿赂收买,故意制造事端的话……怕是‘不输不入’的特权也要适当掂量了。” 下间赖旦暗自叫苦,心说这个姑爷真难对付,外表却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笃定自若道:“请中务(平手义光)放心,长岛愿证寺之中,绝对不存在这种恶劣的行为。若有,别说是您,贫僧也容不了的。” “那就太好了。”平手义光呼了口气,学着父亲的样子,摸着自己没两根毛的下巴,笑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个我就不再计较了,请两家各自回忆一下,前些日子,是否有暗中受到旁人的诱引。无论怎么说,各位在事发之后,迟迟不向我家……向幕府发来文书,却意图以刀兵解决问题,这才是最需要深刻反省的地方啊。” 对于“我家”和“幕府”两个词,平手义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稍微混淆了一下。 第六十九章 父子的差距 用石田与大谷的嘴炮官司,消磨了武士与僧侣们的斗志,又抓住“未曾及时禀报”这一点努力敲打,平手义光镇住人心后,提了两点建议—— 首先,诸事争端,既然皆系于领地权责的文书,那么文书就必须与时俱进,不断维护才行,否则几十年前的旧事,现在真假难辨,也找不到当事人解释了。 因此那一堆泛黄的纸张,就算是作废了。 无论是领主侵占了寺社的利益,还是寺社伪造了并不存在的特权,都不再仔细分辨,而是令小西行长与下间赖旦两人主持新账册的修订。 具体鸡毛蒜皮的讨价还价,显然,就交给石田佐吉与大谷平马了。 并且规定,账册文书原则上需要定期更新,才作数。但具体更新的周期,和执行流程,暂时没有明确方案。 这样一来,两边相当于各退一步,姑且还是可以接受的。 其次,考虑到武士执行检地时可能存在不当操作,僧侣在四处布教时也有推波助澜添油加醋之嫌,最终打来打去,吃亏的都是无知的屁民老百姓,这里面显然是存在体制问题,值得令人沉思…… 那么除了沉思之外,作为一个当权者,平手义光就决定要改良体制。 他拿出中野家五姐妹上诉成功的这个例子,作为正面典型大加宣传一番,鼓励以后大家遇到事情,就来京都,或者岸和田城,找平手家主持公道。 最后针对具体问题,平手义光认为: 神户城的国府盛种,处事过于粗陋,引起民众的误解,“劝诫”他在家闭门静思三个月。这等于变向地把权力返还给跟自己关系更好,性格也更谨慎的合法领主——织田信孝。 长岛的下间赖成,身为坊官,对民间风吹草动的反应太激烈,于天下的静谧有害无益,“建议”到石山研习一番佛法,修身养性。这样即可削弱地头蛇的势力,利于显如施展集权。 这都是看上去合情合理的布置,虽然作风粗硬,略有点仗势欺人的嫌疑,但确实大大加强了平手家在这一地区的存在感。 随后,平手汎秀和本愿寺显如一齐现身,接见相关人士,或安抚或施压,表达了高层的重视。由于事先已经通过气,他们对义光的举止并无异议。 不过…… 私底下,平手义光半是骄傲半是忐忑的请教父亲,收到的却是耐人寻味的笑容。 “以你的年纪和阅历,处理成这样就很不错了。” 汎秀这话,隐含着“还不够优秀”的意思。 义光略微失望,不太甘心,更加万分好奇,伏身叩首请求父亲大人解惑。 汎秀将其扶起,捋须缓缓道:“事情做得不错,但有两点值得一提。第一,你之所以占据先手,趁着伤亡不多时阻止了变故,纯粹是因为那什么……中野家父女偶然的行动而已,并非有意做了预备。第二,既然有了此次经验,就该形成处理类似事情的一套仔细方案,这才算是由‘术’上升到了‘道’的高度。” 第一点,义光有点不以为然但不敢表达出来。听了第二点,他恍然觉悟,感到心悦诚服。 抬头望着父亲的身影,不仅稍觉沮丧。 智术比不过就算了,毕竟就像刚才说的,年龄和阅历有差距。但捋须的动作,怎么看都不如老爹那么潇洒从容,这大概就是天赋吧! 难怪我身边才两个女人都有点左支右绌,父上大人妻妾数十仍是长袖善舞井井有条呢…… 平手义光止住胡思乱象,诚心请教。 汎秀便道:“其一,抓住双方都没有及时通报这一点,很对。以后可以发布命令,但凡有何争端,且并未失去行动力,而不及时上报的人,不管有理无理,都要予以惩戒。相反只要及时的如实禀报,即便有罪,也可略加宽宥。具体几天之内算及时,这个可以根据地域远近,整理一个章程。” 义光连忙记住。 汎秀又道:“鼓励上诉,本是应当的。诉讼的终审权就该留在中枢,不可旁落。然而,你让百姓自己跑去京都上访,不可行。一般人没有那样的行动力,各地领主和代官也会拼命阻挠,而且时间长了,终究不利于安稳。应该重设一个‘问注所’之类的机构,令其定期在列国巡回,接受当地人的诉讼请求。” 义光表示疑惑,问为何“赴京上诉”会不利于安稳。 汎秀对此没有仔细作答,只是轻叹一声“历史的经验教训”就不说了。 义光只好搁置疑问,先记住再说。 汎秀再道:“另外,宣布陈旧文书失效,另起新账册这一点,算是还不错的处理办法。不过既然开了这个头,最好大范围推行。山城、近江、河内、大和各国都通知下去,对领地有历史性疑问的国人和寺社,在明年新春之前请上交书面文件,否则,日后不会受理。” 义光表示受教。 说完这个,汎秀忽然提问说:“听说有近江武士石田佐吉、坊官大谷平马二人,十分活跃,可谓睿才?” “正是!”义光连忙点头,又皱眉苦恼道:“我已经邀请他们任职了,可是……石田佐吉称年少无知,希望继续在小西行长麾下积累,大谷平马说深受宗派大恩,报恩之前无颜另就。” 汎秀闻言哈哈大笑,拍着儿子肩膀道:“英物的心志,自然与常人不同,没那么简单打动。并不是所有人都如井伊虎松、加藤虎之助那样,适逢其会,正好任你驱策的。如何打动这两个俊才,就看你的手腕了。” 义光若有所思。 他注意到,刚才父亲把井伊、加藤与石田、大谷列为同一档次的人。这里面的分级标准是什么呢?值得研究啊。 …… 父子道别之后,平手义光回到住所,纱织倚门恭迎,贤淑温婉大气雍容的姿态令人心折。 义光便与她随意说了说今日的得失。 纱织眼珠一转,说:“妾身斗胆,对于父亲大人所说的‘巡回各地,接受上诉’一事,倒有些不切实际的奇想,不知该不该说。” 义光满不在乎大手一挥:“但讲无妨。” 纱织微笑道:“不妨稍微改编一下,就说中野五姐妹,正是遇到了我们平手家派出去巡游的人员,才得以将暴乱之事禀报上去。然后借此机会,她们受到关注和欣赏,成为了您身边的侧室……” “等等等等!”义光连忙叫停:“前面还行,后面是什么鬼?我可没这个心思啊,我连那五个姑娘的长相都不记得。” 平手义光人生十几年来,甚少看见有正室主动劝丈夫纳妾的,何况一下就是五个?下意识觉得有点阴谋,怀疑是否试探。 纱织娓娓道来:“夫君您要知道,仅仅是诉讼之事,百姓们不会那么关心,也就无法广为传颂了。唯有涉及男女情爱的流言蜚语,才是那些贩夫走卒们喜闻乐见,津津乐道的啊!” “确实有道理。”义光对此无法反驳,但马上感到不妥:“这么一来,不就显得我是个见色起意,好色无度的纨绔吗?不太妥当吧!” “怎么会呢?”纱织义正辞严道:“您是欣赏她们五姐妹的品行和心性,认为能给闺阁风气树立一个上佳的榜样,因此才采纳五个其貌不扬的民女为侧室的!” “还能这样?”义光大感出乎意料:“真的其貌不扬吗?我怎么记得好像,都还不错啊……” “咳咳……刚才还说不记得相貌……”纱织用蚊子般的音量自言自语。 “你在说什么?” “妾身什么都没说噢!”纱织天真烂漫地一笑,歪起脑袋,双手举在胸口:“妾身调查过了,那个中野丸太郎,是个难得的善人,当年雪灾之时,收留了五个颠沛流离的逃难寡妇,才有了五个年纪相仿的养女。后来五个寡妇先后离世,此人为了照料养女也一直未娶,父女之间友爱互敬……” “竟是这样的家庭?确实值得尊重啊。”义光下意识点点头。 “那么就这么说定啦!”纱织举起小拳头欢呼雀跃,心想织田家那个没脑子还嫁过一次的老女人,不就是青梅竹马吗,我看你以后还能有什么戏份。 “这个,可不能靠权势逼迫于人!”义光的语气开始不那么坚持了。 毕竟,他的记忆力很好,并不是真的忘了五姐妹的长相和身材。 “妾身已经同中野父女说过了,他们都视之为极大的荣幸呢!”纱织信誓旦旦地回应道。 “唔……好吧……还是要跟父亲母亲通报一声……” 平手义光最终觉得,收纳一些品行和心性都不错的女孩子,能给闺阁风气树立一个上佳的榜样,也是很不错的嘛……虽然其中显然存在妻子的一些阴谋企图,但这种程度并不令人生厌,反而颇为可爱啊。 这种奇妙的体验,恐怕老爹都不曾有过吧! 是不是等于某些层面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呢? 石山本愿寺出身,名义上是公卿山科家养女的纱织,果然是各种意义上的贤内助呢、 第七十章 北陆危机 随着长岛地区的暴乱被镇压与萌芽之中,各地的领主和僧侣、百姓们也都收到了新的指示,对于类似争端的处理办法,有了一定了解。 以前所有旧权威签署的文书,普遍被认为“年久不适合今日情况”,要求在奉行的监督和调解下重新制定秩序,这实际已经开始触碰到“不可描述”的范畴。 究竟是平手家代表幕府施政,还是平手家代替幕府施政呢? 一字之隔,天差地别。 目前这个概念还略显模糊。但是,倘若平手家的军队继续前进,不断取得胜利的话,大概也会慢慢清晰起来的。 元龟七年(1574)的秋冬两季,列国并不平静。 长宗我部元亲的九州攻略取得了一定成果,他得到后勤支持,率领一万人跨过海峡,与岛津家合击伊东氏,连战连捷,又巧妙阻击了大友宗麟派出的援军,于北日向儿汤郡中,站稳了脚跟。并且打着幕府和平手家的名号,招降了三家有力国人,一时颇有声势。 借此机会,岛津义久集中主力彻底解决了大隅的肝付兼亮,稳固住后方,并且向长宗我部元亲表达了“君讨伊东氏,据于日向;我伐相良氏,以取肥后”的合作意愿。 但随即肥后南部的相良义阳抛弃了盟友大友和伊东,单边向平手家靠拢,表达臣服之意,请求通过调停手段来制止岛津家凶猛的侵略。 对此平手汎秀的判断是:“令其加入反大友包围圈,即可得到赦免。” 岛津义久则提出:“允许相良氏拨乱反正,但理应归于鄙人指挥之下,才是合理的回报。” 总之陷入扯皮之中。 北九州方面,大友家的势力也是不断衰退,继肥前之后,又失去了对筑前的掌握。然而,毛利、龙造寺、秋月三家在瓜分胜利果实时产生分歧,导致联军解散,无法乘胜追击,给了大友宗麟蜷缩于丰后老家休养生息的机会。 毛利辉元由于过分重视对北九州博多町的争夺,始终在长门地区保持了两万以上的部队驻守,这就不得不放松西国方面的控制了。 尼子胜久和山中鹿介又一次于因幡起兵,得到宇喜多直家、浅井长政支持,募得二三千人。 吉川元春立即领兵八千前往镇压。原本一路顺利势如破竹,但突然得到伯耆国南条氏被宇喜多直家寝反的消息,担心后路被截断,只得无奈撤兵,不败而败。 山阳的小早川隆景则是由于无法战胜宇喜多、浅井的联军,失利后被迫放弃了美作中部二郡和备中东部一郡,处境也相当狼狈。 毛利家多次派人要求平手汎秀给予支援,打击宇喜多、浅井势力。平手汎秀理论上同意,但提出的“以北伊予河野家交予我方为条件”的提议始终未得到认可,所以此事也就无限期拖延下去。 关东那边比较有意思,本来说好的“三强联合反平手”,始终未能同一步调。 似乎只有武田胜赖是最识大体的,他投入两万人在东海道持续压迫德川,一万人沿中山道攻打织田,先以奇袭速战取下远江重镇高天神城,又用掘地之法攻克东美浓屏障白鹰城,一度兵锋直指滨松、岐阜,令德川家康、织田信忠寝食难安。只是因为后勤无力,才不得不见好就收。 而他后勤无力的原因,就是因为友军承诺的物资支援,只到位了极小一部分。 武田胜赖为了全力西进,宁可放弃飞驒、北信浓、西上野、东骏河的部分利益。可惜这么想的,只有他一个。 北条氏政似乎喜欢捏软柿子而不是硬碰硬,比起向西,他更专注于下野、下总等战线上的扩张,花了大半年时间拔除了梁田、小山、小田等势力并给予里见家重创。 答应好给武田的“有力援军”,只出了两千人,物资也只给了四分之一。 上杉谦信要好一些,至少大部分精力还是花在越中、能登、加贺一带。然而可能是被多次叛乱弄得神经过敏了,一听到身后有风吹草动,便火急火燎往回赶,什么都不顾。 因此,北陆一向宗尽管屡败,还是坚强的苟延残喘着,没有被彻底打死。 最大的问题是,就算武田胜赖在上野问题上做了让步,上杉、北条的胃口依然不能满足,依然为了领地归属争得面红耳赤,难以达成一致。 这令武田胜赖相当郁闷,战略目标始终无法达成,而且在家中得到一个“御馆大人武略无双,不减其父,然而谋虑不足,劣于先主远矣”的评价。 此外,陆奥、出羽的争端,丹波、丹后的变动,也都逐一传到了耳边,但边鄙地区,不是急着要处理的。 总而言之,各盟友和附属势力情况不尽相同。 长宗我部元亲在九州进展顺利,大显雄风,无需担心。 毛利家东线吃紧,但不肯交出伊予,那么姑且挂名增援即可。 德川、织田稍有压力,不过看样子应该还能坚持一段时间。 北陆的烂摊子倒是不得不处理了。 一向一揆被上杉打得很惨了,平手汎秀借幕府名义,委派竹中重治、朝仓景健、坂井政尚等人增援。 原本以为,就算不能扭转局势,起码可以起到一些作用。 没想到后续发展令人惊讶。 朝仓景健进入加贺之后,他的部下因为旧怨与一向宗门徒无法和平共处,渐渐生出异心。在与上杉军交战于越中时,这些人杀死了朝仓景健,倒戈相向,致使联军大败。 一向一揆伤亡三千,几乎是损失了最后一支可以作战的力量,下间赖龙中流矢而死,杉浦玄任无力逃脱而自刃,七里赖周提前跑路大失人望。 越中所剩不多的反上杉派非死即降,能登游佐氏、温井氏接受调略向上杉称臣,长氏、三宅氏隐匿乡间。 另外坂井政尚重伤不治,临死前托孤于竹中重治。 所幸此时会津、出羽等地传出动乱消息,又兼上杉谦信补给出现少许短缺,方才班师回朝。 美浓麒麟儿此时也无力回天,写信坦诚道:“北陆军心丧尽,越中、能登已失,下次上杉进军,恐怕加贺、越前难保。” 有鉴于此,北线出兵对平手汎秀来说已经是势在必行了。 第七十一章 上杉的借口 正好,琵琶湖南岸的濑田城修筑完毕,义光、纱织夫妇住了进去。 平手汎秀命令儿子以此据点为枢纽,沿水道建立起补给网络,准备好五万大军开往越前的后勤供应。 被推荐为“琵琶湖奉行”之后,一度处境尴尬,掉出权力核心圈子的沼田佑光终于重新得到发挥的机会。重新为平手家效力毫无心理负担,他对湖内水文情况和当地势力分布的了解,将能被派上一定用场。 具体的详细安排,平手义光交给了小西行长,并指名了石田佐吉出来挑大梁,想好好看一看此人是否只会耍嘴皮子功夫。 从年初起,由于弊案连累,而持续明哲保身,刻意远离政务的两位重臣被叫到了岸和田城。 他们这种甘受委屈,不恋权栈的作风似乎得到回报。 河田长亲再次被赋予“名代”的重任,受命前往越前、加贺,摸清当地实情,清点估算一切可利用的资源,并尽可能聚拢人心,做好迎接大军前来的准备工作。 本多正信则得到了“特使”的任命,将逐一拜访远江德川、美浓织田、摄津荒木、北近江京极、若狭武田、东大和筒井、四国及伊势诸势力等等,传达作战的要求。 就如同是当年织田信长上洛时的作风一样,以大义名分号召天下群雄参与行动,并不仅仅是为了获得援兵,更是为了营造声势。 在这个权力结构还相当不完善,人治远远多于法治的时代,一个人的声势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实力。 纯粹指望这些出于名分而出击的联军显然是不行的,否则足利将军以及三管四职的天下就永远不会动摇了。直属掌握的土地与士兵是主干,协从者则是枝叶,本末之分不可偏废。 平手汎秀很耐心地让本多正信去逐一交涉,而不是简单地借助足利义昭名义发出命令,其一是为了逐渐绕开幕府这块招牌,其二则是因为今年在处理伊势北畠家和长岛一揆时,已经足够强硬,若再持续下去,只怕会过犹不及。 万一有人公开唱反调,那可真不好办。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有时候需要刚柔并济的手法才行。 派本多正信这个谋主出马,就是为了切实获知各家大名对于局势的真实想法。 首当其冲是德川与织田。 这两家现在都收到了武田胜赖的压力,出于自保尚且勉强的阶段,原本以为会对“先北后南”的方略提出反对的。 但出乎意料的是,德川家康未经思索就同意派兵参与讨伐上杉,并亲口说出“鄙人尚在人间,必不使武田氏越滨松城一步,请刑部大人放心”的诺言。 而织田信忠,也只在稍稍犹豫之后,做出服从调令的姿态。还主动解释说:“虽然东美浓沦丧,但中山道崎岖万分,敌方应该不会有直取岐阜城的机会。” 话传回来,汎秀笑而不语。 转送给义光,他见之赞叹道:“真不愧是德川三河殿,这种话一出来,如果我们当真让他有所闪失,那平手家的脸就没有地方可以搁了。而织田左近……虽然与其父截然不同,却也有他自己的立身之道了。” 原本德川自称可出兵八千,织田则说是六千。平手汎秀大砍了一刀,指示道:“德川家为天下大义屡屡奋战,应该加以体恤,此次派兵五千为善。织田尚面临武田恶贼的侵略,三千便足矣。两位家督无需亲至,遣一员将领代名即可。” 充分显示出对这两家“忠义之士”的欣赏。 至于有人好奇说,明明织田家上一代主君做了惊天动地大逆不道的事,怎么还是忠义之士呢?这个问题的官方解释是——那些事情都是在柴田胜家、木下秀吉、明智光秀三个奸臣的撺掇引诱下实施的,弹正大人(信长)完全只是饱受病痛折磨,才失去了常性,一时糊涂。 此口径不容更改。 倘若全盘否定了信长,平手汎秀的前半生就很难去找到一个合适的基调来描述的。这是一个很严重的事情。 伊势诸势力,加上一个东大和的筒井氏,所处的情况却截然不同。 除了希望用武勋赢回尊严的泷川一益之外,都是各自叫苦。 织田信孝说自己才具平庸,仅仅是处理一向一揆的善后就竭尽了全力。津川嘉俊的理由是经历了连续的转封变故还没有掌握当地情况。筒井顺庆则表示麾下的门徒众组织松散,只能守土,发动不了远征。 话都不乏道理,但平手汎秀反而施加了压力,吩咐说:“出兵数量不做强求,量力而行。但各家主君务必到场。” 得到了五个郡的佐佐秀成倒是情愿为岳父效力,可是被雪千代拦住:“您去年围攻大河内城时身受重伤,至今尚未痊愈,怎么能贸然去北陆那么远的地方出战?派个家臣作为代表就好了。如果父亲大人对此不满的话,请让本多殿转告,一切都是妾身的主意。” 饶是本多正信神机妙算,面对这位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提了折中建议:“鄙人保证佐佐殿不会被派到北陆,但至少要到濑田城参与集结,做做样子,否则实在说不过去。” 佐佐秀成本人也顺着解释了一番,雪千代翻了半天白眼才勉强接受了。 据说事后两个议论说“咱家主公惧内程度可谓天下无双”的卫兵,被解除职务打发去扫马桶,真伪未知。 最容易沟通的是京极高吉和武田元明。 某种程度上,他们可能是真正看得明白通透的人,反正早已失去了领导家臣的能力和威望,纯粹是靠抱大腿而复兴的,那还有什么可讲究的呢? 平手刑部有什么要求,一律照做就是。 最不好沟通的,则是荒木村重。 他拍着胸脯讲“愿领摄津八千健儿,追随刑部大人讨敌破贼”,本多正信早得了指示,当即微笑回应:“那便说好了八千人了。来年开春将在濑田城静候佳音。” 荒木村重立马表示没有问题,但又露出难色,说:“原本以摄津一国之力,就算剖去石山本愿寺的领地,仍有大片良田良港,别说八千,出兵上万都不在话下,然而……总有些不识大体之辈,胆敢说三道四……” 本多正信表示疑惑:“荒木殿既然身居守护,国内除石山三郡之外,裁断之权皆系于您之手,又何必自缚双臂呢?” 荒木村重再道:“摄津之内,有许多同足利家颇有渊源的氏族,即便是幕府所任命的守护职役,对他们也未必有足够的名分去施加影响。但若是平手刑部大人能绕开幕府授权的话……” 这是唯一一个,本多正信不敢作出任何当面回答的要求。 然后转了一圈,回到岸和田城,打算将此事禀报上去,却见平手汎秀已然一脸奇怪的神情。 一问才知道,原来那越后的上杉谦信昭告天下说足利义昭已被害死,挥兵上洛是为报仇。理由是最近半年所见的文书全部是由细川藤孝等人代署,无一张由将军大人亲自秉笔。 对这个无稽之谈,平手汎秀还真不好反驳。因为足利义昭现在虽然还活着,但状态跟死了区别也不大。 第七十二章 冒昧的请求 “一朵,两朵,三朵……不对这不算一朵!三朵,四朵……嗯,还是算吧!那就是六朵了……六朵,七朵……今天这棵树有十九朵花啊,哈哈!不错,不错!” 蓬成鸟窝的头发,凌乱裹成一团的衣裳,双脚踩着一高一低的木屐,嘴角不住地流着口水,专心致志煞有介事数着梅花的,就是当今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昭。 这幅模样怕是任谁都想不到。 众人簇拥之下,门外平手汎秀远远地端详良久,心中有无数疑问,却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开口却只说:“他为什么要数梅花?” 他为什么要数梅花? 这谁特么的知道呢! 上野清延、大馆晴忠等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唯细川藤孝从容道:“数梅花是公方大人最近多日来最用心的事情。数完之后,若是喜欢的数字,便欢欣鼓舞,若是不喜欢的数字,便大发雷霆。” 完全是文不对题,答非所问,不过也说出了一些提问者想知道的信息。 平手汎秀轻叹,又问:“持续多久了?” 细川藤孝道:“已有二十日。” 平手汎秀生疑:“冬季之前,没有梅花可数的时候呢?” 细川藤孝道:“那时公方大人数了两个月的菊花。” 好吧……御所虽然不算奢靡,但地方还是够大,种的花草树木很丰富,保证一年四季都能有得数,是没问题的。 一阵沉默过后,平手汎秀无奈摇头,又问:“看过大夫了吗?是怎么说的?” 细川藤孝苦笑道:“医师换了三拨,或说是癔症,或说是风症,总之拿不定主意。开了药方,也是全然不见好转。出于保密考虑,鄙人不敢再找更多人了……事实上监视三家医师已经很困难。” “好吧,你做得对。”平手汎秀点头,又道:“公方大人,这几个月来,都没有清醒的时候吗?” 细川藤孝闻言面露难色,吞吞吐吐不敢作答。 又转过身去,原封不动问了一遍,才十分隐晦地表示:“偶尔‘药物’送得晚了,公方大人的性情会大变,说出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语,倒不如现在数梅花,来得清静安定啊!” 闻言平手汎秀疑道:“是什么不堪入耳的话?” 细川藤孝等人嗫嚅不敢言。 这次再怎么催问,仍得不到回答。 平手汎秀转念一想,明白了。 大概,无非是“平手氏害我!一切都是他的阴谋!你们这群叛徒都是被他收买的!”之类的话吧。 这个话,幕臣们,确实不敢转述。 话说,用了一年“福寿膏”的人,真的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吗?是不是日常给的剂量太大了?或者,咱们这位将军大人体质特殊,耐受性尤其差劲?还是说,足利义昭是由于人生的大起大落而疯掉的,药物只是次要因素? 平手汎秀对这类化学制品完全没有研究,无论是前生还是今世都如此。同时对心理健康和精神问题也缺乏了解,只知道“多巴胺”“内啡肽”几个名词而已,具体是干嘛用的就一抹黑了。 也就是说,对于足利义昭的当前状态,束手无策。 从乐观角度讲,人家成了这幅样子,就没法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了,这是极大的好消息。 但另一方面,他无法出席任何政治场面,连基本的签字画押都做不了,幕府这块金字招牌,也就不好用了。 人家上杉谦信说公方大人已经被暗害了,平手汎秀都不好反驳。 你拉出来让世人一见,噢,原来将军没有死,只是疯了,这个也挺尴尬的。外界会质疑发疯的原因,以及为何要长期隐瞒。 更重要的是,公方大人年近四十,妻妾成群,却无任何一个出身高贵的妇人诞下了麟儿,只有个农家侍女产下庶子。 他老人家这幅鬼样子,也不像是能行男女之事了啊! 乃至足利近支,这些年由于种种原因,也几乎都死去,或者隐居起来,不知所踪了。 最靠谱的,可能是关东公方那里,但也已经隔了好些代了,而且人家后北条氏拿着这张牌也不会轻易交出去的。 眼见足利义昭这幅丧失心志的模样,平手汎秀不得不做出艰难的决定。 他当即对细川藤孝说到:“公方大人至今为止,似乎仅有一子而已。” “是。”细川藤孝立即答曰:“其母乃是被聘为侍女的农家子,娘家没有苗字,在御所之中,也并无任何封号。” 平手汎秀叹道:“农家女之子,若成为征夷大将军,可能会惹人嗤笑。然而既然是仅剩的嫡流血脉,也是无可奈何了。” “这……”出于礼法方面的坚持,细川藤孝本能做出反对:“或许还是从足利氏的支脉当中,寻求养子为嗣更合适?再者还有吉良、涉川、石桥等‘御一家众’可以考虑……” “亦可。您来决定吧。”平手汎秀没有太多讲究,但需要强调的是:“无论采取何种方案,终归是需要合适的人选,血脉不能有所争议,也要避免被奸人利用。” “您所言甚是……”细川藤孝顿时感到极大的压力。 提的两个条件非常合理,而符合条件的人选显然不好找。 真让一个农家女生下的儿子继位,又感觉挺奇怪的。 这么多年来,室町幕府不是没有过庶子继位。但即便是庶子,起码也是个低级公卿,或者中级武士的门第,至少有个拿得出手的苗字。再不济,又退一步,出生以后直接交给高贵的妇人抚养,不认生母认养亲,也能说得过去啊。 现在可着实是…… 他的烦恼平手汎秀看得明白,但并不准备掺合。 因为自己这边也有急着要做的事情。 当着细川藤孝等幕臣的面,平手汎秀以明确的言辞,向在场的低阶公卿乌丸光康说道:“实在冒昧,无论如何,请阁下代我向朝廷询问,‘参议’一职是否有缺额。另外,听说洛中有宝物曰‘兰奢侍’尽得造化之奇,不知鄙人是否有幸观瞻?这两个莽撞的愿望,希望您转述。其中唐突贸然,不合礼法之处,日后鄙人会亲自向陛下和百官谢罪的。” 第七十三章 钱实在是太多了 细川藤孝对于足利家的继承问题感到极为头疼,左思右想,绞尽脑汁,最终找出一个上不了台面,但不得不用的歪招。 他在京都仔仔细细打听了一番之后,带着厚礼找到正五位下,右近卫中将四条隆继,询问说:“右中将大人,听说您在二十年前,有一胞妹,于战乱时失踪,至今不知下落,此事属实否?” 四条隆继莫名其妙被人提及悲伤之事,十分不快,但看在礼品面子上,才忍声忍心,微笑答道:“确有此事。唉,世事无常,人间飘零,也是没奈何啊!就如同《古今和歌集》里面说的……” 但这次,细川藤孝可不是来谈诗词歌赋的,当即打断道:“和歌之事,且放一边。请右中将看看我手里这幅肖像,是否眼熟?” 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副卷轴,小心翼翼地打开。 似乎是个新鲜的人物图,画的是一个贵族女子持着扇子垂首端坐。 四条隆继不明其然,以为对方既然是文坛巨头,艺界先辈,到此必有高论,端出精神认认真真从头看到尾,然后赞叹道:“真是栩栩如生,跃然纸上,我看笔触颇有狩野派的痕迹,一些细节又不尽相同……嗯,鄙人大胆猜测,莫非是被平手刑部誉为‘青出于蓝’的长谷川等伯先生吗?” “确实如此!您真慧眼如炬,不愧是风雅之士。其实这幅画……”细川藤孝差点忍不住也要进入艺术家的世界,但旋即反应过来,自己是带着正事的,连忙转过话头:“且不说画的如何,这个女子,请问您有眼熟的感觉吗?” “眼熟?”四条隆继茫然不解。 “对,眼熟!”细川藤孝煞有介事。 在来访者的坚持之下,四条隆继被迫又端详了许久,然后摇摇头:“很抱歉,这个……这名女士,并非我认识的人。话说您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要找什么人吗?” “其实……这是为公方大人诞下唯一子嗣的侍女。”细川藤孝小声附耳道:“鄙人最近调查,发现这位夫人表面上出自农家,但气质脱俗,雅量非凡,疑似是高门贵族走失的后裔,您看如何呢?” “好吧……”四条隆继大概听明白了,摇摇头:“但从面相上看,应该不是我们家族的人才对。” “可是从年龄上……”细川藤孝劝诱道:“从年龄上,跟您家的遭遇,是非常合得上的呀!不如说,只有您家是最合得上的。” “但相貌确实不同啊。”四条隆继皱了皱眉:“仅仅从年龄讲,说不通吧。” 细川藤孝唉声轻叹了一下,拿起卷轴,郑重地树了起来,肃然道:“请不要被表面上的容貌所迷惑,最要紧的,其实是内在的气质啊!” “从一幅画就看出内在气质实在有点……”四条隆继“强人所难”的话还没说出口,忽然眼睛一亮。 原来细川藤孝袖口中漏出好几张造型独特,印刷质量上乘的小纸片。 如果没看错的话,上面好像是由平手家背书,玉越屋、天王寺屋等商家联合发行的兵粮卷,都是一百石的面值,可以换取等量的大米,或者相同价值的其他货物。 直接转让的话,在黑市差不多是七八十贯一张。 细川藤孝的袖口,刷刷刷漏了五六张出来,而且好像还不是全部。 四条隆继顿时神色大变。 这是什么意思呢? 难道想用钱来收买我吗? 这简直是侮辱啊! 我们堂堂四条家,乃是藤原北家鱼名流的嫡脉,已经传承了五百年,出过十几个三位以上的公卿,祖辈最高担任过从一位内大臣,如此显赫而又悠久的门第,岂能是区区铜臭可以打动的? ——四条隆继本来想这么说。 但钱实在是太多了! 所以他最终神情痛苦地接过细川藤孝手里的卷轴,上上下下再次打量了一遍,万分笃定地点了点头,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做出论断:“确实如您所言!这位农家女……不对,这位夫人,虽然相貌与鄙人不太类同,但气质却与家慈如出一辙啊!必然是二十年前失散的胞妹无疑了!” “太好了!”细川藤孝十分罕见地激动到拍了大腿:“如此一来,幕府的后继问题,就没有争议了。今天打扰了右中将大人,这十张兵粮券聊作补偿。” “真是太客气了!”四条隆继怀着沉痛和悲伤的心情,紧紧接过攥在手里。 …… 同一时间,类似的剧情也在其他一些地方,不断上演着。 细川藤孝十分肉疼地花了价值七八百贯的证券,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但他并不准备找人报销这钱(厚着脸皮说一声是肯定是报销掉的),因为政治利益对他来说更为重要。 而平手汎秀要做的事更大一点,谈话的目标也更难打动一点,花费还要多很多。 为了充分发挥出贵金属打动人心的价值,直接用了一两为一枚的金叶子。 装在小布袋子里,往桌上一放,发出哗啦啦的清脆响声,是最高明的琴师歌者也演绎不出的仙乐,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上万贯银钱砸出去,终于让公卿百官们当中的大部分同意,将“从四位上,左近卫少将,刑部大辅平手汎秀”改成“正四位上,左近卫中将,参议平手汎秀”,是对国家和黎民都十分有利的事情。 当然,这也跟将军大人浑浑噩噩,丧失神智的模样脱不了干系。 许多太政官们,是亲眼见了足利义昭的情况,才下定决心,将如此重要的职位下赐给一介尾张武人的。 至于兰奢侍之事,则仍是五五之数。 讨论了好几天,才让山科言经硬着头皮回复说:“您如果坚持的话,随时可以进入东大寺正仓院,不会有人敢于阻拦。但难免有些不识时务的人说闲话。如果可以再次击败上杉、武田一次的话,相信就没人置喙了。” 说白了,还是怕承担责任,万一天变被秋后算账。 平手汎秀表示可以接受,但想要知道,究竟是那些高官,还在说闲话。 山科言经吓傻了,呆了半天说不出话。 平手汎秀微微一笑,说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效仿木曾义仲的。 山科言经犹豫半点,一咬牙,恨恨道:“您要不再多给五千贯,我保证兰奢侍这事,绝无问题。” 话说得这么粗陋直白,一点没有那种圆润自如的感觉,怪不得都讲他做公卿的本事远不及其父呢。 但某种程度,却也更好打交道了。 平手汎秀当即拍案做了决定。 接下来都是水到渠成了。 公布了足利义昭“重病无法理事”的消息,同时告诉大家,有个原以为是农家女,实际是四条家嫡女的夫人,已经诞下了征夷大将军的合法继承人,大家不必慌张。 在此动荡之际,为了避免主少国疑,宵小之辈生出不应有的野心,国之栋梁平手汎秀得到了进一步任命,以“正四位上,左近卫中将,参议”的身份,成为太政官的一员,暂时作为武家的领袖来维护天下治安。 第七十四章 上杉谦信的骄傲 名分、物质的保障,以及内部思想统一都打理妥当之后,已经到了年末,开春后与上杉一战的准备工作都接近尾声,看起来只待最终对决了,将士们皆已摩拳擦掌,渴望建功立业的机会。 能与“越后之龙”掰掰腕子的机会,可不多见! 但就在一切看起来都顺理成章的时刻,传来令人惊讶万分的消息。 那就是,原本气势汹汹的上杉谦信,忽然一转态度,委托了使者前来,宣称要与平手汎秀议和,并承诺兵戈止于加贺一向宗的领地,绝不会进一步攻入越前。 蓄力良久的一拳还没打出去,对面先跑路了? 这是怎么回事? 上杉谦信的理由是—— “我本是一心希望天下安定的人,只因担忧公方大人在御所之中的安危,考虑室町幕府的存续,才不得不挥师进兵,主持正义。如今在越后铁骑的逼迫下,平手刑部(其实他消息落后了,现在已经是左近卫中将兼参议,俗称“宰相中将”)不敢再有逆行,而是老实承认了足利家血脉的正常延续,那么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不必真的动用刀兵了。” 之后还特地强调说—— “平手不臣之意,路人皆知。然而天下自有法度不可乱,鄙人谦信乃是恪守义理之人。纵然已经明白对方的狼子野心,但在察有实据之前,依然要以礼相待,不可贸然刀兵相向。” 另外还兼带着表示—— “先前攻略越中、能登、加贺各地,非为开疆扩土,乃是出于平定一向乱党,恢复北陆秩序。我将助原本理应担任守护的畠山氏、富奸氏等御家再兴,不会有一寸土地归于私自索取。” 满是一副大义凛然,忍辱负重的样子。 听了这个消息,平手汎秀勃然大怒,却又不知如何发泄。 好个“越后之龙”,明明是眼看近畿联军势大,不敢进犯,却编出此类丧心病狂的原因来! 最可恨的是,听起来还不无道理。 实际上是认怂了,但这个姿态,倒显得是有意相让似的。 整个时机和语气,拿捏得十分巧妙,而且也非常符合上杉谦信以前的人设。 一下子就改变了主动权。 传出去,肯定会有些不明真相的人,真的以为是畏惧上杉,才放弃了害死足利义昭自立的想法。懂政治的人当然知道这是胡扯,但天下总是不懂装懂的高谈阔论之辈居多,肯定会对平手家的名声有些许影响。 而且这还没法辩解。 只会越辩越乱。 然后他承诺“绝不侵入越前”,就把整个北陆战事的性质和规模大大缩小了,由争夺天下霸权的斗争,变成了上杉家与本愿寺之间的地域冲突。 进一步,再说要把越中、能登、加贺各地归还给畠山氏、富奸氏,很明显只是要找相应的牌坊出来立个幌子。反正他上杉家集权程度很低,本来也做不到高效的直属统治,不如博个好名头。 如此一来,就真的只是攻打了北陆一向宗而已。 平手汎秀既然身为本愿寺的亲家,派不派兵支援,当然也是个人的自由,但是这就没理由去大肆动员畿内各势力一起出动了。强行驱使的话,会显得很难看,等于是额外消耗自己的政治威望。 这个东西,看上去是无穷无尽,似乎消耗一点也没什么。但若不加以注意和节制的话,往往到反应过来之时,才发现已经众叛亲离,声名狼藉了。 谁说上杉谦信只擅长打仗,不懂得歪门邪道的?这不是玩得很溜嘛! 想想也是,一个灵活运用“关东管领”名号,骗取关八州豪杰流血流汗,牵制后北条家的人,怎么可能真的那么实诚? 大义名分,本来就只是他手里的一张牌而已。 …… 面对上杉家的使者直江景纲,平手汎秀已经消除了怒意,恢复到正常的情绪之中。 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责怪一个传话人毫无意义。 况且,上杉谦信其实说“绝不让侵入越前”就已经是让步了,只不过让步的方式非常有个人特点,典型的输人不输阵,心服口不服。 有趣的是,相比其主君的傲慢姿态,直江景纲却是非常恭敬,礼仪备至,自称“越后田舍之辈,乞求平手宰相中将的谅解。” 看起来,对方是很有信心,觉得能达成一致的,并未意识到平手汎秀用兵的决心所在。 显然越后之龙的思路还停留在旧时代,以为别人同他一样,只想做个会盟诸侯,号令列国的霸主,而看不到现在已经到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阶段。 由于室町幕府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统一全境,所以当前时代传统理解上的“天下人”,只是凸显其绝大的实力与地位,并不一定需要切实地将统治力散布到六十六国的每个角落。 另外大概跟越后的国情也有关系。 对这么一个落后于时代,又极要面子的人,平手汎秀觉得,与其跟上杉谦信置气,将来设法攻到春日山城之下,到时看你还能这么神气吗? 当然,强行讨伐确实是不太妥当,真要那么干等于中了对方的奸计,未战先失去几分气势,给人一种“讲道理讲不过恼羞成怒动用武力”的印象。 战场之外的招数,那么久也用战场之外的招数来对付吧。 既然直江景纲言辞谦卑,平手汎秀亦十分礼貌地提出自己的意见:“既然贵家的主君,上杉弹正大人(上杉谦信官位弹正少弼),他老人家如此关心北陆的安宁局面,那我倒也不妨成人之美,顺水推舟吧。然而,毕竟人力有限,着手北陆之后,是否还有能力负责‘关东管领’应尽的职责呢?考虑到这一点,我认为,或许不应该让上杉家承担那么重的担子啊!须知相模北条,房总里见,或者常陆佐竹,他们处理起关东事务来,可能更顺手一些。或许我们可以新设一个‘北陆探题’之类的名爵,作为补偿。” 直江景纲讶然惊诧,连忙分辨说:“关东管领,理应归于上杉家啊!” 平手汎秀摇头笑道:“鄙人最近几年阅尽了幕府文书,可没有哪一条写着,关东管领必须由姓上杉的人出任。” 直江景纲起身决然道:“此乃人尽皆知的惯循法度,只是不见于文字而已。征夷大将军亦非规定必须由足利氏继承,但天下万民都知道谁才是正统。” 平手汎秀呵呵一笑,意味深长道:“你说的很对,征夷大将军,确实没有规定必须由足利氏继承。” 直江景纲这才反应过来说错了话,连忙出声想要补救,却被阻止。 平手汎秀不等他回话,抢着补充道:“况且贵家主君上杉弹正,本是越后长尾氏血脉,乃是以义子的身份入嗣的。正好他老人家并无所出,要不让,就让北条、里见或者佐竹的家主,拜上杉弹正为父,继承关东管领之位如何?” 直江景纲迫不得已,终于说出一句攻击性的话:“敢问,这究竟是幕府的意见,还是平手宰相中将,您的私人意见呢?” 平手汎秀顿时收敛了笑容,冷冷哼了一声,拍案道:“众所周知,公方大人病重不能理事,嗣子又尚在襁褓,朝廷已经委托鄙人代为处理天下武家之事,所以您刚才这个问题,实在非常愚蠢!” 第七十五章 《六国论》不可不读 平手汎秀对于“关东管领”的言论,使得表面融洽的气氛,完全无法维持下去。 所谓“畏惧越后铁骑”的说法,也就不攻自破了。当着面剥夺你的职役,这显著可见不是畏惧的表现,而是公然的挑衅求战。 好名重礼如上杉谦信者,断然无法接受如此对待。 直江景纲心知肚明,没有再向一个京都的官僚那样试图虚词应付,而是展示了北陆武士的风度,慨然拂袖而去。 他的告别台词是:“下次见面,恐怕只有以刀剑发声,而无暇用言语交谈了。鄙人倘有幸与平手宰相中将当面,必会全力搏杀,誓斩阁下的首级而后已。若不幸为您所得,也不必有任何招揽劝降之意,请斩首以全鄙人之义。” 平手汎秀闻言哈哈大笑,命人送上太刀一柄,美酒一樽,以嘉其壮志。 唯在直江景纲身影消失之后,忽又摇头叹道:“越后慷慨壮士,而遇沽名钓誉,色厉内荏之主,惜哉!” 左右尽皆震惊不已。 事后有人议论说:“越后的上杉弹正,纵横疆场多年,声威远震列国,即便是他的敌人,也不得不承认他勇力无匹,何以平手宰相中将视之若等闲辈?” 见识广博者嗤笑道:“那又有什么?甲斐武田大膳,不也名扬天下,你可知当日平手宰相中将是如何评价的?撤退转进,其疾如风;包抄突击,其徐如林;荼毒百姓,侵略如火;友军有难,不动如山。这四句话,直接令武田大膳当场气死。” 或又复问:“既然上杉、武田皆难入眼,不知当今之世,何人在平手宰相中将心中可称英杰?” 讨论一番,最终长期侍奉在侧的卫兵回忆说:“平手宰相中将常说故织田弹正(信长)英姿勃发,气吞山河,天下之雄莫过于此。也曾讲故三好修理(长庆)翻云覆雨,只手遮天,扶桑副王,可谓半个天下人。诸国大名,似乎只有毛利右马头(元就)、北条相模(氏康)受过赞誉。” 话传出去,乡野酒客皆津津乐道,又不断有人讨论“细川历代如何”“大内历代如何”“六角历代如何”“尼子历代如何”之类的问题。 无论讨论的结果如何,“平手宰相中将轻视上杉弹正,斥责他丝毫未尽到关东管领之责”这个说法,已经形成了共识。 如此折辱,怕是多数战国大名都无法容忍。并不是每人都如织田信长那般能屈能伸,可以对朝仓、本愿寺、武田伏低做小,阿谀示弱的。 况且上杉谦信,一贯心高气傲。 没多久,便听说这位“越后之龙”怒发冲冠,雷霆万丈,指责平手汎秀是“千年未有之凶徒”“古今第一恶人”“悖乱不臣尤在平将门之上”“天下义理之敌”,说什么“越后铁骑必当奋勇杀敌,上洛勤王,诛杀此贼,光复幕府。” 然后,平手汎秀的反应却很简单,他笑着对左右重臣说:“你们看,我早说上杉弹正乃沽名钓誉色厉内荏之辈,果然擅长玩弄言辞。” 双方的关系一下子极度恶化了,终于到了可以理直气壮作战的程度。 这本就是平手家准备已久,势在必行的事情,但对于上杉家来说,可能就那么有底气了。 所幸的是,身为宿敌的武田胜赖,第一时间积极站队,坚决支持上杉谦信“上洛勤王”的行动,表示自己会在美浓、远江各地发起猛攻,来协助作战,共同攻打邪恶的平手大恶贼以及其爪牙。 他说这个话还是有点把握的,武田大军在几个月前已经接近岐阜城的外围,还在滨松城下放了把火,兵锋所指完全是不可阻拦。如果能得到适当的支援,进一步打到德川、织田的老巢,那么平手一定会左支右绌。 若不救,则名誉扫地,其他附属势力会感到不安,生出异心。若救,则要面临南北两线作战的局面。 然而武田胜赖的算盘并未打响。 因为他低估了后北条家对“关东管领”这个词语的敏感程度。 平手汎秀说要把这个职位改授他人,拉出安房里见家和常陆佐竹家明显都是凑数随口一说的,真正的目标,想都不想肯定是相模的北条氏政无疑。 以往关东二雄相争,北条得“镰仓公方”作幌子,上杉有“关东管领”的正式传承,论地位其实是前者占优,但在国人地头的心中却是后者更为亲近。 所以几十年来北条诸代明明在军政谋略各方面处于明显上风,却始终面临层出不穷的抵抗和叛乱,至今也没有把武藏、下野等地完全消化干净。 对于这个名分的追求,已经深入了他们的血脉和骨髓。 以前一直没看到可行性。因为上杉家近水楼台,积极上洛,在中枢很有面子,而后北条路途遥远,较少赴京,缺乏足够的能量。 而现在,平手汎秀作为幕府的实际操纵者,提出要更换“关东管领”人选的事情,可谓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凭空掉下夙愿得偿的机会。 北条氏政当即派了板部冈江雪斋,送加急信件到京都,只写了一句话:“关八州之主,愿与近畿之主荣辱一心,护国安民。” 平手汎秀见了这简短的文字,不禁莞尔一笑,也仿照对方,委托虎哉宗乙,只回复了一句话:“近畿之主,愿与关八州之主勠力同心,共讨奸贼。” 这样一来,上杉与北条之间,再无回转的余地。 局势倒是愁怀了甲斐的武田胜赖,他焦头烂额居中调解,劝双方不要过于在乎虚无缥缈的名分,应该以大局为重。又说这是平手汎秀“二桃杀三士”的计策,应有唇亡齿寒的觉悟,否则会被各个击破的。 但是相越两边,都没有给他这个面子。 北条氏政觉得他是夸大其词,过分高估了平手氏的威胁,一心觉得只要借机统一关东,据八州之地,就能高枕无忧,说什么“各个击破”,实在是杞人忧天。当年细川、大内、三好的样子大家又不是没见过,压制了近畿,并不代表有能力插手关东。 至于上杉谦信,可能也是骑虎难下。他对越后一直都没有成功推行“检地”和“家臣集住”等政策,始终给国人豪族留了太多独立性。一旦在名份上有所退让,后续就可能有连锁反应。扬北的本庄繁长、新发田重家说不定已经蠢蠢欲动了。 而远在近畿的平手汎秀,忽然起了兴致,私下里对儿子义光嘱咐说:“唐土有宋代文人名曰苏洵,所著名篇《六国论》,不可不读。尤其应该重视的是,六国赂秦苟安之举,在春秋五霸的年代,未尝不是存续家名的变通手段,但到了战国七雄之时,却完全是抱薪救火,自取灭亡之道。其中的区别,值得好好体会。” 义光初时听到《六国论》之说,略感自豪地表示已经读过,还能背诵全篇。但再提到春秋与战国的区别,却稍有些茫然了。 平手汎秀也不着急,让他慢慢体会,过几年还不明白,再问不迟。 第七十六章 磨刀霍霍 元龟七年(1574)的冬季,近畿地区降温和风雪的情况要比前几年稍好一些,目测并不会出现大批受灾难民,也不至于影响来年的春耕。 然而政治形势的动荡仍然造成了京都周边人心惶惶的局面。 十一月十八日,良辰吉时,被称作“宰相中将”的平手汎秀,正式得到敕令,在三名公卿的陪同下,前往奈良东大寺正仓院,在重重保护中踏入中仓的药棚,亲手持刀,从绝世珍奇天然香木“兰奢侍”上割取了一小块,领回去作为传家宝来供奉。 这是效仿足利义满、义教、义政三代将军所为,彰显权威与荣誉的举动。 再加之“正四位上,参议,兼左近卫中将,领近江守如原”的授予,可谓意义非凡。 参议之位,唐名宰相、平章或谏议大夫,属于太政官的行列,理论上,就有了参与朝政讨论的条件,以及一定程度的决策权,进一步引申,勉强也可以说具备代天子行事的资格。 位阶只是四位,但明显大大优于其他同档次的官衔,理论上需要长期考核,具有特殊资历才可以担任。在整个室町时期,除了历代征夷大将军,以及北畠、姉小路等悠久名门之外,几乎没有别的武士有望染指。 获得了“正四位上参议”的同时,根据惯例,就被允许“升殿”,也就是可以进入京都皇居清凉殿南厢的“殿上之间”。这个概念同样来自唐朝,在遥远的平安时代能接近皇室就意味着能掌握朝政,现在虽然没有那个实际作用了,象征意义却还保留着。 室町幕府依然维持着理论上的运作,但是现任征夷大将军众所周知的“重病无法理事”了,下一任继承人又只有两岁,显然不能执行其权能。此时绕开足利家而连续获得殊荣的平手汎秀,连续下达了几道命令,将土地法理的最终解释权与民间诉讼的最终决定权揽到自己身上,无疑就相当于是树立一个“二元公仪”的体制。 有了“参议”和“兰奢侍”之后,下一步会不会去试探虚悬已久的“源氏长者”称号,或者是曾经存在过后来又逐渐淡化的“武家栋梁”头衔呢?再接下来接任征夷大将军就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了…… 顺着这个思路,说他是“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其实也没有错。 远方各诸侯,反正鞭长莫及也管不着,顶多就骂一骂表达对足利氏的忠心而已。 近畿的豪强们显然不会全部都乐见平手家得势上位,但真要说组织起来一同“讨贼勤王”,那又没这行动力了。 平手汎秀挥师十万拔除南朝名门北畠家的手段令人畏惧,随后将伊势十三郡悉数分封于有功之臣的慷慨又很能收买人心;当着使者直江景纲面用激烈词汇斥责上杉谦信的行为显得霸道蛮横,派本多正信逐一询问与各家大名商议出兵方案时又展示出相当程度的宽仁。 大胆而又多变的作风,营造出令人敬畏的印象。 再加上,民间行动力最强的一向宗是他的亲家,掌握最多经济力量的界町商人与他一体同心,公卿百官指望丰厚的献金来改善衣食住行,艺术家和茶人享受着岸和田竞拍会带来的繁荣,临济宗的高僧与二代目有师徒缘分,真言宗则要为每年大米的销路有求于人…… 数年以来,平手汎秀似乎只是在不断地玩弄着土石块,回过头来才发现,已经筑下坚不可摧的根基了。 而正在日程之上的“讨伐上杉”,就与年初的“讨伐北畠”一样,俨然是进一步滚雪球的过程。 不是没人能看出这一点。 大概也有不少人希望阻止这个过程。 但当前的局势下很难出现主动出来振臂一呼的带头人。 或许最接近的,是甲斐武田胜赖,他不断呼吁北条、上杉休战,齐心对付平手,以防唇亡齿寒。然而武田家的诉求,与德川、织田的利益有着截然不可调和的矛盾,完全不具备任何达成一致的可能性。 于是武田胜赖越努力,只会让德川和织田被迫向平手家靠拢。 出于同样的原因,西国的毛利、宇喜多、浅井,九州的大友、岛津、龙造寺,亦只有竭尽全力相互敌对下去。 得到了平手汎秀口头应允的北条氏政,承诺开春后立即出兵二万,先临上野,再取越后,联络扬北众,威胁春日山城。 这个承诺里面可能只有“先临上野”是真的,不过饶是如此也足够让上杉谦信并不充足的兵力捉襟见肘了。 然后北条家将拒绝对武田家的西进行动给予一兵一卒一钱一粮的支持,相反会规劝武田胜赖回心转意,弃暗投明。 调转枪口咱们合力瓜分上杉多好?你的西上野、北信浓还有飞驒就不想拿回来? 这对德川、织田来说是极大的喜讯。 外部问题解决之后,平手汎秀很坚决地要求近畿所有势力都表现出同心协力的志向,但又并不对具体的出兵数量做严格的命令,如此似严实宽的姿态,让人连反对的心思都提不起来。 德川家派本多忠胜率领的五千人,织田家派织田长益率领的三千人。 泷川一益二千八百人,筒井顺庆、织田信孝、津川嘉俊各一千人。 武田元明二千五百人,京极高吉三千人。 佐佐秀成被特许不用出兵但要动员八千民夫负责运输。他将与伊奈忠次、长束正家、小西行长、石田佐吉、沼田佑光等人协力。 荒木村重准备了六千大军打算大显身手。 越前尽管连遭打击,依然可以供应三千人左右,由竹中重治暂为首领。 加贺一向宗门徒众自称尚有二万兵力,不过有战斗力可能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四国十河存保、三好康长等合计四千人,他们表示与其做“姬若子”的与力去九州,宁愿在宰相中将麾下效力。 长宗我部元亲也乐得如此,他得到了金子元宅、香川之景等人的信任,并不稀罕貌合神离的友军。 平手家则包括了主君亲兵二千人,储君亲兵五百人,旗本一万一千人,西大和众四千人,南纪伊众三千人,河内众三千人,山城众一千五百人,近江众五千人。 总计作战力量约有六万上下,直属部队与仆从客军差不多是一半对一半。 大军尚未开动,先行将士陆续集中于琵琶湖南岸的濑田城,准备讨论战略,布置后勤等事务,已然是车马络绎不绝,人潮熙熙攘攘,再次展示出“天下人”等级的动员力量。 根据情报,对面的上杉谦信即便是在越后本土作战,最大动员力也只有三万人上下,如果要出境于越中、能登接敌,则可支持的兵力无论如何不可超过两万。考虑到北条家在后方的动作,这次显然连两万人都凑不出来的。 占据了数量上的绝对优势,总大将又是谋略无双的平手汎秀,全军上下皆以为,就算是越后之龙,也不可能有任何以少胜多的可能性。 第七十七章 另有安排 “唉,我才外出不到两年,想不到岸和田城下街町,全然是一番新气象了。好像外郭又加了不少啊,东南角的商屋应该全是多出来的……” 甫一登岸,浅野长吉不禁心生感慨。 他原本担任这座“都城”的奉行笔头长达数载,从战火中一手经办了各种建筑的恢复、整修、扩张等所有事务,还监管着“竞拍会”的正常运作,与“印花税”的实施工作,兢兢业业,劳苦功高。 只是后来此地已经成熟起来,不再需要强势的主官来推动,加之外界形势变化,他被调到四国去当“钦差大臣”。 直到今日,十河存保、三好康长等人主动提出参与北陆作战,才终于有机会与之一道回来。 故地重游,触景生情,感受复杂。 三好康长当即笑呵呵地恭维一句:“能有今日气象,那也是因为您以前打造了极佳的根基啊!” 浅野长吉连连摇头:“不敢不敢,那纯粹是因势成事而已,您看我在四国岛上,就没有什么建树,说明才能还是不足啊。” 此言一出,十河存保、三好康长顿时尴尬不已。 当年浅野长吉到四国顶替河田长亲,是因为后者镇压暴乱时过于酷烈,惹人非议,后面又闹出“刺杀事件”,情势一度非常紧张不安,急需有人调解。 之所以说“没什么建树”,根本原因其实就是十河存保、三好康长他们这些人想法过于活络,时不时便抛出一些让人为难的诉求来,远远不像长宗我部元亲那样旗帜鲜明地支持中枢。浅野长吉的手腕和格局比起河田长亲又稍微差了一筹,维持个“斗而不破”就已经焦头烂额,难有更进一步的机会。 直到平手汎秀战胜了作乱的织田信长,取得了近畿的绝对话语权之后,他们才开始感到压力,表达出积极效力的态度。 但时机又不对了。 十河存保、三好康长加在一起最多可以拉出上万人的队伍,但这仅限于境内作战。要跨海参与远征,四五千就是极限。 这点人马对于现在的平手家而言,似乎是杯水车薪了。 原本三好降将这个派系在权力结构中占了极大一部分,可惜安宅兄弟连连犯傻,十河三好犹豫不决,只有个岩成友通混得还算不错。 加到一块,风头也比不了投资大人姬若子。人家敢早早地下重注,现在领有土佐八成土地作为知行,“代管”整个南伊予加上土佐另外两成,还在阿波、赞岐两国西部拥有一大堆“与力”,更得了“九州诸务便宜行事”的口令,坊间已经隐约被称为“南海管领代”了。 幸亏十河存保、三好康长的出身、人脉、实力都值得一提,打通了各种关系,厚着脸皮以平手家的“直参”自居,避免了沦为长宗我部家“外样与力”的尴尬场面。 倘能再立些功绩,出出风头的话,日后的前程还是可以聊作指望的。 但今次的敌人乃是声明远播列国的越后之龙,纵然以众凌寡,倒也不敢轻忽。 十河存保做人比较实在,也顾不得浅野长吉口中的讥讽不满之意,当场伏低做小下拜施礼道:“往日种种,皆鄙人愚笨无知之过,还望阁下海涵。今日我家与您可谓荣辱与共了,战事的安排上面,只能依仗您加以照拂了。话说平手刑部大人……” “已经不是刑部了!现在是宰相中将!”三好康长严肃纠正了这个口误,然后也陪着笑恭敬道:“素知平手家良将猛士如云,我们阿赞二国的军势,不敢争什么先锋次锋的位置,只要能在中军之内,有望斩将夺旗就满足了。希望不要分到殿后预备队里面去……” 浅野长吉本是没什么原则的随性人,爱出风头又不记仇,被两人这么一拍马屁,过去的恩怨便暂且搁下,想了一想,认真地回答道:“排兵布阵的事情,我肯定说不上话。你们不如去请岩成殿帮忙,还有他侄女婿小西殿大概也行。” 三好康长摇头叹道:“他二人与宰相中将的关系,哪里能及得上您呢?表面上是有些发言权,内里却是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了!” 浅野长吉没好气地呵呵一笑:“岩成殿,确实是步步小心的人,小西殿嘛……我可真没看出哪里‘战战兢兢’了……” 说这里三好康长大为后悔,十河存保也一脸哭笑不得。 怎么就一时没注意聊到这种话题呢? 浅野长吉这种资历可以胡说八道不用怕,但他们两个身份敏感的外藩,仅仅是听着,就觉得心里发毛。 都怪以前判断失误啊,觉得天下还会有长期的乱象,平手家未必一定起势,所以态度多有保留,一直没有好好合作,谁料到现在陷入如此尴尬的处境呢? 恰巧这时,忽见有人通报一声,左右侍卫们让开一条路,一个没见过几次面但让人印象深刻的年轻面庞出现了。 忍者界大豪多罗尾光俊三个儿子中,唯一继承父业的幼子光彦。 据说现在是目付笔头服部秀安比较重视的后辈。 也就是那种大家都不敢多打交道,也不敢不打交道的人。 包括浅野长吉在内,三人煞有介事地肃然施礼,乱七八糟的话下意识都停住不讲了。 多罗尾光彦倒是不像服部秀安那么看起来就瘆人,而是温文尔雅十分随和地上来逐一施礼,表现得像一个谦卑的学生一样,十分礼貌地开口问候:“十河赞岐殿,三好笑岩殿,浅野殿,有劳诸位率领部队到此了,主公特意命我在此等待迎接。” 十河、三好对视一眼都感到一丝奇怪,浅野长吉却是皱着眉径直发问:“劳驾光彦殿出迎,实在不敢当了。请问是您安排我们到濑田城去拜见主公吗?或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吩咐下来呢?” “嗯……是这样的。”多罗尾光彦继续淡定地笑着:“主公命令我与您三位汇合之后,不必到濑田城了,而是取道海路,绕过纪伊,直至远江,支援德川抵抗武田。” “啊!”浅野长吉惊呼出声。 三好康长亦忍不住脸上的讶然和失望。 这怎么没有任何预兆地,就从主要战线调动到次要战线上去了呢?很显然现在的大政方针是“先北后南”,远江支援德川纯粹以守城为主,怕是徒然折损兵力还没什么立功机会,完全是苦差事啊。 是有关系不好的人进谗,还是在没意识到的地方,开罪了什么实权人物? 怎么想都不对啊,两个外藩或许不足一提,但平手家之中能有资格对付浅野长吉的人就那么寥寥几个,按说都不可能存在什么动机的。 此刻十河存保却是十分冷静,瓮声瓮气地缓缓说道:“多罗尾光彦殿,已经是人所共知的新星了,若是简单地传递一下去远江支援德川的安排,没有必要让您在这里等候着。所以鄙人猜测,宰相中将大人一定另有安排吧!” “不愧是十河赞岐。”多罗尾光彦轻轻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信件:“这里有主公手书,请各位安定下来之后,仔细阅读。” 第七十八章 将将之道 “不敢当,不敢当!我纯粹是分享了德川三河大人的荣耀而已,没有他老人家,绝无我的今日!” 就这么一句话,本多忠胜已经翻来覆去讲了快一千遍了。 已经不是“口干舌燥”的级别,而是接近精神衰弱的程度,都快要把自己逼疯了。 他并不是有什么委屈,受了什么打压。 相反,这一年以来完全是顺风顺水,武运亨通。 先是被指定为替德川家康看管尾张下四郡的代官,后来又得到伊势安芸郡三万石的飞地作为私人封赏,明明不是平手氏的直臣,却有如此厚待,不知让多少人红了眼睛。 这次奉命率军到濑田城,与近畿联军汇合之后,平手秀益、拜乡家嘉、加藤光泰等诸将对大部分的外藩军势视若土鸡瓦犬,丝毫不假颜色,唯独见了本多忠胜,纷纷上来套近乎,显得十分尊重和亲热。 要不是军中不便饮酒,非得对饮三百杯不可。 最惹眼的是可儿才藏这个成天闹事斗殴对谁都不给面子的超级恶霸大害虫,主动跑来迎接,还口口声声说“不论是驻营占地还是后勤供应,谁敢跟本多势为难,就等于跟我才藏过不去!” 这个际遇要是放在一般人身上,早就飘飘然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祖居何处了。 亏得本多忠胜定力过人,头脑清明,句句话不离“德川”,不离“三河”,始终没有任何失当之举,但身心上的疲惫,是可想而知了。 好不容易应付完了,倦怠不已地回到自家营帐,打算歇息一下,却不料睡前自己的笔头家臣,领有一千五百石俸禄的河合又五郎,忽然求见,询问说: “听说半年前,平手宰相中将以伊势国安芸郡三万石赐予主公私人,但您却坚持以大殿(德川家康)之名领受奖励,在下不知此事可否属实?” 本多忠胜毫不犹豫点头:“确实如此。” 河合又五郎低头回了一句:“在下知道了。” 便毫无表情地告退。 只提了一个问题,而没有表达任何情绪,但本多忠胜一下子懂了家臣的意思,苦笑连连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忽然想起来,以前小时候听叔父讲唐土的宋太祖“黄袍加身”的故事,还十分不以为然,觉得若不是主君自己想要上位,岂有被家臣裹挟强推的道理? 如今方才微微领会到其中甘苦之味。 本多忠胜一人的话,已经满足于今日的地位,惟愿做一个贯彻武士忠义之道,流芳后世供人瞻仰传颂的典范,不希望此生有什么被人指摘诟病之处。 但是,并非世人都如此这般重视身前身后名超过权势富贵的。 家臣们是怎么想的呢?亲戚们是怎么想的呢?还有刚出生的儿子,长大以后又会怎么想呢? 比如刚才这个河合又五郎,多少次出生入死上刀山下火海,眼睛从没有眨过一下,堪称一等一的好汉。可如今成家立业有了子女,也不免要为俗世考虑。 人生真是艰难啊! 本多忠胜意识到自己的心防已经出现一丝极其微小但不容忽视的缝隙。他很犹豫,这个缝隙应不应该彻底填充上。 …… 次日上午,听说平手家父子二人从京都移步到场,联军诸将被传唤到濑田城二之丸的大广间统一觐见。 众人到齐,群英荟萃,左手边依次是畠山高政、京极高吉、武田元明,乃三位旧贵。右侧则是荒木村重、织田长益、本多忠胜等,是能出力的实力派。再下手则有平手家一些直臣,以及其他兵力较少的附属势力。平手秀益、河田长亲、岩成友通三个有正式官位在身的,因公务繁忙并未出席,也免去座次的尴尬。 如此排名当然也是有人不满的,不过也没有谁不满的程度过高。 平手汎秀最后入场,器宇轩昂坐在主位,跟在后面稍侧落座的是其子义光,身边还有几个站着的侧近与侍卫。 “天下武家之长”的派头已然渐生。 诸将正要拜见,平手汎秀忽然招手道:“泷川左近何在?请上前来!此番挥师数万讨伐越后上杉,正需您这等宿将,与我一同研讨军务,才可万无一失。” 听到这话,泷川一益起初愕然,想了一想,觉得在场确实只有自己有这个资格,于是毫无心理负担地出列施礼,泰然自若走了上前。 平手汎秀伸手指向旁边一个位置,命人取来坐垫。 泷川一益躬身称谢,在指定地点落席。 室内顿生轻微哗然之声,好像有人在私下议论。 见之泷川一益眉毛一扬神情有点错愕,似乎是没想到自己将遭受此等待遇,脸色瞬间呈现出愤懑委屈的意思来。 这时平手汎秀轻轻拍了拍身前的案几示意安静,淡然说道:“诸君之中,谁觉得自己军才不逊于泷川左近的,不妨一道上前,让大家评判,是否名副其实。” 顷刻间鸦雀无声。 都知道泷川一益这人多年来南征北战屡立功勋,有“进退皆能”之美誉,作为一个身份不明的外人能在织田政权中崛起,统兵之能怕是犹在柴田胜家、佐久间信盛之上,几次典型的战败,主要都是沙场之外的因素导致。天底下敢说胜过他的人并不多。 在场的好像一个没有。 但长年与泷川一益不睦的津川嘉俊忽然出列下拜施礼道:“泷川左近善于统兵作战之事,人尽皆知,在下肯定是远远逊色与他的。然而尚有一人,才学更在泷川左近之上,此刻正在越前收拾局面,便是人称‘美浓麒麟儿’的竹中重治。宰相中将若有商议军务的需要,何不将此人调回来加以任用呢?” 此话一出,京极高吉、武田元明、荒木村重、筒井顺庆……等等在场的所有人尽皆附和称是。 甚至包括平手家直臣拜乡家嘉、加藤光泰、香西长信、疋田景兼、江口正吉也都在连连点头。 只有织田长益说了句:“竹中殿善于庙算,泷川殿熟稔军阵,皆属当世名将,宰相中将可用此二人。” 这算是捎带讲了句公道话,然而很快淹没在人声当中。还有本多忠胜等少数人默不作声的。 足可见竹中重治的声誉和人脉。 相应的,泷川一益尽管也是能人,这做人就不得不说有点失败了。他坐在平手汎秀身侧,心里是既气愤,又难过。 我这么人畜无害又讲道理,凭什么被这么粗暴地对待?一定是你们这些无能之辈都得了红眼病。 ——这话就差写在泷川一益脸上了。 他当即有感而发,直起腰慷慨又苦涩地高声道:“想不到沧海桑田数十年过去,宰相中将还记得我这个旧人,此番定然要竭力奋战,死而后已,方不辜负您的信任了!” “死而后已”都出来了,众人也不好再加讥讽,只能是跟着表一表忠心罢了。 平手汎秀这才说到:“竹中重治殿宣抚越前已有一年,当已对地利和上杉家的军情有所了解,届时定要请他来参详的。然而各位须知,兵事凶险,固然要因地制宜,却也必须要有自身的一套经纬才行。先前派遣竹中到北陆,正是为了‘知彼’的任务。然而‘知己’的部分,就拜托泷川左近了,请即可视察诸军是否可战,三日后回报于我,可否?” “宰相中将深恩,唯有鞠躬尽瘁以报了!”泷川一益做出感激涕零的样子,深深埋下头去施礼。 …… 众人各怀心思而退去,平手义光忧心忡忡道:“兵法曰,上下一心,方可制胜。奈何如今诸大名各怀心思?” 汎秀闻言莞尔:“那要不然,令诸大名率军返乡,只用我平手家的三万直属兵作战如何?” 义光一怔,思索片刻,迟疑道:“这个也不太对吧……诸大名就算各怀心思,总不至于起到反作用?” 汎秀捋须笑道:“同样是兵,有的是可以降龙伏虎的精锐,有的是姑且可堪一用的凡卒,有的是顺境抢功遇挫即溃的弱旅,有的是不能见血只可壮声威的装饰……即便是最后一种,总也是聊胜于无的,但一定要有清晰的认识,不可给予超出能力的期望。” 义光稍微恍然,又道:“孩儿觉得,除了勇力差别,战心的高低也很重要。” 汎秀点头曰:“然也。譬如今日所见,都是来自列国的联军,其中谁是既能战也肯战,谁是能战而不肯战,谁是肯战而不能战,谁是既不能战也不肯战……分辨起来是很复杂的。其实我抬出泷川一益来,便是要向众人表明:此次讨伐上杉,只重视作战的本事,而不计较任何过往恩怨。” 义光终于明白,又叹道:“可惜,大部分人只被眼前的名利和旧日的羁绊所蒙蔽,看不出父上的用意。” 汎秀从容一笑,摇摇头:“不然,不然!其实你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该看出来的,应该都看出来了我的企图。至于实在看不出来的……本来也没指望他们了。” 第七十九章 夜幕下的船队 岸和田城的夜晚,一向是很热闹的。 在城里落户的武士家庭,上至平手氏,下至治安队的组头和奉行所的书吏们,总计有数百个。城下町中居住的商贾、艺人及手工业者,则是过千之数。 还经常有些带着政治目的前来的访客,或者单纯慕名参观的旅者之类的人,租住在邻近的宿场里面。 自古以来,男人们的兴趣都相对单一,只要有酒肆、赌场和鲸屋就满足了。而贵人的女眷、子嗣、侍者们,对时尚品和娱乐用具的消费需求,则造就了十分繁荣的零售市场。 衣冠领带,绫罗绸缎,珍珠玳瑁,梳妆脂粉,金银珠宝,笔墨纸砚,桌椅板凳,陶瓷漆器,茗茶酒水,时令果蔬,海鲜水产,香精味料,糖蜜零食,竹玩人偶……包括各种南蛮人的小玩意儿,只要在扶桑出现过的小商品,基本都能在这里找得到。 三横两纵五条主要街道中,最北那条街是专门做这种生意的。每到天黑,各店铺会争相高高挂起灯笼,招揽夜游的顾客。 街面挤得满满当当,不少小店只有五尺,甚至三尺的宽度,售卖的也是不到十文钱的点心或饰件。往往是由一个小家庭组成,夫妇一者在门口揽客,另一者在后面努力生产,孩童也脚不沾地的帮忙。 各式灯火交相辉映之时,有节奏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各色食物与香料的气味扑鼻而来,这种充满烟火气的氛围,不知为何总让人更容易上了商贾的当,下意识慷慨解囊。虽然只是短短一两千步的距离,却时常令游客流连忘返,没几个时辰都逛不完。 有趣的是,酒肆、赌场和鲸屋大多集中在町的最南端,那里也是昼夜不休灯火通明,但气氛截然不同,到处是醉醺醺的臭男人,以及凶神恶煞一般的巡警,能听到的全是不和谐的声音。 中间的街道,靠西接近内城的位置,设有“竞拍会”的场所,及“警视厅”的衙门和收取“印花税”的奉行所,还建了一间临济宗的小寺庙,就相对庄严肃穆很多。富商习惯在这附近买间房子当总部,用作账目汇总、内部会议及大宗谈判,以彰显其身份地位。 偏东主要是民居和宿场,有一座官方认定的“职人屋”,由狩野永德、长谷川等伯亲自坐镇,是天下艺术从业者心中的圣地,任何人持有自己的作品便可来此申请参评,一旦受到肯定,就立即飞黄腾达,不愁没有金主包养。 町在城的东面,将熊野街道包围了进去。 而城的西面则是海港。 原本三好治下,港口并不与城连接在一起。但在平手时代,经过两次扩建,现在已经是浑然一体了。 相对于町市之中堪称扶桑一流的繁华景象而言,岸和田城的海港就显得逊色得多,吞吐量不过是界町小小的零头罢了。 大宗商品交易自有其一套运行规律,不可能短期就被外界人为因素左右,流通路线的渐变往往需要以十年为单位才能看出端倪。 很多与平手家相善的大商人,全家老小都搬到这附近了,但仓库还留在界町。 岸和田城的港口更多承担的是军事、政治上的任务。基本不存在界町那种来不及卸货要连夜赶工的情况,但出于警戒考虑,照明仍然是无论昼夜从不间断地维持着。 偶尔遇到要事,连夜有船出发或者进港都很正常,港口跟町市之间有城隔着,倒也不担心惊扰普通民众。 …… 身为一个四国岛上的领主,十河存保对于安宅船不能更熟悉了。 但今天的感受,很是有点奇怪。 按照平手宰相中将的安排,数以千计的将士如临大敌,煞有介事,每人领了贴身的必要行李和干粮,赶在夜幕下,依靠火把和灯笼提供的朦胧照明从码头登上了船,整个过程中都被多罗尾光彦的人盯着,连大气也不敢多出,更别说交头接耳了。 偶尔有紧张的人失足掉进河里,也只是由一旁待命的水夫干净利索地捞上来,带略作休整,再送上来。 黑压压乱糟糟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全救上来了。 船队排成长长一列,望不到边,十河存保根据经验判断,应该有接近一百艘舰艇,而且全部是安宅船的规模,这是相当庞大的一只水军。 根据分组安排,每船里除了操纵的水夫之外,只装四十到五十名士兵,这大概是容量上限的三分之一左右,于是乘客丝毫不会有拥挤的感觉,至少都能有一块从容坐卧着休息的地盘。 十河存保、三好康长、浅野长吉三人,各带着几名仆从近侍,上了最大的一艘战舰,不仅宽敞而且条件优异,有榻榻米和被褥,有烧火的炉灶,有许多大桶装了淡水供饮用洗漱,有专门的食物储藏间,比起战舰,更像是游船。 从傍晚时分开始行动,没多时前面的船就装满了,但也不见起航,只是在码头的区域里辗转腾挪换个位置继续停歇,看上去并不准备连夜航行。 有胆子大的家臣,趁着还没登船,想偷偷过来打探风声,问问这次行动到底有什么讲究,十河存保只能一律面无表情地回答:“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实际上这是他的真心话。 说是渡海前往远江,支援德川,抵抗武田。 一听上去,就诡异无比啊。 大家都知道,平手宰相中将吩咐德川家的本多忠胜领着了五千人北上,参与讨伐上杉的作战。为何现在又派几千人去远江填补窟窿? 你直接让德川家老老实实全力在家守着,十河、三好的四国人马拉去北陆不行吗?非得拆了东墙给西墙,再又拆了西墙给北墙? 平白浪费多少后勤辎重补给呀这是…… 好吧,这可能是出于政治角度考虑,就不去想太多,当作是正常的军事任务罢了,但你大半夜的不让将士们睡觉,火急火燎地往船上赶,又是什么讲究?大家手脚麻利地上了船,又不出发,平白让人在甲板和船舱里呆大半夜,是何道理? 难不成是想搞奇袭武田胜赖? 堂堂数千人部队,三四日的海上路程,如何能搞成奇袭?人家武田既不傻也不瞎,人家也是有水军的啊,就算船只数量不多,起个警戒作用还是没问题的吧? 何况十河存保他压根就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奇袭”和“隐秘”之类的命令。 平手宰相中将大人派多罗尾光彦递来的纸条,上面只写着很简单的三行文字:“请十河、三好二位按照安排前往远江;目的暂且保密,到时自然可见分晓;阅后请即焚毁,请勿公开讨论此事。” 然后多罗尾光彦煞有介事地把小纸条收了回来,给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就离去了。 十河存保是崇尚弓马之道的传统武士,对这种故弄玄虚的手段感到很难受。 三好康长倒是不停地安慰他说:“以老夫对平手宰相中将作风的了解,定然是有什么特殊的计划要执行,总不至于是对我们有什么不利的事。” 浅野长吉更拍着胸脯说:“我敢拿头保证,这次绝对是好事,坏不了!主公麾下虽然兵将众多,但是大部分都不习水性,让我们阿波、赞岐的勇士登上船,肯定是充分考虑之后,特意布置的。” 十河存保也只能强迫自己放宽心了。 他现在的地位很是特殊,领地就在平手宰相中将眼皮底下,却没有成为亲信,是很容易胡思乱想,但又不敢胡思乱想的处境。 数千军队逐次登船之后,午夜将过,大约是丑时。港口的灯依然高高地亮着,船队也都还在活动,却并没有冒险连夜出发,只是清点了序列,调整一下队形,便被吩咐“静静等待”。 过了两个时辰左右,天色稍亮,舰队才发出号令,摇起橹,荡起浆,摇摇晃晃向南触出发。 这一批船,虽然都是安宅船的底子,但按照平手宰相中将的“先进思路”,都在条件允许的基础上,尽量添加了风帆,并不完全依靠人力驱动,速度稍微提高了一些。为此不惜减少了部分的装甲。 十河存保注意到,周围有几艘传说中的“南蛮大筒铁甲船”在护航。那种尖底,巨帆,狭长的船体,与扶桑技术大相径庭,看起来似乎有别样的美感。 第一日,沿近海航线南下,正好顺风,晚上到了南纪伊的白浜港。在此稍作补充,停留一夜,却并不允许普通小兵下船登陆。次日又是一早出发,经六七个时辰,到熊野滩,仍是旧规矩。 途中好像偶遇了一个商船队伍,结果平手家的南蛮大筒船将对方悉数扣押住,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 如此反复,第三日到志摩,第四日到湖西,已经是远江境内了,速度确实比走陆路快了无数倍。 但士兵们仍然被吩咐“原地待命,不得私自下船”。 十河存保感觉自己隐约猜到了平手宰相中将的用意,只是还不能肯定。 第八十章 上杉出阵 扶桑的本州岛,可以看做是一个从东北到西南方向顺时针延展的弧形。将琵琶湖南岸视作中心的话,北陆越前、加贺、能登、越中、越后诸国,则是在偏北约一百五十公里到二百五十公里的方位之上。 一丁点纬度的差别,本来并不足以形成决定性变化,但是由于山脉和洋流的综合影响,气候与近畿大为不同。沿海的狭长平原相对温暖适合居住,内部的山地则是寒冷而又贫瘠。 这或许是造成政治形势始终不能稳定的原因之一。 元龟年间,随着朝仓家的衰落,以及上杉家的战略目标转移,北陆陷入了激烈的暴乱当中,战火连连,从无停歇。 直至今日,已经可谓是百业俱废,民生凋敝了。 曾被誉为“小京都”的一乘谷城历经多次合战之后残破不堪,而新主人也没有余力去修补——甚至究竟谁才是新主人,这一点严格讲起来,也很模糊。 由著名剑豪富田势源所创,鼎盛时有上千名门徒的“中条流”剑术道场,为了避免卷入纷争,两年前受织田家之邀约,搬到了美浓,再立门户。 一度成为敦贺与直江津的过渡地点,在一向宗宽松商业政策下兴旺起来的金泽港口,由于受到上杉水军的屡屡袭击劫掠,再无任何商贾光顾,变回了小渔村。 满地废墟之中,许多势力打得头破血流,人人都没有结束战乱的实力,只能期盼身后的贵人早日出兵主持公道。 只不过具体的人选有所区别。 越前残兵和加贺门徒众指望的是平手宰相中将的千军万马。他们暂时集中在府中城,竹中重治作为临时推举出来的领袖姑且还能安抚住人心。 他们现在固然很死伤惨重,情况紧急,但已经得到消息,身后六万将士正在集结,不日即可到达,于是内心总是可以充满转危为安,柳暗花明的机会。 另一些人则是寄希望于越后之龙的百战雄师,现以加贺津藩城为中心聚集。 其中包括了已经为上杉家效力数年的越中国人椎名康胤、小岛职镇,也包括了最近两年才宣布降伏的能登国人温井景隆,游佐盛光,更包括了刚刚倒戈加入上杉旗下的越前国人沟江景逸、小泉长利。 诸多来历和立场各异,因为种种现实原因才主动或被动凑到一起的人,面临着巨大的压力,不得不抱起团来,一同凝视着春日山城的方向,等待着救星的到来。 有的人神色坦然,目光坚定,深信战无不胜的上杉弹正能像往常一样遇强愈强,挫败顽敌;有的人心志犹疑,惶惶不安,看起来似乎时刻都要叛逃跑路,只是因为某些客观原因才没跑;有的人自暴自弃,了无牵挂,已经失去了太多不能挽回的东西,每活一天都只当是多赚的。 就在如此形势下,上杉谦信最终到达加贺的时间,乃是元龟八年(1575)二月初七。 他开始准备的时间,比平手汎秀晚了不少,但行动起来,却要快上许多,自春日山发布动员令,聚结兵力,筹集粮秣,花了五个昼夜功夫。再到挥师上路,迈向津藩城,一百九十公里只走六天,凡十一日,已至前线。 小岛职镇闻知此事,兴高采烈手舞足蹈,谓左右曰:“我就知道,上杉弹正用兵如神,风驰电掣,怎么会像平手氏那么拖拖拉拉!”然后就号召大家一起出城恭迎了。 椎名康胤心思稍微多一点,见了面除了叩首问安,没忘询问:“弹正大人如此神速,令人欢欣。但不知,您总共带了多少士卒来加贺作战呢?” 上杉谦信骑在马上,没有丝毫下来的意思,傲然道:“诸位无虑,今有旗本三千,皆以一当十之俊杰,越后郎党一万,亦以一敌五之勇士,总计便可视作是八万军势了。” 小岛职镇、椎名康胤已然很了解这位大爷的言行作风了,只回应了一声“是!”,便没有多做计较。 温井景隆却是顿时色变,讶然失声:“平手宰相中将拥兵高达六万,弹正您只带来一万三千人,敌众我寡,如此悬殊,岂不是危急万分吗……” 此言一出,上杉谦信勃然大怒,挥刀呵斥道:“真鼠辈也!未战先怯,全无胆略,有何颜面自称武士?有何颜面自称男儿?念尔新附之众,尚不识得家中法度,姑留性命,日后再有如此行径,定斩不赦!” 温井景隆吓得瞠目结舌,汗出如浆,战战兢兢瘫倒下去,趴在地上连连叩首,请求饶命,声调中已有哭的腔调。 游佐盛光历来与他相善,连忙也跟着下拜求情,眼角却不自然闪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只是深深伏身,掩藏了起来。 须发已白的沟江景逸哼了一声,面露不屑,恶声恶气道:“我等加起来也有杂兵一二万人,汇合上杉弹正,如何不能一战?反正老夫是与一向恶徒仇深似海,跟平手氏也没和谈余地了,别说六万大军,就是六十万大军杀过来,都是一样作战!杀一个够本,杀两个算赚便是!” 闻言上杉谦信朗声大笑:“沟江殿真豪杰!我看越前朝仓旧臣之中,不乏如您这般的忠勇之士,只是金吾(朝仓义景)懦弱无能,不能任用,以致失国!” 沟江景逸听了这话大生知己之感,慷慨下拜道:“愿为上杉弹正效死!” 身边小泉长利却是低头皱着眉,小声念叨着“为死者讳”“何故贬我旧主”“实在无礼”之类的话,并没有被人注意到。 越后之龙平素并非细心的人,见了这几个首脑,也懒得一一去跟剩下的打招呼,便大手一挥,高呼:“鄙人上杉谦信,特为杀灭平手乱贼而来!有血性者,随我退敌,必有重赏!怯敌惜命者,最好早日离去,免得被我碰上!” 讲完便驱马继续前进。 只见他身着无色南蛮胴具足,包着纯白的头巾,骑一匹高头大黑马,独自走在队伍最前列,似乎完全不担心有任何刺杀。 英姿勃发,不怒自威,顾盼之间,眼中浓烈的肃杀之意毫无掩饰地散发出来,虽然并不算高大威猛,却有一种要改天换日,气吞山河,摧毁一切阻碍的豪迈气概。 那是一种令人畏惧的淡漠和从容。 历经无数血战,从沙场上存活下来,已经见惯了生死,对手上的鲜血和身边的尸骨不会感到任何动摇,所以淡漠。 深信自己是“毗沙门天”的化身,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将世界还原到应有的程度,杀人再多也不违背义理,所以从容。 这便是“越后之龙”。 主将身后,两名熊腰虎背的壮士,一持乱龙旗帜,一持毘字旗帜,皆高三间。二人顶天立地,浩荡磅礴,并趋而行。后面则是四横四纵十六个身形稍微短小一些的士兵,各擎了小旗,亦昂首阔步,威风凛凛。 再有马上武士约三四百,尽着黑甲,五骑为一排,平头并进,森然无声,目不斜视,纵横身位只差仿佛,如刀凿尺量一般,整整齐齐走了过来。 没有任何多余夸耀武勇的举止,仅仅是马蹄踩在地上的声音在回响。 后面是枪足轻数百、弓铁炮数百,依次进场,情状大致如此。 就连推着车运作物资的手明队,也保持着这种令人难以言状的姿态。 上杉家御旗本众,一眼望去仅仅两千余兵,却让在场所有的老革都觉得“以一敌十”并非虚言。 接下去,看家纹和旗帜,乃是一门众的麾下属兵,则稍显参差不齐,前几队军容与旗本众相差无几,后面的虽也排列整齐,却让人感觉只是勉强维持,徒具其形,精气神远远不如。 一门众的笔头是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弱冠少年,看上去好像不善言辞,面对迎接的人只是稍微点头致意。 倒是他身边一个瘦小的伴当,偷偷跑过来,礼貌地与众人寒暄一番,表示“御中城大人有急事要面见主公,无暇分身,特意派我来问候各位。鄙人桶口兼续,代他向各位大人致歉了。” “御中城大人”指的是谦信养子景胜,如此身份,大家倒也不敢有何记恨。 况且桶口兼续这人善解人意,妙语连珠,很是有趣。 再过去了,才是大众心中那种桀骜不驯,蛮勇骄横的“精兵”。 头一个被人认出来是“七郡无双”柿崎景家,有名的最喜欢“一骑讨”的武将,自然是放纵惯了的性格,见了诸位出城迎接的国人领主们,也学着上杉谦信的样子,没有下马,随意打了个招呼,径直往前去了。 小岛职镇、椎名康胤已经习惯,不仅没觉得有辱,还主动堆着笑奉承两句。但其他几个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有点尴尬了。 再一个,乃“越后钟馗”斋藤朝信,长着一副丧门星的面孔,令人下意识畏惧三分,不料竟是个宽仁和善的角色,慈眉善目地过来问候了一圈,一个也没有遗漏。 这才令怨言暂时消弭。 第八十一章 武田军议 北陆才是冰雪初融,东海道却已春江水暖。 全副武装地骑着马走了一两个时辰,便不免觉得微微燥热,背腋发汗,完全用不着担心取暖,倒是提前考虑消暑的问题。 进入远江之后,习惯了甲斐山中清爽气候的武田胜赖没有呆在大部队重围之中,而是单独驻扎于天龙川河岸,取水清洗更加方便,温度也凉快不少。 让人自我感觉处理军政事务的效率都能有所提高。 战事姑且还算是十分顺利的,然而武田胜赖的心情并不是太好,甚至时常会无端斥责下人,这让整个本阵的气氛都显得比较压抑。 继去年以奇袭策略拿下德川家东境最顽固要塞高天神城,迫降小笠原长忠之后,今春又顺利攻克了二俣城,现在整个远江国内,除了滨松城还在龟缩死守之外,几乎全部沦陷了。 与此同时,东美浓的秋山信友也在山县昌景的策应下,挫败了织田家的反攻计划,牢牢占据惠那、土岐二郡。 如此的攻势,可以说已经不逊于当年信玄的成就,某些方面甚至犹有过之。 然而,无论敌我两边,还是第三方中立者,却都不以为然,并不觉得有上次那么大的冲击力。 德川家康虽然只剩滨松沿海的那一小块地盘固守,却丝毫没有称臣的打算。 武田军上下将士,也不觉得有逼迫对方投降的可能性。 情势最大差别,在于京都权力格局已经发生变化。 当年武田信玄西上之时,近畿仍是一盘散沙,织田、德川身后并无足够强有力的后援,乃至松永、朝仓还一度受到调略,转变立场。 而现在,平手宰相中将已经差不多是公认的“上样”,无人敢于违抗,能充分调动庞大的资源来投入作战。 其次,由于金山的产量下跌,北条家的态度有变,武田家能投入到正面的部队规模,也比上次少了很多。 再有一方面,就是胜赖与信玄二人名声威望的不同了。 军事上的胜利无法转变成政治上的成果,别说震慑外敌,就连压服内部重臣都没完全做到。 武田胜赖对此十分焦急,连续多次向上杉、北条送去信件,呼吁大家放下成见,和衷共济,以免被平手各个击破,以致唇亡齿寒的遗憾。 可惜收效甚微,没有得到积极反馈。 内藤昌丰、马场信房、土屋昌次等重臣建议说,不管那两个坑队友的家伙如何行动,一定要长驱直入,孤军突进,要撼动平手家统治近畿的思想基础,才能重振武田家的声威。 与德川在远江纠缠太久的话,是显然达不到这个目的的。 于是完整的计划就是,只留少数人监视滨松城,主力攻入三河、尾张,力求在两个月内,可以对南近江形成攻势。 就算造不成实质威胁,至少派几百士卒去放把火也好,就像是弄个“到此一游”的记号一样。 现在世人都知道平手主力去了北陆讨伐上杉了,无疑是武田证明实力的大好机会。 但是,武田信丰、高坂昌信、仁科盛信等人反对这个过于冒险的策略。 理由是“稳扎稳打,徐图西进,纵使最终功败垂成,未能如愿,犹不失进退之计。倘若孤注一掷,精兵强将折损在尾张、三河,只怕马上就会有覆亡的危机。” 两种观点可谓各有道理。 内藤昌丰、马场信房、土屋昌次他们更多是出于感情考虑——现在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次机会了,无论如何倾尽全力尝试尝试,就算是个全灭结局,亦可谓死得其所,壮哉善哉,九泉之下见到先主大人,也算有个交代。 另外,或许跟他们都有直系至亲死在平手军手里不无关系。 武田信丰、高坂昌信、仁科盛信这一派,明显更为理智务实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去争“天下人”位置的成功率已经不大了,此时更该考虑的是,做不了天下人的情况下,怎么尽量保存武田家的元气,才是根本。 其中最保守,最悲观的穴山信君,甚至私下进言说:“就算有机会攻破滨松城,也一定要善待德川三河(家康),万不可伤害,否则将来平手家追究起来,怕是不妙。” 武田胜赖自身也陷入感情和理智的矛盾之中,难以下定决心。 于是军队在远江耽搁了十日,既没有强攻滨松城,亦不曾上路向西进发。 直到收到了海上的消息。 骏河海贼大将向井正胜很明确地报告说:“平手水军,有南蛮炮船八艘,安宅船百余,小船不计其数,即将在湖西滩登陆。敌我悬殊,在下唯有避战保船,无法与之正面交锋。” 很显然,这便是德川家康被围困于滨松城,却完全不虚的底气来源。 只要隔绝不了海路,就无法断粮断水。不断粮断水,以武田家现在的兵力和器械,很难拿得下城来。 而论水军的话,刚刚才在今川家残骸中重建起来的骏河水军实在不能算厉害。 更早两天,透波之里在近畿活动的忍者已经传来情报,说平手似乎有沿海路运载援军前往远江的消息。 两相结合,武田胜赖不得不加以重视了。 大致的传言是说平手汎秀派了四国众四千人来援,如果是这个规模,那倒不怎么值得担心。但武田军的决策层判断,这个信息很可能是假的。 首先一点,把尾张、伊势等地的兵力拉到北陆去作战,然后千里迢迢让四国的部队过来远江,这本身是相当不符合逻辑的,唯一可能性,就是要尽量隐藏军情。 很显然,距离甲斐越远,武田家忍者的活动能力就越低。特别是安宅清康那次暴露出事以后,南海道一带盘查越来越严密,没有取巧的机会。 其次一百多艘安宅船,运送四千人,这个比例也令人怀疑。按说挤一挤装个三四倍乃至五倍都没问题的。 另外,武田胜赖还收到了一些语焉不详的蛛丝马迹。 比如说,这些部队没有与其他任何部队汇合,一直单独在和泉行动,周边受到严密的保护,送补给都是警视厅的人负责。 再比如说,士兵们登船是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进行的,当时具体码头上有多少人,谁也说不清楚。 还有,行船路上遇到的商队,似乎都被看管、警告了一番,扣留好几天不许上岸,只有几人偷偷溜上来。 如此种种,综合判断,真相简直昭然若揭—— 平手汎秀一定是不动声色地集合了重兵,明伐北陆,暗取东海! 两年前武田胜赖已经吃尽了亏,意识到平手虚虚实实的高明手段,此刻堪破阴谋,心下颇有些紧张,几乎立即就要命令回师。 唯出于对甲斐谱代们的尊重——或者说是忌惮,才并未立即发号施令,而是邀请了诸位重臣共同商议。 诸将聚集,未有寒暄,武田胜赖立即抛出观点:“平手援军,已经沿水路到达,号称只有四五千人,但我看实际有一万,甚至一万五千也有可能,我们该如何是好?” 虽问“如何是好”,但话中意思,显然是偏向保守的。 听了粗略的解释,便有许多人露出严肃的神情。 高坂昌信当即皱眉发言:“此战已经取得了远江重镇二俣城,即便立刻罢手,也可算是小胜,不如见好就收。平手氏资本雄厚,就算赌输一两次也不至于伤筋动骨,我们甲斐的底子,却已不多。” 穴山信君进一步展开话题:“其实现在作战,等若是帮助上杉家分担了压力,而我家的收益却是有限,同时还得不到北条家的支援……不如彻底考虑,是否要有所改变了吧!” 话音落地,土屋昌次骤然色变,厉声道:“您的意思,是要向平手氏俯首称臣吗?” 穴山信君满不在乎地轻笑答曰:“土屋殿稍安勿躁,鄙人只是说,考虑是否有所改变而已,您未免也过于敏感了。” 内藤昌丰长长一叹,脸上的沟壑深深显露出来,疲声道:“穴山殿所言不无道理。当下的外交局势必须改善。试想若是北条家能支援五千兵力,一万石粮食的话,就算平手派一万五千人前来,我等也不须过分担心。” 这话引得许多人纷纷点头。 土屋昌次原本心念着胞弟之死难以释怀,但失去了亲儿子的内藤昌丰都表现得如此大度,又有何话可说呢? 马场信房思量了许久,此刻缓缓开口:“诸君不要慌张,先核实事情真伪不迟。我总觉得,刚才的判断基础,有些问题……” 他后面的话正要出口,忽然长坂光坚急匆匆赶来,不及施礼,疾跑到武田胜赖边上,焦急不已道:“有三个新消息。第一是,发现有数千军队正在从伊势尾张赶来,预计三五日后会抵达,暂时还不知是何来历。第二是,前两日我们的忍者看到,平手大军从近江出发去了越前,但其一门众笔头大将平手秀益不在序列,还有旗本侍大将山内一丰等人缺席,动向未详。第三是,敌方的船队并未在湖西滩登陆,也没有到滨松城外接应德川军,而是径直向东航行,看上去,竟是要截断我军后路!” 马场信房的话断在嘴里没说出去,他的依然感到有些犹疑,但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并没有开口。 众人中心,武田胜赖的脸色急剧变化了几次,甚至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恐惧情绪,身上的斗志大为消散。 第八十二章 御敌之道 平手汎秀拔军来到越前府中城,比上杉谦信至加贺要稍晚三日。甫一下马,便听说敌兵已然正面杀来的消息。 但据说并非是越后上杉的士卒,而尽是北陆国人众在打头阵。 与府中城诸人相见,才知一向宗门徒众形势何等紧迫——一直担任军奉行的杉浦玄任战死,石山派来的七里赖周人望尽失,本地的十几个住持、坊官多半是不甚知兵的,而且还各持一见,心思全不统一。 另一边竹中重治倒是能镇得住越前的土豪地侍们。但他神情委顿,体虚乏力,似乎健康状态很不理想,言语中隐有顾念后事的意思。 这些等待救援的“友军”们,加起来倒也能提供二万部队,不过都是连败丧胆士气低落而且掺杂了大量老弱残兵的情况,看起来好像起不到什么大的作用。 兵事在即,无暇处理杂务了。平手汎秀只简单抚慰勉励几句,懒得花心思仔细考虑,立即就将人聚集起来,要确立作战方案。 泷川一益自从被“点将”之后,憋着心气要证明自己,显然做了充足的调研,率先站出来发言说:“在下参考越后军过去十年的二十七场合战的经历,发现上杉弹正的制胜之道,其实归根到底,都是同一种方案——那便是趁对方本阵疏忽,照应不紧之际,以旗本冲锋,直取大将。” 有人问:“那若是对方阵脚稳健,不漏破绽,越后军会如何行动?” 泷川一益早有准备,立即答道:“那样的话,上杉弹正多半会驱动外样杂兵,先行试探进攻,诱使对方出阵。然后仔细观察局势,趁对方正在调兵遣将阵型松动之时,引精骑突击。” 又有人质疑:“总不是天下所有人,都会遇到挑衅就出阵追击的。如果对方岿然不动,上杉军会如何?” 泷川一益道:“那上杉军就会比对方更有耐心。动如脱兔,静如处子,这个道理没有比他们做的更好的了。” 沉默一会儿,复有人提问:“如此说来,上杉弹正实际是将外样视作可以随意牺牲的诱饵了?就不会有人心生不满吗?” 泷川一益皮笑肉不笑道:“您也该知道,上杉家的外样,私底下叛乱是极为频繁的。但另一方面讲,在战时胆敢当面拒绝命令,或者讨价还价的例子,却一个也没有。” 又过了一小会儿,再有人提出:“如此说来,倘若击溃了上杉家的外样杂兵,然后驱使溃兵逃窜,能不能影响到后面待命的旗本精锐呢?” 泷川一益果断摇头:“恐怕很难啊!过去二十年来,上杉军有过许多次平手,也不乏战败,但大幅崩溃的例子,好像一次也没有过。” 这个回答让在场所有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毕竟胜败乃兵家常事,无论织田信长、武田信玄、毛利元就他们,都曾有过被人暴揍损兵折将的经验。上杉谦信打了二十年仗,能做到败而不溃,那可真是厉害。 有人问原因。 这让泷川一益犹豫了半天,以不太确定的语气答到:“首先,大概是上杉弹正本人悍不畏死的作风,以及对怯懦者的严惩起了作用……但更重要的也可能是用什么‘毗沙门天’的理论蛊惑士卒的原因。身批数刃而死战不退的人在别的国度可谓难得猛士,而越后好像是很正常的事情。” 这时平手汎秀总结道:“左近殿说得很好,那么我军此次该如何作战?” 泷川一益犹豫片刻,躬身施礼道:“请恕鄙人直言,一旦我军在移动阵型时,出现疏忽,被上杉家精锐士兵白兵突入的话,就算是宰相中将您的旗本部队,恐怕也无法支持片刻。” 此话一出,许多对他有所不满的人纷纷趁机指责他“胆大包天,胡说八道”。 但泷川一益满面坦然之色,全无动摇。 反而是平手汎秀笑了一笑不置可否,抬手阻止众议,吩咐道:“继续讲。” 泷川一益毫不意外,又道:“但敌方也有致命的缺陷。上杉家虽然对火器不可谓不重视,然受限于地域和财力的限制,无论数量还是质量,与您的部队截然不可同日而语。若是依托于土木工事射击作战,则越后军的勇力全无用武之地。” 马上有人讥笑说:“看来您的策略,就是放弃越中、能登、加贺三国,守住越前就算赢了是吧?真不是一般的老成稳健啊!” 显然此语实际是在讥讽。 泷川一益不以为意,接着说道:“我军兵多将广,完全可以步步为营,以城砦作为武器向前。先在越前筑好工事,再配合车阵,依托工事往前延伸,每日只需推进三十町(约3公里),二十日即可到加贺,四十日可到能登,五十日可到越中,七十日便可将上杉弹正逼回越后。做到这一点,只需要宰相中将发布一条军令:各军势只要未得到其他指示,便不得浪战,务必严守各自阵地。” 这个大计划听得众人大吃一惊。 或曰:“一时之间,哪里运得来那么多土木工事?” 泷川一益摇头道:“其实并不需要那么多材料。只需要不断拆毁后面的工事,搬运到前面去,不就可以了吗?” 但这仍不能打消质疑:“那需要的人力呢?” 泷川一益默然不答,斟酌片刻,回头向平手汎秀施礼到:“在下计算过,总共花费大概会有三十万贯。” 三十万贯。 这个数字足以把掐人吓得一跳,但对于平手家来说,倒也还似乎出得起。 泷川一益所说的这个策略,重点在于稳妥性。就算中途出点问题,被吃掉一部分军力,但由于大部分人都在工事的保护下,不出来野战,就不可能大败。到时候实际的时间和花费可能更高一些,但只要足够有耐心,确实能把上杉谦信逼回去。 当然,富山城、鱼津城之类的坚固据点能不能拿下来是另回事了。 然而,事后的问题呢?明年越后军再来,还是这么对抗吗? 对此泷川一益的说法是:“将上杉弹正逼回越后,继而就在边境高筑坚城,驻以重兵。只要坚持此道,对方仅凭越后一地的收入却要应付多条战线,无法维持过多部队,数载之内定然不战自乱。” 平手汎秀“嗯”了一声,没有不满意也没有太满意的神情,考虑了片刻,忽然出声评论道:“泷川左近殿身为‘进退皆能’之名将,为何不大胆说出自己的见解,反倒一味附和我的作战方略呢?您以为,这种以守代攻的策略,就完全符合我的心思吗?” 此言一出,一直镇定自若的泷川一益顿时大惊失色,张口结舌,不知所措,无言以对。 看来是被说中了心思。 这时不管怎么解释好像都不太对。 满脸病色的竹中重治咳了两声,勉强精神道:“泷川左近殿所言甚是。我军虽众,号令难以统一,若是与上杉野战,难免有失。不如以逸待劳,以守代攻。当然也不能一味只固守越前,否则上杉并不来攻,反而专注收拾加贺、能登,岂不尴尬?最好是能有让敌方有不得不寻求决战的理由。” “噢?”平手汎秀稍有点兴趣了:“竹中殿可有良策。” “呼……”竹中重治抚了两下胸口,脸色一阵红白变化,好不容易舒了口气,缓缓道:“不敢说是良策,但确实稍有些想法……” 第八十三章 吓退武田 十河存保、三好康长与浅野长吉奉命在船上连续呆了七日。 正好跟原来要求的“自带七日口粮”相对应。 由于船队规模太大,武田水军望风而逃不敢来斗,一路之上没有发生任何战斗,也完全不知道陆上的情况,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接到最终通知,在滨松城东郊登岸。 几千人在海里呆得早已不爽利了,得此机会都很兴奋,赶急赶忙热热闹闹下了船,稍微整队,十河存保面对前来迎接的德川家臣酒井忠次,抚摸着自己心爱的剑鞘慨然厉声道:“武田氏的士卒何在?此物已经饥渴难耐了!” 其实最开始听说要跟甲斐军作战,这位年轻的领主还是很有点犯怵的,原因自也不必提——人家名声在外,享誉已有多年,公认的不好对付。自己却是被平手宰相中将随便吊打,没什么信心可言。 但他毕竟是一直以一个传统武家的标准来做自我要求,没话多少时间就克服了那一丝微末的恐惧之心,转而开始渴求证明能力的机会。 加上在船上这几天火气一直憋着,难以发泄,越来越烈。 这时候酒井忠次出现在面前,形象是甲胄上布满尘土,隐有血迹,面色疲倦不已又带着坚毅不屈的决心,一看就是刚才战场上下来的。 当即十河存保的武士之魂难以遏制,恨不得立即与甲斐武田氏一决高下。什么强弱众寡的问题,都抛诸脑后了。 而且他隐约感觉到,可能仗不用打了,平白表个态彰显一下个人形象没坏处的。 实际,那句慷慨激昂的话,却只换来酒井忠次平平淡淡的回应:“十河赞岐果然器量过人,然而二日前武田大军已经渐渐退去,只留下断后部队。当然您也可以追击,不过最好先到城里,商议之后再决定。” “撤退了?”闻言十河存保稍觉诧异,旋即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喃喃道:“果然没想错,这虚虚实实,的确是敲山震虎之计。” 年岁最长的三好康长坐了长时间的船腿脚稍有些不适,赶在后面迟了两步,正好听见,呵呵一笑道:“平手宰相中将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不费一刀一剑便吓退武田,真可谓神将!我等倒是丝毫没有拼杀过,就捡了功勋。” 那边浅野长吉落在最后,大致清点了一下物资,与船队的负责人交接了一下,跑过来的时候是一脸莫名其妙:“现在是什么情况,好像不用打仗了?” 三好康长连忙低声附耳,简短解释一番。 浅野长吉这才大致明白过来,但又连连摇头:“不对不对,我觉得仅仅如此,不像是主公的手笔……一定还有什么后续……” 他这话无头无尾也不好回应,众人就装没听到,眼神交汇了一下,决定先到滨松城里看了具体情况再说。 至少先见见德川家康,听一听对战武田的真实感受吧! 可谁知,进了城后,只见到板仓胜重在办公,说是:“主公出城去迎接平手中务大人了,酒井殿,请带这三位大人一道会面吧!” 平手中务大人? 这个称呼,让诸君稍微疑惑了一下子,半天才反应过来,说的是二代目平手义光! 什么,他怎么也来了? 来得这么快? 这里面究竟是有何计较呢? 此刻浅野长吉心头疙瘩方才解开,拍着大腿道:“果然如此,这才是主公的手段啊!” 也不知道是故意说得,还是情不自禁。 平手义光那身份,按说从资历、官位、权势都不如德川家康远矣,并不需要出城亲自迎接那么巴结。不过,其中奥妙只要不是傻子都懂的。 板仓胜重指了路,酒井忠次负责引导,众人下意识都加快了脚步,连跑带赶,去城外回合。 三好康长老胳膊老腿咬紧牙关硬是坚持下来,没有半个怨言。 不时赶到,眼见那边已经是谈笑风生了。 德川家康、平手义光聊得似乎很开心,都在爽朗大笑。 大久保忠世、神原康政威风凛凛侍奉在侧。 逐一见礼之后,德川家康抚掌大笑曰:“幸得宰相中将垂怜,派遣水陆二路援兵疾驰而至。不意武田畏惧平手如畏惧鬼神,居然闻风而退了!” 事实上,平手义光在父亲的安排下,早已轻车简从,领了五百亲卫,一千旗本,做好两手准备。若疑兵之计生效,则火速赶往前线,主持下一步行动。若未能如愿吓退武田,则另外筹集足够的部队,缓缓前来,徐徐图之。 现在德川家康这么一讲,倒好像是他靠声威吓跑了武田胜赖似的。 或许这正是平手汎秀的用意所在,不过义光本人脸上却有点不太自然的表情,好像并不喜欢如此白捡声望的安排。 他打了个哈哈,略过这个话题,直接讲起正事:“鄙人此次前来,是想与德川三河殿商议日后对武田的策略改变。” 十河存保、三好康长、浅野长吉、酒井忠次、大久保忠世等人皆惊,唯有德川家康不动声色,从容回应道:“吾与甲斐人素无仇怨,只为捍卫祖先故土,保护一方平安,才不得不举兵对抗。若是而今有更有利于天下安宁的选择,也是善哉了。”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表达了对中枢的服从,也强调了对自家领土完整性的诉求,堪称有礼有节。 平手义光立即听懂其中意思,笑曰:“这是当然,我方会严词要求武田氏归还东美浓、北三河、东远江各处非法占有的土地。” 听到这个大久保忠世忍不住插嘴:“要是能如此达成议和当然很好,但只怕战场上凭刀枪拿下的东西,不会那么简单就在唇舌间送回来。” 德川家康一瞬间略微尴尬,连声呵斥说这名家臣粗鄙无礼不懂事,拜托请贵人们不要计较。 大久保忠世马上跪下来认错,但脸色是一点歉意都没有。 平手义光微笑挥手表示不会计较,然而慢条斯理道:“父上曾教我一句话,叫做‘能战方能和,能和方能战’,大久保殿,这前半句的道理看来是懂了,可是后半句嘛……”义光止住话语,抬头起身,向东面跨出几步,伸手遥指:“听说是土屋昌次领着亲兵四百,骏河众一千七百,远江众一千二百,负责断后,诸君若能一战吞之,那么我倒是有点把握,让武田家交出那些靠刀剑得到的城池。” 在座其他人包括德川家康在内尽是色变。 跪在地上的大久保忠世,眼中不服之意大减,虽然仍颇有怀疑神色。 十河存保疑道:“平手中务大人,您不是初来乍到吗?怎么如此迅速就弄明白了敌方的断后配置?德川三河大人既然也表示惊讶,那么肯定不是通过您知道的。难道是……” 平手义光哈哈大笑,眯着眼睛摇头晃脑道:“很有可能,就是您说的那个‘难道’啊。” 德川家康浑身一颤,很快恢复如常,若无其事夸赞拍马道:“平手家调略手段,真是通神!居然已经敲开了武田的大门……” “您可想做了。”平手义光施礼道:“其实我家并无刻意策反武田家臣之意。反倒是对方派了人试图有所作为呢!只是最终的结局,与原本的预想不太一样罢了……此事日后再提如何?不妨先考虑如何对付武田氏的殿后部队吧!” 第八十四章 先锋本多 平手宰相中将当机立断,运筹帷幄,只用了半日,得知前线敌情,又听取泷川一益、竹中重治二人的建议,便毅然下定决心,向各军发号施令,吩咐迎战。 仗着兵多将广,果断调遣了两支别动队,令三云成持领甲贺兵沿右侧山路,荒木村重领摄津兵沿左侧海路,各自尝试挟击,正中北陆道的平坦大路上,则是命令备队两两成组,彼此交叉掩护。 第一日甲队警戒,则乙队前行,至相距五十町而止。次日则乙队境界,甲队直驱百町,又至相距五十町而止。 这个程度的行军任务,负担相当轻松,只需要不到半日即可完成,剩余的时间精力,便要用来挖掘壕沟,修筑木墙,建造适合依托火器防御的阵地体系。 身后数以万计的民夫队伍不断向前运载各种各样的物资和材料,以支持前线的工程运作。 许多将领早已战心浓郁,得了命令,纷纷迫不及待挥兵进击。 二三日内,就已隐约触碰到上杉家的兵锋。 此时本多忠胜作为先势,受命前驱,越国见岳,出北之庄,至丰原乡,亲自带着亲兵走在最前,远远觑见身份可疑的三名游骑,未经丝毫犹豫,策马迎上,挽弓射矢,先杀一人,又中一马,可惜第三箭略微偏出,未获全功。 抓住那摔下马的士卒,稍一恐吓,未及刑讯,便得知对方乃是朝仓旧将沟江氏的部下,正要南下进攻。 身边家臣松尾金平建言说:“沟江氏籍籍无名,我看应该是凡卒庸军。近来又历遭颠沛,更加不值一提,我等不妨轻兵突进,趁他立足未稳,一举击溃,以建奇功!” 说得本多忠胜略有心动,但随即反应过来,果断摇头道:“平手宰相中将有严令在,每到一地,先修好营帐阵地,不能随意浪战。” 松尾金平不以为然:“唐土有名言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能斩将夺旗,又有什么不合适的?” 本多忠胜肃然道:“这可不仅是军令的问题,而是为了避免中计!泷川左近说得有道理,上杉弹正惯用这种驱使杂兵上前,引诱敌方露出破绽的战法。” 于是全军止步,就地排好阵势,紧急架起木栅、挖掘沟壑,准备防御战。 松尾金平垂头丧气,却不敢不从命,没精打采传令去了。 又唤来使番,吩咐通知侧后方的友军织田长益,随时可能遇敌。 另一家臣都筑左卫门担忧道:“自织田弹正(信长)殁后,尾张兵好像每战必败,全无气势,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忙!” 本多忠胜闻言也皱起眉,但旋即振作精神,笑着笃然开口:“出发前,平手宰相中将特意同我讲过,织田长益殿此人,虽然一直有些偷奸耍滑的习惯,真本事却还有一点。在必须要奋力作战的场合,不妨略加信任。” 都筑左卫门舒了口气,安心道:“这就好。宰相中将识人之明,天下皆知。” 忽然一直沉默寡欲的中根平右瓮声瓮气发问:“咱们来此之前,三河大人(德川家康)有没有什么吩咐呢?是否要适当保存实力,以免日后无力用在东海道了?” 此话一出,本多忠胜神色一滞,笑容凝固。 都筑左卫门摇头不悦:“我等虽然都是三河德川家的家臣,但更是遵循天下大义的武士。