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谍报工作的那几年》 第1章 张家三小姐 庚午年春,徽州春陵县。 坐落在清泉坊金桂巷上的张府大宅此刻中门大敞,张灯结彩。 搬运着行李箱包和各色礼盒的下人们犹如潮水一般流淌不息,院内院外人声鼎沸,俱是一派的喜气洋洋。 大管家张喜成站在二门外,高声嘱咐往来的下人,“小心东西,都仔细抬好了。” 下人们唯唯应诺,一个个弓背塌腰似是恨不能化作骡马。 张家豪阔,在春陵县的一亩三分地,一举手一投足素来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如今这般喧闹景象自是备受四邻的瞩目,金桂巷的街头巷尾四处可见三五成群的闲汉在指指点点。 张怀月提着书包下了黄包车,远远便瞧见这一番热闹。她站在原地看了一阵,见人潮似乎总也没个尽头的样子,便不再继续等下去,转身朝着张家大宅修在深巷供下人们进出的角门走去。 通往张府后门需要穿过金桂巷上的一个小集市,集市上的许多商贩都是依附着张家生存的小生意人,做惯张家的生意,对这位一路看大的张三小姐十分熟悉,纷纷打起了招呼。 “张三姑娘下学啦,今天可早!” “今天新摘的菱角,三小姐吃点?” “三小姐有空来我们铺子瞧瞧新货,刚到的《梦华录》,金陵都卖疯了,全是您这般的小姐们爱看。” 张怀月笑着一一应答,“好的,改日上门。”“今日先不吃了,改天来照顾您生意。” 一群孩子提着簸箕篮子像一群鸟雀似的,呼啦啦地从她身边跑过,簸箕篮子里装满了市场里捡来的剩菜叶子和来往的拉煤车掉落的煤渣。张怀月微微一笑,给这群孩子让出位置,路过他们之际,揉了一把领头那冲她笑得露出豁牙的孩子的脑袋。 皮鞋踢踏着跨进窄门,穿过整齐排列的下人房,又沿着曲折蜿蜒的游廊穿过后罩房和花园,这才入了内宅。 隔老远就听见主院上房传来‘哗啦哗啦’的洗牌声,伴随着莺声燕语以及阵阵娇笑,不必亲眼所见,张怀月也能想象此刻上房里众星拱月的画面。 年关将至,出国已近两年的长房二少爷终于回国探亲,大太太眼下正是春风得意,一干媳妇姨娘的后宅女人们都忙着抓紧时间好好巴结。 张怀月脚步不停,绕开上房正院,往偏院过去。 刚一走进偏院东厢的廊下,还没进屋,她便看见一条细瘦的人影正蹑手蹑脚地贴着墙根往外开溜。 张怀月见状,立即喝道,“站住!往哪去?” 那人影吓了一跳,急忙站住。 一抬眼见到张怀月眉眼含霜地立在门口,一张小脸先是一惊,随即立刻摆出讨好的表情上来搂住张怀月撒娇卖痴。 “姐,你下学啦?今天怎么这么早?” 张怀月板着脸推开她,没让她岔开话题,“你这又是准备往哪去?今天二哥才刚回来,前院正乱糟糟的,不是早就叮嘱过让你不要乱跑!” 撒娇没起到作用,反被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张念辰不由撅起嘴抱怨,“不要乱跑不要乱跑,我都在屋里憋一天了,就想找忆荷姐姐她们聊聊天都不行吗?” 张怀月没被她的小伎俩骗过,白她一眼,“是去忆荷姐姐那还是又去找香巧她们几个,你自个心里有数。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让你不要总往上房跑,你当她们有几分真心待你,还不是看你手里几个大子容易哄骗。” 说罢,恨铁不成钢地用力戳她两下额头。 张念辰被她戳得‘哎呀哎呀’叫唤个不停,但她今日却是打定了主意要出门的,竟也没有使性子,大眼珠子咕噜转了两圈,又挨过来神神秘秘地道:“哎呀,姐,你不知道,前两天我刚从香巧她们那听来个大消息!” 话音甫落,张怀月两条柳眉就拧了个结。 又是大消息?张念辰这些日子听来的大消息还少吗,每回都是大笔的钱财抛费出去,结果却尽是些有的没的。 见张怀月满脸不信,张念辰赶忙举起手发誓,又强调一遍,“真的!我发誓,这回绝对是个大消息!而且那会太太身边的丽娘也在,她也点了头的,说消息确实是真的。” 张怀月狐疑地扫她两眼,终于勉强搭腔道,“什么大消息?” 张念辰凑近她耳畔低声耳语,“香巧说她那个在门房跑腿的表哥告诉她,那位常到咱们家来串门的金太太要给金三少爷相看亲事,据说是就打算在相熟的这几户人家里找!” “这算是个什么大消息?”张怀月推开她,略有不悦,“金家少爷寻亲事跟你我有什么关系?” 张家与金家算是世交,这位金三少爷在张家也是常来常往,张怀月自然也远远见过几回。 金三少爷比她们姐妹大了七-八岁,是金老爷的嫡幼子,听说为人风评不坏,不是那等吃大-烟招戏子的败家子,就是以往念的是旧式书塾,所以人看着稍有些迂腐。 按理,以金少爷这般身份,本不该到了这般年纪还没找着亲事,但奈何天意弄人,这金少爷自儿时也定过两回亲,但回回定亲的小姐不是半道夭折,便是家道中落,竟无一个撑到了出阁年纪。 久而久之,金三少爷竟传出了个‘克妻’的难听名头,虽说如今新社会,不时兴讲究这个,但也挡不住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一来二去,便也就耽误到了如今。 张怀月一贯不爱掺和这些家长里短,自然是兴致寥寥。 看她不以为然,张念辰不由跺着脚焦急起来,“哎呀,你怎么都不知道着急的呀?” 又凑近了压低声音道:“你跟我眼看着都十四了,家里也要开始相看了,这种事关终身的大事你怎么都不上心呢?” “你胡诌些什么?!” 张怀月一听妹妹这脱口而出的话,脸刷一下黑了,一把推开她。 “是谁在你面前乱嚼这些舌根的,看我不把她的嘴给撕了!你才多大年纪?这些是你该考虑的事情吗?!” 她这一嚷,倒把张念辰吓了一跳,她莫名有些心虚,但更多的却是茫然。她满以为好不容易打听回来跟张怀月分享的大消息,必然能叫张怀月又惊又喜,却不料得回的却是这样的反应。 张怀月不感兴趣,她确实松了口气,但另一方面,却又隐隐觉得似乎被小瞧了。 明明是一胎双生的姊妹俩,长相也几无二致,但从小到大,无论为人进退,功课成绩,还是上房长辈和嫡出兄姐的看重,她全都比不了姐姐,嘴上虽然不说,但她心里却始终有那么一点不得劲。 念头至此,张念辰不由撇撇嘴,“你可别又在这装清高了,你眼下不急,等将来太太随便找个破落户把你给嫁了,我看你急不急?” 张怀月见她还在执迷不悟,不由更加上火,“你少给我扯这些不着调门的话,你有胆子就把这些话在老爷太太面前去说一遍,我看你到时候能不能保住你的腿!” 张念辰看张怀月非但油盐不进,还威胁要去告状,不由跳脚。 “张怀月!你凭什么教训我,你不过就比我大了一刻钟而已,少在我面前摆长辈的款!” 好心被当作了驴肝肺,张怀月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几乎想动手揍这丫头片子,但看着张念辰那张写满倔强的小脸,几次抬手却又都挥不下去。 她只得恨恨把手放下,拼命劝慰自己,‘不气不气,打坏了她你还得自己看顾。这丫头片子跟你不一样,你都两辈子为人了,跟她个小丫头片子计较什么?无数的专家学者都告诉我们,教育一定要有耐心,要有恒心,不能指望一蹴而就。’ 一连深呼吸了几次,张怀月终于勉强按下火气。 她知道跟张念辰说什么‘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都是白搭,遂耐着性子换个方式劝她,“咱俩现在年纪还小,还有时间挑呢,你着什么急?” “况且,”她怕张念辰不肯听话,又吓唬她,“前几年三姨太难产死在产床上的事儿,你难道都忘啦?这女人生孩子那就是跨鬼门关,金少爷眼见都快二十一了,他们家娶媳妇那肯定是冲着开枝散叶去的,就咱们这小身板,敢受那份罪?” 经张怀月这么一提醒,张念辰倒是立刻回想起几年前的那桩往事来。 那还是六七年前,两姊妹趁着下人们不注意偷溜到花园里玩耍,无意间听见后罩房的园子隐隐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 两姊妹既害怕又好奇,便悄没声地爬到假山上往里偷看,于是便瞧见一盆接一盆血水被人从房里送出来,血腥场面令人触目惊心,莫说是张念辰吓得两股战战,即便是张怀月也觉得心惊肉跳,赶紧趁着没人发现,拉着妹妹跑掉了。 隔了两日后,两人才得知,原来是才进门的三姨太难产,太太怕污了房子,才叫下人把她搬去了后罩房生产。 只是受此惊吓,饶是事情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两姐妹都不敢再接近后罩房一步。 此时听张怀月再提旧事,即便已经好几年过去,张念辰的一张俏脸仍是蓦地一白。 见这番说辞总算起到了些效用,张怀月赶紧再接再厉。 “大哥如今在省城政府谋到了差事,家里的生意也越做越大,你再耐心等个几年,还怕以后会没好亲事吗?那金家又算得了个什么?” 张念辰被她说得心生动摇,脸上便带出了些迟疑。 张怀月继续给她画大饼,“我和瑞华姐姐约好了今天去她房里做功课,二哥刚回来,肯定会去看望瑞华姐姐。你想啊,二哥刚从美利坚读书回来,他的同学里边肯定有不少年少有为的青年才俊,若是能和二哥处好关系,想找门好亲事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一番连哄带骗说得张念辰两眼放光,她喜道:“姐,没想到你都打算好了,怪不得不着急!那咱们可说好啦,你可一定不能忘了我!” 张怀月不敢让她看出自己是在使缓兵之计,赶紧保证,“放心,肯定忘不了你的,你赶紧进屋去,我也得走了。” 把张念辰赶回屋,张怀月换了身家居袍子便抱着书本往上房西边过去,穿过正房小花园,小路尽头伫立着一座精致的小跨院,正是二姐姐张瑞华的屋子。 张怀月刚刚哄张念辰的话倒不完全是假的,她和二姐张瑞华的确约好了放学后要到她屋里去写功课。 张家是生意人家,不重诗书,如今还坚持在女子中学念书的女孩子,也就只有二姐张瑞华和她两人,所以在家时她们便时常约在一起写功课,谈论些学校八卦。 张家原是春陵县周边地主出身,世世代代在这地头繁衍生息,自上上辈张老太爷靠着经营药材生意发迹以后,张家便在县里纳田置产,开起铺子做起了买卖。几代人近百年的经营,张家的生意越做越大,逐渐在这春陵县枝繁叶茂,树大根深,成了方圆几十里举足轻重的大户人家。 张家的长房太太娘家姓杜,也是出身江北大户。自嫁进张家以来,给张大老爷生育了两子一女。张瑞华排行最末,是仅有的嫡出姑娘,万般宠爱于一身,所以养出了个单纯娇憨的脾性,虽偶尔也使使小姐性子,但人并不坏,在张怀月的刻意趋承之下,两人关系一直处得不错。 她与张念辰的生母曹姨娘是大太太从杜家带进门的丫头,身份上天然就比正房太太所出的嫡姐矮上一截。在这惯来踩高捧低的深宅大院里生存,若没个靠山,吃苦头的机会不要太多,而巴结嫡姐总比巴结太太容易,还不容易引火烧身,这也算是张怀月在这后宅多年生活的存身之道。 进了张瑞华的屋子,房里的老妈子说二小姐还没回来,叫张怀月先在外间坐一会。 张怀月并不意外,她今天会提早放学,就是因为二哥来女子中学接了张瑞华出去逛街,她不想跟在这对久别重逢的嫡亲兄妹后头碍眼,所以才自个叫了黄包车先回家。 春陵虽是个小地方,但因为地处交通要道,南来北往的客商繁多,各式新潮的卖场,洋货铺子也并不鲜见,春陵本地人也向来以此地的先进时髦为傲。张瑞华今天难得大大方方地出门逛街,想必不会那么早回来。 第2章 晴天霹雳 张怀月独自在外间伏案写了一会功课,等案几上摆着的鎏金座钟显示已经快到饭点的时候,满脸喜气的张瑞华才脚步轻快地踏进门槛。 见了张怀月,张瑞华立即高兴地拉住她的手,和她分享起街上的见闻,还拿了二哥买给她的洋装香水之类的物什出来展示。 张怀月十分捧场,恰到好处地流露出羡慕喜欢的神情,与她凑趣接话。 就着衣裳首饰的话题说了十来分钟,张瑞华似是还没显摆尽兴,又像是有点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近张怀月的耳边。 “你知道吗,过阵子我可能要去美利坚了!” “真的?”张怀月这下是真的结结实实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张瑞华。 张家虽然有钱,但毕竟是县城乡绅,家风保守,虽说族里的子弟近几年也有不少留洋的,但还从未有过送女孩出国的先例。 “当然是真的,”张瑞华很满意她脸上的震惊神情,得意洋洋地道,“是二哥提议的,他说这次回美利坚就要带上我,爹已经同意了。” 张怀月果然很有兴趣,追问道:“那你什么时候走,过完年以后吗?” “嗯,”张瑞华点头,“二哥说,时代不一样了,现在的新政府,新派人士都喜欢讲民主,讲自由,说我即使是个女孩也应该增广见闻,学习新派思想,等将来嫁了人也不愁和未来的先生没有共同语言。” 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说到婚事,少女脸上露出一抹遮掩不住的娇羞。 张怀月有些恍然,张家如今生意做得大了,当然也要开始谋求政治地位上的提高,把长子送入官场只是第一步,下一步自然是该考虑最便宜也最牢靠的路子,联姻了。 现如今新政府里的主政派多半都是接受了新式教育的进步人士,张家在考虑给张瑞华挑选合适的婚姻对象时,必然也会考虑到夫妻匹配这一层,所以自小便送了张瑞华进女学念书。 现今这年头,女孩子的学历也是一项极体面的嫁妆,倘若留过洋,这样的体面还能翻个倍,是能充分体现家族财力的极好的证明。 因而张瑞琪想把妹妹一并带去留洋的提议,对张家的诸多盘算倒是个恰到好处的锦上添花,也难怪大老爷会首肯。 想到这里,张怀月不禁生出了几分羡慕之情。 倒不是羡慕张瑞华能出国留学,更不是羡慕她即将拥有一门好婚事,而是在即将陷入一片火海的二战期间,美利坚已是世界上仅有的几个本土没有受到战火波及的国度了。若是能带着姨娘和妹妹一同赴美,自己也用不着每天都忧心忡忡,担心日后战火一起,她们娘仨该如何求生的问题了。 告别满心欢喜的张瑞华出来,张怀月散着步返回住处,在路上寻思了一阵,倒也渐渐想开了。 此时的美国虽无战事,但在这个时代,一个亚裔想在西方人的地盘讨生活照样也不容易。相较之下,她了解近代史,在熟悉的故国想躲过战乱,保全自己和姨娘妹妹想来不会很难,万事皆有利弊,何必太患得患失,张怀月在心中努力地宽慰着自己。 眼看再一年多她便能从女子中学毕业,有了这份还算像样的学历,即便将来战事燃起,逃到战场后方,她也能找个教书匠之类的活计维持生计,生存应该不成问题。 想到这,她便又重新燃起了斗志,加快了前进的脚步。 平静无波的日子又过了几日,这天夜里,张怀月烫了脚,洗漱过后,正要铺床休息,突然就听见身后房门被人推开的轻响。 张怀月起初以为是张念辰,头也未回道,“又冷得睡不着了?怎么又不敲门?” 但身后却是静悄悄一片,张怀月心下奇怪,转头一看,却见曹姨娘正站在门口对着她露出个略有些局促的笑来。 张怀月惊讶,“姨娘,你怎么过来了?” 自打两姐妹记事起,她便很少有与这位生母相处的记忆。 曹姨娘日常总是侍奉在太太身边,鞍前马后不离左右,即便两个亲生女儿都很少能见上她一面。只是在这深宅大院里,母女三人的命运却又是如此息息相关,因而张怀月对她的感情便一直有些复杂。 张大老爷不算很爱颜色,只是生意场上难免逢场作戏。打从大太太接连生下了大少爷二少爷后,家里进门的女人便接二连三,后来甚至连坐堂的女人都有人往家里抬。大太太看着着实不像话,于是便作主从自己的丫头里挑了个老实的予了大老爷,从此绝了外头的女人进门。 而这被挑中的丫头,便是张怀月两姐妹的生母曹姨娘。 曹姨娘性子木讷,并不讨老爷欢心。而且如今新社会,外头都开始讲求男女平等一夫一妻,曹姨娘虽是按老祖宗规矩进的门,却也只能在院子里称一声姨娘,实际却连个衙门里正经承认的名分都没有,倒比过去旧社会的通房们还矮上一头。因而自入门以后,日子过得很是战战兢兢。 总算是她肚皮争气,进门没多久便怀上了身孕,隔年就生了一对孪生姊妹。 在医疗条件落后的年代,健康的孪生子很是稀罕,当年还健在的老太爷听了消息后颇为喜欢,认为是个家业兴旺的吉兆,还纡尊给两姊妹亲起了名字。于是,她们两姐妹虽只是庶出,但在张家的日子倒也还算过得去。 只是曹姨娘毕竟身份尴尬,总也担心自己带着两个女儿在后宅日子难过,便还如做丫头时那般,时时去正房小心伺候,于是多少便有些忽视了两个女儿的成长。 及至几年后,四岁多的小怀月染上一场风寒不幸夭折,身体中的灵魂便无声无息地换作了如今这个本应生在百年后的现代灵魂。 曹姨娘目光流转,打量了屋子一圈,然后才攥着帕子小心地迈进门槛。 张怀月搬了把椅子放在她跟前。 “姨娘,这么晚了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曹姨娘冲张怀月笑了笑,没急着回答,而是坐在圈椅上抬头细细地打量张怀月。 她望着这个已经不知不觉长成了豆蔻少女的女儿,心中一时百感交集,眼底泛起了湿意。 虽已是三十如许的人了,却依旧是一双如水般的澄澈眼眸,被她这样一直不作声盯着,张怀月多少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 “姨娘?” 曹姨娘忙低头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慢声细语地道:“没事,就是一时感慨,不知不觉你都这么大了。” 这话张怀月也不知该怎么接,只得含糊地应了一声。见曹姨娘仍是低头抹泪,只得清了清嗓子打断她,又追问一遍,“姨娘,是出什么事了吗?” “你放心,不是什么坏事,还是件大好事。”曹姨娘放下帕子,面上忽地泛出喜意,“就是太太吩咐,让我先来知会你一声。” “太太的吩咐?”张怀月皱了下眉。 她在正院那边素来是个透明人,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是需要太太专程吩咐一句的。 “对,”曹姨娘说着,语气逐渐振奋起来,“我听太太讲,吉祥绸缎庄的金家正在挑媳妇,但一直不顺利,说是金公子想选个读过书的小姐,相看了好多姑娘都没相中。” 闻言,张怀月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曹姨娘下一句便是喜笑颜开,“后来我就跟太太商量,要不提你的名字试试,结果来回话的人讲,那金公子很是意动!”曹姨娘双手合十,喜不自胜,“那金家太太也十分满意你的人才,所以太太这才叫我过来问问你的意见。” “你说什么?!”张怀月只觉晴空霹雳,嚯的站起身来失声大喊,“谁让你自作主张的!” 第3章 闺中筹谋 曹姨娘被张怀月一声大喊唬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等反应过来,大概觉得实在有些不体面,便忍不住嗔怒道:“你做什么,大晚上的大喊大叫?” “我大喊大叫?你怎么不说说你都干了些什么?!” 张怀月哪里还能忍得住,失声大叫。 若非还有最后一丝理智,她几乎要揪起她的衣领用力摇晃了,真的想要问问她脑子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如此坑害自己的亲生女儿。 “我,我怎么了?”曹姨娘莫名有些心虚,却还是梗着脖子道,“我这还不是为你打算,你眼看着就十四了,难道还不该赶紧相看婆家吗?难得金家累世的家业却不嫌弃你亲娘是个丫头出身,愿意娶你做正房太太,这样的大好机会简直打着灯笼都难找,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越说越觉有理,便也渐渐理直气壮了起来。 张怀月更加怒火中烧,“我才十四!还在读中学,我根本不想嫁人!” “读书读书,书读得再多还不是要嫁人?你是个丫头,女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要找个倚靠,你那书难道还能读一辈子不成?”曹姨娘皱眉驳斥她。 张怀月站在原地,胸腔气得剧烈起伏,铺天盖地的悲愤和委屈几乎要将她淹没。 一直就是这样,她和曹姨娘永远都没有办法站在同一精神层面上进行有效的沟通,两人之间巨大的认知差距,将她们这对母女远远地隔绝在了深渊的两端。 许久之后,张怀月终于勉强找回了一丝冷静,她努力平稳语气,“这件事你们跟老爷商量过吗?金家现在是什么态度?” 她的脑子转得飞快,绞尽脑汁思考事情还有没有转圜余地。 或许是她语气的缓和让曹姨娘生了误会,自以为已经说服了这个向来主意很正的女儿,立即沾沾自喜地道:“还没和老爷提起,这种事情当然是要男方主动,金公子那还只是拐弯传了道话,离正式议亲还早呢。不过太太也已经说了,只要你这边没意见,她马上就和老爷商量。” 还好,张怀月用力闭了闭眼。 她睁开眼,牢牢盯住曹姨娘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这件事我会亲自去和老爷说,从今以后你不要再管。” 曹姨娘闻言,立刻皱起两道弯月眉,“这说的什么话,这种事哪有你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张嘴的分?” “我说了!”张怀月音量又控制不住地开始拔高,她忍了又忍,才勉强平稳了语气道,“我会亲自去和老爷太太说,这件事最关键的还是要老爷点头,不是吗?” 张怀月知道曹姨娘一向是有些畏惧张大老爷的,这个时候也只有搬出老爷的名头才能唬住她。 果然一听见老爷的名字,曹姨娘的声息立刻就弱了下去,讷讷地道:“那,那,你可要记得好好地说啊,这种机会可不是常有的。” 张怀月冷着脸,“行了,时间也不早了,姨娘早点回吧,我也要睡了。” 曹姨娘被她赶着起身,一步三回头的似乎还想再交代几句。 但张怀月根本没给她这个机会,装作没看见,径自拉开房门,把她送了出去。 等好不容易把曹姨娘送走,张怀月重重地摔上房门,转头便把自己摔在了被褥里。她紧紧咬住枕头,拼命忍着不让心中的伤心和无助化作嚎啕,然而无声的泪水仍是顺着额角不断滚落,浸湿了被褥。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一直以来殚精竭虑地为母女三人的未来费心筹谋,可身为她此世最亲近的人,曹姨娘回报给她的却从来都不是支持,母女之间横亘的永远都只有分歧和疏离。 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张怀月睁开一晚上几乎没阖上过几分钟的眼睛,想着今天还要上学,张怀月拿着热毛巾敷了许久红肿的眼皮,好不容易把自己整理得不那么狼狈,才起身去了外间。 这间偏院的西厢房是她们母女三人日常的起居空间,早饭一向就摆在这里。 曹姨娘是不和她们姐妹一块用饭的,每天清早便会去太太跟前伺候,所以此时饭桌上便只有姐妹二人。 两个人坐在一张桌上安静地吃早饭,张念辰一边吃,一边偷偷拿眼瞄张怀月。 张怀月此时正心烦气躁,本来懒得理会,但她看个没完,便不耐烦道:“你又要干什么?” 张念辰撇撇嘴,语气有些酸溜溜,“昨天你和姨娘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嘴上说对金公子没兴趣,结果还不是自己扒上去了,还哄我说什么……” ‘啪!’ 张怀月重重把筷子摔在桌上,打断她的话,“谁给你的胆子你偷听我们讲话的?!你的教养呢,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这一声呵斥声色俱厉,带着前所未见的怒火。 张念辰从未见过她发这么大的脾气,被吓了一跳,讷讷地看她,连后面要说什么也给忘记了。 张怀月深吸口气,勉强压下沸腾的情绪闭上了嘴,这种事情冲这小丫头乱发脾气又能解决什么呢? “我吃饱了。” 她冷着脸推开脚边的凳子,提着书包出了门。 走出偏院,张怀月在回廊里放慢了脚步,怒气渐息,心中的思量便占据了心神,‘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还是要尽快想个办法应对才行。’将昨日的初步构想寻思了许久,她终于下定决心,加快脚步,朝着张瑞华的院子匆匆而去。 进了张瑞华的屋子,伺候的奶妈子和丫头们见是张怀月都不奇怪,也没人拦她。 张家这一辈的姑娘里,除了嫡房的小姐们,就只有这个三小姐最爱上进,一直坚持在学堂里读书,常常跟着二姑娘一起同进同出,上学放学。 张瑞华刚吃完早饭,此时还在梳头,见张怀月来了,便招呼一声,“等我一会啊,马上就好。” “嗯。”张怀月见屋子里人多,也不便多说,有些心不在焉地应道。 “你怎么了,这是?”发现张怀月魂不守舍的,张瑞华对着镜子多瞧了她两眼,“咦,你眼睛怎么红了?” 张怀月连忙回避她的视线,“没,没什么。” “到底是怎么了,”张瑞华头也不梳了,伸手去拉她,仔细端详她的面色,“是不是遇上什么难事了?快跟我说说,放心,我肯定帮你。” 家里这几个姐妹,张瑞华唯一玩得好的就只有张怀月。这个三妹妹向来性情温顺不爱掐尖,更重要的是,自己的许多心事与她商量,她总能拿出主意,嘴巴还严从不居功,与她在一块总觉处处顺心。所以这会说要帮她,的确是出自张瑞华一片真心。 张怀月看了一眼屋里忙忙碌碌的丫头和老妈子,张瑞华会意,立刻吩咐道:“你们都出去,过一会再收拾。” “是。” 下人们低眉顺眼地全都退出了屋子,把空间留给这对姐妹。 确定屋里屋外再没有第三双耳朵,张怀月这才咬咬牙,对着张瑞华双膝一曲,跪了下去,“瑞华姐姐,你救救我吧!” “哎呀,你这是做什么!”张瑞华被吓了一跳,忙从妆凳上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拉她,“快起来。” 本来只打算演一演的张怀月顺势站起来,但甫一开口,满腹的委屈却结结实实让她鼻子一酸,红了眼眶,“瑞华姐姐,姨娘她,她给我说了一门婚事,不叫我读书了,要让我去嫁人……” “什么!”张瑞华大吃一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听说?” “就昨晚,姨娘到我房里去说的。” “那她有没有说是谁家?”张瑞华皱眉询问。 “说了,是吉祥绸缎庄的金家。” 张瑞华想了想,“就是那个吉庆街的金老爷家?” 张怀月点点头,嗓音带着颤,“瑞华姐姐,你帮帮我吧,我真的不想嫁给金三少爷,金家太太是裹小脚的,嫁进他们家,我肯定受不了的。” 张怀月和张瑞华从小一起长大,对她的性情了若指掌,知道一贯喜欢自诩为进步女青年的张瑞华生平最爱和旧式糟粕划清界限。 果然,一听说金家太太是个旧式传统的小脚女人,张瑞华立刻拍案而起,“什么?!姨娘怎么这么糊涂,给你选这么个人家,这种满脑子三从四德的老封建最喜欢磋磨媳妇了,你要是去了他们家,那还能有好日子过?” 张瑞华这下倒是比张怀月还气愤了,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不行,绝不能让你被这种封建包办婚姻毁了一辈子,我非得想个法子把这桩婚事给搅黄了!” 只是,张瑞华咬着手指冥思苦想半天,却始终也想不出个好主意来。 虽说她自认为是个新派女青年,担负着破除封建束缚解放新思想的重担,但她也十分清楚,在他们家,不管是她娘还是曹姨娘,对她们这些未婚儿女婚姻大事的掌控和决定,都不是她能够左右得了的。 张怀月见她半天没有主意,提醒道:“瑞华姐姐,其实这件事我倒是有个办法。” “哎呀,”张瑞华眼睛一亮,“你有办法你怎么不早说?” 张怀月咬咬牙,心下一横,道:“瑞华姐姐,你能不能把我也带去美利坚?” “你想去美利坚?”张瑞华大吃一惊。 “嗯,”张怀月点头,急切地解释,“瑞华姐姐,你放心,我这些年攒了些钱,去美利坚的船票我可以自己出,我不会给你和二哥添麻烦的,我英语课成绩不错,可以出去勤工俭学,闲下来时还能照顾你的生活,虽然能请工人,但平日里你若是想家了,我总能陪你说说话,解解思乡之情。” 张瑞华眨眨眼,不由有些意动,此去美国千里迢迢,要漂洋过海去那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读书生活,她也不是一点都不心慌的。若是能有个熟悉的姐妹陪伴,她心里的忐忑也多少能缓和一些。 但她还是有些犹豫,“你若不想嫁给金三少爷,我们想办法推掉这门婚事就是了,为什么还非要去美国呢?”这么大的事情,她可没有把握说动她爹答应。 “我就怕躲过了这一回,还有下一回。”张怀月面露苦笑。 曹姨娘毕竟是她的生母,按照此时的伦常,只要老爷太太不管,曹姨娘是绝对有资格插手她的婚事的。就算这一次躲过了,可谁又能保证她下一回不会相中什么陈少爷,王少爷,李少爷…… 而到了那时,张瑞华已去了美国,她便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可,这么大的事也不是我能够决定的啊。”张瑞华为难地拽拽头发。 见张瑞华并不反对,张怀月心中便是一松,急忙道:“不要紧,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张瑞华赶紧追问。 “瑞华姐姐,等晚饭时老爷回来了,你就跟老爷这样说。”张怀月附耳过去,一字一句如此这般地说给张瑞华听。 张瑞华听着皱起了眉,“这能有用吗?” “能!一定能!”张怀月肯定地道,用力点头,既像是要给张瑞华信心也像是要给自己信心。 第4章 抉择 这天的晚饭依旧按往常旧例摆在了上房的正堂,张家所有正牌主子每日都要在这个时辰齐齐整整地聚集在此用上一顿饭。 张瑞华端着碗一颗一颗的数着米粒,时不时偷瞄一眼坐在上首位置的她爹,张如海张大老爷。 张大老爷发现了,却并未放在心上,他和久未归家的次子正谈论着家里今年的生意。 “这一年年的打仗,整船整船的货费牛鼻子劲运出去,赚的那三瓜俩枣还不够应付上上下下吃拿卡要的。” 张大老爷眯着眼抽着次子孝敬的美国洋烟,嫌弃地在在漱盂里掸了掸的烟灰,并未觉得这洋烟的味道比他往日抽惯的旱烟有劲。 “大哥如今在省城的政府备受重用,想来过不了几年境况就会好转了,爹您也不要太担心。”张瑞琪低声劝慰父亲。 张大老爷却摇着头叹气,“你哥的底子还是太薄,咱家毕竟是生意人出身,在官场上也没个助力,即便再怎么舍得花血本打点,总归还是不如那些有背景的升得快。” 这种事也确实莫可奈何,短期内也找不到什么有效的解决办法,张瑞琪只得沉默下来。 张大老爷摇了摇头,没继续在饭桌上谈论这些闹心的事情。 晚饭吃罢,下人们开始收拾碗碟,张大老爷和大太太也换到了上房的次间休息。 张瑞琪起身告退,而原本该与二哥一起离开的张瑞华却磨磨蹭蹭地逗留在上房不肯离去。 “行了,有事就说。” 张大老爷在大太太的侍奉下,重新换上白玉烟杆抽起了精工细作的上等烟叶,他倚在罗汉榻上看着还赖在屋里期期艾艾的女儿,直截了当道。 张大老爷对这个唯一的嫡出女儿也是愿意花时间看顾几分的,嫡出的姑娘毕竟不同,培养得好了,将来对家里的助力不会比儿子差。 张瑞华见亲爹发话,不敢耽搁,连忙小心地把张怀月的那一番来龙去脉给说了。 沉默着听完,张大老爷微微阖目,脸色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他未开口,倒是倚在另一边引枕上的大太太心生不悦,皱着眉道,“往日里倒没看出来,这三丫头的心也大了。” 张大老爷烟杆抬了一抬,止住大太太的话头,他把白玉烟嘴凑到嘴边深深吸了一口,让烟气在口鼻里酝酿了一会再缓缓吐出,烟雾笼罩中张大老爷的神色显得有些莫测。 “这些,都是她的原话?” 张瑞华连忙点头,“对,三妹妹就是这么说的。” “她倒是说得轻巧,去一趟美利坚得费多少钱财?”张大太太终是忍不住,不顾阻拦地开口斥道。 和张大老爷夫妻多年,她如何不明白张大老爷不在第一时间驳回去,自然是有了意动。她如何能让一个丫头生的爬到自己女儿头上,和自己的亲生女儿一个待遇。 “出去整个春陵县打听打听,谁家能同我们张家一样,不管大的小的统统都送进学堂读书,她倒好,一个丫头片子居然这么心大,还想跟着哥姐们往外国跑!” “哎呀,妈——” 张瑞华对大太太却是没什么畏惧的,挨过去抱起亲娘的胳膊开始腻歪,“那才几个钱嘛,你平时少打几圈麻将,少买两件首饰这钱不就有了?你也不想想,你女儿我一个人跑去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多惨哪!” “什么话?”大太太白了女儿一眼,“你二哥不是人哪?” “那怎么能一样?”张瑞华大呼小叫,“我二哥是男人,和我上的学都不一样,我平时想找个人说说话,或者有个头疼脑热的,总得有人照顾着吧?你难道忍心让你女儿我生病了,想家了也只能一个人,没人管也没人问……”说着说着,张瑞华倒是真心实意地委屈起来。 被张瑞华这样一歪缠,大太太也有些动摇了,只是嘴上还是忍不住嘀咕,“哪就像你说的那么严重了,到时不也还要请下人吗?” “妈——,下人哪里比得上自家姐妹贴心。”张瑞华还要继续再接再厉。 “行了,这事我跟你妈商量商量,时间也不早了,你赶紧回屋去。” 张大老爷一张口,屋里的两个女人便住了嘴。张瑞华也乖乖从她妈身上下来,走到屋中央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这才退出上房。 目送着小女儿离开,大太太这才语带埋怨地道:“这三丫头明摆着是撺掇瑞华给她出头,老爷你怎么还真思量上了。” “那金家的亲事是你给看的?”张大老爷没理会大太太的话,不答反问。 “我哪会操心到那上面?”大太太撇了撇嘴,“不过是金家的时不时就要上门说一嘴,这不就把老四说动心了,非要让自己闺女试一试,我才说先看看的。” 张大老爷看她一眼,也没关心她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假,直截了当地道:“你回头把这事给拒了。” 见大太太还想说些什么,张大老爷皱着眉道:“家里这几年正是该劲往一处使的时候,若小辈里有些懂上进的不是坏事。金家的亲事就算了,上一代就没什么脑子,眼看这一辈也没几个成气候的,与这种人家结亲也是浪费。” 大太太心里有些不快,“金家的底子放在这,这几年孝敬的也不老少,配个三丫头怎么配不得了,弄得我像是什么刻薄庶女的嫡母似的,我都答应人家了,现在反悔岂不是自打嘴巴,说出去我还怎么见人?” “那就给他们换一个三房七房的丫头。”张大老爷一锤定音,“瑞祥这两年正要往上走,说不得家里的这几个姑娘就有派得上用场的时候,你眼光给我放长远些,少盯着那点子蝇头小利!” 说罢,懒得再跟大太太裹缠,起身拂袖而去。 正焦急等在张瑞华院门口的张怀月远远瞧见张瑞华回来,立刻欣喜地迎了上去。待走近些,她却脚步一顿,有些忐忑地观察张瑞华看着似有些凝重的表情。 “怎么了,瑞华姐姐,事情不顺利吗?” 张怀月委托张瑞华带的话其实也很简单,无非是分析了一番金家墨守成规又不晓变通,这些年生意日薄西山,不是什么好的联姻对象。 话本身并不复杂,但张怀月的本意却是要在张大老爷面前展示自己的价值,展示自己心计与冲劲,也是在暗示张大老爷不要随意浪费了她这枚棋子。按照张家如今力争上游的劲头,张怀月有把握张大老爷极有可能会意动。 只是,这样一来却也承担着另一重风险。 若她只是个价值不大的庶女,胡乱嫁了便嫁了,张大老爷也未必会放在心上。可她托张瑞华带这样一番话,便是要将自己当做筹码摆上赌桌,甚至她不比张瑞华身为嫡出,能选择门当户对的家庭结两姓之好,最大的可能是会被充作一件物品,一件工具,送给某位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以换取利益。 只是如今危机迫在眉睫,张怀月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能寄希望于将来国内时局变化,她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脱离家族掌控。 计划虽是如此,但是否真能起效,张怀月心中也仍是惴惴。 “瑞华姐姐,老爷他,是不同意?” 张瑞华摇头,“不像……” “不像?”张怀月一头雾水,“什么不像?” “不像是答应了,但也不像是不答应。”张瑞华苦恼地努力描述。 张怀月被她说得愈加糊涂,只得仔细追问,“老爷的原话到底是怎么说的?你整个说说。” 于是张瑞华便把在正院的一番对答详详细细地描述一遍。 “然后爹就说,他还要再想想。” “那便好。”张怀月松了口气,只要不是一口回绝,那便说明老爷已经听明白了她的暗示。如此一来,她至多是不能和张瑞华他们一起出国,但想推掉这门婚事问题应该不大。 只要能够避免最坏的结果,剩下的也只有先听天由命了。 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张怀月又在张瑞华院里逗留了一会,这才心事重重地地摸回自己院子。 回到偏院,张怀月没急着进屋,立在庭院里思量日后的打算。 不管事情能不能成,她都得清点一下自己的财务状况了。好在她这几年时时有危机感,靠着卖绣样卖文章,省吃俭用地攒了笔钱,就算留一部分给念辰与姨娘备用,剩下的也足够应付自己在美国头几年的花销了。 等年纪再长两岁,她便可以出去找份工作,这样一来,即便世道乱了,她也能想办法把念辰和姨娘接去身边照顾。 心中盘算好,张怀月长呼口气,这才抬脚准备回屋睡觉。 “姐,你真要跟着瑞华姐姐他们去美国吗?” 还没迈进门槛,黑洞洞的屋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把兀自沉浸在思绪中的张怀月吓得差点魂都飞了。待看清是张念辰,顿时没好气地白她一眼,“你是想吓死我吗,怎么不点灯?” 张念辰从屋子里走出来,院子里隐隐绰绰的灯光照着她的脸半明半暗,她没去理张怀月的指责,仍是固执地追问。 “姐,你真的要走,要撇下我和姨娘吗?” 张怀月嘴唇动了动,“你是怎么知道的?”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不答反问。 “方才听香巧说的。”张念辰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落寞。 张怀月此时也无心责怪她又去和上房的丫头们打听闲话,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想嫁人,也不想受人摆布,我想要继续读书……如果我留在家里,这样的事情只会源源不断。” “可到了外边,你要怎么生存呢?你没有钱,没有依靠,你只是一个女孩,你又能靠什么过日子呢?”张念辰的声音有些急切,既像是要说服她又像是在质问她,“留下来不要走好不好?我们一起,即便是嫁人了我们姐妹也可以互相扶持互相照顾,就和以前一样。” “念辰……” 张怀月的心情从未如此复杂,她不知道该如何向这个从未踏足过外面世界的妹妹解释,这个世界正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巨变。 过去被牢牢束缚在一方狭小天地的女人们,会在时代浪潮的推动下,或是被迫或是主动地冲破藩篱,冲破束缚,去到更广阔的世界,承担起原本就该承担的责任,争取原本就该有的权利。 她有千言万语想和念辰说,但却根本无从开口,她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向张念辰描述一个她根本从未见过的世界。 然而她长久的沉默却让张念辰面上的期待逐渐变作了失望,她摇了摇头,后退两步,看着张怀月的眼神慢慢冷了下来。 “你不愿意?你还是要走?” “念辰……”张怀月张了张口,刚想要解释。 然而念辰却头也不回地跑开,重重地摔上了房门。 张怀月站在黑暗的屋子里沉默了许久,终是长叹一声,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自己房间。 正月初八,是开年后的第一次开祠祭祖的日子,也是张家每年最盛大的一次家族聚会。各房头的老少爷们从四面八方赶回祖宅,祠堂正院里人满为患,济济一堂。 张家的宗祠修得轩敞大气,雕梁绣柱,是春陵县远近闻名的气派建筑,张大老爷立于高台,注视昌茂繁盛的气象,意气风发。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注1)。藤蔓千里,本自一根,家族荣辱,休戚与共。” 洋洋洒洒的祭词念完,张大老爷开启了今日讲演的正题。 “今日家祭老少齐聚,告慰先人,共议宗族大计。张家六房同气连枝,家族兴旺离不开同心戮力,共同进退!我决议,自即日起,由长房出资增设族产族田,供养族内孤寡,教养进学婚丧嫁娶,族中一力承担照拂,望我张氏一族昌隆繁盛,发扬兴旺。” 一番慷慨激昂,座上宾客尽皆欢喜,交口称赞。 沸沸扬扬的家祭场景,身处后院的张怀月他们也都有耳闻。 张怀月一时只觉心中大定,张大老爷渴求家族更进一步的决心如此迫切,想来自己表的那一番决心,大老爷十之八九是心动的。 到了晚间,张怀月和张念辰赶去上房,站在门外的廊檐下等着给老爷太太请安。 廊下站着的还有二姨娘所出的大姐张忆荷,五妹张思雨,以及那位早亡的三姨娘留下的遗腹子,将满六岁的张瑞安,也正包裹严实地被奶妈牵着手,一并立在寒风里沉默地等待着。每逢年节的重大日子,张家小辈都要齐聚正堂,向上房长辈们叩头问安,以请长者福寿安康,这是规矩。 等到大哥张瑞祥领着新媳王氏,二哥张瑞琪领着张瑞华也都到了,一群张家小辈这才浩浩荡荡的涌入正堂,齐唰唰跪在堂下冲着端坐上首的张大老爷和大太太磕头。 大喜的日子,又是天寒地冻的,两位长辈也没有端架子,眉开眼笑地连声叫起。 大哥携着大嫂,并两个弟妹一起起身,站到了大太太杜氏的下手。 然后是张瑞安为首的一干庶子女上前问安。 大老爷也勉励几句,挥挥手让他们起来。 张怀月混在一干小辈中,下跪问安,起身退下,直至颌首低眉地退出正堂,不显山不露水,没有一丝的行止出挑。 大太太自不必说,张大老爷对这些个庶子女也向来态度平平,时至今日方有余暇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个传闻里的三丫头。 却见其眉目清正,双眼有神,上身一件银红短袄下系一条长及脚踝的深色罗裙,打扮得毫不显眼,但却端庄妥帖,挑不出一丝毛病。 张大老爷心中暗自点头,倒的确是生了一副聪明相,且看日后造化吧。 两姐妹在回去的路上,一路相顾无言,一直走到偏院门口,张念辰突然驻足。 “你以后,还打算回来吗?”她神情冷淡地问道。 张怀月一怔,反应过来后急忙回道:“当然,我保证,只要我能够立足了,一定会回来接你们,好好照顾你们!” 她和念辰曹姨娘虽只是半道亲人,但人非草木,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伴生活了这么多年,她又怎可能对此世两个血缘最亲的人毫无感情? 然而张念辰却不为所动,冷冷道:“我就不必了,我的人生自然会靠我自己。”她转过身盯着张怀月的脸,“只是,但凡你还有一点良心,以后就多回来看看姨娘吧。” 说罢,她走进自己屋子,‘呯’一声关上了房门。 张怀月在院里驻足了许久,最终还是踱步到张念辰的房门外。 她背倚着房门,轻声道:“念辰,我知道你觉得我现在没资格再管教你,但是作为你的姐姐,我希望你能最后再听我一句劝,不要把自己的一生都寄托在别人的身上,嫁人生子不该是你人生的终点。” 然而,回应她的自始至终唯有沉默。张怀月心中叹息一声,满心失落地回到自己房间,关上了房门。 这一刻,两扇关起的门扉,却仿若生生隔绝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第5章 时光如梭 密歇根州安娜堡。 大雪已经连续下了近一周,皑皑白雪似要把天地万物都覆盖起来,目之所及只有一片银白。寒冷的气温让零星的几个行人都冻得畏畏缩缩,每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地埋头赶路,但顶着寒风前进不到十米便会开始呼哧喘着粗气。 张怀月艰难地从尺余深的积雪里拔出脚来,然而另一只脚却很快又陷入了雪堆,于是继续重复上一过程。一路艰苦跋涉了半个多钟头,终于来到一栋由红砖砌起的三层小楼的门前。 她在门廊上用力拍打跺脚,把斗篷和高筒靴上的雪粒尽数抖落,又整理了一下仪表,这才拉响了门铃。 不一会儿,门内传来木质楼梯被踩得‘咯吱咯吱’的响动,厚重的樱桃木大门被拉开了一条小缝,一双带着暖意的棕色眼睛从门后露了出来。 张怀月立刻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萨拉斯太太。” “早上好,亲爱的。” 棕色的眼睛立刻染上了笑意,门被敞得更开了一些,一个身材敦厚的中年妇人一把握住张怀月的手臂,像是拎小鸡似的一把将她拎进温暖的室内,又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推着她走进起居室。 “我刚生好了壁炉,赶紧烤烤靴子。”然后萨拉斯太太对着张怀月眨眨眼睛,“还给你准备了热可可,加奶油和曲奇。” 张怀月忍不住笑了起来。 因为人种的关系,她在西方人的眼中总是显得过于的瘦削,以至于每次萨拉斯太太看见她都认为她瘦小得可怜,十分地热衷于投喂她。 不等她回答,萨拉斯太太便麻利地转身去了厨房。 直到她终于坐到了温暖的壁炉前,桌前摆着饼干碟,手里捧着热腾腾的巧克力以后,才终于找到空闲询问萨拉斯太太,“麦加蒂小姐起床了吗,是在书房还是卧室?” “在卧室,应该已经起来了,我刚才听到楼板上有响声。” “那我上去找她。”张怀月立刻站起来。 “再等等吧,她应该会下来吃早餐。” 萨拉斯太太整理着厨房没有阻拦,但却解释道。 张怀月于是从善如流地重新坐下,继续烤火。 一般来说,直接进主人的卧室多少会有些失礼,但张怀月和麦加蒂小姐私交甚密,所以并不太计较这些。 她刚来美国没多久时,就利用课余时间在麦加蒂小姐的办公室应聘了助理抄写员的工作,勤勤恳恳地为麦加蒂小姐工作一年多,直到到她以优异的成绩从中学毕业,麦加蒂小姐便推荐她到自己任教的密歇根大学医学院就读,如此顺理成章地作了麦加蒂小姐的学生。 时至今日,两人间的师生之谊已经持续了近五年时光,而张怀月也从当初那个身材细瘦的小女孩,长成了如今亭亭玉立的年轻女郎。 “新年的时候,麦加蒂小姐邀请了邻居利康德教授和他的家人来家里做客,你也会过来的吧?真可惜最近的牛羊肉都涨价得厉害,我只能多准备些熏鸡肉和鳕鱼。”萨拉斯太太絮絮叨叨地说些家常琐碎,“你家里最近来信了吗?这么久没回家,你应该也很想念家人吧?我可怜的蕾切尔……” 张怀月静静听着,只在萨拉斯太太需要时给予些回应,她很喜欢和萨拉斯太太聊天,这会让她有一种久违的被人关怀的温暖。只是最后的话题却让她嘴角微微浮现苦笑,不知该作何回答。 家中的来信自然是有的,而且还很不少。 这年头跨洋通信价钱昂贵又来往不便,但家里头的来信却从未间断。直至两年前二哥二姐回国,家里得知自己考上了医学院,跟随了声名卓着的外科教授学医,暂时不准备回国以后,家里的来信便渐渐变了口吻,不再诸多吩咐,反倒温情脉脉了起来。信中也不讲别的,只讲家中亲人思念,姨娘年华渐老,望尽早返家以尽孝道。 张怀月低头抿了一口杯子里的可可,在萨拉斯太太的絮絮言辞里发起呆来。 这时,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她循声望去,就见一个裹着羊绒睡袍,面容清癯的银发女士走下楼梯。 张怀月连忙站起来打招呼,“早上好,麦加蒂小姐。” “早上好。”麦加蒂小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随即看向萨拉斯太太,“有早餐吗?我需要点煎蛋,再来杯咖啡。” “当然。”萨拉斯太太立刻起身去了厨房。 趁着麦加蒂小姐吃早餐的功夫,张怀月和她聊了聊最近她在医院实习时遇到的一些问题以及自己的应对方式,得到了老师的指点和肯定,她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放松了一点。 麦加蒂小姐吃完盘中的食物,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擦了擦嘴,“你其实很聪明,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顾虑那么多。” 麦加蒂小姐轻轻摇头,脸上的疑惑不加掩饰,“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应该更自信一点才对。” 听着麦加蒂小姐的结论,张怀月无奈笑笑。 她知道自己确实是过分焦虑了,但她对此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自从莫名来到这个动乱的年代,她便总是被各种紧迫与不安所缠绕,时刻不停地抽打着她,让她拼命往前奔跑,仿佛永远都觉得自己做的不够。 也正因如此,当初麦加蒂小姐提出愿意推荐她入读医学院时,她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个机会,拼了命地刻苦学习,强迫自己做到最好做到极致,做到比所有人都强,这种拼命想要获得更多生存资源的迫切,是生活在和平世界里的人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上辈子的自己,就算抓破了脑袋恐怕也想象不到,自己竟会有如此勤奋刻苦的一天。 “你今天过来因为毕业论文的事情吧,去书房吧。”麦加蒂小姐拢了拢睡袍站起来,领头上楼。 张怀月与萨拉斯太太道了声失陪,赶紧跟了上去。 麦加蒂小姐的书房张怀月来过太多次,早已熟悉非常。她将手中的文件袋递给麦加蒂小姐,熟练地帮她把眼镜盒找出来放在桌上,然后搬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 麦加蒂小姐取出论文认真地阅读,十多分钟后她轻轻放下手里的纸张,摘下鼻梁上的眼镜,难得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她并没有立刻谈起论文的好坏,而是忽然面带回忆地说起了许久前的往事。 “我记得你第一次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的时候,还是个不够边柜高的小女孩。”她看着张怀月,脸上带着怀念,“明明都被婉拒了,却还倔强地站在那里不肯放弃,一遍遍地跟我说,绝对会做得比所有人都好,会比所有人都更拼命工作,硬是要求着我收下你试用看看。” 突然听麦加蒂小姐提起往事,张怀月不由有些面色微窘。 当年她违抗家里的意见执意要在异乡求学,家中便断了她的经济来源,这使得她有一阵子过得很是艰难。为了能缴上学费,她不得不从早到晚地打零工,还时常饥一顿饱一顿,饿得面黄肌瘦。 更糟的是她一个没学历没背景的亚洲人,即便是打零工也是处处碰壁,于是为了生存,她便也练就了一副百折不挠的厚脸皮。 所幸她的运气没有坏到极点,麦加蒂小姐最终收留了她,还给予了她许多无私的帮助。不仅在生活和学业上给予了诸多指导,还帮她申请到了奖学金,这才让她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光。 于她而言,麦加蒂小姐不仅仅是老师,更是恩同再造的亲人。 “你知道,那个时候我为什么决定要帮助你吗?” 麦加蒂小姐蔚蓝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她,其间富含着某种不知名的感染力。 张怀月茫然地摇摇头,她其实一直很迷惑,她与麦加蒂小姐无亲无故,甚至就连文化,人种,出生背景也都毫无相似之处。自己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当年麦加蒂小姐为什么要不遗余力地向她伸出援手。 麦加蒂小姐像个小女孩似的用双手支起下颌,向她露出揭示秘密的笑容。 “这是因为来应聘的那天,你站在办公室中间告诉我,说你不愿意按照家族的安排放弃学业回家嫁人,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立足世间。那个时候,你虽然穿着洗的发白的旧裙子,瘦得几乎风一吹就会倒下,但你眼中的神采却异常的明亮,明亮得让我至今都难以忘记。” 张怀月闻言一怔,渐渐也在麦加蒂小姐的描述里回想起了那时的情景,想起了那一路咬着牙拼命前行的艰难与不易。 麦加蒂小姐推开座椅站起来,走到墙边高大的书柜前,打开其中一个上锁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个木盒,捧在手里。 “每次一看到你,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的自己,那个磨破了脚上的鞋子,一路从德克萨斯走出来的乡下姑娘,也和你一样,固执得不可思议。” 麦加蒂小姐将木盒放在张怀月的面前,以眼神示意她打开它,“所以,我就想要给你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证明自己的机会。” 张怀月接过盒子,有些茫然,“这是什么?” 麦加蒂小姐微笑,“当年你在我办公室里做出的所有承诺,你全都做到了,这是我给你的奖励。” 张怀月怔怔摸索着木盒,盒子并不大,却略有些沉,她在麦加蒂小姐鼓励的眼神下小心翼翼地将其打开,随即,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盒子里放着一把还不足巴掌大小,银光闪闪的物件。 “这,这是木仓?”张怀月愕然,不由抬头瞪大眼睛望向麦加蒂小姐。 “你不是一直在坚持练习射击吗,这是个好习惯,我想了很久,觉得这件礼物非常适合你。”麦加蒂小姐微笑着看她。 张怀月小心地摸了摸那袖珍精美的木仓身。 以她仅有的木仓械常识所知,这是由着名轻武器设计家约翰·勃朗宁设计,比利时fn公司推出的大名鼎鼎的勃朗宁m1906,也就是人们俗称的掌心-雷。 这款手木仓因为体型袖珍,便于携带,是防身自卫武器的首选,从推出伊始,便广泛受到各国名人政要以及上流社会淑女们的喜爱。 而此时放在张怀月面前的这把勃朗宁m1906通体银色,手柄处装饰着象牙的防滑护板,木仓身雕饰着精美繁复的花纹,与其说是一把武器,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件艺术品。 张怀月惊叹着,许久方才回过神来。 她手忙脚乱地把盒子放回桌面,想还给麦加蒂小姐,“这份礼物实在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收下吧,蕾切尔。”麦加蒂小姐打断她,把盒子重新盖好,又朝张怀月推回去,注视她的目光异常坚定,“身为一个女人,要更好地在世界上生存,就不得不付出比男人更多的努力,而你一直以来都做得非常好,无论是学业还是其他方面,所以这是我对你的肯定。” 张怀月心中涌出了难以名状的喜悦,自从来到这个世界,麦加蒂小姐不仅仅是第一个无私地对她伸出援手的人,更重要的,她也是第一个在思想上与她产生共鸣的女性。这位令人尊敬的女性长者不仅悉心教导自己学业,还在精神上同样给予了她鼓舞和启迪,因此来自于她的肯定,对张怀月而言,比这份珍贵的礼物还要更加的意义重大。 于是,她站起来,郑重地向麦加蒂小姐道谢,双手接过了这件无比珍贵的礼物。 告别麦加蒂小姐和萨拉斯太太出来,张怀月独自一人走在空茫的雪地里,仰望碧蓝高远的天空,突然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虽然仅仅只是一小步,但她却生平第一次对接下来的人生生出了更多的把握,不再像以往那般惶惶无措,患得患失。 ———————— 张怀月加快脚步,为了腾出时间来拜访老师,她跟实习的医院请了半天的假,下午还要尽早赶回去。 回医院之前,张怀月先回了一趟自己租住的公寓,打算取点东西。穿过公寓前的街道,她先敲响了住在邻街的房东太太的房门。 门铃拉响后,门很快便被打开。 来应门的是一位满头霜发,行动迟缓的老妇人。 “中午好,约翰森太太。”张怀月问候着,抓紧了时间问道,“昨晚汉娜说,您这里有我的信件,让我到中午以后再过来取。” 老妇人点点头,没有说话,沉默地转身进屋,很快便取了一个棕色的信封回来。 张怀月赶紧接过,她没有急着拆信,先向老妇人道谢后便离开了这所房子。约翰森太太不喜被人打扰,张怀月便没有久留。 回去的路上,她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封,粗略翻阅一遍,张怀月面露失望,这并不是她所期待的内容。 她叹了口气,重新把信收起。这几年陆陆续续捎给念辰的信,始终都没得到过回音。 六年前她告别家乡,一路漂洋过海地来到异国他乡,繁重的学习和生活压力让她根本无暇他顾。直到两年前她才辗转得知,当年她离家不久,三房的丽媛堂姐就由太太做主,嫁入了金家,而过门后不久,丽媛堂姐就因为难产年纪轻轻的香消玉殒。 得知消息的张怀月不觉庆幸只觉悲哀,自己虽有幸逃过一劫,可终究还是有一条无辜的年轻生命就此逝去。 也是自那之后,张怀月就瞒着家人不断地给念辰写信,劝说她不要着急嫁人,试着多读些书,或者学门手艺,等到时机成熟,自己站稳了脚跟,就可以把她和姨娘接到身边,三人一起生活。 只可惜,所有寄出的信件都如同石沉大海般,从无回音。 所幸,两年前二哥二姐回国张怀月才得知,念辰的确并未早早出阁,而是一直到数月前,才经由二哥牵线,与二哥昔日的一位同窗,如今在国民政府军委后勤部任职的一名小官员缔结连理,并于婚后不久,随调任宜都警备军任职的丈夫离开了家乡春陵。 张怀月知道念辰对于自己当年抛下她们,执意离家的事情始终耿耿于怀。 但这个孪生妹妹却始终是她在这个世间最亲密的人,因此她总是怀抱着一丝微薄的希望,希望有一天对方能够谅解自己当初的决定,主动联系自己。 回到公寓时,天色又重新变得阴沉,天空再次飘起了雪花,张怀月拍打着身上的雪沫子走进公寓门厅,沿着回转楼梯上到二楼。 今天是工作日,邻居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整栋公寓里悄然无声。 张怀月从手包里拿出房间钥匙开门,准备进屋放下东西换身衣服,就赶回医院。 正要推门入内,忽然,身后一股巨力猛然推了她一把。 她脚下不受控制地踉跄几步,重重地跌在了房间地板上,还不等她反应过来,背后伸出一只拿着手帕的手掌,牢牢地捂住了她的口鼻。 张怀月瞪大眼睛,拼了命地挣扎,不断发出“呜呜”的喊叫,然而背后这只手臂却粗壮有力,牢不可破的禁锢让她根本无力求救。 最终,她绝望地在无尽惊恐中陷入了一片沉沉的黑暗。 第6章 重归故土 张怀月是被身下剧烈的晃动给惊醒的,她猛地从床上翻身坐起,四下查看。 一个肤色黧黑,身材瘦小的女人被她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慌忙从床边的一张马扎上站起来。 见张怀月眼睛瞪向她,女人一脸紧张地冲张怀月吐出一连串叽里咕噜完全听不懂的语言,见张怀月露出满脸的疑惑,这女人又比划了两下,转身推门出去。 张怀月听见门外传来门锁碰撞的声音,慌忙从床上跳起追到了门边,然而却已经迟了,门已经从外面被牢牢锁住,无论她如何拧动把手,砸门踹门,直至耗光了力气,结实紧闭的房门也没有丝毫晃动。 张怀月颓然地放弃这徒劳的行动,转身警惕地打量身处的环境。当发现自己衣饰完整,仍是穿着昏迷前的那套衣裙时,她略微松了口气,小心地摸了摸藏在怀中的冰冷坚硬的手柄,勉强把心定下来一点。 好在她离开老师那里时,担心拿着木仓匣在外行走惹来麻烦,就把手木仓袖在了怀中。绑架自己的人没有搜身,还安排了人来照顾自己,显然暂时还不打算伤害自己,只要沉着应变,未必没有化险为夷的机会。 张怀月在心里给自己鼓着劲,开始仔细探索这间用来监禁自己的狭小房间。 然而只是数息过后,张怀月就惊恐地扑倒在窄小的窗洞前,难以置信地瞪视着窗外景象,目光恨不能要将厚重的玻璃熔穿。 无论往哪个方向望出去,视线所及全都是一片茫茫无际的汪洋大海。 醒来后因为过于惶恐,再加上这艘船行驶平稳,她刚刚竟一直没有发现脚下的地板其实一直都在轻微地震动。直到此刻揭开舷窗上的窗帘,她才惊恐地发现自己身处的房间其实是一艘舰船的舱室,并且这艘巨大舰船早已行驶在了茫茫的大海之中。 张怀月顿时脚下一阵脱力,身体软软地滑倒在地上。她满是绝望,在这种环境下她还怎么可能逃出生天? 张怀月用力抓紧头发冥思苦想,自己昏迷前所在的密歇根州并不沿海,事实上就连到距离最近的纽约州海港,乘坐飞机也需要四五个小时,这么长的旅程,她竟完全没有清醒过一次,直到上了远洋巨轮才苏醒过来。显然绑架自己的人是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特意针对自己策划的这场绑架。 计划如此周密,花费如此大周折却又对自己秋毫无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她只能想到一个。 果然,就在下一刻,上锁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来,一个张怀月十分熟悉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陈叔?”张怀月目光茫然地看着对方。 “三小姐,好久不见了。” 来人是个年纪四十上下的中年汉子,身材敦实相貌平平,从外表上看并不起眼,但双目开阖间偶尔泄出的一丝精悍之色,却让人不敢小视。 中年汉子走进狭小的舱室,对毫无仪态地蹲在舱室地板上的张怀月视若无睹,恭敬地行了个躬身礼。 张怀月蹲在原地没动,直视来人眼睛。 “是老爷派你来的?” “……”,汉子沉默了一瞬,垂首道,“得罪了,三小姐,我全家都靠着张家吃饭,老爷的命令我不能不听。” “我明白了,不怪你。”张怀月深吸了口气,颓然地坐倒在床边,心中升腾起深深的无力。 是她太天真了,竟然以为只要自己身在美国天高皇帝远,张大老爷就真的拿自己没有办法。可如今现实却狠狠地给她上了一课,张家先前的怀柔并不是真的无计可施,不过是在通过这样的手段麻痹自己,再等合适的时机给自己雷霆一击罢了。 妄想着轻松就能摆脱家族桎梏从此高枕无忧的自己,实在是太过天真。 “三小姐这段时间还请待在房间里,生活上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吩咐玛丽卡,她是我在船上雇佣的女仆,这段时间会照顾您的起居。”陈叔恭敬交代道。 张怀月淡漠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她眼下实在没心情跟任何人说话。 陈叔便又行了一礼,退出房门后,重新将门上锁。 等门重新关上,张怀月迟缓地爬上床铺,只觉纷纷扰扰的思绪几乎要让大脑爆开,她拼命想要理出头绪,试图找出一个破局的办法,但大脑却始终平静不下来,难以遏制上涌地怒气和沮丧让她不由捏紧拳头狠狠地捶打了一下床褥。 被她唤作陈叔的中年汉子大名陈江平,是张家保安队的队长,当年她与二哥二姐一同远渡重洋来到美国,家里安排的随扈便是陈江平。 此人素来行事老练,沉稳周全,极受张大老爷重用,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被安排来照顾两个嫡出子女出国留洋。只是没想到,而今为了抓她回去,老爷竟也把他派了出来,倒还挺重视她,张怀月苦笑。 也正因曾经相处过四年,所以张怀月十分清楚,以陈江平的能力和为人,自己恐怕是很难寻到逃出生天的机会了。 张怀月叹了口气,说起来,她与陈江平之间还有半段师徒之缘。 这些年里她一直坚持在繁重的学业间隙里抽空练习射击,便是出自陈江平的指点。 —————————— 陈江平英语不好,来美国那几年,他除了陪着张瑞琪张瑞华出门,其余时间便一直只能关在住处,就连想去采买些私人物品都没有办法。张怀月无意中发觉了他的尴尬,便顺手替他代买了些土产和信件寄给家人,一来二去的,两人便多少能聊上几句。 她那时诸事不顺,心中难免焦虑,于是有一次便央求陈江平教她些拳脚功夫,指望哪天能派上用场。 而陈江平那时一番指点,却令她至今记忆犹新。 “三小姐想学些拳脚?” “嗯,如今到处兵荒马乱的,就想着学一点多少能防身。” 陈江平想了想后,却委婉地道:“三小姐还是每天跑跑步吧。” “是要先强健身体的意思吗?”张怀月一听有门,赶紧追问,“体力好了才能学的更好些?” “是能让你逃跑时跑的更快些。”中年汉子瞄她一眼,却兜头泼下一盆冷水。 见她满脸的不服,陈江平摇摇头,解释,“女人天生体力就不如男人,以你的年纪和身体条件,无论怎么练都不会有多大成效。最好的防身手段就是找机会逃走,或是创造机会逃走。” 经陈江平一番苦口婆心的讲解,张怀月这才失望地明白,若非天赋异禀再加上从小练童子功,否则就这点业余功夫,她即便再刻苦,练出来的也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还不如强身健体增强体力,以便日后遇到危险,跑得比别人更快些。 见她沮丧,陈江平大概也觉得打击太过,最终还是指点了一句。 “学木仓吧,这世上也唯有木仓子是唯一不会因为你是女人就歧视你的防身手段。” 也就是从那时起,张怀月便跟着陈江平学习了一点射击术,后来虽因为付不起木仓弹钱,射击术算不得多精通,但长跑却是每天勤练不辍地坚持了五年。 只是没想到,如今被派来捉拿她的人却偏偏就是陈江平,自己那点本事本就是学自于他,想在陈江平的看管下逃走,无异于关公前面耍大刀,徒增笑柄耳。 张怀月用被子蒙住脑袋,长长地叹息一声。 ———————— 之后的一个多月里,张怀月便真的没能跨出过这间舱房一步,吃喝都由那个不会说英语的东南亚女佣玛丽卡端进房里,洗浴方便,舱室也有附带的盥洗室。张怀月每天唯一能做的,便是坐在那扇狭小的舷窗前,望着茫茫的大海发呆。 若不是后来她连比带划的让玛丽卡给她弄了几本书和纸笔,她只怕会被这漫长的软-禁过程给逼疯掉。 张怀月刷刷几下划掉纸上写的内容,把废掉的纸用力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 她望了一眼写在墙上数个整整齐齐的‘正’字,长叹一声,舱室里没有日历,也没有人可以说话,她只能用这种最原始的方法来记录大概的日期。距离她被关在这间舱室里,已经过去了整整37天,按照航程,此时他们距离神州大地应是已经不远了。 自己毫无征兆地在住所失踪,老师,萨拉斯太太,还有房东只怕都该吓坏了,也不知道回国以后,还能不能找机会通知她们一声,免得她们太过担心。 又是两日,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鸣响,这艘在海上航行了数月之久的远洋巨轮终于在上沪港停泊靠岸。 在陈叔引领下,张怀月扶着舷梯一步步走下来,终于再一次踏足了故乡的土地。 张怀月望着眼前热闹繁忙的港口,满目所见都是熙熙攘攘黑发黄肤的同胞,满耳所闻也都是熟悉的乡音,心中不由感慨万千。 原以为等自己再次回到这片热土,将会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却没料到兜兜转转,自己终究还是没能躲过近距离感受自己的祖国大厦将倾,山河破碎的那一刻。 她正在原地发着愣,一辆漆黑锃亮的小轿车穿过拥挤的人潮,一路朝着两人站立的方向行驶过来。 车子在两人面前停下,一个熟悉又很是陌生的男人开门从车上下来。 张怀月微微一愣,“……大哥?” 张家长子张瑞祥对这个多年未见的妹妹点了点头,“上车吧。” “大哥怎么会来上沪?”张怀月看着眼前的车子有些疑惑,总不会是专程过来接她的吧。 “我来上沪办点事,正好借了你嫂子家的车,就顺路送你回去。”张瑞祥和这个庶妹关系平平,简单说了两句便结束了话题。 他朝陈江平点了下头,“陈叔也一起吧,这一路辛苦了。” 陈江平是他父亲的心腹,即便张瑞祥是家中嫡长子,也要给对方几分颜面。 “是,大少爷。”陈江平不敢拿大,连忙躬身道,“不敢说辛苦,都是本分。” “嘀嘀。” 几人正在交谈,身后突然传来几声带着催促意味的汽车喇叭声。 张瑞祥皱起眉,心中有些不快,回头一看,只见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轿车此刻正停在他们的车后,被拦住了去路。 本有几分不耐烦的张瑞祥待看清那雪佛兰汽车的车牌,心头却陡然一跳。 思绪电转,张瑞祥不敢耽搁,急忙变了张脸,招呼着司机赶紧让道。 只是这码头上本就是人流涌动水泄不通,道路也不甚宽敞,他们这辆车在人群里挤了半天也没挪出几米。 张瑞祥面上焦急,但心里却是另一番思量,‘倒也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于是他面带歉意地上前几步,靠近雪佛兰轿车后座的窗口连连道歉,“实在是不好意思,人太多,麻烦您久等。” 果然,汽车后车窗缓缓摇了下来,一个约莫三十来岁,面有书卷气的儒雅男人从窗后探出面容,他露出个得体的浅笑,“不着急,这儿人来人往的,安全为重。” “是是,多谢您的体谅。”张瑞祥看清这张脸,眼神中飞快闪过一丝激动,很快又压制下去,直起身对着自家司机又是一叠声呵斥。 两辆车子一前一后艰难地在人流中穿行,速度有如龟爬。 张瑞祥也不曾走开,又与那男人攀谈了几句。 男人似乎颇有修养,面对这纷乱的局面,却也一直心平气和,礼貌应答并不多加催促。 等这雪佛兰汽车终于从张家一行人面前缓缓开过,张怀月透过车窗略微打量了一眼车后座上的乘客,只见那位置上并排坐了两人。 与张瑞祥交谈的那位先生稍年长些,虽态度谦和有礼,但面相却沉稳有度气势逼人,显然并非普通人。 而他身旁年轻些的那个,与年长者相貌颇为神似,应该是有着亲缘关系。只是相比年长者的斯文俊朗,这年轻人却因眉骨高耸眼窝深陷而显得眼神锐利,颇为冷峻,不似年长者那般亲和。 两人似乎都没把注意力放在这边,随着车辆的行进,很快便与张家一行人擦肩而过。 第7章 归家 等车子开得远了,张瑞祥这才回转过来,比起刚刚和张怀月陈江平交谈时的漫不经心,此时脸上添了几分亢奋的光彩。 “今天真是运气,竟然遇到了行政院的周秘书,上沪不愧是上沪,哪里都能碰见贵人!” 陈江平见大少爷心情愉悦,便也凑趣捧了几句,“这是哪里的大人物,看着真是气派。” “那是自然,”张瑞祥满面红光,“周家累世的仕宦之家,从前清起,曾祖父辈就是朝堂大员,后来游宦江西,在当地立族。等新政府成立,父祖辈也都在国民政府历任高官,如今老一辈虽然都退了下来,但在政商两界的能量依旧不容小觑。这不,这位周家嫡长子周延辉,几年前刚一出仕便在内政部秘书处任了要职,正儿八经的天子近臣,官运亨通顺风顺水,这就是朝中有人的妙处啊。”说到这,张瑞祥脸上闪过一个混合了微妙嫉妒之色的复杂表情。 但很快他又振奋了精神,继续指点江山,“我还是在岳丈那里曾有幸与这周秘书见过一面,有了今日,日后再见面至少便有了个攀谈机会,倘若能借机与周家攀上交情,绝对受益无穷。”说罢,露出个略显畅快笑容。 张怀月听着大哥亢奋地滔滔不绝,有些微发愣。她虽和大哥并不亲近,但到底也做了二十余年的兄妹,却不曾想多年不见,昔日那个长在金玉富贵窝里的单纯公子哥如今倒成了个官场能手。 她望着熙攘人群中消失的黑色轿车,心中思绪杂陈。 眼下国难当头,山河欲碎,这般煊赫热闹的景象又能延续到几时呢? ———————— 雪佛兰汽车缓缓驶离码头路段,朝着周延辉位于闸北区的住所驶去。 周延辉关上车窗,试图继续刚刚被打断的话题,“你回国这么长时日也不打算回老家看看?就算怕父亲见了你会生气,难道连母亲你也不打算见一见吗?” 他身旁的年轻人原本一直望着窗外沉默不语,等周延辉的语气带上几分严厉,才不大情愿地开口解释了一句,“军校不好请假,有时间我会回家看看的。” “你最好不要又给我敷衍了事!”周延辉见他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心里有气,忍不住又斥责两句,“你连招呼也不跟家里打一个就自作主张从德国退学,跑回来念什么军校,这年月四处兵荒马乱,当兵能有个什么好果子吃?万一将来被拉上战场,我倒要看你打算怎么跟母亲交代!” 又是些老调重弹的话题,年轻人疲于应付,于是答非所问地转移话题,“刚刚那人是谁?怎么见你一副很不待见的模样?” 兄弟二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几年,他十分了解自家大哥的秉性,虽然在外人看来都是一样的彬彬有礼,但他却能于细微之处判断兄长的真实心情。 周延辉知道他又想逃避问题,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却也还是回答了他,“梅广林的二女婿,听说出身徽州的士绅之家,偌大一个家族,拿着子女的婚事四处买卖,到处撒钱铺路,攀权附贵,污糟得很,你也给我离这些人远点。” 梅广林是中央法制会委员,更是亲日派系里对日和谈的急先锋。自九一八事变之后,中华民众的反日情绪沸腾已极,即便如今国民政府的许多头头脑脑都有过留日经历,亲日派的处境也日渐尴尬,更何况是梅广林这种惯来汲汲营营,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名声更是臭不可闻。 至于他的这些个儿女亲家,个个也都是一脉相承的攀龙附凤,惯爱钻营的势利小人,让周延辉很是瞧不上眼。 周家兄弟一脉相承的好记性,年轻人不意外大哥记忆个把小角色的背景都能如数家珍。只是大哥明明已经认出了对方,却还假装毫不知情地寒暄,看来确实对这伙人恶感极甚。 说来,周家是书香门第,他这个大哥自小耳濡目染性情正直,素来看不惯国民政府鱼肉百姓贪腐成性的官场风气,也不知为何六年前突然好好的大学教书匠不干却入了官场。 作为一个投笔从戎一心想要报效国家的热血青年,年轻人也没有就这些官场老油条展开谈话的兴致,所幸转移话题的目的已然达到,他也就顺势恢复了沉默,继续听大哥不厌其烦地给他讲些各界的长短消息,他知道大哥还没放弃游说他离开军校的念头,但既然大哥不明说,他也乐得继续假装浑然不知。 ———————— 而这头的张瑞祥絮叨了一阵,兴奋劲头过去后总算记起了还有正事,招呼着张怀月和陈江平赶紧上车踏上归途。 张怀月最后望了一眼热闹的上沪港,长出口气,乖顺地跟着两人上了车。 汽车把一行人送到了火车站,买了车票坐上火车后又是数小时的行程,之后再换张家派来迎接的马车,一路长途跋涉,终是在天黑前到达了春陵县的张家大宅。 马车停稳,张怀月被一个仆妇搀扶着下来。 站在金桂巷街头,抬首仰望那扇无比熟悉的高大宅门与其上悬挂的张府门匾,张怀月深深吸了口气,原以为早就忘怀的景象此刻再见,才发现其实根本早就已经根植于心。她视线下移,就见那沉重的木门朝着自己缓缓敞开了一条深不见底的裂隙。 张瑞祥迈开步子,领着一干随扈率先跨过门槛走入大宅。 张怀月愣怔不过一瞬,身后的仆妇便开口提醒,“三小姐,我们进去吧,老爷太太都在等着。” 张怀月抿了抿唇,抬脚一步一步踏上石阶朝着高大的宅门里走去。 穿过宅门,绕过影壁,再穿过园子和垂花门,便到了正院的二堂。仆妇送到这便止了步,松开手轻轻推了推张怀月的背,示意她自己进去。 张怀月顺着力道往前迈了几步,终是穿过敞开的实木隔扇,走进了室内。 此时厅堂里除了周围侍立的几个贴身婢仆,主人家一站两坐共有三人,站着的便是刚刚先行一步的张瑞祥,而高坐堂前的两位,自然是许久不见的张大老爷和张大太太。六年过去,这栋大宅和大宅的两位主人却似乎未见什么变化,依旧彷如昨日那般堂皇肃穆,又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陈旧气息。 张瑞祥撩开衣摆,在堂前摆放的蒲团跪下,对父母恭敬行了大礼。 大老爷依旧神色严肃不苟言笑,只在眼神中飞速闪过一丝满意与欣慰。 大太太看着堂下跪着的长子,面上满是如春风般的和煦慈爱,温言细语地道:“快起来,你都是当爹的人了,不用这么跪着,仔细伤了膝盖。” 张瑞祥顺势起身,也仿佛是恢复了昔日少年时光一般地卖乖,“儿子多大了不也还是您的儿子,尊崇孝道理所应当。”一番纯孝又不失亲昵的话语听得堂上父母老怀大慰。 “这番去上沪,事情都还顺利吧?”大老爷捻着胡须询问。 “回父亲,进展顺利,该打点的都已经一一打点,岳丈说这回调职的事应是十拿九稳了。”张瑞祥脸上满是意气风发。 张大老爷满意点头,但嘴上还是不忘教训两句,“还未到最后关头,不可掉以轻心,越是紧要时候越是要沉得住气。” “是,父亲教训的是。”张瑞祥端正神色应道。 “瑞祥这才刚回来,茶都还没喝上一口,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能以后再说。”大太太有些嗔怪,拉过长子的手又是一番嘘寒问暖。 堂前的母子应答仿佛是春风化雨,吹拂得一家人其乐融融。 好容易这母慈子孝告一段落,张怀月这才颔首低眉地走上前去,站在厅堂中央端端正正地俯身跪了下去,额头触地而起,口中称道:“怀月给老爷太太问安,怀月不孝,多年不曾侍奉堂前,还请老爷太太责罚。” 堂内的气氛有一瞬间的寂静。 但不多时,大老爷的声音便立时响起,“快起来,好孩子,这些年你独自一人在外求学着实辛苦,我和你母亲都十分挂念你,担心你在外边吃苦受罪。” 大老爷如天下所有关爱子女的父亲那般,耐心地对张怀月的生活学业一一垂问,只是却绝口不提自己让保镖将她从美国千里迢迢地绑回来的事情。 张怀月也仿若未察,低眉顺眼地一一应答。 两人有来有往,气氛分外和谐,竟是丝毫也不逊于刚刚的那一场母慈子孝。 张大老爷是男人,体己话毕竟不如大太太拿手,说了几句后便借着侧身端茶的动作,瞄了一眼身边的大太太。 大太太会意,赶紧接过话题,“你这孩子,真真是不懂事,都到这个年岁了,还不管不顾的硬要一个人在国外待着,就算你不念及我们,也得想想你亲妈,你姨娘这些年每每提起你来都是眼泪汪汪,都是做娘的人,我看着这心里也着实是不好受。”说罢,举起帕子按了按眼角。 张怀月沉默一瞬,又拜了下去,“是,怀月不孝,让各位长辈们担心了。” “唉,我们是不打紧,儿女都是债。”大太太摇头叹气,“就是操心你们这些小辈,小时候操心你们的吃穿,大了又要操心你们的前程。眼看你如今都这般岁数了,早就该找个婆家,怎么还这么不懂事呢?真真是要急死我们哪。” 话到此处,这最后一只靴子终归是落了下来,张怀月跪在堂下,也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自嘲原来她还算价值匪浅。 张大老爷‘咳嗯’一声,打断了大太太的话,“行了,孩子都这么大了,你也不要一直念叨个没完。” 随后他转向张怀月,“赶紧回房去歇着吧,一路舟车劳顿的也辛苦了,回去看看你姨娘,她只怕也等急了。” 张怀月闻言又拜了拜,这才慢慢从地上起身,退出了正房。 一出门外,张怀月便在一左一右两个仆妇的照管下往连接后宅的穿堂而去,行至一半,她突然回首眺望,看着身后那高大华美的连绵屋宇,心中忽有明悟。 张家这么些年都对自己不闻不问,直到前两年突然开始嘘寒问暖,甚至不惜花费巨大代价也要千里迢迢地把自己抓回来,只怕是遇到了什么难题,亟需奉上一个女儿以渡难关。 只是,也不知究竟是哪路大人物,竟还需劳动老爷和大太太都亲自上阵,对自己一个不服管教的小小庶女嘘寒问暖,温言笼络。 第8章 亭台依旧 仆妇们把张怀月送到了西院,便有后院伺候的下人接手,将她迎入院中。 穿过月洞门,仆妇们全部退却,只留张怀月一人站在庭院里举目四望。她发现这里与她当日离开时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依旧亭台俨然,阶柳庭花,所有的一切都仿佛依然停留在旧日的时光里。 她走到昔日居住过的东厢,在门前顿了顿,伸手推开了门。往日她用过的器物家什也都还整整齐齐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似乎经过了仔细地打扫,所有东西都一尘不染,整洁如新。 唯一有些变化的,是墙角多出了一个檀木衣架,架上挂满了华贵精致的衣裙,原先的妆台妆奁也都换做了一色崭新的檀木质地,上头摆着几只精美的首饰匣子,张怀月掀开看了看,金银玉器,琳琅满目。 她沉默地看着屋内的陈设,手指拂过妆台上的明镜和妆奁,神色平静心中亦无多少波动。 有所予必有所图,花费如此精力拉拢自己一个无足轻重的庶女,老爷和太太想让她做的只怕也不是什么易事。 “阿月……” 正在此时,一个轻柔女声在张怀月的背后响起,熟悉之感恍如昨日。 张怀月遽然回头,便见到那个熟悉的单薄身影正倚门而立,一双澄澈水眸隐含激动地望向自己。 “姨娘。” 张怀月注视着许久未见的生母,一时有些恍惚,许久才干巴巴挤出句话,“姨娘这几年身体可好?”。 “好,好,都好……老爷太太都很照顾,你呢,这几年在外面过得好不好?学业辛不辛苦?” “还好,不辛苦。” 分明是血脉相连的至亲,但在这久别重逢的时刻,两人却显得分外陌生,便是叙起别情来也是磕磕巴巴的,还不如老爷太太的那一番唱作念打来得热络。 几句味同嚼蜡的问候辞讲完,便再找不到继续的话题,四目相对,尽是局促。 曹姨娘小心翼翼打量着这个许久不见的大女儿,搜肠刮肚地道,“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都这么大了……老爷太太说的有道理的,你这么一个人在外头漂泊着,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总是叫人担心……” 张怀月只是沉默听着,并不打断。 直到曹姨娘终于终于呐呐地停下自说自话,张怀月才突然直截了当道:“老爷太太这次让我回来,是已经给我找好了人家?是哪家?” 曹姨娘没料到这个女儿留洋几年后,竟变得比以往还要出格,一张嘴便毫不避讳地谈及自己的婚嫁,惊得张大了眼睛,她吭吭哧哧的,“这,这,……这怎好随便打听的?” “是哪一家?”张怀月不想跟她磨嘴皮子,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 曹姨娘挪开视线,想要避开女儿过分锐利的眼睛。 “听老爷说,是驻守江上一个什么关隘的守备军团的长官,据说是手眼通天极有能耐,即便在东瀛人面前也很能说得上话。年纪也不大,三十多岁,原配已经不在了,你过去了也不会吃苦……” 张怀月牙关紧了紧,打断她,“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曹姨娘迟疑片刻,觑了一眼张怀月的脸色,见她仍牢牢盯着自己,又垂下眼睛,半晌期期艾艾地道,“七夕前的时候,我在上房里伺候,听见老爷跟二老爷,三老爷他们谈话,中间有说起过……说是本来想把思雨那丫头送去的,但老爷讲,那位长官嫌弃思雨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这事就没成。” 她语气停顿一会,才又接着道:“我就琢磨着,老爷这么讲……是不是有要把你接回来的意思。” “所以,”张怀月攥紧拳头,声音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你早就知道老爷在做什么打算,但你却从来没有想过要知会我一声。” 曹姨娘的视线左右游移,嘴唇嗫嚅了两下但却始终未发一言。 张怀月凝视着她,眼神逐渐变得失望。 她其实从未指望过曹姨娘与她的母女之情能够战胜她刻入骨髓的奴性,但她却万万没有想到,即使是面对这样事关她终生的决定,曹姨娘也依然没有办法鼓起哪怕一点点保护自己孩子的勇气。 “够了,你走吧。”张怀月用力闭了闭眼,转头不再看她。 “阿月,我,我这也是为你好啊!”曹姨娘见她要赶自己,终于慌张起来,急声为自己辩解,“你一个姑娘家的常年在外头漂泊,这要是耽搁了年华,只会误了你自己的终身幸福啊……” “我说够了!我让你走!”张怀月不想再听她那些话,一指门口厉声下逐客令。 她陡然提高的音量,终于惊得曹姨娘住了嘴,她望着女儿冰冷决绝的神情,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没能再吐出多余的话来。 她垂头丧气地后退了两步,想离开却又犹豫着停下脚步,最后,低着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帕子包起的小包轻轻放在门边的斗柜上,道:“这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一点体己,分了两份,一份给了念辰,这份是留给你的。” 说完,她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房间,然而,却见张怀月始终背着身不肯回头,终还是神情黯然地走了。 听到脚步声消失,张怀月几步走到门口,‘砰’的一声用力地甩上房门,顺手操起斗柜上的布包狠狠地掷在了地上,里面紧紧包裹着的一叠钞票还有金镯,耳环之类的首饰,霎时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她紧紧咬着唇,努力要将涌上鼻头的酸意狠狠堵回去,不想叫任何人发现自己的软弱。然而心中的委屈与怨怼却如同潮水一般,将她完全淹没,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屋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仆妇们点亮了院子里的电灯,昏黄的光线隐隐绰绰地照进了屋里。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张怀月终于翻了个身,仅仅只是残余了一点红肿的眼睛直直注视着头顶雪白的天花板,终于平静下来一点的脑子里一点一点地捋着思绪。 第9章 千回百转 两年前,二哥张瑞琪结束学业预备回国,张怀月在饯别宴上以道别为由,拉着二哥聊了两句。 她借口参加中华留学生集会听来消息隐晦地提醒张瑞琪,说如今东瀛人据守东北,对神州大地虎视眈眈,中日之间迟早必有一战。春陵县临近华东,又位居要冲,若家族不早做打算,将来战事一起,家族百年家业只怕是安危难料。 二哥张瑞琪是未来的家族继承人,亦是张家年轻一辈里最优秀的子弟,他的师长故旧见识并不比起张怀月这个后世人来的少,对国内局势亦是早有判断,大都也认为国内形势严峻,不容乐观。 听了张怀月的忧虑,他没有敷衍这个一向有主意的三妹,而是安慰道,回国后会尽力劝说张大老爷及家族尽早转移或是收敛生意,即便免不了伤筋动骨,却也好过家族于战火沦落,朝不保夕。 二哥动身回国后,张怀月也料想过事情恐怕不会容易。 张家家大业大,人口众多,这种重大决议只怕是意见难调。更何况人离乡贱,家族在春陵县百年经营,积攒下来偌大的家业,又哪是能够轻易舍下的。 只是她本想着,即便二哥不能说服大老爷和族老们举家迁徙,但最起码也能让他们提前有所准备。哪怕拖延到战事燃起,张家自有货船,到时顶多是损失得多一点,在这乱世,能保全性命也能算作是一大幸事了,实在不能贪念过多。 然而,她却万万没有想到,张家众多掌权人的一番讨论,最终的结论竟然是推出一个姑娘借机抱东瀛人的大腿?难道他们就没有想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等到中日大战全面开启,国土沦丧,这些穷凶极恶的强盗又岂会因为这丁点的面子情,就放着到手的肥羊不宰?张家有财无权,正是上好的肥肉,哪个会不想来啃上一口? 只是,愤懑地发泄了几句怨气后,张怀月又即苦笑,老爷和族老们哪个不比她聪明,又怎会看不透其中关窍,之所以心存侥幸,说到底不过就是财帛动人心罢了。自古以来,倒在“贪婪”这一关面前的又何止他们? 她长长吐了口气,用力甩开这些于此时处境完全无益的思绪。她此时唯一要思考的,就是如何才能脱离如今桎梏,而且这一次,是要彻彻底底逃出家族的掌控,她决不能容忍张家人把自己如同一件物品般赠送出去谋求利益,尤其对象还是一个汉奸。 张怀月皱着眉瞪着天花板思索良久,直至天色完全黑沉下来,视野彻底模糊,模糊的计划也慢慢成型,她才终于抛开所有念头,饭也不吃,蹬掉鞋子钻进被窝,强迫自己进入睡眠。 ———————— 第二天早上起来,一个自称杏儿的脸生丫头端水进来,服侍张怀月洗漱。 把拧好的热巾子递给张怀月时,杏儿满脸堆笑地道:“昨晚上来请姑娘吃饭,却没成想姑娘怎么也叫不醒,现在只怕是饿坏了吧?” 张怀月若无其事地伸了个懒腰,“可不是,坐了一个多月的船,吃不好又睡不好,昨晚实在太累竟不小心就睡着了,我现在饿得都能吃三大碗白米饭,你赶紧让厨房摆早饭,我可得好好地大吃一顿!” 杏儿笑嘻嘻地行了个礼,伶俐地道,“这就去给您准备,保证您爱吃多少有多少!” 不一会功夫,便有身材健壮的仆妇跟在杏儿身后,在西厢的起居室里摆了满满一桌菜,金黄酥脆的糯米糍糕,精巧可人的小笼汤包,美味鲜香的鸡丝汤面,甚至还有西式的面包火腿和牛奶。 张怀月也的确是饿了,满桌食物看得她食指大动,立即便坐下来大快朵颐。她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过正宗的中式饮食了,连连下箸,不一会儿便吃得鼻尖冒汗,肚腹鼓胀。 直到真的再也吃不下了,张怀月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碗筷。 吃饱了饭,张怀月借口要给老师写信,把丫头仆妇们全都赶了出去,关上房门后坐在妆凳上陷入了沉思。 还在上沪港时,大哥张瑞祥走开的那片刻功夫,张怀月和陈江平单独站在一处,看着远处忙碌的人潮,陈江平突然出言道,“三小姐,张家内内外外总是有无数双眼睛在时刻盯着风吹草动,陈某虽有家小牵累不得自由,可你却还有大把的时间。” 这句别有深意的开解,或许亦是陈江平的提醒。四年的半师之谊虽不能让他冒着被牵累的风险放她一马,但提点一句的事情总归不费什么工夫。 张怀月在心里默默咀嚼着这句话,明白对方是在告诫自己不可轻举妄动而是要静待时机,留给她的机会并不多,若想获得自由,她唯有竭尽所能地付诸耐心。 之后的几天里,张怀月一直都是深居简出,除了偶尔在庭院里散散步以外,其他时间便一直待在房间里读书写字,从未踏出过西院半步。 院子里伺候的下人大都沉默寡言,只除了那个叫杏儿的丫头偶尔会过来和她聊聊天,一整天下来,她几乎找不到什么与人交流的机会。 于是,没过几天,她与杏儿便有说有笑,好得跟多年的主仆一般。 这天上午,杏儿照例与往常一般过来给她送早饭外带收拾房间,张怀月一边喝着茶消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闲聊。 “这些日子外头可热闹了,到处张灯结彩的,街上也多了好些摊贩,简直就像是满城的人都挤到街上来了。”杏儿一边收拾着床铺,一边兴致勃勃地念叨着。 “是吗,”张怀月翻着手上的话本,漫不经心地答道,“灯节就在这几天了吧,往年这个时候街上都热闹得紧,大街小巷挂满彩灯,也不知今年还是不是一样的好看。” 杏儿眼珠转了转,突然停下手里的活计,“姑娘想去看?那要不我们和太太说说,也出去凑凑热闹?” “方便吗?”张怀月放下手上的书,皱着眉问,“这段日子家里不是一直都在忙着宴客的事情?” 年关未过,张府里各种宴席层出不穷,即便张怀月足不出户的都能时常听到前院的动静。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杏儿笑眯眯的,“宴客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姑娘只管好吃好玩,把日子过顺心了才是。” 张怀月想了想,也高兴起来,“那行,那你去跟太太说说,我们今天就去,下个馆子听听戏,再去街上买点好吃的好玩的。” “哎,都听姑娘的!”杏儿立即笑嘻嘻地领命。 第10章 春陵一日 两人出去逛街的这事很快就被准了。 张怀月收拾一番,领着杏儿还有院里一个沉默寡言的健壮仆妇,几人就大摇大摆地就出了院子。 避开人来人往的前门,几人从后花园东北的角门出去,再穿过一段游廊,便到了张宅后门。杏儿过去和守门的门房打了声招呼,几人便在门房恭送下出了张宅来到街上。 街上此时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果然是一派热闹繁忙的景象。 张怀月边走边看,只见街头巷尾的门楼牌坊都挂满了彩灯,街道两旁的各色店铺以及摊贩们支着的摊子,也无一不是披红挂彩,装饰一新。往来的行人们个个喜笑颜开,拖家带口地往来穿梭,整个县城都弥漫着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 张怀月面上兴致盎然,心中却难免喟叹。 也不知这喜庆的气氛还能维持多长时间。大劫将至,整片神州大地都将在浩劫里饱受摧折,天翻地覆,眼前所见的这些无辜百姓,又有几人能够从战火中幸免于难? 想到这里,原本难得的放松游玩一下子就变得索然无味。张怀月此时此刻才体会到,身为人群里唯一清醒的那个人需要承担怎样的痛苦,即便明知道前方就是万丈深渊,她也根本无力阻挡历史的滚滚洪流,只能被动地被巨大的浪潮裹挟着不断向前。 “姑娘,你想吃什么,我们挑一家好馆子!太太说了,难得姑娘今天出门,不必计较花费,一定要让您吃高兴了玩高兴了。” 杏儿兴奋地声音在耳畔响起,打断张怀月沉思。 她回过神来,假装思索,“这些年在美利坚是吃腻了洋餐,就想吃点咱们本地的特色,知味楼如今还开着吗?” “当然开着,红火得很呐!”杏儿笑嘻嘻地道,“姑娘你等着,这就让人去给您定位子。” 说着,杏儿招呼了身后跟着的仆妇一声,那仆妇点点头,转身一溜烟便钻进了拥挤的人潮里,消失不见。 张怀月似是未曾留心,浑然不觉地带着杏儿继续在街上闲逛,时不时会在某家感兴趣的铺子里驻足停留,挑选购买;抑或又从路边挑着担子卖瓜果的摊贩手中,亲手挑些鲜枣,橘子之类的零嘴。 就这么饶有兴致地逛了一阵,眼见日上当空,两人才直奔知味楼。午间便在这家本地颇具盛名的酒楼雅间里,一边享受精细的席面,一边敞着窗子欣赏楼下戏台上演的《牡丹亭》。 流连到了半下午时候,几人依依不舍地返回家中。 一回到自己的院子,张怀月便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对身后的杏儿道:“逛了一老天实在是有些累了,我先歇会,你等晚饭了再来喊我吧。” 杏儿矮身行了个礼,声音清脆地答应,“那姑娘你先歇着,我去厨房盯着晚饭。” 张怀月随意摆了摆手,朝着里屋走去。 盯着里间的房门关起,杏儿轻手轻脚地退出厢房,关上大门,对守在院子里的仆妇吩咐道:“我出去一趟,你照看好姑娘。” 等仆妇拍着胸脯再三保证过后,杏儿这才转身出了院子。 杏儿出门却拐了道弯,并未往厨房过去,而是穿廊过檐,直奔外院而去。 到了东花厅,杏儿冲守在门外的听差行了个礼,那听差进屋通报了一声,便出来招呼杏儿进去。 一进花厅,杏儿便在堂前跪下,对坐在榻上的张大老爷和张大太太端正行了个礼,“请老爷太太安。” 杏儿是太太身边的丫头,便由太太吩咐了一句,“起来回话吧。” “是。”杏儿低眉顺眼地站起来。 张大老爷瞄了堂下的丫头一眼,“有什么动静没有?” “回老爷太太的话,还是老样子,没什么不寻常的。”杏儿口齿伶俐,应答如流,“今日我跟着三小姐出门,三小姐除了在街上买了几本书,又买了点零嘴之外,没瞧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是在知味楼吃饭时,也都是小人去支应的,三小姐没出过包厢。” “也没想着要跑?”张大老爷稍微撑起身体,让大太太将背后的引枕垫得更高一点。 “没有。”杏儿摇头,“我特意按老爷吩咐,打发了跟随的仆妇,一路上就只有我和三小姐两个人,若是想跑,机会是大把的。但姑娘一路看着都挺安闲,不像是琢磨着要跑的样子。” 张大老爷双目微合,似有掂量。 大太太冷哼一声,道:“我早说了,一个丫头片子,即便就是性子野了点,那也是个丫头,何必费那么多事?离家弃族这种大事,我就是借她个胆她也不敢!你就看看没了张家的庇护,她今后能有什么好日子过,还不知道会流落到什么腌臜地方去!” 张大老爷睁开眼,慢悠悠地道了句,“这丫头的心眼不少,还是要仔细些。” 随后他浑浊的目光又看向杏儿,“你先说说,她买的那些书本零嘴,都是在哪些铺子买的,其间有没有和什么生人说过话?” 杏儿细细思量,一一答了,“书就是在县里最大的书铺逸墨斋买的,都是些话本之类,奴婢不识字也看不懂书名,但听店里的伙计说,都是最近卖得好的,三小姐就全都拿了。零嘴也都是三小姐平日爱吃的一些鲜果,就是从常往咱们府上送菜蔬的蔬果贩手上买的。” “至于三小姐跟谁说过话,”杏儿又仔细想了想,肯定答道,“除了书铺的伙计介绍书本时应了两句,就是打赏了蔬果贩的小儿几张毛票,再没旁的了。” 张大老爷点点头,慢慢靠回引枕,沉思了一阵,叫来一旁的听差吩咐道:“那逸墨斋的伙计,去查查,是不是铺子的老伙计,本地的还是外地的,家里还有什么亲眷没有。” “是,老爷。”听差正要下去。 “等等,”张大老爷又像想起什么,叫住听差,“再交代张喜成一声,从即日起,所有门户的钥匙都由他亲自把守,每日寅时门房方可过去领取。” “是。”听差的这才领命去了。 “曹姨娘呢,这几日也没去西院?”张大老爷咳嗽两声,大太太亲端了矮几上的茶盏递到他面前,让大老爷就着手轻抿了两口。 “没有,自那日母女俩不知为什么吵了几句嘴后,曹姨娘就再没来过,三小姐也从来不过去看望。”杏儿连忙回道。 “就知道这是个没用的,连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丫头都看不住!”大太太不快地甩了甩帕子,嗔怪了张大老爷一句,“我看这母女仨,除了老四脑筋活泛一点,这两个都是榆木脑袋,翻不出什么大浪来,老爷就是太爱操心了。” “再看看吧。” 张大老爷靠回引枕,挥手示意杏儿退下,合上双目不再言语。 杏儿便乖觉起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正院。 第11章 黎明前的黑暗 之后的几天,张怀月依旧还是维持着原先的日常,看看书写写字,在院里散散步,偶尔也带着杏儿和仆妇出门逛逛,也不走远,就只在县里的百货公司和几条热闹的街市里走走看看,买点话本,零嘴,头花之类零碎东西。她出手大方,跟着出去的仆妇丫头也常常能得几个赏钱,所以也乐得陪她出门闲逛。 那天领命办事的听差也回来汇报了,逸墨斋那个的伙计是铺子的老伙计,就住在春陵城郊,家中父母俱在,且已娶妻生子,儿女双全,并无甚可疑之处。 张大老爷听了放下心来,便只是吩咐了管事加派人手,务必看好了房前屋后。 三天的灯节很快便过去,看灯的人群一散,街上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淡。 张怀月依旧还是会隔三差五地出门透透气,伺候的丫头婆子也都习以为常,不再个个精神紧绷。 这日下午,张怀月和丫头仆妇们又从外头回来,路上遇见在张宅不远处摆摊卖蔬果的母子,张怀月又照例去照顾了下这对孤儿寡母的生意。 那摊贩的小儿一边手脚麻利地给张怀月挑拣鲜果,收钱找零,一边伶俐地应答着杏儿的问话。 “这果子新不新鲜?” “杏儿姐姐,果子都是我妈凌晨四点不到就出城精挑细选的,绝对新鲜,不信你瞧瞧这筐里,个个齐整,就跟杏儿姐姐和府里的各位姐姐似的漂亮水灵。” 这孩子年纪不大,却是天生的伶牙俐齿,小嘴叭叭一通说,哄得杏儿眉开眼笑。 “哎呀,小叫驹这嘴真跟抹了蜜似的,你这么会说话,一会多赏你几个,改明儿让你妈给你娶个大胖媳妇,让你回家天天对着说!” 小叫驹也不害臊,笑嘻嘻地接口,“那可行,那我得谢谢杏儿姐姐。” 说罢,将手里挑拣好的果子用纸袋装好递到他妈手里,再由他妈转递给了张怀月,张怀月接过,道了声谢。 小叫驹的妈与她那个古灵精怪的儿子性子大不相同,是个本分木讷的妇人,满是风霜的脸上勉强挤出个笑来,“三小姐慢走。” 这母子二人是春陵县本地人,当家人姓黄,原是春陵县的一个菜贩行头,为人八面玲珑,颇擅经营,县里几家有名的酒楼和本地几个大户的菜蔬供应都是他牵的头,原先一家人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只可惜好景不长,黄老板在小叫驹四岁多时染上了一场风寒,药石罔效,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小叫驹的妈差点哭瞎眼睛,攒下的那点家底,给他爹治病抓药本就耗费不少,再加上小叫驹妈性情绵弱,不擅经营,吃穿花用只进不出的,没几年就败了个干净。 好在小叫驹这孩子脑袋灵光,继承了他爹的生意头脑,靠着亲朋好友帮衬,打会走路便跟着他妈经营起了鲜果生意,如今竟也勉强养活了自己和老娘,慢慢把日子过了起来。 因这孩子从小就伶俐,嗓门又洪亮,于是便得了个‘小叫驹’的歪名,左邻右舍这么混叫着,真名反倒是没几个人记得了。 张怀月主仆三人提了东西往家里走。 正路过门房时,张怀月突然一摸荷包,“哎,我钱包呢?”说罢便慌里慌张地在外套里外一阵翻找,摸了半天也没找着,她着急地瞄向街面,“是不是掉在外边了。” 杏儿和仆妇听她这样一说也跟着紧张起来,赶忙帮着四下找寻。 杏儿一叠声地问,“里头钱多不多,有没有什么要紧东西?” 张怀月满脸急色,“钱是小事,但钱包是老师赠予我的,非常要紧,一定得找回来!”语毕抬脚就要往街上走。 杏儿连忙一把将她拦住,劝道:“姑娘,眼看天色也不早了,还是我们几个去找吧,您先回屋里等。” “我就在这等,你们赶紧去找,一定要找仔细了。”张怀月倒也没坚持,但还是难掩焦急地连声叮嘱。 “哎,您别着急,肯定能找着。” 杏儿赶紧招呼了仆妇和门房上一个跑腿的,一起回街上给张怀月找钱包。 张怀月在门房里来回踱着步子,时不时地倚门踮着脚观望。 后门门房这里难得能够招呼主子,守门的老头和婆子殷勤地搬了椅子与火盆过来,招呼着张怀月让她坐下来等。 张怀月也没推辞,勉强在椅子上坐了,却还是坐立难安的。 不一会的功夫,杏儿领着两个人重新出现在了后门的街角。张怀月立刻站起来急声追问,“怎么样?找着了吗?” 杏儿眉开眼笑地将一个珍珠色小手包高高托起,“姑娘看看,是不是这个?” 张怀月赶紧抢上前接过,打开来仔仔细细地翻看了一遍,发现确实是自己熟悉的钱包,既没什么损伤,东西也没少,立即松了口气。 “就是这个没错,太好了,你们在哪找着的?” 杏儿见东西没错,也放了心,笑着回答,“就在前面的街角,正掉在一家铺子的墙根下,幸好没让其他人捡了去。” 张怀月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喜悦地褒奖她,“多亏你眼尖,回头我那两包美国朱古力就归你了,还有其他帮忙的全都晚上加餐,从我份例里扣!” 一席话立便让帮忙的几个下人眉开眼笑,连连称谢。 吃罢晚饭回到自己房间,天色已黑。张怀月关拢房门,此时屋子里光线十分昏暗,但她却没有开灯,安静地在梳妆台前坐下,默默地数着心跳。 一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外间的动静也渐渐止息,一直静静坐在黑暗里的人影这才开始有了动作。 张怀月悄无声息地打开梳妆台的第二层抽屉,把抽斗小心地整个从柜子里取出,轻轻放在地上。然后她俯下-身,探手从柜子深处掏出一个用胶布黏在柜子背板上的小包。 小包打开,里边除了那把小巧精致的勃朗宁,还有几张整齐叠放在一起的美元大钞,这便是她从美国被强行带回来时身上的全部财产了。 张怀月将钞票重新放回钱包里,然后把手木仓和弹匣一一检查过一遍,然后和钱包一起小心地藏进怀里。 做完这一切,张怀月用手指隔着衣物轻轻摩挲两件物品,眼底闪过一丝坚毅的神采。 凌晨三点,夜深人静,整座张宅都沉浸在寂静的夜色里,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虫鸣,没有一丝人声。 张怀月摸着黑小心翼翼地穿行在后花园里,她一路走走停停,计算着路线,不时俯身到假山树丛后躲开巡夜的仆妇。直到出了后院,沿墙根一直摸到了后罩房与门房相连的高大围墙下,张怀月才蹑手蹑脚地钻入一个山石造景背面的夹缝里。 她轻手轻脚地拨开墙角丛生的杂草荆棘,趴在地上艰难地伸长手臂摸索。 摸了好一阵,当她的手指终于触到了一个边缘粗砺的墙缝时,张怀月心中登时一阵狂喜。这个她和念辰小时候发现的隐蔽洞口果然还没被人发现。 她顾不得肮脏,立刻趴在地上小心地朝着洞口爬过去。这个被雨水常年侵蚀出来的墙缝紧挨着地面,十分的狭窄,张怀月用力扒着墙砖,跪在地上一点点的往外挤。 只是十多年过去,此时的她已不再是幼时那个瘦小的小女孩,这个过分狭窄的墙洞牢牢箍住了她的肩膀,让她一时无法脱出。 张怀月急得满头大汗,又不敢闹出动静惊动他人,只得拼命挣动身体往外挤,却越急越乱,怎么也挤不出去。 就在她几乎快要绝望之时,突然灵光一闪,猛地直起身,用力捶了一下脑袋。 之后她赶紧三下五除二地脱掉身上厚重的冬装外套和裙子,先把衣服从洞口推了出去。 然后只穿着单薄的里衣重新趴下,再次向洞口钻去,此时果然便轻松了许多,即便肩膀仍是被刮得生疼,但等她不顾一切地使劲一个扭身后,终于是从那个狭小的墙缝里挤了出来。 等张怀月终于在张宅的院墙外重新站直身体,扭头注视着自己拼命挤出来的墙洞,以及那座巨大绵延的深宅大院时,心中的激动之情几乎要让她喜极而泣。 但是事情还远没到可以庆祝的时候,张怀月用力抹了把脸,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她颤抖着手快速把衣服重新穿好,又趴在地上小心将原本掩盖洞口的杂草荆棘尽可能地恢复原样。 然后这才抬头仔细辨认了一下方向,快步离去。 第12章 逃出生天 这年头还没有后世大街小巷无处不在的光污染,尤其是春陵县这样的小地方,无星无月的夜晚便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张怀月沿着街巷跌跌撞撞地艰难前行,好不容易才赶到与人约好的地点,冻得发颤的手指掏出火柴盒,捏着火柴努力试了几次,终于勉强将之擦燃,就着这点微光,她探向前头幽深的暗巷,压低嗓门低唤了一声。 “传富?你在吗?” 没过一会儿,一阵轻微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黑漆漆的巷口钻出了个头大身子细的瘦弱少年,正是那街上贩水果的小儿——小叫驹。 “姐,快来,这边。”小叫驹手里提着一盏散发微光的灯笼,只探出半个身体,冲着张怀月连连招手。 张怀月见到他大喜,赶紧小跑过去,一把拉住小叫驹的手臂,“走!” 两个人随后便脚步匆匆地钻进了漆黑一片的阡陌小巷。 —————————— 小叫驹大名黄传富,这名字原是小叫驹他爹专门花钱请了学堂的先生给起的,寄托了他爹对小叫驹的一片美好期盼,奈何‘小叫驹’这歪号实在叫得太响,知道他本名的人反倒没有几个。 而张怀月就是那少数的几个例外之一。 黄传富年初便要年满十三岁,按此时的乡俗已能算半个顶门立户的男丁了。但因为自小家贫,个子生得矮小的缘故,此时跑在张怀月身边,看上去仍旧像个不足十岁的孩童。 “传富,你妈呢?”确定张家人没追上来,张怀月这才抽空询问。 “就在前面!” 小叫驹在前边指路,两个人七拐八绕,一气跑过了两条巷子,很快便来到一个漆黑背风的路口,小叫驹的母亲黄婶此时正拉着家里贩运水果的板车焦急地等在这里。 一见两人过来,黄婶面露喜色,赶紧冲张怀月招手,“快,快上来!” 此刻无暇叙旧,张怀月点点头,立刻手脚并用地爬上板车平躺下来。 黄婶上前道了声,“委屈三小姐了。”然后便将一张宽大的油布展开,连头带脸地将张怀月严严实实盖了起来,之后又把一旁的果篮菜筐之类杂物压在她身上,将她的身形也仔细掩藏好。 做好这一切,张怀月耳边传来黄婶的低声嘱咐,“要走了,三小姐藏好,千万别出声。” “嗯。”张怀月贴在车板上一动不敢动,只低低地应了一声。 随即,她只觉身下板车一晃,跟着便摇摇晃晃地行进了起来。 张怀月看不见外面,一路上,只听见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碌碌’声响,以及黄婶和小叫驹两人匆忙的脚步声。走了约莫一刻钟,外界的环境渐渐嘈杂起来,照时间来看,应是已经到了县城的城门口。 虽然时候尚早,但贫苦人家为了谋生,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奔忙生计再寻常不过,故而此时路上的行人便也不少。 听到外面动静,张怀月越加屏气凝神不敢动弹,唯恐让人发现端倪。 好在此时尚有夜幕遮掩,行人们也大都专注忙碌自己的事情,几个守城兵丁都懒洋洋地打着瞌睡,他们这一行走来并未引起谁人关注,十分顺利地便出了城。 板车又被拉着走出了接近小二里地,然后,才在小道旁一个颇为静谧的地方停了下来。 张怀月感觉压在身上的杂物被一个个搬开,小叫驹的声音唤道:“怀月姐,你可以出来了。” 张怀月赶紧掀开身上的油布翻身坐起,入目便是小叫驹提在手里的那盏散发着昏黄光芒的纸灯笼。张怀月眨了眨眼,借着那点幽光看了看四周,这才注意到他们此刻正藏身于一个幽暗的小树林里。 “来,我扶着你。”黄婶对坐在板车上的张怀月伸出手。 张怀月赶紧握住她的手,从板车上跳下来。 小叫驹把灯笼交给他妈提着,转身灵活地钻进林子深处,不一会儿,密集的灌木被什么活物用力地挤开,发出‘簌簌’的声响,小叫驹口里发出“吁吁”的低喝,从林子深处牵了辆无遮无挡四面漏风的骡车出来。 小叫驹跳上车辕招呼张怀月,“怀月姐,快上来,我送你去车站!” 张怀月回头看了黄婶一眼,黄婶也连声催促,“三小姐快去吧,时候不早了,路上小心。” 张怀月咬了咬唇,上前一步用力地搂住黄婶,“黄婶,谢谢你!”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我身上腌臜得很!”黄婶哪里经过这种亲密的西式礼仪,十分地慌张,可又不好推开张怀月,只得连声劝道。 但张怀月充耳不闻,仍是固执地紧紧搂住她。 黄婶见拦不住她,只得放松了身体,轻轻拍抚张怀月的后背,语气中满是担忧,“三小姐,以后你自己一个人在外边,一定要多加小心,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张怀月感觉喉咙艰涩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地点着头。 “怀月姐,火车快到站了,我们得赶紧走了。”小叫驹又急声催促。 张怀月于是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黄婶,一步三回头地爬上了骡车。 等小叫驹赶着骡车出发时,她趴在车栏上最后看了一眼黄婶,就见那敦厚的妇人还站在原处用力地冲自己挥着手。 张怀月眨去眼中泛起的热意,缩回了身体。她心中明白,时值乱世,今日一别只怕此生便再难相逢,黄婶的恩情她恐怕这一世都难有报答了。 小叫驹察觉了张怀月的情绪低落,迟疑着开口道:“怀月姐,你真的决定要走,以后都不回来啦?” “嗯。”张怀月点头,缓缓地道:“张家想巴结权贵把我送去做小,我既不愿意,便只能跑了。” “可如今外头世道不好,怀月姐你一个人岂不是日子更难?要不,你还是和我们一起回老家吧?”小叫驹总有些担心,皱着眉问道。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张怀月努力笑着安慰他,“我好歹也读过几年书,去省城或者其他的大城市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应该不难。”况且,自己若是跟着黄婶和小叫驹一起离开,定然会叫张家人察觉,只怕会连累他们。 想到这,张怀月神情严肃起来,“倒是你们,我就这么不管不顾的跑了,张家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就算是要把春陵县整个翻过来一遍,他们也会追查到底,你和黄婶回去以后一定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能让人瞧出端倪。” “放心吧,怀月姐,我小心着呢。”小叫驹面带得色地神秘一笑,“包管张大老爷他们发现不了。” 第13章 逃出生天2 时辰已近天明,张家后宅几个烧火的婆子按照惯例给每个院子里送水,等叫到西偏院门口时,却发现怎么也叫不开门,于是吵闹了起来, 管家张喜成听见动静,连忙赶去呵斥一番。但等听说院外这么大的动静,西偏院里的丫头仆妇也没有回应时,张喜成心中顿时一个咯噔,忙命人撞开了院门。 半个时辰后,张大老爷趿拉着便鞋披着皮袍站在西偏院的厢房门口,看着战战兢兢跪在面前的杏儿和两个仆妇,面沉如水。 很快,就有下人回来报说,三小姐傍晚时曾在守夜的门房停留过,还烤了火。 张大老爷阴恻恻的目光落在西院几个已经熄灭的火盆上,命张喜成用烧火棍拨弄两下,旋即便发现盆底还粘着一些残余的蜂蜡。张大老爷霎时怒发冲冠,上前便是一脚,火盆‘哐啷哐啷’翻滚几圈撞翻在地。 “一群废物!” 在场的下人个个吓得胆战心惊,噤若寒蝉。 “追!立刻给我去追!挨家挨户都给我查仔细了!”张大老爷咬着牙,齿缝里都冒着丝丝寒气,“计划得这么周详,肯定不是她一个毛丫头能做到的,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这么胆大包天,敢拐走我张家的姑娘!” 听差下人们立时如蒙纶音,成群结队地冲出了府门。 不多时,整个春陵县都被这气势汹汹,声势浩大的阵仗提前从睡梦中唤醒过来,陷入了一片鸡飞狗跳。 —————————— 骡车一路疾驰,紧赶慢赶,总算是顺利地赶在最早一班火车抵达春陵站前将张怀月送到了火车站。 张怀月跳下车,拦住还想要跟着一起的小叫驹,“你别送了,月台上人多眼杂的,被人瞧见你和我在一起就麻烦了。” 她动的那点手脚只会叫人容易犯困,若有人提前察觉不对,立时就能惊动主院,只怕很快便会有人追上来。 她拉着小叫驹找了个背人的角落,见四下无人,便从衣袋里掏了一个布包出来,用力塞进小叫驹怀中,“传富,这个你藏好,等过上些日子再拿出来想办法变现。” 这布包里都是她从张家带出来的一些金银首饰,即便乱世,金银也是硬通货,她拿出来的又都是些足斤足两的镯子臂钏之类物什,想来能值个不少。 小叫驹却仿佛被烫到一般跳起来,“不行,我不要!”说罢,手忙脚乱地要将布包还给张怀月。 他一脸认真地道:“怀月姐,当年我爹刚走的时候,我妈哭坏了眼睛,要不是你给我妈请大夫,又隔三差五的送钱送吃的,后来还指点我妈贿赂张家大管事保住了鲜果采买的活计,我们娘俩早就该饿死冻死了。我妈说了,你是我们黄家的大恩人,知恩图报是我们的本分,这钱我不能要!” “拿着!听我的。”张怀月一把按住他的手,“这不是要给你自己拿去花用的。” 她严肃地沉声嘱咐,“传富你听好,我从上沪一路回来的时候,听很多大人物都在议论,现在前边的局势越来越紧张,东瀛人只怕很快就要打过来了,春陵县这地方很不安全,你回去以后也赶紧收拾收拾,带着你娘回乡下躲几年。” 小叫驹睁大了眼睛,认真听她吩咐,用力点头,“我知道了,怀月姐,等我回去了,马上就收拾东西。” 张怀月欣慰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又交代几句,“借骡车送我来火车站的事千万别让人发现了,我给你的东西也不要急着拿出来,等风头没那么紧了,再全部换成粮食藏好,知道了吗?” “放心吧,怀月姐,”小叫驹面露得意,“这骡子是油坊街的陈赖子抵给赌场还帐的,我以前偷跑去陈赖子家玩时喂过几回这畜生,这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牵出来,等回头我就把它往野地里一撒,包管任谁也发现不了。” 张怀月失笑,“好了,你赶紧回去跟你妈会合,回城的时候千万要小心。” 小叫驹点了点头,最后看了张怀月一眼,“怀月姐,你保重!” “嗯,你和黄婶也要千万保重!” 望着小叫驹远去的背影,张怀月心中百感交集。 当年她对黄家母子施以援手不过只是一时起了恻隐之心,帮助他们也只是举手之劳,然而她却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却会因为当初的一念善心而最终得以逃出生天,重获新生。 从被张家人抓回春陵的那日起,张怀月便在心里反复思量逃脱的计划。 想逃出张家掌控,困难有两重,一是如何解决看守她的丫头婆子,以及在后墙根附近看守后门的夫妻俩;第二是逃出张家后,要如何以最快的速度不留痕迹地出城,张家在春陵县只手遮天,若被堵在城中,被张家人揪出来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要解决这两件事,首先要找到得用的药剂,并严格计算控制好药物挥发的时间,另外就是想出一个既合情合理又能掩人耳目的出行方式。 而这一切,身陷囹圄还被牢牢监控的她是不可能靠自己完成的,所以她必须要找到一个足够牢靠的帮手,而她想到的第一个求助对象便是黄家母子。她早年与这对母子有过恩情只是其一,更关键的是,那些年的相处,已让她足以信任这对母子的为人品性,知道他们都是善良知恩且行事谨慎的可信之人。 于是,打定了主意之后,张怀月头一回能踏出张家的宅门,便借了打赏的由头神不知鬼不觉地塞了张写满字的毛票到小叫驹的手里。 她笃定小叫驹一定能迅速领会她的意思。 果不其然,小叫驹接了那张毛票,丝毫也没露出端倪。还从第二日起,便开始神不知鬼不觉地分批将张怀月在字条上罗列的药剂买来,细致地包裹进橘皮混入鲜果袋,一一交到张怀月手中。之后还插科打诨,把张家派来监视自己的的一众丫头仆从哄得毫不起疑。 等到了约定好的日子,更是早早便候在张家附近接应。 而她原本还在担心,搭乘乡镇的拉脚车去火车站容易走漏消息,却没想到,小叫驹这孩子闻一知十,竟连这一层也想到了,还想办法弄来了骡车亲自送她,使得她这一路的仓皇出逃竟是出奇的顺利。 第14章 火车见闻 告别了小叫驹,张怀月匆匆忙忙赶去了车站。 时间刚刚好,刚一踏上月台,便远远看见一辆冒着烟气的火车‘轰隆轰隆’地驶入站台。张怀月赶紧找了个稍微不那么拥挤的车厢拼命挤上车,闪身钻进了车厢深处。 缩在人堆里焦急地等待了十多分钟,火车终于拉响了笛声,重新启动缓缓地驶出了站台。 而直到此时,月台上也始终没见到张家人追过来,张怀月始终高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终于放了下来。 她放松身体,靠在车壁上长长地吐出口气。全身都在因为强烈的劫后余生的喜悦而止不住的战栗,终于,终于从那个火坑里跳出来了。 张怀月攥紧拳头,平复了好一会心情,这才有余暇观察一下这挤得满满当当的车厢,打算给自己找个落脚的地方。 因为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小叫驹给张怀月弄到的这张车票是一张从春陵直达封城的三等车票。三等座价格便宜,车票也是不印座次号的,因为此时交通不便,每趟火车上都是人山人海,能挤上车就不错了,座位自然也不必想,便如此刻,车厢里就连过道都挤得水泄不通,张怀月夹在里头连转个身都难。 并且,更糟的是这年代安保不如后世,火车上更是龙蛇混杂,这年代单独出门的女性本来就少,张怀月这么个年轻大姑娘混在其中实在是惹眼得过分,就这么一会,她便已经看到好多道或好奇或怪异或带着某种掂量的目光频频扫向她。 她的旅程不短,即便为为安全着想,张怀月也得盘算着找个列车员花钱打点一下,升个座次。 只是不过十分钟后,终于费劲巴拉找到一名列车员的她便不得不失望地放弃了这个计划。 她实在高看了这年头的交通状况了,火车的车速慢,车次又少,再加上局势动荡,调动往来的兵丁就占据了一大半的车厢,更别提政府的那些长官要员们,仗着公款报销的厉害,一二等座的位置每每还未等发车便叫他们整个包圆了。 眼下的这趟车上,但凡能沾上p股坐下一点的位置早就被坐得满满当当,哪里还有多余的空位。 望着眼前的赏钱却不能挣,列车员也是十分遗憾,拍着胸脯向张怀月保证,等回头一等车二等车一有空余,立马就给她安排。 张怀月失望之余也别无他法,只得悻悻地重新退回三等车厢。 只是这会能下脚的地早都已经被人占领,她只能绞尽脑汁地重新寻找空位。匆忙从家里逃出来,她也没有余裕去找件朴素点的衣裳,虽说脱了家里的锦绣旗袍重新换上了她从美国穿回来的斗篷和洋呢裙,可在这三等车厢里依旧扎眼。张怀月不想给张家人留下线索,于是便专往那犄角旮旯里找地方。 所幸她身形瘦削又手脚灵活,终于在车厢连接处寻了个堆行李的角落勉强把自己塞了进去,虽说狭窄又颠簸,但也勉强能靠着歇一会。更妙的是周围巨大的行李包袱把她挡得严实,终于能多少摆脱掉一些缠绕在身上若有似无的打量,让她心安了不少。 ———————— 此刻天色还早,火车启动后,车厢里的人大都重新闭起眼睛打起了瞌睡。 张怀月也将头倚在车壁上昏昏欲睡,昨晚一路奔逃再加满心的焦虑,她根本就没合上过眼。此刻车厢里光线昏暗,她便不由自主有些迷糊起来。 就在她渐渐滑向梦乡时,眼角的光影突然一晃,余光中有一道人影鬼鬼祟祟地从她身边越过,钻进了面前的车厢里。 此人动作灵巧,脚步无声,跨过过道上横七竖八地行李和乘客时,竟丝毫没有惊动任何一人,若非张怀月一直有些神经紧绷,也根本察觉不了。 就在张怀月皱眉眯眼打量的那一会,那人已来到了车厢前排座位旁,下一瞬,张怀月不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咬紧了牙根才没惊呼出声。 只见那人影两根手指上微光一闪,一个轻巧的旋腕,便从一名靠着椅背睡着了的乘客怀中捡出只钱袋,顺手抄进了自己怀里,之后便面不改色地继续前进。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时间决计不超过三秒钟,而那睡梦中的乘客全程根本一无所觉,毫无反应。 小偷!而且还是个经验丰富,手法高超的大盗! 张怀月心中震撼,若非她一直注意,视线角度又正好,恐怕根本不可能发现这一幕。 这还是张怀月第一次在现实中看见如此惊险利落的偷窃现场,一时十分紧张,目光竟不由自主地一直追着那窃贼,直到对方似有所觉,猛然撩起眼皮朝着张怀月的方向扫视过来。 猝不及防下,两人的视线正好对了个正着。 此时车窗外的天光已微微亮起,借着这点光线,张怀月清楚地看到了那双眼睛里一闪而逝的凶光。 张怀月悚然一惊,暗叫糟糕。 果不其然,等那小偷看清了张怀月的模样,表情便骤然一变,改换成了个不怀好意的邪笑,脚下转向,朝着张怀月的藏身地便步步逼近。 张怀月心下一慌,不由转头四顾地去看周围人的反应,然而一看之下却惊愕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原本一同挤在车厢角落的乘客此时全都偏过了脑袋,一个个紧闭了眼睛,不知是真是假地打着瞌睡。 张怀月心中闪过一丝失望,却也明白这种兵荒马乱的年代,普通百姓大都害怕惹祸上身,不愿多管闲事。 她又看一眼那似乎更加得意洋洋的窃贼,咬咬牙,在那窃贼惊讶的目光里,嚯地站起身,快速扭身朝着背后车厢快速挤了过去。 她脚下匆忙,不顾他人的怒目迅速穿过三等车厢进了二等车厢,随后眼角余光瞥一眼身后,见那小偷虽犹豫了一会,但仍是没有放弃地追了上来。 张怀月按捺住心慌,一边大步向前一边快速地整理着头发和着装,等到站在了二等车和一等车之间的连接处时,张怀月深吸一口气,面上挂起略显漫不经心的平静,一把拉开了阻隔一等车厢的铁门,神态自若地跨过铁门,大步走了进去。 紧随其后的小偷当即一愣,脚步不由自主便慢了下来。 而张怀月的身影一闪,迅速地消失在了他视野里。 —————————— 听见身后的铁门缓缓地自动合上,张怀月心中一轻,松了口气,但她没有就此松懈,仍是保持着仪态端方,踩着一等车厢的长绒地毯步履轻盈毫不露怯。 果然,正如她所料,见张怀月衣着光鲜神色坦荡,过往的列车员都只是略微疑惑地上下打量她几眼,并无一人开口阻拦,而张怀月则趁此机会快走两步,迅速钻进了最近的一间女士盥洗室内。 第15章 火车见闻2 一进入盥洗室,张怀月便闪身躲到洗手台内侧,借由镜子反光向后观察,果然见那小偷被铁门阻隔,没敢继续追上来,只是隔着铁门又不甘心地观望了一阵,这才满脸晦气地退了回去。 张怀月放松下来靠着车壁长长吐了口气,她如今孤身在外,若是叫这样的人给盯上,这一路只怕时刻都得提心吊胆。 她磨磨蹭蹭地在洗手台洗了把脸,暂时还不打算出去。一来她不确定那小偷是不是真的走了,二来也怕碰上列车员查票,万一被识破赶了出去,那这一招怕是就不好使了。 只是,此去封城至少还有七八个小时的路程,她也不可能一直躲在盥洗室里,还是说她应该换个目的地提前下车?张怀月咬着指甲心中纠结。 眼下她其实还没有想好应该去哪里,只想着尽量远离春陵,然后找个大一点的城市下车。这样不论是藏匿踪迹,亦或转乘去其他地方都会更容易一些,封城作为最近的一个铁路中转枢纽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所以,她也并不想因为这陡生的波折改变计划。 就在张怀月冥思苦想之际,盥洗室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随即,一名身条纤瘦娇小,脸色苍白的年轻女人‘噔噔噔’地疾步冲了进来,也不顾盥洗室此时还有旁人,扑倒在洗手台前就是一阵撕心裂肺地呕吐。 张怀月微微一怔,退开一步让出位置,心中并无多少不快,在医院实习了近两年,她对这类的场景也算是习以为常了。 “太太,太太,你没事吧?” 紧跟着年轻女人身后又跑进来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小丫头,她一手举着帕子,一手端着杯盏,满脸的惊慌失措,想上前搀扶却又犹豫着不敢伸手,急得团团转。 好在那女子呕了一阵后,似乎轻松了不少,勉强抬起头安慰了一句,“我没事,不必慌。” 那丫头见自家太太止住了呕吐,总算放松了些许,但随即又哭丧起脸,“从昨天上车到今天早上,太太您是吃什么就吐什么,再这么下去身体可怎么受得了?” 年轻太太勉强撑起身体,打开水龙头梳洗了一阵,又接过丫头手里的杯盏漱了漱口,这才有气无力地道:“没关系,我歇一会,等会胃里不翻腾了再试试吧。” 说罢,一主一仆这才相互搀扶着缓缓向盥洗室外走去。 路过张怀月身前时,年轻太太面带歉意地对她点了点头,显是颇有教养,想来若非身体不适,也应该是个风仪出众的女子。 张怀月礼貌地回以颔首,目送着二人离去。 只是,当这主仆从身前经过的一瞬,张怀月微微抽动了一下鼻子,在那小丫头端着的杯盏里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她微皱了下眉,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主仆二人却已消失在了盥洗室门口。 张怀月迟疑一下,还是没有开口叫住那二人。 等盥洗室里又只剩了她一个,张怀月叹了口气,揉着太阳穴振作精神,打算继续思考对策。 可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刚刚那位年轻太太却用着比之前还要快速的步幅再度冲了进来,抱着洗面盆又是一阵剧烈的干呕,这一回甚至是呕出了一摊浑浊的淡黄黏液。 梳着辫子的小丫头站在盥洗室门口急得快哭了,“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话语尾音已是带上了明显的哭腔。 张怀月此刻再顾不上唐突,上前一步搀住那女人,利落地打开水龙头,借着冰冷的水花把手指冲得冰凉,然后轻轻托住那女子的颈后,略微用力地按揉了起来。 一边按揉,一边压低嗓音指挥,“放松,深呼吸,呼,吸,呼……” 那女子已经吐到身体发软,被张怀月这么一托不但没有挣扎,反而就势倚在了她的肩上,听话地按照她的指示做起了深呼吸,还没一会,喉头又发出了‘咯咯’的难受声响。 张怀月按揉动作不停,冷静的声音持续,“不要紧张,放松,继续呼吸。” 好在这女子也是个有毅力的,顺着张怀月的指挥努力调整呼吸节奏,不一会功夫,胸口的起伏就慢慢松缓了下来。又靠着张怀月肩头平息了一会,年轻女人的腿脚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慢慢站直了身体。 她感激地看向张怀月,似乎想说些感谢的话。 张怀月却摆摆手,转头对那个呆愣在盥洗室门口的小丫头道:“换个新杯子,倒一杯温开水来。” 小丫头怔了一会,立马反应过来掉头跑出去,“马上就来!” 张怀月搀着那女子跟在小丫头身后,把对方送进了一间距离盥洗室不远的的独立车厢,刚扶着那女子坐稳,先跑回来的小丫头便立刻递上来一盏清水。 张怀月在一旁指点着小丫头给她家太太喂水,“慢慢来,先含在嘴里抿一抿,不要着急下咽,等一会再接着喝第二口。” 直到大半盏水分了十好几次才咽下肚,年轻女子这才长长地吐出了口气,感觉翻腾的肠胃终于消停了下来。她感激地望向还在一旁观察她面色的张怀月,“真是多亏您了,我感觉好受多了。” 张怀月看她面色确实好看了些,笑了笑,“没什么,一点小事。” 不过,她思虑一瞬却又接着道,“你既肠胃不适,火车上又如此颠簸,滋补的参汤不若停一停的好,若实在饿了就先吃点柑橘类的水果或是口感清爽的食物,渴了的话稍微喝一点淡糖水或者是淡盐水。” 女子还没开口,一旁的小丫头却有些急了,也顾不上失礼,连珠炮似的抢着答,“可我们太太从昨天起就一直没吃下什么东西,太太上个月才刚查出了身孕,我们在上沪找了名医看诊,说我们太太身体偏瘦,要补充营养,可太太现在什么也吃不进,再这样下去身体可怎么受得了?” 张怀月见那女子同样面有忧色,沉吟一会道:“既是名医,那说的话自然是没错的,可你现在吃什么胃里都存不住,反复呕吐反而更易伤身。倒不如先吃些你能够接纳的食物,等脾胃顺了再慢慢调理身体,凡事都不能一蹴而就。” 年轻女子听了这番话,若有所思,“这位小姐说得极有道理,我就是害怕营养不够,最近一直勉强自己吃,结果越吃越想吐,精神反而是更差了。” 张怀月耐心与她分析,“补充营养是必须的,但是精神状态也很重要,你既然孕吐严重,那还不如索性放松心情,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想吃的就不要吃,等脾胃调理好了,补充营养才能事半功倍。” 一席话有理有据,说得主仆两人频频点头。 “可不是啊,我家太太从前就不爱吃油荤,每次喝补药补汤都反胃得厉害,勉强吃了,身子却反而更差。”小丫头一脸的恍然大悟,随即自责道,“哎呀,都怪我,什么都不懂,一个劲地劝着我们太太多吃,结果却是好心办坏事。” 小丫头满脸懊悔,随即又看着张怀月一脸的期盼,“这位小姐,您懂得可真多,您再教教我,这脾胃究竟该怎么调理才好?” 年轻女子闻言,望向张怀月也是目光恳切。 “您快请坐,要是不耽误您的话,要不就在我这聊会天。”年轻女子醒过神来才发觉张怀月竟还一直站着,赶紧起来招呼,“小桃,赶紧的,去沏壶茶来。” “知道了,太太。” 见自家太太精神起来,小桃也是喜笑颜开,立刻把车厢里的长条沙发拍了又拍,殷切地招待张怀月,“小姐您快请坐,陪我们太太聊聊天,我去给您沏壶好茶来。” “哎,不用忙……”张怀月刚要推辞,但那丫头动作却十分麻利,端起茶盘就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张怀月无奈地放下手,又被那年轻太太笑眯眯地拉着落座,“这位小姐看着这样年轻,没想到却懂得这么多,没猜错的话,您应该还是学生吧,是念的医科专业吗?” 张怀月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是,我正在密歇根大学医学院就读临床研究生。” “哎呀,您还是留洋回来的高材生啊,这可真是失敬。”年轻太太惊叹着,眼中满是讶异和钦慕。 张怀月被她的惊叹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笑笑。她前世学业其实很一般,这一世被环境逼迫着上进,竟还不知不觉混成了个别人眼中的高材生。 这年轻太太看出张怀月不是个圆滑的性格,便主动地揽起了话头自我介绍,“我夫家姓梁,娘家姓何,是鄂省随县人士。您若是不嫌弃,叫我一声何姐或者梁嫂子都可以,不知小姐贵姓芳名?是哪里人士?” 张怀月顿了顿,“我叫——张云岭,是徽州人,梁太太叫我云岭就可以了。” 这自然是个假名,不过就是祖籍不太容易作假,她从哪上的车很容易便能查到,而且在徽州生活多年,她的口音也很明显。 “那行,我痴长几岁,就托大叫你一声云岭。”梁太太并无所觉,依旧热情地寒暄,“你也别梁太太长梁太太短了,叫我何姐就行。我算个什么太太,家里就是跑小买卖的,这回若不是头回怀孕身子太虚,要回娘家修养些时日,这会还得忙着在家里的铺子支应生意呢。” 张怀月此时也问出了自己的疑惑,“您刚有身孕,怎么就急着远行?而且随县这么远,就你们两人,岂不是都没个照应?” 就比方刚刚那种情况,小桃年纪小,看见自家太太病得严重便急得六神无主,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她们的家人怎么放心就让她们俩单独出门。 “唉……”梁太太闻言长叹一声,“这事也是说来话长。” 第16章 何去何从 旅途漫漫,梁太太正好也一直苦于无人交流,难得遇上个可以聊聊天的人,不知不觉竟便将一肚子的苦水全都倒给了路途偶遇的张怀月。 原来这梁太太年轻时亦是殷实家庭出身的富家小姐,还曾在金陵女子中学读过几年书。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五年前,因父亲在生意场上得罪了人,不但偌大家业赔了个底掉,一家老小的安全也受到了威胁,无奈之下,何老先生只好决定举家返乡以躲祸患。 可彼时,梁太太却与学校教习家的独子情投意合,两个年轻人山盟海誓,非卿不肯嫁娶,不得已之下只好各自回家苦苦哀求长辈,以期获得成全。 双方家长自然是大发雷霆,将二人狠狠教训了一顿,可终究也没能拗过自家儿女的寻死觅活,无奈地同意了这桩婚事。 亲事虽是成了,可这金陵却无论如何都待不下去的。 男方家长自然不愿叫自家独子随着女方回乡,女方家长也不放心让女儿继续留在金陵,于是双方一合计,便由两家各出一份钱财,帮着小夫妻在沪上置了份产业,将两人一齐送到了沪上的亲戚那里谋生。 梁先生与梁太太终于得偿所愿,本该是皆大欢喜,只可惜,生活琐事的磨砺与考验却远远超出了两个年轻人的预料。 他二人阅历不足,在远离家人的照料以后,每天光是打理生意便已手忙脚乱,生活起居更是经营得一团乱麻。数月前梁太太才诊出身孕,两个小年轻还没来得及高兴,梁太太的身体便出现各种不适,延医问药后才发现是身体过度虚弱导致。 夫妻俩正焦头烂额,偏巧此时金陵又传来坏消息,她的公公梁老太爷突发急性中风卧病在床。 至亲之人一下子倒下了两个,梁先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既要照顾家人又要打理生意,在金陵沪上两地奔忙,忙得分身乏术,自己也差点累倒。眼见这样下去不行,梁先生无奈下只得求助于岳家,将太太先托付给岳父岳母,然后自己再将父母接至身边照看。 因着不放心妻子只带着个丫头上路,梁先生到处求告,好不容易托关系弄到了两张从浦口出发的一等车票,又提前拍发了电报通知梁太太的娘家人去火车站接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将妻子送上了火车。 梁太太长吁短叹,“我先生书香人家出身,家境清寒,我家生意败了以后也遣散了许多家人,身边没个老人指点,这一路真是吃足了苦头。” 张怀月一边理解地点头,劝解的语气却有条不紊,“您头回有孕,家里又突然发生这么多事,有些不适应也是常理。但既然事情都已有了安排,您就实在不必焦虑,唯有照顾好身体才最紧要,有什么事情等身体调理好了再考虑都不晚,我觉得您害喜严重很有可能就是因为情绪太过紧绷所致。” 梁太太细一琢磨,深觉有理,连连点头,“可不是,这些日子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我身体又不争气,只能拖后腿,可不就只能着急上火吗。”说罢,她又感激地看向张怀月,“还真是多亏了云岭你,也不知道怎的,把这心里的这些事跟你说一说,我突然就觉得松快了许多,看来还真是憋得久了,心里都憋出病来了。” 张怀月笑了笑,没有居功。能看得出这位梁太太本就是个豁达开朗的脾性,即便没有碰上她,等回到老家,有了亲人陪伴,心情也必能好转,到时身体也自然会跟着变好,她这一番开导不过是锦上添花。 “哎,不说这些了。”梁太太又道,“还没问过云岭你呢,你这是准备去哪,怎么也没见和家人一起?” 张怀月沉默一瞬,才半真半假地道:“我家里给我相了一门亲事,我不大喜欢,所以就打算去山城投靠亲戚,然后找份工作。” “你一个人?去山城?”梁太太瞪大了眼睛,她是个伶俐人,自然看出张怀月不大想谈及家事,便也没有追问为什么没叫家人接送,只是摇着头,一脸的不赞同,“云岭妹子,你别怪我多嘴,这世道乱的很,山城千里迢迢又不通铁路,你一个年轻女孩家跑那么远可不明智。” 张怀月抿了抿唇心中叹息,她又何尝不知?如今她也知道自己原先的一些打算有些过于天真了。 逃出张家时,她自然还想着设法弄张船票再重赴美利坚,可思来想去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单身女子远洋航行本就打眼,张家在江南经营多年,官面上的关系不少,如今大哥又借着岳家之力调职到了金陵政府,想查她的行踪易如反掌。更何况,张家既能从密歇根州绑架她一次,也能绑架她第二次第三次,回去了也是自投罗网。 于是她便决定先逃去远离战乱的西南后方,日后再做其他的打算,可如今看来也照样是千难万难。 中日大战尚未全面开启,国民政府也还未迁都,对各地的管控还算有力,火车已经是时下较为安全的交通工具了,可她照样还是遇见了歹徒。 而现在的川蜀之地可不比后世的繁荣,军阀混战刚刚有所缓解,正处于秩序混乱百废待兴的状态。更何况西南边陲交通不便,她一个年轻女子孤身上路,不管是坐车还是行船,只怕都是困难重重。 张怀月一时心中茫然,如今天大地大,她竟不知究竟哪里才是适合自己的容身之地。 见张怀月突然沉默,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梁太太十分知情识趣地没有追问,转而与她聊起了其他琐事。 张怀月回过神来,也暂且强按下诸多烦扰,打起精神与梁太太聊起饮食之类的闲话。 两人言谈絮絮,不知不觉间便聊到了午间。梁太太热情地招待张怀月与她一同用餐,张怀月正苦于无处落脚,便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为表感谢,她尽心尽力地指点着小桃给她们太太取用些清爽的菜蔬和小碗米粥,饭后又去餐车亲手拣了些开胃爽口的柑橘给梁太太做餐后水果,果然这一回梁太太不仅没再反胃,反而胃口大开,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喜得梁太太和小桃见牙不见眼,对着张怀月是千恩万谢,招呼得更加热情周到。 ———————— 几人聊得投机,张怀月便没再隐瞒自己一直逗留在盥洗室的原因。 梁太太一听便皱起了眉头,“这些扒手真是越来越猖狂,可见这世道乱了,人心也就坏了。” 说罢她拉着张怀月的手,一脸诚恳地劝道,“云岭妹子,你别嫌我唐突,我看你还是别去山城了,干脆和我们一起去鄂省得了。如此一来,我们还能相互有个照应。况且,就凭你的学识,想在江城找份工作还不是易如反掌,大汉口的繁华可一点也不比沪上差,不比你千里迢迢跑去山城要强?” 张怀月怔了怔,没有反驳。 她知梁太太是一片好意,也很领她的情,可她却不知该如何向对方解释,自己之所以如此执着于赶往山城,是因为知道要不了两年,整个神州大地就将陷入一片战火,即便如今看似繁荣稳固的华中腹地也照样逃脱不了沦陷的命运,依旧会是生灵涂炭,赤地千里。 只是这些话,仍沉浸于太平生活里的人们又如何会相信呢? 第17章 龙王庙码头 饭后,张怀月留在梁太太的包厢里小憩,然而一直到梁太太在软卧上酣然入梦,张怀月仍然因为沉沉的心事在长椅上辗转反侧。 她望着车窗外的景色,脑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让她难下抉择。 世道艰难,前往西南地区的路途注定不会平坦。梁太太的话很有道理,她一个人前去山城根本就不现实,再如何担心即将到来的战乱,也不如近在眼前的危机来得紧要。 或许,她的确应该听从对方的建议,暂且在江城落脚。大汉口经贸发达,四通八达,等到局势弭乱,去山城走水路也十分便利。更何况,她还能借机在汉口找家医院入职,一来能有个稳定收入,二来有了医生的身份,将来战局一起,作为医务人员也能多受些庇护。 反复掂量到此,后头的路究竟该怎么走已慢慢有了些头绪,一夜未眠的困乏终于姗姗来迟,张怀月坐在摇晃的车厢里不知不觉就陷入了沉眠。 而此时此刻的张怀月却并不知晓,她偶然所做下的这个决定,以及即将前往的这座城市,却会由此改变她一生的命运。 —————————— 翌日上午九点,人头攒动的汉口大智门火车站。 随着站台上一声尖利的哨响,一辆黑铁火车轰鸣着自远方而来,缓缓地停靠至了月台。车门轰然打开,蜂拥的人群如同潮水一般,从车厢里流泻出来又四散淌开。 张怀月也被人潮的裹挟着跌跌撞撞地挤下了车,直至挤出火车站。 站在火车站外人声鼎沸的街头,她眺望着眼前这座喧嚣热闹的繁华都市,以及操着本地方言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行人,心中升起一种怅然若失。 她其实前世原就是江城人,了解此地的地理环境,熟悉城市的风俗掌故,也因此才会很快便下定决心来此落脚。只是,多年以后重回故地,这个原本应该最让她魂牵梦萦的地方,却也最是让她生出物是人非之感。 愣了一会神,张怀月迅速回到现实,在寒风中拢了拢衣裳,如今之计还是要尽快找个安全的落脚之地才行。 一路仓皇出逃,她手里的现钱已经不多了,虽然还贴身藏了些美钞和首饰,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时候想要变现也是桩大麻烦。接下来直到找到工作的很长一段时间,衣食住行,样样都得要仔细掂量才行。 她与梁太太和小桃在随县站分别时,已向梁太太打听过一些这年头出门在外需要注意的常识,微一琢磨,很快便拿定了主意。 张怀月快步走出火车站所在的大智街,来到距离车站有些路程的一条小街巷,这才伸手拦了辆黄包车。 “师傅,劳烦,去龙王庙码头。” ———————————— 江城因处两江交汇之地而得名,自古水运发达,江面上的商船常年川流不息,城里数之不尽的大小码头沿江林立。早年间,吞吐量全国排名前十的沿江码头中,江城就占了足有八个,故而有着“廿里长街八码头,陆多车轿水多舟”的美名。 而如此便利的水运条件,自然也吸引了各行各业的商贾八方云集。随着清末汉口开埠,世界各地的商人纷至沓来,兴办工厂,开设商行,使得码头附近的街市商铺比邻,会馆林立,商业贸易之繁荣兴盛名扬海内外。 而这些江城码头也因它多元荟萃,五方杂处的地域特点,形成了江城独有的码头文化,自然而然地承担起了政治商业民生等多种职责。即便是政府衙门,都得在此驻扎设点以飨民生。 因而,所有的江城外来客们,若是想在这地界上讨生活,无不都要首先来这码头上拜一拜。 而张怀月此刻前往的这龙王庙,便是江城最着名的老八大码头之一。 —————————— 到了龙王庙,张怀月下车付过车钱,便选了一个人流稠密的街市往里走去。 此时正是码头一天里最热闹的时段,大街小巷的人群接踵摩肩,除了来来往往的客商旅人,码头上打莒箕缭包的,挑货卖货的,行脚扛包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待转过脸上了正街,便更热闹了。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挂旗扎彩,无论是匾额高悬的老字号商铺,亦或是沿街叫卖的小商小贩,无不牟足了劲头招揽生意,南腔北调的吆喝之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受此感染,张怀月也难得地放松了紧绷的心弦,随着人群走走停停,饶有兴致地欣赏这幕鲜活生动的民国街景。 逛了一阵,她才终于记起了正事,在街头巷尾逡巡一圈,终于选定一间不大不小的粮铺,粮铺外头挂了一张幌子,上面写着几行大字,‘经纪,行栈,货栈’。 张怀月在铺子外头认真打量了一番这家不起眼的粮铺门脸,见其轩敞明亮,里外干净,铺子里此时也并无多少客人,便深吸口气定了定神,撩开幌子走了进去。 铺子内部陈设十分简单,一进门左手边摆了一个黑亮的老榆木柜台,正对面是几张条凳,青石砖地板洒扫得十分洁净,除了墙角堆放的一摞簸箕和一台磅秤以外就别无他物。柜台后头有一道门,用青布帘子挡着,按格局看应该是个仓库。 张怀月走进来的时候,铺子里只有一个伙计,正在柜台后头拿了条抹布上上下下地卖力擦拭。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那伙计头也不抬,高喊道:“贵客临门,扫径迎客!” 待一抬头看清张怀月,伙计十分明显地愣了一愣,大约是张怀月的模样与这铺子实在有些格格不入,那伙计反应了一会才连忙绕过柜台,小跑着上来招呼客人,“这位小姐,您啊要点么斯?” 张怀月装作没看见他的迟疑,保持镇定地道:“我想找个经纪,帮忙换套好一点的房子,要法租界里的,价钱不是问题。” 所谓经纪,就是古时候人们常说的牙郎、牙人,也就是专职的买卖中介人。只是汉口开埠以后,这种旧时候的牙行买卖便逐渐没落了,取而代之的是各行各业兴起的买办行当,只偶尔还能在民间寻得一些老派的粮铺,旅栈在兼职做些私牙的买卖。 听了张怀月的要求,伙计立就明白这位十分洋派的小姐会出现在他们这种小铺子里的原因了。 法租界在汉口五个租界中面积最小,但因地处寸土寸金的汉口闹市区,地段昂贵,交通发达,是整个大汉口娱乐和商业的中心。 这里的房子不但租价高昂,非是一般人能掏得起价钱,且在大汉口这种地方更加是有价无市,往往合适的房源空缺刚一透出点风声,就已经被人捷足先登。因而若是没有一点过硬的本地关系,想找这样的好房子相当不容易,所以偶尔便也会有些衣着光鲜的外地客商或官绅先生们出现到他们这里委托帮忙。 只是接待这样一位独自上门的年轻小姐,小伙计却也还是头一遭。 第18章 码头遇险 “那小姐您是要几大的,几个人住?”粮铺伙计询问。 张怀月不想透露太多信息,只含糊答了一句,“主要看地段,只要是法租界里的,房子条件过得去,大一点小一点都可以。” 张怀月之所以执着于要在法租界内租房,当然与地段、商贸之类条件毫无关系。 其真实原因实际源于她所知的一段江城历史,太平洋战争期间,由于法国迅速战败并暗自与轴心国媾和,所以江城沦陷后,法租界并未第一时间被日军占领,而是直到1943年法国维希政府宣布了放弃在华租界,才被汪伪政府接手。 因此法租界也成了抗战时期保留时间最长的外国租界与安全区,于无心插柳中庇护了数以十万计的江城市民。 如果最终她前往山城的计划不顺,那么在法租界内拥有一套居所,也算是她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点保障。 伙计点了点头,也没再多问,“要是条件宽泛,应该有一些合适的,就是铺子几个老经纪正蛮不在,也冇得人给您带路,要不您坐哈,我跟您把人找来?” 张怀月望着铺子空荡的内外皱了皱眉,她有身为外乡人的自觉,并不太想在陌生人的地盘长时间逗留,便道:“我去街上转转,半小时后回来,时间够么?” “够,够。”伙计当然没有意见,连连点头。 张怀月走出粮铺,也没了继续逛街的心情,低着头一路沉思。 若找住处的事情顺利,接下来就要赶紧考虑找工作的问题了。她身上的钱财刨除吃喝,房子押金,以及日常花用,最多只够付三个月的房租,若是不赶紧寻到收入来源,只怕就得流落街头。 可她被人从密歇根绑回来,紧接着又是一路逃亡,身上根本没有半分能证明身份的文件,找工作所需的学历证明,身份证明一概皆无,想找到工作就必须要拍电报向老师求助补办,这年头海外联络信息不畅,一来一回也不知要多少时间,手上这点钱也不知能不能支撑到那时。 一想到此,张怀月只觉头疼不已。 许是想得太过入神,再加上初来乍到不熟悉路形,张怀月不知不觉竟将一条街市走到了尽头,来到了间隔码头和街市的仓储区。仓储区这一带远离市集,除了三两个晒着太阳的守门人,行人很是稀少,相较于热闹的正街便显得极为冷清。 张怀月略觉不妥,立刻便要折返想回到正街,可还没走出几步,她便隐隐觉察出了些许不对。 身后有两个人,似乎一直在跟着自己。 ———————— 张怀月心中‘咯噔’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目不斜视地朝着来路返回。 眼角余光里,她瞧见身后两人俱是一身苦力打扮,灰扑扑的粗布短打,脚上还蹬着草鞋,在这遍地‘扁担’脚夫的码头上似乎毫不起眼。可张怀月的记性不错,这二人中的其中一个人留着半长的头发,油腻腻的似乎很久也没有洗过,十分的邋遢,故而让她留有几分印象。 记起一路行来,似乎好几次看见这二人,不是蹲在街头闲聊,就是与路边摊贩讨价还价。 当时张怀月还只以为是同路,不曾留意。可如今她明明因为不熟悉路而走到了僻静的街尾,这两人却还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其不怀好意已是显而易见。 张怀月紧张地思绪电转,这两人是什么人?是张家人找到自己了,又或者只是拦路的劫匪宵小? 很快,她便推翻了自己的第一个猜想,若真是张家人找到了自己,恐怕早就该上来抓人了,根本无须无需如此藏头露尾。这年头的封建家族对子女的掌控超乎后人想象,想要抓她根本无需顾忌,即便当街抓人,衙门差人都不会管这等家事。 所以,最大的可能就应是劫匪,或者拍花子的了。 张怀月皱紧了眉头,民国时期人口拐卖的事件十分猖獗,游走于城间乡野的人贩子往往是结队成群,爪牙四布。她先前曾在报纸上读到过,就只三零年至今的短短数年里,仅是秦中一地,妇女幼童失踪的案件就高达两万多起,因家人被拐卖而分崩离析的家庭也是不知凡几,足见这时代人贩子的丧心病狂。 自己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在这龙蛇混杂的码头上流连不去,也难怪会成为人贩们眼中的大好目标。 张怀月脑中在绞尽脑汁地分析对策,眼睛也没忘了暗暗观察。 见那二人一左一右,隐隐有将来路包夹之势,张怀月面上维持镇定,额际却微微冒汗,视线快速流转,想要找出一个可以突破的地方。 她足下加快脚步,便在距离那二人仅有十余米的地方突然一个转身,拐进了位于左手边的一条深巷,甫一甩脱二人视线她便拔腿狂奔。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得两个拐子齐齐一愣,但他二人俱是老手,双双互看一眼,竟是嚣张地再不作掩饰,大步追赶了上去。 听见身后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张怀月心中越发慌乱,跑得更快了。 这条窄巷由两道整齐的砖墙围出,周围的民房都是面朝码头正街,巷子狭窄,僻静无人,张怀月在巷子里跑出了老远距离,竟没能瞧见一个可以求助的对象。 她心下一乱,脚步也跟着踉跄了起来。毕竟是身为女子,即便再如何常年坚持运动,论脚程她也不可能快得过两个身强体壮的男人,眼见着双方的距离却已是越拉越近。张怀月飞速地回瞥一眼,发现自己与两人的距离近到甚至已经能清晰地看见他们脸上狰狞而得意的笑容。 张怀月心中一紧,咬了咬牙,手不由自主地便探进了怀里。 不能在这,这里距离正街还是太近了些。张怀月扭过头,使出吃奶的劲头再次迈开双脚,朝着街巷深处又跑出了长长一段距离。 两个拐子只以为她是困兽挣扎,不由互视一眼得意一笑,如同猫戏耗子般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他们兄弟二人早在这一带踩过好几次盘子,知道这巷子其实是条死路,平日里也根本没有什么人烟,故而见那女人跑进去,兄弟两人便是心中一喜,觉得今天的这笔买卖算是十拿九稳了。 果然,还没跑出数十米距离,前边的女人突然便驻了足,立在原处一动不动。 第19章 码头遇险2 两个拐子洋洋得意,摇头摆尾地朝那女人步步逼近。 今日难得的好运气,这女人瞧着细皮嫩肉衣着华贵,一看就是个抢手的高级货色,如今也不知为何竟落了单,叫他兄弟二人白捡了个发横财的机会。 想到这里两人不由得心中火热,不闪不躲地包抄了过去。而那肉票也不知是不是被吓得呆了,愣在原地一下也不敢动弹。待得他们二人合围着走到不足十米距离之处,那女人却忽地转过身来,抬起了两只手臂。 两个拐子定睛一看,顿时悚然一惊,整个后背心瞬间冷汗涔涔,一股胆寒之意从心底生起,惊得两股战战,再不复方才的得意。 只见那女人高高举起的手心里,此刻正握着一把闪着金属微光的小巧手木仓,黑洞洞的木仓口直直指向二人。 “站住。” 张怀月喝道,竭力不叫双手的细微颤抖显现于外。 两个拐子不由自主便立正在了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都是一样的惊魂不定。 双方在巷子里就这样僵持了数秒,见张怀月迟迟不曾开木仓,那似乎是打头的黑瘦汉子终于壮起了胆子开口。 他强行鼓起勇气,先是朝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狞笑着往前迈进一步,“小娘皮,别以为拿个烧火棍子招呼两下,就能把哥俩唬住,爷们可不是吓大的,我就不信你真敢开木仓!” 另一边的邋遢汉子被同伙鼓动,也跟着露出了个狰狞表情,逼近两步。 张怀月见没将两人吓退,心下一惊,几乎就要露了怯。但她明白,越是眼下这种危机时刻,就越是不能显出丝毫软弱。 于是她牙关一咬,木仓口一抬,瞄准目标便果断扣下了扳机。 “砰——!”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木仓响,瘦汉脚边半截破酒瓶子哐的应声而碎,玻璃渣子漫天飞溅,砸了两个拐子满头满脸。 二人手忙脚乱地抬手掩面,连连后退。待得碎渣分洒落地,两人这才小心翼翼地放下手来,眼里满是心有余悸。他俩都没料到眼前这娇滴滴的小娘-们竟真敢开木仓,上一瞬还挂在脸上的狞笑僵在脸上,混合着眼中的惊惧,化作了个类似抽搐的古怪表情。 而那原本还存有一丝慌乱的年轻女子,眼神已变得冷静坚毅,她语气冷然,一字一顿地威胁,“我的确从未杀过人,但依我的木仓法打伤打残你们却是毫无问题,你们确定想要从此以后做个缺手缺脚的残废?” 张怀月冷笑一声。 “还不赶紧滚开!” “……!”两个拐子被她的气势所摄,浑身肌肉僵硬,一时竟无从反应。 “后退!” 张怀月再次喝道,想要趁势将二人逼退。 两个拐子终究是不敢以身犯险,脚下不自觉便退了两步。张怀月双手执木仓,牢牢盯住两人的眼睛,视线不敢挪开分毫。 然而巷子狭窄,两个拐子又犹有不甘,双方且退且进,距离始终没能真正拉开。 张怀月的冷汗已将层层内衫浸透,脑中思绪飞转,她的木仓里共有六发-子-弹,刚刚用掉一发,对面有两人,还需防备他们有别的同伙,所以每一步都不能走错,如果仍是不能将这两人唬住,那么下一木仓无论如何都必须要打在人的身上了。 ———— “哪个给你们的熊心豹子胆,竟敢在我龙王庙的地头上闹事?” 就在双方紧张对峙的当口,一个低沉的男人声线蓦然响起,打破了此刻的僵局,三双紧张的视线立刻齐刷刷扫向了来人。 便见这僻静的巷子里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多出了两人,打头的一个高大汉子,在这寒意凛然的初春季节里却只身着一身单薄的白裤褂,头戴宽檐帽,腰系黑飘带,方颌浓眉,肤色黝黑,宽厚的肩膀和粗大的关节,一望便知是扛码头出身的码头夫。但看他如今衣着洁净整齐,气势夺人,显然还应是个码头帮的管事头佬。 而站在他身后的年轻人不声不响,同样一身利落打扮,随行的站位明显地以那高大汉子马首是瞻。 江城诸多码头上各地域的势力犬牙交错,常年争生意,打码头,因此江湖意气深重,帮派林立。这些帮派全都由大大小小的头佬带领,几十上百的码头夫听其号令,划分地盘,起坡下坡,搬扛货物,自有其一套森严规矩。 故而,在这两江沿岸,各大帮派才是真正的码头秩序的隐形管理者。 看这装扮和言词,来的这两人似乎便是这龙王庙帮派势力中的一份子,张怀月心中略有些紧张,不知来人是善是恶。 然而两个拐子见到此人,脸色却是‘刷’地顿时大变,惊恐之色不受控制地便从眼中流露出来,即便是刚刚被张怀月用木仓指着,也未见两人显出如此神态。 明明后背还被人拿木仓指着,这两人却不约而同地齐齐后退一步,“徐,徐老大,您,您啊是几时回滴……” 两个拐子惊慌失措的模样令张怀月微微吃惊,不由瞪大眼睛盯着这后来的两个男人。 却见这二人未分出半分关注来留意张怀月。 高大汉子扫了那黑瘦拐子一眼,目光冷凝,“陈癞痢,我之前就警告过你吧,只要让我在这龙王庙的地头上看到你一次,就断你一只手,看来你是冇把我的话放待心里头啊。” 被叫破名字的陈癞痢顿时打了个哆嗦,“冇,冇,徐老大,误会,误会,我们就是看这个姑娘伢一个人玩,过来搭两句白,绝对冇得别的意思。” 一边说,一边拿手肘连连去捅身旁的同伙,那同伙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天生结巴,吞吞吐吐,“徐,徐老大,我,我们,我们就跟姑娘伢搭,搭个白,就搭个白……” “对,对!”陈癞痢点头哈腰,“我们以后不敢了,绝对不敢了,正暂就走,正暂就走。” 说着一拉同伙,贴着墙根头也不敢回地往巷外飞快逃窜。 高大汉子眯起眼冷冷地注视着两人的背影,侧头低声吩咐了一句,“老幺,给这两个狗东西一点教训,要让他们两个从今往后看到龙王庙的牌坊就得打摆子!” “晓得了。”那年轻人轻快地应诺一声,麻利地转身追了出去。 第20章 遍寻容身之地 等年轻人走了,高大汉子瞧也没瞧一眼仍紧握着手木仓一脸紧张的张怀月,同样转身抬脚便走。 张怀月不由愣在原地,半盏茶的功夫不到,整条巷子便只剩下了她一人,原本高度紧绷的情绪一时落了空,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望着汉子远去的背影,她嘴唇嗫嚅了一下,正想开口说点什么。 却见那汉子突然扭过头,像是终于忍不住般地皱眉教训张怀月道:“木仓拿着就是要用的,跟这种瘪三便是谈判,打断了手脚再谈也是一样,不然你还拿木仓干什么?” 张怀月一怔,有些哑然,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给教训了。但与此同时,她也大大松了口气,这人看起来似乎并无恶意。 她慢慢垂下举木仓的手臂,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回答。毕竟生在和平年代,举木仓伤人这种事情,终归是会让她有些心理负担的。况且,她也不想在此时惹下人命官司,否则她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怕是说不清楚,还有可能被张家人寻到踪迹。 汉子见她不答,也没有继续多话,抬脚要走。 “哎,等等。”张怀月见状心下一急,连忙追了上去。 但可这汉子并未疾步离去,反而放慢脚步不远不近地走在前边,倒像是在为她领路一般。 张怀月心有所觉,脚步也没那么慌乱了,跟着这汉子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巷子来到正街。不一会的功夫,两人便就重新置身于了纷繁热闹的人潮里。 汉子此时停下脚步,紧锁的眉头仍未松开,又瞧了一眼衣着靓丽的张怀月,道,“行了,赶紧回吧,年轻姑娘伢以后不要一个人到处乱逛。” 张怀月被他像是教训孩童般的口吻弄得有些不自在,不由自主便直了直腰杆,道:“我来码头是要办正事的,敢问这位大哥贵姓?” “我姓徐。”汉子也没忸怩作态,干脆答道。 “徐大哥,”张怀月连忙拉关系,“我来码头是想找个本地的经纪,不知道大哥有没有靠谱一点的,可以帮忙介绍一下?” 在码头上混迹讨生活的人通常都会兼职做些中介抵质的买卖,难得遇上个本地的地头蛇,人品看着似乎也不错,张怀月便就势打探两句,打算货比三家。她要租的房子不好找,能多一个渠道,也能多一份希望。 这汉子闻言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你找经纪是要干什么?” “我想在汉口找所房子,最好是在法租界里的,您知道哪个里份有空余的好房子吗?” “找房子怎么不去官办介绍所?”徐姓汉子狐疑地看她一眼。 张怀月不好说自己没有身份证明,也不敢暴露行踪,支吾了一下才半真半假地道:“我是个学西医的医学生,从家乡来汉口就是想在大一点的医院谋份工作,只是途中行李被偷了,介绍信身份证也丢了,所以我就想先找个房子租下,等我在美利坚的老师重新寄推荐信给我。” “你是大夫?”徐姓汉子这下倒真有些诧异了,重新认真打量了一遍张怀月,这年头留过洋的大夫可是不多,更何况张怀月还如此年轻。 张怀月点头,“我之前在美国念的医科大学,只是中途家里发生了一点事这才中断了学业回国,如今家事已经解决了,便想找份工作养家糊口。” 徐姓汉子看着她沉吟了一会,“你刚刚说,想找法租界的房子?” “对,”张怀月一听有戏,赶紧道,“租界的房子条件要好些,而且我听说汉口的仁济医院就距离法租界不远。” 汉口仁济医院就位于英法租界的交界处,坐落于汉口后花楼街,是由英国传教士杨格非于1866年创立,是江城创立最早也最具盛名的一所西医院(注1)。张怀月的确是有以此为目标的想法,若是老师能顺利地帮她把学历证办下来,去这所医院试一试的把握她还是有的。 徐姓汉子敛目思索了一阵,方才道:“我住的地方离租界不远,那里的户主也认得几个,前段时间听说康直里是有一家人在找租客,但现在还留没留着我也不清楚。不过,丑话说在前头……” 张怀月一听有戏,立即眉开眼笑地抢过话,“没关系,劳烦您带我去瞧瞧,不管成与不成辛苦费都不差您的。” “不是这个,规矩就是规矩。”汉子摆摆手,“我要说的是另外的事。” 汉子瞄着张怀月,眼带评估,“两件事,第一,这法租界的房子开价都不便宜,也没多少讲价余地,你自己掂量。”还不等张怀月赶紧保证,汉子手一拦,又接着道,“这二来,我手头现在还有点事,没时间陪你去看房,你要是能等,那就下午三点到康直里门口等我。” “没问题,一言为定!”张怀月毫无异议,立即满口应下。 与汉子约定好后相互告辞,张怀月仍是按照原计划回了一趟那家兼做牙行的粮铺。 粮铺的经纪已然在这里久候,见了张怀月连忙迎上来殷勤招待。 张怀月耐着性子听对方一番细细讲解,结果却叫人大失所望。任凭粮铺经纪如何舌灿莲花,提供出的几个房源却全部差强人意,不是地段不理想,就是租价狮子大开口,哪怕上门看看的价值都没有,张怀月听完介绍,不由有些灰心丧气。 虽说她也知道自己的要求高,却也没想到连个希望影子都没有。 告辞了殷殷承诺会继续留意的粮铺经纪,张怀月步行着挤出熙熙攘攘的码头,心头不免有些焦虑。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若不能赶紧寻一个妥当的安身之地,她总觉得心里很不踏实。 深吸了口气,张怀月努力打起精神,还有那位徐老大的消息没确认过,不管情况如何,总归得先亲眼看后再想其他。 ———————— 此时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早,但左右无事,张怀月便决定先去康直里转一转,看看周边环境。 顺着人来人往的车站路一路走一路打听,街道没走过一半,张怀月无意间瞥了一眼街边商铺的大玻璃橱窗,一闪而过的倒影忽地让她脚下一顿。张怀月眨眨眼,突然回想起了那徐姓汉子皱眉打量自己的模样,她低头手指轻轻摩挲了两下身上的呢料衣裙,又抬头观察了一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短暂思索过后,张怀月掉头钻进了刚才经过的一家估衣铺子。 十分钟后,裹了一身臃肿厚实的大棉袍,乌黑发辫紧紧盘在脑后的张怀月提着一个蓝布包裹重新出现在了估衣铺的门口。 她抬起头辨别了一下方向,朝着刚刚打听到的康直里所在地大步流星地赶去。 第21章 康直里 里份,是江城人对小楼深巷特有的称谓方式。区别于普通的巷子,里份建造讲究,都是统一规划设计和定制的,是西方建筑样式流入中国后,与中国传统四合院相结合而形成的独有民居形式。在古代,“里”是最基础的行政区划分单位,而“份”是江城的方言,意指小范围的居住地,里份便由此而来。 康直里是江城最早一批兴建起的老牌里份,正位于普慧门车站路,处在汉口最繁华的街市包夹之中,整个里份被红色砖墙合抱,自成一体,闹中取静。 张怀月到康直里后,先是绕了一圈看了看里份的外观,第一印象便十分满意。 里份分了六排共计76栋住房,全都是中式传统四合院结构与西方低层联排住宅相结合的建筑样式,两层的石库门楼房,红砖墙红瓦顶,每户自带一个天井,正是时下最叫人称羡的高档民居。 不过她没有即刻便往里份里去,而是在距离里份大门不远的地方找了家生意颇兴隆的馄饨摊子,选了张桌子坐下。 “这位大嫂,麻烦上碗馄饨。”张怀月看着在蒸汽喧腾的炉灶前忙活的摊主,扬声招呼。 “好嘞,您啊坐哈,马上就来!” 等了不多会,一份装盛在粗瓷大碗里的白胖馄饨便被端上了桌。 热腾腾的馄饨皮薄馅大味道鲜美,澄澈的汤水里点缀着青翠的葱花,寒冷的初春季节里来上这么一碗,实在是难得的享受。张怀月赶紧趁热连吹带吃,很快便将一碗馄饨送下了肚,原本还手脚冰凉的身上立刻就发起一层薄汗。 吃过馄饨,她并没有起身离开,而是又点了一碗豆腐脑,坐在位置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竖起耳朵细听周围食客们闲谈。 张怀月身前一桌来了两个三四十岁年纪的男客,都穿着缀了补丁的青布大袄,手足粗大,满面尘霜,显然都是靠卖力气讨生活的底层工人。 此时两人正趁着上菜的空档,操着本地方言大吐苦水。 “正蛮是邪了门,价在天天涨,钱是越来越难赚,豆腐都要盘成肉价,再过些时,怕是连个青菜叶子都吃不起了哦。” “唉——就是说唦,”“另一个客人也跟着摇头叹气,“正暂这几天我屋里莫说是烧煤,连个柴火都烧不起,伢冻得手都抻不直。” “么回事?你屋里的婆娘不是乡里上来的,老亲爷连柴火都不舍得把两个?” “唉,莫提了。”后者摇摇头,“前些天我小舅爷把差事丢了,一屋的老小哭天抢地,哪还有心思上山打柴?” “差事丢了?”前者显然有些惊讶,连忙追问,“你小舅爷不是说在东洋人的洋行跑腿,这么好的差事么样说丢就丢了?” “那哪个晓得?只听到说好像是那个东洋老板要回国,生意也不做了,铺子也不要了,匆匆忙忙就关了门。” 两个客人又各自长吁短叹了一阵,见馄饨上桌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埋下头开始大口大口对付碗里的吃食。 而一直在旁留意着两人谈话的张怀月闻言却是脸色一变,‘这便要开始了吗?’ 七七事变前后,为了麻痹中方,也为了避免遭受打击报复,东瀛政府曾陆续组织过几次神州境内的日侨撤离以及财产转移,为之后展开的全面侵华战争铺平道路。因而此时若有一两个消息灵通的东瀛侨民提前获知消息提早返乡,也并非什么奇怪的事情。 想到这里,张怀月捏汤匙的手指紧了紧,忽然觉得碗里甜滋滋的豆腐脑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 食不知味地吃完东西,差不多到了下午上工时间,馄饨摊上的客人们走得七七八八,摊主夫妻俩也开始了收摊,老板忙着收拾炉灶,老板娘则从灶头后走出来收拾桌上的碗筷。 看老板娘收拾到了自己桌前,张怀月连忙叫住对方。 “这位大嫂,麻烦跟您打听点事,行吗?” 那老板娘是个利索人,手上抹桌子的动作不停,嘴上则快言快语,“行啊,么样不行,姑娘你想打听么事?” “您和大哥是一直都在这摆摊吗?您二位对这康直里的住户熟不熟?” “哎呦,那可高攀不起,”老板娘直起腰来,笑着摆手,“这康直里住的那都是有板眼的人家,最次都是个坐办公室的,我们这些卖苦力的上哪里认识去?”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张怀月连忙解释,“其实是我一个亲戚想租房子,听龙王庙的徐老大说这康直里有房子出租,所以亲戚就托我来打听打听。” “哟,”老板娘一听这话,立刻就整了整神色,“你屋里的亲戚还认得徐老大啊?” 还不等张怀月反应,老板娘便转头招呼灶上的老板,“当家的,这有个姑娘伢说是亲戚叫徐老大在康直里介绍了个房子,你出来进去的,有没有听说康直里有房子出租啊?” 老板放下手里的活计,思索了一会,“这倒是冇听到说,不过既然是徐老大介绍的,那应该是冇得假。” 说着那老板瞧了张怀月两眼,道:“要不我帮你去问哈,我们夫妻两个租了康直里一个小偏房放讨饭的家伙,房东是康直里的老住户,他应该晓得。” “啊,不用不用!”张怀月连连摆手,“我家亲戚也是听说我就在这附近做事,所以托我来看看环境,其他的就不用我管了,我也就是多嘴问问,剩下的让亲戚自己来找徐老大就是了。” 两夫妻听她这样说也就没再坚持,只是态度却明显比刚刚热络了许多,老板娘还硬拉着张怀月谈了半天的家常,搞得张怀月哭笑不得。 不过好在此行有了点意外收获,这夫妻两人显然认识徐老大,且对这位徐老大尊敬多过畏惧,起码证明了这位龙王庙的码头头佬在本地名声不坏。 想来即便房子的条件不合适,这徐老大也不至于与房主合谋抬价,敲诈勒索……吧? 张怀月有些迟疑地想着。 第22章 康直里见闻 告辞了卖馄饨的两夫妻,张怀月又在附近的街面上转了几圈,看了看里份周围的环境。 康直里不愧是江城有名的高档住宅,非但屋舍俨然,交通便利,周边吃喝穿用的设施也是一应俱全。 里份一楼有一圈对外商铺,张怀月挨个看了看挂着的招牌,熊昌和牙医、波依也琴行、应元记车行,后头的还有书店、银行、洗染、药房和餐馆,这些商号星星点点分布在康直里周边,俨然将此处打造成了一个完整的小社会。 等出了社区,里份东门隔一座小花园便是租界的巡捕房大楼,街上便有来来往往穿着制服的人巡逻值守。 里份南门正对着热闹非凡的小吃一条街,张怀月饶有兴致地逛了逛,除了百年老字号汪玉霞糕饼,四季美汤包,还有烹制河鲜的汉阳三里坡鱼贩,卖炒货干果的扬州货商,叫卖着油条、麻花、欢喜坨的炸物小贩,以及挑着担子卖甜水的宁波女娘,天南地北的美食不胜枚举,看得人馋涎欲滴。 里份西面则是唯一一个不靠大路的出口,但百余米长短的一条小街巷也集中了各色的手艺人,皮匠、木匠、缝纫匠、修钢笔的、修钟表的、测字算卦的无所不有。 此时正是上工时间,但街市上依旧人来人往,张怀月不时总能遇见提着篮子采买的大姑娘小媳妇,与街上的摊贩们争得唾沫横飞,有来有往。 江城本地人向来桀骜,不喜欢伏低做小,故而租界的达官贵人外国客商们也不爱在本地雇佣帮工,租界里的外地人或者是东南亚来的佣工便格外多些。故而天南地北的口音齐聚,不同语言间却常常能无障碍的沟通,形成了一种特有的趣味景象。 张怀月花了近两个钟头才把周边街市全部逛过一遍,心下的满意之情蹭蹭攀高,还没看到房子便已心动不已。 她暗自思忖,有这样的配套环境,即便是房子的条件稍差一点或是价格稍贵一些,也实在值得将之租下来。 ———————— 逛了小半天,腿脚也发起酸来,眼看已快到约定时间,张怀月再次返回了康直里朝着正南向的大门处,在那扇青砖垒砌的月洞门跟前找了个地方坐下歇脚,只坐了没多大会,便有一个略带了点迟疑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张小姐?” 张怀月立即抬头,就见徐老大正站在街口上下打量她,神色间不知为何带了一丝狐疑。 “徐大哥,您来了!”张怀月没察觉徐老大的怔忡,立刻惊喜地从石凳上蹦起来。 而徐老大在看清了张怀月抬起来的正脸时,方才确定了面前之人的确是上午和自己约定了看房的年轻女郎,不免就有些神情古怪。 张怀月莫名地顺着他的目光往身上瞧去,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一时忘了换回原本的衣裳,还穿着那身她从估衣铺里买回来的粗布大棉袍。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解释道:“刚刚遇见过歹人,所以就想着换身不那么招摇的衣裳。” 徐老大点点头,未对她的做法多做点评。 不过他没急着领张怀月进去看房,而是伸手一指里份邻街的一家裁缝铺,道:“既然打算看房,那最好还是先把衣服换回来。这家店的老板是我一个朋友,你去那换吧,就跟老板说是我让你来的。” 张怀月闻言愣了愣,随即也反应过来。 康直里这样的社区,居住来往的都是有些身份和资财的人家。而租房子本也是个买卖双方相互考察的过程,即便房东教养不错,也免不了以外表掂量一下租客的身份和财力,那么眼下这身打扮就自然十分不妥了,难免会叫人怀疑她能否付得起房租。 于是几分钟后,重新走出裁缝铺的张怀月,便又恢复成了原先那个一身洋装,光鲜靓丽的时髦女郎。 ———————— 张怀月跟着徐老大走在康直里以青石砖铺就的小路上,仔细地打量巷子两边整齐分列的住宅。 康直里所有房屋内墙面都统一刷了大白,一列列联排砖混小楼,除了每户人家门口栽种的花草稍有区别,大小形制全都整齐划一。带罗马柱的小阳台,精美繁复的铁艺窗格,还有红砖砌起的烟囱,无不透着浓浓的西洋风情。仅有那房前屋后一扇扇带着环扣的红漆木门,以及墙面上精心雕琢的精美石刻能让人窥见一丝丝华夏人家的神韵。 张怀月有些分神,不知不觉就被领到了里份主巷最靠里的一栋小院门前,徐老大上前一步拍响了门上的铜环。 门环是扎实的实心黄铜,叩击的动静十分响亮,没过一会,门内就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谁呀?” “观成大哥,是我呀,徐鹏飞。” 门内很快便传来一阵门栓碰撞的声响,大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边拉开。 一个年纪约莫四十往上,带着点书卷气的中年男人披着皮袄,趿拉着棉鞋,出现在了门后。一抬眼看见门口站立的徐老大,中年男人立刻露出个又惊又喜的神情,“鹏飞老弟,你怎么来了,快快,快进屋坐!” 说着,一把拉过徐鹏飞的手臂就要往屋里拽。 徐鹏飞脸上也露出了个亲热的笑容,但却拦住那中年男人道:“观成大哥别忙,今天是有点小事过来麻烦观成大哥的,就先不进去坐了。” 那男人闻言止住脚步,脸上却露出个不以为意的表情,“你我兄弟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有什么事你尽管开口,客气什么!” 徐鹏飞于是指了指站在身后不远处的张怀月,三言两语便道明了来意,“我跟兄弟们今天在码头上看顾生意,碰见个刚来江城地头的姑娘伢,说是想找房子落脚,我看她一个姑娘伢不晓得轻重地在码头乱撞不是个事,就想着带过来让观成大哥想想办法。” 中年男人脸上微微露出讶色,似乎这才留意到跟在徐鹏飞身后的女子,将目光转了过来。 第23章 看房 中年男人紧了紧外袍,从屋里走出来端详了张怀月两眼,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也不避讳张怀月,直接对徐鹏飞道:“上礼拜贵祥临时有事要出远门,临走前跟我说他家楼上的房子空出来了,正在托人找租客,拜托你玉卿嫂子没事就上门关照一下他媳妇,免得他媳妇招呼不过来。” “那这房子如今租出去了没有?”徐鹏飞闻言赶紧问道。 “没有。”中年男人摇摇头,“你嫂子这两天回来还嘀咕呢,说是贵祥时常不在家,贵祥媳妇又是个腼腆性子,要找个合心意的租客着实不大容易。” “那太好了,”徐鹏飞神情一松,“劳烦观成大哥领我们过去看看,若这事成了,也算给嫂子了了一桩差事。” “行,那你等等,我进去换件衣裳。”说着,男人便转身回了屋。 此时,徐鹏飞方转头看向张怀月解释道:“这位谢观成大哥是我的一位兄长,也是这康直里的里长,一会让他领我们过去,事情会好办些。” 张怀月当然知道好歹,感激地点头,“徐大哥想得周到,麻烦二位了。” 等了没一会,那谢里长便换了身长衫重新出来。他关上大门,冲着徐鹏飞和张怀月一招手,“跟我来吧。” 三人于是又往里份深处绕行一阵,直至来到里份最东侧一排的其中一栋房屋门前停下了脚步。 谢观成伸手敲响了房屋的门扉,喊道:“贵祥媳妇,王婶娘,在家吗?” 过了不一会,门里传来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回音,“哪个啊,等一会。”接着便有一阵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趁着主人家来应门的这一会,张怀月稍稍打量了一下这屋子的外观。与其他房舍统一模样的粉墙红瓦,门头挂了块崭新铮亮的门牌,上书几个大字‘康直里68号’。 紧接着,门牌下的红漆大门被人从里边打开了一道尺许宽窄的门缝,一个穿着秋香色缎面大袄,眉目清秀的年轻妇人在门后露出半拉身形。 见到当头站着的谢观成,年轻妇人面露讶色,将门又拉开了一点,“谢里长,您怎么来了?这两位是?” 谢观成冲那妇人点点头,道:“贵祥媳妇,是这样,我一个跑码头的兄弟领了位想寻住处的姑娘来我们里。”说着,抬手一指徐鹏飞和张怀月二人。 “我这不是听你嫂子说你这楼上的空屋要找租客么,就领他们过来看看。” 那年轻妇人闻言,目光便落在了站在最后的张怀月身上,细细地上下打量。 张怀月见状,忙露出个友善的微笑。 或许是见来看房的租客是个年轻女郎,那妇人的戒心放下些许,她轻轻拉开门,将大门完全敞开,对三人道:“那几位先进来坐会吧,喝杯茶,我领这位小姐看看房子。” ———————— 几个人跟着主人家走进屋子,进门后,入目所及便是一个宽敞的天井,地面铺着青石板,洒扫得十分洁净。四周围的台阶木架上摆了数十盆精心打理过的花木,便是在这春意料峭的初春季节里,也照样长得蓬勃舒展,生机盎然。 院门正对的堂屋此时大门正敞开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扶着门框站在那里,见年轻妇人领了几个人进来,便颤颤巍巍地问道:“大妹,这是哪个啊,来我们屋里做么事?” 年轻妇人赶忙上前几步搀住老妇,道:“妈,这是谢里长介绍来我们家看房的,贵祥走之前不是交代,让我们给楼上那间空屋找个租客吗?” “哦,是这样,那你好好招呼客人。”那老妇顺着妇人的搀扶往屋里走,“租房的是什么人哪?” “是个年轻的姑娘伢。” “嗯,”老妇迟缓地点点头,“姑娘伢好,姑娘伢爱惜东西。” 这老妇似乎有些腿脚不便,年轻妇人搀着她走不快,略有些歉意地冲几人笑笑。 张怀月几人自然也都通情达理,止步在了天井,耐心地目送一老一少慢慢走入堂屋,消失在堂屋左侧的房间里。 ———————— 趁着这点功夫,谢观成低声向两人介绍了一下这户人家的情况。 这宅子的主人家姓王,户主名叫王贵祥,如今在一家俄国人开设的商行做经理,也就是俗称的洋行买办。这位王经理工作忙碌,时常出差,所以平日里不怎么在家,大部分时候家里就只有女主人钱喜妹照料着行动不便的婆母以及两个年幼的儿女。 而他们家招租的这间屋子原先也是长租出去的,先前的租客是一对经营书报生意的年轻夫妻。不过年前的时候,小夫妻俩老家传来消息,说是老母亲忽然卧病在床亟需人照料,夫妻二人便只得匆匆结束生意离开了江城,这王家人这才不得不另寻租客。 听完谢观成介绍,张怀月心中的满意又添了几分。 房东一家子人口简单,女主人看上去也不像个难相处的。而且这院子收拾得干净整齐,花木葱茏,足见主人家十分爱惜这房子,住处的条件肯定差不到哪里。 张怀月暗暗打定主意,只要价钱上没有太大问题,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把房子给定下来。 站了没一会,年轻的女主人重新出来天井,满是歉意地对几人道:“实在是招呼不周,几位快请到屋里坐。” “不用。”谢观成一摆手,“贵祥媳妇你也别跟我们客气了,我和徐兄弟就是来做个中人,你跟这位张小姐聊,我俩就在这院子里歇会。” 说着,也不等女主人再推让,拉着徐鹏飞便在天井廊下寻了两张藤椅坐下。 见谢观成如此坚持,那妇人虽满脸局促却也不好勉强,于是便进屋去给几人沏了壶茶端出来,摆在一旁的茶几上。 接着那妇人搓了搓手,看向张怀月,“那,张小姐,我领您去看看房间?” 张怀月立刻从善如流地起身,“那麻烦王大嫂了,我叫张云岭,您叫我云岭就可以了。” 见张怀月随和大方,妇人也十分高兴,轻声细语地道:“那行,云岭妹子,房间在二楼,我领你上去。” 说罢,她对谢观成两人招呼了一声,便领着张怀月去了院子东面的那间空屋。 第24章 新生活的开端 钱喜妹一边引路一边给张怀月介绍,“房间在东屋的二楼,有个单独的楼梯可以上去。房间后头有一间盥洗室你可以用,一楼还有一个小灶台可以烧点热水,也能做些简单的饭食,若是不想开火,也可以上我家搭伙,以前的租客便是这样。” 张怀月点着头一一记下。 东面的屋子和房东家起了道轻砖墙隔开,楼梯在最里侧,扶手楼板都是木制,略有些陡峭。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二楼,张怀月眼前豁然一亮。楼梯间正对着四扇嵌着玻璃的长条隔扇,明亮的光线透过格栅照进室内,让整个二楼十分敞亮。康直里的地势颇高,这年头又没什么高楼大厦,透过格栅窗放眼望去,入目便是一片层层叠叠,连绵起伏的民居瓦檐,既显复古风韵,又充满了这个时代的烟火气息。 上了楼右手边有两个房门,钱喜妹推开较大的那间,指着里边对张怀月道:“就是这间了,屋子家具都齐全,虽不是新的,但全都打扫过,不介意的话你都可以接着用。” 张怀月走进去仔细看了看,房间的面积不大,十来平米的样子,但床,柜,桌椅,应有的家具十分齐全,虽说都是旧物,但是用料讲究且打理一新,对目前经济窘迫,无力额外添置地张怀月来说可算是意外之喜了。 既觉称心如意,张怀月便直截了当地问道:“钱嫂子,不知这房子月租多少?另外,如果包三餐的话,伙食费又该怎么算?” 钱喜妹有些局促地摸了摸头发,“月租是我当家的走时定的,不能改,十二块钱一个月,包电费和自来水费,若是你想要热水,那费用就另算。”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张怀月还是肉痛得心头一个哆嗦,咬着牙强作爽快地点了头。 康直里地段优渥,房子条件又好,这价钱绝对合理,更何况好房子根本不愁租,错过这个村怕就没这个店了。 “至于伙食费,”钱喜妹说到这个,神色愈加腼腆,“饭菜都是我自己做的,菜色比较一般,每个月……一元五角,你看行吗?” 张怀月有些感慨,这位钱嫂子看来真不是个做生意的料,开价时居然还会询问买方的意见,但凡是个爱占便宜的,还不得铆足了劲地杀价。不过张怀月也庆幸能有个性情敦厚的房东,既觉得价钱合理便也没有继续讨价还价,一口应承下来。 “好,那便这样说定了。” 钱喜妹也松了口气,高兴地道:“那,我们就下去谈吧,谢里长他们也该等急了。” 接下来合同谈得十分顺利,很快便在徐鹏飞和谢里长的见证下立了契,张怀月预付了三个月的房租,租房这事便算是敲定了下来。 事情办妥后,徐鹏飞和谢观成起身告辞,张怀月也跟着两人一块出了门。 找房子既已顺利解决,日常用品便要赶紧添置起来了,最好今天就能直接入住,也能省掉她出去找旅馆的花费。 将两人送出康直里的沿路,谢观成有意无意地和张怀月拉着家常,“张小姐怎么独自一人来这江城找工作,家里人也不送一送,难道不会担心吗?” 张怀月没介意谢观成的旁敲侧击,对方身为里长,了解里份里各个人口的基本情况也是分内之事。 她对此也早有准备,假话掺着点真话地道:“我家经熟人介绍给我寻了一门亲事,我不太喜欢,就央求我妈回绝掉了。家里边不好交代,我妈就给了我点钱,叫我来汉口投奔亲戚,只是没想到亲戚前些日子出了远门不在家,我也不想回去,所以就打算在江城找份工作,等亲戚回来。” “哦,是这样。”谢观成点了点头,也没多做置评,转而给张怀月介绍起了这康直里的里外情况,以及一些周边的环境。 这正好也是张怀月目前亟需的,连忙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直到把张怀月和徐鹏飞送出里份大门,谢观成这才在两人客气的婉拒中留了步。 目送着两人的背影远去,谢观成立在原地,眼中闪过一缕深思。 一个看似文弱的年轻姑娘却手握利器且木仓法精湛,面对两名凶徒也能临危不乱,这样的女子,真的会如她自己所说,只是个女学生这么简单吗?而且,贵祥家的房子刚一空出来,这姑娘就找上门来要租房子,这一切真的仅仅只是巧合? 默然伫立了一会,直到有经过的住户与他打起了招呼,谢观成这才一边微笑着回以寒暄,一边重新背起手缓缓踱步返回。 ———————— 一出康直里,张怀月便从荷包里掏出早已预备好的钞票递到徐鹏飞的面前。 “徐大哥,找房的事多亏你了,这是先前谈好的报酬,你点一点。” 徐鹏飞也不多客套,接过钞票掂了掂,旋即一挑眉,从中抽出几张来,“多了。” 张怀月连忙拦住对方递还来的钞票,“是这样,我这还想麻烦徐大哥给打听个人,这钱就算是预付的定金。” 徐鹏飞不露声色,“什么人?” 张怀月赶紧道:“我要找的这人名叫李胜怀,原先是荆宜警备军军需处的一名科员,后来听说调到了荆宜师管区,但具体是什么职务不太清楚。” 徐鹏飞眼神顿时一利,“你想打听官面上的人?” 张怀月怕他误会,忙解释,“是这样的,这人其实是我妹夫,两年前我胞妹出嫁,我因为远在异乡求学,没能赶回来为她送嫁,此后便少有妹妹音信,我心中实在挂念,所以才想托人打听一下。” 徐鹏飞暗暗思忖,虽说海外相隔的确通信不便,但既是同胞姊妹,又怎会一点音信也无,还需要外人帮忙打探? 心中若有所思,但递出钞票的手仍是没有收回,“既然这样,那我就先打听着,等有了消息再谈价钱不迟。” “也不光是这个事,”张怀月摇摇头,执意把钱挡了回去,“如今我手上也不剩多少钱财,所以还想出手些首饰,想麻烦徐大哥介绍家靠谱的典当铺子,这些就权当做感谢了。” 徐鹏飞心下一怔,重新认真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姑娘,忽然就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这姑娘头先不提典卖首饰,只说帮忙寻亲,寻的还是在警备军任职的亲戚,只怕也有借机给自己一点震慑的意思。如今年年动乱,谁不知晓拿木仓杆子的人最是不好惹,她这是要亮明了背景,以防自己见财起意。 想通这一点后,徐鹏飞心里反倒是松了口气。 他身份敏感,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来历不明,行事诡秘,难保不让人多想。他将人引至眼皮底下,也是存了就近观察的意思。如今发觉她也在防备自己,还不惜透露了一点底细出来,起码说明她并不是冲自己而来。 刚过年关,码头生意仍是淡季,龙王庙刚一有张怀月这么扎眼的生面孔出现,手下人便立刻报了上来,这也是徐鹏飞能及时赶去解围的原因。 早上一与张怀月分开,徐鹏飞便安排人去正街几个粮铺货栈摸了下底,又跑了一趟火车站汽车站,立刻弄清了这女子来江城后的所有行动路线。虽说看上去并无甚可疑之处,但徐鹏飞当即还是决定再谨慎观察一阵。 脑海中思绪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徐鹏飞最后还是收下了那两张钞票。 “首饰我这里收不了,车站路往南有一家陈记典当行,陈老板办事敞亮,为人公道,回头我去打个招呼,你可以把东西拿过去试试。” 张怀月立即露出感激之色,典当行一贯水深,她又是个生面孔,不被狠狠压价是不可能的,有了徐老大这一声招呼,即便卖不出市价,总归也能少吃些亏。 更何况还能借此与这位本地的地头蛇套套近乎,徐鹏飞做事靠谱,为人看着也颇正派,如今她人生地不熟的,说不准什么时候便能借借力。 事情谈完以后,两人便在街头分别,各奔了东西。 趁着天还没黑,张怀月先是匆匆忙忙赶去电报局给老师发了一通加急电报,接着又沿街采买了所需物品,对付完了晚饭,最后专程跑了两家高档店铺买了些西饼和水果,这才大包小包地返回了康直里。 张怀月先去新租住的房子里把东西归置好,之后拎上水果点心去了房东家的堂屋,叩响了房门。 不一会,钱喜妹迎了出来,打开门见是张怀月,连忙招呼着她到屋里坐。 这回张怀月没有推辞,提着东西迈入了门槛。 王家的客厅装饰得很洋派,几盏纱罩座灯给室内投下昏黄的暖光,客厅中间两组相对的皮质沙发跟前铺着色彩鲜艳的长绒地毯,红木茶几上的精美瓷瓶插上了娇艳欲滴的鲜花,处处显示着女主人的生活情趣。 沙发上此时正坐着的一老二小三个人,两个孩子应该便是钱喜妹的一双儿女,此刻正用着如出一辙的好奇目光打量着张怀月这个出现在自家客厅里的陌生人;老者则正是刚才见过面的钱喜妹的婆婆王老太太,看见张怀月进来,含着笑冲她微微点头。 张怀月面上挂笑,对屋子的另三位主人客气地打着招呼,又将手中的礼盒放置在在门口的边柜上,口中寒暄道:“我初来乍到,日后恐怕要麻烦钱大嫂和王婶娘多提点,备了一点小小的心意,您千万不要嫌弃。” 钱喜妹见状极是不好意思,连连推拒道,“这太破费了,你租我们家的房子,相互关照本来就是应该的,哪能要你的东西……” 张怀月执意要将东西放下,钱喜妹见阻拦不了,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婆母。 王老太太却微微点头吩咐媳妇,“既是张小姐的心意,那你就收到,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老太婆在这康直里生活了大半辈子,街坊四邻都熟悉得很,张小姐以后有个么事千万莫跟我们客气。” “是,多谢婶娘。”听了老太太的话,张怀月赶紧笑着答应。 寒暄之后,张怀月又坐下来与房东一家人闲聊了一会家常,直至夜色渐深,张怀月这才起身告辞。 趁着夜色回到东屋的新住处,将仅有的几件物品归置整齐,屋子便算是整理好了。 张怀月直起身环视了一圈这个接下来一段时日的落脚地,长长舒了口气。 这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而接下来的生活也总归是有了个不错的开头,忽略掉对未知前路的迷茫和忐忑,此时的她终于是有了一丝踏实下来的心安。 第25章 焦虑蔓生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张怀月一直深居简出。 除了偶尔会去邮局和电报局查查老师的回信,其余时间便一直待在康直里68号足不出户。每天要么打扫打扫房屋,要么和房东一家人聊聊天,还有剩余的时间则全都花在了读书看报之上。 中日战事已是箭在弦上,她迫切地需要掌握更多的时局动向,以便提前做出应对。 但此时不比后世,消息十分闭塞,唯一能获取点外界讯息的渠道便只有报刊,因此,尽管如今手头拮据,张怀月还是尽可能地订购了大量的报纸。 这天一早,张怀月把估衣铺买来的那件大棉袍随意裹上,下楼去取报纸。 刚从门口信箱里把邮差送来的《大公报》和《中央日报》取出夹在腋下,张怀月便被路口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赶忙紧了紧衣领回屋。才穿过天井,还没进东屋,对面的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钱喜妹探出身体,笑着招呼张怀月,“早饭快好了,吃了再上去吧。” “哎,这就来。” 张怀月答应一声,抻了一下身上的蓝布袍子,懒得上去更衣,直接便转身去了对门。 她屋子隔了天井的正西面便是王家人的厨房和饭厅。张怀月是年轻姑娘,一开始担心她会拘束,所以钱喜妹会单独给她准备一份饭食让她带回屋里吃。等时候长了,张怀月与房东一家渐渐熟络,便常常被王婶娘她们叫去王家的饭厅一起就餐。 在餐桌前坐下,早饭还没端上来,屋主人也还没落座,张怀月便把刚取的报纸摊在桌上,一边翻看一边和在厨房忙碌的钱喜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密斯张,早上好。” 正拿着笔在报纸上勾勾画画的张怀月抬眼一瞧,便见钱喜妹的一双儿女手牵着手一起走进饭厅。 她露出笑脸,“汉廷,惠仪,早上好啊。” 这些日子她天天上王家来蹭饭,和两个孩子也混得很是熟络了。 她把报纸收起叠好,招呼两个孩子坐到身边,用英语与他们做些简单的问答。 “昨晚睡得好吗?” 汉廷用力点头,“很好。” 惠仪年纪还小,理解得慢些,看见哥哥点头,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也跟着点头如捣蒜。 张怀月见状忍不住笑着逗她,“惠仪昨晚也睡得好吗?那今天是自己起床的,还是妈妈叫醒的?” 不等惠仪开口回答,汉廷立刻抢着道:“妹妹今天也赖床了,早上妈妈给她穿衣服,她还哭鼻子了!” “我没有!惠仪没有哭鼻子,哥哥才哭鼻子!” 汉廷做了个鬼脸,“明明就哭鼻子了,惠仪是个爱哭鬼!” “哥哥是爱哭鬼,哥哥还是个大懒鬼!” 等两个孩子开始拌嘴,惠仪倒是反应得极快了,立刻蹦跳着反击,把一旁的张怀月逗得哈哈大笑。 钱喜妹端了早餐出来,看着和孩子笑闹成一团的张怀月不由失笑,一边摆放餐具一边笑嗔,“云岭你也快到成亲的年纪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张怀月闻言却是笑容微敛,不是介怀钱喜妹的话,只是突然有些感慨。确实,有多久没有如此轻松地开怀大笑了,她自己也记不清了。没有经历过离乱的人,不会明白和平的可贵,自从来到了这里,她便少有能够有放松的时候,每天都在为着今后的生活殚精竭虑。 每天早晨都是钱喜妹最忙碌的时候,所以她并未察觉张怀月那一瞬间的情绪低落,径自忙道:“云岭,我得去照看婆婆用饭,麻烦你帮我看着点两个孩子。” “好,放心吧,我会照看好他们。”张怀月回过神,连忙答应。 吃过早饭,张怀月重新回了房间,依旧裹着那件粗笨的大棉袄子坐在书桌前翻看报纸。 她租住的房间窗户正对天井,光线算不得好,所以她便把书桌搬到了楼梯间的格栅窗前。光线虽大有改善,但在这个还未彻底褪去寒意的季节,每当她想写点什么时,伸出来的手指不一会便冻得僵硬,只能写一会就缩回袖子捂上一会。 可即便如此,她也没点上炭盆,如今炭不便宜,她手里那点钱拿来租房子、添置物品以及应付日常吃穿已是所剩无几,能够节省的也就只能尽量节省了。 张怀月一边就着天光翻看报纸,一边绞尽脑汁地搜索记忆里有限的历史知识。 中日战争全面爆发后,紧接着便是一连串残酷而激烈的护国保卫战,然而国力衰微战局不利,战场上国军节节败退,直至来年十月,日军便会开始大举进攻华中腹地的江城,而距离十月底的江城城破,已经不足两年的光景了。 然而,即便已到了如此危如累卵的时局,报刊杂志上却依旧是大版大版商业广告和娱乐新闻,一派的歌舞升平,对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事没有透出丁点的紧迫,就仿佛那把时刻悬停在头顶上的刀斧仅仅只是张怀月自己的错觉。 她泄气地把翻完的报纸扔在桌上,叹了口气。她也是太想当然,西安事变才刚过去没多久,蒋委座正是恼恨之时,按照国府一贯‘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政府管控下的报刊能有多少敢冒大不讳地宣传抗日戳他的肺管子?至于像小说电视里演绎的那样,从粮食,钢铁、药品等等军需物品的调动来洞察时局,那也不是她这种半吊子水平能干的活。 张怀月揉着太阳穴缓解焦虑,现在她一没有学历证明,二没有身份证明,急也白急。这时代户籍管理虽不如后世严格,但要找工作,要远行,要应付日后的各方查验,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所以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耐着性子等老师的回信。 只是,眼看一个多月过去,她却迟迟未能收到老师的回音,心情便也在日复一日的等待和钱财逐渐耗尽的焦虑中变得难以冷静。 用力吐了口气,张怀月推开椅子站起来,动手收拾桌上杂乱摆放的书报,然后又从盥洗室打了一盆水,开始上上下下地打扫房间。这段时间她闲得发慌,房间其实天天扫除,并没有多少灰尘,所以现在不过是借着忙碌舒缓情绪罢了。 等张怀月把整个东屋包括楼梯都全部擦过一遍,累得腰酸背痛身体之时,朝着天井的那扇窗户外忽然传来钱喜妹的喊声。 “云岭,在吗?” 张怀月心中一动,连忙从窗户探出头答应,“我在。” 钱喜妹正站在院子里仰头瞧她,见她探出脑袋便笑着道:“方才我送汉廷去学堂时碰见谢里长,他说邮局有你的包裹,你赶紧去瞧瞧。” 这些时日张怀月一直焦急等着邮件的事钱喜妹也知晓,所以一得了消息,便立刻赶回来告诉她。 张怀月闻言喜出望外,连忙道了声谢,匆匆换了件衣裳就跑下楼。 第26章 一个包裹 一口气不停歇地跑到谢里长的家门前,张怀月来不及调整喘息便伸手叩响了门环。 不多时,朱漆大门便应声打开,谢观成见张怀月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也不等她开口便了然道:“来问包裹的吧,随我来。” 说着他随手带上门,一边引路一边对张怀月道:“刚刚邮局的老吴来送信,说是邮局送来老大一个包裹,还是海外邮过来的,收件人上写着康直里68号的蕾切尔张,我琢磨着八成就是你,所以才让贵祥媳妇赶紧去给你报个信。” 张怀月欣喜不已,连声感谢,“是,确实是我老师邮寄的包裹,实在太感谢您了。” “谢什么,一点小事。”谢观成摆摆手,不疾不徐地领着张怀月去了门房。 一进门,便看见门房陶三正和一个穿着厚呢制服,满面尘霜的男人坐着喝茶聊天,见谢观成和张怀月两人进门,两人赶紧起身相迎。 谢观成对那身着邮差制服的男人道:“老吴,这位便是张小姐,你们邮局那包裹十有八九就是寄给她的,你赶紧帮着给送过来。” 老吴顿时面露为难,“谢里长,真不是我有意推托,只是这包裹是保了价的,也不知是些什么东西,死沉死沉,上面还尽是些洋文。若不能确保就是这位小姐的东西,我这来去一趟的麻烦是小,万一东西有个什么闪失,我可实在是担待不起啊。” 江城地处华中,四面畅达九省通衢,在全国邮运网中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因此本地的邮政机关级别很高,管理严明。老吴的这一番话的确情有可原,并非有意推诿。 “那要怎么做?”张怀月焦急追问,“我的行李丢失,就是指望包裹里能有补办的身份证明,可如果我拿不到包裹,又拿什么证明身份呢?” “这……?”老吴一听这车轱辘问题也觉得棘手,他迟疑了一下,道,“如果是这样,那就只能麻烦张小姐让寄件人再给我们邮局拍发一份电报,证明包裹确实是您本人签收的,这样我们就可以将包裹交给您了。” 张怀月一听这话不由大为失望,这个时期无线电报虽已在民间十分普及,但价格昂贵,而且民用电报常会被军用电报或是高级商业电报挤压,等候的排期较长,这一来一回的,不知又要费去多少功夫。 见张怀月面露沮丧,旁观的谢观成觉得火候已到,开口帮腔道:“如今发通海外电报也不便宜,又耽误事,张小姐在江城人生地不熟的,实在是急等着用身份文书,老吴你再想想办法。这康直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没有我不清楚的,我给你担保,我们里能对的上这收件信息的唯有这位张小姐。” 老吴面露苦色,“谢里长,不是我不肯帮忙,只是我就一个跑腿的,人微言轻,就是有心那也是无力啊!” 谢观成见状也不好为难,他沉吟,“要不这样,我也不为难你,你们邮政局的办公室主任老赵是我的老朋友,我陪你跑一趟,把他叫上,我们三方监督一起开箱,等取出了张小姐的身份证明,你再登记,也就是办事流程调换一下的事,还能省却了你的一桩大麻烦不是?” 老吴听了这话,也微觉心动。 说实在的,这种远洋的保价包裹放在他手里,他也是提心吊胆的,就怕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他几个月的活白干了不说,还得受上峰批评。 “那,”老吴左思右想一阵,终是犹犹豫豫地应承下来,“就麻烦谢里长您帮着跑一趟?” 一直焦急旁听的张怀月闻言大喜,冲着老吴连连道谢。 “不不,不用,”老吴慌忙摆手,“您别忙谢,这事还得麻烦谢里长和我们赵主任先打个招呼,要不然这个主我可做不得。” “你放心,”谢观成爽快应诺,“我们这就走,我当面去跟老赵说清楚。” ———————— 鄂省邮政管理局位于中山大街的上沪路,距离康直里路程不到一里,谢观成与张怀月由老吴领着步行前往,很快便赶到了邮局。 作为全国的邮运中心,鄂省邮政总局自然是繁忙无比,宽广挑高的大厅里此刻人来人往,拥挤如潮。 三人走进大厅,谢观成便指了指大厅后边那个气派的大理石楼梯对张怀月道:“小张啊,你先跟老吴休息会,我上去跟朋友打声招呼。” 张怀月自然毫无异议,忙客气道:“我在这等没问题的,麻烦您了。” 谢观成摆摆手,熟门熟路地顺着台阶往二楼去了。 老吴在一旁陪着小心,“张小姐,那麻烦你先跟我去领些材料,待会可能还需要你填些表格。” 虽说给他添了这许多的麻烦流程,但老吴却没敢有半分埋怨,康直里的住户个个非富即贵,他一个小小邮差实在开罪不起。 张怀月欠身道,“好的,麻烦你了。” 见张怀月好说话,老吴松了口气,话也多了起来,“张小姐有家人在海外啊,还给您寄了这样老大的包裹。” 张怀月不想多谈家事,便只是笑笑,“是啊。” 老吴也不以为忤,继续絮叨,“按理说,咱们鄂省邮政在全国那也是响当当的一块金字招牌,但像这样老大的一个西洋包裹那也是不多见的,好家伙,这费劲巴拉地邮过来,怕是块石头也得成了金价吧!” 两人边走边聊,经了层层手续,等终于亲眼见到麦加蒂小姐千里迢迢从米国邮寄过来的那个包裹时,张怀月这才明白了老吴如此惊叹的缘由。 这个不远万里漂洋过海而来的包裹,真的就如老吴形容的那般硕大无比也沉重无比,足有半人长宽的一个巨大箱包看得张怀月目瞪口呆。 老师到底是寄了什么东西过来,这么大的包裹,难不成是把她那间小公寓都给整个打包搬过来了? 不论怎样好奇,规定的手续也要按程序一一办理,张怀月勉强按捺住躁动的心情,跟着领齐了表格的老吴离开仓库回到大堂。 等张怀月在邮政局大厅里刚把表格填完,一抬头便正巧见到谢观成与一个身材微胖,慈眉善目的中年人一道从二楼下来。 引着中年男人走到跟前,谢观成给张怀月介绍,“这是我一位老朋友,赵先民赵主任,他已经答应帮忙给做个见证,一会我们就去取包裹开箱。” 张怀月立刻露出一脸感激,“赵主任,实在是太感谢您了。” 赵先民面上挂笑,“哈哈,张小姐客气了,这本来也是我们的本职工作,东临兄提出的建议就是在为我们排忧解难,哪里谈得上帮忙!” 赵先民在场面上混迹多年,一身的人情练达,场面话说得自然极为漂亮,几人都觉如沐春风。 都是大忙人,简单寒暄过两句,便开始直接处理起正事。 一行人来到库房,赵先民站在门口挥了挥手,示意老吴和库房几个听差把包裹搬出来,然后老吴又极有眼色地找来了剪刀递到张怀月的手中。 张怀月于是便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拆解起了包裹。 第27章 一个包裹2 众人目光齐聚,张怀月不由得压力倍增,忍不住就开始胡思乱想,一时担心弄错了邮件,一时又担心包裹里边没有足以证明她身份的资料。谢里长舍下这么大的人情帮忙,最后若是这个结果,只怕也会大伤颜面。于是她便生出了几分懊恼,后悔不该因为一时心急,这样麻烦别人。 就在这样种种的不安与期待中,各种防潮防水的包装袋一层一层被剪开,被紧紧包覆的物品也渐渐显出了真容,这是两个被牢牢捆扎在一起的大号皮箱。 皮箱很沉重,老吴主动上来帮忙,替张怀月抬上了一旁的办公桌。 张怀月道了谢,深吸口气打开了其中的一只,这只箱子是个非常结实的深棕色牛皮箱,皮面光滑,锁扣严密。如果要存放重要的文件,想来麦加蒂小姐也一定会放在这个箱子里。 果然,箱盖一打开,最显眼处赫然便是一个结实的牛皮纸文件袋。 张怀月小心将其打开,文件袋里是一沓厚厚的文件。抽出一看,最上面一份俨然便是由密歇根州大学医学院所颁发的毕业证书。虽说是全英文书写,但上面所附着的张怀月清晰的登记照片,却明明白白地表明了包裹主人的身份。 见到这个,张怀月心中的一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 她立刻将这一摞材料从文件袋中取出,在谢观成的示意下,双手递到赵先民的手中。 赵先民郑重接过,仔细看了看文件上的照片。他是能读懂英文的,将“university of michigan medical school(密歇根大学医学院)”和“diploma(毕业证书)”几个单词看得分明,他脸上的笑容又加深了几分,这种年纪的小姑娘能在米国知名学府就读,与其说是才华出众,恐怕还是财力出众的可能性更大些。 “没错,的确是张小姐本人没错。” 赵先民将毕业证书转了个方向,又笑容可掬地亲手交还到张怀月的手中,道:“我想这些已经能够充分证明包裹的主人的身份了。” 谢观成哈哈一笑,“我早就说过了,难不成我的信用就这么差?” “岂敢岂敢,我还能不相信东临兄你?这不就是要走个程序嘛。”赵先民爽朗笑道,对一旁恭立的老吴招招手,“老吴啊,赶紧帮张小姐办好手续,再把东西给张小姐送到家里。” “是,主任!” 张怀月大松口气,赶紧行礼致谢,“这次真是多亏您了,赵主任。” 赵先民笑呵呵地摆手,“些许小事,张小姐不必客气。倒是张小姐年纪轻轻却人才了得,日后若有麻烦到张大夫的时候,还请您万勿推辞啊,哈哈。” 张怀月被说得有点惭愧,道:“我如今还只是个医学生,大夫什么的您太抬举了……但日后若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忙的,还请赵主任尽管开口。” 都是些空话,张怀月说得也有点心虚。花夏自古就是个人情社会,人情这种东西自然是要有来有往,可张怀月独自一人在江城,又是个年轻女子,就是有心想要感谢一番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方法,便也只能先客套一番,留待以后。 这时,一旁的谢观成却忽然笑着插言,“行了行了,二位都是高才,不比我们这种满身铜臭的,可要论起这请客吃饭来,你们可就大大地不如我了。一会德华楼里最上等的席面,启智兄你可务必要赏个面子啊!”一席话却俨然是要将人情揽上己身。 “好哇,那今天我可算是逮到机会吃大户了。”赵先民这种人精自然不会冷场,指着谢观成大笑着调侃。 两个人有来有往地言笑晏晏,倒是把张怀月这个正主给撂在了一边。 张怀月一时不安一时又大为感激,虽不知谢观成为何如此帮忙,但这无疑是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她如今住在康直里,房东喜妹姐与谢观成的夫人私交甚笃,她和身为里长的谢观成还有的是机会打交道,要还上人情自然就容易许多。 谈笑过一番,赵先民便要失陪了,他还在工作时间,过来帮这个忙也是看在老友的面子上忙里抽闲,如若不然,区区一个海外邮包的事情还劳动不到他这个邮务处主任。 于是几人又客套几句,便就此作别。 张怀月还需要办签领包裹的手续,要在邮政局多逗留一会,于是她将谢观成送出了邮政局大门,一路千恩万谢。 “这次真是多亏您了,要不然我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拿到身份文件,干什么事情都不方便。”然后又满目诚恳地道:“这次请客的花费一定要由我来出,不能让您帮了忙还得破财。” 虽说她如今手头紧,但请顿饭的钱,咬咬牙还是拿得出来的。 谢观成呵呵一笑,倒也没有推辞,“客气了,你既然有缘来了我们康直里,帮着解决些许小事也是我这个做里长的责任,都是邻里街坊,守望相助理所应当。” 张怀月闻言越加感激,其实她初来乍到,又只是个租客,说什么街坊邻里实在言重了,但不知为何,张怀月总觉得谢观成此时这一番话相比以往的客套却是多出了几分随和,反是让身为异乡人的她听得心中微暖。 她再次真心实意地道了谢,送别了对方。 办理完该办的手续,邮差老吴用自行车帮着把张怀月的两箱行李驮着一路送到了康直里68号的门前,这才离去。 张怀月一个人将两个沉重的箱子好不容易弄上二楼的房间,然后瘫倒在椅子上,长长地出了口气。 歇了好一会,她才找回力气打开箱子仔细查看。 刚刚已经粗略看过一眼小些的牛皮箱,所以这次张怀月便先打开了较大的那只。等箱子锁扣打开,箱盖被揭起,张怀月看清里头塞得满满的物品时,一股感动的热流顿时涌上了心头。 先前那个玩笑般的猜想竟成了真,只见箱子里整整齐齐地堆叠满了日用物品,大到衣帽鞋袜,小到一笔一墨,日常所需一应俱全,把个最大号的行李箱塞得满满当当。说麦加蒂小姐把她的整间公寓都打包了只怕犹嫌不足,应是还自掏腰包给她添置了不少,也不知老师和萨拉斯太太为了给她收拾出这份家当花费了多少心思。 张怀月小心地一件件翻看着,心中暖意融融,一种久违的被人关爱和照拂的感觉慢慢抚平了她这一路因颠沛流离而生出的沮丧和不安。 许久后,她才平复了情绪,重新打开另一只箱子。 这一箱里装着的大部分是些书本信件,除了那个装着毕业证书,硕士肄业证明(注1)以及停学说明的文件袋以外,还有一份麦加蒂小姐亲笔书写的介绍信。 张怀月翻看了一阵,最后从箱盖的内袋里找出了一个密封的棕色信封,张怀月把它拆开来,展开其中的信纸阅读起来。 “亲爱的蕾切尔,收到你的电报,得知你如今一切平安实在太好了,我与萨拉斯太太终于可以有个安心的睡眠。……你暂时打算留在自己故土的决定我完全能够理解,只是现在战争的阴云正笼罩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头上,衷心希望你在故国能够也保护和照顾好自己……” 信看到末尾,张怀月还从信纸中抽出了一张100美元的汇票,她不由得鼻头发酸,100美元将近是麦加蒂小姐一个月的薪水,并不是个小数目,收了自己这么个又吃又拿且还帮不上一点忙的学生,麦加蒂小姐也实在是吃亏不浅。 她小心将汇票收好,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不论前路如何,不论遇到再多的艰难险阻,她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绝不辜负老师今日的恩情。 第28章 平湖微波 “小张大夫,正蛮才下班哪?” 康直里南门前的街口,正守着自家馄饨摊子的李桂花远远瞧见张怀月从黄包车上下来,连忙站起来热情地打着招呼。 看见这夫妻俩,张怀月也回以微笑,“桂花嫂子,陈家大哥,这么晚了还没收摊吗?” 半月以前,张怀月凭借着麦加蒂小姐寄来的介绍信,终于成功地在仁济医院里谋得了一份工作,如今已是仁济医院外科的一名住院医生。 这年头的西医院数量还少,尤其是如仁济医院这样在全国范围内都出类拔萃的知名医院,每天来往的病人川流不息,即便是张怀月这么个刚入院的低年资医生,每天也照样是忙得脚不沾地,每每下班回家时都是天际擦黑。 李桂花见张怀月言语和气,态度立刻又热情了几分。 “张大夫吃饭了冇有,正好灶膛上的火还冇熄,让我当家的给您端碗馄饨垫一下。” “快别麻烦陈大哥了,”张怀月连忙摆手,“房东家里给我留了饭温在灶上呢,回去就能吃。” 李桂花见张怀月拒绝也不勉强,但也没有就此结束寒暄,反而又凑近了一步,摆出一副我有话说的长谈意图。 张怀月无奈,只得站住脚来洗耳恭听。 李桂花态度神神秘秘,说出的内容却只是些家常琐事,“添寿街那个包子铺的老梁,他媳妇前两个月不是回老家待产去了吗?听说已经生了,母女平安,正暂已经回了,总算跟老梁、福生父子两个团了圆。” “真的吗?”张怀月微笑,真心地道,“那可真是一桩喜事。” 老梁包子铺开张不久,在这一片的名气不大,但张怀月喜欢他们家的包子用料实在,所以时常光顾,与包子铺的老板和老板娘也算作是熟人了。 “可不就说嘛,听说生的还是一对双的姑娘哩,”李桂花一脸赞同,“真是稀罕!” 张怀月闻言却微微一怔,“是……双胞胎吗?” “可不就是。”李桂花忙着说自己的,没留意张怀月的怔愣,“老梁前两天和我聊家常,说道说道地,就突然说起想让张大夫你帮到给两个囡囡起个名字,让我帮忙说和一下。” 说是老梁的想法,但其实这事却是李桂花自己主动揽下的。 老梁虽有请人给孩子取名的想法,但倒还没想到张怀月的头上,反倒是李桂花大包大揽,不住口地夸赞张怀月人长得漂亮,学问高脾气也好,绝对是给两个姑娘取名字的最佳人选,于是这才有了老梁的这个请托。 “让我给取名?” 张怀月闻言却是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推辞,“不行不行,这哪行,我年纪轻辈分又小,哪里有这个资格?” “怎么就不行?”李桂花不以为然,“这取名字看的是谁学问更多,取名字意头更好。年纪小怎么了,就老梁认识的人里,还有谁比张大夫你学问更多的?您啊放心,老梁他们都懂规矩,该有的红包一定不能少!” 李桂花热心快肠,就好管个闲事,自打包揽下这事以后,早已向老梁夫妇夸下海口,保证一定能说动张怀月帮忙,此时自然是百般游说,不肯放弃。 张怀月被她缠磨得没有办法,又一时想不出合适的拒绝理由,最终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李桂花见她终于松口,笑逐颜开,立马赶鸭子上架地和她约定好,休息日就叫老梁两口子带着孩子登门拜访,这才放了张怀月离开。 ———————— 谢观成推开院门,正巧看见自己的夫人江玉卿送了贵祥媳妇从客厅里出来。贵祥媳妇冲自己打了招呼,两个女人又站在门口寒暄一阵,江玉卿才将对方送出门去。 谢观成站在院子里修剪盆栽,看江玉卿回转来,才低声问:“没什么问题吧?” 江玉卿摇了摇头,“贵祥打电话说快回来了,他那位白俄老板担心被苏国的整肃运动牵连,暂时都不准备回国了,生意估计要歇一阵。”说着她叹息一声,“从那边过来的矿产医药货源恐怕也得中断,等忙完这阵子你也通知铜匠他们好好歇一歇吧。” 谢观成缓缓点头,没有反对。 他和自己夫人江玉卿虽是平级,但对方入组织时间比自己早,敌后工作经验也比自己更足,所以日常工作中,实际上是他听对方的意见更多些。 “正巧,金陵也传来消息,华北前线的局势不稳,上级推断国府的政策中心只怕要转移,无论下一步是朝哪个方向,江城恐怕都要戒严一阵子了,歇一阵也好。” 正事说完,接下来便是夫妻间的一些闲话家常。 江玉卿语带埋怨地道:“贵祥一家子毕竟是百姓身份,又是老的老小的小,你怎么就把可疑人士往他家里带,得亏那张小姐不是什么恶人,出身来历也都捋得明白,要不然万一出个什么事,我们怎么对得起过世的王老太爷?” “是是,夫人教训的是。”谢观成连忙赔着笑唱了个喏,成功让江玉卿女士赏了个白眼。 嬉笑过后,谢观成却面色一整,认真地道:“我们虽不直接参与情报工作,但掩护组织成员,排查潜在威胁却是我们的重要任务。当时事发突然,贵祥家的房子刚一空出来,便有人上门求租,还支支吾吾说不清来历,身上还带着木仓,我们就起了一点疑心。但贵祥家房子空出来的事,里份内外知道的人不少,我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就想着,既然铜匠已经确认过她只有一个人,我们俩怎么也能控制得住她,所以这才把人领了过去,好在证明只是虚惊一场。” 汇报完正事,谢观成又恢复轻松的态度,“这些日子我冷眼旁观,倒觉得这姑娘是个好苗子,聪明机敏,人品也不错,这人才难得,所以就想着给你推荐推荐,看能不能发展一下。” 江玉卿也点了点头,“这位张小姐的确人品可嘉,行事也妥帖,就是可惜了这出身……” “英雄莫问出处嘛。”谢观成呵呵笑道。 “再看看吧,”江玉卿沉吟,“我也赞同组织应该多发展一些像张云岭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但眼下时局紧张,上级对我们的要求也是稳妥行事绝不可冒进,毕竟保障运输线才是我们的首要任务。” “好,听你的。”谢观成不由叹了口气。 只是一想起那些挣扎在生死战线上还缺医少药的战友们,两人都心情沉重,即使多年敌后工作打磨出的强悍心脏也照样免不了生出深深痛惜。 江玉卿望着愈加昏暗的天际,也不由叹息一声,“我再找机会观察一阵吧。” 第29章 波澜渐起 第二天一早,张怀月按照惯例,提了一刻钟到达医院。今天科室里没有收治新病人,还算清闲,张怀月去病房把自己手头的两个病人巡视过一遍后,便回到办公室整理病例。 正低头奋笔疾书之际,敞开的办公室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张医生,忙不忙?” 张怀月抬头一看,发觉是他们科室的实习护士柳芽,正笑盈盈地站在办公室门口看她。 张怀月放下笔,展颜一笑,“怎么跑这来了,病房里现在不忙吗?” 柳芽闻言脸立刻便垮了下来,一脸菜色,“护士站里又吵起来了,我上你这来避避风头。” 柳芽也不用张怀月招呼,摸进办公室里端了张凳子凑到张怀月身边坐下,与她小声耳语。 “护士长和白面儿例行点药,这回数目又没对上,两个人现在吵得唾沫横飞,咱们这些小鱼小虾可不得躲远点,没得又成了她俩的撒气筒。” 张怀月抿唇一笑,没有评价护士站的风云变幻,起身给她倒了杯水,“行,那你就在我这坐会吧,一会有人问了,你就说是我找你了解病人情况。” “嘿嘿,”柳芽接过杯子,开心地道,“还是张医生你人好,医术高脾气又好,难怪你手上的病人都特别配合我们护士的工作。” 张怀月笑着睨她一眼,“拍马屁可没用,回头我拉你加班干活,你可别埋怨。” “没问题!”柳芽豪气地拍着胸脯,“只要不是跟白面儿一块,让我值一晚上班都没问题!” 见这姑娘突然又活力充沛起来,张怀月不由失笑。 柳芽也是今年外科刚招进来的实习护士,来医院的时间只比张怀月早了两个月,去年年底才刚满的18岁。这姑娘生性活泼,又是个自来熟,没过多久便在医院的各科室里混得如鱼得水。和张怀月这个性子沉闷,来了医院半个多月连人都没认全的新人完全是天壤之别。 大家都是新人,自然要抱团取暖,所以两人的关系一直处得不错,也因为这个原因,张怀月虽不怎么爱跟人打交道,却也从柳芽这听来不少医院的小道消息。 柳芽口中的这个‘白面儿’本名叫作白缃婷,是住院部里的一名主管护师,因为人长得白净,所以被人私底下编排了个歪名,唤作白面儿。 张怀月刚来医院时便听到过好几种版本的闲话,大略都是在说这位白护师是江城公共卫生局的某位参事给推荐入的院,似乎是因为她和卫生局的某位大人物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因此医院行政处上下都颇给她几分颜面。 只是这位关系户似乎不是个容易相与的性情,时常听闻其仗着背景深厚对医院其他同事颐指气使,对交到手中的工作推三阻四,故而在医院里的风评和人缘很差。 张怀月毕竟和护士们的恩怨情仇隔了一层,虽对柳芽他们这帮饱受夹板气的低年资护士们深表同情,但却也爱莫能助。 只能安慰她,“反正和你关系不大,能躲就躲着点吧。” “唉——”柳芽趴倒在办公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就怕迟早有一天逃不过要跟白面儿一块值班,她那人你也知道,没事都要找借口作妖,这种时候还能不拼命躲事?万一到时又出了丢药的事,她后头有人倒是不怕,背锅的肯定是我。” 这倒也的确是个问题,张怀月皱皱眉,迟疑着道:“要不,等你实习期满不用上级医护再监督以后,我从这边多给你派点活,你就躲着点药房的工作。” 柳芽闻言忙支棱起脑袋,正要开乐,下一瞬面上的表情又垮了下来,“今年附校毕业的医护那么多,几时才能轮到我转正啊……” 说罢,又垂头丧气地扑倒在桌上。 张怀月见状,也只得摇着头叹气。 说来,仁济医院丢失药品的事已经有一阵子了。 其实这在各大西医药房都不是什么罕见现象,民国时期由于大部分西药都只能依赖进口,价格高昂,于是医药行当的从业者贪图黑市的巨额差价,倒手药品牟取暴利的事情层出不穷。 一般来说,若只是少量的账目不平,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就过去了。只是今年医院的年末盘点中,药房库存竟出现了极其严重的数量不足,经济损失竟有数千元之巨。 在普通医护人员平均月工资还不到八十元的民国,这可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 问题一下严重升级,药房负责人第一时间被院长下令开除查办,并亲自上报了巡捕房,令行政保卫科配合严查。消息一经传开,整个医院上下都为之震动,气氛顿时风声鹤唳。 仁济医院的取药流程有着严格的规定,正常情况下,药房的药剂师只会根据医生的处方按规定提供对应药品,并且每次取药都会记录在案。保卫科科长调查了近几个月里所有的药房出药记录以及仓库账目,账目上却都没有发现任何问题,那么丢药就只能是医院的内部人员监守自盗了。 而在医院里,有机会接触药房或是仓库钥匙的,唯有库管,药房的相关人员以及值班护士。于是嫌疑目标很快便锁定在了仓房库管,药剂师以及护士们的身上。 但一轮轮的排查下来,任凭医院的保卫科如何问话取证,事件始终没有丝毫进展。药房与护士站之间的气氛也是日趋剑拔弩张,双方展开了漫长的推诿扯皮,所有人都对相关事情避之唯恐不及,生怕一不小心惹来一身腥,而柳芽作为一个谁都能踩两脚的新人,更是每天都过得水深火热战战兢兢。 张怀月对此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尽量宽慰她,“你是新来的,医院丢药都好长时间了,怎么也不可能怀疑到你头上,你只要做好本分工作就行。” 柳芽又翻了个面,继续把脸贴在桌子上唉声叹气,“唉,希望如此吧。” 第30章 调查 每周的第二天是张怀月的休息日,她一早就起来与房东借了天井,收拾一番准备用来待客。 早饭过后没多久,一对面相淳朴的年轻夫妇便抱着三个孩子坐在了康直里68号的天井廊下,有些局促地看着张怀月给他们端茶倒水。 “张大夫,您别忙,我们自己来,自己来。” 梁记包子铺的老板梁炳生赶紧从张怀月手中抢过活计,从茶盘里拣出杯子,冲泡了两杯子张怀月特意买来的茉莉香茶,一杯恭敬地摆在张怀月的面前,另一杯拿给了受累的媳妇。至于他和小崽子,这种一看就金贵的好茶他们也尝不出味,还是别糟践东西了,喝白水就行。 张怀月看梁老板执意要给自己和儿子倒上白水有些无奈,礼让了一番没能拗过他,只好把点心碟子往那个似乎有点怕生的男孩跟前又推了推,这才在藤椅上坐下。 “梁嫂子,这便是两个小囡囡吗?” 张怀月看着被老板娘抱在怀里的两个襁褓,笑着问道。 “对对,您给瞅瞅。”老板娘如梦初醒,连忙把两个孩子襁褓解开往张怀月面前递了递。 见张怀月对着两个小襁褓有些束手束脚,老板娘便笑呵呵地直接将两个孩子塞进张怀月手里,“没事,俩闺女都乖巧,不闹腾。” 梁记包子铺的老板娘田氏原是外乡流民,十几岁的年纪跟随家人逃荒来到这两江交汇的膏腴之地。后由家人做主嫁了本地农家子,算是成功地落地生根,只是多年来乡音难改,素日便不爱开口说话,显得有些木讷笨拙,但实则是个心思通透的女子。 她知晓自家男人是心疼两个闺女,所以才花费偌大心思专门请先生来给孩子起名,故而对张怀月表现得极为尊敬。 张怀月小心翼翼地把两个孩子接了过来,拢在怀里细细打量。 两个小姑娘都生得十分玉雪可爱,也不怕生,被外人接在怀里,仍是兀自瞪着两双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张怀月忍不住伸手逗了逗,其中一个立刻眯起眼笑得眉眼弯弯,而另一个则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眸好奇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十分灵动。 张怀月忍不住也跟着轻笑起来,忽地便想起了《诗经》里那句着名的诗句。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两个小囡囡眉目灵动,笑口常开,我看大囡囡就叫倩倩,小囡囡就叫盼盼吧,希望她们两个日后聪慧伶俐,笑容常在。” ———————— 这是一座古朴雅致的茶庄,此时茶楼里并无什么客人,唯有一张位于二楼雅座的茶桌正坐着两个男人。这里正靠着中庭的围栏,视野极为开阔,能将周围所有动静一览无余。 “宜昌的同志传来消息,荆宜师管区司令部参谋李胜怀,民国二十三年娶妻张氏。张氏出身自徽州春陵县张家,是当地极有名望的乡绅豪族,张家长房这一代共有三子五女,长子现任行政院卫生部会计主任,次子子承父业,帮忙打理家族生意,三子尚且年幼还在学堂念书;五个女儿中,四女均已外嫁,唯独三女在成婚前便急病夭亡。” “有意思的是,我们的同志在当地打听到一个消息。”谢观成拎起桌上茶壶,给自己和对面人斟了两杯茶。 “就在张云岭乘火车抵达江城的头一日,张家派出了府里所有家丁护卫,把整个春陵县挨家挨户搜查了一遍,说是抓贼,但搜了两天,既没见找着什么人,也没报官宣称丢了什么,之后便就不了了之。” 谢观成嘴角含笑,“接着没出一月,便传出了张家长房三女在海外染疫病身亡的消息。” 徐鹏飞双手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沉默不语。 “如果不出意料,张云岭就应是这位‘病夭’了的三小姐了,”谢观成放下茶壶,语带感慨,“名字或许是假的,但时间身份都对上了。” “嗯。” 徐鹏飞对这个结果也不意外,他也是情报老手,识人断事经验丰富,接触观察下来,能感觉出这位张小姐虽过分谨慎些,但心性不坏。 “事情查起来都容易,耽误这么久,主要还是想搞清楚她这些年在海外的生活经历。如今看来,这姑娘当初执意跑来法租界定居,应只是为躲避家人搜查,只是个巧合。”谢观成道。 话锋一转,谢观成又接着道,“不贪图富贵安逸,毅然放弃优渥生活靠自己的双手谋生,是个有毅力的。而且这些日子我冷眼旁观,见她不论贩夫走卒抑或达官显贵,都能不卑不亢一视同仁,心性人品都可见一斑。” 他言语间满是欣赏,“组织上目前亟需增强医护方面的支援,我与渔夫都觉得,这姑娘人品才华都是上佳,倒是很值得发展一下。” 徐鹏飞放下端茶的手,神色间看不出是好是坏,“她出身好,又读过书,只怕未必愿意涉险。” 谢观成笑道,“自然不是让她从事什么危险的情报工作,我和渔夫的意见一致,如张小姐这样留过洋的稀缺人才,若是让她在战线上有个什么闪失那就太可惜了。所以我们是打算,由渔夫出面,先请托张小姐帮忙关照一下蓬船坞的孩子们,正好张小姐是大夫,蓬船坞那边的老弱妇孺有她关照,也能少些病痛。” 徐鹏飞沉默,想起那群常年饥一顿饱一顿的流民孩子,即便心中不赞成,反对的话也无法再张口。 ———————— 张怀月把千恩万谢的梁氏夫妻送出门,看着这一家子欢天喜地地离开,她总算是松了口气,好在这桩多少有些赶鸭子上架的差事能有个众人皆满意的结果。 钱喜妹正巧出来倒水,看见张怀月如释重负的表情,忍不住笑道,“这是大好的吉利事,你怎么就跟要上刑似的。” 张怀月捏着梁老板非得塞在她手里的红包,有些苦恼,“我才多大点年纪,就托大给人孩子起名,实在是过于轻狂。” 坐在堂下摇椅上晒着太阳的王老太语调悠长地念叨,“瓜瓞绵长有福家,蚌肥珠满添光彩。人家这是觉得你是个有福的,想要沾一沾你的福气,更何况你那名字取得是真好,老太婆听着就欢喜,么样就轻狂了。” 张怀月没有去反驳长者,却是在心底苦笑一声。 她算个什么有福之人,每天为求自保过得殚精竭虑,现如今更是颠沛流离朝不保夕,根本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 她有时候也忍不住会想,若是根本没有前世那些安定和平的记忆,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随波逐流的话,是不是反而会活得更幸福些? —————————— “如今果党上层的立场左右摇摆,人心动荡,江城的风声一日紧过一日,你暂且通知兄弟们收束行动,你我以后见面也需要更加谨慎。”谢观成说这话时,神情颇为凝重。 按照组织规定,地下成员间本不该产生过多横向联系,但江城市-委情况特殊,作为全国的转运联络中心,为全力掩护通往后方的重要运输线,许多成员都各有经营。而他们两人明面上的身份一个是保甲区茶商行会的副会长,一个是青帮派驻在龙王庙码头主持货运生意的巡游头佬,生意往来接触频繁,若是强行装作不相识,反而惹人疑窦。