今日奉大命,讨国贼,正是光大门楣的好机会,怎么能老想着家里那点事情呢?岂不成了因小失大,因私废公?” 眼看要发生争执,本多忠胜连忙厉声呵止,命令专心于战事,不得继续说下去。并给两人分辨布置了任务,吩咐一者守左翼,一者守右翼,免得冲突。 中根平右与都筑左卫门不敢反驳,表面恭顺地告退。 然而—— 前者嘴里似乎不依不饶念叨着:“贪心鬼!平手家靠一点土地就把你收买了!” 后者的口型则好像回答说:“笑话!出来拼命,不为了土地我还为了什么?” 本多忠胜大感头疼,他知道这个问题只能掩盖,根本上是无法解决的。 为今之计,只有先将专注于战场正面。 事后果然还是需要团结内部的思想,但那不是瞬息可以完成的事了。 刨去杂念,本多忠胜点了数百兵,亲自守住正面的最前线,等待运来数车捆在一起削尖的木棍和竹竿,底端埋在地上形成障碍,作为反冲锋的依仗。 然后又在木障前后,抡起锄头铁锹,尽量挖出坑洼不平的一道浅沟,以加强效果。 还有一同运来的模板、竹束,一部分直接搁起来,放在木栅上当防御。另一部分扎紧架高,铺上杂草和油布,抹了沙土,浇一点水,形成泥状,晒干了就是简易顶棚。 这个可以阻碍抛射与焙烙投掷,也能遮雨防止铁炮弓箭受潮,更加十分有利于维持士气。 然后将长枪兵、弓手、铁炮兵分别布置在工事之后,就是普通军队难以攻破的有效屏障了。 原本在三河的时候,本多忠胜并不了解这套作战方案。但见了平手军的行为,立即意识到其中的厉害之处,马上虚心加以学习。 尽管没那么多资金和资源维持同等后勤补给,但在努力的研究参考之后,仍是做得有模有样了。 已经能在半日之内,构架起完整的土木防线。 然而,他手下那么多人,并不是人人都自觉自愿虚心向学的。 午后,本多忠胜草草吃了点干粮,接游骑回报说,正面许多敌军急速接近,连忙起身备战。 带上鹿角胁立兜,穿了黑系威胴丸,臑当,笼手,腰卷,面甲……等等逐一装备。这套盔甲是近些年花了时间特制而成的,甲片薄而稀,牺牲了部分的防御力,换取远高于正常武士的敏捷度,可以支撑战场上灵活闪避,反复冲锋。 本多忠胜对自身武力极有信心,丝毫不怕白兵搏斗。同时又始终保持冷静的头脑,不会盲目陷入重围,或者硬顶着箭雨作战。甲胄虽然轻薄简便,却从没受过什么大不了的创伤。 可不曾料,正当目力所及的最远处隐约能见人影时,听闻左边似乎传来什么动静,放眼望去,微微有些尘土扬起。 还未来得及看明白,只少顷片刻,竟有一个亲兵从那个方向急匆匆跑过来,声音颤抖地大喊道:“搭好的木栅忽然倒塌了,压伤了不少人,中根平右大人被巨木砸中额头,已经晕了过去!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听得本多忠胜差点吐出一口鲜血来。 敌军怕是没多时就要到,刚好这个时候出这种事情? 来不及细想,他立即下令:“助右卫门,赶紧吩咐河合又八郎顶上来,代我指挥正面!权三、亮平,你们两队一百人,火速同我支援左翼!” 说完他提了手边二丈有余的大枪,大步奔行而去。 瞬间本多忠胜走到近前,见到土木工事果然已经倒得乱七八糟,数十上百个士兵被压倒在坑里,有的正竭力往外爬,有的一动不动不知是晕了,还是不幸成为非战斗减员。 当面之敌,也已近在咫尺。 第八十五章 十河存保的奋战 三月十四日午夜起,远江各地忽然开始降雨。 程度并不算剧烈,但一直到次日早晨,仍未有丝毫停歇的势头。 依旧稀稀落落地往下垂滴着。 与此同时,理所当然地气温骤降,暖意全消,反倒颇有春寒之觉。四下土地皆成了泥泞一片,野外的行军条件顿时变得十分恶劣起来。 尴尬的是,这时武田大军尚有大量余部未曾撤回骏河,德川一方及其援军也刚刚才下达了“追击”的命令。 现在双方不得不面临一场令人讨厌的,雨中的运动战。 …… 十河存保自恃身强力壮,火气十足,在胴丸之内,只穿了单薄内衣,免得干扰行动。但雨水不断打在身上,间或有几滴渗过缝隙粘粘在身上,却是很不爽利。 远江国内水流纵横,三步五步就有小河小溪。被雨水一冲,岸边全是油光滑腻的烂泥巴,一不小心就摔一跟头。 亲眼目睹一位骑马武士掉进水里,扭伤了腰还害得坐骑瘸了腿之后,众人决定全体弃马步行。 这让十河存保的心情更糟糕了。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草鞋和足袋上沾满了杂草、泥巴以及一些辨认不出来是什么的赃物,视觉和触觉两方面都有点让人崩溃。 队伍不知不觉拉得很长,士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滑。 其中下滑得最快的,无疑就是将领本人。 十河存保待浅野长吉走到远处,才恨恨地开口:“原以为有惊心动魄的大仗要打,谁知道只是帮人做嫁衣罢了!现在又强迫我们踩这破泥巴路……看把您都累成什么样子了!” 他身边的三好康长,由于年事已高,早已疲惫不堪,喘着粗气,杵着长枪当拐杖,在左右两位亲兵的搀扶下勉强前进。但听了这句抱怨,连忙挺直腰背站稳身子,肃然道:“这话可不要随便说,您须知,‘陪太子读书’的工作要是传出去,那可是被人抢着做的!” 闻言十河存保默然,良久长长一叹:“您说的都对,我何尝不知?只是时常想起当年三好氏的荣光,以至于心念难以通达……唉!” 对此话三好康长毫不意外,呵呵笑着说:“三好氏也不是天生贵胄。想当年老殿下被人害了,我等护住幼主慌不择路四处逃难,到处求人收留,那时的困难,才是真的难啊,是看不到希望的难。” 这话说的是长庆之父元长死时的事情。 十河存保年纪轻显然没见识过,他勉强点头表示接受,但又忧虑道:“当年的奋斗,后来终于得到三好盛世。今日的努力,不知日后是否能有回报呢!” 三好康长安慰道:“不必过分担心!我已经听说了,当年长宗我部元亲那家伙,在平手宰相中将面前,完全就是一副忠犬模样,所以后面才能被授予高位。这个路子总是没错……” “好吧……”讲到这里十河存保总算振奋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前方传来喧哗,有人大喊“敌袭!敌袭!” 队伍顿时稍有动摇。 十河存保下意识站出来,拔刀向前,厉声道:“我十河存保在此!诸君随我奋战!不要慌!” 武田军莫非去而复返?特意找我这边挑战?那不就是等于是小瞧吗? 想到这里,血气一涌上来,雨水和泥地全顾不上了。 十河存保傲然阔步,顷刻赶到阵前。 抬头一看,怒火中烧。 只见敌兵不过步卒百余人的规模,个个身上血迹斑斑,脚下却躺着许多十河家士卒的尸身。 己方似已丧胆,只知举着武器对峙,不敢轻易上前。 雨中不方便使用弓箭和铁炮,泥地里枪阵也难施展开,刚才纯粹是白兵近身作战,比拼的是勇力与斗志。 显然赞岐人输得很惨,甲斐人大获全胜。 要不是十河存保及时举刀,挺身而出,稳住士气,说不定几千人的部队要被百余人冲乱。 实在耻辱,耻辱啊! 坊间偶尔会有人说,平手汎秀四征四国,将阿波、赞岐的敢战之勇士都逐渐干掉了,剩下的全是跪地求饶的胆小鬼,所以不敢有任何反抗。 以前十河存保听到就忍不住要冒火,声称要手刃传播谣言者。 现在他自己倒是想起这话了。 眼前甲斐人虽然稀少,但望之便有肃穆杀伐之感,个个如狼似虎。尤其领头个子最高那个,怒发冲冠咬牙切齿,发出无形的骇人气场。 反观赞岐人……只能说比兔子和绵羊要强一点,大概是猫犬的程度吧。 十河存保毫无任何其他想法,也不管是不是诱敌之计,只有一个“洗刷声誉”的念头,正要大喊着“跟我上”。 忽然,武田家的高个武士叫道:“原来是四国人!今天只想为吾弟报仇雪恨,杀的是平手的人,没工夫料理你们,走了!” 说着那百余人便要离去。 闻言十河存保勃然色变,气得嘴巴鼻子都歪了。 这话,简直是对武士最大的侮辱啊! 尤其身边一个看似还没成年的己方士卒,居然舒了口气,小声说着“太好了”。 让人无地自容啊。 十河存保看也不看,侧身一脚把那个没成年的士兵踢得倒飞出去,举刀大喝:“且慢!我赞岐十河家的军势,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把命给我留下!” 二三十步外,那高大的武田武士正欲离去,听闻此言转过身来,冷笑一声,上下打量,啧啧道:“原来是十河一存之子!好吧,也算你有几分志气,那么记住了,今日取你命者,甲斐土屋昌次是也!” 话音落地,便持着十字纹枪,如雄狮般猛扑过来。 他的双脚同样是踩在烂泥巴地里,却不知为何,仍然极为矫健,比之常人在平地上的速度还要更快。 土屋昌次,就是“武田二十四将”里面,最热衷于“一骑讨”和“单骑冲阵”的著名勇士?他的胞弟土屋昌恒,两年前被平手家铁炮齐射而死…… 十河存保想起此人的名声,感受到的并非惧意,而是兴奋。 老爹以“鬼十河”“鬼一存”的称号纵横四国、近畿、关西,勇名天下皆知。我年已过弱冠,却始终毫无起眼的勋绩,今日是时候抛掉“虎父犬子”的帽子了! “逆贼受死!” 大声呼喊着,十河存保也双手紧握自己的枪迎了上去。 刀光剑影之下,两刃相交! 然后砰的一声响,十河存保双手脱力,握不住抢柄,身子亦无法承受重压而向后失重退去。 高大威猛的土屋昌次靠正面蛮力压倒了对手,然后趁胜追击,手腕轻轻一抖,借着冲锋的势头,枪尖直取敌将胸腹,瞄准了胴丸与草摺之间的间歇! “呯”的一声刺耳金石交错,木杆折断之音,是枪尖失准,正好对上了甲片最厚之处,未能穿透,反倒掰断了抢柄! 力道反弹回来,土屋昌次始料未及,亦不免踉跄几步。 十河存保却是立即被击飞,倒栽下去,重重落在泥地,发出沉闷厚腻的响声。一时看起来没有爬起来的能力了。 “土屋昌次!我三谷喜介来取你头颅!” 这一瞬间,被十河存保号召而赶来的家臣赶到。 终究,赞岐、阿波的敢战之人并没有完全死绝了。 他挺枪而来,刺向手里只有断柄的敌将。 土屋昌次定睛见了,丝毫不乱,一边笑着“又来送死!”,一边抡手挥起断掉的抢柄,当作投掷武器,扔向对面迎来的敌人。 三谷喜介眼见一个黑粗长条物体向脸上飞来,下意识闭上双目,动作为之一缓。 断柄打在头盔上发生一声闷响。 就在此时,土屋昌次看得分明,伸出左手,牢牢握住刺过来的枪尖,往侧后方一拉,然后欺身上前,右手以反手姿势拔出腰间的胁差,使出姿势诡异的“居合术”来。 刀光一闪,三谷喜介所戴的面甲被斩为两截,脸上随即斜斜割开狭长的恐怖创口,“啊”的大叫一声,倒在血泊不动。 武田、十河两边人马杀到一处, 第八十六章 斩将退敌 左手为轴,右手稍稍发力,将抢柄向前一转一递,直攻出去,前方那个悍不畏死,但却不注意保护颈部的足轻正好被扎中靶心,立扑。接着收身举枪,护住正中,以剑刃根部的小枝缠住迎面而来的刺击,以急速的垫步往边上退了二尺,卸下力道,再一抖长柄,将对方武器荡开,然后骤然暴起,“蜻蜓切”的枪尖当作刀用,狠狠转了半圆,即将划开另一名敌人疏于防备的腰腹。 忽然侧面破空风声起,一把薙刀出其不意地斜插过来。 幸好本多忠胜耳聪目明,看在眼里,放弃了进攻,侧移两步,将将闪躲过去,趁对方招式已老,不及收变,把手里长枪猛然递了过去,将其逼退。 没有立即莽追上去拼杀,而是稍稍喘了口气,利用左右友军的掩护取得调整呼吸和身形的机会,准备好了状态,再重新上前。 武者固然应该淡漠生死,勇于牺牲,但那应该在有价值的时刻再体现。如无必要,在普通的战场上绝不贪恋斩敌首级的机会,先以自保为上,留得命在,才能更好的杀敌破军。 这是他的一贯作风。 天下悍勇善战的斗将自古不少,如此既无畏又冷静的却是罕见。 在他的带领下,身边最早的五十名家臣,都是经验丰富,懂得进退策略的稳重老兵。论冲锋陷阵的本事未必天下第一,但在各种突发状态下保持长久作战的能力很强。 两边看似都是不要命一般的短兵相接,刀刀见血,步步要命。 但打着打着,本多忠胜这边的士兵总能借着队友的掩护,步伐的变化,地形的微妙影响,将必死的攻击转为受伤,将重伤的可能性转为小伤,尽力保全自己。 而对面那些敌人,就是当真硬着头皮铁了心的搏命,不惜以伤换伤,同归于尽。 打着打着,阵线虽然还是僵持,战损比却渐渐失衡。 今日本多忠胜率数千兵来到越前国的丰原乡,本来按照命令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筑好了阵地等人来攻。 结果,中路和右翼的防线都挺好,唯独左边的工事没有修好,战前忽然倒塌,不仅无法成为防守的屏障,反而压伤了百十个自己人,搞得军心大乱,士气低落。 此时去责怪中根平右也是无济于事——那家伙也不是故意捣乱,实在是不习惯这种阵地战的打法,没掌握土木工程的技术。人家自己也站在坑里,现在八成……已经被压死了吧! 对面的身份已经大致搞清楚,是沟江氏为代表的朝仓家旧将。 他们一伙人心怀着对平手家的强烈不满,以及与本愿寺一向一揆众的刻骨仇恨,不愿接受越前被平手汎秀掌握的事实,倒戈杀死了朝仓景健投靠上杉。 可想而知,能有魄力做这种事的,不会是懦弱之辈。 这些朝仓旧将本来见了防守阵地之后颇有犹疑,不敢贸然冲锋。但旋即看到本多军一翼的工事自行崩塌,顿时大为振奋,直取此处漏洞而来。 幸得本多忠胜亲自带了部队及时支援,堵上阵脚。 双方都已冷兵器为主,缺乏足够的铁炮和强弓,在这全无遮掩的战场上,只来得及对射两轮,便已开始白兵。 于士气充足的部队来说,两轮射击造成的杀伤是不足一提的。 越前人不知为何,士气极高,高呼着各种听不懂的口号就嗷嗷叫着往上猛冲。 然而本多忠胜自元服起,战织田、战今川、战武田、战东海道国人众,战三河一向宗,从十五岁到三十岁,不是在跟人拼命,就是在跟人拼命的路上,对刀光剑影尸山血海,早就习以为常了。 甚至不如说,呆在家里享受和平的时候,反而有点不自在。 有的人上了战场会畏惧,有的人上了战场会紧张,有的人上了战场会兴奋……而本多忠胜,只觉得像是回到住了十年的家中,见到结婚十年的发妻一样,异常熟悉,毫无波澜,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做了。 双方厮杀一番,攻方丝毫没见到便宜,反而被连连逼退,毫无建树。 虽然出现了一点波折,本多忠胜仍然是轻车熟路地就挡住强袭。 先亲自带了一二百人,堵住缺口,后面的预备力量,就能从容地批次跟上,形成牢固的阵型,不至于仓促应敌。 双方数量几乎均等,都已经接近充分展开的程度,不存在包抄挟击的可能性,便只是简单的比较军事素质了。 在本多忠胜看来,面前这批越前的朝仓旧将,士气虽然不错,战力却算不上顶尖,比之织田、武田的精锐部队,尚且有些距离。仅论斗志的话,又无法与当年三河一向一揆的门徒众比拟。 殊死较量一番,守方倒下了三四十个英勇的郎党,攻方则失去了上百个最敢战的兵丁。阵线开始松动,反推。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顶住气势最盛的一波进攻,接下来就越来越后继乏力了。 过了片刻,主动权渐渐易位,忽然越前军中,有一着半月金兜,黄系胴丸,持长刀的武士,怒吼道:“我沟江景逸,今得上杉弹正厚信,已立下军令状,死战不退!诸位随我上前!须知舍生则生,畏死则死!毗沙门天在上!” 这一鼓舞,许多士兵大叫着回应,士气稍有回复。 听了这话本多忠胜却眼前一亮,心道原来有一员敌方大将在后指挥,听这话是即将带头冲锋了!刚才还没意识到呢。既然说什么“死战不退”,不妨就遂了你的意吧。 话音落地,那金盔黄甲的沟江景逸呼啸而出,顷刻以猛力直劈,打得一个守方士卒仓皇逃窜,狼狈招架,继而收刀横斩,取下性命。 另一名士卒上前支援,挺枪疾刺,沟江景逸侧首用肩甲硬顶住,反手以刀还击,又斩一人。 这气势一下子旺盛起来。 本多忠胜却看明白,此人武艺姑且还算上乘,但脚下缓慢,身形不便,纯以蛮力作战,并不足为惧。 于是一声不吭,悄然持着抢柄,借着己方士卒掩护,弯腰疾步接近。 他全身甲胄是专门改造过的,十分适合灵活行动,全无普通当世具足的沉重滞涩之感,轻巧踩在地上,真如一头矫健的雄鹿在奔跑。 沟江景逸连斩二级,不禁热血沸腾,放声大吼,气势正盛。 此时忽然听人说“小心!” 然后是一道寒光如雷霆闪电般迅疾而来。 却哪里闪躲得了? 只能下意识举起自己手中的武器强行欲格挡。 本多忠胜手中“蜻蜓切”长逾二丈,取的是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但这时忽然一变,双手分别握住枪杆的中端和前端,将长枪作为大剑使用。 巧妙一转,小枝格住对方的刀刃,枪尖沿着弧线划向对方面部。 沟江景逸从手中感受到的深厚力道与灵巧战技之中体会到敌将的高明之处,自知不如,但并不露怯,双手使劲,长刀硬推出去,借势退了两步,勉强拉开距离,对左右喝到:“此人定是名将,我们一同取了他——” 话没说完,凝在半途。 因为本多忠胜的枪刃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穿他的面甲下垂,伤了咽喉。 刚才明明是持着柄的中前端,当作双手剑使用,才能完成灵活的招架与攻击,瞬间却又不知如何一收一发,变成挺枪直刺的姿势,真是猝不及防。仿佛已经提前料想到对方会拉开距离。 “敌将已被我本多忠胜所讨取!” 喊声震天,地动山摇。 鲜血顿时如喷泉般狂涌,沟江景逸立即倒地毙亡。 死前唯一想法却是:“惜哉遇上杉弹正太晚,前半生庸庸碌碌,到死才有展现武人壮志的机会。” 便扑倒在地。 “沟江殿死了?” “是那个本多!那个可怕的本多忠胜!” “无耻贼子,给我纳命来吧!” “撤吧,撤吧,没希望赢的啊!” 朝仓旧将组成的军队一片哄然,少数人热血上头不管不顾地猛冲求死,大部分士卒转身就往后没命逃跑。 本多忠胜抓住机会,又杀一阵,见了满地狼藉的尸体,远望敌军鼠窜身影,郑重吩咐道:“不用贸然追击!守住此处,即是完胜了!趁此机会,让刚才没有作战的士兵上来,抢修左侧阵地,准备迎接下一次进攻!斥候保持警戒,不要松懈!使番将这次战事火速向后回报!” 麾下将士尽管有些跃跃欲试的心情被打击,不过全部都没任何讨价还价,完全服从命令。 像这种武艺绝伦,身先士卒,又头脑冷静,能打胜仗的将领,在沙场上的威信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最具说服力。 接着本多忠胜没有丝毫沉浸于方才的战绩当中,只是派了一个近侍去割取首级,自己则找了处敞亮显眼的地方席地而坐回复体力。 没多时,一名刚才被派出去警戒的家臣,急匆匆赶到,带来令人不安的消息:“好像是趁着我们卷入奋战的时候,上杉家的一路人马突袭了织田长益殿所部!战况好像不妙,就在侧后方三十町(3公里)处!我们是等候命令,还是赶紧支援呢?” 家臣有此疑问,是因为平手宰相中将事先明言:“未得命令,断然不可擅自浪战。” 本多忠胜眉关紧锁,此事需要他短期内做出决定了。 第八十七章 尴尬的功勋 十河存保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清明的星空和月影。 接着体会到了身下的颠簸摇晃,以及边上四周的琐碎人声。 然后才是胸口处让人喘不过气的剧烈疼痛。 至于一身的泥巴、血渍、污痕,倒是没什么感觉,起码没那么深刻。 他呆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搁在一辆车子上。 旋即回想起被武田军大将土屋昌次两三招打得吐血晕倒,毫无还手之力的惨状。 身为“鬼一存”的儿子(虽然是义子),真是丢尽了父亲的脸啊……难道就因为不是亲生的所以无法继承神武的勇力吗? 先不考虑这个——士兵们如何了?辛辛苦苦带来的兵,主将一倒,那岂不是尽数要不妙?能自觉拼死作战的可能性大概不高。 话说我现在是被擒住,还是被救回来了?战事究竟如何?原本想的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大概是没戏了,少受责难就不错了! 都是鄙人无能,拖累亲友啊……希望笑岩殿(三好康长)能利用长袖善舞的本事,为我们三好家争取一点空间吧。 十河存保情绪激荡之下,正欲翻身起来看看情况,却是全然无力,只感到胸口气血翻腾,喉咙发痒,忍不住闭目大声咳嗽。 下意识用手一档,睁开眼,竟然见到一滩混合了殷红色的口水! 咳血了啊……这么严重的咳血? 他心中一阵,复又立即瘫倒下去。 武家男儿,并不是贪生怕死,只是担心功业未立,声名未张,到了九泉之下,被祖先问起来的时候,无颜作答啊! 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十河赞岐,请稍安勿躁!刚才随军的医官大夫已经替您看过了,说是伤了脉络,胸腹间积累淤血,咳出来反是利好的。” 那是个态度恭敬的中年武士,容貌从未见过。 但一旁飘扬的旗帜上,绘了平手家的家纹,这就足以说明身份。 十河存保稍微安心,看来战事应该还算顺利,否则平手家的武将应该没有心情如此安宁的进行对话。 马上礼貌地出声询问:“不知您是……还未请教姓名?” 嗓音十分沙哑,中气不足,说话时胸口隐隐作痛,吓了自己一跳。 但如此场合,该讲的话,还是得讲。 那中年武士微微一笑,脚下不停,微微躬身施礼道:“在下乃是平手家亲卫众的一个小小番头代理,微末小将,不足一提,名唤铃木秀元,您没听过也是理所当然。” 竟然是宰相中将身边的人! 十河存保知道其中利害,贵人身边的亲卫、侧近,都是位卑职重。 看面前这人口口声声自称什么“微末小将不足一提”,脸上却挂满了骄傲自豪的神情,显然只是故作姿态。 于是不敢轻忽,强撑着要回礼。 被铃木秀元挡下:“您受伤不轻,休养要紧。” 十河存保面露急瑟,还要张嘴。 又被拦住。 这次铃木秀元难得聪明一回,脑子转了一转,主动开口道:“十河赞岐大人,您一定心忧战事吧?这倒不需要担心。我们几支部队联合出击,消灭武田军足足上千人,更讨取了名将土屋昌次的首级。” 虽然自己的伤亡、失散人数是好几千,只因为某些场外因素,敌军主力不可能回身反扑,才被我们靠数量优势硬堆赢了——这一点就没必要说,反正明白人日后自然能弄明白。 弄不明白更好,毕竟不是什么太光荣的事。 闻言十河存保感情复杂:“唉,平手军真是英勇善战,令我们阿波、赞岐的士卒无地自容了啊……” 铃木秀元讶然道:“何出此言?需知您的部队斩杀了土屋昌次的数十名亲兵呢!少主……中务大人说过,这些都是以一当十的猛士,如此战绩堪比讨取数百人了!” 闻言十河存保目瞪口呆,好半天回不过味道来。 带了三四千人出去,杀了几十个人,居然成了值得表扬的功绩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方便直接问铃木秀元,只能暂时憋着。 根据经验和尝试努力进行估算和推演,始终疑窦难消。 没多时,铃木秀元被别人叫走到一边去了。 然后一个苍老忧愁的面孔出现。 三好康长杵着抢柄当拐杖急匆匆走到近前,眼中隐有泪光:“太好了!孙六你还能睁眼实在太好了!否则三好家只剩我这个老头子,可如何是好?” 真情流露之下,叫出了十河存保小时候的幼名。 十河存保亦颇有感慨。 以前三好长庆刚死的时候,留下那么大家业,结果一门众和重臣们彼此矛盾重重,相互争斗不休,甚至多次大打出手,白白让织田霸占近畿。 后面一路败退,又出了三好长治这种混蛋主君,安宅清康那种看不破美人计的傻缺,偌大的三好一族,有的横死,有的边缘化,只剩下在场这一老一少,还算靠谱,艰难相互扶持着支撑局面。 然而十河存保没有太多精神感慨,轻叹一下,捂着胸口叫了声疼,便急忙询问合战的经过。 三好康长表情复杂地长吁一口气,酝酿了好久,才缓缓道来。 结合了推测和见闻,说出一番不见得全部是真相,但也自圆其说的解释。 最开始,按平手宰相中将的安排,“中务大人”(义光)来此坐镇,大概只是捡便宜,养声誉的。但二代目少年心性,可能并不感到满意,又恰逢武田那边局势复杂,出现卖主求荣之人——也可能是武田胜赖想媾和——三好康长对此不能确定,总之是敌方的军事安排泄露了。 于是平手义光与不甘寂寞的德川家康共同达成了追击的默契,抽出一些的部队,在了解武田军动向的情况下,分别出动。 十河存保、三好康长这一支部队,也立即由疑兵变成正兵。 原本计划中,各路人马追上去,应该是瞄准对方战力较弱的外样,欺负软柿子的。 可没想到,理应已经到达骏河边境的土屋昌次,得知消息后,居然私自行事,只带了少量亲卫,绕回来想要搞个大新闻。 正好碰上了。 当时十河存保这支队伍,在雨中行军士气不高,队形又拉得太长,居然被耻辱性的一击及溃。 十河存保被打晕,三好康长无力节制部队,一同行路的浅野长吉更是只能抱头鼠窜了。 具体数字,根据三好康长的说法:“我家死者约四百,失踪者六七百,伤者难计其数。杀敌总计……大概有七十吧,也可能接近一百?” 这个比例实在让人不太好意思。 而另外出发的一两路人马,倒是如愿衔尾抓住了武田军战心不足的外样,骏河众和远江众,取得大胜。 那为何又说十河存保算是立功了呢? 因为土屋昌次毕竟人数太少,虽然在遭遇战取胜,仍有过半伤亡。但这家伙竟不死心,没有撤退反而又设计了一次伏击。 那次伏击是冲着平手家的军队去的。 接近两千人,被几十人偷袭,一开始也阵脚大乱,后来才在数名少年将领的合力奋战下扭转局势,以伤亡三百的代价全歼敌兵。 土屋昌次连斩十余人,终究力竭,被加藤虎之助、平野权平联手弑杀,据说死前痛呼:“若非浪费兵力时间在四国竖子身上,就有机会干掉平手小儿,震动天下,可惜可惜!” 其实,平手义光深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在后面得到了重重保护。 但代替他指挥前队的井伊虎松倒是着实挨了两刀,受到不算轻的伤势。他一贯是被视作半个公子看待的,也可属于“贵人”的行列了。 平手义光见了战场的景象,感慨于土屋昌次的无双勇力,便觉得颇为庆幸,嘉奖了十河存保“杀敌七十,自损一千”的战功。 本来是准备派人收尸的,结果一看好像还活着,就救回来了。 这个事情,不知道听了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按说,虽然没有立下什么殊功,但取得了二代目的好感,也算大成功了。 只是中间过程,说出去都嫌丢人啊。 以后万一事情传扬,到底是会被人笑话呢,还是羡慕嫉妒呢? 真不好说。 十河存保感慨了半天,心里五味陈杂,不知是什么滋味。、 唯一一个坚定的信念是——将来在治兵,行军,列阵的各环节一定要精益求精,不懈努力,再也不能,再也不能出现,几千大军被敌人一个勇将冲散的情况了! 否则百年之后没法去见义父大人(十河一存),也是浪费了士兵们的牺牲,对不起死者的家属了。 他仔细思索,总结此战经验教训,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连忙发问:“对了,那土屋昌次!就算是武勇无双,也没有这么打仗的吧,难道?” 没说完又猛烈咳嗽。 三好康长连忙按住,嘱咐:“您先养好伤,这些话可以日后再讲,就不必急了。土屋昌次的行为确实十分诡异,像是主动找死一样,我猜武田家的内部情况肯定十分复杂了……” 本想仔细阐述自己的见解,却被人中途打断。 熟悉的身影大步接近。 伴随着调皮的嗓音:“赞岐殿!笑岩殿!嘿嘿,这次二位在少主面前可算有光了,嘿嘿,咱们日后,大有一道展露宏图的机会!” 正是浅野长吉。 第八十八章 北陸激战 听闻侧后方的友军受袭,本多忠胜只思考片刻,就做出决断:“平手宰相中将虽然特意交代‘不可浪战’,然而之所以要我们逐次进军,步步为营,就是为了互成犄角,彼此掩护。如果友军遭遇危机,自然应该救援。但不可轻易就投入全军,以免阵型混乱。” 说完,他吩咐各部队立刻将骑马武士集中起来。 麾下不敢质疑,立即执行命令。 此次从家里带出来的五千人,分别来自三河、尾张、伊势,都不是什么产马的良地,所以携带战马的比例很低,仓促之间,只筹集到三百四十骑。 本多忠胜毫不觉得兵少,当即跨上自己的坐骑,顾左右曰:“骑者随我前去谈谈究竟,其余人由河合又五郎暂时负责,坚守此处,严阵以待!” 河合又五郎惊呼:“您只带三百人就出击,岂不是太过于危险了吗?” 听了这话,本多忠胜不以为意:“无需担心!我自元服以来十五年,每次都是如此作战,何时出过问题?兵贵精,不在多,三百勇士,足以纵横。” “可是……”河合又五郎皱眉忧虑道:“今日的敌人,乃是越后上杉啊!都说他们勇猛善战,悍不畏死,怕是比以前的敌人都要可怕……” 本多忠胜抚枪莞尔道:“越后上杉的将士,难道就不是肉体凡胎了吗?难道就是铜头铁臂了吗?枪扎在脖子上,就不会流血,不会死人了吗?” 这话引得一众士兵哄堂大笑。 紧张的情绪瞬间消失。 于是三百四十名骑兵,便循着本多忠胜所指的方向,策马扬鞭,呼啸而去。 行得千八百步,就开始看到散落在地的旗帜、刀枪与成堆的尸体,略一分辨,显然包含了交战双方的战损。 具体数目来不及清算,大致印象是上杉一方伤亡较少,平手一方伤亡较多。 但本多忠胜瞟了几眼之后,却宽慰从容而笑,对士兵们说到:“无须惊惶!各位看友军的阵亡士兵,皆是正面受创,仰倒而死,说明是在作战之中英勇战殁,而非逃跑过时被人追上后背的。友军虽退,却并未溃。” 说完稍加整肃,继续向前奔驰。 这临时凑成的骑兵队伍,无论马的毛色,武器的样型,还是旗帜盔甲的颜色,都全然没有整齐划一的编制。跑起来也是阵型散乱零落,无法形成齐头并进的墙式冲锋——当然这也是本时代的正常画风。 但有本多忠胜带队,匹马当先,不避雨矢,又能用三言两语鼓舞起士气,寥寥三百余人也有了一往无前的势。 未多时,忽然与不明身份的游骑遭遇。 对面遥呼:“这边是上杉家足轻大将安中忠政,那里是什么人?” 本多忠胜拍马迎上,同时回应:“德川家本多平八前来取你性命!” 敌将闻言大怒,提枪来战。 二骑相向,各举抢柄,顷刻交错。 只见寒光一闪,本多忠胜眼疾手快,枪长马驰,抢先一步刺中对方当胸,一击挑落马下,翻滚几圈,惨叫一声,没了动静。 上杉游骑中另一武士立刻吼着“还我大哥命来!”便接着杀了上去。 本多忠胜刚刚发力杀人,来不及回气再战,却并不硬拼,只双腿一夹,腰身一拧。胯下战马似有悟性,心有灵犀,随之忽然转向,饶了圈子斜着跑了出去。 敌将心浮气躁,哇哇大叫,什么都不管不顾,拍马来追。 本多忠胜已经侧过身子,以背相对,忽然双手一转,蜻蜓切一扫一撩,恰如“回马枪”一般,削中对方坐骑脖子上未被甲片覆盖的地方。 那匹白马哀嚎一声,四蹄无力跪倒在地。 上面的骑马武士反应不起,被甩下马,摔了个天旋地转。 此时本多忠胜复又上前,轻松补上一击,取下人头。 上杉家其余十几名游骑见之尽皆惊骇丧胆,纷纷抱头逃窜。 还能听到一阵惶恐的议论之声: “不想越后之外,也有这等神武大将!” “绝不是我等可以应付的啊!” “快去,快去请柿崎景家大人来教训这小子!” 此时本多忠胜勒马止步,道:“这等游势,追之等于浪费体力,不如放任离开,让他们将我军的英姿传扬下去!” 有个骑兵道:“那不是就让敌方意识到我等的行动,从而有所防备吗?” 本多忠胜从容笑道:“正欲如此!今天我军人多势众,不需要什么诡计奇袭,用正兵作战就可以了!” 三百余骑,原地下马,稍事休整,饮了些水,继续前驱。 约一刻钟后,仍未见敌方主力,却有山本寺定长、长尾景当、安田显元等人,似乎是领着别动队出来阻击。 仍旧按照方才的战法,本多忠胜上前讨教敌将,余者一哄而上。 但这支上杉家的嫡系部队显然与外样国众截然不同,处惊不乱,镇定自若。第一线的士卒们张弓搭箭,待骑兵进入百步之内,才一齐发射,只此一轮,立即弃弓,举起刀枪迎敌。 三百余骑,只有一二十倒霉蛋中箭落马,余者继续冲锋。 顷刻许多上杉家士兵被冲击践踏而死,但后面立即有人补充上来,毫不畏惧地拿命来填,以素枪、薙刀与高头大马对抗。 本多忠胜连杀二人,却并未蹴散敌阵,反而感觉踏入泥沼一般,觉察到隐含的危险,于是果断命令全军拔马回身,不可恋战。 拉开距离,粗粗清点,大致折损了六七十骑。 而上杉的别动队,显然也抛下了大批尸体,猜测应有近二百之数。 这时本多忠胜不由得对敌军的战力有了更清楚的认识,立刻转变思路道:“看来越后人果然勇猛,一时难以力敌,我们此刻能做的,就是四处袭扰,打乱对方布置,先保住自身,再尽量帮助友军牵制更多敌兵!” 说完,调转马头,从面前之敌侧面绕了个圈子,于弓箭射程之外,将其甩开,继续向南。 随后能见到的狼藉和尸体更多了。偶尔有不明身份的散兵游勇出没。 本多忠胜仔细辨认,发现落单之敌,才会上前捡漏。否则就只策马作势,不肯真的冲锋。 没多久,终于觑到双方大兵团作战的场面。 只见织田长益所筑的阵地,已经失陷了三分之二以上,大部分士卒似已阵亡或者逃散,但仍有最后一个角落,高高亮着织田的家纹,尚在依托最后的工事,拼命抵抗。 周围一圈上杉家的军势,几乎已经成了围殴之态。 一眼瞟去,有柿崎、斋藤、中条、色部、甘粕等许多名将的旗帜。 唯独不见上杉谦信的毘字旗与乱龙旗。 本多忠胜想到些什么,停在马上,陷入沉思。 但现实并没给他留下太多想问题的时间。 忽然南方旌旗招展,喊声震天,两支部队气势汹汹杀了出来。 有人高呼:“平手宰相中将的援兵到了!” 定睛一看,确实是拜乡家嘉、加藤光泰二部,各延左右两侧展开包抄。 那织田长益的营帐里,尚有人在坚持抵抗,还未放弃,而后方又出现增援的生力军。反观上杉家久攻不下,气势渐渐转衰。 不知是谁大声喊了一声“撤退!” 洪亮得十里之外都听得见。 随后鸣起金石之声,上杉家各部开始转向调头,朝后方转进。 见状本多忠胜也不犹豫,立刻命令士兵上前迎战,不惜牺牲也要尽量拖延。 刚才命令“保身”,现在却又“死战”,看似朝令夕改,实则并不矛盾。一切都是为了最终战局考虑,不该牺牲之时就要尽量爱惜士兵,必须牺牲之时则虚谨记慈不掌兵的道理。 各方遭遇,一番混战厮杀,良久才分出胜负。 色部显长拼命拦住拜乡家嘉、加藤光泰,战至最后一人,所部数百兵,几乎全员覆没。 柿崎景家、斋藤朝信、甘粕景持撤了出去,但中条景资落在后面,被本多忠胜缠住难以脱身,陷入重围最终授首。 阵斩上杉家重臣二人,众人尽皆欢欣。 诸将会面,拜乡、加藤考虑到裙带关系,纷纷恭维道:“织田长益殿遭受袭击,孤军奋战,坚持半日,堪称首功!” 但织田一方,出来的却是个陌生的面孔。 织田长益的家老冈山右近尴尬回礼道:“战端一开,鄙主就身中箭矢,重伤无法作战。接替指挥,坚持作战的,乃是这位副将——岛清兴殿!” 大家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拜乡家嘉才回忆起,此人原本是大和筒井氏家臣,后来护送公主去岐阜城“和亲”,才留在了美浓,没想到阴差阳错,今日大大出了风头! 岛清兴似乎是沉默寡言不近人情的人,只简单施礼,便肃然不语,让人连上前寒暄一番的念头都没有。 此时本多忠胜赶来,没心思顾及人情世故的事,径直说道:“倘若我所料不错,对面上杉弹正亲率的主力,大概正在鄙人的阵地,倘若我们及时援助,里应外合,必可再接再厉,取得更大的胜果!” 第八十九章 甲州内纷 三月中旬,武田胜赖回到甲斐时,已经彻底明白自己中了疑兵之计,过早撤退,以至于土屋昌次徒然战死的事情。 却已经追悔不及了。 因为进入了春耕时节,财力受创的武田家,短期内无力是再次发出动员了。 乃至于坊间开始出现“武田大膳不敌平手宰相,武田左京不敌平手中务;父辈不及,子辈亦逊”的说法,令人气得牙痒。 稍后,听说北陆上杉作战好像也不怎么顺利。 接着北条氏政就再次谴使而来,劝说:“何必要与宿敌上杉为伍,硬碰硬与平手氏对抗呢?不如我等协力,共取越后。” 对这种毫无大局观的行为,武田胜赖只能悲叹一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了。 其实仅从战术角度,拿下了远江高天神城、美浓白鹰城之后,武田氏仍然可以说是收获颇丰的。只是耗费的资源太多,略有些性价比不高的遗憾。 但武田胜赖悲观性地认为,若不能在三五年内打垮平手,就等于是慢性死亡。或许只有极少数深具长远眼光的人可以赞同他的观点。 他牢记着先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教训。 可是没想到,有时候就算你有了远虑,依旧会有近忧啊! 大军返回甲斐之后,穴山信君提出了“重新审视与平手氏的关系,仔细考量东美浓、北三河诸地的价值”这么个看法。 随即武田信丰表达了一定程度的赞成。 当时武田胜赖心下是不认同的。 不过穴山信君身为准一门众兼独立性高的家老重臣,倒也不至于因为说出某种言论就受到什么斥责。 毕竟只是个建议而已,这是无罪的。 ——至少武田胜赖是这么想。 不曾料,这话说出没几天,忽然马场信房、高坂昌信如临大敌,煞有介事地双双来到踯躅崎馆的本丸御馆,上表了令人惊讶不已的建言: “穴山信君、武田信丰等一门众,显然已经有里通外敌,卖主求荣的嫌疑!请主公即刻将他们拘禁起来,详细调查吧!若有必要,恐怕不得不大义灭亲。” 武田胜赖当即瞠目结舌,惊惶万分,愣了好半天才连连摇头表示拒绝。 然而马场信房、高坂昌信坚持说:“这是生死存亡相关的事情,容不得犹豫,必须马上施行!” 这就在御馆对峙起来,相持不下。 搞得武田胜赖饭都没办法吃。 然后事情不知为何也没有保密下去,穴山信君、武田信丰正在三之丸办公,好像也听到了风声,急急忙忙都赶到本丸来求见,反过来指责说:“马场信房、高坂昌信这些落后于时代的家老们,只知沉溺于旧日荣冠而完全不看现在的实际情况,他们才是武田家最大的不安定因素,必须罢免!” 两边这就等于撕破了脸,当即唇枪舌剑大吵起来,争得面红耳赤,剑拔弩张。 马场信房、高坂昌信认为穴山信君有私下通过德川联系平手的行为痕迹,显然是通敌,是十恶不赦的罪。 而穴山信君、武田信丰则拿出旧日的状纸,指出当年穴山氏向武田称臣之时,被特许保留了独立于他国守护交往的权限。 马场、高坂则进一步斥责说“条目规定,这些交往,必须在不损害武田家利益的前提下进行!” 穴山则坚持:“与德川,乃至平手的交涉,才是的对武田有利的!相反尔等的顽固不化才是令人头疼!” 这成为争论的核心话题。 这个过程中,武田胜赖的心思已经来不及判断谁是谁非了,而是震惊于穴山信君居然坦诚了有委托德川联系平手的事情。 更震惊于,居然存在一份泛黄的状纸,承认了他们穴山家有这项权限! 而且马场、高坂他们对此心知肚明,丝毫不意外…… 只有他武田胜赖,由于并非嫡长子,自幼在信浓长大,后面是出于意外成了继承人,才不了解这段尴尬历史。 甲斐的一元化,集权化进程当中,居然存在这么一个“开倒车”的例子! 知道了这个,武田胜赖既惊讶,又恼火,险些要吐血。 但身为现任家督,只能无奈地按捺住情绪,装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样子,沉着冷静地命令长坂光坚、迹部胜资两名亲信家臣过来协调。 然后武田胜赖觉得自己不适合过早涉入,而要保留最终决定权,才更有余地,因此就离席去吃饭洗漱了。 并且明确发令,在场所有人解释清楚之前,不得私自离席,也不得动手。 小半个时辰之后,武田胜赖迤迤然回来。 发现气氛骤然变了。 马场信房、高坂昌信与穴山信君、武田信丰现在达成一致,化敌为友了——他们四个齐声表示:“长坂光坚、迹部胜资都是佞臣,主公应该将他们驱逐出去,不能留在身边!否则我家是无法振兴的!” 而长坂光坚、迹部胜资脸都成了难看的猪肝色,他们的态度是:“无论一门众,还是家老众,皆有尾大不掉的势头,他们的存在,是对主公权威的极大影响!这才是我们武田家最大的隐患!” 简直是预料不到的神展开。 这特么的,不是叫你们两个调解的吗? 难道调解的方式,就是把所有火力都吸引过来,然后原本关系紧张的两方,就由于共同的敌人而和平了? 那倒是某种程度上的大成功…… 现在好了,除了还有军务没整理完的内藤昌丰、坐镇奥三河的山县昌景、守备东美浓的秋山信友等人之外,武田家的最高层领袖们,几乎都站到了这间屋子里,而且吵成了一锅粥。 总而言之,武田胜赖原地愣了足足一刻钟,半句话说不出来,然后真的吐出一口鲜血,连退几步瘫倒在墙边上——幸好,还没有晕过去。 如此一来,六个家臣倒是不好意思再争论了。 但是矛盾还是没解决啊! 彼此之间,恶狠狠地互相瞪着,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武田胜赖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极度疲惫,精神无限委顿,什么也不愿意去想,什么也不愿意去做。 干脆把面前六个混账都杀了算了! ——当然这个念头也只能想想,真这么搞,武田家恐怕明天就完蛋了。 片刻后,医师被小姓带了上来,望闻问切一番之后,表示主公身体还是很健康的,纯属心火过度发作,才肝气升腾,血脉倒涌,只要安心休养,就不会有事。 武田胜赖闻言苦笑:“哈哈,安心休养,说的简单,哈哈哈哈……” 小小医师,可不敢掺合进上层斗争,开了几幅凝神静气的药方子,赶紧逃跑。 如此僵持,足足半日,终于救星来到。 内藤昌丰整好军务,入城求见。 武田胜赖这才松口气,他牢记父亲说过,内藤是眼光最远,心胸最广,公而忘私,忍辱负重的第一纯臣。 连忙叫了进来。 内藤昌丰入内,扫了一眼,并不意外,似乎对今日之事早有预料。 他环视在座六名同僚——包括两个一门众,两个家老宿将,两个侧近重臣,正好三组——然后从怀里,缓缓取出一张用血水写满字的白布,慨然道:“此乃土屋昌次殿,委托家臣交给我的绝笔!各位皆知,上个月他受命为大军殿后,不幸战殁沙场。但诸位可曾知道,土屋殿本来是可以安全回来的!但他察觉到这几年家中内部重重的矛盾,决心用一死,来唤醒各位的忠义之心!相比起他连生死都可以不顾,各位却不能暂时搁置意气之争,门户之别,为了我们武田家的共同前途而相互容忍吗?人即是城,人即是墙,这句话希望你们还没有忘掉!” 马场信房顿时眼眶泛红,挥手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俯首向西一拜:“土屋兄弟,我真是太惭愧了!” 高坂昌信面色没怎么变,默默伸手接过内藤昌丰手里的血书,静静地看,一言不发,手却不住在颤抖。 武田信丰早已无力瘫倒,痛哭流涕,不成人声,不住念叨着“对不起先父教导”之类的话。(其父武田信繁) 穴山信君也跪倒在地,连连悔恨自责不已,目光却不自觉地悄悄闪动,向在场其他人身上瞄来扫去。 长坂光坚双手握拳,抱在胸前,眉关紧锁,咬着嘴唇,脸上全是不依不饶的神色,只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迹部胜资垂头丧气没精打采站在角落里,连连摇头,喃喃自语轻声说着“吃枣药丸”什么的。 主座上的武田胜赖舒了口气,又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现在的情况。 感念于土屋昌次的取义成仁,庆幸于内藤昌丰的老成持重。 更多的,仍是挥之不去的浓浓忧虑。 武田胜赖姑且也是性情中人,但并不缺少理智。他深切知道,今天这种办法,确实可以姑且平息争端,压制矛盾,但是持续有效时间是不会太长的。如果不能从根上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这种互相攻讦的场面,没多久又会重现的。 到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今年有个土屋昌次,拿自己的鲜血来换取武田家的一时之安。 将来还会不会再有一个土屋昌次? 一共能有几个土屋昌次? 甚至于——我这个家督,真的配得上,真的值得土屋昌次做出如此牺牲吗? 武田胜赖对此并无充足的信心。 恍惚间,他抬首望向御馆之外,越过在场的诸位家臣。 目光穿过云间,透过天空,仿佛也同时穿透了时空。 到达了那个他还是“诹访二郎”,而非“武田胜赖”的世界。 那时候真是无忧无虑啊…… 第九十章 上杉却兵 当面之敌虽勇,却仍不及越后铁骑,只需再有一二次冲锋,即可破阵。 ——远眺着本多势的部队,上杉谦信凭借经验,做出这样的判断。 可惜,时机已经没了,此刻就算破阵,亦无用耳。 柿崎景家、斋藤朝鲜满面羞愧地跪倒在侧,无颜抬头面见主公。他们几员将领,率数千精兵攻打了许久,几乎击溃了织田长益全部,却始终拿不下岛清兴带着五百人所把守的最后一道防线。 等到拜乡家嘉、加藤光泰等人支援过来,情势便再难挽回了。 原本平手氏的军队人数就占了绝对的上风,摆出步步为营稳健推进的姿态,上杉家则以外样国众为掩护,集中精锐力量,企图从正面压倒对方先锋,然后形成连锁效应。 “越后之龙”并不习惯在战场上玩弄奇计,从来只是瞄准时机,在最恰当的关头派上最勇猛的部队,以战术层面获胜。 本来今日上午已经达到目的。 沟江景逸拖住了本多忠胜,温井景隆吸引了织田长益,然后柿崎景家获得了绝好的攻击机会,摧枯拉朽,一举得手。 没想到,下午开始战局就陷入大大的不利。 本多短时间击败了沟江,柿崎却迟迟无法拿下岛清兴,拜乡、加藤的援兵来得也很迅速。 此时,就算令旗本众打垮本多忠胜所留下的部属,也没什么太大意义了,平手军的后续已经跟上,马上就可以支援。 考虑到身后能登、越中等地的实际情况,或许现在已经到了该班师回朝,暂时收缩,以图再起的阶段。 倘若贪图面前这些敌人的首级,反倒耽误时间,被人追了上来,岂非得不偿失吗? 一般人可能是这么想的。 也可能有人存了侥幸心理,想着“敌方援兵未必来得那么快”,一定要再尝试几次攻击才肯走。 上杉谦信的心性,却与常人截然不同。 他此时面上全无表情,既无贪念,亦无犹豫。 只是伸手一指,用平静的语气唤出了身边一直默默随侍的家臣:“太郎左,请率领亲卫,进行最后一次冲锋,这与此战的胜负已经不可改变,但关乎到越后武士的荣誉。” “是!属下明白!”一个五短身材,其貌不扬的中年人伏身领命,然而拔刀而出,挥手呼唤士兵们一道前行。 “请随我千坂景亲来!” 除了这句平淡的话以外,没有任何夸张的动作与激昂的词汇。 但其他同僚看着他的背影,却充满了激动的情绪。 上杉谦信三千旗本军势之中,每战必为先手的,是怪力无双的豪杰,小岛弥太郎贞兴,总能以绝伦惊世的悍勇冲锋陷阵。 而千坂太郎左卫门景亲,则是一直安静低调地扮演着亲卫的角色,守在主君身边,充当最后一道屏障,轻易不会拔刀上前。 一旦需要动用他参战,就一定是“最后一次冲锋”。 是那种“不管拿不拿得下来,战争都必须暂时休止”的场合。 因为他的角色是亲卫。 把亲卫拉上去,就足以展示主将的意志了。 在如此压力之下,千坂景亲并不一定每战都可取得理想的结果,但一定是投入最大的斗志去拼命厮杀。 无论是柿崎景家,还是小岛贞兴,都不敢说同等条件下可以做的更好了。 随着法螺吹响,军旗舞动,千坂景亲杀了上去。 前方作战的松本、香取、小国等部,本已渐渐到了“再而衰,三而竭”的程度,差不多该替下来缓一缓,换另一波上去了。 但见了千坂景亲领着亲卫队上前冲锋了,却纷纷如同将要熄灭的火焰,被浇上热油一样,剧烈重燃起来,嗷嗷大叫着充满了力量。 数百亲卫,是极少数服装同色,武具统一,编制严谨的部队,每一人都是精心挑选出来,身强力壮,武艺高强的强兵。 此刻就如一柄钢刀,沿着已经摇摇欲坠的阵地,笔直杀了进去。 以木栅、沟壑、拒马所组成的防线,终于无法再坚持。 一点被突破,就有攻方的士兵能杀到后面去形成包夹,就马上兼带着形成滚雪球的连锁反应,顷刻间一条线就不存在了。 失去工事的掩护,两边士兵的战力差距开始显现,阵脚大乱的守方不断像稻草一样被割倒。 但并未到崩溃的程度。 付出许多条性命和前方半个阵地的代价之后,守方回缩到另一些土木工事后面,继续抵抗。 那明显只是备用的第二阵地,没有来得及外出壕沟,竹子扎得没那么紧实,木桩也不够粗硬坚挺。 但仍能提供心理上的巨大安慰。 让士兵们可以稍微喘一口气,返身再次投入作战,而不至于丧胆逃散。 一名武将十分活跃,居中指挥,大声吆喝,支撑着全军。 上杉谦信远远见了,啧啧称奇:“听尔等回报,那本多忠胜领骑兵脱阵,并不在军中,没想到还能有如此中流砥柱的副将。” 话毕,他忽然猛地一甩马鞭。 胯下的白驹立即心领神会,嘶声长鸣,迈开四蹄,全无畏惧地向前狂奔而去。 主将亲自冲阵了! 周围的举着旗帜、指物、马印的士兵们愣了一下,赶紧拼命跟上。 包括柿崎景家、斋藤朝信这些败退归来,羞愧跪地俯首的家臣,也是毫不犹豫翻身捡起武器,跨上战马,重燃战意,紧紧跟随。 只一瞬,就越过千百步距离,冲到前线了。 “御馆大人来了!” 上杉家的士兵见到敬若神明的熟悉符号出现眼前,全都陷入了癫狂可怖的状态,似乎是获得了无视伤痛的能力一般,就算中刀中枪,也能拖住躯体往前飞冲。 “越后之龙来了?” 平手方的众人不能不为之震惊。斗将冲锋陷阵的事情常见,主将一骑当先的事例却罕闻。尤其这种领兵数万的大名,冒着雨矢作战的情况大概只有上杉谦信了。 也不知道有什么可慌的,具体说不出来,反正就是很慌。 包括河合又五郎也一时不知所措,犹豫了极短的一瞬。 就在这一瞬间,那白马黑甲的敌方主将宛如天神一般高高跃起,长刀若流星挥过,划破天空,降落于地。 不知是过于疲劳还是气势被慑,河合又五郎来不及阻挡,眼睁睁看着鲜血从自己的脖颈下喷薄而出。 本多忠胜留下的军势,终于难以为继。 然而,上杉谦信看着哄然逃散,士气崩溃的敌兵,却并不追击,而是看着西南的方向。 他敏锐看到,平手军的支援已经出现在视野之中了。 那是可以与柿崎景家、斋藤朝信正面作战取得胜利的军队,质量即便不如上杉家旗本,大概也差距不会太远。 而主将冲阵,鼓舞士气这种事,只可一,不可二。 毕竟士兵还是人,是肉身凡胎,不是真的只要有士气就所向无敌的。 此战,不可继续了。 然而气势不可衰! 上杉谦信环顾左右,按刀慨然曰:“诸将请引兵回撤,我亲自殿后!” 第九十一章 无法拒绝的“恩赏” 元龟八年(1575)初,发生在北陆丰原地区的激烈合战,最终落下帷幕。 平手汎秀采纳泷川一益“步步为营”的战术,又接受了竹中重治“迫敌决战”的思路。正面部队互相掩护,间换进击,筑营拔寨,以守为攻,两侧则是派了三云成持、荒木村重分别联系越中、能登的势力起事。 再加之北条氏政在另一战线动作,上杉谦信没有良久对峙的条件,不得不主动出击。虽然一度利用外样的掩护取得先手,但终究无法扩大战果,反被拖入正面鏖战的泥潭当中。为避免损失过多动摇基本,只得后撤。 本多忠胜连斩数将、岛清兴力拒强敌,二人表现活跃。拜乡家嘉、加藤光泰支援亦十分及时。诸军并力同心,先后取下越后名臣色部显长、中条景资的首级,士气空前高涨,大有一举打到春日山城之下的气势。 然而上杉谦信亲率三千旗本殿后,法度森严,殊无可乘之机,双方战至傍晚,仍不分胜负,各怀忌惮之下,就此别过。 接着越后军急速折返,两边再未有大型交战。 事后清点,畿内联军的折损约有四五千,主要是织田长益部崩溃,本多忠胜部受重创。上杉军的伤亡,估算起来应该是三千到六千之间,其中有一半左右是嫡系部队消耗。 从数量看,只能说是不分高下了。 但战略上面,则是平手汎秀占了上风无疑。 四五千的折损对他来说不算伤筋动骨,完全还有余力继续向前,深入加贺、越中、能登各地。 反观上杉谦信,却是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归途,径直去了春日山城,显然需要好好消化一番才可重整旗鼓。 毕竟二者的本钱差距甚远。 于是,北陆那些依附于上杉家的国人众就很狼狈了,要么抛弃祖产跟着逃回越后,要么潜入山林吃野菜打游击,不敢公开露面。 而以平手家为靠山的诸势力,纷纷扬眉吐气,重新回到舞台之上,竭力展现各自的存在感。 三月下旬,拜乡家嘉在一向宗门徒的配合下,攻克了加贺的大胜寺城。数日后,加藤光泰又取下金泽城。 荒木村重走了水路,联系能登畠山氏余党,占据轮岛、门前等地。三云成持翻山越岭,与越中神保家后裔搭上头,夺得井口、庄河数城。 四月初,平手汎秀领本部大军到加贺国津幡城,于俱利伽罗峡谷附近休息,此刻北陆数国似乎唾手可得。 加之从东海道传来,二代目“吓退”武田胜赖,讨取土屋昌次的事迹,真可谓好事成双,捷报频传。 平手义光带着浅野长吉、十河存保、三好康长以及德川家的酒井忠次、板仓胜重等人,浩浩荡荡走了接近二十天,来到阵前,汇报了详细的经过。 包括可以公之于众的,与不可以公之于众的。 一时平手家的武运昌盛到了极点。 不少战将信心勃勃地认为,今年有机会直接打到春日山城,或者至少有机会拿下越中的富山、鱼津,能登的末森、七尾等重镇。 但平手汎秀没有那么急于求成。 从和泉运粮到加贺已经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情了,再拉长补给线,就会对奉行众的工作能力造成严峻考验。 平手汎秀注意到一件很关键的事情,对麾下诸辈提问:“我挥师六万,将敌人驱赶回越后,为何北陆并无几家国人众前来归附呢?难道他们对上杉弹正的忠诚之心十分坚决吗?” 这个问题令一众武将茫然不知所措,唯竹中重治答曰:“上山氏经略北陆,已有三四年功夫,而您却是初来乍到,一时之间土豪地侍们难免还来不及认清形势。尚需二载花费,恩威并施,方可安定人心。” 平手汎秀点头称善,又道:“如此说来,举兵杀入越后的时机,恐怕还不成熟。因为越中、能登尚未得安,就无法保证粮道的稳妥。那么大军六万,长期留在北陆便是突然浪费钱粮罢了,不如选择良将留守,逐步奠定基础,日后再寻机会进攻。” “良将”一词,惹人心动。 近日来有所斩获的旗本大将拜乡家嘉、加藤光泰,与外样重镇荒木村重、三云成持,这四人都跃跃欲试。 但平手汎秀却一眼扫过,首先提起的是:“此战的谋划之功,是源于泷川、竹中的智慧。这份勋绩,我会单独亲笔写下来,向朝廷上表奏报的。二位不愧为军师之才,正宜随我到京都共理国事。” 话音落地,泷川一益面上顿时喜忧参半,然后连忙躬身施礼遮掩住表情。竹中重治却是正好连连咳嗽,脸色惨白,就没有显示出任何值得一提的反应。 此举究竟是否明升暗降或者羁縻幽禁,恐怕很难说清楚。然而这两年一番温水煮青蛙的折腾下来,就算真有什么不利的想法,二人也无力抵抗了。 接下来平手汎秀方才徐徐道:“与越后上杉军作战,各位都十分英勇,战果斐然,理应有所奖赏,这是不必说了。诸将之首,当推本多忠胜,其次,则是岛清兴,对此可有谁存在什么疑虑吗?” 众人听闻此言,皆有些惊讶。 此二将确实表现不俗,英勇身姿大家都看在眼里。但是他们分别隶属于德川、织田两家,并非平手氏的直参,甚至连外样众也说不上,勉强只能算个陪臣。 为何偏偏要把两个陪臣单独拉出来讲呢? 没有道理。 除非是为了…… 这时,京极高吉、武田元明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无关人士,以及平手家的河田长亲、本多正信等人,却纷纷表示“宰相中将说得太对了,两名有功之臣,一定得要好好表彰一番,才能天下人信服,显示执国政者的器量”云云。 纷乱的议论声中,各方武将们身份各异,有的稍有嫉妒,有的心悦诚服,有的冷眼旁观,有的热心起哄。 但唯独正在被谈论的主人公——本多忠胜本人,忽然一跃而起,大步出列,对着主座盈盈下拜,正色道:“鄙人一介三河愚者,能得平手宰相中将青眼有加,实乃无上荣幸,倍感惶恐不安。然而家祖、家父世代效忠于德川氏,无论遇到何种艰险,从未有过一丝动摇。传至今日,我断然不敢不遵循先人的教诲,即便您有恩赏赐下,鄙人也只能以德川氏家臣的身份领受,先要征得鄙主的意见,万不敢逾越。” 他深深伏下身子叩倒在地,言辞恳切而又坚决,完全心意已决,不容动摇的姿态。 接着,另一被论及的岛清兴,也从容而出,并排拜倒于地,粗犷的声线响起:“素闻三河本多忠勇堪为武士典范,鄙人不才,亦有见贤思齐之心。吾岛清兴先仕于大和筒井,后奉命护送主公之妹至岐阜城,如今那位夫人已有子嗣,于是降世的少主就理所当然成为我应该侍奉的人。因此平手宰相中将的奖励,万万不敢轻易领受。” 此人开口,铿锵有力,话音传开,有金石落地般的响动,令人印象深刻。 平手汎秀目视此二人,面无表情,眼神来回徘徊,忽而放声大笑,抚掌曰:“两位忠勇之士,这是什么姿态?莫非以为我是那种用高官厚禄来诱惑别家重臣的无耻之徒吗?真是令人寒心啊!” 本多忠胜、岛清兴大为窘迫,连忙口称不敢。 心里却不知是否在腹诽“不就是如此吗”。 接着在众人注视之下,平手汎秀又道:“恐怕要让二位失望。我所要会给出的,并非什么令人艳羡的待遇,而是常人避之不及的难题!实不相瞒,这次赶走上杉之后,我将集中力量于其他战线,至少有一年不会再来北陆,这段时间需要有人坚守越中、能登,抵御上杉弹正的攻势!如此职位,虽然可以说是职高权重,广受瞩目,但恐怕并不是什么炙手可热的位子吧?” 此语一出,众皆默然。 京极高吉立即帮腔,长吁短叹,一脸惊恐地说:“老夫年纪大了,肯定不敢承担如此重担。那是年轻人才能胜任的事情了。”武田元明也连忙点头,满是惧怕地补充道:“虽然是立功的大好机会,但我要在后无支援的境地下,与越后之龙对阵,宁愿不要这机会。” 平手汎秀捋须胡须笑而不语。 加藤光泰回过神来,立马开口竖起大拇指,说到:“在战场上已经证明,本多忠胜殿和岛清兴殿两位是有胆量与上杉弹正较量的人,如此重担,我看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担任了。” 话说到这,岛清兴的身份连续变了几变,似乎终究是热血与荣光的念头占了上风,一拍大腿,慷慨道:“既然如此,鄙人便多谢宰相中将的信任了!” 本多忠胜皱了皱眉,感到无法推托,只能跟着表态:“如果鄙主德川三河殿没有其他事情差遣的话,在下就全无异议了。” “如此甚善。”平手汎秀果断做了决定:“便拜托本多忠胜殿镇守越中,岛清兴殿镇守能登了!” 接着似乎想到些什么,又补充道:“加贺便如约,继续交给一向宗处置。至于越前一国,原守护朝仓家已经死伤殆尽,无从继承,理应拿出来封赏有功之臣。但除此之外,近来战乱连续不断,急需有老成持重的人来主持大局,恢复秩序,这种事河田新九郎以前是最擅长的,姑且就托付给你了!” 第九十二章 一转攻势 北陆事务就在平手汎秀谈笑风生之间抵定了处理方针。 本多忠胜去了越中,主要任务是联合反上杉的神保氏余部,依托南部山区的复杂地形,坚守城池,伺机扩大影响力范围。目前境内三十五万石领地,大约可以覆盖到十万石左右。 岛清兴来到能登,负责招揽沿海一带的畠山旧党,利用水路的补给优势设法搞些活动。因此他得到了一些造船的资金和人才。能登二十万石,估计能勉强掌握个五六万石在手里。 他们的职权都远远不能波及全境,不过在北陆范围内上杉家的实际力量其实也就这个级别,大部分土地处在混乱当中,双方都没法有效控制。 贸然提拔陪臣到这个级别多少是有点横恩滥赏的意思。本多忠胜声名在外倒也罢了,岛清兴难免要受人诟病。 可是,平手汎秀一句话能堵死所有人的话柄,那就是——愿意取而代之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报名。 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普通人哪有胆子领着三五千人去前线跟上杉谦信当邻居?真有这份胆识和才能的往往都出人头地也就不嫉妒了。 这重担子,还真就没多少人挑得动。 本多忠胜依然坚持着身为德川家臣的立场,岛清兴也依然坚持着身为织田家臣的立场。可是受限于地理条件,显然无法与名义上的主家取得有效的沟通,自主性越来越高几乎是必然的现象。 而平手汎秀一手控制着后勤物资的补给线,另一手握着京都朝廷的授官渠道,则是可以充分对北陆施加隐性的影响。 随着时间推移,情况一定会逐渐发生微妙的变化。 加贺依然交还于一向宗的门徒众,尽管他们现在已经失去了主心骨,完全是没有组织度的乌合之众,但平手汎秀佯装不知道这一切。 顶多就是提醒本愿寺显如早日派个得力的坊官来主事。 至于石山究竟能不能找出合适的人才,这个外人就不方便过问了。 事实上,本愿寺的和尚虽然过得也算锦衣玉食,终究“职业前景”的上限比较有限,大大不如武士,很难从外界吸取到什么高等人才,反而是流矢的可能性更大。 七里赖周已经是显如上人少有能打出来的牌了,结果到了北陆依然是一团糟糕,搞得民怨沸腾,离心离德。 前段时间崭露头角的大谷平马,倒是值得一提。然而年纪还不到二十,资历也太过浅薄了,弄上去怕是会让世家子弟们不满。 总之这个事需要显如好好头疼。 而越前呢,定位为支援能登、越中的军用周转基地,也有了很巧妙的布置。 领地作为恩赏,分别封给了竹中重治、泷川一益,荒木村重,三云成持、拜乡家嘉、加藤光泰等众多功臣。 然而竹中、泷川被半强制地拉到近畿去陪着喝茶聊天;荒木在摄津、三云在甲贺,都鞭长莫及,无法兼顾;拜乡、加藤作为直参家臣更是必须接受奉行代管的方案。 这样一来,理论上只拥有一万五千石知行的河田长亲,实际就等于是一国代官,能充分将意志贯彻下去,而短期内又不至于有尾大不掉的势头。 这与平手秀益在大和,岩成友通在河内,中村一氏在南纪伊的模式类似。 乃至也可以说,跟平手义光在南近江的地位也很相像——只是这话说出来就很别扭了,家臣跟二代目之间显然没有可比性。 如果将来发生什么不测,中枢权力持续衰败下去,那么代官们肯定迟早会鸠占鹊巢自行其是,不过体制总不可能是完美的,真到那一步就是亡国灭族的危机,也没心思考虑这些层面了。 越前一国经过长期战乱,堪称是城头变幻大王旗,历次争斗中几乎所有值得一提的国人地侍,乃至寺社势力,都已经被打死了或者打得快死了,民间秩序亟待重建,正是进行“检地”的大好机会。 目测有望达成一场比和泉、北纪伊更为通透干净,堪与淡路等量齐观的彻底检地。 为此,伊奈忠次、长束正家、平手季胤、增田长盛他们这一帮子奉行们早已摩拳擦掌充满了斗志,而小西行长则是厚着脸皮,不顾外界视线,反复推荐新朋友石田佐吉,甚至不惜说出“不要误会,我不是针对您,我是说此人筹划测算之才在你们所有人之上”这种严重得罪人的话来。 他这么做主要还是为了捞政绩和扶植党羽,不过做到这个份上,也确实可以说是真的够朋友了。 顺带着这些年来机缘巧合到处折腾的老朋友沼田佑光终于又混出了点名堂,“琵琶湖奉行”的名号得到平手汎秀确认,计入直参家臣行列。 回想昔日种种,不知是否会喟然感慨。 由于本多忠胜和岛清兴都是陪臣——严格来讲其实陪臣都算不上——北陆的处理方案难免要与德川、织田商量。 平手汎秀于五月初,在南近江安排了会面。 这本来会是一次略显尴尬的接触。 然而,平手汎秀抛出一句话,就令德川、织田感激涕零,喜不自胜——至少表面上是感激涕零喜不自胜,无暇顾及什么“挖角”的问题了。 “我准备在年底之前,将武田氏从美浓、三河、远江驱逐出去,恢复二位的领土完整。” 此言一出还哪好意思讨价还价呢? 现在织田信忠被占据的是美浓最东部两个半郡,加起来七八万石领地不算太多,可是最近处离岐阜城仅有两日路程,这种情况无疑很不利于军民情绪的稳定。 而德川家康就比较惨淡了,总计有七个郡超过二十万石沦陷!须知三河远江两国加起来才五十万石,加上新割的尾张半国也就七十万石,等于是三分之一丢失。 他们两家这么多年新仇旧怨可谓比山高比海深,为什么非要捏着鼻子当朋友精诚合作呢,无非是武田太厉害了呗! 信玄就不提了,换了胜赖上台,内政外交好像不太行,打起仗来完全不比其父逊色,让尾美远三的武士们昼夜寝食难安。 拼命巴结着宰相中将大人,盼的就是今日。 平手汎秀理所当然从两家的使者那里,收到了无数不要钱的赞颂和马屁之声。不过也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织田信忠设法与信浓的木曾义昌取得了聊胜于无的联系,同秋山信友也存在若有似无的沟通。 德川家康就厉害了,同武田重臣穴山信君勾搭到很深的程度,已经达成了初步的默契关系。 看来甲信人民也不是个个悍不畏死,总有几家担心后路的。 乐观估计,只要在正面对武田家造成足够的打击,就有机会顺着内线,抽丝剥茧,策反调略,不战而胜。 唯一的疑虑可能是资金。平手汎秀虽然在北陆取得了进展,但掌控力度暂时还不够强,无法通过区域专卖权的租售来进行短期套现。 不过这个年代,大家普遍觉得,只要你手上握紧了刀,钱的问题,终究来看还是小问题。 如果成了大问题,那只能说明,刀握得不够紧。 某种程度上讲,这种想法也不算错。 第九十三章 人心气运所向 五月初,进入盛夏,平手汎秀凯旋回到京都,数万大军招摇过市,耀武扬威,在洛中洛外盘旋延续,队形一望无际。成群的旌旗之后,骑兵、长枪兵、弓兵、铁炮兵、战车、大筒等等军种分门别类,逐次行进,浩浩荡荡,络绎不绝。 狩野永德、长谷川等伯都被邀请到场,用画笔记载这伟大的盛况。 京中各方热烈庆祝,夹道欢迎。 力主让朝廷允许平手汎秀割取兰奢侍的山科言经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事情发展证明了其先前的判断无误,投资准确,为皇族公卿们争取了很好的人情分。廷内已有议论,让他升任“从二位权中纳言”。 左大臣九条兼孝、内大臣一条内基、权大纳言西园寺实朝,这三名门第显赫,少居高位的年轻公卿,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 希望得到财政方面的支持,恢复已经停办多年的旧有宫廷节会礼仪,举办相扑、射箭、赛马三项“天览试合”。 依规模大小区别,估计需要两千至一万贯不等的花费。 而平手汎秀呢,由于具有“左近卫中将”的衔职,恰好是到了门槛,有资格代替陛下,担任各项比赛的裁判官。这可是大出风头的机会。 花钱也不算很多。 而且全程绕开了幕府这一点尤其微妙。 平手汎秀颇有兴趣,还询问了一下是否可以添加刀剑、长柄、乃至铁炮等其他赛项——这让公卿们听得满头大汗,连忙解释说,如今的相扑、射箭、骑马比赛,经过多年演化,已经是礼仪的讲究越来越多,竞技的成分日渐稀薄,所以不适合添加内容了。 这倒也说得过去。 对此平手汎秀本就没什么特别的执着,于是轻易答应了。 根据神圣和古老的传统,这个节会理应在七月初七那天举办,现在五月份,正好可以着手准备。 达成一致之后,九条兼孝又传达了其生父二条晴良(时任关白)的提议,让白川、五辻、锦小路三家低级公卿,在保留原地位的情况下,成为平手氏的家臣,以“两属”的身份,成为沟通桥梁。 此事令人欣然接受。 平手汎秀不禁赞叹二条晴良“高瞻远瞩,国之柱石”。 接待完了公卿,又轮到和尚出面。 临济宗、净土真宗、真言宗,皆已与平手家保持了和睦的关系。现在日莲宗、法相宗、曹洞宗的僧人亦纷纷表示了友好。 甚至包括切支丹也通过南蛮商人,试探性询问传教之事。不了解当地国情的葡萄牙人、荷兰人,用了许多五花八门的奇怪称谓来做抬头,什么“扶桑副王”,什么“日出之国护国公”,什么“皇家宫相”,什么“近卫军元帅”之类种种,不一而足。 看上去不禁让人发笑,不过也从侧面展示了深入人心的威势与公仪。 外国人心里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历史包袱,反而对“究竟谁说了才算数”这个问题最为敏感,他们的评价往往是更客观的。 宗教界首屈一指的大事,是曾与近卫前久、武田信玄交情莫逆,对比叡山纵火事件耿耿于怀的天台宗座主,觉恕法亲王他老人家,无疾而终,不幸圆寂。 徒子徒孙的心思开始活络起来。 一些“鸽派”的僧侣,如延历寺分支的三千院、妙法院等,间接找上门来,寻求彻底和解,再兴山门的机会。 而京都以外的天台宗寺庙,如摄津境内具备“别格本山”资格的水间寺,则是私底下隐约表现出,对“天台座主”地位有争夺之意。 这对平手家来说,成为一张可以在关键时刻打出的牌。 寺社事务永远是扶桑民政中不可忽略的一部分,各种历史渊源的讲究实在太多,处理起来犹需谨慎。 相较之下,反倒是跟商人打交道,令人比较愉快。 平手汎秀最早扶植了“玉越屋”“春田屋”“三鹿屋”这三大御商,沿濑户内海铺设网络,推广“兵粮券”“印花税”“竞拍会”的政策。后来认为御商缺乏忧患感,效率日渐低下,引入以津田宗及、长谷川宗仁为首的界町商人来分割利润。 津田宗及的妹妹和侄女陆续成为侧室夫人,其中年轻的那个更是诞下麟儿,于是地位和权职都有了后来居上的势头,几年之间影响力是席卷近畿列国,取得数不胜数的极多特权,同时供奉的军资金以十万贯计,有力支持了历次战争。 现在这个圈子又进一步扩大了。 北陆方向,川舟屋的道川家,和组屋的中岛家,由于承担了讨伐上杉时的海路运输业务,完成情况十分理想,进入高层视野,被指定为专门负责若狭湾、富山湾的奉行官员。 这算是没有影响到任何既得利益者的决定。 另外,在京都、近江各地豪商受到织田信长起兵之牵连而遭遇打击之后,四个新兴商户渐渐崛起。 分别是与德川家关系密切的从事服装业务的“茶屋”,近日得到织田青眼的精通土木工程的“山形屋”,细川藤孝举荐的物流大亨“角仓屋”,以及小西行长介绍的金匠世家“桥本屋”。 这些人进献礼金之后,获得“允许自主持有,但不可以任何形式转让”的特许权,相当于是一半的御用商人身份。 变相其实是对界町众的利益稍有影响的。 却也因此得到了“玉越屋”“春田屋”“三鹿屋”这几个老牌御商的友谊。 局势便是如此有趣。 平手汎秀渐渐舍弃了与足利义昭联名的方式,开始用单独自己的印鉴来发布各项命令,包括奉行代官的任免,领地的安堵,寺社的禁制,商家的经营权等。 尤为重要的是,要求各地严查“本能寺三人众”的余党,特别是柴田胜家、木下秀吉这俩首犯,生死尚不能确认的明智光秀也绝不轻忽。 半推半就“抓”回来的两位“客人”,得到别出心裁的待遇。 泷川一益右迁兵部少辅,被任命为“茶头”,专门管理茶会,有机会与千利休、大林宗套等人谈笑风生,品茗养性了。对他这个一贯喜欢附庸风雅的武士而言,应该是个很不错的行当了。 竹中重治授官扫部头,聘作“策师”,担当阴阳、观星、占卜、风水等超自然层面的“重任”,另外也兼带普及礼法仪典知识。这是考虑到他身体一向不太好,专门安排利于健康的闲职。 访客熙熙攘攘,法令频频发出,形势似乎已经到了路人皆知的程度。 这类事情,谁都不敢乱说,但哪怕想一想,就会下意识觉得慌乱可怕。 面对一些流言蜚语,平手汎秀命人特意着重强调,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昭虽然病重不能理事,然已经有合法男性子嗣诞生了,即便只有三岁,地位也不容置疑。就算将来出什么不幸的意外,室町幕府也是后继有人,不容他人窥测。 如此一来,倒又显得足利氏气数尚有存。 人心和气运,究竟在朝着什么方向发展呢? 第九十四章 取次的权限 在七月初七,举办“天览相扑”的日子尚未到来之前,平手汎秀停留京都,不断接见和会晤各方来客。 其中包括了列国大名派来的使臣。 首次迎来陆奥方向的访者,是值得欣喜之事。 安东爱季的态度非常积极友好,送过来的亲笔信遣词造句相当谦卑守礼。伊达辉宗也还比较恭顺,大体表达了对中枢的服从,措辞有所保留。 但是,总体来说这些人并不像京都周边的本地势力那么“识时务”。 他们无一不是先强调幕府,强调征夷大将军,而把平手汎秀视作管领、执权一类人物,与细川政元、三好长庆等同。 考虑到距离遥远,消息不同,如此行事倒也无可厚非。 平手汎秀以一种非常淡然的心态同东北奥羽的使者们打交道,反正在短时间之内是不会有任何利益关系的。 另一个方向,九州却不同。 长宗我部元亲奉命助岛津讨大友,前前后后已着手了两年左右,历经波折总算取得一些成就,在日向国占据了一二郡的桥头堡地点。 此时他也从前线派遣使者,传回书信,却是提出一个十分郑重的问题。 原文很长,先是恭贺“北伐”的进展,再是通报九州的作战情况,然后是私人层面的问安致敬,到了最后,才抛出真正的意图。 长宗我部元亲的问题是:“宰相中将威名远播,偏鄙如日向国者,士民闻宰相中将之名,亦有如雷贯耳。有豪族米良氏、福永氏慑于天威,不敢抵抗,有意拨乱反正,弃暗投明,在下惶恐,不知该如何处理。” 读这封信的时候,平手汎秀正仰卧在海外进口的躺椅上,与家眷呆在一起,见了文字,哈哈大笑,随手递给身边的长子义光。 十五岁的义光见信若有所思,却又一时难以理清思路, 身边是继承了畠山之名的次子,十一岁的夜叉丸,尚未元服,正是学习政务的年纪,好奇地凑巧看过来,义光有些紧张,抬头递来一个征询的目光。 汎秀并未阻止,微笑示意可以传阅。 夜叉丸生得五大三粗,十分健壮,才十一岁只比长兄矮不到一个脑袋,估计约有五尺三寸(约160公分),体重则是已经成功反超了。 耳目看来也是极为清明敏捷的,远远扫了一眼,便撇着嘴摇头不解道:“原来只是这么点事情啊!那个什么米良氏、福永氏,都是小势力吧!随便处理一下就好了,父上和兄上是做大事的人,哪来功夫理会呢!” 义光不置可否,拍了拍二弟的肩膀,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汎秀笑道:“夜叉丸才十一岁,看不出这里面的问题才正常嘛!不如说,能认清这么多字,读懂其中意思,我已经十分满意了!” 听到这话,夜叉丸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摸起了后脑勺,羞涩道:“学字真的很难啊!不过汤川殿教得可严厉了,义父大人说没所谓,可是拗不过汤川殿……” 他口中“义父大人”指的是畠山高政,“汤川殿”则是畠山家宿臣汤川直春。 也就是这小子的实际教导者。 义光倒是有些不悦似的,难得地反驳了父亲的话:“弟弟他并不是笨蛋啊,只不过天赋在其他方面,刚才您没看到,他射箭中了两次靶心,连秀益殿都大加赞赏了。” “不不!”夜叉丸对此连连摇头:“大哥您别这么说,我就是个力气很大的笨蛋,这一点还是知道的。义父大人反复说过,笨不要紧,知道自己笨,就能扬长避短,别自作聪明就好。” 顿时义光无言以对。 汎秀微微讶然,略一思索,不禁感慨:“畠山老金吾……也就是你的义父,可真是个有大智慧的人物……” “我也觉得啊!”夜叉丸像是自己受到表扬一样开心,想到什么,又补充了一句:“但是义父说,父亲您的智慧,是他的十倍。” “呵呵……”汎秀笑了笑,心思回到正题,有心开口考教:“义光,你来看看,长宗我部这个要求,该如何回复呢?” “有些麻烦!”义光也集中精神,皱起了眉头:“这种不知名小势力,如果不允许长宗我部家自行收纳,那就显得很不近人情,而且也会对前线造成没必要的束缚。然而一旦开口同意的话,不就等于允许他借着我家的名义调略九州国人地侍了吗?甚至可能发展为代替我家行使权力的情形,日后或许会引发难以预料的场面。” “说得对。”汎秀点头予以认可:“随着地位权势的上升,将来势必会越来越多碰到这类问题。一些次要战线不可能派直属军队常驻,势必需要命令从属于我的大名独当一面,此时就需要划清权限才好。” 说着,汎秀命人取来地图,在九州岛的部分画了一个圈子,将日向、丰前、丰后等地包含在内。 两个儿子看了过来。 义光立即思索起来,夜叉丸则是一脸茫然。 接着汎秀说到:“因此我会采用‘取次’的手段。现在就任命长宗我部元亲为九州事务的‘取次’,尤其是联合岛津,讨伐大友这件事,在不违背大政方针的前提下,可以灵活采用一切合适的方式来取得进展。但书状中会讲清楚,这并非是常设,而是非正式临时职务,一旦有何变动,就有可能免除,或者更替人选。” 义光缓缓地点了点头:“明白了。这样的话,一来身为‘取次’的人,与被‘取次’的对象,不存在没有上下关系,只是协同工作而已;二来是可以随时撤换的,主动权始终握在中枢。不过整个九州都委托于长宗我部,是否有些……” 汎秀从容一笑:“放心吧!九州豪杰如云,就算‘姬若子’有我给予的名分优势,依然不可能一帆风顺的,迟早需要强力支援才站得稳。” 义光沉默一会儿,疑道:“但是现在大友家已经是江河日下,四面受敌的情况,很难想象怎么翻盘啊。除非,父亲大人您说的,会对长宗我部元亲殿造成困扰的,并非是大友家,而是其他的势力?” 汎秀笑而不语。 这时夜叉丸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兄长,抬头打量了一会儿屋顶,俯首又琢磨了一下地板,感觉刚才听到的这些话,每个字单独拿出来知道什么意思,连在一起就如同天书了。 六岁的修罗丸和明美,五岁的梅若丸,不知何时开始站在旁边围观起来,一个个眨巴着稚嫩的小眼睛,连声惊叹道: “好厉害呀!” “老爹和大哥好厉害啊!” “虽然听不懂在说什么,但是好厉害呀!” 汎秀哈哈大笑着,起身伸双手,将修罗丸和明美揽到身边。 梅若丸顿时委屈地嘟起小嘴,直到义光把他拉过去,才转身扑倒在怀里,念叨着:“哥哥我的木刀断掉了,可以再给一个吗?” 义光随口答了句“没问题。” 之后立刻抬头追问到:“如此说来,北陆的诸位驻守将领,是不是也需要发给权责的说明?还有即将到来的武田征伐之中,德川、织田的位置,又如何呢?” 汎秀点头:“这正是接下来要考虑的问题。” 第九十五章 相扑节会 元龟八年(1575)七月初七,由于战乱和贫瘠而停办多年的“天览相扑节会”得以重生。 考虑各种因素,只将开幕、颁奖、赐宴的各项仪式置于宫中,正式比赛选在洛外的一处宽广平地,平手汎秀派了一千亲卫士兵维持秩序,平民百姓经过彻底搜身,确认没有携带危险物品则允许围观。 这项悠久而又神圣的传统,严格来说已经断绝了有三百个春秋! 确切地说,是“承久之乱”当中,皇室与公卿彻底败给武士之后,就再也没有足够的财力和精力去维持祖上的“体面”了。 这数百年来,断断续续也偶尔有一些掌权的武士愿意花钱买政治资本,延续一下“古老传统”的,但始终没有能稳定下来,形成惯例。 毕竟武士之间的权力斗争也是相当激烈的,远的不提,就说细川政元、三好长庆,无不都是人死政消。现在平手汎秀看起来很厉害,十年后,二十年后,谁知道会是怎么个程度呢? 多年断层,导致的最大问题就是,那些以相扑礼仪作为家传学问的公卿世族们,如今仅仅具备书本上死记硬背下来的知识,完全没有任何实际操作经验,执行过程中相当紧张,不时出现疏漏错误,或者忽然忘了下一步之类的。 评价胜负的环节之上也产出了诸人意见不统一,各执一词的情况。纸面上的规则落实到赛场当中确实存在困难,比如大家都知道有“不得使用外物”“不得恶意攻击要害”之类讲究,然而如何去界定就需要经验积累才行了。 除此之外,参赛者层面也闹出不少令人头疼的现象。 数百年前的相扑节会,除了礼仪文化上的意义,也代表了各大氏族争抢风头的竞争关系,以及左右两个近卫府之间相互较劲。当时会有很多贵人花钱豢养一批职业运动员,平时什么工作都不用干,只要专心练习技艺就能锦衣玉食,一旦在比赛上夺得佳绩则有大批金银赏赐。 这年头,显然已经不存在“职业运动员”了。 相扑运动倒是在各界发扬光大,主要分为寺社为了祭祀典礼而举办的“神事相扑”,武士为了锻炼身体和提高搏斗能力而进行的“武家相扑”,民间靠卖票盈利重视观赏性话题性的“劝进相扑”三种。 因此选手还是不缺的,提前两个月把消息通知了出去,然后陆续来到京都的参赛者有数百上千人,不说云集精英,也算不乏强者。然而各地规则和习惯似乎都有所区别,认知上十分混乱,加之裁判又没什么经验,全凭纸上谈兵,争议之处很是不少。 所幸这年代不需要讲究什么“公平公正”,什么“天赋人权”之类的。人家堂堂近卫府官员做出的判决,你一介黔首敢反驳吗? 就算有少数勇者不在乎地位差别,总得在乎场面维持秩序的士兵们啊,人家手里的刀绝对不是摆设。 总体情况,热闹且混乱。许多远距离赶来的选手,怀着敢怒不敢言的表情被判负或者罚出场外,围观的百姓经常发出意义不明的喧哗声。 不过平手汎秀只当是看了场热闹,觉得花的钱也不多,没怎么过分苛求,反而表态说事情办得还不错,以后可以考虑常态化,至于一些短板,就总结经验教训,慢慢改正嘛! 顺便还提了一些与时俱进的改良建议。 公卿们大体上表示赞同,只要“天览”这个性质没改就行。这两个字就意味着皇室和朝廷的存在感。 平手汎秀也认可这一点。 毕竟从实际情况看,在扶桑各界消除皇室和朝廷的影响是不可能的,不如加以引导,使之释放在安全的渠道,而不至于引发什么危险。 过程当中,须发皆白,年近花甲的正亲町天皇龙颜大悦,笑得像个吃到糖葫芦串的孩子。五十岁的藤氏长者准三宫关白二条晴良也甚为欣慰,背部的佝偻和脸上的沟壑似乎都稍有缓解。 特别是检阅打入正赛的选手,接受参拜之时。 他们两位理论上站在权力巅峰的君臣,实际能体会到权力滋味的机会,却并不太多。 事后山科言经向平手汎秀透露:“朝廷认为您在‘参议’一职上贡献卓越,任官以来忠公体国堪称典范,有意进位‘权中纳言,领左近卫中将如原’,不过兹事体大,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讨论,也不敢说肯定能行。” 真是皆大欢喜,花了没多少钱,却令各方都很高兴。 现在名义上天下武家之首,足利义昭的身份是“从三位,权大纳言,领左近卫中将”。 倘若平手汎秀再进一步,成为“正四位上,权中纳言,领左近卫中将”的话…… 两者的差距可就微乎其微了! 大纳言、中纳言都属于是位高权重的太政官,由于历史原因,目前原则上是不设立“正官”,只设立“权官”的。 原本足利义昭得到过内大臣官位的承诺,不过他现在这幅不死不活的样子,承诺肯定是不会兑现的了。 一旦有其他武士——而且正儿八经的普通武士,并非高家门第的半公卿半武士——出现这种人在官位上追平,乃至反超了堂堂幕府将军的话,无疑是个显著的政治信号。 平手汎秀则答曰:“鄙人打算一个月后,于京都誓师启程,讨伐不臣的武田氏,若能在此之前,获得朝廷恩荣,想必定会十分有利于军心士气了。” 山科言经进一步回应:“您说的太对了。其实不仅是战前需要激励,战后更需要表彰嘛!如果能战胜武田家,我建议您修书上表朝廷,替有功之臣争取官位。” 平手汎秀稍一讶然,立刻反应过来,笑道:“我看德川三河、织田左近两位都是厉兵秣马积极备战,一定会在此次征伐过程中立下勋绩的!其实,我已经向他们提出了委托,划定了二者的攻略目标。” 山科言经等的就是这个,迅速跟上话题:“那么就烦劳您老人家操心一下,如何为他们加官进爵的事情吧!唉,有句话只能在私下聊聊,您可千万别说是我讲的——自从足利家武运衰落之后,各地豪杰都是绕开了室町幕府,直接找到我们这些公卿。如此一来,礼金倒是比以前收得多了,但麻烦也很大啊!经常有互相为敌的两家大名,都向朝廷讨要官职和名分,或者一方希望我们出面调停,另一方又不愿意接受,出现这种事,就很难办。万一不落好……” 他忽然欲言又止。 平手汎秀不解,追问:“万一不落好,会如何?” 山科言经犹豫再三,缩着肩膀怯道:“若是鄙人说出什么没道理的话,还请见谅。” 平手汎秀哈哈大笑:“家父与令尊,乃是知交好友。犬子与您的义女,更是结为秦晋。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呢?” 山科言经缓了口气,稍稍直起腰杆,小心翼翼道:“那我就大胆一次了。上任关白,近卫前久大人,曾经受迫于三好家的压力,给予足利义荣征夷大将军宣下,以至于当今公方上位之后,遭到清算追究,避难逃逸在外。其实当时纯粹是刀加于颈,不得已而为之啊!天下,早就不是我们公卿说了算的,大家对他,都觉得十分同情惋惜,能否……能否考虑……” 平手汎秀不置可否,抬头看了一会儿天,才缓缓道:“立足利义荣之事,可以谅解。但是,您还记得三年前,他曾经协助武田信玄上洛的事情吗?” 山科言经身子又不自觉缩了回去:“这个确实不容辩解!是他犯下了极大的错误!嗯,不过……不过,也许,也许现在有机会,弥补其中的过失也未可知……当然前提是您的看法。” 平手汎秀抬了抬眉毛,疑道:“请问,他能如何弥补过失?” 山科言经小声道:“取决于您的看法,对武田氏,究竟是必须讨灭,还是可以接受降伏。若是前者,则不必再说,若是后者,那么近卫大人或许帮得上忙。” 平手汎秀作恍然状:“这样啊……倒也不是不能考虑。如果武田家归还非法侵占德川、织田的土地,再交出足以表现诚意的人质,事情总是可以商量的。我也不愿意看到堂堂源氏名门绝嗣的嘛。” 山科言经点点头:“我认为您的要求十分合理。若是做不到的话,那只能说武田氏冥顽不灵,不值得谅解。近卫大人既然想要戴罪立功,得返京都,当然需要做一些有难度的贡献才行。” “嗯……”说到这,平手汎秀忽然起身,岔开话题道:“刚才那个事情啊,引发了我一些联想。不瞒您说,到了现在这个位置,总觉得对于天下的武家,对于源氏各支同族,鄙人应该尽到自己的一份责任,才算无愧于朝廷的信任,您觉得如何呢?” 这话其实等于是在询问“源氏长者”与“武家栋梁”的称号了。 山科言经闻言瑟瑟发抖不敢应声。 平手汎秀心下倒也早知会如此,只微微一笑,并不强求对方有何回应。 第九十六章 东进开始 看上去,山科言经办事越来越靠谱了。 正好在八月初二,聚兵于京都,准备征讨武田这天,朝廷带来了宣旨,晋升平手汎秀为权中纳言,令左近卫中将如原,阶级依然是正四位上。 这令军心士气大为高涨。 绕过了幕府,直接从朝廷那里取得大义名分,这一点是相当珍贵的。下层士兵可能体会不到,或者只是隐约感受到一点不同,而上层武士们多半都明白其中分量。 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展望到无量的前景。 此时听到消息说,越后上杉谦信在武田胜赖的多次催促下,派出一支人数约有五六千的偏师,沿着北陆道给予压力。 然后平手汎秀大手一挥,宣布若狭武田元明、北近江京极高吉、能登岛清兴,越中本多忠胜都不参与对武田的征伐,而是统一在越前河田长亲指挥下应对上杉,并且要求加贺一向宗门徒众提供必要的支持。 这个阵势,若是指挥得当,反推到越后都不是没可能,只是坚守的话,更是绰绰有余,不知道怎么输了。 有行事稳健,心思细密的河田长亲坐镇,又有本多忠胜、岛清兴这等猛人,就算是上杉谦信亲至,也未必讨得到好处。 更何况并不是。 北条氏政得到了室町幕府正式给予的“关东管领”任命御书,接着就果断发布了动员令,宣称要调集三万大军于武藏过河越城,秋收过后即攻入西上野,直取越后腹地。甚至还积极联系会津的芦名、扬北的本庄、新发田。 因此,上杉谦信在这个时候是万万不敢离开春日山城的。 相应的,武田胜赖就得不到任何的援助了。 北条氏政表态中立,半真半假地建议他退还美浓、三河、远江土地,以求议和。 这个明显是令人无法接受的。 就算武田胜赖能接受,家臣们也断然不能。到时候踯躅崎馆搞不好弄出一个“废除昏君另立新主”的戏码,岂不等于全家老小原地爆炸。 那么,北条氏政也能做出心安理得的姿态了——作为累世盟友和曾经亲家(自从信玄攻打骏河今川之后已经离异了不再是亲家了),我已经提了办法,你不肯采纳,这就完全不能怪我了。 没有跟平手氏一起瓜分甲信,便可算厚道。 因此武田胜赖心里再委屈也只能忍气吞声忍辱负重憋在心里不说,最多暗地诅咒一下“唇亡齿寒”之类的。 否则北条氏政当真分个一两万人在后方背刺,那乐子就大了。 现在单独面对一条战线,看起来还有得打。 无论是出于本心,抑或被逼无奈,武田胜赖摆出的姿态是,东美浓、奥三河、北远江,全都不肯放弃。 秋山信友,山县昌景、马场信房分别作为军团长,各领数千人,独守一面。 高坂昌信留守踯躅崎馆,防止意外。 武田胜赖则聚集甲斐、信浓、骏河、西上野、南飞驒的部队,驻扎于饭田城,随时准备往三方前线支援。 由于平手汎秀已经渐渐实现了“士农分离”,可以赶在秋收前的时机出战。 而武田家就只能命令领内农民。尽可能地提前就把稻谷给收割了。 这对农业收入肯定是会产生不少影响的。 没办法,眼前的压力太大,顾不了那么多了。 整个过程中,武田胜赖只是听说了平手汎秀誓师动员的消息,就马上布置了防线,完全没有出境迎敌,或者以攻代守的想法。 家臣们也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 …… 平手汎秀的大军才走了三天功夫,到近江与尾张的边境,已经了解到武田家的布置。 其实在这之前,经济领域的战争已经打响了。 受到指示的商人,早从五月份开始,就故意大肆地购买,哄抬东海道的粮价,把玄米由每石六百文,生生炒高到了一贯三百文左右。 这对于金矿萎缩、财政乏力的武田家来说,乃是难以承受的噩耗。 正是需要采买物资,准备守城的时机,却遇到狠毒的盘外招。 令人绝望的是,平手家搞这项工作的花费,倒并不算很大。近畿的粮食本来就昂贵一些,在八九百文左右。 走海路把远江、三河的米运来界町、石山、岸和田城等地卖掉,算上流通费用,按照正常价格仍然是可以保本的。 就算是不断炒作之后东海道粮价越来越高,近畿越来越低,亏损也不至于太过分,截止到八月中旬,前后拿出七十万贯资金来采买和运输,买到七十三万石的玄米。其中五十五万石陆续在濑户内海卖出去,赚得了四十一万贯回流,剩下十八万石,正好作为大军的口粮。 如此大手笔,其他大名实在没法学得来。 众奉行负责此事期间,石田佐吉据说表现相对出色。 小西行长各种友情吹捧不足为信。可是一门众平手季胤的话就很有说服力了:“佐吉此人,兼具伊奈忠次殿的筹划调配,与长束正家殿的测量算术,才具确实在所有人之上,而且为人方正严谨,知书达礼,毫无徇私和疏漏之处,大家都对他赞不绝口。” 因此,这人改了个大名叫“石田三成”,并且被正式列入门墙,破格授予三百石的“厚禄”。 大军至长岛时,平手汎秀身边,计有亲卫一千五百,旗本一万,山城众二千,南近江众三千六百,南纪伊众四千,河内众三千五百,大和众四千三百,大和筒井家一千五百人,四国十河军三千,摄津荒木军五千,甲贺三云军三千二百,伊势诸势联军八千,总计四万九千七百名士兵,浩浩荡荡,人多势众,挥师东向。 织田、德川更是都尽量发起动员,两家都说要出动一万五千以上,以图收复失地。 总计战斗力会在八万到九万之间。 这么大的规模,肯定也不可能投放在同一区域。 平手汎秀并不想玩什么花活,策略很简单——既然武田胜赖是前方三处固守,主力在信浓随时增援,那么我也采用对应的布阵就好。 战线分得越散,越能体现出人数的优势。 织田信忠的专心负责东美浓,德川家康全力攻打北远江,平手秀益作阵代指挥大和、伊势、甲贺三地部队一万七千,取奥三河。 每个方向上,守军都只有三千到五千人,而攻方都是一万五千到两万人,保持四倍以上的数量优势。 然后平手汎秀还能带着三万两千人,驻扎在冈崎地带,随时驰援。 武田胜赖由于还得留着骏河、甲斐的守备,他在南信浓的主力,再怎么动员,恐怕也很难超过两万,支援三方战场,都是两天左右的路程。 而平手汎秀在冈崎坐镇的话,离各个前线的距离,也不超过三天。 也就是说,不管武田胜赖往哪个方向增援,平手汎秀都可以及时派兵迎战,只要仔细盯好了。就不会留下任何局部以多打少各个击破的机会。 其实就算武田胜赖全力投入到某条战线上,他的人数优势也不会太大,充其量是十比七的比例而已。 第九十七章 长围久困 战争是一项很奇妙的运动。 当双方急于求战,不愿等待之时,几个时辰可能尸骨如山,血流成河,就改变了天下的归属。但有时候两边各有计较,都想以静制动,可能一年半载都按兵不动,互相对峙,刀剑都用不着出鞘。 平手汎秀派人分为三路,先后围下了美浓的白鹰城、三河的长筱城、远江的二俣城,但并不急于发动强攻,只是隔绝了内外交通,坐等敌方援军来战。 背后三万二千大军,位于冈崎一带,枕戈待旦,随时可以出发。 然而武田胜赖,好像也不怎么着急。 白鹰城有秋山信友,兵约三四千,被织田信忠一万七千人所围困。 长筱城有山县昌景,兵约四五千,被平手秀益一万八千人所围困。 二俣城有马场信房,兵约三四千,被德川家康一万五千人所围困。 比例上,隐约应和了“十则围之,五则攻之”的兵法要旨。 此时武田胜赖的主力,人数大概在一万五千到两万之间,坐镇南信浓,驻扎在距离三个战线都只有两日左右路程的地点上,却是按兵不动,引而不发。 听任各城被分割阻断。 秋山、山县、马场在数量如此悬殊,攻方态度谨慎,而后方又未得到接应的情况下,显然不会贸然搞什么突围反击的。 就这么原地坐下来,大家每天对峙互骂,回去吃完睡觉,第二天再重复。 根据军令要求,攻方离城墙保持了三百步远。 这个距离上,本世代绝大部分远程武器都失去了用场,几乎不存在能有效命中造成杀伤的可能性。 能打一两千步的大筒,平手军营中倒有二十具左右,武田军却没这个条件,缺乏研发投入,完全造不出,也没地儿可买的。 汎秀借给德川、织田各三门,调给平手秀益五门。 攻守双方隔着城墙,例行公事、按部就班地对射着,除了大筒队能造成一点杀伤,其他的弓手、铁炮手需要有爆棚的运气才可能有一二斩获。 而就算是大筒队,面临大规模的石制城垣,威力也是比较有限的,主要起到听个响个效果。正面轰击能刮下浅浅一层墙皮,仰角射进城里那就只有鬼知道打中了什么,纯属碰碰运气。 时光如白马过隙,转瞬即逝。 从八月下旬,一直围到了年底,依然没有打起任何大仗来。 平手汎秀命人统计,得知一百二十日以来,共有八十几人不幸丧生,三四百人陆续受伤,一千余人先后生病,八成属于非战斗减员。 三座城里的敌兵估计也是这个比例,高不到哪里去。 双方如此静坐对峙,主要做的事情是吃喝拉撒。 把德川、织田都算进去的话,平手汎秀这边的士兵总数有八万三千之巨,每月粮食耗费,高达二万七千六百五十石。 然而早已预备了十八万石存货,足够支应大半年。 现在四个月过去,又让伊奈忠次、长束正家及新入伙的石田三成筹划调配,运来五万石新鲜的近畿大米,让士兵们改改口味。同时筹集大量的冬衣和柴火,应付寒冬。 财大气粗,就是厉害。 同时各项情报显示,武田守军的日子过得不太好。 由于事先东海道的粮食市场被平手一方的奸商人为搅乱了,白鹰城、长筱城、二俣城都很难临时囤积足够的大米,只能以杂谷代替。 然后,足智多谋的“中纳言中将”大人赶在八月初发动征伐,武田领内的奉行们不得不强令农民提前收割,征收了一大批尚未彻底成熟的谷子。 一边吃新鲜大米,一边吃陈粮、杂谷、没熟的谷物,差别还真是挺大的。 这其中发生了一个未经官方确认的逸话。 据说长筱城守将山县昌景,派人用弓箭射了一封书信出去约战,大意是说你们要算是个男人就来刚正面,靠粮食拖补给算什么本事,难道有钱就了不起了吧? 然后平手秀益以同样的方式回信:“不好意思,有钱就是了不起!至于我是不是男人这个问题,你要有疑问的话,让你老母来体验体验如何?” 虽然只是真假不知的逸话,但也侧面展示了双方处境的不同。 可是,武田胜赖依然不急着救援任何一路。 甚至由于补给问题,让一半士兵退回了甲斐,大大拉长了增援战线的距离,似乎根本没有战意。 他仍然抱有侥幸心理,寄希望于上杉、北条停止争端,一致对外。 不敢出兵对阵,反而不断派遣使者两处恳求。 不过,北条氏政始终不肯放弃“关东管领”这顶帽子,在武田胜赖厚着脸皮连日游说之下,终于做了三件不痛不痒的事情。 第一是给踯躅崎馆送了两千贯礼金资源。 第二是派板部冈江雪斋到平手家那里调解。 第三是调出三千人陈兵伊豆半岛做增援姿态。 反正就是尽量表达个心意,但坚决不与平手家正面冲突。 而北条氏政本人,亲自率了三万主力,向北发动猛烈攻击,数月之内,连灭梁田、小山、结成等多个“关东钉子户”。 进一步杀入上野,侵袭上杉家势力范围。 关东管领的名分优势显然起到了一定作用。 倒是上杉谦信,比北条氏政稍微更将“义气”一点,面临如此攻势,仅亲率一万余人到上野作战,着力于安抚扬北众,拉拢芦名氏,又联络安房的里见家在南面牵制。 这么一顿操作,生生匀出八千兵力,让样子上杉景胜名义挂帅,交给斋藤朝信、本庄实乃等人,侵入越中、能登。 结果有些让人诧异,这一招看似软弱无力的缓手,差点搞出了大新闻。 起源是留守能登的岛清兴为人过于刚直缺乏变通,与当地国人众产生矛盾。据说一名叫做“桶口兼续”的人趁机会煽风点火,制造了混乱。以至于上杉军走水路火速进击兵临轮岛城下之时,岛清兴身边仅仅只有五百卫兵可用。 形势一度非常危急。 继而岛清兴奋发作战,坚守不怠,寝食都在墙头寸步不离,以五百对八千,顽强抵抗七日连外城都没有丢掉。 终于等到河田长亲、本多忠胜援兵赶到,上杉连日强攻之后兵乏,不敢应战无奈退去。 事后清点,守军战死二百,重伤百余,岛清兴身边仅剩一百九十四人可以作战,如此惨烈,仍意气不衰,战心昂然,令人肃然起敬。 此事传回,一向被认为善于识人的平手汎秀也不禁十分惊讶。 岛清兴处事不当,引发冲突,导致了五百对八千的局面。 但五百对八千的局面他硬是给守住了! 以结果论,或者以武家的价值观而论,还是该赏赐的。 况且,代官与当地国人关系险恶,从某种意义上讲,也不一定是坏事吗! 如此,北陆的节奏就算是先抑后扬,结局令人满意。 岛清兴受到赏赐,河田长亲、本多忠胜口头表彰,受桶口兼续蛊惑的豪族地侍给予眼里处罚,能登局势再次稳定下来。 那么平手汎秀就有了继续采取围困战术的资本。 北条不愿出动,上杉有心无力,西国浅井、宇喜多、毛利战作一团更是没有忽然调转枪口的理由,其他更远的势力都鞭长莫及。 武田胜赖是实在找不到靠谱的盟友了。 长期对峙僵持下去,守城的一方迟早会陷入绝境的。 粮食的消耗是根本性的问题,除此之外,城内的环境会因为战火不断恶化,伤员得不到理想的医疗条件,疫病发生的概率变大,不了解外界情况所带来的紧张情绪,无法获取过冬取暖的柴火,士气军心越来越难维持,诸多的麻烦接踵而来。 按照大众的经验,不管是多么精锐的部属,一旦被断绝内外联系,坚守六个月左右就有可能出大问题,坚守一年的例子则在扶桑史上极为罕见。 要么突围,要么解围,势在必行。 否则便等于是放弃那些孤军奋战的忠臣良将了。 平手汎秀居于冈崎,安心等待着,想要看看“甲斐之虎”的继承人会如何决断。 第九十八章 野有遗贤 隶属于真言宗智山派的小松原寺,位于尾张春日井郡境内,原本是一座有八百年历史的古刹,又曾受到过平大相国之子,正二位内大臣平重盛的大力关照,鼎盛时香火旺盛,声名远播,誉满内外。 但后来在承久之乱中,被兵灾波及,遭到烧毁。 这个时候,真言宗智山派由于失去了平氏政权的支持,势力范围萎缩到仅限于高野山一带,于东海道影响早已衰微,凑不出修复所需的耗费了。 直到文明年间(15世纪70至80年代),有位高僧,法号曰“全庆”,乃德高望重,明辨法理之人,说动了附近的大名和商人们纷纷给予布施,才成功筹集到足够的钱财物资,在原址废墟之上,将寺院庙宇重新建了起来。 接着二度开基立庙,一番励精图治,勤勉筹划,大有宗派中兴的势头。 不过好日子也就保持得了一代人的长度。 后面历任住持,大概才干都比较平庸,自保便已费劲精神,更无力谈什么进取,经营情况江河日下,渐渐只剩二百反(约300亩)土地的僧产,衰亡危机复现。 与武田的战事未歇,平手汎秀抽空至此,纯属偶然。 本来是叫上虎哉宗乙,想去“政秀寺”祭拜亡父的,到了才知,泽彦宗恩和尚出去访客,并不在家中,也不知道几天才回。 汎秀心想着这位故人值得见面,便问请地址,上门拜访。 距离倒是很近,步行只需一个时辰。 初一见,唯觉寒酸可怜。 这寺院远远望去很不起眼,占地面积狭小,并未单独据有地基,而是同邻近的八所神社、熊野神社共用了一座天然高地,四周只围了稀疏的木栅栏,用绳子连接圈起来姑且算是防御。 也不知泽彦宗恩和尚,到这个籍籍无名又非属同宗的庙里是串的什么门。 然而走近,却见山门似是刚翻修过一般,华丽崭新,漆色光亮,擦拭得一尘不染,无半点旧损痕迹。 院内还有正在动工到一半的现场,看上去好像是要平地起一座新佛塔的样子。 不禁让人生疑——这庙里,到底是有钱,还是穷困啊? 平手汎秀入内之时,泽彦宗恩早已闻讯,恭恭敬敬赶来迎接,另一个老和尚也战战兢兢地跟在后来拍马屁。 见面寒暄之后,泽彦宗恩介绍说:“平手中纳言中将,恐怕不需要多言,今日多半是来政秀寺祭拜的。这位法友,乃是小松原寺六代住持,唤作‘庆意’,是贫僧新近结交的好友。” 于是相互见礼。 庆意住持大约是个老实和尚,面对如此贵人显得十分害怕,大气不敢出,话也说不利索,但并不什么谄媚之色。 不像某些无耻恶僧,在平民老百姓面前大义凛然口诵佛法,见了有钱有势的人恨不得变成哈巴狗。 平手汎秀随口向泽彦宗恩询问了些“政秀寺”的情况,忽然好奇心发作,朝着庆意住持开口疑道:“来的路上,听说小松原寺如今颇为困难,只剩僧产二百反(约300亩)。但我看山门刚翻新过,又在额外建筑佛塔,看来经营是颇为得力的了?” “啊……是……是!”庆意住持紧张不已结结巴巴,想要努力作答却更加说不了话:“上个月,两个月……买了……买了,又卖出去……” 见此泽彦宗恩帮了一把,解释说:“小松原寺最近确实是运筹有术,借着今年夏秋两季,东海道粮价出现极大波折的机会,几手买卖,赚了不少。” 闻言平手汎秀眉毛一扬,扫视左右,“噫”了一声,问到:“二位难道都不知道,那次东海道粮价波折的原因吗?” “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确实不知。”泽彦宗恩毫无心理负担地摇了摇头。 “……”庆意住持满头大汗,一脸茫然,什么都没说,显然也是摸不着头脑。 平手汎秀见此开始产生一点兴趣,笑着吩咐道:“既然如此,小松原寺实际管理粮食库存和银钱账目的,究竟是哪位呢?不妨请出来见一见。” “这,应该并无不妥吧?”泽彦宗恩心中不解,不过没理由拒绝。 “……是,是!”庆意住持则是慌张忙乱地,不敢拒绝。 没多久,一个脸大眼小,鼻粗嘴短,看上去十分滑稽可笑的年轻僧人,从容赶来,伏地施礼,道:“小僧玄以,拜见平手中纳言中将,拜见宗恩师傅、庆意住持。” 平手汎秀“嗯”了一声,问到:“听说是你,在今年夏秋利用粮价变动,发了小财?” 玄以和尚淡定答曰:“正是。” 平手汎秀又道:“你可知,粮价变动的原因?” 玄以和尚从容应对道:“虽然不知,却可猜到,是平手中纳言中将大人,您要用断粮饿杀之法对付武田家。” 平手汎秀追问:“具体策略是什么?” 玄以和尚道:“六月份,发觉有炒作米价的迹象,便找了附近的领主和富农,签订以七百文收购秋粮的合约。” 平手汎秀笑道:“秋粮出来的时候,价格已经涨到一贯以上,看来你是赚得满盘锱铢了。” 玄以和尚摇头:“不然。那些合同都没有执行,全部以十分之一违约金做补偿,而撤销了。如此既小赚一笔,又没得罪人。否则可能就成了为财舍命了。” 平手汎秀闻言仰首大笑,语中含威:“好手腕!居然有胆略乘我的便车,你还敢如此冷静同我对话?” 玄以和尚下拜道:“小僧只是借机会赚取一点改善寺庙的资金,但丝毫没有影响到平手中纳言中将大人的大计划,所以不需要害怕。” 旁边,泽彦宗恩早已听得目瞪口呆,庆意住持则是面色苍白。 平手汎秀沉吟片刻,忽然又问:“玄以和尚,这个法号,略有些熟悉的样子,请问你究竟是何来历?” 玄以和尚不明就里,答到:“小僧本是尾张前田氏支流出身,与织田氏的前田利家大人算是隔了五六代的远亲。幼年由于家境贫寒难以养育,被叔父带到京都,于比叡山出家修行。后来由于相貌问题,广受捉弄嘲笑,一怒之下潜逃回来,改了宗派,在这小松原寺挂单。” 前田家出身,法号玄以? 这个履历,应该是“丰臣五奉行”的前田玄以无疑。跟增田长盛一样,在关原合战时做了墙头草,内通德川的人物。 以前平手汎秀心里很忌讳这种事,现在渐渐觉得不算什么了。 岁月是一把杀猪刀。 此时,平手汎秀只觉眼前豁然开朗,直言不讳道:“玄以和尚,既有筹划测算的本事,又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堪称难得人才,在这寺庙里住着,未免明珠蒙尘,可有意随我一道,到足以施展才华的地方呢?” 玄以和尚闻言一愣,小眼睛用力睁开——虽然还是不及正常人的普通姿态——想了一会儿,犹豫道:“小僧得到堂堂中纳言中将大人的赏识,真是受宠若惊,但这些年在小松原寺也是受了颇多照顾……” 平手汎秀二话不说,伸出左三右二五个手指:“就以三百贯香火钱,作为延请挖角的价格,送个小松原寺吧!至于玄以和尚,姑且受领二百石知行,以‘前田玄以’之名,在我侧近候命。” 泽彦宗恩闻言道:“大人真是慷慨!” 庆意住持亦满脸喜色,依旧紧张难以吐字。 玄以和尚整了整衣襟,直起腰杆,郑重其事伏拜下去,五体投地道:“属下拜见主公!作为进仕之礼,今有些关于武田家的重要信息奉上。” 平手汎秀闻言眨了眨眼睛,侧目看去。 泽彦宗恩看懂意思,连忙拉着不明所以的庆意住持下去回避了。 接着前田玄以开口:“禀报主公,今年夏季,在下于东海道四处活动,布局经营时,偶尔打过交道,根据猜测,白鹰城的粮食应该只够五个月左右,就算节省着用,也不会超过八个月。而长筱城中的情况,大约也于此类似。详细估算的过程,请容小僧演示一番……” 平手汎秀挥手打断:“暂且不必,不妨说些别的。” 这个存粮的信息,并不算是特别隐蔽,也体现不出太高价值,仅此而已,那是对不起“丰臣五奉行”的名字了。 “遵命。”前田玄以毫不意外,下拜继续道:“除此之外,小僧发现附近一带的武田家士卒,大半都对前路抱有深深的不安,他们在甲信援兵是否会出现这一点上深深存疑。甚至连白鹰城守将秋山信友殿,都是茶饭不思,寝食难安。山县、马场亦有所动摇。如此心态是可以利用的。” 平手汎秀面色淡然不变,继续问:“如何利用?” 前田玄以前倾回答:“那要看……您究竟是打算全歼当面之敌,还是更重视城池的得失了。” 平手汎秀又道:“有何区别?” 前田玄以说:“倘若中纳言中将大人,您必得敌将而后快,那就需要用上兵卒,小僧恐怕帮不上多少忙。如果并不以此为甚的话,或许有办法凭借寺社的关系,逐一劝服敌将,使之献城离去也未可知。” 平手汎秀这才微微一笑:“若要耗尽敌兵粮食,恐怕还需四个月,未免太过麻烦。而且,多送些兵将返回甲斐,也未必是坏事。” 