因而倒不如一面广结人脉,一面自然地交际走动。 “嗯,我明白。”徐鹏飞点点头,“码头那边都已经清点好了,我也会让兄弟们暂时先蛰伏一阵。” “好,你安排我放心。” 谢观成将桌上一个红封与一罐锡罐包装的茶叶推给徐鹏飞,低声道:“那今天就先这样,下次就按新的联络方式联系。” 徐鹏飞点点头,起身抱拳行礼,然后便脚步利落的下了楼,从伙计手中取过礼帽重新戴好,跨门而去。 等徐鹏飞离开了茶楼,谢观成又坐下喝了会茶,这才也起身下楼。 不疾不徐地穿过前堂,谢观成和柜上的掌柜打了声招呼,跨过高高门槛便来到了嘈杂的街面上。在他的身后,茶楼的门廊上方悬挂着古旧的红木匾额,龙飞凤舞地书就着四个大字——鸣泉茶庄。 第31章 遇险 日子一天天按部就班地过去,张怀月在医院的工作也渐渐走上了正轨。 这天下班时时间已经很晚了,张怀月在医院门诊大楼跟前等人,她来回踱着步子,时不时活动一下酸胀的肩颈。 她今天不用值班,本不该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只是临下班时,门诊部忽然送来几个因工厂事故而需紧急救治的伤患,全体医护们好一通忙碌才堪堪将病人一一收治。等到张怀月重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天色便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此时,深蓝色的天幕下夜凉如水,张怀月在门诊部的卷拱门下感受着拂面的微风,闻到了大楼里散发出的淡淡消毒水味混合着中庭花圃的泥腥气息,她并不觉得难闻,反而因这种充实而忙碌的生活感觉到了久违的踏实和放松。 医生护士的工作强度大,时间也不固定,有时乘坐电车并不方便,所以年轻些的医护们会为了节省开支与同事合包黄包车来上下班。 张怀月与柳芽家住的不远,便约好了今天一起结伴回家,只不过主管护师和药房主任仍在训话,还是新人的柳芽自然也不敢胆大包天地提出下班,只能抱歉地让张怀月稍等一会了。 “小云姐,我来啦!” 就在张怀月沉浸在此刻这难得的安逸中时,充满活力的年轻女声自她身后响起,随即一个娇小身影就猛地扑在了她的身上。 张怀月被扑得重心不稳,退了一步才堪堪站住,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小心一点,别摔倒了。” “嘻……”柳芽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搂着她的胳膊晃了晃,催促道,“天都黑了,我们赶紧走吧!” 张怀月也并未真的生气,任由她拉着自己朝医院的大门口走去。 两个女孩在医院门口找了位经常在医院拉活的黄包车师傅,坐上车后便一路闲聊着往家中赶。 两人都住得离医院不远,柳芽家更近些,于是张怀月便让黄包车夫先拉着两人去了柳芽家居住的长生巷。 长生巷是汉口老城区典型的民居巷子,两侧的住户长年累月地胡乱扩建,使得这条石板小路蜿蜒曲折,分外逼仄,就连黄包车也进去不了,车夫于是便在巷口把柳芽放了下去。 张怀月走下车与柳芽告别,抬头却见长生巷的路灯是熄着的,从这条灯火通明的街道上看过去,整条巷弄黑洞洞的,极为幽深。 她皱了皱眉,有些担心,“怎么连个路灯都没有?这也太不安全了。” “这一片的路灯坏了好一阵子了,哪有人管?”柳芽却是有些不以为然,“放心吧,我家住这都已经多少年了,我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 张怀月还是有些不放心,拉住她道,“要不我叫上师傅陪你走一段,送你到家门口。” “不用不用。”柳芽赶忙拒绝,“我家就在前面了,我爸妈和我哥都在家呢,再说了,这条街上的住户我都认识,都是老街坊了,万一有个什么事,我大着嗓子喊一声,街坊邻居都会出来帮忙的,小云姐你就放心吧。” 说着便要推着张怀月上车,“倒是小云姐你赶紧回去吧,都已经这么晚了,别让人家师傅等急了。” 张怀月被她推得差点撞在车上,只得无奈地按住她叮嘱道:“那你路上小心。” “知道啦!”柳芽笑嘻嘻地答应着,挥了挥手,转身小跑着钻进了巷口。 张怀月仍是有些放心不下,又站在原地望了一阵,直到看着柳芽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街巷里,这才一步三回头地上车。 她有些抱歉地对黄包车夫道,“不好意思,师傅,劳您久等。” 车夫满是风霜的面容憨厚一笑,“没事没事,就这一会能耽误个什么?您坐好,咱们这就出发。” 张怀月抿了抿唇,再次瞄了一眼长生巷,也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心底有一股没来由的提心吊胆,但随着车轮的缓缓转动,黄包车已经慢慢开始朝前行驶,张怀月按了按胸口,勉强按捺住这股莫名的悸动。 然而,就仿佛是要对她的不祥预感做个印证,身侧的暗巷忽然远远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 “啊——” 仅仅只是短短的一瞬,声音便戛然而止。 可这声惊叫却不啻于在张怀月的心头投下了一块巨石,让她胸腔猛然一跳,立刻神色大变,这好像是柳芽的声音! 张怀月用力拍打车壁高声疾呼,“停车!快停车!” 说罢,也不等车夫把车停稳,张怀月就不顾危险地撩起裙摆从车上跳下,她踉跄几步,甫一站稳便立刻朝着长生巷飞奔而去。 “柳芽!”她大声地呼喊,“是你吗?柳芽!” 黑洞洞的巷子里没有丝毫回音,就仿佛刚刚听到的那声惊叫不过只是张怀月的错觉,可她心中的不安却发酵一般不断弥漫。 柳芽走进巷子并没有多大点功夫,以她的脚程,无论如何也不该走出听不到喊声的距离才是,此刻没有回答,恰恰证明她的确是出事了。 张怀月心急如焚,抬脚就要冲入巷子,但她又很快反应过来,意识到此刻不能够鲁莽行事。 她飞快调转过头,跑向一脸迷茫的黄包车夫,用力抓住对方的手臂,“师傅,麻烦您,快去街上找巡警或者随便什么人过来帮帮忙,我朋友可能出事了!” 那声惊叫太过短促,车夫并未听的太清楚,但张怀月的态度过于严肃不似玩笑,他也不由慌张起来,“那,那你呢?” 张怀月咬了咬牙,从街边捡起半截撞烂的拴马桩,“我进去看看,如果真的出事了,也能拖延一下。” “可,可是,”那车夫万分纠结,“这,这可如何是好……”事情发生得太快,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也有些不太敢置信,可下意识升起的良知又让他无法眼睁睁看着这年轻姑娘孤身涉险。 但张怀月却没有时间和他掰扯,拎起那半截手腕粗的木桩转身就跑进了巷口,只来得及留下一句嘱托,“拜托您了,要快!” “哎,哎——!” 那中年车夫连喊几声却仍是没有把她拦住,在原地用力一跺脚,车也顾不得了,飞速地朝着正街上跑去。 第32章 千钧一发 张怀月握紧了手里的半截木棍,屏住呼吸小心地往巷子深处走去。 她走得很慢,眼睛在这一过程中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月光洒下的些许光辉,已能勉强看清脚下的青石板路。 她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没有试图呼救,也没有取出手木仓。 她不知道柳芽究竟遭遇了什么,如果万一真是遇见歹徒,一旦对方发现走投无路,难保不会狗急跳墙地伤害柳芽,或是藏匿逃走。 而且这里光线太暗,建筑之间又过于狭窄,贸然开木仓,难保不会发生误伤的事故。 黄包车夫已经去了街上求救,她现在最紧要的就是先找到柳芽并尽量拖延时间,只要坚持到有救兵赶来,便能安全脱险。 就这样走了大约近百米远,张怀月脚下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触感十分柔软,被她一脚踢得滚了好几圈出去。 张怀月眯起眼仔细查看,刚一看清,她便神情猛地一变,立刻抢上前一步将地上的东西拾了起来。 等捏在手上反复查看后,张怀月可以肯定自己没有认错,这是柳芽的手包! 她又惊又怕,心中的可怕猜想终于得到了证实。 将手包紧紧捏在手心,张怀月低下头更加仔细地在四周搜寻,想要找到其他的线索。 果然,就在距此十来步远的墙根下,看到了一株翻倒在地的盆栽。应该是附近的居民栽种的蔬果,此时陶盆倾覆,里边还带着湿气的泥土洒落了一地,刚刚生出的绿枝嫩叶不知被谁大力踩踏过,碾成了一团脏污的泥浆。 张怀月见到这一幕,心中却是一喜。 只因那新鲜的泥浆似乎也沾染在了踩踏人的鞋底,在这石板路上留下了一串不甚清晰的足迹,朝着不远处的一栋低矮的青瓦房延伸而去。 张怀月心如擂鼓,看这足迹的大小,应该是个男人的脚印,这地上的泥浆还很新,时间绝对不会超过五分钟,并且柳芽的手包也掉在现场,现在她几乎已经可以断定,柳芽的突然失踪一定和那所房子里的人脱不了干系。 张怀月站在原地定了定神,略一思索后,便抬脚朝那瓦房走了过去。 她脚步不疾不徐,从门前经过时,仿佛只是不经意般回头扫了一眼,之后就头也不回的离去,仿佛真就只是一个路人。 但等一离开瓦房的门窗正向,她就立刻闪身贴墙站定。 张怀月皱起了眉头,刚刚那一瞬的打量,让她看清了这屋子大概的模样,砖瓦破败,苔痕遍生,但大门上的栓头被磨得很光亮,应该是有人居住的,只是屋子里此时没有亮灯,窗户黑洞洞的,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情形。 她心下有些焦急,担心再继续耽搁下去会发生什么无可挽回的后果,在原处咬着唇思忖了半晌,最终她决定冒一回险。 ———————— 张怀月在裙子上擦了擦掌心渗出的汗水,迈开步子重新来到低矮的瓦檐下,伸手用力敲响了房门。 寂静的深巷里,叩击门扉的声响传出去老远。 但左等右等,屋子里却没有丝毫回音。 张怀月眉心紧蹙,难道是她猜错了,屋里其实并没有人?不,不可能,地上的鞋印清清楚楚,屋子里绝对有人。 张怀月心下一横,索性用力地拍响了门板,“有人在吗?有没有人?!” 房屋大门被拍打得砰砰作响,吵闹的动静仿佛下一瞬就要破门而入一般,惹得左邻右舍都起了阵阵骚动。不少人推门开窗地朝这边张望过来,若屋子里确实有人藏着,绝对无法继续装聋作哑。 果然没过一会,张怀月便听见一个干哑嗓音从屋子里传来,“什么人?” 张怀月心中暗喜,立即高声应道:“您好,我是这附近的住户,想跟您打听点事,麻烦您开开门!” 屋内又沉寂了一会,过了几息后,才有一个趿拉着鞋子的脚步声逐渐响起,随后破旧的门板发出‘吱呀’一声,被人从里边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有些驼背的干瘦男人从门缝里露出半张脸来,他眼神有些游移,打量了门后的张怀月两眼,“你有什么事?” 张怀月立刻往前迈了一步,不着痕迹地把藏在背后的木桩卡入门轴间的缝隙,“您好,跟您打听个事,我妹妹今天下了班一直没见回家,我出来接她,发现她的包掉在了您家门前,所以就想问问,您有没有瞧见一个年轻姑娘经过这附近。” 那男人闻言,眼神立即晃动了一下,生硬地扔下一句“没有”,便要抬手关门。 张怀月抓着木桩地手指用力,抵住门不让它合上,又高声叫道:“可我明明就看见我妹妹的提包掉在你家门前,你说没看见我妹妹,那我妹妹的东西怎么会在这?” 那男人见张怀月突然高声叫嚷,有些慌乱地左右扫视了几眼,“我,我怎么知道!我刚刚一直在家里睡觉,什么也没瞧见!你到别人家问去!” 说着又要去关门。 看出男人的色厉内荏,张怀月心中越发笃定,“不行!你给我说清楚,为什么我妹妹的东西会在你家门口,是不是你绑架了我妹妹?!” 驼背男人一听这话,立刻神情大变,“我,我没有,你别胡说!” “你说没有,敢不敢让我搜一下屋子?不然我马上就到警-局去报案,让警-察过来!”张怀月乘胜追击,愈加地疾言厉色。 那男人想要推开张怀月的手一顿,脸上显出几分挣扎之色,“这是我家,凭什么让你来搜?” 言词虽仍是拒绝,但口气却明显弱了几分。 “我就一个人,你还怕我打劫你不成?”张怀月立刻道,“如果没有搜到人,我保证给你赔礼道歉,赔偿一切损失!” 那男人又犹豫了一会,左右张望一眼,确定张怀月身后没有别人,这才眼含阴鸷地看着张怀月,“那你进来吧。” 张怀月看男人终于松开挡住门板的手脚,立刻瞅准时机团身上前,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重重撞了上去,门板出其不意地用力撞在那男人的身上,把他撞得一个趔趄,“啊哟”一声坐倒在地。 张怀月看也不看地上的男人,跨过对方便冲进了屋子。 “柳芽!柳芽!你在吗,柳芽!” 这房子低矮昏暗还堆满了杂物,张怀月也顾不得脚下磕绊,一边高喊着柳芽的名字一边快步冲进屋子四处搜寻,急切期望着能够得到回音。 “呜呜!呜,呜!……” 万幸,等她一路闯进屋子的里间,终于在一个似乎是充作卧室的偏房听到一个不知被什么堵在了喉咙里的声音,隐约是从歪斜着搭起的床板底下传出来的。 张怀月立刻蹲下去查看,果然就见柳芽被一条粗大草绳捆的跟个粽子一般,正在床板下不停地挣扎。张怀月大喜过望,连忙七手八脚地把柳芽从床底下拉了出来。 第33章 获救 等拉出来定睛一看,才发现柳芽除了手脚被五花八绑,嘴上也被布条死死勒住,身上衣衫不整,白皙脸颊上还残留着高高肿起的指印,只看得张怀月怒火中烧。 柳芽见了她,满是惊恐和后怕的双眼立刻泛起了一层水光,眼泪扑簌簌地就滚了下来,看得张怀月心中一酸,赶紧抱住她安慰,“没事了没事了,我来了,别怕啊。” 然后连忙脱了外套给她裹在身上,又伸手去解绳结,但那绳索绑得很紧,解了几下都没能解开,反倒是把柳芽疼得直皱眉头。张怀月只得暂且先放弃,她一把抽出藏在手包里的勃朗宁,指向跟在她身后匆匆追进来的驼背男人,冷声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绑架良家妇女,我已经叫人报警了,你等着吃牢饭吧!” 驼背男人神色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又镇定下来,“你少唬我,若真有别个和你一起,你会一个人跑进来?” “哼,”张怀月懒得和他掰扯,冷笑一声,“我管你信是不信,只我这木仓里的子-弹可是不长眼,不想死的话就立刻滚!” 那驼背男被木仓口招呼着,终归是胆寒,猫下腰连退了几步缩到墙边,但似乎仍是不甘心就此罢休,鬼鬼祟祟地继续探头探脑。 张怀月不敢放松警惕,眼神和木仓口一刻不敢稍离房门口,只用另一只手背着身去解柳芽身上的绳索。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绳索太紧扯疼了柳芽,就听她嘴里不停地呜呜叫唤,用力地挣扎摆头,似乎想要躲开她的手。 张怀月心中不解,柳芽并不是个娇气的性子,这种时候怎么却突然这么怕疼了。 正疑惑间,背后猛地袭来一股巨力,把张怀月重重地扑倒在地,一个沉重的躯体随即沉沉地压在了她的背上,持木仓的手腕被一只粗糙大手用力捏住,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手木仓几乎便要脱手而出。 张怀月心底一片冰寒,血液都几乎凝固,她实在没料想这个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狭小房间内,居然还藏了另外一个人! ———————— 挣扎间,张怀月眼角余光瞥见站在门外的驼背男人似乎也开始蠢蠢欲动,她心脏砰砰乱跳,咬紧了牙关,任凭对方如何掰扯她的手指,也死死地扣住木仓柄绝不肯松手。 正在混乱间,沉沉压在背后的人突然发出一声痛呼,抓住张怀月手腕的手掌微微一松,张怀月立刻趁机挣脱了出来。 此时她再顾不得许多,抬手对着门口探头探脑的驼背男人就是一木仓,只听‘砰’的一声,对方发出了一声惨嚎。 张怀月没时间观察究竟击中了哪里,甚至来不及从地上起身,连滚带爬地翻到墙角背靠墙壁,调转了木仓口朝向从背后袭击自己的人。 这是一个身材十分矮小的壮年男人,似乎是被同伴的那一声惨嚎惊吓到了,望着指向自己的木仓口神色惊恐。但下一瞬,他便立刻扑上前扯起倒在地上的柳芽,将她的身体挡在了自己面前。 张怀月心下一惊,举木仓的手立刻挪开了些。 柳芽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惊慌,她嘴上的布条已被挣脱,微张的齿缝间沾染着些许猩红血迹。刚刚从背后袭击张怀月的矮个男人之所以松手,正是她拼命扑上前去咬了对方一口。 张怀月努力平复着心跳,先是以眼神安抚柳芽,然后半是威胁地与矮个男人谈判,“你不要伤害她,我没有撒谎,刚刚确实已经有人去报案了,要不了多久警-察就会过来,我答应你,只要你不伤害她,我可以放你走。” 张怀月握着木仓柄的手心满是汗水,紧张得几乎屏气凝神。 好在这矮个男似乎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惯犯,被张怀月这么软硬兼施的一番恫吓,也有些动摇,他小心地露出半只眼睛观察张怀月的神情,似在判断她话中的真假。 见张怀月始终神色冷静,黑洞洞的木仓口也一直瞄向自己,他急得脸上泛起了一层油光,拽着柳芽将她挡在身前,起身一步一挪地小心朝着门边移动。 张怀月亦步亦趋,紧张地和他相互对峙着,执木仓的双手湿滑得几乎快要捏不住木仓柄。 就在矮个男背着身一只脚跨出门外之际,忽地,从他颈侧与门框的夹缝里伸进来一只健壮的手臂,按在柳芽肩上把她扶住。 在场三人齐齐一愣,不等有所反应,那个抓住柳芽的矮个男人蓦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一只手臂被几乎要拧断的角度给拧到了背后,接着“嘭”的一声沉重闷响,似乎是被人在背后猛踹了一脚,矮个男以头抢地,重重地摔在了张怀月的脚前。 张怀月瞪大眼睛,就看见一个身穿青布短褂,高大健壮的年轻人单手搀住柳芽,朝自己嘿然一笑。 “放心吧,没事了,俩狗东西交给我们就行了。” 事情发生的太快,张怀月一时反应不过来,看着对方呆了一呆。 这时,一只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年轻人立即扶着柳芽让到一边。一个张怀月极为眼熟的高大汉子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他提着像一口破麻袋似的驼背男人,将之一把扔在地上和那矮个男送作一堆,一左一右地躺在地上痛吟。 借着屋里昏暗的油灯,张怀月看清刚刚那一木仓似乎只是给驼背男造成了一点擦伤,反倒是被摔的这一下让他伤得更重些。 而看清了最后走进来的汉子的长相,张怀月不由得喜出望外,立即叫道:“徐大哥!” ———————— 似乎也没料想会在这里遇到张怀月,徐鹏飞难得愣了一愣,“怎么是你?” 而张怀月看清了来人是他后提在半空中的那口气总算是松了下来,不由得脚下踉跄了一步。刚刚事态紧急,她根本来不及多想,完全都是靠着本能在行动,如今肾上腺素褪去,她只觉得心脏狂跳,手足酸软,几乎就要瘫软倒地。 徐鹏飞见状,连忙上前扶了一把。 张怀月借力站稳,对着徐鹏飞感激一笑,随即又记起正事,连忙挣脱搀扶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柳芽跟前,上上下下仔细检查。 与徐鹏飞一道来的年轻人已是将柳芽身上捆绑的绳索一一解除,看见张怀月跑过来,柳芽如同遇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拖着仍在颤抖的手脚一头便扎入到张怀月的怀中,抱紧她嚎啕大哭。 张怀月用力搂紧这姑娘,眼眶也不由有些发热,不停地在柳芽背脊上摩挲安抚,心中止不住地庆幸,‘幸好赶上了,幸好一切有惊无险!’ 第34章 月夜交谈 徐鹏飞见此情形,给年轻人使了个眼色,年轻人会意,连忙与徐鹏飞一道拖起地上如两条癞皮狗似的家伙走出了屋外,给两个女孩腾出了空间。 张怀月抱着柳芽细细安抚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将她哄得稍稍平静了一些,这才仔细地给她理衣擦脸。柳芽被她耐心照料着,过不一会眼泪又落了下来。 张怀月没有半点不耐,又搂着哄了一阵,这才扶着她一块走出了屋子。 此时,站在屋外等待的只剩了徐鹏飞一个人,见到张怀月她们出来,他简单解释了一句,“宝庆领着车夫送那两个家伙去警-局了。” 张怀月心中感激,知道他这是在体贴柳芽,不想让她再和那两个歹人撞见。 她轻轻道了声谢,徐鹏飞却摇了摇头,与两人保持着一段距离挥了下手,“走吧,送你们回去。” 张怀月点点头没有废话,揽着柳芽率先走了出去。 只是心中则有些感慨,这徐鹏飞看着粗犷,但实则却是个十分细腻之人,他应是瞧出柳芽刚刚遭遇了那种事情,所以有些害怕高大的男性,故而他一个大男人便自动自觉地和她们保持距离,不给柳芽造成更多心理负担。如此的行事做派实在心细如发。 这栋破旧瓦房距离柳芽家其实已经很近,三人一前一后,走了没几分钟便就到了。 亲手将柳芽交到揪心等待了许久的柳家人手中,看着抱着哭成个泪人儿的柳芽焦急安慰地柳父柳母,张怀月与徐鹏飞两人十分体贴地没有多作打扰,坚决地在柳家人的感激和挽留中告辞离去。 ———————— 重新穿过狭长幽暗的深巷,回到灯火璀璨的正街大道上时,一种恍如隔世般的心情涌上心头,张怀月松了口气,只是这口气在胸腔酝酿了一阵,吐出口时却似是一声叹息。不过短短数十分钟的经历,却仿佛耗费了极其漫长的时间。 徐鹏飞看她一眼,迟疑着没有开口。 但张怀月此刻却打起了精神,勉强提起交谈的余力,“这次多亏徐大哥你们赶到得及时,要不然我和柳芽就有麻烦了。对了,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是下工恰巧经过吗?” 徐鹏飞随意地点了下头,他和宝庆在码头仓库忙完了清点的活计,正打算步行去小吃街弄点宵夜填填五脏庙,却不料刚走到半途,就撞见了黄包车夫一脸仓皇地在正街街头飞跑。 那车夫见了徐鹏飞,原本还是一脸惊慌的脸上立刻显出了喜色,几步冲上来拦住了他二人的去路。 这方圆百十里地,在他们这些艰难讨食的底层小老百姓心里,龙王庙徐老大的名声比衙门里那群只会吃喝嫖赌抽的黑皮强出不知多少,在这里遇见徐鹏飞,原本还是惊慌失措的黄包车夫简直感觉是天降救星。 而这头的徐鹏飞和林宝庆二人等好不容易听明白了车夫颠三倒四的求助,立刻便意识到了不妙,赶紧随着车夫去救人,于是这才有了张怀月二人得救的那一幕。 徐鹏飞只简短解释了两句,并不居功。 但张怀月心中却满怀感激,她不清楚车夫求助的细节,但却很清楚不是每一个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毫不犹豫地赶来帮忙。几次三番承徐鹏飞的人情,已远不是几句谢谢可以报答。 她正不知该说点什么,徐鹏飞却忽然打断了她。 “早前就警告过你,既然拿了木仓在手里,就不要心慈手软,面对险境,保护好自己才是第一要务,若你照了面就把那家伙一木仓撂倒,刚刚也不至于如此凶险。”这句话他大概憋很久了,说话时一直皱着眉。 张怀月闻言微微苦笑,事态不明的情况下,她确实缺乏见面就伤人害命的狠厉。只是,她前世不过一个在和平世界里安分守己了二十多年的普通人,要跨过杀人的心理关卡又岂会那么容易? 但接二连三遇险得经历,再加乱局即将来临得紧迫也确实逼得她不由反思了一下,或许以后行事真的要更加审慎一些才好。 心里这么想着,她嘴上却只是道:“我毕竟是个大夫,救死扶伤才是我的工作。” “既然这样,你就不该跑出来。”徐鹏飞却对她的优柔寡断不以为然,话说得并不客气,“在家当你的大小姐不好吗,外面的世界没你想象的那么美好。” 张怀月沉默了一会,没有去解释自己与家族之间的那点爱恨情仇。 限于这个时代人们的认知,女性的婚姻自主,思想独立还仅仅只是个文人骚客们在报纸上打嘴仗时的时髦话题。即便说出自己的苦衷,只怕在很多人眼里,也只会以为又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温室花朵的无病呻吟罢了。 于是,她最终只是淡淡地道,“我跑出来这么久,家里大概早就对外宣称我已经夭亡了吧,不然对家里姐妹的名声也不好。” 徐鹏飞眉心一跳,继而沉默了下来。 徐鹏飞没有安慰张怀月,非是冷血,只是如今这世道天灾人祸到处上演。他自小便在码头上讨生活,鬻儿卖女的事情实在见识了太多,已经少有什么事能叫他动容。而张怀月的家人至少也锦衣玉食地把她养到了这么大,比那些境遇更加凄凉的已是强出了许多。 之后两人便不再交谈,披着夜色一路无言地回到了车站路康直里。 在里份门前分别时,张怀月再次诚恳道谢,徐鹏飞却并不多言,摆了摆手便干脆利落地转身大步而去。 张怀月站在原地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心中却没来由地升起了些许的疑思。 这位徐老大实在不像个单纯跑码头的江湖客,看似沉默寡言实则胆大心细,行事亦极有章法,甚至隐隐给人一种探不到底的莫测之感。如他这般的人才,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该埋没于人海中才是,却不知为何已年近而立,却仍只是个在码头上出卖苦力的小头佬。 思索了一阵,没得出什么头绪,张怀月摇摇头转身回家,将这些纷扰抛诸脑后。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无论对方有何不为人知的故事,只要对自己并无恶意,她又何必穷根究底。 第35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一排排整齐竖立的高大书柜摆满了各式书籍,带着岁月侵蚀痕迹的木地板擦得十分洁净,谢家东厢此时阳光正好,屋内所有物什仿佛都镀上一层明黄色的光亮,气氛显得格外的温暖静谧。张怀月踏进门时,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书房正中并排摆了几张小几,江玉卿坐在上首,把最新的解放日报摊开在膝上,小声地诵念时事消息,康直里各家的女眷三三两两地围坐在小几前专注聆听,偶尔低声交谈。 见张怀月进来,江玉卿没有起身,只笑着冲她点点头。而钱喜妹与几位邻里妇人则依旧殷切地注视着江玉卿的嘴唇,似是恨不得抓住那声音里的每一个文字,根本无暇他顾。 张怀月不由莞尔,喜妹姐虽识字不多但却向来求知若渴,每每江先生(注1)这里办读书读报会,她与里份里几个要好的姐妹回回不落,从来都是要到场的。 张怀月也不打扰她们,随意在书房窗边寻了个位置坐下,取了本书随意翻阅着耐心等待。 她很享受这一刻此刻的安宁与温馨,待在谢家的书房里,坐在安静的人群中,这很好地安抚了前几日在长生巷遇险时所遗留的心悸,仿佛那一幕幕危急的场景已逐渐远去。 坐了一会功夫,读报的声音慢慢停息,妇人们又交谈了几句,就纷纷起身告辞而去。 等将所有人都送出门去,江玉卿这才返回书房,笑着招呼张怀月。 “江先生,您今天特意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张怀月问。 江先生在江城最富声名的女子中学崇仁中学任副校长,教书育人桃李天下,也因此,其在汉口镇极有声望,还因此担任了保甲区的妇女主任。 而她与江玉卿的交往始于当初受到谢里长的诸多照顾,之后她几次带着礼物上门致谢,都是江玉卿出面招待,两人言语投机相谈甚欢,一来一往便熟悉了起来。 昨天下班后,钱喜妹给张怀月捎话,说是江玉卿让张怀月有空去一趟她那里,说是有事想拜托她帮忙。今日正好休息,她便过来了。 “是有件事想麻烦你。”说着,江玉卿从书架上取了一个文件袋,交给张怀月。 “之前,我们学校的全体师生游说保甲区的商行公会筹措资金,办理了一家民间慈善机构,就建在江滩老船厂的附近。只可惜近两年天灾人祸不断,难民数目暴增,救助站人手物资不足,所以一个冬季过去,许多身体孱弱的老人孩童没能熬过来。” 谈及此事,江先生一贯温和带笑的脸上不禁流露出几分黯然神伤。张怀月听说老人孩童罹难,也是沉默难言。 政-府-不为,国土沦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胞手足流离失所,饥寒交迫,但凡还有一点血性的国人都很难无动于衷。 所以江先生今日邀请张怀月过来,便是想专门向张怀月请托,希望仁济医院能为救助站的流民提供一次义诊。 “而今北地民不聊生,不知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我们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江先生拉着张怀月的手言辞恳切地道,“活动所需的物资场地,我们学校的义工都可以出去募资以及提供帮手,现在只希望小张你能帮忙跟仁济医院牵线搭桥,帮帮这些难民。” 自来了康直里后一直受到谢家颇多关照,张怀月对江先生的人品也十分钦佩,自是乐意帮忙。况且这件事说到底也不难办,仁济医院每年都有慈善任务,即便不是与江滩船厂救助站合作,也会有其他渠道的慈善义诊,她要做的也不过是提个意见罢了。 于是思索了一阵,张怀月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见张怀月应承,江玉卿表现得十分激动,拉着她连连道谢。之后拉着她去救助站实地考察了两次,还书写了一份十分详尽的义诊计划书郑重交到她手上。 被江玉卿如此寄予厚望,张怀月压力颇大,不得不使出了十二分的精力来操办这件事情,很快便将计划书整理了一遍,递到了医院行政部。 张怀月虽一贯为人低调,但她当初是拿着院长同学的介绍信入的医院,这事在医院内部也不是秘密,故而医院行政部也乐得在这种无伤大雅的事情上给个面子,于是去江滩船厂救助站慈善义诊的事情便很快就顺理成章地敲定了下来。 ———————— 这里是江岸区归善里一栋十分不起眼的砖石小楼,门前挂了两条硕大的牌匾,分别写着“中花民族复兴社民族运动委员会”以及“花中青年社江城区办公厅”。此时小办公楼的门前站了几名守卫,平整简洁的砖石台阶上并无什么人员进出,显得静谧且幽深。 只是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恐怕鲜有知晓,贯穿国统历史赫赫威名的暴力调查机关,力行社特务处的江城分区办公室便秘密隐匿在此。 这天上午,一名着中山便装,身材挺拔颀长,压低软呢帽半遮了面孔的年轻人,快步穿过这间砖石小楼的门厅,与门口守卫报备一声,便一路上到了二楼。顺着走廊走到底,进到一间大办公室套间,他对坐在外间办公桌后的年轻男人点点头。 不等对方起身迎接,便转身来到区隔里间的一扇清漆实木大门前抬手敲了两下,里边随即传来一声吩咐。 “请进。” 年轻人推门而入,抬眼便见一个男人此时正坐在办公桌后望向自己。 年轻人摘下帽子,露出一张让人印象深刻的年轻面孔,将帽子随手挂在门后,年轻人抬手对办公桌后的男人敬了个挑不出一丝毛病的标准军礼。 “江城特别行动队第一中队全体人员已安置完毕,特来向李主任汇报!” 这男人大约四十余岁,也是身着一袭便装,眉目周正颇有气场。见到年轻人后便立即面上挂笑,作势要起身相迎。 然而直到年轻人行毕礼后,他方才悠悠站起身来指着沙发招呼,“周队长辛苦了,来,坐下说,不要客气。”说着,又对门外的秘书喊了一声,“小杜,去给周队长沏壶茶来。” “不敢,主任您太客气了。”年轻人口中称谢,身体却并未落座,“但卑职任务在身,不敢久留。金陵方面传达的锄奸行动时间紧任务重,不容有失。别动队初来乍到,执行方案的各项安排还需江城区的各位同僚长官能不吝珠玉,多多指教,卑职等也必将全力配合。” 见年轻人态度虽恭敬,但言辞中却透出了公事公办,李主任便也只好收起了客套寒暄,继而谈起了正事。 等所有正事谈完,年轻人随即便再次敬礼,提出了告辞,李主任也没挽留。 于是,年轻人便如同来时一般,又异常低调地匆匆离去。 直到看着年轻人身影逐渐远去,一直在外间不声不响的秘书这才敲门走进来,低声汇报,“李主任,人已经走了。” 李主任哼了一声,没有开口说话。 秘书见状,知道主任心中不快,便作势义愤填膺地道,“金陵总部派来的这帮人好大的架子,来了这么多天了,人影都没见着几个,最后竟只安排了这么个小小的尉官过来汇报,未免也太不把我们江城分区放在眼里了!” 李主任却嗤笑一声,“哼,你懂什么?” 他转身走到窗前,拨弄着窗台上的盆栽,“别动队的训练组建都是为了专门执行最高机密任务,所有人事安排全部由统帅亲自任命。这姓周的背景深厚前途无限,深受总部处座信任,一言一行都可直接上达天听,又岂会把你我这等爹不亲娘不爱的地方势力放在眼里?” 话虽如此,但他言语表情中却仍是难掩地流露出一丝嫉恨,让杜秘书不由得一时不敢吱声。 许久过后,李主任调整好了情绪,转头吩咐杜秘书道:“回头你去定个位置,再约上这姓周的,不,我亲自来约。”他望着窗外的大门方向,“不管怎么样,既然来了江城地界,我们总归得要好好款待,不然传扬了出去,外人还以为我江城站不能容人。” “是,还是主任宽宏。”杜秘书立即低头哈腰拍着马屁。 第36章 人际琐事 之后几天,张怀月依旧每天按部就班地去医院上班,但上下班途中,时常会抽空绕道去探望一下柳芽。 柳芽请了假在家中休息,所幸身体并无大碍,就是精神还一直不太好。 遇险那天,柳芽的哥哥见妹妹一直没有下班,便去了医院迎接,只是恰巧在路上错过。等他回到家后得知了此事,不声不响便提了菜刀冲出门去,把一家子吓得鸡飞狗跳,虽然终是被拦了回来,但经这么一闹,周围的邻里不免就有些在背后猜测嘀咕。 柳芽脸上伤还没好,不想出门被人指指点点,也不想应付那些好奇的目光,这些天便一直关在家里不肯出房间,心情也不大好,唯有张怀月过来看望时,还愿意陪着说几句话。于是,忧心不已的柳母便拉着张怀月殷殷请托,让她经常上门去坐坐。 但这种事情也实在不是几句话就能放宽心的,尤其这个年代,女儿家尤其在意名声,张怀月尽管忧心,却也一直没有什么好办法。 直到这段时日忙着江玉卿拜托的事情,张怀月觉得或许是个转移柳芽注意力的好机会,于是这几日去柳家时,便经常与她讲些救助站的事情,与她讨论该如何进行义诊,一来一去果然令得柳芽心情通畅了许多。 ———————— 探望过柳芽出来,张怀月乘电车匆匆赶去上班,下了车后正急步往医院里赶,忽然听见一个老者的声音在背后叫住了自己。 “密斯张。” 张怀月回头,见着一个身着正装头戴绅士帽,鬓角染着霜色的老者正拄着手杖走在她的身后,张怀月连忙驻足,恭敬地行礼。 “贝尔克博士,您怎么会在这里?” 戴文·贝尔克博士是仁济医院的外科部主任,亦是欧洲知名的胸心外科专家,他还在仁济医院的附属医护学校兼任着教职,平素日理万机,在医院里也常是来去匆匆,张怀月还是头一回在手术室和办公室以外的地方见到他的身影。 当初张怀月收到老师亲笔的介绍信,原本是预备先在仁济医院的附属妇产科医院谋一份工作。民国时西医人员稀少,学医的女性数量则更少,一般来说,女子医院都会十分欢迎合适的女医生就职。 但仁济医院的托马斯院长看过介绍信后却亲自安排了一场面试,而当时负责面试她的人正是这位贝尔克主任,向院长主张将她留在仁济外科的也正是这位老者。 “我今天上午有一台手术,时间还早,看天气不错,所以打算先散散步。” 贝尔克博士是位性格严谨的老派绅士,医术高明而且为人正直,在江城的租界区一带广受尊敬。 张怀月与贝尔克博士并肩走在胭脂路(注1)的青石板小道上,随意闲聊着。 “我听说,因为你提交的调查报告,所以行政部把今年的义诊地点安排在了城外的旧船坞码头?” 张怀月惊讶,没想到向来埋首学术不理世事的贝尔克博士也知道这种小事,点头道:“是这样,码头上有一所保甲区商会和崇仁女子中学筹办的救助站,近期收留了不少流民。” 她解释着,“我们社区里长的太太是江城崇仁女子中学的副校长,也是救助站的主要负责人,就是她拜托我帮忙联络的义诊活动。” 贝尔克博士透过鼻梁上的镜片看了一眼张怀月,“不要介意,医院行政部的人拿这件事专门过问了院长的意见,我当时在办公室也听见了,你知道的,他们总会有些鸡毛蒜皮的小心思。” 张怀月苦笑,也不知到底是谁说外国人不讲究这些人情世故。 行政部专门上告自己的义诊提议被批复,大略是想在院长面前买一个好,只不过对张怀月这个被用来邀功的对象而言,就不那么愉快了。 其实这件事说到底算是双赢,仁济医院每年都有义诊活动,今年与江滩船厂救助站合作,花费的资金和人力有崇仁中学的师生分担,甚至是给医院减轻了工作,张怀月所做的也不过是提出意见,选择权都在医院行政部。 托马斯院长与贝尔克博士人老成精,都心中有数,所以都没有就此和她多说过些什么,如今也不过是正巧闲聊,指点她一句罢了。 于是,老先生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医院保卫科和租界巡捕房似乎终于放弃内查药品丢失案了,谢天谢地,我的耳根子终于可以暂时清净一阵。江城总巡捕房立了案,据说要进行一次全城的黑市清扫打击,过不了多久,应该会时常会有警-官们过来巡视调查,你们最近也要留心一点。” 听到这个消息,张怀月不算特别惊讶,仁济医院毕竟是汉口的一块金字招牌,药品丢失的事情查了这么久,迟迟没有个结果,上报给总警-署加大搜查力度是迟早的事。 贝尔克博士不热衷社交,因此不善言谈,但偶尔也会有些英国绅士的犀利刻薄。 “这群脑袋锈蚀的家伙应该不会忍受医院的伙食太久,大概会尽早结案,衷心希望在这之前医院不会改换招牌变成仁济跑马场。” 张怀月不由会心一笑,医院的食堂确实难吃,而江城的巡捕们赌博之风盛行,所以一些警署在本地市民的心中也的确与赌场无异,不过,贝尔克博士的这番话还含着另一层意思。 江城经贸发达,黑市买卖也是异常猖獗。贝尔克博士虽是个一心埋首医学研究的学者,却并不意味着他不懂世情。所以他们俩都很清楚,若不能真正触及黑市高额差价这个背后的根本问题,过来调查的巡-警多半也只能是走个过场,震慑震慑这帮胆大妄为的内贼,把失窃的事情继续维持在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程度罢了。 ———————— 又过了几天,张怀月这天早上去医院上班时,意外地竟在护士站看到了柳芽忙碌的身影。 她很是吃惊又有些担心,忙找了个午间的空闲时间,拉着柳芽寻到中庭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聊聊。 第37章 世间百态 “怎么不在家多休息两天?护士长不是还给你批了好几天假?”张怀月拉着柳芽的手关心地问道。 柳芽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个笑来,“来上班更好些,比闷在屋子里胡思乱想强。”她看上去状态还好,脸上手上的伤也都消了肿,就是精神还有些萎靡。 张怀月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得用力搂一搂她的肩膀道:“也好,有什么事别憋在心里,和我说说,和家里人说说都可以。” 见柳芽只是点着头并不作声,完全不似往日的活泼。张怀月只以为她还是紧张害怕,于是低声安慰:“那天来帮忙的是我认识的人,不是多嘴多舌的性格。而且他告诉我,他在警-局已经打点好了关系,那两人以后很难放出来了,你别担心。” 闻言柳芽微不可察地僵了一僵,低着头还是没有开口。 张怀月不察,继续耐心安慰,“你现在觉得紧张害怕只是一时还没走出来,等之后我们多出门多经历事,你就会明白这都不算什么大事,根本不用放在心上……” 絮絮叨叨了好一阵,却忽然听见柳芽的声音微不可闻地低低响起。 “那两个人都是长生巷的老街坊,平日里和我们家都是经常照面的,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柳芽抬起头来望向张怀月,眼睛里不知何时已是闪烁着泪花。 “小云姐,他们说我看不起老街坊,说我,说我不守妇道,还说我自从进仁济当上护士以后,就变得目中无人……可,可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小云姐,你相信我……” “柳芽!”张怀月震惊不已,一把抓住她冰凉的双手,“你怎么会这么想,这怎么会是你的错?” 见柳芽咬着唇只是摇头,张怀月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胸腔里翻腾的怒气。 她从长椅上起身,来到柳芽的面前蹲下,紧握住她的双手坚定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柳芽,你听着!这绝对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她一字一句地道。 “那两个家伙只是在找借口给自己脱罪罢了,他们拼命把过失推在你的头上,是因为你的优秀让他们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但他们越是这样,你就越要让自己活得更优秀更自信,你要让那些丑恶的家伙明白,你原本就是这么一个优秀的姑娘,也绝不会被他们的龌龊给打倒!” 柳芽双手被牢牢地握在柔软温暖的掌心里,面前注视着自己的双眼满是关怀和鼓励,这些天里说不出口的恐慌无措,不知为何突然就像是找到了一个锚点。 “真的吗?”她有些怯生生地问。 “当然了!你就是非常优秀!”张怀月用力点了下头,“难道你宁愿相信那两个混蛋也不相信我吗?” 视线两两相对许久,或许是张怀月眼里的坚定终于感染了柳芽,柳芽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点,缓缓点了一下头,“嗯。” 张怀月见她似乎真的听进去了,有些高兴,少见的啰嗦起来,“好了,不要想那两个王八蛋了,咱们今天不吃食堂了,出去改善一下伙食,然后等下了班就去街上逛逛,买几件漂亮衣裳,再看场电影……”为了能让柳芽尽快地走出阴影,她绞尽脑汁思考那些能叫人愉快放松的娱乐项目。 而原本一直安静听着的柳芽,却不知为何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张怀月疑惑看她,见她连连摆手,并不肯解释。 虽不知缘由,但见她心情转好,张怀月便也不多问,继续兴致勃勃地规划下班后的出行计划。 可柳芽却在心中暗自想着,小云姐向来性情随和,一直都给人文雅端庄的印象,可如今为了安慰自己,却是一口一个混蛋王八蛋地破口大骂,与她往日的形象实在是大相径庭,即便是此刻心情低落,她也实在有些忍俊不禁。 ———————— 夕阳余晖透过法式长窗落在室内的胡桃木地板上,优雅动人的《第二圆舞曲》从沙沙作响的留声机里飘扬出来,回荡在装饰富丽的法国餐厅里。 衣冠楚楚的男人女人们坐在璇宫酒店的‘格蕾丝’雅座上享用完了红酒牛排,服务员又端上了瓜果点心,让客人们喝茶消食。这并不是弗朗西的用餐习惯,不过华国人的强大之处就在于,无论什么品种的舶来品总能找着方法进行合适的本土化改良。 时已近夏,白日的天光变长,吃过饭天色还有些微明,众人便也不急着走,男人们品尝餐后酒或是‘吕宋烟’,女人们则不经意地展示着各自的手腕和耳垂,三三两两闲聊着各自的蜚短流长。 周晏清找了个借口,拿着烟盒走出餐厅。 来到酒店附带的小花园,他把香烟叼在嘴里深吸了一口,淡蓝的烟雾喷吐在渐深的夜色中,模糊了他的眉眼。 一个穿服务生制服的年轻人靠了过来,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周晏清叼着烟点了点头,没说话。 但那年轻人汇报完了却没急着走,站在原地嘟囔着抱怨了几句。 “长官,您不是说要跟江城站这帮人远着点吗,今天怎么还答应他们的请客吃饭?这帮家伙干活不成,坏事倒是一把好手,局势这么紧张,他们还大摇大摆地来这种地方大摆筵席,这是生怕那些鼹鼠的眼睛不落我们身上啊?” 周晏清并不看他,只用鼻子轻哼一声。 “你既知道这帮人坏事是一把好手,就应该明白应酬也是必要的工作。别动队是过江龙,要完成任务,不管是情报,地形勘测,补给,哪样不需要他们配合?若此时下了江城站的面子,以后随意使个绊子,或者仅是拖延几日,任务还怎么干?” 年轻人也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被无端增加了着许多工作,心里有些不忿罢了。抱怨过几句,便也说起了正事。 “长官,弟兄们已经打听到了,江城站的人这些天神神秘秘的,其实是在打探一个从东三省潜回来养伤的地下d分子,据说还是抗-联游击总队的政苇,来头很大。江城站上上下下都很重视,几个行动组的人都派了出去,满城搜索,但都没有消息。” 周晏清‘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可这年轻人见上官没什么反应,却忍不住试探地问,“这样的大人物,若是能抓住,或者哪怕得一点消息那也是大功一件哪,弟兄们都有些心动,所以就叫我来问问,咱们要不要……也顺便跟着找找?” 周晏清微垂眼睑,冷冷睨了他一眼,顿时让这年轻人打了个哆嗦,闭上嘴低下了头。 “不要让我再说第二回,我们执行的是绝密任务,谁若敢给我做多余的事情走漏了消息,就给我提着脑袋来报告!” “是!” 晾了一会噤若寒蝉的属下,周晏清这才挥了挥手让人离开。 等手下退走,周晏清站在原处默默把烟抽完,将烟蒂用鞋尖碾息,他抬起头望向灯火通明的喧嚣声处,缓缓吐了口气,嘴角挂上一抹讥诮自嘲。 国难当头,前线局势一触即发,结果百姓们却只能指望着这样一帮整日只想着如何贪赃纳贿,安逸享乐的国贼蠹虫来守卫家国。自己当年不惜与家中决裂也要参军报国的那一腔热血抱负,在如今这种环境下看着,竟是如此的幼稚可笑。 ———————— 吴小四怀揣着半拉吃剩的馒头和几颗蔫得几乎找不见绿的大头菜,心事重重地回到了位于棚户区边缘的住处。 说是住处,其实不过是伫立在江畔的一个四处漏风的茅草窝棚,冬季时候凛冽的江风一过,屋顶上的茅草立刻十去了八九,站在屋里就能瞧见头顶的天光,于是前任屋主这才弃之而去,让吴小四他们几个捡了便宜。 等天气稍一回暖,吴小四领着小弟和二狗从江边捡了一堆废弃的篾片,围着窝棚修修补补一番,好歹算是有了个安身之地。 钻进低矮的窝棚,狭小的空间一眼便能望个通透,除了角落高高堆积的一摞干草,别无他物。 吴小四把手里的东西挂在房檐下,将身上唯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夹衣脱了扔在草垛上。 “二狗,毛豆,出来生火!”说罢便转身离去。 随着他这一声喊,安静堆积在角落的草垛突然便晃动了两下,随即两个沾满草屑的脑袋一前一后地从茅草堆里钻出来,其中个子高些的那个,翻出草垛后便立刻跟在吴小四的屁股后面跑出了窝棚,而另一个光着膀子的细瘦男孩则是抓起吴小四扔在草垛上的夹衣套在自己身上,然后才跟着跑出去。 第38章 义诊 等毛豆跑出去,便看见哥哥吴小四正撅着屁-股趴在石头垒砌的简陋灶台跟前呼呼地吹着火星,而他们仅有的那口满是豁口的陶锅正架在火上,正煮着他们早上吃剩的一点菜羹。 看到此情此景,毛豆兴奋的脚步顿时便慢了下来,他吸溜了一下被江风吹得吊出清涕的鼻子,拖着步子慢慢磨蹭到吴小四的身边,探头往陶锅里看了一眼,再次失望地发现那里边除了重新添了点水以外和早上别无二致。 吴小四看他过来半天也没个动静,直起身来皱眉看他,“傻站在这干嘛,还不赶紧帮忙捡柴火?” 毛豆心里不满,却也不敢和自家大哥正面顶杠,于是只在嘴上嘟囔,“又是菜汤,兑了这么多水能照见人影了,出门这么半天,结果就只能吃点这……” 嘴上抱怨,脚下却只得不情不愿地跟着二狗一起在滩面上捡些枯枝烂叶回来烧火。 等到灶火升起,陶锅里的菜羹开始翻腾起泡,三个半大小子便围在灶边轮流用一个破碗勉强喝了个水饱。 吃完饭,几人开始分头干活,刷锅的刷锅,洗碗的洗碗。 “每天都灌一肚子江风,省下的那点吃食却把别人养得肥肥胖胖,也不知道图个啥?”毛豆被江风灌了一肚皮怨气,一边收拾着灶膛灰一边忍不住地埋怨着。 吴小四忍着他的嘀咕已经够久了,‘啪’一声就把刷锅的草刷子扔进锅里,溅了毛豆一脸水。 “哪来那么多的屁话,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毛豆被他哥这一声怒喝,吓得立刻闭紧了嘴巴。 但吴小四却像是被触动了宣泄火气的开关,对着毛豆就是一通叱骂,“咱们刚逃荒到这的那会若不是人家伸手拉了一把,还能在这张嘴吃饭吗?咱做人得讲良心,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转过头来就把恩情扔到茅坑里,咱老吴家没有这样的瘪犊子玩意!再叫我听见你叨叨个没完,看我不打断你腿!” 蹲在江边刷碗的二狗远远瞧见这边的动静,连忙跑回来拦着,“别,别上,上火……慢,慢慢说。” 见有二狗挡在了身前,毛豆的吓得吊半空的肝胆算是勉强归了位,声音含混地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我也没说要不讲良心啊,只是咱们如今也没找到活干,连自个填饱肚子都难,哪还有余力养活那些个吃奶娃?” “人家当初可没因为你只会吃闲饭就扔着你不管。”吴小四冷冷地回道。 一句话便让毛豆无言以对。 “毛,毛豆不,不是那,那个意思,他就,就是饿,饿,饿怕了。”二狗在一旁劝架,但因为天生的口齿不利落,劝架也劝得七零八落。 吴小四烦躁地薅了把头发,一屁股坐到地上,“我晓得,你们是都觉得冬天已经过了,只要咱们几个能找到活干,没必要再和别人搭伙,还恩情的事也可以等以后再说。可你们怎么也不想想,咱们仨都是流民,说白点,都是来跟本地人抢饭吃的,哪有那么容易能在江城站住脚跟,不想办法抱团,万一有哪一天遇上事了,能找哪个帮忙?” 说着,又白了自家不争气的小弟一眼,“更何况,二狗跟我虚岁十五,还能勉强去码头混口饭吃,就毛豆这瓤瓤身板去找活干,哪个要他?蓬船坞的人虽说也受穷,但来搞救济的那群人都能读会算的,只要毛豆灵醒一点,跟着跑个腿打个杂学上点三瓜两枣的,将来找家铺子寻个伙计学徒的差事,不比去码头扛大包的强?” 毛豆和二狗听了吴小四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即便也知道充满奢望,却也是有些道理的,顿时也没了下头的言语。 ———————— 三个半大小子提溜着一个寒酸的口袋走进蓬船坞时,一串赤着脚衣不蔽体的鼻涕娃如同蜂子一般呼一下聚拢过来,也不开口说话,就把直勾勾的眼神盯着打头的吴小四提溜的口袋上。 那一双双冒着绿光的眼睛在他们又黑又瘦的脸上显得分外鲜明,即便是一直抱怨连连的毛豆,也不由看得有些心酸。 吴小四叹了口气,拨开这群小崽子,朝着空地中央的连绵木棚走去。 蓬船坞说是个坞房,其实不过是几间木棚子连成片搭建起来的一个临时住所罢了。 这些年里兵荒马乱,天灾不断,江城作为华中重地,又因交通便利,东去南下北上都以江城作为集散地,故而聚集广纳了四方难民。据解放后统计,江城政府主持以及民间自发组建的救济机构共计有154家之多,位居全国都市之首。 而蓬船坞就是其中不见经传的一个,蓬船坞官名吴小四他们几个记不大清楚,只因为这地位于江边的棚户区,又靠着汉口老船厂的旧址,故而四近百姓便管它叫‘蓬船坞’。 吴小四提着口袋走进木棚子,门边立着的一排木架,锅碗瓢盆应有尽有,都是蓬船坞的难民们跋山涉水带过来的仅剩的一点家当。 木架后头两堵夯土墙,用棉布帘子隔出几个大开间,全是一水的大通铺,分门别类地供给这些老弱妇孺们居住。木架前头放了两排简陋的桌椅,便是‘蓬船坞’的接待处了。 三个小子进了棚屋,一时颇有些惊疑。 今天不知为何,原本该在的接待处值守的工作人员竟一个也找不见,整个接待处静悄悄的。 一阵左顾右盼,三人钻进木架背后,不由大吃一惊。 只见左手边最大的那个开间里,此时正人头攒动,把偌大一个空间挤得满满当当。可诡异的是明明挤了这么多号人,但整个开间里却悄无声息,没有一个人高声说话。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地耐心等待,也不知是在期待些什么。 吴小四他们三个面面相觑,被眼前这一幕弄得有些不敢上前。 正当几人手足无措之时,一个与他们相熟的蓬船坞工作人员看见他们,连忙朝他们招手示意他们赶紧过去。 吴小四几个蹑手蹑脚地走到工作人员面前,却被对方一把推到了队尾。 见三个小子一脸茫然,那女工作人员压低声音嘱咐他们,“仁济医院安排了医护人员过来义诊,诊疗完了还派发粥饭,机会难得,你们也别错过了。” 三人闻言顿时大喜,连忙用力点头。 自从失去怙恃做了流民,几个孩子最大的幸福就是遇上慈善活动。像是他们这些还未成年的孩童,不管掺杂了多少水分,总归是能混上一顿饱饭的。 第39章 义诊2 因为听说了还会施舍粮食,来排队参加义诊的流民队伍又长了一截,蓬船坞前头的空地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头,直看得人头皮发麻。张怀月和同事们就跟打仗似的连着忙碌了好几个白天,吃饭也只能匆匆扒上两口,上厕所都得跑步前进,个个都累得人仰马翻。 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天的太阳落山,人流渐渐稀少,忙得不可开交的局面这才终于缓和一点。 “还剩最后一个病人,大家再坚持坚持!”带队的门诊部护士长蒂尔塔女士掀开帘子进来通告。 张怀月连忙抬了抬手,“护士长,我这边还有空闲,安排到我这边吧。” 护士长扫视室内一圈,给了几个瘫坐在椅子上露出满脸讨饶表情的资深医生们一个白眼,然后才点点头,“行,那密斯张你就再辛苦一下。” 说罢便又风风火火地出去安排了。 其余几个医生松了口气,开始喝茶的喝茶,闲聊的闲聊。 “平日在城里待着还不觉得,现如今才发觉这城外的流民好像越来越多了。” “那是自然,这些流民平日里都被衙门管束着,哪能在大街上让你瞧见?” “哎——,”一向性情敦厚的陈大夫一声长叹,“要说咱们医院以前也有定期的义诊开放,看不起病的穷苦人咱们接济得也不少,可如今看来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要不是这回出城义诊,哪里能看到这么多的惨像。” “嗤,这才哪到哪?”曹大夫吹了吹茶叶沫子,嗤之以鼻,“平日里能进城来咱们医院看诊的,哪怕是吃不起药的,也总归是有个地方安身的本地百姓。可这些个流民,别说是看病抓药,活到今天的都已经是冬天里筛过一轮剩下的,真正的老弱哪里还见得着哦。” “唉……”旁听的医生护士们全都心有戚戚,不由也跟着一起长吁短叹。 医者仁心,虽说善心这东西也不挑行业,但选择从事医护行业,尤其是今天来参加义诊都是些年富力强的青壮医生,都还未经历过太多的世情磨砺,仍旧是有着许多的善心等待挥洒的。 张怀月让柳芽帮忙招呼最后一个病人进来,不一会便见三个矮小身影挤在一处从柳芽掀开的布帘子缝隙里走了进来。 张怀月愣了一下,看了眼跟在三个小孩后头的柳芽。 柳芽露出个无奈的表情,“要看病的是最小的那个,两个大的非得说要跟在一起。” 看着三个孩子带着些许不安的神情,张怀月点点头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流民里这种大孩子带小孩子的组合并不少见,而且这些孩子的戒心也普遍都很强,张怀月不想给他们制造额外的不安。 她望着那个看起来年纪最小的孩子,弯了弯眼睛,轻声问他,“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 “没有太大的问题,就是有些着凉,还有一点寄生虫病,我给你们开点药,拿回去记得按时吃,另外就是以后要把水烧开了之后再喝,你们三个都要这样,知道了吗?” 张怀月耐心地叮嘱着几个半大孩子,用眼神确认他们把自己的话都听进去了。 或许是看她态度和善,三个小孩也略微放松了一点,整齐划一地用力点着脑袋以作回应。 张怀月露出个笑容,挨个拍拍他们的脑袋,“好了,出去领吃的吧。” 几张脏兮兮的小脸蛋上立刻绽放出了喜意,迫不及待地往外冲。 柳芽拉起帘子,微笑地看几个小孩跑出去,“慢点跑,吃的还多着哪。” 张怀月站起来收拾桌上的东西,柳芽连忙过去帮忙,嘴里一边问她,“怎么样,情况都不严重吧?” 张怀月摇了摇头,“还好,没有发现疫病的症状,大部分都是些营养不良,身体虚弱所造成的伤风感冒。” 柳芽点点头,“那就好。” 不过话虽如此,两个人的脸上都没有露出什么放松或是愉悦的表情。 因为极度的营养不良所造成的身体虚弱和免疫力低下,这种对普通人来说已是十分严重的问题,但对流民来说却已是值得欣慰的事情。而她们这些人所能提供的微薄帮助,对这些流民来讲不过是杯水车薪,对他们处境的改善微乎其微。 所有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一直等把东西全部收拾好装车准备离开,都没有人有心思说笑。 ———————— 进城回去的路上,看了一路的春光明媚,晚霞漫天。车上的气氛终于有所缓和,开始有人三三两两的闲聊起来。 “哎——,也不晓得这些难民孩子们能不能顺利活到成年。”柳芽叹息一声,神色有些郁郁。 义诊的这几天里,她被张怀月拉着一起忙前忙后,遭受袭击的创伤已经渐渐离她远去。但或许是这段时间的经历让这个一直被家人保护得很好的姑娘迅速地成长了起来,相比以前的没心没肺,如今的柳芽则显得沉稳了许多。 张怀月望着窗外低声喃喃,“能的,他们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冬天,只要尽力,总会有办法的。” 这话不知是在安慰对方,还是在宽慰自己。 可是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个饱经沧桑的城市就在不久之后还将迎来更大的劫难,沦丧敌手风雨飘摇,而今她所做的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明明一直都在拼命努力试图抓住命运,然而事到临头,她却依旧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 张怀月望着车窗外的城市,心底再次涌起了对前路的迷茫。 “对了,小云姐,今天到我家去吃饭吧,我妈煨了排骨藕汤,叮嘱我一定要叫上你。”眼见气氛着越来越低沉,柳芽换了个话题,挽住张怀月的手臂笑着道。 张怀月面露无奈,赶忙推拒,“还是不了,今天也累了一天了,等下回吧,跟叔叔婶婶说一声,等下回我再过去探望他们。” “就是累了才要吃顿好的呀,”柳芽苦着脸,“我妈耳提面命让我一定得叫上你去我家吃饭,我要是没办成,她又得念我好久。” “真的不用,”张怀月坚定拒绝,“房东太太已经给我准备了晚饭,回去就能吃,饿不着我的,你帮我谢谢婶婶的好意。” 自从上回柳芽遇险,在张怀月和徐鹏飞他们帮忙下有惊无险地获救以后,柳家人自是千恩万谢,总想着要找机会报答。 徐鹏飞他们常年在码头奔忙,不容易找着人,可张怀月却是天天都在医院。于是乎这段时日,柳母便隔三差五地让柳芽提着大包小包吃的用的给她,尤其在听说了张怀月是一个人在江城生活后,更是百般关照,亲手煲的汤水,自家腌制的腊货,干菜咸蛋各种吃的喝的流水似地给她送来。 张怀月一开始坚决推拒了几回,但最后柳母竟亲自提着煲汤的瓦罐送来医院里探望,还要亲眼见着她喝了才肯罢休,搞得张怀月诚惶诚恐,从此再不敢推拒柳芽的赠礼。等这来去的次数多了,任她脸皮再厚也实在是撑不住,以至于现在一听到柳母的名字都恨不能落荒而逃。 “房东那里我都是按月交的饭钱,如果不回去吃,那钱不都白交了吗?”张怀月绞尽脑汁找借口,“总之,你回去和婶婶说,我真的很感激她的好意,但吃饭就真的不用了。” 柳芽看她一脸的心有余悸,被逗得忍不住咯咯直笑,“晓得的知道我是要请客吃饭,不晓得的还以为我是要押着你去什么龙潭虎穴呢,我妈有那么可怕吗?” “不是可怕,”张怀月几乎忍不住想抹一把冷汗,“就是太热情,我有点招架不住。” 自从来了这个年代,她就没应付过这般满腔浓浓关爱和热忱的年长女性,感动之余也实在是有点不习惯。 “好吧,不勉强你了。”柳芽咯咯轻笑,其实她也不是真想勉强张怀月,只是看她刚刚似乎有些情绪低落,这才想着拉她去自己家吃顿饭,希望能让她心情好转起来。 第40章 突如其来的求助 张怀月在之后的日子隔三差五就会跑一趟蓬船坞,给那里的流民做做身体检查,宣传些卫生注意事项。 这里的人看不起病也买不起药,但若有医者能时时提醒着少食生水,注意卫生,多少也能提前预防许多种疾病的产生。 “好了。” 张怀月把针管从黑瘦的小胳膊上拔下来,看着小姑娘大眼睛里蓄着的一点泪水终是被强忍了回去,不由笑着摸了摸小姑娘的辫子以作鼓励。她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最后一块水果糖,塞进小姑娘的手心,看着她又破涕为笑,这才拍拍小姑娘的脑袋打发她离开。 张怀月今天过来,是因为蓬船坞刚刚筹集到一批珍贵的疫苗,于是工作人员就赶紧通知张怀月过来给一些身体条件允许的孩子们安排上了。 送走今天的最后一个注射疫苗的孩子,张怀月开始收拾好器具,准备回城。 “张大夫早!” “早。”张怀月笑眯眯地看着跑过来打招呼的男孩,“今天又来帮忙吗?” 三个孩子簇拥着上前,其中个子最高的那个有些局促地看她,似乎是想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张怀月每次来蓬船坞施诊,这几个孩子总是会帮着忙前忙后,她自然看出孩子们想要借机搭关系的目的,但却十分喜欢他们在恶劣环境里也能积极求上进的韧劲,所以从不揭破。 吴小四是三个孩子中的老大,一开始交流,总是这孩子出面,另两个孩子则从不上前。张怀月开始还以为他们只是怕生,后来了解多了,才发现了他们的窘迫。冬季刚过,三人为讨一口饭吃,便去当铺将仅剩的棉衣给当了,如今三人加起来也只得一身衣服,只能轮流穿着出门。 前些时候,蓬船坞的工作人员借了两件旧衣裳给他们,但因着尺寸适合的都是些带着花边碎花的女装上衣,这个年纪的半大小子已是懂得了羞耻,所以才总是不好意思上前。 于是某日,张怀月便专程跑了一趟成衣铺,买了两身干净合身的衣裳请工作人员带给他们。 吴小四莫名对这个漂亮友善的女医生有些发怵,不太敢与她说话,每每见着要搭话的情况,总要使劲推搡弟弟的背心,催促他上前。 毛豆也知道哥哥的这点毛病,熟练地上前,抢着给张怀月收拾东西,又是清理医用垃圾又是提医药箱,很是殷勤。 张怀月也总是笑眯眯地从不阻拦,只是作为报答,每次看诊的空隙,她也总会抽出点时间教他们识几个常用字,再学一些简单的算术。 ———————— 徐鹏飞脚步匆忙地穿行在路形复杂的街巷里,神色略显焦急。刚刚手底下的小伢过来报信,说林宝庆有急事要寻自己。 想到宝庆如今手上负责的事情,徐鹏飞心底不由生出几分焦灼。 “这可怎么办?”林宝庆眼里透着难掩的慌乱,一看到大步跨入门槛的徐鹏飞,立刻迎上来语无伦次地向他求救,“老钱的伤势不知怎的突然就恶化了,昏迷不醒还不停地抽搐,明明都已经养了这么久了,伤势都已经好转了……杜大夫如今又不在城里,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别慌!”徐鹏飞沉稳有力的声线响起,安抚住六神无主的林宝庆。 他几步来到床前,看着人事不知的男人,轻轻晃动两下他的肩膀喊了两声,“老钱,老钱!” 见对方没有丝毫反应,徐鹏飞神情也有些凝重,“看来得尽快送他就医。” 林宝庆闻言更加无措,“可,可老钱是上了伪满政府和果党政府两方通缉令的要犯,他如今身上还有木仓伤,若是被人瞧出来,不说保不保得住性命,恐怕整个组织都得受到牵累。” 徐鹏飞眉头紧皱沉吟了许久,终于缓缓吐出口气,“有一个人……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 张怀月沿着走廊一间一间地查房过去,皮鞋与水磨石地板敲击出了有节奏的轻响。 一个面色蜡黄,用布巾缠着脑袋的丰腴妇人原本正躺在病床上呻-吟,听见声音立即眼前一亮,赶紧半支起身体翘首张望。 “哎呀,张大夫,您来了,快快,您快来看看,我这几日嘴里实在苦得厉害,还老犯恶心,吃什么都想吐,要不要紧哪?” 迎面便是连珠炮似的一长串问题,张怀月先是习惯性地安抚笑笑,然后低头把病历和用药记录翻了翻,“没事,你现在用的药有些刺激肠胃,不严重的话我就不额外给你开药了,药用多了也不好,这两日吃清淡些,等药停了就好了。” 那妇人还是不放心,又拉着张怀月絮絮叨叨了一阵,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她。 病房里其他病人见张怀月颇有耐心,明明不是她主治的病人,也纷纷七嘴八舌询问各种问题,张怀月也都耐着性子一一回答安抚。 等把手上所有的病人都挨个巡视过一遍,张怀月这才与护士一道走出了病房,把需要注意的事项和护士交代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张怀月长舒口气。 护士笑嘻嘻地道:“最后一间了,张大夫可以下班了吧?” 张怀月抿唇一笑,她今天病人不多,可以早些下班,确实有些归心似箭。这几天又是忙救助站的事,又是忙医院的事,一直连轴转实在有些疲累。 到了下午六点,张怀月准时收拾了东西,走出医院大门招呼了约好的陈师傅准备回家。 如今张怀月工作越加繁忙,一个年轻女子独自来去也不太安全,所以便包下了一辆黄包车,每天在约定的时间过来接她。 这位拉车的陈师傅大名陈大富,就在康直里门口的应元记车行做活。是那次在长生巷遇险后,房东王老太太给牵线介绍的本地人,按老太太的话说,“老城区那片乱得很,有个可靠些的师傅固定接你上下班,肯定安心不少。” 张怀月十分感激,再次庆幸当初选择租住康直里王家的房子,实在是个明智的选择。 “张大夫,你瞧那前头是不是你熟人,好像是在冲你打招呼。” 陈师傅正要起步,忽然瞧着街对面一人放慢了脚步。 张怀月抬头,就见对街的一棵绿树浓荫的老香樟树下正蹲着几个赌钱咵天的闲汉,从中站起一个颇为眼熟的身影,确实远远冲自己招了招手。 看那身形,似乎是徐鹏飞。 张怀月一怔,连忙道:“停车。” 黄包车缓缓停下,张怀月下了车,十分抱歉地对陈师傅道:“不好意思,我遇见个熟人,今日就不坐车了,回头车费您还是记上,月底一并结算。” 陈大富饱经风霜的面庞露出惶恐之色,赶紧摇手,“不用不用,那哪行,都没送到。” 张怀月此时也不好与他争辩,只好道:“那您先去忙生意吧,明日还是老地方,车钱的事我们改日再谈。” 说罢,就穿过马路,朝着徐鹏飞的方向赶去。 只是还没走到跟前,却见徐鹏飞一抬手,指了指街尾的转角。 张怀月一愣,蓦地止住了脚步。 然后便看见徐鹏飞站起身拍了拍衣裳,又和周围人打了声招呼,不疾不徐的迈步朝着街道转角走去。 张怀月看着那个消失在街尾的背影微微皱眉,但很快也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之前的几次接触,她便觉得徐鹏飞此人多少有些神秘,但像今日这样专程等在自己下班途中远远拦下她的举动,也着实奇怪了些。 于是,对于究竟是什么事需要他这样避人耳目,不禁让张怀月生出了几分好奇。 第41章 神秘病人 因着几次三番受其帮助,张怀月已对徐鹏飞的人品有了些信任,并不觉得他会加害自己,所以察觉到了对方的暗示,便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到了拐角一个无人岔道,徐鹏飞停下脚步,不着痕迹地扫视一圈,确定左近无人才转身看向张怀月。 “抱歉,事出突然,只能以这种方式来麻烦张医生你了。” “没关系,”张怀月虽疑惑,但并不介意给徐鹏飞提供些力所能及的帮助,“是出什么事了吗?” 徐鹏飞道,“是这样,我家中有个兄弟生了急病,想麻烦您过去瞧一眼,不知可否?” “有病人?”张怀月闻言微愣,她没想到徐鹏飞神神秘秘地来找她只是为了这点小事,“既是生了病,怎么不去医院或诊所?” 虽然她也是医生,可毕竟学的是外科,缺了必要的检查器具,一般的头疼脑热,她可比不了那些经验丰富的坐诊大夫。 不知为何,徐鹏飞神色似乎一直有些紧绷,又打量了一下四周,“这里说话不方便,张医生若是不介意,我们边走边说。” 张怀月满头问号,但仍是点了点头。虽不知具体情况,但一直以来受了徐鹏飞诸多照顾,她是十分乐意有机会回报一二的,对方既有难处,不管是什么事情,总要先跟过去看看才好。 两人一前一后步行了十多分钟,直至来到了汉口赫赫有名的后花楼街。 这花楼街虽名为花楼,但并非什么烟花柳巷之地,只因此处居民喜爱在住所的屋檐梁柱上涂绘彩色花饰,在门窗上雕镂精美的图案,故而得此美名。 花楼街自清末始建,自那时起便已是江城有名的商业文化中心,尤其是这后花楼,商场,电影院,服装店,舞厅,酒楼一应俱全,常年车马如梭人流如织,日夜笙歌不休,因而也成了江城人口最密集,环境最复杂的一个街区。 徐鹏飞边走边看,此时已是晚饭时分,沿街路灯还未点亮,光线昏暗,途经来往的行人大都行色匆匆,并没有谁过多留意他们这里。 他领着张怀月七拐八绕,顺利避开人流密集之处拐进了花楼街的后巷,在布局复杂的街巷里转过好几道弯,最终停在了一栋此地随处可见的砖木楼房前。 徐鹏飞一伸手便推开大门,示意张怀月先进去,最后又扫了一眼四周后才进屋关门落锁。 在徐鹏飞的引领下,张怀月随着他进了正堂左手的一间厢房。 一跨进门槛,她视线在室内扫过一圈,一床一椅的简洁陈设一眼便能看个通透,于是她的目光便立即被屋里仅有的两个人吸引了过去。 先是守在床边的一个年轻人看见她进来,立刻站起身,抱拳向她行了一礼。 张怀月对这年轻人有印象,记起在长生巷柳芽遇袭那晚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想起对方曾经的帮助,她立刻对年轻人回以微笑。 只是这个印象中笑容爽朗的年轻人,此时却是面容憔悴,神色中隐带张惶,对张怀月的微笑也只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回应,和上回见面时干练利落大相径庭。 张怀月明白,眼下不是什么叙旧的好时机,于是眼睛便立即转向了室内的另外一人——一个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病人身上。 只这一眼,张怀月便皱起了眉头,此时室内光线虽有些昏暗,但她还是立刻看出了那患者的面上呈现出一种十分古怪的神情,似笑非笑,牙关紧咬,貌若抽搐。 刚刚路上徐鹏飞只简单说了有个伤患想麻烦她帮忙看看,但有关病人的伤情,身份则一概没有仔细介绍。张怀月见对方似乎有难言之隐,便也按捺了好奇,打算先看看病人再说。 然而眼前的情形,却让她作为医者的本能占据了上风,立刻抛掉所有的疑问,直奔床前。 张怀月轻轻搬动患者身体,发现病人头项强直且肌肉紧张,她赶紧伸手解开病人衣衫上下检查,果然在其身上发现了精心包扎过的伤口,她又解开绷带查看了一眼,发现伤口虽然严重,但已基本愈合。 可查看完后,张怀月却皱紧了眉头,心中有了一个不好的结论。 她抬头望向徐鹏飞,声音急切,“是破伤风,病人需要立刻送医,进行破伤风抗毒素的注射。” “不行!不能去医院!” 还未等徐鹏飞开口,一直焦急注视着的林宝庆便立刻失口叫道。 闻言,张怀月眉头立刻狠狠皱起,正要开口。 徐鹏飞却立即横了林宝庆一眼,打断后者,他转向张怀月,皱眉问道,“那如果能搞到需要的药品呢,可否麻烦你帮忙救治病人?” 张怀月拧着眉,对他们这种罔顾人命的冒险做法十分不快,但刚刚林宝庆过于激烈的反应却隐隐印证了她一直以来的诸多猜想。 她勉强压抑情绪给出了并不乐观的答案,“破伤风感染十分危险,即便注射了抗毒素也有非常高的致死率,甚至药物本身也可能会带来过敏反应,没有完备的医疗设施,根本无法完全保障病人的生命安全。”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以目前的医疗水平,如果真的出现极端情况,即使身处医院,伤者也有八成以上的致死率。 此言一出,室内立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林宝庆一屁股坐倒回椅子,六神无主地注视着床上的伤者,“这,这可如何是好?” 良久过后,徐鹏飞握紧拳头看着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男人,“那就麻烦张医生先看一看有没有合用的药品,若实在不行就立刻送医院!” “老大!”林宝庆闻言神色愈加仓惶。 徐鹏飞一挥手打断他,看向张怀月,“我先带你去库房,麻烦张小姐先帮忙看看。” 救人如救火,张怀月虽是不满,但也没有二话,点了下头飞快地跟着他出去了。 ———————— 当徐鹏飞领着张怀月走进一个堆满箱笼看似库房的偏屋时,张怀月仍是对他们这种枉顾人命的应对方式存着浓烈不满的。 和平年代所培养出的根深蒂固的对生命的尊重,让她根本无从理解这种眼睁睁看着病患冒着生命危险,却依旧坚持不能求医的险恶处境。因此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一会该如何说服徐鹏飞他们尽快地送病人去医院急救。 可当徐鹏飞在她的面前打开了靠墙整整一排使用了完备专业的方式,分门别类地精心保存了各种药品的大柜时,张怀月所有的思绪突然便戛然而止。 这间小小的库房里各类药品之丰富,就连身为专业大夫的她都有一瞬间的震撼。 愣怔了数秒后,她才在徐鹏飞的示意之下走上前。 伸手轻轻拂过那一排排琳琅满目的玻璃药瓶,手指尖传来熟悉的冰凉触觉,让张怀月突然间意识到,这间偏房明显低于室外的温度。显然这间作为储物室的偏房还使用了某种能让室内保持恒温的措施,以便于更好地储存这些贵重药品。 张怀月取出一个药瓶,手指轻轻擦拭了一下药瓶上的标签,脸上显出些许若有所思。 “怎么样,找到合适的药品了吗?” 徐鹏飞有些急切的声音打断了张怀月的思绪,让她迅速回过神来,意识到此刻救人要紧,不是想这些多余事情的时候。 她飞快地辨认拿取了所需的药物和器械,对徐鹏飞点了下头。 两人很快一起回到了先前的房间里,张怀月深吸了口气,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伤者患处。 拆开所有伤处的绷带,使用消毒水以及磺胺粉比兑的药液反复冲洗涂抹,在进行了过敏试验确认没有异常后,张怀月才给病人进行了破伤风抗毒素的注射,口中飞快地发出医嘱。 “破伤风针剂有一部分人会有过敏反应(注1),这种情况十分危险,我需要留在这里观察一段时间。” 说着,她飞快抬头看了徐鹏飞一眼。 “我房东那边可以以值班为借口拖延一晚,但明天我必须得去医院上班。我离开时会给你们预备适用的药剂,如果到那时他出现发热起疹或是水肿呕吐等等剧烈的不良反应,你们要立刻给他追加注射针剂,然后马上让人去通知我,或者立刻送医急救,一刻也不能拖延!除非你们想看着他死。” 话语最后几句隐隐透出几分疾言厉色,透露着她的不满。 不过徐鹏飞和林宝庆自然是不敢多话,后者的脸上甚至还露出了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仿佛只要医生能给上手了,患者就肯定有希望。反正大夫嘛,总是会把情况说得越严重越好。 第42章 神秘病人2 一夜难眠,张怀月在病床前守了半晚上,只在凌晨时才靠在椅背上稍稍眯了一会。 早上又早早就惊醒,再三观察伤者,没发现有什么不良反应,就连因为感染而造成的肌肉痉挛也减轻了许多,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离去前她还是有些不放心,不断叮嘱留下来照看的林宝庆,一有问题一定要及时通知她,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在徐鹏飞的护送下悄悄离开。 此时天色还没大亮,徐鹏飞把张怀月一路送到了康直里前的街口,便不方便再往前,便在这里止住了脚步。 张怀月还须赶回家换身衣服,才好去上班。 但就在两人即将分别时,张怀月犹豫了一会,还是叫住了徐鹏飞,“等等。” 徐鹏飞停下脚步,看着她眼带疑问。 张怀月站在原地踟蹰了一阵,终还是开口道:“前些天我们医院的保卫处主任因药品失窃案向市-警署施加了压力,警署便向医院管理办透露了点办案消息。” 徐鹏飞挑了挑眉,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打断她。 张怀月停顿了一瞬,意有所指地道,“据说江城市-警署安排了一次周密的行动,介时将会对整个江城做一次彻底的排查,无论是哪种渠道的走私贩卖,一经查获,必会严惩不怠。” 她看了眼对方,目光带着点意有所指,“所以近期……你们也最好小心一些。” 说罢,也不等对方回答,张怀月转身快步离去。 她不清楚这些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又究竟有何无法大白于人前的秘密,但自认识以来,看徐鹏飞和林宝庆他们的为人处事,她愿意相信这些人不是坏人,也愿意为他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权当做报答他们几次三番的援救之恩。 而伫留在原处的徐鹏飞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神情几经变化,似是想开口解释些什么,但最终他没有选择叫住张怀月,而是转身离开了街头。 ———————— 上午做完两台阑尾手术,下午便没有了其他的安排,张怀月查了房后,就坐在办公室里整理病历,看看医学文献,眼看座钟慢慢走到下班时间,她立刻起身麻利地收拾起东西。 刚把皮包挂到肩上,一阵银铃似的说笑声由远及近,两张青春靓丽的面孔随后在办公室的门口探了出来,见办公室里只有张怀月一个人,两个女孩放心地走了进来。 柳芽笑盈盈地道:“小云姐,我跟阿荷约了逛街,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吧!” 另一个叫阿荷的姑娘也是外科的年轻护士,她声音利落清脆,“对呀,听说谦祥益上了新货,我和柳芽都想去做两身新旗袍,张医生也一起去看看呗。” 张怀月露出了一点为难之色,“不好意思啊,我今天还有点事,要不下回再约吧,下回我请你们喝冰饮。” 说罢,也不等两人反应,张怀月便抱歉的冲她们笑笑,急急忙忙离开了办公室。 阿荷看着张怀月离去的背影有些奇怪,“张医生这几天是怎么了,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每回下了班都着急忙慌的。” 柳芽摇了摇头,神情也有些迷惑。 这段时间小云姐确实一直有些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可她们俩的关系一向要好,小云姐又是一个人在江城,若是遇到什么难事,为何不与自己说一说呢? ———————— “恢复得不错。”张怀月拿下听诊器,点了点头,“再过几天就应该可以痊愈了。” 面前靠坐在床头,面上还有些缺少血色的男人,正是徐鹏飞之前秘密请她医治的神秘病人。 这几天张怀月陆续在徐鹏飞和林宝庆的护送下,避人耳目地前来这栋位于花楼街的房子,替这位神秘的伤患又做了几次复诊。 不幸中的万幸,伤者并未对抗毒素出现过敏,感染的症状在陆续几次治疗后成功地缓解了下来,加之此人身强力壮,免疫力也好,细菌感染的问题一经解决,身体恢复情况便立刻一日千里,如今已是能下床慢慢走动了。 男子倚在床边,嗓音沙哑地对张怀月道谢,“多谢张大夫,辛苦您这几天为我奔忙了。” 张怀月摇摇头,收拾着手边的器具,“别客气,都是医者本分。” 虽然不知此人的身份,但张怀月从林宝庆的口中得了个不知真假的名姓,唤作钱焕开。 这钱焕开生得五官端正,面容清癯,像是个文人。可谈吐行动间却又隐隐带了点行伍气息,加之一口东三省的口音,气质极为矛盾。 张怀月忍不住在心里偷偷对其身份产生过诸多猜想,但哪一种都无法很好的概括此人。 他的伤势不同寻常,除却此次的新伤,身上还有许多陈年旧伤,许多伤痕一看就知是木仓弹造成。而能形成这种伤口的也绝非是一般的木仓弹,所以此人绝不会是什么普通百姓。 而据张怀月所知,自奉天事变后东三省沦陷敌手,多年以来民众自发组织以及红d领导创建的局部抗击却从未停止,有无数英雄先驱在这片沃土之上挥洒热血,她大胆猜测,或许面前这人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不过,尽管百般好奇,张怀月也从未将自己的猜测述之于口,对徐鹏飞他们隐蔽在此的种种举动也从来视若无睹,就仿佛对除了看诊以外的其他一切毫无兴趣。 只是身为医生的她对着病人却还是要多叮咛几句,怕对方不听医嘱,又冒险做些伤害身体的事情,还忍不住多念叨了两句。 “你的伤势虽已好转,但毕竟亏了气血,这段时间还要好好地补养身体,千万不能再大意!也不要觉得现在恢复了,就急着下床活动,仍是要卧床休息一阵,要慢慢让身体恢复元气,不可心急气燥。” 钱焕开这段时日已经被念叨得不轻,苦笑着连连告饶,“是是是,我明白,今后一定会注意。” 钱焕开气度极佳,言语客气,明明看年纪已约莫有三十上下,但对着张怀月这么个小了他近十岁年轻大夫,依旧尊重有加。 张怀月却摇了摇头,不知是不大相信还是不抱期望。如他们这种不知爱护身体的人,话说得再好听也只能打了折扣来听,等医生一走,只怕又会立刻故态复萌,她也只能每次过来都再追加一次叮咛。 她收拾好了东西,与一旁陪护的林宝庆又交代了几句,这才跨出了门槛。出房间后,在外间喝茶等候的徐鹏飞立即起身,护送她离开。 第43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张怀月与徐鹏飞一路上没怎么交谈,上次临别时的那个话题,两人都十分默契地没有再提起,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几次送她来回,都是如此。 只是两个人都很清楚,即便是不捅破身份的那层窗户纸,张怀月也已经无可避免地被他们牵扯入了这个暗流汹涌的莫测局势里。 出了花楼街的街巷,徐鹏飞停下了脚,前面就是人来人往的正街,他不方便接着再送。 他看向正要道别的张怀月,沉默了一阵,忽然开口道。 “战争就快开始了。” 张怀月蓦地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正思索着是应该假装大吃一惊,还是该坦白自己已有预料。 徐鹏飞却没有要等她回答的意思,径自接下去说道:“不论是从哪个方面来看,上级的所有决策者都对战争的前期局势并不看好……大家一致的看法都是,所有国人恐怕将会有一段漫长严酷的考验要经历。” 张怀月失去了掩饰的机会,但很快就被他接下来的这番话吸引住了心神。 她并不意外国家的有识之士们会有这样长远的见识,却很奇怪对方突然和自己说起这个的原因。 不过很快,徐鹏飞便为她解开了疑惑。 “你想不想离开江城?” “离开江城?”张怀月微微有些怔忡。 “是,江城无天险可据,一旦战事开启,沦陷只是迟早的事情。”徐鹏飞看着她,神情严肃。 “在我们所有人的设想里,与东瀛人周旋的战时指挥中心都应该设在更偏远的西部边陲地带,我们可以安排同志护送你去后方更安全的地方,只要你同意,立刻就可以起程,沿途有我们的人照顾,你不必担心路途艰险难以适应。” “这就已经要逃难了吗?”张怀月有些迟疑,神色里说不清是迷茫还是困惑。 徐鹏飞却误会她是不愿离开,难得有些苦口婆心,“你不要有侥幸心理,等战事一起,全国的交通线路都将不再安全。若你实在不想去人生地不熟的西北边陲,我们也可以安排人送你去投靠你妹妹,只是不要停留,最好和你的妹妹一家人一起撤离。” “你挽救了我们同志的生命,却也极有可能被我们连累进危险的境地,所以我们会竭尽全力保你安全,你再好好想想吧。” 张怀月沉默着,似是陷入了纠结,一时没有答话。 徐鹏飞今日一反常态地循循善诱,似是把一年份的劝慰之语都给说尽了,见张怀月迟迟做不了决定,最后只劝解了一句,“你如果还一时下定不了决心,离撤离的最终时刻还有一点时间,你好好考虑一下。” 张怀月深吸了口气,终于缓缓点了下头。 回到家中以后,张怀月没急着去洗漱,而是坐到桌前拧开了台灯,昏黄的灯光照亮她此时充满了迷茫的脸孔。 各种纷杂的情绪在脑海里分头拉扯,让她的神情变换不停。 她不明白,在徐鹏飞提出送她离开江城的那一刻自己为什么会心生犹豫,在江城只是暂时落脚,随时都要准备离开,这是她从一开始就已经做好的打算,不是吗?可现在明明就有一个天赐良机摆在自己面前,自己又究竟在犹豫些什么呢? 这时,她隐隐地听见楼下房东家的一双儿女正在读书嬉戏,她把窗扇推开,孩子无忧无虑地欢声笑语立刻穿过窗棂传入了房间,她瞳孔里映照着窗外远处的点点灯火,像被这安宁祥和的景象刺痛了双眼,反射般眨了一下后垂下了眼睫。 ———————— 数日后。 一间位于龙王庙码头的隐秘仓房内,林宝庆与徐鹏飞正对坐交谈。 “怎么样了?人抓住了吗?” “没有,让他给跑了。” 林宝庆焦急的神色中混合着自责,“此人知道隐蔽点的不少信息,近几回码头上接货,不少外围兄弟也和他打过照面。如今人没抓到,很多兄弟的处境会变得危险,组织只怕也要大受损失。都怪我太大意,竟早没发现此人的问题。” “怪不得你,这事我也有责任。”徐鹏飞摇了摇头。 “现在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该怎么补救,把损失降到最低才最紧要。”徐鹏飞搓了搓额头,“为防万一,通知兄弟们尽快掩护隐秘点撤离,如今已经暴露几个仓库全部放弃。” 林宝庆狠狠一拍桌面,咬牙切齿,“等抓住了这个叛徒,我一定饶不了他!” ———————— 清晨六点不到,张怀月就起来收拾一番去了隔壁王家的厨房,她今天上早班,要抓紧吃过早饭赶去医院。 但甫一进门,却见钱喜妹正坐在餐桌前一脸忧心忡忡地看着面前摊开的报纸,身上还穿着围裙,显然刚刚还在厨房里忙碌。 她这位房东太太一贯的勤勉,求知欲也旺盛,但因着识字不多,平素并不爱读书看报,照她自己的说法就是,看到字多点的纸片就得头疼,难得见她会这样专注地阅读报刊,还看得眉头紧皱,神情郁郁。 张怀月出声打了个招呼,“喜妹姐,怎么了?” 钱喜妹抬头见她进来却愣了一下,然后才恍然大悟般地赶紧起身,“哎呀,时候不早了吧,看我,都忘了时间。” 说着就急急忙忙回到厨房灶台边盛粥夹菜,给张怀月端上早餐。 张怀月从她手中接过餐盘放在桌上,“不要紧,时间还早呢。”一边也把钱喜妹拉着也坐到椅上,关心地问,“怎么了,是有什么坏消息吗?” 钱喜妹被她按回到椅子上,满面愁容地叹了口气,“贵祥到天津出差已经去了半月了,电话也好久都没回来一通,我就想在报纸上看看消息,哪知……唉——”说着又长长叹息一声。 张怀月沉默下来,她知道钱喜妹叹气的原因。 如今报纸上的消息,但凡国人看了都不会有什么好心情,前线战火燃起,传来的消息都不甚乐观,更何况如今喜妹姐的丈夫王哥只身在外,只怕就更让人揪心了。 她找不出什么词汇安慰钱喜妹,只得尽可能地引导对方往好处想,“王哥是跟着商行的俄国老板一起出的门,走的还是铁路,想来就是东瀛人也不敢过于为难,喜妹姐你就放心吧。” “希望如此吧。”钱喜妹也不知有没有被宽慰到,勉强扯了下嘴角,“你慢慢吃,我去去叫醒婆婆还有孩子们。” 张怀月看着她仍旧有些没精打采的背影,心情一时有些沉郁。 王哥是王家人的顶梁柱,若万一有个闪失,这一家的老小只怕就要天塌地陷,可随着战争逐渐逼近,有多少人将要面临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谁又能保证灾难绝不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张怀月坐在王家布置温馨的饭厅里,食不知味地数着碗里的米粒。她其实一直很想劝说喜妹姐一家人尽早地搬离江城,离开这个即将沦入战火的地方,然而她又很清楚,王家几代人生于斯长于斯,亲族,朋友,房子,家财,回忆,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一切都在这里,又哪里是轻易可以舍弃的? 第44章 伏暑 车轮碌碌地飞速转动,一辆黄包车飞速地穿行在大街小巷里。 徐鹏飞穿了一身簇新的茧绸裤褂,脚下踩着利落洁净的皂鞋白袜,藤编文明帽半遮着眼,目光看似随意地浏览着街景,眼角的余光却一刻未离地紧盯着此行的目标。 那是一个同样坐在黄包车上的中年男子,身材中等面貌普通,身着青布长衫,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眼镜,让他看起来文质彬彬,见之可亲。 此时载着男人的黄包车正行驶在徐鹏飞侧前数十米的地方,刚刚一路过来,此人已经换了不下三次交通方式,跟踪他的人算上徐鹏飞,也换了不下三波。显然是个反跟踪经验丰富的老手。而对方似乎也根本没有具体的目的地,一直在城里四处兜着圈子。若非徐鹏飞他们熟悉地形,只怕早已跟丢了此人。 徐鹏飞观察了一阵,担心继续跟下去会被目标发现,于是吩咐车夫加快脚步,自然地越过了对方。 渐渐脱离目标的视野后,又顺着笔直的大路跑了一阵,眼见不远处又是条分岔路口,徐鹏飞眯了眯眼。若目标还未到达目的地,那即便是再遗憾,也只能无奈放弃了,他在心中计较着得失。 多年的潜伏经历让他深深明白一个道理,小心方能驶得万年船。 不过好在这一次,运气似乎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正当徐鹏飞坐着的车子奔向了其中一条岔道上时,他们一直追踪着的那辆目标乘坐的黄包车终于放缓了车速,停在了一所欧式风格的私人庭院门前。 徐鹏飞不着痕迹地展开手心里的一只磨得光亮的铜制烟盒,借着其上的反光快速观察了一下后方的影像。 确认眼镜男人从车上走下来后,踏上石阶匆匆进了庭院,徐鹏飞这才心中一松。 不过,他并未立刻叫停车子,而是让车夫拉着车又在岔路上跑了大约百十米远,直至完全甩开庭院的视线范围后,才找了个里弄的死角停下来。 “立刻离开,不要回头。” 徐鹏飞从黄包车上跳下,迅速脱下外衣摘下帽子,又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取了套新行头换上,一向笔直的脊背也佝偻下来,转瞬便完全换了副模样。 接着他低声地吩咐车夫,“恐怕会有人盯梢,先别回去,通知支援的事情交给别人,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继续按往常模样出车。” 吩咐完,他便手按帽檐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小巷,一面眼观八方地谨慎观察,一面朝着目标消失的方向小心地靠近过去。 “知道了。”黄包车夫弓着背,神色紧绷,面上布满了细汗。 然而等徐鹏飞的身影消失在了视野里,重新拉起车上路的车夫用斗笠遮盖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混合着欣喜,焦虑,以及惶恐,各种神色不断变换交织的复杂神情。 ———————— 自梅雨季结束进入夏季以来,江城不负知名‘火炉’城市的威名,开始了漫长的高温天气,炙热的阳光一刻不停地烘烤着大地,空气中燃烧的热浪让每个身处其中的人们都在慌乱地东躲西藏。 医院里空调呼呼地吹着冷风,亚麻布的窗帘被全部放下,勉强地将夏日的燥热隔绝于外。 “小云姐,你找我吗?” 接诊室敞开的木门被人轻轻敲了两声,张怀月抬头一看,见到柳芽站在门口,张怀月手中的动作不停,继续替病人清创缝合,嘴里则忙道:“对对,快进来。” “哎。”柳芽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看着龇牙咧嘴的病人小声问,“怎么是你接诊啊,你今天不是早班吗,曹医生呢?” 张怀月摇了摇头,“肥皂厂发生了点事故,突然来了好些急诊病人,曹医生忙不过来,所以拜托我搭把手。” 说着她手脚麻利地给病人敷上药料,又把柳芽配合递过来的绷带拉开,仔细给病人包扎好。 忙完手头这一切,张怀月取下手套擦了擦手,才拿起手边一个搪瓷盖碗递到柳芽的面前,歉意地对她笑笑,“有件事想麻烦下你。” 她指了指后面还在排队的病人,“我现在实在走不开,所以想麻烦你帮忙把这个捎给外头的陈师傅。” ———————— 柳芽走出医院大门,果不其然地在医院大门前的几株高大的梧桐树的树荫下,看到三三两两聚集着蹲在一块吹牛咵天的黄包车夫们。 柳芽走近几步,对那群人扬声道:“与张医生约好的陈师傅是哪位?” 正蹲在角落听其他几个车夫口沫横飞的陈大富闻言立马昂起头来,高声回应,“是我,是我。” 一面赶紧小跑着上来,弯腰低头态度十分恭敬,“这位大夫您找我有事?” 柳芽看他如此毕恭毕敬,有点不好意思,“我可不是大夫,只是个护士。” 陈大富嘿嘿一笑,“都一样都一样。” 柳芽没再纠缠这个话题,将手中的搪瓷盖碗递到陈大富手里,“张大夫让我把这个给你,是冰镇绿豆汤。”然后解释,“张大夫突然来了几个急症病人,得再耽搁一会儿,还要麻烦陈师傅在外面稍等。这天气太热了,张大夫就让我给你送点绿豆汤解解暑。” “这,这,张大夫太客气了。”陈大富十分地受宠若惊,连连推拒,说话都有些结巴了,“这怎么好意思,我来接张大夫也是收了钱的,等等也应该,哪还用得着两位大夫这般客气,还特意给我送汤……” “给你你就拿着,”柳芽不由分说,硬是塞到他怀里,“这是医院食堂的大师傅专门熬煮的,放了上好的冰糖,趁还凉着赶紧喝了罢。” 说完,也不等他再客气几句,便转身离去。 而留在身后的陈大富拿着满缸的冰镇绿豆汤慢慢地走回到黄包车夫们的中间,接受着众人艳羡的目光,陈大富垂着头,手指紧紧捧住盖碗沁凉的碗壁,心底里满是挣扎。 张大夫真的是个好人,自打包下自己的车子以来,一直都待他十分和气,算账给钱都很大方,隔三差五地还要给他带些吃的喝的。 这样一个怎么看都和善的姑娘,自己真的要这么做吗?万一不小心,将对方拖入了险境可如何是好? 第45章 涌动的暗流 比约定的时间还多耽误了半个多钟头,张怀月匆匆忙忙的身影才出现在仁济医院的大门前。 陈大富连忙拉着车迎上去,“张大夫,您下班了。” “不好意思啊,陈师傅,耽误你生意了吧,一会该是多少钱,咱们按时间补上。”还没上车,张怀月便连连道歉。 她与陈师傅商定包车合约时便约好,每周会按照她排班的时间送她上下班,但医生的工作时有意外发生,若遇急诊便经常会耽误下班,也常常害得陈大富陪她久等。 但陈师傅做事勤勉负责,接送她从不迟到,时间耽误了也从不抱怨,所以她租用陈大富的车子这些时日,只觉十分满意。 “没事没事,不耽误多少功夫。”陈大富摇着头,拉上张怀月便要出发。 但张怀月却微微有些皱眉,只因陈大富此时满脸是汗,神色恍惚,心不在焉。她不由望了望天,心中猜测,莫不是中暑了? 此时虽已太阳西斜,但江城的天气不论早晚都是酷热难耐,这几天又似乎将要下雨,大街上更是闷热得厉害。 “陈师傅,您这是不舒服?”张怀月关心地问,“要不今天就算了,我另外找车回去,您先回去休息一下,身体要紧。” “不用不用,我没事。” 陈大富拉起袖子用力抹了把脸,拉车的脚步却又加快了几分。 张怀月还没坐稳当,被这惯性拉得猛地后仰,差点撞上车篷。她赶紧扶稳,拢着眉心注视跑在前边的陈大富,见他脚步急促,背心都被汗水沁透,心中疑惑更甚。 陈师傅今天这是怎么了?她坐对方的车这么久,对方一直是个稳重老实的性子,起车拉车从不争抢,为何今日却如此反常? 只是走神的这几息功夫,车速又再次加快几分,很快便离了人来人往的医院大门,穿过正街进了一条窄巷。这里是返回康直里的抄直近路,但因为地面坑洼,并不好走,所以他们也并不常过来。 张怀月在飞快穿行的黄包车上被颠得厉害,不由又紧了紧抓车棚的手,略微紧张地叫道,“陈师傅,您慢一点!” 但陈大富却埋头拉车并不理会,直到又穿过几条颠簸的小巷,街面上的嘈杂稍远了几分后,张怀月略带嗔怒的声音已变得不容忽视。 陈大富于是只得无奈地半转过头,飞快解释了一句,“抱歉了张大夫,我们现在处境十分危险,您先坐好,千万不要乱动。” 此时陈大富的神情严肃且机警,与他往日憨厚木讷的模样实在大相径庭,偏偏声音急切又含混着某种警示意味,混杂着正街上的远远传来的喧闹,张怀月一时竟没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你说什……” 陈大富急急打断她,“我其实是上级安排过来保护您的人,这里人多,您先别多问,回头我再跟您详细解释。”说罢又扭回头去,继续把车子拉得飞快。 事情的发展太过迅速和突然,张怀月整个人被颠得东倒西歪,一时脑子有些发木,一时又倍觉荒唐,也不知是不是今天太热自己被热晕了头,怎么突然就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幻觉。 但也就是这么一小会的恍惚,黄包车已被陈大富给拉到了一个两侧被高墙合围的偏僻小巷里。 一路飞奔的陈大富此时方略微放缓脚步,半扭着身压低声音言简意赅地解释,“张大夫,相信我,我不是坏人,原本上级安排我过来就只是关照一下您的安危。按组织规定,我本不该告诉您这些,但如今事态紧急,还请您务必要仔细听好我接下来的话。” 张怀月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唾液,把对方的每句话在脑子里反反复复捋了一遍才确信自己没有听差,但她又实在难以置信,一时便有些失语。 但陈大富却误会了她的沉默,继续飞快地交待道:“组织里出了叛徒,近几次重要的几条运输路线频频遭遇袭击,上级便怀疑我们中间出了奸细,徐老大带兄弟们排查了几遍,昨日终于确定了目标,但叛徒警觉立刻逃走,徐老大担心叛徒出卖组织隐秘,追踪到了叛徒与接头人的踪迹后冒着暴露的危险与其发生了激战,如今生死未卜。” 车轮碌碌地碾过扬着尘灰的泥路,远处正街上飘来的车水马龙的嘈杂声将两人的对话隐匿其中,确保没有第三双耳朵能够听见。 巨量信息猛然之间砸下来,张怀月只觉心底发凉脑袋眩晕,言语都有些打结。 “你们到底是……” “我只是组织一名外围观察员,就在刚才,上线通知我说我的身份已经暴露,要尽快撤离,。” 张怀月头晕脑胀,只能勉强抓住最后一点理智道:“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个大夫,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停车,我要下车!” “我知道我现在这样说,您一定不能轻易相信,但张大夫请相信我,您不必回应我也不必做任何事,但一定要立刻停止手中一切工作,尽快通知同伴撤离,千万不要恋栈!”陈大富急切地道。 “如果我真的暴露,敌人一定会彻查所有与我有过接触的人,所以请您务必小心!” 陈大富心急如焚,一边警示着张怀月,一边脚步毫不停歇地持续飞奔,把往日二十多分钟的路程硬生生缩短了一半,一路飞奔到了康直里人流如织的南门小吃街。 陈大富放下车把,立刻赶着张怀月下车,又低声道:“后头不知有没有人盯梢,我接下来会继续出车,尽量再拖延一点时间。您别露出异样,还和往常一样回家,有什么事等入夜了之后再走。” 说罢,重新拉上黄包车便要离开。 “陈师傅。” 被赶下车来,茫然无措的张怀月几乎是本能地叫住了他,陈大富那张往日憨厚木讷的脸,此刻却充满了坚毅,他侧身挡住来往行人的视线,看着张怀月,只最后留下了一句话。 “保重!” ———————— 看着那被汗水浸透背心的身影快步消失在了纷杂的人群里,张怀月心中翻涌的不明情绪让她久久无法迈开脚步。 她大脑一片混乱,她不明白自己不过是医治了个病人,怎么就突然被搅入了这样一个局面。而此刻,明明还身处在与往日一般无二的喧闹街头,她却觉得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视着自己,琢磨她的一举一动。 张怀月用力捏紧了不知何时起便一直微颤的指尖,用指甲刺入掌心的疼痛来唤醒神智。 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 她强忍住观察四周的欲望,拖着有些发软的腿脚快步离开街头返回住处。 进屋后关上大门,张怀月犹豫了一下,没有动手收拾行李。先是打开衣柜一通翻找,从柜底抽出一件最不起眼的棉布裙子换上,又从门口衣帽架上拿起一顶宽檐帽戴在头上。 随即她奔到床前,弯腰把床底的皮箱拖了出来。手指在角落摸索了两下,摸出一个完全密封起来的铁皮小盒,她飞快打开,从中取出几枚黄澄澄的子弹捏在手心。张怀月深吸了口气,把勃朗宁取出来,将弹-夹一一填满,仔细检查过数遍,这才重新藏进手包里。 看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张怀月把箱子推回床底,匆匆忙忙离开了家门。 绕了个道从康直里的西门出了里份,张怀月压低了帽檐一路避人耳目地穿街走巷。直到逐渐远离了里份,才慢慢放缓脚步。 她实在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该向谁求助,这急转直下的境况弄得她满心惶惶。只是近乎本能地不想把危险带给王家,也不想坐以待毙,所以才选择离开住所。 虽说当初在决定帮助徐鹏飞时,就曾想过自己或许是在以身犯险,徐鹏飞也曾提醒她要尽快出城,然而根深蒂固的和平记忆却还是麻痹了她的神经,让她轻忽地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件小事,并没有牵涉对方那些机密事情,不会有太大干系,可如今看来,果然是自己过于轻率大意。 而此时的她也逐渐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当初徐鹏飞避人耳目地过来向她求助,彼时分明相距遥远,可陈大富却一眼就发现了徐鹏飞的身影,还立刻指点给她看到,如今想来这两人的确应是相识,或许在徐鹏飞来之前两人便早有默契。 而陈大富被委派到她身边,或许是为保护,但恐怕还是监视之意更多。 可张怀月却根本不敢说徐鹏飞他们这么做完全没有必要。 她只是个没经过任何训练,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遇到突发状况便会六神无主,也根本没有什么为国为民牺牲自我的觉悟。一旦她被发现,实难保证能经得起审问,不泄露他们的分毫消息。 而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莫名其妙死个把人根本就不算什么新闻,自己竟然如此轻率地一脚便踏了进来,事到如今,张怀月也只有徒劳懊丧。 ———————— 张怀月在大街上兜了好几个圈子,快速穿过人头攒动的闹区夜市,又走过好几条除了她自己藏不了他人的僻静街巷,用最笨也最有效的方式确定身后有没有人跟踪。 四十多分钟后,张怀月在后花楼街那栋已经十分熟悉的建筑门前犹豫良久,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叩响了门环。 第46章 一路奔逃 张怀月实在不知该何去何从,也想不出要怎样应对现在的局面,现在的她亟需一个有经验的人来给她指点,告诉她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做。 于是,即使明知道这里或许有危险,她也还是决定冒险过来看看。 一路避人耳目来到花楼街,张怀月一直不停地观察四周,确认没有什么可疑的迹象。 等待应门的那数十秒钟,她的一颗心如同油煎火烤一般,既怕遇到未知的危险,又怕这里早已人去楼空,感觉时间仿佛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终于,那扇大门被人打开了一道小缝,露出一双满是警觉的眼睛。 张怀月见到有人应门,面上立刻一喜,连忙上前一步低声道:“钱先生,宝庆兄弟在吗?徐大哥遇到了危险,我也有可能被盯上了,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 门内那人正是那位神秘的钱焕开,他见门外只有张怀月一人本是微微皱眉,但等听清张怀月的话却眉头一挑,反是将门又拉开了些许,“宝庆有事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那怎么办?”张怀月闻言大急。 钱焕开侧过身左右张望了一眼,然后对张怀月道:“先进来再说。” 张怀月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赶紧跟了进去。 等钱焕开关了门回来,不等他开口询问,张怀月便急忙把刚刚从陈大富那里听来的一番来龙去脉竹筒倒豆般地如实道来。 钱焕开听着她的叙述,眼睛渐渐眯起,他捏着额角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突然脚步一顿,失声道:“不好!” “什么?”张怀月心尖一跳,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祥之感。 钱焕开没说话,几步抢到窗前,揭开遮盖得严严实实的窗帘一角,小心地向外望了一眼,随即转过来的眼神里染上了几分急迫,“你被骗了!” 张怀月大惊失色,数息后猛然反应过来,被接二连三的变故打乱的思绪也逐渐清明。 是啊,她不过只是个偶然介入的外人,那陈大富既然被派来保护监视自己,便必然清楚这一点。那他又何必要贸贸然透露这么重要的消息给自己呢?即便他真的已被人监视,也完全可以找个借口请一天假不来接她,只要他不接触自己,那她顶多会被人怀疑监视一阵,只要如平常一般上班生活,或许根本不会有这样一场危机。 只是,她不过只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普通大夫,能有什么价值让这些人费尽周折的谋算自己?她对徐鹏飞他们在做些什么根本一无所知,唯一能接触到的便只有正在养伤的钱焕开,所以这些人的目标其实是钱焕开?! 想到这里,她猛地抬头望向屋中的另一个人。 “不会的。”张怀月语速极快,像是要说服自己,“我来之前绕了好几条路,还是从江堤路上过来,江滩空旷,四周一览无余,根本不可能有人跟着我。” 钱焕开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又解释道,“不一定是跟着你过来的,只怕这里早已被人盯梢。花楼街一带地形复杂,这里藏有据点的事敌人恐怕早有推断。” 张怀月如同醍醐灌顶,也就是说,那些人只需把守住花楼街的几个进出口,接下来就只等着她来替他们指路就行了。 想通这一点,张怀月不由得脸色煞白。 钱焕开对着窗外又观察了一阵,一时没能看出什么异常,转过头才发现张怀月脸色异常难看。 “我,我是不是不该过来?” 钱焕开摆了摆手,安慰她道:“放心,现在外头还看不到什么动静,来的估计不是国统的人,否则早该明火执仗的喊打喊杀了。若来人是伪满特务,那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如今的江城还轮不到这帮鬼子的走狗们撒野!” 这几句话并不如何疾言厉色,但那隐隐透出的轻蔑却带着十足的底气,让张怀月紧绷的心弦微微放松了些许。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勉强定了下神,问道。 钱焕开略微沉吟,他刚刚其实还有些话没有说出口。 面前这位张大夫的品行,老徐向他做过担保,他也愿意相信老徐看人的眼光。只是作为一名老战士,他还是不能不对全情有所保留。 眼下前线战事正酣,东瀛鬼子在国统区可谓人人喊打,然而他们却不惜暴露如此珍贵的潜伏力量谋算他的性命,看来自己在东北闹的动静的确狠狠打压了鬼子们的气焰。为了以儆效尤,更为动摇国人的抗日决心,只怕派来的也都会是些悍不畏死的死士。 故而此刻,他便不单要想办法让两人安全逃出生天,也要保证不再泄露更多的组织机密,不得不谨慎行事。 心中慢慢有了定计,钱焕开对张怀月一挥手。 “这里已经不能呆了,跟我来。” 张怀月被钱焕开领着上了二楼,见他开了二楼北屋的房门,率先走了进去。 张怀月也跟着踏入门内,发现这是一间十分高阔空旷的屋子,屋里没有任何家具陈设,只在靠墙的地方放置着一架高大的木梯,一直架到了靠近天花的一扇气窗下。 钱焕开扶着木梯三两下爬了上去,推开气窗观察了一阵,确定没有异常,便纵身一跃从气窗翻了出去。 张怀月紧张地注视着头顶的小窗,不一会,便看见钱焕开重新把头伸进来,低声道:“没问题,快上来。” 张怀月点点头,立刻踩着木梯小心爬了上去。 等她被钱焕开搀着跨出那扇仅够一人进出的窄小窗户后,举目四顾,这才发现他们此时正置身于一片连绵起伏的房顶瓦檐之上,脚下站立之处是与隔壁邻居相连的屋顶排水沟,仅有尺余宽度,勉强足够放下一双脚通行。 钱焕开轻手轻脚地把木梯从气窗内拉上来放到一边,又小心关好窗户,尽量消除所有痕迹。 接着对张怀月道:“跟紧我,小心点。” “等等。”张怀月也和他一样压低声音叫住他。 钱焕开停下脚步,就见张怀月从手包里掏出一把精巧袖珍的手木仓递到了他面前。 “这个给你。” 钱焕开愣了愣,盯着那把手木仓看了两眼,嘿笑一声,“好木仓啊!” 不过他并未伸手接过,而是在自己腰间拍了一下,“放心吧,家伙我有,只是这时候不方便拿出来,万一把黑皮们惊动了,我的麻烦也不小。咱们先想办法摆脱这些家伙,等联络上我们的人,再想办法把这帮家伙一网打尽!” 张怀月眨了眨眼,了然地点头,“我明白了。” 钱焕开露出个笑容,对张怀月比了个低头的手势,“走!”说着自己率先弓下腰背,灵巧而快速地沿着排水渠小跑着前行。 张怀月几乎能听见胸腔里的‘砰砰’心跳,手脚也不自觉有些震颤,她用力深呼吸了一次,压低身体快步跟上去。 第47章 一路奔逃2 花楼街这一带的地价高昂,似乎是生怕浪费一点多余的空地,所有的民居房屋都是紧紧相接,不留半点空隙。如此倒是方便了他们两人,一路十分顺利地沿着屋顶跑出了小半条街后,才在让连绵屋宇断开的一截小巷前停下脚步。 钱焕开朝着身后微一摆手,张怀月会意地蹲下,然后就见钱焕开在小巷两边的墙壁灵活地蹬了两下借力,轻轻巧巧便落到了地上。随后他脚步轻盈地在小巷两头转了一圈,没发现有人,这才对着还在房檐上的张怀月招了招手,示意她也跳下去。 张怀月看了眼近乎六七米的高度心生畏怯,但她却不敢耽搁,咬着牙鼓起勇气一跃而下。 好在钱焕开身手矫捷,看准了张怀月落地前的一瞬间,托了她一把,避免她落成个滚地葫芦,虽说腿脚膝盖震得发麻,但总算是平安落地。 只是,钱焕开的神色却猛地一变,因为就在刚刚张怀月从屋顶跃下的瞬间,对街的窗户突然亮起灯来,窗扇被屋主忽地推开,一个满脸惊愕的年轻女孩站在窗前用力捂住嘴巴,却仍是有一声惊呼传了出来。 “啊——” 两人神色俱是一变,钱焕开用力一推张怀月,“跑!” 张怀月没有迟疑,头也不回地朝着巷外狂奔。 才刚跑出不足百米距离,都没能跑出小巷进入主路,便隐隐听见背后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粗略估计至少有三四个人。 张怀月不敢回头,紧张得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心跳急促得几欲爆裂,使出吃奶的力气向前飞奔。 可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一直都跟在身后的钱焕开脚步声骤然消失了。 她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便见身后正紧缀着四个满脸凶悍的青壮男子,而落在身后的钱焕开背对着她,出其不意地抓住跑在最前面一人的手臂用力一扭,那手里捏着的一柄雪亮锋刃一闪而逝,猝不及防扎入那人下腹,那男人当即一声闷哼,委顿下去再爬不起来。 随即钱焕开一把提起那人衣领朝着胸膛一脚踢出,那力道十分惊人,只把对方整个身体都飞踹了出去,重重撞在了追在身后几人的身上。 所有一切都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巷道狭窄,另外几人被这一阻,便也落后了些许。 钱焕开没有恋战,转身立刻就跑,对着正惊惶回头的张怀月低喝,“别回头,继续跑!” 张怀月猛地回神,转回头又加快了脚步,眼看前方就是花楼街正街,已能远远听见街道上车水马龙的嘈杂之声,张怀月心中大喜,酸软的腿脚都仿佛重新注入了力气。 可正在她向着主街飞快冲去时,身后的钱焕开却猛地拽了她一把,拉着她拐进街巷转角一家敞开门脸的炸货铺子。 钱焕开领着张怀月灵活地在满是油锅货架的炸货铺子里左右穿行,很快就从这家铺子的前门穿过,又拐进了隔壁的面馆。 这排临近正街的铺子之间相互串连,每一家的门廊都是互相连通的,顺着廊檐便可以逛遍整条街道。这本是为了方便在雨雪天气出门的顾客而做的贴心设计,如今却是极大地方便了张怀月他们躲避追踪。 钱焕开没有带张怀月跑出去太远,连续穿过几家店面后他便随意挑了一间此时仍人头攒动的点心铺子钻了进去,两人在人堆里一阵拥挤,很快又从后门重新回了后巷。 钱焕开见暂时甩脱了追兵,立刻语速飞快地交代张怀月,“一会我会闹出点动静把这些人引走,等我们走了你就马上去巡捕房,给巡捕们说在路上遇见了歹徒持械斗殴,叫他们往江滩方向追。” 说罢抬脚便要离去。 张怀月面露急色,连忙拉住他,“等等!巡捕房离这里已经不远了,跑过去也用不了多久,我还能坚持,你实在不必冒险……” 钱焕开摆摆手打断她,笑道,“也不全是为了你,我不方便在衙门里露面,唯今只有你去报案才能受到庇护,至于我,还得赶紧跑路!” 张怀月猛地一怔,这才想起眼前这人还是个上了政府布告的通缉犯,但她却更焦急了,“那,我去巡捕房报案,会不会也要牵连你们?” 钱焕开‘嘿’地笑了一声,“放心吧,应付黑皮这事我有经验。” 不过很快,他神情又严肃起来,语气里带着某种义无反顾,“相比起来,东瀛人才是我们如今最大的敌人,即便可能会惹些麻烦,但只要能将这些鬼子的猖狂气焰打压下去,哪怕是蹲大牢那也值了!” 说罢,他再不迟疑,留下一句“一切小心”,便转身重新挤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眼看着钱焕开故意在人群里露出行藏,引得剩下那三个追兵齐齐跟在他身后离去,张怀月握紧拳头,心中涌起剧烈的懊悔。 若不是她大意,对方也不会暴露,如今更不必以身犯险来救她。 握紧掌心一连深呼吸了几次,张怀月努力把多余的情绪排除出去,重新睁开的双眼中染上坚毅。 —————— “杀人啦!救命啊,快来人,救命啊!” 随着一阵惊慌失措的喊叫由远及近,保甲区巡捕房的大门被人用力撞开,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人跌跌撞撞冲了进来,一头扑倒在了接待处的长桌前。 她模样狼狈不堪,衣饰凌乱,沾满了泥灰,踉踉跄跄的脚步收势不及,撞得桌子一声巨响,人也随即歪倒在地。 接待处值守的警员唬了一跳。 一个年轻警员立刻站起来,绕到桌前搀扶她,“这位小姐,你没事吧?” 但随即他的手臂便被对方一把抓住,掐得死紧,“快,快,杀人了,杀人了……花楼街那里有人被杀了!” 这一声石破天惊的呼喊让整个警署的警员们都嚯地站起身来,“什么,出了命案!” 汉口保甲区一带租界林立,治安一向良好,何曾有过当街杀人的恶性案件发生。 一个鬓角微白的西人警-长沉声问道,“具体在什么地方?” “就,就在后花楼,百代大戏院的后门,我亲眼看到有一个人浑身是血的倒在地上。”年轻女人声音里满是惊恐,“然后还有三个人追着另外一个人跑出来,朝着江滩方向去了。” “我和他们撞了个正着,吓死我了!”女人捂住胸口,一副马上就要昏过去的模样。 “马上叫齐人手过去看看!”中年警-长对着身边的一个高个警员急声吩咐,然后又转向搀扶年轻女人的警员道:“你陪着这位小姐,详细问清楚那几人的模样长相!” “是!”几个年轻的警员立正敬礼,齐声领命。 不一会功夫,一队全副武装,满面肃容的警-察便小跑着冲出了巡捕房大门,跨上警用摩托,兵分两路,一路朝着后花楼街,一路朝着江滩大道疾驰而去。 ———————— “先跑出来那人没看清长相,后面三人都是年轻的高壮男子,打头一个四方脸,身材高壮,后头一人穿黑褂子,皮肤黝黑,还有一个……” 将口供一五一十记录下来,见这女郎还是惊魂未定,年轻警员端来一杯茶水递到对方手中,又安慰她道:“您再坐一会,别担心,我的同事们一定会把这帮恶棍绳之以法!” 女郎勉强笑笑,略微放松了些,这才忆起要整理一下仪表,她拍拍身上的尘土,理清了凌乱的头发。 年轻警员这才发现这竟是位十分美丽的女郎,俊丽文雅,带着些书卷之气。这也让小警员对那些恶徒更加地义愤填膺,竟让这样一位美丽的女士受到惊吓,实在是罪大恶极。 “您放心在这休息,一会我们就送您回去。” 女郎似乎还有些惶惶不安,闻言,语气急促而焦虑,“不不,我不能回去,如果还有人跟着我,岂不是会发现我家在哪?” “这……”小警员一时有些语塞,他也不敢担保这种事绝不会发生。 “那我们派人去通知您的家人过来接您,您和家人商量一下?”小警员于是又尝试提出另外的建议。 年轻女郎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我家里只有生病的母亲,不能让她也受到惊吓!” 然后她貌似沉吟了一会,“我今天本是要去医院替母亲取药的,你们能不能派人送我去医院,我可以从那里乘坐电车回家,这样一来应该就比较安全了。” 说完,年轻女郎眼含期待地望向面前的警员。 年轻警员被这样一双带着祈求的秋水明眸注视着,不由得便是一阵心神荡漾,“当,当然没问题,我们这就安排!” 登记过了信息,警-员护送着女郎到了位于两条街外的圣玛丽医院,在医院大门前她向警-员鞠躬致谢,“实在非常感激各位今天的帮助,多亏你们工作认真负责,我们这些普通的市民才能安心生活,天下太平。” “哪里,您太客气了。”年轻警员被她真诚的夸赞弄得有些脸红,“您确定不需要我们送你回家吗?” “不不,还是不麻烦您了,我自己可以的,多谢您的好意。” “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年轻警-员笑呵呵的,并未察觉异样。 女郎于是巧笑嫣然地又鞠了一躬,这才转身大步离去。 第48章 追击 一走出警-员的视线范围,张怀月立刻加快了脚步,穿过圣玛丽医院的接诊大厅,朝着住院部匆匆行去,很快便消失在了逐渐弥漫的夜色里。 圣玛丽医院是一家妇科医院,谢绝所有无关男子入内,正是看准这一点,张怀月才将目的地选在了这里。 她和钱焕开分开时,对方交代她摆脱巡捕后立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身,等他们解决麻烦后便会尽快联系她。 但张怀月思来想去,没有选择回家,也没有联系哪个朋友。陈大富对她的身份和住址一清二楚,若他的确是那个暗藏鬼蜮的叛徒,那么无论她去哪里,都会是自投罗网,甚至还有可能把危险带给身边的人。 而圣玛丽医院是仁济医院的附属医院,目标相对来说更小,张怀月对这里的环境也比较熟悉,更容易藏身。 很快地,张怀月便在住院部大楼的二楼找到了一个闲置的杂物间,她立刻闪身进去并关门落锁。 一锁上门,张怀月顾不得肮脏,靠着杂物间堆满破旧床柜家具的一屁股坐倒在地,长长的舒出口气。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她实在经历了太多的惊险,直到此刻,才能勉强松懈下精神。也直到此时,才能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 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张怀月陷入了深深的迷茫,想起陈大富临别时那义无反顾的眼神,直到现在她也不能相信那会是一个叛徒的眼神。 可是望着自己现在身处的窘迫境地,现实又在试图狠狠地打醒她,让她明白眼前这个世间究竟多么潜藏着多少危险,身边每一张不起眼的脸孔,每一句看似真诚的话语,其下都可能潜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 张怀月在杂物室勉强窝了一夜,也忧心忡忡地辗转难眠了一夜。 医院人多眼杂,并不是久留之地,所以天不亮张怀月就不得不离开了。趁着天色未明,她悄悄摸进医院的值班室找了身清洁工的衣服换上,再系上头巾挡住头脸,这才偷偷摸摸从医院的后门离开。 埋头走在逐渐熙攘起来的街道上,张怀月就犹如一只惊弓之鸟,一路惊惶不安。 她不知道应该去哪,也不敢在大街上逗留,便只得专捡了僻静的街道行走,走着走着就不免离城里愈来愈远。 阴沉的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的雨丝,张怀月在街头走走停停徘徊了许久,水汽浸润了衣裳,也一点点带走了身上的温度,路上的行人纷纷加快了脚步,但张怀月却茫然地根本不知该何去何从。 除了那所已经暴露的后花楼的房子,她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联系徐鹏飞他们。 难道自己又要再一次踏上逃亡之路吗?而这一次的她不仅一无所有,还成了个通缉犯,处境势必会更加的危险,一想到此,张怀月的一颗心沉入了谷底。 就在她满心绝望之际,一阵带着轻微水声的脚步声在她身后由远及近,还不等张怀月警觉回头,一个高大的身影快步从她身边擦身而过,狠狠撞了一下她的肩膀,还不及反应,一个压得极轻的熟悉嗓音便蓦地传入她的耳中。 “别回头,有人在跟踪你,跟着我。” 是徐鹏飞! 张怀月心中一喜,但反应过来他话中的含义又是猛然一惊。 她连忙收拢住惊喜的表情低下头,继续假装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慢慢游荡,只是,原来听天由命的前进的方向已不知不觉转为了远远缀在那个高大背影之后,逐渐偏离大路,拐入满是泥淖的城郊小道,朝城外贫民聚集的棚户区方向而去。 ———————— ‘砰——’,随着震耳欲聋的木仓声在狭小的巷道里回响过后,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张怀月举着木仓的双手剧烈颤抖,她大口大口地急促喘息,急剧涨缩的瞳孔牢牢地注视那个呻吟着倒在泥泞里的男人,眼中充斥着极致的惊恐。 这一木仓并未击中要害,那个男人摔倒在地后,还在拼命挣扎着想爬向落在墙角的一把手木仓。 张怀月颤抖着挪动木仓口对准地上那人的头部,然而手指下的扳机却仿佛重若千斤,任凭她如何努力也扣动不下去。 并未让她有太多的时间挣扎,一旁靠着墙捂着渗血的伤口剧烈喘息的徐鹏飞猛地从腰间拔出匕首,扑向了地上的男人,一把拧过对方下颌手起刀落…… 一道血线瞬间飞溅至了半空。 张怀月用力闭了闭眼,拼命咬住牙关,不让惊呼有脱口而出的机会。 ———————— 跟着徐鹏飞钻进低矮的棚户区后,他们在狭窄蜿蜒的脏乱小道上飞快地穿行,绕了不知多少个弯,也不知走出了有多远,差不多已到了棚户区的中心最深处。 棚户区的建筑自然是没有什么规划可言,连绵不断的草棚木棚任意的胡乱搭建着,使得它们之间能够通行的道路也变得错综复杂,毫无规律,这让从未踏足过这里的张怀月很快便迷失了方向。 但徐鹏飞显然对这里的环境非常熟悉,带着张怀月飞快穿行的步履十分笃定,毫不迟疑。 一直跟在两人身后的跟踪者想来是明白了徐鹏飞想借地形优势甩掉他们的意图,终于不再试图隐藏踪迹,肆无忌惮地露出了行藏。 这是两个身形十分健壮的青壮男子,穿着随处可见的青布裤褂,过目即忘的普通长相却掩饰不住满脸精悍与目光森然。 张怀月短暂地回头望了一眼,发现那名似乎是领头的男人对另一名属下挥了挥手,那属下点点头,很快在一条岔路上拐了个弯消失在了视野里。 张怀月心中一紧,连忙去看徐鹏飞的反应。 但徐鹏飞却似早有预料,仍是不慌不忙,带着张怀月加快脚步又接连转了几道弯,成功甩脱了身后那个领头之人。 又跑出一段距离后,徐鹏飞在一整排歪斜着几乎坍塌的废弃草棚前停下脚步,对着张怀月扬了扬下巴,压低声音交代她,“前面不远就要到江滩了,他们有可能包抄过来,我想办法先解决掉一个,你进去躲一下,我不叫你千万不要出来!” 张怀月咬紧嘴唇点了点头,“你小心。” 她知道此时不拖后腿才是对徐鹏飞最大的帮助,因此没有耽误时间,迅速选了一间草棚就要矮身钻进去,徐鹏飞却突然开口叫住。 “等等!” 张怀月疑问地回头。 “木仓带了吗?”见张怀月点头,徐鹏飞深深看了她一眼,“万一遇到危险,不要犹豫。” 张怀月攥紧微微发颤的手指,用力点了下头。 第49章 擦身而过的较量 忍着潮湿腐臭的气味,张怀月把自己整个挤进一堆霉烂发黑的草垛中间仔细藏好。只将遮住视野的干草略微拨开一点缝隙,竖起耳朵辨别外边的动静。 好一会,四周围都是静悄悄的,听不到一丝多余的声音。 不断提升的紧张情绪却让张怀月愈加屏气凝神,不敢妄动,探进手包里牢牢握住木仓柄的手掌心渐渐沁出了汗水。 正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连续而急促的沉闷声响,仿佛某种皮肉的剧烈碰撞以及压抑的闷哼,伴随着一阵‘吱嘎’的木棚倒塌声,让人不由心弦震颤。 张怀月心中一凛,猜测是不是徐鹏飞已经与其中一个追击者发生了打斗。 她紧张地分辨动静,希望借此判断局势,然而无论是哪一方都没有发出丁点足以表明身份的声音。 过了一阵,打斗的动静渐渐平息,外边又渐渐恢复平静,但不知为何,那种紧绷到了极致的气氛却没有得到分毫缓解,反而愈加的惊心动魄。 张怀月只觉心跳急促得几乎快要痉挛,她艰难地吞咽了下唾液,不知这场险恶争斗中取得胜利的究竟会是谁。 正在这时,一阵水花溅起的细微声响在草棚外响起,这道声音十分的微弱,若非张怀月一直在凝神细听,几乎要将其错过。 是有人的脚步踩过积水的声音。 是另一名追击者! 张怀月悚然一惊,直到此时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太安静了。 从刚刚开始,除了徐鹏飞和敌人发生殴斗的轻微动静外,她竟然没有听到一丝一毫多余的声响,这显然很不正常。 棚户区聚集了密集的人口,眼下正是下工的时候,很多居民都应该陆续返回了才对,然而她却没有听到丝毫该有的生活起居的声音。 唯一的解释就是,周围的居民也发现了异常,全都躲在了家中不敢出声,现下这异样的安静,恰巧证明了外面有危险的家伙在接近。 只是才刚意识到这一点,还未等她有所反应,一声“砰”的巨响就陡然在距离极近的地方遽然炸响,紧接着一道黑影急速地从草棚外一闪掠过。 是刚才那个领头的男人!刚刚的巨响是他在开木仓! 张怀月心头猛然一跳,再也无法继续躲在草垛中,她来不及多想,举起木仓便冲出草棚,对准那个背影咬紧牙关猛地扣响了扳机。 ———————— 徐鹏飞吃力地抬起压在那尸体上的膝盖,但还不及站稳,脚下便踉跄了一步,重新靠倒在了墙壁上。 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也不知是终于有人去叫了巡捕,还是这些追击者的后援。 徐鹏飞飞速解下腰带,咬牙忍住疼把伤口扎紧,再捡起落在地上的木仓,对还在发愣的张怀月低喝了一声,“走!” 张怀月猛地被惊醒,仓惶地向后望了一眼,用力一咬牙,拼命挪动软得像是面条般的双腿紧跟在徐鹏飞身后,跌跌撞撞地向岔路众多的巷道深处跑去。 两人的背影刚一消失在深巷之中,一群行色匆匆的男子便从徐鹏飞他们的来路上现出了身形。 来者并不是张怀月和徐鹏飞所以为的鬼子的后援,抑或是巡-警。 这是一群衣着各异的青壮男子,打头一人身穿白色衬衫黑色长裤,身材颀长眼神锐利,正是周晏清。 看着遗留在原地的两具血泊中的尸体,周晏清的双眼微眯,快速地扫视了一遍现场,目光所及犹如两道冷电,几乎瞬间便要将此处掘地三尺。 下一瞬,他面上便恢复了平静,对身后的几个部下简短地吩咐道:“把尸体带走,其余人再四处看看还有什么痕迹遗留。” “是。”众人齐齐应诺。 几人迅速分工,其中两人手脚麻利地将地上的尸体套上麻袋,扛上肩膀头也不回地离去。而剩余几人则四散开来,各自挑选了一个方向探查而去。 周晏清不疾不徐地踱步穿过巷子,目光在周围的墙面以及地面快速流过,而他前进的地方则正好便是张怀月和徐鹏飞离开的方向。 雨势渐渐变大,所有的血色与痕迹被大雨慢慢地覆盖和清洗。 周晏清将一顶草编凉帽轻轻戴在头上,压低了帽檐加快脚步,不一会儿也消失在了绵密的雨幕中。 ———————— 纵横交错的棚屋巷道里,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坑洼不平的泥泞里快速前行。 在前方引路的徐鹏飞感觉摁住肋下伤口的指缝又再次变得滑腻濡湿,但他不敢停下脚步,这里并不安全,谁也不能担保此时的身后还有没有追兵。 雨势渐大,雨水浸透了衣衫,带走了身上仅余的一点温度,让失血过多的徐鹏飞忍不住有些发抖。但他用余光看了一眼泥泞的来路以及紧跟在身后的女子,心底却有些庆幸,这雨势也势必会掩盖住一些他不想要留下的痕迹。 张怀月担忧地看着前方的徐鹏飞,她能看得出对方的脚步变得虚浮,鼻尖也嗅闻到了对方身上掩盖不住的血腥味。 “我们还有多远?”她忍不住询问,“能找个地方暂时休息一下吗?你身上的伤势需要处理。” 徐鹏飞摇了摇头,“不行,这里不安全!” “可你失血太多了,再这样下去你坚持不了多久的!”张怀月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焦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如果你因为失血过多而倒下,我们照样走不脱!” 或许是这句话终于动摇了徐鹏飞的固执,他疾行的脚步顿了顿,扫一眼血流不止的伤口,问张怀月,“需要多久?” 张怀月立刻上前查看了一下伤势程度,“十……不,五分钟!” 徐鹏飞深吸口气,在巷子里四下看过一眼,随即选中一户在张怀月看来毫无特别的棚屋,靠近那门口扎着的矮篱笆望了两眼,便轻巧一个纵跃翻了进去。 没过一会,他将院门打开,示意张怀月跟进去。 张怀月略微紧张,放轻脚步跟在他的身后走进那户人家,然后便震惊地看着他熟练地摸出一根铁丝,三两下就捅开了一间偏房的门栓。 两人走进去,徐鹏飞把门重新栓上。 张怀月打量了几眼,这偏房似乎是一间储藏室,夯实了的泥地上堆满了柴薪,除此之外就别无他物。 张怀月没有多看,赶紧让徐鹏飞靠柴垛坐好,手脚麻利地解开那捆扎伤口的腰带。甫一解开,血液便立刻汩汩地渗了出来,张怀月皱紧了眉头,伤势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她没有耽搁,飞快取出一条细棉布手帕,叠好后微微用力地压迫在伤口上,数分钟过去,确定血没有再渗出手帕,她松了口气。示意徐鹏飞用手压住,然后她捡起那条被血浸透的蓝布腰带用匕首划开,结紧两端充作临时绷带,在对方肋间仔细地一圈圈缠绕后扎紧。 确定徐鹏飞没有感觉不适,张怀月心头微松,“暂时只能这样了,我们需要尽快找到安全的地方,你的伤口要缝合,我们还需要能够止血消炎的药,能找到合适的地方吗?” 徐鹏飞迟疑了一瞬,点了下头,“有,离这里不远有一个地方。” 张怀月没留意他那一瞬的迟疑,赶紧伸手过去扶他,“那快走吧,血只是暂时止住了,我们时间不多。” 第50章 草蛇灰线 汉江区一元路一栋不起眼的民宅里,安静的密室内,此时干燥的水泥地上正铺着两张草席,其中一张盖着白布,而中木仓后丧命在徐鹏飞刀下的男人的尸首此刻正chi条条地躺在另外一张草席上。 刚刚下令将其带回的周晏清在墙角的木盆里洗了洗手,抽出手帕一边轻轻擦拭指掌,一边朝着室外走去。 一个满脸精悍的中年汉子为他撩开门帘,跟在他身后一起走出摆放尸首的密室,来到外间。 外间一张方桌此刻端坐着两人,一见周晏清出来,立刻起身对其行了个军礼,“周长官!” “坐吧,”周晏清点了下头,“如今已是战时,虚礼以后就免了。” 两人立即应是,但仍是等到周晏清在上首落座后,才挺直了腰背在他的两侧坐下。 “长官,里面那家伙就是我们正在找的韩耀庆吧?”几人中最年轻的那个沉不住气,刚一落座便忍不住开口询问,“他这是惹到什么人了,这二鬼子潜伏任务完成,不忙着去找他的主子们邀功,怎么倒死在了这种犄角旮旯里?” 韩耀庆原名李东润,原李氏朝鲜王族,东瀛陆军少佐,也是伪满特科的精英间谍。东三省沦陷不久后此人便被秘密派驻到华中腹地从事一系列刺探军事政治情报的工作。周晏清带领别动队来江城执行清剿任务,此人便是名单上的重点目标。 那个跟着长官走出来的汉子见年轻人不等长官发话便贸然插嘴,瞪了他一眼,“七斤,闭嘴!轮到你讲话了吗。” 周晏清抬了抬手,示意汉子不必介意,他语气微缓,神情若有所思,“在场的凶嫌应该有两个人。” 那被叫做七斤的年轻属下立即瞪大了眼睛,“这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两具尸体刚一抬回来,他们便仔细研究了半天,除了看出其中一人身上有多处击打造成的钝挫伤,是在搏斗中被拧断颈椎而死,以及韩耀庆除了背部有一处小口径木仓伤,最终死因是被锐器割断颈动脉和喉管导致的窒息以外,其他的一概没有瞧出。 周晏清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疑问,反而又抛下一个要点,“韩耀庆身上的木仓伤应该是一个女人留下的。” 这一回,即便是两个经验丰富的老部下也露出了讶色。 除了七斤以外,在座另两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扫过一眼现场和死者,大致都能推断出一个基本的前因后果。可如同他们这位年轻的长官一般,仅凭这样一点线索就推断出这种细节,却是完全不敢想象的。 看出几人的疑惑,周晏清解释,“韩耀庆的身高接近一米七五,木仓伤位于后背肩胛部位,而子-弹进入-身体的轨迹和角度有着明显向上倾斜的趋向,这说明持木仓者的身高至多在一米六左右。” “可这也不能说明开木仓的一定是个女人吧?”坐在周晏清左手边的另一名属下也提出了疑问。 这个年代的人们因为营养摄取不充足,身材普遍不高,身高在一米六上下的男人实在不在少数。 年轻长官神色不变,向身后伸出了手,站在他背后的汉子立刻将一件物品恭敬地递到他的掌心里。 周晏清将那物品用拇指和食指拈起,轻轻地搁在了桌上。 这是一枚闪着金属寒光的弹头,子弹的直径大约只在6毫米左右,相比一般子弹,显得十分袖珍,而这枚弹头正是从韩耀庆身上取出。 “这是0.25英寸acp,说明发出子弹的是口径在6.35毫米左右的袖珍木仓型,白铜被甲弹头,推断应该是勃朗宁m1906。这种木仓型价格昂贵,市面上十分罕见,多数集中在各界政要或是权贵手中,大都有迹可循。” 七斤有些按捺不住,张了张口,似乎又想说点什么。 周晏清没有理会他,接着道:“同时,也因为这种木仓型质量极轻,安全性很高,所以受到了很多女性的青睐,是很多上流淑女防身武器的首选。” 七斤见年轻人的话似乎告一段落,终于忍不住插口,“可这也只能说明木仓的主人可能地位很高又或者颇有身家,还是不能说明一定就是个女人啊。” 周晏清没有急着回答,修长的手指将桌上的弹头重新捏起,拿到眼前细细端详,“除此之外,我推断持木仓者是一名女性的原因还有两点。” 他将子弹重新捏入掌心,目光看向众人逐条分析。 “其一,我在距离事发地点不远处一个棚户屋檐下发现了半枚鞋印,从大小和花纹来看,应该是一只女士皮鞋的鞋印。虽然那里距离现场有一段距离,但——一个穿得起皮鞋的女人,会在这种时候跑到棚户区去本身就是一件可疑的事情。” 说到这里,周晏清语速愈加缓慢。 “其二,从第一具尸首身上的伤痕来看,他在临死前曾与人进行过激烈的搏斗,杀死他的凶手显然是一名身材高壮且身手极佳的男性,而这也符合将韩耀庆干净利落一刀毙命的行动模式。只是如此一来,便与开木仓者的身材不符了,这也是我判断凶手共有两名的原因。” “而根据资料显示,韩耀庆也是一名搏击高手,他身上的木仓伤虽会令其失去快速反应能力但却并不致命,同时从他手指上沾染的火药气味以及生前的最后举动来看,显然他手边有木仓。那么,在这种局势下,开木仓击伤韩耀庆的人却没有立即补上致命的第二木仓,反而让同伴冒险近身结果了韩耀庆,你们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三人被问得齐齐一愣,仔细一思量也觉出了蹊跷。 确实,在那种紧急且凶险的情况下,分明是持木仓者更有把握击杀韩耀庆,为什么还非要同伴来补上这一刀呢? “那,会不会是凶手与韩耀庆有什么私怨呢?不开木仓是为了让同伴有机会宣泄仇怨。”年长些的属下提出了另一种可能。 周晏清摇了摇头,“若是私怨,那凶手就不可能选择如此干净利落的方式结果韩耀庆的性命,能让他临死前受到更多痛苦的方法有很多种,一个经验丰富的杀手不可能不知道。” 年长属下细想想也觉有理,不由点头。 “所以结论就只有一个,”七斤终于听懂了长官的话中含义,有些兴奋地补充,“那就是凶手对持木仓者心有回护之意,所以才主动揽下了击杀韩耀庆的任务。” 综合以上所有的条件,那另一名凶手是个女人的可能性就变得极高了。 周晏清手指轻叩桌面,总结道:“我们可以大胆推测,凶手应该是一男一女。男人首先和其中一名死者发生了打斗,韩耀庆趁机开木仓,打伤了男人,接着女人赶上来,持木仓从背后击中韩耀庆,但或许是经验不足抑或其他什么原因,没有开第二木仓,然后男人冲过去补上最后一刀。事后因为害怕木仓声会惊动他人,所以来不及处理现场便匆匆离去。” 这一番推论有理有据,完美地解释了现场的所有疑点,听得几人心服口服。 而张怀月或徐鹏飞此时若在现场,大概亦会听得心生悚然。这周晏清仅仅只凭这一点蛛丝马迹,便在短短不足一个钟头的时间里,便将事情始末推断得几乎分毫不差,好似亲眼目睹一般,洞察力之敏锐令人不寒而栗。 第51章 各自的分说 张怀月小心地剪断缝线,又用镊子将沾了敷料的纱布覆盖在略显狰狞的伤口上,最后用绷带仔细地缠绕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长舒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迹,“好了,幸好只是擦伤,这几天不要剧烈活动,伤口不要沾水,过两天再换一次药,看一下恢复情况。” 徐鹏飞点了点头,重新套上衣服。 张怀月也站起身伸展了一下微酸的腰背,直到此时方有余暇仔细瞧瞧这个暂时的落脚地。 他们从棚户区出来后,穿过江滩上的一个涉水小码头,便来到了这片位于老城区街头的门脸房,他们所处的便是其中的一间小铺子,张怀月的目光在这间不甚宽敞的门脸房里来回打量。 “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间小铺子家具全都盖着防潮防尘的油布,地面也布满了灰尘,似乎已经久无人至。但偏偏药品绷带和诊疗器具等却是一应俱全,保存完好,她忍不住有些好奇地开口询问。 徐鹏飞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这是我一个朋友之前打算用来开设诊所的门脸。”说罢,便不再解释。 张怀月若有所思,这铺子还遗留了如此多昂贵的物品没有收拾,显然原主人离开得非常匆忙,还一去不归,可这里的东西却依旧保存完好,显然有人暗中关照。 或许,这也是徐鹏飞他们的另一个秘密据点,想来若非情况特殊,徐鹏飞也不可能把她带来这里。 想到这里,张怀月于是也不再发问。 徐鹏飞看了看天色,“等夜深吧。” 这时候街面上人多眼杂,保不齐会有什么人留意到他们。 他站起身微微掀开窗帘看了一眼,确定外头没什么异常,便回头对张怀月道,“时间还早,你稍微休息一下,我去弄点吃的过来。” ———————— 几名属下跟随周晏清也已经有一阵子了,对这位年轻长官的能力早已是心悦诚服,对他刚刚一番分析倒也没有太过惊奇。 只是那年长些的属下是处里的老人了,他的思考角度又与他那位年轻跳脱的同伴不同,听完周晏清的分析,他迟疑了一阵才斟酌着开口,“那您觉得,这两名凶手会是什么人呢?” 周晏清哼笑一声,“是什么人都好,我们的任务就是清除这座城里所有上了名单的走狗汉奸,给日方以震慑,至于他是怎么死的,是谁杀的,与我们又有何干系?” 听上官这么说,年长属下只以为他是没听懂自己的暗示,有些吞吐地又补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您觉得他们会不会是……红d分子?需不需要向上级通报一下?” 此言一出,室内的气氛陡然一静,众人的目光不由齐齐投向了年轻的上官。 周晏清却神情淡淡,似是不为所动,“不必了,眼下大敌当前,民众们都在呼吁一致对外,若真的是对方出的手,我们不是正该心存感激?” “可是……”那名属下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 这些大义凛然的口号也就只能糊弄糊弄普通百姓,他们这些特务机关的爪牙,还能不清楚上层的真正风向吗? 周晏清却抬手制止了他,“现在的政治局势一日三变,这些原也不是我们该操心的。有关这件事的讨论就到此为止,记住我们来此的目的,既然清剿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就是回去复命,无需再节外生枝。” 周晏清不容置疑地斩断话题,三名属下便齐齐端正了神色,肃然领命。 ———————— 两人随意吃了点东西,便各自找了处地方略微休息,张怀月半倚在诊所的长椅上,长长地喟叹一声。 这短短的一天一夜实在是太过漫长,精神又一直保持着高度的紧绷状态,直到此时才稍有余暇略微喘口气。一坐下她便感觉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若非时机不合适真恨不能直接躺倒睡他个天昏地暗。 因着太过疲惫,她便也未曾留意坐在对面的徐鹏飞几度欲言又止。 良久过后,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徐鹏飞突兀地打破了室内的静谧,“抱歉,原本是想让你远离这些纷争,结果反而把你牵扯更深。” 张怀月闻言不由一怔,睁眼看他。 徐鹏飞目光落在地上,“大富,我是说替你拉车的陈师傅确实是我们的人。” 张怀月没想到他会突然坦诚,一时不知该怎么作答。 便听他又接着道:“可他并没有叛变,他只是受了叛徒蛊惑,才违反组织纪律传递了错误的信息,导致消息泄露。得知真相后,大富找到叛徒假意投靠,然后趁其不备拉响了土雷……已与那叛徒同归于尽了。” 张怀月一瞬间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怔怔望着他。 徐鹏飞脸上划过一丝隐痛,快得几乎难以捕捉,他深吸了口气,“当初上级听闻你遇险,想给你提供一些保护,为防止你牵涉过深,便只让我安排了大富这名外围兄弟。大富为人忠诚可靠,组织的事所知也不多,本应是最好的选择。” 徐鹏飞顿了顿,“却没料到大富虽然可靠,却也输在了经验太浅。” 张怀月没有打断他,继续听他讲述。 “这件事说来都是我的失误,那叛徒探知了老钱养伤据点的大致范围后,便通知伪满特务在花楼街一带暗中盯梢。然后趁我被国统特务绊住了手脚的时机,将同样一套谎言透露给了车行的所有兄弟,而大富对叛徒的巧言信以为真,不但违反保密原则透露了被叛徒加工后的假消息误导你,还擅离职守,最终害得你和老钱两人都身陷险境。” 徐鹏飞语气沉痛,“大富临死前拉着我的手向我保证,绝没有泄露组织里的半点机密,也没有向叛徒透露过你的身份,他用自己的生命做出了担保……我愿意相信他所说的话。” 徐鹏飞此时方才缓缓抬起头,目光终于投向了张怀月,只是此刻的他眼中已敛去了所有情绪。 “那些跟踪你和老钱的鬼子特务也已经被当场解决,不会有机会传递出消息,所以你的身份暂时是安全的,不用太过担心。” 张怀月咽喉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半天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想起陈师傅憨厚的笑容,谈起家中刚出生的小儿时脸上的幸福,以及那个决绝的背影,一股如针扎般密密麻麻的隐痛从五脏六腑翻涌了上来,将她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证身边熟悉的人以这样壮烈的方式死去,张怀月紧咬住唇,才强行忍过心头这一阵闷痛。 第52章 各自的分说2 徐鹏飞的讲述还在继续,似是要一次将所有一切能坦白的事情全部讲清,以缓解内心的歉疚。 徐鹏飞是地下组织在汉口设置的交通科小组负责人,主要职责是收集和转运战略物资,以及与各地区同志的联络接应等重要工作。 前段时间小组内负责医疗工作的成员不小心在一次行动中暴露身份,不得不紧急撤离,而新的替代人选一时无法就位,导致暂时在他们小组藏匿下养伤的重要干部钱焕开在突发破伤风感染时他们束手无策,不得不冒险求助于张怀月。 “原本我们打算等这件事结束,就尽快护送你和老钱转移,却没想到组织内部出了叛徒,走漏了消息,不但让国统闻风而动,就连伪满也派遣了杀手试图抢先一步除掉老钱以打击国民的抗日热情。而我们被国统特务牵扯了注意力,反而在你和老钱身边疏忽了防守,这才让这帮鬼子有了可趁之机。” 徐鹏飞眉头紧锁,对这回的千钧一发依旧心有余悸。幸亏老钱足够警觉,他们也及时掐灭了叛徒的消息渠道,否则只怕就要酿成大祸。 “老钱脱身后,顺利联系上了组织,我们立刻组织人手对那几个杀手做了反围捕,但江城特务处也收到风声,派遣了行动队满城地搜捕。混战之中,那几个追索你们的杀手全都没走脱,有几个被国统特务当场击毙,而我们好不容易抓住的两个活口竟也随即自尽。” “也怪我们疏忽大意,没料到这帮伪满爪牙竟如此凶残狠毒,未能从他们口中探听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徐鹏飞牙关紧咬,神色微现狰狞,这一次的暗杀行动虽然没有造成最严重的后果,但也让组织损失掉了两名兄弟,而同志们冒着生命危险建立起来的据点的损失更是不计其数,让他心痛难当。 而张怀月仅是听着他三言两语地描述,都几乎要屏气凝神。 她曾经以为这些只存在于黑暗之中的斗争厮杀都距离她十分遥远,是她永远也不可能触及的残酷世界,从未有太多的真实感。 然而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意识到,这一切原来距离她其实是如此的接近,近到即便只是对这血色斗争的残酷有一瞬的管中窥豹,便足以让她胆战心惊。 ————————— 将两人打发去处理日谍尸体,老杨低声向周晏清汇报情况。 “保甲巡捕房那边登记的报案人信息,我们已经调查过了,花楼街并没有找到符合线索的居民,之后我们还查阅了整个保甲区所有的居民档案,依然没能找到此人。可以确信登记的身份是假的,那个来报案的女人身份很有问题。” 周晏清静静听着,脸上并无多少意外。 老杨便接着道,“送报案人回家的警员说,那个女人进了圣玛丽医院后就消失无踪。他们一开始时以为是这女人不想惹事躲了起来,所以根本没有想过继续核查,直到我们派了人过去,这群酒囊饭袋才发现放跑了红d分子。” 年轻的长官此时才略显嘲讽扯了下嘴角,“若什么事都能指望巡捕房,政府花这么大价钱养我们这些人做什么?” “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还要接着查下去吗?”作为周晏清的副官,老杨素来是知道自家这位长官的性情的,没有拐弯抹角地直接问道。 “查,当然得查。”周晏清站起身,漫不经心地理了下衣摆,“样子总归还是要做一下的,让兄弟们换身装束,没事就去街上转转,权当作是放松了。” 虽不想让兄弟们费这无用功,但既然到了别人的山头上,总得配合着唱上两句。 至于最终能查成什么样,查出什么结果,那就不是他们能控制的了。 说罢,他抬脚便出了房门,没兴趣再就此多置一词。他们来此的目的,是为了清剿江城潜藏的日方鼹鼠,为迁都事宜扫平障碍,可不是为了替江城站那帮官老爷们擦屁-股。 —————————— 椅子不太舒服,心里又压着诸多心事,张怀月辗转到了入夜也没怎么合过眼。 天色暗下来后,徐鹏飞又乔装外出观察了一阵,才返回来通知一直提心吊胆的张怀月可以离开了。于是两人趁着后半夜的寂静夜色掩盖,一路小心地离开小诊所返回了康直里。 徐鹏飞站在高大的屋宇投下的阴影里,望着与他道别的张怀月,“不用担心,见过你样子的敌人都已经清理了,接下来我们也会尽快安排你和老钱离开江城,我向你保证,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再有第二回。” 张怀月却沉默了一阵,轻轻摇头,“当初选择帮助你们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也早就做好了承担相应风险的准备,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徐鹏飞一怔,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作答。 张怀月又笑了笑,“我虽然不了解你们的事业,但如今国家有难,百姓流离,我知道你们都是在做正确的事情,尽管我能力有限,但若有机会尽到绵薄之力,必当义不容辞。” 这一番话张怀月的确是发自肺腑,她打心里底钦佩这些为了国家和民族不惜流血牺牲的英雄志士们,所以尽管她自己做不到,但能为他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亦是她身为一名花夏儿女应有的觉悟。 说罢,也不等徐鹏飞回过神来,张怀月便笑着冲他摆摆手,转身大步离去。 目送着张怀月的背影消失在月影下的深巷中,徐鹏飞站在原地,抬起头望向头顶深蓝的夜幕中闪烁的微弱星光,良久,从胸腔里长长地吐出了口气,脸上浮现出这么长久以来第一抹释然的神情。 第53章 数月之后 数月之后,力行社特务处驻汉口办事处。 周晏清穿过呼喝声响不断的小操场,从林荫小道快步而过,进了位于操场西南角的一栋独立小楼。 敲门得到回应后,周晏清推开了行营第二调查科科长的办公室木门。 正坐在办公桌后的吴国琛见到是他进来,脸上立即露出亲善的笑容,从办公桌后起身出来,“濯川来了,快,进来坐。” “怎样,身体好些了吗?”吴国琛关心地问。 半月前,他这下属才因伤重昏迷而从战场撤至后方医院,躺了足两个礼拜,直至前日才启程返回江城。 周晏清先是肃容挺立敬了个端正的军礼,“行营调查科第三情报小组全员整编归队,清除任务已毕,特来向长官报道!”随后才放下手露出个稍微缓和些的表情,“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多谢长官关怀。” “别板着了,”吴国琛眉眼带笑,连连招呼,“来,坐下说。” “是。”周晏清这次没再拒绝,走到对方手指的沙发上端正坐下。 吴国琛是特务处第二调查科的科长,也是周晏清的直属上级。作为前力行社的老人,吴国琛自力行社筹建之初便跟随戴处左右,深受戴处的信赖,因此才能在已成了战时指挥部的江城担任调查科的主官。 前年年底,周晏清自军校毕业入伍,却因种种缘故未能如愿进入华北的一线部队,堂堂留德归国的中央军校毕业生却被委派到后勤部任了个通信参谋的闲职,坐了俩月的冷板凳,积累了一肚子的郁郁不得志。 此时,时任军校通讯科教官兼军事情报处副科长的黄汉忠将自己这位得意门生推荐给了情报处的同僚吴国琛,进而又引荐给了当时因急于扩编调查处正求贤若渴的戴副处长。自此周晏清便得了这鼎鼎大名的军统实际掌权人的青眼,短短一年不到时间便升至少校军官,以二十四岁不到的年纪担任了情报处下辖的忠义救国军第五支队队长。 故而说起来,当年将周晏清引荐给处座的吴国琛,对其可谓是有着实实在在的知遇之恩。 “这次别动队的任务完成得极其漂亮,处座听闻后也十分满意。”吴国琛在周晏清对面坐下,笑呵呵道,“相信要不了多久处里便会有嘉奖通报下来,你作为别动队的队长当记首功,下一批的提级晋衔的名单里,你是头一份,在这里我可得提前恭喜你了。” 周晏清神色间却不见喜色,淡淡道:“别动队有此成绩全赖处座和吴科的提携,卑职微末功绩不值一提。况且目前对江城的清理还十分初步,日谍奸险狡诈,还有不知多少危机潜藏甚深,卑职以为,还不到放松警惕地时候。” 吴国琛却不以为意,摆摆手,“你也不必太多顾虑,如今这座城里风云汇聚,各方云集,区区几个日谍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影响不到咱们,你就安心等授嘉奖吧。” 周晏清不想接这个话头,垂下眼帘,面上划过沉郁,“别动队于前线战场损兵折将,弟兄们近乎死伤殆尽,属下作为行动队的主官难辞其咎,实是无颜领勋受衔。” 别动队的安排与组建由戴处一力促成,本意多是为了与军方争夺在委员长处的话语权,装备有限训练不足,中日战火的蔓延速度令果党上下都猝不及防,别动队骤然被投入战场,仓促应战下牺牲惨烈,闻者无不动容,即便在果党上层这也是块不能言及的疮疤。 听周晏清提及此事,吴国琛的面色也变得有些不自然,他清了清嗓子,“如今国战不利,这种事情也不能怪到你的头上。更何况别动队奔赴前线配合前线部队作战,不惧牺牲,敢于任事,处里也都只有引以为傲的,何来怪罪?” 周晏清沉默不语,他在前线亲眼目睹了战事的残酷与百姓的流离,见证了无数为了家国流血牺牲,甚至无法魂归故里的同袍战友,他实在做不出个释怀的模样来。 见周晏清不回应,吴国琛摇了摇头,也只得收了情绪换了个话题。 “除了这些,今天还有个事。如今华中区已成为前线,咱们这些人初来乍到,你也要适当配合一下江城站的工作,前些时候那李为民可没少往我这跑,明里暗里地说起锄奸小组那天放跑两个可疑分子的事,可见是没安什么好心。那天到巡捕房报案的那个女人的线索,你和弟兄们也抓点紧,别给人落下了口实。” 吴国琛这话其实也是有点一点周晏清的意思,他的这个属下能力是没得挑,精明能干,才智卓绝,唯独性格有些乖僻,一向不大合群。任职升迁总避免不了遇到掣肘,若非背景深厚,早晚要栽跟头。 周晏清挑了下眉,倒也没有回避,略微沉吟便道,“那女人行事极为警觉,无论形貌,穿着,谈吐和口音都没有透露出太多信息,江城数百万人口,要找出这么一个没什么明显特征的女人,实在无异于大海捞针,也不怪兄弟们迟迟找不到线索。” 吴国琛点了点头,也没有为难,“这件事你放在心上就好,本就是江城站自己的事情,咱们说得过去就行。” ———————— 张怀月搁下钢笔,捏了捏有些酸胀的眉心,从办公桌后头站起身,走到窗前眺望一下远处,又在空地处摆手踢腿地活动了一圈。 此时距离那个惊心动魄的日夜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 这段时日她一直安分守己,不敢做任何多余的事情,不去任何无关的地方,也不联系任何非必要联系的人,战战兢兢地过了好一阵子老实日子,眼见着周围并无什么异常发生,她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不再每天辗转难眠,食难下咽。 只是,随着前线战局的节节败退,东瀛军队已逐渐兵临城下,眼下这种安宁日子只怕也过不长久了。 在办公室溜达了一阵,又来到窗前眺望了一会天际,正要回去继续忙碌,张怀月的目光不经意掠过门诊大楼前的中庭,竟意外瞧见了一个很是眼熟的身影。 她心头一跳,忙凝神望去,待看清来人确实是自己认识的那人后,不由疑云重生。 这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来看病的,还是出了别的什么事? 还没等她揣测出个所以然,忽然就见柳芽欢快的身影一路从门诊大楼台阶上小跑着下去,快步迎向了了那人。 距离相隔太远,张怀月听不清他们具体在交谈些什么,但两张年轻面孔上绽放的如出一辙的灿烂笑容,却是清晰可见。 不知站在窗前看了多久,直至中庭的两人已分别离去,张怀月方才深吸口气,缓缓转身回到桌前坐下,然而此时她的脸上却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沉凝。 第54章 风云变幻 “江城作为华中第一重镇,历来都是兵家要地,也是南来北往的消息和物资的最大集散地。”吴国琛起身从文件柜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周晏清。 “这份文件记录了江城各大帮派山头的详细情况,如今正是这些帮派山主控制着江城地下市场八成以上的走私买卖,为各种军管违禁物资暗地里的流通保驾护航。” 看着周晏清一脸慎重地打开文件仔细翻阅,吴国琛在他对面坐下,点燃一支香烟。 “处里是希望我们清查打击这些黑市交易里的帮派分子?”周晏清紧皱着眉,略有迟疑。 “怎么会?”吴国琛闻言失笑。 他夹着烟的手点了点桌上的那一摞厚厚的文件,“你可知江城第一大山头栖霞山的山主杨益山是何身份?” 虽说在江城甫一落地,周晏清便把这些地方势力摸得门清,但此时却也配合地摆出愿闻其详的求教表情。 吴国琛没继续卖关子,道:“民国十七年清d运动,杨益山率领着帮众身先士卒,为肃清d内的反对派人士立下大功,等局势大定后,委员长亲自任命其为江城行营侦缉处的少将处长。其后更是对江城各大山主大加封赏,如今江城警备军,市警署,汉口军委会,中统调查室,消防总队全都有江城红帮和哥老会的成员在担任要职显职,可以说,如今的江城离了这些山主香主便已是寸步难行。” 周晏清皱了皱眉,他是知道国党的地方军政机关一向人员复杂,管理混乱,却不料竟已糜烂到了如此地步。 “既是如此,那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摸底。” “只是摸底?”周晏清挑眉。 “摸底当然只是第一步。”吴国琛掸掸烟灰,笑了笑,“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吧,摸排江城地下黑市是中央行营直接委派下来的任务,便算是通了天了,不管江城的这帮牛鬼蛇神怎样专横,这虎须也是时候该捋一捋,顺一顺了。” ———————— 眼看下班时间一到,张怀月立刻起身收拾东西,匆匆离开办公室下了楼。 到了一楼的护士站,张怀月找了一圈没见着人影,转到中堂背后,正瞧见阿荷跟几个小护士挤在住院部的穿堂后头嗑着瓜子闲聊,张怀月走了过去,从背后轻轻敲了一下阿荷的肩膀。 阿荷被吓得一个激灵,忙从长椅上跳起来端正站好,等瞧仔细来人是张怀月,这才长出了口气。 “是你啊,张医生,吓我一跳。” 张怀月冲这几个值班偷懒的小护士笑了笑,把阿荷拉到一边,“你见着柳芽了吗?我怎么没在护士站找见她。” “哦,她去病房给病人换药了,应该就快回来了,张医生你要不一块坐下等会。” “不了,”张怀月假装不在意地摆摆手,“我过去找她好了,就几句话的事,说完我就该下班了。” 阿荷也没在意,给指点了方向后便又回到护士们中间继续聊天磕牙。 “这些日子怎么少见张医生过来,先前沟通病人情况的时候不还总会坐下一块聊会天的吗?”一个小护士探头探脑地张望张怀月远去的背影,似有些对外科门诊的闲话八卦恋恋不舍。 “听说是家里有事,前些日子不老请假吗?” “哎,我可听人说了,张医生老家是徽州鼎鼎有名的大户,那张医生可不就是真千金小姐出身?你说,这千金小姐以往该过的是啥样的生活,是不是呼奴使婢,满身绫罗?”内科的马护士满脸的兴奋与好奇。 从来此类话题最是叫人兴致盎然,一时间所有人都兴奋起来,七嘴八舌地催着几个和张怀月比较熟的外科护士赶紧展开讲讲。 “嗤,怎么可能?”却有病房区资深些的杨护士面露不屑,“要真是什么大小姐,不坐在家里过那穿金带银的日子,却跑到我们这来吃苦受罪?我看呐,是个往自个脸上贴金的小姐身子还差不多!” 此话一出,火热气氛顿时冷了三分。 有道是有人的地方便有是非,仁济医院来往的达官贵人无数,憧憬者有之,攀附者有之,嫉妒者亦有之,本也是人间寻常事。 但此时几人不过是闲话家常,却突然有人带着满满的恶意浇下冷水,硬是要把医院几波人之间那层矛盾的窗户纸捅破,就不免有些煞风景了。 几个闲聊的护士有些尴尬地互换了个眼色,虽说她们平日里也爱在背地传些小话,拈些小酸,但毕竟都还年轻,多少有些心气,也不怎么想去附和这般明显带着嫉妒的尖刻言辞。 “你每天不说点酸话日子就不能过了是吧?!”阿荷却是个暴脾气,看不顺眼杨护士阴阳怪气,冲着她的鼻子扔出了一把捏在手里的瓜子皮。 那杨护士被劈头盖脸地砸了一脸瓜子皮,登时气得面红耳赤,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居然……” 阿荷叉着腰继续骂道:“你什么你,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她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你不就是嫉妒人家家世好,长得比你好看,学问还比你高吗!每天嫉妒得抓心挠肝的,怕是连觉都睡不着了吧?” 杨护士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气得嚯地站起身便要冲着阿荷过去。 阿荷立刻毫不示弱地跳起来,嘴里如同连珠炮似的嚷,“怎么着?说中你的心事恼羞成怒了,你还想打我不成?” 其余几人反应过来,连忙七手八脚地拉住两人打圆场,“好了好了,快别吵了,不就是闲聊几句,怎么还上起火了。” “快消消气,快消消气,万一把护士长惊动了可就糟了。” 众人把两人分别拉走,这才迅速地将一场战火于消弭无形。 而此时的张怀月却对这场因她而起的小小争执毫不知情,已然径自来到病房区。她此刻的心情极为复杂,满脑子纷纷扰扰,想的都是那个刚刚在门诊大楼下和柳芽相谈甚欢的年轻人。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唤作林宝庆的年轻人。 第55章 神秘来信 张怀月虽与这年轻人只见过几面,并不了解,但既然是徐鹏飞信任的人,还能在那个神秘的钱焕开身边负责警卫,可见真实身份必定不一般。 从这有限的几次接触来看,林宝庆正直爽朗,相貌堂堂,与活泼俏丽的柳芽站在一处极为登对,若不去计较他的复杂身份,这两个年轻人实在算得是天作之合。 一路上张怀月心事重重,此时的神州大地正处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期,她对这些为了民族存续而浴血奋战的g命志士充满敬佩,也绝不认为这些人就不该有儿女情长的一面。可当这份危险极有可能波及到自己所关心的人时,她却不得不面对自己内心的狭隘和自私。 张怀月的脚步突然变得异常沉重,她此时才发现,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见到柳芽后该说些什么,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立在走廊中间久久无法继续前行,熟悉的清脆嗓音却蓦地在耳边响起。 “小云姐!” 随即,张怀月肩膀便被人拍了一下,抬眼一瞧,便见柳芽俏丽的脸庞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你站这发什么呆,想什么呢?” “啊,没,没什么。”张怀月一时有些慌乱,赶紧随便找了个借口,“你,下班了吗?” “没啊,”柳芽闻言一脸奇怪,“你不是知道我今天值班吗?” “啊,对。”张怀月连忙掩饰着道,“我都忘了,还想着过来找你一块回家。” 张怀月一向细心,这般粗心大意的模样甚是少见,柳芽眨眨眼,有些关心地道:“小云姐你这是怎么了?是有什么心事吗?” “没。”张怀月勉强挤出个笑,摇了摇头,“没什么事,就是……”她迟疑了一下,终是语带试探地问道:“我刚才瞧见你在中庭和一个小伙子说话,瞧着有些面熟,是你家什么亲戚过来了吗?” 柳芽愣了愣,脸色腾一下就红到了耳根,慌乱地道:“啊,没,没有啊,我刚刚只是在和病人说话,小云姐你看错了吧。” 张怀月的心蓦地一沉,虽然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但即便是个傻子也能从柳芽脸上看出那抹掩藏不住的羞涩与慌乱。 “或许是我看错了吧。”张怀月勉强笑了笑,没有纠缠这个话题的答案,然而气氛却仍是突兀地静默下来。 两人维持着这分尴尬的沉默并肩而行,柳芽一直低着头耳颊泛红,面色变换不停,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张怀月的目光则一直有意无意地留意她的神色,越看便越发心绪沉重。 直至穿过走廊步入中庭,两人便要分别之际,张怀月止住迈往门诊楼前台阶的脚步,终于下定了决心。 今日是个阴天,晦暗的云层下刮着萧瑟凉风,往常三三两两聚集在庭院散步晒太阳的病人此时都不见了踪影,整个中庭悄然无声。 在稠密无章的花木草坪遮掩下,张怀月拉着面露困惑的柳芽,努力斟酌着语言。 “柳芽,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对你来说十分重要的人在做一件很危险,有可能会危及生命,但又非常正确必须去做的事情,你会怎么办?” 张怀月立在稍低一级的台阶下,借着地势之便牢牢注视着柳芽的面庞,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情反应。 “十分危险却又必须要做的事情?”柳芽有些困惑地拧起眉毛,“小云姐你怎么突然问这样的问题,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不要管,先回答我。”张怀月坚持着,用急切的目光催促着她。 虽不明白张怀月为什么忽然执着于这样一个假设,但柳芽还是皱着脸努力地思考了一番,认真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真的是必须得去做的事情,那当然是我陪着他一起去做,不叫他一个人独自承担啊。” 张怀月微微睁大了眼睛,注视着面前这张在晦暗的天光下仍旧熠熠生辉的年轻面庞,满腔的应对言辞霎时堵在了胸口,久久无法成言。 ———————— 清晨薄暮渐消,江汉关塔楼上的钟声层层飘荡,合着江面上此起彼伏的汽笛,一点点唤醒了城市。 张怀月把楼梯间的隔扇窗支开半扇,立刻便有带着泥土腥气的微风吹拂了进来。难得放晴的天幕终于露出一点明媚,洒在鳞次栉比的青色屋瓦上的阳光反射进屋子里,缓缓地驱散了屋中最后一点潮气。 她提上皮包下楼,与打理院子的钱喜妹打了声招呼,便抬脚出了门。 从里份迂回曲折的石板小路一路穿过来到街上,迎面便是嘈杂喧嚣的车水马龙。 此时虽天色尚早,但街面上却早已沸反盈天。大街小巷穿行的行人车架浩浩荡荡,沿街打着大大小小的条幅,时不时便有学生市民成群结队喊着号子来来往往,高亢的音浪将沿街商贩的叫卖声都给压倒了下去。 进入十月以后,前线战事日益紧迫,四面八方的政商名流云集至江城,市政厅的各机要部门在宣传抗日的工作上便也格外卖力。 车站路上平日里能卖出天价的巨幅广告位此刻全都换上了救亡抗日的宣传海报,黄金路段搭建起无数高台,免费的爱国宣传汇演日以继夜地上演,民众们的救国热情也在一场场的宣传汇演中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整座城市都叫这沸腾的洪流冲刷得躁动无比。 张怀月在情绪激昂的人群中艰难跋涉,努力挤到马路缘子边埋头赶路。虽说距离上次的追逐与逃亡已过去近三个月,但她此时走在大街上仍是心有余悸。 她今天轮休,本打算继续在家安分呆着,但昨夜一封突如其来的书信却改变了她的计划。 近来医院事忙,张怀月每天下班都已至深夜,昨晚她正蹑手蹑脚地开门进屋,正院堂屋却忽地亮起灯来,草草披了件衣裳的钱喜妹站在门边探头喊住她。 “你可算回来了,”钱喜妹拿出一个蜡封过的书信递给她,“我在信报箱瞧见有封你的信,这都两天了,怕是有什么要紧事所以特意等着你呢。” 张怀月赶紧接过来,向钱喜妹道了谢,这才拿着信回房。 坐在桌前拧开台灯,只看了一眼,张怀月便皱起了眉头。 这只是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棕色信封,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奇怪的落款处却是空的。既没有寄件人的姓名,也没有寄件地址,而且细看下来,连那邮票都有裁剪后重新黏贴的痕迹,明显不是正经通过邮政寄过来的。 张怀月左右翻看了一圈,没瞧出什么眉目,于是拿起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将信打开,从里边取出了薄薄一张的信纸,展开一看,上边工工整整的宋体字只写了一句话。 “初九辰时,鸣泉茶庄长青阁,静候君至。” 张怀月心头一跳,立刻便猜出了寄信人的身份。 ———————— 明日便是腊月初九。 张怀月坐在灯下拧眉沉思,自那次月夜分别,她与徐鹏飞已经有两月余未曾碰面,对方此时送了这样一封信过来,却不知是何缘故。 她冥思苦想一阵,渐渐又放松下来。如果真的是出了什么要紧的变故,想来徐鹏飞也不会用如此拐弯抹角的方式联系,若不小心错过,黄花菜都该凉了。所以最大的可能应该是这些时日搜捕队的搜查结果终于有了定论,所以才要约她当面告知。 想到这里,她眉间慢慢舒展开来,正好,她也有些事需要与对方当面谈谈。 第56章 新的任务 自那日见了柳芽与林宝庆在医院里会面,张怀月始终耿耿于怀,几次三番旁敲侧击,柳芽经不住她的再三追问,终于是吐了口。 这事的缘分,还是落在柳芽上次遇险的事情上。 “多亏小云姐和徐老大你们那天及时赶来搭救,我才可以幸运脱险,我们一家人都十分感激。后来我爹领着我和哥哥去徐老大他们铺子上致谢,我妈还隔三差五地打发我和哥哥送些吃食过去。徐老大生意事忙,多半是让宝庆哥出来招待,一来二去便熟悉起来……” 柳芽霞飞双颊,眼波盈盈,“后来有一日,宝庆哥见我有些闷闷不乐,便问我为何不开心,我,我不知怎的,就把那些不敢跟爹娘说的邻里闲话和宝庆哥说了。” 她抬起头来望向张怀月,眼睛里充斥着遮掩不住的羞涩与喜悦,“宝庆哥说,他知道我是一个坚强聪明的姑娘,他和小云姐一样,都说我努力地工作学习,就应该活得抬头挺胸堂堂正正,那些人传播的这些流言蜚语对我根本不值一提!” 想起柳芽那时喜悦振奋的神情,张怀月只觉心中百味杂陈,当初她为了开解柳芽耗费不知多少心力,结果还不如林宝庆的三言两语来的有效果,只能感慨,这姑娘的的确确是情根深种了。 而她满腔的劝解话语根本无从出口,便全都堵在了胸口。 —————————— 第二日一早,张怀月收拾妥当便踏着薄薄的晨雾赶去赴约。 然而,她匆忙跨出里份门洞时,却未曾留意身后有两双带着凝重与担忧的视线,正透过里份一栋小楼的二楼槛窗遥遥注视着她远去的背影。 看着人消失在视野里,谢观成的形容依旧不减凝重,与窗前的藤椅上的江玉卿低声絮语,“老徐话也不错,这件事也不是没有风险,小张毕竟没有经验,又自小生活优渥,没见过多少疾苦,你如何能肯定她一定能帮这个忙?要不,我们还是向上级请调一名同志过来执行这项任务吧。” “放宽心。”江玉卿却不似丈夫那般的顾虑重重。 江玉卿对外的身份方便走动,这些年借着主持江滩船厂的慈善工作,游走在各方势力之间,看人看事自有自己的一套准则。 她劝慰丈夫道,“小张这姑娘我看得准,是个胸怀热忱又有担当的,眼下国家有难,我相信她不会袖手旁观。况且,如今形势严峻,保甲区街头上若冒然出现一张生面孔,那还不引得八方瞩目,如何还能隐蔽行事?” 她道,“此项任务看似惊险,但无需正面应敌,以小张的处事灵活,只要小心一些应对起来并不困难。我们要给年轻人充分的成长空间,相信他们。这个国家,终有一日依旧是要交托到他们手中的。” 在女子中学执教了多年,江玉卿见识过乃至是亲手培养过的优秀女孩不知凡几,可即便如此,张怀月的聪慧果敢也依旧令她印象深刻,故而她认定了这是一个值得培养的可造之材。 谢观成不知有没有被劝慰到,沉默良久后终究是叹息一声,“唉——好吧,都听你的。” 只是虽表达了赞同,但他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没有分毫释然,“说来说去还是我们这些人能力不足,国战凶危,倾国之战就在眼前,这些风华正茂的年轻人都是民族的火种,本不该如此轻率地让他们赴险。” 但江玉卿却不以为然,她打断丈夫的感慨,语气庄重而肃穆,“民族存亡,举国赴难!”她眺望远处人头攒动的街市,“保家卫国是我们每一个花夏儿女义不容辞的责任,我相信小张有这个天赋,亦有这份觉悟!” ———————————— 逆着人潮艰难跋涉了许久,张怀月终于找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一家从外观上看并无特殊之处的老式茶楼。 仔细瞄了门口的招幌一眼,确认没有找错,她抬腿迈入了高高的门槛。 “高朋喜盈门,茶香迎嘉客!” 门前迎宾的跑堂拉着长长的调门吆喝一声,赶上前来招呼,张怀月谢过跑堂伙计,问了问路便径自穿过厅堂直奔二楼。 在二楼走廊的众多门扉里梭巡一阵,终于寻到一间紧闭门扉的雅舍,上挂一块小木牌,书写了‘长青阁’三个字。 张怀月伸手轻敲了两下,不多时,雅舍里便传来回应。 “请进。” 她推门入内,正看见茶桌前站起的一个高大身影,冲她点点头。 “坐。”徐鹏飞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又将一个白瓷盏推到了张怀月跟前。 张怀月没有与他客气,落座后便端起茶盏一饮而尽。顶着大太阳在人挤人的街上走了这么远,她早已是口舌生烟,接连饮了两盏茶才终于腾出空来说话。 “是搜捕的事情解决了吗?还是有什么变故?” 徐鹏飞摇摇头,“没什么变故,叫你过来就是想告知你,如今江城站特务处接到上级命令,上上下下都要开始准备迎接国府军委会的迁移调度,行动科明里暗里监视的搜查队都已经收队,你以后出行就不必那么担心了。” “真的?那太好了!”虽说已有猜测,但能得到一个明确的安全信息依旧令张怀月大大松了口气。这些日子她每天都战战兢兢,生怕什么时候便会有凶神恶煞的搜查队破门而入要将她缉拿下狱,已经好长时候没睡个完整觉了。 只是还不等她再多询问两句,她便敏锐察觉徐鹏飞脸上似乎并没有多少轻松之色,反而满脸沉思。 她蹙了蹙眉,此时方后知后觉意识到,若只为通知这么一点小事,徐鹏飞可以有无数种方式,实在犯不着大费周章地专门约她见面谈,难不成是还有什么变故发生?她一颗心顿时又提了起来,“怎么了,是还有什么别的麻烦吗?” 徐鹏飞见她神情不对,知她误会,赶紧摆着手道:“没有,搜查的确已经中止了,你不用担心。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而是……”话说一半,他忽地停下,面上泛起些为难之色。 张怀月疑惑,她认识徐鹏飞这么久,对方一直是个果决干练的性子,实在少见他如此吞吞吐吐。正待追问,徐鹏飞却似终于下定决心,一开口却提起了一个完全出乎张怀月意料的话题。 “数月前,你曾提醒我们要留心江城巡捕房正秘密追查黑市的西药走向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第57章 新的任务2 突如其来的话题转换弄得张怀月有些错愕,但她还是很快点点头。 徐鹏飞便继续道:“其实当时我们码头上做事的兄弟也收到了些许风声,组织上原本还在斟酌此事,但你提供的消息进一步佐证了我们的消息,于是上级很快便拍板,让运输线上的同志都暂停工作,哪怕放弃已联络好的所有货源渠道,也要暂时蛰伏规避风险。” 徐鹏飞深吸口气,“原本依据当时据点储备的物资,我们估摸着咬咬牙也能支撑一段时间,但万没料到,这次的叛徒事件却直接让我们失掉了包括花楼街在内的好几个重要据点,藏在那里的物资让闻讯而来的搜查队收缴一空,组织损失惨重。” 张怀月闻言,心头微微一紧。 江城作为全国的交通枢纽,华中地下组织一向肩负着集散各方支援的战略物资以供前线作战的重要职责,据点储备的医药物资可以说直接关系着前线战士们的生死,这场损失的沉重,即便徐鹏飞不细说,张怀月也能猜出几分。 更令她自责的是,后花楼的据点还是因为她的疏忽才导致的泄露。 见张怀月神色有些不对,徐鹏飞立即猜到了她心中所想,摆摆手道:“别多想,叛徒既已推测出了后花楼据点的大致方位,暴露是迟早的的事,不能怪你。” 张怀月抿抿唇,问道:“那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她不觉得徐鹏飞会随意向人透露组织的秘密内情,既如此详细地坦陈困境,一定是有什么她帮得上忙的地方。 果然此话一出,徐鹏飞沉默数息,最终缓缓道:“的确是有些麻烦想要求助于你。” 他深吸了口气,接着介绍,“我如今明面上的身份是青帮帮众,拜在群贤山堂口当家大爷李立铭座下,在龙王庙码头充作一名巡游头佬。前两日五圣山放出消息,正月初六闲字旗的老舵把子侯明昶包下了德明饭店做寿,广邀八方同道共享盛宴(注1)。” 侯明昶是青帮元老,更是原汉流五圣山的创派大佬之一,江湖辈分极高。后虽因年迈而在权力更迭的争斗中逐渐隐退,近些年只在闲字旗任个半养老的闲职,但凭借多年的江湖资历,以及现今汉流帮在两湖之地的声势,依旧是江城有头有脸的绅商代表。 “而据帮内传言,侯明昶虽多年不曾公开露面,但实则早年是青红帮扶持的钱粮师爷,一直在背地里把持着汉口诸多地下交易市场的盘口,所以即便退隐多时,在帮内的声望号召力依旧举足轻重。” “这次总巡捕房接连清剿黑市,让江城整个地下市场停摆了数月之久,许多赖以为生的沿江帮会生意都难以为继,不得不联合起来力邀青红帮主持大局,希望能尽快将黑市交易重新盘活起来。” “而经所有汉流帮会的集体商议过后,一致推选了由侯明昶出面,来主持和促成一次地下拍卖会。” “此事对各大帮派的利益以及侯明昶的声望都大有助益,几方自然是一拍即合,很快便操办起了这次名为祝寿实则为黑市拍卖的寿宴。” 徐鹏飞眼露锋芒,“我们打探到消息,数日前,有不明人士将老关庙规模最大的几家仓库全都租下,之后几日,仓库码头上进出的货船足有十数艘,每艘都是吃水一杆以上的大型货船。港口周围更是守备森严,禁止任何无关人士靠近。上级推测,这应该就是几大帮会为了筹措这次拍卖而提前造出的声势。” “而这对我们来说是个绝佳的机会。”徐鹏飞语气略微兴奋起来,“为了尽快盘活市场,几大帮会定会不遗余力地出钱出力打通渠道,拿出压箱底的物资投入卖场,倘若我们能设法参与此次竞拍,组织紧缺的物资立即便能得到补充。” 张怀月闻言,若有所悟。 “只不过,”徐鹏飞接着又微微皱起了眉,“这次拍卖的防卫相当严密,我们收到消息时已经太晚,筹措资金又花费了不小力气,一时间便找不到合适的人手来执行这项行动。” “汉流帮弄出这般声势,江城特务处不可能收不到消息,届时会场中一定会有特务蹲守,所以参与拍卖的人身份须得仔细斟酌,即便不是帮内人士也最好不要是引人注目的生面孔。” 徐鹏飞露出了点为难之色,“组织里目前只有我身份上经得起查验,但我不懂洋文也不懂西医,组织上担心我一个人行动,无法辨别那些紧俏的进口物资,浪费了好不容易筹措的资金。” 话说到这里,张怀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所以你约我出来,就是希望能找到一个方便带进拍卖会场的人,来帮助你辨别药品以及翻译西文?” “是。”徐鹏飞慎重地点点头,“如今正值战时,武器药品的利润惊人,即便帮规森严,也难保不会有人铤而走险,在拍卖的样品及名录上玩些把戏糊弄外行人,所以,必须要仔细防范。” 看着面前虽面露思索,却始终神色平静的姑娘,徐鹏飞又立即补充了一句。 “当然,帮不帮这个忙完全由你决定,我们绝不强求。上级已给了指示,这一切都要以你的安危和意愿为重。” 张怀月沉默下来,她并非是个有英雄情结的人,习惯了和平安宁的生活,骤然来到这个纷乱的时代,她的第一想法自然而然便是如何远离战火明哲保身,从未想过以身犯险。然而命运却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刻骤然转了个急弯,让她遇见了眼前这群舍生忘死,胸怀热血的人们。 她不得不承认,一路行来,见识了太多的天灾人祸流离疾苦,心中的痛惜愤懑已压抑得太久,久到让她没有办法对这群人的求助视而不见。也正因如此,她才会明知危险还一而再再而三地伸出援手,力所能及地提供帮助。 而现今江城的局势她也并非一无所知。沿江两岸的帮会势力树大根深,许多堂口的扛舵人都在国民政府任有要职,个个手眼通天,由本地帮派出面组织的拍卖,即便是有国党政府在后撑腰的特务处也不敢轻捋虎须当庭闹事。 所以要不要帮这个忙,以及怎么帮这个忙,她都需要慎重考虑。 一番慎重思量后,张怀月心中渐渐有了决断。 但或许是沉默得太久,徐鹏飞脸上渐渐显出了些许失望之色,但他没有继续劝说,反倒宽慰道,“你不必太有心理负担,我们其实也预备了别的方案,只要……” 但下一秒,他的未尽话语便被张怀月打断,“我答应。” 徐鹏飞一怔,有些回不过神来。 张怀月于是又重复了一遍,“这件事我答应了。” 随即,她在徐鹏飞仍有些怔愣的神色中道,“但是,我想要知道你们有关这件事的全部计划。” 第58章 准备计划 “组织上事先安排了几名同志以酒店侍者的身份潜入德明饭店为我们提供策应,我到时会以李老寨主(注1)扈从的身份跟随入场。此外,我们在德明饭店附近的码头上也安排好了船只人手,若有任何意外发生,立刻便能接应我们转移。” 徐鹏飞尽可能详细地介绍着他们的计划,力图让张怀月听得明白。 随即他神情凝重地道:“目前唯一的问题是因为时间太紧,我们打探不到具体的拍卖流程安排和会场布局,进入会场后的所有行动都无法事先安排,只能随机应变。侯明昶对此次拍卖极为看重,调集了大量人手布防,所有参会人都必将受到重重搜检。” 徐鹏飞拧着眉,“你的身份不好安排,毕竟你的模样看着实在没有江湖气,没法扮作帮里人。” “所以我们原计划是想着也让你伪装成酒店侍者,但怎样才能让你不受怀疑地接触到拍卖名录和展示货样,我们一时还没有什么章程。” 张怀月原本一直沉默着仔细聆听,到了此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张了张嘴,又有些欲言又止。 徐鹏飞看出她有话想说,立即道:“若你有什么想法尽可以提出来,上级也说过,这项行动你的任务很关键,所以你的想法也很重要。” 张怀月思前想后,终是开了口,“我倒是有个主意,或许能解决这个问题。” ———————— 离开茶馆的时候,张怀月又回望了一眼那看着平平无奇的茶楼,良久后才转身重新汇入到街头拥挤的人群中。 沉默地行走在喧嚣里,张怀月才忽然记起了此行的另一个目的。 她想问徐鹏飞,那与柳芽见面的林宝庆究竟是何身份?而他与柳芽的交往又是否全然坦诚? 她原是带了满腔的质疑想要兴师问罪,然而等到真正站在这些人面前后,有些话却不知怎的突然就开不了口了。 而此刻漫步在人潮汹涌的街头,和一张张充满了激昂热切的年轻面孔擦身而过,张怀月才终于明白了心底的迟疑究竟从何而生。 只是这份明悟却让她脚下的青石板路都似乎化作了泥泞沼泽,每踏入一步都沉重得几乎再抬不起来。 柳芽和林宝庆之间的情谊无论将来如何走向,一旦此时说开都很难不伤害到这两个年轻人。 柳芽开朗纯真,心地善良,林宝庆亦是正直又富有担当的青年,若非这个丑恶的世道,若非贪婪的侵略者,这将是一对多么登对美好的佳偶。她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来责问他们,去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呢? 以往对于未知的前路张怀月总是强迫自己不要多想,能走一步是一步。 然而时至今日她才猛然惊觉,战争的阴云其实早已笼罩在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头上,在这场举国浩劫面前,根本没有哪一个人可以独善其身。她对柳芽那自以为是的维护,又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 九月初十,德明大饭店。 从一大早开始,穿着衬衫打着领结的侍者们便井然有序地穿梭不息,铺设地毯,装饰餐桌,将宽广的宴会大厅装点得富丽堂皇。饭店前厅的法式圆转门擦得闪闪发亮,鲜花彩绸摆了数丈方圆。 又有一群穿着青布褂衫脚踩黑布鞋的青壮在饭店门前团团把守,汹汹声势令来往行人无不避道而走。 而此时,距离德明饭店不足十公里的侯公馆,从早间时候电话便响个不停,除了侯府管家需要接应的酒宴琐事,其余的便皆是些依附着青红帮过活的小帮派,借着拜寿为名或是阿谀奉承或是探听些消息。 这些小事自然有下面的人去操劳,侯明昶此刻正倚坐在偏厅一张色泽光润的红木摇椅上,听几个心腹手下报告会场里的一些事宜。 “空子贴(注2)搞来一箱药棉四箱烟草,虽然不多,但都是俏货,小的们就做主全都收了,翻倍做了帐都送到了仓库上。” 侯明昶点点头以示满意,现今这世道,凡是能跟军需挂上钩的物资都不愁卖,自是越多越好,他也早早便交代下去,即便散货也都要吃下,一方面可收拢人心,一方面也可以此提振声势。 谈话告一段落,偏厅伺候的下人极有眼色地将早已备好的青花缠枝花卉纹茶盏小心地端来侯明昶的手上,他揭起碗盖,仔细地吹了一口,明前龙井的香气缓缓逸散在空气里。 侯明昶如今已是花甲之年,身形佝偻须发皆白,但接连数月的忙碌似乎并未耗损他多少精力,此时品着香茗的他依旧容色焕发,神采奕奕。 他挥了挥手,示意人都下去,放松倚回摇椅,准备歇上一会。 管家此刻却行色匆匆地赶来汇报,‘栖霞山的胡闵秀致电,称杨老山主今日有暇,将会准时莅临寿筵。’ 侯明昶闻言骤然色变,立刻坐直身体,“你没听错?” 管家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渍,“是,确实是杨公馆打来的电话。” 栖霞山的杨老山主座下有八大金刚,这胡闵秀正是其中之一,实力人望都是帮中佼佼,也是最有希望接任栖霞山总瓢把子的人,既是他亲自致电告知,想来定然不会有假。侯明昶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不过是惊诧之余忍不住多问一句。 侯明昶阴着脸沉思了片刻,冲着管家一招手,“去准备准备,我们提前出发。” 管家立刻依言退了下去,出门便吆喝下人们赶紧备车。 ———————— 徐鹏飞驾着轿车缓缓驶进十八正街,开过两个街口,再往前头就是专卖布料成衣的‘裁剪十三巷’之一的五彩巷。 徐鹏飞没再往前,把车子停靠在僻静的路口,略微摇下窗户,从怀中摸出烟叶凑到嘴边深吸了两口,紧蹙的眉头让眉间压出深深的沟壑。 按照上次的约定,他要在今天借一辆车,于这个时刻这个地点与张怀月碰面。 具体理由张怀月并没有告知,只说到时便知。所以直到现在,徐鹏飞也并不清楚张怀月的应对办法究竟是什么,难免会有些担忧。 虽说让张怀月参与这次行动的指示是他亲自传达,但他却也是最反对这道指令的人,也曾数次向上级提出过异议,然而上级意见十分坚持,他也不得不服从。 他坚持反对并非是因看轻张怀月的能力,只是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地下-工作者,徐鹏飞十分清楚一个道理,潜伏工作中,小聪明往往并非幸事,反而是轻忽大意的最大根由。 他担心张怀月会因之前几次侥幸过关而掉以轻心,反而在之后的行动中犯下无可挽回的致命错误。 在寂静的暗夜中潜藏的时日越久,每踏出一步他都会越发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只是张怀月出乎意料地痛快接下任务,还提出了自己的应对方案。徐鹏飞放心不下,却也不好打击她的信心,只得折中地提出提前碰面,看看张怀月所谓的应对方法究竟是什么,若事不可为,也有时间做出调整。 五彩巷人潮涌动,熙熙攘攘,而他约见的人却迟迟未见踪影,徐鹏飞又低头吸了口烟,缓解着内心的焦躁。 就在这时,巷口拐角走出一名衣着光鲜风姿楚楚的时髦女郎,顺着青砖窄巷款款而行,朝着徐鹏飞停车的地方越靠越近。 徐鹏飞撩起眼皮飞快扫了一眼,见来人形貌陌生,便低头继续吸烟,只习惯使然,眼角余光一直未曾远离,依旧有所警惕地打量着来人。 女子却越走越近,慢慢行至了车前,停住脚步,伸出洁白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了两下车窗。 徐鹏飞满腔警惕的顿时化作惊疑,他略一犹豫,摇下了车窗正待发问,突然,就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表情僵硬,眼睛愈瞪愈大,嘴巴张合几下竟吐不出半个字来,夹着烟蒂的手指一颤,还燃着火星的灰烬抖落到了裤腿上却依旧无知无觉。 第59章 拍卖会 临近午时,侯明昶亲自领着一溜徒子徒孙站在门厅,笑容可掬地招呼着莅临来宾。 几个提前过来的小字辈们诚惶诚恐,受宠若惊,猜不透这位爷今日怎会纡尊降贵地亲自迎客。 侯明昶面上笑容不减,心中却也是暗自嘀咕。刚刚公馆的管家来电,杨老山主的车驾马上就到,他自是不好还在厅堂里安坐。 杨益山是这江城三镇的闻人,身兼太华和栖霞两大山头的总舵把子。他早年入汉流帮,曾为反对北洋军阀统治在江城发动起义,失败后逃往上沪,与青帮大佬黄金荣,杜月笙等人结交。后又投靠了蒋大统帅,狭着果党之势重返江城,广开山门大收门徒,手下徒子徒孙遍及军警宪特,被蒋大统帅亲自委任为江城行营侦缉处的少将处长。 比起侯明昶这种因斗争落败而失势的养老派,杨益山在这湖广地界却是能量巨大,权势煊赫。 也正因如此,他今日的到访便也格外的耐人寻味。 这场寿宴在外人看来花团锦簇,但内里究竟掩藏什么名堂,这些手眼通天的堂口大佬们岂会不知? 侯明昶虽说向各个堂口都去了帖子,但不过是依循江湖旧例,根本不指望这些真龙们能下来他这条浅沟。可如今,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生意,却惊动了杨益山这尊大佛的大驾,怎能不叫侯明昶惊疑难定。 等不多时,一队前呼后拥的车队远远驶来,在德明饭店正门前缓慢停下。 为首一辆锃亮的黑色福特汽车,副驾上精干的中年汉子小跑下车拉开后车门,随即便有一位两鬓微霜的老者拄着红酸枝寿杖缓缓从车后座步下,老者的身量不高,神情平和,着一袭靛青色茧绸长袍及福纹蜀锦马褂,并不奢靡堆砌却难掩其威势不凡。 侯明昶看清来人,立刻堆起满脸笑容快步迎上去,“杨老别来无恙,您老依旧龙马精神,我等自愧不如啊!” “侯老板客气了。”杨益山轻笑着开口,嗓音微带嘶哑,“手下人办事不利,晨起才知晓侯老哥的好日子,空手而来做了不速之客,还望侯老哥你不要见怪才是。” “岂敢岂敢,杨老寨主能大驾光临实是侯某请都请不来的幸事,岂有见怪之理?”侯明昶的语气里全是真诚,仿佛当真在欢喜故交好友的远道而来。 场面话寒暄过两轮,杨益山挥了挥手,一群护卫拥趸立即四下散开,车队也缓缓离开酒店门口,只留几名贴身跟随拱卫在他身后。 侯明昶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却见其左手起始一名眉眼锋锐气质冷冽的年轻男子看着有些眼生。既被杨益山亲自带在身边,一定是颇得他看重之人,怎的此前却似乎从未见过。 念头转瞬即过,侯明昶亲自引路道,“杨老,请。” 侯明昶领着杨益山和包括年轻男子在内的一干随从上了二楼,进了东面最中间一个独立雅间,雅间装饰得奢华典雅,将面向大堂的玻璃长窗一一打开,便可将楼下宴会厅内的场景一览无余,视野绝佳。这雅间原是侯明昶给自己留的,没想突然接到杨益山要来的消息,这才匆忙腾挪出来。 招呼杨益山入内宽坐,侯明昶又客气了几句便要抱拳告退,虽说杨益山身份超然,他理应陪客,但他作为今天宴席的主人,需要出面周旋应酬的地方还有很多,不便多留。 “杨老,招待不周。” “侯老板客气。”杨益山颇显随和,“客随主便,侯老板只管去忙。” 等侯明昶又客气几句后告辞离去,杨益山的目光才缓慢移向一直立在窗前默默注视楼下情形的年轻人,招呼了一声,“坐吧。” 年轻人也没有客气,在杨益山对面的位置上稳稳落座。 “怎么样?”杨益山沙哑笑道,“看出什么眉目了?” 年轻人摇了摇头,神色淡淡,“没什么特别的。” 杨益山早有所料,似笑非笑,“姓侯的把着这黑市经营多年,手腕不俗,眼下这群过江龙和坐地户哪个不是老谋深算,岂是轻易能寻出端倪的?”他略带浑浊的目光瞥了眼楼下的济济人群,“年轻人,别太过心急。” 他语气里带着点指点后辈的居高临下,依着他的辈分,不算过分,却也并不讨喜。 这年轻人颇有城府,并未接话,只静静端起桌上小盏啜饮。 杨益山哼笑一声也不再开口,伸手揭起茶盅缓缓吹拂茶汤,屋内气氛一时变得有些沉寂。 数日前,这姓周的年轻人被特务处引荐到杨益山面前,请他牵线搭桥,做个引荐入江城地下买卖的中人。杨益山多年来和特务处保持着互惠互利的关系,自是要卖这个颜面,况且还是这区区小事。 只是若在以往随意派个手下跑腿便就罢了,可眼下国战不利,战线一退再退,眼见着战火烧至华中腹地,江城也不是久留之地,杨益山自然得为今后的退路早做打算。正好特务处求上门来,他便也趁此引路的机会向特务处释出善意,与委座的嫡系们搭上线,好为日后退居后方的人脉和仕途早早铺路。 奈何算盘打得虽好,不想这姓周的为人却颇不知趣,听手下招待的人报上来,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无论打探示好,还是送财送物,这姓周的俱是油盐不进,半点口风不露,别说趁机搭上线了,至今未能探出其来历目的。 杨益山心下不快,偏偏又投鼠忌器,故此才借机敲打几句。 正在此时,一楼门厅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直传入了二楼的雅间,也打破了这房间中的寂静。 杨益山望过去,轻轻‘咦’了一声。 年轻人的目光也随之转过去,然后便看见一楼人头攒动的大堂如劈山分海一般,齐刷刷地让出了一条通路,一行人众星拱月地簇拥着一个精神矍铄的胖大身影地走进厅堂。 在无数双眼睛的环视下,此人面上含笑,安步当车,似是早已习惯受人瞩目,周身气魄不怒自威。 ———————— 侯明昶离了雅间,回到主座,刚领着手下人和几位重要宾客寒暄了两句,就听到了宴会厅的入口传来的骚动。 一名心腹满脸急色,快步小跑着挤到侯明昶身后,小心地附在他耳边汇报了几句。 侯明昶听了不到一瞬便眉心一跳,也不及多想,立即站起身向众位宾客团团抱拳告罪,“抱歉了诸位,有贵客临门,少陪。” 说完丢下诸人,匆匆朝着门厅迎了出去。 一边脚步急忙,一边不忘低声叱问心腹,“你们是怎么办事的?!送帖子时候没说清楚今天这是什么场合?” 那心腹一脸苦相,他们送帖子都是按照以往的常例,哪里知道今日的幺蛾子却格外的多? 侯明昶也知道此事怪不得手下,不过是借着斥骂缓解情绪罢了。他脚下步子不停,心中却暗暗嘀咕,今日到底是触了哪路神仙的霉头,这不速之客怎的竟是接连不断? 帮里这些大佬哪个不是耳聪目明,这么个不零不整的寿宴,内底里究竟掩盖了什么官司,外人不知道,他们还能不清楚?接二连三地到访,莫非还瞧上了他这三瓜俩枣? 而他此时急着亲去门前迎接,倒也不是上赶着献殷勤。 来的这二位虽在江城地位举足轻重,但他主持汉流帮的拍卖,代表的便是整个汉流帮的颜面,接待两位贵客如此用心,与其说是给对方面子,不如说是因两者这般身份,底下人不敢得罪,只怕一不小心放了不该放的人进来。 未等琢磨出个眉目,脚下已是赶到了门厅,迎面便见一行人在沿途宾客的目光追随中前呼后拥地走来。 领头的人看年纪约摸五十临近,额上虽有了风霜但却精神健旺红光满面。略有发福的身形十分高大,已是深秋近冬的季节里,他却只在白色细麻布汗衫外罩了一身宝蓝色绸裤褂,简素单薄但不见丝毫寒酸气,反倒方步昂首尽显气派,加之身后一字排开的跟随个个人高马大,气势逼人,远远看着便叫人心神震慑,不敢直视。 其并肩相携的还有一名打扮摩登的年轻女郎,珠围翠绕宝光熠熠,颇为惹人眼球。此女身着一条时下最流行的鸦青色雕花绒旗袍,包裹出女子玲珑有致的好身段,行动间尽显风姿摇曳。乌发之上又有一顶装饰华美的软呢帽垂下黑纱,将动人眉眼遮得若隐若现,只余一截雪白尖削的下巴和鲜艳的红唇惹人浮想联翩。 第60章 粉墨登场 侯明昶打眼将一行人收入眼底,旋即满脸堆笑地对那领头老者高声作揖,“李大龙头!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侯某实在是有失远迎呐!” 领头老者见侯明昶迎来,脸上亦浮起爽朗笑意,抱拳回礼,声若洪钟,“侯老板松鹤长春,后福无疆!不嫌弃我这老伙计上门来讨杯酒水喝吧?” “哈哈,李老弟的大驾光临某求之不得,岂能吝啬一点酒水!”侯明昶畅快大笑,“李老弟实是说笑了!” 这李姓老者正是如今江城新晋势力中势头最猛的群贤山山主李立铭。群贤山开山立派的时间不长,声势却隆,是如今汉流帮少壮派的中流砥柱。李立铭为人急公好义,嫉恶如仇,在江湖中素有威名。他以‘铲奸灭寇,收复河山’为口号于武昌一带广招弟兄自立山头,中日之战全面爆发后,于全民激愤之际广受支持,山头便急速壮大。 而他与侯明昶的这几句话也不单单是场面应酬。不论是自持身份,还是为自身安危计较,各大堂口的舵把子们如今都甚少在公开场合露面的,即便生意上有什么往来,也多半是派两个得力手下走上一遭。 似今日这样敏感的场合,不打一声招呼就亲自登门,便显得不那么合乎江湖规矩了。 侯明昶心思飞转,杨益山和李立铭今日不约而同地做了这不速之客,莫不是哪路神仙瞧上了他这仨瓜俩枣,起了要与汉流本帮势力别别苗头的心思。 “也是凑巧,今日杨老寨主也拨冗莅临。”侯明昶语带试探,“不想我这鄙陋之地今日竟迎来两位贵宾,实在是蓬荜生辉,就是不知李老弟与老寨主是不是早有默契,联袂给侯某这么大脸面哪!” 李立铭露出个不知是真是假的意外表情,“哦,杨大龙头竟也来了,那却是要亲去拜见的,就是不知主人家是否方便?” “哈哈,方便,当然方便!”侯明昶哈哈大笑,“趁着今天的好日子,一会我便去开坛好酒,哥几个一块好好畅饮一杯,李老弟可一定赏个面子!” 李立铭朗声畅笑,“那可就等着饶侯老哥你的好酒了,烦请带路!” 都是老于世故的人精,一番机锋打下来,谁也没有露出丁点破绽。 眼见打探不出什么,侯明昶也不失望,视线一转,目光在与李立铭相携而行的女子身上顿了顿,“不知这位佳人是……?” “呵呵,我来介绍一下,”李立铭脸上笑容加深,让出身边女子,“这位是沪上着名的嘉影公司力捧的新星章惠仪章小姐,月前才刚从上沪远道而来,预备日后就在江城发展了。她家长辈昔日与我有几分交往,托我关照几分,这不,就带来侯老哥的地盘张张见识了。” 侯明昶忙配合地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微微欠身摊开手掌。 女子矜持地点点头,带着蕾丝手套的左手轻轻放在对方的掌心。 侯明昶含笑与其轻轻握了握手,趁机打量几眼,方才便觉这女人十分眼生,细看下来,果然此前从未见过。 不过沪上影戏行业发达,电影公司捧过的新星简直有犹如过江之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明星实在也没什么稀奇,侯明昶便也没太放在心上。 至于李立铭说的什么长辈交往之类托词,他自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心底嘲弄了李立铭几句为老不尊,他道:“咱们也别站着说话,李老弟快里边请。” 侯明昶亦是笑容可掬,“侯老板客气,请!” ———————— 李立铭挥了挥手,身后打头一名高大汉子立即会意,转身一个招呼,将门厅堵了个严实的手下立即四散着退出门外,循着侍应的指引各寻地方候着。 李立铭则带着另一随从,携美人跟在侯明昶后头地走进大堂。 黑压压的高大人墙一撤去,原本拥堵逼仄的厅堂里空气似乎都通畅了许多,原本死一般静寂的宾客们这时也突然如同活过来一般,发出阵阵蝉鸣般的细碎嗡鸣。一些胆子大些又没什么挂碍的,此时也纷纷起身拜见李立铭,场中陆陆续续便有“李爷”,“李老寨主”的招呼声此起彼伏。 李立铭江湖地位摆在这,往常身份不够的连见上一面的资格都没有,所以即便此时场合时机不对,想要借机逢迎的人也不少。 李立铭态度亲善,面面俱到,对每个上前拜见的宾客都一一抱拳回礼。侯明昶不好催促,一行人且行且停,速度自然也快不起来。 高大汉子安顿完了手下,几步赶回李立铭跟前,低声报告了几句什么。 李立铭笑容不变,只略一点头。 今日摆出排场只为表明态度,也不可能指望就借此吓退其他买家,既如此,就不能太不给主人家面子,该有的章程自是要遵守。 见没什么别的命令,汉子重新回到李立铭身后,一来一去悄无声息,沉默得仿佛是一道影子。 侯明昶瞧了一眼,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琢磨开来。 今日这场筵席是汉流帮重开地下市场的大事,背后的利益牵连甚广,本就暗流涌动,现在杨益山和李立铭不知情由地突然横插一杠,只怕更要搅得江城局势风云变幻。 侯明昶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自然不是个蠢人,作为今日的东道主以及明面上的汉流帮话事人,他是既不能过度拿大得罪了杨益山和李立铭两大势力,也不能太过殷切谄献堕了声势,尺度实难拿捏,一举一动便也越加留心。 高大汉子似是对侯明昶的暗中打量毫无所觉,面无表情地垂首低眉,让人摸不出深浅。 侯明昶望了几眼,便收回了视线,继续堆起笑脸看李立铭与众人寒暄。 ———————— 趁着入场的空档,徐鹏飞飞快用余光观察了一遍四周,对会场的宾客坐席,布局守卫有了个大致估计,便对李立铭隐晦地点了点头。 李立铭早年曾在察省灵邱县下的保安团任团总,协助过抗日同盟军作战,与组织上许多同志有旧。癸酉年年底保安团被打散了建制,李立铭这才带着剩余的一帮兄弟南下江城投靠了汉流帮的元老白景生,而后拉起一股自己的势力成立了群贤山堂口。 三年前,徐鹏飞被派来江城主持交通小组的工作,需要一个掩护身份,于是便通过上级安排,托庇于李立铭的门下。 两人几年相处下来,多少也有了些师徒情谊,并不缺少默契。 或许是李立铭一行人过于引人瞩目,此时在场的宾客都在偷偷关注着这边的动静,相互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徐鹏飞观察了一阵,看不出哪个有值得注意的地方。 他收回目光,重新把注意力放回交谈的侯明昶与李立铭身上,只是,在眼角余光瞥过李立铭身侧那妙丽女郎时,他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缓了一息才落将下来。 第61章 粉墨登场2 徐鹏飞此时心情复杂,对面前这女子总有着一种强烈的陌生的不适感。 而这种由陌生带来的不适感,却令他不由回想起当初谢观成推荐张怀月时劝诫他的那番话来。 ‘小张大夫虽看着文静,但实则胆大心细,内藏锦绣,总能有超出常规的惊人之举,是个难得的人才。若你始终困于少年时的心结,对她的出身怀有芥蒂,不能正视她的能力,你日后要如何正确地理解和团结各阶级的百姓,主持好江城的敌后工作?’ 那时的他自然是绝不可能承认自己的反对是源于偏见的,他扪心自问,自己保留意见完全只是因为张怀月没有经受过任何训练,没有任何作战经验,是出于公心,出于谨慎。 可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张怀月所提出的这个他根本没抱什么希望的方案,却给了他如此大的一个震撼。 他在约见的地点,非但完全没能认出站在自己眼前的陌生女人竟然就是张怀月,甚至就连对方直接与他表明身份,与他交谈,他也难以置信。面前的女子所改变的不仅仅是外形,甚至就连声音气质都产生了极大的变化,几乎是彻头彻尾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让他这个老地下工作者一时也难以分辨。 并且,即便是到了眼下这种群雄环伺,波谲云诡的局面下,她也依旧进退自如,丝毫看不出一星半点的怯场。 事实证明,张怀月能做的比他想象的更好。 而他也不得不开始反思,自己是否真的因为囿于成见,一直看轻了对方。 张怀月搀扶着李立铭不快不慢地登上大理石台阶时,努力催眠自己忽视一路或隐晦或直白的打量视线。 为掩盖身高而穿上的高跟鞋藏在长长的裙摆下,使她每踏一步都分外小心翼翼,竟也显得步态轻盈,不疾不徐。而过度的紧张令她唇角紧抿,反倒是显出了一派骄矜之态。 装扮成风情楚楚的交际花瞒天过海的桥段,前世在影视剧里看过不少,但实际在这个年代,人们的观念还是相对保守,党内风气也一向清正,徐鹏飞他们大约是想不到她还能有这样一手的。 她不是没想过按照徐鹏飞他们原本的安排伪装成一个酒店侍者,只是她没有伪装潜伏的经验,在这种眼睛扎堆的场合难免心虚气短,落单行动时万一出错,自己暴露不说,还会牵连徐鹏飞他们所有人。 于是张怀月经过反复思量,最终决定反其道而行。 有的时候,高调张扬亦是另一种掩人耳目的方式。 感谢前世无数美妆博主的花样内卷,以及身为外科医生的人体解剖学知识以及灵巧稳定的双手,张怀月对利用化妆技术调整五官形状及面部轮廓的这一套手段上手极快,只对着镜子练习了几次,便能熟练掌握。 于是,她先是请徐鹏飞帮忙在五彩巷附近预定了一个酒店房间,又陆陆续续购置了化妆用具,以及衣饰鞋帽,然后在头一日的深夜掩人耳目地步行至酒店办理入住。 等到次日清晨,她再次从酒店退房出来之时,便已彻头彻尾地变成了另一个人。 揽镜自照确认的每一个细节,以及徐鹏飞的反应,让张怀月确定自己的扮相很是成功,没有人会想到一个珠围翠绕风情万种的交际女郎,往日里其实是个惯于隐藏在白大褂和棉布口罩后面的外科医生,张怀月的心也就放下了一半。 扮成这样虽说高调,但好处却是显而易见,如此以来,她便可以全程跟在徐鹏飞他们身侧,接触拍卖的名录和样品也不会引人怀疑,若万一发生什么突发状况,对方还能帮自己掩饰一二,不至于立即暴露。 要说因此就完全不紧张当然是不可能的,只是她也很清楚,越是紧张便越是不能露怯,这样的场面上唯有尽力维持高调的姿态,才会让人摸不清自己的底细,投鼠忌器。 倒是领头的李立铭见着身旁两个年轻人都是一副稳如泰山的情态,倒不免生起一丝激赏来。 徐鹏飞他十分熟悉,素来办事妥当利落,以他的眼光来看,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必定是个人物。倒没成想,徐鹏飞领来的这么一个看着娇怯怯的小姑娘也是位不让须眉的巾帼,在这样一场集齐了一群江湖草莽的筵席中,竟也能毫不露怯。 ———————— 各怀心思的三人上了二楼,正待去往雅间,走廊尽头却有一老一少立在当前,年迈者威仪赫赫,年少者挺拔秀颀,正是先一步进门的杨益山与他身边的神秘年轻人。 李立铭眼中划过一丝凝重,面上却含笑拱手,“杨大龙头,别来无恙。” “呵呵,李老弟也来了,你我可有些时日不见了。”杨益山嘴角上扬,含笑着寒暄,似乎突然就平易近人了起来,“今日是什么风把你也给吹来了。” “杨大龙头今日不也兴致颇高,”李立铭亦是面带笑意,语气不见波澜,“没想到侯老板的面子这么大,一场寿宴竟连杨老都拨冗前来。” “呵呵,彼此彼此。” 两只老狐狸初次试探交手,胜负不分。 一直默默站在原地的侯明昶此时方才如梦初醒,开口打着圆场,“两位大龙头都是大忙人,哪一位都是我平素请也请不来的贵客,一会我就去起瓶好酒,敬一敬两位龙头,杨老和李老弟可一定要赏我这个薄面才是呐。” “那侯老板可不要吝啬,一定得是过硬的酒水才可进门呐,哈哈。”李立铭给面子的大声朗笑。 杨益山也是含笑点头。 “一定一定!”侯明昶陪着笑脸,“两位贵客有令,自当遵从。” 几人你来我往地一番交锋,倒把几个年轻人晾在了一边。 张怀月在几人交谈时表现得低眉敛目,安分守己,充分展现一个花瓶应有的低姿态,只是等几人寒暄得差不多了,还是忍不住抬起眼眸偷偷打量了一眼对面两人。 然而就这一眼,还没等她看得清楚,对面的年轻人就似有察觉,两道犀利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与张怀月藏在黑纱下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张怀月不防此人竟如此敏锐,不由吓了一跳,正想躲开视线,忽地记起此时的境地,连忙强行做出漫不经心的模样,又随意打量几眼,这才将流转的目光转移开去。 只是她平日低调惯了,少有如此招摇的时刻,也不知这一番表演能不能糊弄过去。 就在她紧张不已,仿佛皮肤上都能感觉到那若有实质的打量目光时,那视线终于是移了开去,那人也重新恢复了不动如山的沉默。 而此时李立铭几人的寒暄也终于是告一段落,两方人马分道扬镳,各自在侯明昶安排下被领回了各自的包间。 第62章 戏肉上场 关门前,徐鹏飞小心地巡视了雅间左右一圈,这才进屋将房门掩上。 “坐吧。”李立铭率先在上首位置坐下,又指了对面的几张椅子对徐鹏飞和张怀月道。 几人落座后,徐鹏飞主动端过茶盘开始沏茶。 “如今这座城里真是风云际会,没想到杨益山都亲自下场了。”李立铭接过徐鹏飞恭敬递到面前的茶杯,感慨了一句,“看来传言不错,国党政府是想给这姓侯的施加压力,打算把市面上的军需物资都收归控制。” 徐鹏飞颇为恭敬地道:“师父,您是觉得杨益山今天过来,是受人所托?” “哼,”李立铭嘴里发出轻微哼笑,“这位侦缉处的杨大处长前不久刚得了国统政府的委任,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而且又一向和军统特务们暗通款曲,能劳动他亲自走一趟,只怕背后势力还不小。” 徐鹏飞和张怀月对视一眼,心中俱是微微一紧。 “那我们这一行岂不是会很不顺利?”张怀月忍不住问道。 “难说。”李立铭摇了摇头,放下茶杯,“得看国党政府这回下了多大的决心,这不是姓侯的自己一个人买卖,青红帮在江城的势力根深蒂固,两方还有得周旋。只是,杨益山若真受了上头什么指示,有他在江城的两大堂口的势力保驾,外加官面上的支持,只怕我们争不过。” “还有,”李立铭又点他们一句,“杨益山身边的那个年轻人,看着眼生,似乎还带着点行伍之气,只怕不是军统就是中统,你们俩和他打了照面,日后行事要万分小心。” “是,师父。” “多谢李老指点。” 两人齐齐应答,脸上的神情俱都变得十分凝重。 ———————— 另一个雅间里,类似的对话也正在进行。 “这李立铭其人的风评如何?”假装随扈混进拍卖会的周晏清虚心提出疑问,他虽代表军方而来,但毕竟是过江龙,很多事情还是要多请教杨益山,不能蛮干。 杨益山捋着下颌胡须,慢条斯理地开口,“姓李的爱惜羽毛是出了名的,想必不会和东瀛人有什么瓜葛,但具体是替哪方势力来蹚的这浑水,暂时还琢磨不出。” “他身边跟着的那对男女可有来历?” 杨益山思索了一会,“那男的姓徐,叫什么不清楚,在正旦的帮会大祭上见过一回,身手不错,早年原是个跑码头的底层脚力,不知怎地就忽然得了姓李的青眼,这些年一直带在跟前。” “至于那女的,似乎并不是本地人,倒是有些眼生。” 周晏清做事仔细,早在来之前就已经把汉流帮所有相关人物的资料倒背如流,然而对这对男女却是全然陌生,尤其这女子,更是完全对不上号。按理说,这样的场合不该出现这么多生面孔才是,而李立铭带在身边的两个人竟巧合地都是陌生面孔。 喜欢把所有细节掰开捋顺倒不全是职业态度,也是他自小养成的习惯。心有疑惑,深思的时间便不由久了些。 “怎么,这是瞧入眼了?”杨益山见他若有所思,却不由露出个饱含深意的笑容,“这样出众的人才怕是只有沪上最时髦的风气才养得出来,江城确实不多见。” “杨爷说笑了。”周晏清打了个哈哈,没有正面回应。 ———————— 戏肉还未开始,筵席倒是先摆上了。 不论这场寿宴底下藏了多少蝇营狗苟,酒席质量倒是未打折扣,一顿饭下来,即便张怀月因为紧张而没什么胃口,面前的珍馐菜肴也去了七七八八。 酒至半酣,包厢的门被人叩响。 得了应答后,一群侍者鱼贯而入,手脚麻利地将桌面清理一新,留下茶水点心后,便又整齐地退出房间,只余其中一名侍者留在最后,低头躬身把一份装帧精美的纸册毕恭毕敬地奉上,待上座的李立铭点头,方才转身出去,阖上房门。 等侍者离去,张怀月颇有些好奇地看着徐鹏飞取过那纸册递到上首李立铭的面前,“这筵席都已经结束了,怎么还有餐单送过来。” 那纸册的硬壳封面上并没有名目,但在这种场合送上来,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餐单。 见一直表现得游刃有余的张怀月终于有了弄不懂的地方,李立铭与徐鹏飞不由相视一笑,李立铭将手中纸册又重新搁回桌上,徐鹏飞则解释道:“不是餐单。” 说着,他将纸册摊开,让张怀月瞧了一眼。 张怀月探头一看,只见那洒金纸页上手书了几行文字。 “庚乙:洋汉,申足留,则丈。 庚辰:草汉壶,一足,爱胚。 甲申:喷子,留距,一留丈。 丙寅:奔星子,一中足(箱),一流胚。 丁酉:扎口子,月胚(箱),一留丈。 丁卯:夹洒,汪丈(件),一留丈。 ……” 张怀月看得满头雾水,这字不成字句不成句的,单拆出来每个字她都认得,连在一块却好似在看天书,“这是什么?看着倒像是有什么深意。” “没什么深意,不过都是些码头切口。”徐鹏飞哂然一笑,为她解释,“这庚乙号的洋汉就是西药,也叫海汉。草汉则是草药,多半是指白药,金疮药一类,得看一会送上来的样品成色来断定。‘喷子’是枪弹,‘奔星子’是火柴,‘扎口子’是酒水,‘洒’是衣裳。” “而后边的‘留月汪则中神心张爱足胚丈’则是计数,对应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前边是数目,后头是起拍价钱。”徐鹏飞指着纸页上的内容一一耐心的解释。 “一会会有脚力守在外头,我们把需要拍下的标的编号写在纸上,再将价码按‘搏进推立鼎’写在后头,‘搏’指的起拍价加一层,‘进’是加三层,‘推’是五层,‘立’则是翻番。” 张怀月恍然大悟,兴致勃勃地追问,“那鼎又是什么意思。” 徐鹏飞笑道,“所谓‘鼎’,那便是包场了,意指无论对家出价多少,我都追加一层。不过这般的豪客,汉口城里已是多少年不曾出现过了。” 张怀月被未曾了解过的知识勾起了兴趣,拿起纸册又仔细看了看。最后,她指着纸页最末一排的丙甲号,好奇问道:“那这泡子又是什么意思?” 谁料此言一出,室内氛围却陡然一静。 张怀月疑惑抬眸,却见在座两人一扫方才的轻松畅悦,面色皆有些不太好看。 她有些迟疑地道,“怎么,我说错什么了吗,这……泡子是有什么不对?” 徐鹏飞缓缓吐出口气,摇摇头,“和你无干。” 李立铭放下手中茶盏,解了张怀月的疑惑,“这泡子,通常指的是烟药。看这个数目,恐怕只有上边有人点了头,关口才能放得进来。” 张怀月闻言一怔,面色一变,脸色同样难看起来。 她是学医的,当然知道这所谓烟药指的是什么,但也正因此,她才会忽觉一股郁气直冲肺腑,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山河破碎,国难当头,然而总有些蠹虫忝居高位,却干着一些侵蚀家国利益的损公肥私之事,何其面目可憎。 张怀月丢下手中的纸册,再也没了刚刚的探究兴致。 第63章 意外收获 雅间的气氛没有沉寂太久,‘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几人的交流。 徐鹏飞起身将门拉开,便看见又一名手捧托盘的的侍者立在门前,只是这侍者衣着长衫,神情庄肃,倒与这西洋风格的德明饭店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侍者见了徐鹏飞,双手恭敬地将托盘奉上,微一躬身,便悄无声息又转身离去。 徐鹏飞似是早有预料,接过托盘返回雅间,将托盘小心放置在桌上。 这托盘是黄花梨木的,两尺见方,分量不轻,上面覆盖以红色绸布,看不出其下是何事物。 张怀月对拍卖会诸多流程完全是门外汉,不由望向徐鹏飞,以眼神询问。 徐鹏飞也没卖关子,直接将绸布揭了开来。 张怀月定睛一看,竟发现底下躺了两样物品,一个是由生铁铸造的小方盒,盒上刻有数行文字,写着生产厂家,口径,弹药规格等字样,也算射击入门的张怀月粗一打量,便已明白这是个木仓弹盒。 只是她的注意力没有在此物上停留多久,很快就被另一个纸盒包装的药剂以及下边压着的一摞厚厚的文件所吸引。 “盘尼西林?!” 仅仅只是扫过一眼,张怀月便震惊地失声叫了起来。 被她的反应所慑,在座其他两人都有些发愣。 徐鹏飞问,“这盘尼……西林是什么物件?” 张怀月没有立刻回答,她将文件上的药盒拿开,一把抓过底下那一沓文件仔细查看,匆匆翻过开头几页名录后,张怀月开始埋头专注地阅读下面那厚厚一摞英文书写的检验报告。 她快速地翻页查看,面上的神情一时兴奋一时失落,看的其余两人皆是好奇不已。 许久之后,张怀月抬起头,脸上的表情难掩怅然,长长叹息一声后,方才仔细与两人讲解。 “所谓盘尼西林就是指的青霉素,这是一种可通过抑制细菌繁殖而达到抗菌作用的抗生类药物,可广泛用于术中术后的消炎杀菌,以及许多由微小病原体引起的感染。盘尼西林是现今世界上最为先进的抗生素,目前只处于试验阶段,根本无法量产,所以极其珍贵,可谓是价比黄金。至于这文件上提到的青霉素菌种,因为来源不明,是不是真实的又或者是否为纯正菌种,不进行实验根本无法证明,也不可能应用于临床(注1)。” 听张怀月这样讲,徐鹏飞不由皱眉,“那照这么说来,这什么稀罕的药剂,也不过就是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有什么可金贵的。” 张怀月却摇摇头,“不能这么讲,若万一这菌种是真的,便有希望以此培育出成熟的抗生素药剂,若运用在战场上,说它能活人无数绝不夸张。” “而且——,”张怀月说到这里拖长了音调,忍不住露出个狡黠的神情,“这件事的关键之处还在于,这菌种如此珍贵,得到它的人绝对会遵循最严格冷冻干燥之法进行专业保存,因为一旦菌种受到污染,如此珍贵的药剂原料就会顷刻间毁于一旦,不论这菌种是真是假。” 听到这里,徐鹏飞眯起眼,也渐渐品味出了她话中潜藏的含义,神色有了些许变化。 “还有这些,”张怀月要讲的还不止这些,她指着文件开头名录上的医药种类一一讲解,“磺胺粉需要防潮保存,奎宁,伤寒以及霍乱针剂需要低温存放,还有手术器械,消毒包,进口原料药这些医疗用品和药物也需要存放在干净无菌的环境。” 随着战事兴起,海上的运输通道被东瀛人切断,即便身为外科医生的张怀月都已经很久没听说过这么齐全的医疗物资储备了,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她的语气变得愈加兴奋起来。 “而能满足如此多种多样且专业性的保存条件的药房在整个江城,甚至是整个湖广地区都有且仅有一处,那便是——仁济医院。” 仁济医院当初受伦敦教会的资金支持,自建造之初便是按照最专业完备的方式建设的医用设施和药房仓库,再加上医院这些年作为华中第一西医院对专业人才的培养和发展,仁济医院药房便是整个江城乃至整个湖广地区规格最高的专业药房。 经了张怀月如此详尽的讲述过后,徐鹏飞的眼神不由越来越亮。 徐鹏飞与李立铭很快地对视一眼,皆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神情。 他们经费有限,即便掏空组织全部的家底,能买到手的物资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如今得了张怀月这准确的消息,可操作的空间便灵活多了。 张怀月像是没看见他们之间的眉眼官司,对徐鹏飞提出的其他问题依旧有问必答。 一直讲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讲解清了文件上的所有相关医理,张怀月这才端起杯子润了润嗓子,然后也趁机提出自己的疑惑,“华东沦陷,按理说整个华东路应是都被东瀛军严格管制了才是,这么多珍贵稀有的军需药品,怎会出现在一个地下拍卖会场上?” “哼,”徐鹏飞冷笑一声,“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东瀛人又是什么大公无私的圣人?不也一样有大批勾结沆瀣走私军需的蠹虫。” 李立铭也道:“你不要小看了青红帮的能量,青红帮的势力在上沪如日中天,即便上沪沦陷,且不说某些投靠了东瀛人的汉奸走狗,即便少数租界活动的帮会大佬门路也依旧不容小觑。” 然后,他微微眯起眼睛,目中精光闪烁。 “正所谓青红不分家,汉流与上沪青红帮一衣带水,杨益山早年逃亡上沪,曾受到上沪青帮三大亨的庇护,还拜了‘大’字辈的张仁奎为老头子,与上沪青红帮的许多头目都有紧密联系,如今看来,今天这生意杨益山只怕也是掺了一脚的。” “您的意思是,拍卖会场上会流入的这批东西是杨益山的手笔?”张怀月问。 “十有八九。” 李立铭解释道:“杨益山养活手底下数万帮众,这是他能在两江沿岸呼风唤雨的本钱,自然是什么来钱最快便做什么,不光是这些医药,包括木仓弹,泡子,烟草,这本拍卖手册上的大半物资,只怕都是通过他手底下的船队运输进来的。” “那不对呀,”张怀月疑惑,“既然这拍卖会还有杨益山的生意,那他为什么还要替政府做事,把军统特务带进来?他就不怕自己的买卖也被收归了军方吗?” “呵,他可不傻。”李立铭嘲讽道,“货源捏在他手里,以他的地位,官方还能硬抢不成?如今再经一道拍卖会,即便政府日后想强制收拢,他连讨价还价都省了。” 室内沉默了一阵,李立铭端起茶盏慢慢抿着,等着徐鹏飞和张怀月消化这些消息。 不论杨益山如何权势滔天,这些事毕竟距离自己太过遥远,张怀月于是率先回过神来。随即也发现了另外的疑惑,“这名册上这么多货品,怎地只提供了这两样样品?” “有些价值不甚昂贵的物资只会在交付时才提供样品验货。”徐鹏飞反应过来,解释道,“只是如木仓弹,药品这类既珍贵又容易刺激当权者神经的敏感物资,自是不能随意交易,拿出展示的这些样品与其说是样品,不如说是侯明昶以声名做出的担保,倘若最后不能按时交货,抑或者拿到的东西货不对板,按道上规矩便可十倍索赔。” “到时只要苦主拿着这时呈上的货样,在整个江城,不论哪个堂口都可为其主持公道,帮助追索赔偿,最终索赔之利该堂口均可获得七成。” 张怀月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了这地下拍卖会根结盘固了这么些年的底气。 这拍卖会的流水,她只是粗一估算,便觉惊心动魄。其中哪怕最小一宗买卖的金额翻上十倍,都会成为一个惊人的数字。如此大的利益谁能不动心,倘若真有苦主放出消息,只怕届时整个江城的黑白两道都要闻风而动。 第64章 舞会 此时筵席已经彻底结束,楼底下来来往往的侍者川流不息,挑高的大厅中间收拾出了空阔的空间,乐队登上舞台,演奏起轻柔舒缓的音乐,为之后的舞会进行暖场。 这时,李立铭的包厢被人敲响,一个精炼干汉子在徐鹏飞开门后,快步走入室内,躬身凑至李立铭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李立铭神情不变,只微微点了点头。 徐鹏飞看那汉子一眼,汉子点点头,起身出门,先是四望了一眼,然后便双手环臂地把住了门口,似在望风。 而徐鹏飞倾身上前,又给李立铭斟了杯茶,然后在他旁边坐下。 张怀月见状,知道两人必是要商讨接下来如何下拍的问题,于是十分识趣地起身避到了窗边,眺望楼下舞池里的景象。 ———————— 德明饭店是典型的中西合璧式建筑,主宴会厅里红木梁柱支撑起高大的穹顶,垂挂的繁复水晶灯饰下方是大理石铺就的宽广舞池。 酒酣耳热之际,衣冠楚楚的的男男女女相拥着滑入舞池,开始和着管弦乐队的演奏翩翩起舞。 张怀月倚在窗边,看着场中衣香鬓影的场景略微出神。 在出席这场地下拍卖会之前,她对一场拍卖会,尤其是黑市的地下拍卖该是个什么样子,完全没有概念。但任凭如何想象,大概率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模样,富丽堂皇,觥筹交错。若是没有偶尔来往于会场周遭,满脸凶悍的汉子在巡视站岗,根本不会有人能联想到,这其实是由一群盘踞两江的帮会份子举办的非法的拍卖会。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细微交谈声渐渐止歇。张怀月依旧没有动弹,望着窗外有些怔怔发呆,直到身后一道声音响起。 “想下去活动一下?”李立铭端起茶杯笑言。 张怀月回神,连忙摇头,“还是不了,我不太擅长跳舞。” “那也还是下去玩玩为好,”李立铭似是别有深意,点拨一句,“让鹏飞护着你下去转转。” 张怀月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她如今扮演的可是一名交际花,若遇见这种场合都不下场,未免显得太不合常理。 尤其,能以这个身份跟着李立铭他们不受怀疑的进入会场,大概率也是因为这场拍卖需要更多人参与进来,替这些真正做交易的正牌客人们做掩护,所以宴饮歌舞本就是他们这些人的职责所在。 想明白这一点,她也只得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见她这副仿若上刑的表情,徐鹏飞和李立铭不由得相视一笑。 徐鹏飞安慰道:“放心吧,你是李大龙头请来的客人,没几个不长眼的敢跟你搭话的,你若不想跳舞,下去转一转,喝点东西就可以上来了。” 张怀月闻言,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 比起这边的融洽,隔壁雅间的气氛便要剑拔弩张得多了。 杨益山坐在室内悠然地品茶,门口站着两名守卫双手抱臂,与对包厢外交谈的两人隔空对峙。 “二处所有行动组人员都已出动,德明饭店每一个进出口都有人盯守,保证绝不会放跑一只苍蝇!” 周晏清叼着烟倚着栏杆,没阻拦七斤故意放大的音量。 退入江城以来,残余的几支别动队被整编重组,周晏清作为仅存的几位队长之一,自然有优先挑选队员的权利。他见这小子有几分机灵,便将他正式调到了身边,调理了一阵,如今虽仍有几分嘴碎,行事跑腿已是颇有章法。 他隐约听七斤讲过,当年他之所以家道中落,便是因父亲染上烟瘾败了家业。身为家中长子的他不得不为养家糊口当了大头兵,过上了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生活,故而生平最恨贩大yan的。 杨益山养着帮众喽啰数万之众,又控制着普慧门车站以及江城货运量最大的几个港口,背地里究竟干些什么营生勾当,他们这些特务最是清楚。此人与他控制的两大堂口敲诈勒索,走私贩yan,无恶不作,然而其人却在国党内部忝居高位,深受蒋委座器重,即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军统特务们对此人也不得不忌惮几分。 周晏清也不曾料想,当初吴国琛引荐给他的领路人竟会是此人。 只是如今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刚入官场的愣头青了,清楚很多事情即便看不惯也并不是此时的他可以改变的。故而不管心中对此人如何作想,至少还能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只不过手底下的人想抢白几句,他也无心阻止。 “属下已令人已将名录上的所有货品信息抄录在册,相关来源只需……” 听七斤絮絮叨叨似乎没个把门,周晏清拿下叼在唇边一直没点燃的烟卷,斥道:“七斤,闭嘴!” 宋七斤一时说的太过投入,不自觉竟差点漏了口风,见上官神色冷然,不由打了个寒噤,忙闭上嘴露出个谄媚笑容。 然而周晏清却没理他,目光越过他顺着连廊望向了远处连接一楼的宽阔的大理石楼梯,微微眯起了眼睛。 ———————— 张怀月跟在徐鹏飞身后缓缓步下台阶,两人就着喧闹的音乐低声交谈。 “我们下来不要紧吗?你不用陪着李寨主主持下拍的事情?” “不用,”徐鹏飞一笑,“我们的任务是吸引视线。” 张怀月一愣,随即恍然,他们两个跟着李立铭一行如此高调地进入会场,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竞拍之类自然不能亲自下场,想必肯定早已安排了专人代理参与竞拍。 张怀月又环视了一眼充满了欢声笑语的热闹舞池,心中若有所思,或许请了代理竞拍的还不止他们。 而如此一来,这场地下拍卖中的种种物资流向,恐怕就更加让人难以琢磨了。所谓静水深流,大概便是此刻场景。 徐鹏飞见她反应迅速,笑了笑肯定道,“这场子里究竟有多少人安插的代理人,只怕谁也说不清。” 