第九十九章 智取二城 前田玄以得到许可之后,开始联络附近的寺社,对美浓与三河的武田军进行交涉。 这是时隔四个月以来,双方第一次站到谈判桌上。 此前因为各种原因,两边都找不到合适的接触契机,就压根没有往这方面想。 北条家的板部冈江雪斋,虽然装模作样地“居中调解”,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全是一副应付交差,敷衍了事的态度,大家都知道是假的。 平手汎秀特意吩咐,围城各军要着重注意绕后切断,建起不允许任何人通过的隔离带,并且向下挖土来对付可能出现的地道,严防武田军内外产生任何形式的沟通。 保证三座被围困之城,得不到丝毫有效信息。 这本来就是一直在做的事情,格外强调一次是为了再行加强。 除此之外,趁着武田胜赖补给不足返回甲斐,擅长山地作战的三云成持,作为先锋,绕过坚城,深入南信浓边境,后面岩成友通和中村一氏的军队依次跟上。 进一步为敌方的联络增加障碍。 武田军非常谨慎,收到弓箭射入城内的书信之后,白鹰城的回复是只允许按照约定让中立的僧侣进城,人数不超过三个,而且必须经过严密的搜身,不能带任何武器和危险品,也不能有任何武士隐藏身份参与其中。 二俣城要晚一些才给出回复,要求大致雷同。最后是长筱城,条件也相差不远。 前田玄以对此表示完全不存在任何问题,他对平手汎秀说出了一番令人可信的巧妙方略。 首先瞄准了意志最为薄弱的东美浓白鹰城秋山信友。 顺利进入之后,开门见山提出:“踯躅崎馆的援兵是无望了,对此您肯定心知肚明。阁下的军队,显然已经凶多吉少,前途无望。但平手中纳言中将大人不愿意看到太多死伤,允许尔等降伏弃城,并且可以宽恕守军性命,请好好考虑!” 白鹰城中,已然是一片穷困潦倒,惶恐不安的气氛,沿着墙壁堆满了破损废弃物,士卒们身上普遍被脏污覆盖。 杂乱无章,死气沉沉。 即便攻方只是进行最低限度的射击与炮轰,历经百二十日依然有超过三百名守军阵亡,被草草裹起来掩埋在二之丸的角落,完全不能算是得到了良好的安葬。 粮仓、武库和井的位置看管起来不让访客靠近。守着门的兵丁或是麻木呆板或是唉声叹气,毫无军容可言。 唯一保持正常状态的,看上去唯有主将身边那一小撮,只占总人数的一二成。 因此秋山信友对议和提议有些意动,但又犹豫不决迟迟不肯作答,反复催促之后,才开口:“我会认真考虑平手中纳言中将的态度,然而一时之间,无法做出这么重大的决策。” 前田玄以表示理解,恭敬说:“那么几日之后再来叨扰。今天就请您提供一件信物,以及回信让小僧回去好交差吧!” 秋山信友想了想就同意了,给了一柄刻有复杂铭文的家传宝刀,写了一封措辞暧昧的书信。 会晤如此结束。 接着前田玄以消失在视线之中,立即轻车快马赶到远江二俣城,依旧是那番话:“踯躅崎馆的援兵是无望了,对此您肯定心知肚明。阁下的军队,显然已经凶多吉少,前途无望。但平手中纳言中将大人不愿意看到太多死伤,允许尔等降伏弃城,并且可以宽恕守军性命,请好好考虑!” 区别在于,拿出了秋山信友的佩刀,加上一页被巧妙涂改的信函,宣称“白鹰城的秋山殿已经达成了协议,劝您也能见贤思齐。” 马场信房的二俣城,情况比白鹰城略强一些。但听说竟有同僚已然放下武器退城,颇受震动,虽然不肯马上屈服,也同样送上信物和书信。 然后,前田玄以马不停蹄,赶到态度最死硬的长筱城,拜访了山县昌景。 开场白仍然不变:“踯躅崎馆的援兵是无望了,对此您肯定心知肚明。阁下的军队,显然已经凶多吉少,前途无望。但平手中纳言中将大人不愿意看到太多死伤,允许尔等降伏弃城,并且可以宽恕守军性命,请好好考虑!” 此次附带的,是两件信物,以及两封被巧妙涂抹的信件了。 山县昌景的城防和军队完整度,是三者最强的。 但他看到秋山信友和马场信房的信物与书信之后,极为惊讶,使劲瞪圆了双目久久不能恢复,最终咬牙切齿地拍案决定道:“既然如此,鄙人就不需要做作了,请您代为禀报,我愿三日后,退城率兵返回甲斐。” 前田玄以大为欣悦,讨了一个山县昌景的侄子作人质,出了城。 然后赶紧回去上报,严肃对平手汎秀说:“敌将山县昌景,性情刚烈,人所皆知。今日如此轻易屈服,颇为异常。小僧观其颜色,似有决死之意,三日之后,恐怕退城是假,借机突袭是真!” 平手汎秀立即做了安排,命令前线的秀益“相机决断,便宜行事”。 三日后,围攻长筱城的部队让出空间,供山县昌景从容出城列阵。 中纳言中将大人的亲女婿佐佐秀成,领着伊势兵前来迎接会晤,级别可谓很高了。 但山县昌景并不上前交谈,反而忽然命令士兵发动猛攻。 佐佐秀成措手不及,大惊失色,落荒而逃。 山县昌景嗤笑道“狮虎之女,嫁于鸡犬”,旋即亲自领了精锐赤备,乘胜追击,大破伊势联军,斩首无数,所向披靡。 可是半个时辰后,忽见前方出现栅栏与沟壑,左右两边杀出伏兵,后方亦有人包抄。 平手秀益、岩成友通、中村一氏、三云成持、织田信孝、津川嘉俊、筒井顺庆……诸多部队组成天罗地网。 八百赤备,在主将带领下,凌然不乱,死战不降,造成过千杀伤之后尽数受诛,一个不留。 混乱之中,山县昌景被数人围攻,乱枪戳死,头颅不知道该算作谁取下的,众人一合计,认为佐佐秀成示弱诱敌的表演非常完美,十分逼真,首功应该给他。 可儿才藏吐槽说:“他那不是佯装示弱,是真的……”,没讲完嘴巴被左右堵住。 中村一氏忽然想到:“雪千代大小姐知晓了今日的作战方案,会有什么想法呢?”这把天不怕地不怕的“鬼童子庆次”吓得满头大汗。 总之,皆大欢喜。 其余武田旗下的三河国人,如奥平氏、管沼氏等,瑟瑟发抖四散而逃,已成坐以待毙。但平手秀益展示出宽仁姿态,告诉他们只要以后效忠于合法的三河领主,即可得到中纳言中将的赦免,保全性命与部分领地。 对此德川家康当然是欣然从命,不会有什么意见,即便得知消息时嘴角抽搐了两下,那也一定是太高兴太激动的缘故。 战后,前田玄以携带者山县昌景的首级,第二次来到白鹰城,径直呈现了过去,曰:“山县殿可谓忠勇无双,纵然是弹尽粮绝,外无援兵,依然拼死一战,可歌可泣。” 秋山信友大为失态,眼眶湿润,脸色又红又青,吇嗟良久,满面苦涩,艰难吐出一句“便依平手中纳言中将的意思来吧!” 由是退城。 东美浓当地豪族,以远山氏为首,大川、小里、马木、久保、须渊、泽中……共计二千人,宣誓效忠岐阜城之后,原地解散。 织田信忠的反应与德川家康不一样,他很诚实地对前田玄以诉苦说:“平手中纳言中将主张宽恕,鄙人是绝对不敢违反的。可是,这些国人众多年前倒戈投敌,如今却未加惩罚,轻易得到原谅,以后怕是不好治理了啊!” 也不知道是真诚实,还是故意这么讲。 而秋山信友的部下,共计一千五百名甲斐将士,放下武器之后,允许自行离开。 平手汎秀特意嘱咐严令,必须遵守承诺,不得伤其一人。 如此拿下了二城,前田玄以再次赶到远江二俣城,企图故技重施。 孰料,马场信房得知山县昌景之死,反而燃起巨大的斗志,慨然道:“我甲州男儿,岂独山县兄一人而已?未知此事则已,今知此事,唯有死战了!” 于是交涉失败。 前田玄以未尽全功,颇为沮丧回来报告。 平手汎秀宽慰道:“助我连克白鹰城、长筱城,已经是奇功殊绩,何必再作苛求呢?” 命令授予知行一千石,为本多正信贰副,共掌佑笔文书之事。 至于剩下一个远江的二俣城,实在没法智取,那就索性强攻吧! 平手汎秀在三河留下一万人,同东美浓的织田信忠并力,向信浓给予压力。 其余四万,除少量留守长筱之外,尽数向东,前往远江战场。 正巧在这时,传来消息,按兵不动数个月的武田胜赖,终于忍耐不住,亲率大军,离开踯躅崎馆,出阵向西南方向进发。 看来是连丢两城之后,无法接受坐视第三城沦陷。 劝说北条、上杉罢兵共同对付平手的奢求,大概已经不做侥幸的指望了。 第一百章 德川的坚持 原本,元龟八年(1575)的冬季没有冷到冰风彻骨天寒地冻的程度,尤其是在临近海域的骏远三地区。只要保障了棉衣和柴火的供应,就不会有太多非战斗减员。 但十二月底,东海道仍是飘下了连天不绝的鹅毛大雪。 感受到的气温倒不算很低,然而脚下踩到的积雪也是真实的。 这给行军和运输造成了不少的困难。 畜牲拉动的车辆,轮子会深深埋进积雪当中,受到阻碍。牛马的健康也会遭到考验,还存在防水的隐患问题。 人力就更不靠谱了,区区直立猿无论是力量还是耐性都不值一提,用在这种恶劣条件下搬运的话,每运一百斤粮食,可能物流人员就得吃掉七十斤。 已经从船上卸货,堆放在三河沿岸的大笔粮食、柴火,不能顺着往下传递,真的是非常尴尬。 强行运输其实也不是不行,充其量人力物力的消耗翻个五倍十倍罢。只是,毕竟此战打击武田胜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剩下最后一处据点二俣城,对德川家来说可能很重要,但对大局而言,就未必值得做出牺牲了。 平手汎秀总之还是放慢了节奏,让士兵沿着海岸缓缓移动,以便于能接受来自水路的后勤补给。 织田信忠得到白鹰城后,难以令士兵踏雪在山间前进,只能止步,向南信浓施压的计划无法达成。 德川家康艰难地保持着对二俣城的围困,不过显然无法在如此气候下支撑太久。 在如此情况下,前田玄以智取二城的功勋就尤其显著了。要不是有他在,现在各处战线可能都围不下去了。 这个身材矮小相貌滑稽的年轻和尚,一时被平手汎秀大肆嘉奖,以至于引发了嫉恨的地步。 恶劣天气对守军将领马场信房来说也算不上是什么好消息,只会让士卒的惨淡程度进一步恶化。 可是于踯躅崎馆的武田胜赖而言,却等同于得到珍贵的利好。甲斐、骏河未被大雪波及,道路和野外的情况相对比较良好,大体上可以正常行军。 也就是说,获得了一丝难得的主动权。 然后,大概由于已经丢了两座城,武田胜赖实在没脸不去坚守第三座,终于果断了一会,亲自带兵,出甲斐,越骏河,转眼便来到了京丸山下,距离二俣城,已经在咫尺间了。 而平手汎秀只能望着长达四十公里的雪路兴叹。 自己不打算贸然出兵,同时还建议德川家康索性撤回,不要为了一城一地的得失,弄出什么不好的大新闻来。 …… 二俣城是东海岛上的交通枢纽,方圆数十里丘陵地区的门户所在,也是附近唯一便于人口聚集的场合。 武田信玄掌握了此地,就断绝了德川家康向远江国北部施加影响力的渠道,于是天野、山内、松井等豪族地侍,没有任何选择,不得不卖身投靠。 是所谓兵家必争之地。 大家都知道,武田氏一向是比较善于驾驭外样的,法度森然,令行严苛,但也会物尽其用,根据实际情况安排合适的任务,晋升机会当然是劣于甲斐谱代,却也不是一点没有。 直接来说,可以看到的结果是,最近二三十年来,信浓、骏河、上野各地几乎没有出过国人众反叛或者被调略的例子。 因此德川家康对于收复二俣城是非常急迫的。万一再拖下去,怕是当地的土豪地侍们与武田渐渐接下深厚的关系,那就难以收拾了。 顶着大雪封路,三河远江的一万七千兵,硬是不肯撤围。 新入伙的平手氏侧近家臣前田玄以,亲身近距离观察了德川家的补给队伍之后,向中纳言中将回报说:“以这个效率,前线大概有五分之一的士卒难以饱腹,四分之一的人无法得到充足取暖。” 两个令人忧虑的数字。 平手汎秀与德川家的板仓胜重进行了沟通,后者的态度却是:“鄙主正在考虑,解除对部分家臣的动员,撤回一半的部队,尽量以直属精锐保持攻势。我家虽然处于窘境,但二俣城中的守军肯定也是奄奄一息了,再坚持数日,必可制胜!” 完全没有放弃的意思。 此心态,倒也值得理解。 二俣城不仅是由南向北的必经之道,也是由北向南的门户。这个据点掌握在武田胜赖手里,就等于说对方随时可以派人偷袭滨松,等于德川家臣民头上始终悬着一把不知何时落下的利剑。 前几年是因为数量质量都劣势,野战实在打不过,更没办法围城。 现在机会来了,又如何肯放弃呢? 德川家康亲自在风雪之中坚持不退,还派人给平手汎秀传回一封慷慨激昂的亲笔。 内容令人不禁嗟叹。 信函中主要说了三件事。 第一是表达了平手中纳言中将的感激之心,同时承认,此时建议撤兵乃是常理,自己不敢怀有丝毫抵触情绪。然而为了德川家的利益,只得一意孤行,十分惭愧,但身为武人,此时亦有绝不后退的义理所在。 第二是说,已经对家臣们通知过,今日若战死于此,纯属自取灭亡,怪不了他人。今有庶子二人皆尚幼弱,唯有长女已成年,如果当真不幸,就拜托中纳言中将大人,为德川家物色一个合适的婿养子,继承家业。 第三,则是建议了一套以德川家康自身为饵,险之又险,悬之又悬的克敌制胜方案,请求平手中纳言中将大人采纳。当然如不采纳,也没有任何抱怨。 通篇读下来,只觉得一位百折不挠、坚毅果决,而又深明大义、知恩图报的武士形象跃然纸上,呼之欲出。 看完,平手汎秀没有发表意见,唤诸位重臣过来商议。 老资格一门众平手秀益草草读过,半是赞赏半是唾弃地评价说:“这位德川三河大人,演技是越来越厉害了!” 新贵侧近前田玄以却是评价说:“此语不尽然。倘若说是演技,那德川三河大人恐怕已经演了五年十年。倘若能演上五年十年,那就也不能算是演了。” 闻言平手秀益摇摇头不置可否。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独善其身从无党羽的本多正信,却不知那根筋被触动,忽然轻叹道:“玄以殿所言甚是!真真假假,哪能分得清楚呢!”旋即反应过来,收敛这一抹罕见的情绪,恭敬进言:“无论如何,现在恐怕只能同意德川三河的建议,完全找不到否认的理由。” “对方越是声称毫无怨言,我们越是不能弃之不顾啊。”中村一氏说了一句大家都懂的话,之所以说出来只是为了显示一下存在感。 或许也不是大家都懂。有些人可能并不懂,或者懒得去懂,比如平手秀益、拜乡家嘉等。 一旁的浅野长吉皱眉摇头道:“四国的十河赞岐、三好笑岩,包括美浓织田,大和筒井……我看,他们就不会做出这种令人头疼的事情来。” “但这便是德川三河不同凡俗之处。”此时平手义光昂然挺立,走进帐中,慷慨下拜道:“父亲大人,既然德川三河有如此令人敬佩的斗志,我们平手氏,也不能居于人后了哇!” 第一百零一章 武田的平衡 冬日的傍晚,气温降到冰点以下,虽不至于彻骨冰寒,却也令人瑟瑟发抖。 武田军停留在了离前线只有半日路程的距离上,明日一早就能驰援至二俣城下,若是顺利即可解围。 然后从容驻营休整,为明日做好准备。 非常巧的是,二俣城差不多正好是降雪区的边境,武田军一路之上最多吹点风,没感受到什么致命的影响。 而平手一方,就必须踩着深度达到接近一尺的积雪,跨越两到三日的脚程,才能到达前线,堪称艰难困苦。 这是武田上下还能保持较高战意的最大原因了。 经历了整整一天的劳累,除少数值夜人员外,大部分将士都已早早爬到营帐里面去呼呼大睡了。 但武田胜赖,却一个人盘腿坐在枯黄冰冷的野外草地上,望着天空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像丝毫不觉得冷。 侍从仆役们不得不辛辛苦苦地把柴火扛过来,在湿冷的环境下艰难点燃,以防止总大将出师未捷先受风寒而倒。 还要拼命扇跑烟火气,怕不小心熏到了。 始终武田胜赖就仰首向上盯着看,偶尔嘴角泛起诡异的笑容。 不知道的还以为疯了。 确实有侧近过来试探了一下,被不耐烦地斥走,才放下心来,告诉大家,主公只是心情不佳,并没有失去心智。 中下级的家臣们无法了解上层的事情,不过某些心思敏锐的人,还是能猜测得出总大将如此失态的原因。 武田胜赖一坐就是一个半时辰。 决定回去睡觉的时候,双腿都已经麻木不堪了,靠着两个健壮男仆左右扶着,才勉强能走动。 不过冷风一吹,安静半天,心绪反而好了起来,还有闲工夫笑几声。 终于能抛开杂念专心思考问题了。 白天被各位一门众和重臣家老的连番轰炸,吵得脑子都要快开花了,到后面完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最后又是内藤昌丰站出来,一句“真不希望土屋兄弟的鲜血白流了”才镇住场面,终止了争执。 表面上回到不计前嫌,相忍为国的程度,暂时服从了命令。 现在武田胜赖可以好好捋一捋那几个敏感问题了。 首先,秋山信友弃城撤兵的事情,确实存在争议,既存在指责他失地有责逃跑无胆的控诉,也存在称赞他顾全大局保住士卒性命的褒扬。 两者看起来都有道理,但仔细一想,其实只代表了部分极端家臣的想法而已,皆不可取,显然均是不利于士气的。 直接来一个“功过相抵,继续任用”好了。 各不偏废,正得其中,应该就是先父维持家臣团平衡的方法吧? 至于山县昌景,壮烈牺牲,悍不畏死的精神固然值得传颂,但是,客观上讲,毕竟还是中了奸计,没有坚持稳守不住的策略,才导致的。如果一旦过分地将其抬高,那么下一步是不是就要追究总大将救援不够及时的重大责任呢? 那可不行! 一定要遏制这种不良势头。 那么,就定位为“其烈可叹,其行不可取”如何呢? 应该就很合适了。 关键时刻,即将开始决战,主君的威望当然不容动摇。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山县昌景已经亡故就不必说。如果秋山信友能主动站出来承认错误,然后在即将开始的战争中戴罪立功,冲锋陷阵,那就最好不过了…… ——武田胜赖心里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但他迅速就抛弃了这个念头。因为想起了先父的教诲:不应该宽以律己,严以律人,应该反过来,宽以律人,严以律己。 家臣只要还保持着忠诚心和进取心即可,无需再由什么过分要求。倒是身为家主要时时有所反思,看看什么地方做得不对。 其实秋山信友仍是值得信任的良臣勇将,需要好好考虑如何任用。 偶尔思索起来,还是多少会有一点不满的。 不是大众普遍认为,只要能打胜仗,主君的威望就能不断提升,内部的矛盾自然平息的吗? 为什么攻下了天神山城、二俣城、白鹰城,扩大了战果,打得德川、织田抬不起头来,依然压制不住家里的各种意见呢? 果然还是当年“诹访四郎”的因素吗? 家臣们依然认同的是死去的嫡出大哥,而不是被过继到信浓去的庶子么…… 这特么又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有谁能在出生之前,自由选择父母和时机的吗? 倘若当真为了这个永远无法更改的原因,那只能挥刀杀人,除掉所有不满者才算数了。老实说如果不是该死的平手中纳言中将带来了这么大压力,确实有时候产生冲动…… 算了,算了,再怎么腹诽吐槽也没什么好处。 怀着如此考量,武田胜赖止住了头绪。 旋即又想到,其实更深层的隐忧还没有解决,复又皱眉。 谱代家老,一门众,侧近信臣之间的重重矛盾,实在难以调解。 马场信房、高坂昌信的斗志值得肯定,然而过于激进和富有攻击性,不赞成任何形式的和谈,这又与武田胜赖内心底秘而不宣的想法有所抵触了。 打压他们等于自损士气,放纵的话又会堵死退路的可能性。 可谓两难。 武田信丰、穴山信君倾向于留下一定余地,无疑是稳妥的,也是得到了默许的。可是平日也表现得太过分了,就不能更隐蔽一点吗? 如此“绥靖”肯定无法公开支持,却也不能真的打压。 又是两难。 长坂光坚、迹部胜资显然都是被时间证明过的人才,然而确实都不太擅长交际也是事实。但能怎么办?当初别的更有能力的人都不肯靠拢过来啊! 难不成要抛弃最早表明忠心的铁杆支持者? 仍然两难。 几个两难纠结在一起,武田胜赖思来想去,总觉得还是只能像往常那样,对三个问题都不置可否,只一句“请诸君专注于眼前的任务”打发了才行。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吗? 甲信家臣的忠诚度应该都是没问题的,终究还是,仅仅击败德川和织田,不足以令人信服。必须胜一次平手才行。 带着最终的想法,武田胜赖被仆役搀扶着,走近营帐,在一众小姓伺候下,卸除了甲胄,脱下衣衫,打来热水灌满木桶,整个人泡进去,感受着周围火炉与身边水汽带来的温度,深深舒了口气,闭上眼睛靠在桶边上,浑身放松下来。 甲斐别的地方,不一定赶得上信浓,唯独这温泉确实不错。也是因此才懂得为什么泡澡是种享受了。以前一直觉得擦干净身子就行了,花那么多时间蹲着多傻啊…… 出门在外没有那个条件,至少搞个木桶模仿一下,还是弄得起来的。 堂堂甲信骏数国之君,这点待遇不能说是奢侈骄横吧?也用不了多少人力物力的嘛……大概用不了多少吧?倒是也没有具体问过。 武田胜赖摇了摇头,不去想这些,重新将思路聚拢起来。 明天,明天一定要首先开口,不给众家臣吵起来的机会,一上来就以中正调和姿态,压制各方的牢骚。 如此想着,他随手指去,点了两个面目最清秀温婉,身姿最修长苗条的小姓,吩咐留下来擦背,其他人哄了出去。 第一百零二章 智识故计 综合考虑了各方情况,体谅到德川家康保家卫国的坚定决心和高昂斗志,平手汎秀对于继续围困二俣城的选择给予了尊重,特别调拨人手,不惜代价,踏着雪路运去补给以作为鼓舞,勉励他“既然如此就请竭尽所能坚持住!” 同时号令诸军,一旦积雪融化,路况稍好,就全军出击,向武田杀去。 这个消息没有被刻意隐瞒。 不如说,如此大规模部队的动向,想隐瞒也是没有办法的。 于是很快传递到武田胜赖耳中,令他感到既庆幸又可惜。 倘若平手汎秀妄自托大,不顾情势,趟着雪路来决一死战,然后全军疲惫不堪,前后脱节,被甲信勇士们一举击败,那可多好啊! 偶尔时,他内心存在着如此的奢侈幻想。 不过,现在也算不错了。 平手既然如此保守,不愿在恶劣天气下作战,而德川家康却执着于二俣城不肯放弃,正好给了各个击破的黄金机会。 首先将三河、远江人收拾掉,再来应付近畿大军,显然会轻松很多。 在对等条件跟大量平手军对阵是多半要吃亏的,最好还是要引入甲斐山地,让车阵和重型火器都难以运输,才足可制胜。 ——武田胜赖如此思索着。 目前二俣城守军,由马场信房率领,原先三千七百人,经过四个多月围困还剩多少不知道,但至少仍保有战斗力,并未失陷。想来,以马场之智勇,必要时刻出来反冲一两次总是可以做到的。 外面德川家康,本来是动员了一万六千人围攻,后来补给跟不上,撤回遣散了部分,如今斥候目测七千到一万之间,其中两千属于旗本直辖,物资充足士气较高,其他的国人众军队质量一般。 二俣城的环境很特殊,北、西、南三面都环河,被天龙川半包围起来,只有东面可以通行,但也不乏山林地形的阻碍。 德川家康为了隔绝内外,亲自带人守在东线,而把多数人马交给酒井忠次、大久保忠佐等人,置于西面。 相当于本来就不怎么充足的部队,又一次做了划分。 知晓了这个布置之后,武田胜赖便制定了战斗方案:让现在唯一可以团结各派系各群体的内藤昌丰,掌兵一万,大模大样,沿天龙川之西岸,先行出发,攻击酒井忠次、大久保忠佐部。 而胜赖自己,带五千精锐,稍在其后,走天龙川之东岸,轻骑猛进,直取德川家康的本阵。 倘能一举得遂,斩落敌首,将来东海道的局面就好办了! 当前状况下无论是谁都无法代替德川家康来领袖三河、远江的豪族,平手汎秀也不可能长期呆在这里。 美浓的织田信忠并不足为虑。 在胜赖看来,越后上杉对付不了北陆留守军团的那些“小娃娃们”是因为后方被北条牵制着没法使出全力。 而武田的外交环境怎么说比上杉那个自大狂要好不少,只要干掉德川,日后大有可为。 不说跟平手逐鹿天下的问题,至少争取一个不错的待遇,保住甲信地区的自主独立权限,总是存在希望的吧? ——这个想法在武田胜赖脑子里翻来覆去好久了。 眼看着上杉、北条都只知蝇头小利,不懂唇亡齿寒的道理,情急之下就冒出“干脆降了平手”的念头。后来也曾与侧近长坂光坚、迹部胜资以及一门众的武田信丰、穴山信君,用间接的方式,稍微透露过一点风声。 当然,绝不会公开承认。 可不能当着山县昌景、马场信房、高坂昌信他们说,否则搞得不好就要上演“诛杀昏君另立新主”的戏码了。 连内藤昌丰这种表面上顾全大局的,也不敢轻易试探。 不知道为什么武田胜赖最近总是心神不宁,容易联想到不相干的东西。 直到下属过来请示,才冷静过来,心神回到眼前的战事。 长坂光坚禀报道:“内藤昌丰殿出发已经超过五个时辰,想必正在休息,再经一日便可与敌接战了!从昨夜开始,我方忍者斥候一直持续活动,尽最大能力造成了干扰。为您准备的四千九百七十人,其中二千零五十有马,皆已整军待命,随时可以进发。若是保持一致步调,估计需要两次休息,疾行七到八个时辰,明早可以到达目的地。如果以骑兵先驱,三四个时辰即可。但届时坐骑定然疲惫至极,恐怕要下马作战。” 作为一个称职的军奉行,他给出了详细的情况。 武田胜赖稍一思索,便决断道:“安排士兵们今晚早点休息,明天寅时稍有光亮,便可出发。马者先到临敌处,稍作整肃,午时发起进攻。步者正好未时赶来不迟。德川家军势的情况我是熟悉的,先以骑兵冲乱,他必是败而不退,再让步兵挟击,才可以一锤定音。” 忽而迹部胜资急匆匆赶到,在这寒冬天气却冒了一头大汗,走近说:“忽然侦察到的消息!平手军那边,动了数千人的车队,车上都是用油纸包裹的货物,顶着积雪在往前走!是昨天一早出发的,估计明天午后到达二俣城附近!看上去,似乎是给德川军补充辎重物资去的,不过总觉得有些怀疑啊!” 闻言武田胜赖顿时肃然,连忙追问:“具体人数和车辆规模可知道吗?是哪些将领带队?” 迹部胜资道:“人数大约有七八千……也或许上万。大小车辆据说二千。将领的旗帜,除了平手中纳言中将的女婿佐佐秀成之外,见不到任何值得一提的。” 长坂光坚皱眉插嘴:“这就奇怪了。平手家这位姑爷,好像元服以来,每仗都是抱头鼠窜,没有半点勇力。纵然押运粮草辎重,也不该是他吧……” 迹部胜资点头:“看上去,应该是以运输之名,暗藏精兵来埋伏我们的。甚至我感觉意图有点过于明显了……” 武田胜赖闭目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问到:“平手中纳言,是不是之前说了,让德川军先挺住,雪化之后他才会挥师前来支援?” 迹部胜资回答道:“正是如此。这一点甚至不需要调查或者窃听,是公开告诉所有人的!所以,刚才讲的事情……” “那就对了!”武田胜赖猛地一拍大腿:“记不记得,九个月前,平手家派了四国的部队,沿水路坐船,到东海道沿岸来?当时我以为……我们以为……我们武田家上下都以为肯定是故意掩藏兵力,断我军后路的,于是迅速回撤,放弃了对滨松城的攻打!结果实际上,却只是故布疑阵,吓退了我们!” “是啊!主公这么一说,我也想到了!”长坂光坚顿时眼前一亮:“那一次,也像今日一样,总觉得哪里奇怪,要说地方是奇袭,却感觉他们并不刻意掩饰消息,反而有意让我们知道似的!” “有理,有理……”迹部胜资颇为赞同:“看来这一次,很可能也是一样,大家都认为,平手中纳言麾下猛将甚广,忽然派他不擅长作战的女婿到前线来,肯定是有阴谋诡计的,其实这么想,反而才中了圈套!” 武田胜赖听了二人意见,欣慰地笑了一笑:“正是如此!就算平手家那数千人中,藏着精锐又如何?走两三天雪路到前线,还能有什么战意?只是给我们送来一批人头罢了!对方位面也太小看了,我们武田家,是不会两次被同一招击倒的!” 第一百零三章 突袭与反突袭 东海道的积雪地上,数千士兵驱赶着牛马,护送众多车辆辛苦行军。 深一脚浅一脚,时而就深深踩陷进去,拔出来都要花费好大功夫。有时候轮子埋进去,就更麻烦,可能导致损害折断。 即便不考虑气温影响,体能的消耗也远远过于平常了。 一共约有大小车辆两千台,都满载了物资,盖上油布包裹,运往前线。 骑着高头大马带队的,是平手中纳言中将的女婿,知行伊势五郡十六万石土地的青年俊杰佐佐秀成。 不知何时,忽然某辆车的油布之下传出抱怨的声音: “还没到吗?怎么还没有到啊!又脏又臭不通气,简直闷死我了。” 佐佐秀成苦笑了一声,上前安抚:“庆次兄,稍安勿躁。还有两个时辰,忍一忍,就快了!” “什么?还有两个时辰?”被叫作“庆次兄”的车中乘客,显然就是平手秀益,他凄凉长叹一声,阴没好气地幽幽道:“如果我被闷死在车里的话,可以算英勇牺牲的吗?” “您这实在是……”佐佐秀成哭笑不得,想了想回应说:“至少车里坐着,不是很暖和的吗?比冒着严寒,踩着积雪,吹着冷风,外面推车总是舒服多了吧。” “那要不我们换换?我出来冒严寒,踩积雪,吹冷风,你到车里来暖和暖和怎么样?”平手秀益的话听起来十分认真。 “呃呃……”佐佐秀成苦着脸,以哀求语气回应到:“大哥您行行好吧!毕竟这是总大将的布置,不是我可以做主的。” “是啊……”平手秀益顿时声音消沉下去,“也没办法,您家岳父说的话,谁敢违背呢?也不知道这么做能不能真的迷惑武田家。” “可不止是鄙人的岳父,也是您的叔叔嘛。”佐佐秀成终于还了一句嘴:“他老人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本事,您还不清楚的吗?” “清楚是清楚,但躺在车里还是憋屈。”平手秀益忍不住又要抱怨:“空间太小了,手脚都伸不直啊!而且外面裹得有点紧了吧,稍稍感觉到热,好像流汗了!” “我看看……”佐佐秀成瞟了一眼,然后无奈摇头:“普通士兵的身材是没问题的,两人共乘、甚至三人共乘都可以。谁叫您生得这么强壮呢?个子太高了吧!” “我是难以想象两三个人一起……”平手秀益发出夸张的声音:“无论是坐着,还是躺着,都不够用的吧?真的可以忍受得了吗?” “别说士兵了……”佐佐秀成忍不住吐槽道:“其他将领一样都能忍受得了啊,所以您身为堂堂一门众笔头,还是做个表率……” “谁?说的是谁?”平手秀益不满道:“哪个将领有这个本事?在这比棺材还小的地方憋屈了快两天,我不信他没有怨言。” “山内一丰殿就能做到。”佐佐秀成立即回答道:“在您已经说了八百次怪话的这段时间,人家一直严格遵循着命令,半声也不吭。” “……行吧,是这个人,我也没话可说。”平手秀益丧气道:“山内那家伙,为了建功立业,我怀疑让他扮成妓女在鲸屋潜伏三天,都能欣然接受。” “这不是我等武家理应学习的典范吗?”佐佐秀成道:“而且您干嘛非得举这么一个猥琐的例子呢……太不正经了也!” “有什么恶心的,都是男人还瞒什么,难道你就没兴趣?” “您居然是这样的庆次兄!鄙人一向洁身自好,绝不会在外面乱来的。纳娶侧室也就罢了,花天酒地的,完全是对正室夫人的不尊重嘛。” “喂喂,你……你这么害怕雪千代那丫头的吗?你小子有没有一点男人的尊严啊?一家之主的地位在哪里?” “真正的男人应该尊重自己的妻子才是。” “切,我拒绝跟怕老婆的胆小鬼讲话,免得传染了!” 二人不断地讲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因为行军过程中确实是一方劳累不堪,一方百无聊赖,需要找点话题开导一下。 然后他们俩的身份确实可以偶尔来一点粗鄙之语调剂气氛。 …… 七千人员,二千车辆,运送的,其实并非物资,而是另外五千名士兵。 是五千名旗本精英。 按照常理,士兵在如此严寒大雪中行军两到三天,确实是会耗尽体力,甚至编制混乱,无法作战。 但坐在暖和的车厢里,那又是另一回事。 平手秀益这等高级将领,会抱怨憋屈闷气、脏乱污臭、伸展不开,然而普通士兵和下层家臣,显然不会这么多事。 不用赶路,吃饱了有个暖和的地方躺着,还有啥不满的呢? 一路走到接近二俣城,终于收到斥候回报:“前方德川军已经与武田军交战了!敌人分了约一千余人来进攻我们!” 平手秀益闻言大喜,掀开身上油布,一跃而下,双手击掌,喝道:“忍了两三天,正好砍几颗脑袋抒发一下!” 佐佐秀成神情复杂,叹道:“居然派一千人,打我七千人!看来我每战必败,每战必溃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了!” 见之平手秀益稍有不忍,安慰道:“作为一个武士,我理解您的心态。不过,这其实只是各人因为担任不同的职责罢了,相互并无高低之分。” 听了这话佐佐秀成点点头:“我明白。其实不用您说,雪千代也曾跟我讲过,身为平手家的女婿,有时候保持‘弱兵’的形象反而……” 他话没话说,断在半截。 因为平手秀益没好气地给了个白眼转身就走,还满脸不屑地念叨着:“我就说,跟你这种怕老婆的胆小鬼没有什么好讲的!” 佐佐秀成愕然无语,不知道该不该辩解。 此时平手秀益已经切换到严肃模式,环视左右,大声发令道:“不用太仔细整队,每个番头找好自己的人即可,今天要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未多时,他身边聚集起三四百人,尽皆是养精蓄锐,迫不及待的姿态。 有人眼尖,看到武田氏的四棱旗在目力极处飘扬。 平手秀益立即身先士卒,挥着大枪,迎了上去。 周围士兵嗷嗷叫着,如群狼跟随狼王,争先恐后紧追不舍。 刚接战,瞧见对面有人耀武扬威,喊着“近畿小儿何在,吾甲斐米仓重继参上!”然而只一瞬,不数合,又听得己方将领大叫:“区区米仓重继,已被我鬼童子庆次讨取!” 顷刻平手军势如破竹,猪突猛进。 佐佐秀成本来把平手秀益等人送到这里,就算完成任务。但见到沙场上刀兵相击,喊声震天,血肉横飞,烟尘大起,不禁心潮澎湃,手中作痒,多年受过的武家门第教育,让他完全无法平静。 望周围将士虽然疲惫,但前方友军如此神勇,跟着捡几个人头总没有问题吧? 于是传令左右,吩咐“我们也要一道进攻杀敌!” 说完勒马准备带头冲锋。 心想一定要洗刷过往的污名。 熟料,没跑出两步,忽然一支流矢飞过,恰好射中佐佐秀成胯下坐骑的颈部。 虽然软绵无力,伤得不深,但这匹马已经在寒风积雪中赶路三日,早已疲倦乏神,此刻首创,蹄下不稳,顿时滑倒。 佐佐秀成被甩了下去,翻几个滚,摔在雪地上。 他立刻气急败坏地哇哇大叫,想要爬起来,却由于甲胄在身,手脚不便,使不上力气。 周围的家臣和兵丁见到主君又一次狼狈不堪,尽皆是……并不怎么吃惊,大概已经习惯了吧。 连忙有人上前意欲扶起。 正在这时,山内一丰带着人马,准备跟在平手秀益后面行动,瞧见此番情形,灵机一动,大喊着:“佐佐大人被射落马了!为他报仇雪恨!得敌弓者首级赏钱百贯!” “哇!大家快冲!” “赏钱是我的!” 士兵们欢呼雀跃,生龙活虎。 佐佐秀成正想说“乱叫什么我又没死”,忽然被雪呛到口鼻,连连咳嗽几声,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第一百零四章 鏖战天龙川 十二月二十四日凌晨,内藤昌丰领武田军万人,自甲斐出发,沿天龙川西河岸,气势汹汹地向南杀了过来,欲解二俣城之围。 酒井忠次、大久保兄弟、平岩亲吉各领一军,合计七千,闻风早已收缩阵线,占据地形,互为犄角,严阵以待,同时向上禀报。 双方激战了约一个时辰,原本不分高低。直到二俣守将马场信房登高望远,察觉到确实是援兵到达之后,立即点出城内所有未受伤的人,计有七百之数,开门扬旗接应。 这点兵力本不足影响战局,但是内藤昌丰所部见此士气大振,战意无穷,渐渐占得稍许上风。 约一个时辰后,酒井、大久保、平岩等感到压力越来越大,遂鸣金收兵,撤到预先安排好的山丘。 素来行事稳健的内藤昌丰也不浪战,认为与二俣城马场信房取得了联系,即可算是大获成功。 接着便进入对峙阶段。 德川军依然拥有着西面和南面的攻城阵地,保持了压力,但武田军打通了北线,有了运粮增兵的渠道。 又半个时辰,局势大变。 先前德川家康亲率“旗本先手役”的二千五百人精锐亲信,独在二俣城之东侧,与大部队的联系被蜿蜒曲折的河流隔开,虽然得到汇报,却无法及时支援。 此时他正要调整布置,却骤然听说惊人消息。 原来是武田胜赖亲率了步骑数千,瞒过了斥候忍者的耳目眼线,偷偷沿另一个方向挟击过来! 所幸,守护侧翼的鸟居元忠是个忠勇决绝之人,觉察敌方动向时,火速令弟弟去通报消息,自己却率着二百寡兵大胆逆击,朝着扑面而来的人海发起了决死冲锋。 当时武田胜赖阵前担任先势的,是擅长观察形势、布置阵法的原昌胤,并没料到德川军会有如此果毅的行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失去先机。 后面虽然各部立即跟上,迅速淹没这支二百人的小部队,但行迹表露无疑,队列已然混乱,更重要的是,一股锐气不自觉卸了三分。 鸟居元忠以下,二百人尽数慷慨赴死,争取到难得的时间。 解决掉他,武田胜赖挥兵再来,德川家康便已有准备了。 依托着已经存在的营地,士兵们举起竹束当作保卫,后面长枪拒人,虽然弓和铁炮都因为天气原因大受影响难以使用,但数千勇者血肉之躯组成的防线依旧坚韧有力,顽强生猛。 武田胜赖见此,只得放弃突袭取胜的想法,谨慎布阵,考虑索性玩一把大的,准备让河流两岸的部队联动起来,利用斥候战的迷惑和机动性的优势(至少自认为是优势),在次日重创德川所部。 此时,听说南边佐佐成政押送车辆运输物资差不多也到前线了,便随手派了数百人命令旗本大将米仓重继,绕过去看看情况,吩咐“若合适的话,将这支疲惫的补给队击溃,夺些辎重回来,让将士们好好开心一下!” 他心想着米仓重继也算甲信小有名气的勇者,对付一个靠裙带上位的常败将军应当不是问题。 内心之中,武田胜赖仍然记得,上次过于谨慎小心,被疑兵吓退,大伤颜面,事后咬牙切齿的情况。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别以为如今还会重复那个错误! 甲信勇士,不会两次被同样的招数击倒。 没想到只过了一刻钟,就有个胳膊受伤,血还没完全止住的中级家臣,惨兮兮地回报禀报说:“情况危急啊!平手家的‘鬼童子庆次’冲在最前,一枪就把米仓重继大人斩落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叫山内一丰的,好像也有点厉害……” 武田胜赖顿时目瞪口呆,不解自语道:“居然在运输队里,混杂潜藏了精锐旗本的吗?但就算是平手家旗本,踏雪走了这么远,还能作战吗?” 须臾间,又有另一武士浴血披尘,狼狈奔来,急切喊着:“今井、初鹿二备都陷入了苦战,平手军来势太凶!需要支援啊!” 接着又听到有人惊呼:“德川军好像也动了!他们要冲出来了!” 定神一看,武田胜赖发觉果然是南侧和东侧都有大队敌兵正在朝自己进攻。 身后却已经是天龙川河岸了。 此时迹部胜资大汗淋漓跑到附近:“询问了刚刚交战的士兵,大概平手家是用牛马车辆把人运过来的!外面看着是装载物资,其实乘坐了军队!” 旁边侍立的长坂光坚惶然失措:“果然还是漏算了!对方如此居心,显然早有图谋设计,我们是不是该……是不是该暂时避其锋芒,以图……以图日后……” 情急之中,武田胜赖稍有意动,但旋即清醒过来,果断摇摇头:“现在这个局面,迎上去硬拼才是最有机会的!一撤退,反而存在崩溃的危险!” 迹部胜资与长坂光坚愕然不敢再出声。 武田胜赖复发号施令:“告诉二俣城的马场信房,令他无论如何,掌握住天龙川的唯一渡口。然后让内藤昌丰一个时辰之内尽量多送一些兵过来支援!今夜之前河对岸的德川军肯定是没法反击的,明日凌晨之前各部静待我的调令!” 而后停顿思索片刻,又道:“让仁科盛信继续指挥与德川家康所部作战,后面横田、原、三枝、大熊、曾根……各部应该还有二千步卒,通知赶紧到这里集合,随我去与平手家的奇兵打打交道!” 话毕,不再紧张,吩咐“百足众”们赶紧传令,武田胜赖本人却是耐心等待了一会儿。 前方今井、初鹿二队遭受平手秀益、山内一丰、可儿才藏、香西长信等人袭击,人数劣势极大,体力士气也处于下风,情况显然十分艰难,阵线步步后退,难以支撑,只能是不顾牺牲,奋勇抵抗。 武田胜赖远远看得真切,却铁着心肠,没去救援,坐视两名家臣败退,脸上殊无表情,只耐心等待着后续部队不断赶来。 未多时,今井、初鹿二队败退。 然后,横田康景、原盛胤、三枝守友、大熊朝秀、曾根昌世等六七名备大将出现在了眼前。 虽然诸家臣多少有些紧张不安,忧心未知甚至怀有异议,腹诽不满的表情,但还是都呈现出随时可以听命作战的姿态,动作上未有丝毫犹豫。 武田胜赖环视众人,翻身跨上战马,拔刀厉声曰:“数年来,与平手家屡战,唯恐其据坚城,架铁炮,守砦不出。如今对方出急兵与我浪战,可谓正中下怀,正是我甲信男儿建功立业之时!” 这番慷慨激昂,睥睨英豪,十足的霸气,比之其父亦不稍逊了。 但不知道为何,只有少数将士激动地喊出“鲸波”来迎合总大将的开战宣言。 大部分人只是齐声象征性地“噢”了一下就闭了嘴。 箭在弦上,自然来不及细想,武田胜赖挥剑指去,诸将迅速带着士卒冲杀过去,半点没有耽搁的意思。 虽然近来流年不利,但甲斐人对于狭路相逢的野战肉搏是极有信心的。平手家以“鬼童子庆次”为首的旗本部队倒也略有些名气,却并不被武田家臣们所承认。 至少此战之前还不能。 第一百零五章 关键时刻 事后回想起来,元龟八年(1575)年末在远江北部,二俣城附近,天龙川两岸进行的合战,可能是平手氏与武田家历来交战当中,最为激烈和残酷的一次。 此前多半是相互忌惮,各自拥兵驻扎在坚城之后,找不到敌方的破绽自己绝不肯贸然出手试探。 唯独这次,武田胜赖出于内部压力无法回避,又恰逢积雪气候影响大军调动与火器使用,才有了主动进攻的信心。 正好平手汎秀也觉得以众凌寡,本钱充足,不妨冒些风险。 双方在相同的时间和地点,投入了大量精锐力量。 原本是武田胜赖正奇结合,袭取德川家康,因鸟居元忠的奋勇牺牲而未能如愿,然后平手家的援兵赶到,形势又渐渐逆转。 但武田胜赖的应对也算得法,而且他同样不缺勇于死战殉义的家臣。 先手转瞬即逝,最终形成鏖战。 平手汎秀这次派出的部队,乃是从纪伊、大和、河内列国军势当中,以四者取一标准,精心挑选出来的猛士,加上两千名可靠的旗本,而构成的。 背后有依靠,前方是友军,补给完善,粮饷充足,主将名声在外,奖赏从不吝啬,士气高涨,战意昂然,堪称虎狼之师。 平手秀益、可儿才藏这等勇将为之前驱,山内一丰、江口正吉之类严整肃重的军官压阵,其下纪伊汤川、津田,大和柳生、秋山,河内清水等等,皆各地凶悍敢战之士。 分别以三五百人作一个备队,设十二备,只给予核心战术意图的命令,而不在细节上多做要求,提供最大程度的自由度,让将领们能同自己最信任,最依仗的亲信士兵呆在一起,根据具体情况临机指挥。 整体的队形不作为优先的考虑。 这实际是各地土豪地侍更熟悉的野战战法。 在官兵职业化程度有限,队伍组成情况比较复杂,军事科学欠发达,指挥需要通过人力传递的年代,太过执着于调兵遣将行军布阵有时候反而起到副作用,限制了最大化的进攻力。 放弃整体掩护的“决死冲锋”永远是冷兵器对阵中不可或缺的,最令人津津乐道的部分。 把各部精锐临时集结起来,通过车辆运输到前线,已经起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但也扰乱了自身的序列。接下来与其勉强让这些来自不同地区和家族的人强行接受统一混编指挥,不如干脆指明方向,全体冲锋来得有效。 平手秀益抢到“一番枪”的位置,须臾间讨取敌将,带领部下连破三阵。 武田胜赖倒也经验丰富,耐心等待预备兵力集结,亲自上了前线,掀起反击的势头。 然后山内一丰赶上,身后是汤川直春、柳生严胜、清水元方等,迅速填满了地形允许的宽度上限。 一边是连接失地,怨念累积,怀了破釜沉舟的玉碎之意,另一边是如日中天,节节攀升,无人不渴望更多的荣誉与知行。 当然也不能忘了第三方。 从十年前三河一向宗的动乱开始,直到近来正室夫人与嗣子被处死的惨案,德川氏内部经历了一个十分痛苦但是很有必要的过程,一切志向不合,利益有别的成员都已经被剔除了出去,现在上上下下团结一心,只会发出一个声音。 外交态势上的分歧,地方与中枢的矛盾,都已经降低到几近于无的程度。 以酒井忠次、大久保兄弟、平岩、内藤、高力这些在主君身边任职的谱代家臣为骨干力量,纯洁之后的队伍取得了更强的战斗力。 可能比不上悍勇无匹的甲信人,或者精心筛选拼凑出来的精英联队,却也绝不是可忽略的存在。 所有人各有不愿意撤退的理由,战斗逐渐发展成为所有指挥官都不愿意看到,但士兵们却最为热血沸腾的焦灼状态。 各家军势集中于半径五百步左右的范围之内,成群结队,并肩冲锋,一旦战士倒地,立即有人填充补上,前赴后继,源源不绝。 武田胜赖在北面,德川家康稍西,平手军则从东而来。 天龙川对岸的内藤昌丰收到命令立即尽了最大努力往这边渡河增援,而酒井忠次等人没多时也看明白情况,同样使出拼命的力气牵制阻止。 攻与守,突袭与反突袭,包围与反包围,迂回与反迂回,到这个时候已经分不清谁才是猎人谁是猎物。 人的思维真的很容易被环境左右。假若周围全部一溃千里,丢盔弃甲的局面,再顽强的硬汉亦不免动摇。反之,友军个个悍不畏死,奋勇争先的时候,平日并不算多么勇敢的人,可能也会热血上头,控制不住情绪。 每一时刻都有数不清多少人被击中而丧命。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惨烈嚎叫与金石撞击的声音来回交映。 没有时间检认首级,也无暇照顾己方的尸身,战死者的躯体被有意无意地踩踏在脚下,与积雪、土壤、泥泞混杂起来,扭曲变形,染上污秽,无声消弭。 生前无论是友军还是敌人,此时血肉都只会交缠渗透在一起,再也没办法剥离分析开来了。 就像野草一样被砍伐,又如野草一样埋没。 这样的战场上,身份地位的区别没有意义,个人武勇所起的作用也很有限。纵有无双强者可力战三人五人,又岂能同时对付八人十人? 无数的刀剑枪棒在狭小空间拼命挥舞,谁知道什么时候一不小心就要挂彩。 天赋异禀,膂力过人,武艺绝伦,反应神速,都不一定保得住性命,唯一最值得信任的大概只有运气。 不断有看着像是知名将领的人倒地,但没有人有心思去注意到。 只是沉浸于当面的拼杀之中。 如此地狱修罗一般的绞肉机景象,约莫存续了大半个时辰左右。 直到战场西侧河边,形势渐渐起了变化。 被认为只能担任“疑兵”的佐佐秀成,在被击落马后,休息了一会儿,站在后方观察着整体的局势,迅速判断出,控制二俣城的河口,切断天龙川两岸武田军的联系将会是制胜的手段。 若可得遂,将会是他身为平手中纳言中将女婿,终于扬眉吐气,证明实力的机会。 从七千名又累又冷的尾张、伊势兵中,佐佐秀成也效仿岳父,临时命令军官“三者抽一”,得到大约二千三百名相对较为可靠的士兵。 然后绕了个弯子,在稍上游的地方跨水,折返朝西,泅渡进击。 佐佐秀成发现,马场信房动员了所有身体还算完好的守军,出城帮忙接应,在河流最窄,只有三四十步的地方,建起浮桥。 内藤昌丰则是一面应付酒井忠次的压力,一面派人渡河支援,确保武田胜赖那里不出问题。 于是佐佐秀成,遇到的是“武田四天王”之一,智勇兼备,刚毅果决,人称“不死身鬼美浓”的马场信房。 可惜这位大名将,身边仅剩下六七百人,而且还有一半带了轻伤。 更不要提,被围困的四个月,都是靠着生了虫的陈粮,提前割取的未成熟大米,以及各种缺乏营养的杂谷维生的。 当时,上野国众小幡氏正准备过桥,忽然发觉遭到佐佐秀成的打击。 已到强弩之末的马场信房所部,居然被这位“常败姑爷”冲得招架不住,纷纷授首。 小幡信贞麾下士兵原本一向颇有武名,可是见了自家大佬的败退,士气军心一下子哗然大跌,隐约不战自乱。 这个关键时刻,乱了可不得了。 都是吊着一口气拼命支撑,某一方先出现溃散逃亡现象,那接下来一定是滚雪球的恶性循环! 河口失守,则主将武田胜赖孤身位于另一侧,危险大大增加。 然后是佐佐成政麾下将士,可能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居然这么厉害,一下子膨胀起来,胆敢追着上野小幡氏的部队打了。 天平正在倾倒。 马场信房有心再夺回河岸桥口,却见身边伤的伤病的病,几乎没有一个人是健康的,哪还有什么力量呢? 唯一的最后忠义,便是—— “即可将我的遗言传到主公那里,便是‘速回甲斐,以图再兴’而已!” 然后马场信房已有了觉悟,挥刀亲自向佐佐秀成的旗帜冲过去。 第一百零六章 胜负百态 “混账!胜负未分,为何拦我!” 得到消息的时候,武田胜赖的脑袋似乎已经被热血所冲晕,正要拔剑上前亲赴一线与士卒们同生共死,丝毫听不见任何意见,甚至用马鞭狠狠向传令者头上抽了去,面目狰狞择人欲噬。 左右噤如寒蝉,无人敢劝。 武田家上上代的家主信虎,面对异见者从来就只有一个杀字了事。上代家主信玄,手段宽容一些但亦是制度森严,目光如炬,不容违逆。 令行禁止,言出法随的风气,经过数十年的延续熏陶下来,已经是所有甲信人习惯性去遵循,而不会有任何质疑的理念。 纵然上层的侧近、一门众和谱代家老勾心斗角明枪暗箭,可是一旦收到军令,依然是会尽量想办法完成而非推脱,更别提中下层的家臣与士兵了。 此刻,二俣城的守军回说河口失守,大势已去,到了尽忠效死之时,建议尽快撤退。 但总大将一意孤行非说“胜负未分”,大家明知没有道理,明知他是冲昏脑袋,却不怎么敢出言劝谏。 唯长坂光坚这个人缘不佳的“奸佞小人”,瘦弱的身躯不知从哪爆发出来力量,毅然挡在正前,将武田胜赖推得后退两步,勃然厉色呵斥道—— “主公!请清醒过来!河口失守,内藤殿的援兵无法到达,我们已经是旦夕难保的孤军!趁着还有人可以帮忙断后的时候赶紧趟河后撤,回到踯躅崎馆去吧,否则传自清河源氏新罗三郎义光的名门,真要完了!这不是逞能的时候了,战死沙场只是小勇,卧薪尝胆才是大丈夫!” 武田胜赖脸色先是愕然,继而大怒,然后灰败。 忽然哇哇大叫着,拼命锤了两下胸膛,听从劝谏转身离去。 一言不发。 …… 德川家康已经有好几次站立不稳,险些跌倒在地,只凭着一股决不放弃的意志强行撑了下来。 他自幼传承了最为正统的武家门第教育,从不懈怠于刀剑弓马之道的学习,乃是足以力敌数人的强手。但受到今川义元、太原雪斋的影响,一向认为总大将应该以坐镇指挥为重,不需要过分前驱。 如此心态,让人多一分冷静理智,也少了些许热血蛮勇。 历来作战之中,德川家康亲自持着铁炮、弓箭射杀敌兵敌将的事迹是不少的,但亲临一线白兵斩获首级的例子并没有。 但今日受限于地形与情势无法使用远程武器,他只能鼓起勇气站在前排,用语言和嗓门的力量给战士们增添斗志、鼓舞士气。 自然而然也吸引了相当多的注意力。 如今很多人认为取得三河、远江的德川家康有资格从今川义元处继承“东海道第一弓取”的名号,讨取“东海道第一弓取”的功名不可谓不显赫。 幸得大须贺、渡边、安藤三名旗本家臣在旁照应,神原康政更是寸步不离地贴身守卫,始终护住了周全。 鏖战多时之后,对手和友军不断倒地身亡,血肉横飞尸残遍野,所有人的耳目和神经都渐渐麻木和模糊之时,看上去十分衰弱的德川家康忽然眼前一亮,豪气漫生,指着前方高声吼道:“武田撤兵了!敌方的总大将抛弃部队独自逃跑了!我看……定然是友军还伏了一支军势,河口易手了!” 过了稍许,在他提醒之下,才渐渐有越来越多人的意识到这一点。 形势正在急转直下! 意识到这一点,德川家康捏紧手中刀柄,大有跃跃欲试之意。 但他刚刚踏出一步,只见神原康政疾行如飞,一声轻呵,挺枪上前,戳死一个心慌意乱回首顾盼的武田家臣,掀起反击的浪潮。 并且有意无意地把己方总大将堵在了身后。 …… 佐佐秀成看着面前那个倒在血泊中的敌将,心中五味陈杂,不知是什么滋味,甚至有些惶然出神了。 此个死者,就是被称作“不死身鬼美浓”,“武田四天王”之一,身历六十战而无伤,声名远播列国,令人无法不视之劲敌的马场信房。 但同时也是一个年级已近花甲,年迈体衰的老者,是一个在缺衣少食的城里坚守了四个多月的疲兵。 士兵们已经欣喜地割下了人头,送到马前等待处理。 望着对方满是血污泥尘,完全看不出原有颜色的胴丸,以及面甲缝隙漏出银白色的头发与胡须,佐佐秀成心情略微有些压抑。 刚才就是这个家伙,在连连被击退之后,忽然带着仅仅二三十个残兵杀了个回马枪,被团团围在水边,激烈奋战了大约一刻钟之后,尽数见诛。 这段时间,战况渐渐冷清下来,武田胜赖的本阵,很可能……已经从别的什么地方趟河过去,成功潜逃了——佐佐秀成对自己的战场经验不够有自信,不过敌人正在全面撤退这一点,还是看得出来的。 现在究竟是该为了讨取敌方名将感到高兴呢?还是该为错过获取更大功勋的机会而心生悔恨呢? 真是微妙的不甘心。 佐佐秀成心知肚明的是,无论英明神武的岳父大人,还是勇猛善战的同僚宿将们,都对自己没有什么多余要求,只要起到疑兵的作用就足矣。现在怎么说也算对战局起到了较大的影响,已经超过预期。 但是——两千多人被五十人拖住,无法真正守住河岸,这是值得自以为是的事情吗? 冷暖自知啊。 …… 内藤昌丰长出了一口气。 “是吗?主公幸免于难,实乃天眷。” 他的语气中可能只有十分之一的庆幸,另外十分之九都是疲惫。 已经竭尽所能,花费了一切的努力,依然得不到合适的结果,只能归咎于才能的不足。 愧对先主,无颜立世。 作为一名识大体,知人心的副将,内藤昌丰宁愿归咎自己,而非批评伙伴。 主公大人今天的出战决定其实是有点冒进的,雪地固然对敌方是个限制但并非不可克服。仓促进击天龙川,多少是受到了战场外因素的影响。 不过那些因素确实令人头疼,可以理解。 武田信丰、穴山信君这些一门众或许当真居心叵测有所保留,但今天在战场上依然正常遵循命令完成了任务,最多只能说是不够拼命。 可是对人本来就不该如此强求。 小幡信贞作为上野猛将,表现可谓失常,过于轻易地受到友军败退的波及,放弃了河口,然后一直就没办法再腾出手夺回了。 但胜败兵家常事,怎么能够过于苛责? “坚持下去已经没有意义,诸军依次后撤,我会留下来殿后。” 内藤昌丰的吐字十分平静。 传令兵感到错愕但不敢有任何质疑,也不敢有丝毫耽误。 然而,身边一员高大威猛,貌如金刚的持枪武士却立即上前一步,大声道:“等等,我有异议!” 闻言内藤昌丰不觉讶然,愣了片刻才问道:“源太郎你有什么话想说?” 被称作“源太郎”的武士严肃地说:“以您的身份,怎么可以担任危险的殿后之职?请教给我真田信纲代劳!” 内藤昌丰立刻摇头轻笑:“这是什么话?身为武者,地位越高,名望越大,越应该承担责任才对。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是……” “不对!”真田信纲高声打断,然后在一圈将士的错愕眼神中,毫无顾忌地说出出直言不讳的话:“这并不是地位、身份、名望、家门的问题,而是非您不可的问题!现在武田家的情况是什么样,难道我们外样就看不出来吗?能让家臣们团结一致,放弃争端,共同协力的,除了您内藤修理大人之外,还有谁呢?” 内藤昌丰,官途名修理亮,乃武田家的私相授予,并非官方承认。 但此刻说出来,仍是威风凛凛。 内藤昌丰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多种情绪聚集在一起,心神微震。 不知是多少年来,第一次不是体恤别人,而是被人体恤的感受。 真田信纲的语气和神情无比坚定,完全没有半点犹豫。 第一百零七章 他日之范 平手汎秀在三河、远江边境之处的海岸边上,渡过了跨年。 不能返乡原本是令将士不满的,但胜利的喜庆足以冲淡一切怨言。 胜利就意味着更显的功名,更多的知行,更高的权力,更大的宅邸,更棒的衣食,更美的侧室……意味着一切的一切。 能有锦绣前程作为补偿的话,别说是东海道,就算让人到北海道过年,大概也是乐此不疲的。 十二月二十四日,天龙川合战,平手·德川联军约二万四千,对阵武田军约一万五千,以前者的取胜告终。 二俣城再次易主,甲信兵将仓皇逃回。 加上前面白鹰城和长筱城的克复,武田家在美浓、三河、远江的势力堪称是连根拔起,只剩下几个微不足道的小钉子了。 一系列的作战当中,自马场信房、山县昌景以下,超过三十名武田家的足轻大将或有力国人战殁,伤亡数千,溃散过万。武田胜赖折返至踯躅崎馆时,身边可用之人已经不足千数。 如此规模精锐将士的损失,足以让战争潜力下降不止一个档次。 那些溃散的农兵,按道理讲的话,大部分应该也能逃逸回到家乡,不至于全军覆没。但是失去了组织结构以后,想要恢复总是需要费很大工夫的,特别是在武士阶层遭到严重打击的情况下。 德川家的情况同样惨淡,阵亡比例甚至可能说不定比武田更高。织田家的人员损失要少一些不过其他方面的耗费也是很大的。 不过,对他们来讲,“胜利”本身就是最大的收获无疑。至少解决了以前选在脖子上晃来晃去的剑刃,居城不在处于敌方的直接威胁范围之内了。 至于日后,能否彻底掌控住收复的地盘,乃至进一步对甲信发起反攻,则是各凭本事的。 然后平手汎秀这边,从伤亡士兵的绝对数量来讲,那倒不少,亦有数千之多。 所幸在于本钱足够多,分摊来算便不足一提了。 亲卫、旗本总计超过万人的编制,折了约六百人。大和、河内、纪伊的征召兵,各有三百至八百不等的损失。其余诸从属势力的军势,少则百余,多则二三百而已。 对于偌大的近畿地区而言,远远不够伤筋动骨的。 战略的第一要务,不是任何奇策与勇力,而是国力。 当然文吏、谋臣和武将们的表现依然值得嘉奖。 其中的一些“嘉奖”甚至被好事者认为达到了影响未来天下格局的程度。 比如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石田三成,他对于补给的调配令人惊叹,原本伊奈忠次、长束正家等人算出来要花费二十一万贯的项目,最终由于效率的提高,实际只用了十九万六千贯,节省的比例不大,不过足以令老奉行们面目羞愧又无话可说。 还有总大将身边大红人前田玄以,这个相貌滑稽可笑的中年和尚实际上是取下白鹰城、长筱城的幕后最大功臣,成为亲信的速度如同一步登天。学识渊博,循循善诱,人情练达,洞彻人心,加上一种莫名的取信感,是无可取代的外交僧。 两位新星如此闪耀,以至于连二代目的手笔都没有引起太大关注了。平手义光正式指挥山城、南近江的数千军势参与了作战。一批少年近侍奉命集体元服,得到提拔任命。 按职位高低依次是井伊秀直、岩成秀通、加藤嘉明、赤尾清长、平野长泰、户田尊次、加藤清正。 总大将和二代目都关注了这份名单,里面大部分人是二者都认可的,也有少数不是,这是个未公开的私密过程。 预计之中,平手家内部直属领地和军队的权力,将会在未来若干年内逐步开始交接。 而中纳言中将大人,则要关注于与其他武家的沟通。 …… 尽管并不是完全出于自身努力,织田信忠终究是收回了全部的失地。 并且以强硬态度,命令长期以来对岐阜城阳奉阴违,与甲斐方面暗通款曲的远山氏搬迁到尾张,以菅屋长赖、前田利家为东美浓二郡代官,进行检地,纳入直辖。 在大雪封山之前,他一度通过苗木城侵入信浓,让家臣们大肆烧杀劫掠,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此时,再令织田信忠屈身对平手汎秀施礼,口头上宣布效忠——而不仅仅是效忠幕府——这个过程就没那么令尾美两国的人愤怒了。 “主从易位”之事,毕竟还是过于敏感。 或者,可能依然有很多人愤怒,却不敢,不方便说出来,也就够了。 德川家康也恢复了三河全境和远江大部的统治。遵循平手中纳言中将的“宽仁之意”,未对奥平、管沼、天野等一众墙头草做出任何强制措施,只要求他们递交人质,宣誓效忠即可。 然而东部的高天神城依然处于沦陷状态。 奉命留守的是一直没有真正受到信任的今川旧将冈部元信,以寡敌众,孤立无援,但没有任何怨言,立即开始整军备战,迅速构筑起坚实的防线。 平手汎秀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一小股“残敌”。 德川家康倒是没忘,亲自带了五千人前去,但见到守军严阵以待,威风凛凛,不敢轻忽。又念及自军已相当疲惫,于是没有发起强攻,而是马上派人联系正在相模国中旅居的今川氏真,企图用外交方案解决问题。 正好,他自己分量稍轻,不足让北条氏政郑重对待,势必要向平手求助。 汎秀对此自然是非常乐见的,派了本多正信和前田玄以这一老一新去小田原城,以凸显重视。 同时送去了与“关东管领”之职位相称的礼仪用品。 由于冈部元信这跟硬钉子的存在,联军一时间难以平定远江东境,更无法乘胜取骏河了。只能让水军沿海岸线前去袭扰一番,算是维持交战状态。 陆上的战事,随着新年的到来,就渐渐平息了。 这个时候,平手汎秀保持了言出必行的作风,确实把所有取得的地盘,交给了名义上的合法领主,德川家康与织田信忠二人,丝毫没有展示出半点插手的意思。 有一些想法比较多的国人豪族企图攀关系表忠诚,建立“越级”的通话渠道,却被果断拒绝,严厉批评了。 这展示了与其他大名盯着土地和财富不放的本质区别。 无知百姓们只知谁赢谁输,不懂背后的势力范围变换。读过一点书的人,会说“平手中纳言中将大人雅量高洁,不同凡俗”。读过更多书的才能明白,是“所求者实大,远甚于一城一地”了。 自己出钱出力,完了不要回报,只是为了“恢复秩序”,为了“天下静谧”。 如此的行止担当,方可承载天下之重。 那么问题来了,“天下之重”究竟可以带来什么好处呢? 这个问题真的是很难说,甚至一向早慧的平手义光都不太能完全想明白,尝试向父亲请教求助。 听到这个问题,中纳言中将大人微微一笑,出示了两封秘密信件。 一者来自织田转送,署名是信浓木曾氏。 一者来自德川转送,署名是甲斐穴山氏。 皆是言辞谦卑,态度暧昧。 而且隐隐约约之下,似乎讲的并非“卖主求荣”之类勾当,而是整个势力都要“弃暗投明”的意思。 平手义光见之恍然:“看来,征伐武田之战,将以始料未及的方式结束。” 平手汎秀则意味深长道:“如何结束征伐武田之战,此事关系紧要,因为这是首次。必须先有首次,后面的人,才能有对照的依据。” 对“首次”这个词,义光一时难以理解。 汎秀详细解释道: 织田可以得到宽待,因为旧谊太过复杂深厚,独此一份。 三好是失去了中枢才被分化吸收。 德川、长宗我部一贯深明大义,自然不同。 松永、北畠终不服王化,而失其国,武田似又无此斗志。 畠山、京极更不必提。 荒木、三云又是另一种态势了。 现在眼前的“武田问题”,比上面所有,都要复杂得多。 宽严缓急的尺度,很可能成为“他日之范”。 第一百零八章 北条的大胆提议 无论如何,和平总是来之不易的。 平手家已经在思索战后的处理方案,但武田家其实离正式降伏还有一段距离。 信浓木曾、甲斐穴山两家尽管是亲族的身份,独立性都比较强,相应的中枢发言力就有限,能不能真的代表主家嘛……这是相当微妙的话题。 按道理如果不是被默许,他们没可能这么大胆直白,可是道理只是道理,没有真凭实据不行。事情一旦有变,人家大可不认账。 武田胜赖的威望和经济、军事都受到惨痛打击,预计半年之内可能都没有办法重新组织一万以上的部队出来野战了。 然而甲斐框架还在,总大将仍然存活,龟缩防御总还能坚持一段时间。 近江六角义治、越前朝仓义景都能挺那么几年,武田胜赖的手段本事怎么说比那两家伙强出一截,本钱也并不比他们少。 总而言之目前只是“松了口”的阶段,指望马上解决问题是不可能的。 军政攻势依然要继续。 以八艘南蛮大帆船为首,平手的海上力量集结了织田、德川的旗下水贼众,对骏河展开持续施压,历十战,击沉大小船只七十余艘,毙敌俘敌一千二百以上。 武田从今川那里继承得来的水军,可算是销毁殆尽。 此过程中,南纪伊国人,熊野水军继承者堀内氏善,由于战场上消极行动,同时爆出领内暗中篡改田界和账目的恶行,遭到严厉的贬斥。其领地被大大缩减,由三万石左右降低到一万五千石。空出来的部分,以及海贼众的指挥权限,都被授予了表现活跃功勋卓著志摩水军首领九鬼嘉隆。 尽管后者理论上,还跟织田家有着一定的君臣情面。 由于信长只看重实际权力,轻视法度名分,他与从属势力之间始终也没构建出简单易懂一目了然的关系,不知该说是“所幸”还是“可惜”了。 九鬼嘉隆很坦然地从平手汎秀手里接过了“志摩所领安堵如原,另嘉以牟娄郡北部四十六村二十八浦”的文书,完成了不动声色的转仕。 同时,他又很聪明地让庶子继续留在尾张为织田信忠效力,并且主动将侄女收为螟蛉嫁给了利益受损的堀内氏善,提前避免了潜在的危机。 专项技能过硬,行事又如此老辣,九鬼嘉隆似乎也有成为“新星”的趋势。 这不禁让人感慨,世上千万人里面,有才具的能者可真是不少,往往缺乏的只是表现的机会,以至于淹没于凡俗中。 不过德川水军就没这个待遇了。 因为他们的序列,基本上是以尾张佐冶家为班底建立的,具体成事时间要追溯到桶狭间合战时期。 船大将千贺重亲,其实是改姓来的。 而平手汎秀跟佐冶家有着非常奇妙的恩怨,见了面很难不尴尬。 或许千贺重亲也有着不逊于九鬼嘉隆的潜力,但短期之内是注定无法兑现了。 陆路上,一月末,大雪融化之后,织田信忠再次奉命东进,自岩村城出阵,来到南信浓的饭田城、高远城附近放火烧讨,武田信廉闭门不敢轻易应战,当地国人众木曾、保科、依田等尽皆望风回避。 这么做的理由,显然不是在于夺城。 真要想取下武田家经营已久的城池,那还是很难的,织田信忠一时半会没有足够的兵力和财力支撑。 真正的目的是攻心。 封建时代的规矩,就是家臣们提供效忠服务,换取主君对土地的保护与承认。倘若武田胜赖无力维持信浓的安宁,坐视织田信忠烧毁田地庄稼,掠夺男女人口,那么土豪地侍们就有足够的理由去改换门庭了。 现在正好甲斐的情况不适合出兵,不是天赐良机吗? 十多年前,织田信长就是用如此手段策反了一批又一批美浓国人的,时隔多年他的儿子也可以说是终于学到了一些本事。 区别在于,当年信长有充分的自主权力,把美浓收为己有。 而现在,信浓就算易主,到底归谁还不好说,没有平手家的认可一切都是空谈。 不过织田信忠仍然是满怀斗志和热情地投入了工作。 只要做出足够的贡献,日后就算得不到信浓的土地,肯定也有别的什么东西来做补偿的——平手中纳言中将大人,继承了信长对有功之臣不吝褒奖的特点,对此事实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反驳。 远江方面,德川家康对高天神城的冈部元信没有办法,索性留下兵力监视,带人绕后攻下了小山城、川根城、下犬城一带,逐一清扫东海道上残留的钉子,对富饶的骏河虎视眈眈。 平手汎秀在天气渐渐好转之后,命令部队给予了一定的支援,不过只是点到为止,主要重心放在了政治外交上面。 一系列斡旋之后,高天神城守将冈部元信收到了旧主今川氏真的信物,但并不为之所动,回复说:“如今旧主飘零无依,颠沛列国,并无自行处事的立场,所以鄙人暂时只会忠于武田氏。除非今川复兴,才另当别论。” 接着,本多正信、前田玄以二人,受命前往小田原城,历二十日归来,还多了一个回访使者,乃是板部冈江雪斋。 北条氏政彻底得到了“关东管领”的所有待遇之后心花怒发,同意把今川氏真这张牌给“转让”过去。 然后附带了一个极富想象力的提议—— “中纳言大人对纪伊畠山、近江京极、若狭武田的厚待令人感动,维持名门的合法地位对天下安宁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既然如此,今川氏亦是足利近支,武门显族,可否考虑恢复骏河一国的守护之职呢?正好,以此为条件与武田议和。” 这个提议真的是非常,非常有意思。 首先是有利于北条家自身的地缘战略,其次平手汎秀也不会反对只会乐见,然后德川的进路也会被堵死。 吃亏的当然是武田家,但是名义上交还给今川,实际总还能留有一定影响力,比被德川获取总要强多了。 北条家则可以充好人——你看你现在输得这么惨,眼看就要吃药丸了,作为世代盟友,我费这么老大劲帮你谈好了求和条件,只需要献出区区一个骏河,甲信根基未动,感激的话就不用说了赶紧签字同意吧! 要是武田胜赖拒绝呢? 那正好,北条家可以把救援盟友的义务推托掉了——特意为你争取的条件你不识好歹不肯同意,那就是自取灭亡,谁也救不了。 与最顶尖的天下枭雄想必,北条氏政的眼光显然不够长远宏大,但在细节问题上仍然是足够聪明的。 板部冈江雪斋说出此事,平手汎秀不置可否,唤来德川家康一道商议。 德川家康听了,立即表态:“中纳言中将大人但有所命,鄙人绝不敢质疑。不过,今川治部比起执掌一方权限,恐怕更适合成为诗人、剑客。若是让他复位,骏河恐怕难以获得真正的平静,届时如果出现意外情况,鄙人就不知是否应该插手了。” 这话说得相当直截了当,在不触犯义理的前提下,公开承认了自己的欲望而没有刻意讳言,符合一个东国的“乡下武士,田舍大名”的形象。 所谓“今川治部”这称号,自义元死后,就自然传递给了他儿子氏真。说他“更适合成为诗人、剑客”确实非常合理。 平手汎秀笑曰:“您未免过于拘泥于往日的印象了,说不定今川治部如今已然脱胎换骨了呢?再者,就算他不善于军政之事,还可以找人辅佐嘛!” 板部冈江雪斋连忙说:“正是,只要有得力的守护代官,照样能够保证骏河一国的平安。” 德川家康皱眉道:“那么看来,重点的问题在于代官的人选吗?” 平手汎秀忽然出声:“现在这个时代,不是一两个代官就能帮助大名管理好领国了,如果此事顺利,我们应该物色一个完整的奉行组才对。” 话音落地,德川家康若有所思,半懂不懂。 而板部冈江雪斋颇为茫然,一时没有理解其中区别。 第一百零九章 未足立决 甲斐的踯躅崎馆,侍卫与仆从们,已经习惯了四周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一万六千大军溃散,数十重臣阵亡,美浓、三河、远江的领地尽数失守,骏河滩外的船只被击沉了七成,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输得惨到不能再惨了。 以至于吃枣药丸的字眼,都在瓦栏酒肆之间流传开来。 “我们要不要早做准备”“你家有什么门路没有”“跑到乡间隐居和迁往外地避难哪一个更靠谱”之类的话题成为热门。 平手家那边普遍认为,武田氏素来以勇毅之风闻名,就算遭遇困境也不会轻易屈服,肯定要继续坚持奋斗一番的。 这与现实其实有点偏差。 踯躅崎馆之中,已经开始半公开议论“和与”之事了。 只不过,对这个词的理解可能两边有所不同。 …… 初春,风和日丽,但没有任何喜气,家臣们很自觉地穿上了素净严整的衣服,回避了大部分的庆贺和娱乐活动,只保留必不可少的宗教性祭祀典礼。 武田胜赖也是如此。 他把众人召集起来开会,是因为虎哉宗乙受到平手汎秀的委托,找到正在甲斐挂单的师傅快川绍喜,传达了最新的外交意愿—— 倘若今川氏真可以恢复骏河守护的地位,并且美浓、三河、远江不再受到反复侵略,那么就可以达成议和。武田家对甲斐与信浓的占有权将获得充分认可,飞驒、上野乃至越后的地盘也默许扩张,自凭本事。 一言喻之,并不是太过于苛刻的条件。 甲斐人预想中最担心出现的是,要求他们年仅九岁的二代目去近畿当人质,那会颜面扫地,而且在以后的形势中受到空前的钳制。 仅仅献出土地反倒不算什么。 至少,值得讨论一番。 深究一下,武田胜赖既然认为这个提议“值得讨论一番”,潜台词就是倾向于接受的。虽然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连续多次在军政谋略各方面都讨不到便宜之后,他对平手汎秀已经产生了畏惧之心,已经不太觉得自己有希望赢了。 不过,信玄给武田家留下了一个重视家臣意见的体制,亲族一门自不用说,甲斐的谱代宿将也都能对内政外交大胆发言,包括各地外样先方众也有机会通过联姻或担任近习众来获取话语权,甚至是连山本晴幸、大熊朝秀、多田满赖这种外来人口也有一定程度的上升渠道。 让尽量多的人分享到决策权与知情权,让他们觉得被当成了“自己人”,就能在知行待遇有限的情况下,大大加强下属的忠诚度和向心力。 但是也提高了主君的操作难度。 武田信玄可以每次都在军议上巧妙地说服众人,可以说是以合议之名,行独裁之实了。后面的人却不一定还有这种高超本事。 比如今次,是否接受平手家的议和条件之事,就又一次引发了家臣团的分裂。 结果,武田胜赖身边两大近臣本该属于相宜相得的亲信,在这个问题上却并不能达成统一。长坂光坚、迹部胜资都说“难以抉择”,或者说是用“难以抉择”的词汇来隐晦地表达反对。 这是相当罕见之事。 长坂光坚认为:“虽然我军遭遇战败,但是骏河一国未必到了无法固守的时候,不战而割地,有损士气军心。” 迹部胜资则说:“我等奋斗数十年才取得富饶的出海口,贸然放弃实在不甘。而且不甘的绝不止鄙人一个。” 武田亲族中人,本来多数倾向于鸽派的。但是,穴山信君、葛山信贞这两个重要的一门众领地都在骏河,如果同意今川复兴,那他们两人的地位岂不尴尬,如何安排就成了让人头疼的大问题。 仁科盛信、一条信龙等少壮分子,借这个话题大肆引申宣传,逐渐扭转了舆论风向。 除非武田胜赖能想办法补偿他的异母弟与妹夫,否则势必要面临争议。 倒是甲斐谱代家老们,一改鹰派作风,支持议和计划。 原因说起来很简单,那是由于态度强硬的山县昌景、马场信房、土屋昌次等人都纷纷战死了,留下的高坂昌信,尽管年轻较轻,却谨慎持重得多。 而内藤昌丰,更是顾全大局的典范。 他是受益于真田信纲、真田昌辉两兄弟的牺牲才得以身免的,为此真田家的继承者昌幸得到了脱离“信州先方众”序列,身份等同于甲斐谱代的待遇。 侥幸归来的内藤昌丰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又似乎得到了更多的阅历和成长。他不仅联合了高坂昌信,对议和表示支持,还提出解决内部分歧的思路。 “当今之世,需要改变对平手中纳言中将的认知。其人不仅是令人畏惧的大敌,亦可视作足以利用的外势。于内,不妨引入平手氏的代言人,来压制家臣之中的异见。日后若局势有变,亦可轻易杀之,以平民愤。” 武田胜赖闻言极为震愕,却又隐约心动。当下没有说可否,反而提问:“单纯的异见可以压制。但利益受损的重臣,又能从哪里得到补偿呢?甲斐恐怕已经无力安置更多人了。” 内藤昌丰答曰:“我们可以答应把骏河归于今川,甚至在信浓有所让步也不在乎,借此机会不妨鼓励一些人转仕平手来消除不安定因素。然后以此换取一明一暗两个承诺。” 武田胜赖疑惑不解:“何谓一明一暗两个承诺?” 内藤昌丰道:“两个承诺,明着一个,是允许我军攻打被剥夺关东管领之位的越后上杉,并且有权占有打下来的城池土地。暗中的嘛……那就是希望,平手家将来如果与北条决裂,就让我们做先锋进入上野和武藏!” 武田胜赖大惊:“要做好背弃北条的准备吗?” 内藤昌丰冷静应对:“究竟是谁先背弃了谁呢?这一年以来,您反复强调大局为重,希望上杉、北条暂且相互容忍,一致对外。那时候他们的表现是怎么样的呢?” 武田胜赖无言以对。 内藤昌丰缓了口气,咳嗽两声,又道:“如此,我们虽然失去了一部分土地,但终究能保住甲斐核心,而且拥有将来向北和向东扩张的机会,倘若局势有变,就效仿镰仓公(源赖朝)以关东之地讨天下吧!” 武田胜赖脸色变了几变,半晌之后,涩声道:“您刚才不断地说‘倘若局势有变’的话,可谁知道何时才会有变呢?如果……如果一直不变……该怎么办呢?” 内藤昌丰轻叹一声,幽幽道:“主公身为正统源氏之后,想必,也有行足利氏之事的大志吧?” 武田胜赖默然不语,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内藤昌丰忽然直起身子,收敛表情,肃然道:“等持院(足利尊氏),鹿苑院(足利义满)固然经天纬地,令人向往,但畠山真观寺殿、斯波灵源院殿,难道不也是天下豪杰吗?一色大兴寺殿,赤松法云寺殿,亦皆被认为光耀了各自的家门啊!” (以上提到的是室町幕府三管四职各家中的代表人物,不一一仔细解释了) 武田胜赖的脸庞顿时激烈抽搐起来,咬牙切齿犹豫了半天,终究只憋出一句:“此事……容我三思,未足立诀。” 内藤昌丰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只摸了摸自己枯树般的两颊和苍白坚硬的胡须,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第一百一十章 摧枯拉朽 武田胜赖的犹豫,招致的结果就是:平手汎秀做出了“谈判得不到的,就只能用刀剑得到”如此的论断。 北条氏政也自述“仁至义尽”,不再提供支援。 元龟九年(1576)三月一十二日,畿内联军重新启动,向骏河、甲斐方向进发。 首当其冲,面临着东远江最后的钉子,高天神城守将冈部元信。担任前锋的,乃是今川氏真,以及其身边仅剩的忠臣——朝比奈泰朝、海老江里胜等辈。 山科言经、沢庵宗彭、里村绍巴等一系列能在平手汎秀面前说得上话的京都公卿、僧侣、文化人在这一过程中竭力斡旋,显示出高朋满座,来往鸿儒的场面。 与此对应的是,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实权武士站出来稍作引荐的。 不禁让人有“今川氏与其说是大名,不如说是高家”的错觉。 抑或并不是错觉。 高天神城的守军见到旧主旗帜,心态大为动摇,确认是今川氏真本人之后,再无丝毫战意了。唯有冈部元信感慨说“无颜再易其主”而切腹自尽,命令他的两个儿子开城投降。 入城后,今川氏真闻知此事,哀恸道:“一切皆由我无能所致,从未因投武田之事怪责五郎兵卫(冈部元信通字)啊!”,吩咐厚葬。 接着在此稍略作休整,继续东进,二日后,踏入骏河国境内,为宇津山城所阻。 此时武田家已经有高坂昌信、穴山信君、葛山信贞等人来到前线紧急驻防。 他们暗地派人传信,说:“请求稍加宽裕一段时日,我家已无心与天兵相争,甘愿俯首称臣。” 然而平手汎秀懒得分辨其中真伪,径直回复:“至今尚未收到武田大膳本人的书信,余者的言论皆不具备效力,一律视作缓兵之策,岂能中计上当!” 双方便在宇津山城下对峙。 没多久,一直归隐山间乡林不出,拒接为武田家效力的骏河国人庵原元政、安部元真等人,带着一批残党前来“奉迎王师”,与今川氏真见面,抱头痛哭,感慨万千。 同时在武田治下受到打压,或者自认为受到打压的富士信忠、弓多昌利立即改旗易帜,倒戈相向,弃暗投明,星夜来奔。 又有冈部正冈、一宫元实等辈,说什么“既不敢与旧主刀剑相加,亦无颜如此背弃新君,只可闭户不出,两不相帮”。 只剩下朝比奈信置、濑名信辉之流,或是早早地当了内应,或是在武田治下受到很高程度的提拔重用,还保持着立场。 大约占了骏河国众的三分之一左右。 竭力动员,不管是不是老弱残兵乌合之众,也才有四五千人的样子,岂堪一战? 鉴于严峻的形势,高坂昌信不得不提前放弃宇津山城,趁还没有被断绝后路,撤退数十里,来到离甲斐更近的地带驻防。 平手汎秀尽管也是疲惫之师,大半年没有休息,但诸将到达前线,观察局势之后,纷纷展示出乐观情绪。 用“鬼童子庆次”的话说是:“甲斐若没有援兵来,十日即可彻底平了骏河。若有援兵更好,多花点力气一并收拾,免得日后再麻烦。” 大军依旧是以今川氏真做前驱,二万人杀向骏府城,并同时围困附近的各个支城。 加藤光泰观察到毗邻海湾的江尻城原本只是商业町市,临时建立的土木工程很不坚固,立即申请用大筒轰击,并让炮舰自水上提供火力支援。 此方案得到同意。 平手汎秀集中十六门大筒加上七艘战舰,总共超过了三十个炮口,咆哮整整一日,射出巨大的弹丸数百,将江尻城打成了一副稀巴烂。然后加藤光泰带人冲锋,破门而入,杀敌一百,俘虏二百,只花了两刻钟拿下。 次日稍晚,二代目平手义光的“少年军”发动夜袭,以声东击西之计调动敌兵,一举烧毁横山城的粮仓,迫使守方开城请降。 事到如今,武田胜赖终于不再犹豫,派人正式递交了请求议和的文书。 但是现在价码变了。 平手汎秀只同意骏府城的将士可以退城保命,回到甲斐,却不肯做出“就此罢兵,以富士山为界”的承诺。 连新条件是啥都不说清楚,而是毫不客气地说“我已经厌倦了漫长的书信传递,下一次请武田大膳亲自来谈!” 摆出的态度,好像是被对方的犹豫所惹怒,要斩尽杀绝一样。 三月下旬,幕府执权细川藤孝被唤到前线来,与朝廷的使者权大纳言西园寺实朝同行。 在骏府城之北面,贱机山的大龙寺中,今川氏真祭拜了祖先和亡父的牌位,并接受了“骏河国守护”的职役,还正式继承了“从四位下治部大辅”的官位。 这两项任命其实在足利义辉时代已经得到大致确认了的,现在只能说是进一步的板上钉钉,但有时候这个板上钉钉的意义十分重大。 当然京都来者特意跑到东海道肯定不至于此目的。 今川家的事情只是附带,主要是来找正主。 朝廷认为,对武田家的连连取胜,证明了平手汎秀确有匡扶天下的实力和野心,值得早日沟通一下,确定真正的志向所在,免得日后尴尬。 今川氏真目睹了细川藤孝和西园寺实朝的态度,决意放下了对德川和平手和往日仇恨,主动提了一个建议:“听闻中纳言中将大人,与远江井伊氏的遗女育有一子,唤作‘梅若丸’。井伊氏与我今川颇有渊源,今犬女恰好年岁正宜,愿与那位‘梅若丸’公子定下秦晋之盟,成通家之好。吾虽有二子,皆不成器,日后嗣位如何传递,恐怕还需要您的照拂。” 如此举动,说明他这么些年没有白颠沛流离,脑子还是长了一点。 这么一招,确实是保住今川氏家名和家业的最佳手段了。 为了对这个“识时务,知进退”的做法表示鼓励,平手汎秀暂时放弃了派遣奉行团入驻,将骏河守护架空的想法。 前前后后这么一折腾,搁置了前线的事。武田胜赖苟延残喘了一会儿,还是不愿意真的亲自过来求和,但也不敢轻易拒绝。 见此平手义光渐渐不耐烦了,私下说“如此首鼠两端,瞻前顾后,武田家恐怕是要被父上好好对付一番了!” 而前田玄以却对他说:“少主稍安勿躁。或许长远来看,正因为如此首鼠两端,瞻前顾后,武田家才能得以存续。只不过当前肯定是要多割些肉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京都又生变 随着平手汎秀的东进,带走了大部分的关注度,京都的二条御所,渐渐变得安静起来。 特别是细川藤孝离开之后。 大家都知道,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昭身体欠安,精神失常,无力处理政事,去拜访他老人家也毫无用处。而继承人又只是个两三岁的幼儿,暂时看来,并不值得提前下功夫结识。 至于什么大馆晴忠、上野清延等幕臣,说得不客气一点,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影响力小,做人谨慎,不足以成为任何人的威胁,完全没法指望他们做点需要背负责任的事情。 不管有什么需要,直接去找足利将军是没用的,必须经过平手中纳言中将的“转达”才可以生效。 这已经成为不得已的共识。 幕府的机构,已经被足利义昭自己失误造成的变故,加上“本能寺三杰”掀起的叛乱所摧毁至几乎殆尽了,平手汎秀甚至不需要像信长那样搞个《殿中御掟》之类的东西来,就能理所当然地接过话语权,一切如同顺水推舟,瓜熟蒂落般。 日渐如此,慢慢二条御所的办公职能开始荒废了。 吃饱了夜草的马儿不一定就跑得最快,但不吃草的马肯定是跑不动的。现在还能在京都上班的,无不是打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态,一直闲着没事干,半点不觉得空虚,都挺享受安宁时光的。 人各有志,混吃等死妨碍不着别人,也是很好的。 细川藤孝好歹是个讲究人,他离开了之后,御所的防卫一度松懈到跟菜市场差不多的程度,若不是还有一支理论上隶属于平手义光的五百人队伍在京都执行治安任务,多少能起到一点作用,怕不是小蟊贼都能溜进去偷些东西出来卖钱,或者行刺一把。 不过,现在的征夷大将军好像没什么行刺的价值…… 指挥着这五百人的,是尾张人铃木秀元。 他是个智术平庸武艺稀疏的武士,唯有四代效忠这一点值得一提,虽然一向甚少立下斩将夺旗之功,却也因阴差阳错的关系屡受提拔,几经沉浮混到了知行千石,官至备大将的位置。 作为一个农兵的曾孙,枪足轻的孙子,披甲足轻的儿子,铃木秀元可谓已经到了光宗耀祖,衣锦还乡的程度。 感念着平手家的大恩大德,他始终还是保有了最低程度的工作热情,不至于懒散到旷工,至少每日的惯例巡逻,是始终不辍的。 …… 四月初一这天,铃木秀元依然是在巳时二刻左右,到了二条大街,抬头看了一眼御所大门旁边两个瞌睡连天还略有酒气传来的门卫,皱着眉暗自骂了一阵,正想赶紧快速通过,回去吃午饭——这种一日三餐的风气,可是平手中纳言中将大人亲自带起来的——忽然听到墙内似乎有什么响动。 他不禁起了好奇心,走几步靠近,拍了拍那个相对清醒一点的门卫,指了指门的方向,说:“里面有谁在吗?是有人来拜访公方大人了吗?” 那门卫浑浑噩噩,愣了半天才意识到面前是谁,打了个呵欠,没精打采道:“说是旅居京都的北畠、六角二位,受邀来与公方大人叙旧的。” 铃木秀元顿时生出警惕:“受邀?什么受邀?公方大人不是身体欠安吗?” 门卫一脸满不在乎:“好像是吧,这种事您找我没什么用啊,您去问问大熊、上野他们几位大人。” 闻言铃木秀元哭笑不得,不知道该气愤还是担心。 有的士兵可能不清楚,但中级以上的武士肯定都知道,北畠、六角这些人与其说是“旅居”,不如说是“幽禁”在京都才对。 怎么能随意自行移动呢? 于是铃木秀元吃午饭的心都没有了,命令两队士兵守住御所门口不让人出入,自己赶紧跑到圆德寺、梅心寺,找到负责“保护”北畠具教、六角义贤的同僚,询问此事。 一问发现不好,果然这两人到御所去会见足利义昭了。 铃木秀元大急:“诸位怎么能这么疏忽呢?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办?” 一个同僚却只答:“我等得到的命令,是不可轻易令北畠中纳言父子两人擅自离开京都,但前往御所拜访公方大人,并没有离开京都的范围啊,同时也派了人跟随,所以不必太挂念了。” 另一个人猛地点头表示同意。 听得铃木秀元都有点迷糊不清了。 难道同僚们说的才是正理,自己这是多虑了吗?想来总觉得不对,但又说不出来,到底不对在哪里,确实无法很有底气地去提出质疑。 辗转几番,还是放心不了,又往御所的方向赶去。 这么稍一耽误,过了午时才回来。 一看情况,傻眼了。 留在门口的两队士兵,大约二十三四人,尽数倒在血泊当中! 有的是被刀剑所伤,有的是身中了箭矢。 由于是来巡逻的,所以都没有穿着完整的甲胄,只戴了少量护具,但毕竟手上有刀有枪,怎么就如此轻易被击倒了呢? 幕府的门卫则是都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是逃了,还是他们就是凶手? 应该不至于吧,那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推开门闯进御所,只见如平常一样安宁静谧,罕有人迹,看不出发生了什么。 走到更里面才找到一个侍女,逮住就问:“发生了何事?公方大人何在?” 那个满脸无知的女子被凶神恶煞的景象吓得瑟瑟发抖,颤声道:“什么……什么事?公方,公方不是……不是在后院休息吗?” 铃木秀元有审问的经验,看出这人确实不知道实情,没有为难,命令调来军队,不顾礼节,围住御所,严厉搜索。一番粗略分辨,只见御所大部分说得出名字的人都能见到,唯有足利义昭没了踪影。 连足利义昭那个三岁的儿子都还在! 真是奇了怪了! 此时只能继续出门,有人眼尖,看出一个腰腹被砍中的士兵并未身亡,只是晕眩,连忙上前急救唤醒。 从那人口中得知,是持刀武士数人,持弓武士数人,与足利义昭一道冲出来,那些武士极其厉害,瞬间团灭了两队卫兵,扬长而去。 铃木秀元一听就明白:北畠具教是学了冢原卜传剑术精髓的一流高手,六角义贤、义治父子则都是顶尖的弓箭达人,确实不是普通士兵能抵挡的。 这该如何是好呢? 只得派人四处寻找蛛丝马迹,看看有什么方向,尽量尝试追击了! 尽管不是铃木秀元的直接责任,但他内心早已觉得与平手家利益与同,休戚相关,却是感到非常的痛苦难受了。 很明显,足利义昭什么“身体欠安,精神失常”属于是装出来的,他与北畠具教、六角义贤早暗中联系好了,要一道逃脱出去! 估计瞧准了今天的机会,想办法聚到一起。按道理做这事应该趁晚上,大概是正在准备,被偶然撞破,方才提前行动。 幸好这偶然撞破了,还有一线挽回机会! 铃木秀元现在作为平手家中留守京都的最高职务人员,决定亲自调查追击,命令属下去东海道前线通报此事。 而理应负责监视北畠、六角的两位低级同僚,被他怒骂一顿,命令关押起来,等候主君回来处置。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大罪臣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 第一百一十二章 落跑公方 暮春四月,艳阳千里。草长莺飞,鸟语花香。 足利义昭精神失常是装出来的,身体欠安却属实。缠绵病榻久了,如此疾行奔驰,没多久四肢就酸痛不已,胸口亦透不过气来。 但心情却是极为开阔松弛,甚至忍不住要诵出“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词句来。 左右见他不适,劝说“是否用些‘药物’支持一下。” 足利义昭断然拒绝了。 这么长时间下来,他早已知道这“福寿膏”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先前故作贪恋沉迷,只为麻痹大贼而已,如今既然有机会遁走,自然应该励精图治,自强不息,岂能受制于外物呢? 曾经听南蛮海商说,摆脱这玩意儿需要极强的意志力,一百个人里面,九十九个是做不到的。 但足利义昭的理解却是——一百个里面,九十九个做不到,说明剩下那一个,是做得到的! 既然世上总有人做得到,凭什么我做不到? 堂堂征夷大将军,就不能是那百分之一的吗? 一念至此,充满了斗志。 北畠具教、具房父子,以及六角义贤、义治父子,被将军大人的情绪所感染,同样是精神抖擞,战意昂然。 尽管还没有真的脱离险境,只是离开了那个名为京都,实则监牢的地方,便足以让人振奋不已了。 当年六角面对织田,北畠面对平手,都是选择了“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路线。 然而“赖活”了一段时间,又受不了胸口熊熊燃烧的武者之魂,难以接受无权无势,被人圈养的日子,宁愿尝试“好死”一把算了。 正巧这时,足利义昭探过来极其隐秘的橄榄枝,瞬间一拍即合。 不知花费了多少时间,寻找合适的机会,遴选仅剩的忠仆,终于趁着平手汎秀那国贼和细川藤孝那墙头草有所疏忽,一举起事。 虽然被那叫什么“铃木秀元”的狗腿子搅得被迫提前发作,但依然顺利。 北畠具教勤习剑术,是天下有数的高手,学到了冢原卜传的“一之太刀”,他儿子具房笨拙懒惰不得传承,却也占一个身大力强的优点。六角父子则是弓术“日置流”与马术“大坪流”的正统继业者,皆有百步穿杨,弹无虚发之能。 还有伊势鸟屋尾满荣这等精明强干的武士,与甲贺青木家、黑川家的忍者愿意帮忙。 总而言之,是足有自保之力。 一路之上,时常遇到普通行人,并未刻意避讳,也实在避讳不了。从京都出来的纵横几条街是四通八达,没有任何不为人知的偏鄙密道,你又不会飞天遁地,如何瞒得住人? 数十个手持刀剑弓矢的人一起行走,怎么看,都不是善类。一般人就算认不出实情,恐怕也会当作是一伙无法无天的盗贼去报案。 然而关窍就在于,平手汎秀此人爱惜羽毛,十分虚伪,不肯像信长那样明目张胆地接手御所防务,控制人员出入,把幕府架空。 京都的町民纵然要报案,一时也想不到该找谁的。 事实上大部分人看到这支可疑的队伍,只是紧闭门户,祈求自保而已,没有谁打算去多管闲事。 住在如此敏感的区域,若没有这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精神,大概也活不到现在。 众人轻装简从,除了必要的印信文书,什么也不带,出了御所便急匆匆向洛南,跑了小半个时辰,于大慈寺中取得安排好的马匹,然后转道西走,往山阴方向而去。 路线方案是足利义昭亲自制定的。他充分分析了周边列国的局势,认为京都附近仅有丹波处于深山老林当中,乃是平手汎秀势力所不能及之处。国中赤井、波多野、内藤等家族并不具有足够的实力和眼光逐鹿天下,而是倾向于在接受旧有公仪的前提下保持独立地位,其提供庇护,拒绝平手氏涉入的可能性很高。 离开御所半个时辰之后,算是渐渐跨出了城市的范围。 虽然不像界町那样有明确的壕沟和墙垣作为标志,但京都其实也是隐约边界的。大约就是方圆五到十公里,纵横十几条街构成。室町中期由于政局动荡遭受烧失有所萎缩,这几年近畿形势平定下来又稍微扩展,怎么都还是出不了以皇宫为核心的那个圈子。 超过这个范畴,就渐渐人烟稀少,两侧只见田亩而不见屋敷,显然到了乡间。过了淀川之后,就是山**,路上只剩偶然才能遇见的行商队或旅客了。 足利义昭识得方向,告诉左右说:“如此行进二百町(约22公里),即可到达八木城,届时便可寻求内藤氏的援助,然后再召集赤井、波多野等,聚拢丹波国众为根基,接着传信列国,联合大友、毛利、上杉、武田、北条为伍,必能令平手逆贼惶然不可度日!” 于是快马加鞭,往西赶路。 孰料这番打算并不简单。 刚过西山谷,进入龟冈盆地,竟然被一群山贼拦住去路。 那相貌凶恶的独眼头目咧嘴垂涎道:“看你们衣饰马匹,定然都是有钱人了,这么乱的世道,居然有闲心到处旅游,何不施舍一点给我这穷鬼,均一均贫富可好?” 众人尽皆愕然。 鸟屋尾满荣挺身上前怒斥道:“大胆强盗!可知你面前是什么人?须是寻常得罪不起的!” 山贼头目哈哈大笑到:“当今天下,凭本事各自说话,就算是足利公方,甚至平手中纳言当面,也不妨吃我一刀!” 他这“甚至”两字,言下之意,俨然觉得“足利公方”是不如“平手中纳言”厉害的。 正好让一行人大为恼怒。 六角义贤、六角义治父子二人悄悄弯弓搭箭,忽地射出,疾如流星,两矢并中。 可惜那山贼头目十分命大,一箭扎到脸上避开了大血脉,一箭插入肩窝与心脏差之毫厘,满脸是血,却无性命之忧,大怒着呼唤喽啰们冲杀上来。 北畠具教一马当先,他儿子具房随后跟上,护住侧翼。只见一柄大太刀如游龙惊鸿般舞动飞驰,顷刻连斩三人,吓得群盗仓皇后撤。 山贼头目犹然不死心,吩咐远远用弓箭招呼,对射一阵,却又敌不过六角父子等人,终是只能逃窜了。 然而一行“贵人”们也不免大费心神,受了轻伤,被迫原地休息一阵。 尤其足利义昭小腿被箭矢所伤。 他一贯是娇生惯养惧怕刀剑的,这两年身子又被毁得厉害,当即便脸色苍白大汗淋漓起来,却不似往日脓包,而是咬牙切齿一声不吭,静待包扎好了,努力坚持起身,继续翻身上马。 再上路,时间便耽搁了不少。又过了两三个时辰之后,日薄西山天色将晚,总算目力能够看到目标所在,心知不远了。 却忽然见身后马蹄声滚滚而来,转首见烟尘大起,平手家的家纹军旗迎风招摇,百十名骑兵袭来! 当头一个平平无奇地武将,高声叫道:“大胆北畠、六角二贼,胆敢劫持公方大人出京,该当何罪!还不束手就擒!” 眼见危机,众人失措,唯征夷大将军本人从容打马归来,认出了来者,竭力提高嗓门回应:“阁下乃是平手家的忠臣铃木秀元吗?请回复贵家家主,我足利义昭今日携北畠、六角二位西行下向,并无任何人胁迫!须知天下仅有一个平手中纳言,其他人哪有那个本事?” 铃木秀元策马靠近,见了真身,不敢冲撞,慌忙下拜施礼,听出对方话中讥讽,却一时最笨想不起如何辩驳,只能无奈呼道:“岂有此理?请公方大人三思,三思啊!我们平手家是绝无……绝无……” “绝无”后面该加什么,倒不知该怎么说了。 怎么感觉,不管怎么说,都好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呢? 足利义昭也不废话,慨然道:“总而言之,若是有胆子取我首级,便请来战!若是无胆,就请回吧!” 此话一出,铃木秀元吓得大汗淋漓,伏拜在地不敢起身,更别提什么“取下征夷大将军首级”的事情了。 身后百骑,本已剑拔弩张,只待一战,然而见到将领如此,如何能轻动呢? 底层兵丁只是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并不清楚有什么政治后果,甚至连朝廷、皇室、公卿、幕府、管领这几个词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大概也是搞不清楚的。 铃木秀元以前本属此行列,但现在身为千石武士,渐渐懂了“义理”,明白若对将军动手,将会给平手家带来很不利的恶劣影响。将来主公说不定就为了给大众一个交代,把实际动手的人当作牺牲品砍头了。 四代深受大恩,由贫农至备大将,献个人头本也没什么,但万一惹下的麻烦连自己的人头都无法弥补该怎么办? 这么一犹豫,足利义昭趁机拔马便走,往八木城而去。 旋即,那个方向也出现千百人的队伍了,士兵齐声呼喊着:“丹波内藤氏,恭迎公方大人驾临!誓保公方大人周全!” 看来人家地头蛇反应虽然慢了点,毕竟不是小聋瞎。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三个建议 京都之事传至前线时,正与武田家达成暂时协议,允许高坂昌信等人退出骏府城,以交往守方士兵的性命。但双方并未有进一步的更多共识。 收到消息,平手汎秀毫无惊异情绪,也完全没有隐瞒的意思,很自然而然地公布了出去,不去理会众人的反应,从容宣布要返回京都处理此事。 当天不知道有多少人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惶恐不安战战兢兢地在本阵大帐里转悠着不敢走,是被强行赶出门的。 从军的荒木村重、三云成持、十河存保、筒井顺庆等人,都第一时间表忠心,生怕遭到怀疑。平手汎秀谈笑风生,举重若轻,一一安抚住情绪。 然而次日醒来,发现军中并未发生任何想象中的骚动。 而且德川家康和织田信忠立即派人致意,明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依然信任与支持“中纳言中将大人”,并声称处理好内务就会来到京都亲自展示立场。 紧接着,挥师西归,至长岛附近,见到了长宗我部元亲、京极高吉、武田元明遣来的家臣,也都是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自承清白,推说无辜。 河田长亲也与本多忠胜、岛清兴联名写信,说北陆状态尚好,上杉军尽管来攻,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再走到南近江的时候,朝廷的使者来了,京都宗派的僧侣来了,茶人、商屋的代表也来了,界町商人,石山一向宗、高野山根来寺,熊野三山……均强调说“希望平手中纳言大人维护天下安宁”。 总而言之,形势一片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 众家臣摩拳擦掌如临大敌了半天,忽然发现,走了个公方大人,似乎没有什么影响? 近畿的一切情况,依然都在掌握之中,敢于借机生事的,一个都没有!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要说“各方都对我们平手家心服口服,敬畏有加,不敢违背”,这肯定是鬼话,连自己都骗不过的。 诸位奉行和部将们,私下讨论商量的结果,觉得肯定是因为没有带头人,所以反对势力都暂时藏起了尾巴,假装恭顺,一旦时机不对还是要一个一个跳出来的。 就像当年三好长庆刚刚死的时候,理论上三好义继还是在家臣的辅佐支持下站稳了一段时间的脚跟。直到弑杀了足利义辉引起“公愤”,后面自己又爆出动乱,四国派,三人众派和松永派争执不休,元气在内纷中消耗殆尽,才终于被织田信长一网打尽。 现在多半也是类似的情况,所以我们提前把不安定因素找出来消灭掉——许多家臣是这么想的,但不太敢直接到主公面前发言,只能找本多正信、前田玄以这些侧近、佑笔试探套话。 可是本多、前田那是何等人精?没有得到具体命令,怎么会透露半个字? 所有人终究还是一个很懵的状态。 明明已经做好殊死的准备,要与潜在的敌人决一雌雄了,结果并没有半只鸟飞出来挑战,心里真是空荡荡不好受哇。 到了京都,铃木秀元痛哭流涕着伏跪迎接,诉说着自己的悔恨之意,但平手汎秀冷静听完整个过程,微笑着说了一句“你做的不错”,就没有继续计较了。 这时得到消息,丹波国的赤井、波多野、内藤这三家相对较强的势力,可能是看到平手家的不断扩张,产生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情绪,为了保住土皇帝的独立地位,聚集于八木城表达了对足利义昭的忠诚,并且以幕府名义发信给了列国大名寻求同盟。 当然也不能说是小事,但是…… 堂堂一个征夷大将军跑路就这点分量的吗? 上杉、武田、大友本来就都与平手家出于敌对状态了,毛利、宇喜多、浅井也不能说是什么交心的朋友,你就算说动这些大名组成巨大的包围网,好像比起现在也没多大的改变了。 况且各势力有着复杂的历史纠葛,哪有那么容易合作的? 武田胜赖尝试调解上杉和北条,一年下来都没啥成果的。 短期内你就算是有足利义昭的名分在手,号召力恐怕也是有限,未必能得到什么热烈反应。 从过于谨慎,到过于乐观,平手的家臣们可能只花了半个月时间完成心理转变。 原来,丢了征夷大将军这张牌,近畿还是没人敢反抗我们,而且四周的大名也丝毫没有积极勤王的动向。 虽然不明白具体是为什么,总之牛逼就对了! 如此前提之下,四月一十四日,平手汎秀终于率着数万大军,以正四位上,权中纳言,左近卫中将的身份,回到京都。 朝廷、宗教、商贾等等各方面的势力早已等得心焦。 前面是派使者询问,一直没有得到确切地回答。 今天可以当面开口了:“权大纳言(足利义昭)西行,足利氏离京,幕府空无一人,公仪再次虚悬,如之奈何?” 这是绝大部分人的想法。 当着各方面的要人,平手汎秀终于没有再推托,光明正大地以反问语气说出了真实的想法:“请问诸位,何谓足利氏?何谓幕府?何谓公仪?” 众人愕然不知所措,莫名其妙。 沉默稍许,无人应答。 稍待片刻平手汎秀才又稍微具体解释了一下:“权大纳言大人,他一人便等若是足利氏吗?足利氏一家,便等于是幕府吗?室町幕府,便等若是公仪吗?” 说到这有些机灵人渐渐听懂了。 但正因为听懂,才不敢应答。 于是又是一阵沉默。 平手汎秀本也没有打算听到答案,又等了一会儿,自己回答到:“其一,权大纳言一人,并不等于足利氏。虽然不知道他老人家为什么执意西去,但尚有嗣君在洛。其二,足利氏并不等于幕府。自古担任征夷大将军的,先是源氏嫡系,后又有藤原氏和皇族,传到足利,不过百五十年,若无三管四职,奉公众,御相伴众的忠心辅佐,仅仅一家一姓何以平天下?其三,幕府并不等同于公仪。是朝廷,是皇室,是诸位公卿官员,大德高僧,诸位有德之人给予了信任,才令幕府代天行公仪之事。” 这个话,说起来句句耸人听闻,仔细一想又好像挺具备道理的。 尤其是第三点,指出幕府是与京都诸多势力“共天下”,这个让大家耳朵实在不能更舒服了! 想想足利义昭那个混账东西,明明是靠织田、平手的支持,才得到维持在京都的地位。结果一站稳脚跟,立即就开始胡搞乱搞,弄什么“集权化,一元化”,把风气一下子带乱了。 哪里像平手中纳言大人这么深明事理? 在场诸人不禁都露出了深以为然的微笑。 接着,当着各位“大人物”的面,平手汎秀提出三点建议,请朝廷“参详”。 第一条,足利义昭以前这段时间对山城国的处理需要被否定,各位公家和寺社的领地应该被归还,而不该继续由幕府控制。 第二条,虽然足利义昭“执意西行”,但他身上挂着“正三位权大纳言”的官职也不好轻易剥夺,那么就很尴尬。如果能有其他人作为武家领袖,得到与之等同甚至超出的官位,才是合理的。 第三条,当年从“永禄”改成“元龟”是足利义昭全力推动的,现在他既然放弃京都出走了,那是不是可以考虑下一次改元了呢?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友邦惊诧 足利义昭的逃跑,在一个月的时间内,似乎未对近畿情况造成太大的变化。没有一个人受到他的鼓舞而起兵,反而都觉得他给大家添了麻烦。 至少表面上如此。 只有丹波这个穷山恶水与世隔绝的地方,有一些国人领主叫嚣着“勤王上洛”,明显成不了气候。 乍一看出于意料,仔细想想又在清理之中。 室町幕府所剩无几的威严,毫不客气说是足利义昭与织田信长共同毁掉的,他如今的“西向”消耗了公众的最后一点好感。 特别是平手汎秀宣布要把山城国的土地,“合法归还”给皇室、公家、寺社之后,对比就太明显了! 另外对于自己留在京都的那个三岁儿子,足利义昭一口咬定“本是低贱所生,不足继承家名,老贼指鹿为马,硬说那农女是公卿遗落,可笑至极!” 这个话硬着头皮说出来,其实让人觉得更可笑的是他自己。 一言蔽之,人望尽失。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一人。 考虑到最近两代征夷大将军的命运,真可谓殊途同归。 坚持旧有路线,以传统方式执政的足利义辉,始终无法切实掌握钱粮兵权,只能依靠腐朽的奉公众,组建不出一直足以对抗三好家的军队来。反之,试图加强集权,推进一元化,理清内部秩序的足利义昭,步子迈得太大,失去了幕臣的信任又没能成功笼络住柴田、木下、明智等新秀,最终自取其辱。 守业更比创业难,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了。 如果只是个普通的武家门第,没有那么高不可攀的出身,以足利义昭的智慧与野望,说不定会成为名列青史的奉行官或外交僧。他老哥足利义辉,则或许,将作为不逊于上泉信纲、冢原卜传的剑豪而被人铭记。 然而,世上并不存在“如果”。 既然坐到这个位置就没法后退,只能继续前进。 近畿周边的豪杰不愿对抗平手家——至少是暂时不愿对抗平手家,那怎么办?当然是要继续寻找更远一点点的潜在对象了! 东边的上杉谦信,武田胜赖,北条氏政;西边的毛利辉元,宇喜多直家,浅井长政。 乃至于九州的岛津义久,大友宗麟,龙造寺隆信;东北的伊达辉宗,安东爱季,南部晴政。 甭管离着多远,是不是鞭长莫及,反正不花钱,都写一遍信再说,死马当活马医了! 你还别说,有时候越是远离京都,表态反而越快! 因为西国和关东的大名们,是利益相关者,是“我真的有两头牛”,需要好好考虑到底站哪一边。而九州、东北的势力会觉得一时扯不上关系,空口白话喊一喊能换来任何东西都是赚到,换不回来也无所谓。 最先表态的诸侯,十分出乎意料,居然是丰后守护大友宗麟。 他这几年日子过得惨淡至极,北面有毛利、龙造寺、秋月这些旧敌,南边又有新秀岛津,加上长宗我部元亲这个非要来掺和的四国人。 本来就由于大友宗麟执着切支丹,儿子义统脑袋又比较糊涂,势力已经在衰退期间。还被围殴,实在受不了哇。 今年年初于耳川地区惨败于岛津、长宗我部联军之后,大友宗麟也是被逼到没办法,惶惶不可终日了。得知足利义昭跑路之事,忽然福至心灵,想出一个歪招来!他赶紧派了重臣一万田镇实,带厚金,走水路,四月下旬就到和泉,大礼拜望,呼平手汎秀为“上样,真正的武家领袖”,说足利义昭是“德不配位,虚假的武家领袖”。 如此企图救命。 当时家主和二代目皆不在岸和田城了,浅野长吉接待了使者,并且让犬御前出面见了一下,两天后才到京都。 见了面,一万田镇实更是无比谄媚巴结,以陪臣身份自居。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积极这么高,真让人不好意思再打骂。 于是传令给“南海守护代”长宗我部元亲,命令居中调和,结束九州战争。 这一“调和”,岛津义久不乐意了,他倒也干脆,完全不讨价还价,径直寄来一张割断的席子,附带说“终究足利大将军才是武家正统,今日不得不与平手中纳言大人刀剑相向!” 正是萨摩人的性情。 龙造寺隆信、秋月种实随即也表示类似的立场。 他们已经看到面前的大友氏成了一块肥肉,忍不住不去咬,为此可以无视千里之外的长远风险。 九州这就很有意思了,打还是原来那么打,只是名号完全逆转。 东北的情况则完全不一样。 基本上所有人都是两面派。 既不否认足利义昭的地位,也派人来交好平手汎秀,不要钱的好话一箩筐一箩筐的说。伊达和最上,安东和南部,明明正在打仗来着,但各家的使者却可以和睦相处,并不彼此攻击,也没怎么指望中枢给出名分优势。 说明他们那个地方的争霸形式,肯定独居特点。 由于对北九州大友领地的觊觎,毛利辉元犹豫了很长时间。另一方面可能是因为他两个叔叔,吉川元春与小早川隆景意见不太统一的缘故。 稍后,被播磨、东美作、但马等地国人推戴的浅井长政经过一番抉择,做出“奉迎正统将军,讨伐平手国贼”的表态。 而具有备前、西美作、因幡的宇喜多直家却在同时联络了平手汎秀致意友好,声称“如今天下战国之世,比起虚名不如重视实力。” 后世考证这可能是关西地区第一次有人用到“战国”这个词,表现出与近畿、关东在思想观念上有所差别。 据说宇喜多和浅井携手对抗毛利的联盟早就裂痕重重,如今不过是公开翻脸而已。 以上因素,让毛利辉元觉得不能接受扩展方向被堵死的局面,终于发挥了一次难得的魄力,宣布继续效忠幕府,还进一步派人去八木城,提出建议:“丹波距离国贼的巢穴太近,军势又恐不足自保,公方大人不妨到安艺小住。” 这不仅是要站队,还打算当队长了! 另一个想当队长的是越后上杉谦信,他毫无疑问是坚定反平手派系了,马上就拉出军队进攻北陆,做出上洛势态。 可惜连能登的岛清兴、越中的本多忠胜都搞不定。 “越后之龙”的真实力量和外交状况其实是比较糟糕的,名气叫得很响而已,内里远远比不上毛利家了。 态度最独特的是北条氏政,他一方面刚刚从幕府拿到“关东管领”的名号,万万不愿意搞丢了,另一方面又觉得跟平手家结下的友好关系,不应该这么轻易放弃,于是异想天开,提出“鄙人愿意为公方大人和中纳言大人的误会居中调解。” 也不知谁给的勇气,让他觉得自己有那么大脸。 板部冈江雪斋作为一个打工仔,自然无法拒绝老板的命令,没辙,硬着头皮到京都,结果根本没得到正主接见。前田玄以不咸不淡地问一句“北条家是以什么样的立场来提出调解方案呢?”就令其赧颜汗下,无法作答。 总而言之,天下群雄的反应,可以用一句“友邦惊诧”来形容。 不一定造成多大实际影响,不过非常的热闹。 而这其中,最让人惊诧的成员,必定属于甲斐武田胜赖无疑。 他居然按照一个月前的议和标准,真的亲自来到京都了! 这令平手汎秀也完全没想到,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凶犯自首 “瞧您这架势,莫非这次从京都运货回来,又赚了大钱?” “呵呵呵,不是钱的问题……你听说了吗?听说了吗?最近的大事!特别大的大事!” “如果是将军出逃的话那已经不算新闻了吧,我说您是不是反应有点慢啊,十几二十天了都……” “没错啊,公方大人确实是撂挑子走人,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哪里想不通……但是平手中纳言还在呢!” “所以我算是明白,幕府有没有其实不要紧,天下乱不乱,根本还是在于平手中纳言说了算。” “哼,过些日子,大概就不只是中纳言咯!” “这却在情理之中了。” “确实水到渠成。我估计年内就要迁权大纳言。” “眼光太浅了吧也,内大臣不在话下。” “依我看……” “喂喂!别打岔,我要说的,当然不是这事啦!我是想告诉你们,甲斐武田家的家主亲自上洛,给平手中纳言大人磕头行礼了!” “噢?咿呀!这倒还算新鲜了!来来,这杯酒您慢慢品尝。” “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先想一想啊,到底是什么时候呢?嗯,这酒水倒是不错,只是略微有点烈了一点点吧,光喝的话……” “老板加两个下酒小菜,要腌鱼!算我的!” “多谢多谢,我想起来了,武田大膳到达京都是五月初二,那时我正好碰到呢!” “五月初二啊,算起来不是有十来天了吗?我们怎么一点消息没有?” “毕竟四国岛上,唉,还是偏远啊。” “咱们投身在这鸟地方,有什么办法?下辈子记住好好选。” “诶诶,别打岔啊,让这位大哥继续,武田大膳到了京都,后面怎么样?” “后面?后面自然是平手中纳言隆重接待了。我看那武田家的甲信二国,算是能保得住啦!” “可有明文出示?” “这倒没有。只是平手中纳言似乎很友好,应该不会刻意为难。” “说是保住甲信二国。可现在连幕府都没有,谁给他确认守护之职呢?” “这您就说差了,难道非得有幕府,才能委派各地守护?” “难道不是?” “哈哈,那就不得不,转述平手中纳言大人的一席话啦!” “吹什么大牛?平手中纳言大人,那是什么贵人?他老人家说话,你小子是哪根葱,凭什么有资格旁听?” “我……我也是听人转述的,不行?” “转述?呵呵,说白了就是坊间传言,道听途说嘛……” “切——不听算了。我费口舌干什么?不如专心喝酒。” “别别别,那人是个混球杠精,你不用理会啊!我们很好奇啊,您刚才说要转述平手中纳言大人一席话呢?是什么?” “……行吧,事先说好,这番话是当着一大堆公卿、僧侣、商贾、艺匠们说的,到了京都便可以求证,却不是我胡说八道!” “呵呵,此地无银……” “他么的你这魂淡闭嘴别捣乱!大哥您继续说,继续说!” “……瞧瞧搅得大家兴致都没了。好吧好吧,说完了事,不枉你们请我喝酒的情分!当时呢,平手中纳言大人是这么说的——其一,权大纳言一人不等于足利氏,至少尚有嗣君在洛。其二,足利氏不等于幕府。自古担任征夷大将军的,除了源氏武士还有藤原氏和皇族,传到足利不过百年,若无三管四职等辅佐,一家一姓算什么?其三,幕府并不等同于公仪。是朝廷公卿还有诸位有德之人给予了信任,才令幕府代行。” “噢噢……” “嗯嗯嗯……” “你们在‘噢噢’‘嗯嗯’地干什么呢?难道听懂了?” “没有完全听懂,不过可以肯定,是真的从京都听来的消息,不是这家伙瞎编的!” “为什么这么说呢?” “废话,这种话一般人编得出来吗?听上去好像明白意思,仔细想一想又不太明白意思,再多体会一下似乎明白了更多的意思……真是高明!包含哲理!” “确实,你说得对。” “有道理啊……” “果然是平手中纳言的金玉良言吗?” 这是四国岛上,室户滩地方的一间酒馆。 附近缺乏良田和淡水灌溉,本来只有几个小渔村,可谓人烟罕至的穷乡僻壤。直到五年前平手家旗下三大御商沿着濑户内海大肆扩展,在此修建了一所港口和大量仓库,才渐渐激活了经济的发展。 如今已有数十上百户人口搬迁过来定居,有的开了车马行,有的做拉纤搬运,有的是从事土木的职人。 更有人经营酒屋宿场为来往客户提供服务的。 海边最受欢迎的一家店面,叫做“大鱼屋”,老板如同招牌所写的那样十分好客大方,广受粗汉们的欢迎。其加工海产食物的高明手法,在远近小有名气,偶尔甚至会引得外地人专门过来体验。 每天晚上,天南地北来的人们就会聚在一起,互相打听各地的事,以作为消遣取乐。 特别是京都那些跟政治相关的事。虽然跟大家都没有关系,聊起来却格外有兴致。 …… 真是的,吵什么吵! 本以为到这来住一段时间能避开所有想避开的事,没想到还是逃不掉! 木下秀长坐在包厢里听得恼火,本来亲自出去骂两句,呵令外面的无聊人士安静一点的。 以他华服剃发,佩剑及屡,身后还带着仆役保镖的作派,吓住这些没见识的布衣闲汉,应该不难。 但刚起身,目力透过隔板上方,扫了一圈,忽然心生怜悯,怒气消散。 其实那些都是辛辛苦苦讨生活的人而已。走南闯北见识稍微多一些,但手头是一样的艰难拮据。 真分辨起来,哪一个脸不是饱经风霜,哪一个衣饰不是破旧素净的呢?他们对贵人们的事情如此津津乐道,只不过是为了稍微消遣一下,缓解日常的辛劳罢了。 当年木下秀长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个行列的人。在清州的街町里帮商家做事,时常能遇上有钱有权的老爷们,听到一些八卦消息,时而不免以为自己的阶级也上升了。回家见到漏雨的茅草房子和饥肠辘辘的老母,复又清醒过来。每天在如此两种世界交替遭受精神上的折磨。 所以格外能有共情。 罢了,就让他们讨论吧! 我现在这个状态,又有什么闲心去管人家呢? 木下秀长索性给自己又灌了几瓶酒。 一醉解千愁。 他的愁当然不可能只来自外面无知群众的议论声,那充其量就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引子罢了。 曾经平手家的当红家臣,忽然跑到这种地方来看海,自然是有内在原因。 也不复杂,就是因为他同母异父的哥哥木下秀吉。 那个被信长提拔起来的亲信,一度假意为足利义昭效力,后来作为核心成员参与了“大相国寺之变”,兵败后下落不明,至今仍在潜逃的木下秀吉。 虽然平手汎秀亲口说,不会因此产生怀疑,也严厉禁止其他家臣在这方面借题发挥,依然委以重任。但木下秀长自己,过不了心里的门槛,既对主君有所愧疚,又对兄长不能不牵挂,于是精神煎熬度日如年,终究是忍不住称病告假,隐姓埋名,跑到四国岛上偏远之地来散心。 这个无理的私人要求依然得到了许可。 原本木下秀长租了个宅院,看海看了好几个月,心情稍有好转。谁料今天偶然去馆子里吃点东西,被酒客们的议论又勾起了思绪,一下子沉重起来。 不知为何听说外面说京都的事,听得心里难过,却又忍不住想听更多。 复杂的感受只有不断灌酒能缓解。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到深夜,外面酒客们渐渐散了,木下秀长也喝得差不多快倒下了,忽然一个矮小的身影出现在包间门口,迤迤然走了进来。 两个随行的家臣立即警惕起来,手按刀柄起身护卫。 然而昏暗的灯光当中,那不速之客摘掉斗笠,露出相貌。 家臣们顿时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木下秀长的醉意也瞬间消失大半:“你!你怎么……你怎么来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凶犯自首(续) “我的……大哥……”木下秀长竭尽全力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这只导致他的脸庞不断发生不规律的抽搐,阴晴喜怒的神色交相辉映,最终化成一句平凡的寒暄:“大哥你好像,并没有瘦啊。” “啊哈!”五短身材的不速之客仰首而笑,大摇大摆走到近前,擅自落座到对面的垫子上,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倒是小一郎你,怎么这么衰弱啊!真不像个武士!” “你……你!”木下秀长张口结舌半天,狠狠拍了一下桌板,才让自己冷静下来,急切道:“大哥你可知道,现在附近到处都在通缉你!谁要抓住了你,可以领到两千贯现钱,五百石知行!不敢进跑到东北、九州去避祸,你到四国来干嘛?四国可是我们……可是他们平手家的地盘!” “哈哈哈……”来者丝毫不惧,反而发出意味深长的笑声,道:“看来我木下秀吉的脑袋还算值钱嘛?既如此,这份功名,与其落在陌生人手上,倒不如送给自家兄弟,怎么样?” “开什么玩笑呢!”秀长不知为何,勃然发怒,吼道:“你看看你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啊!老跟我说武士的生涯是积少成多,勤恳认真,不要贪图捷径,结果你却一直这么不正经!搞出这么大的事来!” 说着说着,他面色早已通红,双目隐约泛着水光。 经年累月压抑的情绪,仿佛这一刻爆发出来。 “好了好了……都是我错,都是我错!小一郎你就原谅我的蠢哥哥吧!”木下秀吉讪讪笑着,尴尬地挠了一下头皮。 仿佛小时候每次调皮闯祸之后,求着弟弟帮忙一起善后一样。 接着他端正坐姿,收敛神情,严肃道:“其实我这次来找你,就是真正看清楚了天下大势,放弃冒险的想法,只做最现实的事。” “什么现实?”木下秀长满脸狐疑地想了一下,继而大惊失色:“我说大哥,你不会真的……” “是真的。”木下秀吉很坚定地点了点头,说话声音不大但以不容置疑的气势拦住了对方的话,淡定地解释道:“如今我不想再欺骗自己了,平手家的天下已经十分稳固,就算再怎么继续折腾也动摇不了,反而影响到你,得不偿失。不如以我这条没意思的性命,换你的前程算了,咱们木下家,有一个光大门楣的,就够了!” 一边讲着这样的话,他一边满不在乎地伸手去拿桌上的东西吃,还直接把酒壶往嘴里凑。 “噫!有点烈啊,不过味道挺好!配这腌鱼,绝了!” 木下秀长半晌不知该说什么,摇摇头哭笑不得,低声道:“大哥你至少拿个没用过的筷子,拿个干净杯子,直接上上手像什么样呢?好歹也是高级的武士了……” “什么高级武士?这几年躲躲藏藏,连风干的老鼠肉都算是美味。”秀吉拼命吞咽着酒食,发出模糊不清地嗓音:“以前小时候再穷,最多吃掺了沙子的杂谷罢?去年我终于领略了草根配树皮,那味道,呵呵!我还算好的,至少没到吃战友尸体那一步,柴田殿麾下那个谁,你也见过,他就……算了算了,不讲了,好不容易吃顿好的,别犯恶心了……” 秀长默然无语。 他可以从兄长的语气和神色中,看出此言非虚。 狠不下去,去指责一个吃树皮草根的人。 听了这个,秀长忍不住发问:“既然都这么艰苦了,那你……你们还没有被抓住?还怎么能坚持隐藏这么久呢?” 此话一出,秀吉伸向盘子的手忽然停住。 他用力嚼了嚼,把嘴里的东西努力吞咽下去,冷笑一声,打了个不恰时宜的饱嗝,幽幽道:“还不是因为近畿列国……嗝……列国之下的豪族地侍表面上顺服,实则……嗝……实则不知有多少心思不纯的,或者还想……嗝……还想观望一下的!包括平手家的直臣,也未必个个……嗝……个个都那么敬业呀!” 闻言秀长十分惊愕,而后脸上出现一丝庆幸之色:“竟有此事?那你……那你若是向平手中纳言讲清楚,供出一个名单来,说不定……说不定就可以……” 不料这话遭来呵斥。 “真糊涂!”秀吉用力一拍桌板,面露不屑之色:“你跟了平手中纳言这等豪杰好些年,怎么道理还是不懂?有些东西是彼此之间心知肚明,却万万不可公之于众的!唐土的史书,你看得比我早,记不得当初魏武帝打败了袁绍,怎么处理部下与之勾结的书信的?一把火烧了!休戚相关的亲信是少数,一般人,只要能保证大体上不出错就行了,非要仔细地一一分辨忠诚,那除非你已经完全平定了天下,彻底稳定下来,否则就只能起到相反的作用,把更多人推到对立面去!” 于此秀长无言以对。 秀吉叹道:“不过你搞不清其中道理,却也是好事,就不会扯上过于重大的麻烦!只要把我交上去,日后的荣华富贵,总是问题不大。” 秀长似乎不太服气,抿着嘴倔强摇头,道:“我不是卖亲求荣的无耻之辈。” 秀吉哑然失笑:“谁说你卖亲求荣了?分明是,我自知天命在于平手,不敢再加抗衡,于是前来自首,你只不过因为跟我的兄弟关系,是这次自首的介绍人罢了!是我主动来找你,又不是你派人来捉我!” “这……这……” 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嗓门,秀长又一次说不出话来。 而秀吉微笑着又饮了一口酒,看着窗外星月,慢条斯理道:“刚才说的,大致是真话。现在公方大人都逃出了京都,号召列国群雄勤王,但近畿依然没什么人敢于反抗平手家。事已至此,我们不能再自欺欺人,幻想日后还有机会了。” “可是大哥你,免不了一死啊!”秀长颤抖失声,终于说出最关键的问题。 “普天之下有谁是不死的呢?”秀吉发出从容地微笑:“我已经活了四十年了,吃过苦也享受过,顶尖的权势者和富豪都打了交道,也闹出过可以流传好几百年的大乱子,很值得了!何况我对平手中纳言还是很有用的,不会速死,也不会惨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有那么一线微弱的机会,暂时保住性命呢?” “有用?”秀长稍有疑惑。 “是很有用!”秀吉对此非常有自信,解释道:“当年的‘大相国寺之变’,事实经过究竟如何,当事人大多已经死了不能再出来说话了,我这个少数活着的亲历者,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说出来就是权威的证词!你相信我,一定可以编出一个最让平手中纳言满意的故事,而且一般人绝对听不出任何纰漏马脚的。如此一来,虽然我最终大概依然难免一死,但情分却可以留给你,留给我们木下家族!” 秀长下意识觉得有理,点了点头,瞬间又变成摇头:“不对啊,你刚才还说,交待那些墙头草国人众的名单,也没什么意义……” “谁跟你说国人众了?”秀吉故作失望地摇头:“小一郎还是没懂,区区国人众,根本不值得我动手泼脏水嘛,只有咱们落跑的公方大人,才有这个地位和重要性!” 第一百一十七章 讲真话 秀吉最终跟随着自己的弟弟来到了岸和田城,投案自首。 他的出现,令平手汎秀喜不自胜,受到的重视甚至高过了武田胜赖。 这是源于另一个时代的因素。 只有穿越客清楚地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此人最终会达成何等惊人的伟业。说是扶桑史上屈指可数,大概没有什么问题。 平手汎秀命令服部春安亲自押运,三百人护送,煞有介事地将目标带到京都。 然后亲自询问——或者说是审讯了一番。 木下秀吉到这个地步也没什么任何可以隐瞒的,大大方方一五一十。 从他嘴里,得知筒井顺庆上交的明智光秀首级确实是本人,但其侄子,被平手汎秀誉为“鬼武者左马介”的明智秀满仍然在逃,去向不知。 年纪最大的柴田胜家,不知是戒心更高还是运气更好,成功往东北方向逃亡,猜测可能隐居在关东、北陆、奥羽的某处。 而木下秀吉自己呢,既不像明智那样轻信老友,也不愿如柴田远遁离乡,就近在近畿地区潜伏下来,执着地等待天下再生变乱,豪杰重新奋起的时机。 一直等到现在,终于放弃了希望。 接着又交流了一下,当年“大相国寺之变”的真相。 说到此事,木下秀吉仍然是非常平静,淡定表示:“当初公方大人对我……对我们这些人亦可谓十分信任了,若非不得已又何必要生异心?只是,他老人家一日比一日更加专断无情,一意孤行处死了亲生侄子,接着又打算对织田弹正下毒手,甚至与朝廷公卿与高僧大德们起了严重争执。为了避免悲剧生,我们除了发动兵谏之外,再无别的办法可想。” 这个说法令平手汎秀颇为惊讶。 他盯着对方的脸端详了半天,始终分辨不出刚才的话语是真是假。 更别提,可能是半真半假,九句真里面掺合一句假。 木下秀吉表现得毫无压力,神情全然放松,一副看破世事,参透红尘的味道,简直披个袈裟持个禅杖,就能去庙里假装高僧了。 他交待出来的话,其实对现在的局面而言是非常有价值的。足利义昭的形象越是糟糕,那么平手家接手京都的理由就越是充分。 但正因为此,反而显得有点假了。 到底是实话实话,还是投其所好故意歪曲,可就难说。 平手汎秀思索了一会儿,突发奇想,提议到:“不如这样吧,木下殿,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将那段时间前前后后的变故清楚写成书面的文字,呈上来让我看看吧。” 木下秀吉闻言一笑,意味深长点头道:“鄙人完全明白。那么动笔的关键就是……” “不,你不明白。”平手汎秀抬手打断了他:“要求完全‘据实以载’或许有些过于困难了,毕竟谁也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佛,但还是应该尽量客观谨慎一些,尤其涉及指责一位征夷大将军的时候,必须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因素,适当遵循‘为尊者讳’的规矩,这样才行。” 这下子,秀吉无法再淡定了。 难道咱们平手中纳言大人,并不打算将所有的黑锅丢到合适的人身上去,反而要尽力保住“落跑公方”的颜面吗? 这是什么道理呢? 秀吉试探性地提问:“但毕竟是……毕竟是公方大人,与织田弹正二人的交锋啊。如果要避讳前者的过失,岂不是显得后者的罪责会很严重……” 平手汎秀皱眉道:“我的意思,就是要尽量中立客观,不要想着什么谁正谁邪,谁过谁失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如果让我满意的话,或许会考虑免除你的一死,换成终身的流放。” 木下秀吉愣住了。 他顿时明白了两件事情: 第一,平手中纳言的眼光和格局,似乎比想象中更要厉害,原以为投其所好的东西结果收到的反馈并不算好。 第二,自己好像并不是完全不怕死。听到有希望活命的时候,心脏依旧在猛烈地跳个不停。 于是慌忙施礼领命。 …… 为了接见木下秀吉,平手汎秀把正在做客的武田胜赖晾了两天。 后者是绝对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他在京都逗留一个月,始终就是反复用各种姿势讲同一件事情:“武田家坚决服从中纳言大人的命令,并且非常愿意在北陆、关东乃至奥羽的平定过程中尽一点微薄力量。” 翻来覆去这么讲,当然不止是要给平手汎秀本人听——否则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而是要给不同时间,不同场合的在场者,比如公卿、僧侣、艺人、商贾、以及中纳言中将大人麾下的诸位重臣们,要让他们都有这个印象。 要让人人都知道,武田家是在足利义昭落跑之后,第一个站出来,坚决站在“正义”这一边的仁人志士。 其他的什么德川、织田、荒木、筒井、京极、武田(若狭)等,要么是迫于形势才倒向平手家,要么干脆就是弱小的附属势力,不值一提。 唯有武田胜赖,承袭了父祖的威名,是天底下公认数得着的猛人,他选边站台,价值俨然不一样了。 内藤昌丰在他临行出发前,花了一个晚上筹划发言技巧,力图营造出一出“让中纳言中将不好意思不大力嘉奖的气氛”。 其实还交代了,想办法把甲斐那几位长相还不错的大小姐,给平手汎秀或者义光塞过去。 但武田胜赖还是要脸的,实在不愿意主动送自家妹妹侄女去当侧室。稍微侧面提了两句,没有得到积极回应,就不再说了。 当然这没有影响整体的交涉效果。 不管怎么说,“首善”这事容不得你不重视。 不过,见完了木下秀吉之后,平手汎秀不知道哪里不对,忽然说话直率了起来,第二日直接向武田胜赖说到:“大膳(继承其父官职)的表忠足够了,该看到的人,都已经看到,可以开始谈谈,你想要的东西了。” 武田胜赖目瞪口呆,满头大汗,伏地唯唯诺诺,期期艾艾。 也不知道是真的惶恐不安,还是装的。 平手汎秀不去管他,继续自顾自道:“堂堂源氏名门武田家,如此识时务知大体的态度,自然宜赏不宜罚。但是,令祖令尊,在甲信一带威名甚著,倘若所领安堵的话,只怕……始终都会是独立天下,京都派过去的奉行完全不足打开局面。” 说到这应该惶恐的话,武田胜赖反而不惶恐了,他微微抬起了头,展示出满脸的疑惑不解,以及一丁点微弱的自豪。 接着平手汎秀终于到了正题,抬手指着东边的方向,缓缓道:“所以我想了许久,还是决定了,就让你和今川治部(氏真)一起,去劝劝关东的北条相模(氏政),让他也亲自来京都一趟,如何呢?我想多半是不能成功的,那倒也是正好。” “不能成功正好……”武田胜赖伏在地上喃喃重复着,全身不自觉颤抖了一下子。 他下意识庆幸于听从了内藤昌丰的建议。 回过头来又羞愧于这种庆幸。 第一百一十八章 各种意义上的新时代 武田胜赖既然亲自来到了京都,还献上亲族作为人质,骏河事务上面就不再存在任何阻碍了。 葛山信贞、穴山信君等辈依然要为个人利益呐喊抵抗一阵,但显然已经无法对抗大局,只能在私底下寻求补偿了。 今川氏真名义上恢复了骏河守护的职役,回到了阔别五六年的故乡骏府城,重新见到了儿时的记忆,一时激动的老泪纵横。 可惜的是,这并非自己实力达成,而是仰人鼻息。 他回到骏府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郑重宣布了让年近七岁的女儿同平手家六岁的“梅若丸”公子定下姻亲,将家名传承下去。 而亲生的儿子会以诗文名家,高门清贵的身份存在。 这个决定,让大家都挺满意的。 今川家的最后几个忠臣,以及骏河国内多少还念及旧情的土豪地侍们,虽然不免有些伤感,但大体都觉得如此才是保全地位的最佳方式,纷纷夸奖氏真“通达明志”。 连那个被剥夺了继承权的,唤作“龙王丸”的幼子,听到消息都是如释重负的表情,一点恼怒失望都不存在。 大概是跟随父亲颠沛多年期间,对武家的生活已经渐渐产生抗拒和畏惧,反而寄托情怀于远离权势的诗文歌曲当中了。 唯一最难受的可能只有今川氏真本人了。 毕竟他的父亲是因为平手汎秀的诈降计策而战死,后面又遭受了德川家康的反叛才会恶化到不可收拾。现在要向这两个人屈膝真的很难受。 一个快四十岁又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中年,不管心情如何,表现的功夫总得过得去。他索性将国政委托给了众家臣和京都派来的“与力”,自己带着亲生儿子,全意投入到文化和艺术当中。 不仅可以排遣抑郁之情,也能彻底展示恭顺姿态,一举两得。 平手汎秀安排了井伊直虎带着她的亲生儿子梅若丸同时到骏府城,作为母亲担任监督辅佐的职责是理所当然,也就等若是给骏河安排了一位“女国主”。 话说这对于今川家而言也不是第一次。前代主君义元的母亲“寿桂尼”夫人就曾经长期掌握政局,而且成果相当不错。 于是接受另一位女性领导人,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另一方面,相当于平手汎秀在远离正室夫人的视野之外,构建了一个光明正大的行宫外宅,真可谓天下男人都羡慕的事。 可惜,能有本事担当国政的女子并不多。 …… 北陆的上杉谦信对武田胜赖的臣服表示出强烈不满,痛骂他是“无胆鼠辈”,似乎全然忘却了去年发生的种种情形。 越后军花一段时间平定了东边的隐患,镇压了扬北众的野心,随即在春季进攻越中不克后,又在七月初发兵,攻打能登。水陆并进,使用了虚实结合、声东击西之策,有效分割了平手军。 结果,岛清兴虽然面临孤立无援,以寡敌众的情形,却以仅千人规模的守兵勉力支撑了一个半月之久,等到了河田长亲、本多忠胜凑出来的援兵,令入侵之敌无功而返。 这已经是上杉谦信连续三次西进未果,势头似乎开始渐渐衰弱。 另一方面,北条氏政对武田胜赖好像也很不以为然。 面对要求他也上洛朝见的邀请,迅速做出了否定的回答。 一封措辞恭谨但又显露出高度自信的函书,被送到了京都,抬头处以显眼的字迹写着“关八州之主北条相模,敬呈近畿之主平手中纳言中将”。 显然,是将双方摆在大致对等的位子上。 然后还说“由于安房、下野、常陆等地盗贼丰起,事尚未毕,一时无法抽身来京参拜朝廷,还请见谅。” 只说“参拜朝廷”而不是“觐见中纳言”,其意昭然。 见此,武田胜赖表面上怒不可遏,连连呵斥北条家“井底之蛙妄自尊大,一叶障目形如夜郎”,实际乐开了花,赶紧偷偷做好征战的准备。 不过同时指望平手家出兵的大名还有很多,能先轮到谁可不一定。 别的不提,就说九州大友宗麟,表忠心的速度和程度其实是不亚于武田的,仅仅因为路途遥远才显得没那么突出。 人家是老家都快被打爆了,急切地需求援兵,比武田胜赖惨得多。 还有一个备前的宇喜多直家,也是陷入毛利和浅井,乃至丹波、丹后国人众的围剿之中。 按说平手家与他没有什么旧交情,是否援助没有定说的。 但宇喜多家的地理位置非常的特殊,卡在整个关西地带的中枢咽喉,天然便是一颗好用的钉子,轻易放弃未免可惜。 另外,四国岛上,伊予北部的河野家,属于毛利的势力范围,一旦变为敌对状态,就会对平手家核心的濑户内海商业区造成战略压力,也是必须处理的。 …… 到处都需要用兵,京都亦十分热闹。 最后一任的幕府执权细川藤孝,带领剩下的所有足利家臣,公开转仕了平手家,这几乎可以认作是宣告室町时代的结束。 以他的地位和能力当然有资格得到优待,当即被授予一万石知行,列入重臣名册,其他的幕臣则尽数算作其陪臣。 足利义昭留下的那个三岁孩子也由他教导。 细川藤孝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彻底清查山城国的土地所有权,力求让公卿们和寺社们的合法领地完璧归赵,物还原主。 此事终于兑现,加之武田臣服带来的冲击,朝廷的工作效率突然加快了。 六月二十六,进平手汎秀,由“正四位上,权中纳言,左近卫中将”为“从三位,权大纳言”。 七月十五,敕命“兼左近卫大将”。 七月二十七,又进“正三位,权大纳言兼左近卫大将如原”。 如此便追平了落跑的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昭,成为天下列国之中,官位最高的两名武士之一,足以分庭抗议。 之所以没有破例直接升到“从二位内大臣”上面去,不是朝廷不许——事实上有不少公卿觉得可行的,而是平手汎秀自己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他更重视另一件事情,那就是—— 改元! 当今天子正亲町天皇,不惑之年才登基践祚,现在虽然已经接近花甲,身子倒还十分健朗,显然是难得的长寿之相。 但他在位二十年中,却已经用过了四个年号,全部是因为武家政权的更替造成的。特别是“弘治”与“永禄”的区分,一度是三好长庆与足利义辉争执不下的关键点,为此造成了很大的混乱。 足利义昭复位之后,就采用了“元龟”来记事,其中由于经费和凶吉等一些问题,幕府跟朝廷之间发生了持续的冲突,皇室与公卿们一直不太喜欢这个年号。 现在,恰巧咱们公方大人主动跑出了京都,威望大跌,留下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又不能理事,机会难得。 若说主动推行改元,以平手汎秀的声威可能还差了一丁点。 但顺应人心,趁势而为,却是正好。 没花多少功夫,京都就达成了“改元天正”的共识。 各种意义上的新时代,来临了。 第一章 王冠之重 元龟九年,用南蛮人的话说,即是公元一千五百七十六年,八月一日正式改元,亦称之为,天正元年。 大部分的民众,不管是基层武士,小商贩,还是町人百姓,农人匠户等等,其实都无法准确地描述出这件事情背后的政治因素,但所有人都公认,平手家这下子肯定是非常非常厉害了。 厉害到了一个大家都很难去类比的程度。 织田信长、三好长庆乃至更远一些的大内义兴、细川政元都似乎不够,再往前找的话,就不得不去提出足利义满、足利尊氏乃至源赖朝才行了。 那又似乎……不够谨慎。 总而言之,时代肯定是变了,只是一般人恐怕说不出变成了什么样子。 即便是平手氏的重臣大将,也未必敢说看懂了风向。 “正三位权大纳言兼左近卫大将”与“正四位上权中纳言兼左近卫中将”之间的区别到底是什么呢? 为什么仅仅上升了一两个台阶,就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改元更只是朝廷和皇室的事务所在,又与武家政权有何关系? 答案在每个人嘴里都是呼之欲出,昭然若揭,但同时大家好像有了上佳的默契,谁都不肯说出那个人尽皆知的语句。 即便是平手秀益那么喜欢开玩笑的人,几十年前就在吹牛皮的时候幻想过“我若成为一国之主该当如何如何”的屁事,到了现在这种关头也反常地拘谨起来。 河田长亲、岩成友通、中村一氏他们,就更别提了。 有人问,也只说,战事还没有停歇,应该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任务上,不要去好高骛远。 家臣们的骚动情绪随着九月开始的新征程而渐渐消散了——但某种程度上,也更加激化了。 因为讨伐的对象,乃是丹波国的诸豪族。 而落跑的征夷大将军,其人正好在丹波。 这次,平手汎秀并未打出什么“解救公方”“勤王护驾”之类的陈词滥调作借口,而是十分公开地宣布—— “足利中纳言弃天下于不顾,贸然抛弃御所,一心勾连匪类,置武家义理何地?今奉朝廷之命,出此义兵,意在缉捕归洛。” 言语中很有种“陛下何故谋反”的黑色幽默。 平手汎秀聚三万六千兵于京都郊外后,向西大举进发,三日即攻到八木城下。 丹波国东部各郡中,小畠、川胜、上林三方豪族纷纷投降归顺,而内藤、宇津两家为了独立地位,坚持抵抗,力战十余日,在炮火中化为灰烬。 不过足利义昭已经跑到了丹波的西部,受赤井、波多野的庇护。 平手军乘胜追击,由平手秀益、中村一氏各领一部,分别攻打八上、黑井二城,结果因道路崎岖,火器难以运达,久久未能攻破,反而遭到夜间逆袭,颇有折损,被迫退兵。 另外在丹波的侧面,丹后一色义道原本见内藤、宇津等人被灭,已经宣布降伏,看到战事有变之后,复又首鼠两端起来。 混乱局面,造成足利义昭不顾挽留,前往安艺国毛利家避难。 没有选择浅井,可能是因为旧怨。 同时,无双勇将“丹波赤鬼”赤井直正,据说染上疾病,死在阵中,也有传闻讲是流矢伤势造成。 为了挽回士气军心,加上这家伙也的确足够能打,足够有名,平手汎秀便对将士们说:“今虽未能取下西丹波半国,但致使‘赤鬼’殒命,亦可谓之得胜。他日卷土重来,就没有什么阻碍了。” 这片穷山恶水看起来一时没办法速取,然而靠京都这么近也实在令人不安。 于是做出安排,让二代目义光为帅,小西行长辅佐,领近江、山城、若狭诸兵,包括京极高吉、武田元明在内,加上东丹波新附众,以及旗本三千,在西丹波和丹后两国步步为营,耐心侵吞。 这是个难度不算太高,但需要好好磨练一番耐性的任务。 那么就是说,适合交给年轻人练手。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足利义昭去了安艺,再把重点放到丹波就显得不分轻重缓急了。 随着将军的去向,平手汎秀的目光不自觉转向了更西面。 根据一些深层次的情报和分析来看,毛利辉元与浅井长政合谋,瓜分宇喜多直家这件事情,早已有了端倪,如今只不过是用落跑公方的事情作为幌子罢了。 这是战国乱世的常见态势,地方武士们对中枢的忠诚心从来都高不到哪儿去。 备前的宇喜多直家显然是个顶级的聪明人,但他依然毫不犹豫地选择支持平手,唾弃足利,给了毛利和浅井进攻的口实。 而且就算遭到围攻之后,他写到近畿来到的求援信,语气依然是十分平和冷静的,看不出有什么惊慌失措的意思。 显然这家伙心里有底。 浅井长政失去了黑田孝高又接受了播磨国人的合议制度之后,虽然还保持较强的军力与疆域,进取的锐气却失去了大半;毛利辉元则是在军政外交各方面一直就没有过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表现,还要明里暗里受到两个叔叔的挟制。 相比起来,无论是决策能力还是执行能力,宇喜多直家都是压倒性的大优,如果没有外力干扰,将来说不定能在两家的夹缝里生长成庞然大物。 平手汎秀介入关西的理由,并不是担心盟友被打死,而是担心盟友过于坐大,这一点除了他自己恐怕谁都难以理解。 十月份,他在淡路、赞岐多线布置军队,准备与浅井、毛利进行作战,结果尚未正式进军,内心的担忧居然得到了印证。 事情是这样的…… 毛利、浅井抢在平手大军干涉前,两面夹击,取得大捷。 但接下里,浅井长政将新取得的备前东部二郡土地全部划分给谱代家臣与播磨国人,引得美作人大为不满,声称浴血奋战却没有受到公平对待,愤然带兵离去回到家乡,喊出了“浅井家处事,远不如宇喜多家公正服人”的牢骚。 同时,小早川隆景正要在备中乘胜扩张,却忽然收到了令他火速支援北九州的信件,也听到“平手氏会以高官厚禄收买两川”的谣言。君臣猜忌之下只得亲身前去解释。事后毛利辉元否认发出指令,便成了一团迷雾的悬案。 于是打了个大败仗的宇喜多直家没怎么损失,反而向平手汎秀表示“不知大纳言大人意欲先进攻毛利还是浅井,无论哪边,鄙人都愿自请为先锋”。 展现出他活力充沛,野心勃勃的姿态。 关西局势,依旧不乏令人操心之处。 而九州方面也出现了不算很严重但仍然值得头疼一下的事故。 原本,大友宗麟站出来支持平手的举动并没有改变他被一堆人围殴的局面,充其量,只是影响了长宗我部元亲作为“南海守护代”如何介入九州事务的方式方法而已。 联岛津打大友,变成联大友打岛津,算不上多大的修改,在战国时期是很常见的事情。 按道理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又得到一些援助,再撑几年不是问题。 谁能想到,急于收复失地的大友宗麟自认为得到四国援兵就可以尝试扭转局势了,居然鼓动长宗我部元亲跟他一起反击。 后者也同意了。 他们毕竟只是从属势力不是家臣,平手汎秀没法严令禁止,只能建议尽量谨慎。 可惜最后还是不够谨慎。 十月底在日向发生的一场大战当中,长宗我部元亲一万五千名四国兵,被名声尚不显的岛津家久以不到三千人牢牢拖住,寸步难进。 而大友家的三万军势,却是十足软柿子,面对岛津义久、义弘兄弟一万八千的兵力,不仅没有发挥出优势,反而被打得满地找牙,狼狈不堪,许多重臣宿将战死。 然后长宗我部元亲得到前线消息,也只能撤兵龟缩守城,不敢露头,同样免不了损兵折将。 更严重的是,事后大友宗麟、大友义统父子相互推卸责任,引发家臣团内部分裂成两派大相争执,立花道雪闻讯急匆匆从筑前赶来,才勉强控制住局面。 岛津则趁势扫荡日向国全境,几乎所有国人众都望风而降。 筑前也因为失去了立花道雪坐镇打了两场败仗,倒是债多不愁,没什么大关系。 九州反正是只能等着近畿大军救场了。 总而言之,平手汎秀面临的问题是——关西的敌人太不禁打,不能不介入,否则打着盟友旗号的势力要坐大;九州的敌人过于强大,也不能不介入,否则打着盟友旗号的势力要被吞并;丹波、丹后的敌人离京都太近,也不能不介入,否则公卿、僧侣、商贾、文人们会感到不安全。 更别说东边还有北条、上杉等着收拾呢。 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面临着多个方向用兵的局面。 满打满算,平手汎秀现在能拉出一万五千旗本常备兵,四万以上征召兵,从属势力还能提供五六万左右的军势,但依然觉得不太够用。 留了一部分防备上杉,一支偏师进攻丹波,剩下的人,投放到关西或九州任何一线依旧是决定性的力量,但同时兼顾两线还要控制住局面,是做不到的。 为何忽然如此捉襟见肘了呢? 天下列国的豪强依然是在打来打去,并不是说局势一下子恶化了很多。 变的是心态。 挟持足利义昭在手,代行幕府公仪之时,平手汎秀其实是只享受了权力,没怎么承担义务的。 反正最终战乱不休的锅可以丢到征夷大将军头上。 现在那家伙跑路了,等于是自己当家,心态就彻底不一样。见到任何违背中枢指定,擅自开战扩张的,好像都觉得是在打自己的脸了。 此时平手汎秀内心有些庆幸,没有急于接受“从二位内大臣”的官位,也没有立即索求“源氏长者”和“武家栋梁”的称号,是对的。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这个看起来只是个段子的话,果真有几分道理在里面。 第二章 打破僵局 平手汎秀摆出“天下人”的架势之后,确切感受到了这顶尊号带来的压力。 天下列国的一举一动,都必须看在眼里,所有不服王化的势力,一一安排进讨伐日程,略一思索就是极长的名单,全部写出来甚至足以凑够一两天的更新量了。 如此想来,纵然如今还不到四十,竟有些“只争朝夕”之感。 但也不仅仅只是压力。 总有些“仁人志士望风来投”的戏码令人开心一下的。 在关西大有名气的复国爱好者山中鹿之介幸盛,在得知平手与毛利的关系转为敌对之后,只身前来拜访,寻求支持。 他身后是新宫党遗孤尼子胜久,还有立原久纲、神西元通、龟井兹矩为首的一众家臣,以及但马水军奈佐日本助、隐岐国人隐岐为清等地方实力者。 十年来,这些人已经有四到五次伺机起复又被毛利家镇压下去的经验,失去了不知多少亲眷战友,依旧坚持不懈地隐藏起来等待下一次作战。单纯从成果来看他们并无什么值得一提的建树,但这种精神实在令人无法不佩服。 恰逢战国乱世之时,天下间被仇敌攻灭的大名数不胜数,如此坚韧不拔的复国义士,却是不多。 若是今川氏真有这心性,大概也不至于要向仇人屈膝称臣才能回到骏府城了。 总之,作为团队主心骨和精神支柱的山中幸盛,是当之无愧的传奇人物。 历年的事迹已经证明了他的才能,之所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并非智勇和斗志有所不足,实乃力量对比过于悬殊之由。 起初平手汎秀冲着情怀接见了此人,并没指望能起到什么关键作用。 毕竟尼子复兴军加起来就大猫小猫两三只,在山**牵制一下吉川元春已经是极限了。 然而,山中幸盛呈上来的礼物却令人惊喜。 “我们这些年,一直死死盯着毛利家的一举一动,寻找破绽。所以如今得知,三岛水军之中,村上通总素与村上武吉交恶,不甘居于其下。毛利船大将乃美宗胜之子盛胜,常与其父不睦。鄙人已与此二者略有亲交,倘若平手大纳言大人赐下名目,必能成功将两人调略策反,进而独掌濑户内海之事。” 这个提议令人心动。 关西宇喜多,九州大友的战事,对于平手汎秀来说,都是长远视角下的面子问题,而濑户内海的航行安全,却是眼前就得考虑的实际利益问题。 当即准许了山中幸盛,并且允诺:“若调略此二人,助我破毛利水军,他日当以出云一国还归尼子,以酬大功。” 于是行动开始。 平手汎秀这边则是调集了大部分水上力量,准备作战。 不出一个月,传回消息,两人皆同意了内应之事,约定好在战场上忽然易帜,反戈一击。 闻言平手汎秀大悦,点齐兵马,计有旗本水军战舰二百艘,淡路水军战舰二百艘,熊野水军战舰三百艘,德川援助战舰五十艘,荒木援助战舰八十艘,三好援助战舰一百艘…… 分门别类,共南蛮大船八艘,安宅船二百艘,关船七百艘,水夫一万四千人,浩浩荡荡,自和泉向西进发,过淡路、小豆诸岛,直向安艺、伊予之地攻去。 毛利家早得了军情的,亦竭尽所能,调遣大小船只八百,水夫六千,前来迎战。毕竟他们长期盘踞此地,不愿轻易让出,虽然船只、人数、火器皆在下风,却自度可以依靠质量来扳回劣势。 结果村上通总出发前忽然宣布改变立场,投靠平手家,拒绝为毛利而出兵。 乃美宗胜之子盛胜意图囚禁老父夺权,行事不密反被诛杀,不过倒也造成了很大混乱。 为此毛利家措手不及,不仅失去一翼,还需额外留下一些人手防备,上层对是否仍要应战产生争执。最终主战派占了上风,仍旧出迎,但只剩五百八十艘战舰,四千一百名水夫了。 对比更加悬殊,毛利方的村上武吉却是主动加速进发,提前占据大飞岛、白石岛之间的狭窄海域,企图限制作战宽度,来抵消敌方的数量优势。 十一月十二日上午,双方开始交锋。 甫一接战,毛利方的先锋,能岛村上武吉的直属部队,便以精准猛烈的焙烙玉攻击占得上风。 八艘装备了重炮的南蛮大船,由于转向不便,在群岛环绕的水文条件下,始终找不到最合适的侧面进攻方位,只能以船首炮射击,效率大打折扣。 但被分在右翼的九鬼嘉隆立即看破了地形的紧要之处,本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原则,先斩后奏,立即吩咐部队放弃逐步支援的计划,而是绕过白石岛打算抄后路,发出了命令才去派人请示。 他在这个行动中,证明了自己的部队是值得信任的劲旅。迅速从两个小岛之间,穿过了最窄处只有一百多米,被村上武吉认为难以通行而没有派人镇守的一块海域,只花费了大约两个时辰,没有一起搁浅灾难,忽然出现在敌人的侧后方。 这时平手军已经有大量的船只被击伤击沉或者失去战力溃逃了,然而水面上宽敞了起来,南蛮船开始找到射击角度,给了毛利水军猛烈还击,因此战局仍是僵持之势。 那么九鬼嘉隆的成功绕后,就成为改变局势的致命一击。 村上武吉本打算慢慢消耗大型火器的威力,待其过热无法使用后再继续前进,于是放缓了节奏。孰料远远见到侧后方出现敌情,大为惊讶,为保存实力果断宣布撤退。 毛利水军训练有素,立即执行了命令。 质量明显处于下风的平手水军无力将他们全部拖住。 然而数百艘战舰调头回师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村上武吉的直属船队担任先锋,冲在最前面,撤退的时候自然就落在最后面。 直到九鬼嘉隆进入射程,开始战斗,仍有一百余艘船没能脱离。 其中包括了村上武吉本人的旗舰。 又过了两个时辰,这些来不及逃脱的残部或死或降,无一幸免。 平手水军取得大捷。 从伤亡情况来讲其实差的不多,各有百五十艘的损失,但毕竟双方承受能力不一样,而且意图与船偕亡的村上武吉被活捉了上来,这可是毛利水军最大牌的将领了! 此人见了平手汎秀的面,声称原因投降,但必须满足一个条件,那就是地位必须在所有水军众首位,居于九鬼嘉隆、安宅信康等人之上。 理由是:“我村上武吉乃扶桑第一海贼,不可位列弱者下首!” 否则宁愿一死,以成就忠勇之名。 对于这一套说辞,平手汎秀思考了两秒钟,大笑三声,赞曰:“尝闻村上武吉英雄了得,今日得见果不其然!这份气概,世所罕见!” 然后侧过头去对前田玄以说:“一定要给他安排一个符合身份的死法。” 这个转折令村上武吉大为惊诧,脸上瞬间阴晴不定,颇有悔意。只是说出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大好男儿怎么好意思缩回去? 便只作从容赴死状。 幸好,前田玄以思考半天,领悟了主君的意思,开口表示说,安排一个“符合身份”的死法还是比较麻烦的,要好好准备一番,目前难以立即施行。 那么村上武吉还可以作为俘虏继续存活一段时间。 可喜可贺。 接着大批水军稍作休整,第二日开往三岛地区。 所谓“三岛”,指的是濑户内海中部,横跨在安艺与伊予之间的三个大型岛屿,分别是能岛、来岛、因岛,都被村上一族占据,素来特产就是强悍的海贼。 目前最厉害,独立性最高的村上武吉就是能岛一脉,刚遭到俘虏;被山中幸盛调略的村上通总属于来岛一脉,实力稍逊;因岛一脉与毛利家关系非常密切,早已等同谱代家臣。 平手汎秀来此,先接见了村上通总,建议他以居住地,改姓“来岛”,以示新面目,被欣然接受,从此这人就是平手家水军众之一的来岛通总了。 接着,本意欲攻击群龙无首的能岛,孰料刚元服不久的村上武吉之子元吉,竟然是个少年英雄,而且是毛利家铁杆,坚守不住,指挥若定,用兵有方。外围猛攻二日,居然丝毫无果,未能登陆。 而因岛的守备亦属稳固,似乎也不容易攻下。 毛利家直属水军所处的备后港显然会更加棘手。 但是平手汎秀并不怎么着急,很有耐心地命令陆军集结于赞岐,打算一面先对伊予河野家这个软柿子下手,一面围点打援坐等毛利送上门来。 现在的局面相当有利,是处理关西事务最好的态势了。 居中调略的山中幸盛受到了表彰,但他自己有点懊恼:“虽然成功策反了村上……现在是来岛通总殿,但乃美盛胜的行动却被其父看破,否则定能一举击溃毛利全部水军了。可惜啊……尼子家的出云一国也泡汤了。” 平手汎秀则笑着回答:“既然两个调略,成功了一个,那么就先给你们出云半国的承诺吧。日后倘若努力奋战,更多也不是妄想。” 第三章 明攻三岛,暗取伊予 毛利家的战略,按照传统分为三部分。 辉元本人继承了元就的意志,专注于北九州的攻略,吉川元春负责山阴区域,小早川隆景指挥山阳道。 平手汎秀以水路进军,兵围三岛,声威赫赫,引得天下侧目,关西山摇地动。 当然毛利既有胆子庇护足利义昭的安全,就早有被人陈兵于境的心理准备。辉元迅速做出了行动,亲自带人从北九州折返,至安艺,与小早川隆景合兵,聚兵四万,以示回应。 濑户内海,无论从军事还是经济上,都是不容放弃的。 只留吉川元春继续在因幡、美作一带施压,既是对付宇喜多直家,也要防备浅井长政这个不可靠的盟友。 因此平手汎秀可以致信给大友宗麟,说北九州方面的毛利军已经被我牵制走了,那么你可以摆脱了两面受夹击的困扰,局势一定大为改观了吧! 这个人情对方不能不认。 当前局势,北九州龙造寺隆信正抓紧时间吞并肥前周边小势力,秋月种实虽然善战毕竟本钱太小,毛利出局之后,就只剩岛津是个大敌。当然这个大敌的厉害程度有点过于高了,不过大友家能有余地把立花道雪等人撤回来加强南线,总是能多苟延残喘一会儿的了。 濑户内海的三岛地区,说是三岛,其实是数十个大小不等的岛屿组成,地理形势非常复杂。其中最北的因岛,距离备后海岸狭窄处仅七百米,身强力壮者可以直接泅行过来,没有一二十万大军是不可能彻底围堵住的。 然后从因岛到能岛,取道合适的话,也不过一千米左右,偷渡难度并不高。 只有最南部的来岛倒戈相向,投靠了平手汎秀。 因此毛利辉元、小早川隆景有信心不断提供援兵,巩固防御,坚守岛屿。 就算是村上武吉被抓住了又如何,他儿子元吉不是依然忠勇善战吗? 但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平手汎秀并没有把部队拉到三岛地区决一死战,而是令大军沿着赞岐杀入了伊予,攻打毛利家的附庸河野家。 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想到—— 只是,从毛利家的视角看,如果平手兴师动众,上千艘战舰、一两万水夫前来,结果仅仅干掉了河野家,拿下伊予北部,而未攻克因岛、能岛的话…… 那这个结局,好像是可以接受的啊。 从元就时代开始,卖队友可以说是毛利家的光荣传统。 他们这个氏族,根基实在是低了一些,三十年前还是个拥兵数百的小豪族,只拥有一些微不足道的人望,勉强算的上安艺国的一个“绿林盟主”而已。如今能跨越数国超过百万石的领地,全靠了元就一生的纵横捭阖,翻云覆雨,“谋神”之说,当之无愧。 相比起来,其他战国豪强,要么是个守护代以上的门第,要么是好几世励精图治积累下的家底,甚少有如此一代人奋起的。 这个过程中,可想而知充斥了无数勾心斗角和刀光剑影。 一方面是许多旧势力来不及消化,保留了大量的独立权限,比如长门的内藤氏、周防的杉氏、备后的山内氏、伯耆的南条氏等等一系列名门,都以结亲笼络的方式,接纳成为大家族的一员。 另一方面一旦有必要也不吝啬痛下毒手,调略了尼子猛将本城常光,后见其桀骜予以暗杀,扶植了备中的三村家亲,观其子暗弱立即吞并领地,还有山阴死得不明不白的武田高信(这个到可能是替宇喜多直家背锅)。 这样尴尬的传统,使得毛利家总是倾向于取巧而非硬战。 如今看来,出卖掉河野家的利益,以消耗敌方大军的锐气,借机集中兵力先解决宇喜多直家这个毒瘤,似乎也是可以接受的嘛…… 落实到场面上,就是平手汎秀只以水军坐镇来岛,对因岛、能岛保持威胁态势,最初几天趁毛利家大军未至,攻了几次,后面就只做做样子了。 毛利家那边也似乎很有默契,陈兵海岸,打通两岛与陆地之间的联系,保证一定程度的安全,就不急着解围了。 直属旗本伴随总大将驻扎,而平手秀益、岩成友通、中村一氏、三云成持、筒井顺庆各领数千人,总计约三万,先行进入了伊予河野家的势力范围之内。 由于平手汎秀在来岛上遥控指挥,前线并无大将担当决断,干脆命令每军分散进击,各取一隅。 反正河野家巅峰动员力也只有八千人左右,就算对上任何一支偏师都没有太大优势,根本无法行使“各个击破”的策略。 河野家的现任当主不到一十二岁,是被迫无奈才提前元服的,理不了事情。有个家老大野直昌倒是忠勇兼备,却也没有逆天的手段,除了缩守汤筑城待援兵以外,再无别的办法可想。 但他等的援兵呢? 毛利辉元与小早川隆景,忽然间就按兵驻扎起来了,只在隔着六十公里的对岸远远望着而已,任凭如此催促,就是不肯动身。 反而是另一也曾结好毛利以求自保的西园寺公广,以六万石安堵的条件,向平手氏降伏,随即带领三万参与围攻。 汤筑城被围后大约十天,到了十二月初,传来消息说,吉川元春在美作不敌宇喜多直家吃了败仗,浅井长政坐观成败其心可诛。 然后毛利家终于行动了。 但并不是跨海向南到四国,而是全力往东,沿备后、备中而去。 同时,被平手水军所俘虏的村上武吉,忽然得到“英雄过人,轻易诛杀未免可惜,请回去抖擞精神,日后再来搦战”的莫名高评价,然后收了黄金三百两作为赎身费,就悄悄释放了回去。 能岛、因岛受到的压迫也稍微减轻了。 其中不知道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这个消息迅速被带到汤筑城,但河野通直与大野直昌选择不予信任,依旧要坚守。 于是周边来不及和不愿意进城的国人势力就遭到了高强度的清洗,连隐匿乡间也做不到。 仅仅约两千平方公里的区域,聚集数万军势,除开围城所需之外,仍有三四万负责扫荡的,在一个月的时间内,挖地三尺都够了。 汤筑城坚守了六十五天之后,外郭沦陷,方才投降。 这个时候再低头显然已经换不来什么条件了,留住性命和家名就算宽待。平手汎秀命令把河野通直、大野直昌以下三百个武士家族无论老幼全部关起来,押送到和泉去听候发落。 然后吩咐木下秀长主导,浅野长吉辅佐,从领内各地抽选调派中低级的家臣一百人过来,否定以前的一切田地户口账册,撤销所有法令赋税,彻查诸寺社运作情况,结算公共财产债务,进行严密检地和刀狩,彻底重建统治秩序。 这也是木下秀长正式回到工作岗位。 他的兄长由于写出来的东西十分令人满意,被命令继续努力,把织田崛起到平手天下这段时间的历史都记载下来。 也就是姑且免除死罪了,将来大概率可以在深山老林或者海外孤岛上衣食无忧地了却残生,最多就是吃不到大米饭罢了。 显然木下秀长将会是负责代管北伊予的家臣。 对于平手汎秀的作为,其余人或还懵懵懂懂不知所谓,河野笔头家老大野直昌听闻此事,在被幽禁的小屋里放声大哭,他知道这是从根上断绝了“御家再兴”的可能性。 但他毕竟不是只会恸哭哀嚎的无能之辈,联系前后种种情况,一番彻底不眠居然想出了一个办法。 等到正式被押送近畿那天,木下秀长露面了,大野直昌立即不顾一切地远远向他连连叩首,只恳求说一句话。 可能这幅诚恳态度打动了人,获得允许走到近前。 然后大野直昌便带着未满十二岁的河野通直,一起五体投地哀声道:“吾已经老迈不堪,无论送去何地幽闭,也不过是度过晚年罢了。但鄙主伊予守(自称)大人,自幼仁心德厚,才思敏捷,就此遁世未免可惜。求您将他收为螟蛉,带在身边,照拂一二吧!” 忽然跪求认父,乃是苦心孤诣熟思良久的决定。 木下秀长即将出任一方,似有腾达之相。但他已经快四十了却没有儿子。河野通直自幼展示出的品行才能都还不错,如果能抱住这条干爹的粗腿,日后想必也能有点前途,即便是要改姓,终究把血脉延续下去了,日后再弄个庶子改回河野氏,不亦可行吗? 以今时的情况,再改回来是不敢想的。 临时相求,略显冒昧,可是没办法,万一被押送到近畿,以后可能无法再见天日,甚至等待事情冷下去不显眼被灭口,哪还有机会? 听了这话,木下秀长也稍有意动。 他接到管理伊予的任务之后好好调查了一番,知道河野通直这个不到十二岁的孩子确实是各方面都不错,身体健壮粗通武艺,识文断字学得不慢,对亲族家臣彬彬有礼不卑不亢,看到领内百姓的穷苦窘状会心生怜悯而不是嘲笑。 作为养子确实是比较合适的。 况且,河野家号称平氏之后,世代担任伊予国守护职役,如今却来求一介尾张足轻的儿子当爹,成就感真的是满满的。 以前因为兄长的事情所累及,木下秀长一度十分消沉厌世,也就根本不去考虑什么仕途前景,什么后代血脉,什么家门荣辱的问题。 现在忧虑暂时解决了或者说回避了,回过头一看,发现自己一直忙忙碌碌的,快四十岁的一个人了,别说是开枝散叶发扬光大什么的,连个正室夫人都没有,甚至,连个出身清白一点的侧室都没有! 倒是也有过侍女,游娼,却也没诞下过子女——当然那种场合,就算诞下也不知道是不是亲生的。 赶紧娶个老婆加急现造,也未必来得及,收个靠谱的螟蛉养子,确实是有必要。否则挣下的知行地位,留给谁去? 第四章 暴殄天物 伊予的行动充分展示出平手家的威势。 一共只用了不到两个月,攻灭了河野家,降伏了西园寺公广,将总计约二十三四万石的领地置于旗下。 同时在来岛附近大举扩建,修筑军港,使之成为能容纳大量水军,还可以随时提供登陆和运输服务的前线基地。 行动是如此的迅猛,甚至平手汎秀还能赶在正月初一之前回到岸和田城,可以在自己家里度过新春了。 对于日理万机的“大纳言大人”而言,这其实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而这几个月时间里,平手义光也按照“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策略,在丹波发动了数次攻击,拿下三座城砦,扫灭三家豪族,讨取敌首八百,俘虏妇孺六百,其中包括以大口径铁炮打死了著名的将领“青鬼”籾井教业。 那条战线的情况,确实如汎秀所料。 年事已高的赤井直正不幸染病身亡之后,丹波国人众联军就没有了可以做顶梁柱的人,基本丧失了发动野战反击的魄力,只剩下各为其主结寨自保。 由于穷山恶水孕育的凶悍民风,打起来依然很是艰难,像啃硬骨头一样难受。但好在安全,只要稍加注意,不被骨头卡到喉咙,就没有什么风险存在。 义光也能班师凯旋,回家过年。 但回的不是和泉岸和田城,而是南近江濑田城。因为他已经是个开门立户的成年人了,不仅娶了本愿寺家的纱织大小姐,还很快弄了好几个侧室宠妾回来,扩展后宫的速度比老爹还快。 而且其中的五姐妹还是大房主动帮忙纳入的,真是幸运的男人啊! 反观岸和田城之内,虽然有许多可爱的小孩子,但犬御前由于挂念独子心绪不佳,侧室们就不免战战兢兢了。平手汎秀不得不卖出苦力安慰了一番,事后发现效果拔群——三月份医师确认,正室夫人时隔十六七年,又有了身孕了! 全年的军政行动,便告结束。 天下列国,需要用兵的地方其实是很多的。可能需要五六十万大军,再加上七八个名将才可以应付。 在诸多可以选择的战线当中,重点攻击了率先接纳足利义昭的丹波联军,以及最终收留足利义昭的毛利家,大体的态度就已经表示得足够清晰,政治上面有了交代。 至少向天下人证明了自己的决心。 好不容易归家,不过春节的假期放不了很长。 公元一千五百七十七年,也就是天正二年的新春,是改元之后的首次,为了表示隆重对待,平手汎秀上表朝廷,准备在京都举行大型庆典。 包括了传统的典仪祭礼,大型的舞乐表演,相扑弓箭赛马多种竞技,茶会连歌之类高层风雅,鹰狩捕猎剑术等武家项目,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这是奉行们的噩梦——像伊奈忠次听到具体任务简直想哭了,也是奉行们的春天——石田三成满脸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兴奋感。 未必是后者的才能比前者强出多少——可能多少要强一点——主要是两人地位资历不同,导致想法各异。 以前信长特别喜欢玩这一手,而平手汎秀不太以为然,向来觉得是费时费力的形象工程,如无必要不应频繁开设。 直到今天有条件又有需要,自己搞了一次,才知道这个其实是很好玩的。 看到许多同类在一起进行集体活动,熙熙攘攘场面宏大,下意识便觉得心情愉快,不由自主就兴奋起来,很容易受到群体情绪的感染了。 这或许是天生的人性。 如果活动是自己组织举办的,然后所有的参与者都必须拍马屁装孙子呢? 正月十六日那天,精心准备了偌大的场地,平手汎秀站在铺设好的高台之上,看到下面一大堆的人,充斥了各行各业的精英天才,至少是个知行数千石的武士,或者家财上十万贯的豪商,抑或在佛门混的上字号的高僧,才得以列席。 而这些人纷纷像蚂蚁一样拜倒在地,诚惶诚恐地呼喊着“参见平手大纳言!”的时候,让人如何忍住不飘飘然呢? 量变到质变,就是这么一个奇妙的过程。 平手汎秀早已经体验过了,私底下一两个人再怎么奴颜婢膝俯首帖耳的阿谀奉承,效果始终就那么回事。如果过度浮夸反而令人生厌。 但成千上万的精英人物聚集一堂,齐声跪拜,哪怕只是简单地施礼,感觉也完全不一样。 甚至,从台下人们的眼神脸色当中,可以看出,确实有不少人因为见到了壮观的集会,而产生了发自内心的敬畏之情。 这令人想起一点点上辈子的记忆。 平手汎秀突发奇想,要不要把京都的二条御所再扩建修整一番,弄出几丈高的城楼或者门楼,然后加紧训练军队,让体型接近的士兵们,迈着整齐的步伐,穿着统一的着装,大气磅礴地行军通过,然后在其中举枪侧首,一齐呼喊“为大纳言大人效死!”的口号。 如果能搞出这种阅兵式来,那是多么令人欢欣鼓舞的事情啊! 经过了几分钟,被冷风吹了一下,平手汎秀才反应过来,意识到以本时代的生产力和组织力,刚才的想法是相当不切实际的。 顿时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精明能干的统治者会因为好大喜功而忽然昏聩。 他们只是没有战胜人性而已啊! 好在平手汎秀当过半辈子的普通人,这大概起了一点作用。既没有饱受欺压屈辱急于取得补偿的心理,也不会产生天生贵胄高人一等的傲气。 深深呼吸了几口气,终于冷静下来,吩咐各项表演、比赛和活动都可以开始了,接着四处转悠了一下,看了看情况。 然后又不自觉地开始略有膨胀了。 泷川一益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上的器皿,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地向釜中注水。 织田信忠和荒木村重正襟危坐着等待新茶泡好,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 竹中重治忙得满头大汗,从大堆古籍上引经据典,保证祭礼符合传统规矩。 德川家康与武田胜赖放出各自驯养的鹰隼,为了一只杂毛的野兔争得不亦乐乎。 令泷川一益当茶头,竹中重治作祭官,真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 但是这心里,怎么就那么开心的呢? 第五章 出云之鹿的志向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 这两年平手汎秀连续与上杉、武田、毛利作战,上下已经颇为疲惫。现在近畿粗定,恰好借着改元盛会的时机休整一番,正合时宜。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想的。 可是,麾下那么多的一门亲族、直属家臣和外样势力,并非人人内心都有这种余裕。有的是因为生性努力,有的是因为功名未成,还有一种呢,就是想山中幸盛这样,内心的悲愿尚没有完成,未有一日不是殚精竭虑,夙兴夜寐。 一月大部分人都在京都安闲读过,“出云之鹿”作为赫赫有名的人物,每日白昼都要露脸,这也是必不可少的。 因为他们尼子家的当主胜久出生庶族,太过年轻,又是自幼出家为僧,容易引人轻视山中幸盛,以及其他几位重臣,立原久纲,神西元通、龟井兹矩等,都是花了很大力气参与应酬交朋友拉关系,尽量为复兴大计添砖加瓦。 不曾想,这些家伙还趁机干了私活,也不知道是啥时候动手的。 月底的时候,山中幸盛兴致勃勃地求见,私下向平手汎秀禀报说:“多亏遗臣们的努力,又探查到了更多关于敌人的信息!刚刚得知,伯耆国羽衣石城主南条宗胜一年前身死,其子名南条元续,素来心怀异志,对毛利家抱有芥蒂。我们已经有一位义士,潜伏进了城里,与对方达成了默契。如若您给予适当支援的话,必能成功举事!” 他这种孜孜不倦给毛利家找麻烦的精神令人不得不佩服,而且最关键的是,真能被他找到,绝不是空口白话。 不过这个方案,平手汎秀听了之后并不是很赞同,提出质疑到:“我如果要出兵到伯耆的话,需要先通过丹波、但马、因幡,这些地方并没有掌握在手里啊!” 山中幸盛则慨然答到:“不需劳烦您的大军,只要给予名分和物资的支援,鄙人……不,是我们尼子复兴军全体,愿意走水路深入敌后,赴汤蹈火,与毛利家决战!” 平手汎秀仍觉得不靠谱,摇头否定,仔细解释道:“此事未免过于行险了吧,尔等豪情热血,壮志凌云,我是绝不怀疑的了。然而,如此珍贵的勇气,应该用于更值得的地方。按你所说的话,走水路到伯耆,然后策反南条氏,那一共能聚集多少军势?五千?七千?七千恐怕就是上限了。而吉川元春那边据我所知,山阴军团总兵力在一万五千上下,毛利辉元与小早川隆景协力送一两万援军也是很轻松的。这样悬殊的对比,就算您是无双的勇者,恐怕也难以扭转局势。” 这话是纯粹出于真心,爱惜“出云之鹿”英雄了得,而不是惯常的作伪。 闻言,山中幸盛低头沉默不语,似乎是被说动了。 见之平手汎秀颇为欣慰,心想没有白费口舌,便想示意让对方退下。 忽然,山中幸盛猛地高抬起了头,眼中绽放出炽热的光芒,正色道:“大纳言大人所言甚是,深入伯耆图谋复兴,的确是九死一生,凶多吉少之事。鄙人相信,以您的仁德,我们尼子家就算不冒这个风险,将来依然可以得到土地的赏赐。如果从利的角度讲,确实不该这么急切。”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决然和诚恳的意味。 平手汎秀没有打断,耐心听着。 显然刚才那番话说完还会有个转折,而且转折后面的内容很让人好奇。 明明已经得到强者的协助与许诺,何必还要争着上刀山下火海? “但是——”山中幸盛停顿了一会儿,终于讲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倘若靠这种方法复兴,那么后世的史书会记载,尼子家旧臣屡战屡败,最终仍然未能成功夺回领地,只是靠着天下人的恩赏,才获得新生。这并非我等所乐见的事情。请恕我狂妄,鄙人更愿意看到的记载是:尼子家旧臣几经奋斗,最终靠殊死牺牲换来的胜利站稳了脚跟,然后得到天下人的承认,方获得新生。” 平手汎秀很快就听懂他的意思,叹了一声,点头幽幽道:“这两者之间,确实有着相当大的区别。现在我好像可以理解,为什么扶桑列国衰落的名门那么多,出云之鹿却只有一个了。” “恳请大纳言大人,饶恕我的无礼之辞!”山中幸盛转为伏跪的姿势,又深深把头埋了下去:“相信所有的明眼人都已经看出来,乱世将在您手上终结了,那么用鲜血证明勇气的机会,将越来越少。您的数万铁骑映衬之下,我们区区尼子复兴军的这点力量,实在微不足道。但鄙人希望能为后世留下足以传颂的故事,就算尽数玉碎,千百年后人们谈起这段掌故,依然可以体会到相同的热血情怀!” “真乃壮士啊!”平手汎秀不自觉地双手击掌赞叹。 话说到这里,显然已经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也没有拒绝的必要了。 “我最开始以为,宝刀不应该随意出鞘,以免无谓损毁。但听了您这番话,才意识到,如果一直不出鞘,始终束之高阁,那所谓的宝刀跟一条木柴又有何区别呢?”平手汎秀如此感慨。 而山中幸盛缓慢却又坚决地点了点头,表示完全同意。 “那就祝贵军,在伯耆旗开得胜了。”平手汎秀产生出不愿废话的心情,命令侍从就近取来酒水,斟作慢慢两杯,自己取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另一杯递给这列国仅有的“出云之鹿”,挥手笑道:“这便算作壮行之礼吧!有什么物资和钱粮上的需要,直接去找伊奈半左卫门吧,我会提前说好的,只要不是太麻烦都会帮你们解决!” “大纳言大人的深恩,鄙人以及尼子家全体,感佩于心,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山中幸盛又拜了一拜,郑重地双手接过酒水,亦是毫不停滞地灌入喉中,然后转身疾步离去。 看着渐渐消失的背影,平手汎秀陷入了沉思。 确实如山中幸盛所言天下平定统一的势头已经是有识之士都能看到的了,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大部分人关注的是谁会取得胜利,谁将来定义“正统”。倘若自己不能成为胜利者,那就选择成为胜利者的亲友,部下,附庸,或者至少站得越近越好,只有这样才能尽可能保住性命,保住家名,保住领地,保住城池,保住身边一切的一切。 但是,当后世人们以百年千年为尺度阅读史料之时,谁胜谁败,孰是孰非,都已经成了过往烟云,皆付诸笑谈。反而是那些壮烈的失败者更容易引发敬仰和同情。 源赖朝、足利尊氏还有原本历史的德川家康,将占据主流历史课本中最大最显眼的位置,而源义经、楠木正成和大阪城下的真田幸村,则会被民间意识形态塑造为精神偶像。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诉求,但愿大家都能各取所需。 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京极高吉、武田元明两人恭恭敬敬地一齐觐见,说是各创作了一首描述今年新春集会,咏颂当下平安乐土美好时光的诗歌,希望呈送到平手大纳言大人眼前,得到权威的指点和品评。 他们两人的言行,说是“奴颜婢膝,阿谀奉承”可能有些过了,毕竟写诗也是个正经事,平手汎秀素有风雅之士的口碑,请他品鉴诗文不算离谱。 但不管怎么说,跟刚刚离去的山中幸盛是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了。 此时平手汎秀心中难以遏制地生出一丝鄙夷的情绪,但同时又觉得相当轻松。 刚才正好相反。 刚才见到山中幸盛那一番,令人不得不佩服的表态,气氛却是沉重压抑,有点难受的。 福至心灵,平手汎秀忽然喃喃道:“若全是那一种人,我何以能得天下!但若全是这一种人,得了天下也没什么意思。” “大纳言大人有什么吩咐?”京极高吉、武田元明没有听清。 “没什么。”平手汎秀挥了挥手,收敛心情,将精神投入到品鉴诗文这种高雅的活动当中去。 第六章 体制不可变 天正二年(1577)新春的庆典非常宏大,持续了很长时间,各国各界人士欢聚一堂,共同表达对新时代的向往,对新领袖的拥护,令京都附近地带的人气和经济状况大为提升。 平手氏作为“天下人”的姿态展露无疑。 下一步,构建新城的事情似乎就要纳入议程。 两年前在琵琶湖南岸修筑,供二代目居住的“濑田城”,当时是为了监督京都和掌控南近江膏粱之地,这也是一次难得积累经验的有益体验。 目前看来,岸和田城尽管历经两次扩张,体量规模仍然不足。作为一个管领、探题的居城倒是够了,却已无法再更上一层楼。 先天性的轮郭在那放着,不可能无限的扩张,而且区位因素是非常关键的。 岸和田城距离界町有超过了十公里的路程,轻车简从要不了多少时间,但如果是运送物资,或者大队人马移动,就不免耽误功夫。 以扶桑列国在十六世纪的社会发展程度,完全用不着考虑拥堵挤塞的问题,政治中心与经济中心分离显然是弊大于利的。许多商家——比如天王寺屋这种与平手氏关系紧密的“皇商”,不得不额外在岸和田城设一个大型的分店,专门派一个重量级的亲族番头坐镇,时刻保持联络。同时界町奉行所的成员也时常要两边跑来跑去,早请示晚汇报。 大家普遍觉得,直接拆了旧城,北移十公里构筑新都,然后直接把界町包含在城下町的范围之内,这样是最好的。既能充分展示威仪,又利于日后的统治需要。 平手汎秀没有立即决定,而是钦点了一门众平手季胤,让他与建材矿物商人长谷川宗仁,以及著名土木专家安井道顿一道筹划方案,还煞有介事地让竹中重治来测算凶吉风水,天时地利。 极少数亲信能看出来,主公大人对筑新城一事没有那么热心,似乎还存在着某些方面的疑虑。 人们认为本多正信、前田玄以似乎看出了疑虑何在,但都不说。 只有细川藤孝在私底下讨论诗歌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岸和田城向北半日是界町,界町向北半日是石山,海岸中多少烟雨忧愁”。 这话虽然很怪,有心之人还是能听出一些东西的。 于是细川藤孝在文人墨客小范围中得到一个“口风不严”的评价,但同时,大家都认为他一定也进入了平手家的心腹重臣圈子。 不然怎么能道破如此机密之事?难不成是自己猜测的? …… 直到三月底四月初,平手汎秀依然在近畿活动,忙着处理人情世故和政务事项,也算忙里偷闲,放个春假了。 二代目义光倒似乎十分喜欢上战场的感觉,早早带队前往丹波,继续严肃认真地啃硬骨头。 没料到这被认为是骨头的山猴子们,居然让人磕掉了几颗牙。 事情是这样的:首先是八上城波多野家的庶子秀香,派人密约,说自己对守城感到悲观,愿意带领一部分“识时务”的国人众,临阵倒戈,开门迎接“王师”。 恰好副将小西行长受了轻伤不在阵中,平手义光姑且相信了他的说辞,命丹波降将川胜继氏、并河易家及直属部下户田尊次、加藤清正前往接应,便中了诈降之计,遭遇埋伏,损兵折将。 幸好,有几家丹波国人众,一道参与了诈降,却没有被告知实情,到场才发现自己成了牺牲品,勃然大怒,乱刀砍死了波多野秀香,当真倒戈相向,他们承受了最猛烈的进攻,少数没死的则理所当然成为死硬分子。 加之井伊秀直行事细致谨慎,中途做了应对准备,没有致使溃败,伤亡数止于一千之内。 可惜气势已经衰了。 平手义光吸取教训,做出反思,稍稍回撤到八木城休整,决定两个月后,先从地理条件稍好,敌人又更弱一些的丹后入手,以取得包夹合围的优势。 若是能吸引丹波国人走出山林到平原作战当然更好不过。 同时,伊予国北部的详细检地和整体的大略估算都完成了。 北部原河野家的领地,共十七万六千石,包括免税的寺社领三万石,交给木下秀长管理。其中四千石属于私领。他收录了十二岁的河野通直作为养子,并且留用半数的家臣,在保持集权的情况下又充分兼顾了当地人的情绪,因此得到许可。 西园寺公广得到一郡之地,六万石安堵,能够以外样身份侍奉平手家。其实他并没有特别出众的履历也没有特别恭顺的表现,未被攻灭实属幸运,令人不解。汎秀只说“文武双全,人才难得”,众人听不懂,也不敢问。 其他在南边和东边,还有约十一二万未经检地处理的区域,已经在两年前交给长宗我部元亲“代管”来作奖赏,暂时没有拿回来的意思。 平手家现在的运行模式就是,各地的“国代”拥有地方事务上的权限,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私领,旗下土豪地侍仅仅是他们的与力,而非家臣。平手秀益、河田长亲、岩成友通、中村一氏都管理了二十万石以上的地盘,但知行都不超过两万石。 木下秀长目前只有四千,短期内就算再怎么立功受赏,也难以追上几位前辈的了。 这有些类似于东国流行的“寄子寄亲制”,能快速将领地收编并形成战斗力,问题就在于,各地代官由于私人知行不足,无论从威望还是从物资上讲,都不具备独自策划大型合战的能力,无法自行扩张,多面开花。 只有偶尔被任命为“取次”时,才临时拥有见机行事的权限。 不过转念一想……织田信长那个体制倒是利于各地国主的自行施展,让几大军团长的主观能动性充分发挥出来,然后最终结局并不美妙…… 所以说,这一点还是不要轻易改变的好。 唯一有权力独自发兵作战的,仅有平手义光而已。 其他家臣是没有立场去嫉妒的。 凭本事投的胎,不服气你再去投一个试试? 另外就是山中幸盛他们尼子复兴军,走海路到了伯耆,准备策反羽衣石城的城主南条元续。 这中间也出现一点破折。 尼子家的“卧底”福山兹正的初次劝诱并没有成功,还不慎暴露了身份,被南条氏家老,铁杆毛利派的山田重直发现,遭到诛杀。 但是,南条元续对于家臣未经允许私自动武感到非常震怒,反而因此坚定了信念,抛弃毛利,拥护平手,把山田重直逐出门墙,迎接山中幸盛等人进城。 众所周知,毛利家的心腹大患,始终都是死而不僵的尼子。听闻此事,大惊失色,其他方向都顾不得了。 山阴的“战区司令”吉川元春甚至来不及点清兵马,就带了七千军势前驱杀向伯耆国羽衣石城,命令后面的人自行跟上。 毛利辉元也放弃了北九州和山阳道的计划,返回安艺吉田郡山城,发出广泛的动员。 这个时候,平手汎秀显然会继续寻找对付毛利的办法。 毕竟人家是正在庇护足利义昭的正主嘛。 但又收到了几封来自各地的请战文书。 第七章 武田胜赖请战 武田胜赖向平手汎秀献质降伏之后,接受到了一个“招抚北条”的任务。 接下来几个月的时间,双方就此展开了虽然不走心但也煞有介事十分频繁的外交接触。 过程之中,武田胜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反复强调,每次都要重复的一句话是:“相模大人亦早速上洛觐见平手大纳言,以成天下静谧,否则,他日天兵临于小田原城之下,则悔之晚矣。凡此,勿谓言之不预。” 第一次见的时候北条氏政大概还是有点惧意的,心想能让甲斐之虎的儿子都屈膝称臣的势力应该真的很厉害。但次数多了就十分烦躁,反而产生逆反心理了。 导致翻来倒去始终没有实质进展,在名分和称谓上持续纠结。 武田胜赖当然主张平手家是现在唯一的“公仪”所在。 而北条氏政坚持认为,足利义昭的地位依然有效,至少是“二元政治”的局面。 可能也不是全部因为不服气的缘故,而是由于从室町幕府获得的“关东管领”称号才刚到手,都还没捂热,实在舍不得丢了。 现在那边,上野还有相当大部分在武田、上杉手中,常陆有佐竹氏这个地头蛇存在,下野钉子户宇都宫依然坚挺,安房、上总的里见家更是心腹大患。 看上去关八州三百万石,已有六成半归了北条,但剩下三成半都不好对付。北条氏政一方面能从各个途径感受到平手家的实力,希望议和取得支持而非敌对;另一方面却又抓紧时间统合扩张,试图积累筹码,拖延最终见真章的时间。 于是他始终坚持两点:第一是佯作不知道京都发生了什么,认为足利义昭出逃之事只是“误会”,多次提出愿居中调解,第二是希望平手汎秀能对“关东管领”的授予情况做进一步的再次确认。 这显然是不现实的。 你既然在第一点上含糊其辞,不肯战队表态,那第二点的诉求当然无法得到满足。 就算是做生意也讲个等价交换,哪有只进不出的道理。 不过北条氏政的外交辞令玩得很溜,任凭武田胜赖如何诱导挑逗,始终不曾说出任何对平手氏有所冒犯的言辞。 令后者无可奈何。 平手汎秀更关注于西国,也乐得虚与委蛇,暂且敷衍。 直到天正二年(1577)四月,关东局势一变。 北条氏政携连年取胜之威,以大兵压境,又伸出橄榄枝,半胁迫半劝诱地,让里见义弘答应了苛刻的停战条件。 史称“房相一与”。 合约规定里见家的领土仅限于安房一国加之上总的南半部分,大约二三十万石,其余尽归北条所有。 以此终结了长达五六十年,三四代人的恩怨。 之所以里见义弘情愿接受不平等的结局,一方面是因为体量差距悬殊,长期对抗下民生凋敝,债台高筑;另一方面是他重病在身,朝不保夕之故。 不料北条氏政趁机另作了文章,达成议和之后,立即将亲生妹妹嫁给了里见旁支的义赖,并扶植其抢班夺权,跳动内乱。 武田胜赖探知此事,以为良机。 他参加新春节会尚未返程,本来就逗留在京都,此时立即向平手汎秀打小报告,揭发了北条氏政的表里不一,并结合前后诸事,分析说:“如果放任这个野心家吞并里见氏,那么下一步佐竹、宇都宫便是唇亡齿寒的局面。北条相模分明是刻意拖延,谋图扩张。待他一统八州之后,恐怕又有得陇望蜀之念,未必满足于‘关东管领’了!” 平手汎秀则反问道:“如大膳所见,该当如何?” 武田胜赖赶紧说出内心想好的话:“鄙人愿为先驱,进兵讨伐,请骏河、远江、三河、尾张、美浓诸军襄助,以协调里见家之事为名,牵制北条的行动。” 闻言平手汎秀瞬间看穿对方心思,笑了一笑,状似无意,又问:“那么就涉及到武田、德川、织田,还有刚刚复兴的今川家,这四股兵力,如此一来可就麻烦了,由谁挂帅出征才好呢?” 面对故意的试探,武田胜赖却似早有腹案,从容应对:“今川治部(氏真)复国之后,以您家的麟儿为养子,那么我们当中自然以骏河众为首。虽然治部不善兵戈,嗣子尚未元服,但可以由井伊夫人作为阵代。” 这个回答令平手汎秀不禁“咦”了一下。 如果不是内藤昌丰或者高坂昌信帮忙,而是武田胜赖自己想出来的话,那他可真是,长进太大了! 安静了一会儿,武田胜赖又道:“姬武士领兵,必可成为美谈。其实最近的逸话就证明了井伊夫人的器量……” 所谓最近的逸话,指的是骏府的某件事情。 说是今川氏真在喝了酒以后,观看能剧之时,不知是情不自禁还是故意,讲了一句“人生最悲哀之事,莫过于对杀父仇人屈膝。” 这话意思非常明显,他老爹可以说是间接死在平手汎秀手里的。 左右众人都截然色变。 结果井伊直虎听到风声,一身戎装扶着刀柄不请自来,面无表情道:“我们远江井伊家,一直忠心耿耿勤恳有加,只因为您听信谗言,遭到诛灭。如今我见了您,却无法报仇雪恨。所以对刚才的话,真是感同身受啊!” 今川氏真说起来也是个剑术高手——起码用竹剑的时候是,但当时他就被姬武士的气场吓得两股战战,汗流浃背,醉意顿时消失,嗫嚅道:“我刚才真是胡说八道,战国乱世,各为其主,生死有命,非为人祸。” 这可不仅仅是贪不贪生,怕不怕死的问题,而是家名能不能延续下去的问题! 事后今川氏真说自己身体欠安,受不得吵闹,狼狈搬出骏府城,跑到五十町(约5公里)之外的寺院去隐居度日。而井伊直虎得到了骏河各界的敬畏,被上下家臣们尊称为“井伊夫人”,她的儿子梅若丸也因此获取更多的尊重。 平手汎秀前几天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此时回想,不禁讶然失笑,却摇摇头道:“这么做的话,犬御前一定会很有想法的。那么就委托您先以外交方式,与里见家取得联系,但用兵之事,容我三思。” 武田胜赖稍有失望,随即想到什么,又兴奋问道:“那么是否可以一并与佐竹、宇都宫等关东大名建立联络呢?” 平手汎秀点点头:“但凡在关八州之内,皆劳烦您了。” 武田胜赖喜出望外,精神百倍而去。 二日后,平手义光从濑田城至此,听闻此事,稍许担心道:“这或许给了他暗地扩大影响力的机会。” 汎秀不以为意,摇头道:“武田家已经在毂中,不需要担心。天下人行事的思路,就应该是无论直臣还是外样,但凡积极请命,有意助我安定天下之人,都可以任之用之。” 平手义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汎秀并不曾想,他这话刚说完,立即又受到两封请战的书信。 第八章 河田长亲的愿望 武田胜赖可以说是选了一个非常巧妙的切入点来请战,获得了平手汎秀的认可,以他的政治智慧来说绝对是超常发挥。 但是只拿到了部分的许可。 是由于依然有很多细节不够完美。 让骏河的井伊直虎与梅若丸挂帅出征,表面上是充分尊重了平手家的地位,却没想过背后可能引发的大问题呀。 打输了还好,万一打赢了岂不尴尬? 要知道,嫡出的法定二代目平手义光,元服已经好几年,拥有小西行长这等辅臣和一帮子各有所长的少年团,领着近江、山城、若狭的大部队,还特别调拨旗本精锐助阵,依然在丹波的穷山恶水吃了败仗。 一个庶子尚未成年就跟着老妈吊打关东后北条?就算只是靠队友躺赢,那也是赢,大部分底层百姓根本分辨不出来的。 这传出去,怕是有好多人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吧! 但武田胜赖想要做点事情的积极性还是值得鼓励。 天下这么大,总不能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亲族一门和亲信家臣处理,必须要让外样也有融入进来的途径,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当然,程度需要控制。 绝不能发展成为原本历史上德川家康权倾天下的地步。其实按说到了原本历史前田利家的位置,就该非常警惕了。 然而送走了武田胜赖才没两天,又收到了长宗我部元亲的信件。 大致意思是说,现在对九州的情况已经比较了解了,也有了几个立足的据点,可以考虑进一步行动。虽然大友家作为盟军实在令人失望,虽然岛津家表现出来的战斗力相当惊人,但作为武士不正要知难而上才是吗?该到了反击的时候了! 现在长宗我部元亲拥有的土地是土佐几乎全境,伊予东南部二郡,以及阿波、赞岐的一些碎地,总计约是三十三四万石,由于实施“一领具足”的政策,强化了征召体制,最多能拿出一万五千部队跨海作战。 他的要求并不高,只希望让十河存保、三好康长、香川之景、西园寺公广等四国外样都出兵援助,然后让刚刚受封的木下秀长提供船运和后勤支持。 这个情况,又与武田胜赖大相径庭了。 一年半之前,长宗我部元亲杀入九州的目的,固然是为了获取更多土地,但也打了“讨伐凶犯”的旗号。 现在由于中枢的变动,导致大友家成了“忠臣”,岛津家反沦为“恶贼”。人还是那些人,仗还是继续打,名头却完全换了。 面临如此戏剧性逆转,长宗我部元亲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半点抱怨,没有瞬间纠结,立刻就调转了枪口,开始联大友,讨岛津。 其实这主要是因为,他对战国乱世的规则有着充分的理解,明白所谓的敌友关系都不会是绝对的。 但外人看起来,却是“尽忠职守”的表现无疑。 稍微想一想就知道,这么大的变动,无论内部的心态调节,还是外部的环境疏通,都是很麻烦的工作,绝不是换个口号那么简单的。 然后现在,长宗我部元亲唯一的诉求,就是支援他攻打九州罢了。 如何能不答应呢? 对此平手汎秀唯一的顾虑是,估计长宗我部元亲未必打得过岛津,特别是跟“原本历史”的“剧情”对比联想,便觉得有惨败预兆。 这值得一番思考。 于是,平手汎秀反复思考了许久,终于得到结论:就让他去吧,即便输了,甚至惨败,伤亡多少人,对天下大局其实不会有决定性的影响。 只是觉得如此英豪万一死了可惜。 但既然是主动相求…… 最终平手汎秀命令已经在四国建立下许多人脉的浅野长吉居中协调,让诸外样以合适的方式去配合长宗我部元亲的行动。木下秀长作为北伊予代官刚站稳脚跟就别出人了,只负责后勤。 具体的战术指挥全部自主决定。 四国众人反应各不一样。 十河存保很抗拒在长宗我部旗下听命,是浅野长吉好说歹说才拉过去的,三好康长无可无不可,西园寺公广则是斗志昂扬。 …… 几乎是在这个的同时,河田长亲也寄来信函,申请主动向越后上杉发起反攻。 他的理由是,最近一年之内的连续三次防御战,明显感受到对方的锐气和军心在不断衰落,已经到了变被动为主动的机会。 而且还听说,上杉谦信似乎重病卧床了,不管是不是真的,总可以试探一下。 越前、能登、越中各国虽然都比较混乱,还没有彻底控制,可是也能轻易得到一万人以上的队伍了,以北陆诸将之力,加上加贺一向宗的配合,足以一战。 ——这就是河田长亲的观点。 但平手汎秀认为不够有说服力,打算驳回。 毕竟外样跟家臣是不一样的。 前者是已有一定本钱的基础上举兵来投,虽然不能分享到多少中枢权力,自由性独立性却得到尊重。后者是在内部成长起来的,会被委以重任,作为“名代”出镇四方,但必须严格遵循上面发出的命令。 尤其现在平手家的重臣们,基本上都是汎秀一手提拔起来的,根本没有任何资历讨价还价。 但是,河田长亲还额外附了一张纸片,写了一小段真情实意的文章。 “属下自改元以来,时常体困乏力,头疼目眩,医者语:或岁不久矣!复衣食娱戏兴致皆无,只忆与主公相会十八年来,南征北战,睥睨群豪,乃有意气激发,方知心血尚未尽凉。吾年近不惑而无子,今又奄奄欠安,此身不知何寄,惟愿见主公开府建制,鼎定天下,而后可以瞑目矣!” 平手汎秀阅后大惊,搁置下各项事务,带着身边医师,轻车快马五日赶到越前,见河田长亲谈笑坐卧如常,只是明显四肢无力,眉宇间的疲惫之色挥之不去。 不由分说,赶紧大夫看诊。 然而,七位分别学自永田德本和曲直濑道三的名医,一番望闻问切,又讨论再三,花了几个时辰功夫,又互相推托之后,领头一个人硬着头皮站出来,给的结论却是:“河田淡路殿前两年遭到刺杀受的伤很重,现在元气又在不断消逝,长此以往恐怕相当不妙,但我等实在分辨不出病因所在,绞尽脑汁,也只好谨慎处置,开些补气安神的药材……或许是案牍劳形,心力交瘁的缘故,放下政务静养的话说不定可以……” 所谓前两年的重伤,乃是河田长亲为压制四国人心,故意弄的苦肉计。医师不知道,君臣二人却了然于心。 听罢,平手汎秀阴沉着脸,没有当即发作,让七位医师出去候着。 然后关上门便拍桌子怒骂道:“什么名师高徒?我看是江湖骗子!这么多人花这么长时间,连个病因都说不出?简直可笑,都该关起来抽几鞭子。” 河田长亲苦笑拦住:“属下已经看透这是天意,请主公稍安勿躁,不要为此过度操心了。” 可哪里“安”得起来? 平手汎秀左右踱步哀叹了半天,又道:“或许他们说的还是有道理,是案牍劳形,心力交瘁的因素。不然你就把北陆事情搁下,到京都,或者高野山,要不找个纪伊的温泉,好生休养……” 说到这里,河田长亲忽然瞪大眼睛,一下来了精神,肃然道:“请容我拒绝!” 平手汎秀愣住了。 这么多年,对方还是第一次用这种生硬语气在自己面前讲话! 河田长亲喘了口气,脸上红白不定,低声继续解释到:“在下现在唯一的希望,便是在闭眼之前,亲手参与到革旧鼎新的大业当中而已。您倘若要我置身事外,看着同僚们各显身手,那倒不如,今日便去死罢!” 闻言平手汎秀语塞,看着这名家臣虚弱但却坚定的眼神,竟不知如何应答。 忽然想起了前些天送走的山中幸盛。 不同的处境和理由,相似的心境与追求。 沉默良久,平手汎秀轻轻点了两下头。 第九章 多线同程 因为种种关系,数条战线先后都取得平手汎秀的许可,展开了各自的行动。 平手义光持续攻打丹波、丹后。 山中幸盛他们尼子复兴军策反了伯耆羽衣石城的南条氏,背刺毛利。 武田胜赖尝试接触里见、佐竹等关东豪族,意图孤立北条。 长宗我部元亲以四国众人为后盾,进入九州,联大友,抗岛津。 河田长亲在北陆筹备反攻上杉的计划。 一共有五个方向。 除了近畿军团随平手汎秀本人活动,德川、织田前些年受创严重现在又要消化新收复的土地而没有动作之外,可以说是到处都热闹了起来。 这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 如果把所有直属军队和外样兵力集结在一起,上限说不定能有一二十万,那就对于后勤补给提出了严重考验,于组织结构上也堪称灾难。毕竟现在才是十六世纪,无论交通能力,还是通讯技术,都是很原始落后的。倒不如分散各地,留有一定自主权限,供人发挥。 完成伊予攻略之后,平手汎秀麾下直属军,以及大和、河内、纪伊的三个军团由于常年征战,已经有一些疲态,数量也开始有了缺额,姑且进入了休整状态。 特别对于常备的近卫与旗本而言,面世快十年了需要考虑更新换代的问题。 有一批接近或超过了四十岁的士卒,需要从军队中移除,否则体力衰退得太厉害会影响战斗力。 这是非常麻烦也值得谨慎对待的问题,退伍老兵如果得到妥善安置,往往对政权充满爱戴和信任,甚至会把类似感情传递给子孙,连续几代都会是铁杆支持者,对地方事务起到积极影响。 反之若是遇上苛刻粗暴的对待,心怀怨恨的话,那就会变成影响治安的大隐患了。 发钱是肯定要发的。但第一不可能发得了很多,第二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提供安稳、舒适、有社会地位的工作岗位才是关键。 按平手汎秀的想法,首先应该进行一个粗略的文化水平测试,成绩优秀的人直接提拔录用,成为二十石知行的低级家臣;其次在手工业上有一技之长的,尽量推荐到相熟的商人那里去当职工,部分带着功勋离开的直接领铺面当个体户;实在没本事的回到乡里授予一小块土地,同时以兼职方式担当“警视厅”的耳目来领取少量报酬。 此事交由了本多正信、前田玄以、细川藤孝三人负责。 目的并不是简单地做完这一次就好,而是要尽量形成可供后世参考延循的范例。要求是相当高的,从零到一,可能比从一到一百更麻烦。 即使是这三位贤才,恐怕也要在平手汎秀的压力下殚精竭虑,苦思冥想一阵了。 不过办好了也会是非常显眼的功勋,所以入仕还没几年的前田玄以和急于摆脱旧身份的细川藤孝都挺起劲,只有本多正信是纯属智力太高,惨遭剥削压迫。 至于其他几只畿内地方军团,虽然也执行过一定程度的“兵农分离”,带有部分常备武力的色彩,但组织结构还是老一套,是兵归将有的底子上稍微添了一点职业化的成分,倒是避免了类似麻烦,只需要休养生息就好。 平手汎秀的旗本常备军,则是以“组-队-番-备-势-军”的清晰层级为基本框架,兼容了武士制度而来的,官兵阶级体系分明。 这一套东西至今也没能从战斗力层面证明自己。 拥有制式装备,得到充足补给,保持长期训练,欺负一下乌合之众不成问题,可是面对武田、上杉家的精锐时,仍会稍稍处于下风。 尽管甲斐和越后的所谓精锐,本质依然是农兵。 不过,常备兵可以不受农时的限制,随意出征到远离本据的地方,这个优势仍体现得十分明显。而且军官任免,粮饷发放皆操于上,便可避免被野心家所用,可靠性大大提高。 只要整体政局不出问题,这支队伍就会是忠诚的根基。 如果出了问题的话……想想隔壁的大萌国吧,随着管理废弛和腐败滋生,边军都逐渐被家丁取代了。这种事在冷兵器时代有一定合理性必然性。 也不用想得太多。再伟大的政治家也不可能预料到百年之后的事,能管好眼前,再让下一代和下下一代享受到一些君子之泽就很不错了。 整个天正二年(1577)的上半,平手汎秀主要都是在近畿停留,而没有各处急于征伐。同时密切关注着,如果哪条战线遇到了麻烦,或者创造了机会,再行动不迟。 不过事情的发展没有那么快,各条线要么就是持续备战,引而不发,要么就是陷入对峙,形成不了决斗。 平手义光没有受父亲的提示,自己决定了暂缓丹波,先取丹后的路线,率领一万七千人沿若狭进攻,取得了稻富氏等国人的投靠并且围住了一色家的弓木城,正在慢慢消磨。 山中幸盛等人拥有山林地形优势,毛利家大军到齐之前不敢轻动。 长宗我部元亲花了一个月时间才将部队集结到九州。 武田胜赖、河田长亲皆尚未有音讯传回。 最先引起平手汎秀注意力的,实际上,可以算是第六条战线。 没错,六七月份的时候,又一个不甘寂寞的外样站出来了。是荒木村重,他声称跟播磨的人取得了联系,创造了向西进攻浅井的机会。 目前来看,浅井长政占据了几乎播磨全境,但马大部,以及备前、美作少量区域,包括生野银山以及兵库津的港口,堪称富饶。其本人也一直保持着武勇善战的作风,缺点是无力对桀骜不驯的国人众做出整合。 特别是上次响应信长起事兵败后,是同意了“合议制”才继续赢得土豪地侍们的支持。 现在他已经与曾经的盟友宇喜多直家翻脸,具体恩怨情仇只有内部人才了解,总之现在是围绕备前、美作两地展开激斗。大致印象是浅井长政军事层面占优但谋略远不如对手,这是黑田孝高被荒木村重当作投名状砍死之后无可避免的情况。 平手汎秀没有第一时间处理播磨,除了战线太多忙不过来之外,多少有点坐山观虎斗的意思。 如今军队的整备大致完成,倘若荒木村重能独立制造一些好机会的话,倒是不妨抓住。 播磨离京都距离,跟丹波比也远不了多少,同样是属于威胁很大,不得不清洗一遍的地域。至于浅井长政这个人,这次倒是没有特别积极的奉迎足利义昭,但以前的黑历史太多太多了,往死里揍都没有任何问题。 顺带一提,由于织田信长已死,加之重要当事人荒木村重的弃暗投明,当年的刺杀事件便陷入重重迷雾之中,无法再追查清楚了。 问明白了荒木村重接触的到底是哪些国人,以及倒戈的原因之后,平手汎秀认为可以一试。 但这就意味着,要再开启第六条战线! 真让人心里矛盾。 有时候觉得如此铺开不太妥当违背往日成功经验,有时候又觉得是成为“天下人”之后理所当然的事情。 第十章 荒木村重的邀请 浅井长政的主力,正在美作地区,与宇喜多直家厮杀,打得十分激烈。 他们两人曾一度抱团取暖,除掉浦上宗景、赤松政秀等人,又协力对抗毛利。现在分道扬镳,化为仇敌,据说是多年矛盾积累爆发,以及地缘环境变化,也有传言讲跟毛利家的调略分化有关,具体是否存在什么内情,只有天知道了。 平手汎秀对此事缺乏了解。 浅井长政到了播磨之后,行事作风不能说有多缜密,屡有反复无常,朝秦暮楚的举动但也正因为此,反而难以看破规律。 至于宇喜多直家,对他尝试过多次接触,无论是友好的正面渠道,还是带有敌意的刺探,大多如石沉大海,得不到有意义的回应。 以前一直举着足利义昭的招牌办事,虽然实际上是幕后决策者,但心态上,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必要担负整个天下。现在既然要树立自家的“公仪”,肯定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的。 摄津的荒木村重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出身不高,才智过人,目光带有一种毫不掩饰地欲望,对功名利禄有着偏执的追求,从气质上来讲,似乎与当年的木下藤吉郎极为接近。 以一介土豪地侍之基,靠出卖池田家,投靠三好长逸,成为一城之主;旋即抛弃三好长逸,转向浅井长政,拿下五郡领地;未几,又背叛浅井长政,依附平手汎秀,获封摄津一国。 故主池田长正视他如亲信臂助,他等到换代后就追放故主之子。黑田孝高待他如金兰昆仲,他毫不犹豫杀之以证立场。 如此狠辣决绝的过往履历,曾经为他赢得了“天下至恶”“倒戈摄津”的雅号,一度比松永久秀还要响亮,只是尚未在很大的范围内传播起来。 近年来他一方面随着平手汎秀南征北战,积累功名,人脉与资历,另一方面积极治理领国,推行集权,鼓励农桑,开拓商贸,仿佛转性成了老实本分的人。 特别是持续对茶道和佛教保持亲近,给予茶人和寺庙大量的施舍,把名声洗白了不少。千利休、大林宗套等辈,从来清高自傲,不对权势金钱谄媚,居然纷纷夸赞“荒木摄津是果真领悟茶道禅心的风雅之士”。 这就很让人难理解了。按说如果是装样子的话,应该瞒不过顶尖的专业人士啊? 难道真的转性了吗? 如今会谈得知,原来荒木村重几年以来,一直孜孜不倦,暗中派人向播磨渗透,已经发展了很多值得利用的暗线。 看来这种人尝到了甜头就不会轻易止步。 追求权势时的不择手段,沉浸茶道时的寂寥禅心,居然可以合在一个人身上,真是了不起啊。 平手汎秀见了呈上来的名册,姑且是满意的。 里面包含了十七家播磨国人众的姓名,按经验判断,应该至少有一半是可信的。 据说浅井长政获得关西多国守护的职役之后,只一心关注别所、明石、恒屋等有力豪族的感受,放任其肆意妄为,欺压周边弱小势力,完全不顾公平公正。 这让不少人渐渐怀念起以前的日子了。 赤松家担任守护之时,虽然力量过于羸弱,无力真正统治,但至少表面上还讲究一个老派贵族的作风,对于非法侵吞行为,多少有点节制约束的意思,可不像浅井长政那么粗暴难看。 比如,别所家依靠三代人的努力,势力扩展到遍布东播磨八郡,不过总有不少历史悠久的小家族零星存在,还能延续,是他们不方便动手的。结果浅井长政一来,承诺别所长治只要出兵配合征战,就可以在东播磨八郡任意处断。 荒木村重的解释是:“播磨一地,民风独特。国人既希望分立门户,互不统辖,却又尊崇高家名门。今彼辈已对浅井氏大生龃龉,其引而不发者,盖因浅井奉迎落跑公方,得起名号耳。倘能借故守护赤松氏之名,必能打动有志之士。” “这倒有意思。”平手汎秀笑了笑不知道在想什么,复问到:“那么,赤松氏的末裔,现在何处呢?” 荒木村重兴奋道:“赤松左京大人(义佑),数年前因局势不力,心灰意冷,已经出家为僧,不理世事了。但是其子则房,年尚不足弱冠,颇具意气,不甘蛰伏。此父子二人,正在摄津、播磨边境处,摩耶山中,一处唤作‘天王寺’的庙宇当中。” 闻言平手汎秀了然点头道:“看来离你的领地很近啊!” 荒木村重低下头遮掩住得意神情,继续说到:“事实上,与那十七家有意弃暗投明的国人众,所约定的商谈地方,就在摩耶山天王寺。” 平手汎秀捋须而笑:“真巧啊!那么你的计划是什么呢?” 荒木村重听到这里忍不住抬头,慨然道:“目前浅井逆贼,正与宇喜多直家争夺美作、备前各地,播磨守备,委托于别所长治,兵不过五千,不足为虑,唯忧三木、鱼柱诸城牢固,一时难以克复。然而如今有了十七家义士拨乱反正,则坚城旦夕可破。鄙人将率兵西向,猛进城池,别所长治虽勇,终究数寡,必招令国人众进城充实,借机我军便可利用内应,混入其中,洞开城门!” 平手汎秀微微思索,点头道:“计策不错。那么你预计,需要多少人呢?” 荒木村重早有腹稿,立即答到:“至多一万二千人足矣。” 平手汎秀又问:“你的摄津一国,能出多少人?” 荒木村重从容道:“承蒙大纳言大人照拂,近些年领地已经彻底安顿平定下来,若是跨千里之外,远国作战,最多可提供八千人。若是以摄津攻播磨,近在咫尺,当能招募一万五千士卒!” 平手汎秀闻言哈哈大笑:“看来凭你一人,便能攻入播磨,令浅井日向(长政)吃个大亏了。我根本不用出手啊!” 荒木村重赶紧下拜道:“不瞒您说,对付别所家的话,只需要鄙人冲锋陷阵就够了,确实不需要大纳言大人出马,否则也太看得起他了!但若浅井长政火速回援,在下没有必胜的自信。此外,要打动赤松末裔,彻底慑服十七家播磨国人,鄙人的名头也是不够的,” “原来如此。”平手汎秀若有所思,缓缓道:“那就是说,需要我亲自出马,去那个什么……摩耶山天王寺露个面,然后你就能带领摄津军杀入播磨了。对上浅井日向没有必然把握,但至少,击败别所家是很有信心的,对吧?” “正如大纳言大人所言。”荒木村重拜倒在地,溜须道:“真不愧是大人,三言两语就总结出我说了半天都没说明白的话……” “好吧!”平手汎秀忽然拍了一下身旁的小桌,微笑道:“就按你说的办!借助故守护的名义,攻入浅井境内!倘若当真能顺利击败别所,取下播磨东八郡的话,那么名义上是赤松家复兴,实际掌控者,舍你荒木摄津之外,又有谁人合适呢?” 荒木村重眼睛顿时红了,呼吸也粗重起来。 他原本觉得打下来土地自留一半,交公一半就很不错了,没想到能全部吞下,这可真是太慷慨啦! 第十一章 天王寺之行 摩耶山是摄津与播磨两国交界之处的一座天然屏障,有层峦叠翠,连绵起伏的地势,由于地力贫瘠,灌溉亦不便,长期未得到开发,乃是人迹罕至,与世隔绝之所。 然而却有许多吃斋念佛的高僧们,一致认为此地钟灵毓秀,独得天睐,是清修养性的绝好处境,纷纷到附近建立庙宇,开宗立派,宣讲佛法。 是以群山之中,几乎见不到寻常百姓,只有一些和尚居住。他们有的靠往山下化斋讨取供奉维生,有的就地取材,做起水果、木料之类的生意。 其中混得最好的,当属山区东部的天上寺,被列为古义真言宗的大本山之一,极盛时据说足有僧侣三千,现在稍微衰落,估计也有个千八百人左右。 所以那一带,有着相对完整的道路,至少能容三五个人并肩行走。 而今日所言的天王寺,却是个不甚入流的小型庙宇,说是天台,实际讲究“八宗兼学”,没有特别明显的倾向。可能也是因此才混不出头,听说上下满打满算,人数不超过一百。 可想而知食宿条件定然好不到哪里去,也不知上一任播磨守护赤松义佑,干嘛跑到这么没有牌面的地方养老。 难道就是为了故意避世,远离尘嚣? 荒木村重带着平手汎秀来到山下的花隈城时,恰是傍晚。 一面到城中休息准备夜宿,一面派人赶着天没有黑去打打前站。结果午夜时斥候回来报告,说山路前半段还算完好,后半段却是杂草,树枝丛生,又高低起伏崎岖难行,可以说是十分不便,还有不少虫蛇鸟兽活动的踪迹。 平手汎秀并不是出来带兵打仗的,但身份地位在这摆着,本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带了一千五百亲卫,二百仆役,走水路用了二十多条船只过来的。 这要是按惯例,先清理场地,确认安全,布置岗哨,保证警戒,万事俱备再进去,怕是十天半月都不够。 好像荒木村重也没来过,是第一次知道详细地理情况,顿时窘迫不已,便主动请缨,说要去劝对方改变会面地点,放到安全的花隈城来。 因此,第二日,他就这么外出交涉了。 午后回来,灰头土脸,尴尬地表示交涉并未成功。 