见两人相携着从楼上下来,还未踏足会场,便有不少或隐晦或直白视线扫了过来,打量着张怀月他们。 张怀月还不至于自恋到以为这些人关注自己是因为她本身有多么人才出众,事实上,如今这场内如她一般盛装打扮,年轻貌美的年轻女子实在不在少数,相信绝大多数也都是作为某位参会者的‘贵宾’而被邀请入场的。 而她能在众女子中间脱颖而出受到所有人的关注,自然是因为她是这场上身份最贵重的几个龙头身边的唯一的女伴,而现在李龙头还专门派了自己随身的属下护送她下场跳舞嬉乐,对她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第65章 舞会2 张怀月与徐鹏飞于众目睽睽之下下到一楼,随意选了个卡座坐下喝了杯东西。 坐了一会,张怀月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下场跳上一曲,好歹名义上是被李大龙头请来捧场的女明星,若表现得太不合群,只怕丢的是李大龙头的面子。 德明饭店高价聘请的西洋交响乐团此时正在演奏的是一首轻快乡村舞曲《波莫娜公园》,音乐流淌在这个宽阔的音乐厅里,带起轻松愉悦的气氛,舞池里的众人带上笑容,排起长长的队伍,踏着整齐的脚步旋转舞动。 正好是一首群舞曲,张怀月放松些许,没有固定的舞伴,至少免去了她与陌生人跳舞的尴尬,不然万一跳错步子,还会引发怀疑。 她起身本想趁众人沉浸在歌舞中时低调地混进人群,但亦步亦趋跟上来的徐鹏飞却打破了她的幻想。 徐鹏飞虽肤色黧黑,但身材伟岸相貌堂堂,码头混迹多年的经历又多少让他沾染了些许生人勿近的悍勇之气,在舞池边一站,周围立刻空出一片。 张怀月有些无奈,但此时也容不得她后退了,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感受着数之不尽的目光打量,张怀月头皮发麻地踏起了舞步,两辈子加起来她都不曾这般引人瞩目过,靠着意志力强行忍耐着才没有乱了步子。 好在她虽然不喜欢跳舞,但以往在女学是有舞蹈课程的,即使多年不跳已忘得差不多了,但来之前她就料想过会有这样的情况,紧急突击了几天,如今倒也能应付过去。 好不容易将一曲舞挨过去,张怀月立即顺着熙攘的人群退至场边,打算趁着下一场舞曲还未奏响之前赶紧找个机会溜之大吉,只是还不等她转身回到卡座,忽然一道高大身影拦住了她的去路。 张怀月心头一跳,强忍着没有后退脚步。 拦住她去路的正是杨益山身边那个目光冷厉的年轻人。 “可以请您跳支舞吗?” 此时这年轻人却一反刚刚锋芒毕露的冷厉态度,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欠身邀请的态度十分彬彬有礼。 张怀月有一瞬的无措,但很快她便收敛住心神露出大方得体的笑容,只是还未等她想出个合理的拒绝托词,徐鹏飞已快速挤过人群挡在她的身前,冷着脸道:“抱歉,不太方便。” 年轻人也不生气,笑道,“你如此粗鲁地替女士做主,不太礼貌吧。” 徐鹏飞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机锋,直杵杵道:“章小姐是李大龙头的贵客,大龙头有命,闲杂人等不得骚扰。” 年轻人却看都没看他一眼,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张怀月,仿佛在等待她的回答。 张怀月想了想,若一直一言不发,倒是有些不符合身份,于是她弯唇露出个带着点矜持之意的浅笑,“下次吧,吾今朝呒得空闲。” 她与念辰幼时,照顾她们的奶妈子是苏省嘉县人,所以她也跟着学会了一点吴语,此时一口吴侬软语用出来,既符合身份,也刚好可以掩盖原本的声线。 年轻人闻言也不再纠缠,礼貌地笑笑,“那打扰章小姐了,希望下次有机会与您共舞。” 张怀月看着此人毫不恋栈的背影离去,却眉心微皱,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即便此人表现得再温文尔雅,但他刚刚那种冰冷审视的视线所带来的森寒之感却始终萦绕在张怀月心头挥之不去,让她总觉得此人带给她一种不同寻常的冷酷和压迫感。 徐鹏飞以眼神询问她,有没有问题。张怀月摇摇头,试图将这种莫名的异常感觉抛出脑海,低声道:“没事。” 随后她紧蹙眉心看向徐鹏飞,低声询问,“这人为什么会突然接近我,难道是哪里露了端倪?”她可不信这人是真心想请她跳舞。 徐鹏飞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以眼神示意她回去再说。 只是被这样一打岔,音乐声又再次响起,周围的人群又陆陆续续地从四面入场,准备继续热舞。 张怀月定了定神,与徐鹏飞两人从人群中穿过,然而就在即将与众人擦肩而过之际,她的脚步却猛地一顿,随即身体微僵,立刻偏过了脸,似在躲避什么。 虽说动作幅度不大,但这逃不过身旁的徐鹏飞的眼睛,他立刻警觉地问,“怎么了?” 转过脸来的张怀月面露焦躁,“好像碰见一个熟人。” “在哪?”徐鹏飞神色也凝重起来。 张怀月没有回头,快速指道:“舞池左手方向,穿白色裙子那个。” 徐鹏飞眯眼打量过去,只见舞池左手方向一群正随着乐队的演奏翩翩起舞的衣香鬓影之间,一个穿着白色洋装的女人正亲密地搂着一个身材略有发福的中年男子跳着舞。 一群人虽跳着舞,但看到张怀月带着保镖离开会场,也和其他人一样用着好奇的目光张望过来,目光扫视张怀月时,带着点漂亮女人之间常有的评估和挑剔。 而她长了张令张怀月非常熟悉的脸孔,正是每日出诊经常能在医院病房碰见的,仁济医院的主管护师白缃婷。 仁济医院一直隐隐绰绰流传着有关白缃婷与某个卫生部官员暧昧关系的流言,张怀月对花边新闻不感兴趣,从来不曾深究,但却万万没有想到她会在今日以这样的方式亲眼见证流言的真假,张怀月忍不住咬了咬牙,感叹自己的倒霉运气。 “放心,自然点,她应该没发现你。”徐鹏飞冷静的声音响起,提醒张怀月先不要乱了阵脚。 张怀月深呼吸了一次,幸好舞池为了氛围调暗了照明,想来这个距离下,白缃婷应该认不出易容改装过的自己。 “别慌,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一会,等中场休息时就立刻上楼。” 张怀月点了点头,他们二人此刻匆匆上楼反而引人注意。 转移到场边找了个背对舞池的桌子坐下,等了数分钟,舞曲渐渐进入尾声,张怀月起身对徐鹏飞道:“我去一趟化妆室。” 她担心舞曲结束后白缃婷不知会从哪个方向离场,所以打算先找个理由避开。 “小心一点。”徐鹏飞点点头。 张怀月穿过人群,尽量维持着优雅仪态朝盥洗室方向款步而去。 此时人们大都聚集在舞厅里,盥洗室并没有什么人。 张怀月在洗手台前停留了一阵,努力平复微有些急促的心跳,又重新理了一遍妆容,对着镜子深呼吸几次,这才走出盥洗室。 ———————— 张怀月从盥洗室出来,一个人安静地走过连接休息室的长长走道,厚重的双扇门隔绝了音乐厅里歌舞的嘈杂,铺着长绒地毯的地板吸走了所有的足音,也让人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走至转角处,张怀月隐隐听到细碎的说话声,似是几名女子起了争执。 再走近些便听其中一人道:“滠水口上来的乡里人,一看就晓得冇得么教养,刚一攀上高枝就尾巴翘上了天。” 另一人则毫不客气地回嘴,“总比钟姐你人老珠黄,被人扫地出门的好吧。” 原先挑刺的人声音随即变得气急败坏,口不择言,“一个走街串巷的娼货,还敢跟我炸刺,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两人越吵越是激烈,夹杂着推搡撕扯的动静,以及另外两道劝架声音,原本安静的走道顿时沸反盈天。 而张怀月却在第二道声音刚响起时,整个人便被牢牢定在了原地。 自然不是因为被吵架动静吓到,而是这响起的第二道女子声音分明就是属于白缃婷的。 第66章 发现端倪 本就是为了避开此人才去的盥洗室,准知一出来就当面碰上,张怀月不由得在心中诅咒自己的坏运气。 在原地僵持了一会,几人的争吵却越发激烈,夹杂着两边劝慰拉架之声,一时半会似乎很难平息。 张怀月忍不住皱眉。 这条走廊通往大堂的路只有这一条,而几人却正好堵在必经之路上。走道狭窄,想出去根本绕不开她们。 但想也知道,若她此刻出现,那吵得激烈的几人只怕立刻会将关注的焦点转移到她身上。 即使是已经乔装改扮,可张怀月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能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彻底瞒过朝夕相见的同事的眼睛,所以并不想冒险。 可又担心有人经过,她也不能一直站在这里,一时便有些进退两难。 又等了片刻,见几人似乎暂时不打算离去,张怀月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决定绕行。 通往饭店大堂的另外一条道路需要从楼外绕道花园,再从前门进入,多少有些显眼,但此时的她也只能假装自己是想去花园里透透气了。 想到这,张怀月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加快了脚步离去。 只是,她没发现的是,就在她转身离去之时,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缓缓从走廊一条岔路踱步出来。 年轻男人将烟蒂按灭在走廊的烟灰缸里,眉峰微挑。 ‘那女人刚刚分明是要穿过走廊回到大厅,为何忽然转了方向,是发现自己在这?’男人眼睛微眯,他并不觉得自己的隐藏哪里露了破绽。 ‘或者是,她想躲开的是刚刚走廊里吵架的那几个女人,为什么?’ 旋即,他眼中划过了一丝精芒,嘴角不易察觉的缓缓勾起,‘因为这其中有认识她的人,她不想遇见对方,所以才要避开。’ 从刚刚见到这女人的第一眼起,他便隐约感觉到了一种违和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但就是让他颇为在意。 直到方才看见李立铭的手下护送着她下楼,他才察觉到这违和感的来源。 气质不对。 混迹在名利交际场上的女人,或多或少会有一种迎合开放的态度,或许是眼睛里流露出来,又或者是言语态度,这是一种常年与各色各样人物周旋所训练出的本能,与其人原本的出身性格无关。 而这女人却给了他一种完全相反的印象,矜持并非出于欲拒还迎的交际手腕,神态中隐隐透露出的拒人于千里的冷然,更像是一种毫不在意他人态度与看法的自信。 或者说,像是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高华气质。 这并非是仅仅源于出身家世所带来的高人一等,更多的则像是因为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对其自身的见识与能力满怀自信的掌控感。 而这样的气质不该,也绝不可能出现在一名依附他人为生的交际女身上。 但这仅仅只是他的一点微妙的直觉,并不能完全肯定。 然而,一直不放弃地盯梢,却也果然让他发现了些许端倪。 ———————— 而张怀月从花园匆匆绕行返回大堂时,舞池里的歌舞仍是欢畅,她的出现也并未引起多少人留意,让她很是松了口气。 拍卖会接近尾声,如李立铭,杨益山这般的人物自然是要提前退场,于是,两拨人马又再一次在门厅处碰上。 李立铭率先抱拳,笑中意有所指,“杨老寨主威风依旧不减当年,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呐。” “呵呵,兄弟们抬爱。”杨益山言语迟缓,嗓音依旧嘶哑,就如同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老者,“在这江城之中,只有‘义’字唯先,方有前程。” 言语机锋不弱于刀光剑影,明明都是笑脸相迎,但两方人马相互对峙,气氛却是剑拔弩张。 而就在这对峙之余,张怀月却总感觉对面有一道若有似无的目光围绕在她周身,凝神望去,却又找不到这视线的来源。 只到与李立铭相携着走出德明饭店时,张怀月似乎依旧能隐隐感觉到背后那灼人的视线。 ———————— 距离集家嘴码头不远,位于江堤路上一栋青砖黛瓦的四合小院。 这段时日这里住进了一批神秘人,全都是些青壮,个个满脸凶悍生人勿近。 这群人入住后便天天紧闭门户,也不知每日忙些什么。但自打这些人住进来,这条街上的邻里连在家说话都不敢大声。 “属下安排兄弟们严密监视群贤山的各个堂口据点,还有李立铭位于夷玛路的住处,并未发现有任何可疑之人进出。您让弟兄们重点关注的那名女子,自从拍卖会当日进了李公馆后就再没见过其身影,不知是一直留在李公馆内未曾外出,还是早已离开。” 副官杨久山详细地向上官汇报着这一天一夜的行动结果。 监视李立铭一行人的动向并不顺利,这在周晏清的意料当中,李立铭虽不比杨益山在湖广地区的根基深厚,但手底下的能人无数,他要保的人,行踪自然没那么好查。 没抱太大的希望,因此也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他沉吟了一会儿,道。 “那女人身上裙子的衣料贵重,做工上乘,不是一般的手艺……七斤,去查一下江城手艺最好的几家裁缝铺子,挨家挨户地问,有没有这么一个女人去定做过这种款式的裙子。” “是!” “另外,我给你一个名单,上面的这几个人,我要尽快知道她们所有信息,身份,来历,人际关系,日常活动范围,事无巨细,不得有任何遗漏!” “明白!” 宋七斤虽不够沉稳,但胜在聪明机敏,懂得听话,所以跑腿办事周晏清还算放心。 ———————— 下午,近日落时,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从李公馆后门出来,一路朝着保甲区铁路街方向行驶而去,最终稳稳地停在了普慧门火车站的前方。 离此地不远便是天声街菜市场的入口,火车站加菜市场,人流量密集自不必说,因此这条街上常年人头攒动,熙来攘往。 轿车的后车门缓缓打开,一道纤瘦的人影快速下了车,立刻汇入到了接踵摩肩的人流之中。 第67章 意外撞见 张怀月此时又变换了打扮与妆容,一身臃肿的棉裤大袄外罩着碎花围裙,粗布头巾下的皮肤与唇色粗糙黯淡,斑纹密布,再加上山根低平,眉毛杂乱,整个人看上去憔悴老迈了至少十岁,略微佝偻下身形,便与街上挎着篮子来往的婆婆娘娘们几无差别。 临走时,徐鹏飞说他现下的身份已不便与她直接接触,无法亲自送她,所以安排好了人手接应她。 之后二人还商量出了这个最容易摆脱监视的方法和路线,好叫张怀月不必担心被人跟踪。 张怀月低头穿过菜市时,多少还是有些紧张,不但脚步匆忙,还总免不了要四下观察一番。 穿过菜市场大半,再往前面不远,就是康直里南门外的小吃街,到了那里,离家就不远了,她感觉自己还从未像今天这般归心似箭过。 只接应的人还没出现,张怀月无法确定身后有没有尾巴,也只能强行按捺急切的心情。 又走了约莫一刻钟,已到了食铺聚集的小吃街入囗,扑鼻的食物香气引得从一大早开始就没什么胃口的张怀月都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整个江城人气最旺的食铺档头都聚集于此,四处都是人头拥挤的场面,张怀月挤在人群里看了一会,也有些心动,忍不住想找家店铺点些吃食。 正看着一家人气极旺的汤包铺子心生犹豫间,她忽觉眼前光线一暗,一道莫名有些眼熟的高大身影匆匆穿过街道,先一步走进了这家食铺。 张怀月抬眼望去,只见此人肩宽腿长,身形挺拔,是个在南方少见的颀长身形。而她,似乎就在不久前才刚刚见过一个类似模样的人。 张怀月心头一跳,再仔细看去,发觉此刻此人穿了一袭青布长衫头戴黑色软毡帽,鼻梁上架了副金丝眼镜,文绉绉的气质看着又似乎有些陌生。 但她是外科医生,对人体骨相向来观察仔细,加之对此人实在是印象深刻,故而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正是那个在拍卖会上遇见过的年轻人。 一认出此人,张怀月心跳霎时漏了一拍,几乎下意识地便想躲避,只是刚一迈步她便惊觉不妥,立刻强行放慢脚步,壮着胆子继续挤在人堆中顺势走走停停,努力让自己的表现看起来与周围的食客们无异。 果然,那人刚一走进食铺,便驻足停留在门口的柜台处,状似漫不经心地回头扫视了一圈街上来往的人群。 张怀月走在拥挤的人潮里,眼角余光瞥见对方目光转向了这边,不由头得皮发麻,心脏砰砰狂跳,手指脚趾都变得僵硬无比,唯恐露出破绽。 硬着头皮随人流走出数十米远,眼见终于远离了汤包铺子的门脸,对方也并没有跟过来后,张怀月立即闪身挤进了汤包铺隔壁的一家面馆,隔着两家铺子相对的棱格窗偷偷观察远处男人的动静。 随即,她便隐约见着那青衫男子在铺子门前又逗留了一阵,接着才压低帽檐低头走了进去。 见那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汤包铺子里,张怀月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看来是没发现自己。 本该趁此机会赶紧离开的她,此刻却犹豫了起来。 此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此地距离康直里已经是非常接近,仅仅不过一两里的距离。难道是查到了什么端倪,已怀疑到了自己头上? 如若对方已是查到了自己头上,那现在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张怀月忍不住咬着指甲,排解心中焦虑。 艰难地做了一番心理斗争,她抚了抚脸上的妆容和身上的衣衫,仗着此刻已彻底地改头换面,心下一横,又重新返回了那家汤包铺子。 她要确定一下,男人来此究竟有什么目的。 ———————— 汤包食铺里人头涌动,张怀月仗着身量纤瘦一头扎进了点餐的人群里,她知道自己没有伪装跟踪的经验,于是竭力暗示自己忽视堂内的目标,假装自己就是一名想买包子的食客,专注地看起了墙上的水牌。 只是对着店铺坐席的后背上每一个毛孔每一根汗毛似乎都生出了知觉,能隐隐感觉到一种被观察的错觉,因而脖子僵硬,迟迟不敢回头。 就在张怀月反复犹疑着,不知下一步该如何继续的时候。 一名看着约莫二十上下,脸庞瘦削肤色黧黑的年轻人脚步匆匆地从食铺外头疾步走了进来。甫一进来,就在铺子里左右环视,似在找人。 张怀月无意识地瞥过去一眼。 就见那年轻人在店内环视了一圈后,很快便发现了要找的目标,立刻小步快跑着到了一名正坐在窗边的长衫青年跟前,顺势坐在了对方的身侧。 张怀月手心一紧,又慢慢放松下来。 只见那两人微微凑近,低声地交谈了几句什么。 因为隔得太远,张怀月听不清两人具体交谈了些什么,只隐约看见这后来的年轻人对长衫青年表现得极为恭敬,彼此的从属关系极为明显。 因着过于紧张专注,张怀月一时分不出神,竟没发现自己前头原本排着长长的队伍人已走空,下一个便该轮到自己,直到柜台后那店员不耐烦地大声催促,她才恍然回神。 但便只是这样一点的动静却立刻就被那长衫青年察觉,凌厉的目光迅速朝这边方向扫视了过来。 张怀月吓了一跳,视线来不及避开,眼见着两人就要目光相对,这时,一道人影忽然匆匆过来,正好挡在她面前,拦住了远处投来的视线。 张怀月惊讶地睁大眼睛,不自觉叫道:“钱……” “叫我老钱就好。”来人立即笑着打断。 张怀月这才定了定神,换了口音问,“你咋来了?咋知道我在这?” “家里人不放心,嘱咐我到菜市口来接你。”钱焕开眼带笑意,拍了拍衣裳,“走吧,我领你回去,家里人还等着。” 张怀月点了点头,再不敢回头,亦步亦趋地跟在钱焕开身后,离开了这家包子铺。 ———————— “以后可千万别再犯险,像他们这种人警惕心都极强,你没有跟踪经验,稍不留神就会暴露,贸然接近太危险了。” 两人离开包子铺后,张怀月被领着走出了天声街市场,钱焕开方才开口指点道。 “抱歉,是我太冒进了。”张怀月也有些后悔自己刚刚的莽撞,幸好钱焕开及时出现,否则自己怕要惹上大麻烦。 实在是这里距离她的居所太过接近,乍然看见此人出现在这,她便一时有些慌了手脚,还以为是自己哪里露了行藏,才被追查到此。 后来她才反应过来,天声街菜市场本就是汉口码头有名的繁华街市,食肆林立,来来往往的本地外地饕客数不胜数。 而那青年会出现在这儿,应该也只是巧合,不是冲着她而来,否则也不会当着她的面与人会面。 只是,以往她总觉得徐鹏飞他们这些人都疑心过重,没想到现如今,她竟也染上了相同的疑心病。 正色告诫过一番张怀月,钱焕开又换上了轻松的神情,笑道:“对了,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北方口音,学的还挺像。” 张怀月有些不好意思摸摸嘴角,“其实没有特意去学,主要是租界里住的大江南北的外地人多,我又是大夫,日常也接触了不少人,听的多了不自觉就学会一些。” 钱焕开闻言,略有些深意的看她一眼,“日常多关注细节,多注意学习,这是一个好习惯,应该保持。” 张怀月意识到对方似是话里有话,但要再问,却被他摇手打断。 “时候也不早了,赶紧走吧,有什么事咱们下回再说。” 见对方加快了脚步,张怀月也只得赶紧跟了上去。 ———————— 刚才有道视线令周晏清颇为在意,只是视线所过,却又都只是寻常的人群。 “长官,查到了。” 这时,宋七斤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五彩巷陈记布庄的掌柜说,腊月十一那天他们确实定制了一条类似的裙子,来订货的也的确是名年轻女子。” “据陈记布庄的伙计回忆说,这女人在腊月十一,正月初十的早上分别去过两次,腊月十一那天预定了旗袍款式,初十一早去取的货,都没有停留多长时间便离开了。这是那女人留下的衣裳尺码。还有,据铺子的大师傅说,这女人约莫二十来岁年纪,鹅蛋脸型,样貌清秀,中等身材,带着点苏省口音……” 除开口音略有不同,这描述听着似是十分熟悉,周晏清不由拧眉,是自己想得太多吗? 他手指轻叩桌面,忽然问道:“我之前让你调查的拍卖会上那几个女人的身份,查得怎么样了?” 七斤愣了愣,连忙道:“正在调查,其中两人已经有眉目,都是江城有名的交际花,近期的来往行动已经整理出来,回头给您。只另外两人在拍卖会上登记的身份姓名都是假的,暂时还未查明底细。据属下推断,多半是某些达官贵人偷偷豢养的外室。” 周晏清眼眸微眯,“尽快查出身份,我要立刻看到报告。” “是!” 第68章 布局开始 张怀月连着在护士站消磨了好几个午休时间。这让了解她的柳芽很是诧异,而她只是笑着含糊了过去。 护士站是整个医院的八卦集散中心,只要在这花上个小半天功夫,医院里的各种小道消息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也能掌握个七八成以上。 虽说她听得多说得少,人也比较陌生,护士们一开始还多少有些放不开,但等柳芽阿荷两个帮着给搭了两回梯子,一群年轻人也都渐渐放开,变得言谈无忌起来。 见大家的话匣子打开,张怀月开始有意无意地引起话题。 “这些天药房拿到外科部的药瓶分量好像又和单子上对不上了呢。” “嗨,这不稀奇,外科部有贝尔克博士在,已经算好的了,内科,妇科,传染病科早就在反应这个问题了。” 好在之前药房仓库失窃一事方兴未艾,围绕这几方的八卦仍旧火热,张怀月一提起,众人便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你们还不知道吧,”这时,一个入院年资较久的秦姓男护士压低了音量。“前阵子后勤部老张喝多了酒,给我说了一嘴,说是姓蔡的那一家子又闹出了事,据说这回是后宅起火。” “怎么回事?” “听说前阵子库房经理蔡广胜和几个酒肉朋友出去喝花酒,结账的时候闹腾了起来,被蔡广胜老婆知道了,领着两个小舅子好一通收拾,听说胳膊都打折了。” “嘻嘻,难怪这阵子都没见着库房经理来上班,只安插了个侄子过来帮着看门护院。” 张怀月状似无意地问道:“那现在库房归谁管?院长没管这事吗?” 如今医院的行政结构还比较简单,大部分行政工作都是院长亲自负责。按理说库房重地,院长应该也会重视,不该有这样的疏忽大意才是。 “哪里管得了,”八卦的力量果然强大,一直在旁默默围观从不参与话题的护士长蒂尔塔此时也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当初医院扩建的时候,老院长为了买下仓库用地的使用权,和当地的户主签了附加的租约条款,约定必须要聘用这家人的子弟作为仓库管理者,若是违约,户主便有权收回地产。” “说实话,我不觉得这是个聪明的决定。” 自从那蔡家长子当上库房经理以后,现在库房管理办公室几乎都变成了个家庭作坊,外人谁也插不进手。偏偏此人性格油滑,做事滴水不漏,从来也让人拿不住任何把柄。 蒂尔塔护士长毕竟是外国人,无法完全理解花夏的宗族观念。 仁济医院身处市中心,周围的土地寸土寸金,这样的地产于整个家族无论是从经济抑或传承上而言,都绝对意义重大。 但给仁济医院这样的单位看门护院,钱多事少,说出去体面,也算是给家族子孙找了个旱涝保收,还世代传承的铁饭碗。 当初蔡家家长做出这样的决定想必也是经历了相当大的心理斗争。 如今无论谁想从这家人碗里抢肉,只怕都会被他们视为生死仇人,看得紧是必然之事。 ———————— 前两日,徐鹏飞和钱焕开一同悄悄来了一趟康直里,与张怀月约在附近见了一面。 两人与她打听了些医院的情况,以及药房仓库的建筑布局。 当时张怀月有些为难,“药房仓库的建筑图,院长办公室一定有,要拿到也不是难事,难的是怎么不引起他人的怀疑。院长办公室多少双眼睛看着,倘若叫有心人留意到,等日后药房仓库失窃,探听图纸的人一定会招致怀疑。” 徐鹏飞与钱焕开互视一眼,也露出了点难色。 钱焕开尝试着问道:“那,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张怀月绞尽脑汁思索了良久,突然道,“倒是也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试一试。” ———————— 仁济医院的主体建筑为两层的砖木建构小楼,连接着两栋带电梯的塔楼,作为住院部的病房。 左手边塔楼的三楼全是带里外套间的单人病房,住在这里的通常都是些达官贵人及其家属亲眷。 祁老太太是市政府民政部祁副部长的老娘,民政部主管医疗卫生工作,正经算得上是医院头顶上的一片天,因而这祁老太太甫一入院,立即便收到了医院上下最高规格的礼待。 张怀月作为外科唯一一位有留洋经验且公认医术精湛的女性医生,自然被安排成为了祁老太太的管床医师。 “伤口恢复得不错,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听张怀月这样说,老太太和家属都是大喜,连连称谢。 张怀月笑笑,又交待了几句,这才告别出来。 只是趁着转身之际,借着宽大白袍的遮掩,袖口轻轻一扫,迅速将护士刚刚放下的托盘中的一只药瓶扫进了口袋。 与护士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病房后,张怀月单手伸进口袋,快速地将瓶盖拧开,取下纸封,将小半瓶丸药倒进了口袋里,再迅速封好。 做完这一切,张怀月快走几步,追上前边推着手推车的护士,将药瓶从口袋拿出晃了晃,故作不快地道,“这药瓶里的药片少了至少快一半吧,药房的人是怎么办事的,他们不知道这药是给三楼病房的病人开的吗?若是叫病人家属发现,医院上上下下都要没脸。” 这药正是护士刚刚去药房取的,她顿时有些心虚,也忘了刚刚拿药时究竟有没有检查过,赶紧附和着推脱责任,“可不是,药房的人做事太像话了,应该要好好管理一下了!” 于是,张怀月面带怒容地手举药瓶,一路直奔药房而去。 把药瓶重重搁在药剂师们的办公桌上时,张怀月的语气很不好听,“这瓶阿司匹林是哪个人负责开的?” 见她面色不虞,再一见桌上那只剩了半瓶的药瓶,众人哪里还能不知道情况。 值班的药剂师不出所料地开始推卸责任,“这药拿到我们药房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我们就是神仙在世也不可能凭空变出药剂不是?这库房管理混乱,我们药剂师哪有什么办法?” 张怀月紧皱着眉头,假装生气,“若是这样,你们大可以拒收,这种药品你让我们医护怎么拿给病人?” 药剂师一时有些语塞,半晌才道,“要不然我给你换一瓶好了。” 张怀月双手环臂,“那最好,你赶紧重新拿一瓶。” 看着药剂师的背影消失在药房深处,张怀月微微眯眼,并不觉得对方能拿出东西来。 阿司匹林片剂算是比较昂贵的成药,一般药房也不会备得太多,选在这个时间点,药房很大概率也已经没有了存货。 果然,没过一会,那药剂师就苦着脸回转,道,“今天的阿司匹林片已经没有了,需要去库房领取,要不明天我提前帮你申请。” “不行!”张怀月一口否决,“病人那边可还等着,我现在还能遮掩着,万一再拖久些叫家属发现,以后我们医院还怎么能让病人信任。” “那,您说怎么办?我这还要值班呢,实在走不开。” “唉——” 张怀月佯装无奈地长长叹息一声,“这么着吧,你开一张申领单,我替你去跑一趟。” 闻言,药剂师自是乐得少一桩麻烦,高兴地连连应承,赶紧回去拿了一张申领单填写好,交给了张怀月。 ———————— “陈芳芳,二十八岁,江城本地人……” “白缃婷,二十六岁,江城仁济医院主管护师,与民政处的处长江淮东长期保持着暧昧关系……” “仁济医院?”周晏清猛地坐直了身体,打断了宋七斤的汇报。 七斤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仔细回道:“是,白缃婷七年前毕业于仁济护校,毕业后便直接就职于仁济医院,如今是仁济医院病房的主管护师。” 周晏清眼睛眯起,‘又是仁济医院?’ 上次调查那个去保甲区巡捕房报案的女人,最后消失的地方就是仁济的附属医院圣玛利亚医院。 这会是个巧合吗? 他仔细回想宋七斤调查裁缝铺时,那掌柜的描述,身形相貌几乎一致,只口音略微不同,但口音是可以改变的。 周晏清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之色,看来他距离这个女人已经越来越近了。 这时,他忽然灵光一现,问七斤道:“你之前报告,胡闵秀在花楼巷附近租下了一个小码头,还派了不少人来往巡视?” “是,属下查到,胡闵秀不仅安排了堂口的手下日夜巡守,还奉杨益山之命,把官帽渡口的巡逻队全都换成了缉私处的人,据说是要严查来往走私。” 周晏清霍然起身,一把拂开桌面上的杂物,将地图完全摊开至桌面。 仔细查看了许久,他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若有所思,‘花楼巷,官帽渡口,仁济医院,拍卖会,杨益山……’随着思绪的延展,一整条相关的线索渐渐在他脑海中形成了明晰的链条。 “原来如此。”周晏清嘴角露出一抹了然浅笑,已然明白了这些人的真正目的。 第69章 仓库地图 仁济医院整体建筑共有一栋主楼四栋副楼,以及住院部大楼和医务人员宿舍组成,都是多层砖木建筑,上下四面围廓。 而药房仓库则独立于医院之外,需从相连的天桥或连廊穿过,入口就位于医院庭院的西北角。 从连廊穿过庭院的路上,张怀月低头沉思,反复在心底演练着等会可能会出现的情况。 随着仓房大门已是近在眼前,她深吸口气,没给自己太多时间犹豫,大步迈了进去。 进到仓库,张怀月先是站在门口打量了一圈,见四下没人,她便大着胆子走了进去。 一进门,右手边半掩着门的应该就是库管办公室,张怀月暂时没去敲门,放轻脚步又走深了一点,站在门厅仔细张望着四周的布局。 门厅正前方有一条长长的走道,走道尽头是两扇厚重的木门,此时正紧紧关闭着,上边有一块指示牌,写着阴凉库。阴凉库旁还有一扇金属小门,门扇被一个巨大的机械锁紧紧把守,这应该便是冷库了。 若拍卖会上的那批药品运送来此,应该就会送至这两个地方保存。 而按照徐鹏飞他们的说法,拍卖会上的货品交易一般都会安排在拍卖会结束后十日后,那么那批药品抵达码头,安排入库应该就在这两日了。 “你是什么人?这里不许随便出入的。” 张怀月正看得专注,一道声音突然在她背后响起,把她吓了一跳,她赶紧转身,就见一个穿着青布裤褂,身形高瘦的男人从仓库左手边的楼梯走下来问道,或许是见张怀月一身白大褂,男人的态度还算客气。 张怀月像是终于找到人般,松了口气,她从口袋里拿出药剂师给的申领单,道:“我是仁济外科部的医生,这里有个贵宾病房的重要病人,急需阿司匹林片,药房现在人手不足,就让我过来代领了。” 男人接过单据看了眼,点了点头,态度恭敬不少,他好歹是领的医院的差事,自然要对医生和病人客气些,“那大夫您在办公室稍等,我这就去取。” 男人从腰间解下钥匙,打开了阴凉库的房门,等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库房门后,张怀月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办公室。 走进办公室,左右环视一圈,发现办公室此时没人,张怀月心脏狂跳,她立刻把办公室门小心虚掩,然后便飞速在办公室内的每扇门板,每面墙壁,以及各个文件柜上寻找,最终在一张靠墙摆放的红木办公桌摆着的玻璃板下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 仓库防火疏散图。 趁着库管取药还没有回来,张怀月飞快把压在玻璃板上的东西挪开,眼睛则一眨不眨地紧盯着玻璃板下压着的平面图纸,额头上因紧张和快速地记忆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大夫,您要的阿司匹林片。” “好,谢谢,辛苦了。” 走出仓库大门时,张怀月仍感觉手脚虚软,背心还在缓缓渗出汗水。所幸终是赶在库管出现之前,便已将地图全部记住,物品也都一一归位,想来应该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她自己都没想到她的演技居然如此不错,此时回头想想,她这一路如行云流水般的行动以及张口即来的谎话让她自己都倍感惊讶。 回到办公室,趁着此时没人,张怀月在办公桌前坐下,闭上双眼,仔细回忆强行记下的地形图,半晌睁开眼,快速地将其描画在纸上。 再三检查没有错漏后,方才仔细收好。 ———————— 仍是在鸣泉茶庄的长青阁,张怀月与徐鹏飞,钱焕开三人围坐在桌前,摊开那张张怀月手绘的图纸认真商议着。 “防火疏散图虽然不能完全展现仓库布局,但依照我的经验,楼上应该就是防潮仓库,粉剂类药物以及医药包,药棉,绷带等物资应该会放在楼上。金属大门后便该就是冷库,各种西药的针剂多半储存在这里。” 钱焕开摸着下巴沉吟,“库房现在的防卫还很松懈,看来那批东西应该还没有入库,也多亏如此,张大夫的行动才能这么顺利。” “只是,等东西入库之后,再想出入恐怕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徐鹏飞点点头,“弟兄们这两天已盯紧了官帽渡口,货船上环境恶劣,想必货船一到港,东西就会马上入库。” “那你们准备怎么做?仁济库房的建筑布局十分精密,若派人把守,想强行突破绝非易事。”张怀月有些担忧地问道。 “这些事你就别费心了。”徐鹏飞道,他卷起手里的图纸扬了扬,“有这些就足够了,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们。” 钱焕开则解释道:“你是医院内部人士,这件事你参与得越少对你才越安全。” 张怀月知道他们的纪律,也知道他们不告诉自己是为她好,便也没有太过介意。只是还有一个问题,有些不吐不快。 “那姓蔡的一家人应该都是知情者吧?” 她总觉得那蔡姓的库房经理突然告病在家,不会那么简单。 见她如此机敏,钱焕开微微一笑,“嗯,应该是早就被买通了。” 张怀月点点头,若有所思。 这蔡姓的一家人以往就有监守自盗的嫌疑,如今看来,还见利忘义,把医院的库房视作他们的私产一般随意出借。 医院库房交给他们,的确如蒂尔塔护士长所说,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 临走时,张怀月犹豫了一瞬,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仁济的仓库除了被这些人占用的部分,其他还有许多本属于医院的医疗物资……还有那盘尼西林的菌种,即便你们带走也起不到什么作用,还会被彻底污染损毁。反而把它留在仁济医院,哪怕让它依然在投机者手中,但若万一能以此研制出成熟的抗生素,也能以此救助无数同胞的性命。” “所以,还请你们行动时不要带走或是损毁那些东西,毕竟还有许多的病人需要用到它们来救命。” 徐鹏飞与钱焕开相视一眼,都面露温和之色。 钱焕开笑道:“小张大夫多虑了,我们可不是什么强盗土匪。” 随即,他正色道,“组织是有严格纪律的,任何人都绝不能拿百姓一针一线,更何况还是用来治病救人的重要物资。” “放心,我们绝不会拿不该拿的东西!” 乍然听到这句在后世振聋发聩的名言,张怀月一时竟然有些恍惚,许久,方才回过神来。 “不好意思,是我小人之心了。” 第70章 攻防之战 仁济医院是英属医院,即便特务处也没有那个权限明目张胆地进去调查。宋七斤接到找寻那名可疑女子踪迹的命令后,为了探听消息着实动了番脑子。 他先是在租界巡捕房找了个巡警,买通他弄了套巡警的行头,然后又让此人带路,两人扮作过来巡视的租界巡捕,大摇大摆地混进去暗访。 圣玛丽医院是女医门诊部,女性医护大都集中在这边,宋七斤便决定从这边开始调查。 “目前能查到的信息里,仁济医院以及附属圣玛丽医院里包括医护,病人,病人家属在内,所有年纪在十八到三十岁之间的年轻女性共有七十八人,除开其中两名外籍女性,以及十二名身材形貌不符的,还有六十四人,二十一名医护,五十三名病人及家属。但由于病人流动性高,不能完全确定……” 周晏清沉吟着轻敲桌面,他总有一种直觉,他要找的这个女人应该就是医院的内部人士,“重点查这些医护人员,生平,家世,全都查一查。” “是!”宋七斤虽不知缘由,但仍是领命道。 “悄悄查,注意不要打草惊蛇。”不等宋七斤转身,周晏清又交代了一句。 “是!” ———————— 张怀月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暗中留意着医院库房那边的动静。虽不敢明目张胆地窥探打听,却也时常借着去查房的机会,登高眺望一番,或是去护士站走动时旁敲侧击几句。 然后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发现这段时日里医院的庭院里时常出入的陌生面孔变多了些,并且还多是些青年男性。只是医院这样的地方,时常有些陌生人出入也是常事,并不能算是什么可疑之处。 而除此之外,她便再没有发现过什么特别的动静。 随着日子一天天地流逝,张怀月这两天只要手里工作不忙,一坐下便会觉得心口突突直跳,总有些坐立难安。 ———————— “侯明昶是江城最大的走-私掮客,整个荆楚地区暗地里流通的战略违禁货品,军械,药品,被服,粮秣,矿藏,在这次的地下拍卖中都能找到货源。不明来历不明去向的军管物资共计四笔,卑职都安排了人手跟踪调查,初步掌握了其中三笔的来龙去脉,随时可以动手擒获相关人士……” 办公室里,沉稳严谨的男性声音 “另外,据属下调查得知,前日,杨益山有一大批极其珍贵的医疗物资被秘密运送入城,就藏在市政厅眼皮底下,市中心的仁济医院仓库中。而那个我们一直在追查的女人,据调查,也很有可能潜藏在仁济医院内,属下怀疑,这批人或许就是冲着这批医疗物资去的。” “此外,江城本地帮会势力暗流涌动,如今江城是战时的指挥重地,在寿筵上出现的各大山头势力都是不稳定因素,如侯明昶这般立场不明,不受官方控制的地下掮客,卑职以为应该予以重点监视。江城几大堂口势力,也需要一一予以排查。以下内容是卑职整理抄录的需要关注的名单,请长官过目。” 周晏清合上手中的文件,双手呈递给办公桌后的科长吴国琛。 这几日拍卖场上出现过的所有人,周晏清都要亲自一一核验过身份,工作量着实不轻。 而他能在短短几天时间里,把所有的脉络理清,着实是能力卓绝。 然而吴国琛翻阅着手里的报告,心中叹息面上却神情淡淡,未露出一丝一毫异样。 随着纸页一页页被翻动,吴国琛始终一言不发,办公室里的气氛渐渐变得有些凝滞。 良久,吴国琛放下手里的文件,沉吟了一会,道:“如今上层有了新的指示,要调查科暂时放弃对江城的排查,特务处上下须全力配合军部安排迁都事宜。” 说着他站起身,从身后的文件柜内取出一个密封的文件袋递到周晏清的手中,“要转移后方的先头部队已经出发,但山城的建设工作百废待兴,亟需支援,所以上级指示,让一部分行动人员先行前往,清理山城本地的黑帮残余势力以及潜伏的日伪间谍,重建秩序。” 周晏清接过文件袋的手一顿,剑眉紧皱,“是要让我调职山城?” “长官,我不同意!”周晏清不等吴国琛有所回应,立刻站起身高声反对。 吴国琛像是早有预料,挥了挥手打断他,“这是上级的命令,没有你我置喙的余地。” 周晏清脸色沉沉,但依然站姿端正,“请恕属下无法认可这项命令,属下以为它不是基于合理需求的调动。” “你这是什么意思?”吴国琛面现不悦,“你这是在质疑上官的命令吗?” “属下不敢,但属下以为,主持建设属于后勤人员的工作范畴,而不应该浪费情报科的执行力量,所以我以为这道命令并非出自上官本意,而是某些人在公器私用!” “放肆!”吴国琛脸色丕变,立即高声呵斥,“你信不信我治你个违抗军令之罪!” “属下知罪。”周晏清低头认错,但脸上的倔强不服却写得明明白白。 吴国琛看着他这副固执的模样神情一滞,摇了摇头,语气一缓,“不管这道命令是出于什么原因,你是军人,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当年俊卿兄不顾你父兄的反对将你纳入麾下,已是顶着极大的压力。现在前线战局不利,总参部一直在给军部施加压力,如今正是力行社合并提级的关键时期,特务处必须要考虑军部的意见,你要理解处座的难处。” 周晏清捏紧拳头深吸了口气,吴国琛既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便再没有自己反对的余地了。他咬了咬牙,沉声道:“我接受命令,但目前我手中还有一笔黑市物资追查的工作已经进行到了关键环节,我请求上官容许我把任务完成后,再行调离。” 事到如今,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拖延一时是一时了。 吴国琛叹了口气,周晏清精明强干,做事向来勤勉,然而上命难违,他又何尝不想把这名得力的属下留下。于是他只得道:“给你三天时间,所有的事情必须交接完毕!” 周晏清动了动嘴,终于没再多说什么。 第71章 攻防之战2 回到位于集家嘴码头的落脚点时,周晏清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宋七斤开着吉普车送他回来,一路战战兢兢一句话也不敢说。 等下了车,周晏清撇下宋七斤,率先大步流星地走进办公室。 随着“嘭”地一声,办公室大门被用力推开,周晏清走进室内,冷冷地扫视一眼办公室里所有人员。 “杨立新、左康年,孙金听令!立刻带着你们的人,从江城巡捕房中紧急调拨人力支援。从即日起,务必将仁济医院重重包围,严密看守,确保每个进出此地之人皆处于监控之下,不得有丝毫疏漏!但凡有一人逃离视线范围,或者惊走放跑任何可疑之辈,尔等就给我自提项上人头请罪!” 周晏清平日行事虽雷厉风行,然而像今日这般这般疾言厉色却实属罕见,此时一发怒,声威俱厉,竟让办公室里的所有人,以及后头匆匆赶来的宋七斤全都绷紧了神经,立刻挺直了腰板,昂首挺胸,齐齐大声应道:“是!” 可,命令是领了,但反应过来的几人却又都有些面面相觑。 周晏清冷冷地瞥过他们欲言又止的神色,“怎么,有问题?” 老杨跟着这位年轻上官的时间最久,最熟悉这位的脾性,硬着头皮提醒道:“长官,仁济医院来往的达官贵人不少,我们去监视搜查那里的病人和医护,真的没问题吗?” 周晏清瞪他一眼,冷哼一声,“又没叫你们大摇大摆地搜查,你们不会换上些青皮流子的衣裳,装装样子?” 老杨几人这才松了口气,他们这些时日在集家嘴码头一带落脚,弟兄们日常走动也都是打扮成空子贴的混混,要装成青皮流子倒也容易上手,想来瞒上个三五日不成问题。 等上头真的追究起来,他们衣裳一换,直接就推他个三下五除二。 ———————— 这日午间,刚吃过饭,几名医护坐在办公室里闲聊。 张怀月忽然听见楼下传来的嘈杂声,便起身去窗边看了看,见是几个穿着蓝粗布工装的汉子背着一名打着石膏缠着绷带的伤员,提着几个大大小小的包袱准备出院。却有几名衣衫破烂的乞丐此刻正横七竖八躺在几人的必经之路上,拦住了几名工装汉子的去路。 一群人挤在医院大门前吵吵嚷嚷,互不相让,把医院大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张怀月皱了皱眉,不知这是出了什么事。 倒是办公室的邹大夫一脸不快地道:“这帮行乞打流的越发猖狂了,连医院这种地方都敢敲诈勒索。” “行乞打流的?”张怀月疑惑问道。 邹大夫看到问话的是张怀月,了然地道:“你是外地人,不懂本地这帮流子的花头,花楼街到胭脂路这一片都是商行,银楼,酒店,来往的都是富贵人,往咱们医院来的也大部分是兜里不差钱的主,所以常见这种人。” “这帮流子就是做局讹诈,站在街头路口伸手讨钱,遇见那衣着光鲜又着急赶路的人,就往上撞,之后便是就地一躺,要钱要物。事主若是不肯认,一群流子就会成群结伙包围上来,一般人碰上了也都只能认栽,捏着鼻子掏钱破财消灾。” “呃,原来是碰瓷的。”张怀月明白过来,但皱着的眉头一时也没放松下来。 又看了一会,眼见保安出来将一群人呵斥着驱赶走,她才踱着步子返回座位。只是心中却不知为何,总有些隐隐的不安。 ———————— 而此时,就在医院正对面的丰禾商号公寓楼里,三楼的一个闲置房间。 “长官,杨益山那边我们不用知会一声吗?” 周晏清冷笑,“然后惊动特务处上层头头脑脑,把我们召回去臭骂一顿?” 杨久利只好讪讪闭嘴。 可他还是有些担心,忍不住劝他,“头,我们这样瞒着上头偷偷行事,真的不要紧吗?万一暴露,只怕您会受到申斥,搞不好还会被责罚降职。” “只要你们管好嘴巴,上头怎么会知道。”周晏清对杨久利的话多少还是听得进去一些,虽语气讥嘲,也仍是解释了一句,“更何况,我不是都被调职了,申斥责罚什么的,等我去了山城再说吧。” “可是……” “行了,不必再说了,你叫七斤下去盯着那帮人一点,免得这帮人继续给我阳奉阴违!” 杨久利叹了口气,也只得下去执行周晏清的命令。 ———————— 张怀月坐在办公室里,总觉得有些坐立难安,时不时地便会走至窗前看上一会。 见那些个打流的依旧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医院门口,张怀月不由得眉头紧皱。 “不太对……” 她心中忽然升出一股非常不好的预感,不敢再耽搁,起身套上白大褂,脚步匆匆地走出了办公室。 路上遇见相熟的护士过来打招呼,“张医生,这是要出去啊?” 张怀月点头笑着回应,“对,出去买点东西。” 走到楼下门诊大厅的时候,张怀月摸出帽子和口罩戴上,没有浪费时间观察,而是径自出了门诊大楼,直奔医院大门而去。 与后世很多医院一样,仁济医院的大门外也常年聚集了许多摊贩,或是支应着品类繁多的小食摊,或是贩卖各色瓜果点心的板车箩筐,常有病患家属或医护在此逗留选购。 张怀月随意选了家卖炒货的摊子,低头细细地择选着瓜子,松仁等,然而眼角的余光却一直在刚刚那几名流子的身上打转。 悄悄观察了一会,并未看出什么异样,张怀月皱眉,开始有些怀疑起自己原本的判断了,她捏着打包好的炒货在摊子前犹豫了一阵,不知道还该不该继续。 就在此时,一个身形瘦削皮肤黧黑的年轻人快步朝着那几名流子的方向走了过去,冲着几人一招手,接着便快步离去。那招手的动作十分隐蔽,若非张怀月一直紧盯,根本发现不了。 而那几名流子见状,立即起身跟了上去,一行人分了前后,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医院门前。 而站在炒货摊子前的张怀月此刻却是如蒙雷击,当场愣住。 这人不正是那个在天声市场见过一次的年轻人吗?虽不知究竟是何身份,但分明是与那拍卖会上疑似军统特务的男人是相识的。 而且看这两人在那家汤包食铺里见面时交谈的场景,以及年轻人当时尊敬的态度,多半就是那男人的下属,只怕也是个特务。 可这年轻人怎会出现在这儿,还和守在医院门口碰瓷的这群流子们如此熟稔。 莫非,是他们的计划暴露了?张怀月不由心头大震。 ‘要赶紧通知徐鹏飞他们撤离!’ 第72章 攻防之战3 第72章 “那几个蠢货到底是谁找来的?”宋七斤指着几个组员的鼻子气得跳脚大骂。 “谁让你们拦着那些个做工的人闹事的?我们要找的是把可疑东西往外带的,那抬着人进出医院的工人是我们要找的对象吗?你们脑子是叫驴踢了啊?!” 一群手下被他骂得抬不起头来,一个组员弱弱地辩解道:“宋组长,不是弟兄们愚钝,主要是那群巡捕房的家伙们脑子太笨,分不清楚哪类人要严查,哪类人只需记录上报就好。” “他们分不清,你们不会自己上啊?” “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们,只让巡捕房那群饭桶守在外围,盯住每个进出的人员就行,搜查的事情安排我们自己人!” 宋七斤骂得累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一个个打的什么小算盘,是不是觉得查仁济医院害怕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最后担责,所以就都一个个猫在后头?” 他冷哼一声,“队长早就已经交代过了,不管最后结果怎样,责任他都一力承担,不会牵连到你们头上。” “以后少tm给我推三阻四,谁若最后坏了事,我就要谁的脑袋!” 只是,此刻正在大发雷霆的宋七斤大略并不会想到,巡捕们的拙劣表演固然引起了目标的怀疑,但,最终真正令他们暴露的,反而是他自己。 ———————— 张怀月快速从门诊大楼的西侧绕至庭院,直至走上花园小径才放慢脚步,她勉力调整了一下呼吸,开始佯装悠闲地边嗑着瓜子边散着步,只是转了两圈没找到要找的人,不由就有些心急如焚。 刚刚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些工人,穿在身上的蓝布工服是本地一家十分出名的‘美丽’牌肥皂工厂的制服,肥皂厂本小利薄,这些工人们身上基本不会有什么油水,又个个都是身强体壮,本地的流子混混又怎会不清楚这一点,把他们视作勒索目标,还与之发生纠缠。 这点不合理之处引起了她的怀疑,而随之而后的确认,也肯定了她的怀疑没有错。 她心中焦急异常,却又不敢露出半分端倪,特务们看样子已经团团包围了此地,此时又有多少人乔装身份混入了医院,又有多少双眼睛在周围盯着,根本无从想象。此时尚在午休,她还可以找借口在花园里停留一会,可若再耽误下去,到了下午上班时间,她还继续待在花园里就太显眼了。 当日把地形图交给徐鹏飞他们后,他们并没有约定什么紧急的联络方式,只交待她彻底地将这件事情忘在脑后,之后不论发生任何糟糕的情况,都要假装一切与她无关。 然而此刻,最坏的结果终究还是出现了。 张怀月的理智告诉自己,她应该就如徐鹏飞告诫她的那样,假装一切都与她无关,不要去管他们的死活。 然而此刻的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回去办公室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眼睁睁看见他们被捕。 只是,即便此时真的要管,张怀月也根本不清楚接下去究竟该做些什么。 就在她有些焦急地茫然四顾的时候,忽听头顶上传来‘啾啾’两声鸟鸣,张怀月心头一动,猛地抬头,就见二楼天桥上探出了一张熟悉的脸庞,张怀月顿时大喜过望。 是林宝庆! 她赶紧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不疾不徐地穿过天桥下的连廊时,迅速看了一眼二楼的林宝庆,与他四目相对时,飞快以口型道:“快走!医院里来了特务。” 说完这句话,她便立即低下头,维持着不快不慢的步履穿过庭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花园。 张怀月离去后,林宝庆不动声色地在原地停留了一会,眺望了一下花园的景致,随后也转身朝着庭院后门的方向快步离去。 ———————— 张怀月离开花园后回到了办公室,与办公室的同事闲聊了两句,便收拾了一下,道:“我去查个房,邹大夫,王大夫,回头再聊。” 等张怀月出了门,几个年长的大夫才三三两两叹息着歪倒在椅子上,“唉——还是年轻好啊,精力就是充沛。” 如他们这帮老家伙,吃过饭后便只想歇着,那还有精力又去住院部上上下下地爬楼。 张怀月走进外科部住院大楼,见此时大部分医护和病人也都在午休,她立刻加快脚步来到一楼走廊的尽头,这里有一间小小的杂物间。见左右无人,张怀月立即闪身进去,然后将门从里插上。 随即,她走到窗前,将窗子微微打开条空隙望向窗外,这扇杂物间的小窗正对着庭院西北角的小径,若有人从药房仓库过来,必然会经过此处。 她有些焦急地注视着小径尽头。 不多时,果然瞧见林宝庆领着两个男人提着两只密封箱,脚步匆匆地从小径尽头赶了过来,其中一人正是钱焕开。 张怀月赶紧透过窗缝冲三人小声招呼。 几人都十分机敏,立刻就发现了她。 林宝庆见到她,压低声音急道:“你怎么过来了?快走,医院认识你的人太多,万一被发现,你可逃不掉!” “你们别急着出去,医院前后门都已经被特务们包围了,你们这样出去,肯定会被盘查!”张怀月特意赶过来,就是想提醒他们一声。 闻言,几人互视一眼,与林宝庆钱焕开一道过来的男人将提在手里的东西放下,“我先去探探情况。” 钱焕开冲他点点头,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与林宝庆一道从窗户翻进了杂物间。 两人先打量了一圈四周,问张怀月,“这里安全吗?” 张怀月微微点头,“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人过来。” ———————— “不行,前后门都有人把守,我们出不去了!”过不多时,出去探路的男人有些气喘吁吁的冲了回来,焦急地道。 钱焕开沉声,“冷静点,我们的身份还没暴露,就算被查,我们也不用怕。”他低头看着地上已经装箱的药品,“就是……可惜了这些东西,只怕是带不出去了。” 男人看着地上的东西也有些心疼,皱着眉提议道:“要不,我去后头的仓房放一把火制造点动静,你们想办法从前门突围吧。” “不行!” 钱焕开还未说话,张怀月便大声反对,“仁济医院里还有大量正在手术的病人,绝不能受到惊扰,而且药房里也储存着大批珍贵的医用物资和青霉素菌种,哪怕它只有万一的可能性是真的,也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若不小心烧坏电路,冷库失去制冷,菌种会立即死亡。” 见张怀月如此激烈的反对,男人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钱焕开,询问他的意见。 钱焕开也点点头,“谁的命都是命,东西再金贵也不如性命重要,实在不行就放弃吧。” 可费了这么大力气才好不容易弄到手的物资,此时说要放弃,林宝庆和男人实在肉疼得很,这些珍贵药品可关系着前线千万战友的性命。 于是仍是忍不住争取,“要不,我们冒冒险,各带上一部分想办法分别突围,外头有徐老大他们接应,未必没有机会。” “他们人太多,你们带着这些东西,根本跑不出去的。”张怀月摇头,也皱紧了眉头,扫一眼地上的两只密封的皮箱,她便知道这两箱应都是最贵重的西药针剂。 她皱眉沉思,“是只有这两箱吗?” “嗯。”钱焕开点头,“其他一些大件查得不严,下船入库的时候就已经想办法偷梁换柱,顺着河道运走了,只这两箱金贵东西不能见水,现在才找着机会。” 张怀月点点头,看来她猜的没错,地下组织肯定是在杨益山的手底下安插了人手,否则当初不会那么有把握,能将东西偷运出来。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那把这两箱东西交给我吧,我来想办法。” 林宝庆立时反对,“你能有什么办法?若是牵连你也暴露了,上级肯定要怪罪!” “放心吧,”做下决定后,张怀月的语气也坚定起来,“我熟悉医院地形,只需要先找个隐蔽地方把东西藏起来,至少有把握瞒上个一两天。” “可拖上一两天又能有什么作用?”几人疑惑。 张怀月眼睛微微眯起,“只需要一两天,不,只需要半天,我有办法让这些特务自动退走。” 第73章 擦肩而过 “头儿,弟兄们抱怨的也不算错,这医院每天出入的人这么多,我们也不可能每一个都调查一遍吧?” 宋七斤走进丰禾公寓307,这屋子空荡荡的,除了一张方桌几把椅子,便别无他物。周晏清此时正独自坐在椅子上,手里捏着半盏早已冷掉的残茶,目光却一刻也不曾离开窗户。 宋七斤坐到周晏清下首,小声嘀咕着报告。 周晏清却注视着医院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群,淡淡道:“所以我才让你们把这几日频繁进出的人员,以及带着大件行李的人员名单进行交叉比对,只要有耐心,总能找到线索。” “可是头儿,这杨益山派手下包下花楼街官帽码头的事,我们都是近些日子才打听出来的,这帮人又怎么会早早就知晓,还提前在仁济医院布置了人手,难道他们还能未卜先知不成?”宋七斤好奇地问道。 “这人一开始倒未必是冲着杨益山这批货来的,”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思索,周晏清也大概摸清了一点事情的脉络,“江城九省通衢,不论哪方势力布置在这的人手,必然都有物资流转的任务,而医疗物品是仅次于军备的重要战略物资,会安排眼线人手在医院这种地方潜伏在正常不过了。” “如今这个针对杨益山为目标的这项任务,只是恰好给了我们把人揪出来的机会。” 宋七斤点点头,也明白过来。 “这杨益山在江城手眼通天,嚣张惯了,如今竟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打他东西的主意,还真是胆大包天。”话虽如此,但宋七斤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却根本掩饰不住。 “我们的目标是抓住这些人,至于杨益山是否有损失与我们何干?”周晏清把冷掉的茶水抵到唇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哼。 ———————— “没时间再犹豫了。”张怀月催促几人,“我本就是医院的人,在医院走动没有人会怀疑,如今只是藏两箱东西,没有多大难度。” “只这样不行,”钱焕开却不能认同,皱眉沉吟了一会,“特务们来得这么快,肯定是掌握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线索,你的身份也不能保证百分百安全。” “那要怎么办?”张怀月无奈,“现在已然打草惊蛇,除非放弃行动,否则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样,宝庆,你去把小唐叫过来。”钱焕开眉心紧皱,似是下定了决心,突然转向林宝庆道。 林宝庆听到钱焕开的命令,微微一怔,但还是很快点点头,转身跑了出去。 张怀月不由满脸疑惑,小唐是谁?这医院里难道还潜藏着组织里的人吗? 没有让她猜测多久,等林宝庆领着一个年轻姑娘匆匆赶来之时,张怀月有些愕然发现,她对面前这张脸有印象。 她曾不止一次在医院病房区见过这姑娘,应该是医院的一名护工。 因着这女孩以往总是埋头干活从不多话,表现得十分木讷羞怯,所以张怀月对她印象并不深,更是从来不曾怀疑过她竟也是地下组织的一名成员。 钱焕开没有向她详细介绍的意思,只快速吩咐道:“小张大夫你帮忙找几身白大褂给我们,一会你把东西藏好后,就赶紧回办公室,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宝庆和我一会从前门走,老梁护着小唐从后门突围,等出去后,想办法闹点动静出来,尽可能把钉子的注意力吸引走,这样,至少可以保证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怀疑医院里的人。” “不行!这太冒险了!”张怀月立即反对。 钱焕开此时暴露小唐,明显是有让这姑娘李代桃僵的意思,可她并不想让旁人为保护自己而涉险。 “放心吧。” 那叫小唐的姑娘此时却露出个笑来,往日看着木讷呆板的脸孔霎时生动起来,“我刚才已经看过了,就外头几个兵痞拦不住我们,更何况还有徐老大他们接应,不会有危险的。” 钱焕开也劝道,“放心,我们空着手出去,不会跟他们硬碰硬的。但是小张大夫你,万事要小心。” ———————— “不好了,老大!刚刚有人从后门强行突破了弟兄们的看守,冲出了包围圈!” “什么?!那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追!” 周晏清还未及反应,宋七斤立刻跳了起来。 “等等。”周晏清拦住马上就要冲出去的组员,沉声接连问道,“冲出去的是什么人?看清楚脸了吗?还有东西呢?” 那匆匆赶来报告的组员,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渍,“没看清楚脸,都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只知道是三男一女,全都空着手,所以兄弟们一开始也都没注意。” “直到后来这几人都已经快走出监视范围,有弟兄觉得他们行动鬼祟,便拦住他们想查问一番,几人却拒不配合,还动起手来,露了身手,兄弟们这才发现不对,但再要合围,便也晚了,叫几人跑出了包围圈。” 周晏清眉头皱眉,他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于是下令道:“老杨,你带上一组三组的人过去支援,务必搞清楚这几人的去向。七斤,你跟我一起,换身衣服进医院,联系医院里的探子问问情况。” ———————— 张怀月提着密封箱步履匆匆地穿过住院部与门诊大楼之间的连廊。 正当她打算从中庭直接进入门诊大楼时,却远远看见门诊大厅里,一个异常熟悉的高大身影正领着个眼熟的年轻人脚步匆匆地迎面而来。 此人依旧是那副长衫眼镜的装扮,比起冷酷精干的军统特工,更像是一名教授文墨的中学教师,然而此时的张怀月见到他,却只觉一股彻骨寒意从心底升起,仿佛浑身血液都要凝固。 此人竟然还在医院,而且,非但没有被引走,还正巧与提着药品的她撞了个对脸。 张怀月心中大急,立即收住脚步,想尝试换条路径绕过两人。 但左右四顾,张怀月却惊觉此时门诊大楼拥挤的人群里分布着数个眼神犀利的男人,正专注地紧盯着来往人群仔细观察,此时已根本躲无可躲。 张怀月提着箱子的手紧了又紧,不能与这些人照面,否则提着密封箱的她一定会引起怀疑。 正当她紧张地浑身汗出如浆时,忽见身后几名眼熟的护士推着一辆躺着病人的平床从住院部方向过来。 张怀月忽然灵机一动,赶紧上前拦住了平床。 随后,她一边向护士们询问了几句病人的病情,一边取下听诊器低头检查病人的情况,顺手便把密封箱塞进了床底的隔架。 她记得这位病人今天有台手术,这虽不是她负责的患者,但因她日常查房较勤,又比较好说话,所以许多病人都喜欢找她咨询病情,这病人也是其中之一。所以如今帮着检查一下术前情况,也没人觉得奇怪。 跟着一行人推着病床缓缓前行,直至和门诊大厅里的周晏清等人擦肩而过。 周晏清若有所觉地看了身边这群医护一眼,但直至张怀月一行人穿过大厅,消失在电梯间的入口,也没发现有任何不对。 他这才收回视线,盯着几个手下分别汇入人群,暗中把守住医院所有通道。 张怀月跟着几名护士推着平床上了电梯,随着轰隆轰隆的响声,电梯门缓缓合上,逐渐向上升起,张怀月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第74章 计划 张怀月在电梯里与几个护士和病人道别,独自在门诊二楼下了电梯。 提着两只箱子在手里太过显眼,她要尽快找个安全的地方把东西藏起来。 径直来到走廊中段,从红木栏杆围绕的静谧的楼梯间下了半层楼,停在一扇贴着明黄色标志的门前,张怀月深吸口气,推门而入。 她已经有了一个颇为可行的计划来安置这些东西,而且,这个方法或许还能把如何将东西偷运出去的问题一并解决。 ———————— 汇集了四面撒出去的探子所有提供的信息,周晏清双手抱胸,闭目沉思。 这三男一女突围出去之前一直是分散行动的,从行动路线来看,不像是察觉到了特务小组的行动,倒像是突然决定突围的。那么,是什么促使他们突然放弃行动,强行突围的呢? 周晏清眼睛微眯,注视着人潮拥挤的医院大堂,‘莫非这医院里还藏有他们的同伙?是他发现了端倪,通风报信,才使得这些人改变了行动计划。’ ‘很有可能,这些人的行动与其说是突围,反而更像是为了引开视线而故意暴露行踪的一种掩护行动,为的就是掩护这名藏在医院的同伙。’ 这时,刚刚派出去追踪突围的三男一女的组员回来组员也陆陆续续回来报告。 “对不起,长官,刚刚弟兄们追出去的时候,突然不知从哪冒出来一大群人,提着棍棒当街大打出手,好几个兄弟躲闪不及,都被打伤了,而那几个人也趁乱都逃了……” “长官,我们这边的情况也差不多,”另一名组员也苦着脸道,“也是有一群挑着扁担箩筐,拉着车子的家伙发生口角打斗,堵在路中央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周晏清的脸色很不好看,但他并没有冲着手下发火,而是静静地思考了一会,才道:“是我小看这群人了,这群人配合默契,组织严密,不可能是什么乌合之众。” 他又把刚刚上楼汇报的那名组员叫到身边,“你刚刚说那些人突围出去时,都是空着手的。” “是,都空着手。” 老杨在一旁补充道:“那几个突围的人手里确实都是两手空空,没有任何东西。” “既然如此,那东西就一定还在医院,他们也一定还会再回来。”周晏清冷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东西还在医院,那就给我死守,一定要把人给我揪出来!” “可是……队长,都闹出这么大动静了,杨益山那边只怕也早该收到消息了,万一,他与上头说些什么……我们要不还是跟上级汇报一声吧。”老杨有些担心事后队长只怕要面对上头的雷霆之怒。 “一个人都没有抓到,现在上报有什么用,只会被骂得更狠。”周晏清冷笑。 “至于杨益山那边,我们又不是替他卖命,他还管不到我们特务处的头上,只要他和他的那群乌合之众不来碍事,不用去管他们如何行事。” ———————— 回到办公室的张怀月仍旧如同往常一般整理着病历报告,与护士病人们沟通着病情与治疗方案,除了中途抽空出去了一趟,仿佛一切都如同以往一般,毫无异样地认真工作了一整个下午。 直到傍晚,临近下班时间,张怀月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暗自沉思。 她不确定接下来徐鹏飞他们会怎么行动,只是在她的设想里,如果要将剩余的物资顺利运送出医院,那么今晚到明天凌晨便是最佳的时机。一旦错过,可能就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因而她迫切希望地下组织能在此之前尽快联系到她。 只是此时,不知道还有多少双眼睛在盯视着医院里的人,她不能超出以往行动规律,到了下班时间便必须按照以往一样的习惯离开,不能在医院继续逗留了。 张怀月神情有些凝重地把背包挂上肩膀,准备离开办公室。 便在此时,突然有一名护士‘咚咚咚’地匆忙地跑上楼来,敲响了办公室敞开的木门,一见张怀月还在,立刻露出欣喜的表情,“太好了,张大夫,你还没走。” 张怀月心中一动,忙问道:“出什么事了,这么着急?” “楼,楼下……,来了好大一群人。”也不知是不是气还未喘匀,这护士说话有些吞吞吐吐的,“那些个人,身上都挂了彩,急诊室只王医生江医生两个人,怕是忙不过来,所以,所以就想找人下去搭把手。” 张怀月挑了挑眉,心里多少有了点数,听护士这般语气,来急诊的这班人只怕不是什么善茬,身上的伤大概也不是什么意外,急诊室确实偶尔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其实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 只是想着张怀月毕竟是女医生,上来叫人的护士如今多少有些后悔,觉得或许不该叫她下去。 但张怀月却已然起身,重新换上白袍戴上口罩,对那护士道:“走吧,下去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下到一楼的急诊室,然后就见原本宽敞的诊疗室内此时挤满了人,床上,长椅上,乃至地上,全都横七竖八的躺满了人,个个都是青壮男子,身上染血,脸上带伤,‘唉唉’痛呼之声此起彼伏。 王医生江医生和几名护士忙得抬头的时间都没有,眼角余光瞄见有人进来,便连声呼唤,“快来帮忙,快来帮忙!” 张怀月深吸口气,赶紧和护士一道加入了急救大军。 昏天黑地一顿忙碌,直至月上高空时,才总算将这群人救治妥当。所幸没有什么重伤患者,全都是些殴斗的皮肉小伤,缝针的都没几个,只需简单的消炎包扎即可。 张怀月给最后一个伤患包好伤口,直起腰背长舒口气。 她环视着室内情形,见今天值班的王医生也完成了手头的工作,正坐在诊疗桌后,皱着眉翻医案,于是走了过去,低声问道:“怎么,是还有什么问题?” 王医生见她过来,摇着头叹了口气,“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送他们来的人扔下他们就跑了,我虽然做主都收治了,但现在医药费还不知道找谁去结。” 张怀月也叹了口气,这种事情确实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不收,良心不安,还容易得罪这些个不好得罪的人;收了,一笔烂账,财务处那边只怕还得怪在医生头上。 便在此时,门口突然又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夹杂着护士的阻拦声音。 张怀月皱眉循声望去,便见诊疗室的大门被人一把推开,两道身影一前一后,领着好几个短打衣衫的壮汉,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张怀月见到来人,不由得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 是徐鹏飞和林宝庆,他们两个居然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医院! 第75章 顺利实行 徐鹏飞与林宝庆领着一群人大步流星地走入医院急诊部,环顾一圈诊疗室后,看见此时正坐在诊疗桌后的几名医护,便大步上前,来到几名医生面前。 “请问哪位是负责医生,这几位兄弟的诊疗费用我们来负责会账。”领头的徐鹏飞声音沉稳,淡然开口。 然而这一行人人多势众,气势汹汹,早已令得医院众人坐立难安,几名保卫科人员都只敢站在门外探头探脑。 因而,即便此刻领头人态度平和,话语平平,但话语一出,也依旧久久无人应答。 ———————— 而自这几人跨进诊疗室的大门起,张怀月便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震惊的神情,随着几人脚步越靠越近,即将与之目光相对时,张怀月却立即收回了视线,将目光投向了同样受到不小刺激的王医生。 听到徐鹏飞的问话,张怀月以眼神询问王医生,‘你来还是我来?’ 王医生苦着脸正要起身回话,张怀月却像是误解了他的意图一般,抢先起身道:“我来吧,病人的情况问我就可以了。” 王医生看着她的背影满脸感激,但也不好意思让她一个年轻姑娘替自己挡在前头,于是也硬着头皮起身道:“还是问我吧,我是今天急诊的负责医生。” 徐鹏飞打量了两位医生一眼,点点头,“老幺,你跟着这位医生走,账该怎么结怎么结,不许和大夫耍横玩赖,讨价还价!” “知道了,老大!” 吩咐完手下,徐鹏飞又转向张怀月,冲她微一点头,“这位大夫,麻烦借一步说话。” 张怀月心领神会,面上虽是眉头紧蹙,动作却是毫无滞涩地跟在徐鹏飞与林宝庆身后,于众人担忧的视线目送下走出了诊疗室。 与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此刻空旷无人的门诊大厅,确定四下无人,张怀月这才压低了音量,焦急地道:“你们怎么就这么过来了?特务们可都还监视着周围呢。” “放心吧,这周围都是我们带来的人,特务的眼睛耳朵一时探不进来。”徐鹏飞简洁地道,“我不放心你们计划,还是当面谈谈比较安心。” 林宝庆则笑嘻嘻地道:“张医生你放心,老大和我今天过来医院是有着完全合理的理由的。” 然后他便详细介绍了一番眼下这局面的来由。 “今天龙王庙码头上来了一群不懂规矩的外码势力抢生意,群贤山的兄弟们上去与他们理论,发生了一点点肢体冲突,咱们如今可是代表堂口专门来慰问弟兄们,堂堂正正带着探病任务来的。” 林宝庆说罢,还特意抬了抬手里提着的礼盒果篮。 虽说明眼人谁都看得明白这里边的花样,但凭着徐鹏飞和林宝庆两人如今在群贤山的身份,只要没被当场抓到现行,任是谁也不可能轻易地扣押他们。于是,他们才专门安排了这样一场大戏,就是为了可以合情合理地出现在仁济医院里。 张怀月搞明白来龙去脉,这才松了口气。 “时间不多,闲话以后再说,东西现在在哪?” “东西被我放在了门诊大楼一层半的医疗垃圾站,”张怀月解释,“医疗垃圾站一般没有人会进去,暂时不用担心被发现,但坏处是禁不住细查,只要派人搜索很容易就会被发现。而且每天凌晨五点是医院的清洁时间,那时就会有专人过去清理垃圾站。所以我们时间很紧,一定要在那之前将东西运走。” 徐鹏飞皱着眉沉吟,“特务们现在包围了医院,东西运不出去,仓库失窃的事杨益山只怕已经知晓,凭借他的能量,只要他向江城巡捕房总部施压,明早仁济医院也必须放人进来搜查,那样非但东西保不住,你的处境也会变得很危险。” “放心吧,我已经想好应对办法了。一会,你们去找两个人……” 张怀月压低声音与徐鹏飞和林宝庆两人一一分说,“这两个人便是专门负责医院的医疗垃圾清理的清洁工,医用垃圾很多都带有病源,每天凌晨五点都要统一使用专门的密封垃圾运输车运出城,送到专门的焚化场进行焚化。” “只要搞定这两人,你们就可以大摇大摆地把东西运送出城,而如这种很可能带着传染源的医用废料垃圾车,那些警署的巡捕们是绝无可能认真搜查的。” “这种伎俩只怕是瞒不过那帮特务的眼睛。”徐鹏飞皱眉。 “放心吧,特务们包围不了医院多长时间了。”张怀月神秘一笑,“最迟今晚,这群人一定都会撤离。” 徐鹏飞挑了挑眉,不明白她为何能如此笃定。 ———————— “卫生部祁部长,民政厅孙厅长,卫生部秘书室,司法部徐部长……” “不到一个小时,江城巡捕房就接了至少二十几通电话!你知不知道来往仁济医院的都是些什么人,要不是我顶着压力压了下来,若被巡捕房捅到委座那里,或是这些人联手上告,别说是你我,就连处座都要受到申斥!” 此时,丰禾公寓那间陈设异常简陋的307房间内,吴国琛用力地拍着桌子,冲着站立一旁的周晏清大声地咆哮。 “是不是今天只要我不亲自跑一趟,你就要继续把我的话全当作是耳旁风,想怎么忽视就怎么忽视,啊?!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上官?!” “你是想让我这个上官陪着你一道受上峰训斥,丢官去职吗?!” 周晏清面不改色,任由他训斥,被骂得狠了,也只淡淡地回上一句,“包围仁济医院的命令是是属下一个人的决定,有任何后果,属下都会一力承担。” “承担,你拿什么承担?!拿你肩上的军衔还是项上人头?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违抗军令,搞不好是要去职服刑的?!”吴国琛被他气得血压飙升,口不择言。 但见面前这年轻属下依旧是一副不疼不痒的淡定表情,更是只觉满腔怒火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闷得几欲吐血。 见周晏清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吴国琛又用力一拍桌子打断他,“够了,你想说什么我非常清楚,这件事你不用再管了!” “你的报告我已经看过了,藏在花楼街的那批东西是姓杨的自己的私货,只要他自己不上报,出了什么损失,都自有他缉私处自己处理,不关我们的事。接下来,你和你的手下,直到离开江城为止统统给我禁足不出!再有任何不听指挥的行为发生,你和你手底下那班家伙,统统给我从哪来的滚回哪去!” 第76章 险胜一着 老杨与宋七斤几个哪怕是站在门外走廊,都听见了吴科长的愤怒地咆哮,本以为队长出来后必定会心情不虞,但开着车送队长一路返回的路上,宋七斤却意外发现队长表现得异常平静。 他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一路上偷偷摸摸打量了好几眼,一不小心视线竟被队长在后视镜里抓了个正着,七斤讪讪笑着,赶忙埋低脑袋,生怕被骂。 谁知周晏清却只是懒懒地道:“你又想干嘛?” 宋七斤小心翼翼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周晏清脸上确实没有什么生气的表情,好奇心终是占了上风,大着胆子问道:“老大,这回废了这么大力,事没办成不说,还挨了顿骂,你怎么都不生气的?” 话一出口,车内的气氛陷入了一片沉默,周晏清久久没有回应。宋七斤头皮一紧,以为自己又触了霉头,绷紧了皮等着再次挨骂之时,却忽然听到一个平静的声音道。 “这回算是我输了。” 周晏清说出这句话时,坐在前排的老杨宋七斤两人可谓是大惊失色。 他们这位年轻的上官虽外表看着谦和,但实际向来心高气傲,目下无尘,以往不论面对敌人日伪,还是高官显贵,都从不曾在行动或言语上表现出丝毫的退让,如今竟实实在在的说出了类似认栽的言语,莫非真是打击太过,自暴自弃了? 周晏清并不理会下属的大惊小怪,淡淡道:“是我一开始便失了方寸,行事太急,也小瞧了医院里那人的能量,没想到他居然能撬动那么多人为其开路。” 他把头仰倒在车座上,“特务处看似权限通天,掌管了执法,审理,国安等诸多要害权利,但实际上在这些达官贵人的眼里,仍然只是委座手底下的走狗鹰犬,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公理,国法,于这些人眼中,不过一张废纸,自然想怎么插手就怎么插手。” 这些话就透露着怨气了,而且也只有周晏清这样的身份背景才敢明说,宋七斤与老杨面面相觑,都没敢接话。 周晏清也不是想要他们听他们安慰,直起身,冲七斤抬了抬下巴,“说说看吧。” “说,说什么……” 下半句话被周晏清冰冷的眼神成功噎回了肚子里,宋七斤连忙一把抓起面前的报告,开始认真总结报告。 “今天在医院消失的那名年轻女子是一名护工,名叫唐萍,在仁济医院工作了两年,今年二十岁,鄂南翠平县人,具体身份的验证还需要到当地查证。” “另外,医生王彦民,江平津,蕾切尔张,护士黄明月,江依荷,陈芸婕,护工李大伟,李长明……这些人便是医院里今日晚间与群贤山堂口的人有过接触的所有人员。除了三名医生,其余的均是鄂省本地人,医生王彦民和几名护士都是由仁济医护学校毕业,并在医院工作了很多年的老人,本地关系比较多,需要详细排查……” “唯一的这名女医生蕾切尔张,一年前刚留美归国,据说是院长同窗好友的学生,被院长特意聘请回国到医院的外科部工作的,所以属下以为她参与情报工作的可能性不大。” 周晏清冷冷睨他一眼,宋七斤缩了缩脖子,赶紧继续汇报其他几人的情况。 光听这些确实看不出什么疑点,周晏清心中也十分清楚,他虽斥责了七斤的主观臆断,但确实也没能从这些资料中看出什么端倪,只不过总有种莫名的直觉,让他觉得自己似乎是错过了什么关键的线索。 回想起案情报告中,除了丢失了大批外伤用药,医疗物资外,数百公斤烟药也被盐卤完全浸毁,但偏偏最为昂贵珍惜的的青霉素菌种却依然完好无损地留在冷库,没有受到半点损伤,周晏清不禁若有所思。 他在德国留学时虽然学的是机械制造,但医学相关的专业报告也勉强能看懂一些,虽不知那份报告的内容是否有夸大成分,但若真的是这般珍贵的药剂,这群人没理由放着不要。 除非——这群人里也有医学相关的专业人员,知道这菌种不能轻易离开实验室,一旦失去专业的真空冷藏环境,菌种便会立即受到污染。 只有将其保留在仁济医院药房里,才有希望据此研究出抗生素,拯救更多的国民。 会留下珍贵的药物菌种,又毁掉价值不菲的烟药,那指挥这群人行动的源头就必然就不会是东瀛人了。 想到这里,周晏清勉强吐出口气,闭上眼侧身躺倒在了皮质软椅上。 七斤看老大的表情似乎有所缓和,于是壮着胆子问,“老大,那,咱们还继续查吗?” 许久没听到回音,就在宋七斤以为周晏清不会回应他时,却听到年轻男子淡淡的声音。 “机会都已错过了,还怎么查?算了,总归是——肉也是烂在了锅里,就这样吧。” ———————— “你到底做了什么,竟把那些特务们竟全都给弄走了?” 眼见着外头或明或暗的监视岗哨一一撤走,林宝庆难掩好奇与兴奋地问道。 张怀月抿唇一笑,“没什么,我不过就是去医院行政科坐了坐,聊了聊医院门口的流氓混混们扰乱了进出病人的安宁,我手里好几个贵宾家属都都受到了骚扰,为此很不高兴的事。” “行政主管听闻后十分生气,亲自给民政部挂了个电话,还向院长汇报了此事,民政部秘书室很快便给院长回了电话。” “之后——”张怀月摊了摊手,“就像你们看到的,特务们就被人叫走了。” “没想到你们医院行政科竟然这么给你面子。”林宝庆惊奇地道。 “不是给我面子,是给我们院长面子。”张怀月摇着头解释,“我的老师是院长好友,所以在行政科那儿我说的话偶尔还是管点儿用的。” 话虽如此,但张怀月脸上的神情却看不出有什么高兴,在花夏的土地上,外国人的话却比本国人管用,这对于张怀月这个后世人来说,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第77章 风吹飘絮雨打萍 远远注视着满载而去的全密封箱式货车,张怀月长长地松了口气。 徐鹏飞他们的办事效率很高,确定方案可行后,立即便着手将一切都处理得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 今日凌晨出现在医院的两名清理工虽然依旧如往常般戴着口罩手套全副武装,全身上下包裹严密,但若有心观察,却能很容易地从身材行动上看出这并非是原先经常往来医院的两位清洁工。 只是,也依旧如往常一般,并没有什么人会去留意这些日复一日辛苦劳作着的普通工人。 这两个人很顺利地便将医院的垃圾站清理一空,把所有东西打包搬上车,驾驶着车辆不受任何阻拦地驶离了医院。 只要之后出城的路途中没有意外出现,那么一切便算是尘埃落定了。 临走时,徐鹏飞交代张怀月,“江城之后一段时间只怕局面会非常混乱,杨益山手底下养着几千人的‘冲杀’队,打砸抢烧无恶不作,他的货物被盗,接下来但凡参与过此事的人,估计都会被挂上江湖通缉令,你之后行事也要万分小心。” “我如今身份显眼,之后可能不便联系。如果你有什么要紧事,可以在康直里后门的信报箱里投递一封空信封,不必写任何内容,我看到后会尽快与你联络。” “空信封?不会被邮差清走吗?”张怀月疑惑。 “不会,”徐鹏飞摇摇头,“那信箱的位置偏僻,邮差只会在固定时间过去,我会安排人一直留意观察的。” 张怀月微微一讶,随即反应过来。 她早就猜到康直里附近一定有眼线在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否则当初徐鹏飞不会那么轻易地信任自己,将花楼街的秘密告诉她。 如今看来,这个眼线应该依然还在自己的身边活动,只不知此人究竟是谁,会不会就是自己认识的某个人。 徐鹏飞说破这点,便已做好会被张怀月看出端倪的准备,见她神情若有所思,倒也十分坦然地承认,“当初你一个年轻姑娘在码头上忽然掏出木仓来,我不得不怀疑你的身份,总归要作些提防。” 张怀月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干徐鹏飞他们这行的,疑心病大概都重,不然大略是活不长久的。 ———————— 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张怀月揉着额头,紧绷了一天一夜的神经总算松懈下来,让她的思绪开始有些滞涩。 然而昨夜与徐鹏飞的一些交谈,却仍旧固执地在她脑中反复回响。 “如今你对外的这重身份虽确实是个极好的护身符,但却不能因此而放松警惕。”徐鹏飞态度十分严肃,“这几次与军统特务的交锋,只怕已让你已经在他们那的档案里挂了号,这次能侥幸过关,下次就不一定会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此时风声尚紧,倒是不方便立时抽身,但我们会尽快想办法安排你撤离江城,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这已经是徐鹏飞第二次提起要送她离开江城的话了,张怀月无意逞强,并没有要拒绝离开的意思。 只是,随着在江城生活的时间越长,日渐走上正轨的工作与生活,身边的朋友,邻里和同事也就越加让她心生留恋,而几次无意间与地下组织的这些志士们的并肩作战,也让她对于丢下所有人独自逃走这件事,生出了挥之不去的羞愧之情。 张怀月望着凌晨昏暗的天幕下冬日的街头,口鼻呼出的白汽氤氲着视线,让她越发地看不清前路,每一步的踏出,都会难以避免的心生茫然。 ———————— 从花楼街回来,张怀月回到康直里的家中。 这个时间点,房东一家还没有起床,张怀月轻手轻脚地用东屋小灶台烧了点热水,简单洗漱收拾一番,便回了二楼的房间,准备补一下眠。 然而随着窗外的天际渐渐泛起鱼肚白,微亮的晨光透过窗帘投在了房间的地板上,外头隐隐传来周围邻里轻微的晨起动静,躺在床上的张怀月却依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无奈地坐起身,披上衣服点亮书桌上的台灯,本想和往常一样在睡前看几页书找找睡意,但眼睛盯着手里的书页定定看了十多分钟,目光却依旧还在刚打开时看的那几行字上打转。 张怀月叹了口气,把书合上,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晨光怔怔出神。 许久,她低下头重新坐回桌前,摩挲着被灯光照得昏黄的桌面,像是犹豫了一个世纪,终于下定了决心,打开抽屉取出了钢笔和一摞信纸,提笔开始写信。 钢笔的笔尖在信纸上‘沙沙’作响,很快字迹便铺满了整张信纸。 不多时信便写完了,张怀月将信纸小心折好封入信封。 站在邮筒前将那封寄往远方的信件投递了出去,看着逐渐熙攘起来的长街上,南来北往的行人络绎不绝,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或是忧愁或是茫然的表情。对比这尚在黎明前的黑暗里苦苦挣扎的芸芸众生,张怀月明明知道最终的结果,然而她心中的迷茫却并没有因此减少半分。 她深深地呼出口气,拖着沉重的步子重新回到家中,躺进被子,强迫自己清空思绪进入梦乡。 只是那梦境里充满了仓惶,哀鸣,以及压抑的死寂,让她数度惊醒,辗转反侧难以安枕。 —————— 谢观成坐在客厅里吸着不知第几根烟,烟雾腾起,笼罩着他的半张脸都若隐若现。江玉卿打开门,刚一迈进门槛,便给呛得连连后退。 “我的个天爷,”她不由叫道,“你这是打算放火烧屋吗?” 说着赶紧憋了口气麻利地开门开窗,给屋子换气通风。好容易等屋子里的烟气散了些,她瞪着沙发上沉默不语的丈夫,没好气地道:“你这是作什么,到底出什么事了?” 谢观成却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指了指在茶几上一封已经拆封的信件以及几份摊开的报纸,示意江玉卿自己去看。 江玉卿微微蹙眉,他如此神情,自不必说也知道肯定是收到了坏消息。她走过去,先是拿起了报纸,只稍一打量,便找到了那条分外抢眼的新闻标题,才看了没两行,眉头便深深皱了起来。 随即,她又拿起信纸仔细地读完。 许久,江玉卿缓缓将手里的纸页放下,脸色也变得与丈夫一样凝重。 “这事情,你打算怎么处理?” “暂且先瞒一瞒,等送她到安全些的地方,再告诉她吧。” 江玉卿叹息一声,“事情都已经登上了报纸,瞒又能瞒得了几时?” “瞒得一时是一时,否则若提前让她知道,我就怕她会犯了轴劲,不肯离开。” 第78章 江城保卫战 1937年8月20日凌晨5时,闷热的江城第一次响起了刺耳的防空警报。次日,日军战机开始轰炸江城。 这个日子,江城不会忘记,国人也不会忘记。 在接下来的一年零两个月的时间里,江城共遭受72次空袭。仅1938年8月11日至9月17日期间,日军飞机便共投下炮弹1180余枚,1654人被炸死,3147人受伤,3437幢房屋被炸毁。 日军飞机狂轰滥炸,使得整座城市血肉横飞,火灾四起,百姓们顶着头顶的炮火四处躲避,然而这座承平已久的华中第一大城却因着地势空阔以及缺乏有效的防御工事,在这场旷日持久的轰炸中,市民死伤惨重。 ———————— 医院门口此时躺满了无数被炸伤的血肉躯体,惨烈的痛哭呻吟声如同一道道锐利的刀锋,足以切割开每一个听闻者的心灵。 “啊——,我的腿好疼啊,太疼了!医生!医生!快帮帮我……” “快,快,前面的人让开!” “患者心脏停跳,马上进行心肺复苏!” “这里缺人手,快来人!快来人搭把手!” “呜呜,啊……” “有没有人啊,还有没有医生?!救命,救命啊!” 顺着呼喊嚎哭的声音不断向里,原本宽阔轩敞的诊疗室里此时挤满了伤患和医护,四处扔着染血的绷带和医疗器具,空气里充斥着几乎令人窒息的绝望和压抑,此时此刻无论是病人还是医护,缠绕在每一个人心头的都是一片看不到前路的阴霾,每个人心里都有着同一个疑问,‘这里是不是就是无间炼狱,这无止无尽的折磨究竟是否会有完结的时刻?’ 几个年轻的护士再也忍耐不住,背着人偷偷地抹起了眼泪。 柳芽浑身都在微微发颤,手上却一刻也不敢停歇地给伤患清创包扎,治疗伤口。泪水不知不觉间濡湿了脸庞,肩膀抑制不住地跟着抽动起来。 既为着眼前如同地狱般的惨况,也为此时不知身在何方战场的爱人。 “我来吧,你去喝口水,歇一歇。” 一只手从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柳芽回头,看见了张怀月满是疲惫的脸庞。 柳芽用力地摇头,“不,不用,我没事。” 张怀月手下却微微用力,语气坚持,“不要让病人看到你失去信心的样子,去找个地方调整一下。” 柳芽一愣,不由有些羞愧,忙低头用袖子抹了把脸,咬着唇点了点头。 张怀月看着她小跑离去的背影,心中叹息一声,连日来的鏖战让所有人都开始精疲力竭,就连医护人员也都开始心生动摇,救护工作几乎难以为继。 张怀月勉强打起精神,开始重复起已经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清创治疗工作, 此时的江城作为大后方的抗战中心,后勤保障的压力大到难以估量。 而仁济医院作为华中地区最大的西医院,有着此时国内最好的医疗条件和外科团队,所以自江城保卫战爆发以后,医院便迅速担负起了救治伤员的使命,无论是伤兵抑或难民,他们每日需要面对和救治的病患无以计数,也使得医疗团队的体力和精神都承受着巨大的磨砺。 而人力毕竟有穷,无论再怎么努力,所有人都很清楚,总会有需要面对的无能为力。 —————— “医生姐姐,我弟他……” 张怀月推开手术室大门走出来的时候,一个蹲在墙角的瘦小身影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张怀月停下脚步,看着这个浑身满是烟尘,根本看不清面容的半大孩子,勉强打起疲惫的精神柔声安抚,“放心吧,你弟弟没事,已经救过来了。” “真的吗?”孩子脸上带着惶恐和小心翼翼的求证。 “真的。”张怀月一边摘下口罩,一边给予孩子肯定的回答。 江城是两江交汇之地,浩荡的江川目标明确,位于空阔江滩上的棚户区往往会成为最先受到攻击的目标。虽然自日机密集的轰炸开始后,市政府已经号召过好几次棚户区市民尽快转移,然而却仍然会有少数心存侥幸的居民恋栈不去,惨遭横祸。 “太,太好了……”孩子终于如释重负,声音染上了哭腔,身体也开始微微发抖。 张怀月见此情形却不由眉心一跳,忍不住一把揽过孩子的脸,观察他的面色,然而那脸上满是烟尘,根本瞧不出什么。 张怀月不敢大意,脱下手套,掰开孩子眼睑正要细细检查。 然而下一秒,瘦弱的身体便猛然摇晃了两下,张怀月眼睛蓦地睁大,手疾眼快地一把抱住,只是那具倒在臂弯中的躯体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沉沉地栽倒了下来,带着张怀月也站立不稳。 怀中的的躯体如此瘦弱轻飘又滚烫无比,张怀月使尽全力扶着孩子平躺下来,一边开始进行急救,一边声嘶力竭地高喊支援。 然而随着掌下的脉搏跳动得越来越微弱,张怀月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地夺眶而出,淌满了整张脸颊。 ———————— “船厂那边还有空余的地方吗?把这孩子送去吧,”张怀月嗓音沙哑,“这孩子逃难的时候,家就都没了,如今唯一的哥哥也……” “我明白,我来想想办法。” 徐鹏飞明白她的未尽之言,立即应承下来。他今天是专程过来,有事情需要通知张怀月,只是没想到却正巧看到了如此之多的惨况。 “麻烦你了,我知道如今组织资源紧张,只是这孩子实在可怜……” 徐鹏飞竖起手掌,“不用说了,我都明白,这些事我们会想办法。” 旋即,他道,“我今天过来,是有件事要通知你一下,渔夫有重要事情需要当面告知你,让你尽快抽空过去一趟。” 张怀月环顾一圈忙碌的医院,皱了皱眉,“出什么事了?”她担心自己一时脱不开身。 徐鹏飞微一迟疑,“不清楚,等你去了就知道了。” 张怀月深吸口气,摘下此时方有空整理的口罩和医用手套,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第79章 隐瞒 随着战火逐渐蔓延向江城,6月起,整个江城便已动员了起来,向着西南后方的紧急战略撤离开始。江面上,包括民生公司、招商局在内的所有的船只全都受到征召,只为全力抢运战略物资入川。行人,车辆,江上的船只,冒着日机的轰鸣和残酷轰炸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江城地下组织也在上级的指挥下开始有序地安排人员撤离,而随着张怀月与组织的联系越加紧密,她也逐渐明了了江先生与谢里长的真实身份。他二人就是江城地下组织保甲区小组的主要负责人,负责掩护整个转运小组的所有行动,提供活动资金,以及沟通联络上下级。 他们俩的身份原本是整个转运小组的绝密,整个小组只有徐鹏飞一人知晓。 当初她阴差阳错下找到徐鹏飞一口便要租下法租界的房子,偏偏保甲区小组的大本营康直里刚巧就有一套房子空出来没多久,如此巧合,也难怪徐鹏飞当时会如临大敌。 而如今,江城很多潜伏的工作人员包括张怀月在内都或是需要变更身份潜伏,或是需要紧急撤离,江先生与谢里长这些时日便一直在忙前忙后地联络安排,因而他们身份的秘密对张怀月而言便也不再成为秘密了。 —————— 张怀月打着伞默默地走过青石板路,哗哗的雨水从天空倾斜而下,打湿了她的衣裙下摆,浸足了水的皮鞋踩在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往日车水马龙热闹喧嚣的十里长街,此时听不见一丝雨水冲刷天地以外的声响。 然而这里却并不是没有人的。 相反,隔着密集的雨幕 ,街道两旁的屋舍廊檐下此时挤满了在风雨中瑟瑟发抖的身影,而那一张张麻木呆滞的面孔,除了偶尔转动一下的眼珠,几乎看不到一丝活气。 这些都是没有挤上轮渡,还来不及撤离的江城百姓,为了躲避头顶不断呼啸的日机轰炸,只得抛弃家园,携老扶幼地涌入租界,求一份活路。 然而,仅凭法租界方圆不足百里的地界,又哪里能容得下江城数百万民众,不过短短数日,整个法租界,从里份到商铺,从地下室到阁楼全都住满了居民。再后来的百姓找不到片瓦遮身,甚至找不到落脚之地,无数的男女老少便只能流落街头,挤在沿街的店铺廊下勉强栖身。 进入六月以来,江城的梅雨季正式宣告来临,凄风冷雨之下,这些为了躲避战火而蜂拥入法租界的难民们饥寒交迫又缺医少药,没有食水,究竟会有多少人倒在这场劫难里,张怀月不敢去深想。 便如此时,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一眼那些人的面孔,不敢接触到他们期盼渴求的目光。 张怀月咬了咬牙,加快脚步迈进了康直里的大门。 ———————— 自从江城保卫战打响,她就常驻医院值班室,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康直里的住处了。 穿过堆满杂物的纵横小巷,张怀月叩响了康直里6号的门环,‘叩叩’的声响传出去没多久,一个穿着针织衫和灰色旗袍的文秀妇人将大门拉开一道缝隙,正是江玉卿。见到门外站着的张怀月,江玉卿面上先是一喜,接着立刻拉着她进屋,“快,快进来。” 张怀月点了点头,顺着力道跨进了院门。 江玉卿把门关好,拉着张怀月进了客厅。 “江先生,这么急着找我,是有什么事吗?”两人刚一在客厅沙发上坐定,张怀月就连忙问道。 这段时间医院上上下下都忙得人仰马翻,她已经连着好几天都没有回过家,若不是徐鹏飞专程去医院给她带话,她只怕现在还在医院忙着。因惦记着工作,她也没有拐弯抹角,抓紧时间直言。 但江先生却好似有什么难以启齿之事,数度欲言又止。 张怀月有些疑惑,江先生并不是个婆妈的性子,她既然专程找自己过来,自然是有事情吩咐,怎么临到头了却又吞吞吐吐了起来。 江玉卿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疑惑,有些生硬地转了话题,“医疗救护队即将赶赴山区的战地救护医院,你赶紧收拾一下东西,我们送你过去,明晚就动身。” 张怀月闻言一愣,不禁脱口道:“这么快?” 之前江先生就曾和她说过,她与第四军军医处的沈处长相交莫逆,如今第四军刚刚组建军医处,正是用人之际,江先生向其推荐了张怀月,沈处长对张怀月的简历十分欣赏,热烈邀请她参与其领导的医护队伍。 而张怀月心中对于组织安排的日后去处亦是早已心中有数,如此惊讶,不过是觉得是不是有些太快了。 “是,”江玉卿点了点头,语气有些沉重,“江城已经守不住了,此时如果再不出发,之后再想离城恐怕就不容易了。” 说罢,她又拉着张怀月的手劝道:“小徐安排了船只接应,你们收拾一下,尽快出发吧。” “可是——”张怀月眉头紧皱,下意识地寻找反对的理由,“现在江城的医护力量捉襟见肘,医院里也还有那么多的病人,如果我们离开了,万一组织成员需要支援,岂不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你放心,暂时组织要进入静默期,不会有什么危险的。若将来局势平缓,组织上有需要,你再回来就是了。” 张怀月紧拧眉头,她知道江先生这话不过是在宽慰她罢了,若江城沦陷,要再回来又岂是容易的事情。 “不然,就让柳芽他们先出城吧,我留下。仁济医院是教会医院,我的老师是托马斯院长的同学,我登记住址又在法租界,就算东瀛人来了,我的身份也比较安全。只要我不直接参与行动,万一你们有什么事,我还能搭把手。” “不行!”江玉卿却突然变得疾言厉色,一把抓住她的手,“听我的,你必须得尽快离开!” 张怀月被她激动的态度弄得愣了愣,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江先生?” 江玉卿反应过来,忙放开她,掩饰般地捋了一下头发,“你放心,剩下的收尾工作老谢跟我都有对策,你们只需安心撤离就可以了,不必过于担心。” 这转折过于生硬,张怀月不由得微微拧眉。 她一向是个敏锐性子,对于他人的谎言隐瞒总能略有所觉,若非这段时日兵慌马乱,变故频发,她早该发现江先生在面对她时时有异样。 第80章 噩耗 “江先生,您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张怀月心中涌现了些许不安,忍不住追问,“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张怀月双眼直视坐在沙发上不敢与自己视线相对的江玉卿。 江玉卿神情十分为难,嘴唇紧抿双眉紧锁,她原就不赞成将事情一直瞒着张怀月,而现在因为突然的变故不得不提前揭开真相,她便更加歉疚和于心不忍。 被逼问得紧了,眼神中就不由自主的带出了一点犹豫,还有一些令张怀月看不懂的怜惜与同情。 张怀月握着江玉卿的手不自觉收紧几分,“江先生,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是组织遇到了麻烦,还是撤离的事情发生了变故?” “不是不是,组织和撤离行动都没有问题,”江玉卿连忙否认,“你别瞎猜。” “那是什么……”张怀月实在想不明白,究竟还有什么事情能让江先生如此的为难。 “就是……”江玉卿叹息一声,心下一横,“我们刚收到消息,医护队即将开拔前往的目的地是——徽州宛陵。” 张怀月怔了怔,“徽州,宛陵?” “是,”江玉卿细细解释,“第四军如今已移驻徽州宛陵,所以军医处已决定于宛陵下辖的猷县建立战地医院,以便支援前线将士作战。只是……” 张怀月沉默下来,只是宛陵市距离她此世的故乡春陵县,相距已不足百公里距离。 当初她逃离家乡时,便已打定了主意,此生都不会再次踏入春陵张家的地界。而她虽然从未与组织坦陈聊过她与张家的是非恩怨,可她知道江先生他们也应是早有猜测才是,当初她曾言语试探过徐鹏飞,也证明了组织决定吸纳她加入时,便早已打听了解过她的身世。 如今虽然不得不重返故乡,可她却已有了第四军随军军医的身份,早已不再畏惧重遇张家人,所以即便此刻心情复杂,她也不觉得这是件多么不可接受的事情。 于是她轻轻松了口气,反过来安慰江玉卿,“江先生,没关系的,我不在意的……” “不是的,云岭。”江玉卿打断她,注视着张怀月的眼眸里闪烁着化不尽的怜惜与哀伤,“很抱歉,因为江城局势不稳,我们担心影响你的状态,所以有一件事情我们一直瞒了你很久,本打算送你出了江城后再告诉你,可是……” 她抿着唇,嘴唇翕动,却始终吐不出接下来的词句。张怀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也住了嘴,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津液,客厅里气氛在这无言的凝视中变得分外的压抑。 便在这时,一个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 “玉卿,还是让我来说吧。” 随着这道声音,一个长衫男子缓缓从敞开的菱花格子门外走了进来。 “谢里长,”张怀月连忙起身相迎,只是脸色却越加苍白,“您回来了?” 谢观成看着张怀月叹了口气, “确实有件事是需要让你知道,只是……”他神色十分凝重,“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张怀月心底升起了十分不祥的预感,屏息凝气点了点头。 “组织在江淮的同志半月前收到消息,日军占领了徽州春陵县,之后便展开了月余的烧杀抢掠,屠戮轰炸,当时还滞留在春陵的张家未能逃过,上下百余人口……无一幸免。” 张怀月眉头颤了颤,有一瞬间没能理解谢观成说了什么,“无一幸免,是什么意思?”她有些茫然地喃喃。 她带着点求问的目光转向了江玉卿,却见她眼中的同情之色愈浓,这便是无言的肯定了。 张怀月一瞬间只觉四周的一切都陡然变得遥远,耳畔阵阵嗡鸣,模糊的视野里,只看见江玉卿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慌张,朝着自己伸出了双手。 然后张怀月感觉到手臂似被紧紧地抓住,身体软软地跌坐在了身后的沙发上,但很长时间里脑海都是一片空白,根本无从反应,只有两张焦急的面孔在她模糊的视野里来回交替。 “云岭?” “小张?!” 江玉卿用力撑住张怀月的身体,“小张,你先别着急,现在前线的局势混乱,消息也不一定准确,说不定会有什么误传。” 谢观成也赶紧点头附和,“是啊,小张,你家人的事情,我们已经拜托了朋友继续打听,你先不要着急,或许——或许还能找到生还者……” 张怀月无意识地张合了一下嘴唇,“……生还者?” 谢观成顿时语塞,知道自己一时情急说错了话,江玉卿在一旁看着着急,将他一把拉开,走过来揽住张怀月的肩头,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江玉卿一遍遍地摩挲着她的后背,动作异常的小心翼翼,仿佛她像个什么易碎的瓷器一般。 张怀月脑中嗡鸣作响,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受到如此大的冲击。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攥紧胸前的衣衫,皱着眉使劲地回想,她与张家早就已经没了情份,就连与此世的生母也感情淡薄,最终分别时更是闹得极不愉快。然而此时忽闻噩耗,冲进她脑海的第一个画面,却是十四岁那年,她离开张家时过得最后一个春节。 也是她记忆里所有张家人最后一次团聚的情景。 总是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瑞华姐姐,好久没回家的二哥,今年不过才十一岁的幼弟瑞安,大哥大嫂,老爷太太,还有……姨娘。 张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甚至是仆佣丫头全都……没了? 忽然,张怀月觉得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棉花,将她堵得呼吸艰难,她不由张开嘴大口的吸气,然而憋闷的感觉却令她眼眶湿润,“怎么会这样……” 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她这辈子的至亲,这些哪怕彼此憎恨也依然割舍不断的血脉亲缘的人,她以为永远都不会去回忆和思念的家乡,竟然一夕之间就这么消失了。 ———————— “日军攻陷春陵正是年关时节,除了你与你远嫁的妹妹,当时张家正是全家齐聚……”江玉卿抿了抿唇,没有继续说下去。 另起了个话头,小心翼翼地开解着她。 “我们查到你妹夫数月前从荆宜师管区调职去了山城军事处,你妹妹已跟随丈夫前往山城就职,目前安全方面想来应是无虞。” 张怀月沉默着没有说话,她不敢想象念辰知道家里的消息后是什么反应,她二世为人,和现在的亲人始终是隔了一层,可念辰自小与姨娘感情就好,若得知消息,又该如何伤心? 第81章 沦陷之前 “目前,春陵还在敌军占领之下,我们希望你在随队前往宛陵时,不要冲动,也不要擅自脱离部队……” “我不走了。”在客厅其余两人惊讶的目光中,张怀月再次重复了一遍,“我不离开。” “云岭!”江玉卿皱起了眉,怀疑张怀月是不是受到了刺激,“以你的能力和学识,军区医院才是最适合发挥你才能的地方,你不要感情用事。” “不,江先生,你误会了。”张怀月态度表现得异常平静,“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不是在感情用事。我明白身为一名医生的责任,我会前往猷县的,也会去往前线战场,救护伤兵难民本就是我的责任,只是,不是现在。” 她望向两人的目光坚定而清明,“我在江城还有许多病人,这里也还有许多无法逃离的难民需要帮助。况且个人力量是有限的,医疗救护队目前最紧缺的也不是哪一个人,而是医疗物资,是药品的供应。江城还遗留着大量的珍贵物资没有来得及运送出城,组织也需要有人能站好着这最后一班岗。” “云岭……”听张怀月分析得这样条理清楚,江玉卿便明白她确实是想得很清楚了才做出这样决定,而张怀月说的也没错,江城确实是还有许多重要的工作需要人手。 江玉卿叹息一声,但张家发生这样的惨事,而江城沦陷在即,她并不希望张怀月留在江城涉险, 张怀月却反过来安慰道。 “江先生,您不必再劝了,我想清楚了,并不是一时冲动。江城地势空旷,水系发达,日军不可能完全包围整座城市,若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我也不会固执地非要留守,白白浪费性命的。” “只是,我希望能坚守到最后,直到不得不离开。” 江玉卿与谢观成面面相觑,脸上都是化不开的忧色。 “云岭,我们希望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明白的。”张怀月目光透过菱格窗扇,投向了遥远的天际,“已经有太多无辜的人死去了,我只是希望尽哪怕是一点点绵薄之力,能活一个是一个。” ———————— 数日后。 医院每天的工作依旧繁忙而规律,张怀月重复着医院和家中两点一线的固定生活,只在每日路过康直里6号的门前时,会与打开窗户遥遥相望的江先生点点头打个招呼,示意今日一切顺利。 随着组织成员的纷纷撤离以及蛰伏,保甲区的气氛似乎也随之变得肃杀又紧绷。而她与江先生这每日的不算会面的会面,终归能够对她产生些许的慰藉。 今天张怀月如往常一般下了班返回住所,跨进康直里的石拱门,如往常般远远望向那扇熟悉的窗户,她心中猛然一惊,警觉地发现,原本摆放于窗台上的月季花盆此时并不在原来的位置。 而每天都会在她下班时,固定探出窗来浇花的江先生,此刻也不见身影。 张怀月心中警铃大作,虽神色未变脚步不停,但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了起来。 当她不急不缓地路过康直里6号的大门前时,朱漆大门忽地‘吱呀’一声轻响,缓缓敞了开来,江玉卿笑盈盈地走出来招呼,“小张,下班了?吃过饭了么?” 张怀月也笑着回应,“还没,江先生这是要出去?” 江玉卿双眼含笑,注视着张怀月的眼睛,“家里来了客人,我正准备出去买点菜,小张你回来的正好,赶紧上我家坐坐,一起吃个便饭。” 张怀月怔了怔,这并非约定的暗语,但江先生明显是话中有话。 她想了想,试探着道:“这怎么好意思,我还是回家去吃的好。” 江玉卿却不容她拒绝,上前一把揽过她,拉着就往家里走,“千万别跟我客气,老谢今晚有生意要谈不回来吃饭,可家里却突然来了客人,正好也是个小姑娘,你跟我们一块吃顿饭,家里也能热闹热闹。” 张怀月假意推辞着,半推半就地被江玉卿拉进了谢家的大门。 甫一进门,江玉卿便立刻对张怀月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进屋,“来找你的,在里份门口转了好久,好在我回来时正巧撞见,这才给捡回来了。” 张怀月见状,知道不是什么危急之事,倒是松了口气。满心疑惑地走进谢家客厅,一进门,就见沙发上坐着一个娇小的熟悉身影,不由得大吃一惊。 那人影一见了她,立刻‘嚯’地站起身,一头扎进她的怀中,紧紧地搂住了她。 “柳芽?”张怀月大惊失色,“你不是已经出城了,怎么又回来了?!” “小云姐,你别怕,你还有我们呢……”柳芽埋在她怀中闷闷的声音这才响了起来,只是不过数声,喉咙便像是被哽咽住了,眼泪扑簌簌地落将下来,打湿了张怀月肩上的衣裳。 张怀月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眶微酸,强忍住泪意,用力抱住怀中哭得比她还伤心的柳芽,轻声道:“嗯,我知道,我知道……” 两人抱头痛哭了一阵,张怀月才像记起什么一般,一把推开柳芽,“你怎么就自个跑回来了,你家里人呢,宝庆呢?你都不管了?” 柳芽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又住在长生巷那样治安较差,房屋密集的老城区,所以自城里百姓开始大规模迁移时,柳家一家便开始做准备,打算跟随大部队一块出城,乔迁往恩市一带躲避战火。 柳芽却用力地摇着头,“家里人都已经上船啦,至于我,我就不走啦,我也是学医的人,怎么能就这么丢下我的病人逃走。” 张怀月却拧着眉一脸严肃,没有让她轻易过关,拉着她坐回沙发,详详细细询问她偷跑回来的经过。 却原来,今日一早林宝庆去码头送别柳芽,两个小情侣依依惜别之际,宝庆耐不住柳芽的百般追问,不甚说漏了嘴,将张怀月拒绝离开江城的事情和缘由告知了柳芽。 柳芽本就不愿撇下爱人和朋友独自离开,得知此事后更是非要坚持回来照顾张怀月。 “所以,我趁着大家不注意,跳上了回城的客车,宝庆和我哥都没追上我。” 柳芽的语气里竟还隐含着一丝得意,弄得张怀月气也不是,骂也不是。 见张怀月拧着眉头迟迟不能展颜,柳芽用力抱紧她的手臂,“小云姐,你不用担心我,宝庆家里在龙王庙码头备好了船只,若是有事,随时可以安排我们离开的,你就放心吧!我陪着你,不管有什么事情都有我们姐俩一起承担!” 林宝庆虽日常跟在徐鹏飞身边做事,但事实上林家是城郊玉湖乡有名的富户,林宝庆的叔父在龙王庙码头经营的德隆布庄,是保甲区一片有名的布庄。因而林宝庆也正经算是位少东家,准备一两条退路的确不成问题。 张怀月叹息一声,她自然是不赞同柳芽如此的冲动行事,只是事已至此,柳芽又是为了她才匆忙赶回来,她又如何能够责怪于她呢? 第82章 神秘来客 1938年10月25日,侵花日军先头部队进入汉口城区,江城沦陷。 