原来不仅仅是上一代播磨守护,与十七个国人众的事情了,又有三木、恒屋、有田三家也对现状不满,临时决定参与集会。 这三家可不得了,据荒木村重说,是播磨中部的有力豪族,现在都是有些地位权势的,他们如果离反,那么浅井长政马上就待不下去了。 但也正因此,人家疑虑比较重,怕事情败露之后落不到好,决计不肯到花隈城来,一定要到那穷山恶水荒无人烟的小寺庙里才安心。 有个豪族代表甚至口出狂言:“平手大纳言大人,若是连到这地方来一趟的胆量都没有,就只能说明,他也是那种徒有其表的京都贵人,不值得我们依靠!” 此话深深切合了播磨武士的价值观,让众人皆以为可取。 没辙,荒木村重不敢直接复述这句话,只得隐晦委婉地传达了类似的意思。 闻言平手汎秀并不恼怒,反而抚掌哈哈大笑:“这却正对吾辈的胃口了。当日我元服之时,才是知行几十贯的马廻而已,闯下名声靠的就是勇敢无畏而已。年纪大的尾张人,大概还记得二十年前‘血枪’的诨名吧!好,明日便会一会这群播磨的好汉试试,看看关西关东,究竟哪边的腰杆更直一些?” 这话展示了一个荒木村重从未见过的形象。 他识得“平手汎秀”四个字时,只晓得是个老奸巨猾,心狠手辣……不对,是个神机百出,算无遗策的无双智将,靠脑子吃饭的。哪只还有热血沸腾的过往? 下意识间,荒木村重隐约觉得有一丝丝不太对劲,又说不出不对在哪。稍一思索,终究是攻取播磨,建功立业的心思占了上风,不再纠结,专心遵循命令。 夜晚平静地渡过了。 第三日一早,荒木村重洗漱穿戴准备完毕,到城门口迎接,等了片刻,见平手大纳言大人穿了一套黑漆金边南蛮具足,佩一长一短两柄宝刀,骑着健壮的大黑马,带百十个高大凶猛的近侍,雍容而出。 这架势一改,感觉跟昨天完全不是一个人了! 儒雅文质的智将作风收敛起来,冷冽无情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荒木村重愣了一愣,但转念想想,也正该这样,摆出威风,镇一镇播磨国那些自以为是的乡巴佬才好。 只是这身行头,爬山路怕是不便的吧? 小心翼翼讲出这份疑惑,只见骑在马上的平手汎秀果断一摆手,道:“无妨!我已有分寸。” 接着正主不说话了,旁边一个近侍解释说,这匹大黑马经过专门训练,跑得不快但步调稳健,四肢有力,善于走山路,所以没问题。 于是荒木村重这才明了,心下感叹不愧是平手大纳言大人,居然有闲心拿如此神驹训练成专门走山路的坐骑,真是高端,大气,上档次,有内涵! 不过刚才的嗓音,听着有点奇怪,与昨日略微不同,是否夜晚染了风寒? 走了两步之后荒木村重又更加小心地提出这个疑问。 然后连语言回应都没得到,平手汎秀只是皱着眉挥了挥手,示意不要计较,就完事了。 山路果然如同斥候所言,前面还算平坦宽敞,半个时辰之后开始起伏不平,又大半个时辰之后两边野草枝蔓渐渐多起来,中途还听到野猪的叫声,令众人吓了一跳。 还好,那畜生还有脑子,并非饿极了的状态,不会失去理智贸然攻击成群结队而且带着武器的人类。 一上午走了足足两个时辰,人困马乏,皆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终于看到寺庙的大门出现在眼前,真是不易。 平手汎秀座下那大黑马确实了得,载着人上下颠簸半天,竟然没出任何闪失。 荒木村重心下稍定,正欲上前叫门,却忽然闻得破空之声骤起,两侧不知道多少只羽矢飞来! 第十二章 影武者 一阵箭雨,忽然射出,倾泻在队伍身上。幸好众人甲胄在身,防护齐全,不会受到太多实质性伤害。 依本时代的技术,需以重藤硬弓,在二三十步时全力施射,方才能对当世具足起到值得一提的破甲效果。但是能到这个距离一般也就不存在从容弯弓搭箭的机会了。 今天这两侧伏兵的远程攻击,显然没什么太大的杀敌效果,而是用来先行压制,打击士气,配合友军冲锋的。 毕竟箭矢就算没有贯穿甲胄,打在身上总是挺疼的,如果内部没有佩戴良好缓冲垫的话,多少能弄出一点青红肿痛的皮外伤来。若非天赋异禀熊腰虎背的猛人,连续被击中几次,行动力就不免要大打折扣。 不过,这并不是重点。 无论有没有立即造成死亡,首先平手大纳言在山间遭到埋伏攻击这个事情就相当惊人了! 特别他老人家是受到邀请,过来接见一些意欲倒戈的“播磨义士”的。 显然阴谋的味道已经相当浓烈,不容遮掩了。 荒木村重当场快要吓傻了,各种意义上的——今天死在这怎么办?自己没死但平手大纳言死了怎么办?自己和平手大纳言没有死跑出去了但马上被追责怎么办? 好像不管哪样,都不可能有个好结局啊! 他脑子一转,便瘫倒在地,浑身颤抖不已,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 下意识抬头朝着大黑马上看去,眼神是绝望的。 然后,瞬间他的惊愕程度又翻了好几倍,心脏砰砰乱跳都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只见那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黑漆金边南蛮具足,佩一长一短两柄宝刀的武士,从容翻身下马,拔刀环视左右,哈哈大笑两下,高声吼叫到:“你们中计了,鄙人乃是河内国野间风久,今日特来担任平手大纳言的影武士!” 话音落地,荒木村重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周围的伏兵似乎也一时懵了,发出“咦?”“啊?”“我们还要继续吗?”“真的只是影武者吗?”的疑问。 场面显得一点都不专业。 当然也不能怪他们,这个时代,本来就不存在什么专业的特种部队。 忍者偶尔搞搞暗杀讲究趁敌疏忽,一击得手,不是跟重甲武士刚正面的。 然后有个暴怒的嗓音响起:“混蛋!这明显是平手汎秀的急中生智!他肯定就是平手汎秀!赶紧给我上啊!” 自称“野间久风”的影武者轻蔑一笑,高声吼了回去:“你们还是关心自己身后吧!平手大纳言大人,怎么会被如此愚笨的计策所欺骗!” 这话传进荒木村重耳朵里,他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以至于那个暴怒嗓音有些耳熟这一点,没来及去想。 确实静心一琢磨,此事前后果然存在不少疑点,以前怎么就没意识到呢? 都是太急了……看到平手家几条战线同时开动,场面铺得这么大自己却没有发挥空间,所以但凡是关于播磨的事情,不自觉就少了心眼…… 反思血泪教训的同时,荒木村重也看明白了,骑在马上那人,当真是影武者,绝非平手大纳言本人。身形近乎一样,相貌稍有区别,穿了甲胄之后,不仔细看的确容易混淆。然而嗓音截然不同,开口多说几句话就明显露馅了。 您老人家早料到有诈,却不明说,让我一个人到这来冒险的嘛! ——第一时间荒木村重心里生出的是抱怨,但转念一想,又意识到今天这事是自己张罗折腾出来的……难不成也被当作阴谋同党了? 至少,是怀疑对象吧! 那可真是没处喊冤了啊…… 来不及想了,先活着出去再说吧。 伏兵已经冲了过来,荒木村重起身拔刀,准备作战。 他身边也带了十好几个得力的随从,自身武艺亦不俗,并不惧怕刀剑相加的场面,担心的只是如何向平手军表明立场。 当然,用行动表明是最直接有效的。 想到这荒木村重发了狠,高呼道:“平手大纳言料事如神,早看破尔等计策,顺水推舟引你们上钩,哈哈,纳命来!” 说着带了自己的随从,朝着袭来的伏兵,迎了上去接战。 拔出刀,还没见血,抬眼一瞧,却是认识的人! 面前几十步远,有个高瘦方脸的敌军指挥官,披了轻便的衣甲,举着太刀,被一群武士和忍者打扮的士兵簇拥在中间,那不是浅井长政麾下亲信大将,远藤喜右卫门直经嘛! 倒算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了。 这边看过去的时候,那边也同时盯了过来。 远藤直经双目顿时冒出火焰:“荒木村重!你这混账!当日石川之战,若非你无耻倒戈,平手老贼怎能窃取天下?矶野、阿闭、野村三位的大仇,今日便要得报了!” 荒木村重自是不屑,但为了不堕气势,也正色做出回应:“你们浅井家不识时务,自取灭亡,如何怪得了别人?我不过是顺应大势罢了!平手大纳言,才是天命所归!” “胡说八道!”远藤直经口拙,想不出词来辩驳,便只举刀喝到:“待会就割下你的舌头,看看还能否颠倒黑白!” “来试试啊!”荒木村重却是找到了节奏:“今日我便死了,也是以一国之主的身份战殁,儿孙富贵余泽不在话下!不知您远藤直经大人,现在有多少知行?几个儿子一分,庶出的怕是要省吃俭用,节衣缩食了吧?” 这话说得粗鄙庸俗,但俗得有水平。 平手一方的士兵们似乎战意稍微高涨了一点,而伏兵那边好像受到了一点虚无缥缈的影响。 几句话说话,两边已经混战在一处。 远藤直经似乎带了不少人马来,但武器装备比较杂乱,反观“影武者”身边仅有百十个卫士,却半数穿着甲的。 走走停停一个上午,累得不轻,没力气奔跑冲锋。不过肩并着肩背靠着背,坚持防守还做得到。 双方在这山林恶斗了一会儿,大约一两刻钟之后,忽然又有极大的响动,四面八方铺天盖地杀出许多士兵们。 间或可见举着平手家的旗帜 伏击和被伏击的立场,交换了。 第十三章 请君入瓮 攻守易位,局势瞬变。 路中间百十个重甲武士并肩守住,外面无数的友军包抄过来,中间远藤直经率领的一伙人反而成为瓮中之鳖。 如此的局面,士气自是无法维持。士气一堕,又被围堵,里应外合,中心开花。 不消一两刻钟,就只见敌军纷纷倒地,能抵抗的人越来越少,如盛秋日割稻子一般迅速。 那浅井长政帐下亲信远藤直经,眼看已无退路,惨笑一声,对着荒木村重大声诅咒到:“我就先走一步,到地狱等候你这混账与平手老贼,到时纵然皆成了厉鬼,仍要与你们决一死战,分个胜负!” 接着主动挥刀杀入重围,以一敌十,勉强击中二人之后,身受三枪五刃,血流不止,终于无力再战,瘫倒于地,失去意识。死时仍怒发冲冠盯着前方,双手紧握刀柄,衣甲全被染红,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敌将远藤直经已被讨取!” 随着几声欢呼,十数名士兵争在一起,都说自己才是给予致命一击的那个人,应该领取全功。 另一方面浅井家的死士们闻言俱是悲凉哀恸,还活着的少数人有的拿刀抹脖子,有的冲到人堆送死,顷刻便是干干净净。 数百人却无一个跪地投降的。 片刻后,须发白了大半的五旬老将岩成友通,全副武装,杵着一根拐杖,气喘吁吁地走近,命令将天王寺全员拘禁看守起来,把敌人尸体就近焚烧掩埋,己方牺牲者记好名单。 原来今日执行“特殊任务”的,是他麾下的河内众。 怪不得,影武者是由一个河内国人担任的。 吩咐完毕,见了远藤直经死不瞑目的景象,岩成友通叹道:“如此忠勇果毅之士,可惜!可惜!” 让人收尸厚葬。 接着来见荒木村重,含笑施礼致歉道:“今日我方考虑不周,让您身处险境了,实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他的笑容和话语,似乎包含一种古怪的嘲讽之意。 “岂敢岂敢!”荒木村重来不及细想,连忙表明心迹:“是我!是我疏忽!我不仅上了浅井逆党的当,还糊里糊涂地邀功请战,差点害了平手大纳言大人,真是该当死罪,该当死罪!” “不至于,不至于。您言重了!”岩成友通伸手虚扶,宽慰道:“如此魑魅魍魉的雕虫小技,岂能瞒得过大纳言大人呢?不需多虑。倒是荒木摄津殿,此番足以自证清白,表明与逆党绝无关联,是大好事呀!” “是,是,您说得对!”荒木村重勉强回以微笑。 他能听出对方的言辞中不乏挖苦和调侃的成分。这可能是由于直臣之于外样的优越感,也可能是对“四易其主”行为的不屑,抑或是平手大纳言故意命人敲打。 不管如何,只能乖乖听着。 说起来,摄津一国之主荒木村重,与河内一国代官岩成友通,身份应该是等同的。再深究一下,刨去各自的与力陪臣,前者管区之内有四成是直辖地产,后者却只有不到二成,真实实力明显不在一个档次。 但现在已经不再是礼崩乐坏的战国乱世,而是平手政权即将重建公仪的新时代了! 地方实力的重要性,逐渐比不上中枢话语权的作用大。 直臣与外样,咫尺之差,天壤之别。似荒木村重这等污点重重,根基未立的附庸大名,岸和田城随便来个千石奉行他都不敢大声说话,更别提与国代相处了。 想要提高地位,只有不断建功立业,证明自己的忠心和才能。若能做到长宗我部元亲的程度,面对岩成友通就不会觉得怯场。 可惜这次图谋播磨未成,反是弄巧成拙了! 荒木村重心中十分郁闷哀伤,只能自我安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了。 不提这些私下暗地的想法。 且说岩成友通收拾了局面,与荒木村重一道下了山,到花隈城汇报时,天色已经接近傍晚了。 此刻,平手汎秀颇为专注和严肃,正在外丸门口坐镇指挥,身边不时有使番、目付、物见匆匆来回。 似乎战情仍在继续,并未因山上的伏击与反伏击打完而结束。 岩成友通与荒木村重上前觐礼,来不及寒暄,被命令在边上等候着,可以旁听。 一个颇为年轻的侧近对他们解释到:“最新的消息是,浅井主力已经离开了美作前线来到附近,怀疑可能是日向守(浅井长政)亲自带兵,大概只等刺杀成功,就要急速东进,沿摄津向京都杀去了。但现在事情已经被平手大纳言大人看破,派了大和、纪伊、甲贺的军势,走水路绕后堵截,待敌自投罗网,今晚各方忍者斥候都在活跃,便是最关键的时刻。” 这一番话的信息量很大,又引申出更多的疑问来。 荒木村重所谓“策反播磨豪族”的事情,果然是中了反间计,这已经可以证实了。 但浅井长政明明在备前、美作征战,何以忽然迅速回师,如此巧妙? 宇喜多直家那里,怎么没有任何的反应?就这么放任他折返,也不追击牵制? 此事到底是何人策划?有哪些参与?涉及了多大的范围?关西的局势和人心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问题太多了,一个年轻侧近回答不了。 又不敢打扰正在忙碌的总大将。 过了小半个时辰,忽然平手汎秀拍着桌子叹道:“便是如此了!尽人事听天命,如果不成那就是浅井长政这厮阳寿未尽,脑袋还可以在脖子上多留些时日而已。” 他身侧本多正信、前田玄以俱沉默以对,唯细川藤孝画蛇添足般的多嘴道:“自从击败了村上水军,濑户内海皆任由我军纵横,浅井氏毫无制海之力,根本没有办法区分兵船与商船,所以鄙人觉得,绕水路断后军势暴露的可能性很小。关键在于,如何诱导敌方,自以为刺杀成功。” 之所以这么多话,显然是竭力想要证明能力的。 闻言平手汎秀摇摇头,指了指岩成、荒木的方向:“没听刚才说么,远藤直经以下,数百伏兵全灭!那么我们什么东西都问不出来了,浅井长政迟迟收不到回应肯定会有戒心,所以现在的情况,顶多有五成把握他会进圈套吧……” 岩成友通从容答了一句“是。” 荒木村重却是颇为忐忑,总觉得好像自己需要负责一样。 细川藤孝早有打算,立即进言道:“直接诱导,确实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想要间接诱导浅井日向守,或许还有办法。” “噢?”平手汎秀产生一点好奇心来,复问:“如何一个间接之法?” 细川藤孝答曰:“明日一早,派遣士兵出去,在附近各方所有道路设卡,暂时禁止通行,并要求五十町(5公里)内全部寺社和国人隔绝内外,不得擅自行动。街町、酒屋、宿场全部戒严,彻查旅客的身份。再让一百名亲卫,护送一辆神秘马车往京都疾驰而去。这么大的动作一定瞒不过敌方忍者。” “嗯,不错!”平手汎秀稍加思索,点了点头,赞成到:“原本只有五成机会,这么一做,起码可以加到六七成。而且……这事如果交给荒木村重殿去处理,那么,说不定就显得更可信了……” 第十四章 自投罗网 荒木村重可能渡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个夜晚。 他的部下吩咐下去执行各种任务,只有自己留在城里。 虽然得到了高规格地接待,洗漱更衣,换上便服,十分舒适,但是始终片刻都没有睡着,直挺挺地躺着望天花板,心中波涛汹涌起伏不定,一会儿担心这个一会儿忧虑那个,愁得肠子都要百转千回纠结起来了。 香喷喷的晚饭吃不下,甜美的酒水也难以入喉。 尽管平手大纳言大人特意说了“这牛羊猪的牲肉,扶桑人不太擅长处理。兼用了唐土和南蛮人做法来烹调,加足了料,绝对是本地体验不到的佳肴。” 也还是没有胃口。 他被“茶友”细川藤孝反复安慰说“此事与你关系不大,没有必要自责”,可是提出“让鄙人率领摄津兵报效大纳言大人”时,得到的回应却是:“不需如此急切,坐视友军破敌即可”。 这也由不得多想啊。 忐忑之中,什么也做不了。 可怜,弱小,又无助。 翻来覆去实在没法子,荒木村重想起平手大纳言曾经讲过的,数羊可以有助于睡眠,姑且试了一下,结果一直数到二千八百一十三只,依然无比清醒。 但胸口郁结忧患之气,倒是不知不觉中消去了不少。 看来平手大纳言还是高明的…… 如此折腾,看着窗外的天空从一丝晚霞到漆黑一片,再又星光闪烁,渐渐变成鱼肚白,忽然听到外面有了动静,而且动静越来越大。 带着侥幸之心,荒木村重赶紧披上外衣,跑到走廊上,见到细川藤孝,眼巴巴地说不出话,只以双目示意垂询。 对方神情颇为兴奋,回了简短一句:“敌已入瓮!” 闻言荒木村重抚掌哈哈大笑,甚至忍不住蹦蹦跳跳起来。 事情顺利,那么平手大纳言大人的心情就会好。他老人家心情一好,自然万事就都好了。 回房收拾妥当整理好了着装发饰,时间仍是清晨,太阳刚刚升起,出门耐心等待通报,得以觐见,走入中军大帐。 见平手大纳言果然有些喜色。边上依然是使番、目付、物件来来去去,气氛却已经是欢快活泼而非严肃压抑了。 有个年轻侍从指着桌上地图解释到:“中村一氏大人昨夜赶在天黑前加紧行军,率先驱八百人占据了小部峠,堵住敌军往北方后撤的唯一一条较大道路,三云成持大人也在协助他。平手秀益大人从淡路岛跨海登陆,于明石滩布阵,成功截断了敌军的后方筒井顺庆大人在旁支援。目前浅井军约有一万至一万五千,被我军三万六千人大致包围。南边的海域毫无疑问是我们平手军占据,西北方的山地是仅剩的出口,但目前敌军似乎还没有真正察觉动向,中村、三云两位大人声称今日午前可以将那里控制住……” 荒木村重听得也不免有点激情,连忙探过头去远望。 按照图示,浅井长政已经已经被困在东西约九十五町(10.4公里),南北约四十二町(4.6公里)的狭长海岸地域,注定了灭亡的命运。 一番勾心斗角,阴谋诡计,终究还是浅井氏棋输一手,平手大纳言更胜一筹! 他一边感慨,一边总结经验教训,心想今后一定不能被眼前蝇头小利所迷惑,任何事情必须再三思索确定,没有漏洞再实施。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可不仅仅是一点蝇头小利啊!而是特别大的功名利禄!如果过于谨慎导致错过了也是很可惜的,究竟该怎么办呢? 今日,花隈城成为平手汎秀的本阵所在。 只见大纳言大人发号施令完毕之后,变坐为卧,毫无姿态四仰八叉地躺在榻榻米上休息,还命令仆役取来食物与果汁。 但片刻之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这位总大将突然又翻身而起,对着旁边一个带了斗笠的家臣吩咐道:“播磨西部,还有备前、美作,赶紧派人去调查,看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情况?” 那神秘家臣轻声答了一句什么,外人听不清楚,躬身施礼便走。 众人见了,心下皆不免忐忑起来,却不知道主公担心的是什么事。 场中气氛骤然变得有些紧张了。 只有本多正信、前田玄以、细川藤孝几个皱眉交换视线,若有所得。 荒木村重心想若擒住或杀死浅井长政,播磨自然不战而平,却有什么值得着急的?不过平手大纳言这等绝世智将既然发话,肯定有道理。 又盯着地图看了一两刻钟,方才稍微有点思路,却不敢说自己的思路对不对。 紧张的气氛其实有些好处,有效防止了部下得意忘形而产生疏忽。 现在平手大纳言明明已经如愿围住了浅井军,依然不是太满意的样子,这就让不明真相的中下层家臣们产生忧虑感,担心被迁怒,不敢丝毫马虎。 …… 过了些许时辰,总大将用过了早膳,左右诸人也各自抓紧时间填报肚子,饿了一宿的荒木村重可能是因为心情平静下来一些,终于有了吃饭的欲望,拿着两块稍微烤了一烤,还没完全热透的冷馒头,就着清水,狼吞虎咽,只觉得是无上美味。 至于昨天晚上特意吩咐“兼用了唐土和南蛮人做法来烹调,加足了料”的肉呢?由于太受欢迎,当时一端上来就吃光了,哪里等得到现在? 此刻又有人回报,说敌军好像是发现我们了,已经开始行动,似乎正在突围云云。 平手大纳言早已调兵遣将,让正在准备待命的拜乡家嘉、加藤光泰两部进击,山内一丰、松仓重治准备接应。 细川藤孝在前线传令,并且必要时做出详细指挥。相当于以前河田长亲、岩成友通、小西行长先后干过的“军奉行”职位。 那几个人都算是飞黄腾达了,所以细川藤孝今天也十分引人注目。不过他作为诗文大家,管理情绪的本事可谓是顶尖的,动作表情和话语姿态里面,开不出来有任何的异常,依然是从容淡定,风度翩翩,像是去完成一个普通任务一样。 随着号令发出,就有一万士兵,动身投入作战了。 坐在城中,依然可听见外面嘈杂鼎沸的动静,荒木村重忽地稍微有些羡慕的情绪产生了。当初为池田家效力时,也是个谱代直臣,不用考虑那么多错综复杂的情况,只需要履行收到的命令便可完成工作,心里什么负担也没有。 但转念一想,如果一直那么老实本分的度日,到今天恐怕最多是个知行三五百石的武士而已,岂能有掌控一国的机会? 出人头地者,免不了多承担一些,却也不值得抱怨。 他调整了心态,开始关注战局。 从刚才所见所闻推断,钵伏山一带,浅井长政军被三面包围,唯有南方是海,也被平手家的水军控制着,应当是没有逃脱的空间了。 然而,从辰到巳,再到午时,传回来的消息只讲到:“已经三面接战,敌方颇为顽强,一时难以取胜。” 又过了一会儿,前方说拜乡家嘉正在继续作战,加藤光泰损兵折将稍许后退,山内一丰已经顶上。 正值夏末初秋,中午日照极猛,气温太高,互有默契地歇了一会儿。 下午再战,又令松仓重治代拜乡家嘉,继续进攻。 这时方才得知,北边西边的作战,也如正面进攻一般进展缓慢,停滞不前。 好在都未出现溃败。 最早撤上来的加藤光泰,据说是与浅井长政的亲兵旗本硬碰硬打了几场,两边损失很大,不得不退让,令友军接替战线。 他回到本阵,惭愧道:“敌兵顽强凶悍,比起甲斐、越后的刁民也差不多,属下无能,没占到上风。” 一道骑着快马折返的细川藤孝建议说:“现在浅井这支军势,倒成了破釜沉舟,困兽犹斗的局面。不如以围三阙一之法对付,在追击之中,或许可以觅得良机。” 平手汎秀摇头拒绝:“倘若浅井长政本人不在,倒也罢了。既然他有胆子来这里偷袭我,那可不能放虎归山。如今白兵难以占得上风,只需用火器试试。” 细川藤孝疑惑道:“可是这次出来,十分匆忙,来不及运输车阵和大筒了,寻常铁炮,大概浅井军已经十分熟悉,并不怎么惧怕。” 平手汎秀捋须一笑,伸手指向海上:“别忘了船上的装备!即刻命令八艘南蛮炮船,全部开到海岸边,保证不会搁浅的情况下尽量接近,其他装载了大玉铁炮的安宅船也都靠过来,让浅井长政这家伙见见世面!” 此话一出,细川藤孝方才恍然,连忙转身忙碌去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听到远处隐约传来轰隆响声。 荒木村重心知这是船上的大筒发射,却忽然灵机一动,佯作愚蠢,抬首望天道:“是打雷了吗?” 周围有人好心告诉他:“不是,这是南蛮炮船在发射。” 荒木村重疑惑道:“难道战场离城很近吗?怎么能听到声音的?” 好心人继续解释说:“不近,大约总有几十町吧。” 荒木村重愕然色变,瞠目结舌道:“居然有几十町外,还听得到响声的大筒,那是多么厉害的东西啊!可怕,可怕!” 他故意发生很大声音。 平手汎秀侧目看过来,瞟了一眼,嘴边泛起一丝轻笑,似乎一切尽知。 荒木村重见意思尽到了,低下头不再说话。 稍后,天色将晚,目付回报:“敌军被大筒打得节节败退!” 第十五章 擒杀 南蛮炮船出动之后,进展神速。 有利的消息不断传来,使番和目付脸上明显带有了轻松的神情。根据回报,山内一丰、松仓重信两支军队已经势如破竹,猪突猛进了。 浅井的军队骤然遇到埋伏,又与拜乡家嘉、加藤光泰等人奋战了一上午,疲惫到最高点时忽然遭受炮击,终于支撑不住。 平手汎秀见天色尚未晚,命令将本阵前移,剩余未出动的部队随之进发,全军出击,接近战场。 没多久就听见前方传来“敌已向西溃逃”的消息。 西边乃是平手秀益的大和兵镇守之地。现在到了考验他篱笆扎得是否牢固之时。 以六千多名士兵,守住宽度仅有几公里的战线,拦住敌方大部队显然是毫无难度的。但若浅井长政掩藏旗帜家纹和甲胄马印等一切暴露身份的东西,不与主力一处,单独小股精锐突围,仍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另外北边中村一氏把守山地,最多只能安排阻断为人所知的常见通道,不可能把全部峭壁悬崖都给堵上,也存在不确定因素。 总之是要看运气。 正面的山内一丰、松仓重治两军杀得畅快,特别是前者见到有大鱼存在,真如闻着腥味的馋猫一般,心下没有半分杂念,只知猛冲不停。发挥出比刚才啊对峙阶段强出一大截的战斗力,追着浅井殿后部队一阵暴揍。 从下午打到太阳渐渐西下,光线开始没那么刺眼,平手汎秀前移,见满地狼藉,鲜血尸身堆积于地,不知多少浅井的家臣和播磨国人众被杀死,但始终没有接到浅井长政被讨取或者被擒获的消息。 此事主要看运气,倒也记不得。 又战一阵,浅井军已经尽数崩溃,大半做鸟兽散,留下的非死即降。显然不可能一一都抓住询问。 即使宣布允许对敌军进行“乱捕”,也是一样的。 天色渐晚,平手汎秀回城休息,稍后接到平手秀益连夜派来的小分队,献上四个人头,皆是有些名气的将领,却仍不包括敌酋。 不由稍有失望。 心知一旦到了夜间,再能逮住人的机会将越来越小。 就此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醒来之后,继续总结整理打扫战场的成果,逐个列出来,宣传出去说是歼灭浅井军五千,讨取武士约二百,其中值得一提的有十六七个。大部分都是西线平手秀益的斩获,他拦住最主要的溃逃路线,等于是人家啃掉了骨头再来咬鲜肉,再舒服不过了。 然而—— 旗开得胜是无疑了,只是最大目标没有到手。 平手汎秀始终是微笑的,但明显有所保留,喜悦的程度不怎么高。家臣们察言观色,便都只能维持一个“成绩比较可取切不能自满还需要提高”的姿态,很是尴尬。 直到中午,按照大纳言大人坚持“三餐制”的习惯安排了食物,众人正在闷头咀嚼的时候,有一使番骑快马赶到,回报说:“敌方总大将被中村一氏大人擒获!” 端的是喜出望外。 平手汎秀大叫三声“好”,将手中味噌汤一饮而尽,看动作还以为是美酒。 下午押送部队回来,赶紧一问,才知道详情。 原来,中村一氏昨天见到敌方的绝大多数旗帜都往西边大路撤退,便生了警惕。于山路各处设伏又不见人来,心下立即有了计较——此处离别所长治把守的三木城并不遥远,推测浅井长政会绕小路去那! 于是将任务交待给副将,自己带了七八百人,赶紧出发,朝三木城而去。 大约申时后半起步,到那里天色已经基本黑透。亏得中村一氏是甲贺忍者出身,直属部下中不乏善于翻山越岭和夜间行动的人,应对起来并不困难。 正巧,当时碰见有一队人马,约三十左右,在三木城下叫嚷,却不说是谁。 同时城上的卫兵,不知是就着火把昏暗的灯光才没认出来,还是别的什么未知理由,是既不肯开门迎入,也没有用弓箭铁炮招呼,充耳不闻似的。 见状,中村一氏赶紧带人扑上去。 城下那些人见到不速之客,连忙大呼“这是播磨一国守护,浅井日向在此,请赶紧开门迎接!” 却来不及了,中村一氏所部轻松砍倒二十多人,另外几个缴了械,捆起来。 略一辨认,好像还真有浅井长政在其中。 但是,三木城的城墙之上,始终没有做出有力的反应。 好半天才有将领举着灯笼火把查看,中村一氏早裹挟着俘虏,一溜烟跑没边了。 听了前后经过,让人不得不赞一句:“三木城的别所长治,真是个妙人。” …… 一切准备好之后,平手汎秀在花隈城的本丸御馆中坐定,命人将俘虏带上来处置,却只见两个彪形大汉,押着一个灰头土脸,发髻散乱,衣服上满是脏污的人,推着走到面前,分不清来者是谁。 又命人给他清水洗了脸,略略理顺发须,抓起那人脑袋提着看,果然是当年英姿飒爽驰骋天下的浅井长政。 只是如今武勇果敢之气,半点瞧不到了,唯见一个魂不守舍,行尸走肉的呆子。 中村一氏带着浓浓的羞愧之色地悄悄说:“起初这家伙……起初浅井日向又是痛骂又是诅咒,士兵们听得愤怒,将他抽打了一顿,结果就……就成这样了,全是鄙人御下不严之过……” 平手汎秀听了这话只笑了笑没说什么。 怎么也不至于为了虐待俘虏的事情,去责怪刚刚立下大功的将士嘛!这里是礼乐崩坏的扶桑战国,是十六世纪的地球,“人道主义”这个词还没发明呢,更别提“日内瓦公约”什么的了。 只是不免有些物伤其类的唏嘘——是的,物伤其类了,当贵人的时间长了,便渐渐觉得与其他贵人才是一样的人,而跟黔首布衣非同类生物,这是很难治愈的毛病。 于是叫人端来烧热的美酒,请面前这俘虏喝了一杯。 浅井长政仍是浑浑噩噩,叫不醒的样子。侍者尝试几次,没了耐心,直接把酒灌到对方嘴里。这下他被呛到,才咳嗽几声,回过神来。 或者说是,没法再装傻了,也说不定。 平手汎秀笑道:“浅井日向,幸会幸会!十七年前我奉命出使近江,与您相会的场景,仿佛还是在昨日,那时如何能想到,今日会有如此尴尬的重逢呢?” 这时浅井长政好像还没找到焦距似的,摇头晃头了半天,又揉了揉眼睛,才看清面前的人,却是一脸复杂神情,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皆化作一叹,抱怨道:“平手小监物殿,如今是大纳言大人了!您部下的士兵,可真是不客气啊,我征战沙场快二十年,都没经受过这么疼痛难忍的折磨。” “哈哈!”平手汎秀大笑到:“阁下是虎狼一般的猛人,让我的士兵望而生畏,不狠狠修理一番,岂敢接近呢?” 浅井长政连忙顺水推舟道:“今日鄙人知道算是疼了!也知道凭我这点微末伎俩,万万不是您老人家的对手!不过我上阵厮杀,姑且还是把好手,恳请大纳言大人绕我狗命,日后您坐镇中军,运筹帷幄,鄙人冲锋陷阵,身先士卒,则天下必可速安!” 平手汎秀闻言一愣,继而苦笑,摇头道:“当日何等一个少年意气,睥睨群豪的武士,今天怎么成了这幅模样?” 浅井长政连连叩首道:“以前完全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啊!这些年逐渐领略您老人家的厉害,已经不敢再有丝毫对抗之心了!” 平手汎秀哼了一声,明显不信:“前几日难道不是你布局企图伏击暗杀我吗?” 浅井长政连忙辩解:“不是,不是!纯属宇喜多直家那个恶贼挑拨撺掇,鄙人才一时鬼迷心窍!” “噢……”平手汎秀故作姿态,讽刺道:“就如几年前刺杀织田弹正的事情,也是黑田孝高挑拨撺掇的一样?” “对对对!”浅井长政展示出一副厚颜无耻,谄媚求生的姿态:“大纳言大人真是说得太对了!” 接着浅井长政眼神余光见到荒木村重、细川藤孝二位熟人,顾不得旧怨,大声呼到:“细川兵部,荒木摄津,而今你们都是大纳言座上宾,请为我分说几句吧!” 荒木村重顿时愕然,不知所措,被平手汎秀以目相询,方才无奈开口:“浅井日向的武勇堪称举世无双,在下是佩服的,然而……然而……” 如此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 细川藤孝却是长舒一口气,发言道:“吾有深思。” 平手汎秀略微好奇,笑道:“请讲!” 细川藤孝躬身施礼,慢条斯理道:“敢问浅井日向,您的发妻,平井定武之女,后来如何了?您的义兄,织田弹正,后来如何了?您的亲父,久政大人,后来又如何了?” 浅井长政默然无语,片刻后抬头,身上畏缩谄媚之态渐消,凶戾狠恶之气忽生,泼口大骂:“细川竖子,牙尖嘴利!” 两个卫兵连忙上前将他紧紧按住。 浅井长政尽管勇力非凡,但又累又饿又被痛打了一顿,完全挣脱不开。 平手汎秀叹了一声,幽幽道:“细川兵部,所言甚善!” 第十六章 关西变局 浅井长政死讯传出,三木城的别所长治立即派人接触,声称“已经没有意义再行坚守了”,承诺若得到领地安堵即立即降伏,加入平定天下的作战。 平手汎秀见了使者,带着不屑和笑谑的意味随口说道:“这个条件除非你家主子有胆孤身前来,才可以考虑。” 结果话传回去,次日别所长治当真只带了近侍二人出城觐见,表现得从容淡定,毫无惧色,不卑不亢,言行自得。 平手汎秀询问之后,得知此人年仅弱冠,见之却颇具大将之风,称赞说:“真少年英杰也!” 同意了东播磨八郡安堵的降伏条件。 大军进入三木城附近驻扎,诸家臣们跃跃欲试,对关西地区的广阔区域抱有强烈的幻想,尤其是浅井氏骤然倒下之后,剩下大片空间,在大家眼里就如同无人看守的金银珠宝一般。 但平手汎秀本人,却表现得很淡然,似乎已经提前预料到了什么不乐观的前景。 家臣纷纷请命出兵扫清余敌,或者调略国人众的时候,虽然大多得到了许可,但是被嘱咐了一句:“不要寄托太多希望,关西的变化或许会出乎意料。” 果然,接下来事情复杂了。 派出去的人大部分都碰了壁——说碰壁倒也不对,确切情况是,备前宇喜多直家的触角在仅仅几天的时间内,好像就塞满了整个播磨,甚至包括周边的但马、美作地区。 许多原本属于浅井家的据点,一夜之间以宇喜多家的身份自居,然后摆出了友军的姿态迎接平手家的使者,事情的经过简直不可思议。只有少数带有战斗的痕迹,大部分看来只是改换了一个旗帜而已! 土豪地侍们好像都约好了一般,在招降条件不明,担心得不到安堵的情况下,虽然几乎所有人都表现出奉迎王师,拨乱反正的姿态,然而话语和神情中却又带有相当程度的保留,“如果条件不理想的话我们会把宇喜多家作为退路来考虑”这句话没有谁蠢到明说出来,不过已经昭然若揭了。 树倒猢狲散的情况并不让人意外。多年以来浅井长政在内部问题之上一直是缺乏进展的,从未做到以法令和体制来约束部下。他的军队说是“乌合之众”也不为过。反过来讲,能让一帮乌合之众在他生前不敢不服从命令也是很厉害的本事了。 让人意外的时,树倒的时候,猢狲全部都往一个方向跑,这样就容不得人们产生阴谋论的想法了。 唯一例外的是曾经历经浦上、宇野统治,现在则作为浅井氏居城存在的室津城。这是最后一个保持了抵抗的城砦——尽管只持续了半个时辰。 平手军在外面列阵尝试性地发起攻势,炮船从港口外射击了三轮,守军就失去了所有的士气,有的投降,有的逃跑。包括许多一门众和谱代家臣都来请求饶命,并无什么值得一提的人才,都被毫不客气地扣押住。 然后,只见本丸之中燃起了几丝烟雾,似乎是准备自焚了。 带队的平手秀益问:“城中还有谁?是谁在主事?” 俘虏们惶恐答道:“只有夫人、公子、小姐们了。”慌乱中是谁在主事,这个问题却说不出来。 观察考虑了一会儿,平手秀益看到烟的势头并不大,觉得不存在什么危险,心想让敌酋的家眷都被烧成骨灰也不是什么好事,而且还包括了主君的亲属在里面,便命令士兵依然进入了城中。 并且就此取材用沙土木石扑灭了火焰。 于是本丸只被烧失了一小半。 平手秀益看到浅井家正室夫人,织田信长的妹妹阿市手持利刃意图自尽,旁边有一些仅存的仆役侍女在拼命劝阻,几个孩子哭作一团泪流成河。 “鬼童子”武艺高明,眼疾手快,倒持枪杆做木棒用,轻轻一挥就打落了对方手里的刀,然后命人控制起来。 毕竟这位女士乃是“犬御前”的同胞,二代目的姨母,没得到明确指示时暂时还需以礼相待。她身边的仆役侍女也姑且保留着。 接下来略微清点人头,发现值得深思的情况。 按说浅井长政生育能力不错,足有八九个孩子的。那些侧室庶出的姑且不论,反正也不重要。嫡出的按说是一子三女,其中长男应该到了快要元服的年龄了。 今日所得,三个女儿都安好。那个叫“茶茶”的已经七八岁,似乎聪明早慧,察觉到士兵们并不敢有恶意之后,马上停住哭泣,冷静下来,甚至询问平手秀益的身份,得到了“我是平手大纳言之侄”的回应后,马上攀亲戚:“我乃平手大纳言甥女,可称您为兄长吗?” 丝毫没有刚死了爹的感觉。 两个哭红了眼的小妹妹不提,比起失了魂一脸茫然的阿市夫人,这位茶茶小姐倒像是更加成熟的武家之女。 但这种成熟隐约让平手秀益感到恐惧。 堂堂一个出生入死的战将,面对这小姑娘却只想远离。 浅井长政那个嫡子,找了半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是不是烧成了灰烬。仆侍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阿市夫人又是完全不能对话的状态,平手秀益突发奇想去问那位早慧的茶茶小姐。 对方毫不觉得难堪,歪着脑袋嫣然一笑说:“万福丸大哥吗?我觉得他是跑掉了,但就当是烧死了,大家都会很开心吧!” 这话弄得平手秀益心里不住发毛,没再多问了。 …… 收拾妥当,回去禀报,平手汎秀听了详实,对浅井长政的遗孀和子女并未过于挂怀,只吩咐在近畿寻一处合适的尼姑庵来安排即可。 更受关注的,是关于宇喜多直家的事情。 听说诸多据点和国人众的情况,平手汎秀叹道“果然如此”。 家臣们有的莫名其妙,有的义愤填膺,有的忧虑重重,对此事看法各自不一。 平手汎秀的想法倒是简单——“对于宇喜多直家这等枭雄,不必有什么曲折迂回的动作,传信过去,令他五日之内,亲自来我这里见面!” 有人问:“对方若是不来,该如何是好?要进行攻击吗?” 对此平手汎秀轻笑了笑,胸有成竹道:“放心,他会来的。” 第十七章 缓急之别 果然如平手汎秀所料,不用五日,只二日后,宇喜多直家只带了少量部署,前来觐见。 按路程推算,他应该是在得到指示之前,就启程出发了。 也就是说,根本不用催促,主动前来相会。 众家臣们颇有些惊讶,讨论之后只能说高人的言行举止我们凡俗之辈看不懂,这个宇喜多直家大概是能与平手大纳言大人有共同语言的人。 …… 出现在视野之内的,是个须发半百,腰背佝偻,脸上沟壑万千,目色浑浊如泥的人,走一步喘三下,手扶着肚子不断揉。一言以蔽之,就算穿了华丽的吴服,给人的印象却依然只是老农而非武士。 这家伙的气色让平手汎秀立即想起了病榻之上请命的河田长亲。 都是命不久矣的感觉。 许多家臣都是吃了暗亏心下存着恨意,原本凶恶地盯着门口,结果这时见到来者如此老迈憔悴,不知该作何表情了。 平手汎秀倒是一直很镇定。待对方艰难地完成施礼,才徐徐开口道:“备前的宇喜多,久仰了!这几天一直在想,您趁着我与浅井作战,做了渔翁得利之事后,会用什么办法来消除我的愤怒,想来想去,只有一种解释,今日得见,果不其然。” 宇喜多直家闻言,嘴唇微微一动,稍有色变,但随即伏身下拜,遮掩住神情,平静回应道:“不愧是平手大纳言大人。确实,由于以往不太注意养生,鄙人连年腹疾不断,近来颇受折磨。” 他的嗓音十分干涩枯哑,与外形很相衬。 当真好像是个饱经风霜的老农。 但这一点,与他今时今日的成就结合起来,就不会让人觉得轻视,反而是,不得不加以尊重了。 静了一会儿,平手汎秀忽然提问:“我记得几年前,就曾派人拉拢过你。没有得到积极的回应,大概并不是你不看好我,而是故意要保持独立的身份了。” “是。大纳言大人真是慧眼,鄙人的心思无处遁藏。”宇喜多直家伏在地上答到。 接着平手汎秀又问:“这次,浅井长政异想天开,居然用反间计企图刺杀我的事情,想来你就算不是同谋,也早知道端倪了。” “是。大纳言大人真是慧眼,鄙人的心思无处遁藏。”同样的台词重复了一遍。 “那你还敢来?”平手汎秀抬了抬眉毛,话中带了三分杀气,“竟然不怕?” “岂敢不怕呢?”宇喜多直家稍微起身,抚了抚肚子,舒两口气,低声道:“然而事已至此,怕也无用。浅井氏的拙劣计策,想来也逃不过大纳言大人的法眼。” “若是万一我疏忽了呢?”平手汎秀追问。 “那么就不会有今日之会了。”宇喜多直家淡定回答:“于是鄙人就不用回答这个尴尬的问题。” “有趣。”平手汎秀嘴角泛起微笑,捋须道:“其实我还有一事不解。为何浅井一死,播磨、美作、备前等地的国众都马上向你求助,却没几个人来找我呢?相比之下我的优势如此巨大,就算提前有了布置,也不至于被你领先得这么多吧?” “哈哈……”宇喜多直家裂开嘴发出嘶哑的笑声,说到:“大纳言大人恐怕是没有到过关西吧!这里与近畿、关东、九州都不一样,百姓们不喜欢外出,对异乡人的警惕之心非常重,方言也很有特色,总之,是个很顽固的地方啊!要说为什么如此,鄙人却是答不了。” “这倒也说得过去。”平手汎秀说是“不解”,但听了回答又并不是很在乎,随口就讲到另一个话题:“话说,你不会觉得趁这个机会扩大了影响力,我就会因此做出让步,给予你额外的土地吧?如果真怀着这么幼稚的想法,那可就令我失望了。” “岂敢,岂敢。”宇喜多直家手按着肚子,淡定地摇摇头,道:“鄙人并没有这种幻想,只是想出一些力,帮助大纳言大人尽早平定天下,避免一些无谓的流血罢了!绝不会因此就自居有功。事实上目前的本领得到保全就感激涕零了,完全没有别的奢望。一定要说的话,只是想凭借此事与您拉上关系,期待留一些余泽给子嗣罢了!” “说到子嗣……”平手汎秀又问:“听说你虽然妻妾众多,但生的都是女儿,男丁至今只有一个?” “正是如此。”宇喜多直家苦笑道:“不仅只有一个独子,而且目前还不到六岁。而鄙人却已经到了风烛残年……所以做一些放肆的事情,也不担心引发忌惮。” “如此说来,你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表现,宇喜多家是一个深具影响力,可以帮助平定关西,但又青黄不接,难以造成任何威胁的势力。”平手汎秀总结到:“也就是说,能帮助我更迅速地平定天下,避免过多争端啊。” “确实如此。”宇喜多直家神色稍有惊讶:“只听说织田弹正说话十分直接了当,却不知您的作风也是如此啊,那么鄙人也不必多讳言了……” “稍等。”平手汎秀脸上笑容消失,严肃道:“这里就有一些分歧了,有谁告诉你,我想要迅速平定天下,想要避免争端的呢?” “这——”宇喜多直家愕然失措,第一次接不上话。 “其实这个事情,从某些角度看,宜慢不宜快啊!”平手汎秀意味深长道:“只是避免争端,而非解决争端的话,那么发生争端的原因依然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你觉得我会急于坐上某个位置吗?坐上去之后又如何呢?” “……”宇喜多直家彻底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按常理说,任何一位豪杰距离天下人只差一步的时候,不都应该很急切吗? 但要真讲个理由的话——如果大势已定,早几年完成统一大业,又有什么好处呢? 可以攻打海外,或者在扶桑本土搞一些前所未有的大工程?人家好像没这意思。 或者是寿数不足,赶在入土之前完事? 沉默了一会儿,平手汎秀复开口道:“我相信说到这个份上,以您的智计,一定非常明白我的意思了。” 宇喜多直家犹豫片刻,缓缓点了点头:“鄙人明白……比起以尽快的速度平定关西,大纳言大人宁愿多花费一些时间,消除更多隐患……宇喜多家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十八章 方兴未艾 伴随着平手汎秀同宇喜多直家的会面,关西地区的局势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动。 许多国人众求助于后者的疏通,得到了领地安堵的待遇。但也有不少被打上种种罪名而遭到大军的讨伐。 最开始是靠近濑户内海的小寺家被认为是浅井长政的帮凶和心腹,他们得知消息提前放弃城池向西边跑掉了,但旗下的江田、小河两大家臣不愿离开故土,毅然拿起刀剑抵抗,而被扫灭。 同时还有播磨、但马边缘的在田氏,因为在“王师”来到之后仍抓紧时间侵吞寺产扩大势力,施以了“削去八成领土”的严厉处罚。旋即彼等无法接受,坚持不退,亦受攻击,城破后不知去向了。 枝吉城主明石家则是由于其怀念黑田孝高,怒斥荒木村重,连带非议平手大纳言的行为被举报,遭到质询和斥责。其家主性情很是刚烈,认为这是重大侮辱,自刃以示宁死不屈,族党随即亡散。 一系列事件中,宇喜多直家的存在感非常强烈,这令人大跌眼镜。 几乎所有的指控和处罚,平手汎秀都会先向他征询意见,但宇喜多直家并没有按照事先的承诺,尽力提供援护辩词,反而时常哑然不语等同默认,或者点头做出肯定答复,甚至偶尔添油加醋激化矛盾。 于是他帮忙拉住了很大一部分的仇恨。 毕竟平手大纳言远道而来,听到什么攻讦之词构陷之语,一时无法分辨真伪也是正常的,可以理解的。但宇喜多直家本来讲好要站出来做好人,到头没兑现就显得非常的没品了。 这大概是尚未大规模串联起来反抗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能在平手大纳言身边说得上话的,是三木城的别所长治,他竭力为关系好的亲戚朋友辩解,差不多有稍高于一半的成功率,救下了好几家的国人众。 尤其是特别给了面子,允许他的亲家,丹波波多野氏降伏报命。 此事令别所长治自我感受比较受到重视和信任,在维护人心安宁上面切实出了一把力。 这大概也是尚未大规模串联起来反抗的原因之一。 大致清理一遍后,平手汎秀重申,承认宇喜多直家对备前、美作,别所长治对东播磨的占有。 仍存在大量土豪地侍的西播磨,则六成交给前者,四成交给后者代管。 但生野银山所在的但马一国,以及目前实际还在毛利家手里的因幡,要收为直辖,国中势力超过一定程度的家族全部要求移居到小寺、在田、明石等族空出来的地盘上,成为宇喜多或者别所家的“与力”。 如果播磨不够安置就迁到近江、大和、河内。 这简直像是刻意地想要逼反一般。 但马和因幡的权力结构,一直处于比较复杂的状态。周边的强大势力,如浅井长政、吉川元春、宇喜多直家乃至别所长治、赤井直正都拥有一定的话语权和影响力,而往日守护山名家,也多收留存了少量的人脉与威望。 乱作一团的情况下国人豪族们取得了相当高度的自治权限,可以随时顺着风向成为墙头草两面摇摆。 现在平手汎秀提出要求是,大规模检地,确定各家族的大小后,统一移居,这个倒也不能说是非常苛刻的条件,但跟以前的好日子一比,就完全让人无法接受。 于是,但马的八木氏、恒屋氏、太田垣氏三家地头蛇行动起来,半裹挟半拉拢地联合了所有豪族地侍,掀起反抗平手的旗帜,并且向唯一可指望的毛利家求助。 而因幡的中村、森下两家,本就跟吉川元春暗通款曲,颇有默契,此时更是公然战队,请吉川山阴兵团进去鸟取城协助防守了。 仅存在理论上权力的山名家也站在了平手的对立面。他们原以为可以像近江京极、若狭武田那样保留守护地位和一定的领土,得知但马、因幡两国要被收为直辖后可以说是十分失望震怒的。 站在第三方客观来看倒是很好理解。 武田元明的若狭和京极高吉的北近江,都是不算富裕的小块领地罢了。 而山名家辖区之内,因幡国是关西地区难得的沿海平原,农商业都相对发达,但马更是存在生野银山这块宝地。 更重要的是,山名家大概是自诩高门贵胄,并未主动向平手谄媚称臣。而且他们也拿不出像京极龙子这样的诚意来啊! 面对但马、因幡的反抗,平手汎秀的反应很简单,继续进攻就是了。 虽然围剿浅井长政的那场合战还算挺激烈的,但整个讨伐播磨的过程也就这一战值得一提,全军依然有九成左右的士兵属于完整战力,就此罢手简直太可惜了。 同时正好也呼应一下伯耆的尼子复兴军。 山中幸盛每半个月传回来的信函里展露出来的情绪很健康,声称取得了几次不小的胜利,认为凭借山地与毛利大军周旋不成问题。 不过平手汎秀根据自己的情报以及上辈子的历史经验推断,这绝对属于过分乐观。如果没有援军的话,小小的尼子复兴军迟早是个悲剧故事。 毛利辉元比起他祖父来说或许差了很远,但依然是个合格线以上雄主,至少以众凌寡的事还是做得来的。他这一两个月没有执着于一城一地的得失,不急于决战,而是从几个方向布置了天罗地网,只等待一齐进击,互为援助的机会。 现在山中幸盛感觉不错,大概只是因为布置尚未完成。 一旦毛利家铺开阵势进攻,数量的优势就得以最大幅度发挥,山中幸盛再怎么武勇也必然捉襟见肘。 不管从利益还是感情的角度讲,都不太希望看到那样的结局。 所以正宜动兵。 这期间平手义光带来了小小的惊喜。 他在攻打丹波山地的八上城受挫之后,重点移动到丹后,花费两个月时间,以火器和兵数的优势,攻下了建部山城。 城主一色义道由于素来倒行逆施,声名十分狼藉,出逃之后竟无一个家臣愿意相随,惨遭路过农民的“落武者狩”,堂堂名门脑袋只换了十贯赏金。 其子一色义定倒还有些人望与手段,领导了一批遗臣转进弓木城,一边做好最后的抗争准备,一边提出了降伏。 由于他还保留了一些实力,平日的作风也还算靠谱,得到了“保留四成土地”的条件。 于是,丹后一国顺利解决,丹波的国人联军彻底成了瓮中之鳖。正巧别所长治为波多野氏求情,双方展开接触。波多野秀治接受了“进行诈降行为的当事人切腹,举族迁居他国,五万石安堵”的安排,随后没有主心骨的赤井家压力骤增,也在半个月后,同意类似条件。 其他小家族随即彻底失去战意。 波多野等于缩水一半,而赤井家失去了三分之二,倘若迁居过程顺利,应当不会再造成障碍。 事情至此的话,平手义光已经可以被称作丹波、丹后的平定者了。 同时,武田胜赖主持对北条家的外交攻略亦取得进展。 常陆的佐竹,下野的宇都宫等人初步口头上同意奉迎平手,共同限制北条。而安房那边,已经气若游丝病入膏肓的里见义弘,得知外援存在后,重燃了最后一丝斗志,决定放弃妥协计划,要跟家中的“亲北条派”斗个痛快。 他否认了自己的庶出弟弟,亦即北条氏政之妹婿里见义赖的继承权,坚持说自己的亲生儿子,年近五岁的“梅王丸”才是正统世嗣,并且任命一向敌视北条家的正木宪时为笔头家老。 做完这两件事他基本就奄奄一息卧床等闭眼了,没办法再理事。然而这两件事从义理上讲是非常合乎规则的,又有了平手家于千里之外送来的强力背书,就给北条氏政添了个极大的麻烦。 北条家不能再玩一边和稀泥一边闷声发大财的把戏了,必须拿出表态来。 而武田胜赖和德川家康显然期盼已久了。 …… 当然也不是所有战线都取得令人开心的进展。 北陆河田长亲谋划的反击就以失败收场。 他一路扫清了能登、越中的大批据点,令许多敌人仓皇逃亡越后,而上杉家毫无反应,这让所有人都相信“越后之龙病重”是真事。 可就在平手军围攻富山城一月,稍微显露疲惫携带之色时,上杉谦信忽然出动,两日疾行,神兵天降。 这家伙可能也确实得病了,并没有带领旗本冲锋在前,但北陆地区的许多协从军一看到毗沙门天的旗帜忽然出现就阵脚大乱,以致引发脆败。 多个月来在能登、越中的进展全部失去,还倒赔上不少,幸好本多忠胜、岛清兴两人中流砥柱,还能勉强站住。 河田长亲除了传回战报之外亲笔写了一封书信,只有“鄙人无能”四个字,墨迹非常淡,让平手汎秀极为担心,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考虑到身体情况,如果这个时候撤职调回来休养,可能就再无返回前线的机会,那对于一个壮心热血的武士而言,绝对不是令人满意的归宿。 思索再三,平手汎秀亦只回了“令尔再战”四个字。 长宗我部元亲在九州,倒是抓住一次机会,打败了岛津家家老新纳忠元率领的一只别动队,几乎可以说是打破了“岛津家不可战胜”的神话。 但胜利并没有起到什么决定性作用,岛津义久的主力趁机出现在了肥后国,迫降了原本倾向于大友家的相良义阳,让实力平衡进一步倾斜。 各条战线之上,有的顺利,有的受挫,局面都不尽相同。 因此大大影响了平手汎秀处理关西问题的效率。即便是每半个月才联系一次,前后也要花费近半的时间精力才能考虑周全。这还是本多正信、前田玄以、细川藤孝等人帮忙分担的情况下。 原本计划对但马国人众的分化离间没有及时得到实施,毛利家抢先一步派出使者完成了整合,豪族们联名写下誓纸,一时半会态度肯定不会松动了。 这一度让平手汎秀感到难受。 称不上沮丧,但很不适应。 理智上讲,天下人就应该依靠资源数量的优势进行堂皇正攻。但感情上,总难免为了自己精妙的调略手段失去用武之地而遗憾。 第十九章 一发动全身 “看来此隅山城马上就可以拿下来了。” 平手汎秀看着远处的光景,做出如此论断,然后把千里筒交给了身边的儿子。 义光接过,随口答了一句:“是。竹田城落,大约,亦只在旦夕之间吧?或许二三天即有消息也未可知。” 而后再举起来看。 闻言平手汎秀暗地蹙眉摇头,接着不漏声色,状似无意地笑道:“你这话,作为天下人的嗣子,语气未免也太弱了吧!何必用那么多不确定的字词?” “……您教训的是啊。”义光埋下头去,片刻复又抬首问到:“然而——倘若事情确实尚不清晰,该如何避免软弱的语气呢?” 平手汎秀一愣,略加思索,回道:“那唯一可做的,就是尽量少说少错,喜怒不形于色。如此便足以应付大部分问题。只是需要分辨场合,假设是不得不当机立决的关键时刻则不可行。” “……明白了。”义光稍作迟疑之后如此躬身作答。 平手汎秀疑道:“现在并无外人,有话不妨直言,何必作此嗫嚅?” “呃……”义光脸上飘过一丝窘迫颜色,不得已开口说到:“其实,我想说的是——已经具有轻易分辨事情巨细缓急眼力的人,大概就不需要为如何遣词造句而发愁了吧?所以,父亲大人您刚才的说法,实在是……” “……”平手汎秀咋舌苦笑,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这为君处政,御将治民的道理,确实一两句话讲不明白,我刚才企图一言蔽之,却是过于急切了。” “……孩儿惶恐……” “义理为先,不避上下。” “……呃……” 尴尬了一会儿,义光忽然打趣道:“我倒是为此联想起一件逸事来。说是中务殿……也就是庆次兄的儿子习武时问他,以一敌三该怎么办?父亲您猜庆次兄的回答是什么?” “会是什么呢?”虽然隐约明白含义倾向,但无头无尾汎秀也猜不出,只觉得略微好奇。 义光笑着补充:“当时庆次兄说——先趁敌立足未稳,施加全力猛击,打倒一个;然后利用空间周旋一番,使余二者不可兼顾,伺机再打倒一个;接着便只需要凭借真本事打倒最后一个,即可圆满收工。” “哈哈!”平手汎秀哑然失笑:“他倒确实有这本事,寻常人哪有这般勇力?这就如我以前同你讲的小马过河……” “父亲说的是。”这下子义光也渐渐轻松起来了。 平手汎秀一边搭着话调笑着,一边暗地推测了儿子刚才失神的原因。 明明背负了“平定丹波、丹后二国”的功业在身,被朝野内外吹捧为“后继有人”的了。怎么忽然心事重重? 思来想去,大概在于,胜利来得太过于平庸了。 以至于,没有培养起孩子的自信心,反而让他产生杞人忧天的无谓念头。 这娃就总是想太多了,千回百转的心思连当爹的现在都没法彻底掌握。 …… 天正二年(1577)六月起,平手大军开始关西作战,然后一连好久都没有停歇。 擒杀浅井,平定播磨,招抚宇喜多直家、别所长治。同时二代目降一色、波多野、赤井,得丹波、丹后。复归并一处,再攻但马,兵围竹田、此隅山二城。 两处都采取了非常简单粗暴的战术。 布下十面埋伏,断绝内外交通,大筒连日轰击,弓箭铁炮齐射,消磨守军士气和有生力量之后,再从军中选出武力过人的披甲者组成一番枪,强行突入。 用时不到三个月,先克此隅山城,讨灭恒屋、太田垣,再下竹田城,扫平八木氏。几乎可以说将但马收归旗下。 新占领的土地,日后自然还有治安战要忙,但封建领主能组织起来的游击武装是很有限的,一般情况下,不足为患。 平手义光对此感慨道:“但马虽有银山,看来并不为国人地侍所用,其器械甲胄皆欠,勇力亦非上乘,唯与城偕亡的战心,颇为悲壮。” 左右不少人都说:“看来这就是关西人的秉性了吧!打起仗来远远赶不上甲斐、越后,固执的脾气倒可能更胜。” 这又引发一个问题了——既然这帮子关西土鳖们,如此坚决仿佛吃了秤砣似的,一心与平手家作对,那么——为何不干脆往因幡、备中方向撤退一步,汇合了毛利主力,兵力不处于太大的劣势,再来作战呢? 他们总共就万把人的农兵还分守两城,数量质量都堪忧,补给物资完全不够,死守就真的是等死而已了。 讨论下来,只好说,除了固执之外,可能“不离故土”也是关西人的秉性。 这些主观臆断的推测不提,总而言之,这些国人众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独立作战守备家乡的坚持,让平手家不需要任何额外战略机动,就获得了各个击破,以众凌寡的好机会,取得两场非常“平庸”的胜利。 其平庸程度,与二代目两万七千人强取丹波、丹后两国相比可能更胜一筹。 这时候毛利家的重点放在围剿尼子复兴军上面,只派了约一万人到因幡,却是无力深入但马了。 毛利辉元亲自居中坐镇,吉川元春实际指挥作战,集结近四万人,两个月时间将山中幸盛和南条元续打得溃不成军,基本上只剩下羽合海滩附近的一带可以坚守了。但由于平手汎秀不计代价地用水路运去物资支持,最后这块硬骨头极为难啃。 而且,秋收的时间也就到了,以农兵为主的征召部队无法顺利维持,只得姑且收兵解散。 但马国人联军覆没了,尼子复兴军还在坚持,全战场的先后手就相当明显了。 当然这个局面并不令人感到惊讶。 平手汎秀留下浅野长吉作为但马代官,长谷川宗仁作生野银山奉行,然后就摆出马不停蹄直指因幡的姿态。 并委派宇喜多直家、别所长治在完成秋收后进军备中。 “士农分离”的优点在此终于显露出来。 长期的拉锯交战,开始令根基不足的敌对大名疲于奔命了。 说起来,毛利家总兵力推测有六到八万之多,而平手家不算从属势力的话,仅有五万七千左右,并不占优反略处劣势。 但性质是完全不同的。 现在汎秀的体制当中,旗本是压阵的第一精锐,直属分国兵则是日常主力,外样只需要起到辅佐作用就可以了,也正好阻止他们功高难赏。 那些已经功高的如本多忠胜、岛清兴就尽量拉拢分化,哪怕动作难看一点惹人非议也不在乎。 这大概也是战争过程越来越“平庸”的重要原因。 经过了夏天的“六线齐出”之后,天下暂时安定了一些,北陆、九州的冲突稍微平缓,让平手汎秀能够专心致志对付毛利氏。 但是,关东的一些变动,产生了连锁反应,甚至可以说是间接影响了整个本州岛。 便是由武田胜赖接洽安房大名里见义弘开始的。 里见家的“反北条派”受到激励有些振作,一时气势上来,开始公开聚众行事,不料遭到突然袭击,以正木宪时为首的一批重臣光天化日之下被杀死了在城下町中,许多自称目击者的群众都说看到了“风魔党”的踪影,真假难辨。 于是“亲北条派”反而一举占据到绝对的上风了,但他们尚且不敢背上弑主的恶名,坐视着奄奄一息的里见义弘及其子梅王丸被忠仆所保护,走水路来到骏府城,寻求平手家的直接庇护。 可怜一对流亡父子,井伊直虎只来得及护住小的,却不料老的那个经不起折腾,没几天病情加重,忧虑而死,甚至未曾瞑目。 事情传出去,武田胜赖的反应自然不用提,德川家康也开始积极请战,愿作先锋讨伐北条,乃至织田信忠亦象征性地表了态。 毕竟北条氏政参与其中的迹象太明显了,可以说只能哄住瞎子! 可能会推说没有证据,但是这种事情,哪里需要什么证据? 井伊直虎自然连忙紧急送信作了通报和请示。 平手汎秀在关西揍毛利揍得真开心,觉得经略关东的时机尚没有完全成熟。但北条氏政这么放飞自我,却也不可听之任之了,先姑且派了平手秀益带五千士兵,九鬼嘉隆领着四百条船,前往骏河,配合武田、德川一道施加压力,做出随时会进攻的姿态。 北条氏政也不含糊,眼看图穷匕见,立马联络了上杉家。 这对分分合合的老冤家重新变为“牢不可破的联盟”。 然后北条氏政的弟弟氏秀,一度作为人质前往越后被上杉谦信收为养子后来又遣送出境的倒霉蛋,又再度进入春日山城,与义父重逢。 世事便是如此巧妙。 另一方面,在上次谈判中被释放回到毛利家的村上武吉,一直对来岛通总的叛离耿耿于怀,此刻得知平手家水军有半数去了关东,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愤恨,动员了所有的水夫和船只,联合小早川隆景、乃美宗胜,磨刀霍霍而来。 没了平手汎秀亲自坐镇,来岛通总对村上武吉很是惧怕,赶紧到处求援。于是平手家剩余的水军得到命令后,从淡路、赞岐、和泉各地赶来助战。 按说虽然走了九鬼嘉隆,也不至于就会出什么大事情,可谁也没想到,把四国的几个领主卷了进来。 长宗我部元亲的嫡长子千雄丸,年方十三,将准备元服,希望得到平手汎秀赐字,最好争取到联姻,取道赞岐来近畿觐见,坐船准备到摄津登陆时,碰上村上武吉的游势部队,遭到弓箭铁炮射击。 主仆十数人仓促间逃往海滩,却见嗣子胸口中弹,已然垂危,急救一番未果,顷刻亡故。 此事传出之后,长宗我部元亲如遭雷击,无心在九州继续作战,匆匆率军折返,迎回千雄丸遗体时伤怒交加,又兼舟车劳顿,忽地害了大病。 幸好,他的次子“四国丸”早已送到平手汎秀那里做人质兼养子,现已十岁,粗通世故。 这番履历姑且还能压得住场面,不至于让一门众和家臣们起什么不应有的想法。 双方经一番沟通后,决定立即让“四国丸”回到土佐,立为世继,同时与平手家的二小姐“明美”定下姻亲,预定了“秀亲”作为元服后的苗字。 方才稍微冲淡了长宗我部元亲丧子之哀痛。 但他仍无法释怀,拖着病体前来拜望平手汎秀,请求要带兵杀向能岛,斩了村上武吉的脑袋报仇雪恨。 其言语行止之中表露着一股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冲动决然。 按说绝非是这个档次的枭雄所应有的心境。至少平手汎秀是从来没见对方如此失态过。 可见此事对长宗我部元亲的打击大到了什么程度。 因此他的请求无法拒绝。 平手汎秀果断承诺:“毛利家此等凶状,罪恶滔天,应列为朝敌,呼吁天下人共击之。尤其狼子野心如村上武吉者,不可饶恕。” 第二十章 毛利穷途 同样都是人,但不同身份的性命,价格却是相差悬殊。 自从足利义昭出逃,平手汎秀西征以来,前后一年多,各方在多条战线上死伤的士兵,少说也有一两万人了,但依然可以打打停停,保持通畅的交涉。唯独这次长宗我部元亲的儿子死了,才引起政局危机,气氛忽然变得紧张起来,谈不上水火不容,至少也是剑拔弩张。 但这对当世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 贵人与黔首的性命,价格肯定是不同啊,这还值得一说吗? 土佐长宗我部元亲作为半盟友半从属的身份,跟随平手汎秀步调已经有快十年了,一向忠勇有加,兢兢业业,作为重要的一翼而存在着,现在领地已经超过四十万石,似乎还远远不是终点,他家的嫡长子,岂能是寻常人? 为此调整了关西和九州的兵力布置,延后了进入关东和北陆的计划,也是没毛病的。 上杉谦信的情势短期内大为好转,看上去不会面临更多压力。 武田胜赖、德川家康暂时只能自己想办法牵制北条氏政了。 大友宗麟则是要发愁了,没了四国兵的帮助他单独面对岛津完全不是对手。 不过最苦的,肯定是毛利辉元无疑。 请回了征夷大将军,令他骤然成为“反平手包围圈”的头号领袖成员,名望大涨,岛津、上杉、北条都纷纷致信前来表示尊敬。 足利义昭选了备后鞆浦港口,亦即是二百多年前他祖先尊氏从光严上皇那里领取追讨新田义贞之院宣所在地,作为临时的“御所”,希望这块福地带来好运。 趁着室町幕府的招牌还在保质期内,不要钱的职役名分清仓大甩卖,打包往外送,毛利辉元轻易受封“管领”然后没几天干脆升级为“副将军”,一百多名家臣全部取得“奉公众”的称号,一下子都成了有身份的人。 不过这些虚名未必起到什么实际作用,反是招来了强力的攻击。 或许原本有些正面作用,后面就被“朝敌”巨大的罪名砸下来给抵消了。出于对全天下武家脸面的考虑,平手汎秀暂时还不打算直接把这么大一口锅扔给足利义昭,那么做的话舆论上实在不太妥当。 但你区区一个毛利辉元,胆敢胁迫公方,强索名位,僭称“副将军”,真乃夜郎自大,螳臂当车,容不得不收拾你。 当事人或许要觉得委屈——明明没有强索,倒不如说是足利义昭强塞过来的。然而京都几百个公卿们一致通过,认为肯定就是你胁迫强索,就该打为朝敌。 你一张嘴,说得过几百张嘴吗? 平手家主力攻打山阴的因幡,尼子复兴军在伯耆活动,宇喜多直家、别所长治兵临备中,九鬼嘉隆、安宅信康领水军在三岛地区,现在又有长宗我部元亲的四国兵蓄势待发。 多面围堵之下,堪称岌岌可危。 以正兵阳谋之策,平手汎秀既取竹田、此隅山二城,平定但马,复又剑指西向,往鸟取城而去,展示出不可阻挡的势头。 备中、三岛本是处于对峙状态,但长宗我部元亲的加入打破了平衡。他趁着毛利水军被全数拖延的时机,租借了大友水军的船只,从屋代岛方向,派胞弟香宗我部亲泰一万余人登陆毫无防备的周防国,一番烧杀抢掠之后,直取吉田郡山城而去。 四国的十河存保、三好康长、西园寺公广等人纷纷表示愿意支援,显然对关西的领土也有想法。 这是战争开始以来,毛利辉元第一次体会到核心区域遭受侵犯的感觉。甚至差不多可以说是这辈子第一次。 他幼年丧父,自从懂事起就有伟大的爷爷罩着,四面的邻居不是已经跪地求饶,就是即将被打得跪地求饶,从无一合之敌。后来战线越来越长,终于与北九州、近畿的豪强打交道,尽管互有胜负,却始终都是境外作战。 安艺、周防、石见、长门、备后这些地方,基本都见不到什么刀兵之事,渐渐在向集权化一元化方向前进,这是由一介土豪地侍,完成下克上,转换为战国大名的标志性变化。 但是四国兵的到达打断了这一切。 长宗我部元亲本人由于丧子之痛忧思成疾没有行动,但他弟弟香宗我部亲泰也是个知兵善战的人,领着一万名精锐士兵,面对各地留守的老弱残兵,堪称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仅仅五天时间就连续攻克三座小城,占领了物产富饶交通便利的广岛三角洲。距离敌方大名的居城仅有两日路程了。 毛利辉元原本打算先集中兵力对付尼子复兴军的,听说背后不稳赶忙紧急撤退回援,折返吉田郡山城。 此城地势险要,墙垣层叠,粮秣充足,就算十万八万人来围,也可固守一年半载的。 可是他的两个叔叔处境就尴尬了。 吉川元春需要单独面对尼子复兴军的顽抗与平手主力大军的进犯,小早川隆景则必须应付宇喜多直家、别所长治的攻击和一千艘船只的压力。 总之是左支右绌,捉襟见肘了。 进入因幡,兵围鸟取城之后,平手汎秀见敌方守备森严,判断一时难以攻克,又见南边的进展,灵活改编了侧重点。 保持三万人在山阴作战的同时,命令岩成友通领一万人到山阳,临时指挥宇喜多、别所的联军,猛击备中。 九鬼嘉隆、安宅信康、来岛通总只需将毛利水军牵制在三岛地区即可。 然后中村一氏前往四国,整合所有可用之兵,包括十河、三好、西园寺、香川等等在内,支援香宗我部亲泰,但目的并非急于攻打吉田郡山城,而是要在广岛筑城,作为前线要塞。 三大御商设在四国地区的分店将承担工程所需的物资和人力。 野口政利再带八千人,跨海去攻打防备空虚的长门、石见,要求是只捡软豆腐挑绝对不许啃硬骨头,如果毛利辉元或者吉川元春去救援那么就缩回来,等援兵回到前线再继续骚扰。守军超过一千人的城池也不用攻打,只需要在城下放火焚烧房屋,摧毁街道,打击敌人未来的战争潜力。 或者说是逼迫毛利家臣服的攻心之策。 长远来看这样似乎会招致百姓们的仇恨,失去关西民心,影响未来的安定。不过平手汎秀本来就没有直接统治这些地区的念头,也就十分无所谓了。 唯一需要克服的是对贫苦人民的同情心态。这种多余而且有害的东西经过数十年耳濡目染之后大概十不存一了,不过仅剩的那一点点残余却始终不肯完全消散。 连续取得伊予北部,播磨中部,平定了但马全境,又占据丹波、丹后之后,平手汎秀已经发现自己渐渐接近于行政能力的天花板了。 短期内就算在拿到新的地盘,也没有足够的人手去实施集权化了。如果强行推动的话,就会出现以前历史上那种名为中枢直辖,实则奈何不了地方豪强的情况,到时不免十分尴尬。 缺乏一元化传统,也没有文官群体存在的扶桑,走上了幕藩体制,直到近代才有了都道府县,这种发展历程显然有着其必然性,非人力所能干涉。 第二十一章 鸟取与广岛 长宗我部元亲之子千雄丸的意外横死,间接改变了天下局势。 平手汎秀有足够的理由搁置九州、北陆、关东的事务,专注于讨伐毛利家,后者瞬间就感受到了数倍的压力。 四国兵自水路进发,至广岛筑城之事,出乎意料,却又不失为妙手。 一旦成功的话,就相当于在毛利家的核心势力范围树立了一根碍眼的钉子,能够大幅度限制其获取海贸收入的能力,并且强迫他们在治安和运输上面花费成倍的投入。 现在看起来似乎没有失败的理由。 吉川和小早川两人分别被拖延在山阴和山阳,分身乏术,毛利辉元的直属有生力量仅两万余,而广岛地区平手家的军力高达三万五千以上,以寡敌众还要主动进攻的话,取胜的信心实在不高。 况且他也不敢轻易冒风险。 一旦战败的话,那就不是能否阻止广岛筑城的问题,而是吉田郡山城还守不守得住的问题了! 便是等死与找死的区别而已。 如此险恶局面,集团上层当然会展开自救。 不知是毛利辉元的布置,还是两川的私下自行决定,他们分别选择了不同的道路。 吉川元春提前结束了对伯耆国尼子复兴军的围剿,然后只留下少量兵力守备因幡国的鸟取城,率领主力返回了安艺,使得吉田郡山城的兵力达到接近四万,似乎有意先解决广岛,不惜放弃山阴。 而小早川隆景则选择通过尾道商人的人脉,来找到小西行长,将议和的提议转送到平手汎秀面前。不过得到的回应却是:“除非以毛利家全体的立场来进行交涉,否则一律视若缓兵之计。” 没有给任何模棱两可浑水摸鱼的机会。 对此小早川隆景不得不申明:“一切行动都已经取得了鄙主右马头大人的授权。”才得以继续下去。 接着平手汎秀便随口提了个条件:“若是现在降伏的话,允许毛利家保留长门、周防、安艺、石见、备后五国,但一切金银矿山、港町需要接受账目清算调查,日后按年度输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于是就需要有人为这个“没有然后”付出代价。 至于到底是谁,得看合战的结果。 首当其冲,是毛利家集结了四万重兵之后,向广岛进发,企图夺回海滩之地,破坏筑城的计划。对面三万五千人以四国兵为主,由于长宗我部元亲因病缺阵,有资格挂帅的是中村一氏和香宗我部亲泰。或者在加上伊予北部半国的代官木下秀长,与赞岐的外样大名十河存保,他们几人的资历身份大致相同。 从人选上看,似乎稍处下风。但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局势到这份上,当然不能临阵换将。何况也没什么更合适的人选。 平手汎秀声明此战交给“阵代”的中村一氏指挥,香宗我部亲泰、木下秀长、十河存保三者为其贰副。 然后派人强调了,第一要提前筑好阵地,充分发挥以逸待劳的效果,第二要利用制海权的优势,与水上的船只协同进退。总之就是谨慎保持退路,不管有什么诱惑都不要轻易离开海滩深入内陆,以免中了诱敌之计。 至于防备夜袭、维持纪律之类的就没必要提了。中村一氏别的方面或许能力一般,这些细节方面却是比常人要认真负责无数倍的。既然现在兵力并不处于下风,综合情况又具备一定优势,那么让他当代理主将,最大的好处是,就算失利,多半也只会是小负,不至于崩溃惨败。 广岛这条线,对于毛利家来说是生死存完,对于平手家来说却只是次要的,是牵制的性质。 仗打赢了固然更好,平局乃至小负也能欣然接受。 另一条战线上,吉川元春放弃山阴之后,尼子复兴军与伯耆南条氏身上压力骤然一轻,马上返身联合平手家的直属大军围攻鸟取城。城中守兵约五六千,由毛利家大将吉川经家率领。 事实上,鸟取城的攻防战,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了。 平手汎秀平定但马之后,提前便有意纵容和驱赶着敌方的残兵败将们往西逃窜,然后再挥师跟上。 这些人当然希望得到毛利家的收留庇护,日后才有望卷土重来,复兴家族。 按说他们既然还有残余的力量,主动上门投靠应该不愁找不到新主的,就像北信浓村上、高梨投奔越后上杉那样。不料鸟取城守将吉川经家头脑十分清醒,他判断这些乌合之众战力十分有限,只会徒然浪费珍贵的粮草,而且忠诚心也存疑,不知是否混入奸细,于是紧锁大门,一律不许进入,坚持站在城外不走的就用弓箭招呼。 残兵败将们走投无路,只得四散。 见此平手汎秀只能感慨敌将精明不上当,然后继续用正统、平庸而又无聊的围城办法来上一套。 但尼子复兴军抽身过来,局势却俨然不同了。 他们尼子家当年号称“阴阳十一国太守”,纵然只是吹逼而没有实现真正的集权统治,但旧有的影响力却还深深存在于关西人民的心中。 知道鸟取城吉川经家拒绝败兵入城,导致毛利家人望下跌之事后,山中幸盛甚为兴奋。 他立即举起尼子家的大旗,与立原久纲、神西元通、龟井兹矩一道,去主动笼络那些不被接受的人,仅十日便引来大批颠沛流离穷途末路的追随者。 同时向平手汎秀申请,允许这些人以尼子家臣的新身份——或者说旧身份——存活下去。 对此平手汎秀一时没有太明白。 他认为这些人墙头草无论能力还是节操都很缺乏,完全是性价比极低的选择,尼子家刚刚才有复兴兆头,怎么能把有限的土地随意分封出去呢? 山中幸盛却胸有成竹回答说:“大纳言大人,敢问,鸟取城中,六千守兵,人员的组成情况如何?” 平手汎秀当然早已知晓:“我听说约有毛利家一千士兵,剩下的都是附近国人豪族所征召的人手,以中村春续、森下吉途二人为首。” “既然如此……”山中幸盛笑道:“您可知,我们尼子家新收录的这群人里面,几乎每一个都能与鸟取城内的守兵攀得上亲戚。您可能觉得我们关西人特别固执不讲情面,但实际上格外重视血缘的关系,就算是在战事也一样。” 闻言平手汎秀这才恍然:“原来如此!用上这些人脉,就能有希望瓦解城内守兵的士气。不过现在关西人大多视我为近畿来的入侵者,大恶贼,平手氏没法用上这一招。但你们尼子家却不同。” “啊哈……大纳言大人……”刚才还口若悬河的山中幸盛,面对平手汎秀的自黑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得抹着汗尴尬道:“您老人家真是幽默诙谐……” 而平手汎秀这时又换了正色,拍案说到:“若能按照您的计划攻下鸟取城,我保证出云一国会完整归还到尼子家手中。” 闻言山中幸盛双目中顿时焕发出火焰般的光亮,俯身叩首下拜道:“既然如此,便提前感谢大纳言大人的厚恩!” 第二十二章 鸟取与广岛(续) 因幡、但马两国,曾经是“三管四职”之一,室町名门山名家的领土。这个家族历史非常悠久,鼎盛时曾一度由六名族内男丁分别担任了十一个国的守护职役,占据扶桑六十六国的六分之一,而被敬称作“六分之一殿”。 但随着时间的发展,他们同其他大多数的高家名门一样,没有完成从守护大名向战国大名的转化,而是伴着旧权威一起淡出历史舞台。 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先后受到尼子、三好、毛利的有力影响,没有哪一家长期站稳了脚跟。于是土豪地侍们得以两面三刀,朝秦暮楚,以灵活的方式积蓄实力,作为土皇帝充分享受到独立自主的味道。 然后,既是外乡人,又执意要推行集权化的平手汎秀来了,被所有人视为不受欢迎的大恶贼。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对毛利家的忠诚。 鸟取守将,毛利家的吉川经家,是个谨慎而又知兵的人,坚决拒绝那些战力和态度都存疑的乌合之众进城保命。 这从军事上讲当然无可厚非,但在舆论方面可就是大大失分了。 本来大家只是碍于强敌才勉强抱起团来取暖,姑且想毛利家提出降伏罢了,可不是让你来摆架子颐指气使的啊! 山中幸盛熟知附近一带情况的当地人,或许是敏锐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心态,以尼子家的名义展开了调略行动。 这个名义还挺有用的。 许多国人豪族都有一种无以名状的奇特心态,会觉得丢脸,贸然向“新主”屈膝是很难堪,很丢脸,很不愿意接受的事情。 纵然平手汎秀已经俨然是天下人的势头了,在西国地区看来似乎还是个陌生的大名,仍有相当一部分人不以为然,依旧按照传统观念自行其是。直到受了重大利益诱惑,抑或被大军打上门,才肯服软认输。 而尼子家就不一样。 人家好几代人之前就是“阴阳一太守”了,渊源在五十年以上。 那么国人众就可以说:“我的曾祖辈,祖辈,父辈当中,有人曾经为兴国院殿(尼子经久),月光院殿(尼子晴久)效忠过,如今作为子孙再次成为尼子家臣,是顺水推舟,理所当然的事情。” 有了台阶可以往下走,就毫无心理负担了。 这种类似“门生故吏”的文化现象,在开明通透不拘礼法的人看来简直是无聊的自欺欺人之举。不过既然存在就有其合理性,不妨加以利用。 鸟取城依山而建,大致分为三层,共有十来个曲轮组成。毛利家的吉川经家仅有一千左右的直属兵力,只用来看守从大手门到本丸的这条动线就有些不足了,其他地方全部是由国人联军负责防备的。 山中幸盛精神抖擞地主动请命去尝试接触。 据说,前后共有五次。 第一次他准备了好几天,说服一个有些名望的僧侣,趁着黑夜的掩护偷偷溜进城里,传递了一张小纸片。 第二次城内的人派出了一个机灵能干的武士,用了吊索出城来回访。 第三次山中幸盛冒了风险,乔装打扮成一个做杂役的粗人,在“朋友们”的接应下孤身进到城里,大大表明了诚意。 第四次就轮到城内的国人众,也选出两个说得上话的人,瞒过守将心腹,悄然到尼子复兴军帐中致辞,礼尚往来。 第五次是个傍晚身份,山中幸盛带着几个胆子大的随从溜到侧门,对上了身份,然后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事情至此,方才向平手汎秀禀报,表示说城内的土豪地侍们大半有降伏倒戈之意,也不敢再提什么自主权限之类,情愿接受种种法度的束缚,只求在因幡、但马的家乡故土,有一块足够家族存续的地产便心满意足了。 这算是把最初的要求打了个折扣。 听了国人众的要求,原本平手汎秀是不想答应的。在他看来鸟取城被重重围困,攻而克之最多三五个月的事情罢了,没必要对地头蛇们作出额外妥协。 现在天下眼看就要平定,也不能一味只给人留下宽宏大量的印象,必要的严厉手段不可或缺啊! 明言了是“看在出云之鹿的面子上”,平手汎秀才勉强接受,承诺说,如果国人众们主动地弃暗投明拨乱反正,把毛利家的守将献上来,就满足他们的请求。 结果,这个话传回去,两天没有收到回音。 平手汎秀耐心快要耗完,打算命令正式开启猛攻。 山中幸盛十分急切,不惜在没有提前约好的情况下,再次孤身犯险来到城下,却正好见到墙垣之内乱作一团,鸡犬不宁,烟火四起,杀伐之声不绝,似乎陷入混战。 显然已经无法取得联系了。 然后防务也不再有人注意,平手汎秀得知情况立即让士兵发动进攻。 拜乡家嘉接到命令之后疑惑发问说:“城内好像在混战,我们应该帮谁?怎么知道是敌是友呢?” 平手汎秀则笑曰:“我们进去了自然就知道。” 果然,士兵们炸毁了城门,鱼贯而入,立刻遭到混战其中一方的攻击,而另一方表现出见到友军的情绪。 经过历时半日的激烈巷战,“反动派”终于得以肃清,城墙内的狭道要冲之处无不堆满尸山血海。 只余本丸还谨守着门户,却被一片熊熊燃烧的火焰覆盖。 敌将似乎见大势已去,自焚了! 事后询问了幸存者,方才知道经过始末。 原来那毛利家的吉川经家并不是耳目迟钝的人,国人豪族们内通外敌,他虽没有抓到真凭实据却早已察觉到蛛丝马迹。 就算平手汎秀答应条件,作出承诺的那一天,吉川经家向各个家族传话,声称已经知道内部不稳,但并不打算追求责任,而是诚恳地送了绝笔信:“诸位与我毛利家,原本并未接下足够深厚的君臣之谊,能够陪同鄙人坚守至今,面临平手大纳言数万军势仍未退却,已经尽到额外的义务了。原本敌众我寡,粮秣亦有限,战局不容乐观,鄙人来此便早存了死志。倘若现在用我一人的首级,可以换取诸君家人的性命和未来的前程,不必有什么顾虑,尽管来取吧!” 事后人们并不清楚这是真情流露还是故作套路,只知道,有一些已经打定主意倒戈的国人众,见了信之后流着眼泪打消了念头,重新恢复了“与城偕亡”的斗志。 于是就不免与坚持“弃暗投明”的其他人产生的冲突。 而且是你死我活,不容协调的冲突! 继而双方爆发激烈内斗。 吉川经家见此知道守城已经没有希望,让士兵们“自决”,孤身在本丸里纵火而死…… 听闻之后,出云之鹿山中幸盛相当震动,慨然说:“守将真乃武士中的楷模,恪守义理的无双国士!若非为敌,吾当与之结为金兰,共饮而醉!” 平手汎秀亦颇多感触,暗地吩咐说此战可以编成戏剧故事,重点突出山中幸盛和吉川经家两个偶像派的形象,名字就叫“鸟取二义士”之类的。 至于配角方面,捎带表现平手大纳言大人胸怀天下欲平乱世的格局,以及毛利辉元负隅顽抗致使生灵涂炭的罪恶,那是尽在不言中的,哪里需要吩咐? 然后,那些承诺交还给但马、因幡两国豪族的土地,大部分不用还了,因为许多债权人举族死在了此战当中,剩下的也有不少感到深受打击,宁愿远走他乡重新开始一段生活。 真是可喜可贺。 战事平定,被尼子复兴军所调略的伯耆守护代南条元续终于有机会正式参见平手汎秀了。 他竭力想表现得刚毅稳重,但正好就充分展露了缺乏智慧的一面。这些天山中幸盛那批人十分活跃,更加起了反衬作用。 不过此人倒戈的时机非常精妙,家门又有一定的传承价值,仍然得到了伯耆一国安堵的奖励。反正全都是穷山恶水,看着地盘不小,每年产出怕是不到十万石,商业更是几近于无。 平手汎秀一路乘胜前行,越过鸟取城,来到羽衣石城,稍作休整。 正好听到了广岛战线的消息。 中村一氏派了他的弟弟前来禀报,说是历经三次攻防战,最终两边都死伤颇重,但仍是平手一方借助提前布置工事的优势守住了阵地。 毛利辉元与吉川元春已经撤回,短期内应该没有能力再次进攻。 也就是说,可以继续进行“广岛筑城”这个非常有前途的事业了。 堪称双喜临门。 唯一缺憾是,右翼一度被突破,负责守备的三好康长身中两箭,都没命中要害,堪堪保住性命,他的嫡子、嫡孙却全都不幸战殁了。 一个垂垂老者,失去至亲子孙,白发人送黑发人,诚然可叹。 但更要紧的在于,原本枝繁叶茂的大家族,现在近支里面,好像连一个依然姓三好的年轻人都找不出来了。 于是十河存保就希望,让已经七零八落的三好、安宅、十河重新统一成一家,由他来担任家主。 而三好康长呢,尽管老泪纵横不能自已,依然坚持提出了不同意见——他请求平手汎秀送个庶子过来继承“三好”之名。 第二十三章 毛利称臣(上) 平手汎秀率领了三万直属精兵,在山阴地区对付毛利家一千多军势加上国人豪族的乌合之众,大获全胜完全在情理之中。 同时他的四叔,一门众野口政利,带了几千人在防御薄弱的长门、周防地区烧杀劫掠,大肆破坏,正不亦乐乎。 其他各条战线就不免要应付敌方的主力,那是远远没有这么顺利了。 三岛地区,九鬼嘉隆、安宅信康、来岛通总三人要跟小早川隆景、村上武吉对峙。前者兵力占优,物资充足,后者以逸待劳,占据地利,两边一顿操作,总是各有折损,难以决出胜负,只能继续僵持着。 由于水文条件过于复杂,大小岛屿星罗棋布,八艘宽大的南蛮炮船是难以参战的,没办用大筒来打开局面。 平手汎秀除了勉励一番,让他们“继续努力”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可做的。 广岛的四国兵,由中村一氏指挥,经历一番大战,虽然仍旧守得住,伤亡却相当严重,急需休整补充。 三好康长失去了嫡子和嫡孙,请求平手家派个男孩儿过来继承家名,汎秀获知后口头作了应允。十河存保写信给熟识的浅野长吉表示有点想法,得到了用词非常委婉的劝阻信函: “请好好工作,不要白日做梦了!您有出云之鹿这般功绩吗?有津田大老板那等财力吗?或者有国色天香花容月貌的妹妹吗?都没有你说个xx啊!” 忍到最后一句才骂了脏字,对浅野长吉来说,就算是委婉的了。 参与广岛合战的诸将当中,平手汎秀重点表扬了名义挂帅的中村一氏,和带领北伊予国众进行后勤运输的木下秀长,接下来是实际表现活跃的香宗我部亲泰、金子元宅等人。 备中的山阳众属岩成友通节制,攻打高松城时用尽手段不能克,反倒在拖延日久兵疲师老之后遭到逆袭,狼狈退回备前,失去了进攻能力。 纵然配下是宇喜多直家、荒木村重、别所长治这等良才,亦不足扭转局势。 这个令人吃了大亏的城主,名曰清水宗治。 原本,毛利家扶植三村家亲控制备中,三村家亲下面有个强力家臣叫石川久武,石川久武的领地里面有个村子叫清水村,清水宗治就是清水村的土豪地侍,身份连村长都说不上,大约也就是个副村长。 后来强横一时的三村家亲被宇喜多直家暗杀,导致备中发生大规模变乱,石川久武卷入其中也死于非命,清水宗治却在此过程中赢得了小早川隆景的青眼相加,然后迎来飞速的提拔重用,破格担任备中国人众的旗头。 地位差不多是副县长的程度。 由一介尚未完全脱产的“副村长”,成为位高权重的“副县长”,如此知遇之恩,当得起“国士遇之”的说法。 清水宗治也没辜负这个待遇,以不足一万人的守军,面临三倍以上的敌人,取得了完胜,讨取首级二千,保住了备中,甚至有反击的势头。 毛利家多条线上就只有他传回捷报。 虽然这个捷报并不足以逆转大局,但好歹鼓舞了一下士气,缓解了燃眉之急。 平手汎秀因此无法再沿山阴之路直接进攻出云,而是命令尼子复兴军和南条元续去处理,自己率着军南下至美作、备前收拾局面。 闻讯岩成友通立即前来觐见,为败战的责任请罪。 但平手汎秀安慰他说:“河内介(代为向朝廷申请的正式官位)自效忠我家以来,十载兢兢业业,功勋甚广,岂能因一时之过而苛责?” 决定不予计较,只嘱咐他“知耻后勇”。 反而是几家外样受到了一定的责难。 比如宇喜多直家,平手汎秀对他提问说:“阁下久在山阳叱咤风云,难道没听说过清水宗治的名字吗?为何有此疏忽?” 堂堂“备前谋圣”只能自承不足,反省道:“天下英才何其多也,小早川识人之明确实胜我。鄙人从前数次试图笼络调略都被坚定地拒之门外,感到此人如此固执,不识时务,便以为器量有限,未足顾虑,如今真是惭愧极了。” 逼得宇喜多直家在众人面前说了这番话,平手汎秀方才像是消了气,不再责难,却又对别所长治肃然道:“各位,日后在战场上需要专心致志,耐得住性子,切不可以为天下即定,就放松了警惕,给敌人可乘之机。” 然后给荒木村重的说辞是:“近来发生的事情实在不少,我看你可能过于疲惫了,需要好好休息一番。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不要过于紧张了!” 二人不管心里怎么想法,面上皆只得唯唯诺诺。 仗打得好的话,功勋主要在自己直臣,外样们只是捎带着表扬。如果打得不好,那责任主要归咎外样,直臣则不会受到太多追究。 ——平手汎秀以实际言行表达了这样亲疏有别的立场。 当然外样之中也存在明显的差别。越早加入队伍的待遇肯定是越亲近,临时投靠的除非有特殊表现否则就是二等公民。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到了这年头,才能与进取心并不那么重要了,内部的稳定有序才是核心问题。新人的积极性无疑会受到影响,但是现在恰好是不希望新人们太过于积极的时刻。 无论是智谋过人的宇喜多直家还是勇力出色的别所长治,都需要进一步调整心态才能在新框架里更好的存续。前者其实已经想通了只是细节偶尔不尽如人意,后者暂时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至于再有反复倒戈,这个危险性其实很小。 六国不可能齐心协力联合抗秦是由于他们内部新仇旧怨利益冲突太多了,无论多么高明的外交天才也不可能调解得来。就像现在,宇喜多直家跟毛利辉元之间的各种纠葛数不胜数,就算忽然提出化敌为友,也只会被当做是诈降罢了。 山阴大胜,山阳受阻,水路僵持。 如此情形下,平手汎秀自己觉得最大的胜负点还是在于广岛。广岛只要筑造起城池来,就等于在毛利家腹心地带扎上钉子。 为了拔除这个钉子,敌方一定会拼尽全力。 那么这就是围点打援的好机会。 结束了鸟取城的攻势之后,平手汎秀有很多余力可以支援广岛战线,而毛利家在吉田郡山城的四万人已经是最后的唯一主力了。 最终当在此处见分晓。 平手汎秀抓紧时间,围绕这个思路布置了任务。 山阴交给山中幸盛和南条元续他们,山阳让岩成友通带着国人众们继续施压,不急于攻城至少也要起到牵制作用。多出来的兵员物资投过海路中转运往广岛地区。 “抑或是立即称臣议和,抑或是在最终无力阻止广岛筑城后,以更低的条件称臣议和。毛利家不存在第三条路可以走。” 平手汎秀对此非常有信心,公开向家臣们如此表示。 然而,随即发生的事情与预料微微有些偏差。 毛利家确实屈服了,但屈服的原因并不是平手汎秀所想的那一个。 第二十四章 毛利称臣(中) 代表毛利家进行交涉的人,是临济宗东福寺派的一个和尚,法号曰“瑶甫惠琼”,现任安艺国内安国寺住持。 其师竺云惠心,师祖允芳惠菊皆是禅宗之中德高望重的贤师耆老,业内名气极大,很有面子。 平手汎秀对于南朝六宗、平安二宗及延伸出来的日莲、净土一向保有着敬而远之的心态,但自家亲属的祖先大都供奉在禅宗的寺庙里面,总要讲究一点香火情,特别是临济宗一脉,那是平手氏嫡系历来的信仰。 从画风上看,禅宗僧侣讲究“体验”和“开悟”,习惯编纂“公案”将佛法作为学问来传播承袭,行事相对宽和仁慈,参与俗世权力的方式比较委婉,各方面都更接近于想象中的“得道之人”。 毛利家的这和尚,被尊称为“安国寺惠琼大人”,剃光了头发,穿着素净僧袍,戴了沉重的佛珠,不徐不疾走近来,面上其貌不扬,但气质十分脱俗,对于周遭的目光既没有刻意无视,又丝毫不觉得尴尬。 称得上仙风道骨,慈眉善目,静如止水,与世无争。 近畿和东国的武士大部分不太认识这家伙,西国出身的倒有不少,抽空来自发迎接,见一面打个招呼,便觉得是极大的荣幸。 可见他至少不是那种高高在上,享受权势富贵,脱离普通信徒的僧侣。 平手汎秀也派了个出家人,令前田玄以接待了此人。 并不是因为什么“日理万机,无暇分身”,纯粹就是想摆摆架子。 毛利家这次来的是安国寺惠琼,一个关西地区的大人物,而非什么不知名的阿猫阿狗,说明诚意确实是不小了。 但是还不够高。 在平手汎秀心里,得是小早川隆景亲自出马,才能足以相信毛利确实丧失了抵抗的斗志。现在这个场面仍未足令人满意。 所以拒绝亲自接见。 却说安国寺惠琼与前田玄以两者见面,不谈俗事,却讲了什么“霍山礼拜”“法师西来意”“净瓶浇水”“庭前柏树子”“投子噤声”之类的话。 然后对视而笑。 好像是打了一阵子禅宗的机锋,又好像只是说了一大堆不着边际的典故,旁人半点也听不懂,当事人却颇有神交惺惺的样子。 这很好地缓和了对局的气氛。 大概在本时代,有学问的人还是很罕见的,就算是重视传承的禅宗里面,大部分的从业者也是鱼目混珠滥竽充数的。偶尔见到上了档次的同行,互相警惕敌视的情绪大为缓解,反而是有了引为知己的冲动。 再不用尔虞我诈,虚张声势,反倒可以用朋友的身份,分享一些不太隐秘的信息。 前田玄以坦诚直言,说平手大纳言在广岛筑城,就是为了逼迫毛利家投降,只要早日弃暗投明,这项计划不是不能取消。 安国寺惠琼则自承“鸽派”的立场,透露了吉田郡山城的贵人们,当前所受到的最大压力来源究竟在哪里。 那便是——长门,周防二国豪族的呼声! 一个多月之前,平手汎秀军分数路,围攻毛利家,于因幡、备中、三岛、广岛四地用兵,另外还让一门众野口政利作个偏师别动队,坐船绕到敌人防备最薄弱的地方去烧杀劫掠,破坏生产。 本来是出于长远角度考虑,为了破坏对方的未来战争潜力而行动的。 不想产生了超乎预料的效果。 许多生活在长门、周防地区的国人豪族,得到了征召命令,带兵到吉田郡山城集结响应。这是家臣的义务所在,因此战死沙场也是没什么好抱怨的。 但这些人渐渐得知,自己在外作战之时,领内却遭到了严重的荼毒,土地房屋被焚烧拆毁,领民男女遭到掳掠杀害,就无法淡定下来了。 前线受战火波及是无法避免的,心里也可以接受。然而野口政利那支部队专门冲着搞破坏的目的绕后纵恶,让人无法安定。 他们纷纷向毛利辉元提出请求,希望能解决这件事情。 不管是出兵赶走侵略者,还是赶紧讲和停止战争,都可以,只要能起到作用!当然最好是前者,实在没办法的话后者也是无奈选择。 长门、周防两国的地头蛇们,并没有真正经历过一元化的洗礼,依然保留着土豪地侍的行为习惯,而尚未转变成围绕大名生活的职业武士。这些人只要满足了毛利家的兵役赋税要求,在内部具体事务上面是可以独立自主行事的。相应的他们就不太可能在吉田郡山城任职获取高位。 也即是说,比起虚无缥缈的天下大势,更加注重自己的一亩三分田。针对现在领内被掠夺的情况,只期望赶紧解决问题,而不关心大名到底有无这个能力。 然而这也无可厚非。 在“检地”、“士农分离”和“家臣集住”这些名词诞生之前,最为传统的君臣关系,其实就是“以效忠来换取安全”。武士向大名提供军事义务,换取大名对其知行领地的背书。 如果主君不愿意,或者不能保障知行领地的稳定可靠,那么是违约在先,家臣就有充足的理由背弃,乃至反叛,并不会被视作是违背了传统的义理。 当年织田信长攻略斋藤家时,一直胜负各半,但始终坚持把战线推进到对方家门口,导致美浓的武士们收入受到严重影响,斋藤龙兴又迟迟没有——确切说是无力采取措施,于是众人纷纷倒戈。 平手汎秀本来是经历过那些事情的,时间长了却渐渐淡忘了。 主要是因为,最近十年以来面临的强敌,绝大多数都是一元化程度比较高的战国大名,君臣之间在经济领域的关系十分紧密,不会因为轻微的损失就产生变故。 没想到,毛利家堂堂西国霸主,十国守护,超过百万石的豪杰,体制上倒是松散得很,完全是不经打的虚胖子。 仔细想想,到底是因为过多使用了外交和计略手段,才导致集权程度低下,还是因为集权程度低下,才不得不反复使用外交和计略手段呢? 据说,“谋神”毛利元就弥留之际劝说子孙后辈“如今的威势已经足够告慰祖先光大门楣,不要执着于争夺天下,否则会给家族带来祸害”之类的话。是否他提前预料到内部的隐患,才交代了这些呢? 说不清。 综合这辈子和上辈子知道的事情,平手汎秀认为从安国寺惠琼口中得到的信息是合理可信的。 毛利辉元的心性且不提,吉川元春号称西国名将一辈子刚猛不屈,如今双方尚未发生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决战,他怎么会甘心蛰伏?一定是内部环境过于险恶紧急,逼得他不得不面对现实了。 于是一方面让前田玄以跟安国寺惠琼纠缠于谈判条件的细节问题,讨价还价,耽误时间。一方面加大了派兵绕后劫掠的力度。除了长门、周防之外,还加上对石见的袭扰。 果然,没过多久,效果立竿见影——安国寺惠琼收到后方的信件后,以“兹事体大,贫僧无能为力”的理由告辞。接着由小早川隆景亲自出马,来到平手汎秀军前请求觐见。 第二十五章 毛利称臣(下) 小早川隆景看上去是个文质彬彬,谨言慎行的人。从头上的垂冠,到脚下的布履,全都整洁井然,一尘不染,丝毫不能看出数日远行,舟车劳顿的迹象。 他的肤色很白,身材稍显瘦弱,五官相貌普普通通不过收拾得很利索,似乎没有经历过太多体力工作的折磨,更看不到刀剑羽矢留下的疤痕,反而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形象。 总而言之,不像是个西国穷山恶水里爬出来的田舍大名,乡下武士,倒类似于平安时期被京都风花雪月歌舞升平气象所熏陶出来的高门旧贵。 但又没有那种虚华浮躁不食人间烟火的疏远感。 确切说,应该描述为,一个生活在醉生梦死纸醉金迷的环境下,却出淤泥而不染,满心忧国忧民,务实求真的良心官员。 在后世的电子游戏之中,小早川隆景往往于外交和水军两个方面得到极高的评价。其实水军角度,他的贡献更多在于提拔了乃美宗胜,以及拉拢了村上武吉,本人亲自作战的事例倒是其次。 但外交一途确实是卓有建树,广受承认。 这大概与他的容貌气质分不开,一个看上去就让人产生好印象的人,自然在交涉工作中会占尽优势。 不过……那只是锦上添花的功能罢了。 嘴皮子打得再响,面对悬殊的实力对比也是无意义的。 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怎可能在谈判桌上得到? 平手汎秀捋着胡须,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什么话也不说,保持倨傲的神色,双目中没有一丝好客之意。 显然他虽然答应了觐见的要求,却绝不可能轻易让步。 访客却是不以为意,从容淡定地缓缓施礼。 “左卫门佐小早川隆景,在此参见平手大纳言。” 闻言,平手汎秀并未按惯例说些“无需多礼”或者“久仰久仰”之类的客套话,反而皱起了眉头,面色不善地发问:“左卫门佐?恕我冒昧无知,竟然不记得,阁下何时取得了这项官衔的?” 小早川隆景稍有惊讶,但马上冷静地笑了,柔声回应:“鄙人是在元龟三年,承蒙公方大人的恩典,被允许使用‘左卫门佐’的称号。” 允许使用称号,和正式授予官职,这两者并不是一回事。 一般时候大家互相给面子,不会过分斤斤计较。 但如果非要计较的话,就像今天这样…… “如此不合规程的横恩滥赏,正是导致朝廷勋位日渐失去价值的原因所在。”平手汎秀一脸沉痛地闭目摇头,道:“日后一定要对此做出适当约束才行。” “大纳言所言甚是!”小早川隆景毫无任何动摇,伏身拜倒开口到:“今日听您一言,方知鄙人往日的过失。以后‘左卫门佐’这称号,将不会再次使用了。” “这样就很好了嘛,孺子可教。”平手汎秀故作满意状,颔首又说到:“如果西国毛利家之中,人人都像您这样,知错必改,那该有多好啊!” “您教训得对!”小早川隆景的头好像不准备抬起来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附和到:“鄙人回去之后,一定将大纳言的意思好好传递下去,令毛利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亲族和家臣仔细反省。” “这样才对嘛!”平手汎秀趾高气昂,飞扬跋扈,打起了官腔:“公方大人他老人家,可能是因为某些原因害了癔病(精神病),神智不那么清醒明白了,居然放着天下不管,任性地跑出京都去胡闹,还针对我不断地说出粗鄙之语……其实我这个人,素来不在乎什么荣辱虚名。但泱泱天下,万千百姓,他们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啊!毛利家作为西国的栋梁,在这个时候不仅不能够帮助公方矫正错误,反而助长了歪风邪气,真是,太令人失望了啊!” “是!毛利家今后绝不会跟着公方大人胡闹了!”小早川隆景保持了伏跪的姿势,沉声应答:“他老人家如果愿意自省其身,收敛改过,主动返回京都履行争议大将军的义务,那再好不过。倘若实在执迷不悟,一意孤行,我们毛利家只能划清界限,表明立场了。” “还有……”平手汎秀仍未肯松开语气,依旧不留情面:“土佐的长宗我部家,他们嗣子坐船来近畿路上,被能岛海贼袭击丧命,这件事情,也很让人愤怒啊!” “惭愧,惭愧!”小早川隆景叩首道:“鄙人一定会向村上家提出郑重的要求,吩咐他们表现出道歉的诚意来,务必要让长宗我部家满意!” “长宗我部家的意思……本来是必取村上武吉之性命而后快的!”平手汎秀故意吓唬了对方一下,忽地又缓下来:“然而,宫内少辅毕竟是深明大义的人,最近又写信给我,表示他明白战场上刀剑无眼的道理,不会再有过分的奢求了!” 小早川隆景的“左卫门佐”是得到足利义昭允许的称号,长宗我部元亲的“宫内少辅”纯粹是私自滥用的,都不是正式官衔,按说前者还更靠谱一些,但平手汎秀偏偏只承认后者,真是仗势欺人,双重标准。 “那么真是要感谢长宗我部宫内的宽宏大量了!”小早川隆景的话语只有喜悦,听不出丝毫委屈愤懑的意思:“这样的话,毛利家就更应该展现出诚意了!鄙人随后会亲自前往土佐登门表示致歉的!” 看到对方姿态一直这么低,平手汎秀倒有些演不下去了。 按道理讲,现在这个时间点,毛利家就算是迫于无奈接受降伏,也应该是很勉强的才对,态度理应更强硬一些,不至于这么一副吓破了胆子的模样。 原本想要给出的下马威,好像一拳打进了棉花里似的。 于是没心思再闲扯,开始聊核心话题了。 片刻,平手汎秀又道:“大约上个月,或者上上个月,我们有过接触。当时好像说过——允许毛利家保有五国领土。” “这是大纳言的仁慈。”小早川隆景终于缓缓抬起头,露出平静从容的脸庞,“毛利家对此感佩于心。不过,鄙人猜想今天的条件会有所区别吧。” “非我一意苛刻。”平手汎秀平平淡淡道:“但是,贵家主君,毛利右马头,他不肯接受议和条件,非要继续作战,收到了更多的教训才肯反省。如果对他过于宽容的话,那可能要让别的人难以心服口服,说我处事不公了啊。对吗?” “十分合乎情理。”小早川隆景依然神色不变:“鄙人今日前来,就是老老实实听从大纳言的安排,不敢有丝毫讨价还价的心态。” “是吗?”平手汎秀扬了扬眉毛,故作腔调,冷笑道:“那么说,无论我做出什么决定,毛利家都会接受吗?” 此话一出,空气仿佛忽然凝固,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小早川隆景抬头望了一眼,再次伏身拜倒下去,终于今天第一次说出了否定的话:“鄙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如何都会接受。但鄙上右马头是否会接受,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 平手汎秀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刚才服服帖帖恭恭敬敬说半天,现在忽然来一句“我也不太清楚”? 那你来干什么? 没诚意啊! 没诚意的话,就让安国寺惠琼在这耗着不就行了? 你跟他区别在哪里? 长吁了一口气,平手汎秀面无表情地把手中折扇扔到地上,战术后仰,道:“往日只听说毛利家中,勇力第一的是吉川元春,而今看来他怕是不如你了。敢特意跑到军前帐下来消遣我,这份胆量倒是少见。” “您误会了。”小早川隆景还是一点紧张的意思都没有:“请容鄙人细细解释。方才那句话只是讲现实告诉大纳言大人而已。鄙主右马头虽然遣我来此议和,吩咐‘务必要达成停战’,同时却又要求‘不可过分割让故土’。这两个条件实在难以充分满足,所以鄙人只能说,他是否会接受是存疑的。” “原来是您接到了不切实际的命令。”平手汎秀面露讥讽之色:“那么您过来谈判有什么意义?倒不如回去继续作战吧!” “意义就是,绝不让议和失败的责任,落到鄙主右马头(毛利辉元)身上。”小早川隆景终于有了一点激动的意思:“实不相瞒,毛利家之所以求和,是由于受到了长门、周防、石见等地家臣的压力。他们的领土遭到破坏,要求我们想办法解决问题,若是置之不理的话就会丧尽人心,令毛家的根基不复存在。但是,鄙主并不愿意因此就接受过于苛刻的降伏条件。” “所以呢?”平手汎秀一时没有听懂。 “所以,鄙人就来了!虽然心怀着务必达成一致的决心,但也做好了失败的准备。”小早川隆景的脸上开始显露庄严肃穆之色:“议和不成功的话,鄙人只有以死来解决问题了。非我自夸,鄙人在西国算是颇得人心,如果是为抗议过于苛刻的条件而自刃,一条性命足以作为对家臣的交待,令他们暂时忍受领地被荼毒之事,坚持投入作战。” 平手汎秀稍有错愕,然后忽然哈哈大笑。 如此姿态,不知道算不算前倨后恭,实在是有点好笑。 他不客气地指出:“小早川殿,您如此举止,何异于螳臂当车?向驾车的人喊着‘如果不停止,我就要用血弄脏车轮,让你永远洗不干净’作为威胁,您觉得合适吗?” 小早川隆景垂目道:“既然生而为螳,也只有如此而已了。鄙主既然还存有侥幸之心,那我除了期望驾车的人为了避免血污的麻烦会高抬贵手,还能有何办法呢?” “有趣。”平手汎秀点头下了论断,伸手虚指道:“我并不会因为怕沾上血污而止步,但是我会觉得这支聪明的螳没必要为了愚蠢的理由去死。这样吧,交出有银山的石见,长门、周防、安艺、备后四国可得安堵。如此一来,你应该没必要去死了吧。” 第二十六章 设想中的内外之别 长门、周防、安艺、备后四国安堵,其他领地尽数交出。 也就是说,除去这一年以来被攻下的因幡、伯耆、伊予之外,还在毛利手中,或者大部分还在毛利手中的石见、出云、备中三国也要割让。 这样的条件,当然跟“宽厚”扯不上任何关系。 但也未必算是格外苛刻。 大部分的核心领土其实都还保留着,依然有着八九十万石的规模体量,拿掉的多半是外围本来就不怎么稳定的地域。 以前毛利家跟三村家亲、武田高信、本城常光等辈的恩怨情仇详细讲解起来能写好几本书,现在这种戏码可以避免了。 随着势力收缩,他们也只能精细耕耘,内部挖潜了,一元化的程度肯定会越来越高的。 小早川隆景带回了消息,然后仅仅过了三天就获得一致同意。 议和条件顺利达成。 不知道,当时毛利辉元和其他高层们是何心情。此刻无法亲眼目睹其表情实乃一大憾事。以后就算唤到近畿来觐见,那时人家心态早就调整好了,也没什么可看的了。 特别是传说中刚直无匹,骁勇果毅的吉川元春。这种人降伏的时候,是会不情愿地捏着鼻子强忍呢,还是会满脸哀莫大于心死的阴沉呢,或者是干脆破罐子破摔主动谄媚? 可惜可惜! 这个恶趣味暂时满足不了了,只能以后在寻机会了。 听说九州有个叫那什么的…… 显然,足利义昭不允许在西国继续呆着了,考虑到天下所有武家,所有源氏子孙的颜面,平手汎秀不打算兵戎相见,而是托人转告了“规劝公方大人为天下计,安心隐居高野山不问世事”的建议。 但堂堂征夷大将军对此不予采纳。 他选择继续远离京都,长途跋涉向九州进发,拜访最近势头正劲的岛津义久,寻求支持。 毛利家倒是巴不得如此了。 留不能留,抓不能抓,打不能打的烫手山芋,能送走当然最好。 对于平手汎秀而言,一方面免于见了面尴尬,另一方面,正可以借此进一步打击室町幕府的权威。 然后石见、出云、备中三国境内的毛利家直属军势,尽数撤出了城,让开地盘。土豪地侍们则是分为两拨,有的跑到吉田郡山城旧主那里去寻一口饭吃,有的留下来打算在新老板帐下碰碰运气。 忽然得到西国广大土地,安置问题不容小觑。 平手汎秀决定采用阶段性的方案处理。 出云按照约定封给尼子复兴军,南条元续得到伯耆安堵,情况大致参考荒木村重、别所长治、宇喜多直家、一色义定等人的待遇。 然后山中幸盛被单独拿出来,品行和功绩都大加褒奖,破格授予了丹波二郡十万石的厚赐。这是尼子家能给出数量的七倍。 他本人当然是下意识拒绝,声称自己一切行为只是出于义理,并不是为了回报。 但平手汎秀半开玩笑地说:“我原本是想给这几位义士都给予封赏的,如果出云之鹿都坚持不取,那他们怕是更加不好意思接受了。” 闻言山中幸盛看过去,见立原久纲、神西元通、龟井兹矩等几位同僚神色各异,心思难以捉摸,顿时失声不知道如何作答。 他可以不要自己的富贵,但是拦着弟兄们的富贵可就太不够意思了。 “立原久纲越前三万石,神西元通伊势三万五千石,龟井兹矩纪伊二万石。” 几个数字一出,山中幸盛越发只能沉默。 犹豫之间,半推半就,事情算是定下。 然后才是内部的大戏。 野口政利担任备中国代。平手秀益由大和国代转为石见国代,岩成友通由河内国代转为因幡国代,权责持平不变但私领都有加封。三云成持、京极高吉命令移居丹后、丹波一带。 于是让大和、河内、山城和近江基本上彻底收为直辖领地,以便于在明年进行更大范围、更彻底的检地,士农分离,家臣集住和刀狩。 只有依托兴福寺的筒井家,以及伊贺山地的忍者集团暂时被搁置。 平手汎秀向亲近重臣们透露了“国代”这个位子的临时性。现在的任命迟早都是会撤销的。一部分人会就地获封成为大名,在服从命令前提下享受领内权益,与外样大抵无异;另一部分人会解除工作回到近畿,出任要职,共理天下之事。 总而言之,就是严格让地方大员与辅政高官泾渭分明,前者不可能得到中枢的话语权,后者则没办法组建私人班底。 赏赐土地给亲族和功臣,乃是常态。 但是让本已手握了私人政权和武装的诸侯,又同时有了中枢影响力的话,就会导致乱局。比如室町幕府的“三管四职”之中,每一家基本都是拥有数国领地的“百万石大名”,一旦掌权损公肥私几乎是板上钉钉的。 足利家会如此,一是由于历史上自己不够硬,二是身边没有别的人可用。 现在平手汎秀的想法是,通过逐步的改革手段,把一部分武士由“土地贵族”转变为“官僚贵族”,斩断其与基层的关系,让他们只能依附于中枢政权。 新体制当中,武士依然可能领有数十万石的俸禄,但是土地只是名义上归于他所有,实际由奉行代管,每年按实际收入发放钱粮。 这样的人就只是领工资的文臣。 绝大部分情况下,单个文臣是不具备巅峰性力量的。 日后官僚体制逐渐成熟起来倒是会有很多不可避免的弊病,不过那应该是至少几十上百年之后的事情了,做人谁能顾得了那么远呢?即便是汉高祖、唐太宗、图书管理员这等伟人也是一样的。 战国时代末期,“家臣集住”和“士农分离”的势头已经很普遍了,再进一步不至于存在太大阻力。 按平手汎秀的思路,应该是亲族和子嗣们都封为诸侯,圈地自萌不要捣乱,防止他们对继承问题产生影响。而异姓家臣最好在身边任职为官,于中枢奠定一个唯才是举不问出身的气氛。 这个想法能不能顺利实施,倒是有一定疑问。 毕竟人各有志,有的一门众可能拥有政治抱负不喜欢当土皇帝,也有的家臣可能年纪大了权力欲望淡然就想圈一块地世代继承下去…… 第二十七章 内大臣,源氏长者以及…… 毛利家降伏之事,消息传得飞快,足令天下震动。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心态。 事先大部分人都觉得,毛利辉元面对平手汎秀出于绝对的下风,多半是要败北不敌的,谁要觉得能赢会被怀疑脑子不太正常。 但真正尘埃落定的时候,依然有不少人会感慨万千甚至痛苦哀嚎。 平手汎秀私底下认为,这种对不能反抗的事情心存侥幸是人类的劣根性之一,自欺欺人总能稍微让心里舒服点,直面现实却是非常痛苦的,只有少数心性坚硬的豪杰能够克服之。 但是换个思路,在惨烈的环境下依然坚持奋斗不息好像也一种值得尊敬的品质,持续不懈的努力拼搏偶尔可能达成看似全无希望的成果,比如山中幸盛他们屡败屡起,最终得到贵人相助奇迹般的复兴了尼子家。 人世间的道理总是正反两面都能讲通,真是纠结啊! 所幸的是,自后醍醐这个“大天狗”死后,几百年来朝廷从来都是直面现实,保持理智,一点也没有追寻梦想,奋力一搏的意思。即便个别皇族或公卿突发奇想要搞事情也会马上被同僚们拉住手脚。 平手汎秀从西国率领大军返回路上,才刚由播磨走到摄津,离京都还有四五天的路程,就已经有下级官员带着队伍举了旗帜前来接洽了,还有不少僧侣、商贾、学者、职人之类的随行,显然是趁机会过来攀关系或者讨赏的。 接下来每一天,都会遇到新的“迎宾员”,级别也是越来越高,从五位的侍从,到四位的参议,再到三位的中纳言,但队伍的人数却是逐渐变少。因为场面大了,没两把刷子的不敢往里面掺混。 最终在京都西郊落座休息时,轮到时任正二位内大臣的一条内基主持欢迎,参与的成员包括关白二条晴良的胞弟真言宗高僧寻惠,出身皇室由青莲院为根基取代延历寺继任天台座主的尊朝法亲王,当世连歌界公认第一人的里村绍巴等。 这阵势,闲杂人等厚着脸皮出没,就等于自讨没趣。 甚至包括武田胜赖、德川家康这些有正事要请示的都得排在后面。 一条内基这个人以公卿的标准,算是言行很直率的,寒暄了不到一刻钟就道出正题,那就是他自己即将晋升为左大臣,而空出来的内大臣之位,意思就很明显了。 同时为了保证官职与阶级相匹配,至少“从二位”也是必要的。事实上公卿们决定直接给到“正二位”。 顺带着,平手义光则由“从五位上中务大丞”转任“正五位上,刑部少辅,兼近江守”。这是应了汎秀的要求,刻意让儿子也顺着自己的路线走,营造一种继承过程中的仪式感。 由“正三位权大纳言兼左近卫大将”到“正二位内大臣兼左近卫大将”是一个很关键的过程,并非简单加官进爵。 首先,权大纳言和内大臣同属“太政官”的行列,有权领导朝廷,不过前者是“次官”之首,后者是“长官”之末。 律令制从唐朝学来了“四等官”的说法,从上到下分别是长官,次官(或曰通判官),判官,主典。 长官有独断裁决之权,而次官则有协助裁决之权。 这年头只剩下象征意义了,各地武士和平头百姓完全不会在乎,然而公卿们的心里,还是有明显区分的。 更重要的是,全方位超越了落跑在外的足利义昭,成为扶桑列国独一无二,身份最高的武士,而不再是并列了。 再加上去年的改元,可以说京都人已经彻底承认并接受了新时代的到来。 以后如果平手汎秀再跟足利义昭碰面的话,论幕府地位是该前者向后者施礼,但按朝廷体制则正相反,后者需要向前者致敬。“征夷大将军”的头衔虽然实际世袭,毕竟名义上还是接受宣旨敕令的任命才有效,幕府规矩和朝廷规矩相左时,显然还是应该以朝廷为主。 此事意义非凡。 另一方面,按照传统惯例,“源氏长者”这个称号,原则应该由天下所有源氏后裔之中,官位最高的人担当,负责祭祀祖先、召集族人、调解争端、推举氏爵之类什么屁用都没有但又充满神圣感的各项工作。 伴随的还有淳和、奖学两院别当的荣誉性职务。由于历史过于悠久,史料保存不善之故,现在没人能准确描述这玩意儿到底是干嘛的,学界存在很大争议。对外人来讲,反正搭配食用味道更佳就对了。 现在平手汎秀官位到了这份上,又是公认是新田义重的后代,正儿八经源氏后裔。虽然族谱上有五代人记载存疑,不过普遍被认为是“战乱时期动荡导致”而绝非“攀龙附凤随意编纂”。 他是十几岁的时候就如此自称并手持了补完过的系谱,而非势力大了需要名目时才临时抱佛脚拿出来救急,可信度怎么说也比后北条和德川他们强点。 本来这玩意儿应该像“征夷大将军”一样被足利家的人垄断,但由于室町幕府统治太不稳定,经常狼狈地被人赶出京都。 虽然只负责祭礼性质的工作,但积年累月的空缺也挺让人头疼的,总得有递补啊!结果近五十年这头衔就落在源氏出身的公卿久我家的头上。 正好,上一代“源氏长者”久我通坚,刚死了没多久,他儿子久我通敦非常识时务果断表示不接着干了,让朝廷“另请高明”,倒也不是谦虚…… 管他是不是谦虚呢,那不重要。 总之就是“源氏长者兼淳和、奖学两院别当”的旗号,也即将与愉快地插在平手汎秀的头上了。 都到了这个份上,最关键的“征夷大将军”是不是也水到渠成呢? 这个问题,一条内基却犯了难。 毕竟足利义昭人还活着,还跑到了岛津家那里继续活动,而非被拘禁在什么世外之地。如果朝廷现在就让另外的人担任将军的话,多少会有一点尴尬。 公卿们的意思是,先把这家伙控制起来,或者干脆……然后更好办事。 平手汎秀当然不愿意莫名其妙背上一口大锅,而且从各方面考虑他现在并不怎么着急开幕的事,反倒觉得等一等没什么不好。 他转而提出了两个要求作为替代。 第一是,既然征夷大将军暂时不方便,就姑且先讨一个已经废弃多年的“镇守府将军”来过渡一下。 第二是,作为新田氏的后人,希望给族中的大英雄新田义贞平反。 然后,即将升任左大臣的一条内基,他的脸绿了。 按说第一条就不该同意的。“镇守府将军”这个职位由于一些历史包袱,非常容易让人联想起不愉快的事情,搬出来很是麻烦。 但是听了第二条就感到第一条不算什么鸟事。 给新田义贞平反这动作可就……可就太恐怖了。 这人是作为“南朝忠臣”的身份死的,一旦平反,那就得承认——至少部分承认南朝的合法性。也就相当于否定——至少部分否定了现有政权的合法性。 与其这样,还不如干脆踢开足利义昭,把征夷大将军的牌位给出去算了! 第二十八章 下任关白的义父 在原本的历史上,北畠显家、新田义贞、菊池武光、名和长年等等,那批与足利尊氏敌对的南朝武士,由于最终的失败,而被室町幕府打上了“乱臣贼子”的标签,一直不得翻身。 直到明治维新的时期,江户政权垮台,大政奉还之后,整个源氏族裔和武家体制的历史遭到了颠覆性的重新批判解读,官方认定南朝才是正统,北朝实属僭主。因此上述那些人的评价彻底调转,誉为“建武中兴功臣”,受广发的尊崇与祭拜。 这个变化,深刻体现了“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道理。 中途楠木正成受益于后代出了个大学者大书法家楠木正虎,在其反复周旋活动之下,移除了朝敌罪名。但这仅限于个人定位,并不意味着群体形象。 按说既然有此先例,再为新田义贞平反好像也不是完全没可行性。只要不推而广之的话。 不过,平手汎秀刚得到内大臣的位置,骤然就提出来这么劲爆的要求,谁知道后面还会不会有所引申,得寸进尺呢? 反正把一条内基吓得够呛,当场嗫嚅含糊,不敢说是也不敢说否。 他虽然身居正二位,即将担任左大臣,堪称数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只是因为出自摄关嫡流之故罢了。本身还不到三十岁,历练并不怎么充分。 能做的唯有把原原本本的话传递回去,让更懂事更靠谱的人来做决定。 没过几天,平手汎秀来到京都,正式接受了“正二位内大臣,兼左近卫大将如原”的宣旨之后,现任关白二条晴良来访。 无论从官位、资历、能力、人脉来看,这位才是目前公卿中的核心人物。 惯例,关白由一条、二条、九条、近卫、鹰司五家的嫡系成员轮流坐庄,每届并不规定任期但一般三五年就自觉卸任让位,否则容易引起公愤。如此一来就不会有哪一家形成垄断局面。 朝廷剩下的实权已经很稀少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内部就会团结恭谦,该争的一样要争,只是不像武士那样动刀动枪的程度。 原本二十多年前,二条晴良少壮时,已经唱过主角挑过大梁了,现在该是颐养天年不问世事的年纪。 可没想到后面出了个“永禄大逆”的事情。足利义辉死后,时任关白近卫前久押错了宝,看好三好三人众和足利义荣,结果被织田信长的勤王上洛之师赶出了京都。 已经退居二线的二条晴良趁机同义昭、信长接近,得以二度上台,再次成为藤原氏的领头成员。利用职务之便,他让一个儿子拜无子的九条植通为父,另一个儿子继承绝嗣的鹰司家之名,加上还有一个儿子留着传嗣本家血脉,等于五摄占了三个。 这个快六十岁的老官僚,虽然鹤发鸡皮老态龙钟,似乎已入风烛残年了,脑袋却半点不糊涂,看起来真有点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意思,一上来,直接便对平手汎秀讲:“平手内府交代的事情,一条左府已经转述了。老朽以为,若源光院殿(新田义贞)乃是您的直亲,那么无论如何应该平反,重获尊荣。但事实并非如此,就请恕拒绝了。” 他的态度温润和善,看上去胸有成竹,毫无惊惧的意思。 平手汎秀却也不以为意,轻轻摇头道:“竟然叨扰博陆,真是惭愧。话说,虽然与我只是旁支,但毕竟源光院殿乃自古新田一门最具盛名的武将,岂忍他背负朝敌之名呢!” 所谓博陆,乃关白之唐名,得于东汉霍光的典故。 二条晴良立即挥手微笑而答:“内府此言差矣。自古新田一门最具盛名的武将,明明是您本人啊!纵然不考虑立场区别,以源光院殿之功业,也是断然无法与您等量齐观的嘛。”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这恭维话一出,平手汎秀神色稍缓,笑而不语了。 二条晴良赶紧继续补充:“为彰显内府的无上勋绩,朝廷以为,‘镇守府将军’的职役虽然多年虚悬,不曾授予任何人,但今日加之于您的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 闻言平手汎秀慢吞吞地向前欠身,淡然道:“真是荣幸之至。” 神色好像是比较满意但又算不上特别满意的样子。 二条晴良看上去也不怎么意外,缓了一缓继续开口:“另有一件要事,要与内府相商,烦请您指点迷津,慧眼识人。” 此话令平手汎秀略微讶然:“未知博陆有什么吩咐?” 二条晴良感叹一声,幽幽道:“您也知道,老朽本来早就到了该静享天伦的时候,只因为时局动荡,才不得不出来维持局面。眼看现在已经是日暮残年,天下也多亏了内府的努力转危为安,那么是该物色后继者的关头了。” 这话让平手汎秀愣了一会儿,半天才反应过来,现在自己是堂堂正二位内大臣,是太政官里面排第四的高位公卿,参与下任关白人选的讨论是无比名正言顺的事,甚至理论上存在提名自己的可能性。 但那么做的话,可能会把年老体衰的现任关白殿下吓死导致政局危机,所以没有必要。 二条晴良其实是提了一个不需要考虑的问题。根据官位晋升惯例,除了平手汎秀这个武家公卿之外,目前关白的继承顺位依次应该是九条兼孝、一条内基,二条昭实、鹰司信房。四个里面,有三个是二条晴良是亲儿子。 不过其实还存在一个变数。 而且平手汎秀故意把这个变数讲了出来,煞有介事道:“当年近卫前久殿下出任关白之时,似乎情况不错。他是由于幕府的强烈要求而被迫离开的,但现在公方本人都不在京都,我想,再让近卫殿下回来也可以考虑。博陆以为如何?” 说完露出友善的微笑看过去。 别看二条晴良现在布局天衣无缝,五摄家占了三席,这个近卫前久却可以对他造成很大打击。 两个屁股不能同时坐在一张椅子上,二者是天然的政敌。 回溯当年,永禄大逆之后,亲近三好三人众,承认足利义荣为征夷大将军,那其实是朝廷全体做出的决定,走了正常流程的。结果信长扶着义昭上洛之后,公卿们都没有被追责,唯有近卫前久一人亡命天涯,等于帮大家背上黑锅。 背锅是个很惨的事,但也让很多人欠他一笔人情债。再加上近卫前久能言善辩手腕了得本来就有不少党羽亲信,一旦复归绝对不是吃素的。 二条晴良听到这个名字,脸上笑容一滞,不敢再端着慢条斯理说话了,赶紧道出本意:“咳咳……近卫殿下的事且不谈,老朽认为刚刚卸任左大臣成为散官的九条兼孝最适宜成为下任关白。虽然他是鄙人的子嗣,但所谓举贤不避亲,此提议并非出于血缘,而是最利于朝廷大局的考虑……” “嗯嗯嗯,是是是,辛苦博陆殿下了!”平手汎秀连连点头,脸上却挂着讥讽的笑容,一副“我就静静看着你装逼”的神色。 二条晴良毕竟年纪太大,说这么一会儿话已经有点体力不支,但正到了要紧关头,抚着胸口强撑,正气凛然道:“但是,前任左大臣九条兼孝的问题在于至今未设正室,也没有任何子嗣,不免总让人觉得似乎还是无知孩童。倘若担当关白的话,则北政所之位势必虚悬,恐非国家之福。” 他这番话,不能说是没有道理。 然而,最近百十年,由于经济条件有限之类的原因,高位的公家渐渐不愿意举办大型典礼,流行只纳妾不娶妻的做法,北方虚悬已经是很常见的现象了。 这会儿讲这个是干嘛呢? 平手汎秀不知道是懒得动脑子,还是一时智力下线,愣着没有反应。 二条晴良只得讲得更明白了:“希望内府出面,在京都名门中挑选贤淑贵女,收为螟蛉,再嫁入九条家作为正室。” “噢……” 平手汎秀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么回事,有点意思。 答应下来之后,自己就成为下一任关白的义父了,身份又上一台阶。 不过意思好像也不是很大。 平手汎秀答道:“博陆的考虑可谓十分全面了。但是……前左府九条兼孝,虽然是哪您老人家的亲生子嗣,毕竟已经改姓过继别家了,这个还是要看看他本人的意思。” 二条晴良立即笃定道:“内府放心,他一定是荣幸之至,受宠若惊的。” 平手汎秀却摇头:“不好,不好,还是要当满再看看。” 二条晴良体会着这个语气,观察了一会儿,明白了:面前这家伙已经同意,只是在装腔作势。 好像是在说,他平手汎秀本来是无所谓的,如果下任关白一定要哭着喊着诚恳请求,才愿意勉为其难当人家的爹。 真是可气呀!就算是皇室面对五摄家也没有这个样子摆架子的! 然而又不敢得罪。 人家不需要动刀动枪,只要派人把近卫前久弄回来,京都局势就完全不一样。这关键时刻,别说当儿子,当狗也是值得的。 于是二条晴良点头道:“明白了,鄙人会让他亲自来同内府商量的。” 平手汎秀忽又想到什么,补充说:“明年初,我打算在京都进行阅马仪式,还请朝廷务必允许,给予配合。” “好说,好说!” 二条晴良不假思索答应了。 本来这事也是可以讨价还价一番的,扯些什么“惊动圣驾”,“影响治安”之类乱七八糟的理由,厚着脸皮多要一点礼金出来,然后才答应。 可是二条晴良老迈衰弱的心脏,已经被平手汎秀天马行空的提议搞得有点受不了了。比起“为新田义贞平反”和“迎回近卫前久”啥的,区区一个京都阅马仪式,实在不叫个问题。 反正又不要出什么东西,只是动员一帮子高家名门子弟过去充门面而已,完全是小事一桩,无足挂齿。朝廷里面别的什么都缺,唯有吃闲饭的样子货严重过剩。 第二十九章 京都阅兵 由于身份的变动,天正二年(1577)的冬季以及次年新春这段时间,平手汎秀与皇室和公卿打的交道比以前十年加起来可能都多。 亲族和家臣们也都得到露脸的机会,或者也可以理解为出席社交场合的义务。茶会、连歌、蹴鞠、能剧观赏、相扑比赛之类的活动要多少有多少,有的人乐在其中也有的人不堪烦扰,不管是兴趣使然还是迫于无奈反正必须得到场。 但平手汎秀本人一直保持着无喜无悲的姿态,包括接受正二位内大臣和镇守府将军任命的时候也是如此,仿佛总是对什么事情不太满意。 这就让朝廷公卿们相当忧虑,不断小心翼翼地进行讨好和试探。 其中最显著的,就是刚刚卸任左大臣,准备接替父亲担当关白一职的九条兼孝,他反复拜访平手家位于京郊的宅邸,经过多次恳求才达成协议。 新任内大臣和镇守府将军认下了中院家的小姐做义女,嫁到了九条家。 然后二条晴良主动辞职告老还乡,九条兼孝才正式领受宣下成为关白,完成朝廷最重要的换届程序。 公卿们想要拍马屁,又没魄力给出更重要筹码,就让平手汎秀成为了关白的义父,以辈分上的虚荣来表达善意。 义光同样获得晋升,现在是正五位下,刑部少辅,兼近江守。 这段时间将山城国土地划分给皇室、公卿、寺社的文书都由父子联名签署背书,明眼人都能看出是在为二代目造势,储君之位坚如磐石毫无动摇。 理所当然,想要跟他交好的人也是相当多的。只是受限于朝廷体例,摄关、清华家的高官们往往拉不下这个脸,下面的小喽啰们分量又不够,这与武家的行事习惯有着一定差别。 天正三年(1578)开春,平手汎秀在京都举行了阅马仪式,既是夸耀武力,展示霸权,也是在为后续的作战讨个好彩头。 以往除了牛车宣旨的特使之外,禁止任何人骑乘经过的禁宫之侧,特许进行这场盛会,而且皇室、公家普遍兴致勃勃参与其间,坐在视野最好的高台之上,欣赏部队的军容军姿,这个面子可以说是大过天了。 家臣按照类别分为数个番队,依次从御前通过。 河田长亲(因病由其胞弟代劳)、岩成友通、浅野长吉、中村一氏、木下秀长、佐佐秀成等人,分别代表北陆、山阳、山阴、近畿、南海、东海各地势力,分为六个班次探路打头阵。 然后引出二代目义光,带着平手秀益、野口政利、平手季胤、生津贞常等一门众出场,骑着最高大的战马,穿着最华丽的铠甲,排出最庞大的方针,唯恐有人看不出他们是唱大戏的主角。 接着是一堆空头高门的公卿和武士组成的“高家众”。以及普遍以下级年轻人担任的马廻、亲卫众。前者名威甚广却没什么作用,后者不为人知但身负重责,相映成趣。 后面又有三股重要力量,分别是: 拜乡家嘉、山内一丰、加藤光泰等“旗本部将众”; 本多正信,小西行长,细川藤孝等“侧近佑笔众”; 伊奈忠次、长束正家,石田三成等“奉行众”。 最尾则由僧侣众,町人、商人、职人众,百姓众的代表担当。 本来平手汎秀打算自己也在这个序列出场,独成一个番队,也耍一耍威风的。结果正好在事前一段时间遭遇连续的阴冷天气,旧疾复发,腰背四肢都不舒服,便打消了念头,老老实实跟皇室和公卿们一起,坐在高台上当看客。 也并没有搞预想中那个挥着手对众人喊话的仪式。 “诸君安好!” “主公安好!” “诸君辛苦了!” “为主公效劳!” 最开始幻想的时候感觉很有逼格,稍加演练却发现非常之尴尬。毕竟现在是十六世纪,大部分人都觉得天下之主就应该高高在上,喜怒不形于色,过于亲民接地气,反而很怪异了。 改成了让家臣和士兵们表演作战时的鲸波,或者叫閧之声。就是将领起头喊着“えいえい”然后全体一起高呼“あう”,这样很有节奏又相当简单的战歌。(就是游戏和大河剧里面“诶!诶!哦!”的声音。)以及与之适配的捣栗子,开军扇,挥动长柄武器和旗帜,吹法螺,敲太鼓的这一系列“出阵之礼”。 而平手汎秀本人,只需站在台上,负手而立,脸上带着似有还无的笑容,时而偶尔轻微地点一点头,满是孤傲寂寞,遗世独立的气场就行了。 越是什么话都不说,什么表情都不做,安静地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与台下的喧嚣热血形成鲜明对比,越是显得高深莫测,不可估量,皇室和公卿们也越发敬畏谨慎。 这个,从场上参与者和台上观众的反应之中可以感受到。 普通百姓允许在警戒线之外参观,挤得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其实除了最前面三五排,就只要个别长得特别高的人能看的清楚了,大部分人只不过是听着身前的议论,加以脑补想象,然后以夸张的语气把自己的脑补想象描述出来,再说给后面的人听罢了。这不知道算不算好事。 活动毫无疑问取得了成功。 整个过程一共有骑马者一千七百,步行者二千五百显露英姿。幕后则动用了民夫一万三千名,银钱八千六百贯。其中大部分花在了一次性的装饰用品当中。 仅仅是一上午的功夫罢了。 效果是被公卿们誉为“古今未有之大盛事”,成为所有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大型方阵活动就是有这种号召力,不分年代,不分民族,只要是人类就能下意识感悟到波澜壮阔的美感。没见过世面的扶桑古代人一惊一乍,尽管在穿越者眼里无论场面还是协调度都只是校级运动会的程度。 其实平手汎秀不仅想要展示军容之盛,也希望彰显一下分门别类井井有条的体制,很大程度是给内部的人看的。但家臣们好像并没有反应过来,事后私下接触,发现大部分人沉浸在横刀立马,所向披靡的意境之中,急切着想要马上到前线去斩将夺旗,建功立业,凭刀枪搏下功名。 看来以后对内还是要直截了当一点更好。 不过将士们能有那么足的斗志也不是坏事。 三月底,四月初,平手汎秀受到河田长亲寄过来的信件。里面讲了一件虽然非常震撼,但他本来不应该感到惊讶的事情。可是因为在京都玩得太开心有点忘了形,所以实际到头来就跟正常人一样惊讶。 那就是——越后之龙上杉谦信年初宣告忽然死亡,没有留下任何善后的遗言,他的两个养子为了争夺继承权已经大打出手了,整个上杉家分裂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派系,陷入你死我活的内斗当中。 所以说,现在无疑就是洗刷上一次战败之耻辱,打进春日山城的最好时机! 第三十章 给上杉家的三个条件 严格来讲,上杉谦信并不能说是“急死”。关于他腹痛呕血和间隙晕眩的传言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平手汎秀远在西国之时都听说了好几遍。 但“越后之龙”明知如此仍然没有对身后之事做出妥善安排,以至于他倒下去再也没有醒来之后仅仅三天,春日山城就发生了大变乱。 上杉景胜人狠话不多,当机立断优先取得了斋藤朝信、竹俁庆纲、新发田长敦等数名侧近的效忠,第一时间抢占了本丸的金库和武仓,取得大批黄金与兵器。上条政繁、山浦国清等近支亲族纷纷表示支持。 但他异父异母的弟弟景虎也不是等闲之辈,纠结了麾下党羽如柿崎晴家、本庄秀纲、神余亲纲诸辈,在三之丸内举兵起事,隔绝内外,企图瓮中捉鳖。前任关东管领上杉宪政站在了这一边。 春日山城内居住的一门众、侧近奉行、旗本将领,共有数十名家臣,一共控制了三千余兵力,基本上是沿着对半开的方式分裂了。 一方控制山顶的制高点,一方把守山脚的路口,谁也奈何不了谁,如此陷入僵持,然后都赶紧派人到各处去寻求支持。 整个越后就这么乱成了一锅粥,瞬间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上杉景胜是谦信的外甥,有血缘上的优势,更容易获得长尾家旧臣子的拥戴。上杉景虎有老管领宪政背书,对于非谱代出身的新参者吸引力较大。 双方起初是大体对等。 但没几天,地处偏远而又凶悍善战的扬北众入场,并且大多支持景胜,这就打破了势力平衡。 不过扬北众的军队刚刚开到春日山城,又来新消息,说是上杉景虎的求助信终于送到了小田原城,他亲生大哥北条氏政那里。 北条家毫无疑问是支持景虎的,他们的实力也是毋庸置疑的,立即派了大军进发,准备武装干涉。并且还联系了伊达、芦名、大宝寺等周边势力,要求他们一起表态。 那些事不关己的第三方势力当然只会呐喊助威挂名参战,不可能当真派兵的,不过仅仅是这样也就足够了。 北条氏照、北条氏邦两人分别奉命从泷山城、钵形城整兵出发,前往越后。 上杉景胜能找到的盟友只有佐竹、宇都宫这些常年反北条的关东钉子户。出于唇亡齿寒的考虑,他们倒是肯帮忙,主动向武藏进军,于鬼怒川处同北条氏照遭遇,发生激战,牵制住了这支军势。 但北条氏邦仍是没受到什么阻碍,八千人越过三国峠进了越后,攻克了桦泽城作为桥头堡。 这样的军势对于北条家而言只是一支偏师,不过之于越后的内乱来说,完全是决定性的力量了。 上杉景虎知晓援军到来之后大喜过望,决定不在犬牙交错施展不开的春日山城继续耗费时间,来到上杉宪政居住的御馆城扬旗宣布另立门户。打算等到与“娘家人”会和了之后再一道杀回去。 反观上杉景胜,这个时候,举目四望,唯一可以引作盟友的,就只剩下被谦信骂为“全无义理,窃国之贼”的某人了。 …… 这段时间,对于北陆越中、能登、加贺各国的“亲上杉派”而言,无异于是世界末日。身后的大腿说倒就倒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如今面对平手氏大军前来围剿,他们的内心是崩溃的,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据城固守吗?以寡敌众,能守得了多久? 往深山老林里逃?失去了援军的希望家臣们撑得下去吗? 干脆撤到越后?届时该支持景胜还是景虎? 面对丧失了斗志的敌人,北陆军团连战连捷,两个月内攻克五座城砦,扫灭七家国人众。这个时候再提出降伏也是基本不会得到理会的,除非甘愿放弃一切土地,做个平民百姓,才有可能保住姓名,免遭一死。 剩下极少数实在过于偏远的魑魅魍魉不便收拾,河田长亲连同本多忠胜、岛清兴共同向东进发,聚兵二万,仅八日便拿下了越中重镇富山城,算是洗刷了去年惨败的耻辱。 人逢喜事精神爽,河田长亲甚至因此病情稍有缓解,每天都能多吃几晚米饭。 正打算一鼓作气,趁上杉内乱未平,继续进攻越中、越后边境门户的鱼津城之时,他忽然收到了敌方僧侣传来的求和文书。 打开一看,竟然是上杉景胜那家伙顶不住北条的压力,向平手家请求支援了! 第一印象,觉得真可谓是病急乱投医。 但仔细阅读对方说辞,却发现绝非是一味谄媚哀求,反而讲了一个听起来很有道理的逻辑: “经由此次大变,我上杉再无丝毫抵抗平手内府的底气,只可俯首帖耳,不敢稍有作色。但鄙人若是败亡,则越后必为北条所取,而后由近畿通往奥羽之路,亦将彻底断绝。如此东北伊达、芦名、最上、南部、安东诸强,恐怕就不免三心二意,怀有朝秦暮楚之心。倘若彼等阴助北条,天下之势,或仍有变。” 看了这番话,河田长亲颇为犹豫,停下兵锋,遣人快马加鞭,回京都报告。 十日后传来消息,平手汎秀已经举兵数万,起身前往骏河,亲自指挥关东之事,武田胜赖、德川家康。织田信忠等人随行。 而少主义光将率领二万人沿北陆道前来越中坐镇,全盘负责对上杉家的处理方案。 大军行动缓慢,先让小西行长过来打前站。 他所带来的命令,首先是否定上杉景胜提出的那几条所谓“降伏条件”。 “献出黄金一万两作为礼仪”这个内府大人表示看不上,用不着。咱平手家以和泉为核心,商业网络遍布近畿,每年进项不可计数,你这辛辛苦苦存的一点零花钱算个什么东西。 “割让越中、能登全境”完全是开玩笑。两国本来就已经差不多被北陆军团打下来了,也就差一个鱼津城而已,用得着割让吗?拿已经守不住的地盘当条件给出去是把人当傻子? “称臣效力,谴亲为质”这一点倒还有些价值,说的算是个人话。但是这不是必然的吗?不是废话吗?倘若你连称臣都不肯,那平手家怎么可能帮你的忙?怎么可能承认你的地位? 小西行长带来的新条件,除了保留“称臣效力,谴亲为质”之外,另加三条。 其一,“上杉”跟“长尾”需要剥离开来,以后继承上杉家名号的一脉需要去京都,以一个空头高门的身份存续,而继续当大名的一脉只能采用“长尾”的苗字。 其二,必须无条件地接手转封他国的安排,并且好好执行迁徙计划,不得有任何小动作。越后之地属于北陆道上的要冲,关系重大,将会另有布置。 其三,要求上杉景胜——如果答应了条件以后就是长尾景胜,迎娶平手家谱代家臣之女为正室。明确表示,内府不会将其收为义女,只以家臣之女身份出嫁。 第三十一章 骏河的温泉 “温泉什么的,真是不错啊。” 静谧的夜里,平手汎秀披头散发,一丝不挂,懒洋洋地泡在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背靠着冰凉的石头,仰望星空,思考着人生与哲学的道理,还能感受从大海的方向刮来的风,不再狂躁凛冽也没了腥味,柔和拂面。 时值正夏,但东海道气候并不算炎热,特别是登上富士山的半腰之后,感受就完全是如同秋季一样凉爽了,再往上甚至可以看到明显积雪。 所以非常适合泡温泉。 以前归属今川家享用的禁脔之地,如今同骏河国的土地一样,换了主人。 平手汎秀以往征战沙场受了不少刀枪创伤,又没有特别仔细地恢复好,产生一些后遗症,每每到了阴雨时节便酸胀发麻,隐隐作痛,很不爽利。 多年以来,长期在京都附近活动,从来往温泉疗法的方向去想,直到这次尝试,方才觉得以前的人生实在大有遗憾。 今后应该好好体验一下扶桑列国那些知名的汤治场才是,不管有多大用处,起码先让自己舒服舒服! 穿越到十六世纪,而且还不是本时代发展度最高的地区,即便是在万人之上,衣食住行的享受,也未必能超过三次产业革命后的小康家庭,唯有多占用一点后世无法享有的自然资源,才觉得不亏了。 比如泡这温泉的时候,就可以让大队士兵开道,将最好的地点团团围住,把整座山独占起来,保证方圆几千步之内都没有不速之客打扰。 在二十一世纪,达官政要和亿万富豪也很难做到这一点。 还有什么别的奢侈项目可以玩呢?要不然以后试试打猎算了…… 胡思乱想了一阵子,忽然身后传来清脆的木屐声。 回首看去,是井伊直虎穿着宽松的纯白浴衣,端着一个木盘走了过来,然后半跪于地,将散下来的头发拢到耳后,把食物饮料一一端下来摆在面前。 奈良酿造的上等清酒,与梅子共同温开,然后密封放到井下冰藏,再拿上来喝,便格外沁人心脾,回味无穷。新鲜捕的鲷鱼,剔刺取肉,裹上蛋液与麦粉,侵入滚烫麻油稍微炸一下捞出,外皮酥脆溢香,里面却还保持着刺身的口感。 除了两样主打产品,还有几样小菜和酱汁,没这么名贵麻烦,但无论原料、调味还是火候也是容不得丝毫马虎的。 里面少数是扶桑的传统佳肴,多半是平手内府亲自交待了烹饪料理之法,然后让厨师反复实验试错,才慢慢有了菜谱。 前日“鬼童子庆次”见了,便吐槽说:“以前我一直都说故弹正(指织田信长)奢靡豪侈,如今见了内府的模样,真该到墓前道个歉才是。至于公方的生活,相比之下何异于乞丐啊!”这话被细川藤孝私下评价为“利于树起平手氏的形象,消解足利与织田的残余”,建议推广出去。 泡在水里的平手汎秀闻到麻油与梅酒混合,却互不相冲的味道,食指大动,伸手去拿,却不小心,摸到井伊直虎的柔荑上。 老夫老妻的,倒也并不在乎……吗? 没想到井伊直虎如触电般将手缩回去,赶紧起身,强做镇定道:“殿下!您身为天下武家的表率,请不要再做小孩子般的恶作剧了。” 这么一说平手汎秀才想到昨天的事,哈哈笑道:“是指把你强行拉到水里面吗?不会了不会了,反正你一点都没有惊吓的样子,根本不好玩嘛!” “那再好不过了。”井伊直虎侧过头去掩饰住脸色,保持着稳健的语调:“武士面对刀山火海都要从容应对,何况只是被拉进水里面呢?根本没有什么危险性。殿下想玩这种情趣,大可以去找您其他的姬妾……” “嗯嗯……”平手汎秀满不在乎地应了两声,忽然连连摇头:“不对不对,如果你真的那么镇定的话,刚才就不会反应那么大了。看来是竭力逞强而已嘛!嘿嘿……” “没有!妾身只是觉得整理清洁太麻烦罢了!”井伊直虎转过身去只留下一个后脑勺来:“负责浆洗晾晒的侍女们工作也辛苦啊!” 汎秀已经年近四十,直虎也是差不多,在本时代妥妥的进入了老龄的范畴。一般男子到这年纪腰背早不行了,女子的容颜会被岁月摧残到目不忍视。但锦衣玉食不用劳作的贵人抗衰老能力总是强上一些,时常运动更是非常有效。 现在面前的女性背影,似乎还是同十几年前一样挺拔与修长,稍微丰腴了一些增添了更多的美感。 “哼哼,区区这点心思,岂能瞒得住本智将!” 平手汎秀说着就毫不掩饰地露出魔鬼般的笑容,伸出两只罪恶之手。 “殿下您真是,太不像样子了啊!” 姬武士虽然出声斥责着,但穿着木屐的双足却诚实地一步都没有挪动。 正在这时—— “父上!母上!我泡完啦!” 蹦蹦跳跳走过来一个光着脚的小男孩,正是决定要过继到今川家,延承骏河守护之位的梅若丸。 刚满八岁。 井伊直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走开两步,合上被拉开一半的衣襟,拍了拍脸让红晕消失掉,然后一个深呼吸,恢复到了若无其事的样子。 平手汎秀倒是不慌,本来就披头散发泡在水里,天然看不出任何痕迹。 可能是因为这个年龄段长得太快,出于前瞻性的考虑,梅若丸的浴衣裁剪得稍微显大了一点,穿在身上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子故意冒充大孩子一样,十分可爱。 “跟你说过,在山上就慢点走,小心摔到。” 直虎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地发出了指示。 梅若丸缩了缩肩膀,瞪了瞪眼睛,然后立即站直了,慢条斯理一步步走过来,动作非常端正庄重,绝对是武家子弟中的优等生。 看来人如其名,是位“虎妈”。 平手汎秀倒只是笑眯眯地饮了一杯酒,柔声说:“这么晚了怎么不去休息?有什么事情要说的吗?” 他对于除了嫡长子以外的儿女来说,堪称是本时代最温和的“慈父”了。 但正是这种态度的区别中,隐约包含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性。 “是的。”梅若丸郑重地走到跟前,伏身下拜施礼,肃然道:“禀报父上大人,母上大人,我想说的是,今天武田家的武王丸,一直对我表现得很亲热,还给我送了玩具和食物。但是我不知道父上大人是打算如何处理武田家的,所以托词说‘母上大人不允许收任何人的礼物’婉拒了。” 直虎的脸上立刻出现微妙的表情,低声说了一句:“人家孩子一定会说怎么你家母亲那么狠我家母亲可不这样……”不过这话被旁边的父子二人有意无意忽略掉了。 “真是个聪明孩子!”平手汎秀闻言忍不住伸出大拇指赞叹:“确实这样的类似场合不收为好。没想到武田家还有这种小动作啊,他有说些什么特殊的话吗?” “嗯——”梅若丸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然后不太有自信地回答说:“好像,好像他比较关心北条家的事情?感觉,武田家可能是想尽早知道,父上大人您对北条家的态度,然后就可以占先机,多立功什么的吧……” 真是个聪明孩子——这次平手汎秀忍住没有说出口。 他心里想到一些别的东西。 梅若丸现在的样子,比起同年龄的言千代丸,也就是平手义光,丝毫不差甚至某些方面会更好一些。尽管后者已经算是智力很不错的孩子了。 而且,言千代丸一直都略嫌瘦弱,弓马刀剑之道的本事非常稀疏平庸,可能连一个普通的组头级下等武士都赶不上。 梅若丸却不同,他不仅早慧身体发育也很顺利,武艺是超出平均线的水平。如果不论实战效果只看演练甚至可以说是上等。 幸好,他晚出生了足足九年,这个时间差能让潜在的危险性大大降低。 平手汎秀摇摇头,将负面情绪驱逐出脑子,笑着说:“跟北条也虚与委蛇不少日子,该到时候了。以后其他的小孩子再问,你就可以明确告诉他们——我亲口说的,北条相模(氏政)七月一日之前还不肯来到骏府觐见的话,就视同乱臣贼子,再无任何回转的余地!倒不如说,明天就算没人问你,你也可以主动告诉武田家的那个……武王丸对吧?” “是!”作为一个八岁小孩子,梅若丸毫不费力地听懂了这一番吩咐,点了点头。 直虎闻言急道:“殿下,这种事不应该公开给出文书吗?怎么能在正式做出决定之前,先跟小孩子说呢?” 平手汎秀端着酒杯饮了一口,淡然道:“正式文书过几天再说,先从小道消息传过去,给对方几天心存侥幸,努力挣扎的时间,不也很好吗?” “可是……”直虎要说什么,却一时难以想好措辞。 平手汎秀已经开始了新话题,他伸手向天空一指:“看南边,清晰度夏季大三角啊!” 直虎叹了一声也不去想正事,随着男人所指方向望去,皱眉想了片刻,随即笑道:“明明是牛郎、织女、鹊桥三颗星星。什么夏季大三角,是殿下忽然想出来的词吧?” “哈,其实是黑仪桑告诉我的。” “什么……是妾身离开近畿之后殿下又有新宠了吗?” “啊,如果是的倒也不错。” “哼!就算是也不要当着妾身……和孩子的面说啊!” 第三十二章 强迫改姓 平手义光自近江濑田城出发,经过越前、加贺而至越中,与河田长亲、本多忠胜、岛清兴汇合,军势共计四万二千左右,抵越后门户鱼津城之下,做好了两手准备,随时可以见机采取适当策略。 如果春日山城里的那小子识得时务,就帮助他赶走北条军。如果识不得,那就连同北条军一道收拾掉。 从兵力数量上讲,绝对有这个底气。 出发之前,义光向汎秀表态说:“初次驾驭如此庞大的军队,唯恐自己经验不足导致犯错,希望能挑选一些宿将名臣作为助手。” 作为自家孩子,这个要求听起来合情合理,当然没什么好不同意的。 可没想到的是义光得到允许之后,居然把茶头泷川一益,和祭官竹中重治,这两个有严重历史问题已经调到清水衙门退居二线的人物,给请出来了。 汎秀对此是有些惊讶,而且不太满意的。 在他看来,织田家终归还继续坚挺延续于岐阜城呢,尾美二国的旧痕迹总让人觉得别扭,即使无法消除也该加以掩藏才是。 义光则似乎有着不一样的处事思路。 可能在他的角度,并未觉得信长是强到必须绕开淡化的存在。 “平手氏,作为新田氏之后裔,室町时效力于同出源氏的斯波家,后来被派遣到织田家旗下担任与力,直到后面共同上洛侍奉足利家,始终没有结下君臣关系。” 这种对双方关系的崭新解读方法已经在京都流行开来了,义光他们这一代的小字辈们,大概都会秉持类似的观点。 又应了那句话,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反正说出去的承诺也没法收回来,平手汎秀决定静观,只是暗中稍微使了一点力,委托某些人对旧织田体系的影响报以警惕心。 然后马上收到“有心之人”的回报说,义光常与河田长亲、小西行长、泷川一益、竹中重治共同议事,对于后二者的重视并不比前二者差多少。 见此汎秀沉默良久,心下生出一点些微的郁结之气,却不知该如何抒发。 家臣们都不方便聊这个,唯可与直虎私语。 对方听闻之后,思索片刻,问到:“时至今日,泷川、竹中难道还会有什么别样心思?还会对我家的霸业有什么干扰吗?” 汎秀不假思索摇了摇头:“那倒不至于,他们都没什么本钱又都是聪明人,如今的局面当然只会跟紧我这个庄家,怎么可能去别的地方下注?” 直虎立即追问:“那殿下在担忧什么呢?” 汎秀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好像答不上来。 见状直虎伏跪道:“妾身有一言冒犯,若说得不对,请殿下责罚。” 闻言汎秀莞尔:“何作姿态?但说无妨。” “那妾身便遵命。”直虎拜了一拜,道:“少主身边可靠的辅臣,都是您点名派过去的,自然不提,同年龄的伴当,也是从家臣子嗣中挑选的。这些人都在殿下的掌握之中。而泷川、竹中等人,由于过往恩怨关系,恐怕难以对您产生亲近感,而更愿意效忠于少主。毕竟,当年发生冲突时,少主还是个孩子,不必负担起什么东西来……” 汎秀皱眉道:“你是说,我感到不快的原因,是对自己儿子的控制力降低了吗?” 直虎伏倒在地不言,但显然是默认了。 汎秀脸上下意识聚集起怒气,引而不发,酝酿了一会儿,终是摇摇头忍了下来:“难得还有你可以这样跟我说真话。确实,再过个十年……最多十五年,担子始终是要交出去的,总要慢慢给机会锻炼嘛!” 直虎起身抬头,讶然道:“殿下心情不好的话,也许抒发一整子会开心一些。为什么要强忍呢?帮助您宣泄出来,也是我们武家女子的责任。如果情绪带到国政大事上的话……” 汎秀马上笑着摇头:“只有弱者才会把怒气宣泄在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上。像我这样的人,就有充足的余裕,拿国政大事来撒气!” 接着拍着桌子向门外发号施令。 没多久,四个身手矫健,动作干练的年轻家臣前来听命,其中两人拿着纸笔。 平手汎秀径直便道:“通知下去,由于我心情不好需要找个人骂一顿,从今天开始不承认北条家的氏源身份了。那两名从小田原来的客人,命令他们以后只能自称伊势的苗字,否则便是犯了擅自攀附名门,篡改谱系的大罪!” …… 现在聚集于骏河国周边地区的,有平手家亲卫、旗本一万八千,水军众九千,各地国代家臣动员的农兵三万,西国外样众三万三千,四国外样众一万二千,畿内外样众一万四千,东国外样众四万六千,总计超过十六万的军势存在。 北条氏政的反应则是一贯的摇摆不定,首鼠两端。 一方面向领内发布紧急动员令,要求所有十二以上,七十以下男性,全部到指定地点集合待命,还不由分说地征收了大批寺社的铁钟和佛像,准备融了做兵器。 另一方面,却又派遣板部冈江雪斋来求和,说什么“绝无丝毫对抗之意,纯属武田、德川等小人挑拨离间”之类的话。 平手汎秀也懒得分辨,只令他在七月初一前到骏府来觐见。 结果,就在六月三十,从小田原来了支队伍,却是北条氏政的弟弟氏规,及叔祖幻庵两人。 带来了“鄙主突发足疾,不良于行”的回复。 汎秀对此非常不满,说:“不良于行难道不能乘车?既然要表明态度,那么就算爬也该爬过来!” 北条氏规当即吓得战战兢兢不敢再答。北条幻庵年岁已过八旬,倒是见惯了世面,冷静答到:“内府若不能满意,可否令我家的少主代替前来觐见?” 平手汎秀一口咬定:“必须是家主。除非让相模(北条氏政)先把位置传给其子,那么就允许只让小的来。” 北条幻庵立即伏身叫到:“岂敢不从命?”却又说:“家督的更替,是十分复杂的事情,恐怕需要三到六个月时间,不知内府大人能否宽限一二?” 汎秀当即拂袖而去,懒得理会。 却不料北条氏规、北条幻庵没皮没脸地赖着不走,每日跪在外面求见。 氏规乃三十岁的汉子,正值壮年也没什么。可幻庵八旬老者,鹤发鸡皮老态龙钟,实在是不好对其过于苛刻。 于是平手汎秀就借着“心情不好”这个不是理由的理由,忽然做出“不得再自称北条”的处断。 正巧,北路那边传来消息,说上杉景虎愿意接受改家名为“长尾”的条件。 既然如此,倒也公平,并没有厚此薄彼嘛! 北条幻庵听到了之后什么都没说,默默收拾着东西就回家了。 北条氏规却是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了一番,失魂落魄如行尸走肉般的离去。 数日后平手汎秀收到最后一封书信。 北条氏政亲笔写到:“昔日平家自以为富有四海,源氏却只有关东一隅,但最终却是镰仓殿一统天下。人言平手内府学问渊博,鄙人看来不过如此,竟不知青史掌故吗?日后我至畿内,倒是要好好查一查新田与平手之间有多少牵强附会之处!” 第三十三章 多多益善 上杉景胜宁愿把苗字改为长尾,于是平手义光的四万二千人就能以友军的身份,不费分毫跨过鱼津城,直取春日山开拔迈去,准备清扫越后全境,驱逐北条家的势力。 同时剑指小田原的主力讨伐军也开始展开了阵型。 东国众四万六千人,德川家康、武田胜赖、织田信忠等,集于西上野,负责攻打原廊桥、沼田等地,然后向南进攻武藏国。 西国众三万三千人,小早川隆景、宇喜多直家、荒木村重等,走东海道,向相模进兵,直接威胁到敌方的核心地带。 近畿众、四国众共二万六千,佐佐秀成、三好康长等,跨海去房总半岛,对付里见家的亲北条派,接着绕到东面,迂回作战。 水军众船只一千艘,水夫万人,分属九鬼嘉隆、安宅信康、来岛通总,封锁伊豆、房总的沿岸,控制水路的交通线。 平手汎秀亲率四万八千人留在骏府,准备见机而动。 外交层面上的动作同样显著。 武田胜赖一直执着于向安房里见氏渗透,并且取得了还算不错的后果。上代家主里见义弘的唯一子嗣梅王丸现居骏河,而台上那个义赖只是个亲近北条的庶支,这显然对敌人进行分化打击的一大利器。 德川家康则是不声不响地联系了常陆的佐竹家,以及其身边宇都宫、结成、佐野等一批“关东钉子户”。他们只需要得到原领维持就愿意率兵相助,不是因为对平手存了什么好感,而是因为跟北条仇恨太深。 奥羽那边,南部安东鞭长莫及只是挂名表示友好不谈,伊达忙于进攻相马,最上急着平定内乱,大家都宣称自己是“对平手内府仰慕已久甘为犬马绝无半点抗拒之意”,不过该打的热火朝天,还是在打。 其他几个相对距离近一些势力,得知平手下场之后,纷纷打出反北条的旗帜,但并没有南下参与围攻,反而是拼命往越后跑,企图抢占上杉景虎麾下的城池。 尤其会津地区的芦名盛氏,那个老狐狸最起劲。 对于明显的抢人头行为,平手汎秀佯作不知,决定日后交给上杉景胜——那时候可能已经叫做长尾景胜去头疼就行了。谈得出理想结果,自然是好,谈不上结果的话……说不定更好。 几个方向的工作,都没有直接派人接手,而是充分让外样自行发挥。 这样看起来会影响效率,而且给了武田、德川他们私里欺上瞒下的机会。但好处就是可以先不表态,留有最终裁定的余地。 正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平手汎秀没有强行索取“征夷大将军”的官职,而是满足于“正二位内大臣兼左近卫大将,领镇守府将军”的身份。 名分处于暧昧的状态,尚未完全揭穿最后一层面纱,所以奥羽、九州的大名们姑且还可以装聋作哑,一边保持表面恭顺,一边加紧时间扩张兼并。 恰好平手汎秀并不像原本历史上的丰臣秀吉那么心浮气躁急不可耐,宁愿多花一点时间,给天下群雄释放最后一次光芒的机会。 燃尽之后留下一地烟尘,才会更好收拾嘛! 另一方面,也是给德川家康、武田胜赖卖个面子,让他们可以难得地在偏远势力面前代表朝廷,抖一抖威风,尝试“天使”的感觉。 两人一个始终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一个在足利义昭落跑之后率先站队,本就是应该表彰的。这档次的大名,你送五万十万石领地,那都完全算不上什么厚赏,但给一个露脸的机会就很不错。 亲疏有别,新旧有差,才可以产生合适的激励。 …… 此时的北条氏政,实际控制了相模、伊豆、武藏、下总,以及上总、下野、上野、常陆、骏河的一部分,规模总计约在一百八十到二百三十万石之间。同时还拥有小田氏治、小山秀纲等附庸,以及上杉景虎、里见义赖这样的铁杆盟友——当下的局势下也是不得不铁杆了。 就在双方决裂之时,北条氏政发布了数十年来最大规模的征召令,要求所有十五岁以上,七十岁以下男丁都来当兵参战。 显然,以本时代战国大名的行政支配能力而言,这样的命令并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贯彻执行。不过既然这么做了总不会完全无用,根据传言说是在各地集结了超过十万人的超大军势,如果把上杉景虎、里见义赖等人算进去可能有十二三万。 闻知此事,平手汎秀并不怎么着急,反而哈哈大笑,顾左右曰:“倘若对方集中五万精兵,发挥本土作战优势,利用对地形的熟悉灵活机动,那我倒会头疼不已,担心诸将被各个击破。但现在北条家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居然胆敢招募十万大军,只怕粮食的运输问题就会让他们捉襟见肘,以至于徒拥大军却寸步难行,只能分散开来防守罢了!” 这个论断,当时有不到一成的人立即听懂,大约两三成的人冥思苦想之后听懂,剩下的人怎么思索也听不懂。 敌人兵多反而令内府大人感到高兴,原因究竟何在? “二十万石的领地足以支持一万军势作战了,如今北条家既然有二百万石左右的实力,为什么不能支持十万军势作战呢?” 私下把这个问题问出来的是还不到九岁的天才儿童梅若丸。 汎秀对自己的儿子当然是耐心而又慷慨的,他随手在地图上花了个圈,形象地解释道:“如果一个大名的领地只有二十万石,那么他的攻略范围,基本不可能超过三天的行军路程,后勤很容易满足,一万士兵,可能仅需要一千名,甚至八百名辎重人员供应就够了。但若是二百万石的势力……你看看现在的北条家,从国土最南的伊豆到最北的上野,足足要走半个月之多。若没有一系列规划良好的兵站,给十万人运输兵粮,压力会有多大呢?” 梅若丸似懂非懂,盯着地图陷入沉思。 上面好多的概念过于抽象了,就算是天才儿童难以立刻理解。 旁边的井伊直虎却恍然道:“妾身明白了。数年以来殿下在近畿设定的那么多兵站,原来并不只是夸示财富,而是心存了长远的预期啊!” “没错。合战的规模越是上升,行动力越是重要。而行动力则取决于后勤力。”汎秀解释了一句,随后忽然“勃然大怒”上前,附耳道:“你这妇人,原来以前是这么腹诽夫君的?今夜定要好好惩戒!” …… 事情果然如平手汎秀所预料的那样,北条氏政虽然聚集了空前强大的军势,但却并未集中起来运用。 约有四万人围绕在小田原城周围驻扎,然后是延伸开来,河越、钵形、下田、八王子等支城各有数千到一万不等的部队聚集起来,接下来就仿佛时间陷入了停滞一般,不再有什么动作了。 整个七月份,北条家除了动员令之外,好像就没有发出其他的指示。 事实上动员最多上旬就完成,起码有二十天在无所事事。 许多坊间好事之徒讥笑为:“小田原城一定还在进行评议吧!”毕竟大家都知道,开会是北条家的特色,不可以不品尝。 这当然也可能是原因之一,但平手汎秀认为更重要的理由是,在海上交通线被封锁之后,对方已经没有足够的后勤力量进行大规模的主动作战了,所以才不得不保持守势。 倘若北条氏政真敢把十万大军集合到一处去,怕是不用打,只要拖上一两个月,就自行崩溃瓦解了。 平手汎秀的讨伐军背后是五十万石粮食,二十万贯银钱,八万名役夫,三万六千匹驮兽,久经考验的奉行团队,以及超过四年的兵站运营经验。 北条家的行政能力当然是战国大名中的翘楚,给予一门众和家臣明确的身份定位、权责划分,贯彻了寄子寄亲制的精华,排除庄头地侍的影响,直接与百姓产生了联系并且重视民间的呼声,定期的评定让各方利益代表都能分享中枢发言权,而不至于心怀着抵触阳奉阴违。 其稳定性毫无疑问居于扶桑第一,经历几代人近百年的统治,全程几乎没有产生过值得一提的内乱和民变,这是他们能步步为营,不断扩展的根基。 但是这同时也意味着长期的轻徭薄役,繁琐的决策过程,以及深入人心的保守倾向。 再加之,领内并无金银矿山或商业重镇。 关键时刻,他们无法竭力压榨领内的战争潜力。 “处死对攻略对象心怀异议的家臣,哪怕是一门众甚至嗣子”、“所有士兵聚集到小田原城,不要管掉队的老弱病残,除了随身口粮以外依靠掠夺维持补给”或者“要求领内所有富户自愿缴纳临时税款,直到有足够的钱粮为止”这种有争议性的命令会讨论很久,最终多半还是要被否决。 而武田信玄、上杉谦信之类的雄主只要一句话就行——当然事后引发多少后遗症就是另外一码了。 可以召集十万士兵,却又只能分城困守,这正是典型的北条家。 第三十四章 侧翼建功 平手汎秀的言辞之中,似已将北条氏政视若旦夕可擒的冢中枯骨,但实际打起来,过程倒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以骏河与相模两国边境为核心,北至甲斐南至伊豆,从沼津一直到小山大约二十五公里的宽度,原本聚集了有八千人左右的守备,分为两座较大的支城,和五座小规模的砦。 以小早川隆景的西国众,见对方调动缓慢反应不及,仗着人数的绝对优势,果断采取了强攻。可惜连续一个半月下来,未能有多少进展。 宇喜多直家身体不适,止步于骏河,未能亲临一线,剩下山中幸盛、荒木村重、别所长治这些名将豪杰们,不知道是水土不服还是没习惯配合,虽然各个的斗志都不缺,给予了敌军不少打击,但始终缺乏最后一锤定音的表现。 韮山城城主,是北条氏政的胞弟氏规,意志坚定用兵又灵活,时而稳守时而反击,艰难地撑起了整条防线。 此人曾前往骏府城试图取得平手汎秀的谅解但一无所获,现在看来他军事上的本领可能要远远高过外交。 这种情况可能对北条家起到了一定的鼓舞作用,小田原城经过长期众口难调的扯皮终于做出了一点反应,派了大约一万六千人带着粮食、军械到前线支援,统一交给北条氏规来指挥。 于是西国众的处境开始越发艰难,不仅未能成功推进反而局部出现了败退。别所长治甚至公开场合隐约表示了对小早川隆景的质疑,令后者很难做出合适应对。 为此平手汎秀不得不提前结束了温泉修行,率领亲卫、旗本,动身来到前线稳定局势,并且给予诸将一视同仁的书面斥责,以“法不责众”的形式,强行平息争论。 接着彻底重新布置军势,再次发动进攻,又是差不多一个月过去。 不过呢……这段时间东国众在上野战线的情况也比较平淡,因而没有让西国众显得太丢脸。 德川家康、武田胜赖、织田信忠拥兵高达四万六千,花费了两三个月时间,才艰难拿下了松井田城这个桥头堡,消灭了约一千五百名敌军。 指挥上野、下野守备的北条氏照倒是也有三万人以上,然而东方向还面临佐竹、宇都宫、佐野等“钉子户联军”的压力——那边可是不共戴天的积年夙敌。其实只有一小半力量应付西线。 饶是如此,沼田、廊桥、平井诸城组成的锁链依然很牢固,保持了从相模直到越后的交通线。 地产丰沃的上野东南部,御馆之乱中基本全数支持上杉景虎,也就几乎等于服从北条氏政。其领袖人物是智勇双全却又两面三刀的北条高广。(跟后北条家并无血缘关系) 据说就是这家伙的存在,令德川、武田、织田举步维艰,把守住了重要的门户。 背后的佐竹、宇都宫、佐野他们,难得有机会反攻倒是取得了一场重大野战的胜利,不过原因并不是他们有多勇猛而是运气够好。 “地黄八幡”北条纲成的儿子北条氏繁率领三千精兵担任先锋,结果突发心疾死在马上,导致军心大乱士气崩溃,不战而败。随后已经隐居的北条纲成本人拼着老胳膊老腿复出,一到前线立即镇住场子,没让关东联军有扩大战果的机会。 多次战斗的结果总体可谓是“不分胜负”。 但“不分胜负”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是守方的胜利。 为了打破僵局,平手汎秀又派遣了一支别动队,尝试沿着甲斐东境翻山越岭进入武藏国。由于道路的限制这支部队最多不能超过八千人而且无法携带任何重型的火器。结果经过两日奔行后发现津久井城有三千余人,守住了山路的唯一出口,呈现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完全没办法通行。 整体上缺乏集团协调的后北条家在局部战场上展现出了非常优秀的战斗力,不负多年以来的“善守”之名。 给人的感受是比毛利家硬得多,也难怪这么有自信。 面对大兵压境,宿敌绕后这种局面,基本没什么家臣不稳的情况出现,这就已经比毛利家强太多了。更值得称奇的是,即便小田原城长期陷入争端,举棋不定,各地支城也能井井有条地按照过往的法规来征兵防守,大部分人似乎都清楚地知道自身的权责和整个体系的运行方法,并不需要一个克里斯马式的强主来乾纲独断。 仅从个人的才能讲,北条早云到氏纲、氏康、氏政每一代好像都比不过毛利元就那么厉害,那么全能。然而数代人近百年的延续,积淀下来的力量远远胜过了白手起家的传奇谋神。 如果不是最北最南两条战线同时奏凯,平手汎秀口中的“必胜”之词怕是要让人怀疑了。 须知近畿的钱粮也有穷尽之时,不是从天下掉下来白捡的。如果始终不能有决定性进展的话,二十万人到前线支撑个一年半载没问题,三年五年谁敢保证? 万一后方有啥天灾人祸之类的,人心怕是立即要动摇乃至崩溃的。 所幸,在越后和安房,这两个北条家受限于体量无法顾及到的位置,平手家的军队正在高歌猛进,节节胜利。 平手义光在北陆,整合近江、越前、能登、越中之力,有军队四万二千人,有景胜一方的地头蛇当带路党,有河田长亲、小西行长服侍左右,有泷川一益、竹中重治出谋划策,有本多忠胜、岛清兴冲锋陷阵,甚至还有芦名、大宝寺在敌后策应。 而他的敌人,仅仅是上杉景虎、北条氏邦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领导下总计一万五千农兵罢了。 三个月的时间稳扎稳打,连克大小城砦十余座,每次不求全歼而是围三阙一,结果就是,敌人越打越弱,越来越没有信心。 一开始进攻御馆城花了二十七日,大筒持续轰击,以至于有三门过热炸裂报废,还产生人员伤亡。 最后到坂户城之时,早上布好阵势开始向守军发动铁炮弓箭射击,下午敌人就坚持不住启城而逃了。 上杉景虎、北条氏邦两兄弟,带着残兵败将一路仓皇回到东上野。 然后平手义光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地杀过来,与战果微渺的德川家康、武田胜赖、织田信忠汇合。 后三人不管内心里怎么想,公开场合皆只能自惭形秽,自称无能了。 汎秀远在骏河战场,得知此事固然十分欣喜,但后续仔细读了书信,却又产生一些微妙的感受来。 原来越后作战的方略要旨和行军安排,皆有泷川一益参与的份,是此人乔装亲赴前线,观察了敌军的具体情况之后,料到对方的破绽所在,才有了后来的“围三阙一,穷寇勿追”之法。 另外一个竹中重治,由于身体关系无力参与指挥,但在取得胜利之后的会议桌上,带病成功劝服芦名盛氏、大宝寺义氏,令他们放弃对新占越后土地的要求,做出恭敬等待裁决的姿态,并合兵一处南下讨伐北条。 同时在信函中,义光说上杉景胜此人一路之上表现非常得体,才具也值得欣赏,不妨破格开恩,允许他继续使用“上杉”苗字。 其实当日汎秀一定要搞强迫改姓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已经存有了留机会给儿子卖人情的想法。 只是没料到会这么快。 刚刚才十八岁的二代目,不仅有了自己的“娃娃兵”班底,更开始招募埋没于天下各处的野贤,以及在外藩大名中建立人脉了。 作为父亲的感受很是微妙。 一方面觉得欣慰,毕竟已经快四十岁了,迟早要让孩子接班。 另一方面有点郁闷,年轻人成长太快,才四十岁就感觉老了。 …… 先不提那么长远的事情,只看眼前,平手义光四万多人从越后南下,开往上野,无疑是大大改变了战局。 北条氏照、北条纲成、北条高广这三个苗字相同却出自不同血脉的武将,确实本事了得,以仅仅三万多人的数量,西据德川、武田、织田的大兵,东抗佐竹、宇喜多、佐野的联军,护住了上野东部及身后的武藏,保证自家腹心之地不受侵略。 但北面又来一波,他们可就要面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境地了。 同时,四国和近畿的外样联军,走水路绕到房总半岛,堪称大展身手,搅得天昏地暗。 里见家上代家督义弘总体来说是没什么太大过失的,始终打不过北条只能说是硬实力相差太大,家臣们都觉得能支持十几年已经不错了。 所以他的嫡子梅王丸收到广泛的同情,而依靠北条氏政的支持才上位的庶族里见义赖则正统性不足。 掌握了这张牌,行动就非常顺利了。 汎秀作为堂堂内府,还攀起了家谱,说到平手氏与里见氏同属于清和源氏新田支流的渊源。 西园寺公广率先登陆时,已经获得了大约两成安房、上总国人豪族的支持。而佐佐秀成、十河存保依次上岸之后,则是有过半的里见家臣倒戈卸甲,以礼来降。冈本城、佐贯城、久留里城三大据点,先后都因为城兵的动摇和犹豫而没法防守,里见义赖和他的亲信组织不起任何有力抵抗,一路跑到下总千叶氏的地盘才站稳脚跟。 整个安房、上总则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被平手军所得。下总千叶氏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也只能坚守不出。 在正面难以推进的情况下,南北两线的优势稳住了人心,让讨伐军继续对前途保有着光明的期盼。 第三十五章 分崩离析的北条 时节渐渐由夏入秋,关东的战场上,也开始有了新变化。 南线的畿内、四国联军举着“为正统继承者梅王丸恢复地位”的名义,轻松平定了安房、上总之后,继续向前进发,围攻北条附庸千叶氏的本佐仓城和森山城。 其当主千叶邦胤是北条氏政的女婿,立场坚定,武勇善战,手握精卒七千,非易与之辈。 于是累月不能破城。 时日拖长,到九月中旬,忽遭国府台方向奇袭,敌将富永政家、多目长宗等人虽然名不见经传,却颇为勇猛,以数千兵分为二路,一正一奇夹攻。 佐佐秀成反应不及,军势瞬间溃败,被迫向后逃散。 本佐仓城之围遂解。 但接下来富永、多目等人主张继续作战,千叶氏主张入城休整,意见不一,争执不下,前者决定独自追击。 再说那佐佐秀成狼狈而归,深以为耻,将自己被箭矢削断的耳垂生吞下,满脸浴血着声称要“雪耻”。 他的伊势众一万多人,元气大伤,但友军四国众也有一万多人,却还保持完整建制。见平手内府的女婿如此模样,只得拍着胸脯请战。 恰好北条军号令不一,追过来的只是部分人,而且大多已经疲劳。十河存保、西园寺公广、香川之景等人上前迎战,大占上风。 富永、多目等人先胜后败,撤回国府台一带。 于是双方依旧维持着沿上总、下总二国分界线对峙的局面。 备受瞩目的“平手内府的女婿”就这样靠着兵力优势带来的容错率,挽回了颜面。 此时“平手内府的亲儿子”则是春风得意,喜讯连连。 当然这么比较并不公平,因为人家身边有河田长亲、小西行长、泷川一益、竹中重治、井伊秀直、加藤清正……等等许多人帮忙。 在上野,面临敌人仍然比较坚固的防线,随军的上杉景胜提出了“让鄙人的家臣桶口兼续前去调略北条高广”的办法。 得到了平手义光的允许,并且进展顺利。 北条高广展示出了他为何反复跳槽却不曾遭到太多非议的原因——这家伙接受了桶口兼续的招募,但并未临阵倒戈,而是派了自己的次子、三子分别前往小田原城的北条氏政,以及前线指挥官北条氏照那里,明确表达了“为延续家门计,今后只能与诸君为敌,无法再并肩作战”的意思,接下来才正式改旗易帜,调转枪口。 在这个局势瞬息万变,人人朝不保夕,谁不知道敌友会不会随时变换的时代,他这样的做法,已经算得上深具武士义理了。 整个东上野,八成以上的豪族都在他的影响下改变了立场。 沼田、廊桥无血开城,只剩下通往武藏的门户金山城还在北条家手里。 为此平手义光向上杉景胜和桶口兼续致谢,口头表示“最终决断归于家父,但无论如何我会尽力为阁下保住苗字而周旋。” 有趣的是,这时下野的“反北条钉子户联军”遇到了麻烦。 主要是因为那须氏这家历史悠久的势力,一向跟佐竹、宇都宫存在地域争端,而对后北条没什么太大敌意,迫于大局改变立场加入“反小田原同盟”,才不到一年。 正巧其主君那须资胤年迈病重,嗣子那须资晴是勇而少虑的人,同友军发生口角后一怒之下率兵折返,令阵型出现缺口。 经验丰富的“地黄八幡”北条纲成敏锐抓住机会,做出包围落单宇都宫军(由家老中村时长率领)的样子,实际却布置伏兵,重创了前来增援的联军主力佐竹义重,取得大捷。 可惜这番活跃表现,却未能争取到扩大战果的机会。 上野既然丢失,武藏便面临危险。你再把下野那群钉子户联军暴揍十遍,也是无用的,毕竟只是次要战线。 他唯一能做的只剩下,与北条氏照一道急速折返,回到自家核心地域,围绕河越城、忍城、钵形城来筑造防线。 那么,上野、下野便迅速被平手家平定。 佐竹、宇都宫等大名的代表纷纷前来觐见,正式得到“原地安堵”的承诺,自是不提。 前些年被迫屈服在北条旗下的小山、小田等势力主动献质投靠,闯了祸的那须家也跑来请罪。 平手义光对众人安抚了一番,打算把这几家以原领三分之一的体量转封到西国去。竹中重治知晓后,劝他“此事看似不值一提,实则关系匪浅,宜先过问内府。” 果然汎秀得信,寄来回复是“既然保持原领三分之一,那就不必转封。” 见之义光又与竹中私下相商,后者叹道“内府看来并不打算让关东一次就安定下来。” 此言诚不足为外人道。 至于后续布置,平手义光自军以本多忠胜为先锋,取忍城而去,德川、武田、织田合力攻击武藏西侧的钵形城,上杉、佐竹、宇都宫等经由常陆去下总,与佐佐秀成、十河存保等人汇合。 这时正面战场在平手汎秀亲自坐镇后终于取得转机。 山内一丰在炮船的配合下,攻克了相模湾沿岸的下田城,尽诛守兵五百七十,敌将清水康英自刃。随即这支别动队在伊豆地区横行无忌。 中村一氏花了几个月时间终于完整摸清地形的情况,带二千精兵翻越箱根峠奇袭了三个山中据点,切断了小田原城与前线联系的一条要道。 韮山城依旧守备有方,却已渐渐变成了一座孤峰。平手汎秀在正面不停地进行射击,让北条氏规没有办法抽身,然后派了许多人绕到守备薄弱的地方去各个击破。 对此,北条氏政的反应却是,进一步收缩,全部有生力量聚集在小田原城,对前线不予增援。 同时他提出了议和的要求,声称只要保住伊豆、相貌、武藏三国就满足了,自己也愿意到京都去觐见平手内府,公开称臣。 但到这个时候,未免也实在太晚了吧。 板部冈江雪斋厚着脸皮硬是找到了虎哉宗乙的关系,把书信强行送到了,然后转身就走。 虎哉宗乙疑惑发问:“难道您不等待回复吗?” 板部冈江雪斋愣了一下,苦笑道:“这还用等什么回复?与其期待内府大人答应这个愚蠢的条件,倒不如寄希望于先主忽然复生,地底下钻出十万鬼兵助阵,还更靠谱一些。” 虎哉宗乙不由得深深嗟叹,犹豫了一会儿诚恳道:“法友(两人都是和尚)之才,世人皆知,奈何未得其主耶?如今的天时,您不可能看不明白,若是有意就请留在这里别走了吧,贫僧愿向平手内府力荐。” 板部冈江雪斋毫不为之所动,断然摇头:“贫僧未能规劝鄙主走上正途,只觉愧疚万分,有何颜面另仕新主?内府身边英杰如云,想来也不差一个。” 随即坚定地返回了小田原城。 虎哉宗乙将此事转告给了平手汎秀,且对此人大加称赞。汎秀亦表示:“只要不是刀剑无眼,就宽免此人,录而用之。” 至于北条氏政的那个议和请求完全是一笑了之懒得理会。 眼看着上野、下野、上总、下总、安房各地都失守或者即将失守,领地本来就只有伊豆、相模、武藏三国还在掌握了,却说什么“保留这三国就能满足”,岂非痴人说梦? 印象中这家伙文韬武略各方面都还有不少建树的,怎么到临头脑子比毛利辉元还差了那么多呢? 有的人议论说“正面早这么打不久好了!” 不过平心而论,几个月前的小早川隆景没办法用平手汎秀的策略来攻城。因为他只是名义上领导西国众,实际并无一言就让各部队俯首听命的能力,唯有把所有人集中在正面眼皮子底下才可以保证不出乱子。 况且打仗本来就不是他擅长的事。 然而现在小早川隆景忽然找到了发挥本领的空间。他发现韮山城守将北条氏规虽然是一门众出身,年少时却去骏河当过人质,与当地人关系处的不错,后来今川灭亡时还吸收了一些遗臣在身边。 已经陷入此等绝境的情况下,如果请出隐居的今川氏真做说客,是否会有用呢? 第三十六章 外样大名的本事 天正三年春末开始的这场“北条讨伐战”,仅以参与者的阵容而论,必将作为一个“全明星嘉年华”的形式被后世历史爱好者与游戏玩家铭记。 由于北条氏照、北条氏规、北条纲成等人的奋战,关西与关东两地的豪杰们在最初几个月都有点灰头土脸束手无策的意思,颇是丢了一些面子。 幸好平手汎秀有足够的后勤资源,能同时维持四五条战线的攻势,总会让北条氏政顾此失彼捉襟见肘。 毕竟诸国的武将们,都还是有几把刷子的人杰,随着他们渐渐进入了状态,开始发挥出各自的真本事来。 首先是武田胜赖,派遣麾下家臣真田昌幸使出了反间计,令钵形城城主北条氏邦心生疑虑而斩杀了其义兄用土重连。用土重连之胞弟藤田信吉机敏地感受到危险,旋即逃出城外投奔武田,道破了守军的一切安排,和城防的薄弱点所在。 两日之后,甲信勇士沿着特定的路线猛攻,一口气取下三之丸和出丸,北条氏邦见之丧胆,为保住小命只得自缚请降。同城的上杉景虎本来宁死不愿屈膝,却也被塞上口球五花大绑一并带过来了。 武藏国的纵横犄角防线体系自此崩塌了一角。 接着没过几天,有“常陆之鬼”称号的佐竹义重,带着领内从矿工中征发而出的士兵们,连夜钻山入林挖掘地道,埋下几百斤火药,炸开了森山城后方的墙垣,制造了一个直通本丸的小道。然后他亲自冲锋陷阵身先士卒,沿着缺口杀入城中,经过一番激烈鏖战之后,将守将原亲干的脑袋提了出来。 剩余城兵自然作鸟兽散。 接着宇都宫家的宿老,著名智将芳贺高定出了个主意,让众人故意撵着敌方的残兵败将朝本佐仓城的方向跑去,在其中趁乱安插细作间谍。 于是溃军逃到了本佐仓城之后,不知怎么的,就忽然流传起“小田原城已经被攻陷,相模大人(北条氏政)葬身火场”的消息。 数万大军跟在他们后面徐徐而至。 城主千叶邦胤信以为真,感到前途灰暗,失去未来,带着亲信士兵发动了绝望性的自杀式冲锋,击退数倍于己的讨伐军之后,力尽受诛。 下总一带,如此便大抵安宁了,只剩下少数负隅顽抗的乡土田舍武士,不足为患。 然后上杉、佐竹、宇都宫与近畿众、四国众协力,一鼓作气,向西挺进武藏国内,逼近江户地区。 北条家臣大道寺政繁原本驻守此处。但考虑到地形和城防皆不足凭持,便暂时撤到了更为稳固的岩付城。 富饶的江户港町就此被放弃,许多居民和小商家来不及转移,就遇到了数万名如狼似虎的外地人。 此地乃是东海道大路与扶桑最大河流利根川的交汇之处,又靠近相模海湾的港口,堪称是整个关东的交通枢纽,自数十年前扇谷上杉家名将太田道灌筑城以来,便一直是附近方圆数百里沃野的贸易中心。 跟界町是不能比,但对于东国的乡下人来说就是一等一的大都会了。别说是寻常百姓,就连大名们也不免眼红。 既然没有刻意约束——正相反,各路诸侯大多很愿意在这发一笔横财——那么士兵们自然是像往常一样,放纵欲望,化为禽兽,烧伤抢掠,欺男霸女。 町镇中心有商人座维持,能够选出代表向武士提出接洽,送礼保平安,总能稍微限制一下。顶多就是吃饭住店大宝剑不给钱还倒收一笔保护费罢了,不至于闹出大乱子。但旁边外围那些做小生意的可就惨了,一言不和被灭门的,财产被抢光的,姿容出众被强掠为奴的,可谓数不胜数。 附近有些大寺大社的和尚、神官看不过眼,稍微庇护了一些无辜逃难者。 未想竟有丧心病狂之徒,冲进宗教场所,杀死僧兵,焚烧禅院。 这才惊动了“贵人”,消息层层传上去被平手汎秀知道。 内府大人还是宅心仁厚的,立即派了平手季胤、平手长辰、生津贞常等一门众巡视各地,发布禁制命令,保障知名寺社和大型商人的安全。 至于普通老百姓实在是有心无力了。 挟泰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 毕竟这是十六世纪的扶桑,如果有个**子溜到小渔村杀人越货然后潜逃,恐怕把明智小五郎,金田一耕助,古畑任三郎,加上江户川柯南全部召唤过来,也是没办法找出真凶的吧。 平手季胤到了江户之后写回来的报告中说:“遇害百姓数以千计,三分之二的街町损毁,恐怕一二十年内,都难以恢复如初。” 为此汎秀特意吩咐虎哉宗乙等人,联合近畿与关东的僧侣举办安魂祈福之事。 悲剧当然令人痛惜。然而,以本时代价值观来看,没有任何人需要为此担负责任。顶多就是那几个头脑发热劫掠了寺院的狂徒会得到惩戒而已。 毕竟关东又不是京都,除了御所、八幡宫之类几个特殊据点要注意一下,其他地方没必要也不可能禁止“乱捕”。既然没有禁止,那士兵的行为就不该受到追究。 北条家并没有指责平手,他们以前做过很多一样的事情,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并未对各方的调略工作有什么负面影响,反而某种程度上起了促进作用。 平手季胤到了江户之后立即催促各路诸侯结束劫掠继续向西进兵。不过只有上杉景胜和佐佐秀成能马上响应号召,其他各家队伍都需要一番整顿才行。 可见这两人没有同其他将领一样肆意妄为,而是对士兵行为做出了一定约束,才能保证建制的完整性。 这个情况显然也通过密信方式传递给了平手汎秀。 几日后,佐竹、宇都宫、结城、十河、西园寺等各家的士兵才重新集结,投入作战,但军心士气显然不在状态了。发了横财的人急着想带钱回家盖房子买地娶媳妇儿,或者找个销金窟享受,已经心生厌倦。 恰好就在这时他们遭遇了北条氏繁、大道寺政繁等人的逆袭,由于疏于防备损失惨重,幸好上杉景胜警惕心高,同佐佐秀成及时回援才没造成溃败。 这导致岩付城、玉绳城的攻略进度滞后了一个月以上。当然,对全局而言倒是谈不上有什么大影响。 渐渐几条战线基本达成会师,北条家的守军已经被压缩到了几个孤立据点,而无法形成线性联系了。 军势稍微重新分配了一下。 九月末,宇喜多家“弓名人”花房正幸率领弓箭部队,在河越城攻防战中运气极佳地射中了上城墙鼓舞士气的北条纲成。这位战功赫赫的“地黄八幡”已是过了花甲的年纪,却遇到家族蒙难,长子暴毙的境遇,而且又连日操劳精疲力竭,受伤后情况迅速恶化,数日不治身亡。 剩余城兵随即失去战意,以保命为条件投降。 消息传出,远近武士尽皆哀悼。 与北条纲成并肩作战过,也曾在沙场交过手的武田胜赖尤其难过,主动提出从并不宽裕的腰包里掏出一千贯钱来办后事。 不过平手汎秀并没有把这个炫富且收买人心的机会交给别人,大手一挥包揽下所有费用,还亲自前往拜祭,听关东当地人讲了讲“地黄八幡”的忠勇事迹。 得知此噩耗后,已被小早川隆景和德川家康劝说了多时的韮山城主北条氏规终于低头,放弃抵抗,降伏称臣。 他已被数万大军围攻了五个月,依然还保有三千四百人的有生力量,并且稳固地掌握着城池。这样的战斗力相当值得尊重。 再考虑到这家伙态度属于“鸽派”,一向主张臣服,反对抵抗,是识时务,知大体的大好青年。于是平手汎秀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令兄相模(北条氏政)既然如此冥顽不灵,夜郎自大,将来后北条家的血脉,就由你传承下去吧!我一向对令尊大圣寺殿(北条氏康)心怀敬意,看在老人家的面子上,怎么说也要安排几万石领地的。” 北条氏规是一副又累又饿又渴的样子,潦倒邋遢至极,显然坚守数月的日子并不好过。他听闻此等优待,并无喜悦,反而流涕跪求道:“岂敢受此厚赐?罪臣愿到小田原城去劝降,请内府大人宽宏大量饶恕一门的性命。” 平手汎秀立刻命人将他扶起,但神色严厉,话锋逼人,毫无任何可回转之处:“到现在这个地步,主要责任人就算保住性命,也是一定要流放到苦寒之地,终身不得赦免返乡的。家名和血脉肯定只能由你传承。” 闻言北条氏规泪如雨下,却又战战兢兢不敢发声,嗫嚅片刻,胆怯问到:“舍弟新太郎氏邦听说已经投降,三郎氏秀……现在是叫景虎,则被天兵擒获。请问内府大人,他们两个不懂事的晚辈,可否……” 平手汎秀见对方这幅姿态,给予了成全,命令将北条氏邦、上杉景虎送往纪伊幽禁,好吃好喝供着。 这时候,眼看小田原城已经成为孤岛,帐前忽然来了个远方的不速之客。 第三十七章 奥羽美髯公 好夸张的胡子! 这是平手汎秀见到觐见之人的第一印象。 从两鬓,双腮直到颔下,全都铺满了浓密的须发,呈现一个以前只在戏曲中见过的倒三角形,最尖处有接近一尺长度。 虽然来者风尘仆仆,鞍马劳顿,未及整顿仪容就赶忙过来问候,但唯有胡子打理得极好,一根一根梳得笔直下垂,没半点卷曲和缠绕,洗得也足够干净,乌黑亮丽,泛出光芒,随着行走与伏拜稍微震动,如春风扶柳。 第二眼,才注意到其魁梧的身姿,尖利的眉角,通红的脸颊,以及充满风霜沟壑的五官。这些要素与一尺长的黑须结合起来,马上给人一种“演关公都用不到化妆师”的强烈印象。 这人尽管同样穿着正式服装,却总觉得动作语言上有种荒蛮野性的味道,在一众“贵人”的围观下显得格格不入。他好像也不是很在乎,昂首阔步走进来,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接到“请坐”的命令便毫不拖泥带水地落座。 众人或有侧目皱眉暗怀不满的。 平手汎秀却是见而笑曰:“津轻美髯公,果然不同凡响!” 没错,眼前这位,便是人称“津轻美髯公”的大浦为信。 只是第一次见,但看那大把的胡子,就知道是本尊,外人注定难以模仿了。 大浦为信这个名字,对于后世的历史爱好者和游戏玩家而言,属于听起来挺耳熟但印象又不足够深刻的那一种战国人物。即便只限于奥羽地带,也远不如伊达政宗和最上义光等人。 在暗耻游戏里面,是个能力全面,野心爆棚,义理低下的角色。 ——大部分人的了解仅限于此。 由于地域实在太偏,无论打仗、种田还是收集人才的可玩性都不尽如人意,又不是那种弱小到形成话题性的梗系大名,因此极少被玩家青睐,连攻略战报都见不到。 但是现在,他是整个奥羽地区,唯一一个不请自来,主动参阵拜访的豪强。 平手汎秀几乎没有任何上辈子的“经验”可以借鉴,这是种新鲜的体验。 望着面前这位长相极富特色的客人,平手汎秀略加端详,没说正题,反而忽地发问:“好个美髯!不知是如何留着这样的?究竟是天赋异禀,还是有意为之?” “禀内府——”大浦为信拜了一拜,答道:“鄙人确实自幼生来毛发旺盛,不过本来也不至于此。只是后来读书识字,知道了唐土的魏晋三国故事,对于关公大人无比仰慕,于是产生了效仿之心。关公论军略与武艺未必举世第一,但壮如山河的忠义之心乃是我等武士最该具备的东西。” “噢?”平手汎秀闻言稍觉讶然:“此话当真?倒是一桩美谈。” “岂敢在内府面前——”大浦为信装模作样地拉长语调,不意抬头与汎秀视线相交,忽然脸色煞白,汗流急下,仓皇伏倒曰:“不敢欺瞒内府,刚才的话是编的,是来的路上,听说您老人家喜欢唐土的魏晋三国故事,才临时想了拉进关系的理由。” “啊哈?倒是有趣。”平手汎秀反应不及,愣了一愣,接着大笑:“那为何这么快就露怯了?” “只是没想到内府身容状若神佛,双目有如雷击,鄙人——”大浦为信颤栗道:“鄙人见了便吓得不敢有半点虚言。留这么长胡子,实际是因为北边虾夷氏族有胡须越多则人越勇猛的说法,然后我们那儿也受到了这种说法的影响……什么唐土魏晋三国故事,在下小时候哪有机会听闻……” “好!好!”平手汎秀连连点头,顾左右曰:“诸位看看,这个马屁清丽脱俗,不落窠臼,以后你们可以好好学一学。不要以为偏鄙之地来的客人,就不会说话!” 旁边的近臣和诸侯们一个个哭笑不得,却是既敢吐槽又不敢答话,纷纷憋出一副郑重诚恳的面孔,低下头假装观察地板的艺术风格。 大浦为信也被搞得摸不着头脑。 内府大人夸我的马匹拍得好?这算褒奖吗?还是嘲讽? 该做什么表情才是? 幸好平手汎秀没有过多纠结这个问题,笑了几声就进入下一流程:“大浦弥四郎为信……姑且叫你弥四郎吧,怎么突然想到来关东拜访我呢?” 总算等到了已有准备的问题,大浦为信立即接过话头:“世人皆晓当今乃是内府的天下,乱世即将终结,我等虽处奥羽偏远之地,也都心知肚明,所以纷纷都写信送礼向您致意。但鄙人觉得,只派使者做代表实在是诚意不足,一定要亲自来一趟才足够。正好今夏听说内府莅临关东,此时不动身更待何时啊!” 听罢平手汎秀疑道:“既然是今夏听说我到关东,怎么现在才来呢?这可都十月了啊,快入冬了呢!” 大浦为信一叹,黯然道:“惭愧,惭愧!只因我们奥羽大名以前互相攻伐,征战不休,相互结下了许多仇怨。几个月前鄙人对四邻说要带着军队来关东觐见内府,他们却都不肯让开道路,非要诬陷说居心叵测……没奈何,花了几个月功夫,同最上家取得合作,先走海路到出羽,再轻装简从,悄然行进,只带了二三十人,才避开敌人耳目。” “有意思……”平手汎秀思索片刻,又问:“那弥四郎,你说说,为什么奥羽诸多大名,只有你一个人辛辛苦苦跑到关东见我,别的却都只派使者致意呢?包括为你提供帮助的最上家,也没一起过来啊!” “好像是因为他们都有抽不开身的原因吧。”大浦为信似乎并没有趁机上眼药的意思,反而替邻居“开脱”了一番:“比如最上家,现在是父子对立,内乱频发的状态;南部家也差不多,分裂成了两派;安东家据说是贸易出了大问题急需处理;葛西、大崎两家互为宿敌,都不敢轻易走开;伊达正在与相马交战,附近势力全被卷入……” 他数着手指说了半天,指出每一家大名都有内忧外患的情况,如果轻易离开领地,可能家业就会遭遇毁灭性的打击。 这话听起来颇有道理。 但平手汎秀身经百战见得多了,立时听出话中有话,伸出手指半是戏谑半是道破,开口说到:“那些事情,在战国乱世,岂不是每天都在发生的日常吗?这年头哪家大名没有一堆敌人的?理由恐怕不能成立。别的不提,就说你本人吧……你大浦家,难道完全没有内忧外患?就不怕离开领地的时候出事?” “内府大人,真是目光如炬。”大浦为信伏拜道:“说出来不怕您笑话,鄙人的出身可不算什么名门大族,现在这份领地其实是通过各种巧取豪夺的手段,从附近邻居嘴里硬生生抢过来的,得罪的人多了去了!而且由于根基浅薄,不得不收纳了大量新晋家臣,内部也未必算的上稳妥……说不定这会儿,老家已经是乱成一锅粥了,有仇家打上门,或者野心之人叛变,都不稀奇。” “那你还敢前来?”说到这里,平手汎秀兴致越来越高,下意识便发问。 “是的。其他奥羽大名都不敢,但是鄙人却敢。”大浦为信这时又把头抬起来,露出漂亮的长须,自信满满地说到:“因为鄙人比他们都更明白事理!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奥羽那一点蝇头小利其实没什么好争的,真正值得争夺的,是内府大人身边的坐席。今日只要得到您的认可,就算家里元气大伤也不要紧,迟早可以恢复。反之,若是触犯天威,就算暂时夺得一些地盘又有什么用?迟早是要连本带利吐出来的。” 闻言平手汎秀扬了扬眉头,再次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人。 话语如此直率,丝毫不谈什么“大义”什么“传统”,纯粹是客观从利弊分析,但说出来可信度十足。因为不是空口白话,而是用行动证明了理念。 这么积极主动跑过来表忠心的人,无论如何应该得到优待。 更何况还是个聪明人。 平手汎秀想了一会儿,做出决定,用手在案几上打着拍子,吩咐道:“大浦弥四郎为信……虽然没有带多少兵,但你既然是来助阵的,就一起安排到讨伐北条家的序列当中吧。” “是!”大浦为信肃然领命,然后补充道:“当北条家认出鄙人的旗帜之时,一定会感到绝望。如果连奥羽最北面的大名都出现,他们一定会以为,整个奥羽都参与了讨伐战。” “不错。”汎秀露出微笑,又道:“还有一件事。我听说‘大浦’的苗字并非你的原姓?” 大浦为信答道:“鄙人原本出身奥羽武家久慈氏,后来过继到南部氏庶族的大浦氏,遵循养父的遗愿,接过位子后开始谋求独立……其实说起来久慈氏也属于南部氏的庶族,只不过关系已经很遥远了。” “这样不好。”平手汎秀摇摇头:“身为南部氏庶族的话,总会在嫡流面前矮上一头。这样吧,你既然是来自津轻郡,以后苗字就改姓‘津轻’,然后我再代你上报朝廷,申请一个适当的官职,今后才方便行事嘛!” “多谢内府深恩!”大浦为信——现在已经改名津轻为信,喜出望外,连连叩首。 “不必,不必。”平手汎秀悠然摆手道:“话说奥羽之事,我向来是不怎么熟悉的。日后要进行整理的话,还要麻烦你多多帮忙介绍情况啊!” “这是鄙人的荣幸,亦是大浦家……不是,是我津轻一门的荣幸!”津轻为信的声音都有点变形了,长长的胡子也激动得一抖一抖的。 这轻飘飘一句话的分量他完全听懂了。 以后奥羽所有大名,想要拜访内府大人,可就得排在后面乖乖等待了。到时候随便进一句谗言,说一句好话,可能就会影响某个家族的命运。甚至什么话也不说,只稍微更换一下觐见的顺序,就能起到微妙的作用。 第三十八章 议和风波 津轻为信的觐见,似乎给奥羽其他诸大名带来了很多压力。 好几家势力,都在得知此事后额外调遣使者带着厚重的礼品与谦卑的姿态前来拜望,也都派出了相当重要的家臣,不过家主亲自动身的依然就那么一个孤例。 这倒是挺有趣的。 按道理讲,事已至此,大部分明眼人应该都认得清事实,不会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那些从尸山血海刀光剑影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大名们,仍然在延续以往的习惯,为了领地和继承权的争议互相厮杀,并没有急着抱大腿。 或许,某些人本就没有长远的眼光。 或许,另一些人具备了长远眼光,却忍耐不住眼前利益的诱惑。 又或许,只是觉得自己的一腔热血尚未发泄干净,下意识里不肯接受“乱世将尽”的休止符吧。 古人说“乱离人不如太平犬”,那是对于本分守规矩的老百姓而言。 武士家族在几百年的征战不休期间,不断被灌输着“靠手中刀剑获取财富与荣耀”的理念,他们并不怎么怕死,反而更怕贫困卑微单调枯燥的生活。 如今就算平定天下,结束乱世,起码也需要二三十年时间,让那些满脑子旧时代的老顽固们带着遗憾不甘躺进棺材,让生于和平年代的小辈们长大成人,社会风气才会有根本性的好转。 极端手段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因为天下起码有一半的武士心里多少存在想法,并不是少数。涛涛民意,无法对抗。 还得要继续划分档次区别对待。 有的家伙已经完全习惯甚至享受杀戮与混乱,一刻钟的寂静都忍不了。这种最好想办法引诱出来一网打尽,杀之以绝后患。 程度没那么深的则是可以团结争取的对象。 出于这个考虑,津轻为信被挽留了下来,介绍给上杉、芦名、佐竹等关东大名认识。隐晦地表达了“相比于此人你们这帮家伙还不够恭顺不够积极”的意思。 再与儿子演绎一番红白脸,唱一唱双簧戏,有效把关东众邀功请赏讨价还价的话语堵回了他们的嘴里。 固然其中一些会不满,消极怠工甚至暗生反意,但平手汎秀并不在乎。 不让生于乱世,长于战国的这一代人退出历史舞台,扶桑就不会真正安定下来。与其强行压制然后等待他们老死,倒不如适当采取激进些的策略。 大家最关心的领地分配问题没有露出任何风声,唯一提前宣布的就是,北条氏规将会得到数万石的封赏,把家门和血脉继承下去。 相应北条氏邦、北条氏秀(上杉景虎)也没有处死,只被处以监禁的惩罚。 加之对北条纲成的厚葬,平手汎秀表现出一种暧昧的态度,让人难以判断他对北条家究竟是冷酷严苛还是高抬贵手。 得知此事后,上杉景胜忽然表示要给北条氏秀送一些衣食慰问品过去,毕竟义兄弟一场。而佐竹义重也毫无预兆地打小报告说北条氏邦这家伙一贯是死硬的“鹰派”,留着就是大祸害。 两人方向完全不同但都显示出他们洞察力高出常人之处。 会津的芦名盛氏原本一直于军事和外交场合都积极彰显存在感,在二代目那里刷到了一些印象分。可是好不容易见到平手内府本人时,忽然染上疾病,卧床不起了。他立即让唯一的养子芦名盛隆到同岁的平手义光那里去,求了一个编外的侧近身份,然后才回家休养。 其家老金上盛备作为代表,向汎秀坦诚说:“由于嗣子的血脉来源于外族,家中早已有分裂的迹象。又加之多年征战金库是空空如也,还欠下不少债务,芦名氏处在危机之中,今年堪称激进的作风纯属为了转移视线。现在主君忽染重病,我们唯有紧紧跟随平手内府,才能得以存续了。” 金上盛备这个人明明是以武勋闻名,却又文采斐然风度翩翩,是关东难见的儒将,看在他面子上汎秀答应对芦名氏加以照顾。 然而—— 芦名盛隆那家伙高大威猛勇力过人,脑子也不算坏,看上去担任近侍很不错。不料这家伙私底下沉迷于男色,而且很没有自制力,来了才几天居然对清秀俊朗的井伊秀直表白求爱,让人哭笑不得。 因此平手义光对他是难有好印象的了。 幸好这一类小插曲不影响战事大局。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八王子城被攻陷,玉绳城开门降伏,河越城守兵溃逃,大道寺政繁战死,北条氏繁卸甲就擒,太田氏房不知所踪。 除了小田原城,就只剩北条氏照还在忍城拼命地坚守了。 这时候北条氏政的失策之处体现了出来。 他从始至终把兵力集中在身边,对各地的城池支援相当有限,坐视一门众、家臣和附属势力一个个的败亡,终于迎来四面楚歌的局面。 小田原城中依然有着至少四万人的部队,而且也没有经过太多损耗。但是长期的等待早已令士卒们心理极为疲惫,状态非常低落。 同时攻城一方将各地取得的重要首级都插在木杆上展示,还大声往城里炫耀,进一步打击士气。从各地招募过来的武士和农兵们得知自己家乡已经被占领甚至遭到洗劫之后,哪还有心思为高高在上却不能保境安民的老爷卖命呢? 正式对小田原城的进攻是从九月下旬开始的,面对稳固的城防,主要是以大筒、铁炮、弓箭的威吓性射击为主,没有执行强攻的条件。 尽管如此,平手汎秀仍持续收到消息说,小田原城里的守兵守将成群结队逃跑开小差,或者干脆投诚的,只不过一直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人物所以未曾 但联军这边也渐渐遇到了障碍。 关东反北条众一向不习惯于远离本土作战,扰民的臭毛病又特别严重,到十月份左右已经成了一盘散沙,连佐竹义重这等豪杰也对此没有办法。他虽然智勇过人,却完全没有任何超越时代的军事组织思路,而且还不具备相应的客观条件。 然后是西国的诸大名,虽然他们都以极低的征召比例出兵,但毕竟是跨越了大半个本州岛的长途跋涉,一路上花费很是不少。即便军粮消耗由平手家承担了七八成,那帮子穷鬼依然都纷纷表示掏空了钱袋,无法继续支撑。 四国众、近畿众则是唯一经历过两次以上苦战,减员过度而需要回家休整的,这倒是正当的理由。他们在下总大约是以二比一的伤亡比例,消耗掉了北条家为数不多敢于野战的有生力量,仗打得不好看但功劳还是有的。 状态较好的,除了已经习惯远征的平手家直属兵力,就是武田、德川两个最近的势力了。 除此之外,上杉景胜在御馆之乱之后,以上田国人为核心重建的军势,战斗力大不如以往的越后兵,纪律性却很不错,始终保持了比较完整的建制。 还有就是佐佐秀成的伊势众,作为内府的女婿,他可能是由于失败经验比较丰富,麾下的部队遭到打击之后总能迅速回复。 组织性相对高一些的部队战斗力反而平庸,在十六世纪倒也不是不可想象。 到十一月中旬,平手汎秀已经收到了超过三十份关于士兵打家劫舍、擅离职守乃至临阵脱逃的报告。 而且这只限于规模在二十人以上的事件。 个别士兵违纪的例子恐怕根本查不出来。 非战斗减员的数字也在上涨,每天两位数的死者看起来并不算多,不断掩埋在一起才发现已经是个很大的坑了。 总之,城内人心溃散难以为继,城外一样十分难受。 而且,关东平原在入冬之后,渐渐开始有降雪的迹象了! 显然当然让雪降下来的话,物资已经消耗得差不多的守方会面临灭顶之灾。然后驻扎于野外的攻方同样会损失惨重最后作鸟兽散。 似乎这场声势浩大的征伐将不得不以议和开城的方式结束。 北条氏规依然在苦苦地为他的兄弟们哀求着,德川家康、小早川隆景作为说服此人降伏的中介只能陪着帮腔。然后织田信忠、别所长治、武田元明等一些不相干的人不知是被说服打动还是有什么利益考量,也倾向于早日谈判,宽恕守将性命的做法。 后面甚至平手季胤、拜乡家嘉、长束正家、木下秀长他们的态度都有些动摇了。 众意如此,以及出于“想回家过年”的理由,平手汎秀在十一月二十八日那一天同意进行商谈。 北条氏规本来是最希望进城劝降的,可偏偏那天受寒生病,不方便出门。于是选了他的家臣骏河人朝比奈泰荣,加上平手家的铃木秀元一道前去打个前站。 众人以为,当前如此局势,双方定能达成一致。 结果却是一去之后,三四天之后,才看到城里来的回应,却是个偷偷摸摸的忍者送来信函,而且不见铃木秀元、朝比奈信荣两人返回。 才得知,使者入城,得到了北条继承人北条氏直与笔头家老松田宪秀的热烈欢迎,但北条氏政十分冷淡,不太配合。 为此松田宪秀提出“兵谏逼迫主公让位”的做法,北条氏直这个孝子却坚决不肯与生父刀剑相向,事情陷入僵局。 松田宪秀话已经说出口,收不回去,得不到支持,无奈决定自己单干。然而他已经成年的儿子直秀,好像并不那么孝顺,或者说比起孝更重视忠,提前把自己的老爹检举告发了。 这下子北条氏直可谓焦头烂额了,他一面赶紧将松田宪秀拘禁起来,阻止“兵谏事件”的发生;一面又要稳住知情后暴怒的北条氏政,以防老头子做出难以挽回之事。 至于议和什么的,哪里还有心思谈? 铃木秀元和朝比奈信荣两人的处境一下子相当尴尬了,虽是使者,却形同监禁一般。 北条氏直有心让他们回去报告,却拗不过其父氏政,被否定后不敢再提怕引起逆反心理,只得私下写了封信,偷偷让铃木秀元联署上名,派了亲信送出城,将前后因果告知于平手汎秀,请求宽限时日。 第三十九章 斩首与切腹 严冬已至。 平手汎秀昏昏沉沉从小憩中醒来,一睁开眼,便见到窗外积雪皑皑,寒风呼啸的情景。 还有一个十分模糊但却又让人难以忽略的身影。 “什么时辰了?”汎秀懒洋洋地坐起来,伸手推开了被褥,随口发问。 “未时三刻,您用完午膳后只睡了半个时辰。”回答他的是一个熟悉的女性声音。井伊直虎走上前递上棉服,满面忧虑地关切道:“殿下还是多休息一下吧,昨天可是都发烧了啊!现在一定要注意保暖才是。” “这点事还奈何不了我。”平手汎秀坐在床榻上,接过棉服披着,摇摇头满不在乎:“不要小题大做,当年行军打仗比这重一百倍的伤病都见得多了。” “可如今您身上背负着天下的目光。”井伊直虎依旧如临大敌,一面让侍女赶紧端来热汤热茶,一面让仆役多拿两个火炉过来,又补充道:“尤其现在这个时候,近二十万疲惫之师聚集在风雪中,任何的细微之事都会被放大,万一有什么谣言出现,诸军哗变都不是没可能的……以妾身的立场可能不适合讲这些,但不得不说,少主的威望恐怕还不足够压住场面。” “嗯……有道理啊……”平手汎秀叹了口气,皱眉一思索,立即想起正事:“今天的报告呢?我说过需要及时掌握军队的后勤和士气情况。” “您刚醒妾身就吩咐人通知了,应该马上就到。”井伊直虎答话的同时已经手捧着一碗散发药味热气腾腾的不知道什么汤汁走过来了:“殿下请用。” 平手汎秀点头接过,却先不喝,目光看着窗外远处那个似有似无的身影,忽然问到:“北条氏直还在外面冒着风雪候着吗?” “是的。”直虎也顺着目光一起望过去,回应到:“他和北条氏规两人,一大早就在门口恳求,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伏跪着不断叩首。” “这样子啊……”平手汎秀揉了揉额头,似乎对此事感到头疼,随即复又陷入思索。直到义光赶来问候,然后本多正信、小西行长、前田玄以、长束正家、拜乡家嘉、山内一丰等人陆续到场,才暂时搁置下心思,专注于军务。 …… 时值天正三年(1578)十二月十四日。老天爷连续阴晴变换着试探了半个月后,终于来了一票大的,降下鹅毛般的暴雪,将整个关东染成一片白色。 这给小田原城内外驻扎的总计几十万士兵们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平手汎秀提前准备了大量的冬衣和柴火,并且及时分发给了自家的亲卫、旗本队伍,能提供基本保障。 可是那些外样从属势力的将士们,就可能很难过了。 不是物资不够,而是控制力的问题。无论是关西还是关东,大部分大名依然是以传统的征召制度组建军队,根本不存在行政与后勤系统,让他们如数把冬衣和柴火发放到每个兵丁手里,得要耗费很大的功夫才行。 而北条军面临的则可谓是灭顶之灾。小田原城说起来是早就做好了长期坚守的准备,其实心理预期上限是九个月左右。 这是时代和地域的局限性导致了认知偏差。 如今别说是御寒衣物和柴火,连食物都渐渐不足了。 北条氏政的顽固程度比所有人想象中的更厉害,到这份上居然仍旧还想拖延,不肯认命。但底层兵员和下级武士终于忍受不住开始了大范围的哗变的叛逃。有的几百上千规模完整建制的部队直接出城投降,有的军官为了争夺有限的物资带着部下同友军大打出手。 甚至连氏康遗孀,氏政之母,今川义元之妹,“御大方样”出家修行的尼姑庵都被胆大包天的贼徒光顾,险些危及老夫人性命。 八十六岁高龄,也已剃发入了佛门的北条幻庵闻讯匆匆赶到,持着薙刀守住寺院门口,大声呵斥乱兵,其凛然姿态令人不敢侵犯。但第二日老爷子就心身俱疲晕倒在地,然后就再也无法睁开眼睛了。 到这份上,再怎么强硬的主战派终于也倔不住了,北条氏直几乎是以半强迫半恳请的方式获得了氏政的许可,仓促带着铃木秀元和朝比奈信荣出城来到平手汎秀帐中,没怎么争执就同意了一切条件。 这才终于为旷日持久的讨伐战花上终止符。 另一条战线上的北条氏照亦放弃希望,遵循命令开城投降。 城内数万士兵——其中绝大部分是半职业农兵——安排是放下武器各回各家。责任不该由他们来背负。 而且现在联军自身,除了平手本队之外几乎都是士气低落军心溃散,窘迫的状态也没法应付几万个俘虏了,万一激起降兵的抵抗反而要坏事。 这么一大批习惯了拿刀剑讨生活的人以后还能否老老实实一辈子扎在田地里,是个令人忧虑的问题。不过世界上问题是永远解决不完的,留待以后处置吧。 同时西国、四国、近畿、北陆、东海、关东各处的大名也都得到了各回各家的许可,军队几日之内就纷纷撤退,离开了已经被荼毒成一片狼藉的相模、武藏地区。然后每家留下家主本人或者其他够分量的代表,等待听从接下来的安排。 平手汎秀做出了相对还算仁慈的决定,除了明言一定要取北条氏政的性命之外,其他人都表现出可以商量的态度。 原本是准备押送到京都处斩,以明正典刑的。 结果走到骏河境内兴国寺城的时候,平手汎秀忽然受寒染病,发了高烧,全军为此受到一些震动,不得不停下来稍作休整。 这一年以来,北条氏政的做法看在大家眼里,基本没有什么人认为他是值得同情的。德川、武田这俩有一定交情的都没有帮忙求情的意思,更别提上杉、佐竹之类的宿敌只会怕不得他早点死。 但他的弟弟和儿子总不能甘心看着至亲的脑袋被砍下来挂在京都郊口。 北条氏直和北条氏规,是北条一族中唯二没有限制自由的,到了兴国寺城之后便在外面风雪中跪了一整天,乞求高抬贵手。 …… 平手汎秀听完了家臣们的报告,得知自家军势情况尚属良好,总算松了口气。接着思考了一会儿之后,留下义光在侧,让其他人去忙自己的,然后吩咐把外面跪在门口的人请进来。 少顷,几个穿着厚棉衣的仆役,扶着两名只披吴服,冻得僵硬的武士入内。 年轻力壮的北条氏直还好,不住哆嗦颤抖着,仍然能够勉强屈身施礼,口称“多谢内府开恩拔冗接见。” 叔叔辈的北条氏规三十多岁了而且身体一向就不好,此刻面色已经有些发紫,瘫倒在地上半个字也吐不出。 也不知道刚才是如何坚持跪在风雪里好几个时辰的。 人类的意志力还真可怕。 靠在火炉旁灌了些热茶汤,总算缓解过来,北条氏直顷刻已经无恙,北条氏规也渐渐回神。 平手汎秀这才开口道:“二位的诚意我已经了解到,但事已至此,想要保住相模(北条氏政)的性命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就算我同意,朝中公卿,各方诸侯,家臣将领们,恐怕也有意见。” “岂敢!岂敢!”北条氏直立刻将手中瓷碗放到一边,跪倒在地哀恸道:“今日鄙人还能得见天日,便已经是内府法外开恩了,哪里还会妄想保住家严呢?只是……只是……” “恳求内府允许他切腹谢罪,鄙人愿为介错。”北条氏规有气无力地补充了一句。 “是的。”北条氏直深深把脑袋埋到地上:“家严确实罪孽深重,不可饶恕,死罪难免,但他已经开始深深忏悔了,请您允许他以一个武士的身份死去。” “嗯……”平手汎秀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斩首和切腹,同样都是死,但对于扶桑的武士来说有极大的区别。不仅关系到死者本人的荣誉,也关系到家门和后人的脸面。 之前平手汎秀并没有明确说要采取哪种方案,但那副“定要取他性命”的语气姿态,让人觉得肯定是要处死,而不会允许自尽。 其实作为一个穿越者的灵魂,并没有什么格外的坚持。 但今天的事让他有了新的灵感。 假意思酌片刻,平手汎秀睁开双眼,昂首道:“原本按我的心思,非得要处斩,才足以昭告天下,让世人知道规矩。不过看在你们两位‘程门立雪’的份上,就再次破例宽宥一点,倘若相模(北条氏政)果然深有忏悔之意,便允许他保留一个武士最后的尊严吧。现在允许你们去见他一次,看看是否真的知道以往过错了!” 此言一出,北条氏直连忙叩首谢恩,北条氏规也挣扎着要行礼。 平手汎秀忽又咳了两声,挥手令来客离去。 身旁义光叹道:“后北条居关东近百年,果然不乏忠良之臣,只是末代家主看不清大局,才葬送了基业。” “对!”汎秀猛地点了一下头:“听到有人这么说,就对了!” 第四十章 百年轮回兴国寺城 大约一百年前,北条早云——当时还叫做伊势新九郎盛时,他作为幕府奉公众,帮助今川家解决了继承权之争的问题,从而收到骏河与伊豆边境的兴国寺城以及周围数十个村庄作为礼物。 当时只是人口不足一万,也没有任何商业收入或特殊物产的贫瘠之地,经济规模才千贯左右,只能支持士兵二百人,家臣仅限于少年时一起闯荡江湖的六个结拜兄弟。 在骏河今川家内部,都算不上第一等重臣。 然而就是以此为根基,一系列的励精图治,枕戈待旦,巧取豪夺,翻云覆雨。令人兴奋的激越篇章。 利用旧有权威,镰仓公方足利家和关东管领两上杉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关系,依次取得了伊豆、相模、武藏,下总,又进一步窥视上野、下野、上总、常陆,安房等更多地盘。鼎盛时有了二百万石领土,拥兵超过十万。 接着,就像和歌中的意境那样,在最美丽的时刻凋谢了。 与中枢霸主反复交涉了两年多终于还是反目成仇——也可能平手汎秀心里压根就一直没有给出过第二个选项。 来自天下各国的二十多万人,由诸国名将们率领,兵围小田原,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摧毁了一切抵挡。 城池陆续被拔掉,武将一个接一个阵亡,如山崩般无可阻止。 如今,正好是霸业起点的兴国寺城。 北条早云的曾孙,第四代掌门人,开创了家门鼎盛时期的北条氏政,得到平手内府“允许切腹自尽”的宽大恩典,握着短刃刺向自己的身体。 他的弟弟,北条早云的另一个曾孙,唯一“识时务知大体”的北条氏规,含着眼泪强打精神挥刀介错,利索地砍下胞兄的脑袋。然后热泪盈眶,不能自己,下意识要把尖刃往脖子上放。 幸好北条早云的曾曾孙子,北条氏政的儿子氏直眼疾手快,年轻力壮,箭步上前击落了刀柄,防止了一场多余的血光之灾。 