东瀛军队入驻江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江汉关钟楼的时钟拨快一小时,改为东京时间,称为新钟。并强行规定每日下午5时至次日上午7时为宵禁时间,发现行人即当场射杀。 及至次年三月宵禁虽略有松懈,但各个水路要道也被设立了武装岗哨,国人每每进出必须鞠躬立正,经过严格搜检,行路也必须随身携带“安居证”,时时接受检查。而生活在难民区的市民更是被重重栅栏与铁丝网所包围,生活之地形同监狱。 租界区百姓虽躲过了鬼子大规模的扫荡抢掠,却也时常会有租界巡警领着日军士兵或是便衣特务挨家挨户地摸查身份户口。 张怀月此时已重新恢复本名和身份,凭借着米国知名医学教授的学生这层关系,弄到了一张‘安居证’。 出门时,张怀月换上臃肿黯沉的棉袍,裹上头巾围脖,裸露出的皮肤因着长时间的营养不良,显得有些憔悴而苍白。 走在大街上,满目也都是同样的晦暗和沉闷。每个人都埋着头匆匆赶路,无心交谈。 张怀月步行走过几条街,出法租界不远,穿过重重哨卡与铁丝网,走进江堤路上一所由高小学校改建而成的临时医疗点。 走廊里惯例排着长队,病人络绎不绝,医护也都在忙忙碌碌。但整个大堂却笼罩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和沉闷,虽是挤满了人,却又安静得仿佛落针可闻。 数月之前,因被指控庇护抗日分子,仁济医院的院长托马斯医生遭到了东瀛人的软禁,虽因他外籍人士的身份,东瀛人不敢真明目张胆地处置他,但院长遭到逮捕,还是无可避免地让医院上下都人心惶惶。 托马斯院长遭软禁后,仁济医院办公楼被东瀛宪兵征用,医院一部分医护便被遣散至各个难民区医疗点进行工作。张怀月便凭借外科部主治医生的身份,主动申请到了设立于汉正街的难民区工作。 下午,坐在一楼诊疗室的张怀月依旧专注地接诊来往的病人,仿佛对外界一切的动乱纷扰无动于衷,握在手中的钢笔发出‘沙沙’轻响,一连串流畅潦草的诊疗记录被书写在纸上,声音在口罩的遮掩下传出来略有些沉闷,但却平静无波。 “下一位。” 值岗的护士看着冷静自若的张怀月发着呆,一时有些佩服她的镇定,一时又担忧着自己未知的前途命运,没能对呼唤及时反应过来。 张怀月疑惑地抽空看了她一眼,“阿荷?” “唔?”阿荷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什么,对不起,。” 张怀月安抚地摇了摇头,语气温和,“去叫下一位吧。” “哎。”阿荷这才赶紧跑出去叫号。 张怀月坐诊了一天,只感觉精神和身体承受着双重的疲惫,并不是不能理解阿荷的心神恍惚。 只是,长久以来的命运乖蹇,诸般经历,终还是一点点磨砺了她的意志,让她在面对各种天灾人祸时,至少能较常人多出几分冷静和耐力。 ———————— 月前,因着叛徒出卖,两名潜回江城仁济医院治病养伤的地下人员身份遭到泄露,所幸汪伪特务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没有及时将人逮捕。张怀月与柳芽利用熟悉地形之便,于某日夜间偷偷将人带至住院部楼后,让其从围墙低矮处翻墙逃走。 只不幸的是,柳芽却因此遭到了东瀛人的怀疑和盘查,不得不紧急在徐鹏飞他们的安排下秘密离城。 少了柳芽的掩护,张怀月的工作处境也越来越艰险,江先生前日已对她下了最后通牒,要求她必须要在三月份结束前离开江城。 在诊疗室坐等了一会,敞开的木门处,新的病人终于被叫了进来。 一个身材魁梧,头戴毡帽的男子低着头几步迈进来,在张怀月对面的诊疗椅上坐下。 “哪儿不舒服?”张怀月上下扫了男子一眼,却见对方目光炯炯,气血健旺,浑然不似哪里有病的样子,不禁有些疑惑。 “大夫,我抓药。”男子嗓音粗哑,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得整齐的纸条放置在办公桌上,轻轻往张怀月面前推了推。 张怀月闻言,唯一露在外头的眉眼微微蹙起,又打量了这男子一眼,如今的诊费药费诊费可不便宜,看这男子的打扮也不像是个有钱人,花了大笔挂号费不看诊却只是抓个药,不禁让人有些生疑。 她不动声色地拿起桌上那张整齐叠起的药单,展开来看了一眼。 药单很寻常,但从里面滑落的一张硬纸片却让人眉头一皱。 张怀月捡起来瞟了一眼,然而就只是这一眼,她便大惊失色,‘嚯’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甚至因为动作太急,将座椅都撞翻在地,发出了‘嘭’一声巨响。 然而此时的张怀月却根本分不出丝毫心力去关注那些细枝末节,瞪着面前男人失声叫道,“你是什么人?这是什么意思?!” 而那张被她紧紧攥在手中,已被捏得发皱的纸张,却赫然是一张年轻女人的照片。 那年轻女人长着一张张怀月绝不会错认的脸孔,即便已是一别经年,那女子的相貌气质都有了极大的变化,张怀月仍是一眼便认出了,她便是自己的一母同胞的妹妹——张念辰。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把她怎么了?!” “张大夫请不要误会,”魁梧男子并不为张怀月的疾言厉色所动,“我们并非恶人,只是带来一些关于令妹的消息。” 说着,他神情自若地从位子上站起,语速加快道:“此处不便长谈,今晚7点,康东大戏院香兰雅阁,恭候张大夫的大驾。” 说罢,男子重新戴上帽子,压低帽檐,起身快步钻入了人群。 “等等!” 张怀月慌忙阻拦,然而不等她从办公桌后绕出位子,男人的背影便已消失在了人群之中,等张怀月急急忙忙追出去,那男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第83章 神秘来客2 张怀月站在医院拥挤的人群中焦急地左顾右盼,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刚才那人的身影。 “张医生?”直到守在门外的一名医护疑惑地看着她。 张怀月见到她,却仿佛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把拉住她焦急地询问,“刚刚从诊室出来的那个男人他往哪里去了?你有没有看见?” 护士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注意。” 看诊病人实在太多,她忙着维持秩序,安排叫号,确实没太留意离开的病人都去了哪里。 张怀月难掩失望,立在原地只觉心乱如麻。 但此时正是最忙碌的时刻,张怀月站在走廊里发呆,周围的病人便开始有些鼓噪,值班护士也很快发觉了不对,疑惑地问道:“张医生?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张怀月深吸了口气,勉强按捺住情绪摇了摇头,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 沉下心来处理完了手头所有的病人,张怀月抬眼看了一下时间,墙角的座钟显示已是下午5点20分,距离刚刚那个男人约定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两个小时。 张怀月一边脱下白大褂换上外套,一边皱着眉思索。这人能够如此精准地找上自己,还清楚地了解她和念辰的关系,显然已经观察了她很久。她不知道此人对于自己还了解多少,又是否对她的隐藏身份有所察觉。 但来来回回思索了一阵,张怀月也逐渐冷静下来,对方既然选择以这种掩人耳目的方式来见自己,那便基本可以排除此人是日伪特务的可能了,否则此时就会带上气势汹汹的东瀛宪兵一起冲上门来。 只是来人身份不明,她也不敢冒然联系组织,害怕此时有人正暗中监视自己。 想到这里,张怀月站起身,脚步匆匆地离开办公室,朝着楼上的病房区而去。 ———————— 进了病房区,相较楼下的喧嚣,此处便安静了许多。 张怀月询问过门口值班的护士,径自上了三楼。一进走廊,张怀月便远远瞧见一个衣衫破旧但却洗刷得十分干净的少年正推着一辆堆满杂物的小推车穿行在走廊里,一边行进,一边挨门挨户的低声吆喝。 “收痰盂,洗衣服,订餐跑腿嘞~” 时不时便会有病人或是家属拦下他,予他交代些活计。 在医院里,如这般打杂跑腿的护工大都是如此招揽生意,并显得不稀奇,只是护工的工作劳累辛苦,如少年这般在还未长成的年纪,就出来从事这样重体力的辛劳工作却也实属少见。 张怀月没有过去,站在楼梯间冲少年招了招手。 少年却十分机警,立即便察觉了张怀月的招呼,十分自然地结束了和病人的交谈,推着车子不快不慢地朝张怀月走了过来。 “张医生,出什么事了吗?” 少年小跑几步,蹿入楼梯间。 张怀月点点头,快速地从白大褂的内袋里掏出一张早已折好的信纸塞进少年手里,“毛豆,麻烦你把这个投进信箱里,要快!” 毛豆二话没说,立刻将信纸揣进怀中,然后转头若无其事地推着小推车进了楼道尽头的杂物间,之后便匆匆奔出了这所临时医院。 ———————— 位于英租界的知音街上依旧人来人往,有了‘维持会’努力操持,虽说外头断水断电,粮价飞涨,但似乎并没有对此地的民生造成太大的影响。依旧有富人每日过着醉生梦死,灯红酒绿的生活。 张怀月拢了拢身上大衣,看了一眼川流不息的康东戏院大门,她弯下腰去假装擦拭鞋面沾着的泥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四周。 街道上车水马龙,来往行人不少,但她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是莫名觉得四面八方都是窥视的眼睛,她知道这是紧张导致,于是站起身镇定了一下心神,抬脚迈步朝着戏院而去。 康东大戏院是江城的老牌戏院,在清末年间便已是赫赫有名,由江城本地着名富商康德业出资建造。甫一落成后,康德业便广邀南北两地名伶登台献艺,每场演出都是场场爆棚,留下了一段段令戏迷们津津乐道的佳话,因而康东大戏院便被江城本地的戏迷们奉为圣地。 张怀月走进戏园的中堂,此时的正场戏还没开锣,垫场演员正在台上卖力地表演哄抬着声势,台下的人也都纷纷高声叫好,掌声雷动,整个戏园子人声鼎沸,热火朝天,并无什么人留意门口来往的动静。 看戏的人与台上表演的人仿佛自成了一个世界,将自身与外界彻底地区隔了开去。 张怀月没有摘下头巾围脖,微低着头顺着分靠中堂两侧的乌木楼梯上到二层。 戏院二层是用来招待贵宾的雅间,这里比楼下要清静许多,地上铺着长绒地毯,每间单独的雅阁都紧闭着门,似是都已被包下。 站在楼梯口的伙计看见张怀月,连忙过来招呼。 “小姐,您一位吗?” “我来找人。” 张怀月礼貌地点点头,绕过他继续朝里走。 伙计犹豫一下,但见张怀月虽瞧着不像是看戏的客人,但神态自若落落大方,便也没有拦她,任她走入了走廊的深处。 张怀月顺着走廊走了三个房间,终于在第四个房间的门上见到了‘香兰雅阁’的牌子。 她的脚步在门口顿了顿,未听见房内有任何动静,于是抬手敲响了房门。 门只被敲响了两声,便立刻有一双手快速地拉开了。 张怀月定睛一看,来应门的人正是今天下午去医院拜访自己的那名魁梧男子。 男子此时已换了一袭长衫,套着一件青绿缎面马褂,举止间颇见风度,与在医院见面时简直是判若两人。 见到门口站着的张怀月,男子点点头,立刻让开了道路,请张怀月入内。 张怀月也没有寒暄,抬脚迈进了门槛,快速打量了一眼整间屋子。一眼便能望到底的小房间陈设颇为简单,一张红木四方桌子,四张官帽椅,敞开的长窗正对着一楼的厅堂,于戏台子的视野算不得正好,却能将楼底下的人来人往看得十分清楚。 官帽椅上此时还坐着一个年约三十后半的中年男子,身材清瘦,相貌平平,与将张怀月引来此处的人相比起来显得毫不起眼。然而当那开门的男子带上房门后,立刻熟练地在此人身后站定的样子来看,谁主谁次一目了然。 “张大夫您好,鄙姓徐,徐为民,是从晋城过来的行商,您称呼我一声老徐就可以了。”中年男子十分客气地起身,冲着张怀月一拱手,然后示意她在对面落座。 “行商?”张怀月没有动,蹙紧了眉头,对此人说出来的话一个字都不信。 她无意与这人打言语机锋,直截了当地问道:“我妹妹在哪?” 徐为民见张怀月对自己敌意颇重,摊了摊手,“请别误会,我们并无恶意,也不是有意隐瞒身份,只是在江城如今的形势下有些事情并不方便直言。” 张怀月闻言心中一跳。 她对这两个人的身份确实早有诸多猜测,但这人说话如此肆无忌惮,就几乎只差把来历摆在了明面上,这说明他们必然有十足的把握自己无法去告发他们。 她微微平复了一下情绪,终于抬脚过去,在男子的对面落座。 自称徐为民的男人见她终于肯坐下,笑了笑,亲手提起桌上的青瓷茶壶给张怀月斟了一盏茶,推到她的面前,“请。” 张怀月却没有理会茶盏,从随身布包里将魁梧男子下午交到她手上的相片取出,放在桌上,冷冷道:“不必故弄玄虚了,你们把这个交给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84章 日谍 徐为民见张怀月态度冷硬也不以为意,扫一眼桌上的相片,淡淡道:“既然张医生如此焦急,那我就不卖关子,有话直言了。” 随即他抬眼看向张怀月,平静地抛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您的胞妹——张念辰小姐勾结东瀛间谍,泄露了军方后勤处军资调度的绝密资料,被山城军方当场抓获,证据确凿,如今已被关押在了山城政府调查统计局的秘密监牢里。” “这不可能!”张怀月脸色丕变,霍然起身,“念辰不过是一介闺阁妇人,怎么可能和东瀛间谍有接触!她对东瀛人能有什么价值?” 徐为民无视她激动的神情,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神色淡淡地道:“这件事已经经过了军统内部反复侦查,人证物证俱全,包括东瀛人策反的军部叛徒也已被抓获,对方供认不讳,经查已经再无任何疑点。” 张怀月瞪大了双眼,口中喃喃不愿相信,“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张小姐,请恕我直言。”徐为民冷酷地打破了她的自我安慰,“您与令妹久别多年,长久的岁月究竟会把一个人变得如何的面目全非,恐怕您是想象不到的。” 张怀月在茫然的大脑里不断地搜索那着个娇媚天真的少女身影,回想着她的一颦一笑,回忆起和她在一起生活时的点点滴滴。她绝不相信这个和自己自小一起长大的妹妹会做出背叛自己的祖国,背叛自己的同胞的事情来。 念辰虽然有些不懂事,但却并不是一个多么有野心和城府的女孩子,相反,她心思简单,欲望直白,对自己的人生规划一目了然,清澈透底。如她这样的性情又怎可能做出刺探军情,与东瀛间谍勾结这种危险的事情来? “这不可能,我了解念辰,”张怀月皱紧眉头,笃定地反驳,“无论她怎样变化,就绝不可能生出那般的心机城府。” “可也正因如此,所以她才会轻易遭人诱骗,做出不该做的事情来,不是吗?” 张怀月心中一震,面色苍白地看着打断她的徐为民,被徐为民点破的这一点,却也正是张怀月心中最恐惧的地方。 张怀月用力咬住嘴唇,“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我又凭什么相信你,真正的来龙去脉究竟为何,我要见到了念辰本人才会清楚。” “当然,”徐为民放下茶盏点头,“这也是我们冒着风险不远万里地来江城和你见面的原因,有很多事情还需要张大夫您亲自说服令妹配合,才能调查得更清楚。” ———————— “一帮废物!” 随着办公室里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怒斥,一只雪白细润的杯子重重地摔在了红木地板上,清脆利落地四分五裂。 “花了那么多的精力布局蹲守,结果还是放跑了接头人,唯一确认了身份的日谍也没看住叫他死在了押送途中,行动处都是干什么吃的?!” 一个个往日在人前耀武扬威的军统局头头脑脑们此刻齐齐立正,在办公室里听训的听得噤若寒蝉,任由碎瓷片飞溅打在身上脸上,也无人胆敢动弹一下或是发出丁点声息,生怕一不小心触了戴局座的霉头。 此次行动处与情报处联合行动,抓捕一起重大策反案件中的日谍小组成员,情报处率先抓获了军方参谋部的叛徒,并锁定了日谍行踪。然而就在行动处部署和实施抓捕的前夕,却不知是从何处走漏了风声,惊动了日谍,不单日谍在逃亡途中当场身亡,更使得前来与日谍接头的重要上线成功脱身,如此重大的收网行动就这样功败垂成,草草收尾。 也难怪局座如此大动肝火,把行动处一干人等全都叫到办公室来,训斥得一个个面如土色。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两下有节奏的敲门声。 局座在原地运了一会气,终于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一名戴着眼镜,身着中山装,长相颇为文气的中年男人,此人保养极好,看不出具体年岁,只从他在面对办公室里听训的一众行动处头头脑脑依旧一派从容,只微微点头致意的模样来看,在军统局里必然也是地位不低。 果然,局座见了是他,冷厉的表情稍有缓和。 “俊卿,调查的结果如何?” 中年男人立刻行了个军礼,低头恭敬地将一份密封的档案袋双手奉上,道:“调查内容全部都在这里了,还请局座过目。” 中年男人姓黄名汉忠,字俊卿,现任山城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二情报处处长,自北伐战争时起就作为亲兵跟随委座左右,资格老背景深,加之为人精明能干,心细如发,在力行社刚刚成立之初,便作为副手鼎力支持局座,尤其受到局座的倚重。 局座把文件袋打开,只翻看了几页,便挑眉望向黄汉忠,“你有什么想法。” 他了解自己这个下属,知道他不是个喜欢多事的人,手里这份文件内容并不紧要,并不值得他亲自跑一趟,可他却来了,想来也不会是专程为了替行动处的一群蠢物打圆场而来,而是有了什么别的想法。 黄汉忠只稍微露出个迟疑的表情,局座便立刻心领神会,冲着一屋子大大小小的特务挥挥手,把人统统都打发了出去。 等办公室大门被最后离开的人阖上,黄汉忠便立刻上前一步,接过局座手中的那份资料整齐摆放在办公桌上,认真汇报。 “报告局座,属下梳理了目前为止的所有的口供资料,得知了一个新的情况。” “……我们这次从军委处抓出的这名叛徒行事极其谨慎小心,情报处的好手全体出动,日夜监控排查,也花了数月时间才抓到破绽将其擒获。事后,我们立刻对其进行了秘密审讯,获取了第一手信息。此人名叫方彦之,民国四年生人,其父原是荀阳警备军司长方自新,民国二十七年,方自新因一二七重大贪污渎职案被撤职查办,下了大狱。不久,老虎桥监狱便传出方自新畏罪自杀的消息。但属下调阅了当时的所有资料,并详细查问了监狱的经办人,这才得知方自新真正的死因其实大有内情。” 局座挑了挑眉,“说。” “一二七渎职案牵连甚广,受此牵累,西南战事连受挫折,委员长震怒非常。与一二七渎职案有牵扯的军委处高层担心方自新在狱中供出什么不利的信息,所以利用其独子作为胁迫,最终令其于狱中自尽身亡。方自新自尽后,原任军委处参谋的方彦之立刻申调去了总参部,靠着他父亲生前的一点人脉以及军委处相关几个高层的一点顾忌,再加上舍得花钱上下打点,很快便在总参部混得如鱼得水。” “但如今想来,方彦之也应该就是此时被东瀛人策反的。” 黄汉忠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不知是喜是忧。 “不过此人精明过人,城府极深,行事谨慎倒像是刻入骨髓,虽替东瀛人的谍报小组在军委处的眼皮子底下盗取了众多军事情报,但除了他那个接头人,谁也不信。经过我们的再三核实,东瀛方面与他真正见过的,竟是唯有那名被失手打死的上线。” 听及至此,局座眼神微眯,终于也听出了几分真意,直了直腰背,“你接着说。” 第85章 来自山城的谋划 张怀月坐在原处眉头紧锁地思索着,手指轻轻抚过桌面沁凉的水渍,思绪渐渐地清明起来。 这些人千里迢迢地找到自己,还拿出了让自己绝对不能拒绝的理由,很显然,是希望自己能跟随他们一同前往山城一趟。 为什么? 在念辰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现在还一无所知。可就如她刚刚所说的那样,她记忆里的念辰不过只是个缺乏城府野心的闺阁女子,即便真的受到日谍的诱骗而做出什么错事,她也不认为念辰身上会有什么重大的情报价值,值得这些人冒这样大的风险专程跑到日占区来寻找自己,只为规劝念辰配合调查。 即便不曾明说,但眼前这两人是代表山城政府而来的这层身份已是呼之欲出,如这样一帮训练有素的职业特务,有什么难题是他们都解决不了,还需要求助于她这个普通的平民百姓的呢? 张怀月收紧手指,道:“我对你们一无所知,又怎知你们不是在诓骗我。” “你们不知从哪掌握了念辰与我的关系,随便拿出张相片就让我配合你们。”张怀月看着他们,神态平静中却隐含犀利,“可若我跟着你们登上了去山城的船,江水茫茫,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到时还不是你们想让我做什么,我都得无条件地配合。” 徐为民挑了挑眉,“那张医生的意思是?” 张怀月道:“你给我开一张通行证,留下联络方式,我会想办法自行前往山城,到时主动联系你。” 徐为民深深看她一眼,“战事胶着,这一路关隘重重,需要通行的可不只是只有山城方面的关卡,张小姐确定要一个人走。” “我在江城行医多时,人脉关系多少有些,路上的安全就不劳二位操心了。”张怀月不为所动,“两位这般藏头露尾,连真实身份也不敢说出,又能拿什么来保障我的人身安全?” 徐为民一时竟有些语塞,他没料到眼前这看似柔弱的女子会头脑如此冷静,言语如此犀利,令他一个久经历练的军统特务也被堵得哑口无言。 出发之前,他本以为这只是个简单的任务,只需言语诱哄一番,再使出些软硬兼施的手段,便能让这女子乖乖配合行动,可如今看来,却是他有些想当然了。 片刻后,他也释然了。也是,眼前这女子小小年纪便能离家万里,无依无靠地在异国他乡漂泊多年。之后被家族逼迫着嫁人,也能在重重看管下顺利逃脱,此后更是在张家人的重重追索下多年不露半点踪迹,经历见识绝非寻常女子可比。 若非她当初给张念辰写信,信件上的邮戳叫军统的行动人员查出了端倪,恐怕至今也无人发现她就隐藏在江城。 在意识到不能把面前的女子当作是平常的无知妇孺般简单应对后,徐为民很快便调整了态度。 “张小姐请万不要误会,我们绝非是什么市井歹人,此行也的确是受到山城政府所托,所思所做亦皆是为了我们的国家。这次请您过来,亦是诚心诚意希望得到您的帮助,希望您能为了民族国家之大义,不吝出手相助。” 张怀月并未因他的态度软化抑或扯了大义之旗而有所改变,仍是淡淡道:“你们大可放心,我唯一的妹妹在你们手上,山城我是一定会去的,只后续该怎么前往,怎么联系,必须由我决定。” ———————— 位于渝中琵琶山正街的戴局座办公室内,黄汉忠的汇报仍在继续。 “方彦之被策反之后,情报小组几经排查,这才终于确定了他的身份,而为了放长线钓大鱼,只动用了最精锐的一个行动小组秘密将其抓捕。如今包括行动处在内的所有组员,全都不知道我们秘密逮捕的被策反日谍究竟是何身份。” “更妙的是,为了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方彦之曾借职务之便与一名做航运走私买卖的商人搭上了线,经营了一条走私航线。所以他被秘密抓捕以后,身边无一人知晓他是变节被捕,只以为他是因走私而遭到了调查讯问。” “而方彦之调入总参部的时日不久,认识他的人本就不多,若局座能请动委座出面,对方彦之周围的人事进行一番调动,便能将方彦之这个身份牢牢控制在我们的手中。” 局座面上露出一丝丝喜色,“你的意思是,咱们可以寻找合适的人选李代桃僵?” “局座英明。”黄汉忠笑着恭维,“现在唯一见过方彦之本人的日谍上线已被我们当场击毙,接下来,我们只需拿捏住方彦之,让他配合我们继续与日伪方面保持联系,之后再找合适人选顶替他出现。时日一久,我们或可令其彻底取代方彦之,借机打入敌伪内部,反过来打探敌伪的内部机密,或是选择性地放出些我们想让日伪相信的消息,也未尝不可啊。” 局座闻言大喜,嚯的站起身来,在办公室踱着步子来来回回走了两圈,越想越觉得此事大有可为,对着黄汉忠用力地一挥手。 “我这便出发,向委座汇报此事。你即刻安排下去,寻找合适的人选,这个任务就交由情报二处全权负责!务必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是!” ———————— 张怀月从康东大戏院出来,在路边招了辆黄包车回到车站路附近。 她先是到天声街市场常去的那家馆子慢条斯理地吃了碗面条,接着又从康直里南门外的小吃街转了两圈,然后才听见有人脚步匆匆地从后面赶了上来。 越过自己时,高大的身影并未停留,只在擦身之际压低声音道了一句,“没人跟来。” 张怀月闻言,吊在半空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跟随那高大身影一前一后快步走进了康直里的石拱大门。 康直里6号静静伫立的红砖大宅的门前,徐鹏飞没有牵起门环,而是以手叩门,三长一短的门响过后。 门便立刻‘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一个声音招呼道:“快进来。” 张怀月跟着徐鹏飞一进院门,谢观成便立即把门关好,把人领进屋在厅堂坐下,这才关心地看向张怀月问道:“没事吧?” 一收到张怀月的急信,他便飞快地去找了徐鹏飞,通知他赶去接应,自己则留在家中等待消息。正是等得心焦不已之时,终于是见到两人平安归来。 第86章 各自的算计 谢观成这里并不常被用作接头地点,毕竟他与江玉卿两人牵引着的组织成员过多,一旦身份暴露,整个江城的上下游地下组织都会陷入暴露危机。 只是随着鬼子的宪兵队武装巡逻进一步收紧,安全点的数目不断减少,很多突发事件便也不得不选在康直里6号这里进行碰头讨论。 “从行事作风和长相气质来看,应该不是日伪方面安排来试探的人。但他那个随从有一点行伍气质,对这个徐为民也是言听计从,令行静止,所以我觉得这两人的身份背景也一定不简单。”张怀月述说着自己的初步推断。 虽说这几年她主要从事医疗及后勤方面的工作,没有深度参与过什么行动,但毕竟在沦陷区工作了这么久,该有的观察力她是不缺的。即便当时心忧如焚,却也仍是在第一时刻捕捉到了徐为民与他那个随从不经意流露出的些许特征。 谢观成点点头,肯定了张怀月的看法,深入分析道,“是鬼子的可能性的确不大,多半是山城方面派来的特工人员。” “我不明白,”张怀月皱紧了眉头,“如果真的是念辰出了什么事,又如何会惊动山城政府的特务,让他们不惜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也要潜入敌占区来通知我,我和念辰不过只是失去家族庇佑的孤女,对他们来说能有什么价值呢?” 她可不认为念辰去山城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能接触到什么了不起的机密事件。 而她组织身份暴露的可能性则被她直接排除了,出于对医务人员的保护,除开紧急情况,组织上几乎从不让她与其他成员发生什么非必要的联系,在这近一年的时间里,她的日常活动范围都只在住处和医院两点一线,所以暴露的可能性极低。 并且她只是组织的后勤人员,即便真是身份暴露,也不值得山城方面专门派人过来针对她。 谢观成手指摩挲着下巴的胡茬,思索了一阵,忽然道:“你那个妹夫,原先是在荆宜师管区征兵处工作?后来才调去了山城政府军委会的军训部庶务科,是吗?” 张怀月也是一叶障目,经他这一提醒也回过味来,“您是说,山城方面派人来寻我,有可能是与念辰的丈夫有关?” “只能说这种可能性最大,但也不能排除还有其他的可能。”谢观成沉吟了一会,望向徐鹏飞,“鹏飞,你的看法呢?” 徐鹏飞皱着眉沉思一阵,才开口道:“如果说你妹妹的确是因为受丈夫牵连而被日谍盯上了,那你跟去山城,应该也会受到详细地身份调查,处境只怕会十分危险。” 张怀月没有太惊讶,这一点她已经想到了。 “无论如何,我都要跟他们走这一趟,念辰已经是我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我一定要见到她平安无事。”她语气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谢观成与徐鹏飞相视一眼,似乎早有所料。 “那好,替你伪造一份经得起推敲的身份和经历的问题,我们来想办法。”谢观成点了点,道:“另外,我再安排一个人护送你一程。” “不可!”听到前半句时张怀月点头同意,可听到后半句她便面露急色,赶紧反对,“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不能劳累大伙为了我的私事冒险。” 谢观成却笑了笑,举起手来压了压,“你别急,这件事我心里已有了个特别合适的人选,况且,这对我们而言,这也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合适的人选?机会?’张怀月望着一脸高深笑意的谢观成,心头满是疑问。 ———————— 黄汉忠办事效率很高,不到一日时间,他便筛选出了四名适合执行此项机密任务的人选,一大早便毕恭毕敬地送到了戴局的办公室。 呈递上四份文件,黄汉忠退后两步直起身来。 “卑职经过了初步筛选,挑选出了几名年纪,外形,资历以及忠诚度各个方面都颇为合适的人选,还请局座过目。” 局座拿起文件一张张地仔细翻过,等看到其中一份时,他的手指一顿,将之抽了出来,眯着眼细看。 “这个年轻人,我看就很不错嘛。” 眼见局座的手势一顿,黄汉忠便已立即会意地上前了一步,不出意外地看到了抽出的那份文件上预料之内的内容。 黄汉忠适时送上一记马屁,“局座英明,卑职也以为此人是执行这个任务的不二人选。此人原是29集团军的军部参谋出身,三年前加入我局情报处,在敌占区担任过情报专员,又以护国别动队第五中队队长的身份参加过淞沪会战,之后,还曾于江城带领行动队数次完成过重大的锄奸任务。此人处事周全,思虑缜密,来山城不到一年时间就接连侦破数桩间谍要案,升任情报组组长,还成功起获了数台电台和一本珍贵的密码本,为我方针对日谍的作战做出过极大贡献。” “更关键的是,他因常年执行机密任务,本就刻意减少了出现于公众场合的机会,所以即便是处里,真正知道他真面目的人也没有多少,正好方便执行此项绝密任务。” 黄汉忠又接着笑语奉承,“这些年在局座的英明领导下,调查局海纳百川,还培养了大批的优秀人才,如今正是我们对他们这些青年俊才大加启用之时,真是多亏了局座有先见之明啊!” 局座轻笑着点点他,显然被拍得颇为愉悦。 局座身居高位多年,自然不是几句美言就能轻易打动的。只是黄汉忠手腕不凡,能力出众,是在委员长面前都挂的上号的人物,他的马屁自然让局座更为受用。 更何况对方吹捧的还正是局座最为得意之处,近几年军统在他的掌控下发展得蒸蒸日上,在委员长手中一直备受重用,渐渐有了压隔壁兄弟单位一头的架势,这一番吹捧可谓是正好搔在局座痒处。 并且,两人也都心知肚明,眼下这份资料的主人正是五年前黄汉忠在中央军校任通讯学教官期间,亲自发掘挖角至军统局的年轻将官。黄汉忠将此人推荐上来,一来是确实认为自己的这名属下是此次任务的不二人选,二来也是想向局座表明二处勇于任事,敢为人先,亦是表达自己的内举不避亲的的坦荡。 而局座选中此人也未尝不是看穿了黄汉忠的心思,顺水推舟地领了他的这份举荐的意思。 “好了,先把人叫过来吧。”局座毕竟是干实事的性格,阿谀奉承的话听听也就罢了,很快便正色吩咐道,“不管怎么样,人还是需要当面再看一看,问一问的。” “是!” 黄汉忠立即立正领命。 第87章 变幻莫测 一刻钟后,门扉处传来两声有节奏的轻响,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 “报告!” “进来。” 局座绕回办公桌后坐定,扬声吩咐。 随着门锁轻响,一个高大的身影跟随着执行秘书步入了办公室。 此人身形挺拔,步履矫健,每一步的步幅都仿佛丈量过一般的齐整划一。等来到局座的办公桌前,便如同一张蓄满了力道的劲弓一般,“啪”一声敬了个挑不出一丝毛病的标准军礼。 “遵照上级命令,属下前来报道,请局座指示!” 局座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心中满意地点头,态度越发和煦。 “很好,很有气势,年轻人就应该是如此富有朝气的面貌。” “是!” 年轻人依旧抬头挺胸,并无多余的表情波动。 局座拿起桌上的那份文件装模作样地又翻了两页,“听说,你在很小的时候就离了家人,远赴德意志进学,直到六年前突然中断了学业,回国入军校从军,是吗?” 年轻人神情淡然,似乎并不为讨论的是自己的私事而态度有所动摇,“是,属下少小离家,在异国生活多年,柳条湖事件后,属下下定决心投笔从戎报效国家,于民国廿二年回国报考了中央军校,侥幸过关,服役至今。” 黄汉忠上前一步,凑到局座耳边轻声解释,“周家书香传世,所以十分反对他放弃学业,曾对他入伍一事颇多阻拦。” 局座点着头朗笑道:“可以理解,不过青年热血,一番爱国情切,还是需要鼓励的嘛。” 但随即,局座的表情变得严厉起来,“今天叫你过来,是有一个极其重要且绝密的任务要交给你。你要仔细考虑清楚,一旦你接下这个任务,之后无论遇到多少艰难险阻,都决不容许有任何退缩畏战,甚至是背叛之举,否则,就将面临最高军法处置,性命不保,明白吗?” “属下明白,保证完成任务,绝不退缩!”年轻人立即挺直腰杆,肃然领命。 “好!俊卿,你负责给他介绍一下情况,说清楚其中利害关系。” “是!” ———————— 今天一大早,张怀月便在门口的信报箱里发现了一封寄给她的,密封起来的信件。拆开一看,里面是两份分别盖着红章的文件,一份是铅印着‘山城市2区旅行证明书’等字样的通行证,上边还贴有张怀月的一寸黑白照片,以及以毛笔书写的姓名年龄等信息,另一份则是一张手写的身份证明书信。 张怀月皱着眉仔细查看过两份文件,才将东西仔细收好。她不着痕迹地观察了一番里份巷弄,确认空无一人的巷子里没有什么异常动静或是多余的监视目光,张怀月便趁上班途中,往康直里后门的邮筒里投递了一个空白信封。 这天下午,还是在谢家的客厅里,张怀月将两份文件交给谢观成和徐鹏飞。 两人相互传看了一遍,一时都神情凝重沉默不语。 张怀月也不催促,静静等待他们的看法。 许久,谢观成方才开口,“看来,山城方面似乎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焦急,这是在催促你尽快上路呢。” 他翻看着手中信封上的邮票和邮戳,虽说看着是通过邮运系统寄过来的,但看着这通行证上的照片和身份信息,他可不会认为这些人会没有在暗地里监视着张怀月的一举一动。 他点了点桌上摆放的的物件,对张怀月道:“从今天开始,一直到你正式出发那日,暂时就不要和组织上发生任何联系了,以免暴露身份。等到我们规划好你的行程安排以及护送人员以后,就尽快派人去医院通知你。” “好。”张怀月点点头。 徐鹏飞皱着眉望向张怀月,心中还是很不放心,“不需要我安排个同志给她做个紧急培训吗?她毕竟不是一线人员,很多山城相关的事情都并不熟悉,冒然前往,只怕容易出错。” 当初毕竟是他引荐张怀月加入的组织,所以免不了要多操些心。 “不用。”谢观成却摇头反对,“事情既然牵涉东瀛间谍,那么小张此去山城,恐怕大部分时间都要直接与军统局的特务们打交道,这帮人眼睛都利得狠,小张对山城方面表现生疏一些,反而恰到好处,不用画蛇添足。” 张怀月却是若有所思,“那到时,我是不是借机多观察,还能传递一些情报出来?” “不可!” 谢观成还未开口,徐鹏飞就立刻阻拦。 张怀月微微一愣。 徐鹏飞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阻止得有些过于武断了,顿了一下,才解释道:“我是担心你缺乏经验,刚到山城便急于求功,容易露了破绽。” 谢观成却陷入了沉吟,他手指轻敲桌面,良久后打破沉默道,“或许,这也是一个机会。” “观成大哥!”徐鹏飞惊怒道。 谢观成竖起手掌打断他,“听我说完。” 他轻点桌面,缓缓开口,“我也不是指望小张能立刻为我们传递什么重要情报出来,只是,她如今奔赴山城还要独自深入敌后的处境既已无法改变,倒不如从现在开始调整心态,学会成长,事先设想最危急的境况,我们也能争取给她尽可能提供最大的帮助和支援。能在沦陷区工作这么久,小张是有着足够的谨慎和智慧的,你也应该给她足够的信心。” 闻言,徐鹏飞皱紧了眉,显然仍是没有被彻底说服。 谢观成不与他继续争论,看着张怀月,十分严肃地道:“既是要深入敌后,那我要告诫你的第一点便是,万事一动不如一静。” “我们不求你建功,只希望你能首先学会如何保全自己。宁可什么也不做,也决不可暴露自己。” 张怀月望着谢观成严肃的神情,慎重地点了点头。 ———————— “方彦之民国四年生人,其父是荀阳警备军司长,他是家中独子,因出身优渥且母亲早逝,他自小是由家中佣人抚养长大的,所以养成了跋扈自我的性情,也因此在他父亲于狱中自裁以后,他受不了一落千丈的地位,这才受了东瀛人引诱,变节投敌。” 黄汉忠将自己的学生叫到了位于渝中罗田湾的调查局第二情报处的办公地,但没有带他进自己办公室就坐,两人就站在走廊上,一边远远眺望着廊外的风景,一边交流着相关任务的详情。 “总参部如今正与军训部联合进行新兵演习,他勾引军训部庶务科科长李胜怀的妻子,便是想借由这女人从李胜怀那里套取更多的情报。” 年轻人点点头,接口,“事后他便可以将这女人处理掉,一劳永逸。” “那倒并非如此。”黄汉忠嘴角微勾,露出个别有深意的笑容。 年轻人挑挑眉表示疑惑。探听消息的目的既已达成,这个女人只会成为他的拖累,他想不出方彦之留下她的理由。总不至于是动了真情吧?看这方彦之的行事做派,也实在看不出还是个多情种子。 似是看懂了他的疑问,黄汉忠轻笑着摇头,解开了谜底,“因为这个女人有一个好叔父,如今正坐在金陵日伪维新政府行政院委员的位置上。” 年轻人恍然,“所以,这也是方彦之给自己留的一条退路。” 黄汉忠含笑点头,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容易,“他对这女人百般温柔小意,倒是将对方哄得情根深种,从始至终都未曾向她丈夫吐露情郎的分毫信息。” “说起来,看这一连串的行事,这姓方的小子倒也称得上是个人才,若非得陇望蜀贪心不足,勾搭上了东瀛人,倒也是个人物。”黄汉忠语气感慨。 “卖国求荣,死不足惜!”年轻人却显然并没有那份叹惋的心情,语气冰冷地道。 “他现在可还不能死,咱们留着他还大有用处。”黄汉忠望着自己的学生,呵呵笑道。 第88章 出发准备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件事发展到了这一步,也未尝不是一个机会。”黄汉忠取出一支香烟叼在嘴边,上下摸了摸口袋,没能找到打火机。 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青年,然而对方却面无表情地道:“我没有打火机,而且师娘说过,让您少吸烟。” 黄汉忠脸色一滞,悻悻地把烟又从嘴里拿出来。他知道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学生并不像他表现出的那么不通人情世故,只不过是性情过于孤傲,除开任务需要,从来不能指望他学会溜须拍马的那一套。 好在他也不是个讲究人,很快又说回了正题,“姓方的那小子怎么样了,还是没有交代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年轻人点点头,“这家伙狡诈得很,知道想保住性命就不能轻易吐口,估计是想要待价而沽。” “无所谓了,反正目前掌握的信息已经足够部署行动了,剩下的等到时机成熟,不愁那家伙不开口。”黄汉忠冷笑,完全不担心。 但随后,他又叹息一声,“如今国统上下官员一张张嘴漏得跟筛子一样,即便是抓了这一个,于大局也根本没有多大作用。” 他望向自己的学生,“这次举荐你来执行这项任务,也是我的一点私心。如今国党面对日伪方面的情报作战一直十分不利,我们好不容易才抓住这个有可能打入日伪内部的机会,万万不容许有任何的错失。” “而你的能力我是心中有数的,我相信,整个局里,如果有谁是最有可能完成此项艰巨任务的,那此人必定非你莫属。” 年轻人神色平静,对老师的盛赞也没有表现出多少动容。 “只是,我也必须提前警告你一点,”黄汉忠把烟拿到鼻端闻了闻,神情变得十分地凝重,“这场潜藏于水面下的暗战将会极其凶险,若一切进展顺利,等时机成熟,我们便会想办法安排你打入金陵的日伪政府内部。届时,你就将要面对身边满是东瀛特务及汉奸的危险环境,并且没有支援。胜了,不会有公开的褒奖,败了,也不会得到政治上的承认。这一切……你都要做好心理准备。” 年轻人神色不变,语气淡然,“我是军人,执行任务本是我的天职。” 黄汉忠不意外自己的学生会说出这番话来,他深吸口气,“好,接下来有两个任务要交代你,第一,要尽可能从日伪方面获取日谍潜伏小组的名单,这一次必须要顺藤摸瓜,把这帮东瀛策反小组一网打尽,来个治标治本。” “第二,局座数次派人刺杀李立群未果之事,想必你也应该也听说了,因为此人,华东几大情报站几乎被人连锅端起,如今他还在东瀛人的支持下建立了特务处,策反了上沪情报站站长丁尚武,影响极其恶劣,因此,处决此人的行动亟不可待。” 年轻人静静听完,问道:“这两件事就是我这次潜伏行动的主要任务?” “不是,这两件事是上级的命令。”黄汉忠道。 听了这句话,饶是年轻人都忍不住愣了一瞬,这有什么区别吗? 黄汉忠看明白他的表情,白他一眼,没好气地道:“若你真能借此机会打入日伪政权的中心,日后便能源源不断地为我们提供敌方的动向,那你的价值就远远超过这单纯的几项任务,到那时,保存你自己的小命才是最关键的任务。” “我交代你的这两项任务,前一项,估计会是个长期任务,你慎重对待。后一项,局里会另外安排人执行,你到时方便的话能帮就帮一把,帮不了就保持静默,不要暴露自己,你的身份更加重要。我们能取得多少有价值的情报,就取决于你能在日伪站得多久,爬得多高。” 年轻人沉默下来,多少感觉到了一点沉甸甸的压力。 ———————— 张怀月提着一只行李箱,站在凌晨昏暗的街头等待约好的人。 两日前,她便接到了组织的通知,前往山城的行程已经全部安排好,她只需在今日凌晨5点前赶到城郊十里铺等候,之后便会有人过来接她。 因着江城,砂市等地相继沦陷,江上通路已被日军,国民政-府军彻底封锁阻断,如今要前往西南后方,就必须先通过陆路到达宜都,然后再在长夏河渡口登船,通过一系列激流险滩借由川江水系辗转前往山城。路途之坎坷复杂,确实如徐为民所说,不是轻易能够跨越的。 张怀月接到组织的通知后,便开始做起了出行准备,她先是向医院请假,理由是要去鄂省西北部的新县探望亲友。之后便按照组织的指示,向一个陌生号码打出了一通电话,找一位名叫朱文洲的船帮老大,请他捎带自己前往巴蜀。 对面接电话之人接到电话后,表现得十分的热情豪爽,对张怀月的请求满口答应,之后交代了几句见面的时间地点,便挂断了电话。 于是,今日一大早,张怀月便趁着凌晨四点不到的夜色,提上行李,同样以探访亲友的理由一路来到了江城城郊。 焦急地等待了大约半刻多钟,张怀月远远听到一阵‘哒哒哒’的马骡蹄声伴随着叮当叮当的项铃由远及近,缓缓地朝她站立的地方靠近过来。 张怀月心中一喜,忙踮起脚尖定睛望去。随即,她却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只见着朦胧晨光里,一道异常熟悉的身影赶了辆青帷油壁车在她身前缓缓地停了下来。 “钱……”张怀月震惊,她没有想到,组织安排来护送她的人居然会是钱焕开。 钱焕开跳下车辕,冲着张怀月爽朗一笑,“以后就叫我老钱吧,我现在是朱记船帮的账房,跟着东家来往巴楚两地跑船算账,东家因着此前在义诊医疗点治疗肺疾时与你相识,于是答应顺道捎你前往山城。” 张怀月眨了眨眼,明白这便是组织给自己编造的行程,这些她都没有疑问。 只唯一奇怪的地方是,钱焕开在组织里的保密级别很高,说明其在组织里的身份职位也应是相当重要,如何会被安排来执行护送她前往山城这么一个小小的任务。 钱焕开看出她的疑问,只笑着简单解释了一句,“我也不单单只是要护送你去山城,还有另外的任务需要执行,更何况,你可不要小看了你现在的重要性。” “什么意思?”张怀月只觉他这番话反而给了她更多的疑问。 钱焕开却摇了摇头,不肯再解释,“现在说这些还太早,等日后时机成熟,我再与你详细解释。现在,你先看看这个,之后要将所有内容一字一句详细地背诵下来。” 第89章 旅途艰难 仍旧是那栋位于琵琶山正街的红砖小楼,此时的会客厅里,戴局踞坐上首,黄汉忠与年轻人分坐下首的沙发两端,听着年轻人汇报着手上新收到的调查报告。 “根据初步调查,张怀月,张念辰双胞胎姐姐,丁丑年从春陵老家逃家出走后,就投奔了鄂省新县的一名同学,在其家中住了大约半年时间。同年年底辗转前往江城,化名徐依婷于汉口特二区的列尔宾街惠民诊所寻到一份会计工作,并于江城法租界定居,隐姓埋名生活了一年有余。直至江城沦陷,张家出事,她才恢复原本身份,去了设立于汉口江滩的难民营医院工作至今。” 戴局敲打着膝盖,眯眼听完,“这些都是江城的情报小组呈递上来的资料信息?” “是。” 戴局的目光又转向了黄汉忠,“这女人对我们的计划十分重要,要确保其身份没有任何疑问。让江城的情报小组继续打探,不得有任何遗漏!” “是!” ———————— 张怀月坐在摇晃前行的骡车上,借着微的熹晨光翻看着手中的资料,微微有些皱眉。 钱焕开看她一眼,问,“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张怀月放下手中纸页,拧眉问道:“‘裁缝’不是说,军统的那些特务们各个眼明耳利,我担心这些仓促准备的资料无法瞒过他们。若他们足够仔细,只怕去难民营医院之前就对我进行了调查,强行遮掩我在仁济医院工作过的经历,只怕是会画蛇添足。” 钱焕开闻言,却朗笑了一声,道:“谨慎小心是一件好事,今后你也要注意保持。” “不过,”他又随即别有深意地神秘一笑,“谁告诉你说这些资料是仓促准备的?” 张怀月一愣,“不是吗?” “呵呵,当然不是,放心吧,这份资料上的内容绝对经得起任何查验,不会出现纰漏的。” 张怀月对他的这份笃定感觉迷惑,双眉微蹙地表示疑问。 钱焕开一抖缰绳,这才笑着解释,“因为这份资料上的内容全部都是真实的,江城也确实曾有过徐依婷这么一个人。” “徐依婷原也是江城潜伏的一名组织成员,只是如今早已调离江城,前往了徽州宛陵的第四军驻地工作。并且因为工作保密需求,徐依婷在江城期间很少与外人接触,更是从不曾留下任何的影像资料。江城如今是沦陷区,到处都是设卡巡逻的东瀛宪兵,任凭军统特务们的手段再通天,也断无可能查出异常。” “所以将她的身份移接给你,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钱焕开又唏嘘了一下,“当初你为潜伏避险,离开仁济医院到难民营工作时,渔夫和裁缝就预想到你在仁济医院工作期间参与了太多次行动,容易招致追查怀疑,所以事先便为你做了掩护。难民营医院有江城茶商公会的资助,裁缝作为茶商工会的会长,想办法改个资料还是容易的,所以在那时,你的登记信息就已经抹去了仁济医院的工作经历,还把引荐你进难民营工作的介绍人改成了惠民诊所的院长。” “若军统特务想要调查,顺着惠民诊所这条线查下去,他们自然而然会把你认作是徐依婷,根本不必我们做任何引导。” 听完这整个来龙去脉,张怀月睁大了眼睛,不由得惊讶无比。 钱焕开笑容里带上了些许佩服,“渔夫和裁缝办事一向牢靠,这一手准备原是为了应付东瀛宪兵的追查,却没想到如今竟用到了这个意外的地方。因为事情不大,如今联络一次又极困难,所以直拖到了现在才告诉你。” 张怀月长长地吐出口气,一时间既是惊讶又是感动,她在江城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一直都受到江先生和谢里长的诸多照顾,而如今,他们又救了她一次。 ———————— “黄处和局座的意思是——这女人身份上可能有些问题?”年轻人提出疑问。 “那不至于,”黄汉忠摆了摆手,“这女人的出身来历都有迹可循,没有与东瀛人或哪方势力接触的机会。况且,等你看过她的相片你就知道了,与张念辰的关系绝无造假的可能。” 还没见过本人,年轻人对此不置可否,“那长官担心的是……?” “这女子毕竟不是我们自己人,也没有经受过任何训练,我和局座是担心你会被她拖累。” 接下来的话,黄汉忠说得很慢,但一字一句字字清晰。 “如今她唯一的亲妹妹也已经死了,我们缺乏掌控她的有效手段,一旦她真的对你,或者对局势造成了威胁——”说到这里黄汉忠停顿了一下,“允许你便宜处置,或控制或处决,一切要以你的安全为重。” 年轻人听毕,沉默了几息,“卑职以为应该没有这样的必要,不过是个弱女子,要控制住应该不难,卑职稍作手段威吓一番也就罢了。” “我不过白嘱咐你几句,”黄汉忠摇头,他相信自己的学生事到临头自会有决断,“但对着这种年轻漂亮的女人,你们年轻人总是容易心软,潜伏工作一旦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我是不希望你被自己的恻隐之心拖累,白白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他满脸唏嘘,干情报工作这么些年,他见过的因为一点疏忽大意就白白葬送了性命的优秀特工实在太多,不希望自己的学生也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戴局望着年轻人的目光也是戏谑中带着点审视,“英雄难过美人关,年轻人还是不要过于自满,轻忽大意为好。” 年轻人知黄汉忠与戴局这一番话既是好意也是敲打,便没有再出声反驳。 ———————— 登上船后,张怀月才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一路的艰苦跋涉,翻山越岭,让她以亲身经历验证了这诗句的恰如其分。 蜿蜒在崇山峻岭间的盐马古道,北连关中平原,西通巴蜀盆地,东接荆楚大地,隐藏于秦岭、汉水、大巴山的山重水复间,长途漫漫,纵横千里。 千百年来由一代又一代盐茶商人用汗水和双脚趟出。 而如今,这条洒满血汗的古道也成为了商旅们和一些行路者躲避战乱,抑或支援前线的作战队伍而使用的一条重要的交通要道。 张怀月跟着商队辛苦跋涉了两天一夜,途中经历了无数悬崖绝壁,毒蛇野兽的考验,好不容易才在第二日的傍晚时分,抵达了此行的第一个渡口。 朱记船帮的掌柜专门安排了伙计将张怀月送上了民生公司的轮渡,这才与之告别。 接下来的路途张怀月便需独自乘坐轮渡沿江水转至雾渡河,再经巫山,云城等地更换船只,之后才可直达山城。 虽说沿途还有的折腾,也需防备东瀛战机时不时的轰炸,但至少不必再穿山越岭,劳动双脚,到底也让张怀月大大松了口气。 等上了船后,张怀月凭着年轻未婚女性的身份,分到一间只住了两老一少三个女人外带两个孩童的四人间舱室。 虽说舱室狭小无比,除了夜间可以爬上床铺睡觉,白天时几乎无处落脚。但好歹是终于有了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休息之地,张怀月已十分满足。 轮渡的船顶被船员们提前砍伐下来的巨大树枝严严实实地做了遮盖,从外观上看,倒像个缓慢移动的巨大木桩。 而为了躲避轰炸,船只也只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加速航行,白日则需躲在长江支流的攘口休息,或是于岸边密集的巨树浓荫遮蔽下缓行。 旅程也因此变得愈加漫长。 但这近一个星期的航行旅途,也让张怀月见识了三峡两岸的奇峰陡立、峭壁对峙,见识了江水溪流的江水滔滔,险滩激流。精疲力竭的同时,也为这壮美河山,自然雄奇慨叹不已。 第90章 目下无尘 自长夏渡口与朱记船帮的商队分别后,一路经历无数艰难险阻的张怀月直至抵达山城,沿途都没有再见过钱焕开的身影。 不过,她也并不为此着急,钱焕开比她经验丰富,身手也敏捷,她都能安全抵达山城,钱焕开只会比她更加顺利。所以她只需安顿好自己,静心等待对方与自己联系便是了。 张怀月于山城南岸的赵公庙渡口下船,入城以后,根据徐为民当初给自己留下的地址,选择了罗田区一家因靠近山体修建因而得以在日机的频繁轰炸下,还能勉强保持完整的客栈旅社办理了入住。 在旅社入住之后,张怀月没有休息,拿着那份身份证明的文书便循着徐为民给的地址便马不停蹄地找了过去。 山城道路曲折又多雨雾,坡坎山梯弯弯绕绕,往往一眼能望到头的目的地其实崎岖万里,要蜿蜒绕道大半天。 午间下船入住客舍后,张怀月连午饭都顾不得吃,只草草在路边填了两口馒头。然而却也是及至下午一点多钟,张怀月方才站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前,有些迟疑地打量着眼前这幢毫不起眼的砖木小楼。 小楼外头的围墙重门紧锁,墙高院深,绿荫如盖,然而四周却是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别说是守卫,就连进出的行人也不见一个。 张怀月有些迟疑地靠上前去,隔着沉重的黑铁大门朝里张望了两眼。入目的便是院子里洒扫洁净的石板地面,以及道路两旁被繁茂绿树环抱其中的绿草茵茵。然而打量了一圈,院里院外还是一个人也没有。 张怀月有些迟疑地收回目光,低头细细打量手中的纸条,确认地址门牌号并没有错,张怀月开始有些后悔没有在来之前提前挂个电话了。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喊上一声试试的时候,面前那扇沉重的黑铁大门却突然发出‘吱呀’一声沉重的摩擦声响,缓缓地打开了一道可供一人进出的空隙,一个身着黄绿军服的冷脸守卫探出半个身体,望着在门外犹豫徘徊的张怀月冷冷喝道:“军事重地,无关人士立刻离开!” 说罢,便想将门关上,张怀月见状却是心中一喜,赶紧上前一步叫住对方,“不好意思,我是来找人的,请问徐为民徐先生是在这里工作吗?” 那守卫闻言关门的动作一顿,回头上下打量了张怀月几眼,眼睛微微睁大,语气里透着那么一丝丝的匪夷所思,“你找人?上这找?” 张怀月知道守卫这语气神态的意思,她虽不知徐为民留下的这个地址究竟是个什么所在,但对其人军统特务的身份既已略有猜测,自然清楚此地肯定是军统局相关的某个部门。 而军统局在外的赫赫凶名,她自然不会不清楚。孤身一人跑来这里寻人,张怀月自然也会心有忐忑。 只是对妹妹的担心让她努力忽略掉这种忐忑之情,掏出徐为民寄给她的那封身份证明信件,递给守卫。 “是徐为民先生给我留下的这个地址,还有信件,让我到这里来寻他,说是有有关我妹妹的事情需要当面商谈。” 那守卫略显狐疑地接过信和字条看了看,又仔细确认了一番信纸上的红章,他这才又认真看了张怀月一眼,将大门拉开,道:“那你进来吧,先去招待室稍坐,我去请二处的人过来。” 张怀月这才松了口气,站在门口用力握了握拳头,迈步跨进了黑色的巨大铁门。 也是直至跨进了高高的门槛之后,张怀月这才发现为什么自己刚刚在门口徘徊了那么久都没有看到一名守卫的原因。 却原来,这幢院子的守卫室其实是隐藏在铁门一侧高大的院墙转角之后,与院墙使用同一材质青砖的狭长建筑地基极高,看进门处的三级台阶来看,离地至少有半米左右。而守卫室在面对铁门及院墙外的方向,则于一人多高的地方各开了一个狭小的窗洞,站在其中便可居高临下地将院墙及铁门外的一切一览无余。 可若是有外来人站在铁门外时,却是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铁门内监视的眼睛的。 ———————— 位于秀水区龙门桥军统特务总队看守所的一间秘密审讯室内。 徐为民翻着手中的那份口供,汇报着最新的获取到的口供情报。 “方自新自一二七特大渎职贪污案被捕后,直至在狱中自尽,至死也未有吐露他贪敛的那笔巨额财富到底去了哪里。” “而他保下的那些人大概也在相互顾忌,一时没来得及去逼迫他家的这根独苗。如今倒是便宜了我们,仅就方彦之目前交代出来的,就有港城花旗银行存储的10万圆美金以及两箱金条,还有位于上沪公共租界的两栋花园洋房,一套公寓,一套铺面,共计四套房产。” “至于他没有交代出来的,尚且还不知有多少。” 黄汉忠点了点头,对身边的年轻人道:“有了这笔启动资金,你之后的潜伏任务也更好开展一点。” “等任务正式启动后,钱财你可以带走一半,上沪的房产允许你到时便宜处理。” 年轻人自小家境优渥,倒没有被这大笔的银钱晃花了眼睛,而是挑了下眉,以疑问的语气确认道:“这是要让我金钱开道?” “有钱能使鬼推磨。”黄汉忠从上衣口袋摸出包烟,又从裤子口袋掏出了打火机,脸上露出个略显嘲讽的表情,“就是拿钱砸,你也要给我砸出个高位来,我就不信这帮汉奸走狗和东瀛鬼子还能够不为金钱所动。” 而此时,站在走廊外的年轻人的两个心腹也在相互交谈。 “真想不通,这方彦之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宋七斤百思不得其解,“他既然有这么大笔的财富等着他继承挥霍,干什么还要跑回来当这个大头兵,还想不开地要替东瀛鬼子卖命?” 要换做是他,早就拿着这大笔的钱财去逍遥快活了,哪里还会回来掺和这么些破事,如今还得搭上自己的小命? 老杨毕竟经事更多,也更加通透,“他可不傻,如今这年头有钱无权,那就是上好的肥羊,擎等着挨宰吧。更何况,像方彦之这种人,以往仗着有个好爹,一向是被人高高在上地阿谀奉承惯了的,只怕也没少得罪人,如今让他接受这一落千丈的身份地位,接受以往那些不如他的人都能踩在他的头顶上,他哪里能忍受得了?” 而老杨没有说出口的是,虽说他们那个年轻的上官与方彦之相较,无论是人格还是品性上都有着云泥之别。 但就这一点,其实两者之间却有着某些微妙的不谋而合,他这位上官也时常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那么一点目下无尘的高傲。所以黄处安排他冒充方彦之这件事,某种程度上来讲,的的确确算是慧眼识珠了。 第91章 阴阳两隔 正当审讯室内外的几人讨论得如火如荼之时,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零零零’的铃声大作。 徐为民上前一步,接起电话,只应了几声后,就忽然正色起来,严肃地应答道:“好,好,我马上回来!” 挂上电话,他神情带上了些许欣喜,“那张怀月已经抵达山城了,目前正在总部‘溯庐’的接待室等待。” 闻言,年轻人与黄汉忠互看一眼,眼中皆是若有所思。 黄汉忠开口问道:“没安排人跟着这女人吗?怎么别人都找上门了才通知?” 徐为民意识到上级的不悦,赶紧解释,“之前我们一直有安排人员一直紧密地跟踪监视着张怀月的一举一动,但江城至山城一路道途曲折,我们的人也不好跟得太近,怕惊吓走了她,反而不美。所以在得知张怀月已于山城南岸下船以后,就没有继续再跟下去,没想到此女动作如此之快,这就找上门来了。” 黄汉忠眯了眯眼,没有急着开口。 徐为民还在继续述说遇上的难题,“据卑职对张念辰的这个双生姐姐这段时间的接触和观察来看,这女人并不好对付,要想保证她能为我们所用,恐怕并非易事。” 黄汉忠这时方才缓缓言道,“她这么快就主动找上门来,看起来对她这个妹妹还是颇有些感情的,虽说她妹妹如今已死,但或许我们也能从她妹妹的这两个仇人身上下手……” 话语到此停顿下来,似有未尽之意,黄汉忠又看向年轻人,“你的意见呢?” 年轻人思索了一瞬,开口道,“属下以为,或许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将他妹妹与李胜怀方彦之之间的纠葛实情和盘托出……” “不可!”话还未完,徐为民便失声打断,“如今我们唯一能握在手中的筹码只有她妹妹安危,若是此刻和盘托出,如何能保证她乖乖与我们配合。” 黄汉忠却抬了抬手,拦住徐为民的下文,示意年轻人接着说下去。 年轻人不慌不忙地组织了一下语言,道:“依据徐组长的描述来看,我以为这个张怀月只怕是早已有所怀疑了。” “这不可能,我接触她时间不长,不可能露出什么言语破绽……” 不等徐为民接着说下去,年轻人就打断了他。 “张念辰跟随李胜怀到山城,满打满算也不过只有一年光景,她能有什么情报价值,值得我们军统专程派人去一趟江城请她的姐姐过来配合调查?尤其事涉日伪间谍要案,凭我们军统局的百般心思千般手段都审问不出来,她姐姐一个普通百姓又能帮上什么忙?” “她如今按着诸位的指示一路千里迢迢赶赴山城,就是为了亲眼见一见妹妹,若被你们再三搪塞,换了是你,你能不起疑心?” 徐为民顿时语塞。 “所以我认为,告知她真相这件事宜早不宜迟,越早坦白,越能博取对方的信任。” 黄汉忠喟叹一声,也道。 “说的不错,张怀月这个女人并非是我们的敌人,正相反,我们需要争取她的信任和帮助,怀柔和坦诚才是正确的做法,而开诚布公只是建立信任的第一步。” 被两人这样轮番劝导,徐为民也终于是有所动摇,缓缓点了下头。 ———————— 在接待室看见徐为民的那一刻,张怀月有些吃惊,但也不是太过吃惊。 她早就对徐为民的身份有所猜测,自然也能想到凭借这些人的手段,肯定会比自己更早赶回山城。 她没想到的只是,徐为民真的会在军统局的山城总部出现,并亲自迎接了自己。这说明徐为民的职务恐怕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高一些,并不是她原本所以为的只是驻扎在沦陷区的一名普通特务。 而念辰涉及这个案件,既然会派遣一名在山城总部任职的高级特务千里迢迢地专程跑上一趟,只怕其严重性也超出了她的想象。 想到这里,张怀月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桌面下捏紧的拳头被冰冷的汗水缓缓浸湿。 徐为民看见坐在接待长桌前的张怀月一言不发地慢慢站起,注视着自己的双眸微微闪烁,似乎隐藏着某些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紧张,急切,以及一点微薄的希望。 徐为民沉默了一瞬,忽然意识到黄汉忠和自己那个年轻的同僚的确要比自己更加敏锐,即便还从未与张怀月当面见过,却能比自己更能把握对方此刻的心情。 他冲张怀月点了点头,“张小姐,好久不见了,请坐。” 随后,他先是转身来到窗边,从贴墙放立的茶水柜上取出一只白瓷杯子,动作娴熟地沏了一盏热茶,然后亲手端到了张怀月的面前放下。 之后,徐为民这才于张怀月的对面拉了把椅子慢慢坐下,坐下之后,他一时也未曾开口,双手交叉地挡在唇边,似在思索应该怎样措辞。 而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张怀月的目光却一刻也不曾离开,牢牢地注视着他进屋以来所有的一举一动,当对方在自己对面缓缓坐下后,张怀月也仍旧紧紧盯着他的面部,试图捕捉徐为民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许久之后,徐为民长长地吐了口气,终于在张怀月紧张的目光中张了口。 ———————— 冰冷死寂的冷冻室内,一块遮盖的白布被人慢慢掀起,一个年轻的躯体就躺在那下面。 在那张脸孔彻底露出前的瞬间里,张怀月仍然还怀抱着一点微薄的希望。她期望这一切都是场误会,是军统的人搞错了,那个让她被通知来认领的死者并不是张念辰,并不是她那个已多年未曾谋面的亲妹妹。 可当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年轻面孔袒露在她的眼前时,张怀月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继续自我欺骗。 她慢慢地靠近,低下头去仔仔细细地辨认那张已经由一个稚气的少女长成成熟女人的面庞,仿佛想从那张已变得青白僵硬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丁点的生气。 但看着看着,视线却慢慢变得模糊不清了起来。 张怀月眨了眨眼,一滴带着温度的水滴落在了那张永远定格在了青春年华的脸上。 “咳咳。”徐为民给站在旁待命的两个女组员使了一个眼色,三人退出门外,给张怀月留出与妹妹独处的空间。 第92章 悲欢不相通 “你总这么不听话……” 不知看了多久,寂寥的声音在空旷的斗室里回响,张怀月手指轻触着那张僵冷惨白,毫无生气的脸颊,指尖冰冷,张怀月却仿若无知无觉。 “不管我说多少回,你都不肯听,总是任性……你现在倒是乖了,再也不会跟我犟嘴了,可你……怎么连话都不跟我说了呢?” 张怀月抚着女孩丰沛的乌发,忽然想起念辰小时候头发生得细软稀疏,刚学会爱美的时候,每天早上都要吵着让她帮忙梳小辫,自己那会也只八九岁的年纪,被她每天磨得不胜其烦,只能耐着脾性地给她梳头。对待这个闹腾的小丫头,与其说是姐姐,倒不如说更像是长辈。 她的喉咙仿佛是被什么让令人酸涩的东西梗住了,久久发不出声音,等到好不容易能再次开口,声音却像被砂纸磨过一样干涩沙哑。 “我那样苦口婆心的劝你,是希望你能走出张家,希望你能张开眼睛多看一看这个世界,可到了最后,你就给我这么一个答案吗?” 往日种种历历在目,感觉像是硬生生要劈开她的脑子,不断地在眼前翻动。 “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为什么总是不动脑子?!现在连你都死了,这个世界上我真的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话至此处,她已是再难抑制内心的悲痛泣不成声嘶声喊道。 “你是不是就是故意的,你就是在报复我,报复我把你扔下,报复我不管你是不是?!你把我一个人丢下,让我在这个世上再也无依无靠,就是要报复我对不对!” 声嘶力竭地哭到最后,张怀月已经不知道究竟是在为什么而落泪了。是在哭念辰的花季早亡,还是在哭如同念辰一般的这世间所有女子,在这乱世里因着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挣扎得越厉害就越痛苦。 听着室内的呜咽逐渐从撕心裂肺变得气虚乏力,黄汉忠叹息一声,给徐为民使了个眼色。徐为民点点头,领着一个女组员走进了室内。 女组员从地上扶起因为过度悲痛而瘫软下来的身体,徐为民也在一旁劝慰,“逝者已矣,张小姐还请节哀。” 张怀月靠在女特务身上,并不反抗地任对方将自己扶起,经过了一番毫无保留的情绪宣泄,她现在脑中一片混沌,根本听不进任何劝慰。 徐为民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那女组员扶着她下去休息。 ———————— 还是那间接待室里,张怀月捧着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塞进手里的热茶,木木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浓荫蔽日。 那生机勃勃的绿意看不懂人间的生死离别,依旧肆意张扬着枝桠,争夺着雨露阳光。 张怀月看着看着,嘴角就勾了起来,眼角却滑下一滴泪来。 徐为民坐在对面仍在絮絮叨叨地讲述着念辰与方彦之之间的私情被李胜怀发现,李胜怀恼羞成怒失手将人打死的过程。 张怀月先是微勾嘴角的冷笑,接着笑出声来,然后便是哈哈大笑,直至笑出了眼泪,“因为发现了私情才失手打死,所以情有可原是吗?” 徐为民语塞,一时住了口。 然而张怀月言语却如同锋利的刀刃割开了道道血口,“杀人就是杀人,无论他是什么理由,也改变不了他是杀人凶手的事实!念辰是他的妻子,即便嫁给了他,也不是他的附属品,不是一个物件,他有什么资格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徐为民意识到自己不该与死者家属争辩,沉默着没有反驳。 张怀月用力喘息着,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过了一会,又不知神游去了何方,重新变回木木呆呆的模样,接待室内再次沉寂下来。 “……在哪里?” 许久,张怀月终于再次开口,低低地说了句什么。 “什么?”徐为民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 张怀月深深吸了口气,接着又缓缓吐出,“念辰留下的……东西,都放在了哪里?” ———————— 女特务小心地揭下门上的封条,用钥匙把房门打开。 “张小姐,请。” 张怀月站在门口又深呼吸了一次,这才伸手推开了房门。 屋子里弥散着一股久未打扫的灰尘的味道,她站了一会,缓缓穿过门厅走进去,摸索着把客厅里厚重的丝绒窗帘拉开,又把窗子推开,让室内的空气流通出去,也让光线透了进来。 她回过身,看向屋内的陈设。 这是一所南北朝向的小房子,格局不大,一个客厅与两个偏房,加起来大约也只有四五十平方公尺的样子。不过,屋子装饰得却十分考究,家具摆件都是一应的雕花红木,灯盏摆件也无不华丽精美,搭配合宜,显示出了极高的品味和意趣。 张怀月环视着这里的一桌一椅,一瓶一盏,分明是从未来过的地方,她却似乎能从这些沉默的摆设中感受到无比熟悉的气息。 她迈开脚步,凭直觉推开了南边朝向的一个房间的房门,果不其然地在开门的一瞬间,看见了房间中央摆放的一张四柱大床,这便是主卧了。 张怀月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走到摆放于窗边的梳妆台跟前坐下,轻轻拉开妆台的抽屉,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里面摆放的一摞厚厚的书信。 张怀月伸手拿起最上层的一个信封,轻轻拆开,看见了自己惯用的那支犀飞利钢笔书就的蓝色字迹。 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读出信件开头的名字,但喉咙却干涩无比,怎么也发不出声来,唯有两滴滚烫的泪水落在了信纸上,打出‘啪’的一声轻响。 ———————— “结婚?!” “呵呵,”黄汉忠不理会年轻人的惊诧,笑道,“当然要结婚,既然想攀上张先志的这门亲戚关系,总不好叫人家姑娘没名没分地跟你私奔去上沪吧?” “可这女人不是已经结婚了吗?” “结了不还可以再离吗?”黄汉忠一脸不以为意,“我已经派人跟山城日报的编辑打过招呼了,明天就能登报解除婚姻。” “登报离婚?”年轻人发出略带嘲弄的笑声。 自从伪满皇帝与皇贵妃的那场轰轰烈烈的离婚大战过后,民国人便把登报离婚这等时髦事当作是婚姻自由的标杆事件,隔三差五地便有名人结婚离婚之事登上报纸,昭告天下。 黄汉忠叹了口气,“没办法,这件事必须得把戏给做足了,将来你俩去了沪上才能取信于人。” 第93章 恨意 年轻人走在黄汉忠身后,身姿笔挺,面色严肃。 “学生斗胆,不知目前掌握这个计划的知情人有多少?” 黄汉忠笑了笑,“你是担心这件事知道的人太多,漏了口风?” “这你大可以放心,”他安慰道,“目前除了我和局座,了解整个计划全貌的人便只有你,和你手底下那几个人,就连身为二科科长的徐为民也只知道个大概。方彦之本人我已安排秘密移交关押到了香山公馆,他身边跟随的所有知情人也均已灭口,你可以放心。剩下还有些不稳定的阻碍因素,我也会全权处理,绝不令泄露消息。” 年轻人不置可否,即便得到了保证,他之后也会再亲身一一确认所有细节,这也是他身为一个特工的职业习惯。 黄汉忠十分理解和鼓励他的这种心态,他叹了口气,“在信息战方面,别说东瀛人,就是地下d人都甩了我们十几条街,这次的机会可以说是天赐良机,若能顺利打入日伪内部,在情报这一块,我们至少能从此立于不败之地。” 他看了年轻人一眼,眼神里隐含着希冀,“一切,就看你的了。” 年轻人深吸口气,没有正面回答,他不喜欢在还没有开始做事情之前,就满口吹嘘。将这两个问题暂且搁置,他又确认起另一个重要问题。 “张念辰的那个双胞胎姐姐,你想好如何说服了吗,要她配合完成这种长期艰巨的任务,只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吧?” 黄汉忠却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说服这个女人恐怕比你想象中的要容易。” ———————— “我同意。”张怀月平静的声音在室内响起,“该怎么配合,你都可以告诉我,只要是我能做到的,绝不会推辞。” 徐为民眉心跳了跳,饶是已经多少了解了这位张大夫的行事风格,他也仍是被她雷厉风行态度弄得有些错愕不已。不过毕竟也是经验老道的老特务了,他很快便调整了情绪,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但我有一个条件。”张怀月神情平静,“我要见李胜怀。” 这个要求在情理之中,而且也并不难做到,但徐为民仍是迟疑了一瞬,看张怀月的态度,他如今已有了另一重的顾虑。 张怀月看出他的想法,冷冷道:“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用不着担心,我并不会做什么,也不会破坏你们之后的什么计划。” 她的嘴角牵起一抹冷笑,“你们既想出了这个李代桃僵的办法,那么,只要我接下这个任务,你们自然不会让这个杀害我妹妹的凶手活得太久,否则,如何避免避免走漏风声?我又何须多此一举给他个痛快?倒不如留他一命,让他在恐惧的煎熬中承受更多的折磨。” 看着面前女人流露出冰冷恨意的眼神,徐为民也忍不住吸了口气。 话既已都说到这个份上,他自然再没了反对的理由,爽快地答应下来。 ———————— “我们答应她,事成之后就立刻处决李胜怀与方彦之,替她的妹妹报仇。”黄汉忠详细解释,“另外,在她协助我们完成任务以后,就给她一笔钱,然后送她去美国完成学业。” “就只是这样?”年轻人有些不信。 他不仅是怀疑这女人竟如此轻易就答应配合,更怀疑军统上层会如此容易相信这个女人的忠诚。 “等你见到你就自然知晓了,这女人比你想象的要倔强。” 不过随即,黄汉忠又眼带笑意睨了他一眼,“况且,这女人靠不靠得住,接下来就看你的本事了,管他是哄骗,威胁,笼络,还是美男计,我不管你用什么样手段,一定要让这个女人服服帖帖,乖乖听从命令。” 年轻人立即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假装没有听到这个算不上正经的命令。 “接下来我们还有三个月时间来做准备,”黄汉忠收起玩笑的表情,严肃地道,“从现在起,你就要以方彦之的身份进行公开活动,接管他一切的职务,生意,人脉,了解他所有的生平,经历以及性格处事,我要你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彻彻底底地取代这个人。” “是!”年轻人立正,严肃地行了一个军礼。 ———————— 张怀月站在光线昏暗的走廊里,隔着金属栅栏静静地注视那个满脸胡茬,憔悴不堪的男人。他垂头坐在那里,套着手镣的双腕支在膝上,肩膀和脊背弯出一个深深的弧度。 残阳透过高墙上的窗洞照进室内,半边落在潮湿的地面上,留下一个带着铁窗影子的光斑;另外半边落在男人的脏污的衬衣上,好似一道道暗色的铁锈。 沉重的铁门被领路的卫兵用力地拉开,发出了‘哐当’的一声巨响。 张怀月没有丝毫迟疑,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李胜怀坐在原地一动不动,陆陆续续进来了这么多人,他却连头也不曾抬起一下,对于是谁想要见自己完全漠不关心。 张怀月在距离男人数米远的位置停下了脚步,垂眸不发一言地扫视着眼前这人。 冰冷的目光仿若带有某种实质,刺得自觉早已心如死灰的李胜怀也忍不住勉强抬头看了面前的女人一眼。 然而,就是这一眼,原本麻木僵冷的脸庞却迅速扭曲起来。 李胜怀布满血丝的双眼惊恐瞪大,眼眶几欲裂开,他猛地直起身,重重地撞翻了椅子,却仍是踉跄着后退,接着被地上的椅子狠狠绊倒,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可即便是这样,他那双充斥了惊恐和不可置信的眼睛仍是一瞬不瞬地牢牢盯在了面前的女人脸上。 “你,你,怎么可能?!” “你怎么可能还活着?”男人双脚用力蹬着地面,拼命地想让自己离对方更远一些,“不不……我杀了你,我,我明明看着你咽了气……,你不可能还活着,你是鬼,鬼!”极度的恐惧让他的脸庞几近扭曲。 张怀月没有说话,仍是冷冷地注视着地上的男人。 心中压抑着的冰冷恨意并未有一丝一毫因着眼前这男人的狼狈而有所疏解。 她还记得第一次得知此人的名字,是从姨娘寄到美国的家信上。姨娘不识字,信是姨娘口述后,由家里的账房代笔的,可即便如此,她也仍是从薄薄纸页上潦草的字里行间读到了浓浓的喜悦和满足。 她犹记得自己当时复杂的心情。 忍不住地反复确认信件上有关婚礼内容的每一个细节,想象着妹妹出嫁时的欣喜,虽免不了总有几分忧心焦虑,却还是发自内心地期盼着念辰可以从此获得幸福。 第94章 初相见 “是啊,我的确是已经死了。” 她走近了一步,看着男人因为自己的靠近而瑟瑟发抖,“正是你亲手杀死了我,就像是对待牲畜一般残忍地殴打我,直至失手将我活活打死。” 男人浑浊的眼白里里充斥着红色的血丝,原本周正的五官因恐惧而变得扭曲。 “我还知道,你觉得是我背叛了你,认为自己的行为是正义的,认为自己受到这样的惩罚太不公平,你为此而满怀怨恨。” “呵……”眼前的女人发出一声冷笑,“但其实,你的内心深处十分清楚事实的真相。” “你不停歇殴打我试图让我闭嘴,就是因为你害怕我说出事实。” 她又走近了一步,冰冷的视线一寸寸刺穿男人的心防,“率先背叛婚姻的那个人明明是你,是你日夜笙歌夜不归宿,是你只记得风流快活对婚姻毫无珍惜,是你对我不闻不问,觉我失了娘家庇佑,再无任何利用价值。” “你觉得是我的背叛让你失去了理智,然而事实上,真正让你对我痛下杀手的原因,是你认为本该逆来顺受的妻子却胆敢反抗你的权威,让你那可怜可笑的男性自尊受到了伤害,所以你试图使用暴力的手段挽回你那可笑的尊严!” 张怀月唇角扯出冰冷而嘲讽的弧度,“落到如今身陷囹圄,即将刀斧加身的境地,你又觉得害怕了,每天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怕死怕得浑身发抖,是不是?” “你胡说!”男人目眦欲裂,双脚用力蹬踏着地面,从喉咙深处发出嘶吼,“我根本没有,是你该死,都是你的错,是你,是你背叛了我,是你该死,我没错!我根本没有错!” 张怀月居高临下地看着男人失控地要从地上爬起来厮打她,她退了一步,冷冷看着男人被守卫重重地按倒在地。 她带着某种莫名快意地,一字一句地道:“既然你觉得自己没有错,那你在怕什么?是害怕听到自己的结局吗?” 她大笑起来,“我就是来告诉你你的结局的。” 接下来的话她一字一顿,字字清晰。 “你刑期已经定下了,就在明天,你就将以谋杀罪名被判处绞刑。放心,明天我会来观刑的,我会非常非常期待看着你痛苦地死去。” “因为这是你自作自受,罪有应得的结果。” 甩开身后痛苦绝望的嘶嚎,张怀月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监牢,随即便听见背后沉重的铁门‘哐’地用力合拢。 看着因为张怀月的几句言语便状若疯魔的李胜怀,徐为民有些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这家伙自从被捕后就一直一声不吭的,你竟然这么快就能打破他的心防。” 张怀月没有看他,目光落向窗外逐渐弥漫开来的夜色,她淡淡地道:“李胜怀应该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觉了,本就有些精神恍惚。看到我的脸出现,又受了几句刺激,精神崩溃是必然的。” 徐为民闻言就更加好奇了,“你是怎么看出李胜怀很久没有睡觉了?而且,你怎么知道李胜怀的刑期是在明日?要是明日他没有被处决呢?” 李胜怀和方彦之的后续处理都是黄处亲自负责,他都不清楚这两人的死期。 “我是医生,这种事情看一眼就知道了,没有哪个人在明知死期将至的境况下,还能安枕无忧的。” “至于死期不在明日,”张怀月嘴角勾出抹冷笑,“那不是更好吗?” —————————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徐为民说这小姑娘不好对付了。”黄汉忠敲着桌子,对坐在对面的年轻人笑道。 “按民国律法,只要这李胜怀咬死了是失手杀人,那他便罪不至死。” “而这小姑娘非要特意用完好无伤的模样去见李胜怀一面,就是为了提醒他,张念辰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姐姐,从而让他可以联想到我们的整个计划。如此一来,只要我们不想机密泄露,就必定要杀人灭口,她也就达到了借刀杀人的目的。呵呵,这是不大信任咱们呀。” “果然很有手腕。”黄汉忠笑着去摸茶几上的烟灰缸。 年轻人敏感地察觉到了黄汉忠称呼上的改变,知他是起了欣赏之意。 年轻人对此没什么反应,跷起腿不着痕迹地用膝盖撞了一下茶几,把烟灰缸撞得远离黄汉忠的方向,然后无视黄汉忠瞪视的眼神,淡淡地道:“既是要执行潜伏任务,有些心计也是好事。” 黄汉忠悻悻地收回手,略有些不痛快地道:“我是怕你马失前蹄,以后再被这小姑娘给骗了。” “呵,你在说什么笑话。”年轻人嗤笑了一声。 ———————— 年轻人第一次见到张怀月的时候,是在山城郊外一个人迹罕至的树林,彼时她正站在在一株高大苍翠的松柏之下低头哀思。 那棵松柏下此时正埋葬着她的孪生妹妹。 为了计划的执行,这座坟茔不会立碑,也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并且也绝不可能有人来参加吊唁,葬礼的过程既冷清又寂寥。 对于张怀月的妹妹张念辰,年轻人还有些印象。军人俱乐部每年举办的联谊活动,对方几乎从不缺席,年轻人虽去的次数不多,也不曾与其有过交谈,但对那个张扬美丽的女人却印象颇深。 此时他看着远处背身而立的张怀月,忽然就升起了些许好奇,想知道这个张念辰的孪生姐姐是不是真的像黄汉忠他们说的那样,与其生得真假难辨。 年轻人打量着女人的背影,靠近了几步,恰在此时,张怀月凭吊完毕,转身朝着林外走来,与年轻人刚好打了个照面。 张怀月彼时穿一件素色的棉布旗袍,因为太过清瘦,衣裳有些空荡荡的,脸色也有点苍白,整个人看着有些弱不禁风。但她与张念辰生得的确非常相像,一样的鹅蛋脸型,一样的明媚杏眼,就连身高体型也是相差仿佛,一眼望去几乎让人无从分辨。 但从看到张怀月的第一眼起,年轻人便知道,他绝不会将这两人错认。 眼前这个女人虽仍沉浸在失去亲人伤痛之中,但眉眼里却蕴藏着一股勃勃的生机,顾盼之间,自有种凛然自持的气质。 这应该是一个完全不同于张念辰的,性格坚毅且卓有主见的女人。 第95章 各怀心思 张怀月察觉有一道视线正在观察打量自己,那目光锋利得宛若实质,让她隐隐感觉后背都有些发麻。她竭力忍耐住着想要立刻回头的冲动,又凭吊了一会方才缓缓转身,然后便看见徐为民领着一个十分高大的年轻人从林外走到近前。 很显然,那道莫名令人胆寒的视线便是来自于这个年轻人。 张怀月心头狠狠一跳,虽然已经许久未见,但她却还是第一时间就认出了面前此人。 “张小姐,来认识一下,”还未走至近前,徐为民便朗笑着介绍道,“这位便是方彦之,方参谋。” 方彦之?张怀月眼中的惊讶一闪而逝。 年轻人并不掩饰打量的目光,但却很是礼貌地伸出手来,顺带解释了她的疑问,“以前叫什么并不重要,但从现在开始,我便是方彦之了。” 张怀月眉心跳了跳,当初甫一照面,她便意识到眼前的年轻人绝不是个简单角色,因此心中对其十分忌惮。只是她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今后需要合作的搭档竟然就是此人。这一认知让她的精神愈加的紧绷,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她微垂眼睫,状似无意地避开对方过于凌厉的目光,伸出右手与对方握了握。 “你好,方先生。” “叫我彦之吧。” 两只手一触即分,年轻人随即露出了一个谦和礼貌的微笑。 这一笑,仿佛是春风化雨,对方身上若有似无的锋锐气息瞬间一扫,变得亲和而友善,张怀月几乎要以为刚刚所见的那个气势逼人,目光凌厉的军统特务仅仅只是出自幻觉。她抿了抿唇,却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点了下头。 方彦之不以为意,若无其事地继续寒暄道,“从今往后,就要麻烦张小姐配合我的工作了,倘若日后有什么冒犯之处,还望张小姐海涵。” 试图将这个话题带过的张怀月停顿了一瞬,终究还是道,“我明白。” 方彦之嘴角含笑,“感谢您的理解,那么,我们现在就出发吧,还有很多事情,很多准备工作等着我们进行,我们时间不多,要抓紧了。” 说罢,他看了眼一直在旁静立等候的徐为民。 徐为民立刻敬了一礼,“是,方参谋,张小姐,请跟我来。”随即转身朝着停在林外的汽车走去。 方彦之伸出一只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张小姐,请。” 张怀月深吸了一口气,迈开步子跟随他们走出了这座静谧的林子。 ———————— 两声有规律的敲门声后,射击训练室的大门被人推开,方彦之跟在黄汉忠身后走了进来。 坐在观察窗外的女特务立刻站起来,向两人敬了个礼。 “这是邵玲,”黄汉忠回了个礼,转而向方彦之介绍,“是我们专门从太仓训练营调来的最好的女教官。” 至于选择女性教官的理由,一来是女性可以更好地令张怀月放松戒备,二来,也是只有同为女性的邵玲,才能明白如何更好地发挥女性的优势。 方彦之没有浪费口水,问题直指重点。 “她表现的怎么样?” “很优秀,射击方面很有天赋。” 邵玲面露赞赏,“聪明,冷静,观察入微,除了体能稍有不足,格斗训练暂且没什么成效,以一个头次受训的外行而言,表现得堪称完美,顺便说一句,药理与急救没什么可教的,不愧是留洋回来的外科医生。” “那不是很好么,节省了我们不少时间。”黄汉忠面露满意。 方彦之不置可否,他并不觉得一个从未经过实战的外行训练上几个月就能派上多大用场,只要能不拖后腿就可以了,“那接下来还有什么是要做的?” 邵玲看了方彦之一眼,“剩下的,便是培养你与她之间的默契了,我们时间不多,但至少要在短时间内让你们看上去像是一对正常的,感情亲密的新婚夫妻。” ———————— “我与张小姐曾有过一面之缘的。” 这是一间装修得颇有情调的西式餐厅,镶嵌着海棠滚花玻璃的法式窗子透进来隐隐绰绰的夕阳余晖,周璇曼妙的歌声和着留声机特有的沙沙声响回荡在室内,于战时的山城支撑营造出一斗室的浪漫氛围。 闻言,张怀月心跳却漏了一拍,下一瞬,又快得仿佛像是要跃出胸口。她屏息看向方彦之,这么长时间过去,她以为方彦之是不会认出她了。 难道这特务早已看透自己的乔装,选择此时才说出,不过是借机拿捏戏耍于她? 今天是两人‘培养感情’的第三天,度过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互相接触了解的尴尬的前两天,这是他们俩第一次单独出来约会。 却没想到,方彦之在两个人独处时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就是这个。 张怀月喉咙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津液,心如擂鼓,汗水瞬间湿透重衫。 方彦之却轻笑看了眼张怀月紧张的眼神,“张小姐怕是不记得了,五年前,我曾与张小姐在上沪港见过一面的。” ‘上沪港?’张怀月心中惊疑,表情一时流露了出来。 方彦之注意着张怀月的神情变化,笑道:“应是张小姐刚回国那日,我坐在车上曾与张小姐及家人有过一次擦身而过的缘分。” 方彦之记性极好,但凡见过一面的人,就绝不会忘记,故而第一次看见张怀月,他便回想起了数年前在码头上的一面之缘。所以当他翻看过张怀月所有的调查案卷时,便想明白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大约正是这姑娘刚从米国被抓回来那一天。 只是没想到两人会在这样的场景下再次重逢。 方彦之自然不是无缘无故提起此事,他能记起自己当初与张怀月有过一面之缘,而张怀月即便此时不记得,也难保以后不会想起。他不喜欢这种事情随时有可能脱离自己掌控的状态,所以才要在此时试探一下张怀月对他的真实身份有多少了解,也好及早做出应对。 能在张家的重重看管下逃出生天,隐姓埋名躲藏至今。并且通过这段时间接触观察,他能看出这姑娘的确是头脑清晰,手腕不俗,因此后续应对的手段究竟是需要怀柔攻心还是强硬威胁,他需要好好斟酌一番才行。 张怀月愣了数秒方才反应过来,方彦之所说的一面之缘不是指的江城那次,悬在喉咙的一颗心这才缓缓放下了一点。 “是吗,我不太记得了。”她勉强笑了笑。 然实际上,经方彦之这样一提起,她已是有了一点模模糊糊印象,只是那时她麻烦缠身,对很多琐事没有太多的精力留意,确实是想不起当时所见之人的相貌和姓名了。 方彦之仔细观察着对面女子脸上的每一分表情,然而看到的只有茫然,和一分恰到好处的疑惑。他笑了笑,十分绅士地递上餐单,邀请对方再点上一些甜品。 张怀月很自然地接过甜品册低头翻阅,然垂下的视线却快速闪过一抺计较。 回去之后要好好回想一下当时的蛛丝马迹,然后找机会通知组织仔细打探一番才是。 第96章 万事俱备 裕丰记是山城最有名的徽州菜馆,常年生意兴隆,客似云来。 傍晚前,伙计刚把店门口的灯笼点起,远远便见一名身着锦缎旗袍,乌鬓如云的女郎在饭庄门前下了黄包车,朝着这边款款而来。伙计立刻立刻露出笑脸,扬声招呼,“张太太,好久没见着您了,快,里边请!” 女郎点点头,跨进门槛,在大堂靠窗的角落找了张桌子坐下。 一名跑堂伙计立即极有眼色地上来招呼,“太太今天想吃点什么,后厨刚回来一批新鲜的江鲢,您看要不来上一条?” 这被人称作张太太的女子看着墙上的餐牌沉吟了一会,似在思考今晚的菜单。 这时,又一道响亮的吆喝在大堂另一头响了起来,“鱼头豆腐汤一碗,葱烧鳝段一盘,香芹木耳一碟,” 钱焕开把一条白布巾甩在肩上,拉长了调子吆喝一声后,快步穿过大堂往后厨去了,路过坐在角落座位上的女子时,两人的眼神一触即分。 ———————— 钱焕开临别时,曾与张怀月交待过一句话,叫她尽量保持幼时在徽州的生活饮食习惯。 这句话曾一度令张怀月十分费解,直到来了山城,看到满大街天南地北的特色馆子以后,她才逐渐明白了钱焕开的意思。 山城与江城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便是外来人口众多,也因此,餐饮行业自然而然也荟萃了八方特色。张怀月这一世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徽州人,偶尔想念家乡的美食便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想通这一点后,张怀月便立即给自己安排了一条喜欢吃徽州菜肴的生活习惯。自打来山城以后,时不时便会在住所附近寻觅徽州菜馆打打牙祭。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张怀月便在这家名叫‘裕丰记’的馆子后厨看到了钱焕开熟悉的身影。 ———————— 钱焕开抵达山城后,按事先计划,乔装成外来流民在山城本地最有名的一家徽菜馆找了份跑堂的活计。山城人口味偏重,考虑到张怀月作为徽州人,因口味难调,偶尔来这里吃吃家乡菜,不会引来太多的关注。他便想了这个办法与她碰头,所幸张怀月不是笨人,没过几日便找了过来。 非要以这样迂回的方式见面也是情非得已。 他们事前完全不知道这些特务叫张怀月来此究竟有何目的,而张怀月接触的这些人可以说都是山城最顶尖的那一拨特务,若是贸然接触,稍有不慎便会暴露,所以钱焕开只能将见面的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 而当他终于见到张怀月在裕丰记出现,便代表了张怀月至少在行动上是自由的。 两人当然不可能当众交流,所以每次张怀月出现在裕丰记,便代表了会面通知。 钱焕开会在收到通知的当天,于辰时下工后,乔装一番赶去的张怀月落脚地附近的一家书报亭碰面。 ———————— 这家曾家岩路上的书报亭是罗田湾最大的一家书报批发商铺,每天来来往往的客人和进货商络绎不绝。此时正是下工时间,站在书店里翻看书报杂志的客人更是不少。 钱焕开此时换了一身靛蓝茧绸长衫,头发梳得整齐,戴一副圆框眼镜,富贵斯文的模样和刚刚那个在‘裕丰记’跑堂的伙计简直判若两人。 他隔着书报架,与站在另一头的女子低声交谈。 “跟着你的两双眼睛都在外头,没有跟进来。” 张怀月点点头,没有废话,直入主题,“军统马上会登报发布我与方彦之的婚讯,之后便会安排叛逃进程,不日我们便要出发前往沪上。” 张怀月自接受了军统的任务后,军统局的人很快便宣告以贪污渎职罪逮捕李胜怀,没过多久,她与李胜怀离婚的消息也公开登上了报纸。 为彻底扮演好念辰,这段时间张怀月把念辰原本房子里的杂物间收拾出来住了进去。 虽她一直闭门不出,却也清楚周围邻里都为此议论纷纷。想来等她和方彦之的婚讯公开,不知又会引起多大的轩然大波。 “这个方彦之究竟是什么身份?” “不知道,军统的人对我有防备,并没有向我透露太多,我甚至连他的真实姓名都不清楚。” 钱焕开点头,“军统特工都受过严格训练,口风严密很正常。” 张怀月皱着眉,仔细地思索,“我还没离开张家时,曾在上沪与他见过一面,隐约记得他或许有个哥哥或是别的什么亲戚,应是姓周,战前曾在金陵政府某个部门任秘书一职,职务应该不低。” “另外从相处这段时间来观察,我至多能推断出,他应是军人出身,受过高等教育,至少懂得英德日三门外语,懂音乐,懂西式礼仪,对一些奢侈的娱乐享受并不陌生,看得出出身非富即贵。” “明白了,我们会尽快按照这些线索筛查一下。” 话虽如此,钱焕开却是并未抱太大希望,国党的上层官僚有几个不是出身优渥,非富即贵,仅凭这几个条件,就想把目标筛选出来难度不小。 “你也要小心,军统特务们不会那么轻易便相信你。”钱焕开搓着下巴,琢磨着道,“我猜,等任务开始执行,除了这个明面上的方彦之,暗地里也一定会有人时刻监视你的动向。所以之后除非紧急情况,否则你要尽可能保持缄默,多余动作一个也不要做,等待组织与你联系。” “我明白。”张怀月点头。 “另外,”钱焕开语气突然变得格外严肃,“组织上级让我再次向你确认,你确定要接下眼下这个任务吗?” “你要知道,以你的身份,一旦接下这个任务,所要面对的就将是国党特务和日伪方面两面皆敌的境况,危险性非同一般,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你如今还有后悔的机会,只要你拒绝,我们可以立即安排你撤离,你无须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我要郑重向你再确认一次,你确定自己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书架对面沉寂下来,有一会儿没有出声,钱焕开没去催促,翻着书页耐心等待着。 没过一会,对面的女声便重新响起。 “我确定。”语气坚定,不容错辨。 钱焕开深呼吸了一次,说不好心中是高兴多一点,还是压抑更多一点。 “那好,既然你已下定了决心,那么从现在开始,你便是组织最高绝密计划的执行潜伏人员。按照组织规定,从现在起你在组织的代号就叫——‘当归’。” 张怀月微微怔了怔,仿佛能从这个代号里听出浓浓的关怀和期盼,她用力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冷静地道:“收到!” 如今他们接头一次万分不易,所以必须长话短说。 “我已经通知了沪上的同志接应,等你们出发以后,我也会尽快赶过去,等时机合适,再找机会联络你。”需要交换的情报交代完,钱焕开毫不迟疑地准备转身离去,张怀月连忙叫住他。 “现在山城四处都在戒严,你们行动时千万要多加小心。” 张怀月有些担心,忍不住多叮咛了一句。 钱焕开笑起来,拍了拍胸前的口袋,“放心吧,如今城里所有关卡的通行证都已经搞下来了,城防司令部的老爷们亲自颁发,诚信经营童叟无欺。” 挖空心思地搜刮地皮,恐怕是唯一能令果党上下团结一心的规章条则。 即便此时心情沉重,张怀月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得不说,在这种朝不保夕的危险环境里工作潜伏,钱焕开这种幽默豁达的心态总能令人既觉钦佩又备感安慰。 ———————— 与此同时,另外一间陈设简单的办公室内,类似的对话也同样进行。 黄汉忠望着眼前乔装前来的学生兼下属,“你与张念辰的婚讯通报就在明日,与日伪策反小组联络得怎么样,他们没起疑心吧?” “没有。”方彦之摇了摇头,“有张念辰这个身份给我打掩护,那些人都没怎么怀疑。” 日谍的警惕心的确很强,即便国党这边从委座侍从室到总参部都安排了人为方彦之的身份作保,这些日谍还是等了近两个月才试探着与他联系。 他没急着与对方交换什么情报取信对方,反而表现出了不愿意过多接触的谨慎态度,经过半个多月拉扯,对方反而对他的身份更相信了几分。 第97章 抵达上沪 “嗯。”黄汉忠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已慢慢取得日谍的信任,那么局里近期就会安排人员对方彦之进行身份调查,正好总参部和军训部的联合军演已经结束,方彦之获得新军建制等重要情报也合乎情理了,可以着手安排叛逃事宜了。” “嗯,明白。”方彦之点头表示收到。 黄汉忠起身,从带过来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密封文件袋递给方彦之,“这是你接下来的叛逃路线以及你到上沪以后所有需要注意的人事物的资料,还有方自新留给他儿子的所有不动产的契书,前两者看完之后立即销毁,后者你自己看着处理。” 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接过文件迅速打开来仔细翻阅,黄汉忠心情有些复杂,忍不住叮嘱了一句,“这项任务的危险性不用我多说,你自己一切小心。” 年轻人翻阅资料的手指一顿,抬眼看向老师,眼神里却充斥着坚定与无畏,“寇犯国门,大厦将倾,吾辈何敢顾惜此身!” 对自己学生的这份固执早已习惯的黄汉忠叹息一声,没再多劝。 “周晏清听令!” “是!” “自即日起,你就是六二七绝密计划的第一执行负责人,代号‘山鹰’,你与你带领的小组成员姓名身份军衔将就此以最高机密封存,此后,除非任务终结安全回归,否则哪怕是事败身死,封存机密都将永不启封!明白了吗?” “是!明白!”年轻人立正敬礼,眼中有着毫无动摇的坚定信念。 ———————— “咘——” 随着长长的汽笛鸣响,铅灰色的巨大舰身缓缓地靠上了江岸码头。 张怀月站在江轮甲板上,只隐隐感到脚下传来些许微不可察地的震动。向着港口极目眺望,长长的新式混凝土堤岸像是一条白线,在浑浊浩荡的江水拍击下若隐若现,而那长堤上忙忙碌碌的人群就如同细小的工蚁,整齐而有序的聚散。 江轮上的乘客排起了歪歪扭扭的长队,站在栈桥边焦急地等待下船,每个人的脸上都混合着对这座城市的畏怯和渴盼。 江风料峭,吹得张怀月微微打了个寒噤,她拢了拢衣领阻挡寒风的侵袭,眼角余光瞄了一眼身边侧立的年轻男子。 长身玉立的男人穿着一袭裁剪精细的驼色风衣,合体的碳灰色格纹西服搭配脖领上的丝质领带,让他看着像是个油头粉面的小开,而唇边若有似无的笑意,将礼帽下那张温和英俊的面孔衬得更增色了几分,丝毫看不出半点杀伐果断的军统间谍的影子。 张怀月早前就有所发现了,这个方彦之实在是个千人千面的演技高手,总是能够自如地在各种形象上灵活切换相应的气质,无论扮演成何种身份,总是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半点违和。 男人敏感地察觉到来自身边人的视线,微笑着转头看过来,“觉得冷吗,要不要帮你拿条披肩?” 张怀月垂下眼摇摇头,“算了,太麻烦了。” 男人没有坚持,微微侧身挡住风口的位置,笑着道:“等下了船就好了,已经有人过来接我们,到车上就会暖和些。” 张怀月点点头,表现得十分温柔顺从。 随着排队下船的人群慢慢向前移动着挪出空位,男人一手拎起棕色的牛皮箱,一手插在风衣口袋里,低头看了张怀月一眼。 张怀月会意,立刻上前一步挽住男人的手臂,两人沿着舷梯一步一步缓缓下行。单从背影上看,无论身高气质打扮相貌,都无一不显得登对,任谁来看,这都是一对令人生羡的恩爱夫妻。 数月时间里,张怀月经历了极其严苛而专业的训练,除了伪装,侦察,射击,追踪,以及彻底记背下念辰和方彦之所有生平经历与人际关系这些特工技巧之外,还额外训练了交际舞,品酒,饮茶,化妆,裁剪,衣料辨别,家务处理等等所有符合目前身份所该具备的技能。 为了替方彦之掩护身份,她必须不露丝毫破绽地完美模仿自己的孪生妹妹。而这些训练则能让她更好地胜任方彦之的太太一职,方便日后代表他与不同目标的内眷交际。 两人顺着人流离开渡口,步行到了外马路。 一辆停在道旁的崭新道格拉斯汽车响了声喇叭,随即一个穿深灰短打的中年男人从驾驶室室钻出来,小跑着朝两人过来。 还未到近前,中年男人便一叠声道,“长官,太太,您二位一路辛苦了。” 男人脸上带着殷勤的笑容,伸手去接方彦之提着的行李,嘴里还不停歇地一一汇报着,“房子都已经替二位收拾妥当了,我这就送您和太太回去歇息。” 方彦之将行李递给男人,点了点头,又向张怀月介绍,“这位是杨传久,是我的司机兼保镖,你叫他老杨就可以了。此次来沪上,我特意安排老杨先行过来打点。” 或许是怕张怀月了解得不够透彻,他又补充了一句,“老杨跟随我多年,是值得信任的人,日后若我不方便时,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情你都可以问他。” 张怀月默默端详一阵面前这位肤色古铜,宽额细眼,略有风霜之色的男人,点点头,“麻烦你了。” “太太您太客气了,日后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老杨咧嘴一笑,显出几分憨厚。 张怀月心中却暗暗警醒,方彦之虽未明说,但这老杨身份应该不只是司机这么简单,应该也是军统派遣的暗谍小组中的一员,或许他便是钱焕开提醒的,与方彦之一道同样担负监视自己的任务的那个人。 老杨利索地把行李搬上车,又给两人拉开车门,待两人上车坐稳,他才关上车门小跑着回到驾驶座上。 “先不回去,送我们到莱格里斯路48号。” 一上车,方彦之便吩咐道。 老杨立刻应了声“是”,一打方向盘,启动车子,缓缓汇入了外马路的滚滚人流。 第98章 张公馆 如今沪上的各条主干道哨卡甚多,车子一路走走停停,行驶了近四十分钟才来到位于公共租界内的莱格里斯路。 莱格里斯路始建于清末民初,莱格里斯是法语里教堂的意思,得名于沪上建立的第一座天主大教堂。道路靠近江口一带是住宅区,因为东瀛与英美等国之间的战事尚未开启,租界得以免于炮火侵袭,仍旧保持着富贵繁华的气象。 莱格里斯路商铺众多,公馆林立,即便是在浦东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也是有名的富人区。整条路都是沥青路,道路两旁遍植高大的法国梧桐,碧树浓荫极为雅致。 车子缓缓开过静谧的住宅区,停靠在了一栋被高墙大院围绕的小洋楼外,老杨推开车门小跑上前,按响了精美的铁艺大门外安装的电铃。 没两分钟,一个穿着制服的门房出现在了铁门里,眼神狐疑地打量门外的陌生人。 此时,方彦之已替张怀月拉开了车门,他伸出手臂,张怀月自如地扶着对方伸过来的手掌,缓缓从车内走出。一对璧人相携着朝铁制大门款款而来,男的高大英俊,女的风姿楚楚,看得那门房目不暇接。 恁他自诩是见多识广的上沪本地人,如今还在保安部部长的府邸当门房,面对这样一对如同是电影画报上走下来的男女,依旧是看得愣怔不已。 老杨见门房没反应,提高了音量,“你好,请问是张公馆吗?我们是过来拜访张部长的。” 门房见这对年轻男女气质出众衣着光鲜,倒也不敢怠慢,客气地询问,“两位是?” 老杨上前一步,代为答道,“这二位是张部长的侄女和侄女婿,前两日与张部长挂过电话,说是今日上午抵达沪上,约好了来府上拜见。” 那门房皱着眉略一思索,脸上露出恍然,前两日确实是听太太吩咐,这两日会有亲戚来访,想来便是这二位了。 门房立刻态度恭敬起来,既是太太交代过的,想来不是什么打秋风的穷亲戚,多半是要好好招待的。于是门房立刻殷勤地把门打开,让人进来稍坐,自己则赶紧去打电话通知公馆里的人。 ———————— 门房电话打通之后,立刻便有从洋房过来的佣人过来请张怀月两人进房子。 两个人跟在仆人身后穿过花园的洋槐小道,一路看来,花园里遍植珍奇花木,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尽显富贵气象。 随着距离那栋被花木簇拥的主楼越来越近,张怀月难免有些心生紧张。 这还是她第一次以念辰的身份面对熟悉她们身份的亲戚,心里多少有些没底,也不知此行能不能顺利过关。 察觉挽在臂弯的手略微有些僵硬,方彦之状似亲昵地拍拍女子手背,附耳道,“别紧张,你与叔父虽多年未见,但毕竟血浓于水,是连着筋的骨肉亲人。叔父这些年对我们夫妻颇多关照,好不容易见到他你应该开心才是。” 张怀月立即牵起嘴角,略带嗔怪地看他一眼,“我知道啦,我这不是有些近乡情怯嘛。” ———————— 领路的佣人将二人领到了主楼一层的会客室后,安排了一名女佣侍候茶水点心,便告罪上楼去知会主家。见佣人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方彦之的目光快速地扫了一眼屋内的陈设。 这间公馆装潢陈设都还簇新,像是才刚刚入住不久。会客室与主客厅相邻,中间只隔着一道法式的折叠玻璃门,透过半遮半掩地门扇能看到客厅挑高的天顶,以及气派宽广的双向楼梯。 方彦之携身边女子挑选了个面朝客厅方向的沙发落座,不动声色地观察来往的佣人,结合刚刚在花园所见,默默推测估量着房屋的构造。 坐在装饰富丽的会客厅里等候主人到来的时间里,张怀月的心情无可避免地略有些复杂。 三房七房是张氏庶支,两房子弟在张家每年的年节祭祀时向来如同隐形人,无人在意。然而如今风水轮流转,一场大仗过去,张家主枝人丁凋零,十不存一,而三房的七堂叔却靠着裙带关系投靠了日伪,在伪维新政府扶摇直上,出任高官。 而她如今还必须借着这层关系攀附钻营,以期打入金陵伪政府官员的社交场,完成自己的使命。 张怀月默默地深呼吸了几次,神情慢慢平静下来,脸上挂起了欣喜中略带孺慕的神情,仿佛真就是个来走亲戚的晚辈一般了。 ———————— 今天并非休沐日,张公馆此时只有一位女主人在家。佣人上楼,便是要通知张怀月的这位婶娘,廖三太太。 张先志是家中长子,所以虽是张家庶支,却也受到了举家供养。早年前往保定军校求学,后又留学东瀛。他归国后辗转于湘鄂等地的军区任职参谋,因着没什么后台,职务一直不高,并不得志。直到后来于上沪结识了青帮头目廖伯申,廖伯申把持港口至内陆的航线走私大烟,张先志收了廖伯申好处,便借职务之便给过对方几次方便,两人一见如故,十分投契,没过多久张先志便求娶了廖伯申的妹妹,廖三姑娘为妻。 廖氏兄妹出身苏省润州当地一个大家族,廖家原先靠经营织染生意发家,家族丁口众多枝繁叶茂。后家族生意被先进的西洋印染技术挤兑落败,家中众多子侄便纷纷混了帮派,靠着人多势众的优势,绑票勒索,开设赌台,走私烟草,在青帮混得如鱼得水。 淞沪战事过后,东瀛人占了华东江山,廖氏子侄见机投了东瀛人,摇身一变成了日伪特务机构的爪牙。 因着张先志在国党军中任职,又有留洋东瀛的背景,廖伯申便暗自鼓动妹夫也一起投了东瀛人。张先志本就郁郁不得志,被大舅子鼓动一番后便动了心,接受了日伪策反小组抛来的橄榄枝,不久后便出任了伪维新政府保安部副部长之职。 因见机得早,廖家男丁大都得以在战时保全,如今更是摇身一变成了张先志麾下的爪牙,是张先志在保安部任职时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也因此,尽管伪维新政府上下官员大都骄奢淫逸,包养戏子姨奶的风气盛行,但廖氏在张府的地位却是岿然不动,备受张先志的尊重。 廖氏未出阁前在家中姊妹里排行第三,按照时人规矩,便称一声廖三姑娘,如今嫁了人,便也还有老交情的亲朋旧友还延续着闺中叫法,称呼她为廖三太太。 第99章 沪上局势 “太太,人客安排在小厅里了,招待了点心茶水。”佣人上楼后站在门边通报。 廖三太太漫不经心应了一声,仍坐在妆台前叫女佣人给她通着头发,另有一个女佣在柜子里替她挑选见客的裙子,她随意地指了一件,懒懒地道:“大姑娘回来没有?” 虽然已经临近中午,但她却是刚刚起身,沪上的太太小姐们夜生活都十分丰富,通宵达旦地跳舞交际,晚睡晚起,午饭日常都是叫佣人们端到床前来用的,这也是上沪这些走在时尚尖端的时髦人士们的日常生活写照。 “还没有,大小姐说今天约了同学看电影,要晚些回来。” “这孩子,不是老早跟她说过今天有客人来嘛。” 话虽是如此,廖三太太的神色间却并无多少嗔怪。家里的姑娘向来受宠,脾性多少娇蛮了些,随着自家老爷的位置越坐越高,迎来送往的客人也络绎不绝,哪里耐烦天天候在家里待客。 而且今日上门的不过是自家亲戚,还都是晚辈,倒也犯不着非得要全家迎候。 若只是寻常走动,廖三太太多半自己也懒得露面了,安排下头人随意打发就是。只是如今丈夫老家的侄女儿二嫁,领了娇客登门,而这位新女婿也不是一般人,听说原本有个在国党握有实权的军区司令做老子。 虽说如今那做司令的老子已然去世,免不了落魄,但烂船也有三千钉不是,只要此人不是太蠢,还能落下些许家财与人脉,这般投奔过来,对她家老爷也是个不小的助力了。 如今新政府为组建军事机关正在加紧笼络策反国党军人,张先志也在努力朝着军政机关使劲,想要谋求更多的仕途发展,手底下能招揽到的正经军政人才自然也是多多益善。 ———————— 偏厅会客室有一扇正对着花园的落地窗,午后的阳光照在张怀月两人安坐的小沙发上,融融暖意驱散了从码头一路而来的寒气。 只是如此的惬意景象并未能让张怀月放松下来,反倒让她为了对抗着午后升腾的倦意,精神越发紧绷。 “哎哟哟,快让我瞧瞧,这对小年轻瞧着真是标志,老招人待见!” 人未至声先闻,廖三太太人还没进来,偏厅门口便已传来一叠声的招呼。张怀月与方彦之立即起身,还没打招呼便有一阵香风袭面,一双保养得宜的柔荑压着张怀月的手腕把她重新按回在沙发上。 “快坐下快坐下,都是一家人,快别这么生分。” 来人正是张怀月多年未见的七婶娘,廖三太太。 张怀月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着眼前女人,廖三太太今年亦是年届四十之人了,然而因着保养得宜,看着依旧眉目秀丽,皮肤洁白,穿着宝蓝缕金裙子的身材也是纤秾合度,体态轻盈,与往日张怀月在张家所见时几乎未有任何改变,就仿佛时光从来未曾流逝一般。 “哎呀,这些年不见,一晃眼都是这么漂亮的大姑娘了。”廖三太太笑眯眯地牵起张怀月的手,一双美目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随即又叹着气道,“怎的这般瘦,是不是没好好吃饭?可别为了好看就跟我家那姑娘似的不吃不喝, 你们这些小姑娘爱起美来总不晓得注意身体,小方,你可得好好看好你屋里娘子。” 方彦之立刻笑着接话,“婶娘这可就误会我了,我哪里敢苛待您的侄女,自成了亲,那是怎么好吃好喝怎么伺候上供,可就是不见她长肉,急得我都快喊她祖宗了,日后婶娘可一定要帮我想想辙,好好管管你侄女。” 张怀月忍着怪异,半垂下头羞涩一笑,嗔怪地道:“在婶娘跟前胡诌什么呢?” “呵呵呵……”廖三太太拿帕子掩嘴,被逗得咯咯直笑,“那你们今晚可一定得留下来,等你叔叔回来,咱们一家人一块吃顿饭,正好为你们接风洗尘。” 然话虽如此,方彦之与张怀月却是还未等到晚间张先志归家,便起身执意要告辞。 “并非与婶娘叔叔客气生分,”张怀月拉着廖三太太,语气诚挚,“实在是我们刚到沪上,如今风尘仆仆的,实在不像个拜见长辈的模样。” “今天过来,也只是想着初次来沪,从港口路经莱格里斯路,总不能过叔婶的家门而不入,才想着过来打声招呼,好约个叔叔婶娘方便的时间,晚辈们再带上土仪专程过来拜访,这才叫不失礼仪呐。” 廖三太太眼见拉不住他们,无奈之下,只得拍着张怀月的手背再三叮嘱他们过几天安顿好了,一定要再来家中做客,这才放了他们离去。 张怀月与方彦之相偕离开张公馆,等坐上车后方才相视一眼,俱是心照不宣。 今天过来张公馆拜访却不多作停留,是他们一早就商量好的事情。 他二人初来乍到,第一站便拜访了张先志,是要说明并非在上沪毫无牵系与依仗,这能让他们在日后融入上沪特别市政府时更加平顺无碍。 但正所谓上赶着不是买卖,方彦之来沪,却也不是两手空空毫无资本的。所以对于这上沪官场的各方人马势力而言,方彦之都有着极大的拉拢邀买价值,如他们这样的新人现今最忌讳的就是在还没摸清状况的时刻急于站队,早早地定下敌我。 ———————— 今日家中有客,到了傍晚,张先志的座驾离开市政办公厅后,便直接回了公馆。 回到家中后,听说两个小年轻怕耽误叔婶休息,早早便已离去,张先志也未有露出什么特别情绪,一如往常般平静地更衣休息。 “这两人瞧着倒还挺般配。”廖三太太一边给张先志脱着外袍,一边小声说着对两人的初印象。“在老家时倒没看出大房这四丫头有这套狐媚手段,都已经是二婚头了,也能把个青年俊彦迷得神魂颠倒的。” “哼,你懂什么,”张先志嗤笑一声,拢上家居袍子,叼着雪茄缓缓坐到沙发上,“要不是看在我的面上,姓方的那小子能这么上赶着献殷勤。” “不过这姓方的倒是有些手段,居然从山城那边带来了不少重要情报,再加上他们方家在老家那头还有些钱财兵马,如今警备部特务机关的那帮子家伙眼珠子都要绿了,以后你对这丫头也亲热些,总归是名正言顺的自家人,好处总不能尽便宜了外人。” “行,我知道了。”