冷静过来之后,氏规也知道自己是绝不能死的。他现在是唯一得到平手内府承认的北条家族人,如果就这么不负责任去了,说好的留几万石领地,可能就没了! 武士的生命,不仅仅属于自己。 不过,北条早云的又一个曾孙氏照,倒是了无牵挂一身轻松,听说要被终身流放监禁之后,坚定表示不如去死,谁来劝都不好使。 对这种从来没听说过的要求,平手汎秀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做了个顺水人情,让这家伙也一道去“展示武士最后的荣耀”了。 北条早云的其他两个曾孙,氏邦和氏秀(上杉景虎)没那么刚直,所以还苟活着,虽然也是一副魂都丢了行尸走肉的景象。 家臣们倒是都被饶恕,最差就是失去领地,还可以作为庶民生活下去,也不禁止到别家大名出仕。然而还是有不少人宁愿选择殉死,同旧主一道前往三途川做客。 目睹着这一切的时候,北条氏规和北条氏直叔侄两人,并没有多余的功夫去安慰亲朋好友和旧日同僚,因为他们需要立即回到平手内府那里,回报并且同时“谢恩”。 没错,北条家的第四任当主,能有机会切腹自尽,而非像江洋大盗那样被砍下脑袋悬挂在京都郊外示众,那已经是反复恳求才争取到的待遇了。 这种屈辱和无力感,更加增添了一种悲剧的气氛。 五代人,接近一百年的努力,止于今日。 起点和终点,同样在兴国寺城。有趣的巧合,冥冥中似有天意。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平手汎秀写下了一段身边没有几个人能看懂的句子。 关东的后北条家,确实是一个很值得铭记的家族。 跟别的战国大名比,扩张的速度称不上是很快,但每占据新的领土,就能牢固地站稳脚跟。 这是因为他们会进行贯高制检地清账,改革军役征召规则,废除繁复苛捐杂税,推广改良过的寄子寄亲——特有的本城支城体制,内政事务纳入中枢奉行团队的统筹管理……一言以蔽之,就是带来进步的气息。 尤为难得的是,不仅仅强化一元集权,而且还切实改善了领内老百姓的生活状态,从未穷兵黩武涸泽而渔。 “公四民六”和“村请”这两个概念深刻地印象了江户时代的民政。 说他们给关东人带来了温饱和秩序,恐怕也不为过。 在原本的历史上,关东后北条家因为诸般法度最为明晰,文书资料保存完整,是战国时代历史研究界的大宝库,具有独特的地位。 势力虽然衰亡,留下的痕迹却不会那么快消逝。 平手汎秀决定将北条氏规和北条氏直这两个忠臣孝子的事迹推广开来,令天下人都记住,关东英杰如云北条氏政不能任用而失其国的教训。 不能让百姓们都觉得小田原讨伐战的输赢纯粹只是因为体量——虽然那很可能是正解。正因为是正解才麻烦,或许会导致后续人心的浮动。 关东大片富饶的土地,还需要好好处理呢。 佐竹义重、宇都宫广纲、佐野信纲等人原领安堵,临阵出现变故的那须家保留三分之一,这就占据了常陆六成半,下野八成的土地。 里见未成年的梅王丸被扶上台,安房一国及上总南半部分的权力获得认可。 于是原属于北条家所有的伊豆、相模、武藏、下总、东上野、北上总,常陆下野零星土地,全部空了出来。 平手汎秀下的第一个命令是让奉行花两个时间,大致估算各地石高。暂时还来不及检地,也没有立即纳入直辖的想法,所以并不需要过于细致,能有个数字来作为转封的参考就可以了。 新获领地看起来是很大,但细究起来,所有参战的外样大名都会觉得自己应该受到封赏,而且其中至少有一半确实应该获得封赏。如果胡乱挥霍的话,很快就会不够用的。 在“正史”之中,丰臣秀吉就是为了腾出精力,早日开始侵略朝鲜,出手阔绰到了堪称横恩滥赏的程度,大手一挥就把成块的大片知行授予给别人,结果埋下了深深的隐患。 所幸在于,平手汎秀不会受到“历史局限性”的困扰,他对世界形势的认知比十六世纪土著要清晰得多,压根就从没有过踏出扶桑的想法。 首先成功率非常低下,而且就算侥幸成功,后续也将面临层出不穷的问题。更别提一个前华夏人的灵魂从情怀角度也不允许。 平手义光作为继承人,早被或明或暗灌输了同样的理念。 既然不急着“搞大事”,那么就可以好好规划一番,仔细琢磨天下领地的规划了。 基本的是要尽量把富饶地区和交通枢纽、军事要冲都列入直辖,其次最好能让强势外样大名们的领地都变成零零散散犬牙交错的样子,邻居之间互相制约,彼此消耗,中央政权才好从中渔利。 说到中央政权……“从二位内大臣兼左近卫大将,领镇守府将军”的帽子,也戴了不少时间了。 第四十一章 众望所归与夫人外交 “妾身听说,朝野许多人都认为,是时候让殿下担任征夷大将军和武家栋梁,正式担当起治理天下的任务。” 出此言者,是平手家的正室夫人,被称作“犬御前”的贵妇。 近来由于妻从夫贵,身份越来越高,许多京都人不敢直呼其名,渐渐开始按居住地店,流行起“和泉御前”,“岸和田御前”的尊号。 听了这话平手汎秀便觉得有趣了:“夫人啊,我可没听说你最近有过微服私行的经历,朝野的呼声,是如何入耳的呢?” “啊哈,您说笑了。”犬御前哑然失笑:“所谓‘朝野的呼声’,其实无非是指公卿百官、外样大名和自家家臣,他们女眷说的话罢了。不然妾身还能从谁哪里听得来?” “这可奇怪——”平手汎秀摇头故作不解:“怎么没人到我面前直说呢?非得要让女人转述才行吗?” “那就并非妾身所能明白的事情了。或许是不明白殿下的真实心意,没胆子随便尝试吧!”犬御前完全是一副端庄贤内助的模样,不会再像当年轻易感到害羞了,她从容躬身应答到:“我只看到大部分人都这么表示,就觉得一定要让您知道,如此而已。” “嗯……”平手汎秀恢复正形,思索片刻,摸着胡须道:“公卿百官这么想,完全可以理解,他们肯定是希望武家的格局尽量快安定下来的。自家家臣劳碌多年都是指望着水涨船高的封赏,当然会盼着我早一点坐上那个位置。不过外样大名居然也有这个觉悟,那是图的什么呢?应该不是所有诸侯的妻子都表达了这个意思吧?” “啊,差点忘了。这正是妾身想要仔细分说的呢!”说到这个,犬御前更加郑重了一点:“对此最热心的,无疑是宇喜多家的夫人备前殿,她三次造访京都时都强调了这件事;其次则是德川家暂代正室之职的西乡局,尽管有孕在身不方便动身,却连接写信来表明心迹。还有殿下说的那个胡子特别长的津轻殿,他的家小千里迢迢到近畿来,态度还这么恭顺,令人印象无法不深刻呢!” “我猜就是这几个……”平手汎秀完全没有半点意外,吐槽到:“派女人来私下传递信息,即表达了立场,又不会在天下人面前显得过于谄媚无耻,好算计!” “但是他们的算计,完全被殿下一眼看破了。”犬御前欠身道:“一点都瞒不过您的双目啊。” “哈哈,这可无所谓看破不看破。”平手汎秀摆手道:“此事说穿了是很简单的一个技巧,任何人知道了都能马上想明白。但是不经过提醒,自发想到还是不那么容易的。这样吧……以后遇上这种说法,就回答说,我对旅居九州,受岛津家庇护的足利大纳言还是有些忌意的,需要先解决之后再考虑下一步。” “是。”犬御前点头表示明白,又好奇追问:“那么,殿下是要讨伐九州吗?” “哈!”平手汎秀笑了:“与其说我要讨伐九州,不如说,朝廷不肯正式表态,我不得不亲自去九州忙活一下啦!如果朝廷愿意公开罢免上一任将军,并且将其归入朝敌行列,当然我就不用麻烦一趟了。” “这……”犬御前稍有些惊惧,胆怯追问:“这……难道是殿下的真实想法吗?” “谈不上。”平手汎秀无所谓地摇摇头,又狡黠一笑:“但这幅画足以让那帮子公卿无言以对,就够了。” “妾身懂了。”犬御前稍稍舒了口气,忽然又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还有一事……应该说是两事。上杉殿之母,不识院(上杉谦信)之姉绫御前,已经来到京都,恳请您高抬贵手,饶恕小儿辈的胡言乱语。然后小早川殿的夫人竹原殿,也希望转述歉意。” “呵,这两个家伙啊……”平手汎秀眉头一皱陷入思索。 …… 事情要从小田原讨伐战结束之后说起。 大致评估了关东后北条家故土各国的石高情况之后,汎秀向德川、武田、佐佐、宇喜多等立下功勋的大名分别授予了二万石到十万石不等的飞地作为赏赐,同时下达了两个重要的转封命令—— 上杉景胜念在有功,允许恢复使用悠久名门“上杉”的苗字,迁移至下总国四十万石,及下野国十二万石。同时平手秀益的领地由西国改到越后,接手春日山城。 小早川隆景身为西国的代表兢兢业业尽忠职守,堪为武士典范,赏赐常陆南部三郡十四万石,升格为独立大名,其原领返还毛利家权作加封。 两个措施,都明显带有着重新整顿天下秩序的意向。 虽然借着赏赐的名义强迫人家搬家,但毕竟数量上都是增加了,也说不上任何苛待。 然而,二者全部遇到波折。 上杉家一个叫做“水原亲宪”的家臣,大概是舍不得离开故土,心中怀了愤懑之情,接到以平手汎秀之名发出实际是由本多正信代笔的感状之后,当面打开读了一遍,然后以嘲讽口吻说:“鄙人以前在谦信公帐下,经历过无数次九死一生的合战,都没有得到过感状。而今只不过参加了一场毫无危险如小孩在院子里玩游戏一般的合战,却反而收到感状,真是奇怪呀!” 这话既然是公开说的,立即就传了上去。 汎秀闻言不怒反笑,顾左右道:“越后的忠勇之士我一向是佩服的,看来他们是不需要什么土地恩赏,只用斗志和精神就可以存活了,那么下总和下野的知行我就收回来算了!” 于是吩咐,上杉景胜的转封暂定,但平手秀益的转封照常进行。 实际就等于是没收领地贬为庶人的待遇。 为此上杉景胜和桶口兼续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轻装简从五天就从越后跑到京都来请罪,还特意搬出亲娘来走夫人路线。(因景胜此时尚无正室) 汎秀态度很恶劣,拒而不见。 “绫御前虽已鹤发,依然明眸,如女菩萨一样端庄亲切,妾身真是不忍心拒绝她的请求呢。”犬御前如是说。 可见上杉景胜的行动是很正确的,他老妈外交能力相当不错。 听了这话,汎秀决定抬一手了——反正本来也只是打算晾几天吓唬一下外样,并不准备当真没收领地。 不过完全不给教训也是不行的。 区区一介家臣胆敢在平手内府面前装逼? 结论是: “下野十二万石飞地,依然给他留着。但下总四十万石没有了,改成相模二十万石,顺便收拾一下小田原城的摊子。以后要让人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 话说,倘若上杉谦信地下有灵,得知后人以这种方式进入了小田原城,是该哭还是该笑呢? 至于小早川隆景,他是很单纯地以“西国事务太多无法抽身”为理由,拒绝接受转封常陆南三郡。 这事确实本来就有点居心不良的意思。让处事灵活多变的小早川远离,留下强硬的吉川和优柔寡断的毛利辉元,日后西国怕是不那么容易平静了。 汎秀给的反馈也很单纯:“原来毛利家的政务压力这么大吗?我这里有个年轻人叫石田三成,非常精明能干,要不然调给你们当个与力,帮帮忙如何?” 小早川隆景当即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派个“与力”过来,那不就等于一个监督摸底的钦差大爷?岂非有反客为主的风险? 下去之后,毛利家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派夫人来求情。 “小早川殿表示非常后悔,拒绝殿下的恩赏真是不知好歹,恳求您允许他厚颜重新选择一次。”犬御前转述道:“同时,说是打算将幼弟才菊丸秀包收为世继,希望以后父子二人可以一者居于关东,一者留在西国……” “好吧,姑且可以同意。”平手汎秀兴味阑珊道:“谁让我这么宽宏大量呢!不过,你帮我把话传过来,以后关东可能有很多需要小早川隆景出面的场合,他自己是不可能留在西国了,让养子留下倒是可以。” “妾身明白。”犬御前再次躬身:“一定会原原本本告诉小早川殿的夫人竹原殿的。” 第四十二章 旧人新人 时光匆匆,转眼到了天正四年(1579)夏。 平手汎秀没有强登征夷大将军之位,而是在对关东做出了初步安置之后,宣布了三大要事。 令十三岁的次子夜叉丸如常元服,取名“畠山秀高”,继承室町名门,三管领之一的苗字,向朝廷申请“正五位下纪伊守”的官职。 令十岁的三子修罗丸提前元服,取名“三好秀长”,继承二三十年前近畿与四国霸主的苗字,向朝廷申请“正五位下阿波守”的官职。 令八岁的四子梅若丸提前元服,取名“今川秀氏”,继承前任“东海道第一弓取”的苗字,向朝廷申请“正五位下骏河守”的官职。 然后在中下级家臣子弟中,遴选年轻俊才七十五名,分别授予三者作为与力。 让这些孩子分别到纪伊、阿波、骏河,统领当地旧臣,建立分家的秩序。 以这些为铺垫,嫡长子平手义光,论北路进军越后,助讨北条之功,破格进位为“正四位下参议”。 岩成友通、中村一氏离开“国代”之位,加封知行,被派遣到关东地区,配合提前转封越后的平手秀益,张榜安民,发布禁制,监督诸侯言行。 确切说是秀益配合岩成、中村二人。 因为后两者才是正牌“钦差”,前者的身份地位则有点像是“亲藩大名”。这就是平手汎秀预想的体制,一门众持国持城但基本剥夺中枢话语权,外姓家臣负责行政实务但不允许握有太多私人实力。 六月份,曾有“美浓麒麟儿”之称的竹中重治在经历了好几个月的忙碌之后,陷入重病,药石无用。 与之有传道解惑之谊的平手义光颇为哀恸,后悔去年把这位老师请出山来。 但竹中重治却安慰他说:“承蒙不弃,生前犹可有所施展,随军入越后,平关东,意气风发,胜于苟延十载远矣!”然后交待了几条关于上杉、芦名、大宝寺乃至最上、伊达的事情。 平手汎秀得知消息也曾前往探望。 当时竹中重治强撑病体,猛然坐起,从枕下拿出一小叠书信,正色道:“当时公方大人擅自离开京都之时,内外共有二十六位要人,向鄙人询问‘天相是否有变’之类的事情,内府如果想知道这二十六个名字,今日便都在这里了。” 闻言平手义光惊诧不已。 而汎秀却只淡淡一笑,接过书信,走出几步,悠然投入到灯罩之中,坐视烛火将纸张烧成灰烬,转过身来负手而立,淡定从容曰:“何必知道?何须知道?” 见状竹中重治长长一叹,感慨到:“往日自以为洞彻人心,看破世事,不想平手内府器量又高一层,知道人心在大势面前不足一提。今日方晓,纵使我无病无灾,依然不足与君会猎天下。” 说完了无牵挂,闭目而去。 这位一生起伏数次,虽未建下功业却屡屡影响天下大局的武士,就此离世。 见此泷川一益苦笑两声,双手合十说了句“不如归去”,来到临济宗的大本山妙心寺剃度出家,法号“道荣”,将家业传给儿子一忠。 不少类似身份的织田旧臣,纷纷效仿,要么到京都出家,要么回尾美隐居,但他们的子嗣,却都如同竹中、泷川两家一样,拜领近江周边土地的恩赏,做了平手义光的直属家臣。 其实汎秀身边倒也多了新面孔。 北条家的板部冈江雪斋为旧主祈福满百日之后接受了延请,然后又推荐了他的好友,算术奇才安腾良整。 前者引为侧近,后者纳入奉行序列。 板部冈江雪斋是个风度翩翩气质不凡的和尚,其言行颇受众人尊重。而安腾良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武士,投入工作后发现确实有出众的才能。 这令平手汎秀忽然心生一计,命令伊奈忠次前往京都,专注于禁宫及公卿屋敷的修缮,以及山城国土地的支配问题善后;增田长盛到西国和关东各地,对近年来入手的直属领地进行检地核算;长束正家去已成一片废墟的小田原和江户,接洽町人职人,重建商贸秩序。 而近畿地区的地产与商税情况,由石田三成、安腾良整暂时接手。 这种“正常的工作调换”引起了超乎寻常的反应。 二十几家御商,三四十个郡代,不知道为什么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焦头烂额。有的还没等查账目就过来请罪,有的忽然染了疾病卧床申请退休,有的私底下找亲朋好友企图疏通。 明明也没说要整顿吏治啊。 就连先后提供十万长期无息借贷,并且两次把女人送上内府大人床笫的天王寺屋津田宗及,好像也是忧心忡忡。 亲自来京都拉关系表忠心就不提了。 来自津田家的那对姑姑和侄女,闺房之中可真是费劲了力气,曲意逢迎,低眉顺目,并蒂齐开,一双两好。 这正后双能,舌灿莲花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让平手内府大人彻底明白了,为何古人会写下“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句子来。 香山居士白乐天,不愧诗王之名啊。 历经一个多月,石田三成回报说:“已经查过二十一家商屋,三十七名郡代,共五十八份的账目。其中有三份大致没有看出问题,二十三份存在百贯左右程度的误差,二十五份有三百贯至二千贯不等的出入,剩余七份过于混乱到现在还没整理清楚。” 汎秀便问:“你以为改如何处理?” 听了这话石田三成丝毫没有怯场,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语气坚定道:“毫无差错的账目理应受到嘉奖,但也完全可能是精妙的伪造。百贯程度的谬误是人之常情,超过五百贯则说明代官有渎职或贪墨的行径。至于最后那七个,需要马上撤职查办,甚至处以刑罚才是!” 平手汎秀不置可否地接过对方手里报告文书,稍微扫了一眼,指着一个名字叹道:“这家伙的祖父,三十多年前为先考挡过箭矢,如今却要对他处以刑罚吗?” 石田三成稍有愕然,抿着嘴低下头去,闷声道:“鄙人只是大胆提出一己之见,最终的处置当然是内府您来决断,无论如何,都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可以置喙的。” 言语中,可以听出尽量压制但还是没有完全压制住的一丝不满情绪。 第四十三章 准备最后一战 整对石田三成辛辛苦苦查出来的账目问题,平手汎秀仅仅做出两人撤职减俸,四人平调闲差,一人公开训斥,五人私下警告的处分。 对于御商和郡代们而言,堪称是雷声大雨点小了。 但平手汎秀自己却觉得本来就没什么雷声。 对外解释,派伊奈忠次和长束正家去关东是正常调令,而让新人整理财税资料,则是为了准备下一次的出征。 这个话题无疑比“查账”更能吸引眼球。 如今西国、四国、近畿、北陆、东海、关东各地都已经大抵安宁下来,不敢说高枕无忧,起码在平手内府的威慑下短期没有人会跳出来找打。 那么说到“下一次出征”,唯二的目的地就只剩九州和东北了。 如此,“落跑公方”的问题也可以顺带解决。 再往后,很有可能就是一个崭新武家政权的正式建立,以及随之而来的封赏安排了! 也就是说,是最后一次斩将夺旗大显身手的机会了。 接下去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天下多半不会再有大规模的战事出现。这对于拿锄头拿算盘拿笔墨拿佛珠的人来说大概是好消息,但对于靠刀剑吃饭的人就截然相反。 不趁机赚一笔养老的,日后可得怎么办? 有一些格外聪明和敏感的武士,或许大致已经明白了平手内府对未来的预期规划,大部分的人应该暂时还看不明白。 但是无论如何,权力、地位与富贵肯定是要靠功勋来换的,这一点世所共知。 四方英杰积极请战的热情,是毋庸置疑的了。 不过—— 去年的小田原征伐之时,平手汎秀只对自家直属兵力做了全方位妥善准备,但却高估了各地诸侯的组织度与后勤能力,以至于在大雪天遇到不小的麻烦。 现在吸取了教训,特意制定了一个草案。 规定今后外样大名奉命出征之时,统一按照距离集结点的脚程,结合领地的知行数量,来决定各家势力队伍的规模和组成方式。 三日之内的邻近者,每万石需要出士兵二百人,役夫六十人。 三日到七日之间的,每万石需要出士兵一百六十人,役夫八十人。 七日到十五日之间的,每万石需要出士兵一百三十人,役夫一百人。 十五日到三十日之间的,每万石需要出士兵一百人,役夫一百二十人。 超过三十日的,一般不要求出征。若特殊情况接到命令,每万石需要出士兵六十人,役夫一百四十人。 当然,距离路程数字,不是由各家自行衡量再来申报,而是由中枢奉行测算后给出结果。如果绝对不对倒是可以来讨论。 所有“士兵”必须是十四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子,至少具备皮笠、具足或在此之上程度的防具,持有长枪、弓箭、太刀、铁炮至少其一的武器,抑或旗帜、太鼓之类的必需品。年龄、性别不合规定但确实有能力战斗的,可以放宽要求,然而装备的要求不可放宽。 而役夫就简单了,专门负责运辎重,搭帐篷,管理牲畜,保存箭矢弹药,乃至必要时生火做饭等等。原则上有一个“能以人力背负两斗半玄米(大约65斤)”的标准,不过也不是硬性的。 补给标准是士兵每人每天八合粮食(约1kg),役夫每人每天六合粮食(约0.8kg)。 诸大名军事组织度落后,战兵、辅兵不分的情况,一时半会儿靠他们自觉自愿是解决不了的,那么就依靠命令强制推动。 同时也能从一个侧面促进“士农分离”的过程,削弱各地诸侯的反抗力量。 目前扶桑天下普遍的情况是,大名一声令下,锣鼓敲响,领内没瘸没病的青壮年都悉数上阵,每万石对应六百到八百的农兵,有的时候甚至达到一千以上。 也就是说,一个二十万石的大名就有能力拉出一万五千左右的队伍。虽然这种队伍是完全没有远征能力的,也无法在农忙期间集结,但足够应付近距离低烈度的合战了。 这样一来下层武士与富裕农民的区别就日渐模糊了。武士穷困潦倒不得已卖光了祖产,后辈便沦为贫农,就算还保留着苗字也只是被人嗤笑。农民发了战争财置办一身甲胄武具再买匹马,编个血缘出来摇身一变就成了武士。这显然不利于地方治安。 除此之外,为了防止冬日御寒的困难(特别是东北那边),平手汎秀在整个天正四年不打算有所行动,而是提前小半年就宣布说“次年一月十五之前诸将集结,二月初一之前全军集结”的日程。 届时将分为两路。 约有一半的直属部队,及三分之二的外样大名,随着内府大人亲征九州。另一半直属部队同另外三分之一的外样大名,受新任“正四位下参议”平手义光的指挥,经略东北。 整个奥羽地区,最近的芦名,最远的津轻,两家都已经态度很鲜明了。其余伊达、最上、安东等,也都多次派遣使者到京都来拉交情,虽然南部、葛西、大崎之流可能并看上去并不那么“识时务”,但相对来说是不足为虑的。 只派二代目去,想必就足够了。 九州这边则不然。 岛津在战场上气势汹汹,还庇护了足利义昭。龙造寺明显也不是好相与的。大友现在表现得特别恭顺但只是因为衰落得太厉害。其他小势力包括秋月、阿苏、相良亦不乏呼风唤雨之辈。 终归这两个地方定位差距是很大的。 相对京都来说,都是边鄙之地,奥羽是真的穷山恶水,不怎么受中央管束,更不可能反过来影响中央。上一个从那儿打出来的人怕是要追溯到源义经。 九州却不然,那里的气候土地都有条件,农产并不差,又拥有海运之力,偏而不贫,僻而不弱,在室町时期,九州的大势力对天下大局是有一定影响的。 因此必须亲自出马才放心得下。 预计的兵力包括亲卫、旗本二万,直属国众二万一千,西国、四国、近畿、东海、北陆各地联军十一万三千,总计十五万四千人。其中包括了畠山秀高、三好秀长这两个刚元服授予字号的孩子。 而去往奥羽的,亲卫旗本一万,关东新编旗本八千,直属国众一万三千,关东新纳直属国众一万,北陆东海诸侯联军一万八千,关东新参众三万,总计八万七千人。 骏河今川秀氏在列,汎秀故意想让义光跟这个天才弟弟打一打交道。 军略安排发出,各部队自然是摩拳擦掌,以待天时不提。 即将遭受讨伐的那些势力,想必也要厉兵秣马,枕戈待旦,时刻准备用刀剑来证明自身决意。 唯一一人急不可耐的,是大友义镇。 他正好年岁也差不多到了,将家督让给了儿子义统,剃度出家之后,亲自赶赴京都,涕泪交加地哭诉自家遭遇。 好像说是现在岛津、龙造寺、筑紫、秋月几家达成了共同进退的默契,一起来瓜分他的领土,现如今除了故乡丰后国之外,外面的地盘一个都保不住了。 平手汎秀见了一个猥琐油腻的光头大叔如祥林嫂般的神情,心里是怎么都驱赶不走的厌恶之情,只让细川藤孝、虎哉宗乙代为应付着,自己推说有朝野各种要务忙碌,除了第一次后,基本没有亲自接见。 而且不由得想起奥羽的津轻为信来。 那个“美髯公”可真是个人物。千里迢迢到关东觐见,导致后方战事出了大纰漏,连连失败后,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势力范围,其余都被南部、安东两家的军队占据。待他数月后返回,也只是能坚守,而无法扭转局势了。 但是此人一点都不着急,写信过来依旧是一副“只要内府天兵赶来,这等宵小之辈何足挂齿”的语气。 不禁让人感到奇妙。 大友义镇十几年前曾经执掌北九州六国,仅势力范围和军队数量,不谈政治影响力的话,怕是比之当时的“准天下人”三好长庆还要强上一些。 然而今日表现出来的器量,却远远不如津轻为信这个最偏远地区的小地主。 第四十四章 九州的特殊之处 “这就是众人口中近畿之外扶桑最富裕的博多町?”平手汎秀坐着南蛮炮船之上,伸手指着左边的海岸,话语中满是不可思议,回头看向几个水军将领:“你们确定没有搞错?” 当然这只是一句随口的玩笑话。 然而大友家的若林镇兴和毛利家的乃美宗胜却有点慌神了,一齐跪倒在甲板上,诚惶诚恐辩解道:“我们时刻行走在这一带水域上,对航道比对自己家的后院走廊还要熟悉,绝对不可能弄错目的地的。” 九鬼嘉隆、安宅信康、来岛通总、奈佐日本助、宫本道意、冈本随缘斋等一众外地大佬,也纷纷严肃表示,航道图示没有任何偏差,确实是此地无疑。 然而—— 隔着至少二百米远,细节并不能看清楚。但码头和沿岸的房屋显然都被烧毁,到处是焦黑的断木残骸,看不到任何商人走动的痕迹,更别提有商船或者车队的踪迹了。只能从废墟的长宽规模和密集程度来推测往日的繁华程度了。 不需要耳聪目明,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不会看错。 “内府大人现在应该明白,小人为何请求您一定要来看一眼了!”一旁的岛井宗室跪倒在地,涕泪交加,泣不成声。 这家伙是博多町的头号富豪,大友家的第一御商,天下数得着的巨贾。同时也是界町天王寺屋津田宗及的故交好友,走这层关系已经得以数次到近畿觐见平手汎秀了。 那时皆是意气风发挥金如土的作派,哪有今天这可怜兮兮的模样? 很显然,前后状态的变化,跟面前这座港町的情况有着直接的联系。 平手汎秀“噫”地感慨了一声,命人将其扶起,询问道:“此地到底经过了什么变故?怎么彻底成了废墟?” 岛井宗室这才匆匆擦了擦眼泪,唉声叹气作答:“数年前,大友金吾(义镇)稍有不慎,被肥前之熊那小人的阴谋诡计所害,兵败今山,渐渐就开始左支右绌,前两年又出闪失,败给了蛮横无礼的萨摩人,愈发窘迫,开始顾不上这一带的情况了。接下来,秋月、筑紫之类的本地势力没人管束,便无法无天,悍然带兵上门讨要钱财。原本我们这些可怜的商人觉得数目不多就花些银钱买个平安,忍气吞声算了。谁料……谁料那些人竟然说,以往给大内家、大友家支持过多少,现在就得给他们多少!” “这不是无理取闹吗?过往多年积累的资金当然是个很大的数目,怎可能短期拿出来?”平手汎秀听罢连连摇头:“何况,大内主持了多年的堪合贸易,大友家则与南蛮商人关系匪浅,与商人是互惠互利的关系,可不是一味索取啊!” “如果天下武士都像内府大人这么高屋建瓴,目光如炬,那真是我等商贾的大幸!”岛井宗室貌似诚恳地叩首拜了一拜,又道:“其实秋月、筑紫那些人,不过只是随便找了个理由罢了。当时博多町的‘年寄众’商议之后不得不拒绝支付,然后立即就遭到了攻击和劫掠,上千人不幸被屠杀,几十间仓库被劈开大门,金银珠宝全都掏空,表面上是军队其实完全是强盗……” “原来如此,真是灾难。”平手汎秀点了点头。 “却还不止如此。”岛井宗室沉痛补充道:“虽然出了这种事,但我们毕竟无力反抗,又迫于生计,后来还是想办法拉上关系,屈辱地寻求和平,重新开展贸易了。可是——实在没想到,还不到一年之后,那些人又找上门,说什么南蛮僧侣私自传教,扰乱乡民秩序,要到博多町里拆毁切支丹寺。‘年寄众’觉得这多半是借口,却又不敢明着拒绝,只能拖延时间想办法。结果外面的军队二话不说就展开猛攻,冲了进来,又当了一次强盗……这次仍然是数百人遇难,无数金银被劫走。” “这……”平手汎秀扶额叹息,心想九州的武士都是什么作用。 “小人还没说完呢!”岛井宗室泪流满面咬牙切齿道:“经过这两次我们商人也不再对秋月、筑紫这些当地武士心存幻想了,但大友金吾也确实有心无力,于是只能恳求新近崛起的龙造寺家。一开始倒是很顺利,献上了资金和礼物就受到热烈欢迎。可是——可是——怎么也没想到,龙造寺隆信那个家伙,派了五千人过来,说是要震慑‘匪类’,保护博多町的安稳,实际一来,却是立即翻脸,团团围住,连理由都没有找,就杀了进来!而且还不只是随意纵兵劫掠,而是很有计划的,像擦地毯似的,挨家挨户挖地三尺逐一搜刮,足足花了好几天才完事,最终把百姓们掳走当作奴隶卖掉,商人们抓起来勒索赎金,而博多町的房屋,铺上木柴、稻草和油,彻底焚烧了个干干净净!那片火海燃烧了两天两夜,现在想起来鄙人依然……依然……呜呜……” “还能这样?”平手汎秀彻底陷入迷惑之中了。 老老实实控制住港町,然后收取赋税,不是很好吗?为何要杀鸡取卵?是九州这地方的武士都特别傻?还是有别的什么特殊地域原因? 不管怎么说,这种纯粹性的破坏和掠夺行为都令人产生恶感。 乱捕和人狩的事情,一时确实无法消除。就算是平手汎秀率大军到关东讨伐北条,依然也对江户、小田原造成了很大骚扰。 但那都是军队纪律不佳,士兵妄自劫掠造成的。而且事后也派了奉行官前去,颁布禁制法令,与商人进行沟通,筹备重建工作。 像秋月、筑紫、龙造寺这种丧心病狂的行为,结果就是—— 以岛井宗室为首的博多商人,对平手汎秀的九州讨伐战表示出超高程度的支持。 他们的老巢被人毁掉了,但富豪巨贾谁不明白狡兔三窟的道理?藏于各地的财富依然是很惊人的。 另外,依靠往日人脉,以及商号的信誉,也能很方便地从同行那里取得低息的借贷。 平手汎秀仅仅是乘着船,带了几千水军,来到北九州沿岸看了一眼,便已经有黄金一万两,玄米二万石,送到了伊予国的前线。后续的数目更是不成问题。 这会大大节省事先准备的时间和花费。 乘船返回到伊予之后,平手汎秀将心中疑惑问于小早川隆景,后者思索一番,解释说:“九州的大名,可能是对控制博多町缺乏信心,宁愿将其毁掉,指望腾出来的商贸份额转移到自己的领地上。” 闻言,平手汎秀疑道:“秋月、筑紫姑且不论。我听说肥前之熊那人一向桀骜不驯,狂妄自大,难道也没有信心控制博多町?” 小早川隆景又是思考了半天措辞,说到:“或许并不是信心问题,而是九州的环境与近畿不同,所以内府大人才有此一问。” 平手汎秀感到有趣:“此话怎讲?九州特殊在哪里?” 小早川隆景道:“鄙人多少能感受到,在近畿和关东,大名们对于依靠武力夺取新领地视若十分正常的事情。但西国情况就有些不同,虽然也相互攻打,却往往是迫使敌人臣服,就休战议和了,倘若决心要一口气彻底吞并,多半要引起周围邻居的警惕,而得不偿失。至于九州……恐怕区别就更大了。” 听到这里平手汎秀稍有所悟,接过话头:“前些天就有人对我说起过,九州现在叫得出名字的人,几乎全都是从祖上就呆在一个地方没有搬迁过,领地范围变来变去,但核心的居城却始终还是未改。不像我的先祖,最早获封上野,后来到三河活跃,接着又跟随斯波氏去过越前,最终才落脚到尾张。” 他所说出口的,其实是一套明显存疑的族谱脉络。 最早的上野和最终的尾张确实是真的,中间的三河与越前就属于资料不够脑洞来凑,文学创作的成分大过了考古。 可是当着面,小早川隆景是不敢丝毫露出怀疑的样子,而是恭维道:“正因为这样,九州大名的眼界和器量,可就比内府大人差得太远了,简直是天壤之别。他们对祖传领土会非常地重视,同时对于别人的祖传领土,则是不会那么上心,懒得纳入直属。如果派家臣去治理,家臣们会认为那就是等于封给了自己,在知行地内随意处事是理所当然的,不应受到干涉。您推行的‘士农分离’与‘家臣集住’对九州人来说恐怕是天方夜谭一般。” 说白了就是集权化程度太低,旧时代痕迹太重了。 ——平手汎秀是这么理解的。 这个听起来倒是合情合理,而且很有意思。 想想看,不够集权,因此无法坚持长期守备的毛利家,早早降伏保住了四国领地。高度集权,从而能够组织大军对抗讨伐军的后北条,最终被碾碎为粉末,仅有庶族受到青眼继承了几万石知行。 九州的势力又会如何呢? 第四十五章 二胜二败 博多商人的鼎力之助,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因素,对讨伐军的士气起了鼓舞的作用。 九州岛本来就相对温暖,甚少有大雪成灾的天气,加之天正四年(1579)末的气候并不算太冷,许多靠近前线的大名等不及来年开春,就积极请战了。 其中甚至包括了一向态度冷淡的毛利辉元,不知他是历时持久终于想通了,还是被小早川隆景说服。 出于各方面能说和不能说的理由考虑,平手汎秀顺水推舟予以认可。 因而所谓的“先势”在大军集结之前踏入了战场。 吉川元春一门心思告老退休窝在家里写书,小早川隆景又被拉到了别处去,毛利辉元只得亲自出马,带了一万四千人跨过海峡进入丰前。与之一起行动的是尼子、南条、诸军,又有平手季胤和浅野长吉加势,约三万人,再汇合上大友家的立花道雪、高桥绍运,准备攻打北九州的筑前,肥前,筑后等地。 另一方面,迟迟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的长宗我部元亲,抖擞精神重出江湖,率军沿着熟悉的道路,轻车熟路进入日向国。宇喜多、别所也走这个方向,伴着野口政利、木下秀长两人,总计两万八千士兵,援助刚刚接过烂摊子的背锅家主大友义统,解除岛津家对丰后国的直接威胁。 平手汎秀并不强行要求自己的亲戚近臣担任名义上的总大将,而是让毛利辉元、长宗我部元亲挂帅。主要是为了表示对外样大名们的充分信任,也不排除怀着方便事后丢锅的阴暗念头。 两面出击,算是试试水,衡量一下敌人的分量。 起初的反应非常令人愉快,北路军旗开得胜,集结仅数日就取得大捷,简直顺利得不可思议。 原因是立花道雪、高桥绍运早已与曾经长期从属于大友家的筑紫广门暗通款曲,达成了不言的默契。只是后者对大友义镇完全没有信心,又不清楚中枢的真实情况,始终没能下定决心重归“正途”。 现在平手汎秀既然当真派了人出来,于是那家伙不再有任何犹豫,干净利索地交了降书,献上人质,临阵倒戈。 此时负隅顽抗的秋月种实正好集中了所有兵力,坚守最前线的城池,指望等待龙造寺、岛津的支援。万万没想到侧后方忽生大变,粮道的补给立即有被截断的危险,立时军心大乱,仓皇撤退,途中又遭追击,自是损兵折将,一败涂地。 联军见状个个奋勇向前,意气风发,一日之间斩下二三千人,几乎尽得丰前、筑前地盘而归。 顷刻间,筑紫家降伏,秋月家瞬灭,拦路只剩龙造寺隆信。肥前之熊虽然颇有勇力,兵力却寡,又并不以智术闻名,诸将自是信心十足。 接着肥前国人有马晴信、大村纯忠,也派遣密使前来,说要拨乱反正,弃暗投明。 立花道雪、高桥绍运这两个本地人介绍说,此二者本来就是被龙造寺隆信大军强行逼迫投降的,根本是一时之计没什么忠诚度,如此有这样的举动再正常不过。 全军不疑有他,根据事先约定好的时间地点,适时展开了行动,意欲再来一次临阵倒戈前后夹击的把戏。 结果,在七出川一带,毛利辉元钦点了自家的部队为先导,主动跨河去进攻龙造寺隆信的部队,自凌晨鏖战至中午,推进得十分艰难,士兵们又累又饿,却始终不见敌人后方的“定时炸弹”如约爆炸。 午后,肥前大将锅岛直茂忽然带了五千军势,出现在侧翼,以燃着火焰的尖头轻快小船冲断了浮桥,猛击了被困于河岸不得动弹的联军。 同时高悬起有马晴信、大村纯忠的头颅,将两人阴谋败露的结局公之于众。 讨伐军最前方,毛利家的将士们久战无功,反而受到凶悍的侧击,已经有些动摇。又知道大将们的谋划失败,中了敌人的将计就计之策,哪还有心思坚持? 联军本就没有主心骨,一旦失利,马上转变为溃败,各自惜命,四散而逃。 唯大友家的立花道雪、高桥绍运觉得自己身为本地人轻信了消息才导致惨局,不需要人吩咐,主动担上殿后的职责。后者带了亲兵八百,死斗不退,尽数战殁,终于拖延到天黑入夜,友军得以趁暗摆脱追踪。 而龙造寺隆信则是心情大好,如日中天,果断发起大规模的反攻。 联军退入筑前,人心浮动,无法坚守,连连后撤避战。 名义上的总大将毛利辉元如坐针毡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幸好,在吉田郡山城休养生息著述立传的吉川元春听说了侄子的狼狈事迹,怒而扔掉笔墨纸砚,重新拿起刀,骑了快马,抱病前往前线。 这才又扭转局势。 因北路先锋讨伐军的大部分士兵来自西国,而吉川元春在西国威望极高,他一番半是斥责半是鼓舞的话交代下去,令众人得以重整旗鼓。 毛利辉元有了这个叔叔帮忙,说话也敢大一点嗓门了。 此刻龙造寺隆信却是得意忘形,穷追不舍,一路跟了一百多公里路程,势头稍懈,队形渐乱。 在筑前的久保池地区,退了好多天的联军忽然发动反击,吉川元春带头冲锋陷阵,拼着老胳膊老腿斩了敌方一个年轻武将,令军心士气大为振奋,众志成城齐心协力,取得大捷。 这之后,讨伐军稍作休整,再次集结了三万士兵,打足了精神,缓缓逼近肥前,卷土又重来。 新败的龙造寺隆信只能以不足二万人迎战。 又是在七出川附近,双方隔河相望,等待了许久才开始试探性互相进攻。 没想到,指挥左翼的立花道雪忽然接到一封密信,读完之后怒发冲冠气得吐血晕倒。他麾下数千人不战自乱。 龙造寺隆信颇为知兵善战,瞧准了机会赶紧亲自带了预备队朝着这个薄弱点紧抓不放,猛冲猛打,一下子打开了局面,占到绝对上风。 联军一侧崩溃,猝不及防,伤亡甚众,士气大跌,只得设法退出战场。 事后才知,气得立花道雪神志不清的,乃是大友义镇的“暴行”。 如此二胜复又二败,毛利辉元是再无能力组织进攻了,龙造寺隆信的折损也相当严重,双方不约而同偃旗息鼓,退回后方。 第四十六章 大友家的内纷 话说大友义镇这人,自幼就是个聪明伶俐,文武兼资,但又肆意妄为,暴虐成性的人。可能会让人联想起织田信长,不过只能算是一个能力缩水,问题放大的劣质山寨版本。 三十年前就因为性格原因,让他老爹有了废长立幼的打算,引发了著名的“二阶崩之变”,杀得整个丰后国人头滚滚,才在尸山血海中完成世代交替。 之后身为当主,在众多家臣的注视和劝谏之下,大友义镇终于有所收敛,将精心集中在军政大事上面,大力发展海商并且从囊中羞涩的足利义辉那里买到了数国守护以及九州探题的职役,利用名分优势不断扩张势力范围,鼎盛时令丰后、丰前、筑后、筑前、肥后、肥前六国都屈膝称臣,构建了家族史上最大版图。 孰料近年来局势逆转,岛津、龙造寺崛起势头太猛,大友义镇自度难以抵抗,便求来了平手汎秀的援军,又传位于儿子义统,跑去隐居起来。 如此算是卸下了重担,开始放飞自我。 这一放飞,就出了大事。 许多年前大友义镇已经被南蛮来的商贾和传教士吸引,内心信仰逐渐改变,早已接受洗礼转为切支丹,碍于家臣们反对意见,方才一直不敢大肆声张。现在终于不再遮掩,摆明架势,以教名“普兰师司怙”自称,公然放弃了神佛。 其长子义统,于宗教问题并不感冒,对父亲行为感到十分不解和愤怒。 但是,大友义镇的次子亲家、三子亲盛,却纷纷支持响应,也同时接受了洗礼,成为切支丹,还非常激进地派人拆毁了一大堆佛寺与神社。也不知道这俩孩子究竟是真心改变信仰,还是另有别的目的。 此事令家臣们忧心忡忡——虽然暂时没有到叛离的程度。 然则,“暴行”还不止于此。 光是信切支丹教,也就罢了。可是大友义镇乃强欲之人,光是精神上得到宗教的安慰,犹不能满足,肉体上还得追寻美人的抚慰才行。 照说有地位有身份的大名,走合法程序,娶几十个侧室也不叫事。 偏偏这厮还口味独特,不爱黄花闺女幼嫩无知,独喜半老徐娘成熟情调。家里大小老婆们厌烦了,也不愿意新娶新纳,一门心思勾搭内宅的年长侍女,还跟家臣的老婆传出绯闻。 大友家的正派主母人称奈多夫人,乃是九州八幡宫大宫司的女儿,对神佛信仰自然是极为坚持,又一向行事强势果决,被丈夫的行为气得不轻,拿着刀先是叫嚣着杀光那帮子老狐狸精,被阻止又意欲自杀,仍未果。冷静下来之后搬回娘家居住,单方面宣布“离婚”。 于是事情终于闹得大了。 家臣们完全乱作一团。 针对信仰问题,切支丹武士们坚称“改信乃是自由,扶桑国内不也有众多宗派吗?”,仍崇敬神佛斥之为“南蛮来的邪魔外道,居心叵测,岂可与神佛的不同流派相提并论”。 针对绯闻问题,有的认为“老大人犯的是所有男人都避免不了的小错,反应过度非武家之妻的妇道。”;也有的觉得“不尊重正室夫人,那世嗣的立场也会动摇,绝不是小错而是影响大局。” 总之是吵得不可开交,就差拿刀互砍了。 其中有忠义之人,严词向大友义镇提出劝谏,却并未得到理会。 接着一批信仰坚定的家臣,为抗议住吉神社和万寿寺等知名宗教场所被拆毁的事情,在府内城门口集体自刃抗议,把舆论推上了巅峰。 大友义统名义上是接过了家督的位置,但他年纪才二十出头,并无什么威信,屁股底下座席还没坐热,哪里镇得住这种场面?本来说好同南路讨伐军一道进攻岛津,对峙了大半个月彼此戒备森严,结果后方消息传来,将士斗志全无,都担心自己老家出事,催着撤回丰后,等若是不战而败了。 对面岛津家久、新纳忠元可不是一般人,第一时间觅得良机,果断发起突袭。 长宗我部元亲好不容易走出丧子之痛,抖擞精神打算再搏一搏功名的,谁知友军实在是不靠谱,毫无征兆就跑了,临走才派人通报了一声。 来自四国的讨伐军,就只得在心怀疑虑的情况下仓皇迎战。由于独木难支,数量稍处下风,质量又跟岛津军一定的差距,遭遇失败。 幸好长宗我部元亲知道敌人的厉害,早早做了两手准备,安排下后路,让两万残兵败将们,得以撤回四国。 岛津家久虽然勇猛善战,但他所能依靠的海上力量远不如平手,总不能跳下来游泳追击船只,没法截断水路。 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同一时间,北九州筑前国的战场上,老将立花道雪收到了密信,知晓内部动乱,南线溃败的具体详情,甚至听说自己亲人名字出现在桃色绯闻之中,当场气得吐血晕眩,失去意识,好几个时辰之后才醒来。他所指挥的一翼旋即崩溃,龙造寺隆信捡到一场天上掉馅饼式的胜利。 两路大军,皆未能建功。 远在京都的平手汎秀听说了前线消息,倒也没有太意外,更无愤怒和惊讶,只觉得有些好笑。 以前听说过笃信切支丹导致内乱的,也听说过好色导致内乱的,这既笃信切支丹,同时又好色如命的,组合起来还真是诡异的画风。 第一时间,平手汎秀下令:本多正信作为代表前往丰后,协同已经苏醒并且基本无碍的立花道雪稳住局面,防止进一步动荡。大友义镇包括他的儿子们以及大老婆,以涉事人员的身份全部唤来京都,问询之后再做决断。 两路讨伐军都暂时停止进攻,自行休整,北边的平手季胤和南边的野口政利继续分别留在丰前国与伊予国,准备接应后续正式的大部队。浅野长吉、木下秀长回来报告局势,复述作战情况。 之前的结果先不管了,除了大友家之外,别的人就算有什么罪过姑且也暂不计较,先让大家过个好年。 过完了年,增兵再战。 第四十七章 挑软柿子 针对大友家内部的混乱局面,平手汎秀亲自进行了“审问”。 其实也没什么可问的,事情是一目了然。 大友义统表现得还算是比较合格,虽然稍有慌张,勉强将前后经过说清楚了,言辞干瘪瘪的显示他并无甚口才智计,亦缺乏魅力与心性,却胜在循规蹈矩,认真仔细,跟其父正好是两个模子。 奈多夫人倒是在犬御前面前表现得雍容大度,毫不怯场。不过事后得到的评价是:“作为武家正室,十分坚强,但过于直率了些,让我想起阿市妹妹……并不是可以用温和手段来化解干戈的女人啊。” 听了这个平手汎秀相当地吃惊。 他倒是不怎么关心奈多夫人的形象,只是第一次见妻子如此高屋建瓴的评价别家主母,方知犬御前已有足够的能力去成为御台所。 心中既觉得欣慰,又不免怅然若失。 至于大友家的次子亲家和三子亲盛两个小娃娃,都是不太成器的角色,见了平手内府的“虎威”,皆是两股战战汗流浃背,大气也不敢出,话更说不利索。 堂堂天下人也不值得与他们置气,训斥两句便挥手赶走。 唯独到了大友义镇这里,有些麻烦。 人家堂堂正四位下,左卫门督,九州探题,六国守护,执掌大权三十年,有无数生杀予夺的经验,可谓“身经百战,见得多了”。拜望平手内府,虽然毕恭毕敬,谄媚有加,内里却是十分淡定的,丝毫不慌张。 这个油腻的中年人对一切“罪过”供认不讳,也坦然做好了接受处罚的准备,但始终坚持说:“南蛮人带来的切支丹才是普天之下唯一应该信奉的教派,扶桑诸多神社佛寺皆不足取。” 闻之平手汎秀质疑道:“据我所知切支丹教派的僧侣一向主张节欲修身,您既然笃信此道,如何又与众多妇人亲近?甚至包括家臣之妻啊!” 不料大友义镇毫无愧色镇定回复说:“禀报内府,鄙人身边全是不了解实情就一味抵触新事物的愚昧之辈,唯有见惯了世事的慈善妇人,才可以摒弃偏见,共同瞻仰真理大道。” 平手汎秀顿时翻了个白眼:“所以你这意思……跟那些妇人都是一直在讨论切支丹的教义,完全没干别的什么事情?” “这……”大友义镇稍微犹豫了一会儿,立刻又恢复自信果决的神情:“偶尔会因为谈得十分愉悦,发生一些情不自禁的后续,但本意并不在此。” “好吧……”平手汎秀无言以对了。 也不知道啊,这家伙究竟是太过于厚颜无耻,还是谎话说太多自己都信了。 反正肯定是要处理的。 改信不算什么,绯闻更是小事,关键在于拆毁神社寺庙。 其中有个府内地区的万寿寺,属于临济宗妙心寺派一脉,那里的僧人被赶走之后前往近畿,投奔本派掌门人,京都妙心寺住持南化玄兴。然后南化玄兴就告诉了他师兄虎哉宗乙,再转到平手汎秀耳朵里。 于是内府大人便发了一通半真半假的脾气,斥责对方“擅毁浮屠,致使两路兵败”的罪责。 判决是让大友义镇以及他的次子三子,全部拘禁在和泉——正好当地也有南蛮人开设的切支丹寺,可供他们修行——只是半老徐娘,知冷知热的妇人怕是难找。 大友义统的正统性得到官方背书,与其母奈多夫人一道返回丰前府内城,戴罪立功,继续参与九州讨伐战,以观后效。 顺便也给立花道雪发了一道书信,勉励他好好辅佐新君。 内心有点想问问他闺女的事,不过最终没好意思。毕竟是这么大的人物,公务信函里说那些也太丢人了。 怎么着也得私下…… 安排好了大友家,对于九州的第二波进攻随之就要发起。 北线的浅野长吉带回来“二胜复二败”的具体消息。总体来看四次合战的结果都有一定偶然性。己方前前后后约有四五千的伤亡,还有一万左右溃散之后暂时找不回来的,目前是失去了进攻能力。但龙造寺隆信也是多次鏖战还输过一次,至少有三五千的折损,短期内怕是更难恢复元气。 南线的木下秀长一直随军与敌人对峙,互相寻找机会,最终是因为意外而败退的,根本不曾有过正经交手,汇报的时候主要是在述说观察到的敌情。据他说萨摩军士气十分高昂,队伍中武士比列特别高,而岛津家久又是智勇双全的良将,谨慎来看至少得有四万人两倍兵力才有把握一战。 这么一对比,平手汎秀立即做出了决断。 柿子就得找软的捏,既然北九州的龙造寺隆信看起来比较好对付,就先一口气打趴下再说。 于是,又从西国、近畿、东海等地,拨出外样兵力二万左右,作为增援到伊予前线集结,交给长宗我部元亲、木下秀长指挥,命令与大友义统协力,尽量给敌人施加压力,谨慎行事不求速胜即可,千万谨记“穷寇勿追”的至理名言,注意不要中了对方“钓野伏”的手段。 他们的敌人是岛津家久,士兵据说仅有一万五千到两万之间,但质量极高,不好对付。 而岛津义久、岛津义弘似乎是带着三万左右的主力,还在忙着平定肥后国内亲大友势力最后的抵抗。到了这时候为什么还在执着于一城一地的小利,实在令人费解。 平手汎秀则亲自率领以亲卫、旗本、直属国众为主的六万五千大军,以丰前为目的地,打算汇合毛利辉元等人的残余部队。 北路主力所要进攻的是筑前、肥前、筑后。这三国土地丰沃商贸发达,加起来有过百万石的实力,目前大致掌握在龙造寺隆信手里,但都是近几年强行压服的,内部十分松散,集权程度非常低下。 这从动员力就看得出来。 一百万石的大名,按道理是可以动员五六万农兵的,到需要拼命的时候七八万也不是没可能。比如关东后北条家约有二百万石,最后也拉出了十万出头的兵力,符合这个比例。 但龙造寺隆信面对讨伐军,才只拿出了二万八千军势。说明筑前、肥前、筑后三国之内,有过半的田产和人口并未真正纳入统治。 兵力既然不够,论个人才能和军队质量好像也高不到那里去——至少远远比不上岛津——可以说真的是软柿子了。 第四十八章 倚多为胜 大军进入丰前之时,北九州的局势又有了变化。 敌人的内部,继肥前的大村纯忠、有马晴信两家之后,筑后国的蒲池镇涟又因为“内通外敌”的原因遭到诛灭。 所不同的是,前二者在战场上先有了异动,而后被锅岛直茂诱杀。后者却仅仅因为一些不知真伪的流言蜚语,就被龙造寺隆信叫到居城里来,命令处死,接着全族都背上了追捕令。 这两件事情的性质差别可大了去了。 蒲池家多年来一直作为大友家在筑后地区的代官而存在,当地的威信很高,影响力巨大。同时在过去龙造寺家被少贰家打得抱头鼠窜时,曾经多次给予雪中送炭的关键性帮助,可以说是恩重如山了。 如今只因谣言,便杀故交,纵然是关键时刻迫不得已之举,依然大失人心。 不要说各地国人豪族,就是龙造寺家的谱代,恐怕也会产生不满。 面对这种局势,毛利辉元建言说:“敌方将领现在的心情一定非常复杂,各地外样多半心怀疑虑驻足不前,直属家臣却很可能反常地激动暴躁,正是可以利用的时机。” 闻言平手汎秀稍觉刮目,赞曰:“不愧是西国谋神之后,此言深得我心。当计一功。顺便我想问问,尼子家的人投诉说您前面指挥之时存了私心,有意消耗他们的实力。关于这个……我听了浅野长吉的汇报之后认为是并无确凿证据。但毕竟无风不起浪,日后还是希望更加谨慎。” 话音落地,辉元只得惶恐请罪,做出愧疚姿态。 心里肯定是破口大骂了——出云尼子跟安艺毛利这等关系,你强行纠结起来组织联军,那怎么可能不出问题呢?分明是故意埋隐患找茬啊! 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简直就像是被打了耳光,还得低眉顺目地主动承认是自己的脸不对一样,屈辱。 老贼最是无耻! ——这话在毛利辉元心里转了一转。 但别说开口,连多想想都不敢。 而平手汎秀也确实是早有打算了。 被强行压服的诸侯本就不指望能真心臣服,与其忍让宽待不如多加苛求。 想想原本“正史”中的事吧!秀吉给予各巨头高官厚禄让他们参与国政,最后也没有换到一点忠诚;家康拼命变着法折腾外样大名就差“叫你丫的不戴帽子”了,反倒成就江户三百年治世。 二月中旬,平手汎秀来到丰前,整军七万,浩浩荡荡直取筑前。 龙造寺隆信领兵三万左右,号称六万,前来应对。 平手汎秀利用大友家的当地斥候探明消息,得知—— 敌方直属肥前精锐在最左,由龙造寺信周率领;相对可靠的筑前众居中,归属流亡的秋月种实统辖;正在动摇的筑后众担任右翼,指挥官是锅岛直茂。总大将龙造寺隆信在最后面观察大局。 是一个不对称的偃月阵。 其关键在于发挥主力部队的突击效果,达成斜击战术效果,进一步谋求侧翼包抄。 于是发号施令,命山内一丰带五千人突前,尼子胜久、南条元续居后,主动挑衅敌方左翼精锐。并不与之搏杀,只放三轮齐射,然后往远处撤退。 拿出总计一万二千人来做疑兵诱饵。家底厚实就是这么任性。 果然,龙造寺家的先锋,“四天王”之一的百武贤兼,情绪十分激动,完全按捺不住,一马当先追了过去。 左翼先行,大概本是安排好的套路。 可是,山内一丰是往远离战场的目的地撤过去的,百武贤兼也被带偏了方向,往东北一去不复返。 这与包抄后路,形成夹攻的目的完全不符。 先锋走歪了,后续部队就很难纠正。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一般人当然是下意识跟着冲,谁有功夫考虑那么多事情呢? 左翼指挥官龙造寺信周战场经验很丰富但并不是特别聪明的人,他只见到面前山内一丰、尼子胜久、南条元续等都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感觉自己击退了至少一万军势,那肯定不可能是疑兵,于是果断发起全军突击。 平手汎秀得了使番、目付、物见的回报,立即让其余部队展开进攻。 中路由荒木村重打先锋,与秋月种实战得十分激烈,不分上下。 最南侧的加藤光泰却是如同利刃插进豆腐块里,毫无阻拦,长驱直入。 那锅岛直茂倒是深有智计,早知麾下的筑后国众士气非常涣散,真打起来不是对手,特意弄了一个非常深长而又松散的队形,绕着扭曲的道路将数千人分为二十阵,每阵之间隔数百步,并提前告诉国人豪族们:“若是不敌允许自行撤退,只要没有反过来冲击己方就不会追责。” 这么一来,加藤光泰的五千旗本取胜倒是轻而易举,但不太熟悉地形,一会儿是小丘陵,一会儿是小池塘,连续跋山涉水翻来覆去破了六七阵终究体力不支,饥疲交加,必须缓一缓。 敌人的拖延之计还是起了效果。 然而,一个时辰下来,龙造寺隆信的大方针是失败了。只不断听说左翼精锐所向披靡,却始终不见包抄到平手军的后路。 待发现路线偏差,感到不妙,连忙命人前去通知,那支由他弟弟信周指挥的主力部队已经被毛利辉元、浅野长吉、一色义定等诸多军势缠住,脱不了身。 山内一丰、尼子胜久、南条元续逃窜多时大概还剩一半左右战力,此时亦调头一转攻势。 肥前国众有四天王之说,指的是成松信胜、百武贤兼、木下昌直、江里口信常,圆城寺信胤这五个人——没有误,四天王有五个人不是常识嘛——乃是战斗力最强,对龙造寺家最忠心的家臣。 他们在去年年末的连续鏖战之中已经受损不轻,现在又被各路大军团团围住。 只要一网打尽,北九州即可抵定。 未多时,平手汎秀听前方传来消息:“龙造寺军本阵出动!似乎是要前往东北方接应突围!” 主君为了救家臣而亲身犯险? 这倒少见。 该说是情谊难得,还是自知不可失去这支主力部队呢? 龙造寺本阵仅有二千人,但据说隆信此人非常勇猛,不可轻忽。汎秀命预备队的香西长信、平手季胤、江口正吉出动,进行阻拦。 双方在望远镜可以看到的范围内开始了激战。 只见黑衣黑甲的龙造寺家近卫军果然悍勇,以少对多丝毫不惧,如饿虎扑食一般猛冲。然而平手家旗本久经战场也并非绵羊,仗着人多势众虽处下风并不慌乱,稳扎稳打抗住。 最先打开局面的终究还是“田忌赛马”的一翼。 加藤光泰连破七阵后不得不休息。稍后疋田景兼作为次锋跟上又破五阵,筑后国人众随即崩溃,锅岛直茂纵有智计亦无可奈何。以己方最弱一部,扛了对面最强备队接近三个时辰,已经竭尽全力。 随即,中路的秋月种实遭到包抄侧击,顿时陷入危局,在家臣劝说下缴械投降,放下了武器。 只剩最后一翼还在坚持了。 大约申时二刻左右,忽然一个背后插着尼子家军旗的武士,提着一个简陋的包袱,兴高采烈大喊大叫地跑到平手家本阵之前,高呼:“禀报内府大人!鄙人讨取了龙造寺隆信之胞弟信周的首级,特来献于帐前!” 诸将不疑有他,皆相视而笑,心想此战算是胜了,任凭那武士走到近前。 总大将正拿着望远镜,也没注意到这边。 离得平手汎秀还有百多步,身为亲卫队长的铃木秀元忽然不知道从哪冒出了责任感,拦住来者,询问道:“阁下是尼子家哪位?不妨先通个姓名,也好在内府大人面前留下印象。” 那武士愣了一下,勉强笑笑,开口道:“鄙人乃是秋山……不对,秋上家的人,名叫三郎兵卫门尉,微不足道是个小人物罢了,您没听说过也是正常。” “嗯?”铃木秀元并没听出什么不对,只是下意识觉得应该再细致一点,本来已经让出半个身子,又收了回去,追问道:“此战您归属谁的配下?是尼子出云守的直属吗?” “啊哈……”来者眼睛转了转,答道:“鄙人是神西家的与力。” “噢,原来是……”铃木秀元施了一礼,忽然反应过来,惊呼:“不对!神西家现在被封在伊势,获得三万五千石知行,特许开门立宗,不再列为尼子家的家臣行列!你究竟是谁?亲卫队注意,有可疑人……” 同时他的手下意识向刀柄摸过去。 话没说完,那个自称尼子家臣的人快捷如电,力大如牛,迅猛将铃木秀元推倒在地上,随即双手从腰间抽出两支短管铁炮,抢在士兵近身之前,朝着平手汎秀的方向左右开弓射击。 “肥前武人江里口信常来取平手老贼狗命!” 随着一声怒喝,两枚弹丸破空飞出。 但隔着这么远,有如此仓促,哪有什么准头? 一颗上仰着不知道到哪去了,另一颗击中了离着目标有五十步远的倒霉蛋。 此人立即被十几支刀枪所洞穿。 第四十九章 由北至南 江里口信常这次冒充尼子家臣的偷袭,是平手汎秀受到的唯一一次有力反击。 这引起了对安全问题的重大思考。导致一条额外的军令:非亲兵、侧近、使番、目付、物见所属的人员,不得携带武器靠近本阵百步,欲见总大将需要按级别通报。看上去应该是一个理所当然的,早就该存在的规则,但是在十六世纪的扶桑,绝大多数大名都缺乏这个意识。大概是由于铁炮狙杀的例子仍不够多吧。 其余的北九州将士尽管努力奋战,或有武艺非凡,杀伤倍于几者,仍然只是徒然耗尽体力,砍折刀刃,被围殴致死的下场罢了。 肥前之熊龙造寺隆信没有辜负这个生猛响亮的外号,果真如一头巨熊般,身披接近二十处创口,倒在血泊之中。 自他以下,有一门众三四十,家臣二百余人的首级为联军所得,光是检视分辨就花了随军奉行们一个通宵时间。 尸骨堆积如山,怕是有上万之数。 尤其是龙造寺家直属主力的肥前众,由于遭到重重包围,溃败之后大部分人都没能逃得出去,估计可能战死了四五千人。 考虑到那地方男女老少加起来,人口也不过才二三十万,这四五千青壮年的损失,是个足以令他们二十年都恢复不了元气的数字。 战后第四天一大早,锅岛直茂协同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武士,只带几名护卫就到军前求和,显得十分大胆。 见面之后,得知年轻人就是龙造寺隆信的长子政家,侥幸未死在战场,前来表示恭顺之意。 锅岛直茂的举动确实是有担当有气概,也算出了急智,得到了内府大人亲自接见。 但平手汎秀原本并不打算饶恕。 毕竟龙造寺是公开不服王化的头号大敌,理应灭其朝食,断绝后患才是。 不过,稍微攀谈几句,很明显发现,龙造寺政家外柔内刚,心底下似乎并不怎么服气,只是被锅岛直茂强行压着,才勉强来此称臣。 出于此考虑,平手汎秀改变了主意,捋须笑着说:“我听说龙造寺家是从肥前国佐贺郡龙造寺乡崛起,因而取了这个苗字的。如今就允许你们保留这一乡之地——估计会有个三五千石,这便是最大的仁慈了。” 果然锅岛直茂立刻做出感激涕零泪流满面的表情,高声道:“对内府大人而言是最大的仁慈,对我等来说无异于最大的荣幸。” 但是龙造寺政家就只低着头一声不吭地闷着,双手握成拳紧紧按压在地板上。 接着锅岛直茂绞尽脑汁拼命圆场,终于让气氛稍有缓和。 谈到前次交战,龙造寺政家说:“没想到内府大人拿出一万二千人的军势来做诱饵,勾引我家的肥前众上当,此等魄力实在佩服。” 明显能听出,他佩服的只是“兵多将广”,而并非指挥能力。 平手汎秀只作不闻,一笑了之。 锅岛直茂见内府大人做这个反应,没有放松反而更紧张了,可是他实在没办法去弥补更多。 筑后的主心骨蒲池家被龙造寺隆信所处死之后,国人豪族一致认为是“冤杀”,早已离心离德,如今大势已定,纷纷投降。 顺着这个势头,平手汎秀对外宣布,既然只是被逼迫附从“贼酋”的小喽啰,那么只要配合检地,老实接受官方对领地做出的新规划,以前的事就既往不咎。 于是筑后国遂定。 筑前的秋月种实则是心灰意冷,如行尸走肉般被家老惠利畅尧带着,献上了从博多抢来的著名茶器“梄柴肩冲”,恳请保存家名。 这个诉求其实比较容易满足。 他们家嫡长子名曰种长,年才十四,刚刚元服,没必要追究责任,可以允许继承家业。看在那什么玩意儿据说价值三千贯的超级茶器份上,给个千八百石领土不成问题的。 但秋月种实,属于抵抗“天兵”的核心人员之一,平手汎秀并不打算让他活着,考虑在整个九州都平定之后,勒令这家伙切腹。至少在看到人家的妹妹之前一直是这么想的。 那名女子寡居尼庵,带发修行,身姿绮丽,气质安详,令人心中见之忘俗,胴体却又忍不住想做最俗的事情。 在为死难者祈福的仪式上偶遇之后,平手汎秀稍有动摇。 他的目光在对方素净的一袭白衣上大概多停留了一秒钟左右,也不知是否哪个家臣注意到了,总之第二天就有人介绍说附近某个尼庵风景独特值得一试…… 此前暂时居于龙造寺家控制下的对马国宗家与壱岐国松浦家更是干脆,早就通过博多的商人表达了善意,也没有参与作战,战后立即主动献上人质表示臣服。 这两家都是“海上大名”,领地全都位于水里互不相连的群岛,不依赖于土地收入而是靠海贸过活,也就没什么像样子的陆军,倒是船只很不少。 除了跟跨远洋而来的南蛮商人交易以外,对马宗家主要从事通往高丽半岛的合法贸易,这当然理应鼓励并加以利用。壱岐松浦家则是与大萌沿海的私贩关系密切,官方明面态度肯定是要取缔的。 以后还是尽量想办法恢复与唐土的正常往来才是双赢一起赚钱的康庄大道,不过也不知道那边是个什么情况,没法做太大指望。 说起来平户港口还能见到不少炎黄子孙,可惜时代不太对,汪五峰已经栽了,郑一官还没出生,想不出什么“历史人物”值得见一见的。 思来想去,只能吩咐让家臣们去找一些学者、工匠、医师来交流交流,并且特意嘱咐:“多找几个大萌来的厨子。” …… 这段时间里,南九州长宗我部元亲、大友义统、野口政利、木下秀长等人一直在与岛津家久作战。 诸将渐渐熟悉了地形,也明白了岛津家的虚实,得到不断增援之后,终于可以勉力一战了。 二月中旬在三乡原城,联军经过多番准备,出其不意地围住新纳忠元的二千部队,派忍者烧毁了敌方仓库并断绝了内外的水粮联系。 可惜由于沟通不畅,令守军大部逃脱,仅消灭五百人。己方伤亡反而更多。 数日后双方整兵在高锅城附近再战,岛津家久又一次使出百试百灵的“钓野伏”计策,布下口袋阵。 却不知联军现在已经吸取了很多教训,事先严令上下未经允许不得私自追击,于是没再受骗上当。 岛津家久一路跑了两个时辰也没半个人来追,反倒是原本准备伏击的队伍有一部分沉不住气暴露了出来,遭到凶猛攻打,折损千余人。 平手汎秀闻知此事,十分喜悦,特意置信表彰,强调说“如此步步为营,令敌方每战必有损耗,方才是制胜之道。” 诸将受了鼓励,志得意满,继续推进向南,在佐土原地区再次作战。 这次岛津家久依然摆了个“钓野伏”,依然是没有起到作用,看上去依然是要面临小败的局面。 没想到,关键时刻杀出一支仅有不足二千的奇兵,朝着大友义统的部队猛冲过去。大友家的将士自然大多是九州人,见了敌方带头的将领尽皆色变,交战没两下纷纷逃窜,溃败大乱。 原来是岛津义弘,率领纯粹由武士组成,没有半个农兵掺杂的精锐小分队埋伏已久。 众人都以为这家伙尚在肥后,却不料悄然来了日向。 西国、四国、近畿的诸侯倒还好,也就是惊讶一下。可是大友军中的九州当地人有不少被此人痛打过,心理早就存了阴影,无法以平常心应战。 岛津家几个兄弟里面,论指挥大兵团的战绩是老四家久最为出众,但军事上的才能并不那么直观可见。老二义弘更擅长身先士卒的冲锋陷阵,而且是整个九州岛没有见过对手的程度,时人广泛称之为“鬼岛津”。 大友义统军就被这一千五百人冲散了,导致周边友军都陷入被动。幸好居后的立花道雪、木下秀长应对比较冷静,没有酿成全军溃败。 不过损伤也相当严重了。 平手汎秀就是在如此局势下,自肥前踏入肥后,来到九州南部。 第五十章 南征岛津 由肥前进入肥后之后,平手汎秀首先见到了目前南九州唯一一个还在反抗岛津家的势力,阿苏神社。当代大宫司名曰惟种,乃是一个垂拱而至的领袖,真正说话算数的是家老甲斐宗运。 这是个富有传奇色彩的武将,在四面无数强敌环绕之下,利用军略和智术艰难地维持着主家的存续,保持了一个半郡大约五到十万石的领土。 在这个过程中,身边无数的亲朋友好先后被策反,甚至包括他的全部四个儿子。甲斐宗运为了维持局面,亲手将次子、三子斩杀,把幼子流放,仅仅有一个剩下的长子是在同僚们的苦劝之下留了性命。 为了尽忠干掉亲生骨肉,而且还不止一个!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的事情。 平手汎秀见到的时候,甲斐宗运已经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了,瘦小干瘪,双目无神,看起来十分不起眼。若是没人介绍,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个厉害人物。 边上还有几千名疲惫的士兵,几乎是人人带伤,显然在岛津大军围攻之下连番作战绝非易事。 “只要安心守住本据,坐等统一天下之人介入九州,那么阿苏家就能得以存续。”甲斐宗运如此感慨说:“老朽这些年来不断地对周围的人重复同样一句话,内心却不曾想,当真能看到这一天的到来。” 此言一出,倒确实显得格调非凡,眼光深远了。 一句对后世人简简单单,理所当然的话,在十六世纪却是非常稀缺的高明见解。从京都到九州走过来,其实大部分国人豪族都没有意识到“统一天下之人”这个词的分量,还以为跟以前一样,蹲在自家的土围子里窝几个月,等到大军撤走照样能当逍遥自在的土皇帝。 为了这句话平手汎秀决定格外开一下恩。 他做出的决断是:“阿苏郡内的所有土地,姑且都可以算作神社的安堵,以往存在的非法侵占行为一概既往不咎。但将来就请专注于宗教之事,不允许一边祭拜神明一边舞刀弄枪。所有的俗界武士从中分离出来,作为甲斐氏这家新大名的臣子,转封到关东去。” 这个结果比先前的规划要好不少,但其实依然不算是非常宽厚的待遇。原因就是平手汎秀对宗教势力结合世俗武士的现象十分警惕。 最令人头疼的就是那个强大的亲家…… 公布方案,阿苏家的其他人表情复杂,说不上是满意不满意,唯有甲斐宗运抚掌大笑,脸上皱纹全部展开,顾左右曰:“看来神社以后将会高枕无忧,老朽终于没有辜负先父遗托,可以放心去了。” …… 接下去再往南,平手汎秀得知岛津义久已经在肥后南部的水俣城休养练兵严阵以待多时了,而岛津义弘、岛津家久两人也赶到了。 也就是说敌人在日向国重创了讨伐军的南线之后,又集中兵力,准备与讨伐军的主力作战。 一点胆怯的意思都没有,摆出的是硬碰硬的姿态。 此时平手汎秀身边的军势依然是七万左右,在筑前战场有一些折损,但随后又接收到了足够的后援。 而岛津家由于常年征战,一直没得到休养的机会,尽管占据了四国地盘,总兵力仍仅有三万余。 但是他们一向就以武士比例极高,不太动员农兵而闻名,是充分重视质量而轻视数量的策略。 以少胜多对别的大名来说是值得铭记一生的荣耀,对岛津家来说则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同样是三万人,跟龙造寺家却似乎是不同分量。 最直观的就是,平手汎秀到了南九州好几天,居然始终没有任何国人豪族过来主动投靠,一个都没有。 这是因为岛津家的统治深得人心吗?或者说他们具备取得胜利的自信? 汎秀让侧近们都说说看法,然后细川藤孝做了十分全面的讲述。 首先不可否认,岛津义久的手腕非常了得,据说其深具人格魅力,处事非常公正,断案时能让双方都感觉都不偏不倚。同时他的三弟岁久,被认为“天生可以洞察人心神秘智者”,往往从只言片语甚至动作眼神当中察觉出内部的潜在矛盾,然后巧妙地加以疏导、缓解或者压制。 然后是他们家在舆论上更为有名的两人,勇力无双的二弟义弘和知兵善谋的四弟家久,二者联手制造了许多次以少胜多的经典合战,十几年来在九州岛就是长胜不败的代名词,只靠名字就能让外姓的武士闻风丧胆,落荒而逃。(大友义统的惨败就是实例) 四个侧重点不同,而又能形成互补的人才,同一时间诞生成为四兄弟。正好出于家族上升期都能在扩张之中分到蛋糕,姑且没太大分歧,维持着高效的合作,真不可思议。 抗打击能力肯定比龙造寺强,多半也胜过毛利,说不定还在后北条之上。 而且南九州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显著特征。 那就是,五百年前岛津家先祖在此立足之后,这片土地的霸权就始终没有脱离过这个家族的掌控,只是在不同的支系间流转而已。 长时间开枝散叶下来,像参天大树一样庞大。现在仍旧使用岛津苗字的分家就有十几个,改用其他苗字的庶族更是足有三四十,可以说南九州任何一个有身份的人,往上数几代就能发现,要么是从岛津家嫡系中分化出来的,要么是娶了岛津家的女儿之后发迹的。 为什么岛津军中武士比例特别高呢?可能就是因为枝繁叶茂,子孙众多,庶出的男孩自幼受到武士教育却又继承不到多少知行领地,唯有积极参与合战,凭刀枪弓马讨生活了。 一家一姓在这片偏远土地上坚持了五百年,形成的惯性是何等可怕。兄弟阋墙内部打来打去是一回事,你一个外人想来插一脚就会引起同仇敌忾的公愤了。 ——这是细川藤孝的陈述。 平手汎秀不得不为之深思。 之前在筑前的战斗中讨取了龙造寺家的三十个亲族和二百多家臣,就等于已经是摧毁了整个体系,拔断了根基,后面怎么处置都是信手拈来。 但以岛津的情况,怕是得斩杀上万人,才可以消除他们在南九州的影响力。 这么做实在是有点得不偿失,太麻烦太花精力了,倒不如迫使其屈服就算了吧——原本“正史”上的丰臣秀吉、德川家康说不定就是这么想的。 单纯从军事角度讲,岛津家很难对付却也并不是对付不了,毕竟体量有限,拉个十几万人来打一年半载的持久战,不怕拖不跨。 但是背后的政治因素呢? 讨伐不是目的,只是手段。目的是为了稳固威势,令“平手幕府”的开基显得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如果打了胜仗政局却比战前更加不稳,岂非事与愿违? 不过岛津家内部当真那么稳定吗? 事实上,放眼看去,历来不同支脉之间由于利益之争竞争还是很激烈的。直到几十年前,岛津忠良、岛津贵久崛起之后,两代人花了很大精力去构建新秩序,划分嫡庶尊卑,明晰了每个分家的地位和权责,这才为近来的扩展打下基础。 平手汎秀觉得,绝不可能是真的无懈可击。 第五十一章 莫名的期待 人吉城的西面地域,隔着南九州最大水系球磨川,平手汎秀的讨伐军与岛津义久的主力部队保持对峙。 前后几十里,水上完全见不到任何桥梁,不知道是一直就没建过,还是被敌人所拆毁了。同时由于水流湍急兼与地面有高低落差,摆渡行舟也极为困难,堪称天险。也难怪对方要选择在这里进行防卫作战了。 好在河面宽度有限,倘若岛津家军队在岸边严防的话,平手的士兵就可以用先进的火器来进攻打击。 一百步左右的距离,刚好让绝大部分的弓箭、焙烙、铁炮都难以使用,大筒却依旧可以发挥出全部的威力。 不过岛津家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山猴子,严格来说,人家才算扶桑列国里最早接触南蛮火器的先驱呢。他们军中铁炮的比例一点都不低,只是限于财力不足,供养不起粗口径的大家伙。 平手汎秀前前后后一共命令“春田屋”修复和仿造了三四十门的重炮,都有几千斤重,需要装上轮子,用牛马畜力拉载,还上不了山路,使用起来更是要一二十人手忙脚乱。但威力也很惊人,发射时有地动山摇的气势,无论什么猛士挨上一弹,就立即变为肉团,连全尸都保存不下来。打到石头墙面上,也能砸出肉眼可见的大坑。 于是才有“国崩”的美誉。 最近又在尝试,出产一种二三百斤重,三尺以内长度,口径一寸左右的小炮,这样的话造价只需六分之一,四个彪形大汉栓起绳子弄俩扁担就可以扛起来走,不再会受到地形阻碍。有效射程会大大缩短,且面临石制工事将会无力,但考虑日后可能存在打土围子的治安战,已经够用。 其实这个规模,在扶桑人们眼里已经是“大筒”级别了。 这次来九州,便让旗本部队带了“国崩”十二门,“大筒”四十七支。现在正好隔着河岸,让岛津家体会一下近畿人的“热情”。 对面倒是也有能力反击。 平手汎秀问九州当地的“带路党”,岛津军究竟有多少大型火器,结果得到的答案是众说纷纭,牛头不对马嘴。倒是擅长此道的丹后国人稻富佑直,凭借观察和聆听,断定对方共有九门火炮可以造成跨河的有效打击。其中七个应该是普通意义上的“大筒”,另外两个则有“国崩”六七成的威力。 纪伊国人津田一时同意“九”这个数字,但另外两个给出的是“六”和“三”。 现在平手家中官方认可的本土火器权威人士其实是近江人田付景澄,不过被任命为负责研发和制造的“铁砲奉行”,一般不到前线打仗。 总而言之岛津军的远程打击能力是讨伐军的七分之一左右,隔着河对射肯定是大大吃亏的一方。 平手汎秀满足于这样的状况,并笑着告诉将领们:“倘若每天可以造成二三十人的杀伤,那么最多两百日后,敌方就难以坚守了吧!” 当然,肯定不乏家臣和外样当中自认为勇武善战的,站出来积极请战——球磨川上下游这么长,岛津家绝无可能彻底防守住,总能找到适当地点搭建浮桥渡过去,看看能否创造机会。 如果不出动辎重部队,只让士兵携带口粮,似乎确实值得尝试。 不过多次的尝试都没有成功。 诸将所能找到的利于渡河的地点,基本都会有岛津军的小分队巡守,都是一二百人的规模但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很强,依靠河流完全能挡得住千人的进攻。 无论射击还是肉搏,各地大名的士兵均处于下风,唯有抱团列阵利用数量优势才可作战,分散之后完全不是对手。 除非是一两个,或者三五个斥候的话,才有机会不引起巡守队的注意力,避免交战,偷偷摸摸地潜伏过去。 不少人的反馈是“萨摩人比越后、甲斐的士兵更加凶悍残暴,恐怕列国之间,唯有平手内府身边的旗本足以战而胜之。” 当然这是很明显的客套话。 平手家的旗本只能说是在平原地形列好阵势,充分发挥车阵与火器优势的情况下很厉害,散阵下白刃搏斗的本事比之越后上杉、甲斐武田犹然不足,横向更加不可能比得过岛津了。 冷兵器小规模乱战当中士气因素是决定性的,平手汎秀一系列努力让自己的旗本在这方面超越了八九成的“同行”,但总有那么几个地方文化过于诡异,不能以常理度之。 所以,即便有着数量优势,而且大口径火器占据完全上风,想要跨过激流登陆到对面河岸依然非常困难。 平手汎秀命令士兵保持着进攻姿态,准备了大量的浮桥设备,但并不真的行动。 这次变手安排在次要战线上。 正在人吉城附近对峙之时,由船只一千余艘,水夫二万人组成的海军,将萨摩的坊津港团团围住,里三层外三层严严实实,发起猛烈的攻击,仅花了两日时间,便摧毁了全部抵抗力量。 岛津麾下大部分船只历来是半商半军的状态,没什么战斗力,只能承担运输任务,从未有被围攻的经验,很轻易就被打垮。 接着一部分海军来到八代地区,协助毛利辉元的一万士兵绕过八代地区的守军,南下直接前往萨摩进攻。沿路不仅可以破坏后勤,还能顺便找一找足利义昭的住所。 另一部分海军改道往东去日向国,装载上次战败后剩下还能作战的队伍,同样是绕开正面坚实的防御,往大隅而去。那里同样是岛津家的核心统治区域。 同时让山中幸盛带着五千来自山阴,熟悉崎岖地形的精锐军势,在甲斐宗运提供的“带路党”引导下,绕开球磨川的流域,从人吉盆地边缘避过去,目标是直接威胁敌方主力部队的补给线。 简单来说就是多路并进,攻其必救。这是只能在各方面绝对优势情况下才用得出的策略,也是各方面绝对优势情况下最好用的策略。 与对付毛利家不同,平手汎秀并不指望这种形式的袭击就能让岛津家崩溃。并非所有大名的结构都是那么松散。 跟讨伐关东的战争也完全不一样,后北条家足够有凝聚力,然而缺乏决断的魄力,一直只不过是呆在小田原城等死而已。 更没有如武田胜赖那样早日降伏,或者同龙造寺隆信一般轻易浪战。 至今为止表现得既强硬又不是灵活和稳健的岛津家,遇到这种的场面会怎么做呢? 平手汎秀的心情略有些矛盾。 一路与这么多大名打过交道,总体而言没有任何一个给予了惊喜,有时候甚至忍不住多想,倘若毛利元就、武田信玄、上杉谦信、北条氏康还活着,情况会不会完全不一样呢? 岛津家却是真真切切还处在巅峰期内的,会不会玩出一点令人感到有趣和刺激的花样来? ——感性的一面在如此呼唤。 理智上却不断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乱七八糟的了,平庸而简单地赢下每一场合战就是最好的结局。 真是的,这种莫名其妙地期待传奇故事的情绪,不是义光那么大的小屁孩才会有的吗? 第五十二章 忽然撤退的敌军 经过与本地人的仔细攀谈研究,平手汎秀发现了一个岛津家内部可能存在的隐患问题。 也没什么特殊之处,就是最常见最容易想到的——赏罚存在不公。 广为人知的“岛津四兄弟”之中,老大义久身为家督不提,老二义弘多年前因显赫的战功被任为日向国饭野城主,获取了大量土地,估计有三到五万石之多;老三岁久更多在后勤运输和内部调解上活跃,名声要小一些,但去年也得到大隅虎居城,接近两万石的恩赏;唯老四家久,尚未封城仍在萨摩内城的屋敷里居住,知行也只有一两千石的程度,比之前三个差距甚远。 明明作为主君的胞弟,也承担着重要的指挥任务,地位和待遇上,却有如此悬殊的区别,甚至排在岛津义虎、岛津忠长两个庶族之后。 只论功绩与才能的话,在外人看来家久至少也在前三,甚至可以与义弘争夺第一。 为何受到如此苛待呢?难道是岛津义久偏心吝啬吗? 显然不会。 一个偏心吝啬的人怎么可能建立起统一南九州的功业。 深刻了解内情的甲斐宗运做出的解释是:岛津家支系众多,家臣几乎全部是亲族一门众,都一个祖宗凭什么有的高有的低呢?只能通过非常严格地讲究嫡庶尊卑秩序,才能让下面的人心服口服。 现在掌权的四兄弟都是上代家督岛津贵久的亲儿子,但义久、义弘、岁久皆为正宫大妇所出,名正言顺的嫡子。家久的母亲却只是个身份低微的侍妾,连有名位的侧室都算不上。 以尊卑分脉的观点,天然受到内部的轻视。 倘若贸然给予太多封赏,就可能引起其他庶族的不满。 这便是萨摩岛津家的“自有国情在此”。 作为一个穿越者,一个现代人,会觉得“唯才是举,论功行赏”乃天经地义的规矩。就算实际不能完全实施至少表面上要做出这个姿态。 但十六世纪的扶桑,特别是在风气最为传统守旧的九州岛,社会观点是截然不同的。 平手汎秀甚至听到一个逸话: 说是岛津家的几十个高层人员一起去马场挑选坐骑时,老三岁久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忽然说了一句:“必须父母都是优良血统,诞下的幼崽才能继承好血统,如果公马强壮但母马羸弱的话就完全不行。”然后老大义久立刻说:“马的话确实如此,因为其才能仅限于肉身,是天生注定的。但不同的是,人的才能更多在于智识而非蛮力,无论什么样的出身都可以通过勤奋学习来变得强大。” 先假设这个故事并不是虚构的。 那么就值得深思了……大家都说岛津岁久心思细腻感觉敏锐,为什么要故意说这种明显会影响团结的话呢? 只能认为是在唱双簧,他把在场其他某些人心里想着但不宣于口的阴暗念头公开说出来,好让岛津义久加以批驳,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变相给家久撑腰。 这就更加反过来说明,他们内部对于侍妾所生的孩子,是有多么的轻鄙了! 正好岛津家久身上还有一层让人意外的人际关系…… 平手汎秀视此为难得良机,也演了一出将来可能会被认为是“逸话”的好戏。 那是一次晚饭之后的闲聊,几个近臣、外样、客卿坐在火堆旁边聊天的时候。 论及当前战事,一贯沉着稳健的木下秀长忽然满面羞愧,嗟叹道:“承蒙主公知遇之恩,我一介足轻之子,如今有了万石知行,居伊予北部八郡代官职,却在日向屡屡战败,真是有负所托啊!” 荒木村重安慰他说:“敌人实在过于强大,纵横九州多年,无论伊东、肝付、大友、长宗我部皆不能敌,唯有内府大人亲至才能对付,我等不必为此感到羞愧。” 加藤光泰点头道:“鄙人以前一直觉得所谓百胜名将都是吹嘘出来的,跟甲斐越后的人打过交道也没觉得有多难对付,到了这里见到岛津中务(家久)的事迹,才知道确实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被汎秀强拉来的连歌巨匠里村绍巴正好在侧,闻言笑曰:“其实十年前他尚未名动时,曾到京都学习文艺,与老朽算是有点师徒缘分。” 众人闻言皆惊,纷纷表示尊敬。南条元续恭维到:“不想阁下居然有这等高徒!说不定是他从您的诗歌之中获取了军学的灵感。” “不敢当不敢当。”里村绍巴谦虚两句,又道:“其实,岛津中务(家久)如今尚未获封城主,知行亦止二千石之数,从这方面讲,诸位不是都远远超越了嘛!” “什么?”加藤光泰大惊失声:“我的俸禄居然是他的三四倍?太不思议了!如果这么强的武将才二千石,恐怕我最多只有脸拿五百石……” 这时平手汎秀走近,听到家臣的话,哈哈大笑说:“不必自谦!给你七千五百石,都是应得荣誉。倒是岛津家,老听说他们赏罚分明,万众一心,如今看来也不怎么样吗?如果里村绍巴先生方便的话,请转告一下,您这位高徒至少值得三十倍的知行!” 闻言家臣神色各异,不乏歆羡嫉妒之意,却没人觉得说得不对。 此事不用特意吩咐,就被好事之人传了出去。 至于能不能到对方营中,却不好说。 …… “岛津军全数撤退?怎么可能!你确定没有看错?” 仅仅数日之后,正在吃早饭的平手汎秀没想到“惊喜”来得这么快,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确切说是除了人吉城里面还留着一些守兵,其他的都不在了。”多罗尾光彦神色十分冷静,保持着严谨的措辞:“由于河流太急,很难泅渡,对岸究竟走了多少人,还剩多少人一时无法探清楚,但大批士兵离开的痕迹太明显了,不可能弄错。” “是这样吗……” 平手汎秀捋须陷入沉思。 没过多久,负责指挥炮兵射击的生津贞常也前来禀报,说对岸反应不太正常,完全没有任何回击,似乎变成了空营一般。 巳时初刻左右,一支试探性的小分队沿渡口搭建竹筏浮桥,顺利渡河成功,未受到任何阻碍,不见敌军一兵一卒。 接着有后续三千多人跟上,到对岸广撒斥候,四面出击,然后中午回来的结论是方圆几公里内确实无人踪影,仅有人吉城内还明显留着驻守,靠近会遭铁炮所射,但只要立即远离就不会被追击。 见此平手汎秀依然有些担心,不知是否是岛津军惯用的诱敌之计,恐遭半渡而击,仍然命令谨慎仔细,徐徐前进。 于是花了一日功夫,建起浮桥七座,两万多人渡过河去,斥候侦查范围扩大到几倍,终于确认,对方的主力部队确实是尽数撤离,只剩坚守人吉城的兵力了。 根据遗留下来的线索判断,应该是前一天的下午就开始陆续出发,日落之前大部分都走掉了。有少数留下来应付的则可能是连夜离去。 由于隔着河侦查力度不够,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发现。晚上安排的值守人员满心都只在防备对方突袭,哪有余力观察动向。 这可令人费解了。 难道是后方被别动队袭扰得不稳,回去援救了? 那也只应该分出部分人啊,怎么会直接主力全转移呢?岂不等于是放弃了最重要的正面战场去填补次要战场。 不知用意何在。 球磨川南岸的人吉城中倒是还有些把守,但只看城的规模,就知道兵力不可能超过三千。顶多就是骚扰补给的作用,不可能牵制得住六万大军。 莫非承受不住连续多日的炮击,被迫后退? 更不可能了。 别看一条河流没多宽,两边的地形还是比较复杂的,高低错落不平,炮也不可能推到岸边上,隔空完全没法瞄准,只是看着旗帜比较多的方向,闭上眼睛凭信仰射击,每天几百发过去,了不起打死数十人,主要是听个响,彰显威严的。 士气特别低落的乌合之众被这么吓退是有可能,但岛津军不是铁血强兵吗? 倒不如说是惯用的“钓野伏”计策罢了。 只不过计策要成功,最重要的是“诈败”这个环节必须有很强的迷惑性,装得像是真的失败溃散一样,才能骗过人。 你还没正式开打,就忽然全军调头往后跑,任何将领见了只会觉得反常而提高戒心,怎么会上当呢。 等等,难道就是利用这种心理,故布疑阵,争取时间去解决次要战线? 微妙啊…… 总之这一退,就显得扑朔迷离,让人捉摸不透。 那么索性不多想了。 平手汎秀认准了步步为营正兵阳谋是最稳妥的大道理,也不去想追击的事情,只派人去通知了萨摩、大隅、日向各地的别动队,告诉他们岛津主力不知所踪,要小心警惕。 自己身边这六万人,分出四万来围攻人吉城。另外两万在河流南岸驻守,提防可能去而复返的敌人。 也不知道分化调略的手段,起了作用没有。 第五十三章 三日后的突围 第二日斥候回报,岛津家的主力似乎没有走同个方向而是散开成很多队伍,怀疑是兵分数路各自前往萨摩、大隅、日向救场。具体情况还不明确。 对此平手汎秀决定置之不理,专心解决眼前问题。 反正已经通知了各方别动队小心谨慎,这年头又没有电台无法遥控指挥,担心也是无用。 经过一日试探,在射击掩护下,两支旗本番队曾经攻到了人吉城下,险些突破外丸,不过最终白刃肉搏失利被挡了回来。 作战之中大约有一千名守军出现,其中带甲武士的比例五成左右,铁炮数量统计下来则是三百。那么按照惯例估计城内总战力应当在两千到三千之间。 有几名武将声称亲眼看到岛津义弘出现在城头指挥。身形相貌、声调音量、甲胄形制、旗帜马印全部对得上,就是那个被九州人称作“摩支力天在世”的猛人,而且看气场就觉得不会是影武者。 这引起了平手汎秀的一定兴趣。 不管对方是出于什么目的什么原因,突然改变作战方案,那都无关紧要。现在只需要知道,岛津四兄弟当中凶名最盛的家伙已经是瓮中之鳖,就足够了! 无论死活,拿下这厮,便可震撼整个九州岛。 于是平手内府大人命役夫建了土木高台,隔着千余步远,拿望远镜观看战局,想知道那“鬼石曼子”究竟本事怎么样。 静观一日,发现果然不同凡响。 须知十六世纪扶桑国内的军事科技还是不太发达的,《杂兵物语》尚未问世,大部分人还意识不到阵型和兵种配合的重要性。许多没经验的武将受了《平家物语》和《太平记》之类文学作品的影响,只知一味推崇个人勇力,结果上了战场就是无脑万岁冲锋的场面。 包括甲斐武田、越后上杉、近江浅井之类以战力闻名的大名,也仅仅只是上层指挥官具有一定战略战术意识,底层将士依然是猪突猛进为主,勇气可嘉,纪律不足。 比较尴尬的是,受限于装备技术与组织度的不足,讲究军法阵型井然有序的一方,未必就肯定打得过不管三七二十一万岁冲锋的一方。这种例子在战国时期可不算少!该说是“时代的局限性”,或者说“历史总是螺旋上升发展的”。 猪突猛进的封建武士要随着火器的发展与推广,以及军队的逐步职业化,才逐渐淘汰。 岛津义弘历来是个悍勇凶恶的形象,原以为也是那种“传统武士”画风,孰料其麾下部队表现得十分有纪律性。 外面枪炮齐鸣,发出震耳欲聋地动山摇的声音,粗大弹丸打在石壁瓦砾上,砸出一个个大小坑洞,晃得碎渣子不断往下掉,但城内的守军非常按捺得住,都好好藏在工事后面一动不动,仿佛墙垣后面根本没有人似的。 但攻方的精锐士兵企图利用掩护接近之时,墙后就忽然就有了众多的人影,在三十到五十的距离之上,依托着障碍物进行射击。 好不容易有人冲到跟前,架了梯子准备登城,立即又有持着冷兵器的守军变戏法般出现城垛处,挥着长枪大刀抵挡入侵者。前面的被砍死被射死了,后面二话不说立即有人跟上补充,保持不出现缺口。 也有试图在墙角下掩埋炸药的,一一被探出头的弓箭手近距离狙杀。居高临下又只隔了十来步的距离,扶桑箭矢粗壮沉重的缺点反而成了优点,贯穿甲片的能力极强。 趁着这时城外的射手们当然也会不由分说的集火齐射,然而守军士兵动作利索,一击之后不管中不中,都会立即躲到墙后隐蔽起来,杜绝了任何无必要的冒险。 一番久战无功,攻城士兵遇阻退却,继续换大口径的枪炮来轰击,这时人吉城内的士兵就迅速缩回去,避免出现在视野之内。 这个过程中,外面的人不断发出谩骂羞辱来挑逗,用各种不同姿势的污言秽语来问候守军的女性家属。一般来说里面的人就算不受激将,起码也该忍不住对骂回来才是。但今日攻方的嗓音全成了石入大海,一点反应都没激发。 显然人家士气充足,意志坚定,根本没必要在这跟你浪费口水和体力。 “厉害,厉害!”平手汎秀放下了望远镜,感慨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如此令行禁止,士兵的勇气已经不需用口号和喊声来维持。我家的旗本不用务农,常年集中起来训练,也不是每个备队都能到这程度。” 细川藤孝却摇头道:“可是内府大人麾下有二三万旗本,岛津兵库(义弘)麾下仅有一二千亲兵算的上训练有素,岂可等量齐观!” 平手汎秀笑了笑不置可否,捋须道:“看来想正面攻破这座人吉城会很有难度啊!所幸对方兵力不足,消耗下去总会有机会。明日开始试一下挖掘地道,或者破坏粮仓水井的手段吧。要不然水攻……这个就算了,球磨川的水面比地势低太多,流速又急,完全不适合。” 诸近臣连忙下拜表示领命。 经过这几年的征战,平手军积累的攻城经验是越来越多的。总的来说是没有什么便捷取巧之道,唯有多搞工程,多用器具,发挥数量优势慢慢磨掉守军的战力,才是王道。 此刻也是一样。 第二日、第三日平手汎秀亲眼目睹麾下部队各显神通,以种种不同方法对城墙做文章,然后枪炮依旧持续不断地提供压制与支援。 两天热热闹闹下来虽然没什么实质性突破,但感觉还是起到了作用,至少让守军疲于应付,无法以逸待劳。 到夜间还安排了两次小股规模的偷袭,并不指望能一击得中,纯粹是要消耗敌方精神与体力而已。当然外围的各种警戒也不能少。 大致安排了分工之后,已经是月明星稀之时了,平手汎秀抬头看着初夏日的夜空安然进入了梦乡。 既然都已经按照最稳妥的方式做了吩咐,就不必再过于担忧。麾下固然会有阳奉阴违或者能力不足导致失误的可能性,但若提前考虑到损耗,预设几重保险机制的话,仍然是能将风险降到最低的。 充其量效率低一点罢了,反正本钱够多,不用发愁。 总不能自己把自己逼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侯武侯吧。 放心入眠即可。 万万没想到,天才将亮未亮的凌晨时分,平手汎秀就被侧近家臣叫醒,然后睁开眼,发现周围的人全是一脸严肃认真的表情。 “人吉城中的岛津兵库(义弘)刚才忽然杀出城外,我方缺乏戒备所以有些慌乱,现在大概各番队正在紧急集结,希望尽快把敌人挡住!” 亲卫队长铃木秀元稍显惶恐地述说着。 稍过了一会儿,服部秀安、多罗尾光彦以及细川藤孝、本多正信等人才纷纷赶来,通报各自所知道的情况。 “岛津义弘这家伙想玩孤军斩首?”平手汎秀骤然一惊,随即望了望鱼肚白的天空,立刻摇头否定:“六万联军在此,城里那一点人的逆袭不算什么,真正值得注意的是里应外合的可能性!不必刻意集中围堵,以免忽略了更重要的地方。” 多罗尾光彦表示一夜都保持了斥候的轮值,暂时没有发现任何大规模敌军活动的痕迹,接下来也会更加认真警戒。 平手汎秀点点头,心情经过稍微的激动很快又安定下来。 睡是没法再睡了,虽然还有点没饱。 索性点名让亲卫队员到前线去了解局势,然后穿衣着甲,来到帐外。 可惜灰蒙蒙的一片,拿着望远镜站在高台上,依然什么都看不清。 过了约一两刻钟,才有人回报。 说是诸军在未接到命令的情况下,都按照预先命令保持了原有驻守位置,没有私自行动。所以阵型丝毫未乱。岛津义弘虽然窜来窜去但离本阵还远得很,并无创造奇迹的可能性。 目前松仓重信、山内一丰两部遭受少许打击,略有慌乱,但影响不大。 闻言平手汎秀只觉得“一切尽在掌握”,认为就这样很好。继续传令让众人“稳守阵脚,不需恋战”。 现在情况不便,暂时任由敌人猖狂片刻。 估计天色还有大半个时辰才会全亮,那时候便可轻松围剿胆敢主动脱离城池的岛津义弘了。 然而—— 又过了一两刻钟,再来一个返回的亲卫,回报说:可能是由于松仓重信、山内一丰两部都没追击,岛津义弘已经溜到了另一个方位,又攻击了南条元续、一色义定的部队,而且势头越来越猛了。 还没对此作出反应,瞬间又来一人,竟是若狭武田元明的家臣,自称“明明是守备靠近外围的阵地,却突然遭到攻击,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平手汎秀皱眉不解,念叨了上述几个名字,回忆一下之前安排的布阵图,方才豁然开朗——岛津义弘是笔直沿着东南的方向,往外突围而去的! 既不是要搞“斩首”战术,也不是“里应外合”。 这就说不通了,前面岛津家主力全数撤离,这家伙偏偏孤身留下来,难道就为了拖延三日然后突围而去? 对面究竟在想些什么? 不管怎么说,六万人团团围住被两千人突围成功也太丢脸了,必须尽力阻止! 虽然耽误了一点功夫,但平手汎秀立马抖擞精神,发号施令开始围剿。 第五十四章 追击与断后 天色已经渐渐亮了。一片噼里啪啦的响声之中,平手汎秀默默放下了手中的千里筒,向麾下发出了指示: “岛津兵库(义弘)似乎已经成功突破。让拜乡家嘉所部衔尾追击,亲卫众骑兵队绕后堵截!” 左右家臣闻言大喜,慨然领命而去。 这是源于凌晨时分太过仓促不及反应,才产生的小小失误。 旗本主力松仓重信、山内一丰两部更多考虑到本阵受袭击的风险,相对靠谱的南条元续、一色义定则是堤防着里应外合的可能性,都没有把力气花在阻截上面。最外围的武田元明、京极高吉他们本来就是凑数的关系户,战力十分堪忧,挡不住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岛津义弘的那一队黑甲武士,静止的时候不起眼,但动起来就如同球磨川的激流一样迅猛奔驰,迅速脱离了纠缠。 相比之下、武田元明、京极高吉麾下的士兵就显得非常迟钝缓慢了。 依托着阵地用铁炮射击之时或许展示不出来,一旦需要作出战术机动,这个训练度的区别就体现得非常明显。 不过令人感到欣慰的是,作为预备队的拜乡家嘉所部以几乎相同的速度追了上去,并未比岛津军稍慢。 另外还有约一千五百名骑兵,分为三个序列,沿着其他路线绕了过去。 这可能是扶桑历史上,第一次有人将专业化的常备脱产骑兵组织起来使用。以前各地大名虽然也有马上突击的战术,但都是临时把有坐骑的武士集结起来投入战斗,徒有个人武艺和勇力,全无纪律性组织性。 而平手汎秀也是这几年手头越来越宽裕才在亲卫众当中组建了全新的骑兵队。 三个番队一共一千五百人,全部是职业士兵担当,日常都在训练场上度过,彼此之间十分熟悉,上下级关系很清晰严明,完全革除了兵为将有的封建元素。同时为了维护这支队伍,又有役夫一千二百,驮马七百匹随军伺候着,后勤补给还要另算。 但由于编制属于“亲卫众”,就一直得不到真刀真枪上阵的机会,主要是在总大将身边起个仪仗队的作用,充其量大局已定的时候上去收割一下。 用私底下奉行们不能公之于众的话来说,那是“死得起人死不起马”。 一名旗本队的足轻阵亡,善后抚恤一般二十贯就搞定了。但一匹足以做战驹的好马,起步最少五十贯,强一点的一二百贯也是常事,还经常有价无市。像内府大人喜欢的那些与南蛮品种杂交改良后的高头大马,更是产量极为有限,无法用金钱衡量。 这次是眼看天下将定,加之感到被岛津义弘戏弄,才毅然下令派出了亲卫骑兵。 平手汎秀持着千里筒看过去,见前方都是起伏不定的丘陵,不过坡度不大,也不乏被平整出来的道路,对马匹来说不是最适合发挥的地形,但也没理由受到限制。 四条腿怎么说应该比两条腿利索。 视野极限之处,汎秀见到一支打着蓝色旗帜的马队似乎绕到合适位置,拦住了部分黑色的岛津军,随即黄旗金甲的拜乡家嘉所部立即加速追了上去,不过似乎仍旧有很多敌军往岔路继续撤离。 接着便看不清楚了。 能做的已经做完,接下去不必再挂怀了。 如果自家最精锐的五千人,加上本时代扶桑都未存在过的骑兵队,都不能对付得了敌人的一千多人,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时候由毛利良通、赤尾清冬指挥的部队进入了人吉城,搜索一番后确认敌人已经完全离去,放弃这个据点了。 城里还有不少的粮食与弹矢贮存着,打开箱子袋子之后发现都是完好无损,应该可以马上使用。水井没有埋上,建筑和家具更无半点人为破坏的痕迹。 这更加令人意外了。 如果是要坚守的话,为什么只三天就弃城而走?走就罢了,为什么连物资都不焚烧破坏呢? 难道岛津家已经开始陷入混乱,号令不一了吗? 这应该不可能吧,几天之前还觉得他们是比武田、上杉、北条、毛利更难对付的势力呢! 稍许片刻,一名骑兵回报,说是在什么“宫原神社”外面截住了岛津家的军队,尽诛其断后兵二三百余人,现在被辨认出来的首级包括了两个有名有姓的将领。 闻之平手汎秀摇摇头:“诸君辛苦,但这次的目标是岛津兵库(义弘),别的首级不足一提。” 那骑兵惶恐嗫嚅退下。 又过了一会儿,另一名家臣乘马返回禀报:在前方仅一二百步宽的峡谷谷口又打了一仗,敌人依然是留下二三百人断后,依然是全灭。这次大家完全没去管砍下的首级,打足精神继续追击。 两刻钟之后,第三名传令者到来,讲到前方有一块洼地,附近竖着不明白的古碑,那里众人赶上了岛津军,还是二三百人断后,还是全灭。拜乡家嘉见所部一路连续作战颇为疲惫,便只带着最为精锐的两支备队大约七百人继续追击。 至于亲卫骑兵队呢? 铃木秀元带着五百人还在继续尝试绕路封堵,不过据说是地形复杂,一时未必能成行。 平手汎秀听了汇报默然不语。 身旁细川藤孝惊叹道:“方才岛津兵库(义弘)冲杀良久,才从包围中脱出,已然死伤严重,大概也就只有一千人成功突围。后面又是连续三次留下二三百人断后,而且三次都是全殁……身边恐怕没什么人跟随了吧?如此形势,仍能奋力作战,毫无降伏和溃散的迹象,萨摩人实在可怕。” 然后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到中午,一部分人先行归来,带回了大量的首级,据说有五个值得一提的岛津庶族成员。 不过,大军用了午饭,准备继续向南沿大路推进了,却依然不见拜乡家嘉、铃木秀元折返归队。不知道是遇到了不测,还是捉住了大鱼。 传回来的消息只是“仍在追击”。 有些家臣感到忧虑,平手汎秀不置可否,但本多正信驳斥说:“岛津家花了这么大功夫,难道就是为了埋伏我们一两千人的追击队伍吗?这对他们来说完全是得不偿失。” 最终的消息在未时初刻传回。 在一条宽度不足十步,可以平趟渡过的小河之中,敌人布置了最后的二三百人,将拜乡家嘉和铃木秀元又拖延了一阵。等到他们解决第四支断后队伍再骑着马追上去,正好看到岛津义弘身边不足百人,堪堪钻进大口城的门里。 只能令人扼腕叹息。 平手汎秀的脸色不太好,不过也没有责怪家臣。 更多的还是埋怨自己,在凌晨发现城内守军异动时过于保守,想的是防止突袭本阵或者里应外合,没料到是突围。 然而,世事实在充满了跌宕起伏。 大约是一个时辰左右,一名亲兵急匆匆赶回来,报告说:“拜乡殿、铃木殿二位,押送着岛津兵库回来了,马上就到!” 众人既惊且喜,更兼迷惑——不是说那家伙逃进大口城了吗?怎么又被抓回来了?总不能是城墙被马蹄子给踏破了吧? 第五十五章 主动分裂的智慧 立下“惊世大功”,受到群僚恭贺的亲卫众侍大将铃木秀元,本人心中是十分迷惑不解的,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那些歆羡和嫉妒的声音。 几个时辰之前,他与拜乡家嘉一同作战,辛辛苦苦地干掉了岛津家的最后一批断后死士,却眼睁睁地看着敌方大将逃进了一座小规模城砦,并关上了城门。 就差了一丁点时间,功亏一篑。 身边虽然有不少士兵,却都是轻装前来,完全奈何不了半木半石的墙垣。 当下铃木秀元万分遗憾不舍,又气又恼,不顾被狙杀的危险,策马来到城下数十步远,指着门口怒骂道:“如今谁人不知平手内府一扫五畿七道,身负民心之望,乃是天命所归之主,尔等萨摩无知小儿,胆敢以卵击石,螳臂当车,实在可笑!倘能识时务,知天命,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仍不失万石之封。如若负隅顽抗,不思悔改,必遭焚城灭族之灾!” 打是没法打,先过足口舌上的瘾。 这些年铃木秀元一直担任着亲卫众里的职务,由备大将代理到扶正,再升到骑兵势辅佐,最后成为正儿八经的势大将,知行一千六百石,指挥骑兵五百人,自己也说不出来究竟立了什么功勋。各项本事亦未见上涨,唯有这冠冕堂皇,指鹿为马的话术水平,堪称突飞猛进一日千里。此乃“近朱者赤”之道也。 谁能想到几年前他还是个连汉字都识不得几个的半文盲呢? 当然,口才再怎么涨,也没指望一席话就能让人拱手而降,不战自伏的。 拜乡家嘉一向是个寡言少语,只知务实作战的武人,静静等着铃木秀元抒发了一番怒气,垂头丧气准备回去复命。 却见—— 城头传来爽朗一笑,大门忽地缓缓洞开,一名身着黑衣玄甲的武将迤迤然徐徐而出,从容不迫高声道:“鄙人早知平手内府天威赫赫,不可阻挡,奈何难以说服兄长,无法前往觐见罢了!今只剩一人,既知内府大人有意招降,便不再犹豫了,劳驾二位带我前去请罪吧!” 定睛一看,不是岛津义弘,又是何人? 铃木秀元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拜乡家嘉瞠目结舌,盯着前方惊疑不定。 先是全军撤退,独你一个人留着不走。只坚守了三天,花那么心思突围,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现在又自投罗网,主动提出要投降? 军国大师,当是儿戏呢? 愣了片刻之后,铃木秀元怎么都觉得奇怪,竭力做出怒发冲冠的严肃姿态,呵令左右两骑下马,将面前的岛津义弘紧紧绑缚,押送回去。 孰料对方丝毫不以为意,老老实实十分配合,一点都不反抗,还始终挂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表情。 看得人真想揍两拳头! 奈何刚刚才说了什么“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仍不失万石之封”,总不能自己打自己脸吧!就算要打也不能这么快…… 而且仔细一想,所谓“万石之封”完全是当时气头上信口胡诌的,并非主公大人事先给出的承诺。 这事好像不太妙啊! 铃木秀元虽然走在五百骑兵最前方,浩浩荡荡耀武扬威得很,一路上情绪却是复杂又诡异,没什么高兴的意思。 拜乡家嘉也是皱着眉苦着脸,看不出任何建功立业的喜色。 反倒是被绑缚看押起来的岛津义弘,表情十分淡定闲适。 真不知道到底是谁胜了,谁负了。 …… 终于到了中军大帐,平手汎秀先听铃木秀元、拜乡家嘉讲了前后经过,隐约有所领悟。再叫人把岛津义弘带上来,命令松绑,赐座,上茶,笑脸相迎。 直到对方刚刚举起杯子把水灌进喉咙,还没来得及吞下,忽然一拍桌子,怒喝道:“好个岛津义弘!先是以一二千寡兵,从我六万大军之中突围,以夸示武勇。而后又立马降伏求得自保,这便宜岂不被你们占光了?以前听说萨摩人耿直强硬不知回转,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实啊!” “咳咳……”岛津义弘没什么防备,被吓了一跳,茶水呛得连连咳嗽,眼泪都忍不住要出来,狼狈不堪。 这气势一下子就衰弱起来。 估计他怎么也想不到,堂堂平手内府居然用这种小孩子的把戏来搞“暗算”。小时候令堂没教过在别人喝水的时候搞怪是会出事的吗? 原本还以为会是“英雄相惜,神交已久”的戏码呢! 可惜敢怒不敢言。 只能低眉顺目赔笑道:“内府言重了,言重了……咳咳……我们萨摩人确实就是没什么太多心思……咳……不明白您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不明白?”平手汎秀冷笑一声,并不打算放过,质问道:“那且说来听听,当日在球磨川两岸对峙之时,为何忽然后撤?难道不是早已想好了要寡兵突围来立威的计划吗?真被你成功玩出来了,却也是厉害,我亦无言以对,只能归结自己手段不足。” “您说笑了,说笑了!”岛津义弘听了这语气古怪的夸奖,无半点笑意反而是大汗淋漓,作诚惶诚恐状,伏拜道:“禀告内府大人,当日我家大军忽然后撤,而鄙人独留人吉城,实属意外,绝非是什么预谋啊!” “是吗?”平手汎秀明显不信,摇头再问:“如何个意外法?不妨说给我听听。” “是这样的……”岛津义弘闭目呈现出沉痛之色,哀叹道:“当时我们在球磨川与内府大军对峙,已经觉得十分乏力,又听说背后到处被人袭击,更是彻底慌乱不堪了,商议军情之时,四兄弟无法达成一致,彼此难以说服,结果实在谈不拢,索性化整为零,分道扬镳了!” “呵呵……”平手汎秀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天空,甚至懒得答话。 “唉,鄙人就知道无法取信于内府……”岛津义弘一脸哀伤地从胸口取出一张状纸,作势要递上去。 侧近家臣接过来呈阅。 只见上面写着: “今即诸君各执一词,不服号令,便请自筹兵力,风流云散,日后生死荣辱,全凭于己,吾不再过问——岛津修理(义久)。” 平手汎秀看完之后又交给细川藤孝、前田玄以他们,那几人分辨了一下,轻轻低头,意思是说签字画押都是真的,并非伪造。 所以说,真的是岛津四兄弟分裂了吗? 怀着半信半疑之心,平手汎秀又问:“既然说是各执一词,那么具体你们都是什么样的打算呢?” 岛津义弘道:“大哥认为应该固守萨摩故乡,不必顾及肥后。鄙人认为必须在球磨川天险处作战。三弟认为要先解决肝付伊东余党的内部隐忧。四弟认为分兵两线乃至三线是有必要的……最后大哥的就说,他自领兵返回萨摩,余者觉得有更重要的事情也可以自行去做!我一开始以为只是气话,没想到一夜之前大军就走了,只留我二千人在人吉城中诧异不已,当时便打算早速降伏……” “既如此,三日前如何不降?”平手汎秀没半点好脸色。 “因为三日前内府大人并未招降啊!”岛津义弘委屈地大吐苦水:“鄙人以为要斩尽杀绝,无奈之下才做出决死突围的行动,逃到了大口城,才从您的家臣那里,得知‘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仍不失万石之封’的事情,就再无犹豫了。” 说到这里双方沉默了一会儿。 平手汎秀目光如箭笔直盯过来。 岛津义弘也像个没见识的乡下人一样茫然地看过去。 片刻之后,平手汎秀忽然问道:“前些日子,我在军中议论说,你四弟家久若在帐下,知行早该是现在的二三十倍,此事你可听说了?” “确曾耳闻。”岛津义弘听了这不相干的话,神情却忽然严肃起来,甚至有些紧张。 “那可有趣了。”平手汎秀捋须一笑,意味深长道:“我刚刚做出有意分化瓦解的动作,令兄就如此配合,主动做出驱散人心的事情,岛津家的觉悟,哈哈……” “……”岛津义弘嘴巴动了几下却什么都没说出来,随即赶紧伏拜下去掩饰住自己的表情,闷声道:“兄长的决定是什么意思,鄙人无法猜度,只知据实禀报内府大人而已!” “好了,起来吧!”平手汎秀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想了一想又道:“所以你今日,只是作为个人,而非代表岛津家来请降,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岛津义弘不自觉又把脑袋埋下去,仿佛是害怕露出脸一样,小心翼翼答道:“既然兄长都放弃了作为主君的立场,而赋予我等自行其是的权力,那么鄙人自然无法代表其他人。但我十分乐意充当内府的使者,劝说萨摩、日向、大隅三州的武士停止抵抗。” “哈哈哈哈……”平手汎秀抚掌大笑:“岛津家确实有趣。在南九州生存了五百年,果然有与之相称的生存智慧。好吧,就让我看看,你是怎么劝服旧日同僚与亲族的!” 第五十六章 平定九州 随着岛津义弘的先行降伏,南九州的局势顿时豁然开朗。 数日后在另一条战线,岛津家久抓住机会展示了一下本事,以疑兵拖延住长宗我部元亲,集中兵力再次击败大友义统的军势,但佐佐秀成所部趁着机会进军宫崎、都原二城,切断了日向与萨摩、大隅的联系。于是岛津家久便果断乘胜求和,俯首称臣。 可惜仍然落在义弘后面,只是第二个降伏的。 四月初,讨伐军被迎入了萨摩国,二十几天内连克五个据点,从水陆两个方向围住了内城。 没了义弘、家久两个弟弟助阵,岛津义久自身的军事水平似乎并不算很强,屡次组织积极行动都没有凑效,反倒是消耗了珍贵的有生力量。 围城仅十余日,守军担心遭遇到关东后北条家的待遇而纷纷动摇,开始有人带着部属私自潜逃,士气日复一日的持续下跌。 这期间平手汎秀同时会见了岛津义弘与岛津家久二人之后,才发现这兄弟俩似乎很不对付,一点都没有亲切友好的感觉反而隐隐总在争锋相对。前者不断仗着嫡出和年龄的优势直截了当地呵斥,后者则老是阴阳怪气地讥讽嘲笑。 这种充满火药味的语气很难认为是装出来的。 大友义统、立花道雪、甲斐宗运他们都认为,可能义弘与家久长期以来就不太和睦,只是以往被岛津义久压制下来而已。 所以前段时间两军对峙之时忽然分裂的事情,似乎就显得很合乎情理了。 某些方面也引起平手汎秀更深程度的思索。 五月初一清晨,八艘南蛮炮船开到了鹿儿岛海湾,朝着内城发动了齐射,结果有一个炮手,不知是瞄得特别准还是运气极佳,隔着一两千米距离,精确命中了本丸一间屋子的房顶,然后出现了巨大的爆炸声和滚滚的浓烟。 似乎是守军存放火药的仓库被引燃了。 再无无法坚持,岛津义久灰头土脸的出城请降。 据说他本是威风堂堂,端庄大方的武士,可今日半边脸都被熏黑,胡子还烧掉了不少,衣服也没来得及换,铺满了黑尘,浑身是一股硝烟味。 更别提双目无神,心如死寂的气场了。 可谓惨淡到极点。 一直苗头不对的岛津义弘、岛津家久好像对义久都是很关心的,见之皆露出沉痛、惭愧、担忧兼而有之的神情。 而且两人很有默契地都把矛盾藏了起来,似乎生怕被大哥看见一样。 平手汎秀很简单地接受了降伏,既没有装出礼贤下士的样子故作和蔼可亲,也不需要用板着脸义正辞严声色俱厉地彰显威势。 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早知如此,何不速降?” 岛津义久愣愣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似的,呆滞着躬身答道:“萨摩边鄙之民,行事就是如此愚昧,令内府见笑。” 平手汎秀又说:“听说贵家不同于其他大名,内部家臣皆是亲族一门,向来精诚团结协力对外。今日所见,似乎不实。” 岛津义久闻言苦笑道:“内府大人见多识广,当是此言纯是吹嘘。鄙人的祖父本乃庶流,是强夺了主家之位,如此行径又说得上什么团结?” 沉默了一会儿,平手汎秀开口提问:“今日兵尚未全败,而大将先降,有何感想?” 岛津义久低头道:“技不如人,无可奈何,毋庸多言。” 听了这话平手稍有讶然,又捋须轻笑:“你是我所见这么多大名之中,唯一一个不谈到天命的。” 片刻后,岛津义久闷声道:“天命不可知,唯能竭尽人事耳。人事不足方才招致了失败,岂能归咎于天?” 平手汎秀点点头,沉默良久,感慨道:“果然不同凡响。” …… 持着岛津义久的签名文书,萨摩、日向、肥后诸地的残余反抗力量自是传檄而定。但唯有大隅一国,在岛津岁久的领导下,居然不肯无条件放下武器,还要讨价还价一番。 说是“国内诸君的知行领地,若不能得到安堵,那么降伏之后,依旧是饥贫颠沛的结局,宁愿拼死一战,以武士的身份而死。” 也就是说要求平手汎秀先给出承诺,才跟屈膝称臣。 这是武田、上杉、毛利、北条都没有享受到的待遇,凭什么你们一帮子国人土豪有胆子提条件? 平手汎秀当即否决。 还对岛津义久说:“管管你家三弟吧,他既然是敏锐聪明的人,就该知道不应该与此等无知之徒厮混在一起。” 岛津义久却摇头道:“三弟虽然聪慧但却极为固执,做好的决定恐怕不会更改。” 平手汎秀则露出不善的微笑道:“那恐怕,唯有玉石俱焚一途了。” 岛津义久毫不为之所动,反而叩首恳求道:“那么就请您允许我的二弟、四弟领兵去大隅,将忤逆的三弟脑袋带回来吧!” 闻言平手汎秀差点以为听错,半天反应不过来。 然后仔仔细细想了一会儿,才大致猜出来对方的意图所在。 虽然猜出,却并不反感,微笑着予以同意。 于是一番简单的准备,岛津义弘、岛津家久两人留下了家小在内城做人质之后,披挂上阵,拿起刀剑,去对付他们大隅国内尚在抵抗的亲人和同僚。 平手内大臣麾下诸将与外样大名纷纷扼腕叹息,心想最后的表现机会都没有了。 然而那两兄弟确实十分出色,让人挑不出毛病。 他们凶名在外,广为人知,只各自带了数千人,来到阵前,便吓得“叛军”的许多成员桃之夭夭,不敢作战。 只剩岛津岁久自己,加上另外十五家最坚决的豪族,自称“九州一十六义士”,仍然负隅顽抗,不服王化。 岛津义弘十分了解大隅国的形势,心生妙计,让副将指挥大军佯作稳步推进状,自己只带三百勇士,星夜疾行,神兵天降,突袭敌阵,亲手连斩四名将领,在场之人见之尽皆惊骇,无人敢撄其锋。 岛津家久走另一路,利用虚实变换,声东击西之道,将原本打算久守的豪族联军诱出了坚固的城砦,然后半路设下伏兵,一网打尽。又让家臣假扮逃兵浑水摸鱼,散播恐慌情绪,促成滚雪球的优势积累。 两人出马,只四日,平定大隅,全灭叛军。 为首的岛津岁久束手就擒。 平手汎秀心知自己其实正在被利用,却也不甚在乎,没怎么考虑便发出命令: 十五家不肯降伏的国人众,根据情节轻重,分别处以族诛、处死、改易三个等级的刑罚,首脑岛津岁久罪无可赦,考虑到古老名门的颜面,允许切腹。 岛津义久身为家督,虽然最终降伏,但需要为前提的顽抗负责任,也对大隅的“叛乱”难辞其咎,勒令立即出家为僧,到高野山隐居,不再过问俗世之事。 岛津义弘、岛津家久能较早地认识错误,归化正道,又能大义灭亲,讨伐乱党,言行值得嘉奖。 念在义久至今生下这么多女儿,却没有儿子,家督之位,以及萨摩一国守护职役,暂且交给义弘接替。而家久得到大隅一国作为封赏,担任笔头家老。 肥后、日向二国自然是收为公有。相良、伊东两家希望恢复领地,被以“失土有过,反攻无功”的理由拒绝。 对于如此处置,九州众人皆不敢有异议。 岛津义久明知被埋下了雷,却丝毫不以为意,显得胸有成竹,早有计较。 然后平手汎秀叫来胆战心,不敢直起腰杆的大友义统,正色道:“乃父的暴行造成巨大混乱,影响了讨伐军的大局,我本打算予以严惩!只是见你近来勤勉有加,兢兢业业,虽然屡败,亦有苦劳,就不再仔细计较了。北九州已是往事,关东上野国四十万石沃土,便交给你。” 又问长宗我部元亲:“如今宫内殿共有多少石领地?” 后者毕恭毕敬道:“承蒙内府大人厚赐,臣的知行遍布土佐、伊予、阿波、赞岐、日向诸国。学了您的检地之法,共计四十七万三千石。” 平手汎秀叹道:“原先承诺,让宫内殿进军九州,所获之地,皆自行分配。可惜后来未能成行……土佐一国,终究苦寒,丰前、丰后大友家故地约有七十万石,算是膏肓之地,可有意移居?” 长宗我部元亲毕竟是大豪杰,并不为乡土情怀所束,立刻叩首道:“多谢内府恩典,鄙人这便回去做好搬迁的准备。” 平手汎秀大悦,连忙扶他起来。 萨摩、大隅仍归岛津,丰前、丰后属长宗我部元亲,壱岐松浦家、对马宗家各自原领安堵。接着平手汎秀命令奉行将筑前一国划入直辖,并筹备博多港町的重建。日向则交给了从军十多年的一门众生津贞常看守。 至于最丰裕的肥前、肥后两国暂时搁置下来。 还有一个大家觉得其实不太重要,但不得不都装作认为很重要的,是暂时居住在种子岛的足利义昭。 对此人,平手汎秀只能表示遗憾:“公方大人居然宁愿遁向琉球,也不肯跟我回京都,看来只能视作放弃天下之重了。” 当时伊势守护佐佐秀成一听就懵了:“什么,逃到琉球了吗?何时的事?怎么没听说过呢?” 周围的人纷纷对他投向鄙视和羡慕的目光。 为什么这么傻缺,连潜台词都听不懂的人,却成了内府大人的女婿呢? 第五十七章 革旧鼎新(上) 据说足利义昭在得知自己的下场将是“逃向琉球”之后犹豫了很久,但最终还是不愿屈膝称臣的念头占得了上风,咬牙切齿地接受了这个安排。 平手汎秀特意嘱咐诸大名说:“琉球虽国小民寡,却可作为与大萌之间的缓冲和贸易渠道存在,留下的价值更大。” 众人尽皆了然。 眼下谁若说出“征服琉球”的口号,当然就有请回室町幕府的嫌疑,会显得心怀叵测,这个话题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成为禁忌。 至于足利义昭留在京都那个儿子,这几年已经渐渐到了晓事年纪。当年“落跑公方”为了防止被衔制,口口声声说“非我所出”,不惜给自己编造一顶绿帽子。 于是现在倒轻松了。 那七岁孩子在乳母的教导下,宣布为免争议而在京都临济宗的妙心寺出家为僧,取了“宗净”的法号。 接着革旧鼎新,似乎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近年来,在新政权的主导下,皇族和公卿们在各国那些名义上领有,实际却早已无力控制的庄园,全部都撤销,换成山城国内,更加靠谱的土地作补偿。根据等级,每家都给予了足够衣食无忧的数目。如此“德政”受到广泛的赞誉,因而朝廷对“平手幕府”的问世并未有什么异议,唯一一点期望,是当今陛下方仁天皇的小私心,觉得在任期间已经有过四次改元,不希望再增加一个年号,免得百年之后惹人议论。 平手汎秀心里怀着别的打算,对此非常爽快地应承下来。 那么朝上再无疑虑。 当然,正式的“征夷大将军宣下”是很隆重的事项,需要一系列繁复冗长不知道有何卵用却被老顽固们视若圭臬的流程才行。 其实平手汎秀内心是希望从简从快的,不过这年头,你得考虑民意,一门众和家臣们肯定期盼着盛大而又庄重的典礼。 盛大倒是好办,砸钱就行。 庄重如何体现?说白了无非就是仪式感。就是要煞有介事,如临大敌地搞一大堆一般老百姓看不懂的玩意儿出来,才可以让人满意。 这并不是有意行愚民之策。而是本时代的人民希望被愚弄。 不过事先关白九条兼孝就已经透露过了,朝廷打算先授予“从一位左大臣”的殊荣,然后再经过一年半载的时间,再正式给出“征夷大将军宣下”。接下来则希望平手汎秀高风亮节,主动辞去“左大臣”官职,只保留“从一位”的等级,以“散官”身份建立幕府,统领天下武家。 为什么有这么一个提议呢? 九条兼孝有些难堪地表示:“以平手内府的功绩与仁德,别说左大臣,就连太政大臣也是当之无愧的。令郎现居‘参议’,亦是应当适时升为‘中纳言’才好。至于其余一门、重臣,皆要论功行赏,册封官职才是。然而……如此一来,倘若有过多的武家居于太政官行列,公卿的升迁惯例就恐怕难以维持。十年二十年后,可能就找不出有资历接任关白的人选,届时岂不是……” 平手汎秀笑道:“不如将来公武合一,由幕府将军世代兼任关白,如何?” 闻言九条兼孝愣了好半天,接着两股战战,汗出如浆,连连叩首哀求道:“平手内府莫要开此等玩笑了!鄙人都快要吓死了!” “是吗?可惜可惜,我本来还以为是个受欢迎的提议!”平手汎秀故作惋惜,而后摇头道:“那么只能退而求其次,推行‘武家官位制’了。” 九条兼孝疑道:“何谓‘武家官位制’?” 平手汎秀娓娓道来:“就是说任何一个官衔,都有公家和武家两套席位。公家官位由朝廷任命,依然保持原状。武家官位由幕府任命,只是作为勋号使用。” 九条兼孝明白过来:“就是说以后上至宰辅,下至八省,任何位子都可以同时坐两个人,一者为公卿,一者为武士,相互并不影响。” “正是。”平手汎秀捋须而笑。 九条兼孝犹豫道:“确实避免了公卿升迁惯例受影响,但天底下同时存在两个左府,两个右府,两个内府,是否显得略有点儿戏呢……” “所以这只是退而求其次的打算嘛!”平手汎秀点头道:“果然还是公武合一,以幕府将军兼任关白的体制更加好一点吧?” “啊,您这套‘武家官位制’真是举世无双的创举!”九条兼孝马上改了口:“鄙人回去就同众人商议一下,看看怎么施行!” “是吗?”平手汎秀捋须笑而不语。 …… 天正五年(1580)七月,京都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大事”。 现任“正四位下参议,兼近江守”,被称为“濑田宰相”的平手义光作为重要一员却不在朝中,而是远赴奥羽,去传播“天威”了。 汎秀亲自去解决九州问题,是去年九十月开始,二月正式出动大军,六月基本完成,水路并进,效率很高。 奥羽情况不同,寒冬降下的厚厚积雪,到三四月份才彻底融化开,此前来自近畿、关东地区的大军根本派不过去。 平手义光是到五月份才领兵到了会津地区,与芦名以及上杉、武田、德川、织田、佐竹、里见等等汇合。 这期间还出了插曲。 是武田胜赖故意在其他大名面前站出来劝谏说:“濑田宰相,您名讳‘义光’中的‘义’字,据说来自某个不祥之人,今不妨舍去。” 闻言义光疑惑道:“我名字中的‘义’字,明明是来自八幡太郎殿(源义家)!八幡太郎殿乃是绝世英雄,河内源氏子孙公认的先祖,如何是不祥之人?” 武田胜赖当即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这时陪同上杉景胜列席的桶口兼续忽然诚恳道:“早听说大膳(武田胜赖继承其父名号)正值壮年就有了癔症,时常失忆和妄想,鄙人一直以为是假的没想到真有其事啊,这可不妙,一定要好好治疗才行!” 此话一出,武田胜赖脸成了猪肝色。 上杉景胜一贯寡言少语,此刻也点点头道:“是啊是啊!” 而里见、佐竹、芦名等人则是一副“我们受过严格的训练无论多好笑都不会笑除非忍不住”的表情。 唯有忠厚长者德川家康出来圆场,笑呵呵地说:“我们都知道平手宰相(参议的唐名即是宰相)的名字是来自于八幡太郎殿!但武田大膳也不是癔病,他是一时不查听信了什么坊间传言了吧!” 闻言武田胜赖愣了片刻还没反应过来,他身边的真田昌幸早已叩首拜倒在地上:“以前关东地区一直流传说,平手宰相名字中的‘义’字是来自那个弃天下义理于不顾的‘落跑公方’。现在仔细一想,那应该是北条氏散播出来,意在污蔑抹黑的谣言啊!鄙人真是糊涂居然信以为真,还因此误导了主公,罪该万死!”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告诫说:“以后绝对不可轻信谣言啊!”或者“要换个人负责调查消息才好”之类的话。 除了这个小插曲之外,整个东北之行倒是没什么值得多提的。 芦名、大宝寺早已归顺。 出于困境的相马家通过佐竹家作为中介急切展示了忠心。 势力庞大的伊达,与基本解决完内乱的最上,对土地的细节划分问题有一些微词,但总体表现出服从的态度。 同时黑川、白河、田村等不少从属于伊达的有力国人或多或少有点蠢蠢欲动,希望借机摆脱被迫臣服的地位。 其中斯波氏分家,自认为名门的大崎家表现得最为严重,甚至喊出“源氏子孙没有理由居于藤原子孙(伊达)之下”的话。 安东、南部都自称是乐见中枢霸权入主,但是他们不约而同地告了津轻为信一堆黑状,结果不仅没成反而遭到怒斥。 小野寺、户泽是唯二没吐任何怨言,也并非出于危机,就主动过来参拜的,而且原领地都不大,所以获得一定礼遇。 其余葛西、和贺、稗贯之类,则可以说是“有限度的臣服”,都主张自家领地应当得到充分的安堵,而且比较抵触转封。 看起来十分热闹和复杂,勾心斗角明枪暗箭都能编好几本厚厚的书了。 但是,奥羽这块地方是名副其实的穷乡僻壤,土地贫瘠,交通不便,人烟稀少,商贸罕至,不仅产出很少,集权程度还低,一直被认为扶桑最不发达的区域,没有之一。 此地无可置疑的第一大霸主伊达家,不算那些“听调不听宣”的从属势力,也就能动员一万左右的军势而已。 他跟会津芦名、常陆佐竹是一个档次。 而芦名、佐竹以前在上杉、北条面前都是显然矮上一头。 本地人可能觉得伊达辉宗非常厉害十分可怕,到平手义光这里,也就是能有资格在宴会上占个不上不下的席位而已。 然后最上、安东、南部之类,能征召三五千人打仗,以奥羽的标准算是说话有分量的“地方豪强”了,勉强可以敬陪末座。 其他人嘛,除了两年前就主动到关东表忠心的津轻为信之外,都不值一提。 不管你是对邻近土地有多少法理,还是以前受过多少委屈,平手义光根本做出懒得去听的态度。 第五十八章 革旧鼎新(中) 在正式的征夷大将军下赐之前,平手汎秀首先命令属下的奉行们指定了一系列的法令草案,准备适时逐渐公布出来,作为未来的执政方略。 首先,为了告诉万民战国乱世的终结,以及新时代的到来,将“检地”、“士农分离”、“四民身份制”、“人扫令”、“刀狩令”、“喧哗两成败”、“问注评定实行”、“筑城废城令”、“海贼禁止”、“盗贼捕付”等诸多事项写为了书面条文。这些其实并不算是新东西,近畿、关东地方的居民大多已经接触体会过,西国、九州、东北相对守旧但也该有所耳闻。 现在要做的是以中枢政权的身份,抓住施政的主导地位。 全部的法令,集中于三个方面。 首要的第一个方面,是仔细清查各地的人口和土地具体数目,消除隐匿瞒报的情况,然后基于这个数目,才能安排合适的赋税徭役,或者相对应的其他义务,既要避免地方实力掩藏实力暗地坐大,也要防止压迫过重引发民愤。 所有统计出来的户口,如有可能的话,一律按照类似“士农工商”的划分方式入籍,有不同的管理办法。不过身份并非永远不变,定期的“取士”活动会吸纳少量精英到统治阶级,而农、工、商满足一定条件允许自行报备变更。大体固化但又留下微小上升渠道的社会,才能更加安定。 至于公卿和僧侣的漏洞有意暂时搁置了。 预计至少需要三五年时间,在直属势力范围内完成普查统计。外样大名领地的执行情况恐怕还不能报以乐观。到时候平手汎秀打算适当使用一些灰色的手段,鼓励对瞒报现象予以揭发,查出来之后一半收公一半奖励给举报者。 其次第二方面,是要禁止争斗。无论是外样大名之间调集兵力互相攻打,还是基层武士私底下打架斗殴,性质都是一样,以“喧哗两成败”的宗旨处置。 意思就是一旦发生流血事件,先不问青红皂白,两边各打五十大板。然后再调查具体的原因。责任更大的一方会追加更多处罚,但另一方也未必会收到补偿。因为一旦诉诸武力,就算本来有道理也变成没道理。 唯一的例外情况就是,如果己方城池、屋敷受到攻打,那么可以在墙壁范围内予以还击。所以同时规定各家大名不得私自增筑城池,而且已有的都有接受检查,看看是否有必要存在,以及当地大名是否有财力维护。 一切的争端,唯有按规定递交给平手家派下来的“问注评定”人员,才是王道。要文斗,不要武斗。 这个政策绝对不是新鲜事,任何稍微有点集权想法的君主显然都会禁止私斗,指定诉讼裁判机构。其实室町幕府也有,只是他们先天不良,直接让各地的实力派大名担任中枢职务,相当于让明星球员兼职裁判,后面是越搞越乱。 所以平手汎秀一早就决定了“藩主不得参与辅政”以及“地方代官与中央奉行互相独立”的原则。 最后的第三个方面,就不是面向具有合法身份的外样大名,而是要清剿那些趁着乱世在法外之地逍遥享乐的宵小之辈了。针对的是呼啸山林的大盗恶党,与来去无踪的海寇水贼。 这些人有的日常劫掠商贾,勒索百姓,那还算好。有的成了规模,甚至私设关卡,定额收取“保护费”,已经有了最基础的政权雏形,不少现在看起来正儿八经的战国大名就是靠这个慢慢发家最终才洗白的——那是由于室町幕府过于衰弱,完全控制不了地方。 如今既然要“革旧鼎新”,这些未必有多少民怨,但严重影响了基层政权运作的“有活力社会团体”,势必要连根拔除。 平手汎秀给出了两条路:要么接受招安,打散联系编制到各地部队里面去,要么放下武器,当个百姓以种田捕鱼打猎为生。否则就只有大胆来战,与正规军比一比谁更厉害更能打了。 …… 这几项尚未正式公布的措施,详细写成文书,交给了正在奥羽坐镇的平手义光,然后二代目向当地的诸多势力,传递了其中精神主旨,以此作为对他们的要求。 原本厚厚一沓文书,被汎秀暂时命令为《天下静谧令草案》的。 结果可能是由于名字太长,被知道内情的人们简称为《泰平令》了。然后细川藤孝觉得这实在过于粗鄙不文,建议改为《偃武令》。 听闻此事平手汎秀表示很欣赏,“偃武修文”一词乃商周时期的典故,寓意深远,且带吉兆。而且一般没文化的人搞不明白是啥意思,显得逼格满满。 最终义光在八月十七日那天,于仙台附近的东昌寺,会见了奥羽地区二十九名代表,对领地进行了划分,宣布诸般禁令。 背靠着近畿、北陆、关东、东海地区的五万军队,没有允许任何人持有反对意见,全都被迫称臣。 接着便返回了京都。 过了十多天,父子见面之后,汎秀问:“奥羽诸大名可曾心服口服?” 义光回答说:“津轻家因为两年前的因缘受到厚待,相马氏从伊达大军之下得以延续;小野寺、户泽的家主似乎无甚野心仅仅保存祖业就满足;芦名、大宝寺在关东见识过我家的军威而无胆反抗。除此以外,其他人恐怕都要暗地作乱!” 汎秀捋须而笑:“你现在应该明白无法尽力去安抚他们的原因了。” 义光叹道:“是啊,土地终究有限,人人皆不知足,如之奈何!本以为乱世要彻底安定,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汎秀意味深长地引经据典了一句:“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遥想汉高,称制安邦,仍不有韩、彭、英、臧诸王之乱,非是他才德不足,而是乱世久矣,人心难安。” 义光这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 六到十月份,花了百余日功夫,平手汎秀人还没回京都,就下令改造了足利义昭留下的二条城,把原址弄成一个完全不考虑防御功能,只在乎舒适与排场的新城——确切说不应该叫新城,更应该叫园林或者宫殿。 外表保留了象征性的堀沟、石墙和箭橹,但内里并未设置曲折狭窄的虎口通路,而是宽敞大气,一览无余的场景。建筑仿照平安时代的京都,充满了唐风气息,还规划了大片留下来做池塘、假山、凉亭的地方。 就是在这里,平手汎秀接受了进为“从一位左大臣”同时接受“征夷大将军宣下”以及“武家栋梁”的尊位,加之此前领到的“源氏长者兼淳和、讲学两院别当”,正式成为天下新主。 二代目义光,则是在隔了几天后,成为“从三位权大纳言”,并且从父亲那里拿到剩下来的“镇守府将军”职役。 从今以后这两个名号便等同于是平手幕府继承人的标志了。 为见证此等大事,天下各地的大名都陆续聚集于京,向新任的“公方大人”表示诚挚祝贺。即便有的人因为种种原因缺席,也都派了亲族重臣作为代表。 出于表示欢迎和夸示财力的考虑,平手汎秀命令举办了空前规模的茶会,以四万人为预期数字在京都南郊设下方圆数十町的帷幕,令天南地步的来客欢聚一堂,将往日恩仇付之一笑。 就在茶会期间,关白九条兼孝私下传递了“朝廷完全同意实行武家官位制”的意思。然后正好将这个好消息公之于众。 平手汎秀告诉各地诸侯:大家只要有资格出席今日茶会的,至少可以得到从五位以上官职加身,而且这不是完全固定的。如果功勋显著,受到幕府的承认,即便是毫无亲缘的外藩也会有机会到达三位的程度。 这可比“多来年有赖诸君,日后还望继续努力”之类的话实在多了。 有份听闻之人,无不欢呼雀跃。 特别是那种多年称霸一方,却一直没精力到京都活动,始终是一介白身的大名。 至于具体谁担任什么官职,暂时卖个关子,将会在年后的《武家诸法度》中明确指出。 到时候会详细规定天下所有武家的身份地位划分与日常权责。 第五十九章 革旧鼎新(下) 众所瞩目的《武家诸法度》是在一片祥和赞誉之声中面世了。 作为第一版草案,没有在细节规定得过于详细,总共只有二十几条目,篇幅不足千字,一张纸就能抄录得下。 但就是这么简短的文字,却一开头就是爆炸性的内容。 第一条:御恩上返。要求所有大名“自愿”将全部领地上交给幕府,寸土不留! 第二条:御恩下赐。意思是所有大名“自愿”上交来的领地,又原封不动,原模原样地封赏回去。 很多人看到第一条的时候惊掉了下巴,开始考虑谋反的成功率,但看到第二条又不得不把下巴再装回去。 全部上交,再原样下赐,动机是闲得无聊故意耍别人吗? 存在任何实际意思吗? 特别是近畿、东海、关东这片地区早已习惯了“兵强马壮者为贵人”的居民,会认为这是两句写着好玩儿的废话。 但是,九州和奥羽有少部分人明白字眼中蕴含的分量。 在那两处天高皇帝远的地域,某些势力的合法性是建立在镰仓时代乃至更早期的基础之上,并未与室町幕府结下真正意义上广受承认的主从关系,而足利氏由于一直比较弱势,连京都附近都无法长期保持稳定,根本没有多余精力去梳理整顿。 法理二字,有时轻于鸿毛,有时重于泰山,是非常微妙的存在。平手汎秀以前可以用务实避虚的态度,灵活对待一切大义名分,如今却到了以实促虚的时刻。 先定好基调,后续对诸侯进行国替(转封他地),减封(字面意思),改易(没收领地)的处置,才有了十成十的充足理由。 在现在这个阶段,推行两条看似假大空的政策,显然不至于受到太多的阻力。当今多数外样大名崛起的历史都比较短暂,不会过于计较名分传承的问题。而像岛津家这种历史悠久不是已经衰落就是正在衰落。 平手汎秀曾经十分强硬粗暴地处分了伊势北畠家,完全不顾及大家族中都出过南朝罪臣的情谊。又在四国亲手摧毁了土佐国司一条家的俗世权力,虽然那时看起来只是出于响应长宗我部元亲的邀请。 此刻回想起来,是否当初就埋下了某些伏笔呢? 室町末年,扶桑有“战国三国司”之称,指的在战国乱世,仍能以国司身份维持统治的三个公卿出身的统治家族。 法理上讲,他们是天然就不隶属于任何武家政权的统治。 除了已经毁灭的伊势国司北畠家,土佐国司一条家之外,尚有地处穷乡僻壤的飞驒国司姉小路家。但这个家族的嫡系其实已经断绝,现在是由重臣三木氏篡夺名迹并且在二十多年前花钱买到了朝廷的认可。 如今平手汎秀一翻旧账发现,咦,当年允许三木家继承姉小路之苗字的,乃是时任关白近卫前久啊! 近卫前久这家伙,由于被三好长逸、筱原长房逼着承认足利义荣的将军地位,早就成了天字第一号背锅侠,批倒批臭了。 目前只是平手汎秀出于制衡二条晴良这一派公卿的考虑,允许近卫前久回到京都,但官位暂时是没希望恢复了。 那么他当年做出的决定,现在自然可以不认账。 于是平手汎秀以左大臣身份,代表朝廷,宣布三木家继承姉小路苗字之事非法,予以取缔。关白九条兼孝则是非常自愿自觉,绝非受到胁迫地表示完全支持。 时任飞驒国司的姉小路赖纲赶紧亲自带着全家老小上门来求情,说是愿意放弃领地,只求保留家名,到京都做个高门清客。 这一类的情况平手汎秀见过不少次,但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选择的人,不知道是因为飞驒国过于贫穷呢,还是这家伙格外有荣誉感呢? 话说,姉小路赖纲的妻子是浓姬的同胞姐妹,论亲戚跟信长分属连襟。但由于浓姬年迈无子早淡出了权力圈子,织田信忠并未站出来帮忙说话。 不过平手汎秀十分偶然地看见了姉小路赖纲的女儿,感觉简直就跟二十几年前的浓姬长得一模一样,而且名字都叫“小蝶”,令人不自觉联想起往日的青春时光…… 期间发生了不言自明的事。 因此才给出额外的宽仁待遇:命令姉小路赖纲本人及其长子信纲到京都来,由武家转为公家身份,保持苗字及官阶;其次子秀纲改姓回三木,继承飞驒一国的领地。 这样相当于名实都保住了,皆大欢喜。 可是没想到仍然搞出了大乱子。 姉小路赖纲自己是个喜欢吟诗作画的文化人,宁愿不要领地要家名。可是他长子信纲,却没继承父亲的秉性,并不想到京都当闲差,就借故拖延,滞留在飞驒,还找了弟弟秀纲交涉,想要互换。 碰巧秀纲的想法与兄长正好一样,推说“此乃平手公方决定”,不肯答应。 信纲因此老羞成怒,派了一个亲信潜入城里下毒,想要让弟弟卧病在床无法理事,然后以此为理由申请留在飞驒管辖领土。 结果他那个亲信并不靠谱,办事过程中被抓住,还禁不住拷打把幕后主使都交待得干干净净。 作为次子的姉小路秀纲,脑子也不太清醒,知道始末后并没有马上派人到京都汇报,反而是马上命令家臣带上刀枪出马,打算先下手为强抓住哥哥再说。 可是又走漏了风声,未能达成突袭,让姉小路信纲也有机会纠集自己的支持者。 顿时变成兄弟反目的局面。 由于飞驒国地形实在太复杂了,大约十日之后,消息才传到京都。 姉小路赖纲看了信差点气晕过去,平手汎秀倒是觉得有趣——几个月前才颁布了《偃武令》,正愁找不着傻子杀来立威呢! 马上吩咐美浓织田信忠、越中本多忠胜、信浓武田胜赖,能登岛清兴,命令每国各承担一千五百兵,然后让平手义光率领近江、越前国众三千,主持平定此次变乱。 别看加起来不到一万人,对于战事规模长期只限于三位数的飞驒国来说那就是大军压境。 姉小路信纲、姉小路秀纲兄弟俩反应过来已经为时太晚。前者硬着头皮说要坚守,结果被家臣割下脑袋献城投降。后者壮着胆子出城一战,以三百寡兵力敌武田家二千人,不到一刻钟就溃散而亡。 这俩闯下大祸的糊涂蛋,成为“喧哗两成败”的第一批适用对象。 至于姉小路家呢,在那位相貌酷似浓姬的小蝶姑娘费劲口舌努力之下,没有受到过多牵连,赖纲的幼子获得继承家名权力,然后三个庶子改回三木的苗字,分别赐予一万石、八千石、五千石的知行,其他土地收公。 这个微不足道的变乱,仅仅不到一个月就平息了。 但产出了一些难以预料的蝴蝶效应。 飞驒有个国人江马氏,名义上属于国司姉小路家管理实际长期勾连甲斐武田家。这次姉小路家一倒,他们的身份开始尴尬,直接归属平手幕府管理,就意味着将要面临检地和刀狩,有可能会被追究瞒报土地和私藏兵器的罪过。 于是江马氏的当主辉盛,求助于老朋友武田胜赖,言语中说了一些“尽管目前平手氏建立了幕府,但鄙人仍记得当年法性院殿(武田信玄)的英姿,内心依旧以武田马首是瞻,一旦天下有变,愿效犬马之劳”之类的话。 本来非公开场合胡说八道,只要不暴露也没什么。 偏偏飞驒还有个国人内岛氏理,一向是江马家的宿敌,而且与武田有不少旧怨。这内岛氏理不知从哪知道了江马家与武田家私下的“不臣之词”,积极派人前往京都进行检举揭发了! 当时平手汎秀和平手义光并没有太上心,委托给家臣处理了。不过服部秀安很有兴趣,派了密探,星夜赶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查封了相应的资料。 结果稍加搜查,发现内岛氏理所说的那封写着“不臣之词”的书信已经找不着了——大概到了武田胜赖那里马上就销毁掉了,但还有另一封尚未寄出去的信函,同样写着类似的话语。 人赃俱获,没二话说,江马辉盛切腹,所领尽数没收,族人贬为庶民。 内岛氏理则是有功加封三千石。 至于武田胜赖,其实挺倒霉的,完全是无妄之灾,唯一的错误就是受到信件后没有及时向幕府坦白。平心而论,他也是迫不得已。人家念着旧情,主动来投靠你,你转手就出卖的话,以后还怎么做人?脸往哪搁呢? 不过事情既然发生了,就没法一笔带过了。 平手汎秀接见了忐忑不安赶到京都谢罪的武田胜赖,安抚一番,然后又说:“令尊在甲信一带声威太高了,以后恐怕免不得还会出现这等事吧!还是搬走的好。我已经算过了,肥后一国加上肥前的南部五郡,总计九十三万石领地,不知您可满意吗?” 武田胜赖当然只能说满意。 第六十章 革旧鼎新(终) 飞驒小国的变乱,仅仅是《武家诸法度》正式颁布前,天下一系列震动的开端而已。后续的反应比想象中更加剧烈。 首次大规模冲突来自东北。 自居“故奥州探题血脉”的大崎义隆本来在仙台东昌寺会面时已经同意了一切的条件,但返回领地之后却不知为何忽然反悔改口,拒绝“御恩上返”和“御恩下赐”的流程,宣称“土地乃是千百年间祖先所传承下来的,不需要任何人的承认”。 这在平手幕府的定义里面,便是“形同叛逆”了。 汎秀立刻命令义光前往奥羽组织讨伐。 但是没几天又从另一渠道受到消息,大崎义隆信中说:“之前所述完全是被家臣逼迫,并非我本意。” 见之义光断言到:“身为当主,居然会被家臣逼迫至此,可见毫无治理才能,当地不知道现在乱成什么样子了,必须出兵干涉才行!” 于是他亲自带着五千旗本军队到了会津,但并不急于进击,而是命令芦名、最上、津轻三者分别担任临时将领,各自纠集周边的部队,合计三万五千人,围剿“贼军”。同时让北陆和关东的诸侯做好提前动员,担任预备队。 接下来过程有些搞笑。 被认为“罪魁祸首”的大崎义隆并未参与作战,只带着几个亲信匆匆从城里逃出来,找到妹婿最上义光,主动“投案自首”。 然而“贼军”并未因此偃旗息鼓反倒是人数不断地扩展了。 从这角度讲,性质似乎已经不再是“大名叛乱”了,更像是“国人一揆”的画风。 众所周知,东北的集权化程度很低,诸侯的家臣基本没有被官化,依然是自行领有产业,可以独立运作的土豪地侍。所以在这里“家臣”和“国人”之间的界限很模糊。 当然,不管是哪种,在大规模的讨伐军面前似乎都是不堪一击的。 谁又能想到后续不断的演化过程呢? 北路津轻为信英勇善战,仅仅花了三天时间就连破两城,打开了大崎家领地的门户。但是,被分配在其麾下的安东、南部等人都对这个“暴发户大将”不太心服。 特别是南部信直自认为是津轻家旧主,无法接受上下关系的逆转,表现出非常不配合的态度。正巧南部家臣九户政实早有异心,故意居中煽风点火,将事情闹大。 津轻为信老奸巨猾倒没第一时间发作,但被平手义光派过去当军监的岩成秀通是个一板一眼不知变通的武士,如实将所见所闻记录了下来。 南部信直为人敏锐,感到危险没等合战结束就向平手义光申诉,说九户政实与津轻为信私下无故勾结,或许存在未知的图谋。九户政实后知后觉也赶忙举报南部信直的一些不法行为。 两人当面争执起来,安东爱季也在里面阴阳怪气搅局。津轻为信无奈地对岩成秀通表示:“如此情形无法继续作战。”后者表示理解。 南线也发生类似的事。总指挥由芦名家的宿老金上盛备担任,伊达辉宗居于其下深以为耻,没等大部队集结的命令,先率五千军势提前进击企图立功证明自己,结果中了埋伏遭受惨败,本人生死不知。 这导致伊达旗下的国人豪族大为动摇,许多人本就对“检地”“刀狩”等策略心怀不满的人,纷纷转而加入“乱党”行列,齐心协力反抗新幕府统治。 此时伊达政宗年方十五已经元服晓事,倒也不算幼主。可问题在于他老爹辉宗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时无法判定是否真的阵亡,也不知道该不该马上让少主继承家业。伊达家的一门众和重臣分为两派无法达成一致,讨伐行动也就自然只能耽搁下来。 金上盛备本来踌躇满志要大展雄风,结果还没放一枪一弹,就因为猪队友的行为陷入被动,与军监加藤嘉明商议之后,被迫放弃了大举进兵的计划,按部就班缓缓前行,以防步了伊达辉宗的后尘。 只有中路的最上义光比较顺利。 他心知大宝寺、小野寺、户泽等辈与自己素有积怨,不会乖乖听令,就让这些人全部在后面“看守粮草”,只带着直属精锐,加上跟自己关系还不错的葛西、白石家,共计三千人来对阵“贼军”的五千之众,依靠质量优势,以偃月阵斜击之法战而胜之,斩首数百,讨取两名“乱党头目”,立下军功。 唯一不妙之处在于葛西晴信作为大崎家的宿敌,在大崎家领内大肆奸淫掳掠,欺凌百姓,无恶不作。尤其是命令士兵放火烧毁田地里未成熟庄稼的行为十分丧心病狂,实际上激起了更多村民的反抗。 不过相对来说还是小事。这个年代没有多少人会为普通百姓的待遇奔走。 监军泷川一忠悄悄记载了“葛西军英勇作战,不畏雨矢;但得胜后乱取狼藉,形同恶鬼”的情况,并没有觉得这是值得第一时间急报的大新闻。 最上义光一共讨取了四名闹事的国人头目,击杀叛军上千,只是南北两路进展不顺,也不可能孤军深入。 此亦得到泷川一忠的认可。 由于以上种种变数,原以为瞬息可平的“大崎之乱”持续了两个月仍然没有被压制下去,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迹象。 平手义光见状,打算领旗本士兵以及关东、北陆联军亲自下场,却没考虑到天时问题,即将出发前忽然会津、仙台、米泽等地下起大雪,道路被封,无法通行。甚至部分的海港外面都结了薄冰,船只难以接近。 元服以来未遇任何阻碍的二代目只能扼腕叹息,深觉奇耻大辱。 解决问题,必然要到下一个春天,冰雪消融才行了! 战乱结束前也不可能去计较诸侯的责任,只能暂时传递命令说“一切以取得胜利为第一要务,其余事宜留待日后评定”。 为此平手义光决定不回家过年了,就在关东呆着,专心准备着一雪前耻。 此前一段时间,岩成友通和中村一氏等人已经顺利地把武藏、下总、下野地区的领地纳入幕府直辖,并进行了初步的检地和刀狩,现在又在忙于清点武田转封所空出来的甲信,虽然未曾参战,依然日夜繁忙。 以往统治这里的大名们,打下了很深的集权痕迹,幕府接收起来比较容易。 平手义光驻扎在河越城,并且视察了正在重建当中的江户港町,会见了当地的商人和僧侣代表,起到积极的作用。 在此他感受到关东平原的广阔和肥沃,以及商业上的巨大潜力,还有民间广泛存在地本地文化认同。虽然前几年遭遇巨大战乱的折磨但现在已经充满了生机。 这种活泼的生机,令人有些担忧。义光甚至难得地主动给父亲汎秀写信,提议说:“若是幕府的治理以畿内为核心,那么关东就要格外关注。不可放任强大的外样大名存在,亦须避免代官的权限过分扩张。” …… 次年二月,平手义光卷土重来,带领幕府亲卫、旗本三万人,东国联军三万人,进兵奥羽,命令本地的诸侯只负责保证粮草,不得擅自出兵(以免当了猪队友)。 德川家康、织田信忠、上杉景胜、佐竹义重、本多忠胜、岛清兴等人随行。 这一次把陆中地区的十二个郡围了个水泄不通,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耗时两个月,诛杀造反的国人头目二十三家,消灭叛军和乱民高达上万人,以冷酷无情的刀剑平息了这场原因复杂的动荡。 事后,大崎义隆坚持声称自己没有反对幕府的胆子,完全是被家臣裹挟。但很显然这幅说辞无法带来谅解,他的领地全部没收,只施舍了五百石知行打发到京都养老。 奥羽群雄之中,最上义光作为少有正面典型受到了增加领地两万石的嘉奖。津轻为信、金上盛备虽然功劳不多但至少态度可取,给予口头表扬,各赐下黄金百两。 南部信直、九户政实这对君臣为了抒发私怨完全不顾大局,居然在打仗的关键时刻闹矛盾,正适合“喧哗两成败”的待遇。前者削去一半土地,后者贬为庶人,削去家名。 伊达辉宗的死得到了确认。这家伙也是不识大体酿成灾祸,虽然一死犹不能免除罪责。遗孀义姬与孤儿政宗上门拜访了平手义光,苦苦哀求终于获得谅解,只给了减封四分之一的微薄惩罚,依然保留了三十万石领地。 但是,原来归属于伊达旗下的田村、白河、黑川等“与力大名”,全部收回作为幕府直臣,并且迁往关东各处。其实伊达家的力量相当于是减半了。 其余无功无过的诸侯,保有原领即可。 ——本来是这么安排的。 一系列处分令下来,在奥羽划出了大约四十五万石的土地,暂时没有决定怎么使用。 可是,义光起身回近畿之前,又发生了规模不小的变乱,起因是半武士半富农身份的土豪地侍普遍抵制检地、刀狩、士农分离的法令,发起“国人一揆”。尤其是浅利、小野寺、户泽等小领主,本来集权度一向就很低,一闹起来根本无法节制麾下的家臣。 幸好他们还有点记性,没忘记眼前的教训,遇事之后就赶紧闭门守户,窝在居城里不出来,派使者向幕府军求救,避免了被裹挟进叛军的遭遇。 其他几个大一点的势力也纷纷遇到问题。不过最上义光、安东爱季、津轻为信都有能力自行解决。包括十五岁的伊达政宗也亲自上阵经过苦战取得胜利。。 最困难的是南部信直,由于领地的缩减,兵力捉襟见肘,而且家臣也普遍不满。他这个曾经的北奥霸主,沦落到被一揆众堵在城里断了水粮的程度,幸得幕府大军助阵才得以生还。 这么七七八八消耗下来,平手义光居然连续在东北拖延了接近一年的时间,而且依然不敢说后患完全消除了。竟有些骑虎难下之意。 从此他才不敢轻视这“穷山恶水”的环境了。 平手汎秀写信给儿子,出了个主意:“空出八十万石左右土地,令德川家转封至奥羽。” 第六十一章 幕府内外 平手义光充分明白父亲的用意。 让手腕灵活,又站得稳大局的德川家康到奥羽坐镇,代替幕府镇场子,确实可能会有很好的效果。 其他人无论是平手家直臣还是外样大名,似乎都找不出更佳人选。 空出八十万石领地,倒是简单。 奥羽地区的检地本来就进行得十分粗糙,水分极大,到处挤一挤不愁挖不出来,更何况现在如此广泛的一揆,很多外样的表现不怎么样,改易都不用找理由。 但是,问题在于,平手义光找不到开口的恰当时机。 最近几年一共进行过好几次“国替”了,之前每一次都有充分的理由。 京极高吉从北近江到丹波并不引人注意,这家伙除了有个门第之外,便只剩下生出个漂亮女儿的运气了,完全没有任何掌握国政的实力。靠裙带关系“复兴门楣”的花架子,往哪放都是无所谓。 接着上杉景胜让出了越后,本来打算派去下总结果变成相模,不仅搬了家知行也大幅减少,那是因为他在“御馆之乱”当中处于困境,没有谈条件的余地,后来又有家臣公开出言不逊。 大友义统到上野,同样是受到了惩戒,离乡加上减封,源于他老爹太不靠谱,一门心思信仰切支丹还不忘四处勾引人妻,给“九州征伐”带来了大量负面影响。留下一份家业,便已是格外开恩。 长宗我部元亲从穷苦闭塞的四国迁居相对富饶的丰前、丰后,领地还从四十七万石变成七十万石,差不多是增加到一倍半,显然是为了酬谢他多年来对平手家事业持续的鼎力支持。 武田胜赖卷入了飞驒国江马辉盛的蠢事,虽然本身并无责任,为了避嫌还是转封了,肥后加肥前南半部分九十多万石,数量上几乎没变,经济条件则大有好转,考虑到乔迁成本算是平调。 以上这一系列行为,都可以说是“事出有因,问心无愧”。 但是德川呢,现在实际领地有三河、远江、尾张下四郡,自称共七十七万石。如果转封奥羽偏鄙地区的八十万石,那只会被认为是恶意吧。 今日岂有理由苛待德川家康? 此人并不像长宗我部元亲那么“识时务”,一直摆出“尊重幕府”的态度,直到足利义昭潜逃琉球,朝廷任命平手汎秀为新任征夷大将军,他才肯真正称臣。 但是除了口头上的名分问题之外,就没有丝毫可指摘之处。 而且,这种行为传出去会被大众舆论认为是“恪守武家义理”,不仅不应该惩罚,相反应该表彰才是。 平手义光靠自己的耳目就知道:长宗我部元亲受封南伊予、西赞岐等处领地时,很多人暗地谩骂讥讽,说是“一直舔着靴子的狗终于吃到骨头”;而德川家康得到从织田信忠那里剥夺的尾张下四郡时,却普遍听到“三河守的为人配得上这份恩赏”的评价。 舆论之区别可见一斑。 仅以列国之间的声誉而论,这么多外样大名里,恐怕唯有新近受封山阴十万石的山中幸盛可居于德川家康之上,其他的都不能比。 倘若连德川家康都受到冷遇,其他诸侯会怎么想? 老爹汎秀或许有足够的资历,去强行压制天下的不满,但是义光觉得自己的威望还比较有限,不可肆意浪费。 甚至有一丝埋怨的念头泛了起来—— 哪能这么坑儿子呢? 这么拉仇恨的事情您老人家自己上还成,我是不敢的。 难道这是对我的考验不成? 但考验的究竟是啥? 太难懂了。 竹中老师过世了,虎哉师傅在京都忙,手下的弟兄们都太年轻就算是神童也不可能看明白。要不问问身边的辅臣小西行长?但内心总觉得此人不可完全依仗…… 诸般心思,左思右想,犹豫良久,刚满二十岁的平手义光终于下定决心,汗流浃背颤抖地拿起笔,生平第一次对父亲的命令提出了反驳。 他竭力想把言辞搞得隐晦一些。 不过既然意图是要唱反调,总是隐晦不到哪里去的。 吩咐了最亲信的家臣将信函送出去,平手义光担惊受怕了好几天。 结果—— 十余日后,汎秀的回信却是:“诚如吾儿所言,是我一时不虑。河田新九郎病危已至弥留,丧事之前我不拟离开近畿,转封德川之事请自行斟酌。” 义光这才松了口气。 他与河田长亲不算特别熟,但知道这名家臣多年来的地位。既然是此人病危,父亲一时失察也是很正常的。 类比一下假如是井伊秀直、加藤嘉明、平野长泰不在……想象不出来,二十岁的人实在想象不了死亡的场面。 总之,知道其中并无什么特殊内情之后,平手义光主动唤来了德川家康并试探性地提问说:“有人推举阁下,想让您转封奥羽,以镇压附近的不法之徒。不知对此有何看法呢?” 德川家康不假思索应道:“任凭幕府驱策便是,中纳言大人若有所需,就请下令。” 闻言平手义光愣了一愣,又指着地图笑道:“不知您希望拿到那一块地盘作为新领地呢?” 德川家康一眼都没去看,低头回答说:“只要保持与现有知行同等数量就足够了,相应的困难臣下会想办法克服的!” 平手义光没再开口,轻轻点了点头。 既然是这个态度,更不可能平调转封了。 他没有声张此事,而是首先从汎秀那里得到许可,让德川家康作为代理大将领着关东联军数万人前往奥羽平定一揆。 花了两个月左右时间,取得了连续的胜利,大致解决了眼前问题。 然后平手义光以“态度可疑”或者“作战不力”的理由,处罚了一批表现最差劲的小势力,又临时加强检地力度,半是唬骗半是恐吓地压榨出一些“瞒报”地产。 这一系列拉仇恨的事情,都让德川家康负责出面,最终空出了一百一十四万石领地,全部交给他。 平手汎秀予以认可,派人送来签了名字的知行状。 并随即命令,让南伊势二十七万石国主,傻女婿佐佐秀成迁居信浓四十万石;北伊势诸多小领主部分转封下野飞地,部分纳入旗本序列;三河作为东海道门户由一门众平手季胤把守,空出来的因幡交给另一个族弟平手长辰。 这样一来,和泉、河内、山城、近江、越前、大和、伊势这一大块肥沃的土地就连在了一起,作为幕府最重要的“天领”存在。 向前沿海路伸出去,淡路、伊予、筑后、筑前也都直辖,将界町和博多两个商贸中心连接起来。 关东最富饶的武藏、下总、上总北部则是不与京都接壤的大片飞地。 另外作为飞地的还有石见、但马、佐渡三大银山产地,以及尽管减产仍还有不少储量的甲斐。 再加上各地零星的小块“御料所”,目前约是六百八十万石。 同时所有上规模的矿山和港町,都已经被种种手段收为幕府所有,估计正常的年收入在二百万贯左右。 平手汎秀有三个年级稍微大一点的儿子。 夜叉丸过继给畠山家取名秀高,领有纪伊南部。 修罗丸过继给三好家取名秀长,领有阿波一国。 梅若丸过继给今川家取名秀氏,领有骏河一国。 将来若是表现不错的话,汎秀有意将纪伊北部交给畠山秀高,土佐交给三好秀长,远江交给今川秀氏。让他们三个作为没有继承权的支系来拱卫宗家。 当然前提是“表现不错”。如果是废物的话肯定不会多给任何东西。 作为首任幕府将军的亲生儿子,将来这仨显然会有着其他一门众无法比拟的地位。 尚未元服的,弱法师九岁、胜利丸八岁、千金丸六岁,还没到安排的时候。 另外一门众之中,有五个出人头地的代表人物。 分别是越后国主平手秀益,三河国主平手季胤,因幡国主平手长辰,备中国主野口政利,日向国主生津贞常。 后两个人已经被命令改姓平手了。 他们的血缘都比较遥远,不可能对继承权产生威胁,所以都继续保留“平手”的苗字。 根据平手汎秀的布置,所有一门众都不能担任幕府的实职,但可以作为局外人发挥软性的政治影响力。 剩下的各地大名就都是外藩了。 其中像佐佐秀成、荒木村重、本多忠胜、岛清兴、小早川隆景、山中幸盛、津轻为信等人,自身没有传承祖产,是从平手家手里领取恩赏,或者得到承认,才能够成为独立大名的,属于关系较近的第一类。 其次,长宗我部元亲、织田信忠、京极高吉、武田元明,他们跟平手家有比较深厚的渊源或者姻亲关系,算第二类。德川家康可以考虑勉强上榜。 再次,就是宇喜多直家、大友义统、佐竹义重、伊达政宗、最上义光等等,他们属于是“传檄而定”,没有抵抗幕府统一进程的第三类人。 最后,武田胜赖、毛利辉元、岛津义弘、上杉景胜这些曾经与平手家刀兵相见过的,定位又要差一些。 这种外藩的分类并不打算公开明文规定死,只是作为内部传承下来的施政参考。同时名单也会不断调整变化,总之要让历任幕府将军心里有数。 仍然是个“依靠谁,团结谁,争取谁,孤立谁,打击谁,消灭谁”的问题。 准确来说,再怎么亲近的外藩,顶多也只到“团结谁”的地步。真正值得幕府依靠的,仅有直属的家臣。 而这批人完全采用了与一门众和外样大名截然不同的知行体制来衡量。 首先最大的区别在于,直属家臣虽然名义上拥有土地的完整权限,实际上是不允许亲自下乡治理的,一律要求统一把土地交给幕府的奉行众代为管理,收获之时根据一定的比例领取对应的禄米。 这个比例每年可能会变,根据总体收成情况决定。 相当于把武士从纯粹的土地贵族,转化为半贵族半官僚。目前尚未有彻底转化为职业官僚的想法,步子太大容易扯着蛋。 然后,幕府直属家臣的知行,被划分为“家禄”、“勋禄”、“职禄”三个部分。 第六十二章 家禄,勋禄,职禄 与“外藩”和“一门”对应,平手幕府的直属家臣,惯例被称作“谱代众”,他们的知行由家禄、勋禄、职禄三者组成。 所谓“家禄”就是一般意义上的知行领地,子承父业,世袭罔替,作为家族的产业不断延续下去,只要不曾绝嗣或者犯错被改易,便可以一直持有。与以前唯一的区别就是,规定家臣在指定的城里集住,土地另有人代为照料。 跟随初代将军创业打天下的家臣都会按照身份地位和功劳资历,分到各自大小不等的“家禄”。但幕府稳定之后,再想获得“家禄”的加赠就会十分困难了,必须是有非常突出的特别贡献才可以。 毕竟扶桑的土地就这么多,没可能无限分封下去的。 那么,在和平岁月里为幕府勤勉工作,立下苦劳,但又达不到封荫子孙那个程度的,便颁发一些称号、徽章、感状、武具来予以精神层面的表扬,并赐予相应的“勋禄”作为物质奖励。 因此就好理解了,“勋禄”的知行只与个人的勋位有关系,不管数目有多高,理论上当事人死去之后也就没了。不过实际操作当中,平手汎秀打算制定一个“降等继承”的原则。 倘若某人因为长期的侍奉获得一万石“勋禄”,当他死的时候,就发布“特许恩赏令”,允许其子嗣继承五分之一,也就是二千石。如此类推,到第三代就是四百石,第四代就是八十石,直到最终算出来结果小于一石,才彻底取消。 当然,前提是子孙有模有样。 这个“特许恩赏令”是否成立的决定权始终保留在幕府手里,并不是百分之百通过的。 最后是“职禄”。 顾名思义,“职禄”跟职位是一一绑定的关系,相当于岗位工资。任何人只要在职,就能领取,一旦离职,便立刻停止发放。 十六世纪的扶桑,毕竟还有相当浓厚的“封建残余”,集权大一统程度尚浅,无法从民间获得足够的基层文官候选,所以高级武士身边的随从、幕僚往往不是“国家工作人员”而是自行聘用的私臣。 在平手汎秀的预想里,将来幕府是要任人唯贤,择才录用的。倘若有寒门出身之人被提拔到高位,但无法负担相应的排场和人员规模,导致工作不力,那不是很尴尬吗? 所以才特意设定了“职禄”,保证上岗的人都不会受此困扰。 同时也能让中下层的谱代家臣们更有进取心。 另外,任何人如果无病无灾,正常退休的话,取消“职禄”的同时都会给予一些“勋禄”当作是养老金。倘若工作成果特别巨大,或者是英勇作战牺牲在任上,甚至有可能额外给予一些“家禄”。但是,那些因为能力不足,或者渎职、贪墨、违法之类原因撤职的,就不会得到任何补偿。 “勋禄”和“职禄”也对应具体的土地范围,但其持有人跟土地之间的关系就更远了,跟传统理解的“采邑庄园”差别已经极大。 制度宣布以后,平手汎秀等不及正式制作书状,亲笔起草了文案,任命河田长亲为幕府首任的“笔头家老”,享受家禄十万石,勋禄十万石,职禄五万石的待遇。 仅仅两日之后,这位首任笔头就手握着重逾千钧的恩赏文书溘然长逝,含笑九泉。 平手汎秀颇为哀痛,特许让河田长亲年仅六岁的幼子“松竹丸”继承了家禄十一万五千石,勋禄五万五千石,共计十六万石的知行。并根据其遗愿让河田家族亲五人独门立户以谱代身份侍奉幕府。 以此为标准,服部秀安、岩成友通、中村一氏、浅野长吉、本多正信、伊奈忠次、拜乡家嘉、细川藤孝、山内一丰、木下秀长、小西行长、加藤光泰、前田玄以、板部冈江雪斋……等数十人获得万石以上家禄,被认为是“大身谱代”。 家禄在一千石到一万石之间的约二百三十人,百石到千石之间的约八百人,加起来一千多个家臣,坊间习惯说“中身”或者“中位”、“中味”之类。 获赐百石以下家禄的共有七千四百人,对这类人民间产生了诸多俗称,“小身”,“小者”,“小味”或者“下侍”,“末侍”。 此外还有三四万名普通士兵,长期为平手家脱产作战,却一直没能出人头地,始终是小卒。他们的身份不同于铁饭碗的武士阶级,但也不是纯粹的雇佣人员,允许世代继承兵役并持续领受大约等同于二十几石武士的待遇,如果没有合适的男性后代顶替则一次性给予财产,转为农商工行业。这些人的所谓“知行”是没有对应到具体真实土地的,由中枢财政拨款支付,可算是“虚拟领地”。 幕府的组织从上到下划分了许多部门。 围绕在将军身边,协助共同处理国政大事的,从上到下依次是笔头、宿老、家老、传奉众、侧近众五个级别的家臣,组成权力核心“年寄众”,负责做出决策,向外传递。 其下设立二十余个重要部门。包括专门起草政令文书的佑笔众,管理军队行政的军奉行众,与朝廷沟通的禁里公家相谈众,在列国间游走的巡查众,负责维持道路和信函的传马众……甚至有公开监督天下武士的目付众,和私下作为耳目存在的暗部众。 当然后两者会经常有机会直面将军。 管理钱粮财税的文官,包括度支奉行、勘定奉行、仓库奉行、银座奉行、普请奉行、商屋奉行等等,虽然也要归属“年寄众”管辖和监督,但由于责任深重,规模较大,专业性强,不可避免具有一定自成体系的独立性。 掌握全国金银矿,法定垄断铸币权,控制“兵粮券”的印刷与发放,并同时禁止其他任何个人和组织制作信用票据,这就从货币角度控制了经济命脉。然后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通过专卖权的授予来从豪商巨贾那里榨取资金,这在缺乏税务人员时不得不用的手段。 更不可能有专门的审计部门了。幸好文官之间也是存在派系的,比如伊奈忠次、长束正家非常融洽,但他们都不喜欢石田三成、安藤良整,通过职务调动,可以让他们相互牵制。 至于日后长远该怎么办,交给子孙们头疼去吧。 另外设定了庞大的亲卫众,负责将军本人和亲眷家小,以及重要办公场所,还有各地行辕的安全工作。 还有一个部分是从事服务的“御用人”组织,包括了厨师、医生、诗人、学者、占卜师、阴阳师、鹰匠、马夫……乃至所有小姓、仆役的管理。 幕府的直属职业脱产军队依然保持了四万的规模。后勤和行政操手于文官,但训练和作战依然由“部将众”负责。八名“军大将”,三十多名“势大将”,一百余名“备大将”的任免都需要将军本人签字。 此外最能脱离“年寄众”管辖的是专注于审理案件,解决诉讼的“问注评定所”。平手汎秀希望他们能发展成相对独立的法庭系统,避免文官一家独大。 这样幕府将军才更好操控,倒也是某种程度的“三权分立”。只不过是在实权君主之下的分立。 进一步,汎秀还考虑,是否定期举办谱代、一门、外藩都派代表出席的议会,让议会掌握立法权。不过目前看来可能会水土不服,有点过于激进了。 地方之上,则是存在了好几种不同的组织。 最引人关注的,是管理土地田产的武士。 平手汎秀对于幕府直辖的田产,设立了十八个“御料所”,而对于名义上属于家臣,实际由幕府代官的田产,则设定了二十三个“代官所”。 每“所”管理土地,少则五七万石,多则二十万石,有的是连成大片,有的是零散飞地,大约按照每五千石对应一名正式武士来决定人数规模。各所头目的主要职责是确保粮食按时按量上缴,也承担一定的行政、治安任务。 然后,直属于幕府的三十四处町镇,分别设置一个“町奉行所”,人数多少根据町镇的人口面积和经济规模决定。 中枢机构跟大商人打交道,主要是通过售卖专卖权的方式获利,每次都是几万贯。而地方的町奉行所的工作则是栋别钱、关税这之类琐碎的东西。 当然也不是专门捞钱,除了财税之外,也有警视厅来捕盗、消防,维护治安,作事奉行管各种基建修补,目安役者收集町民意见,诸如此等。 界町这种程度的大都市,奉行所会设有两百武士,这些武士又有六七百下人,能够承担复杂的任务。最小的町奉行所可能只有武士十名,下人三十,不过工作压力相应也很小。 另外在各地金银铜铁出产之地,设了二十一个“矿山奉行所”。他们的任务就很明白了,把矿石挖出来,进行粗加工,运回幕府交差即可。 每所之下,依然也要分为勘测规划、实施挖掘、加工运输、工匠管理、治安维护的几个小部门,其实也不比町奉行简单。生态更像是“大型国企”。 第六十三章 武家官位制 武家官位制的正式推行,是在天正七年(1582)二月。 当时幕府将军平手汎秀身居从一位,刚从左大臣位置上卸任,而二代目平手义光是从三位中纳言,领镇守府将军。 于是从此形成书面的惯例:幕府继承人理应在元服之后,被确认为世嗣之刻,直接获得“从三位中纳言兼领镇守府将军”的武家官位,接着随着年龄、资历的增加,逐步升为“正三位大纳言兼领镇守府将军”,然后在正式接任大权上位的同时,达到“从二位内大臣”。 再后面,是“正二位右大臣”,“从一位左大臣”,以及“正一位太政大臣”这个连平手汎秀目前都没有采用的最强尊号。 既然“武将官位制”完全掌握在幕府手里,那就是自己封自己,理论上是随便怎么搞都可以。但正因为此,随便乱来就没有意思了,只会让这个体系成为笑柄,失去广受承认的效力。 而且“正一位太政大臣”这个位置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从飞鸟时代开始的一千年之内经常虚悬,有“宁缺毋滥”的讲究。 公卿们虽然接受了“武将官位制”,唯独对“太政大臣”一职抱有较深的执念,认为天下可以同时存在两个左府,两个右府,或者两个内府,但不可有两个太政。 表达出来的意思是,如果幕府将军出任太政的话,朝廷这边仍然会予以承认,并自觉地让不让任何公家同时出任,就算有原来在任的也会劝说主动退休。 这一点公卿们的坚持倒并没有丝毫的坏处。 然后是三个异姓一门众家族。 畠山氏本来就有任职“卫门府”的传统,如今顺水推舟,规定以后每代继承人,元服之时受封“正五位上左/右卫门大尉”,正式继业时升任“从四位上左/右卫门佐”,待其立功或资历较久后晋升为“正四位上左/右卫门督”。 今川氏被分配到了地位类似的“兵卫府”,这是室町时期足利一门近支经常占据的位子。照例,每代元服时为“正五位上左/右兵卫大尉”,正式继承时为“从四位上左/右兵卫佐”,时间长了之后则是“正四位上左/右兵卫尉”。 至于三好氏有点麻烦,祖上最多也就担任过国司,上攀到几百年前的主支小笠原氏,才有人做到弹正少弼。那就不多想了,对应弹正台。具体官位分别是“正五位上弹正大忠”,“从四位上弹正少弼”,“正四位上弹正大弼”。 额外规定,今后这三家的次子、庶子、旁支们,若是才能出众,表现很好,可以特许担任“从五位上左/右卫门少尉”,“从五位上左/右兵卫少尉”,“从五位上弹正少忠”,也可以往上升阶,但不能与正牌家主平级。 正牌家主对幕府有十分突出的贡献,以至于认为“正四位上”不足够酬谢其功时,则破格晋升为“从三位参议”。如果是力挽天倾,扶保社稷级别的功劳,最高可达“正三位中纳言”。这将是除将军世系之外,武家官位的天花板。 这三家今后便可分别称作“金吾家”,“武卫家”和“霜台家”。 接下来,平手秀益、平手季胤、平手长辰、平手(野口)政利、平手(生津)贞常,这五个享受“同苗字”待遇的一门众,对应的是马寮、兵库寮、雅乐寮,木工寮,主税寮的位置。 其官历始于“正五位下”,终于“正四位下”。正常情况下的顶点是左/右马头,左/右兵库头,雅乐头,木工头,主税头。突出有功者升至“正四位下”或“正四位上”,特赐兼任“左/右近卫权少将”,贡献卓著者升至“从三位”,破格兼任“左/右近卫权中将”。 这个赏格在推行“武家官位制”的时候当场兑现了。 平手秀益受封“从三位右近卫权中将,兼领右马头”,平手季胤受封“正四位上右近卫权少将,兼领右兵库头”,平手(野口)政利受封“正四位上右近卫权少将,兼领雅乐头”。 除此之外,没有血缘关系的外藩们,又稍加划分。领地超过十万石的,或者有特别之处的,从“从五位上xx守”开始,以国司为家传官途。优先选择与自身领地符合的国名,不过并不严格对应。 平手氏家庙在尾张,初代幕府将军起于和泉,二代目则担任过近江守,所以“尾张守”、“和泉守”与“近江守”原则上需要避讳。然后上野、上总、常陆三国惯例以“介”代“守”。 地位较低的大名,则以“从五位下xx正”起步。对应的是律令制下的各司,比如采女司主官采女正,织部司主官织部正,隼人司主官隼人正,等等。 一共六十多国,三十多个司,其实并不够所有的大名分享,因此原则上允许重复任官,只要避免“同姓同官位”造成混淆即可。 外藩的家督随着时间推移,一般只会提高位阶,而不更改官职,常理是从“从五位下”到“正五位上”的程度。 少数优异者可授予“从四位下侍从”的兼任以示表彰。平手汎秀一口气给了十一个。 向德川家康这么特别显眼的,则任命为“正四位下左近卫权少将兼领陆奥守”。这也是“原本历史”上,信长死前德川家康所处的位置。 而幕府的直属家臣,则对应中务省、式部省、治部省、民部省、兵部省、刑部省、大藏省、宫内省八个律令制下中枢机关的官位。 起于“从五位下xx少丞”,再到“从五位上xx大丞”,然后“正五位下xx少辅”,极少数人可以升为“正五位上xx大辅”。也是允许一定程度重复。中务省由于是初代幕府将军任职过的部门所以予以避讳。 谱代武士的官途就不是完全看出身,而是家族传承和职务升迁的情况兼顾。宿老的儿子可以无条件获得“从五位下”的荫封,但如果本人没有才能和干劲,或许一辈子就止于此,下一代可能就无资格享受官位。 这与大名们只要不犯错即可按部就班升迁完全不同。 相同的是,少数贡献突出者能获得“从四位下侍从”乃至“正四位下左/右近卫权少将”的待遇。 河田长亲在死之前大约半个时辰得到了“正四位下右近卫权少将,兼领式部大辅”的尊号,可惜那时已经意识模糊了。 其他家臣都没有得到这个破格官位,至少目前还没有。 这个“武家官位制”的体系公布出去之后,绝大部分武士都是非常高兴的,因为他们先前严格来讲都是白身。 包括像武田胜赖、长宗我部元亲、还有弥留之际的宇喜多直家之类,虽然过往名气已经不小,而且也有各种叫得响亮的官位,严格上说其实都没有获得朝廷的正式认可,属于私相授予。 德川家康倒是以前就得到官方的“正五位下三河守”,不过这次给他改成“正四位下左近卫权少将兼领陆奥守”是晋升,没道理不喜悦。 但也存在一些问题。 比如外藩中的毛利辉元,几年前已经从朝廷那里获得正式的“右卫门督”和“右马头”,居“从四位下”。但以他在新幕府中的地位,平手汎秀只肯给出“正五位上安艺守”,等同于强迫降级。 还有被列为谱代直臣序列的细川藤孝,按他的资历授予“正五位下兵部少辅”比较合适,然而人家二十年前就是朝廷中正儿八经的“兵部大辅”了。 针对这种情况,平手汎秀的统一处理是:目前的这一代当主保持现有官衔,下一代开始按照“武家官位制”的规矩来施行。不过,其子孙世系永远保留参照祖先之范例突破官位限制的资格。 当然,资格只是资格,到底能不能真的突破,还是要看到时候的本事。 第六十四章 大普请,筑城令,参勤制 与武家官位制度同时开始正式施行的,是一系列统称为《武家诸法度》的条目。 其中最为重要的三点,分别是“大普请”,“筑城废城令”和“参勤制”。 “大普请”的主要目的是基于五畿七道的旧体制,对扶桑全境内的道路通行情况进行改良和重建。 以京都附近的近畿地区为起点,延伸出来三条核心的“一等国道”,分别是沿北陆道通往出羽,沿东海道通往陆奥,沿山阳道通往九州,要求宽度在八间(14.5米)以上,可供大部队无障碍通行。 然后旧有的中山道、南海道、山**,以及关东、九州两地各设立了一条新街道,共有五条级别是“二等国道”,要求宽度在六间(10.9米)以上。 在此基础上,规划十四条支线作为“三等国道”,形成纵横交错的网络,要求宽度在四间(7.3米)以上。 三种等级统称为“二十二街道”,属于幕府将军和“年寄众”亲自过问,并且督促各地大名出钱出人联合参与的大工程。由于造福的是全天下的人而非仅限于平手家,要求诸侯贡献力量也是理所当然的。 其余的地点诸侯如果有意愿也可以自行修路,或者几家联合起来修路,属于私下行为,就不做出任何规格上的要求了。 幕府也会在直属领地内额外修一些小型道路,不过那就不需要将军和“年寄众”亲自过问,也不用发动天下诸侯,而是交给“作事奉行”的部门处理了。 不论哪种级别的国道,一律需要路面铺上石子和砂土进行固化,防止雨水影响,两侧要种上连续的指定种类树木,相邻间距不得大于三间(5.5米)。 以四十町(约4.3公里)为一里,路上每隔一里埋一块石碑,标明所处位置。平均每隔七到八里,也就是三十公里,设定一个小型驿站。每隔三十五里,也就是约一百五十公里,设定一个大型驿站。 驿站主要是供公务人员出差时投宿用,不接待一般百姓,也兼顾了兵站、仓库、物流、邮递的任务,分别有不同部门负责,还暗藏了监督各地的情报人员。同时每个驿站邻近的土地,交给商人开铺子,靠租税填补道路网络维持的费用。各地车马行的特许经营权也是一笔不菲收入。 “大普请”活动,以及日后的维修,是发动诸侯完成的。不过日常运营的收支全部是幕府负责。 与修路相配合的,还有桥梁的新筑,以及水利的整备,不过那都是次要的了。结合先前的“海贼禁止令”,扶桑的主要陆路和航道,都被划到平手家的直辖之下,形成统治天下的触角。 这年代集权不可能深入乡村,只要如愿控制住港口、街町和驿站,就已经比史上任何一个时代都更厉害了。交通网络的经营,暗地规定了,中枢部门、地方部门、大型御商、地方小商贩都占有一定的参与度,相互间可以适当竞争。 《武家诸法度》申明了“喧哗两成败”的原则,就是说你被人打了也不能轻易还击,必须先将幕府报备。除非是在自己的城里受到攻击,才拥有无限的自卫权,可以先斩后奏。 诸侯都不是傻子,显然可以想象出来,日后万一发生争端,城越多的大名就越占便宜,没有城的会特别惨,只能挨打。 因此,“筑城废城令”就显得很重要了。 原则上,平手汎秀认为十万石以下的家族只应该保留一座城,十万石到三十万石之间的两座,三十万石到六十万石之间三座,六十万石到百万石之间四座,百万石以上五座。 除了规定数量,也要规定尺寸和高度。 不能多,不能少,不能大,不能小,不能高,不能矮。 私自新建和增筑城池是涉嫌谋反的天大罪过,任何人不论亲疏远近,如有触犯,重则改易切腹,轻则减封幽闭。 管理不善导致城防废弛也是玩忽职守的不当行为,会被处以罚款并勒令改正,持续不改则对家督予以撤换。 倒也不是完全死硬不讲人情的规定,比较穷困无力维持太多防备的大名可以向幕府请求一定减免,自觉富裕周边形势又乱的大名也可以向幕府请求增加限额。一般只要有道理都会同意或者部分同意的。 总体来说的核心主旨就是,先开口,再办事,怎么都好说。先私下把事办了,再来开口求饶,那别怪不留情面。 就是要刻意扭转“土皇帝”们自行其是的现象,把“程序正义”的意识灌输进去。 为了强化偏远地区诸侯与幕府的关系,“参勤制”是必不可少的。 这是“原本历史”江户幕府干过的事。不过平手汎秀并不打算像德川家光那么强硬不讲道理。 要求各地大名在京都建立屋敷,这一点不可避免。但不作严格的时间规定,不想来的人允许随时请假,只需要在五年的尺度上计算,家主参勤总时间达到十八个月即可。如果继承人已经元服也是一样的数字要求。 没有规定各家正室夫人必须来——说不定这会让某些大名特意把老婆晾在家里,主动在京都多呆些时日,然后生不出来嫡子,引发骚乱,绝嗣而终,领地没收……计划通! 那么,到幕府来的外藩大名及嗣子有啥事情可以干呢? 也不可能真的让他们参与执政的。 引导性的措施是,每年的四月、五月、六月,幕府会在近畿举办惯例型的活动。 首先是大规模的茶会、连歌、能剧观赏等传统项目。诸侯轮流上台,都有担任茶头、吟诗作对,以及亲自出演剧目的机会,当然也可以指定家臣来替代。 然后是弓箭、马术、剑术、铁炮、相扑的竞技比赛。幕府和各藩都派代表选手参加,优胜者能在隆重的颁奖典礼大出风头。未来有空可以增设更多项目并且弄个奖牌榜出来。 还有一个是“竞拍会”,提供茶器、绘画、雕塑、武具、古董、舶来物等各式各样的奢侈品,同时向参加者兜售高价的酒水、食物、服装、饰品。 目前暂定的三种活动,无一不是刺激诸侯自尊心,引诱不理性消费的手段。以后的太平盛世不能随意打仗,谁想出风头,那就只能聘请高明艺术家,培养厉害的运动员,或者一掷千金彰显财力了。 目前的外样大名,像德川家康、毛利辉元他们,肯定懂得“闷声发大财”的道理,不会沉迷其中的。但下一代呢?下下一代呢? 反正参勤体制是要很长时间来完善的。 平手汎秀想办法挖了很多的坑,但是,第一年并无条件充分实施。 原因是各地产生的连续小型动荡。 奥羽一揆的余波延绵不绝,针对新领主德川家康的反抗非常剧烈,但这家伙每每都在事情闹大之前擒住了首脑,迅速平定乱象。他的一百一十四万石领地虽然被伊达、最上、葛西隔成好几块飞地,却是护得周全,没出任何问题。 近畿地区则是源于伊贺国的百地丹波袭击了参加“大普请”修路运动的民夫,这招致幕府名正言顺的讨伐,可是加藤光泰、拜乡家嘉、山内一丰连番出击一直未得取得进展,两个月内只消灭不到五百人反而伤亡了接近一千。 同时九州的肥后、肥前地区也爆发了抵制检地的暴动。同样是新领主武田胜赖可就不如德川家康远矣,他面对乌合之众的乱民是每战以寡破众轻松取胜,但越打敌人兵力越多,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不得不向幕府求助。 适逢幕府的初代御台所忽然重疾,迅速离世,寿数不足四十。将军亦受冲击,意志精神颇为消沉。 平手义光为母服丧之后,接过众人,先是集结了二万旗本军,征召二万农兵,再调动三万外藩联军,兵分五路围了水泄不通,作势踏平伊贺。 藤林正保等少数人早早降伏,多数国人豪族坚决抵抗。 小小伊贺一国,绕着边境走一圈只需要一天时间而已,讨伐军却是花了三个月水磨功夫消耗,才拿下来。 当地的百姓和僧人,不知道是忍者冒充,还是胆子够大,居然屡次对大军发动夜间偷袭作战,甚至老幼妇孺都上阵。 幕府二代目某位爱妾之父,伊势国百姓中野氏,新收了个义子叫做“风太郎”的,也被特别赋予备大将身份。结果在驻扎时对“无辜百姓”缺乏戒心,遭到一群妇人和孩童的攻击,不幸被锄头砍中脖子身亡。 闻此义光大发雷霆,宣布在百地丹波的势力范围内实行“焦土”策略。 三个月间,有至少两万人受诛杀,伊贺国西半部分变成人间地狱,白骨露于野,生民百余一。 这群重视自由胜过生命的山民们,终于不再能反抗了。 约十万石的土地,五成纳入了直辖,三成封赏给有功谱代,剩下的作为对外藩出战的奖励下发。 接着平手义光来到九州,发现肥前、肥后恐怕有上十万人参与了一揆,也想不出什么办法。 在伊贺偏鄙山林做过的事,显然不方便在九州再来一遍。 这并不完全是武田胜赖措施不当造成的,甲斐宗运的忽然死亡也有很大影响。肥后失去了这根支柱,好像有点控制不住。 幸好这时候,当地人锅岛直茂上门求见,献上良策,并且冒着风险亲自前往实施,利用调略手段,挑动了一揆众当中的切支丹信徒和传统神佛信徒自相残杀,精神层面瓦解了敌人。 此后终于局势扭转,义光领兵一万坐镇筑前,又让武田胜赖、岛津义弘、长宗我部元亲、平手季胤都率军进击,取得胜利。年底,带头闹事的三十家国人豪族不是死在战场上,就是被抓起来砍头处斩,九州遂安。 事后武田家因为处置不当,削去二十六万石知行,这些土地一小半分出来作为飞地奖励给参与作战的九州诸侯,其余授予首功者锅岛直茂。 但锅岛直茂只领受了一半,请求幕府把另一半授予给故主龙造寺家。如此赢得忠义之名,坊间以为可与山中幸盛比肩。 最后平手义光才来到奥羽,发现德川家康把问题解决得不错,没啥需要善后的。而且东北诸侯们对其的看法似也有所改观,没那么敌视了。 葛西晴信、小野寺景道、南部信直等人,甚至明里暗里建议直接给德川家康一个“奥羽管领代”的头衔,免得出了什么急事幕府来不及处理。 年轻的二代目这才隐约明白,为啥父亲只想给老狐狸八十万石呢! 可是现在多给了三十四万石也不能收回去。 反而不得不予以嘉奖才是。 这个问题值得深深考虑。 平手义光回到京都,录前后功绩,进位为“正三位大纳言,兼领镇守府将军”,时年二十三岁,表明已经做好接任幕府的准备。 此时《武家诸法度》终于可以正式施行了。 第六十五章 天正石山之乱(上) 各处一揆平定之后,汎秀和义光开始专注于《武家诸法度》的施行,换而言之就是想方设法给强力外藩吹毛求疵地挑刺。 武田胜赖由于一揆已经被减封,日渐谨言慎行。 岛津义弘和岛津家久的内斗是九州的“工作重点”,不需要怎么煽动就势同水火。然而在高野山隐居的岛津义久棋高一着,他写信把家久叫过来,然后不知道做了什么,令这位心高气傲的四弟忽然死了。 接着面对“毒杀”的坊间留言,义久声称无辜,要自刃证明清白。 如果真让他这么一死,岛津家可能就彻底整合起来了。不过平手汎秀也不是易于之人,立刻下令禁止切腹,还说:“幽居已经足够时间,请回萨摩去吧!”另一方面又派人把家久的儿子保护起来,暗中告诉他“令尊确实是你大伯父害死的”,并且加以扶持。 这样一来明面上的争端暂时消弭了,岛津义弘一人独大,而岛津义久处处避让,其他小辈则是没有说话的份。但未来的隐忧却是越来越大了。 西国方面,吉川元春郁郁而终之后,长子元长亦病倒,次子广家掌权。吉川广家与毛利辉元之子秀元不睦,为求自保积极靠近幕府,在参勤时不断换着花样拍马屁,最终得到了“时机成熟时,吉川家以长门一国独立为藩”的私下承诺。 等于毛利家领地缩减至周防、安艺、备后三国。 不过前提是,吉川广家能帮忙找到毛利家行为不轨的罪证。 诸如此类,幕府其实并不需要搞太多的小动作,诸侯们各自内部的矛盾都是不小的,借势即可。 朝廷那边也很有趣,二条晴良死后,原本被他构成铁盘的体系开始渐渐松动,他的儿子们并无足够的手腕去维持这个体系。于是天正八年(1583),因为附和三好三人众,授予足利义荣将军之位而被打为叛逆的前任关白近卫前久,终于得到赦免归还京都,其家族也恢复了五摄的地位。 仅仅两年之后,二条家和近卫家便因为关白之位产生矛盾,令公卿阶层分化为两个阵营。 彼时天皇年近古稀早已难以理事,无力调解争端,不得不请幕府介入。 趁此机会,平手汎秀毫不突兀地起草了一份极为简单和宽松的《公家及禁中诸法度》,实现武家政权对朝廷和皇室的间接管辖,还将女儿京子嫁给皇太孙和仁亲王。 具体条程可以慢慢改,先把名分站住了才是最要紧的。 一同构思出台的,其实还有《寺社诸法度》,但具体的实施过程,有些特别的阻力。…… 话说平手幕府初代御台所故去之前,说自己最大的遗憾就是“未能亲眼见到孙辈”。 汎秀以前听说类似话题只付之一笑,但面临妻子弥留之际的最后话语,颇以为然,待义光平定各国动乱返回之后,严肃询问是否存在这方面问题,毫不避讳。 而义光倒是颇觉得尴尬,犹豫半天才说:“纱织一直未有所出,所以我要考虑她的心情,也担心未来嫡庶之争的隐忧,这几年并不经常亲近侧室。” 闻此汎秀颇觉哭笑不得,感叹说:“你倒是比你爹更加清醒自制。如今想到,倘若雪千代是男儿,那可不妙……” 义光只当未闻,岔开话题说:“过大半年纱织就满二十五了。然后这段时间我会一直呆在城里,如果届时仍无动静,就不得不再加考虑了。” 汎秀点头道:“看来我没甚好担心的了。” 数月后,果然进展并不乐观。 平手义光开始广纳后宫。 往日御台所生前曾对织田氏的娘家人说,希望能从亲族中寻觅优秀的女子侍奉义光的,但当时都觉得并无年龄合适的人选,唯有阿市推荐了自己女儿茶茶。如今此事得以兑现,也算是织田家的血脉又引进来了。 大友氏家老立花道雪随主君上洛时,带了他的独女誾千代一起。义光见之十分欣赏,派井伊秀直为使求娶。得知此女身负传递门户的重任,于是承诺:“若贵千金有所诞,即令其继承立花家;若无所出,另择幕府近支良才改姓入嗣。”立花道雪见如此气氛慎重,不敢推托。 越中大名本多忠胜之女小松,乔装翘家到京都,在大茶会和弓马比赛的场地玩得不亦乐乎,无意与茶茶撞上,都是娇小姐起了冲突,恰好二代目在侧,亲自出场将两人训斥一番。事后本多忠胜顺水推舟“此女顽劣不堪拜托大纳言大人代为管教别送回来了。” (故事详情番外见,如果我以后有闲心写的话……) 如此广撒雨露,挥播甘霖,终于有了一些收获,令人欣慰。 但正室纱织的地位越发尴尬起来。 恰逢此时,本愿寺显如满了四十一周岁,掌权整整三十年,对世俗繁冗感到有些倦怠,在其妻——公卿三条家贵女出身的如春尼建议下,将一向宗的宗主之位,让给年方二十六的嫡长子教如。 他们夫妻两个,一僧一尼,带着尚未成年的幼儿,来到次子居住的京都兴正寺,打算在此隐居,安享天年。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方便与朝廷及幕府取得联系,对无所产出的女儿做出无形支援。 平手义光为了表达重视,亲自向朝廷申请,帮岳父拿到了代表出家人最高阶级的“法印大僧正”尊号,大体相当于正三位官员的地步。又下令允许一向宗在山科地区,重建因“天文法华之乱”而损毁的山科本愿寺,并拨出象征性的钱粮和人手来协助这个工程。 行动胜于言语,本以为如此便充分展示对于发妻的重视。让内外人等不敢再因为无子之事有所非议。 却没想到,引发了争端。 本愿寺显如、如春尼固然乐于见到山科寺院的再次建设,但刚刚继位的本愿寺教如却表达了严重的不满。 “自莲如上人中兴以来,本宗正统,原在山科,此事世人皆知。困于天文法华之乱,方才迁至石山,而今堪称青出于蓝,气象更胜往昔。倘若重修旧址,则山科、石山究竟何者为先,未免难以抉择,坊官、门徒恐怕要陷入困惑。” 话是这么说的。 言下之意,就是担心一向宗将来会被分化瓦解了。可能他从某些渠道,听说了《寺社诸法度》的事,因而格外有戒心。 传到显如和如春尼老两口耳朵里,他们倒觉得有理,感到之前确实考虑不周。 平手义光则是以默然应对。 纱织少夫人却是勃然大怒了,对父母抱怨道:“长兄身为佛门中人,权欲未免过于深重了吧!我家夫君是出于好心,才允许在山科延续香火,长兄却以为是在暗中削弱他的力量吗?幕府富有四海,拥兵十万,良将无数,倘若想要对付他,何须用此等婉转隐晦的方式呢!” 多年以来,本愿寺显如和如春尼这对僧尼夫妇,堪称是精明果决,能谋善断的统治者。但如今夹在儿子和女儿之间反倒不知所措了。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不外如是。 中途也有人试图调解,但本愿寺教如态度坚决,甚至同下间赖廉、愿证寺显忍等人联名签署了“誓书”,达成“无论如何宗派内一定继续以石山为尊”的承诺。 为此纱织闷闷不乐乃至生出疾病,平手义光护妻心切,不顾面子退了半步,撤回重建山科本愿寺的命令。 此事方才休止。 但各方埋下的怨愤之意却是深深沉淀了。 …… 这段时间,幕府将军平手汎秀却是被内部的弊案牵扯住精力,没工夫过问石山本愿寺之事。 事情的起因是,“大普请”的负责人之一木下秀长,某日忽然遭到匿名信的举报,涉入严重的贪墨案件当中。 将军命令长束正家、增田长盛查账、中村一氏、山内一丰配合监督,得出的结论是“虽不能破除贪墨之嫌,但涉及数目低微,并无必要过分关注”。 但事后石田三成不知道从哪拿到了案件的资料,对上述四人的计算结构和判断做出了质疑,并公开提交了意见。 结果当着平手汎秀的面,拆出三万贯左右的账目出入。 然后山内一丰忽然站出来,表示他之前是受了压力才不敢声张,并道出了自己所找到的两个秘密地点。 在那两个地点,搜查到木下秀长偷偷积攒下来,以他人名义存放的大量金银、票据、铜钱和文物、艺术品,估计总价值在十五万贯以上,明显高出他的正常购买能力。 至此弊案彻底爆发,纸再也包不住火。 虽然存在“此人谋取私利的同时工程质量优于平均水平是双赢”这样的说法,但无规矩不成方圆,总要赏罚分明才行。 木下秀长认罪,仅保留一千石知行作为家禄,判处终身幽禁。长束正家涉嫌包庇,罚俸一半,撤职返乡闭门三年。中村一氏、增田长盛疏忽大意,非为主谋,削去勋禄,降职调岗,在家反省六个月。山内一丰、石田三成破获案件有功,受到知行封赏,并加以提拔重用。 出了这等大事,后勤官之中,资历最深地位最高的伊奈忠次难辞其咎,自称愧疚深重,请求辞职,到寺院里剃发修行。 幕府格局因此发生动荡,剩下上层干部里面,本多正信不太管事,细川藤孝资历不足,前田玄以作为出家人不方便……站出来这一系列赏罚的,只剩敢于任事的小西行长,其地位权力不免大大加强了。 等平手汎秀抽出身来,又渐有退隐之意,懒得亲自去询问本愿寺之事,而是委托给年寄众。 小西行长、前田玄以、山内一丰三人前去,最终也没有个办法,不了了之。还传出小西行长自作主张两面欺瞒引得平手义光不快的传闻,也不知道真假如何。 总而言之,由于本愿寺教如这个强势亲家的存在,平手汎秀规划的,用于规定和尚言行的《寺社诸法度》完全是没法推行的,甚至压根就没公布出去。 第六十六章 天正石山之乱(中) 《寺社诸法度》是新政的重要一环,纵然遇到障碍,也绝不可能改弦易张。 宗教势力决不允许自行其是,“僧俗分离”是必须坚持的原则。最终在天正十年(1585)的末尾,幕府派出了非正式的交涉人员。 尽管纱织无子,平手义光还是非常重视的,看在这位正室夫人的份上,给予亲家开出的条件是——只要本愿寺放弃宗教权力,让出石山和长岛,令各地僧侣和门徒服从幕府统治,即可让子孙受封越前、加贺两国共计一百一十二万石的土地,成为领地与德川家康相当的大藩。同时另一支子孙可以依旧保持宗门的领导权,只要二者承诺永不再次合并即可。 对此岳母如春尼表示同意,作为公卿三条家的女儿她认为这是好事;岳父显如上人虽然不是完全的赞成但也承认补偿足够有诚意了。两位老人并无意制造争端。 倒是幕府内部,将军大人对这个条件很不满意,甚至讲了“崽卖爷田不心疼”之类的重话,是二代目苦苦哀求,坚持不懈,才勉强同意的。 另外“年寄众”当中最积极管事的小西行长,尽管被赋予“辅佐少主把持国政”的重任,这次却全程被排除在决策圈子之外,直到方案出台才第一次听说。而本多正信、细川藤孝、前田玄以等人却都丝毫惊讶,显然早有耳闻。 如此区别对待,或许是源于小西行长几个月前两面欺瞒行为而产生的后果。他私下与亲信们相处,已经自居为“笔头执政”,今可谓颜面大失,风光不再。 而在石山那边,现在掌权的,是平手义光的大舅哥本愿寺教如。 这位执拗的大舅哥,不愿意听从父母的劝告,执意坚守石山,断然拒绝幕府的要求。他也得到了下间赖廉等坊官的支持。 大病初愈的纱织大小姐,为此特意前往石山进行劝说未果,却遭到了冷遇,被蛮横地驱逐出去,为此又气又恨,身子复又恶化。 平手义光因此甚为恼火,派遣旗本二万在京都聚集以示威慑,同时命令各地军民做好征伐的准备。 而本愿寺教如全无惧意,反而发出正式文书,要求所有的坊官、门徒上下一心,听从号令,武装保卫僧产。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只因显如和如春尼还在竭力调解,方才没有马上开战。 谁知,就在天正十一年的年初,东海地方发生百年一遇的强烈地震,伊势、尾张、三河遭到严重灾害,数个驿站被毁,道路全部阻断,难民失去控制,正在老家祭拜祖先的征夷大将军平手汎秀,一时安危未知,各地流言四起。 听闻此事,自觉前途灰暗的小西行长,忽然叛逃来到石山,宣称“公方大人已死,世代又将改变!” 同时他“保护”着足利义昭的儿子,法号“宗净”的年轻和尚,从京都妙心寺逃脱了而出,到达石山本愿寺,打出“匡扶室町幕府”这个旗号来。 原本坊间传闻已经很多了,但百姓们只是将信将疑。这下幕府排名前几的重臣出来站台,可信度一下子翻了几倍。 瞬间扶桑六十六国,陷入人心惶惶的局面。 平手义光立即反驳了将军的死讯,派人抓捕造谣生事者,发令集结幕府旗本,并征调诸侯联合进攻,打算先发制人。但并不是所有的外藩都积极响应了号召,许多人的动作极其缓慢。 而石山和尚那边,忽然凭空冒出一大堆奇奇怪怪的友军。 九州的相良、伊东,西国的波多野、恒屋,近畿的伊贺忍者余孽,关东的小田、千叶,奥羽的大崎、和贺……许多貌似已经被剿灭和降伏的势力站了出来。有的是被幕府处罚没收领地的,有的是请求幕府恢复领地未果的。 其中有半数左右在当地捣乱,企图夺回原领,这倒是不足为惧,那些地盘基本都封出去了,新的大名就算对幕府没什么忠诚,为了自身利益也会拼命作战镇压叛乱的。 但更多藏匿乡间的落魄武士们,是成群结队地逃窜到石山附近,带着武具和干粮,加入本愿寺教如的军队。这才是最令人头疼的地方。 奥羽有德川家康,北陆有平手秀益,关东则是正在巡检御料所的井伊秀直临时节制,骏河今川秀氏也颇为果决,东部地区明显是支持幕府的声音占了上风,仅在下野、上总两国出现较大规模的暴乱。也没有大量浪人涌向京都的情况。 可是京都以西却完全不一样了。日向、因幡、备中三地的亲藩并不足以稳定局势,武田、毛利、岛津等势力不知道是无力还是心有别念,反应皆十分迟钝,长宗我部元亲奉命率兵出战结果被乱军击败,后面完全是不可收拾了。 最意外的是,荒木村重、别所长治、十河存保等人本来是响应征召的,但据说是半路上遭到各自军队中为数众多的一向宗信徒所裹挟,以至于有的被迫改变立场,有的被下克上杀掉。以至于近畿同西国的联系被切断。 接着又有传言说,三好长逸还活着,浅井长政逃脱,北条氏政未死,甚至织田信长复生,来找平手汎秀复仇的。 当然这些人不可能站出来露面。唯一真正被确认的是,著名武将柴田胜家出现在石山,但这也足够成为一向宗信徒们心中的主心骨了。 长岛、近江、加贺的门徒也同时发力,让东部地区的外藩无法及时到京都支援,或者说,有理由不到京都支援了。 最终,原本打算调集十五万人的平手义光,一个月时间内,仅仅只得到了七万六千人的部队。 而石山本愿寺却已经聚集了超过五万反抗军。 形势一度非常不明朗。 平手义光指挥着装备精良的幕府旗本军取得野外遭遇战的胜利,将乱兵围困于石山,又令水军切断港口,断绝补给,但面对坚固的墙壁一时没有办法。 更无暇抽身去解决全国各地的种种争端。 一时之间,平手幕府竟似乎面临极大的危机。虽然不至于覆没,但看上去有可能过往的政权那样,逐渐失去各地的实际控制权,政令不出京畿。 第六十七章 天正石山之乱(下) 石破天惊,风起云涌的一个月内,在外人看来,平手义光面临着相当尴尬的局面。 拿不下石山,就无法保持京都和近畿的安宁,存在政治隐患。但在石山死磕的话,等于放任西国局势崩坏,东部也未必不会再生变。 更别提他还只是“正三位大纳言,兼领镇守府将军”,尚未正式成为幕府之主,而且一时半会儿也没法登位。 毕竟老爹生死还不能确定。 所幸,平手家的世继问题一直不存在任何争议,义光已经有丰富的带兵打仗和处理国政经验,与各方面的负责人非常熟悉,就算其他兄弟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短时间内也成不了气候,除了小西行长以外的家臣们依然紧密围绕在二代目身边。 幕府的旗本军队和奉行官们,保持了惊人的团结性,没有发生外人想象中的动摇和混乱。就算是一时打不下来防备森严的石山,却也能牢牢占据上风,让一向宗的“一揆众”疲于应付。 北陆最先解决问题,接着平手秀益领本多忠胜、岛清兴等人,以三万兵南下,轻松击溃了加贺一向宗的军队,进入畿内支援。东国之乱亦在今川秀氏、井伊秀直、佐佐成政、小早川隆景等人努力下渐渐平息,只是由于东海道断绝,无法从陆路勤王。 一向宗的叛军渐渐陷入被动,随即短短几日之内,又有许多神秘的武士和物资被送进石山。 由于城郭范围过于庞大,幕府军没法堵死所有的出入口,始终不能断绝这种事情,所以攻城一直无法取得进展。 然后—— 战争爆发约两个月的时间,平手汎秀从海上登陆,公开出现在和泉的岸和田城。他受了一些小伤,但并无大碍。几日后他带着一千名亲卫骑兵,来到石山前线,在诸军营帐前环绕驰行一周,检阅了自己的士兵。 征夷大将军并没有死在地震当中,只是在调理身体,组织救灾而已! 幕府一直以来的官方口径,说的居然是百分之百的真话! 那么也难怪平手家的军队能保持着凝聚力了,大概中高层的核心人员们都知道主公还活着,心里早就吃下定心丸了。 反观那些相信平手汎秀已死才跳出来作乱,或者暗中有所行动的人,不免要大失方寸。消息是小西行长放出来,方得到确认的,那么这家伙到底是被什么人误导了呢,还是为了私利编造谎言误导别人呢,亦或者是担负了秘密任务来搞反间计的呢? 幕府是不是已经布置了天罗地网,就等着人往陷阱里钻? 这个问题不能不考虑,却又容不得考虑。 叛军的气焰顿时消亡大半。 石山数万大军瞬间陷入鸡飞狗跳的混乱,三分之二的兵员在五天之内逃掉。混在其中的还包括法号“宗净”的小和尚,亦即足利义昭的庶子,他一点复兴家业的意思也没有,径直跑到平手义光那里去哭着喊着请求庇护。 然后是小西行长,他也第一时间趁乱消失了,还放一把火,把自己在石山附近的临时居所少毁掉。很多人想找他对质,问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都慢了一步,到的时候已经是人去楼空,徒见烟火。 荒木村重、别所长治等不知道是被裹挟还是主动参与叛乱的大名,亦随之不知所踪。摄津、播磨、纪伊、四国等地域广大信仰一向宗的武士和农民失去了指挥,或是自相残杀,或是落草为寇,不再可称之为军队。 本愿寺教如倒是个内外如一,刚直不屈的性子,仍要“与寺偕亡”,既不肯逃跑,也不愿投降。不过坊官下间赖廉却接受了显如的暗中调略,反戈将教如绑缚出城请降,以期获取宽宥。 听闻此事之后,纱织也带病为这个狂妄的兄长求情。于是看在二老以及她的面子上,留下了一条性命,吩咐带到琉球,与足利义昭作伴。 结果石山就此平定。只剩下柴田胜家领着一万多各地来的乌合之众坚持作战。他们大概是深恨平手家而且没有退路的亡命之徒了。这些人又继续抵抗了十余日,最终在越水城全体覆没。上层将领学着当年的松永久秀炸毁天守自杀,尸骨无法辨认。 一片血海和废墟当中,战事了结。 接下来平手汎秀立即派人传递书信,以严厉的口吻,怒斥了毛利、岛津、武田等诸侯动作缓慢,剿匪不力的罪过。 这反倒让他们纷纷安下心来,诚惶诚恐地积极反省。 因为将军大人的言下之意也就是止步于此,不会再往下追究勾结石山逆贼,暗中提供援助的事情。 西国各地旋即传檄而定。 …… 《寺社诸法度》终于可以通过了。 一向宗在石山、长岛、加贺三处的领地都被没收,总本山搬到京都的山科本愿寺,但仍然让各地寺院按照等级掌握一百石到两千石不等的地产来维持日常运营,允许他们同其他宗派一样正常传教,只是不得组建武装,干涉行政而已。 “僧俗分离”最大的障碍就此除去。 见到本愿寺一向宗的下场,早受过打击的比叡山天台宗自然不敢抵抗,高野山的真言宗和奈良的法相宗也是识时务,知大体地接受了改革。 纪伊津田氏与大和筒井氏这两家坊官,作为普通的外藩转封到九州筑后和关东上总,而根来寺与兴福寺老老实实干回宗教本行,不再兼有世俗武士身份。 针对各地外藩在变乱中的表现,幕府进行了一轮大规模的赏罚——主要是罚,从表现不佳的诸侯那里榨出了一百六十万石领地,加上前面战争中获得那些,总计收获在三百万石以上。 主要包括岛津转封奥羽,与伊达、葛西、户泽进行交换。毛利家的长门一国被剥夺,授予吉川广家独立为藩,织田信忠失去了尾张上四郡,只得到飞驒作为补偿……这些都被认为是作战不力或者态度存疑的大名。 其中八十万石作为奖励,颁发给立了功的内外将士,一百万石收归御料所的直辖,剩下的又树立了几个新的亲藩。 初代幕府将军平手汎秀三个较幼小的儿子,十四岁的弱法师,十三岁的胜利丸,十一岁的千金丸,一齐举办元服的仪式,分别取名秀景、秀广、秀言,各自得到播磨、筑后、加贺的领地。 平手秀景授予京职为官途,暂任“正五位上左京亮”,日后可升迁为“正四位上左/右京大夫”,此后便叫做京兆家。 平手秀广授予修理职为官途,暂任“正五位上修理亮”,日后可升迁为“正四位上修理大夫”,此后便叫做匠作家。 平手秀言授予大膳职为官途,暂任“正五位上大膳亮”,日后可升迁为“正四位上大膳大夫”,此后便叫做光禄家。 这三人既然是初代幕府将军的子嗣,那就是幕府最接近主干的分支,被称作“内三家”。 而畠山、今川、三好,虽然血缘相同,但已经继承了别家苗字的,被称作“外三家”。 再有秀益、秀胤、长辰、政利、贞常五人,作为亲属允许使用平手苗字,被称作“同文五家”。 这便是替幕府看守各地的十一个亲藩大名。 在石山,遣散一向宗门徒之后,平手汎秀拆毁本愿寺,原址筑造了空前规模的居城,取名“安洛”。 长安之安,洛阳之洛。以此深切表示将军大人对唐土的向往。 原本分散于山城、和泉、近江各处的幕府机构尽数搬迁而至。许多商贾、寺社、学者、职人都被邀请在城下町中居住,各地外藩也都建立了符合身份地位的屋敷。 尤其是界町的商人和京都的寺社,普遍被要求把总部搬到安洛城附近。 在城下平手汎秀特意设定了用于举办茶会和其他高雅活动的“清静苑”,用于进行各项竞技比赛的“武道馆”,以及用于官方拍卖事务的“御扎座”。 离海岸线半日路程的地方,建筑了外六层,实九层的扶桑最高天守,金碧辉煌,大气磅礴,高度超过六十米,站在顶层能将附近街町的所有情况一览无余纳入眼帘。从内到外石垣逐步降低,分成四个梯次共计十九个曲轮,从将军及家眷的居住、日常办公、亲卫驻扎再到神佛供奉、物资贮藏等等井井有条。 城下长约八十町(8公里),宽约五十町(5公里)的区域,建了横七纵九的道路网,有不计其数的小巷子连接而成,外围建了墙壁,还设置堀沟,通过桥梁出行。北、东、南三方向出门后直接连上最新修整的国道,西侧则是可容纳百艘大船同时停靠的港口。 竣工之时,恰好天皇让位,皇太孙登基。作为新君之岳父的平手汎秀,在象征性地辞让之后,领受“正一位太政大臣”,加“准三宫”宣下。随即卸任征夷大将军之位,交给二十九岁的义光,来到自幼生长的尾张春日井郡归隐。 第六十八章 后人评说(全文完) “扶桑历史上,能在生前领受‘正一位’尊号的人屈指可数,而且大多集中于奈良时代。安洛幕府初代将军平手汎秀得以受此殊荣,不仅是因为平定乱世,更是由于将山城国二十四万石全部进献给皇室及公卿,获取了朝廷的极大好感。上面说什么‘征夷大将军就是正一位’,明显是不懂历史,受了暗耻公司的误导。实际此职乃是令外官,不对应具体位阶。整个安洛幕府时代,其他历任将军都是死后才追封正一位的。” “感谢科普,话说二十四万石很多吗?” “不用谢。按照历史资料平均值计算,当时每石土地对应年收入大概在三百文上下。皇家领十万石相当于年收入三万贯,五摄家六千到一万石,七清华家四千到五千石,大臣、清华家约两千石,名家、半家约一千石,各对应多少你们可以自己算一下。葡萄牙传教士的日记里面写,一贯可以维持贫寒家庭的生存,十贯就是乡绅的年收入,百贯以上属于贵族,皇家、公家不用担负参勤交代,日子应该是过得不错。” “不过到幕府后期估计就跟武士一样穷困破产了。” “有一说一,这倒真没有,后期虽然粮本位的土地财政崩溃,朝廷却又获得了将京都附近土地提供给商家收租的权力,普遍比下层武士有钱多了。所以维新运动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其实是支持佐幕,只是后面被强行拥立起来,有点黄袍加身的意思。” “什么?居然还有这种事?” “我也记得,各地落魄浪人和外藩以‘尊王倒幕’为口号起事的时候,朝廷反而把他们看做乱党,维新三杰都曾经被打为朝敌,不过这事后来成了黑历史,一般人没听说过。” “外藩也是没办法,都被参勤交代拖到破产了。” “平手老贼太奸,想出来消耗外藩的毒计。” “有啥奸的,武术比赛你可以不参加呀,奢侈品拍卖你可以不买啊,茶道和连歌你可以只当观众啊,那不就花不了多少钱了。” “怎么可能呢?谁不想要面子的?就相当于现在的奥运会,世界杯什么的,虽然要花大钱,各国不还是争着办。” “还不是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呗!” “你那是老黄历,现在奥运会已经没什么大国想办了,上层太贪了。” “我记得骏河藩的传统就是不求出风头,闷声发大财。” “是为了避嫌,他们可是一直深受幕府忌惮的。” “没有一直吧?也就初代藩主今川秀氏吧!” “骏府宰相,武卫中纳言,副将军,最近又出以他为主题的时代剧了,超级帅,打斗剧情燃爆,扶桑少见的大场面!推荐去看!” “哪里有资源?” “鹅站引进了,全网独播,要会员。” “麻痹,誓死不给鹅站充钱!” “我网盘有,要的私信,群主不让公开发,嘿嘿……” “好人一生平安!” “谢谢,加我一个!” “我想说今川秀氏只是因为骏河藩有钱,请得起文人吹捧而已。什么副将军都是后世才有的称呼。碰巧两次九州切支丹叛乱,分别遇上二代将军和三代将军病重,让他名义挂帅而已。实际第一次指挥官是加藤嘉明,第二次是井伊光胜。” “没错,1621年那次今川秀氏在伊予坐镇,1643年是在筑前,都没怎么上前线。” “井伊光胜也是个平庸的二代而已。真正打得好的是立花义善的偏师。” “请问大大这个立花义善是谁呀,我都没听说过。” “平手义光跟立花誾千代的孙子。疑似参与争储失败被边缘化,没到四十岁,死的不明不白。” “今川秀氏主要是活的长,快一百岁了,熬到五代将军登位才死的,辈分简直逆天了。所以后期特别有地位,才有吹的资本。” “平手长辰也活了八十多怎么没啥存在感。” “那今川秀氏多少有点本事,平手长辰是真路人,啥表现都没有。” “后世吹捧最凶的难道不是铃木秀元吗?子孙出了个会写书的,把幕府建立的一半功劳都搬到祖先头上,也是厉害。” “怎么说呢,铃木秀元毕竟确实参与了一系列军事和政治活动,还做了十多年的年寄众笔头,可能不至于那么厉害,至少差不到哪里去。” “十四年的年寄众笔头,幕府历史上任职时间最长的一个,其余的人最多只有八年。这种人肯定有两把刷子,你以为初代、二代将军是傻子乱用人吗?” “传教士日记明确写了,平手义光提拔他的理由就是他很弱,方便操纵,没有结党营私的能力。” “呵呵,你葡萄牙传教士比扶桑当地人还懂历史?看看同辈幕臣的描述如何?本多正纯对铃木秀元的评价是兼有加藤清正之勇和井伊秀直之智。” “本多正纯这种睁眼说瞎话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也能信吗?” “跟你脑补不符合的就是瞎话?” “淡定。其实本多正纯私自勾结德川家之事颇有疑点,怀疑可能是幕府有意削藩,制造出来的借口。” “有可能,当时德川表高一百三十六万石,实高据说至少二百万石,有点牛逼。” “德川家康也算是兢兢业业恪守武士义理的典范了,当得起这么多家业。可惜他死后不到二十年幕府就动手脚,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德川实高有二百万石以上?这么多?” “有的学者认为有三百万石呢。北海道拓殖他是获利最多的,毕竟近水楼台。” “那是一笔烂账了,德川家在那的飞地只算作十万石,然而后世学者估计实际应该有四十万石以上。” “正是由于铃木秀元主政才导致的烂账,之前石田三成被撤职之前幕府政务无比清晰,后面伊奈忠次复出也还行,就中间那几年乱。” “还不是因为本多正纯跟金地院崇传搞事造成的?” “反正总有理由呗。” “别吵啦!话说我前段时间看到网上有人说,北海道拓殖是平手汎秀遗命之中唯一落实的,其他很多都被后代无视了。” “我也看到了。是nhk的那个节目吧?不知道可信度高不高。据说是老贼生前预料到了九州切支丹起义、武士破产、中国海禁、乃至欧美的兴起等等很多长远的事,而且还留下一些应对方案。如果是真的,可太牛逼了。” “有书面资料,可信度不低。” “我擦,这哥们儿,穿越的吧?” “是挺牛逼的。不过这些事情都有迹可循,也不至于说就是穿越者。” “牛逼也没用啊,后代该犯的错误还是会犯。” “必然的。政治改革不是说你知道方向就行,还得有搬倒既得利益群体的手段。幕府也就前五代将军做得到,后面都是裱糊匠而已。” “那还是由于五代厉害。一般封建政权到第三代就萎了。” “我最佩服平手汎秀的一点是啥你们知道吗?他退位时生病,被医生劝说要节欲精心远离酒色才能长寿,对医生的回复是‘如果禁绝酒色,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然后继续放纵享受,到死都在酒池肉林。” “逸话吧这是。感觉不符合平手老贼的人设啊。” “是逸话,但不是完全虚构。你要知道老贼五十岁之后还娶了二十多个年轻的侧室,生了三四个娃呢……” “可耻啊!可耻啊!封建地主阶级腐败堕落的生活!” “老贼该死。” “老贼该死。” “老贼该死。” “我要破坏一个队形。更该死的不是二代目平手义光吗?听说他经常命令誾千代、茶茶、稻姬、五德她们穿戎装在身边伺候,这尼玛,几百年前就会玩制服了!” “是的。最早武道馆只允许男子进入,他打破常规让四个侧室进行了马术、弓术、铁炮的比赛,后来才形成武士家眷参与竞技的惯例。这可能是最早的女性运动会了。而且这四人作为姬武士参与过阅兵,虽然并未真正上战场。” “怪不得这么有名。” “反而是他正室,本愿寺显如的女儿没啥名气,闺名叫啥都不知道。” “我想起这几个女将在《战国无双》的造型了,刚刚看了一个本子,说的就是武道馆比赛的事,嘿嘿……” “去你大业,说得鸡儿都激动起来了,赶紧私信发资源!” “聊毛线历史,开车开车!” “这么多男的在一个群里不开车,除非有生理问题。” …… “我是新来的,想问问,《仁王3》里面说南光坊天海是小西行长,是不是真的啊?” “欢迎!” “欢迎新人。你说的这事,由于天正石山之乱中,本愿寺教如和小西行长的反叛过于突然,而且后者下落不明,许多人怀疑他是引蛇出洞的卧底。不过学术界从没采纳过这个说法。至于化名南光坊天海更是游戏设定,年龄对不上。” “那学界认为小西行长忽然叛乱的原因是啥呢?” “有三点吧,第一是前面在幕府和一向宗之间两面欺瞒的行为得罪了二代目,渐渐被排挤出权力核心。第二是他处理木下秀长贪墨案时过于严厉,引起众怒,失去人望。第三是他申请受洗皈依切支丹没有得到幕府的许可。” “感觉第二点比较重要。后面那些贪污犯全部复出,而石田三成、山内一丰都被撤职冷藏。木下秀长还做了一段时间的次席年寄众……” “所以说,将军大人不怕你贪,只怕你不受控制。” “自古以来就是这样……” “咳咳,慎重慎重,待会儿群主又要出来禁言了。” “在这群里也学到不少姿势了,小弟准备在‘终点网’开本穿越小说,主角是被魂穿的织田信忠,剧情就从信长被刺杀开始。” “好呀,正书荒呢!” “这有点意思,看似家大业大,实则危机四伏,要跟足利义昭、平手汎秀这些阴谋家勾心斗角,还得跟武田信玄、上杉谦信打仗。” “跟平手汎秀一比,足利义昭就只鸡啊,什么阴谋家,中学生程度。” “提前知道柴田胜家、木下秀吉、明智光秀是忠臣,其实破局不难的。” “这么写就没意思了。平手老贼难道天生狡诈?本能寺三杰难道一直忠诚?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恭谦下士时,向使当年身便死,一身真伪谁人知。” “可以的,暴打平手老贼!特别是暴打平手义光这个逼!天下无所谓,一定要抢誾千代,抢茶茶,抢稻姬,抢五德!” “前面三个还行,最后一个是不是过于那啥了,亲兄妹啊!” “没问题,我扶桑骨科不逊德意志!” “小奸小恶而已。” “不小了,起码是个中奸中恶吧。” “你们好饥渴。” “我有一句四斋蒸鹅心,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我常常因为不够变态跟你们格格不入.jpg” “哥们儿,书名是什么啊?回头给你票。” “谢谢!《战国之织田物语》,你搜索这个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