廖三太太不是那等深宅妇人,自然知晓这其中的门道。 第100章 尴尬 月前,汪季新在东瀛人唆使下于上沪召开了伪国党第六次代表大会,想借此彻底取代维新政府的掌权之心昭然若揭。 维新政府行政院院长梁弘志与那汪季新面和心不和,自然不甘心如此轻易地让渡出手中的权利。 而张先志作为原维新政府保安部的实权人物,手中有兵有人,无论哪方对他都只有拉拢的分。只是张先志性情圆滑,城府极深,面对两个集团势力两虎相争的局面,他选择了两头下注,并不急于明确站队。只想着日后大局定下,他才好投向胜利方的阵营,以此立于不败之地。 张先志靠着沙发暗暗盘算着姓方的那小子究竟手里握了多少资源,值不值得他下大力气拉拢。 周围的佣人们各个屏气凝神,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打扰老爷的思绪。 ———————— 当张怀月和方彦之被送达住处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老杨提前数月便已在上沪打点好了几人日后的居所,这是一栋位于马斯南路上的独立花园小洋房,是原本方自新留给独子方彦之位于上沪公共租界的四套房产之一。考虑到交通便利,房屋格局等因素,方彦之便将其选中,作为了自己日后在上沪城的住所了。 小洋房从花园铁门进入,小花园绿意盎然精巧别致,迎面是一栋三层半高的砖石建筑,水泥砂浆的外墙镶嵌鹅卵石,与木制窗棂相交尽显自然和谐之美。从双开的实木大门走进门厅,过了玄关便是一个木质的旋转楼梯连接着上下楼层,透过楼梯间左侧的折叠玻璃门,可以隐约看到客厅的陈设。 趁着张怀月打量着屋中布局的时候,方彦之将手里的皮箱放在了玄关,又敞开门,等老杨把车里的东西一一搬下车,放置在门厅里。 一名年约三十许的妇人快步从楼梯间后头的小门迎了出来,她穿一件白色的棉布围裙,下着对襟短褂与合裆裤,头发利落地撰成一个小髻,整个人显得干净整齐。 “先生,太太,你们回来了?房子都打扫好了,我领您上楼去看看房间?” 方彦之冲对方点点头,示意张怀月将手中皮箱交给对方,“我和老杨有几句话要说,这是容婶,是家里的帮佣,你和她上楼归置吧,有什么事都可以问她。” 张怀月点点头,沉默地跟着容婶上了楼。 将行李拿到房间里一一放好,张怀月环顾了一圈卧室。想是房子已空置许久,屋中除了一些必要的床柜桌椅以外,别无他物。看得出容婶与老杨已经尽力收拾,但该有的一应灯具窗帘,铺盖软装之类,他们应是不该擅专,都空置着等候主人过来决定。 容婶去了更衣室收拾行装,屋里此时没有旁人,张怀月犹豫着踏出房门,又仔细看了看整个二楼的格局。二楼应该都是主人房的范围,除开一个小起居室连接着卧室和小书房,走道尽头还有男女主人各自的更衣室以及一间内外分离的盥洗室。 她靠近楼梯间,隐隐听见楼下方彦之还在与老杨交谈。她从黄檀木栏杆的缝隙朝下看了一眼,发现二人此时正站在客厅入口,交谈时各自面朝几个出入口的方向,张怀月于是便没有下楼,只站在楼梯口凝神细听。 楼下两人的声音放得很低,听不清具体在说些什么,她只能隐隐约约捕捉到“警备队”“特务处”“培训学校”等零星几个字眼。 正在这时,她警觉更衣室响起衣橱门扇闭合的声音,随之还有脚步声,张怀月立刻收回探出的身体,后退了几步,假装刚从房间里出来。 “太太,洗澡水应该已经烧好了,您要先去洗漱吗?还是要等先生一起?”容婶见到她,扬声问道。 张怀月闻言面上一窘,即便明知在外人看来她与方彦之是夫妻,却仍是感到一阵的不自在,匆匆道:“老方还在忙,我先去洗漱。” 说罢,赶紧撇下容婶,匆匆回了房间。 ———————— 梳洗过后,张怀月换了身家居袍子下了楼,此时与客厅相连的小饭厅里摆上了几道简单的餐食。 老杨已经离开,方彦之坐在客厅的一张单人沙发上看着手里的报纸,他也换了身家居衣裳,显然已经在一楼的盥洗室洗漱过。 看见张怀月下楼,他指了指桌上的餐食,道:“时间已经不早了,就没让容婶大操大办,简单吃一点,就早点休息吧。” 张怀月没有异议,只是在餐桌前坐下时,她迟疑地望了方彦之一眼,那意思是‘你不一起吃吗?’ 方彦之看出她的未尽之言,抖了抖手中的报纸,“我已经吃过了,你吃吧。” 张怀月于是点点头,开始默默用餐,只是心中却是另有计较。她梳洗的时间已经尽量缩短了,即便方彦之作为男人动作只会更快,但她下楼时方彦之却连饭都吃完了,那至少也说明,应是她进盥洗室后不久,老杨就已经离开了。 就是不知此人住在哪里,会否就在他们的住所的附近,方便他时时的保护与监视。 一心两用地吃完饭后,张怀月把餐盘碗筷收进厨房,就上楼准备休息了。 这时,方彦之也放下报纸起身,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地上了楼,张怀月瞬间只觉得整个后背都僵硬了起来,似乎浑身的毛孔都要张开来,警惕地感知背后那道陌生的气息。 即便早已料到以两人目前的伪装身份,必定不能分房而居,但真到了需要面对这种尴尬境况的时候,张怀月还是只觉得浑身的神经都在尖叫着抗拒。 她不由得将脚步放得更轻更缓,想把这直面尴尬的时刻拖得越远越好,然而楼梯的长度终究有极限,她最终还是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张怀月站在起居室的门口,整个人僵在原地不想挪步。 而此时的方彦之却也已经跟在她后头上了楼,他仿佛是根本没有察觉她此时的尴尬和抗拒一般,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径自走入了起居室内。 张怀月眼睁睁看着他毫不迟疑地推开卧室的房门走了进去,不到一分钟,又走了出来,手里抱着一摞被褥与枕头,对还站在起居室门前发呆的张怀月简短地道:“卧室归你,我睡书房。” 第101章 困局 见他仿若无事般的迅速安排好了休息的方案,张怀月心中大大地松了口气,这才迈步跟着走进了起居室。 她瞥眼看着方彦之大步走进书房,动作利索地将被褥枕头铺好在了书房正中的长条沙发椅上,张怀月脚步微微一顿,又看了眼书房简陋空荡的环境,迟疑一瞬,还是开口道:“要不,还是我住书房吧。” 见方彦之回过头来,神色诧异,张怀月连忙解释,“书房里沙发太窄小,我影响不大,你毕竟有任务在身,比我更需要好好休息。” 她这番话确实真心实意,一来,就目前而言,方彦之的确任务比她更重,更需要好好休息;二来,这所房子至少名义上是属于对方的,她也不好意思鹊巢鸠占,把房主赶去睡书房。 方彦之的目光闪了闪,露出一个浅笑,“还是不了,怎么能让女士睡沙发?你安心住卧室吧,我没关系的,以前当兵打仗的时候,更恶劣的环境也不是没有住过。” 张怀月踟蹰了一阵,她不是个擅长争辩的人,只得道:“那,我明天添置些家具,找机会换张宽大舒适些的沙发吧。” 不等方彦之出言反对,她又补充了一句,“以念辰的性格,在新住处重新置办家什也不奇怪。” 方彦之停顿了一瞬,没有再继续推辞,笑着道:“那便多谢了。” 他也不是什么苦行僧,能够休息得更舒适些自然更好。 ————————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不到,方彦之便被老杨接出了门。 而张怀月此时正在饭厅里吃着早饭。 上沪是个属于夜晚的城市,习惯了笑语欢歌灯红酒绿的夜生活的人们对吃早饭的讲究自然是远远不及江城的。因而此时,摆在张怀月面前的早饭便只有简简单单一杯洒了白砂糖的豆浆,几根油条,以及一碗搭配小碟蟹酱的白米粥。 好在张怀月也不是个喜欢挑剔吃喝的人,慢条斯理地吃完早饭,便开始拿着纸笔列举等会需要采买的物品。 “侬和先生真是一对璧人,”容婶在厨房里一边择菜一边与张怀月拉着家常,“阿拉做工过的人家不少,见过的主家里头,就数太太和先生生得敦样,人才也最是般配,为人又都和气,看着就叫人舒心。” 容婶是明州人,虽因着常年给人做帮佣,习惯了说官话,但偶尔放松下来也会蹦出几句家乡方言。 张怀月听了这些话只是笑笑,并未当真。她知道夸赞主家也是仆妇帮佣们的工作之一,或许有时还是主要工作,而自己只需听着,便能令他们觉得安心了。 等容婶的夸赞告一段落,张怀月一边将昨日方彦之吩咐老杨买回来的上沪商业区地图摊开放在桌上,一边向容婶打听采买东西的具体位置。 暗自将地形图上的几个大区的路线分布记在心里,张怀月将地图收起,上楼换了件衣裳收拾一番,便与容婶一道出了门。 两人先是去了花园弄的家具市场和几家洋货行订购了沙发茶几,灯罩,窗帘,床品等诸多用具,留下家中地址让铺子里的人在约定时间送货上门。 接着又拐去了金陵东路的新新百货,采购了一大批日用物品,书本摆设,这才招呼了一辆出租汽车,连人带货一道送回了家中。 接下来的两天里,张怀月便一直在这样子反复购置物品,归置家什的过程中忙忙碌碌地度过,最终的成果是,终于将空荡荡的小洋房收拾得勉强有了一点居家的模样。而另外的好处则是,她也借着这个过程,摸清了上沪城大部分的路形和地貌。 而在这两天的忙碌里,方彦之则几乎没怎么出现,除了每晚雷打不动地回来吃饭睡觉,每天都是早早便带着老杨出门,一直忙到傍晚时分方才归家。而这两人除了第一天以外,也几乎从不在家中谈论任何多余的话题,无论是从神态举止还是行动细节上看,也完全察觉不出两人究竟在忙些什么。 张怀月害怕引起对方的警觉,也从来不曾多作打探。 房子里两个名义上的主人每天的交流便仅是在晚间两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时,张怀月向方彦之报备下今日采买的所有物品以及账目。 而方彦之对此基本不作置喙,对张怀月每日的账单都是照单全收,对家中新添置的物品也从来没有提出过任何意见,完全尊重张怀月这个‘女主人’的意见。 只是张怀月对此却谈不上什么高兴,反而隐隐有了一种被重重围困的挫败感。 于是,今日她试便探着问道:“上次说好要再去堂叔堂婶家拜望,你打算几时过去?” 方彦之放下筷子,抿了口手边的茶水,方才开口道:“就这两天,我手头上还有点事情需要处理,等处理好了,就可以约时间上门拜访了。” 张怀月没有问是什么事情,点点头道:“那我准备些礼品仪程,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你自己决定就好,不需要注意什么。”方彦之重新举起筷子,话题就此终结。 张怀月也只好低下头,默默用饭。 ———————— 第二日,张怀月没有出门,该采买的东西都买齐了,她也有些疲惫,于是便打算在家歇上一天。 下午时,她正在起居室里收拾摆件书本,想努力给自己找点事做,却听到窗外隐隐传来汽车驶近的声音,她走到窗边,隔着半阖的窗扇看到小花园的外头,方彦之那辆熟悉的道格拉斯汽车缓缓停在了门口。紧接着老杨下车拉开车门,方彦之迈着颀长的双腿大步从后座走了下来。 张怀月颇有些诧异,不知他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 见对方已经穿过花园进了房子,她没再守在窗边,回到起居室沙发上坐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翻着手中书本,一边陷入了思索。 没等她思考太久,楼梯上便传来了一阵已日渐变得熟悉的脚步声响。 第102章 接风宴 张怀月回头,正好看见方彦之从楼梯上走了上来。 她起身迎了几步,正要发问,方彦之却摆摆手,示意她坐回原位,而他也快走几步坐到了她对面的沙发上。 张怀月重新坐下,看着方彦之微微蹙起眉,“今天回来这么早,是出什么事了吗?” 方彦之点点头,“是有点事,不过不是什么坏事,你别紧张。只是这事也和你有些关系,所以我是专程回来接你的。” “和我有关?”张怀月眨了眨眼,有点迷惑。 “是,”方彦之没卖关子,沉稳解释道:“我前两天去了华中派遣军的特务部报到,与当初联络我的日谍小组组长长野千代子见面,就我手中的一些情报做了交换。”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一瞬,没有详细解释交换的详情,而是转而道:“我如今已被暂时安排在了警政部就职,目前被指派的任务是担任特工培训学校上沪分校的训练部主任。” “培训学校唐校长亲自组局要为我接风洗尘,唐校长的面子自然得给,不仅我要去,你也必须要到场才行。这算是我们在警政部同僚面前的第一次亮相,你,好好准备一下。” 张怀月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嘴唇,点点头。这种场面在来这里之前便是早就预想过的,她也并不感觉意外,就是事到临头,她免不了要紧绷起神经。 见她神色凝重,方彦之笑着宽慰,“别太紧张,接风宴上来的大都是培训学校的同僚和他们的家眷,你主要应酬的应该也是这些官家太太,我们毕竟是新人,只要注意多听少说,别得罪人就可以了。” 张怀月压下纷乱的思绪,点点头,“那我去准备准备。”说着站起身,准备回房去换身衣服梳妆一下。 ———————— 车子开往饭店的一路上,方彦之向张怀月简单介绍了一下目前的情况。 他来上沪之后,第一时间便联系了当初潜往山城联络他的日谍小组头目长野千代子,并根据她的指示前往华中派遣军特务部报到。 在长野千代子的指引下,他见到了特务部总务科长楠木隆一,献上了从山城带来的国党新军培训以及军备情况的所有情报。 楠木隆一大喜,对长野千代子和方彦之的行动大加赞赏,亲自嘉奖了二人。 其后,在楠木隆一的授意下,方彦之便被安排在了新近筹建的金陵警备部就职。 “目前我算是新人,东瀛人不会那么快信任我,所以安排我去组建培训学校,一个是监视观察,一个是想通过我们这些变节投效的国党军人招揽培养更多的汉奸爪牙。” 方彦之声音很冷,自上车后便一直是面无表情。来上沪这么久,张怀月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流露出原本锋芒锐利的模样。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前边沉默驾车的老杨,忽然意识到,或许在整个上沪,不,应该说如今在日伪控制下的整个华东区域,大概也唯有这辆正在行驶的车辆才是能让方彦之短暂放松一下的地方吧。 “我明白了。”张怀月没有沉默思考太久,很快地回应道,“接下来与那些官员家眷交际时,我会注意拿捏分寸的。” 她当然知道方彦之突然跟她说这些不会是无的放矢,而是要让她明白他们目前所面临的险恶处境,提醒她要注意接下来的一言一行。 ———————— 晚宴安排在华懋饭店八楼的龙凤厅,吃的是上沪本帮菜。作为今天的主宾且是资历最浅的新人,方彦之与张怀月选择了提前到场。 与方彦之手挽着手一道踏入华懋饭店装饰得金碧辉煌的门厅时,迎面走来一个西装革履,面相斯文的年轻男子。 男子一见到走进来的方彦之及他身边的张怀月,立即露出殷勤的笑容迎上前来。 “方主任,您到得可真早!这位就是您太太吧,方太太您好!” 方彦之也立刻露出客气的笑容,寒暄道:“陆秘书,你这是——亲自下来迎客?未免也太辛苦了些。” “不辛苦不辛苦,”男子赶紧摆手,笑呵呵地道:“本就是我分内的工作,方主任太客气了。” 方彦之转过头来,向张怀月介绍,“这位是陆敏华陆秘书,是唐树岷校长的左膀右臂,一向办事牢靠勤勉尽责,备受唐校长器重呐。” 张怀月也立刻捧场,露出端庄得体的笑容招呼道:“陆秘书你好,今天真是麻烦你了,我和我家老方初来乍到,日后要是有什么做的不足的地方,还请陆秘书多多关照,不吝指点才是。” 夫妻两人一左一右捧得陆敏华满脸藏不住的春风得意,红着脸连连谦虚。 正当几人相谈甚欢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女声。 “方彦之桑,这位美人就是你的太太吗,不向我们介绍介绍吗?” 几人回头,就见一名二十出头的男装丽人大步流星地从门厅处走了进来,女子身着白色无领衬衫外罩棕色的格纹马甲,深褐色马裤搭配长至膝盖的黑色皮靴,一席干练的骑装衬得女子愈加的艳若桃李,英姿勃发。 张怀月看着女子大步走近前来,心中对其身份略有猜测。 果不其然,就见身旁的方彦之勾起嘴角笑意盈盈,声音中透着惊喜,“千代子小姐,没想到您平素事务繁忙,今日竟也拨冗前来参加方某的接风宴,实在是叫方某诚惶诚恐啊。” 男装丽人便就是当初冒着奇险潜入山城联络方彦之的日谍小组首领,长野千代子。 张怀月没有想到这位闻名已久的日谍首领竟是这样一位花样年华的年轻女子,还是位明艳飒爽,叫人印象深刻的个性美人。 而此刻这位美人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 张怀月掩饰住内心的多种情绪,估量了一下眼下的情形,笑吟吟地拍了拍身侧方彦之的手臂,“彦之,不向我介绍一下吗?” 方彦之挑了挑眉,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张怀月如此亲昵地称呼他,但他没有露出任何异样,配合默契地笑着介绍,“念辰,这位便是我时常与你提起的长野千代子小姐,千代子小姐年轻有为,如今已是华中派遣军中的少尉军官,前途不可限量。” 然后他又转向长野千代子介绍身边人,“这位便是我的太太,张念辰,今后还要麻烦千代子小姐多多关照。” 第103章 接风宴2 张怀月笑望着眼前的长野千代子,率先伸出手来,“长野少尉,久仰大名。” “没想到长野少尉居然是这样一位年轻貌美的出众女子,真是让人一见倾心。”说着,她又含笑看向方彦之,“彦之你也真是,居然不早点予我介绍。” 长野千代子挑了挑纤细的柳眉,也大大方方伸出手与张怀月握了握,“方太太谬赞了,您才是位令人赞叹的美人呢。” 张怀月微微一笑,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换了个话题道:“长野少尉的汉语说得很好呢,应该学了很久吧。” “还好,我很喜欢花夏的文化。”长野千代子也笑眯眯地顺势接下了新话题。 今天的张怀月确实为了这初次亮相精心收拾了一番,一袭黑色的塔夫绸洋装合体修身,烫出优美弧度的爱司头用珍珠发饰挽起,与脚上镶嵌着珍珠缎带的高跟鞋相得益彰,显得整个人端庄优雅。 民国时期的新派人物们在如何追求时髦这件事情上所花的功夫,是完全不逊色于现代人的。而张怀月对于如何装扮自己这件事也并不陌生,不说她有一手先天加成的优秀化妆技术,且如何穿衣打扮本也是后宅女人的必修功课,所以她与念辰在幼年时,也是在姨娘的管教下仔细学过的。 而今两个不同风格的盛装女子站在一处,看似你来我往地相互恭维,但实际上,那其中暗含较量之意的机锋就连路人都能隐隐察觉。 陆秘书赶忙陪着笑,“方主任,方太太,还有长野少尉,您看,要不我们还是去楼上聊,坐席都已经安排好了,只等着诸位贵宾一到,就可以开席了。” 闻言,几人停下了对话,互看一眼,方彦之率先微笑开口,“陆秘书说得在理,那就长野少尉先请。” 长野千代子爽快一笑,也没有推辞,率先迈开步子,跟在陆敏华身后往楼上电梯间方向而去。 而方彦之挽着张怀月落后两步,也跟了上去。 眼见已和前面两人拉开了些许距离,方彦之这才低声询问张怀月,“你跟长野千代子认识?怎么感觉……”有点针锋相对。 他本意是想提醒张怀月注意一下,只是后面半句还没说完,便见张怀月用有些奇异的眼光看了过来,将他的未尽之言打断。 方彦之有些莫名,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如此看他。 而张怀月认真观察了一会,发现他是真的搞不明白,她不由得有些摇头失笑。 在她的印象里,方彦之一直是个算无遗策,精明强干的人,想不到居然还有他也搞不明白的地方。 她抿嘴忍住笑,也偏头压低声音解释,“我与长野千代子并不认识,以往也没有仇怨。之所以你觉得我们在针锋相对,完全是因为你在场。” 见方彦之面露愕然,张怀月没有卖关子,快速地接下去道:“念辰是方彦之的妻子,看到他的身边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出现,两人还在她不知情的时候交往颇深,她自然而然会心生警惕和敌意,若在此种情况下还能若无其事地保持理智,那才有问题。” 被张怀月这样一提醒,方彦之立刻恍然大悟,这个道理他其实不是不懂,只是,作为一个未婚男子,他终究不如女性对这种微妙情绪来得反应敏捷。 ———————— 上了预定好的八楼包厢,几人还未坐下,便又有客人陆陆续续地赶到了。 方彦之立刻带着张怀月上去打招呼,“这位是后勤处的鲍科长,这位想必就是他的夫人鲍太太了。” 张怀月露出得体又不失亲热的笑容打着招呼,“鲍科长鲍太太晚上好,感谢两位的照顾,日后处事还请贤伉俪对我家老方多加关照。” 鲍科长鲍济民也是唐树岷的心腹。在来的路上,方彦之也与她提起过,后勤处虽不起眼,但却掌管了培训学校的一应物资调配,所以唐树岷才会将鲍济民安插在了后勤处的关键岗位。 鲍济民与鲍太太陈秋艳都是大约三十后半的年纪,两人颇有夫妻相,都是一般的富贵体态,只是鲍太太相较其丈夫更显白皙,一张白白净净的银盘圆脸笑眯眯的,颇为亲切。 她见张怀月态度客气,也表现得十分热情,“方主任年少有为,我们还指望将来受他提携啦,那就轮的上咱们关照了。” 说着,她上前一步,拉着张怀月的手笑眯眯地道:“早就听闻方主任的太太是个美人,如今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日后咱们可要多亲近些,若能带着方太太这样的美人一块逛街打牌,多有排面,以后天天瞧着,心情都能舒畅些呐。” 被鲍太太这样连珠炮似的一通夸奖恭维,张怀月作为年轻新妇不好回应,只好低头露出羞涩的笑容表示谦虚。 只是心中却略感诧异,想不通这才第一回见面,怎么这鲍太太却似乎对她表现得极是热忱,甚至还隐隐带了点讨好之意。 直到与方彦之两人相携着去和另外的客人招呼时,方彦之方才低声为她解惑。 “这上沪城的消息灵通得很,尤其是姓唐的这帮搞特务起家的警备部官员,那一个不是耳聪目明,只怕我们还未抵达上沪时,底细便早已被这些人摸了个底朝天。而你既有个任保安部副部长的叔父,对这些人来说,自然是需要巴结讨好的对象。” 听过方彦之的解释,张怀月这才恍然大悟。 只是与此同时,她对如今打交道的这帮人也越加的心生警惕。连一个官员家眷都如此的八面玲珑,更别说那些久经考验的情报老手了。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心谨慎,如今看来,却还是对敌后工作的真正可怕之处认识得不够彻底。 第104章 眼线 晚宴的高潮在宴客的主人,培训学校校长兼警政部准部长唐树岷踏入包厢时终于到来,在场的所有宾客纷纷起身,与这位直属领导打着招呼。 唐树岷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文士,穿着整齐规范的西服套装,打真丝领带,头发梳理整齐,外表一丝不苟。他笑容满面,毫不拿乔,对每一个上前打招呼的下属都表现得十分亲善,热情攀谈。 见到方彦之带着张怀月过来敬酒,态度更加热忱,远远便招呼道:“小方今日可是主宾,来来来,快把最好的西凤酒端上来,咱们今日好好地喝上一杯!” 方彦之立即连道‘不敢’,快走几步迎上前去,“方某乃是晚辈,哪有让唐部长先举杯的道理。”说着,赶紧接下陆秘书端过来的酒水自己满上。 又冲着唐树岷一抬手,“晚辈先干为敬,唐部长您随意就好。” 说罢一仰脖,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然后亮出杯底笑吟吟道:“今日得唐部长亲自招待,方某实在诚惶诚恐,谨以此盏聊表心意,小子少不更事,日后若有什么疏漏之处还望唐部长多多包容。” 唐树岷抚掌大笑,对着方彦之更加亲切,用力拍着他的肩膀道:“好好好,警政部又得文美这样一员干才,是我警政部之幸,也是我唐某之幸啊,哈哈。” 张怀月见两人已聊到兴上,也端着杯中红酒,笑意盈盈地捧场道:“感谢唐部长关照,我也敬部长一杯,预祝部长平步青云,鹏程万里。” 如今金陵汪伪政府正在组建的关键期,在场的大小汉奸那个不指望着仕途能更进一步,张怀月这句祝词可谓是正瘙在了痒处,哄得唐树岷愈加笑容满面,与这年轻的夫妻俩连连碰杯,相谈甚欢。 随着第一道红烧八宝鸭被服务人员端上了餐桌,唐树岷居于首座,起身端起酒杯说了祝词,众人齐齐应和,筵席便正式开始。 一时间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张怀月一心两用,一边时而下箸,一边接应着周围的人谈笑。吃了一会,她忽然发现一个颇有些怪异的情形。 那位打扮得明丽张扬的女谍长野千代子少尉,在整场筵席中却表现得异常低调,周围的其他宾客也极少与她交谈,每每视线相交,都只是十分客气地举举杯表达一下敬意,便立刻转过视线。 而那长野千代子也不以为意,只是一个人怡然自得地享用美食。 正自疑惑间,身旁的鲍太太又举杯凑过来与张怀月闲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便也暂且按捺下了心中的疑惑,专心应酬起身边的官太太们。 ———————— 一场宾主尽欢的晚宴下来,似乎是怕大家还不够尽兴,唐树岷又招呼着鲍济民带领大家去隔壁的舞厅喝酒跳舞,势必要让众人今晚玩得开心满意。 华懋饭店与上沪四大舞厅之一的仙乐斯舞宫同属一位老板,因此饭店舞厅亦是比照此时上沪最为时兴先进的布局建造而成。不仅有中央空调调节空气,舞场地板还是特制的弹簧地板,能让客人们的舞步更加的轻盈翩跹。 乐声响起,人群陆续地步入舞池,舞场里此时霓虹闪耀,轻歌曼舞,人人脸上都挂着愉悦的笑容。 张怀月却在心中叹了口气,她是真的不喜欢跳舞,对人多吵闹的环境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但现下这种情况,她不仅不能表现出来,甚至还得展现出完全相反的热衷享受姿态来参与其中。一想到日后需要面对这种场合的机会不知还有多少,她就觉得前路黯然无光。 方彦之认识张怀月也有一阵子了,大致也算摸清了一点她的脾性,见她望着舞池发呆,便猜到她心中所想,于是笑着牵起她的手,低声道:“那就有请方太太赏脸,与我共舞一曲,一起享受这难忘的夜晚。” 这几句话说得温柔缱绻,低沉磁性的嗓音仿佛让她耳边的空气都有了大提琴般醇厚的颤动。 张怀月竭力想控制住表情,但还是忍不住转头瞪大眼睛看向方彦之。 ‘她这是,被撩了?!’ 方彦之勾唇一笑,欠身对张怀月摊开了修长的手掌。 张怀月猛地吸了口气,昏暗吵闹的舞厅里,她却几乎能清晰地看见和听见身周认识和不认识的先生太太小姐们都在笑嘻嘻地对着两人调笑戏谑,指指点点。她自知众目睽睽,于是只得艰难地挤出一个羞涩笑容,轻轻把手放在了对方的手上。 方彦之直起身,牵着她走进了舞池,两人随着音乐的节奏开始翩翩起舞。 跳了没两分钟,两人已经深入舞场中心,淹没在人群之中。见张怀月还是一副很不自在的模样,方彦之轻声耳语,“放松一点,别管其他人,看着我就好。” 听见提醒,张怀月连忙抬起视线,正好望进方彦之温和鼓励的眼神之中,她不由一怔,愣了数秒方才反应过来,她旋即垂下眼深深吐息了几次,强迫自己放松身体,依靠着对方的带领旋转,舞动,让两人的共舞逐渐变得轻盈而协调。让每一次转身、每一个眼神交汇,都仿佛充满了融融爱意。 她难以控制对这种场合产生的陌生和不自在,但方彦之却在用温和的态度提醒着她,此时的她代表的是张念辰,是方彦之的新婚妻子,与对方有些浓情蜜意的举动本就理所应当。在这样的场合,周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她绝不能放任自己流露别扭和抗拒的情绪。 方彦之见身前的女子终于放松了下来,也露出盈盈笑意,和着音乐凑至她耳边低声提醒,“身后吧台,一点钟方向。” 张怀月没有回头,依旧保持着如花笑靥直视着方彦之,直等到两人合着音乐旋转过身体,她才仿佛不经意般瞥了一眼方彦之指引的方向。 只见昏暗的灯光下,刚刚那位显得张扬美丽的长野千代子少尉此时正翘腿闲坐在吧台的角落,一边品着杯中美酒,一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舞池里的男男女女。 再仔细分辨,张怀月似乎还看见她的殷红的嘴唇此刻正微不可察的一张一合,似乎正在与某个人交谈着什么。 可她的身边分明没有别人。 张怀月拧眉,不敢再多看。垂下眼睫又随着舞曲跳了几段,趁着最后转身的间隙,再次抬眼快速地扫过一眼。 而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 原来,就在长野千代子的身后,一株阔叶绿植的遮掩下,有一名黑衣黑裤的男子正背对吧台而坐,虽隔着绿植,但其人与长野千代子之间的距离不足一米,很显然,长野千代子此刻交谈的对象,正是此人。 张怀月收回目光,将视线重新移到方彦之的脸上,脸上挂着仿若无事般地浅笑,说出来的话语却与脸上的表情风马牛不相及, “长野千代子在这里与人接头?” 方彦之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哼笑,“应该不是。” 第105章 刺杀 方彦之随即将头埋得更低,在外人看来,就仿佛两人正亲密地头颈相拥,然而事实上,他却是快速地在张怀月耳边解释了一句,“警政部和培训学校的组建,都是东瀛军方正在实施‘以华制华’政策的体现,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次实验,所以所有参与相关事务的人员必定都会被牢牢盯紧,长野千代子与那个男人只怕就是东瀛派遣军安插过来,一明一暗的眼线。” 听罢方彦之的解释,张怀月心头微微一紧。 这在她的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其人会这么快就出现在自己眼前。 虽已发现了正在被人监视,但两个人却都没有露出任何异样,依旧相拥着跳完了接下来的几支舞蹈。 挽着方彦之的手臂离场之时,张怀月又回头看了一眼灯红酒绿,轻歌曼舞的舞厅,忽然感觉这黑暗宽广的大厅里仿佛潜藏蛰伏着一只只饥饿贪婪的野兽,不知何时便会暴起,择人而噬。 ———————— 舞会一直持续到了深夜十一点多钟,随着几位年长者因体力不支推辞着不再下场,唐树岷这才挥一挥手,警备部的诸位同僚陆陆续续地离开了舞池,准备返程。 作为今天的主宾兼新人,方彦之和张怀月留到了最后,站在华懋饭店依旧灯火灿耀的大门前,目送着众人一一坐上交通工具分别离去,张怀月方彦之两人这才上了车,踏上了归途。 等到终于回到家中,身心俱疲的张怀月已经连话都不想再多说一句,勉强与方彦之打了个招呼,便径自上楼换衣梳洗去了。 ———————— 换上居家睡袍,张怀月坐到梳妆台前,伸手松开紧缠的头发,烫着精美弧度的黑发如瀑布般迤逦而下。她看着镜中人描画成新月形状的弯眉,艳丽夺目的红唇,忽然感觉镜中的那张脸是如此的陌生。 她怔怔的端详着这张脸孔,不由自主地想,念辰若是还活着,是不是就该是眼前这副娇艳昳丽的模样呢? 发呆了许久,她最终叹了口气不再多想,从妆台上摸起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通着头发。 正当张怀月有些恍惚之间,一门之隔的外廊突然传来一声厉声断喝,“什么人?!” 张怀月被猛然惊醒,抬眼往门口望去,可眼前一晃,她的眼角余光却在镜中瞥见几乎让她血液凝结的惊悚一幕。 只见梳妆镜的边缘一角正好映射着她身后敞开的窗户,一个身着黑衣的陌生男人此时正扒住窗框,用阴狠凶戾的目光朝着坐在梳妆台前的张怀月这边望来。 “啊!” 这猝不及防的一个对视,让张怀月悚然一惊,立即从妆凳上一跃而起,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然后条件反射般将手中的梳子用力朝窗户的方向投掷了过去。 “嘭!” 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一个高大的身影风驰电掣般地从张怀月的身边掠过,迅速将她整个人挡在了身后。随着耳畔连续几声震耳欲聋的木仓响,等张怀月惊魂未定地再次望去,那原本扒在窗口的男人已经失去了踪影,不知是被击中摔落到了楼下,还是已经逃走了。 方彦之转头打量了她一番,询问道,“没事吧?” 张怀月仍心有余悸,说不出话只是仓促摇了下头。 方彦之朝她伸出手,“跟我来,来的人应该不止这一个,我们下楼去和老杨会合。” 张怀月心头一跳,迅速背过手将刚才摸进手里的拆信刀放回桌上,之后没敢耽搁,任由方彦之牵住自己,牢牢跟在对方身后朝楼梯间快步奔去。 “这些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想要刺杀我们?”‘咚咚咚’的下楼动静里,张怀月快速而低声地问道。 她想不明白,自己一行人才刚到上沪不久,人都不认识几个,怎么会有杀手找上门来。 方彦之摇摇头,“不清楚,若是能抓住活口,或许还能问上一问。” 张怀月深吸口气,不再发问,现在也不是追问细节的时候。 跟着方彦之一路下到一楼,远远听见大门外又传来几声沉闷的木仓响,方彦之推了一把张怀月,将她按趴在沙发的背后,他自己则小心地探身,从窗台的缝隙向外张望。 看了不知多久,木仓声渐渐止歇,似乎是危机已经解除,方彦之慢慢地直起了身,朝门口走了几步。 执着木仓站在门边,又守了一会,大门的门铃被人摁响。 方彦之透过门镜看了一眼,伸手一把拉开了大门。 老杨带着一身的硝烟味道走了进来,方彦之挑眉看了看他,老杨点点头,于是方彦之这才重新把木仓别回了腰上,然后回头对张怀月道:“没事了。” 张怀月也站起来,左右看了看方彦之和老杨,微微蹙眉。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场刺杀透着某种违和,开始得莫名其妙,结束更是令人一头雾水。 方彦之和老杨互换了个眼神,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回过头来见张怀月皱眉凝思,方彦之挑了挑眉,知道自己这位敏锐的搭档大约也是察觉了某些蹊跷。 他摸了摸鼻子,为了今后的合作,决定还是坦诚相告。 他于是回答了张怀月刚刚在楼梯上的疑问,“应该不是刺杀,或许——是山城那边安排的人。” “山城那边……什么?”张怀月愕然不已。 方彦之若有所指的暗示道:“我们从山城方面带出了那么多重要的情报,山城政府自然要派人进行追杀,否则,东瀛方面怎么能相信情报的真实。” 被方彦之这样一点拨,张怀月心中渐渐回过味来。 的确,作为变节投敌的‘汉奸’,若他们不被山城政府通缉追杀以儆效尤,东瀛人怎会相信他们是真的背叛了家国,投效了日伪。 而今天这一场所谓的‘刺杀’,大概是在他们离开山城之前,方彦之便早已经与山城方面有了默契的一场演出,就是为了取信于东瀛人。 只不过直到现在才告知于她罢了。 第106章 做客 看见张怀月脸上的表情不停变换,方彦之不由得多解释了一句。 “并不是有意瞒你,只是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即使是我们也只知道个大概,不知道具体的执行时间。” 张怀月吐了口气,摇摇头,“我理解,没有生气。” 又看她一眼,确定她不是在说假话,方彦之点点头,他环视了一眼有些凌乱的屋子,“应该没什么事了,我送你上去吧。” ———————— “早点休息。” 把人送上楼又交代过这么一句,方彦之便要转身离去,但转身一望,却发现身边的女子依旧有些神情恍惚,似是并没有听见他的话。他误以为对方仍在害怕,脚下的步子便不由自主停了一停。 他想了想,问道:“你的木仓呢?放在哪了?” 张怀月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疑惑地抬头望他一眼,见他眼神肯定,目光便不由自主地移向了一旁的衣柜。 方彦之没再提问,径自走向衣柜拉开柜门,略扫过一眼,立刻便摸出了藏在抽屉底板下的手木仓。他提着木仓走回来,拿木仓的手张怀月眼前晃了晃,示意她把手张开,张怀月一脸茫然地摊开手,然后便见他把木仓放在了她的掌心。 “如果实在是觉得不安,就把这个压在枕头底下吧。” 张怀月面露惊讶,“可是,万一容婶进来整理房间时发现了怎么办?” 方彦之嘴角浮起一抹轻笑,“你觉得我会让随便什么人进入我们的房子吗?容婶不会乱说话的。” 张怀月愕然,“容婶——也是我们的人?” “当然不是,”方彦之笑起来,“如果这栋房子里都是我们带过来的人,反而会叫人看出不对来了。容婶是老杨一早安排好的,已经控制了她的独子,所以她知道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 “控制了……她的家人?”张怀月神情有些复杂。 她并不会天真到以为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讲究什么人道主义,但是绑架一个妇人的孩子,控制她让为其卖命,显然也违背了她习以为常的价值观。 “不用这么看我,”方彦之笑了笑,“我们这么做也是迫于无奈。更何况容婶的儿子病得很重,如果不是我们把他送去医院,恐怕早就该死了。” 张怀月沉默了一会,“那之后呢,你们会杀她灭口吗?” 方彦之看着她的眼睛,露出认真的表情,“不会,我们会把她送去山城,让她和她的儿子团聚。” 张怀月能看出他的真诚,虽然这不过只是个虚无的保证,但他的回答确实让她的心情变得好了一些。 “从现在开始,木仓就随身带着吧,外人那边我会去解释。”方彦之道。 “你打算怎么解释?”张怀月好奇。 方彦之轻笑,“我会告诉他们你因为遇袭受到了惊吓,日夜坐卧不宁,木仓是我送给你的防身武器。” 张怀月眨了眨眼,觉得这主意倒是可行,于是不理会他带了点戏谑之意的表情点点头。 “那行,我知道了。” 等方彦之一离开房间,张怀月的眼中便迅速划过了一抹亮光。 ‘果然。’ 她原本就在想,这栋房子里有容婶这样的外人进出,那她与方彦之相处时的那些不同于寻常夫妻的特异之处,是无论如何也瞒不容婶的眼睛的。 只是方彦之一直都未曾向她正面介绍过容婶的身份,她便也不好打探。 而今趁机稍作试探,果然如她所料,容婶也的确是军统方面安排的半个眼线。 幸好她当初一直没有放下警惕,不论是探听方彦之他们的谈话,还是勘察上沪的地形时,都从未敢在容婶面前露出半点蛛丝马迹。 ———————— 又过两日,张怀月方彦之两人给莱格里斯路的张公馆挂了电话,约好了再次登门拜访的时间。 第二日上午,二人便带上大包小包的礼品坐上了前往张公馆的汽车。 张先志今日是休沐,特意选在今日过去,便是要借拜望长辈的之名专程过去见他。 作为前来投效日伪的‘汉奸走狗’,如他们这样的人抵达上沪,通常第一站要拜访的必然是他们的东瀛主子,直等‘主子’考察了忠心,安排好了名义与去处,再下一步才能是联络亲友,互通有无。毕竟,无论是拉帮结派也好,合纵连横也罢,必然都要经过‘主子’的恩准。 虽说是应有之义,但不得不说,也的确荒唐可悲。 抵达张公馆的时候,已接近午时。 这一回,门房自然不会再那么没眼色地将人拦在门外。车子一到近前,门房便小跑着敞开了铁艺大门,陪着笑脸,殷勤地恭迎车辆一路开进了花园洋房。 张公馆的厨房饭厅已是一片繁忙景象,佣人们如流水般地进进出出,准备着美食佳肴,摆放上精美餐具。 而这一次待客的主要场所则换到了公馆主楼的客厅里。 气派奢华的红木真皮草叶纹软包沙发上此时坐了房屋的两位主人,张先志与他的妻子廖三太太。方彦之携着张怀月走进正厅时,两位主人站起来,目视着两位小辈将手中礼盒交给下人,然后走近前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张先志点点头,一挥手,示意两人不必多礼。 廖三太太则含笑上前,扶了一把张怀月,把她拉到了身边坐下,又赶紧招呼着方彦之,让他在张先志的对面落座。 而此时的张怀月方有余暇借机打量了一番这位已八年未见的叔父,与脑海中那已有些模糊的印象做着对照。 相比八年前,张先志已略微多了些老态,两鬓间染上了星点霜白,他身量不高,稍有些精瘦,但早年间一路从军的经历让他面容上依旧留有一丝精悍之气,显得并不怎么亲切。好在此时在家中见客,他只穿了身玄色绸的长衫,倒是稍稍削弱了这点严苛之感。 “这么些年没见,你一个人远嫁外地,怕是也吃了不少苦吧。” 张先志作为正经叔父,第一句寒暄自然是要关心一下自家亲侄女这些年的境况。 张怀月露出了感动又伤心的神情,她抽出帕子半捂住面颊,略带抽泣地道:“侄女这些年都好,有彦之照顾着,日子还算过得去。就是……就是想家,家里人……,这些年,叔父可还见到过老家来人吗?” 第107章 做客2 张怀月神情悲戚,“侄女实在是不能相信,老家人竟然就这样,一个都……没了吗?” 她这番言语一出,客厅里的气氛顿时低沉了下去,张先志脸色沉沉没有说话,廖三太太则是叹息一声,一把搂过了张怀月的肩膀,低声劝慰。 “快别伤心了,如今到处都是乱军打仗,你能够平安无事,能来上沪与我们团圆便已是天大的幸事,大哥大嫂在天之灵只有欣慰的,你可千万别哭坏了身体。” 方彦之也赶紧站起身,走到张怀月身边拍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 张先志探身从茶几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雪茄,点燃后含在了嘴里,喷吐的烟雾笼罩着他的脸孔,只听得声音沉痛,看不出此时是什么表情。 “老家人这也是运气不好,正巧被那流弹击中,我们之后特意打发人回老家看过,只说金桂巷上的整个张家大宅都被夷为了平地,没有见着什么活人。” “唉——,”廖三太太也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这两年,我们也一直在打听着,想看看老家那边还会不会传来什么好消息,只是一直也没见着有人找过来,我和你叔父也是心里难受,所以才不想再多提起,徒惹伤心。” 张怀月低头拭泪,然而心中却是一片冷意。 ‘被流弹击中?张家数百亩的连绵家宅,什么样的流弹能有这样的威力,能将整个张家大宅夷为平地,叫整个张家无一人生还?’ 她不敢把人心想得太坏,但张家主枝在日军的轰炸下满门倾覆,死亡殆尽,而张先志却能在日伪政府依旧备受重用,乃至平步青云。究竟是怎样的投名状,能让东瀛人毫不怀疑张先志的忠诚,不怀疑他心中有怨,依旧对他重用有加? 然而,此刻的她却不敢露出自己丝毫的怀疑,甚至不敢多提老家之事,哭了一阵,便擦干眼泪,歉意地道:“看我,过来探望长辈,却尽提起这些伤心事,让叔婶们也跟着伤心,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廖三太太笑着牵起她的手拍了拍,“自家人说什么客气话,你就是嫁出去了,那也是张家人,有什么委屈难过,跟自家叔婶说说那不是应该的。” 廖三太太说出的每句话听上去都十分熨贴,但就像是隔着一层结满霜花的玻璃,张怀月无法从中提取到任何一星半点的情绪和信息。 几人又坐在一处聊了几句初来上沪的生活琐事,廖三太太正拉着张怀月嘱咐她一些上沪城的时兴风俗,便有下人过来禀报,可以用餐了。 几人便移步餐厅,吃了顿其乐融融的午饭。 张公馆请的是淮扬的厨子,做得一手好河鲜。今日家中待客,更是使出了炖煮烹蒸十八般手艺,蟹粉狮子头,白袍虾仁,梁溪脆鳝,松鼠鳜鱼,各色淮扬名菜一道道地摆上桌席。 即便此时张怀月毫无食欲,也不得不承认张公馆的待客诚意。 张先志特意叫人上了酒窖里珍藏的好酒,方彦之陪着张先志喝酒谈笑,相得甚欢。而廖三太太也不停地在给张怀月夹菜分羹,关照她是否用得合口。 ———————— 饭吃到一半,忽然听见楼梯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咚咚咚’的脚步声,几人循声望去,便见一名年纪大约在十六七岁上下,身穿黑色立领斜襟短上衣,下着灰呢百褶学生裙的少女提着挎包匆匆忙忙地从楼上跑下来,看也不看饭厅的诸人,头也不回地便要朝着大门外头而去。 坐在上首的张先志皱眉,正要开口说些什么。 廖三太太便先一步打断他,“瑞宁,你这匆匆忙忙的又是要往哪去?没看见家里头有客人吗,也不说过来打声招呼。” 那被叫做瑞宁的少女闻言却脚步不停,只在嘴里高声回了一句,“我和同学约好的时间快到了,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张瑞宁!” 便在这时,一声暴喝从上座传来,张先志重重地将手中的筷子拍在了餐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动静,不仅惊得那少女停下了脚步,更是令得整栋房子都陷入了鸦雀无声的境地。 张怀月与方彦之互看一眼,因不知其间内情,都暂时保持了沉默。 “哎呀,你发那么大的脾气做什么,家里这么多小辈呢。”廖三太太赶紧起身,焦急地劝阻,说罢了张先志,又转头教训那仍倔强地站在门厅处不肯动弹的少女。 “你这丫头怎么如此不晓事,你姐姐姐夫难得来家一趟,你不说好生待客,至少也得打声招呼,哪有这么一点礼数都不讲的?难怪你爸爸要生气。” 说着,起身去拉住那少女,在她身后用力推了一把,将她推到了饭厅的方向。 少女不情不愿地随着廖三太太走进饭厅,抬眸瞟了一眼饭桌前坐着的三人,与所有张家人如出一辙的圆眼杏眸里带着满满的敷衍及不情愿,以及一丝丝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厌恶。 “堂姐好,堂姐夫好,爸,我今天约了同学有事,就先出去了,诸位失陪了。” 说罢,立即转身,钻过廖三太太的身旁空隙,头也不回地跑向了门外。 “哎哎……”廖三太太叫了几声,都没将人叫住,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回到了餐桌前。 她面带歉意地与张怀月方彦之解释,“这丫头从小就被我们给宠坏了,脑子里总是转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每天想一出是一出,确实是不大懂事,念辰,彦之,你们可千万别见怪啊。” 张怀月与方彦之自是笑着打圆场,“婶娘太客气了,妹妹年纪还小,我们这些做哥哥姐姐的怎么会见怪。” “哼!还不都是怪你,一天天的惯的她,都不知道天高地厚。”张先志如同世上所有的严父一般,嘴上不肯轻饶,但又拿那受惯了宠溺的子女并无什么好办法。 “是是是,都怪我。”廖三太太笑着揭过话题,又招呼方彦之与张怀月赶紧吃餐饮酒。 几人于是又重新恢复了言笑晏晏。 只张怀月在用餐的间隙,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少女跑出去的方向,心中若有所感。 当年她离开家时,这个堂妹年纪还小,还看不出真实性情。而如今再见,却已是个碧玉年华的大姑娘了。 而与这姑娘见的这匆匆一面,虽然并不如何愉快,但不知为何,却令她没来由生出了许多的怀念,总觉得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许多故人的影子。 第108章 各自融入 吃过饭后,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去了楼上书房闲聊。 张怀月则跟着廖三太太移步去了小洋楼后面的花园小坐。此时正是一年中最舒适的季节时段,秋高气爽的晴空下,两人坐在精心打理过的木制花廊里,一边品尝佣人们端来的醇香美味的茶点,一边观赏花园里的碧水流泉,花团锦簇,消磨着惬意的午后时光。 而书房里,张先志语重心长,“不要觉得被安排到培训学校是做了冷板凳,如今陆军军官学校,军官讲习所,税警学校,政治训练班,各种名目的培训学校如雨后春笋般地筹建,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这代表了什么。” 方彦之笑着点头,“代表了新政府如今缺人,缺兵。” “没错,”张先志敲了敲茶几上的烟盒,放松地后倚到沙发长椅上,“如今新政府正是人手短缺之际,而这也是我们的大好机会,若是能借着这些培训学校培植我们自己的人手,日后在新政府自然无人敢小瞧。彦之你且暂时委屈一下,等熬过这些日子,自然有的是平步青云的时机。” 方彦之笑着取过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雪茄,替张先志剪开点燃,恭敬递到他的面前。 “叔父您言重了,小子初来乍到,日后能有机会跟着唐校长他们学习进益,正是求之不得之事,岂敢言委屈。至于以后,有叔父提携,小子不担心。” “呵呵呵。”张先志接过香烟,手指点着方彦之笑得开怀。 ———————— 从奢华宁静的张公馆里告辞出来,坐在回去的汽车上,张怀月望着窗外略过的莱格里斯路的繁华街景,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一张张曾经无比熟悉的面孔,还有一路东行时所见到的满目疮痍。 她闭上眼缓缓吐了口气,心中的万般情绪在咆哮翻涌,却一路都沉默不语。 身畔,与其并排而坐的方彦之垂眸注视着身旁女子看似沉静的侧颜,也陷入了深深的默然之中。 他看过张怀月所有的调查资料,自然明白此刻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 张家上下包括仆役在内共计一百一十七条人命,全都死在了春陵县陷落后的短短几天时间里。方彦之看到这些内容的时候,这些仅仅不过只是几行短短的记录,是快速翻过的纸页。然而此时真正触及到这记录文字背后的活生生的人命,体会到这其间血泪和痛苦,以及,那被留下来的仅存的生还者的悲恸与伤怀,这些冷冰冰的文字却像是终于有了实体,压在人的心上,令人沉痛不已。 而这样的沉痛,作为外人的方彦之无法去触碰,只得予以一路的无声陪伴。 ———————— 再过一日,便是方彦之正式去往上沪特工培训学校报到的日子。 张怀月起了个大早,特意将方彦之一直送出了大门,看着他坐上汽车一路远去,方才收起恋恋不舍的神情转身回房。她今日也并不得闲,鲍太太早已与她约好,要予她引荐些朋友以后一起逛街打牌,这是她打入上沪官太太交际圈的重要机会,因此也要抓紧收拾收拾预备出门。 老杨开着车沿着太平路不急不缓地前行,方彦之坐在后座,沉默地观察着这一带沿途的岗哨。 位于虹口区的培训学校,目前已经拟定好了地址,是上沪陷落后被日军征用的一所原教会小学的校舍。培训学校名义上培养的是特工人员,军事人才,然而实际上招收的却大部分都是些社会上的无业人员,青帮分子,流氓地痞。要将这样一群人培养成具备纪律性以及军事能力的专业军警人员,无疑是困难重重。 自汪季新投靠东瀛人后,有感于早年的活动多以失败告终,自认为是缺乏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因而在东瀛人的支持下组建傀儡政权后,第一件事便是积极建立各种军事培训机构,试图培养出一支彻底忠于自己的嫡系武装力量,作为政权的支柱。 而方彦之得益于以往正规的军事履历,得以成为了目前这个军警及特工培训机构的训练部主任教官。这职务虽看似不高,但却正如张先志所说,是个培植自己亲信力量,增加自己在新政府说话分量的关键位置。 更重要的是,还方便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培训学校中安插进自己的人手,并最终将这些人员输送进各个重要的位置。 将要通过学校的门卫岗亭之时,车辆被人拦下,方彦之降下车窗出示了通行证件,又与哨兵点点头打了声招呼,“辛苦了。” 然后车辆才在门口守卫的一路注视下,缓缓开进了学校的专用停车场。 方彦之下了车,环视了一圈整所学校的布局。红砖饰面的砖石小楼共有四栋,分别矗立在操场的东西北三个方向,操场周围遍植树木,环境清幽,因着此时尚未开课,四面都是空旷无人。 看了几眼停车场零星停泊的车辆,方彦之对跟下来的老杨道:“你先回去吧,等会下班后在太平路路口接我就可以了。” 老杨有些不放心,低声道:“不用我跟着您吗?” 方彦之轻笑一声,“现在这里头的都是汉奸,你是打算从哪个的手上保护我?” 说笑了这一句,他又重新恢复了严肃的神情解释道:“我的背景底细虽然人人都清楚,但既然来了这里工作,便要和周围人打成一片,有钱有背景可以,但也不能表现得太过于出挑遭人嫉恨,否则今后的工作免不了多受掣肘。” 随后,他望向操场西面那栋较矮的教职工楼,露出了个讥笑的表情,“这所学校里比我怕死的大有人在,周围的安保守卫只怕是周全无比,只要我的身份不暴露,今后在这里工作安全得很。” 话虽如此,老杨却依旧担心,但他自知说不过自己的上司,只得无奈地驾着车离去。 而方彦之又留在原地抽了根香烟,观察了一阵培训学校的建造布局,随即朝着学校的教职工办公室的方向大步而去。 第109章 培训学校 接待方彦之的正是培训学校后勤处的鲍济民,他不仅是唐树岷的嫡系,早年间也曾与张先志有过共事,所以在接待方彦之时便格外的用心,不仅带着他一一认识各个办公室里的人员,还亲自领了他去办公室安置。 和一圈见过没见过的同僚们打过招呼,方彦之最后被领到了一间南北通透位置绝佳的办公室内。 鲍济民一边指挥着几名年轻的科员帮着搬搬抬抬,一边对方彦之道:“小方啊,这边呢,以后就是你的办公室了,看看还有什么缺少的。” 然后又一指身旁一名毕恭毕敬跟随的中年男子,“这位是老陈,陈斌,是后勤管采购的会计,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跟他说,他专门负责采买。” 说罢,又招呼老陈,“老陈啊,一会你帮着小方跑一趟后勤部,取一些必要的办公用具。记住,都拿新的,别拿那些淘来的二手旧货糊弄。” “是,是,科长。”老陈连忙答应。 方彦之闻言,却赶紧摆手婉拒,“不用不用,别麻烦陈老哥了,一会还是我自己跑一趟吧,正好也能去认认门,以后有事没事的也好去请鲍科长关照不是。” “哈哈哈哈……”鲍济民闻言痛快大笑,“小方你太客气了,都是自己人,以后有什么事,只管言语。” “哦,那还真有一桩事,想请鲍科长和办公室诸位同僚施以援手。”方彦之笑眯眯地立刻接腔。 鲍济民闻言一愣,还未等开口,就听方彦之笑着道:“今天下了班,鼎新楼我做东,请诸位同僚不醉不归,鲍科长和各位同僚可务必都要赏我这个面子啊。” 鲍济民与办公室里的几人闻言,顿时哈哈大笑,“这个忙该帮,该帮!” 一番说笑过后,见办公室也收拾得差不多了,鲍济民忽然拍了拍挺起的肚腩,冲方彦之使了个眼色,然后避开众人去到办公室外头的走廊一角。 方彦之心中略一挑眉,不知道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还是从善如流地跟了上去。 刚一过去,鲍济民便伸出肥壮的手臂轻轻拍拍方彦之的肩膀,一脸忧心忡忡地压低声道:“余听闻,前几日文美老弟的家中进了杀手,不知文美老弟与弟妹可有受伤?” 方彦之不意外鲍济民如此消息灵通,毕竟将被刺杀的消息散播出去本就是他自己的目标,他只是好奇鲍济民与他说起这事的目的。 “确有其事,不过好在小弟有几分运道,并未受什么损伤,拙荆也只是受到点惊吓,并无大碍。多谢林泉兄关心。” “我这也是马后炮。”鲍济民摆了摆手,声音压得更低,“如今正是金陵新政府筹建的关键日子,听闻山城方面可是派出了不少人手秘密潜入上沪和金陵伺机暗杀……” 后面的话鲍济民没有说完,但两人都很清楚,自己这些人的名姓只怕也都早已上了锄奸名单。 见鲍济民眼中闪过一抹掩饰不住的畏惧,方彦之心中冷笑,‘看来这帮汉奸走狗也知道怕死呢。’ 但他面上却配合地露出个惊怒交加的神情,“哼,我倒要看看这帮杀手到底是有多猖狂,若是还敢再来,我手里头的家伙包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鲍济民看着他,摇头露出个‘你呀,还是太年少气盛’的表情,“文美你可千万别冲动,万事可都不如你自己的性命重要。” 然后着才接着道:“唐校长听闻了文美你遇刺杀一事,也是十分关心,担心你初来乍到缺少人手,特意吩咐我问问老弟,需不需要部里给你派些人手,先替你好好照顾一下家宅出行的安全。警备部里也有一批原国党的军中好手,随侍护卫方面绝对不成问题。” 怕他担心自己别有用意,鲍济民又赶紧强调了一句。 “而且文美老弟你大可放心,调给你的这些人绝对都是背景干净,没有其他任何关系挂碍的,可以放心使用。” 方彦之挑了挑眉,他倒不担心唐树岷鲍济民他们想往他身边安插耳目,即便真有想法,也不会做的这么明显。只是他当然也不可能让一些不明底细的人靠近自己,靠近自己的家,于是笑着推辞,“多谢唐部长和林泉兄的好意,只是前几日听闻刺杀一事,拙荆的叔父也说了要借些人手给我们,如今人手方面倒也充足,所以就不夺唐部长培养的精锐好手了。” 似是早已清楚方彦之必定会推辞,鲍济民也不觉被下了面子,反而到了此时方才笑呵呵地说出他绕了一大圈的真实目的。 “行,既是如此,那文美你来了咱们这倒是正好,培训学校培养招募的本就是专门的军警人才,你在咱们学校招募训练的学员,那还不都是正好合用的人手嘛。”鲍济民说到这,用力一挥手,“到时等第一批学员学成,第一个就由请文美老弟你来进行甄选!” 唐树岷原先一直在文艺教育界深耕,如今来了日伪以后转战军警部门,人脉资历一直不足,相比起他那两位特工总部赫赫有名的同僚上级,他的实力最弱,因而对招揽人心也最为迫切。他派鲍济民来与方彦之说这些话,就是暗示要开个方便口子给方彦之,让他可以收拢自己的人手,而他唐树岷也能从中分一杯羹。并且还是想借此向方彦之及他背后的张先志示好,以拉拢更多的势力为他助力。 暗示到这个地步,方彦之若还听不懂那就是个傻子了,而且唐树岷的这个提议也正好方便了他在培训学校里的行事,他自然是求之不得。 于是他呵呵一笑,立刻道:“自然,在咱们培训学校培养出来的学员自然是要合咱们警政部所用才好,科长您放心,我到时保证会给咱们新政府,给警政部挑选输送最好的人才!” 都是聪明人,话不必说破,两人此刻都心照不宣,相视大笑。 第110章 如盐入水 鲍济民毕竟事忙,说完该说的,便告辞去忙自己的事情了。只临走前将陈斌留下,交代了几句他让好好接待方彦之,带他多熟悉熟悉环境。 陈斌立即唯唯称是。 方彦之也未推辞鲍济民的好意,笑眯眯地与陈斌攀谈了几句,便请他领路,带自己去后勤保障部申领物品。 陈斌是个年近四十,头顶稀疏的中年男子,即便满脸堆笑也是一脸的苦相,是个光看外形便知郁郁不得志的普通办事科员。 他倒是一直牢牢记得鲍济民的交代,一路上认认真真地与方彦之讲解起培训学校的种种情况。 这两人一个有心巴结,一个刻意邀买人心,倒是相谈甚欢,没聊几句便开始称兄道弟,讲话也没了那么多的顾忌。 于是方彦之便也从他这些或直白或隐晦的讲述中推断知晓了一些内幕情况。 这特工培训学校名义上是借着汪主席推动的‘建立国家军队之宏观,定成东亚共荣之伟业’行动方针而建立,说的是要培养专门的军警特工人才,更好地维护华东地区‘共存共荣’之统治局面,然而这培训学校实际上的管理者,真正在背后控制其人员招募的却是赫赫闻名的特工总部。 而唐树岷不过是因着以往在教育界的资历,被特工总部推出来的明面上的执行人。 特工总部副主任李立群是比汪季新更早投靠东瀛人的大汉奸,大特务头子,因办事得力一向深得东瀛人的信任,在极司菲尔路建立的特工总部更是集结了大批的汉奸爪牙受其驱使,能量不容小视。 此人野心勃勃,手段毒辣,但因为以往在中g和国党都未能登临高位,逼得他不得不明面上退居特工总部的二把手,实际上不论是心机手段,麾下爪牙,还是在东瀛人面前的地位,他都要远高于身为特工总部一把手的丁尚武。 而特工培训学校的组建本也是出自这位的手笔,其目的就是为了拉拢更多国党的失意军人和青帮人士入他麾下,为其效力。所以这所培训学校明面上是唐树岷负责,其实绝大部分教职工人员都是姓李的门下。 李立群的强势让丁尚武这个特工总部主任的位子一直坐得如有针毡,于是这才千方百计把自己亲信唐树岷安插在特工培训学校校长的位置上,说白了也是想借机招揽人手,与李立群抢夺话语权,为他在特工总部的地位添加筹码。 如此,不过一间小小的培训学校,却已是将特工总部内部的权力斗争体现得淋漓尽致。 李立群和丁尚武的大名,方彦之自然不会没有听闻,事实上,他被军统派遣潜入日伪政府的重要任务之一,便是要协助山城方面派遣的锄奸小组刺杀这些对党国统治造成了重大危害的汉奸。 如今得知自己被安排的这个临时过渡的职务,竟然与特工总部有着如此深的渊源,于他而言也实在是个意外之喜。 不过他如今立足未稳,还不是考虑执行这些任务的时候。 方彦之不动声色地又顺着陈斌的话题聊了几句,然后才状似不经意地打探,“我听闻培训学校还有个监察部,其中的监察委员也是上头派下来的一位‘巡政大臣’,就是不知又是哪位的嫡系?” 谁知此言一出,陈斌却立即噤了声,他神情紧张地左右张望了一眼,这才低声说道:“这位可不是咱们警政部的人,可是不好随意打探。” 方彦之本就是有意试探,自然配合良好,也压低声音道:“怎么说?” 见陈斌面有难色,他又追加砝码,“陈老哥你也知道,我是新来的,自然得要摸清楚这培训学校的所有情况,不然万一一不小心得罪了哪个不该得罪的人,小弟我可就冤枉了,所以还请陈老哥多多指点,日后绝对忘不了陈老哥的指点之恩。” 陈斌见他话说到这个份上,也的确有心想巴结这位颇有背景年轻新人,于是这才遮遮掩掩地与他透露了这位监察委员的情况。 原来这位监察委员名叫岳文甫,民国十年毕业于东亚同文书院,如今是外务省岩井公馆的下派办事员,专门负责监视,同化,宣传所谓的‘大东亚共荣’政策的执行。 说白了,也就是东瀛外务省在以华人为主导的警政部这里安插的监视者。 陈斌也是跟随鲍济民多年的老人了,这里头的门门道道是一清二楚,他拉过方彦之悄悄言语:“小方啊,你可千万得里的远远的,千万别搅合进那边的乱摊子,东瀛外务省和军部年年别苗头,岳文甫和那长野千代子分别代表了岩井公馆和土肥圆特务机关两个特务机构的势力,所以这两尊大佛在咱们警政部这,那就是头顶上的一片天,谁咱也得罪不起呀。” ———————— 张怀月在鲍太太家的客厅里消磨了一整个下午的时光。 鲍家安置在一栋位于安南路的联排砖石洋楼里,一楼整层的会客空间全部打通,客厅,会客室,小舞厅,棋牌室,餐厅,来访的客人们能自如地穿梭于其中,尽情享受各种娱乐,闲谈,抑或是美食的乐趣。 而这样的布局也看得出屋主人对于社交的热衷,以及他们广泛的交际圈。 张怀月作为被屋主鲍太太亲自引进这个圈子的新人,自然是备受瞩目。 她今日穿了一身茜红色色丁绸旗袍,十分衬人气色,也不显得过分招摇。上门时还带了两瓶花雕一瓶法国香水作为上门礼,礼数极为周全。与每一位在场客人说话时都是言笑晏晏,不骄不矜,很快便得到了在场诸多太太小姐们的赞赏和喜爱。 而在这诸多女眷太太里,张怀月则格外关注其中的两位地位最高者。 最关注这两人,自然不是她想要攀龙附凤,而是这二位一个姓赵,一个姓杨的官太太,正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汉奸丁尚武,周福海的老婆。 第111章 散财夫妻 “一筒。” “七条。” “碰!哎呀,胡了胡了!” 随着一声惊喜娇喝打破室内的安静,整个小房间上空顿时充斥满了阵阵扼腕叹息,喜悦笑声,以及埋怨声。 “啊哟,我的好小姐,你怎么又送牌,你快算算,这都让她们赢第几回了?”受下家拖累,鲍太太也是连连输牌,不由得唉声叹气。 张怀月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连连致歉,“真不好意思,今天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手气特别差,要什么不来什么,摸一手杂牌,我都不知道该出什么了。” 见鲍太太一脸的郁卒,张怀月又赶紧补充道,“要不这样,今日我初来,本就该做东,今日这场牌局输了的就全都算我的。” “那可好了,今天我输的牌可都算你的啦。”闻听此言,鲍太太立刻捂着嘴笑得灿烂。 坐上座的周太太是个厚道人,不好意思占这个便宜,便嗔怪鲍太太道:“你个厚脸皮,哪有你这么玩牌的,你可别欺负人家方太太脸嫩,不好意思埋汰你。” 鲍太太赶紧笑嘻嘻地叫屈,“哎哟,我的杨姐姐,我哪里占得了她的便宜,您可别看小张年轻,家里头可是好几栋楼在收着租子,道道地地的地主婆,这点牌资对她来讲不过就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说罢还一扯身旁的丁太太赵慧敏充作同盟,“丁太太,今日我们可得一起吃吃这大户。” 丁太太是个身段玲珑,气质爽利的湘省美人,她懒洋洋笑道:“拉上我作什么,我刚刚可没输钱。” 这话不假,刚才几圈打下来,除了周太太,就属她赢得多。 张怀月作为今日唯一的输家倒不着恼,她笑眯眯地道:“诸位太太不用跟我客气,我这也算是提前给各位姐姐交个保护费,日后仰仗诸位遮风挡雨的日子只怕多得很呐。” 这话说得漂亮,如今在座各位的先生们可不都是民国百姓们的‘保护伞’么,一向都是拿钱办事份所应当的讲究人。 此玩笑话一出,室内先是一静,紧接着便是雍容俯仰,满室生春。 过了不一会,呼朋引类,娇嗔燕语之声又再次伴随着噼啪的竹牌碰撞在这斗室内回响了起来。 张怀月全程察言观色,耳听八方,用心地陪着几位太太直玩到了摆饭时间,方才作罢。 事后结算,周太太大获全胜,丁太太小赚一笔,鲍太太不胜不负,唯独张怀月输了个一干二净。 在场之中张怀月虽最年轻,打牌也非熟手,但当初教她牌技的女教官曾经说过,她长于心算,眼明心活,是个学牌的好苗子。而今对上几位太太们,虽不说所向披靡,却也不至于输得这样惨淡,得了如此结果,自然是有意为之。 毕竟,她今天来做客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赢钱,发展人脉,广结善缘才是她的最终目标。 鲍太太自然心中有数,这才有意替她搭台。两人一路摸牌喂牌,哄得其他玩牌的太太小姐们各个心花怒放,尽兴而归。 ———————— 方彦之在太平路的培训学校上了一天班,虽说如今还未开课,但学校要拟定规章,讨论教案,更要抓牢了思想教育,各种大会小会开得人人都面有菜色。 好容易熬到下班,方彦之如约邀请了培训学校的众人去了一趟鼎新楼,叫上一桌最好的席面,与众人推杯换盏,高谈阔论。 上回唐部长亲自操持的接风宴,自然不是人人都要资格参与列席,一些位卑职小的普通职员也是直到此时方才认识了这位传说中背景深厚的作训部教导主官。倒是没想到,其人会是这样一个斯文英俊,八面玲珑的年轻后生。 方彦之处事周全,与人为善,没隔多久便就与学校上上下下的人都混了个脸熟。 酒足饭饱,众人明日也都还要上班,便告辞各自归家,方彦之也坐上了老杨开来接他的汽车返回。但他没急着回家,而是先让老杨驾着车兜了几圈,然后便一路驶入了于虞洽卿路众多灯红酒绿之间开设的一家小小的私人俱乐部中。 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型私人俱乐部在上沪比比皆是,虽比不得鼎鼎大名的百乐门,仙乐宫,却也自有一班捧场的熟客能供其生计。 方彦之带着老杨两人进了俱乐部,立刻有侍者接待他们进了一间装设颇私密的雪茄室。 等侍者关门出去,方彦之在靠窗的单人沙发椅上坐了下来,从怀中抽出一包香烟点燃,然后他侧头望了一眼窗外被霓虹灯牌照得通明的街道,冲身旁等候的老杨点点头。 老杨见状,立刻搬了把椅子靠墙摆好,之后便顺着桌椅窗台三两下攀到房顶,敲了两下木质天花板,然后快速便从其中找寻到了一块活动的木板,将之搬了开来,仔细看去,这木板后头竟是隐藏了一个二尺余见方的隐秘空间。老杨伸手,从其间小心翼翼地搬出了一台十分精密的军用电台。 不久之后,这间密闭的小小吸烟室里就响起了阵阵此起彼伏的‘滴答’电报声。 十数分钟后,电报声渐渐止歇,方彦之将记录下的文稿扔进了面前燃着火苗的烟灰缸,老杨将一切恢复原样,坐到了他的面前。 “长官,这岳文甫的上级佐佐木良介,经查明就是岩井公馆的主人岩井诚一的秘书兼左右手,如此看来特工总部背后确实是有两股东瀛势力在暗中博弈。” 方彦之缓缓吐出青色的烟气,将香烟从唇边取下,他有一双漂亮的手,修长有力,蜿蜒的青筋在手背攀爬,淹没于手指根部,他用指尖捻住烟蒂摁熄在烟缸里。 “岩井公馆的背后是东瀛外务省,外务省与76号背后的东瀛军方派系关系向来不睦,如今在对华政策上又有了分歧,自然更是闹得厉害。” 深谙“以华制华”之道的岩井诚一与那些素来以作风强硬着称的军方特务机关本就不对付,如今这层矛盾有了背后的扶持势力撑腰,更是只差最后一步便要闹到明面上。 “哼,还真是庙小妖风大。” 他嘲讽般哼笑一声,掐灭了烟头后又拿出一根点上。但这次他没有急着吸烟,而是先由它燃烧了一会儿,等接过老杨递过来的水喝了几口后,才弹去燃尽的烟灰,含住吸了一口。 “呵,这对我们倒是好事一桩。不必怕场面闹大,水搅得越浑,我们才越好混水摸鱼。” 第112章 深入触角 方彦之脚步匆匆地从军政部总务处办公室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文件袋。 他来到日伪政权中心的宁沪地区这么长时间,也已在培训学校走马上任,但人事任命的入档以及申领相关证件的手续却一直没有办理完全,今天便是特意赶来金陵办理相关手续的。 为了更好地统治日占区以及软化国人的抗日意志,东瀛政府先后扶持了维新政府,民国临时政府等等傀儡政权,如今又在积极筹措汪季新政权的建立,各种办事机构的职权混乱无比,一日三变,如今他拿在手里的这份入职文件,说不得过不几时便又会成为废纸一张。 刚刚下楼走进一楼厅堂,便远远看见一个十分消瘦的身影在几名随从人员的簇拥下缓缓从厅堂另一头过来,缓缓走向办公厅大门前的石阶。 方彦之心中一动,立刻加快了几步追上去,笑吟吟地打了个招呼。 “丁部长,这么巧,没想到竟在这遇上您。” 此人正是特工总指挥部的现任主任,也是他目前的最大领导,更是刚刚制造了好几起骇人听闻的血案,主持了无数场残酷镇压运动,大肆捕杀抗日爱国人士的血腥屠夫,丁尚武。 丁尚武看着这个过来打招呼的大胆年轻人,眯了眯眼,消瘦尖刻的脸上扯出个笑来,“你是……?”他觉得面前这年轻人略有些面熟,就是一时有些想不起来历。 方彦之不以为忤,立刻立正敬了个礼,然后才笑着自我介绍道:“卑职是上沪特工培训学校新来的作训部教官方彦之,刚刚任职不久,曾经在教职工动员大会上与您见过一面,丁部长贵人事忙,可能是没记住卑职。” “哦,是你。”丁尚武露出个恍然的表情,“我记得你,你的内叔父是保安部的张先志张副部长,是吧?” 方彦之连忙笑着称是。 丁尚武点点头,他曾听自己的好友兼心腹的唐树岷介绍过这个年轻人,知道他不仅背景不俗,以往在山城方面也资源人脉甚广,是个值得拉拢的人。 于是他此时的笑容真心了许多,不仅因为面前的年轻人背景深厚,更因为一个年轻英俊还爽朗热切的青年人总能给人良好的第一印象。 “丁部长也是来金陵办事的。”方彦之落后一步,与丁尚武一起走下石阶,状似随意地攀谈着。 “哪里哪里,我如今哪里称得上部长,还只能算个跑腿打杂的办事员。”丁尚武与唐树岷不同,专业搞情报出身的他,性格中的谨小慎微几乎已经深入骨髓。即便此时眼睛里已经带上了掩藏不住的笑意,但嘴上还是连连推辞,对于方彦之的问题也是避而不答。 日伪谋划已久的‘还都仪式’已定于来年三月举行,金陵汪伪政权下辖社会部已初步拟定委任丁尚武担任部长一职,只等着来年新政府宣告成立,丁尚武便可走马上任。 方彦之笑眯眯恭维道,“迟早的事,我不过是提前适应一下,免得以后还得改口不是。” 丁尚武笑着指指他,“小方你不愧是家学渊源的仕宦子弟,这口才实在是令人佩服。” 方彦之装作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依旧笑眯眯的,“哪里哪里,丁部长您过奖了。” 两人笑呵呵地相携着走出了军委会办公厅的大门,来接丁尚武的车子缓缓停靠在了门边,方彦之笑着半弯腰行礼,“丁部长,您先请。” 丁尚武笑着与他点点头,便准备上车,只是,便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喧哗之声。 两人循声望去,就见马路对面一栋恢宏气派的欧式建筑的铁质大门前,几个东瀛宪兵推着一名身材瘦高,穿着格纹三件套西装的男子从门内走出来。而这栋建筑正是被日军军部临时征召的华东派遣军司令部的临时驻地。 几个宪兵的动作十分粗鲁,那男子被一把推得踉跄着倒地,原本看着还算体面的装束染上了泥灰,整齐后梳的发型也变得凌乱,看着异常狼狈。 那男子似有不忿,爬起来冲着几名宪兵说了几句什么,出口的话语竟是一口流利的日语。 方彦之挑了挑眉,与丁尚武相视一眼,没有多管闲事,招呼着车辆和手下往旁边让了让,避开了争执的几人。 “刚刚那是什么人?能进得了日军司令部的大门,还是个东瀛人,宪兵队的人竟如此不给颜面?”方彦之略有疑惑地探问。 丁尚武倒是不介意予他解惑,“确实是东瀛人,听说是一个什么日报的记者,原先靠着给军部的几个实权将领写些吹捧报道攀上了派遣军新闻部部长的关系,但前不久那位新闻部的古田部长因为卷入军饷亏空一事被撸了下去,这个叫什么铃木的记者就失了靠山,几次过来想采访点新闻,东山再起,但偏偏新上任的新闻部部长却是由内阁陆军大臣空降指派的五大家族出身的贵族子弟,一贯看不起这些平民出身的普通东瀛人,这不,现在连大门都进不去了。” 丁尚武果然是消息灵通,连东瀛人的许多内部情况都摸得门清。 方彦之了然地点了点头,他知道,东瀛国内的阶级划分十分严重,一些底层平民在贵族眼中常年被视若牛马牲畜一般,比之如今的汉奸二鬼子的地位也强不到哪去,会有眼下这种情形上演,实在不足为奇。 把丁尚武送上车,方彦之目送他车子远去,他自己则快步穿过马路,到了街道的路口一个阴凉处,坐上了等候在此的老杨驾驶的车辆。 刚一坐定,他便问道:“刚刚被东瀛宪兵赶出来的那个男人看见了吗,去哪了?” 老杨有些疑惑,但还是立刻回道,“似乎是往鼓楼区方向过去了。” 方彦之点点头,没有详细解释,只道:“找个人跟上去,详细调查一下此人的身份来历,过往经历,事无巨细全都要查清楚。” “是!” ———————— 张怀月不喜欢逛街,或者说,她对所有拥挤的地方都缺乏好感,即便是生活在和平繁荣的前世时,她都是个资深的宅女,更遑论如今。然而念辰却与她恰好相反,生平最喜热闹,对于与人社交,逛街购物之类事情向来是热衷无比。 因而自打来了上沪,张怀月每天都强迫自己尽可能多去外头走走逛逛,扩大交际面,扮演好自己的身份方便日后工作是一回事,另一方面她也是想制造机会,让组织更便于联系自己。 第113章 联络接头 来上沪这么长时间,却始终没能收到组织的联络,张怀月多多少少也有些焦躁了起来。 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陌生的城市里,每天都要绞尽脑汁地应对形形色色或是心口不一,或是心怀叵测的人群,她迫切地想要获得一些熟悉稳固的磐石和锚点来支撑自己。 此刻漫步在繁华喧闹的上沪租界中心,看着一排排不减喧嚷的商铺卖场,以及其间来往穿梭的衣着光鲜的绅士淑女们,张怀月总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戏曲舞台之上,却是既拙于表演又无法离场,只觉得哪哪都是格格不入。 趁着此时乔迁之期未过,张怀月今天上午带着容婶去了一趟洋布店,购置了几匹针织花边布料,打算之后定做成窗帘。 之前的那次袭击多少还是给她留下了点心理阴影,现在每每靠近窗户总还有些疑神疑鬼。而且她与方彦之日常在房子里活动时,也时常会担心窗外会不会还有窥视的眼睛,会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只是也不能常年拉着厚重的窗帘,恐外人见了会生出疑心,所以她便决定购置些昂贵的蕾丝面料制成窗帘,既能遮掩屋内动静,也不碍视线。 购买了需要的家当,与店家约好送货上门的时间,张怀月便出了裁缝铺子。时间还早,她于是漫无目的地带着容婶在街上闲逛。 “太太,前边就是些书画,古玩摊子,咱们还往前走吗?储粮街上倒是还有些金银玉石店子,要不我们去那边瞧瞧?”或许是看出了她的无聊,容婶在一旁建议道。 张怀月回过神,答应道:“好。” 她对金银玉器之类其实也不感兴趣,不过既然是来逛街,总得买点什么回去才像那么回事,于是便从善如流地在岔路口转了个方向。 就在这时,张怀月的眼尾余光扫见一名身材矮壮,衣衫陈旧的小贩于岔口的人行道上抖开了一张毛毡毯,然后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几件瓶瓶罐罐的摆件放了上去,其中一件闪着金色耀目光芒的物件吸引了张怀月的视线,让她不由地停下了脚步。 那摊子正中摆了一只漆器描金多宝匣,匣上展示着一对约拳头大小,口大足小,显露着耀目花纹的茶碗,正是两只漏斗器型的建盏。 不似张怀月那个时代建盏风潮回流,在现今这个年头,这东西倒是极少见到了。 建盏在宋时最为流行,宋人斗茶之风盛行,茶人们用建盏茶杯来比较茶汤的色泽,沫花,香气与味道,已决定茶的优劣。张怀月前世一位好友的父亲最喜这类茶具,家中收藏颇丰,每次去朋友家玩,张怀月都会对这些光华璀璨的茶具赞赏不已。 “这位太太,您要是喜欢,可以上手瞧瞧。这对茶碗可是福省名家许鹧鸪遗留的传世名作,世间仅有一对……”或许是见张怀月逗留了许久,即便她看上去不像是个会对文玩感兴趣的模样,小贩也试着招揽了一下生意。 张怀月闻言有些失笑,这小贩大概是想欺她不懂行情,胡诌还真是张口就来。 据她朋友的父亲介绍,古法制造的建盏是纯粹的手作工艺,受烧制的炉温工艺雕饰等等多种因素的影响,不均匀的流釉,不规则的斑纹等特性才是建盏打破传统审美的独特之处。 所以这世间便没有一模一样的两只建盏,也因此,建盏通常都是单只出现,没有成对之说。 她摇了摇头,不理这小贩的挽留,招呼容婶大步离去。 等走出了岔路口,张怀月放慢脚步,叹了口气。被一点小插曲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但却也因此失了最后一点逛街的兴致。于是她招呼容婶,预备在街上招一辆黄包车回家。 两人站在路边等车的功夫,忽有一行三四人抱着厚厚几摞传单从街头走来,满大街的撒放传单,沿途经过的路人也时不时被他们往手中塞上几张。 张怀月瞄了一眼,发现那纸张上印着各种妙丽的女郎头像,似乎像是什么美容室或理发室的开业广告宣传单。 张怀月对此不感兴趣,便朝街边让了让,谁料一行人经过时,其中却又一人突然脱离队伍,特意凑到张怀月身前,递上一张广告单大声推销,“这位太太,馨馨美发室十周年大酬宾,价格优惠;宁沪地区最好的做头师傅为您服务,包您摩登美丽!” 听到那熟悉的嗓音,张怀月正要推拒的手忽然一顿,她惊喜地抬眸瞥过那掩在毡帽下带笑的眉眼,张怀月忍不住抿了抿唇,强忍住几乎快要掩饰不住的笑容,伸手接过那张广告单,淡淡地回道:“谢谢。” ———————— 回到家中,张怀月强忍着想要仔细查看广告单的冲动,对容婶交代了几句琐事,便推说有些乏累,这才上楼去休息了。 不疾不徐地登上二楼的起居室,张怀月不动声色地查看了一下楼下及窗外的动静,确认容婶正在厨房忙碌,窗外也没有任何可疑动静,这才进了卧室关上房门,在梳妆台前坐下,抽出了折叠收入手包中的广告单。 将纸张展开,从头到尾细细翻看了一遍,张怀月皱起了眉头。 怎么什么都没有? 她不死心,又从头到尾地仔细检查了一遍,几乎把上边的每一个字每一条划线都反复琢磨了一遍,这才确定不是她有所疏漏,而是这张广告单确确实实没有任何的信息留在上面。 张怀月将广告单合拢,仔细思考,她绝不认为钱焕开特意大费周章地塞给自己一张广告单,会是无的放矢,既然广告单上没有任何信息,那边只能说明,这张广告单本身便是传递的信息。 张怀月将纸张重新展开,又细细地看了一遍广告单正中那‘馨馨理发室’的名称,眼中闪过一抹若有所思。 或许,这就是钱焕开想要告诉自己的信息。 想通这一点,张怀月缓缓吐了口气,预备将这广告单子撕碎烧毁,正要起身,却忽地一顿,又重新坐了下来。 她看着纸张想了想,然后不但没有将传单撕毁,反而用手掌将其仔仔细细平整了一番,便看似随意地将之摆放在了梳妆台的一角。 ———————— “寒风料峭透冰绡,香炉懒去烧。血痕一缕在眉梢,胭脂红让娇。孤影怯,弱魂飘,春丝命一条……” 凄婉萧索的《桃花扇》透过楼板隐隐传来,方彦之脱外套的手微微一顿,“太太今天没出去吗?” 容婶接过方彦之的外套拿去给他挂好,回道:“鲍太太家今天有娇客临门,摇了电话过来,说要改天再聚。” 方彦之挑了挑眉,鲍科长家的三位小姐都还年纪尚幼待字闺中,如今说的娇客,八成指的是鲍大小姐的未婚夫婿,电讯处魏副处家的二公子。 电讯处原该是个清水衙门,但如今是战时,日占区里的爱国抗日活动更是屡禁不绝。电讯安全便变得至关重要,因此无论是伪政府还是东瀛人对电讯处的安全性都极为重视,电讯处上下的位置便一向备受瞩目。 如今前线战事焦灼,电讯处负责技术管理的魏副处长地位更是节节攀高,也难怪鲍太太要专门推了早就定好的聚会。 方彦之点点头,不再多问,而是若有所思地上了楼。 第114章 交谈 刚一上了二楼,方彦之便看见那个倚坐在起居室沙发上的纤瘦身影,老红木外壳的电曲儿此刻就摆在她身旁的长条桌上,咿咿呀呀的唱词正从那沙沙作响的音箱里飘扬出来。 听见脚步,那身影转过来,一双秋水剪瞳朝这边望了过来。 “你回来了。” 见对方眼中闪过一缕讶色,忙关了电曲儿要起身。 方彦之赶紧摆摆手,示意对方继续继续安坐。 “没什么事,你忙你的。” 说着他一边解下领带袖扣,一边踱步走进起居室,状似闲聊般问她:“怎么突然对昆曲有兴趣了?以往好像没见你听过。” 这闲适的聊天语气让张怀月先是愣了愣,然后才回答:“没什么兴趣,只是无聊,随便听一听。” 这倒是实话,自从日伪政府开始大搞特搞‘东亚共荣’那一套政治作秀的宣传工作,日占区的民众每每打开广播,听到的便都是这些用以洗脑的宣讲汇演,她也是调了半天,才勉强找到一个可以听听的电台。 方彦之挑了挑眉,“既然无聊就上街转转好了,不必一直闷在家里。上回和容婶去逛街,都买什么了?” 张怀月皱了皱眉,确定这家伙是在没话找话。看在对方是自己上级的份上,她勉强耐着性子回道:“就是些日用家什之类,没什么特别的。” 方彦之眼中划过一抹笑意,“就没买几件新衣裳,化妆品之类?” 见张怀月眉头紧蹙露出个有些困扰的表情,方彦之笑笑,话中意有所指,“需要什么就买,不必客气,本就是我应该给你花的钱。” 张怀月抿了抿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除年幼力弱时,她两辈子加起来都还从未有过要依靠别人养的经验,虽说她如今也算是在替这些军统特务工作,但拿钱执行任务或是置办家用,和拿钱自己挥霍总归还是有很大的不同。她总觉得以她跟方彦之的尴尬关系,花这种钱有些烫手。 “这样吧,”见张怀月还是别扭,方彦之从桌上抽了张笺纸,拧开钢笔写了一行数字递给张怀月,“下次你出门,也帮我买几件衬衫,这是尺寸。” 张怀月看着递到面前的笺纸,深呼吸了两次,伸手将纸接了过来。 她明白方彦之的提醒是对的,她如果始终调整不好心态,无法全身心地把对方当做自己的丈夫来对待,迟早有一天会因为这些细节而暴露。 见张怀月似是听懂了,方彦之轻轻一笑,没有再继续逼迫。 他走进书房,从衣架上取了件家居睡袍披上,然后回到起居室窗边的躺椅上躺下,姿态十分闲适,但脑海中却一刻未停地在反复思考着这几日的经历。 李立群和丁尚武的不合如今已几乎闹到明面上,若想干掉李立群,丁尚武便是最好的助力。丁尚武初来乍到,根基尚浅,此时正是自己争取他信任的最佳时机。 此外,他资历浅年纪轻,短时间内想要攀上高位的可能性很低。若想尽快受到重用,除了等待山城方面配合提供给日方的新军建制等假情报做出调动假象,便是要尽快按原计划使用金钱开道,贿赂一些关键人物,而那岳文甫或许就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方彦之手指轻敲扶手,低头沉思,皱起的眉宇间像是拢住了化不开的愁绪。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需要先找到一条合情合理的,能持续攫取金钱的渠道。就是不知交给老杨他们调查的那几个东瀛人,调查得怎么样了。 而此时与他同室而处的张怀月却有些坐立不安,她很少与方彦之相对无言地在一个空间里待这么久。看了他好几眼,见他似乎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情,不由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起身把位置让给他。 正犹豫间,忽听方彦之突然开口,“你说,一个附庸风雅的人会喜欢什么样的礼物?” 张怀月被他问得一愣,见他虽表情苦恼却并未看向自己,仿佛只是不经意地一问,并没有在期待自己能给出什么关键的回答。 张怀月却心中微动,她试探着问,“附庸风雅?具体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东瀛人,大约三十后半的年纪,”方彦之似有些苦恼地认真描述着,“嗯……对诗词书画,风花雪月之类附庸风雅的事情十分热衷,算是个喜欢舞文弄墨的文人吧。” 张怀月听着他的描述认真想了想,不知怎的,忽然就记起那日在街上看到的两只精美的杯盏来。 她沉吟着道:“若说风雅,恐怕无人能及宋人。东瀛文化承自唐宋,品茗焚香,抚琴酌酒,都是在那时传入的东瀛。” 她能由那建盏联想到此,也是因为一段掌故。 宋时,东瀛僧侣从浙省天目山佛寺带回国几只黑釉茶碗,受到东瀛贵族的追捧,因他们当时不知茶盏产于何处,便将其称之为‘天目盏’,而这便是建盏。之后花夏因饮茶习惯改变,建盏逐渐没落,可这几件从天目山带回东瀛的黑釉碗却被东瀛当做国宝珍藏至今,依旧备受追捧。 “所以想来,若能寻些工艺精湛古朴雅致的香器茶具,应是能叫这类喜欢附庸风雅的东瀛人爱不释手吧。” 方彦之猛的直起身细细思索,只觉豁然开朗,脸上逐渐浮现笑意。 “确实,书画之类藏品,过于珍惜的赠予东瀛人可惜了,可若赠送价值低廉的,那就不是贿赂讨好而是得罪人的取死之道了。” 他先前只想着找不到合适的书画物品作为赠礼,一时陷入了思维迷障,感觉头疼不已。可如今想来,这香器茶具,国人都难辨价值,只要是工艺上佳,用料昂贵,拿来送给东瀛人不是正好合适吗? 想到这里,方彦之的脸上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真是多谢你了,替我解决了一桩大难题。” 他没想到只是随口一问,张怀月竟还真的给出了一个极其可行的答案。 张怀月不由眉梢微抬,不是因为他的这句称赞,而是感觉这好像还是第一次看见方彦之显露如此真诚坦率的神情。 第115章 各自的行动 依旧是那间位于虞洽卿路上的小型俱乐部里,方彦之坐在吸烟室里听老杨低声汇报着调查情况。 “中村孝一郎是上沪一所东瀛小学的日文教师,家中父母妻儿俱全,所以第一个被排除。之后的伊藤信二,石川健一郎等也是相同的排除理由。长谷川裕志本职是一名牙科医生,他目前正在积极筹备开设自己的诊所,所以也并不太适合。目前我们所有调查的人中,唯有这个名叫铃木浩二的《每日新闻》记者,独身未婚,一个人远离故乡漂洋过海来来到花夏工作,不过正如您那天所见,目前工作正陷入低谷,或许此刻正是接触他的最佳时机。” 这几个东瀛人都是他们的人这些天潜藏在租界区几个酒馆,舞厅里,经过仔细侦查后,从常客的名单中精心挑选出来的。 方彦之敲了敲沙发扶手,脸上显出沉思的神情。 “那就先把此人列入观察名单吧,等我们去了金陵,再试着接触看看。” “那倒不必。”老杨露出了个轻松的表情,然后在上官诧异地看过来之前,便道明了缘由,“这个姓铃木的,原本就是《每日新闻》驻上沪局的记者,只是为工作需要才经常来往于金陵上沪两地,就属下所知,他目前就居住在上沪虹口区的狄思威路上。” 方彦之挑了挑眉,倒是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便利。 ———————— 馨馨美发室是位于上沪黄浦区的一家老牌发廊,老板姓曾,是个福建佬倌。 曾老板是个讲究人,如今许多美容室发廊在引进了西洋的电烫机,大吹风等先进的烫发技术后,便纷纷解雇了做传统手艺的老烫头师傅,请来些年轻俊俏的后生小伙招揽有钱的阔太太富家小姐们来做头。馨馨美容室却仍旧还坚持着雇佣老烫头师傅做活,保留着老式的汽烫卷发技术。 所谓的‘汽烫’,就是将梳理好的头发蘸上专用的药水,卷上一个个发杠子,然后再把事先装好石灰的铜壶灌水放在发杠下头,一点点使头发均匀地受热卷曲,最后才用发胶精心地梳理成浪花型。 这种烫发手法花费时间长维持时间短,还要求师傅们有极佳的耐心细致,以及绝佳的好手艺,而好处则是不伤头发,也不会有烫伤的风险。 只是近些年里,有这个耐心的年轻人已是越来越少,除了附近一些老客,店里的生意变得萧条了不少。 于是曾老板也不得不紧跟上时代,试着斥巨资引进了一批西洋电烫机,电力吹风之类的先进机器,然后又重整店面重新开业。只可惜黄浦区市场竞争激烈,虽说也花钱发了传单,还雇了小戏班子做宣传,但生意依旧算不上多好,仅能勉强维持着收支平衡。 不过这段时间,店里来了位新客,是位年轻的太太。 这一天,曾老板正在柜台后头盘账,远远看见玻璃门外一个年轻的太太下了黄包车,步履轻盈地往美容室的方向过来,他连忙放下账册,笑盈盈地迎了上去。 “方太太,甲饭没?” “已经吃过了。” 方太太微笑着的回应美发室老板的招呼,迈步跨进了这间内外约有五十多平方的理发室的轧花玻璃大门,然后在曾老板的带领下找了个沙发椅子坐下。 “方太太今天是只洗头,还是要烫发做个花型?” 刚一坐下,那曾老板就殷勤地端茶倒水,热切地提问。 方太太摸了摸整齐盘在脑后的发髻,表现得有些举棋不定。 见此情状,曾老板哪还有不抓紧推销的道理,“方太太,我们馨馨美发室的烫发机都是市面上的最新款,绝对干净卫生,安全又快捷。新来的几位烫发师傅也都是我花了大价钱,专程从租界几个最大的美容室挖角过来的,手艺老道技术一流,您绝对要试试。” 那方太太迟疑了一下,忽然问道:“有能做汽烫手艺的老师傅吗?” 曾老板被这突如其来的要求问得一愣,他没料到如方太太这般年纪的年轻太太竟有那个汽烫做头的耐心。 不过,顾客便是自己的衣食父母,不管是什么要求他只管尽力满足,更何况还是这点小事。反应过来的曾老板立刻连连点头,“有,有,我这就去给您请来。” “那就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您太客气了。” ———————— 载着方彦之的黑色轿车驶入金陵西路宽阔繁华的街头,路过一个通向苏州河方向的岔道口时,车子慢慢放缓了速度。 这里是一家正在开门营业的小歌舞厅的正门,锦幔花饰装点着的招牌上扭动着几个明黄色的大字,‘缤纷歌舞厅’。 1939年的尾声已是慢慢到来,此时的上沪民众原本只是消沉悲观的情绪已变得麻木起来,一时之间,上沪街头呈现出了一种病态的繁荣。娱乐场所生意比战前还好,过去租界的几十家大小舞厅,战争期间,数量却翻了一倍有余,日场夜场以外,还增加了一种‘晨场’,从一大清早开时,便会有人在歌舞厅外大排长龙,等着入内醉生梦死。 这家缤纷歌舞厅原是英籍大亨斯菲克在金陵西路建造的一所私人俱乐部,后来东瀛占领上沪以后,斯菲克离开上沪回国,这家俱乐部被晋省商人陈仲新接下,改名为缤纷歌舞厅,开始对外营业。 方彦之坐在车上,看着那名东瀛记者被侍者引领着走进舞厅,对老杨道:“我过去看看,你在附近找个地方等我。” ———————— 享受了一番美发室学徒提供的清洗按摩手艺的张怀月顶着一头披散的乌发,被引着走进了馨馨美发室的一间单独隔出的贵宾室,镶嵌着玻璃的桃木门一经合上,外头嘈杂的吹风轰鸣以及鼎沸人声随即便被隔绝在了门外,只剩下留声机里飘扬出爵士乐队演奏的《致野玫瑰》充盈室内。 张怀月在皮质软包的理发椅上静静坐了一会,眼见着桌前冒着热气的咖啡渐渐要变凉之时,终于有一个男人从外间推门而入。 男人身穿一件整洁得几乎找不出一丝脏污皱褶的青布长袍,头发面部打理得极为干净整齐,扮相十分之陌生。 然而,当两人的视线在墙上那面明亮剔透的镜子里交汇时,对方脸上浮现出的爽朗笑容却熟悉无比,令张怀月也不由得跟着露出个欣喜的笑容。 第116章 事态紧急 走进歌舞厅时,舞厅昏暗的光线让方彦之不由眯了眯眼,适应了一下黑暗后他才发现此时舞厅里的人并不算少,舞台上的歌女舞女们正在进行着表演,场下四散的卡座至少坐了六七层满。 门口等待迎客的侍者见方彦之虽看着面生,却是衣着光鲜,颇为殷勤地迎上前来。 “先生,是一个人来的吗,需不需要为您引荐位舞小姐,带您四处逛逛?” 方彦之对这地方不熟,他从皮夹克的内袋掏出钱包,从中抽出一张五元美钞晃了晃,“我来找人,刚刚进来的那位穿格纹西装的年轻先生坐在哪里?” 侍者面上的神情越发殷勤,无声地指了指舞池西对角的卡座区。 方彦之点点头,将钞票递给侍者,“领我过去。” 侍者熟练地把钞票塞进上衣衣兜,立即躬着身恭敬地引领方彦之进去。 方彦之走到舞池西面的卡座区后,一眼便看见那个名叫铃木浩二的东瀛记者坐在一个远离舞台的偏僻角落,只点了杯朗姆酒,正在独自一人在自酌自饮。 方彦之想了想,没有着急上前,他让侍者让给他另寻了个视野良好的卡座坐下,又吩咐起瓶红酒再上些佐餐点心,便安坐下来一边慢慢浅酌,一边状似欣赏地看着舞台上的表演,只偶尔用眼角余光瞟一眼坐在身侧不远的铃木浩二。 观察了一阵,方彦之心中慢慢有了定计。 等舞台上载歌载舞的歌女舞女们结束表演,正要谢幕之时,方彦之适时叫了声好,随即泰然自若地鼓起掌来。 一开始,掌声还显得有些单薄突兀,但很快,全场的观众也都被带动起来,跟着一起欢呼叫好,舞场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沸腾了起来。 “维特。”趁着这番热闹,方彦之打了个响指,招呼一旁的服务生,“今日所有人桌上的酒水我全都包了,另外再把你们这最好的威士忌端上来,我请在座的所有人都喝一杯!” 这一回,在场所有人的欢呼声都越加鼓噪了一层,也越加真心 了起来。 在场中掀起一阵热闹欢腾的骚动之后,方彦之便坐了下来,重新端起桌上的酒杯,继续一个人浅斟低酌,仿佛刚刚表现出的那副高调张扬做派的人不是他一般。 而在场的众多酒客们也无一人觉得有丝毫异样,如今外头局势糜烂,租界里边这般的醉生梦死的公子哥数不胜数。而方彦之的形象又过于有迷惑性,众人也只以为又是哪家的荒唐纨绔子来此撒钱寻欢作乐罢了。 ———————— 看着钱焕开动作麻利地给她卷上一个个发杠,之后再姿态熟练地调配药水,一丝不苟地刷在一个个发卷上,张怀月不由得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对于钱焕开竟然还有这样一门手艺,张怀月只觉震惊得脑子都快不够用了。她先前便觉得钱焕开会选在美发室与她接头有些奇怪,却不曾想,对方居然真有这般精湛的烫头技术。 见她如此惊讶,钱焕开于是笑呵呵地解释,“我在京城求学的那阵子,穷得叮当响,都快吃不起饭,就跟着离住处不远的一家理发室的烫头师傅做学徒,挣点生活费。我那位师傅可是一直都夸我极有天分,日后要是书没读出个名堂,也能凭借这门手艺讨碗饭吃,如今这可不就应验了。” 张怀月被他逗得一乐,也忍不住玩笑道:“那钱师傅你可得大展手艺,好好发挥了,我这头型若是做得好,以后我给你好好打打广告,再多介绍几个豪客给你。” 两人不由得齐齐哈哈大笑。 一番说笑过后,钱焕开立刻换上正色,问道:“最近没什么事吧,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张怀月也认真回答道:“放心吧,一切顺利。我跟方彦之他们已经安顿了下来,拜访过两回张先志的住处,还结交了一批日伪高官的太太们,算是初步打入了这群汉奸们的社交圈,并没有被怀疑。” “那就好。”钱焕开点点头,随即又叮嘱道,“不过也要注意不要掉以轻心,随时注意保护好自己。” “放心。”张怀月点头。 “那方彦之呢,有没有怀疑你?” “应该没有。”张怀月蹙了蹙眉,“此人心计城府很深,做事极其小心谨慎,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我始终不清楚他具体在忙些什么。” 方彦之带给她的心理压力一直很大,与他共处一室,总会让她有些提心吊胆,于是也不敢过于明目张胆地窥探对方的行迹。 “这种事情不要急。”钱焕开立刻开导,“目前你还未站稳脚跟,也还没有彻底取得对方的信任,宁可错过消息,也绝不能暴露了自己。” 张怀月深吸口气,点了点头。 “还有件事……”说到这里时,钱焕开迟疑了一瞬,明显有些拿不定主意。 张怀月抬眸从镜子里看了一眼对方,见他神情忧虑,似有什么担心,也忍不住皱起眉头。 “出什么事了吗?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我来做?” 钱焕开被她追问,咬了咬牙,“是有件事,可能需要你帮忙探听一下消息。” 接着,他快速解释了一下情况。 就在数月前,日寇于华中战场上大范围地使用毒气弹,散播细菌,战场上恶劣的生存环境也让疟疾等恶性疾病大范围流行,如今我军中的患者几乎已超过了三分之一,山区驻地的条件贫瘠,医药物资极端紧缺。 “听说了我们的情况以后,荷兰侨胞们立即筹措捐赠了一批外伤西药,奎宁,和众多的医疗器械。琼崖侨胞回乡服务团的团员们联系上宋女士领导的驻港城保卫中花同盟,通过他们协助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穿过东瀛人海上的层层封锁,把药品运到了上沪的一个私人口岸,预备从组织秘密经营的一条商运通道运往内陆。但,一直都运行的十分顺利的货运港口,前段时间却突然遭到了日伪缉私队的查封,说是要严查走私,如今包括那条运载了珍贵医疗物资的船舶在内,大批的商用船都被截停在了港口。” “我们联合了所有货船的老板上下打点,四处探听消息,却完全没有任何缉私队的行动命令来自哪个机关的消息传出来。现在所有的船舶被迫挤在港口,好在同志们办事谨慎,医疗物资经过几轮搜查都没有被找出来。可这缉私队的调查眼见没有任何结果,却又迟迟不肯放人,再耽误下去,只怕迟早生变。” 随着钱焕开的讲述,张怀月的眉头也深深皱在了一起,心中升腾起了忧虑。 “而这件事不仅仅关系着这批珍贵的医疗物资,更重要的是,若物资被人查出,所有与这条运输线路相关的同志都有可能遭到东瀛宪兵的调查迫害。” 第117章 进展 讲述完目前的紧急事态,钱焕开面色沉重又有些歉意。 “你如今立足未稳,本不该这么早就给你安排任务的,但事情紧急,我们不得不给所有潜伏人员发布任务,希望能尽快找到解决的办法。” “没关系,我明白。”张怀月却十分理解,这件事情的确十万火急,多拖上一分危险便会多增加一分。 接着她陷入了沉思,拧着眉缓缓地道:“这件事,我会尽量想想办法。” 虽说她如今还没有建立起真正稳定可靠的消息渠道,但对这件事却也并非完全的束手无策,若仔细筹谋,或许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突破口。 张怀月走出美发室时,嘴角含笑,不时小心翼翼地抬手轻抚一下头上整齐的发鬓,显得十分满意。 曾老板见状,更是满脸堆笑,一个劲地招呼她‘下次再来’。 张怀月微笑着点点头,告辞离开。 她自然还会再来的,之所以选择汽烫做头,不就是看重它成型用时长,保持时间却短,日后于这间为她提供了满意服务的馨馨美发室常来常往,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了。 ———————— 方彦之请全场的人喝了一杯,随后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继续悠闲地自斟自酌。唯一的不同之处,是那些原本互不相识的酒客们如今每每与他目光交汇时,都会热情地向他举杯致意,甚至偶尔还会有人专程走过来向他敬一杯酒。一时间,他成为了整个舞厅里最受欢迎的那个焦点人物。 喝到微醺,方彦之抓起桌上的酒杯,踏着微有些踉跄的步伐满场转了一圈,与周围的每一位酒客举杯畅聊,又与簇拥过来的舞女们调笑嬉闹,显得浪荡而肆意,就像是任何一个彻底沉醉在纸醉金迷中的花花公子,掀起此起彼伏的笑闹之声。 只是,这份喧嚣热闹却并没有影响到坐在舞厅一个角落默默喝酒的男人,他没有去动那杯被服务生端上桌的威士忌,依旧在慢慢啜饮着自己的朗姆酒,仿佛要彻底地把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 方彦之满脸酡红,步子趔趄地挤出人群,一把抓过服务生嚷着让他继续给自己上酒,然而一抬眼,却正好看见了独自坐在角落的男人。 他挑了下眉,拽着酒瓶东摇西晃地走了过去,一巴掌拍在男人的桌上。 吊着眼睛问道:“怎么,不想喝我请的酒?看不起本公子?” 那男人似是不想与酒鬼发生冲突,赶紧放下了杯子,认真解释,“不好意思,感谢您的慷慨,只是我酒量有限,太烈的酒喝多了怕是会醉倒。” 方彦之闻言,这才略微放缓了表情,但也没有彻底信服,他一屁股坐倒在男人对面的卡座上,将一直拽在手中的酒瓶‘砰’地搁在桌上,“既是这样,那本公子就请你喝杯格嚟勒(注1),这你总不能说度数太高不敢喝吧?” 男人似有些无奈,眼见方彦之已招来侍者端了红酒杯上来,也只得给面子地捧起酒杯,从方彦之那里盛了大半杯的鲜红酒液。 随着‘叮’一声酒杯碰撞,两人各自端杯喝了一大口。 方彦之的脸上也直到此时方露出了点满意之色。 ———————— 铃木浩二本以为终于可以将人就此打发走,却不料,坐在对面的年轻公子哥却非但没有立即起身,反而忽然凑近,盯视着他的脸勾唇一笑,道:“你不是中花人吧?” 铃木浩二闻言沉默了一会,即便此时心情再怎么低落,他也知道在这种满是中花人的环境下承认是东瀛人,必然成为众矢之的,搞不好还会被这群喝得上头的酒客群起而攻。 然而对面的公子哥却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了然地笑了笑,问道:“东瀛人?” 铃木浩二被揭穿身份,略有些紧张,一时没有作答。 然而对面那个看似酒意上头的公子哥却并没有如他担心地那般,大声地嚷破他的身份,反而垂下头低低地笑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这诡异的发展,令得铃木浩二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 而此时看似酩酊的方彦之心中却是异常的冷静。 他之前便觉得有些奇怪,虽说如今沪上已被日军占领,但敌我双方仇怨深重,因此东瀛人与国人的生活范围依旧是泾渭分明,而普通平民中毕竟还是国人的人数占了压倒性的多数,这些东瀛人也担心被敲闷棍,因此便很少会独自跑到租界里的华人聚集区娱乐,饮酒放松多半会选择东瀛人自己开设的酒馆。 方彦之一开始还有些怀疑这铃木浩二来此是不是别有什么目的,但经过这样一番观察过后,他便打消了疑心,也大致猜出了对方会独自一人跑来此处喝闷酒的原因。 而如果所料不错,那对他接下来的计划也将是个极大的好消息。 想到这里,方彦之收起了笑容,抬头冲铃木浩二伸出了手,“方彦之,目前在就职于临时警政部特工培训学校,任作训部主教官。” 铃木浩二眼中划过了一抹惊诧,他毕竟是记者,消息灵通嗅觉敏锐,自然知晓特工培训学校是个什么处所。 他本以为面前这油头粉面的浪荡小开应是某个富商豪绅家的公子哥,却没想到对方竟然在特工总部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机构供职。而且他能担任作训部的教官,至少也证明对方是军人出身。 而这,与他给人的印象实在是太过于大相径庭。 不过,在听了对方的自我介绍以后,铃木浩二的心情也稍稍安下了些许。特工总部的名号在整个上沪滩都臭名昭着,对方作为其间的一员,只怕名声还不及他这个东瀛人,如此倒也不必害怕对方叫破自己的身份了。 眼见对面的铃木浩二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些许,方彦之知道他是想明白了。 方彦之笑容不变,伸出的右手也一直没有收回。 等了数秒,便见铃木浩二也终于慎重了表情,伸出右手与他握了握,自我介绍道:“铃木浩二,《每日新闻》的驻沪特派记者。” 第118章 部署计划 铃木浩二出生在长野县一个普通的农户家庭,靠着家乡的父母辛苦务农,完成了中学学业。之后他考入明治大学新闻学专业,靠着一边给人擦鞋一边读书,终于在将家中钱财耗得一干二净后勉强毕业。之后他于东瀛本国政府的号召下,满怀希望地远渡重洋来到中花,希望能凭借着一身所学谋求一个晋升之阶,实现他阶级跨越的梦想。 然而残酷的现实却给了他狠狠一击,来到华国之后他才发现,东瀛政府所宣传的那套‘东亚共荣’的美好愿景不过只是一件用来掩饰东瀛军国主义,美化侵略战争的华美外衣,实际上背地里爬满了虱子。 而所谓的中花百姓欢欣鼓舞迎接东瀛政府的救助与帮助之说更加是无稽之谈,事实就是,整个中花大地的百姓民众都对东瀛军队乃至东瀛人仇深似海,如他这样的东瀛平民在花国的土地上生活得举步维艰,根本不可能在脱离军队保护的情况下,离开东瀛人狭小的生活圈。 铃木浩二并不是什么理想主义的民主反战人士,无意对中日之间的战争做什么置评,但受到过良好教育的他也十分清楚东瀛政府那套用来哄骗本国平民的宣传口号有多么荒唐虚伪,并不想把自己的性命和前途押宝于残酷的战争之上。 然而可惜的是,如今的整个东瀛国上层执政圈都已被军国主义思想牢牢把控,如他这般有野心有梦想的年轻人若是不想参与战争,那么便根本不会有多少的进身之阶留给他。 或许是多喝了几杯,铃木浩二不由自主地便向着面前这名陌生的年轻华国人大吐苦水,“我如今已成了本国人圈子里的耻辱和笑柄,人人都觉得我是因为胆小懦弱才不敢随军出征或是加入开拓团,只敢躲在上沪这种繁华的地方地方,靠着摇动笔杆写些拍马屁的文章讨好权贵,可他们又知道什么?” “我为了求一个阶级跃升的机会,几乎拖垮了整个家庭,父母如今身体孱弱,大哥至今未能娶妻,小弟小妹更是连受基础教育的学资都拿不出来,若我不能保住性命,不能够出人头地,如何能对得起家中一路支持我的亲人。” 方彦之有心结交,自然是温声安慰,他露出一脸的唏嘘,“真是哪里都有不公和压迫啊,铃木兄真是辛苦了。如我们这般的年轻人,纵是有满腔的才华抱负,可就因为没有背景,没有人帮扶,就完全看不到一点上升的渠道,这是何等的不公?” 两个人同仇敌忾,言语投机,又经一轮推杯换盏过后,很快便称兄道弟了起来。 “铃木兄,恕某直言,如今的上沪虽说是军方势力最有声响权威,但那班胸无点墨的粗鲁军汉哪里懂得什么世界格局,未来大势,如今这个快速变革的时代,只要我们抓准了机遇,未必就不能一飞冲天。” 方彦之一拍桌子,开始假借酒意挥斥方遒。 “不瞒铃木兄,方某自家乡带了微末资财,正打算干一番自己的事业。以如今世界之动荡,物资之匮乏,不管是茶叶,烟酒,医药,矿产,工业,能够挣钱的行业应有尽有,我们大可以向着这些空白领域拓展我们的事业版图。” 然后他又压低了声音,满脸酡红地道:“等我们有了钱,接下来就可以以各种名义进行纳捐。军部的那些权贵,高官,还有更上层的决策者,只要给足了好处,我就不信有哪扇门是敲不开的!只要结交上这些人,我们的商业版图便可以再扩展一层,等到了那时,我就看还有谁敢瞧不起我们!” 一番豪言煽动得原本就有些酒意上头的铃木浩二也跟着眼睛发亮,呼吸急促,仿佛真的能看见那番功成名就的景象。 他抓起杯子猛灌了一口,想说些什么,却又数度欲言又止。 第一次见面,最忌讳交浅言深,眼见钩子下得差不多了,方彦之点到即止。他也抓起桌上酒杯,与铃木浩二又碰了一下。 “今日得见铃木兄实在是喝得痛快,聊得也痛快!不说这些了,我们接着喝,今日一定要喝他个尽兴!” 说罢,假装没有发现铃木浩二满脸的若有所思,拉着他点评起了杯中美酒,以及舞场里靓丽曼妙的歌女舞女。 喝得瓶干杯净,两个人勾肩搭背脚步踉跄地走出舞厅,方彦之拉着铃木浩二一定要送他回家,于是两人拉拉扯扯地上了方彦之的汽车,一路开至了铃木浩二位于狄思威路的住所。 看着老杨将喝得烂醉的铃木浩二交给了他的室友,重新回到了车上。 方彦之淡淡吩咐道:“开车。” 他此时神色清明,沉声静气,英俊的脸庞上再也看不出丁点方才的酩酊醉态。 随着车子发动,缓缓驶出这条街区,老杨终于忍不住发问,“长官,您确定这个铃木浩二足够可信吗?他毕竟是个东瀛人,我们的行动机密甚多,若万一不小心让此人发觉端倪,只怕我们的整个行动计划都会陷入巨大危机。” 方彦之闭上眼靠坐在座位上,平静地道:“无妨,我们接下去的行动瞒不了人,正需要树立如铃木浩二这般的东瀛人作为我们对外交涉的傀儡,接下来的事情我已想好了应对之策,不会让他接触到什么机密的。” “不过,”接着,他又话锋一转,“为了以防万一,的确需要对此人再作一番观察,你想办法制造机会,让我与此人再接触几回。” “是!” ———————— 从清晨起床开始,张怀月便开始了精心的准备。 她对着镜子仔细描画眉眼,又将刚刚烫好的发丝细心盘好,整理得一丝不乱。然后她走进更衣室,敞开所有衣柜仔细对比,挑选了一件螺青缎绣金丝孔雀翎羽纹的旗袍换上。 然后她站在镜前左右端详,确定自己这一身装束喜庆中又不失庄重,完全挑不出一丝错处来,张怀月这才终于满意地踏出了房门。 今日是廖三太太做小寿的日子,同时也是张怀月苦等了许久的时机。 第119章 贺寿 因为不是整寿,廖三太太并未吩咐大办,今日到访张公馆的客人便绝大多数都是些关系熟络的亲戚友人。 但即便如此,装点得富丽奢华的张公馆此刻依旧是门庭若市,客似云来。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自从张先志发迹以后,各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朋友也全都冒了出来。今日这场生日宴更是让他们看到了个攀附张家的大好机会,自是纷纷带着厚礼,拉着自家晚辈登门造访。想着能通过这次宴会多结识权贵,好让自家也能跟着沾光。 而那些真正与张家交好的人,则一早便被请入了内厅,自有张家的主人作陪,被招待着品评茶点,闲聊小聚。 此时的廖三太太便是在二楼的起居室里接待的亲眷友人。 廖家这一辈兄弟众多,女儿却是极少,如今还存活在世的几个姑太太里,除了廖三太太以外,就只剩一位远嫁津沽的二姑太太。也因此,廖三太太招呼的这些女眷便大多都是她的娘家嫂子以及几个未嫁的侄女。 廖家背靠青帮,靠着敲诈勒索,走私贩烟积累了偌大家业,如今已是人财不缺,只遗憾的是,家中众多的子弟却无一人是读书参军的料,至今在走官面正途这一块毫无建树。 因而整个廖家才会全力扶持三姑太太的女婿张先志发展仕途,以便在上沪城里互为依仗,安稳立足,两家人算是互惠互利。 也正因此,作为张家如今在沪上唯一的晚辈女眷,廖家人待张怀月都颇为客气。 三个来张公馆做客的廖家太太们拉着她询问了一番日常冷暖,张怀月全都一一笑着应答了,然后又挨个给这几位通身富贵气象的太太们见礼,客厅里的气氛一时被烘托得其乐融融。 而面上热情得体的张怀月,此刻却是心念电转。 她将所有人的姓名身份暗暗记下一一对照,最终将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了廖家的长房太太曾雅秋,一位珠光宝气身材富态的贵太太身上。 廖三太太的娘家大哥如今拜在青帮‘通’字辈大佬季云钦的门下。季云钦此人手下爪牙众多,门徒广布于三教九流,甚至连特工总部副主任李立群都是他的门下。 在上沪沦陷后,季云钦便与日伪特工总部暗通款曲,指使众多门徒眼线暗中给特工总部提供情报与支持,收取所谓支持‘和平运动’的佣金。还将自己的心腹爱将吴世宝,及吴世宝的老婆自己的干女儿佘玉珍也安排到李立群的手下替他效命,如今两人已成了李立群手底下最大的杀手及帮凶。 可以说,特工总部在建立初始时能得以在上沪滩快速立足,全是有赖于此人的全力支持。 张怀月在接到钱焕开的求助之后,便认真分析了这个所谓缉私队的情况。 特工总部缉私队名义上归属于特工总部直属行动队,建立目的是为了打击战略物资走私活动,以及查处g党分子组织的抗日救亡运动而组建的专门行动队。 而如今主管缉私队行动的负责人,便是李立群手下的第一员大将,吴世宝。 依据张怀月所知,廖家的长房大爷廖伯申曾在吴世宝微末时聘请他当过一阵子的司机兼保镖,之后见他敢打敢拼,这才将他推荐到了自家老头子季云钦的门下。之后吴世宝在一次刺杀中救了季云钦一命,季云钦从此对他十分信重,还将自己的干女儿佘玉珍嫁给了他,自此吴世宝才终于走上了他的发迹之路。 也因此,这吴世宝便与当初拉了他一把的廖伯申一直关系莫逆,交往甚深。 ———————— 因为接待的都是自家亲戚,廖三太太也未有打扮得特别隆重,只穿了身家常的色丁绸裙袍,拿珍珠卡子随意挽着头发。 几人围坐着喝茶闲聊了到了半下午,廖家的几个表姊妹便有些坐不住了,小声撺掇着张瑞宁要出去花园打网球。 几个年轻姑娘互视一眼,立即分散出击,拉着各自长辈歪缠一阵终于得了首肯,欢天喜地地便要出门,却被廖三太太叫住。 廖三太太回头问张怀月,“你要不要一块去,你如今年纪也不大,跟着我们这些婆姨娘娘们说话也怪闷的吧?” 张怀月腼腆一笑,“哪里就闷了,我就喜欢听婶娘们讲讲外头的大事小情,也能长长见识,婶娘们别嫌我烦就好。” 她随即又笑吟吟看向那几个凑在一处互咬耳朵的小姑娘,“况且我网球打得也不好,还是不要跟去坏妹妹们的兴致了。” 见她是真心推辞,廖三太太也不勉强,打发了几个丫头出去玩,便把张怀月拉到跟前,牵着她的手往女主人的更衣室方向而去,“一大早的起来,都还没来得及好好梳理一番,念辰你一向眼光好,陪着我好好选件衣裳。” 招呼几位娘家嫂子继续闲坐,廖三太太便施施然地携着张怀月进了里间更衣室。 ———————— 坐至梳妆台前,廖三太太打发走了更衣室里的几个女佣人,这才把张怀月拉到身边坐下,柔声问她:“今天这是怎么了,看你一脸的心事重重。” 廖三太太何等样人,打眼一瞧便知张怀月今日心中有事。 她对这个外侄女是真心笼络,自然是要制造机会详细问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张怀月一开始还表现出犹豫迟疑,被廖三太太追问久了,这才露出来一点委屈之色。 “老方这几日时常晚归,有几回甚至是夜不归宿。”张怀月脸上显出哀怨之色,“本来这也没什么,他工作忙,侄女我也理解,只是这几日予他收拾衣物时,竟在他衣领上边闻到了不认得的香水气味。” 闻听此言,廖三太太也紧张了起来,“那你可是亲眼瞧见他与哪个女人暗地厮混了?” “那倒没有,”张怀月摇头,但却恨恨地道:“可是那衣裳上头的香味一闻便知,绝对是哪个野女人留下的,不会有错!” “唉——你这孩子,话也不说清楚,吓我一跳。”廖三太太拍了拍胸口,嗔怪道,“就这点事也值得你急成这样?” 第120章 难缠的室友 “我还真当是彦之昏了头,打算把哪个狐狸精给领进门来了,结果就为这点小事?” 廖三太太笑着摇摇头,转过身懒洋洋地对着镜子拆卸整理头发,一副懒得再跟她浪费口舌的模样。 “这还不够呐?”张怀月噘了噘嘴,也转身看着镜子,“我是有哪里做的不好了,他凭什么在外头找女人?” “念辰呐,不是我说你,你得明白一个道理。”廖三太太叹口气,放下手里的猪鬃梳,拉过张怀月的手,一脸的语重心长。 “这男人呢,一个个心都大的很,他们总以为自个怀里揣着多大个园子,所以不管是什么名花异草,还是野草野花,他们都乐意往里头栽。但却从来不会去想这些花啊草啊的可都是来争抢阳光雨露的,彼此之间那都是你死我活,万没有和平共处的。” “所以咱们女人要想对付男人,那便得从一开始就把道道给他划明白了,这外头的野花野草呢,可以嗅可以摘,万不得已,也可以养一阵。” 闻听此言,张怀月更是满脸的忿忿之色,似是很不服气。 “但是呢,”廖三太太却话题一转,面色极为严肃,“就只一条,那就是绝不能往家里扒拉。” 似是被廖三太太的严肃震慑,张怀月一时面色变换不定。 廖三太太则继续提点,“这一放一收,你才能将这男人的心牢牢地把握在手心里呐。” 沉吟了许久,张怀月方才缓缓叹了口气,道:“婶娘,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如今的确是不能乱了阵脚,还是得先把事情搞清楚了再说。” “你打算怎么办?”见她是个可教的,廖三太太满意地点点头,“要不要我借你两个人去调查看看,究竟是哪个狐狸精在背后头捣鬼?” “不用不用。”张怀月咬住唇,“老方毕竟是在特工总部里头上班,万一暗地里查他的事情败露了,对他影响也不好……侄女是想着,先从那女人身上下手。” “哦,你这是有想法了。”廖三太太有些意外,但立刻表示支持,“打算怎么做,告诉婶娘,婶娘一定帮你。” 张怀月立刻高兴地挽住廖三太太的胳膊,“我是听说,婶娘的娘家嫂子家里头在百乐门,仙乐宫里都有份子,所以认识不少舞厅俱乐部的老板或经理,就想着能不能拜托婶娘与廖家伯母先介绍侄女认认人。” “我这两天翻老方的衣兜,找到了一个火柴盒和几张餐巾,上边写了几个舞厅俱乐部的名字,我就想先找人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把这个女人找出来。” 廖三太太点头,“这倒是个办法。” “另外,还有件事……”张怀月扭着手帕,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廖三太太拍拍她的手臂,“这都是小事,跟婶娘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张怀月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就是这件事,婶娘能不能替我保密,不要告诉我家老方,也别传扬出去,我不想叫人家看了笑话去。” ———————— “我还当这丫头真是来诉苦的,没想到心里头有盘算着呢!” 夜里送走了所有客人,廖三太太与张先志回到二楼起居室,说起了私房话。 张先志慢慢喝着佣人端上来的参茶,哼笑一声,“这丫头失了家族庇佑,眼见原来的男人靠不住,立刻马不停蹄找了个新的,还一路千里迢迢地跑来上沪投奔咱们,没有一点心眼哪里能做得到?” 想起白天方彦之在书房里与自己谈起的未来计划,张先志忍不住在心底啧啧感叹,‘这两口子还真是一个都不简单。’ “哎,你说我过些日子把这丫头领去淮夫人面前过过眼,你觉得怎么样?”廖三太太突发奇想,放下杯子问张先志。 张先志沉吟了一会,也放下杯子。 “你觉得能行?”他皱着眉,“淮夫人多挑剔的人,连你家长房的芳丫头都看不上,念辰这丫头心眼虽多,但在上沪这一片毕竟是人生地不熟,怕是不符合淮夫人的要求。” “试试呗,试试又不费什么事。”廖三太太却觉得没什么问题。 张先志琢磨了一会,也觉可行,于是一点头。 “那就试试。” ———————— 张怀月此时坐在起居室里,一边在脑子思索着这段时日收集到的信息,一边无意识地拿着钢笔写写画画。 书房是方彦之的地盘,所以她从不踏足,有什么需要书写誊录的时候,一般都是在起居室的茶水桌上,身旁便是壁炉,不方便让人看见的内容正好方便立刻烧掉,以免不小心流传了出去。 廖三太太办事利索,寿宴第二天便找了个借口请廖家长房太太曾雅秋打了几通电话,之后又安排自家司机护着张怀月拜访了不少人。借着廖家曾家的这层关系,张怀月这几日于三教九流结识了不少人,也听来了不少小道消息。 大致确定了所谓缉私行动就是吴世宝带领的缉私队主导以后,张怀月与钱焕开又碰了两回面,从他那了解了些组织有关吴世宝近段时日大小事件的调查内容。 两厢结果一经对照,她如今已能大致推断出,这次特工总部的缉私行动为何会如此的没头没脑,云山雾罩。 吴世宝此人出身贫寒,未受过什么教育,仗着心狠手辣,身手不俗以及练就的一手好枪法,这才坐稳了特工总部头号杀手的交椅。 其人贪财好色,胆大包天,就连东瀛人开设的商会都敢敲诈勒索,而他手底下的那帮缉私队成员本就大都是青帮出身的流氓地痞,因而这缉私队行事便向来是横行无忌,无法无天。 如今位于外滩的诸多小码头遭到查封,众多商船被无故扣押,明面上可能的确是在配合日军进行物资禁运的封锁。但封锁了这么久,不见查出什么违规物资,却又迟迟不肯放人,依照吴世宝一贯的习性,张怀月恐怕是缉私队想要借着严查走私的旗号,巧立名目地进行勒索。 迟迟没有开出价码,只怕便是要狮子大开口。只等商船主们缴纳不上他索拿的巨额罚金,他便正好可以借机侵占商船上的货物,大发一笔横财。 而一旦事情发展到那一步,组织暗藏在货船上的物资就必定会被发现,那样问题就真的严重了。 张怀月紧皱着眉,她需要在事情发展到最坏的那一步之前尽快想出对策,解决这场迫在眉睫的危机。 独自在起居室里从早上一直坐到了下午,张怀月脑子里对于如何着手对付吴世宝一事慢慢有了大致的眉目。 不过,她的眉头却依旧紧锁。 如今思路虽有了,但唯一令她担心的反而不是这件事本身了,而是该如何应付自己那位难缠的室友。 第121章 明察暗访之中 张怀月可不觉得以方彦之的谨慎精明,自己如果真有了那么大的行动,还能继续瞒得过他的眼睛。 所以,究竟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借口,既能让她以后可以随意出入一些敏感糜乱的场合,又能让方彦之不起疑心,才是她目前面临的最大难题。 在脑海中设想了好几个方法,却都不能万全,张怀月揉着太阳穴有些泄气。 虽然借着军统特务们的东风,能更好地潜藏入日伪内部,但这也给她的行动带来了诸多不便,使她不得不面对两面受敌,无法自由出行的窘境。 直至窗外夕阳西斜,室内光线变得黯淡,张怀月也依旧没能想出什么好的对策,不得不叹了口气选择暂时放弃。 她看了看手中潦草得根本看不出写了些什么的纸张,还是站起身,将手中的稿纸一一扔进了壁炉未燃尽的柴薪里,看着稿纸彻底化为了灰烬。张怀月才开始一边收拾屋子,一边暗自琢磨。 既然一时没有好的办法躲过方彦之的眼睛,那么很多事情便不能由她亲自动手,而只能通知组织安排其他合适的人员去实施了。但组织能否找到合适的人员执行任务,并且是否会增加额外的风险,却是不得而知。 ———————— 傍晚时,赶在快要摆饭之前,方彦之也下班回到了家中。 听着楼下传来的方彦之与容婶对话的动静,以及接下来木质楼板发出的轻微‘咚咚’脚步声,张怀月倚在一贯喜欢待的沙发椅上没有动,依然就着台灯散发的柔和光线翻看着手里的报纸。 方彦之登上二楼准备更衣,看见坐在台灯下的张怀月,与她点了下头。迈步正要走进书房时,他忽然鼻翼微动,侧头看了一眼仍残留着些许灰烬的壁炉,状似无意地问道:“在烧什么?” 张怀月表情不变,淡淡地道:“闲来无事,誊写了一些医案记录,后来觉得留着不合适,便都烧掉了。” 方彦之点点头,没有劝她将记录留下,只是行进的脚步却迟疑了一瞬,回头望着在灯下独坐的张怀月,他忽然张口问道。 “是感觉有些无聊吗?” 张怀月一怔,抬头看他,见他态度平和似乎只是闲聊,正要脱口而出的否认便忽然一顿,调转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向。 “是有一点,”她的表情十分陈恳,“我最近在想,要不要找些热闹的地方转一转,然后找些念辰会喜欢的事情来做。” 长时间待在家里安分守己,的确也不符合她伪装的身份。 方彦之点头,看起来没有起疑,“也好,那你出去时注意安全,需不需要我安排老杨接送?” “不用了,你们忙正事吧。”张怀月摇摇头,“我一个内宅女眷,想来不会有什么危险,叫租车或是黄包车就可以了。” 方彦之没有坚持,只道了一句“有任何需要就随时与我说”,便踱着步子进了书房。 ———————— 张怀月在侍者的引领下避开吵闹的人群,穿过昏暗的门厅和大堂,沿着楼梯上了二楼的观景台。 仙乐宫的领班经理桃乐丝王正等在此处迎接她,张怀月脱下大衣帽子交给侍者,最后才取下墨镜,笑着与对方打了个招呼,“桃乐丝小姐,又要麻烦你了。” 桃乐丝王满脸堆笑地迎接上去,夸张地道:“方太太您这话可就太客气了,能接待您这样的贵宾那可是我的潜修得来的福分!岂会是麻烦?” 说罢,她一抬手,恭敬引着张怀月走向早已准备好的桌位。 “方太太快请,早给您预备了上好的胡广源白玫瑰酒,栗子蛋糕,还有各种鲜果,希望能够让您满意。” 张怀月点点头,跟随对方走向早已预定好的座位,一个正朝向一楼的爵士交响乐队所在位置,视野极好的桌席入座。 仙乐宫前身是一家私人的跳舞俱乐部,并不是什么声色场所,因此来跳舞娱乐的太太小姐们亦是不少,接待女客便也是常有之事,因此张怀月的出现并没有引起来往客人的过多注意,顶多只是对她竟能得到仙乐宫的领班经理专程的接待感觉有些惊讶。 仙乐宫是整个上沪滩最好的几个舞厅之一,虽然因为不提供声色服务,不设舞女,而在某些人眼中略显无趣。 但却也正因为如此,反而使得上沪最知名的交际花们对此地趋之若鹜,纷纷以成为仙乐宫舞场的头牌皇后为殊荣,得益于这些交际名媛的明争暗斗,仙乐宫在整个上沪的格调反被越抬越高,令得无数名流官绅,豪商巨贾争相追捧,仙乐宫也由此打响了名声,吸引更多人前来光顾。 桃乐丝殷勤地接待着面前的贵宾,脸上的笑容可掬的表情并不勉强。作为常年工作在复杂环境中的女性服务行业从业者,桃乐丝应付过的麻烦事件,见过的难缠客人不计其数。 相比之下,这位年轻的方太太性格随和大方,也从不颐指气使,并不难伺候。 只唯独奇怪的地方是,这位方太太自打来了仙乐宫以后,便从不下去舞场去与人跳舞,更从不与人争风,通常就只是挑选一个视野最好的位置,点上一桌的吃食,之后便拉着侍者服务员,或者是结交几个客人,来来回回地闲聊消磨时间,还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据这位方太太所言,是家里的先生不喜欢她老是跟人跳舞,但老待在家里实在无聊的很,便只好出门找人聊聊天。 桃乐丝对这话却是不大相信的。 其实,他们这样的场合隔三差五地便会有一两个这般打扮得珠光宝气,通身气派的贵太太们上门,不过一多半都是气势汹汹,满脸愤然的,而来此的目的通常不是抓奸,就是打狐狸精。 按理来说,面对这样的客人,舞厅的老板们都是十分头痛的,毕竟这些贵太太的先生们都是贵客,而这些太太们也通常来头不小,两边谁也不好得罪,于是老板多半都会叫他们这些底下人想方设法地将人拦在门外,尽量将两方隔绝开来。 只是这位方太太,又有所不同。 依据桃乐丝听来的一些闲话,似乎竟是某个投资股东的亲戚,是直接摇了电话到老板的办公室,通知老板一定要仔细招待的。 于是老板这才特意吩咐了,让她这个资深的领班经理专程接待这位贵客。 作为一个小小的领班,桃乐丝自然是不敢有丝毫怠慢,提心吊胆地伺候了许多时日,好在这位太太一直态度平和,从未突然暴怒地揪住某个客人,或是哪位女士的衣领大打出手。 她暗地里揣测,只怕是这位方太太至今还未抓到丈夫偷腥的现形,仍然还在明察暗访之中。 第122章 消息 此时的张怀月并不知道面前的领班经理背地里对自己的揣测,即便知道了,她也只有感到高兴的。 因为这份揣测恰好便是她想给人造就的错觉。 张怀月冲着桃乐丝招招手,示意对方坐下陪自己聊聊天,“桃乐丝小姐现在不忙吧,我一个人正好有些无聊,不如一起坐下聊聊吧。” 她其实挺喜欢这位桃乐丝领班的。 桃乐丝王有四分之一的白俄血统,生得白皙高挑,在满是东亚面孔的人群中很是显眼出挑。但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看得出她多少有些受到周围人群环境的排挤,性格中有某些天然的部分。并不是单纯,只是说话偶尔会有些直来直往。 通常有这种气质的人,常会给人一种不太精明的感觉,在她面前说话便常常会更不设防。而桃乐丝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时常会听到一些有趣的八卦消息。 此时,她便兴致勃勃地与张怀月分享着自己听来的小道消息,“咱们仙乐宫的上任舞场皇后前脚刚刚卸职,如今新一任的头牌竞争就开始了。就前几天,主演过《黄莺之死》的电影明星胡珍娜小姐来咱们舞厅表演时,可是在休息室放出了豪言,说务必要拿下这一届的仙乐宫皇后之名呐。” “是吗?”张怀月微笑着应和,“听闻你们上一任舞场皇后是昆曲大家马怜香是不是?怎么好些时日不见她登台了,我可是她的戏迷,还一直盼着能现场听一回她扮的李香君呢。” 听了张怀月的遗憾感叹之语,桃乐丝眼中划过一抹按捺不住想要分享的热切欲望,但又似有什么顾忌,让她几次欲言又止。 张怀月见状,便即推了她一把。 她微微凑近,压低声音摆出了神神秘秘的情态,“我前些时听人闲话,说是马大家如今令某个有权有势的长官给金屋藏娇了,是不是有这回事呐?” 见桃乐丝抿着嘴,眼神四瞟,“还有这回事呐,我也不大清楚。” 张怀月便又添了一把火,“据说还是特工总部的某位长官,如今你们这位前任舞场皇后可是极得那位长官的爱重,还专门准备了一所豪宅请她入住呐。” 桃乐丝顿时面露紧张,她虽然爱听闲话,肠子也直,但脑子并不愚笨,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工作久了,自然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 张怀月见她形容慌张,便笑了笑,云淡风轻般道:“别害怕,如今我家先生也在特工总部的培训学校里上班,与那些长官们也算同僚,随意说说闲话而已,不打紧的。” 这些闲话,一多半都是张怀月往常去鲍太太家打牌时,从那些夫人太太们嘴里听来的。特工总部虽然庙堂不大,其间的勾心斗角,鬼蜮阴私却是车载斗量。与鲍太太常来常往的几个牌搭子,唐太太李淑贤,丁太太赵敏慧,家中的先生与李立群一系关系不和已是众所周知。因此,张怀月便也常常能在牌桌上听到几位太太幸灾乐祸地聊起一些李立群,吴世宝相关的阴私丑闻。 而这种桃色绯闻自然不会放过。 桃乐丝一时惊讶无比,她实在不能相信面前这位和和气气的方太太竟然会有一个在特工总部工作的丈夫。那座令得鬼神辟易,人人闻之色变的魔窟与这位方太太的气质未免也差得太远。 见桃乐丝露出不信之色,张怀月笑着进一步解释,“你也知道,我家与你们大股东曾老板家有亲戚关系。我娘家婶婶是廖家的女儿,廖家大爷廖伯申你总该知道吧,廖家大爷正是我婶娘的大哥。我廖家伯伯与那位长官可是有着过命的交情,所以,我与那特工总部也算是渊源颇深了。” 桃乐丝立即恍然大悟,“原来您是大世界百货公司的廖经理的侄女,怪不得呐。” 桃乐丝毕竟是在场面上混迹的,对上沪滩的各个大人物自然了然于胸。廖伯申不仅是大世界百货的经理,还是金蟾大戏院的老板,在青帮中的地位亦是不低,在上沪滩一带自然说得上话。 弄清了张怀月的来头,知道这位太太确实有说话的底气,桃乐丝也放松了稍许。虽然仍是不敢多谈特工总部的事情,但眼见张怀月对马怜香感兴趣,倒是打开了话匣子,对这位昆曲名伶的八卦轶事有问必答,知无不言。 ———————— 方彦之站在操场边的草皮上,双手抱胸地注视着一队人气喘吁吁地喊着口号从自己面前跑过。 即便已是深冬时节,但在接近正午的骄阳下,负重跑十五公里,仍是让这帮多是流氓军痞出身的预备特工们累得够呛,一个个精疲力尽,人仰马翻。 然而,好不容易才刚跑完了负重跑,一个冷酷的声音便立即宣布,“接下来是搏击训练,两两一组,现在开始!” 场上众人闻言顿时一个个如丧考妣,但却无一人敢有半句怨言。甚至连爬起来的动作都不敢有片刻耽误,生怕落后一步,就要招致什么极度可怕的后果。 想当初,特训班刚刚组建完毕,一班军痞流氓发现作训部的训练主官居然是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子,一班人自然是大感不服。几个从国军中退下来的刺头,仗着自己原先那点受训基础以及人高马大的块头,纷纷叫嚣着要与这姓方的比试比试,打算先给这小白脸来个下马威,日后也方便在这特训班里作威作福。 却不料,这方彦之人长得油头粉面,实际却是个阴险狡诈,心黑手狠的活阎王。 射击,体能,搏击,战术训练样样拿手,不但借着比试名头,把几个刺头挨个狠狠收拾了一顿,还每每队员比试输了,就要全体人员训练量翻倍。训得一帮预备特务欲哭无泪,叫苦不迭。从此一见到他就觉得腿肚子转筋,浑身哆嗦,再无一人敢在他面前炸刺。 好不容易上午的训练结束,方彦之冷冷环视了一圈东倒西歪的预备队员,冷哼一声,点了几个名字,“吴二狗,江在明,宋老七,赵栓子,你们几个出列,其余的解散!” 一帮预备特务终于解放,但此时此刻却是连欢呼雀跃的力气都已经没了,一个个缓缓挪动着沉重的肢体互相搀扶着离开操场。 与特训班的几个组长交代了一下下午的操练内容,方彦之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便要转身离去。 这时,其中一名小组长却小跑着追了上来。 “长官,我有事情要向您汇报。” 望着此人脸上笑嘻嘻的表情,方彦之冷冷地横他一眼。 对方连忙收起嬉皮笑脸,变作一副老老实实的神态,“长官,我是有您交代过的正事要报告。” 方彦之扔下一句,“跟我过来。”便没有再看他,自顾自地离开。 那人立刻屁颠颠地跟了上去。 另外三名小组长看着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纷纷啐道,“呸!马屁精。” 第123章 各自任务 这天下午,张怀月再次坐到了馨馨美发室那间装饰雅致的贵宾室里,低声与背后忙碌的钱焕开交流着最新的情报。 “吴世宝近些时日得了一位新欢,十分爱宠。此女原是上沪滩有名的昆曲名伶及交际花,名叫马怜香。如今这马怜香就被吴世宝藏在了极司菲尔路的安乐坊55号。而且据我听到的一些可靠消息,这马怜香似乎对跟着吴世宝一事颇有些不情不愿,若非是怕了这吴世宝的心狠手辣,担心会连累亲友,怕是早就逃离上沪了。” “所以我在想,”分享完情报,张怀月缓缓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们或许可以试着这个马怜香身上下功夫。” “你是说收买马怜香替我们求情?”钱焕开皱着眉问道。 “怎么会?”张怀月先是失笑摇头,随即才正色道:“那吴世宝贪婪成性,凶狠狡诈,任凭他对马怜香再怎么喜爱,也是绝不可能为她舍下这样一笔巨额财富的。” “那你的意思是?” 张怀月于是压低了声音将自己的计划与钱焕开进行了一番分说。 钱焕开听后立刻频频点头,也觉此法颇为可行。 ———————— 方彦之打发走了来打小报告的吴二狗,就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下午在办公室里消磨了一会时光,偶尔出去转转,盯一盯培训班的操练进度,一天的工作便算是结束了。 与办公室的其他同僚们打了声招呼,方彦之便收拾东西准备下班。这段时间,培训学校的工作逐渐走上正轨,他的工作和生活日常也变得十分规律了,每天上了班就严格按照作训规范操练新学员,下了班便立刻拍屁股走人,绝不多停留一分钟。 特工总部的上班时间还是制定得相当严格的,培训工作伊始,学校里的大部分科员教员也夹着尾巴老实过一阵。 只不过有着大批青帮流氓出身,习惯了胡作非为的上官,指望特工总部会成为什么操行严格的纪律部队,那便是痴心妄想了。连上官都一天到晚醉生梦死,吃喝嫖赌,哪里还能指望下级特务洁身自好? 没过几日,培训学校的大小员工一一摸清了流程及上级的视察规律后,便都原形毕露,各显神通地开始了敷衍摸鱼,消极怠工。相比之下,方彦之仅仅只是偶尔迟个到早个退,已经算是难得的模范员工了。 他一走,办公室的众人倒是都议论开了。 “这作训班的操练没想到进展得还蛮顺利,一杆子腌臜泼皮竟能被训得有模有样。” 军事训练算是特殊警-察培训的第一项入门训练项目,方彦之的工作完成得这般出色,也算是给他们的培训学校打响了第一炮。 “可不是,没想到这军阀司令家的公子哥竟也有几分真才实学,到底是家学渊源,不是我们这些小门小户能比的。”说这话的人语气多少有些酸溜溜。 其他人虽未接这话,但也大都心有戚戚然。 虽说方彦之背景过硬,处事圆滑,在这培训学校向来是笑脸迎人,从不轻易与人交恶。但这世道便是如此,即便已做到尽善尽美,也依旧会有人因着各式各样的理由对你进行挑刺。 而此时匆匆离去的方彦之并不清楚办公室众人对他的非议,不过即便知道了,他也不会将之放在心上。他表现出那般的外在形象本意也不是为了讨人喜欢,不过是要尽量‘和光同尘’,不显得太过独特引人注意罢了。 他步行走出了半条街,在极司菲尔路与太平路的交叉路口上了老杨开过来迎接他的汽车。一坐进后车座后关上车门,车辆便缓缓启动,远离了这个街区。 驾驶位上的老杨关心地问道:“长官,一切都还顺利吗?” “嗯。”方彦之略微放松地靠向椅背,淡淡回答,“一切顺利。” 老杨闻言也松了口气。 日伪特工总部的培训班开始招收学员后,不少山城方面安排的潜伏人员便改名换姓混入了训练班,他们的潜伏小组虽然不需要做什么,但也配合执行了掩护工作。而方彦之即便从未与这些人有过正面接触,但这些新近潜伏人员却很清楚,他们能够如此顺利潜入,正是因为培训学校有军统安排的重要情报人员替他们扫清了障碍。 也因此,一旦这些人的身份泄露,便很有可能会牵连到方彦之的身上,必须得万分谨慎小心才行。 此刻,即便是以老杨的沉稳也忍不住抱怨了两句,“上级这是怎么想的,您的身份有多关键,难道他们不清楚吗?让您执行这种危险任务,万一他们暴露一个,我们的整个计划都可能毁于一旦!” 方彦之抻了抻腰背,微微摇头,“应该不是黄处的命令,恐怕是总部安排过来执行刺杀任务的锄奸人员。” “刺杀任务?”老杨有些意外,他没想到总部竟如此迫不及待,明知他们才刚刚完成潜伏,还立足未稳,就如此急不可耐地派了锄奸小组过来。 方彦之点点头,“汪伪政府即将挂牌成立,只有尽快除掉一两个影响力较广的汉奸走狗,方能稍稍打压一下这帮人的嚣张气焰。想来总部局座的压力应是不小,不然不至于这般急于行事。” 老杨此时方才理清了门道,面露恍然之色,他于是问道:“那您觉得锄奸小组的目标会是谁,姓汪的,还是姓李的?或者还是其他哪个目标?” “应该不是姓汪的。”方彦之摇了摇头,“姓汪的如今对东瀛政府至关重要,东瀛人安排了四个步兵联队保卫他的出行安全,他身边的安保力量不是几个锄奸队员就能轻易突破的。” 他手指点了点皮质座椅的椅面,沉吟着道:“锄奸的目标大约不是姓李的,就应是青帮那两个投敌卖国的‘通’字辈头目。” ———————— 马怜香原名马三娇,浙省山阴人,因幼时家境贫寒,8岁那年便被家中送入了昆曲戏班林泉社作科学艺,十四岁时第一次登台,便在金蟾大舞台以一出《游园惊梦》艺惊四座,一举成名。 其后近十年时光,她不断登台演出,靠着扎实的唱作功底,宜嗔宜喜的惊艳扮相,逐渐在上沪滩崭露头角,收获了大批戏迷票友的追捧,演艺生涯风生水起,生活也过得有声有色。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马三娇没有想到去年中秋的一次普普通通的商业演出,竟让她的生活轨迹彻底地变了模样。 当日,她应邀参加大世界百货周年大庆的戏剧演出,却正巧碰见了慕名而来的特工总部总警卫队队长吴世宝与大世界百货总经理廖伯申联袂而来。而吴世宝看完当晚的演出后,一眼便相中了娇美可人的马三娇,开始了穷追猛打的追求。 不过几日,便强硬地提出了要与之交往的要求。 吴世宝是上沪滩出了名的杀人不眨眼,即便在声名狼藉的特工总部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他提出的交往之意,马三娇哪敢拒绝,无奈之下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住进了吴世宝为她准备的奢华小楼。从此别说是出入舞厅酒会,即便就连登台演出的要求都遭到否决,彻底的不得自由。 第124章 棋布星陈 这天,正坐在小公馆里百无聊赖的马怜香接到一个要好的好姐妹拨来的电话,邀她一块去金陵东路逛街看电影。正好无聊的她求之不得,立刻兴冲冲地答应了下来。 让吴世宝安排的小喽啰把自己送到约定的咖啡馆,马怜香随意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一边欣赏着窗外景致一边等待好姐妹的到来。 在馥郁芬芳的咖啡香味里坐了不多时,马怜香便听见咖啡馆装饰在双扇玻璃门上的铜铃轻轻响了一声。她抬眼一望,便看见她的好姐妹,以往在同一剧团共事,主工老旦的贺兰春与一个三十岁上下,相貌文雅的女子相携着推门走进来。 马怜香立刻招手相迎,贺兰春于是立刻笑吟吟地领着那名女子一道走了过来。 一到跟前,贺兰春便向她介绍,“这位是胡小姐,胡启飞,我刚刚认识的好朋友。她是《大美晚报》的记者,也是有名的专栏女作家,大文化人。听说我与你交好,特意拜托我带她来见见你,想给你写一篇专题报道呢。” 马怜香闻言站起身与胡启飞握了握手,“胡记者你好。” 她脸上的笑容泛着微微的苦涩,想当日她还是享誉上沪滩的昆剧名角的时候,每回表演结束,这样争先恐后来采访报道她的记者不知凡几,可现如今,却是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追捧过了。 但这胡记者却是一脸的热情,“马大家你好你好,久仰您的大名。你别听贺大家吹捧,我就是个小记者,哪里称得上什么文化人?反倒是今日能结识二位大家才是胡某三生有幸,马大家以后叫我小胡或是胡启飞就好。” 马怜香自然不会那么没有眼色,但神情中也有些几分意兴阑珊,“感谢胡记者还能记得我这么个过气之人,如今我已很久不曾登台了,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分享,观众也快把我忘记了罢。” 见她这般郁郁不乐,贺兰春与胡启飞对视一眼,都有些手足无措。 贺兰春连忙安慰,“你江南第一香扇坠的名号那可是戏迷心中响当当的一块招牌,哪里就那么容易忘记了,快别这么愁眉苦脸的了。” 马怜香苦涩一笑,“上沪滩多少名家名角,就算现在不忘,过不了多久,也该抛诸脑后了。” 胡启飞见状,忽然道:“恕我直言,马大家,那位吴大队长可不是什么好归宿,杀人越货的事情干多了,哪里能有什么好下场,我只怕您将来也会受他连累呐。” 没想到这胡启飞竟如此言语大胆,马怜香与贺兰春都吓了一跳,赶忙要去捂她的嘴,接着又紧张地四下里张望,生怕几人的对话被人听了去。 好在此时正是上工时间,咖啡馆里除了她们三人,便只有坐在柜台里的店员正打着瞌睡。 但这胡启飞却似是毫不畏惧自己的言辞找来祸端,继续劝说道:“这些暂且不去说,可那吴世宝的老婆佘玉珍也是出了名的青帮女流氓,伤人害命都是不在话下的,若是叫她发现你的存在,我恐怕你日后绝没有好日子过。” 此话再一次勾起了马怜香的自怜自伤,她面泛苦意,“这种事情我又何尝不知,可当初我刚露出一点想拒绝那吴世宝追求的意思,他便在言语里透露出要拿我父母弟妹相要挟的意图。如他们这般的亡命之徒,又哪里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得罪得起的?” 话已说到这里,气氛便也烘托到位了。 胡启飞忽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其实不瞒胡大家,我今日专程拜访,不仅是为了替您写一篇报道,并且也是受人所托,专门来为马大家你排忧解难的。” “为我排忧解难?”马怜香迷惑,看了眼一旁的贺兰春,见她冲自己微微点头,这才转回来略带怀疑地望向胡启飞,“你是受了什么人所托?” “是马大家您的一位忠实戏迷。”胡启飞笑眯眯地解释了自己此行的真正来意,“她听说了您如今遇到的麻烦,所以专程设计了一个局,不但可解马大家您现在的困境,说不定还能从此让马大家及您的家人彻底摆脱辖制,再不受那吴姓夫妇的磋磨。” 马怜香与贺兰春闻言都有些紧张,两人互视一眼,马怜香追问道:“是什么办法?” 三个女人于是头碰着头,低声商议了好一阵子。 一番交流言毕,马怜香颇有些举棋不定地问道:“这样真的能行?” “当然。”胡启飞笑着道,“虽说可能要稍稍吃点皮肉之苦,但这个方法绝对能让你一劳永逸地彻底摆脱那对公母。” 贺兰春也抓着马怜香的手臂,劝她道:“这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拼着试试,说不定就成了呢?” 马怜香被两人这样连番劝着,深吸了口气,终于也下定了决心。 她一咬牙,道:“那就试试!” ———————— 以奢华富丽,摩登现代而冠绝远东的百乐门舞厅里,方彦之与铃木浩二两人正坐在舞厅那以宏伟奢侈的青花玉石吧台跟前饮酒对谈。 铃木浩二还是第一次进来这久负盛名的百乐门舞厅,对一路见识到的缤纷的彩灯,装饰绚烂的墙壁以及光芒闪耀的水晶地板感叹连连,看得目不暇接。而方彦之作为今天的东道及导游,则一路为他讲解介绍,照顾得十分贴心周到。 两人自从第一次在缤纷舞厅结识后,便时常相约一同饮酒作乐。 方彦之有意与之结交,便时常刻意言语迎合,再加上铃木浩二经济窘迫,两人出入酒店舞厅,方彦之都会抢着买单。言语投机,又有金钱开道,很快两人就成了无话不谈的酒友。 这日,方彦之又照旧开解宽慰了几句铃木浩二的郁郁不得志之情,然后他酒杯略停,忽然道:“正所谓‘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铃木兄难道就没想过换个山头上香?” “换个山头?”铃木浩二露出满脸疑惑,不明白他此话的含义。 “铃木兄你也知道,小弟我初来乍到,现在在军委会的特工总部挂了个闲职。”方彦之笑笑,终于打开天窗说亮话,“家中原本给小弟我留了些许家资,但如今这个时代,光有钱财却没有枪杆子压阵,纵是有金山银山,你也守它不住,所以小弟我总归还是希望在仕途上能有些进展,至少也能护住祖上传下来的这点家业。” ———————— 张怀月让租车司机把车停在了一栋奢华精美的花园洋房大门外。 然后请司机抬了两箱红酒,自己又拎上几个包装精美的礼盒,上前去摁响了花园洋房的门铃。 这里是位于莱格里斯东路74号的廖氏公馆,她今天是特地过来拜访廖家的长房太太曾雅秋的。 近段时日她才能自由出入那几家门槛颇高的舞厅会所的大门,还受到那里的经营者们热情款待,全赖这位廖家大太太的关照。所以她今日到此,便是打着专程上门致谢由头而来。 第125章 蛊惑 被佣人迎进客厅悉心款待,张怀月坐了不多会,便看见廖家大太太笑吟吟地快步走进来,口中还连称“怠慢了”。 张怀月赶紧起身相迎,正想客气两句,却被廖大太太曾雅秋一把按回了座椅。 她笑着道:“客气什么,咱们两家这么亲近的关系,你以后就只当这是自己家,尽管自在些。” 张怀月于是也笑着凑趣,“我和廖伯母当然是不会客气,但这不是头回上门吗,总得留个好印象,日后才好常来打秋风不是。” “呵呵呵……”曾雅秋被她的俏皮话逗乐,拿帕子捂住嘴笑得花枝乱颤,“成,那日后你可一定要记得常来!” 廖大太太是个爽朗人,两人来来回回的聊得颇是投缘。 又谈笑风生了一阵,看着张怀月言笑晏晏的轻松表情,曾雅秋忽然笑吟吟地调侃了一句,“怎么样,这些日子没查出什么猫腻吧?” 张怀月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接着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廖伯母您都知道啦,是婶娘告诉您的?” “这还用得着你婶娘告诉我?”曾雅秋笑着睨她一眼,她家里头常年经营着各种娱乐行业的买卖,这种事情早就是见怪不怪,一听小姑子的请托,立刻便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那您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尤其是我家彦之。”张怀月于是揉着帕子,眼巴巴地请求。 “放心——,”曾雅秋笑着拍拍她的手臂以作安抚,“伯母心里有数,都是打你们这个年纪过来,这些事都是见惯了做惯了的,保证口风严密。” 说罢,又语带关怀,“怎么样,你家彦之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吧?” “没有。”张怀月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几家舞厅我都走过一遍了,没发现老方跟哪个舞小姐走得特别近的,去那些场合多半都是在与人喝酒应酬。” “那便好,我就知道彦之是个规矩孩子,不会乱来。”曾雅秋也松了口气,随即又看着张怀月笑道,“你也是个有福气的,这下子总该是能放心了吧?” 张怀月翘了翘嘴角,但却故作娇嗔地道:“还不一定呐,谁知道他是不是藏得深,没叫我发现呢。” 曾雅秋被她逗得又是一乐,“你就嘴硬吧。” 一长一少两个女人聊了半个下午,曾雅秋又留张怀月在家吃了个下午茶。临到四点多,张怀月推说要回家预备晚饭而坚持告辞,曾雅秋不好再留,便将她送至家门口。 只是临到要离去时,张怀月却忽然在门前顿住脚步,露出些许欲言又止的表情。 两人这半日一直是相谈甚欢,曾雅秋有些好奇她怎么突然显出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于是大方道:“是还有什么事需要帮手的,只管跟伯母开口就是了,做出这副为难表情做什么?” 张怀月知她误会,赶紧摇摇头,“不是我的事,就是……” 她的表情十分犯难,见曾雅秋脸带催促,终是犹犹豫豫地开了口,“侄女这些时日在几家舞厅会所里常来常往的,听到好些是非闲话,其中有一桩事情不知该不该跟伯母您说上一声。” 曾雅秋听她这样讲,于是更是好奇,连忙催促她快些讲来。 于是,张怀月这才压低了音量,将那吴世宝与马怜香之间的私情纠葛讲了一遍。 因着廖家老大廖伯申与吴世宝的关系,廖吴两家一向关系亲近,曾雅秋与佘玉珍也是常来常往,沪上人皆知两人相处得颇为亲密。所以张怀月在得知这消息后,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要透过曾雅秋之口,将事情传到佘玉珍的耳中。 “如今吴大先生与那唱昆曲的马怜香关系好到那是蜜里调油,听舞厅里的那些客人们传言,那位马大家不过是撒了两回娇,说是想在参加春宴时有几件法兰西皮毛做的大衣,还要上好的南洋珍珠做首饰,吴大先生就立马把利昌,德记,还有好几个商用港口给查封了,专门给马大家搜罗衣料珠宝,搞得好些个商队都怨声载道。侄女看着,吴大先生这是要‘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红颜一笑’呐。” 一席话听得曾雅秋眉头直皱,脸色立马就有些难看了起来。 且不说她与佘玉珍之间的交情,只她作为廖家的长房大太太,天然便最看不得外头的这些狐媚子破坏人家家庭。尤其以他们与吴家之间互惠互利的这层关系,她也不希望看到吴家两口子感情破裂,闹出事端来。 寻思了一会,曾雅秋回过神,拉住一脸紧张的张怀月感谢道:“别担心,伯母知道你是一片好意,还得谢谢你告知我这重要的消息。” 张怀月立马松了口气,拍拍胸口笑道:“那就好,侄女也就是捎个话,伯母不嫌我多事就好。” “不过这件事你可千万再别告诉别人。”曾雅秋突然正色警告,“吴家的家事可不好掺和,虽说你是小辈,但若沾惹上了这些是非也是麻烦。” 张怀月闻言,露出十分感激的神情,她知道曾雅秋说这些话是实实在在为了她好,于是真心真意地感激道:“谢谢伯母提点,我肯定不往外说。” 出了廖家大门,登上来迎接自己的汽车之前,张怀月最后回望了一眼廖家大宅的方向。 一向信奉唯物主义的她也忍不住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一切真能如她所计划的那样,顺利的发展。 ———————— 喧闹鼎沸的百乐门舞厅里,方彦之与铃木浩二的对话仍在继续。 “彦之君远见卓识,这世道糜乱,的确是应该早做长远打算。”铃木浩二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方彦之的打算和他的事情有何关联。 看出铃木浩二的疑惑,方彦之于是笑着解释道:“自古财权不分家,若想要仕途更进一步,走常规升迁之路难免阻滞太多,小弟我是个急性子,所以目前打算是,打通上下关卡建立一条新的财路,最好能拉上所有相关的利益人一起,做个大——买卖。” 他的这句话似乎带着别样的意味,铃木浩二不知缘由的听得有些紧张起来。 然后边听方彦之进一步介绍,“小弟往日曾在川蜀地区经营了一条运输航线,虽说如今航线已断,但人手物资俱在。所以,我预备再开一家贸易公司,经营些紧俏的商品,把这以往的生意重新操持起来。而小弟我毕竟是华国人,很多事情都不方便出面,所以正需要铃木兄襄助一二。” 话说到这个份上,铃木浩二哪里还有听不明白的。他没想到方彦之一直以来所说的买卖,竟然是要放在华国的境内。 “你,你是说,走私?”铃木浩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露出了惶惶之色,他佝偻起身体,声音低得宛若气音,“这,这种事,若万一被军方抓住,那可是——死罪。” 他也并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方彦之对这些天他如此热情款待,必然是有所图谋。他虽也有惶恐疑惑,但却实在渴求贪恋方彦之所计划的登高之途径,只是他却万万也没有想到,方彦之的胃口居然如此之大。 方彦之却是轻蔑一笑,“历来都是撑死的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帝国上层的权贵们与华国的权贵又能有何不同?都是人,只要是人就没有不被利益所动的。只要我们提供的利益足够大,绑上战船的人足够多,分量足够重,到那时我们就根本不必操心自身的安全问题,自然会有人为了保全他们自己的利益,全力维护你我。” 第126章 尘埃落定 “可,可是……” 见铃木浩二依旧有些惶惶不安,方彦之进一步蛊惑,那回响在铃木浩二耳边的温和声音犹如恶魔的低语。 “想想那些根本从未把你放在眼里的达官显贵,想想那些随意践踏欺凌你的宪兵,还有那些在背后嘲笑你诋毁你的同乡,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想报复回去吗?一点也不想翻身爬上高位,反过来狠狠地打那些人的脸,不想看到以往那些瞧不起你的人反过来奉承你恳求你的画面吗?” 似是被方彦之的描绘所吸引,脑海中幻想的画面慢慢铺陈开来,铃木浩二的呼吸变得急促,嘴唇也不自觉地有些颤抖,似乎在迫切地渴望着吐出肯定的回答。 然而,脑海里残存的理智仍是牢牢地遏制住了他的冲动,让他艰难地摇了摇头。 “可是,陆军本部很多人都认识我,我的底细他们全都一清二楚,即便我想与你合作,这些人也不可能轻易地信任我。” “而且,”说到这里时,他又露出了惶恐之色,明明此时周围一片嘈杂,不贴近身前根本不可能听见两人的谈话内容,他也仍是不由自主地再次压低了音量,“而且为什么一定要去挑战帝国的律法呢?只要有钱有人,我们完全可以去港城,去欧美,去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在哪里不都可以经营商贸吗?” 方彦之闻言,却嗤笑了一声,“可那些地方不也一样早被其他有钱有势的人占据了吗?” 他轻叹了口气,铃木浩二是他精心挑选出来,完成他计划的关键一环,谨小慎微本也是铃木浩二身上被他看中的必要品质之一,于是他只得耐着性子洒下更多的饵料。 “如今中日大战进行得如火如荼,华国国内的工业生产破坏殆尽,各种物资都极度紧缺,物价飞涨,这个世界上还有哪里的钱比这里更加好赚?” “至于陆军的门路暂时走不通,”方彦之脸上露出一个充满了讽刺意味的亲切笑容,“不是还有海军,空军,还有外务省,甚至是内阁的官员老爷们吗?只要付出足够的金钱利益,这世上有哪一座寺庙的庙门是你我叩不开的呢?” “事实上,我也早已挑选好了在我们发展事业的初期,能为我们保驾护航的最佳人选。而你要做的,不过只是找机会接近他,讨好他,让他对我们怀抱善意即可,是不是非常简单?” 看见铃木浩二的情绪被稍稍安抚,方彦之又进一步安慰。 “而且,你也实在不必过于忧心,我们如今力量还十分薄弱,事情还远没有进展到需要对抗帝国法律的那一步。在那之前,我们还需要先在港城注册一家经贸公司,暂且经营一些合法合规的小本生意积累资本。而这些事情,有我看好的那个人选就足够加以庇护。” “等到我们积蓄资本足够多,结交的人脉足够广,能够付出的利益和好处足够诱人的时候,才是需要考虑接下来进一步发展壮大的时候。” 被方彦之拆解出来的前期谋划确实极为简单,而他描绘的美好前景又似乎近到触手可及,铃木浩二已经再也无法克制住内心贪婪的渴望,他心跳如鼓,喉咙不断地吞咽着津液,暂时地忽略掉了日后要面对的危险,用力地点了下头。 看着目标终于吞下了香甜的饵料,方彦之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 再次登上仙乐宫观景台,坐到了那个固定的老位置上时,张怀月分明在领她过来就座的桃乐丝王脸上看到了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表情,已经十分熟悉桃乐丝性格的她心中不由微微一动。 自从去了廖公馆拜访过廖大太太之后,张怀月便把所有与码头查封相关的人或事全都抛在了脑后,再不去打听事情的后续发展,也没去馨馨美发室与钱焕开碰面,安安分分在家一连待了好几日,仿佛所有一切都与她毫无关联。 这样做能最大限度地将她与整件事情剥离开,也能尽可能地隐藏事情有被设计的痕迹。只是这样一来,却也让她变作了聋子瞎子,完全得不到一点相关的消息。 张怀月强行按捺住想从桃乐丝这里得到些新消息的欲望,漫不经心地拿起餐单假装研究一会需要点些什么酒水点心。 “嗯,一杯柏林格香槟酒,一份炸猪排,再来一份奶油蛋糕……” 过了许久,张怀月终于面带犹豫地决定好了菜单,她将装帧精美的硬壳纸册合上,交给一旁久等的桃乐丝,此时方才面带笑容地与她寒暄,“又要麻烦你啦,桃乐丝领班。” 桃乐丝也与她十分熟悉了,知道她这句话不是客套而更多是调侃,也笑嘻嘻地回答,“不麻烦,方太太多来照拂我生意,我能多吃两碗饭呐。” 橙黄的灯光下气氛顿时轻松愉悦起来,两个人笑作了一团。 桃乐丝走去楼梯口叫来一名打着领结穿着马甲的侍者下去传菜,然后又回到了桌席跟前,张怀月便仍旧如往常一般邀请她一块坐下,陪自己聊一聊天。 故意先引着话题说了几句餐食天气之类的闲话,见桃乐丝已是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分享欲望,张怀月适时地停住了话头,给对方留下了开口的空间。 果然,下一刻,桃乐丝便迫不及待地前倾了身体,将长着一头浓密棕发的脑袋凑近了过来。 “方太太,您听说了吗?极司菲尔路的安乐坊前两日发生了一件大事!” 虽说早有所料,但骤然听闻,张怀月手指还是微微一紧,但她立即放松了身体,假装兴致勃勃地问,“什么大事?我这几天在家忙着处理些家务,可是又错过了什么新鲜事?” 听她这么说,桃乐丝于是更加地兴奋。 她又凑近了些许,用神秘兮兮的口吻抛下了一个重磅消息,“听说咱们仙乐宫那位前任舞场皇后,就是被包养了的那个昆剧名角马怜香,被人家大妇给打了!据说还打得特别惨,鼻青脸肿的呐!” 第127章 打扫手尾 听了桃乐丝的描述,张怀月不由眼瞳骤缩。 她维持着脸上的神情不变,假装好奇地追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听说这位马大家十分的受宠,被那位看护得紧紧的吗?怎么突然就被大妇给找上门了?” “哼,”桃乐丝不屑地撇了撇嘴,“这种事情哪里是能瞒得过人的,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情。” “那后来怎么样了?这马大家没什么事吧?”张怀月毕竟名义上是马怜香的戏迷,适当地流露出了些许关怀的神情。 桃乐丝摇了摇头,一脸唏嘘,“据说若不是有一位同去的太太拼命拦着,只怕脸都要给抓烂。” “后来姓吴的那位收到消息,匆匆忙忙赶来英雄救美,这才勉强保住半条命,没给打出什么好歹来。只是那姓吴的可就惨了,又被他家的那只母老虎狠狠收拾了一顿。” 张怀月睁大眼睛,故作惊诧模样,“这么厉害?” “那可不,”桃乐丝左右四顾,看周围客人都离得远,这才压低了音量,“那位佘太太可不是什么寻常人物,结婚前就是青帮有名的女流氓头子,听说手里可沾了不少条人命呐,这马大家招惹了她,还能逃得一条性命,真真是命大。” 说这几句闲话时,桃乐丝的神情比之前编排吴世宝时还要小心翼翼,可见这佘玉珍的威名之盛。 张怀月呼出口气,又问:“那之后呢,之后怎么样了?” 桃乐丝耸耸肩,“还能怎么样?那姓吴的又求又恳的,还赌咒发誓立刻把马怜香给送走,这才把佘太太给哄转了回去。第二日,那马怜香就被佘太太亲自派人撵出了门,连行李都没让她带走一件。据说那马怜香被赶走之后,连夜便带着家人回了老家,生怕被报复。” 桃乐丝一脸唏嘘,长长吐出口气,“不过她这也算运气很好了,惹上这两个煞星,却还能保个全须全尾。” 张怀月端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心中却道,这可不是什么运气。 她当初之所以要通过曾雅秋把事情传到佘玉珍的耳朵里,便是知道曾雅秋即使在这件事上站在佘玉珍一边,却也绝对不会想要彻底得罪吴世宝。所以佘玉珍打上门去时,她势必会跟在左右,一旦佘玉珍下了狠手,便会适时阻拦,不让马怜香真出什么事情。 而且组织也一早就安排了人手盯住马怜香的住处,一旦见到佘玉珍上门,便会立刻想办法把消息传出去,引来吴世宝。 那马怜香能跑得那么快,也正是组织提前安排好了行程,还派人一路护送,这才能走得如此顺利。 有了这多重保险,才能保证整件事情下来马怜香性命安全无虞,最多只受点皮肉之苦。 又装模作样地与桃乐丝对坐着感慨了一番,张怀月忽然面露疑惑。 “你今日怎么胆子这么大了?” 之前不还小心翼翼地连特工总部的名号都不敢提起的吗?怎么现在讲起吴世宝的闲话都能面不改色,无所顾忌了? “嗨,”桃乐丝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你们这些太太小姐日常锁在高楼里,不知外头的消息。实际上这事早都传遍了,好些个不入流的八卦小报还把这事刊登出来啦!虽说不敢讲具体人名,就只是说有某某大人物封了整条外滩的码头找宝贝,就只为了博美人一笑呐。” 桃乐丝挤眉弄眼,掩藏不住地幸灾乐祸,“说得这有鼻子有眼的,明眼人一瞧就知道说的是谁,也难怪那母老虎发了疯似的找上门去,还把那姓吴的打得满脸是血。这事如今闹得这么大,只怕要不了多久,整个上沪城的居民口耳都要传遍!” 任凭那吴世宝有再怎么凶狠跋扈,权势滔天,还能管住全上沪人的嘴,堵住全上沪人的耳吗? 张怀月端起杯子半遮住脸,微微一笑,“原来如此。” ———————— 如今张怀月每月的上旬和下旬都会各抽出一天时间,去馨馨美发室做头。 偶尔碰见钱焕开不在,也会请其他的烫头师傅替自己做头。与人聊起来,便会笑眯眯地说,“习惯了钱师傅给做头,钱师傅知晓我的习惯喜好,但馨馨美发室的其他师傅们手艺也都是极好的。” 张怀月性情随和,出手大方,加之偶尔还会叫上几个自己的富太太朋友一块上门,给美发室介绍了不少生意。美发室上至大师傅下至洗头小工,就没有不喜欢她的,接待她时一个个恨不能使出十八般手艺。 而有了张怀月这一班新客捧场,再加上过去一些做熟的老客,馨馨美发室的生意便也日益红火起来,预约做头的人经常大排长龙。如今曾老板见了张怀月便如同是见了财神爷,伺候得殷勤倍至,就只差没打个神龛给她供起来了。 张怀月如此行事作派,自然是为了混淆视听,掩饰她与钱焕开时常在美发室碰面的事实。也因此,除了有特殊联络方式的紧急情况,他们两人现在每月碰面的机会便相当不固定。 张怀月这一次专程挑了钱焕开上工的日子过来,果然瞧见了美发室里正与客人谈笑风生的熟悉身影。 两人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 跟着洗头小工进了熟悉的贵宾室小坐了片刻,钱焕开便过来了。等他将门关上,又看了一眼外头无人注意这里,张怀月方才小声问道:“一切都顺利吗?” “顺利。”钱焕开点点头,再不掩饰脸上喜悦的笑容,“那佘玉珍果然如你所料,去特工总部的缉私队大发了一通雌威,命令那缉私队的人立刻放人,缉私队的人哪敢得罪这位,立刻便松了口。之后我们又召集几个船队老板凑了笔钱,上下疏通打点一番,各家的货船很快就都被放出港口了。” 张怀月也轻笑一声,“上沪小报暗地里编排传播那样的桃色消息,佘玉珍自然痛快不了,必然是要命令缉私队立即放人的。” 随即她又关心地问了一句,“负责印刷和贩卖小报的同志们都撤离了吗,不会暴露身份吧?” “放心,”钱焕开笑着道,“以往大家印刷各种宣传册,抗日传单早就做熟了,这小报一散出去,作坊就立刻打扫干净了,机器也全都搬走了,连房子都退租了。” “这么快就打扫干净了痕迹,会不会显得有些不寻常。”张怀月仍有些不放心,谨慎地问道。 钱焕开摇头,“不会,这类八卦小报的作坊常年应付各种查抄,今天兴起明天倒闭,上沪人早就习惯了。况且,现在消息全城都已经传开了,编排这消息的可不再只是我们这一家小报,特工总部哪里查得过来?应是不会有人觉出异常的。” ———————— “你是说那家小报作坊早已经人去楼空了?” 正在这时,位于虞洽卿路上的私人俱乐部里,方彦之皱着眉询问坐在对面的老杨。 老杨点点头,“是,按您的命令,我们的人一直紧盯着李立群,吴世宝这些人的一举一动。吴世宝包养女人,查封港口的事情我们也全都调查得清楚,所以上沪城里刚一开始流传这些小道消息时,我们就开始排查消息源头了,只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方彦之摸着下巴思索了一阵,“事情太多巧合了,这件事暗地里一定有人在操弄。不过信息还是太少,一时也看不出这些人的具体身份和目的。” “那,兄弟们还要继续查下去吗?”老杨请示道。 方彦之摇了下头,“罢了,既然针对的是吴世宝和佘玉珍,那就与我们无关。注意一点就行,不必再浪费人手资源了。” 第128章 年夜饭 己卯年腊月三十。 今日是除夕,也是1939年的最后一天,一个本该充满了欢乐与希望的新春佳节,只不过在此时四分五裂风雨飘摇的中花大地上,总有数不清的流离失所与饥寒交迫,让这个新年的喜悦欢快蒙上了一层擦洗不掉的阴霾。 当然,这一切与上沪城里忙着主持新政府建设大业的老爷们自然是不相干的。城中排得上名号的中西菜馆里依旧是拥挤非凡,许多往日日理万机的衙门此时也都在忙着茶聚或饮宴。 特工总部也特意大手笔地在华懋饭店里包了场,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年会,庆贺新年兼之犒劳下属。 前后三进的宴会大厅里,此刻坐满了大小特务,众人推杯换盏,喝酒划拳,好不热闹。一些跑腿打杂的底层科员日常除了能压榨压榨比他们还要穷苦的小老百姓外,日常里也捞不到多少油水,这样一顿摆在上沪滩最奢华的酒店里珍馐席面于他们亦是难得一见,个个自是喜笑颜开,放纵狂欢。 而在位于九层的高级餐饮部其中一间充满了中式古韵的宴会厅里,则坐满了特工总部四厅八室的各级实权官员。而每一个在外头凶名赫赫的汉奸特务头子,此刻脸上却都挂着慈眉善目的笑容,与一个个上来敬酒的后生晚辈亲切交谈。 这些晚辈们里除了一些新政府各级官员的子侄,也有一部分是特工总部新晋补充的青年干才。 方彦之也携着自己的新婚夫人张念辰静立在这列人中,等候着敬酒的时机。 方彦之如今还不过只是一名新来的特工培训班的作训部教官,甚至还没能得到特工总部的一个正式的任职,按理说是没有资格登上这一层,拜望这些上级官员的。 但架不住他有一门手中握有兵权的好亲戚,加之他在培训学校任教的数月以来,操练新兵成绩斐然,一连数次受到了东瀛对华特别委员会的指名嘉奖。所有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等来年新政府成立以后,这一位年轻的原国党军官只怕便要立即高升,前途一片光明。 而在特工总部一些明了内情的高层官员看来,这些则是一个十分明显的信号,代表了方彦之所递交的那份‘国党新军装备与建制’的情报,可信度已经获得了东瀛特务机关的认可,认为这份投名状的分量已足以证明方彦之的忠诚和价值,可以将其正式纳入特务机构的驱遣和任命的行列。 * 等待敬酒逢迎的下级官员实在人数众多,整个接见的过程便也如同走马观花一般,每个人都只草草寒暄几句便匆匆而过。 但张怀月还是趁此机会一一看清了那几名在历史上也留下了深刻名号的汉奸特务的相貌。 出乎意料的,特工总部那位声名赫赫,满手血腥的实际缔造者,特工总部副主任李立群,其人却是个皮肤白皙身形微胖,看面相颇有几分和煦文气的中年男人。跟着方彦之走过去打招呼敬酒时,对方亦是满面春风,言语斯文。若非早知此人的厉害,以及偶尔从对方眼中窥见的那一丝冷意,张怀月只怕会以为这是某个站在学堂讲坛上的授课先生。 而相比之下,那位与他齐名的大汉奸,特工总部主任丁尚武的气质则明显要阴鸷许多,此人大约也是三四十岁年纪,体型消瘦,言辞不多,看人时眼神极冷。但见到方彦之携妻子过来,丁尚武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却也努力地挤出了一丝笑意,与方彦之与张怀月多寒暄了两句。 张怀月知道,方彦之如今在唐树岷的手底下做事,唐树岷与丁尚武关系一向亲近,丁尚武这般态度大约便是存了拉拢之意。 张怀月于是不由得暗暗观察起了方彦之的反应。 却见方彦之面对几位上级的举杯及温言勉励,全都是双手回敬,酒到杯干,表现得温良谦恭,祝酒的新年贺词亦是极为漂亮得体,不管任谁看来,这都是个态度恭顺,讨人喜欢的年轻下属。 唯独对他稍有了解的张怀月,却能隐隐从他的某些细微的表情与眼神中察觉到一丝丝冰冷的审度。 又齐聚在一起接受了几句上级训话后,众人再一次举杯共饮,这才各自散去。 而张怀月则在离去前,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那个一直跟随在李立群身后的高大男子,此人正是李立群麾下的第一员大将,刚刚与他们隔空交过手的缉私队队长吴世宝。 传言说他被自己的老婆佘玉珍打得破了相,可此时看来,此人的脸上却并无什么明显伤痕。只见他身形魁梧,满脸横肉,即使是在满是欢声笑语的宴席之上,也挡不住此人满身的煞气与凶光,十分符合他作为特工总部第一杀手的形象。 张怀月将目光收回,心中暗暗思量,她接到的第一个任务便是保护组织运送物资的商运渠道的安全,恐怕日后与这位缉私队队长打交道的机会还会有很多很多。 或许,她需要尽快找到一个能获取对方更多信息的安全渠道。 ———————— 宴席结束后,各级官员都在保镖扈从们的前呼后拥之下陆续离开。 而方彦之等人作为机构里的低级官员,处境却颇为尴尬,既不能抢在上级官员离开前先行离去,也不能与那些普通特务一般偷偷溜走,只能整齐地排列在寒风中,恭送所有的上级领导离开后,方才能踏上归程。 张怀月借机去与几个认识的太太夫人们打了声招呼,又寒暄几句联络了下感情,这才拢了拢大衣走出酒店。 刚一踏出旋转大门,她便看见方彦之熟悉的高大身影,正姿态闲适地等候在酒店外通明璀璨的灯牌映照下。 她脚步微微一顿,脑海中浮现了一些散碎的念头。 在她印象里,每当方彦之站在某处时,通常都是昂首挺胸且腰杆笔直的,然后又一只手闲适地插在西裤的口袋里,又显得姿态放松,游刃有余。 但张怀月也曾经听到过一种说法,说是喜欢把手插在口袋里的人,常常也是习惯了隐藏情绪,心怀警惕之人。他们把手藏在口袋中,就是为了要掩饰手的细微动作避免暴露其真实的心情。 第129章 拜年 张怀月看着方彦之的背影不过发了一两秒的呆,方彦之锐利的目光便立刻警觉地扫了过来。 见到来人是张怀月,他的神情才有所缓和,踱步朝她走了过来,“怎么了?怎么站在这里发呆?” 张怀月回过神,连忙摇了摇头,“没什么。” 她熟练地挽住方彦之伸过来的手臂,跟着他往酒店的路边让了让,把出口让给陆续走出来的各位长官及其家眷。 过来接人的车辆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很快便将整个酒店前面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于是一些往日身娇肉贵,足不染尘的官员,太太们只好不断地后退,直至让到了酒店侧面一条窄小的小路上。这小路正好有个通向江面的下风口,彼时夜幕已经降临,冬季夜晚的寒风裹挟着江面刺骨的湿气,吹得一群刚从温暖室内走出来的人们瑟瑟发抖,抱怨连连。 为了参加宴席,今日张怀月的皮毛大衣下也只穿了件重缎提花旗袍,一阵寒风过去,她不由自主便打了个哆嗦。 方彦之低头看她,略带关心地问了一句,“觉得冷吗?” 说罢,也不等张怀月回答,便领着她又往后让了几步,让她站到一个背风的夹角,之后还微微侧身,将她身前的寒风也尽可能地挡在身后。 对于方彦之时不时展现出来的绅士风度,张怀月也已经差不多习惯了。只是,这样的站姿却令得张怀月只要略一抬头,便能正好看向对方束着领带的领口衣襟,这过于亲密的距离让她极不自在,只得微微侧过脸,努力将目光投向远方。 渐渐适应了昏暗不明的光线后,张怀月的视野逐渐清晰了起来。于是便发现这条狭窄的街巷尽头,竟然还有一个更加阴暗逼仄的转角,而那转角之处此刻竟安安静静地挤满了人。 张怀月吓了一跳,连忙定睛看去。 却发现这是一群神情瑟缩,衣着破烂单薄的流浪者,大多是些老人与孩子,此刻正挤挤挨挨地坐在一漆着红漆的低矮小房子背后。 见着他们这一群衣着光鲜的人靠近过来,这些流浪者的神态动作变得愈发地瑟缩不安,一言不发地挤得更紧。 张怀月勉力分辨了一会,这才意识到那个漆着红漆的小房子似乎是华懋饭店的锅炉房,正有一条巨大的管道从那阴暗逼仄的小巷里延伸至华懋饭店的主建筑上。 而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孩童和老人正是靠着那管道散发出的一点点微弱温度,勉强抵御着冬夜的刺骨寒冷。 张怀月的眼中划过了一丝不忍,但她忍住了没有声张。 她知道,这条小巷正是因着僻静无人,这些人才能得以躲在这里取暖。可一旦被发现,只要他们这些客人之中哪怕有一人表示了不满,酒店的人就会立刻将他们驱逐。 但即便明知如此,她挽在方彦之手臂上的手指仍是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方彦之比她更早适应黑暗,也早已发现了那些躲在这巷子里的人。意识到张怀月忍耐着没有出声的缘由,方彦之不由微微一哂。 他抬手冲着对街一辆汽车打了个手势,然后便见那辆停在远处的汽车驾驶室门被人推开,老杨三两步跑下车,来到了方彦之的身前。 方彦之低声与老杨交代了几句什么,老杨点点头,从方彦之的手中接过了两张钞票,快步走到那群躲避在偏巷的流浪者跟前,在其中明显是领头的一名老者面前将两张钞票放下,之后便在对方的千恩万谢中转身回去了车上。 张怀月一怔,抬头看向方彦之。 “这种事情其实也有别的解决办法。”方彦之微微一笑,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望向不远处那些光鲜亮丽的阔太太们。 此时这些人里也有不少发现了小巷中聚集的流浪者,只见她们站在石阶上对着那些衣衫褴褛的流浪者们指指点点,纷纷感叹着,“可怜见儿的,这大冷的天。” 见着有人率先施舍了钱财,这些心善的太太们也纷纷慷慨解囊,掏出钱钞,吩咐酒店外头的侍者们拿去分发给那些流浪者。 眼见着人群的气氛变得慈悲宽仁了起来,少数眼中流露嫌恶的客人们也只得勉强忍耐下来,没有做声。 “谢谢。”张怀月深深吸了口气,与方彦之道谢。 只不过她的脸上却也并无多少舒怀,她知道这样的气氛大约也只是一时的。等他们这群人走了,之后不论是酒店里的工作人员,抑或是随便某一位客人,只需要一个念头,都可以轻易地将这些人驱离这个仅有的取暖场所。 而这些身处底层的流浪者们,则根本不会有半点的抵御能力。 或许是看出了张怀月心中的怫郁难平,方彦之轻声地道:“至少能让这些人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夜。” 张怀月用力抿了一下嘴唇,音量很轻很慢,“我并不是矫情地觉得自己能救下他们所有人,我只是觉得,乱世离人,我们能为他们做的事情何其有限。” “我明白。”方彦之目视远方,低声道:“所以我们才要不计代价,不畏生死地完成我们的任务,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为他们做的更多。” 张怀月没想到会听到他这样的回答,微微一愣,许久,那口堵在她胸前的郁气似是忽然松动了些许,“是,你说的对。” 她垂下眼眸,不自觉地释然一笑。是了,这才是他们这些人拼死前行的意义。 ———————— 正月初十这天,张怀月正在一栋位于西摩尔路的独栋寓所中一个布置得十分精巧的玻璃顶小花厅里做客,她此刻与廖三太太及一名年约三十许的中年妇人围坐在一张黄梨木四方桌前,陪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人打马吊。 象牙质地的麻将牌哗啦哗啦地响彻了近一下午,桌前几人牌技相当,互有胜负,打得兴致勃勃。 * 从初三那天开始,廖三太太便叫着张怀月去到家里,然后领着她以及其长女瑞宁,十一岁的幼子瑞阳开始四处拜年,几天下来接连走了好几家亲友长辈。 一开始张怀月还以为,这是廖三太太本就要带着儿女给亲友们拜年,为关照她才顺带将她捎上。 但过了几日后,表妹瑞宁和表弟瑞阳便时常因着各种理由不再跟随,反倒是她,却一直被廖三太太带在左右,继续陪着走亲访友。并且,这之后再拜访的也明显不是什么普通人,尤其是现在这位,被廖三太太介绍为淮夫人的老太太,便明显不是寻常人。 第130章 淮老夫人 淮老夫人大约已过半百年纪,身材十分纤瘦,因着每次见她都是在家中,所以便总见她穿一身家常的棉布袍子,身上亦从来毫无缀饰。 整整齐齐挽起的发髻有一半已染上霜雪之色,眼周也爬上了细细密密的纹路,只是每当被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定定注视着的时候,却总会被那其间透出的智慧与洞察所慑,能让人感受到一种经岁月沉淀之后的从容。 张怀月并不知晓她的具体身份,但陪着廖三太太来过几回,却也从廖三太太那不同寻常的尊敬态度中察觉出了一点端倪。 淮老夫人行事说话相当直爽,很少拐弯抹角,亦很少讲究什么规矩礼法,即便看相貌文雅端庄,却也难掩一股江湖儿女的豪迈之气。结合廖三太太的尊敬态度,不难猜出这位夫人大约也应是青帮的某位耆宿遗老,就是不知究竟有何不凡之处,让廖三太太赶在年下一连几日带她过来奉承讨好。 几人打了一下午的牌,便是在场年纪最轻的张怀月都感觉有些疲累,精力再难以集中,但淮老夫人却仍旧是神采奕奕,满面红光,摸牌打牌‘吭吭’作响。 只是家中服侍的佣人此时走进来知会了一句,“老太太,时候不早了,该用饭了。” 淮老夫人似乎很重视养生,生活极有规律,每每听见佣人过来提醒应时之事,不论手头上原本正有如何重要或吸引人的事物,都会立即放下,转而去做此时应该做的事情。 张怀月被廖三太太带着陪了这位老太太已有几天,大约也摸清了对方的脾性,于是立即随着廖三太太一道起身,与老太太告辞。 临走时,廖三太太又笑眯眯地陪着淮老夫人闲话了几句,“那我们就先走了,不打扰您老用晚饭。” 老太太只点点头,并未留饭。 廖三太太面无异色,似乎是早已习惯与淮老夫人的这种相处模式,只是又笑着道了一句,“我这侄女的牌技可还入得您眼,您老以往赢了我老些钱,这几日我可算收回点本了。” 老太太却是不以为意,“还成吧,能搭得上台子。” 廖三太太于是笑嘻嘻道:“那回头我还来,到时您老可得把钱袋子准备好。” ”老太太于是挥了挥手,“再说吧。 * 离开淮老夫人的寓所,廖三太太携着张怀月上了汽车。 两人一坐定,张怀月便再也忍不住好奇,又一次追问,“这位老夫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婶娘为何对她如此的敬重?” 这几天随着廖三太太四处拜亲访友,认识了不少人,廖三太太也不是每一个人的身份都详细介绍过的。只是这位淮老夫人却又明显不同,不仅是因为对方身份显然很高,更重要的是,张怀月能明显感觉到廖三太太带她来这里是怀抱着某种目的的,而且,这个目的还与她本人息息相关,所以她自然要弄清楚事情的缘由。 但廖三太太却仍是如之前一般,摇头不愿细说,但这一回倒多少解释了两句,“这位的身份极高,背景又很复杂,若她不松口,我也不好跟你多说她的事情。你只需记得一点,在老夫人面前一定要好好表现,将来自会有你的好处。” 张怀月闻言,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而廖三太太此时的语气却轻快了几分,“这几天看着,老夫人并未拒绝我带你过去走动,应是颇有些满意你的,我们再来个几回,或许老太太哪天便愿意松口了。” * “这廖三回回过来,都要带上自家的后辈子侄,这是摆明了还未死心哪?” 张怀月与廖三太太离去后,那陪着一起打牌的妇人站起身,一边收拾桌子,一边也有些语带抱怨地与淮老夫人聊起了刚刚离去的两人。 淮老夫人捧着茶盏慢慢抿着参茶,淡淡地道:“廖三的性子向来如此,你还没习惯?” “可您不是早就已经亮明了态度,不会和东瀛政府有任何牵扯吗?”妇人神色越加不忿,“那张先志早早就投了东瀛人的麾下,他们夫妻一体,哪里能撕撸得开?廖三早年受您那么多恩惠,如今却竟如此恩将仇报,明知您的顾虑,还硬要把那些人往您这塞,哪有一点把您的身份看在眼里的样子?” “呵,我的身份。”老太太冷笑了一声,“我什么身份?不过就是个失势落败,不得不躲起来养老等死的孤老婆子,还还有什么需要顾忌的?” “老太太!”那妇人闻言立刻气急叫道。 “行了行了,”淮老夫人叹了口气,放缓了口吻,“上沪城如今已被日军占领,租界沦陷也是迟早的事情,以你我与青帮的关系,就算躲在租界不问外事,想要彻底与外头那些人断绝开,又哪有那么容易?即便不是廖三带来的人,也总会有别的什么人被塞进来,廖三的子侄总好过那些不明底细,说不清楚来历的家伙。” “可是您如今都已经隐退了,手里剩下的也不过只是些养老产业,那些人怎能还如此得寸进尺,帮里的规矩在他们眼里都成了摆设不成?”那妇人终归是不忿帮中这些人居然如此逼迫老夫人,仍是抱怨不断。 “哼,东瀛人如今都打进国门了,那些老祖宗的规矩还有谁会把它当一回事?” 淮老夫人冷哼一声,对帮中这些数典忘祖的败类自然也看得极不痛快,于是忍不住骂道:“说来说去,还不是你没用!不过就是些盘账收账的活计,要不是你脑子不灵光,总被底下人糊弄,我用得着费那么大劲找新弟子么?是我们自己给了人家可乘之机,还能怪得了谁?” 妇人被她说得脸红,嗫嚅着道:“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的,这马吊牌九一摸就灵,但只要一看到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儿就老觉犯困,怎么也读不进去。” “唉——”老太太长长叹了口气,她这香堂大弟子为人忠诚耿直,性情醇厚,无论她风光落魄都从来不离左右,因此是她这么多年以来最为倚重之人。唯独可惜的就是脑子实在不够灵光,不管是生意人情还是钱财账目从来都是一塌糊涂,让人总也不能放心地将堂口产业交于她的手中。 尤其她如今被半困于家中不得自由,外头许多的帮务以及许多产业无人打理,确实急需一个可靠合用的人手。但以她在帮中的辈分与地位,她的立场和选择却足以影响和牵涉整个青帮的风向,绝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收入门下的。 ———————— 张怀月回到家中后便开始思索这几天的所见所闻。 这么长时间接触下来,张怀月多多少少摸清了自己这位婶婶的为人。廖三太太表面亲切随和,待人如春风化雨,但实则却是精明过人,向来无利不起早。她三番四次地带自己去拜访那位淮老夫人,绝对不会是无的放矢,必然是有所图谋。 虽说她如今明面上托庇于张先志及廖三太太的维护,理应与之共同进退。但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她的身份经历目的全都是假的,心中所求也与张先志等一干汉奸走狗大相径庭。 所以对廖三太太有好处的事情,是否对自己也同样有益便就是另当别论了。 问题是,廖三太太的口风太紧,张怀月至今也没摸清她的真实目的,因而也无从应对。所以,她坐在此处思索的目的,其实是在考虑要不要询问一下方彦之的意见。 方彦之比自己消息灵通,掌握的上沪城的各大人物势力的情况肯定更多,她不清楚这位淮老夫人的具体身份,方彦之却未必不知晓。 况且,她与方彦之如今也算是搭档,虽说各有立场,但在面对上沪的这些外部势力时,本也该一致对外。她这里如果有了重要的情况,确实也该与对方通气商议一下,以免一个不慎暴露了什么破绽,招来危险。 第131章 风声鹤唳 在起居室里一直从华灯初上等到了月挂高空,张怀月这才听见楼下大门有了开关的动静,以及隐隐传来的细微的说话声音。 又耐心等了一会,木质的楼梯踏板发出了熟悉的轻微脚步声。 不一会儿,方彦之便踱着步子走进了起居室,见到张怀月坐在落地台灯下的身影,他露出略有些惊讶的神情。 “还没休息吗?” 张怀月站起身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却蓦地发现今日的方彦之似乎与往日稍显不同。走动时的脚步更加沉重,除掉外套和领带的动作也难得有些粗放,随手将之一扔,便胡乱丢在了衣帽架上。 张怀月怔了一下,细细望去,这才发现他的脸上此时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之色。 这是她极少在方彦之脸上看到神情,于是已到了嘴边的话语顿了下,吐出口时却换了个模样,“你吃过饭了吗?” 方彦之微微点了下头,“已经吃过了,你呢?” 张怀月也点点头,然后看着他有些迟疑地道,“今日天气湿寒,容婶煲了些清炖骨汤,若觉得疲累,我让她给你盛上一些,你喝过了早点休息吧。”说罢,她便准备起身下楼。 “别麻烦了,”方彦之却叫住了她,“我不要紧,你在这等着我是有什么事情要说吧?” 他多少了解张怀月的起居习惯,知道若不是有事,这个时间她应该早就进房间休息了。 张怀月却看了他一眼,摇了下头,“我的事不急,明天再说也可以。” “反倒是你,”她皱着眉道,“今天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吗?看上去很疲惫的样子。” 方彦之拧着眉揉了揉额角,思索了一会道:“也好,这件事你迟早也要知道的,提前告诉你也没什么。” 说着,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踱步到沙发跟前坐下,放任自己略微放松地靠倒在椅背上,这才缓缓开口,“今天下午三点,季云钦在贝敖路的吉安坊遇刺,身中数枪,当场死亡。” 张怀月震惊地立刻挺直了身体,有些不可置信,“季云钦死了?!” “是。”方彦之慎重地点点头,“李立群收到消息后大发雷霆,立刻紧急召集特工总部全体行动队员出动,甚至还调度了东瀛驻沪宪兵部队进行四面封锁围堵,在上沪城的大街小巷搜查凶手,但直至现在都一无所获。” 张怀月听得神情凝重,眉毛微微拧起。 方彦之接着道:“培训学校第一期学员已经完成了头三个月的初步训练,所以这一次也被全部征调,安排至各个哨卡协助布控。” 而他作为培训学校的主教官,自然要负责带队,指挥这些队员配合巡查。于是从下午四点开始,他便一直在几个巡查哨卡之间来来回回地调度指挥,一直忙到了十点多钟,饶是他体力过人,如今也是累得不轻。 两人聊着这个话题,脸上的神色全都不太好看。 季云钦与东瀛人及特工总部早就暗通款曲,又是李立群背后最大的支持者,这样的大汉奸被杀,实在是件令人拍手称快的大好事。但季云钦在上沪的影响力极广,他如今当街被杀,后续的影响只怕不会小,之后一段时间上沪的排查戒严一定会变得极其严密。 他们这些潜伏在日伪眼皮子底下的特工人员,之后联络出行只怕也会更加的危险。 “我们小组的潜伏任务乃是绝密,因此锄奸行动我们并未参与,这件事本也应该与我们无关,但是——” 方彦之看了张怀月一眼,“当初有一部分锄奸队员潜入上沪时,我们曾配合执行过掩护工作,还为其中一部分人员提供了足以掩人耳目的身份。” 张怀月抬眸看他,这件事方彦之曾与她提过一点,当时只是为了提醒她出行要小心,并没有说的太详细。现在再次提醒,便是说明这部分人员里也有人参与了这次的刺杀任务,而一旦他们被抓获,便很有可能会牵连到他们的身上。 方彦之深深呼了口气,又安慰张怀月道:“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因为早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所以当初在为他们提供掩护身份时,除了小组其中一个联络人员,我命令其他组员全程不得与这些人接触,而那名联络员我已经安排他紧急撤离上沪了,所以按现有的情况,不可能查到我们的头上。” 张怀月没有说话,静待下文,她知道方彦之应该还有别的话要说。 果然,方彦之又接着道:“只是,这么多行动人员无声无息地潜入上沪,身份上还都查不出破绽,李立群不是傻子,不可能察觉不到端倪。所以我担心,他很有可能会疑心特工总部混入了军统细作。” 他十指交叉遮住了嘴唇的开阖,“接下来一段时间,有可能还会进行一场全城搜捕,而我们这些新加入的军警特工人员以及其家属,都会在此期间受到严密的监视。” 张怀月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她立刻便想到了钱焕开的潜藏身份,不知道这段时间他们两个人的频繁接触会不会已引来了怀疑。还有组织其他同志,也不知是否足够安全。 她深吸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事情还未发生,她不能乱了阵脚,应该要相信同伴们的经验和能力。 “那这段时间,我们是不是应该减少活动?还要警惕一些陌生的人或事?”张怀月试探着问道。 “不,不用。”方彦之放下手臂,竟是表情放松地笑了笑,“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说明接下来有可能会发生的一些情况,以及我们可能需要随机应变地应对。但你要切记,一定不能被这些事情所影响,该做什么还要继续做什么,就装作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张怀月眸光微闪,脸上浮现出了然神色,她慎重地点了下头,“好,我明白了。” 方彦之嘴角笑容加深,鼓励道:“放心好了,你一直以来都做的很出色,比我想象中还要好很多,我相信你能应付好这些局面。” 他这些话确实发自肺腑,方彦之原以为张怀月欠缺经验,潜伏过程中一定会犯下不少的错失,早已经做好了要随时为她善后的准备。却不曾想,隐藏身份潜伏了数月时间,张怀月竟然从未在外人面前暴露过一丝破绽,无论面对张先志夫妇,还是其他日伪的官眷太太们全都表现得游刃有余。即便偶尔有些什么疏忽,只要他一提醒,张怀月就绝不会再犯第二次。 面对方彦之的鼓励和夸赞,张怀月却只是微微垂眸,淡淡地道:“念辰毕竟是我妹妹,面对外人时,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和态度,我是最清楚不过的。” 方彦之嘴唇微抿,意识到这个话题并不适合展开,于是转而道:“对了,你刚刚是要和我说什么?” 张怀月观察他的神色愈发疲倦,道:“时间也不早了,我的事情还是之后再说吧” 方彦之却摇了摇头,“查找凶手的事情一日没有结果,搜查便一日不会终止。明天一早,我就得继续领着学员出去巡防,后面几天大概也不会有什么空余时间,有什么事还是现在一并说了吧。” 张怀月皱皱眉,于是也依他所言,简单地讲了讲这几日廖三太太的古怪之处,还详细描述了一番那位淮老夫人的形貌特点。 却不料,方彦之听后,竟猛然挺起腰杆,神情变得异常的严肃凝重,甚至比刚刚说起季云钦被杀之事时,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132章 局势万变 “廖三太太带着我去那栋西摩尔路的公寓拜访,总共去了三回。每回去都是陪着那位淮老夫人打牌,没有过什么正经交谈的机会,就连待客时的茶点都是佣人端到牌桌前用的,所以我对这位老夫人至今都没有太多了解。” “总是陪侍在老太太身边的是一个大约三十五岁上下的妇人,淮老夫人管她叫阿金。这妇人看相貌听口音应是关中人士,剪一头短发,身形有些高胖,喜欢穿着老式的大襟短袄配缅裆裤,行走坐卧飒爽利落,像是有些身手。” “还有一点就是,虽然这寓所的主人从未将我们拒之门外过,招待得也还算周到,但我总觉得这位老太太似乎并不太欢迎我们的登门。” 张怀月讲述得十分详细,将她能想到的所有细节全都一一分说明白,力求不遗漏任何地方。她看得出方彦之神情中的慎重不同以往,这让她意识到,这位淮老夫人的身份或许比她想的还要更不简单。 方彦之手指摩挲着下颌思索了一会,方才缓缓地道:“我大概知道廖三太太领你去拜访这位老夫人的目的所在了。” 张怀月立刻提振起精神,又坐近了些许,竖起耳朵要仔细听他的下文。 但方彦之却没急着讲解,而是先站起身将起居室的所有门窗检查了一遍,将两个窗户的窗帘全都拉上,然后再将室内的所有顶灯落地台灯全部点亮,最后才回到沙发上,在明亮的光线下双肘支膝,用一种十分慎重其事的态度开始与张怀月讲述起这位淮老夫人的真实身份。 “如果我没猜错,这位被廖三太太介绍为淮老夫人的老太太,应该就是那位一手缔造了如今的上沪青帮,黄老板的幕后军师兼前任发妻,并且还亲手发掘提拔了杜老板的那位杨立淮,杨老夫人。” 张怀月一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为了潜伏上沪,她此前也认真做过一番功课,多少清楚上沪青帮的一些情况,自然很清楚方彦之口中的黄老板和杜老板究竟所指何人。若他所言并无夸张不实,那这位老夫人的能量和地位恐怕是远超想象。 民国时的青帮虽然自陈是承袭自清代的漕运帮会的那个青帮,然而实际上早已不再仅仅是一个由漕运水手,江湖混混组建而成的民间帮会,而是发展成了一个涵盖政军商等多个领域的庞大组织。传到上代大佬张仁魁的‘大’字辈这一代时,甚至已经可以直接参与和影响国家的各项政策和决定。 举一个最直观的例子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蒋委座尚在潜邸之时,都曾于张仁魁六十大寿的寿宴之时,秘密地投帖拜师,如今在私底下,仍要尊称张仁魁一声张老太爷。 而其他军界商界政界许多知名的大佬,甚至是如今日伪麾下的诸多身居高位的官员也都是青帮的成员。如此这样一个横跨多个领域的庞然大物,也只有在清末民国这个四分五裂,动荡不息的时代才有可能造就。 也由于青帮势力遍及全国,因此各地方势力也都有其各自的头领及堂口。而上沪青帮则主要有黄锦雍,杜镛,张晓林,以及如今深居简出的张仁魁等几人领导的堂口势力所把持。 上沪作为全国经济政治的中心城市,可以说上沪的青帮则直接代表了青帮的最强势力。所以除开已经年迈隐退的张仁魁,剩下的黄锦雍,杜镛,以及张晓林便被世人并称为为青帮三大亨。那位如今已遭刺杀的季云钦在他们几人的面前都只能敬陪末座,仅为上沪青帮的五号人物。 方彦之神情凝重,继续娓娓讲述。 “杨立淮早年在上沪靠着经营妓馆积累了一份产业,之后她看中当时还只是个小小巡捕的黄锦雍,认为他头脑活络善于钻营,便卖掉日进斗金的妓馆嫁给了黄锦雍。之后又劝说他搬到上沪的三不管地带‘十六铺’,凭借手里的积蓄,夫妻两人一个在租界巡捕房靠着经营贿赂青云直上,官至督察长;一个则在背后经营各种黑色产业招收门徒,扩张势力,很快便拉起了一个一千多人的帮会,成了整个上沪滩呼风唤雨的人物,这便是上沪青帮形成的雏形。” 两人势力扩张之后,不少胸怀有志的青帮后辈纷纷前来投效,而这其中,最受杨立淮赏识的,便是后来的三大亨之首杜镛。 杜镛一开始只是青帮最底层的一个码头混混,经人介绍入了黄公馆做杂工,机缘巧合之下帮了杨立淮一点小忙,引起了杨立淮的注意。几番考验之后,杨立淮发现杜镛此人头脑灵活又八面玲珑,便起了爱才之心,之后一力提拔支持,没过多久,杜镛便靠着师娘的照顾,以及结交的八方人脉,拉起了自己的势力。并且更是因着仗义疏财广结善缘积累下来的好声望,一跃成为了上沪青帮的三大亨之首。 “叱咤上沪的青帮三大亨,其中两个都是这位淮老夫人一手扶持起来,所以即便她一直都身处幕后,最后甚至因为与黄锦雍之间的婚变而闹得几近于净身归隐,其在青帮的影响力也依然是举足轻重。” “如今为拒绝东瀛人的招揽,杜镛避走港城,黄锦雍更是躲在法租界的住所闭门不出,唯独张晓林投入了东瀛人的麾下,卖国求荣为虎作伥。” 方彦之的表情极为严肃,“所以,若是这位淮老夫人也被东瀛人拉拢,难保不会成为青帮里那些骑墙派的借口,认为这是青帮剩余几位大佬给出的信号,不再顾忌脸面,彻底地投到东瀛人的旗下。” 张怀月闻言,也不由深深皱起了眉头,明白了方彦之如此重视此事的缘由。 “所以你的意思是,廖三太太之所以带着我频频前去拜望,便是应了东瀛人的授意,想说动淮老夫人为东瀛人效力。” “不排除这个可能。” 方彦之摸了摸嘴唇,又有点想吸烟了。但看了一眼面前的张怀月,又将手重新放下。 “不过张先志与廖庆珍这两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投机者,若说他们对东瀛人能有多么忠诚那也是笑话。所以,最有可能的,应该还是他们夫妻俩想要借助淮老夫人的声望,提升他们在青帮的实力和地位。” 第133章 尴尬局面 “那,还是有些不对。” 张怀月眉头微蹙,提出自己的疑问。 “就我这几日所见,那淮老夫人对我们态度冷淡,也从不肯接廖三太太的话茬。从此情形来看,她应是并不想如了张先志他们所愿,与东瀛政府有任何牵连才是。可既然如此,那她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将我们拒之门外,不与任何别有用心的人来往呢?” “还是说,她本身也生出了什么野心妄念?” “那应该倒不至于,”方彦之微微叹了口气,“可问题就出在这里。” “什么意思?”张怀月忍不住追问。 但却在此时,楼梯口处却传来容婶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先生,太太,灶上的火该熄了,用不用我盛些汤水端上来?” 张怀月正要出言拒绝,却见方彦之抬手拦住她,又做了个‘让她上来’的手势。 张怀月心中疑惑,但还是依言扬声回答容婶道:“好,那就盛两盏吧。” * 不一会,容婶便端着一个托盘上了楼,然后在张怀月及更衣回来的方彦之身前的茶几上,一人面前摆放了一盅还冒着热气的秀气的青瓷小碗。 张怀月道了声“辛苦”,便让容婶早些去休息,明日再来收拾碗盘。 等容婶离开,细听远去的脚步声消失在了最末一级台阶后,张怀月这才忍不住皱眉询问方彦之打断谈话的缘由,“你这是……?难道容婶也有什么不对?” 见张怀月有些杯弓蛇影了,方彦之立刻笑着摆摆手,“没有,别多想。” 但随即他又正色道,“不过也是要防患于未然。现在特工总部在外面到处严查,查到谁的头上都有可能。容婶毕竟不算我们自己人,让她知道的越少越好。我们日常生活中也要表现得更自然些,那样露出破绽的机会自然也会更少。” 张怀月缓缓点头,赞同了他的意见。 “好,那我以后出门,就尽量不带容婶一道了。” 见她反应迅速,方彦之笑了笑,又接着刚刚被打断的话题继续说了下去。 “杨立淮和东瀛人应当是不会有什么瓜葛,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他揭开青瓷小碗的盖子,轻轻吹了吹,“这老太太年轻时虽然手腕了得,但却野心不盛。当初她因无子及黄锦雍出轨等事情与黄锦雍闹翻,便主动提出离婚,走时甚至只索要了婚前卖掉妓馆所得的五万大洋,便毫无恋栈地转身离去,从此再不回头。这近十年更是一直闭门不出,也很少参与青帮事务,看得出早已是心灰意冷。” 张怀月恍然点头,算是认可方彦之的判断。 这位淮老夫人既然当初都没有因为利益而选择与黄锦雍相争,想来如今也不会为了利益而通敌卖国,投效东瀛人。 只是如此一来,她就更加想不通淮老夫人会忍受廖三太太领着她频频上门打扰的理由了,这老夫人看着也不像是个好脾气的样子。 她正要继续追问,却见对面的方彦之端起茶几上的汤水,也不怕烫,一口气便喝了大半盏下去。 张怀月见状,明白对方只怕并不像自己所说的那样肚子不饿,今天在外头累了一天,撑到现在,只怕是早已疲饿至极。 她于是默默地将自己的汤碗也推到了方彦之的面前。 见方彦之投来惊诧的目光,她摇摇头道:“你喝吧,我不习惯这么晚吃东西。” 方彦之笑了笑,也没拒绝,端过面前的两碗汤水,三两下便吞咀下肚。 之后,他拿起餐巾随意擦了擦嘴,不等张怀月继续发问,便接着解答她的疑惑,“那淮老夫人与黄锦雍恩断义绝后,多年的隐居生活一直都是杜镛在看顾照拂。这杜镛倒也算是知恩图报,对待淮老夫人如同对待自家长辈,听说在被逼离开上沪之前,还特意交代过门人一定要好好照顾老太太。” “只是……”方彦之说到这里,皱起了眉头,“虽说杜镛在青帮威势极重,但他避走港城后毕竟鞭长莫及,如今只怕已压制不住青帮那众多的野心家,尤其是与他齐名的张晓林旗帜鲜明地投效东瀛人之后,更是让这群寡廉鲜耻的败类蠢蠢欲动。” “如果我所料不错,那淮老夫人如今只怕是处境不妙。” “你是说,淮老夫人之所以见我们是因为为人所迫,不得不见?”张怀月皱眉问道。 “哼,那倒不是。”方彦之冷笑着摇头,“淮老夫人的身份和地位摆在这,除非是不要命了,否则哪个敢明目张胆地上门去逼迫她?” “那是到底因为什么?”张怀月听得愈加迷惑。 “当然是为了糊口的生计。”方彦之此时才解开谜底,“老夫人虽然隐居,但人毕竟得吃五谷杂粮,更何况她还得养着一帮随她一起隐退的弟子手下,这衣食住行哪样不需要钱财支持?” “前些年有杜镛关照,老太太的一些养老产业自然是不愁生意,可如今杜镛离开上沪,青帮这群与东瀛人勾结的杂碎,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只怕是没少给这老太太的生意找麻烦。” “若是淮老夫人能亲自出面,这些人恐怕也不敢当面造次,但有东瀛人在外头虎视眈眈,这老夫人却是只能闭门不出,给了这些小人以可乘之机。” 张怀月听得心绪起伏,一股愠怒之气直冲心头。 一帮见利忘义的小人,为了替东瀛人卖命,竟然要靠着拿捏一个老太太的生计逼迫对方就范,真是连脸皮都不要了。 她眉毛紧皱,偏偏如今她明面上的身份不仅是张先志和廖三太太的侄女,丈夫还是特工总部的特务培训学校主教官。 并且据方彦之之前透露,来年汪伪政权正式成立后,特工总部便要进行人员和部门的调整,而方彦之已收到正式通知,要调到二处的行动处担任科长,便兼任行动队队长,年后便会走马上任。 如此一来,她这个大汉奸家属的名义便算是彻底坐实了。 任凭那个外人来看,只怕都会觉得她也是逼迫这位淮老夫人就范的诸多帮凶中的一员。 第134章 机会 “只是,还有一件事情我没有想明白。” 方彦之轻轻揉着额角,头脑因为极度疲累和过度思考而有些隐隐作痛,“廖三太太拜访淮老夫人为什么一定要把你也带上?替东瀛人给青帮宿老施压这种事情,按理说应该是要秘而不宣才是,为什么要多带一个你来平添暴露的风险呢?” 张怀月看他一眼,有心想让他回房去休息,但考虑到此事实在关键,不有个定论,方彦之恐怕回去了也休息不好,于是她垂眸思考了两秒,直截了当地道。 “这件事,我倒是有点头绪。” 方彦之惊讶地抬眸,看向张怀月,“愿闻其详。” 张怀月组织了一下语言,缓缓说出自己的看法,“淮老夫人不愿与廖三太太多聊,所以这些日子廖三太太每次上门都是打着陪老太太打牌解闷的旗号。但是,我觉得她提议打牌的目的并不单纯。” “怎么说?”方彦之微微皱眉。 “因为每次拜访来往的途中,廖三太太都会一再叮嘱我,在牌桌上输赢并不重要,但却绝对不能犯蠢,不能急切,要尽可能表现得灵巧机变一些。各种言语交代也透露出让我在老太太面前好好表现,尽量讨她欢心的意思。” “所以,我怀疑,”张怀月微微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廖三太太似乎是想把我推荐到淮老夫人门下,成为老夫人的门徒。” 方彦之皱紧了眉头,喃喃道:“听说这位淮老夫人年轻时是有名的赌术高手,在牌桌上几无败绩。当年她考验杜镛时,就是将他带去赌场,观察他的性格品性。” 他手指轻敲桌面,脑子里急速分析斟酌。 “廖三太太这样郑重其事,恐怕不只是希望你能成为她的门徒这么简单,更应是希望淮老夫人能收下你作为她的弟子。” 听到这里,张怀月的眉心不由自主地跳了跳。 方彦之却拧紧眉接着道:“并且,依照老太太现在归隐避世的态度,你若成功拜在她的门下,只怕就将是关门弟子。而关门弟子通常就意味着承重弟子,廖三太太他们这是打着在背后操纵你,让你承继老太太的名望和地位的主意啊 。” “呵,果然是贪心不足,图谋不小。”方彦之嘴角露出了讥讽的笑意。 “不过这样一来,所有事情也就都说得通了。这夫妻二人受东瀛人指使是真,为自己谋求利益也是真。看来打的是一石二鸟的主意。” 张怀月听出了他语气里隐含的不善,忍不住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应对?” 方彦之翘起腿仰靠在沙发椅背上,用冷漠的语气道:“要打破他们的算盘,其实也很容易。这种事情即便他们做得再怎么隐秘,也不可能完全不露一点痕迹。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总能抓到一两个他们派去逼迫杨立淮的手下,想办法威逼利诱一番,便可让他们作为人证,将这对夫妻所为公之于众。” 他冷笑一声,“无论青帮如今如何势微,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以下犯上,威逼青帮耆老这种行径一旦为世人所知,即使是他们的东瀛主子也保不住他们,到了那时,他们想不收手都不行。” 事实上,若是愿意放下脸面,淮老夫人完全可以自己设法将事情传扬出去。虽说如今杜镛不在上沪,但青帮此时最有资格主持大局的便是黄锦雍。世人皆知黄锦雍对淮老夫人余情未了,知道此事后定然不会袖手旁观。若她愿意低头求助,此时的困境根本不值一提。 只不过,看这老太太的一贯行事作风,便知是个性情刚烈的。恐怕是宁可饿死,也绝不会向背叛过自己的前夫服软,也难怪会一直僵持到了现在。 ‘不过没关系。’方彦之眯了眯眼,眸中划过一丝冷意,‘既然老太太拉不下脸面,那就由我来替她代劳好了。’ * 张怀月静静听完方彦之的应对之策,心底却冒出了一丝丝不赞同的想法。 这应对之策自然没有任何问题,要最快解决这件事,釜底抽薪是最有效直接的方法。 但廖三太太既然敢打这样的主意,自然做好了应对事情败露的预案。方彦之能找到的人证,应该也只是一些边缘的棋子,绝不可能知道的太多,即便出来指证,恐怕也无法真正动摇和影响到张先志夫妇。 想来,方彦之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只说让这两人收手,而不说其他。 可是,即便是破坏掉了他们这次的阴谋,廖三太太他们难道会这么轻易就放弃吗?张怀月对此并没有那么乐观。 淮老夫人在青帮的威望和号召力,对于这些狼子野心之辈来说,就像是一座摆在他们面前的金山银山。 随着日后汪伪盘踞在上沪的势力愈加牢固,这些人总会想尽千般手段来逼迫淮老夫人就范。他们能破坏掉一次,两次,又如何能无休无止地防备下去。 见张怀月脸上的神情似有不赞同,方彦之挑了挑眉。 “你是觉得这样不行?” 张怀月偏头想了想,忽然语出惊人,“你觉得我如果趁此机会,就势加入青帮如何?” * “你说什么?!” 饶是方彦之定力过人,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发言惊得坐直了身体,“你说你想要加入青帮?!” “是。”张怀月看着他,神情淡定自若,像是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言论。 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思索这整件事情,越想就越觉得,这件事对她来说或许未必是什么坏事。 虽然廖三太太的确不怀好意,如果真如了她的意,日后一定会想尽办法操控和利用她。 但是廖三太太恐怕也料想不到,她这个看似无依无靠的柔弱孤女,其实是一个身负军统特务及地下d员双重身份的双料间谍。 对于廖三太太的筹谋,她并不是毫无应对的底气。 而一旦她成功拜在淮老夫人的门下,有了青帮弟子的身份,对她的潜伏工作会有极其巨大的助力。她从此便有了与众多关键人物对话和打交道的资格。在上沪这个地方,能做到的事情会更多,能获取情报的渠道也会得到前所未有的扩展。 第135章 争辩 只是,方彦之对于张怀月的想法,却显然抱持着不同的看法。 张怀月掐头去尾地讲述了一下自己想加入青帮的理由,自然隐去了她的真实身份和目的等关节,只是说自己可以通过青帮弟子的身份结识更多的人,探听更多的消息,也能更好的取信于张先志和廖三太太他们,对日后的潜伏工作会有极大的帮助。 方彦之并不否认这一点,他当然知道张怀月拜入淮老夫人门下的诸多好处,但他却不得不给张怀月泼下一盆冷水。 “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想法被否,张怀月倒并不急于反驳,而是摆出了虚心求教的态度。 方彦之耐着性子道:“你既然是张先志和廖庆珍的侄女,那淮老夫人就必定不可能收下你,这甚至跟她本人的意愿都不一定相关。” 他神情严肃,继续解释道。 “青帮戒律森严,依据帮规,欺师灭祖,卖国求荣者当受最严厉的帮规家法处置。轻者断肢,重者一死!而淮老夫人既是上沪青帮的创立者,就必然不可能旗帜公开地招揽汉奸,叛变投敌。否则,不但帮规不容,山城政府也必定会派出锄奸小组铲除奸佞。季云钦就是最好的前例。” 张怀月这下倒是有些惊讶了,“你是说季云钦的死……” “当然有青帮成员的助力。”方彦之肯定了她的疑问,“上沪日伪势力盘固,若没有青帮的上层点头发话,季云钦哪是那么好杀的?” 他没有详细去讲这其中究竟有什么样的交换和谋划,但仅是这一点信息也足以透露这场刺杀行动背后的复杂曲折。 张怀月陷入了深思,这一点她倒确实是有些预估不足,不过这其实并不影响她的计划。 于是她缓缓地道:“该怎么说服淮老夫人,我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一个对策,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却值得一试。” 方彦之皱眉,并不是太相信张怀月的说辞。但他反对这件事得理由却也不仅于此。 “即使你能让淮夫人答应下来,我也还是不能同意,这太过危险了。” 方彦之眉头拧紧,脸上充满了不赞同之色。 “若你真的成为了淮老夫人的关门弟子,那你需要应对的绝不仅仅只是张先志和廖庆珍两人的利用这么简单。这背后还会有东瀛人的谋划算计,亦会有青帮各路人马的刺探争斗,其中会有多少不怀好意之人,又会有多少危机,根本难以估量。” 张怀月的最重要的任务应该是掩护他的身份,为他和山鹰小组在日伪潜伏提供一条稳固的人际关系链。如果她贸然接触这些心怀叵测的危险人物,难保不会在某个时间不小心泄露身份上的破绽,使得整个潜伏任务前功尽弃,毁于一旦。 他虽然没有看轻张怀月能力的意思,但也绝不会同意她这样平白冒险。 对于方彦之的强烈反对,张怀月早有预料。 她神态平静,不疾不徐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廖三太太既然已经起了这样的心思,就必然不会轻易放弃,即便推荐我不成,她也会挑选其他人选不断地尝试,若万一淮老夫人顶不住压力,最终还是向东瀛人妥协了,那岂不是又要掀起一场血腥争斗,牺牲无数条人命来填?” 方彦之的眉心一跳,他自然知道张怀月所说并不是危言耸听,而是极有可能发生的现实。若淮老夫人未能顶住压力,叛变投敌,以她在青帮的影响和号召力,恐怕真的将会掀起比季云钦更加恐怖的血雨腥风。 可他沉默了一瞬,最终却还是摇头道:“即使如此,那也是我们必须要面对的现实。” 方彦之深深吐出口气,“我们的任务是潜伏敌后,在关键的时候为前线战局提供情报和线索,不能为了这一件事情暴露自身,造成更大的损失。” 张怀月暗暗叹气,她发现方彦之虽然日常表现得风度绝佳,温文尔雅,但实际内心却极其固执,仿佛除了他自己,对谁都不能轻易交付信任。 张怀月并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方彦之又是她的上级,若是其他的意见相左,她一定会妥协退让。但是现在这件事却直接关系到她日后的地下工作是否能够顺利地开展,所以她实在无法轻易做出让步。 低头思索了一会,张怀月心下一横,忽然便放缓了语调。 “我知道你一时还不能够信任我,觉得我无法应付那些险恶的局面。但是,我们难道不是一个团体吗?” 张怀月抬头,让自己的目光望进方彦之的眼眸,力求让他看清自己眼中的恳切。 “即使真有什么我一个人应付不来的场面,你也可以从旁协助不是吗?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每天抬头低头都会见面,不管什么事我都可以第一时间回来向你求助。你完全可以把我当做是你的一双眼睛,一对耳朵,只需要替你获取消息,而不做任何决定,这样不就万无一失了吗?” 深夜,寂静室内的昏黄灯光下,张怀月一双明眸中闪动着殷切的水波,带着难以言喻的诚挚之情。 方彦之却是看得微微一愣。 张怀月一贯端庄自持,这似乎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对方脸上流露出安然平和以外的情绪。他有些不自然地挪开视线,清了清嗓子。 好半晌才道:“即便如此,我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若万一有什么突发意外,又该如何?” 虽说仍然还是拒绝,但言语的软化却是显而易见。 张怀月听出他话里的动摇,立刻抓住时机试图劝服他,“那也没有关系啊,反正在外人看来,我只是个从未见过世面闺阁妇人,若真的遇到什么难以应对的场面,大不了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反正明眼人都知道,我不过就是个被推出来的牵线木偶,会有如此表现再正常不过了,不是吗?” 听到张怀月这样无赖的回答,方彦之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半晌,他叹了口气,忍不住道:“明明有更稳妥的做法,你一个弱女子,又何必非要冒如此大的风险?” 张怀月闻言却沉默了片刻,许久才缓缓开口,“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弱女子又如何?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又不是只有你们男人才懂得。” 她看向头顶洒下的昏黄灯光,目光灼灼,“我所有的亲人都因为东瀛人掀起的这场战乱而死去,我绝不会容忍他们在我的国家这样肆无忌惮,还不付出任何的代价!” 方彦之难得听到张怀月用如此咄咄逼人的口吻说话,一时之间竟有些无言以对。 * 时间已至半夜,今晚两人注定都无法完全说服对方。 但正如张怀月之前所说,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说服淮老夫人将她收入门下。于是方彦之最终也只同意,在那之前,暂且搁置自己的应对行动。 一切等张怀月真的有机会拜入淮老夫人的门墙后,再做决议。 漫长的对话结束,张怀月起身关掉了起居室的顶灯,又将窗扇略微敞开一点通风换气。 等她转身回来,却发现仅就这么一会功夫,沙发上的方彦之却仰倒在了沙发上,双眼紧闭呼吸绵长,竟已经进入了梦乡。 张怀月不由得怔了怔,正要上前叫醒他,让他回房间休息。 但低头看去,却正好看见方彦之即使是在熟睡中也紧紧皱起的眉头。鬼使神差地,张怀月缓缓放下了想去推醒对方的手臂。 她缓缓直起身,犹豫了两秒,最终还是来到起居室右侧,推开了卧室对面的书房房门。张怀月从书房的榻上取了一床薄被重新回到了起居室,将薄被抖开,轻手轻脚地盖在了方彦之的身上。 想着对方若是半夜醒来,自是会回房。 张怀月于是留下起居室一盏散发着昏黄光芒的落地灯,然后这才回到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了房门。 第136章 初次会议 紧锣密鼓的搜查进行了三天,有关刺杀季云钦的凶手的线索,却始终是一无所获。 特工总部的各个行动小组累得人仰马翻,精疲力竭。若非李立群在特工总部积威甚重,还能勉强压制住这帮军痞混混出身的汉奸特务,不然早就该是民怨四起,一片喊苦叫累之声了。 不过即使如此,底下的这群特务们也都开始各有懈怠,偷懒拖延各施手段,巡查搜检的活计更是能推就推,想来这样强度的搜查巡检,大概维持不了多长时间。 贝敖路东段上的一个宪兵哨卡,方彦之此时正领着几名学员驻守此地协助搜查。 他站在路旁商铺的凉棚下,抱臂环胸,盯着学员们一丝不苟地翻检着过往行人车辆的证件和行李物品。唇边叼着的香烟冒着缕缕青色的烟气,模糊了他脸上此刻的表情。 “方,方教官。”这时,一个有些气喘吁吁的声音穿过街道上的嘈杂喧嚣,传入了方彦之的耳中。 他回眸望去,便见学校后勤处的科员陈斌艰难地挤过人群,朝着他站立的方向小跑着过来。 陈斌是这次学员巡查队的后勤负责人,负责培训学校所有人员的出行车辆,饮食饮水以及通讯联络等一系列杂事的处理。这算是个苦差事,听说后勤处也是扯皮了很长时间,才将陈斌给推了出来。 陈斌大约是花了不少时间才打听到方彦之在贝敖东路的哨卡这里,一路赶过来通知时,已是累的上气不接下气。 方彦之见状,笑着掏了支烟递给李斌,道:“你喘喘气,不急,慢慢说。” 李斌赶紧接过烟,感激地笑笑,却是不敢耽误,“方教官,李主任召您回去,车我已经叫来了,咱们这就出发吧。” 方彦之在阳光下眯了眯眼,“你是说李主任找我?知道什么事吗?” “这我哪里清楚。”李斌苦笑着摇头,“不过不仅是您,听说所有行动小组的组长都被召回了,咱们这都已经落后许多了,还是赶紧回吧。” “这看着是要开会呐?”方彦之心中有数了,也没耽搁,与几名学员交代了几句,就跟着李斌步行离开了哨卡前后拥堵的人群,上了停在街口的吉普车。 坐在车上目视窗外飞快掠过的街景,方彦之眼中闪过一丝微芒,事情查到现在都没有个结果,看来李立群也已经坐不住了。 * 方彦之赶回特工总部这幢由极司菲尔路上一处大宅院改建而成的办公处所时,位于主位的高洋楼西侧那间大会议室里此时已经坐满了泰半。 八个行动组,两个情报组,一个电讯小组,外加培训学校的己卯年入学的47名学员,这便是此次季云钦被刺案全部的搜查行动人员了。而此时坐在这里的,便全都是这几个单位小组的负责人。 方彦之快速扫了一眼,发现此时会议室的大长桌前除了上首位置暂且空置以外,扣除自己,一共还坐了11个人。这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其中几人的相貌,他还曾在搜集到的资料相片中见到过,方彦之将这认识不认识的十一张面孔默默地在心中一一对照记下。 脑海中思绪电转,他脚下步子却不曾慢下分毫,快步地走进会议室,口中还一叠声地致着歉,“实在不好意思,来晚了,让诸位久等。” 围坐在会议桌周围的众人纷纷抬头,打量着这个忽然出现在会议室里的陌生年轻人。 早就有那消息灵通的知道这便是新上任的二处行动科科长,于是笑着与方彦之点头致意;还有那消息滞涩些的,则在低声询问周围人方彦之的身份。如这般行事的,方彦之全都笑着一一点头回礼。 但其中也有少数几人,打量方彦之时的眼神里或是带着评估,或是带着掂量,又或者,干脆是带着某种莫名的不善之意。 方彦之心中暗暗挑眉,目光在那个眼含不善的人脸上停顿了一瞬。 发现这是个下巴略显方正,相貌平平,五官无甚突出特点的陌生中年男人。方彦之确定自己此前并不认识此人,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将此人的面孔记下,打算之后再详细调查一番,弄清其身份。 将会议室环视了一圈,方彦之最终在长桌末席挑选了一个靠近门边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下。 才刚刚坐下没多久,便仿佛信号被发出一般,敞开的大门处便有一个略有白胖的中年男人领着一个身材高瘦的年轻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特工总部副主任李立群和他的随身秘书黄慎修。 见领导入内,会议室的众人包括方彦之在内,全都站起身立正行礼,一阵桌椅碰撞过后,便是一声齐齐整整的“李主任好”的招呼声,就连新来的方彦之都没有落下。 走到上首位置坐下的李立群唇边流泻出一缕笑意,他双手虚按,道:“大家这几日都辛苦了,别拘礼,都赶紧坐下吧。” 等众人全都落座,李立群这才虚抬手臂指向长桌末端方彦之落座的方向,面带笑意地介绍道:“很高兴今日又有淑质英才加入我特工总部这个大家庭。” “来,大家都认识一下,这位便是新到任的特务二处行动科科长方彦之。小方目前正在特工培训学校担任作训部的主任教官,教学成绩斐然,为我们特工总部培养了大量优秀人才。” “大家鼓鼓掌,欢迎一下。” 不论真心假意,一阵热烈掌声在会议室里回荡开来。 方彦之大大方方站起来,先是笑着回应了李立群的夸赞,“主任您太过奖了,我不过就是做了点分内之事,不值当什么。” 然后才面向众人自我介绍,“鄙人方彦之,字文美。以往都只在军中搅勺吃饭,鲁莽武人一个,十分荣幸今日能加入特工总部这个专业优秀的团体。小子初来乍到,还望诸位前辈日后多多提携关照。” 方彦之生得眉目俊秀,唇红齿白,却笑眯眯地自我介绍是个鲁莽武人,令得在场众人或多或少都觉得有些吊诡。 不过尽管神情各异,但在这人精扎堆的特工总部,却是无一人流露出丝毫异样,全部都在上首端坐的李立群带领下满含热情的鼓掌欢迎。 方彦之于是再次露齿一笑,欠身行了个礼后就势坐下。 新人自此便已介绍完毕,会议正式开始。 * 整场会议大约进行了半个多小时,所有小组的组长或是负责人纷纷介绍了近段时间的搜查结果,并无意外地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新线索。 原本一直笑容和煦的李立群此刻也已经收敛了神色,面无表情的垂眸注视着桌上各份刚刚收集上来的报告文件,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的声响,仿佛是响在每个参会人耳边的催命符,令得会议室里的气氛突然急转直下,变得压抑凝重,令人喘不过气来。 第137章 危机一发 方彦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会议桌前众人的神色。 于是很快他便发现,当李立群的神情冷下来之后。会议室里,座位排序越是往后的几人神情越是凝重,尤其是坐在他身侧和对面的两男一女,几乎已经是面色苍白,目含惶恐。他身侧那个戴着眼镜,头尖额窄的男子还小心地从怀中取出一条手帕,不停擦拭着额角鼻梁渗出的汗水。 反观坐在首席座位周围,距离李立群更近的几人,此刻虽然也大都低着头沉默不语,但细观察下来,就会发现他们事实上姿态放松,神态平静,并没有多少惶恐。 尤其是那个之前对他隐含敌意的中年男人,此时正微微侧身,以一个将后背微微倚向上首坐席面向会议桌下方的姿态,时不时抬眼扫视一圈众人,同时手中还把玩着一支钢笔,显得很是游刃有余。 方彦之微微垂眸,从此人的身体语言不难看出,他应该是李立群的人。从他能将后背安心交给李立群来看,或许还应该是李立群的铁杆嫡系,是十分受他信重之人。 那么,问题就来了。 此人对自己的这份敌意,究竟是出自于他本人,还是出自李立群的影响和授意? 并未给太多让他深想的时间,李立群很快打破了此时这份压抑的沉默。 “这段时间大家也辛苦了,我也知道山城方面派来的杀手精明狡诈,不是那么容易抓捕的。不过我们也不能因此就懈怠,对手里的排查工作敷衍塞责。” 李立群先是慢条斯理地打了一通官腔,接着才正式进入了正题。 “实际上,近段时间的排查和搜索也并非是完全一无所获,可以告诉大家的一个好消息是,我的手中其实已经掌握了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 此言一出,室内仿佛震颤般奏起一阵嗡鸣,所有人都开始了互相交头接耳。 而李立群则适时停下了话头,凌厉的目光环视了一遍全场。 方彦之的眼瞳一瞬间急遽收缩了一下,但他倚靠在椅背上的身体却是分毫未动,依旧姿态松弛,闲适自得。 李立群收回目光,嘴角挂上了似笑非笑的神情,“但目前这条线索还需要进一步核实,所以今日召集诸位同仁,便是要将核实线索的任务分配下去,请诸位协助排查事宜。” “当然了,为了避免走漏消息,现在的小组也需要重新进行一次人员的调整和分配。我预备将所有调查组成员分成六个小组,每组一个正副组长,相互协查与监督。” 说罢,他挥了下手,“黄秘书,你来念一下新的人员分配。” “是。” 黄慎修立刻站起身,翻开手中的文件夹,扬声念道:“第一组组长孙世林,副组长李芥。” 声音一落,会议桌前立刻有两人站起身,齐齐应道:“是!” 黄慎修于是接着念道:“第二组组长张羡庐,副组长肖一诚;第三组组长钱文奇,副组长庄莹……” 每念一组,桌前便会有两人站起,高声应是。 一直念到了第五组的人员分配时,方彦之才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第五组组长郭忠全,副组长方彦之。” 他立即起身,高声应“是”的同时,扫了一眼同样站起来的第五组组长郭忠全。旋即,他眸光一闪,眼中迅速划过一丝利芒。 只见这个五组的组长郭忠全,便是那个对他暗含敌意的中年男子。 ———————— 张怀月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头上颈上累赘的头饰首饰全部拆掉,然后散开头发舒缓一下紧绷的头皮,最后再换上舒适宽松的家居便服和室内拖鞋。 坐进在起居室柔软的沙发椅中时,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今天鲍太太和另几位官太太约了她一块外出逛街看戏。维护好和这些官眷太太们的关系,是她如今的重要工作,因此,但凡受邀,张怀月多数都不会拒绝。 只不过,既是要与这些太太们出门交际,那她就必须要将自己收拾得足够的花团锦簇,珠光宝气。不至于在这群女眷中多么出类拔萃,却至少得与这些常来常往的太太们保持相当水准,才能够泯然众人,不过分引人注意。 张怀月仰靠在柔软的椅背上,望着窗外的蓝天怔怔地出神。 距离与方彦之争持应否拜入淮老夫人山门之事的那晚,已经过去了近三天时间。这期间,张怀月反复设想了无数遍说服淮老夫人收下她的场景和辞令,自认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一腔的踌躇满志亟待登场。 然而,令张怀月完全没有预想到的却是,一连几天下来,廖三太太都未曾再与她联系过一次,别说带她再次去拜见淮老夫人了,甚至就连电话都没有来过一通。 如今不说如何避开廖三太太制造与淮老夫人单独谈话的机会,竟是就连想见这两人一面都成了问题。 而在这望眼欲穿的等待中,张怀月脑海中闪过无数让她焦虑的念头。 不是淮老夫人终于决定闭门谢客了,就是廖三太太找到比她更好的人选,抑或者干脆就是方彦之反悔了,仍是找了人破坏掉了廖三太太他们的计划。 然而无论是哪种情况,却都不是如今困守家中的她能够解决的。想到此节,张怀月只觉一股深深的无力涌上了心头。她没有想到,要突破这层围困在后宅女人身上的无形屏障竟会如此的困难。 再次强行忍下给廖三太太拨打电话的冲动,张怀月用力闭了闭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 “长官,刚刚在您家周围值岗的暗哨报告了一件事。” 开完会的方彦之刚刚坐上车,还未及坐稳,驾驶位上的老杨就急急忙忙地向他汇报道。 方彦之眉头一挑,挥了挥手,示意老杨先把车开出特工总部附近的街口。 等车子驶出了极司菲尔路之后,方彦之才拧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老杨语速有些急促报告道:“刚刚暗哨上的组员通知说,今天下午在您的住处周围发现了两名可疑人员,全是陌生的青壮男子,虽然都用帽子围巾遮掩了容貌,但可以肯定不是周边的住户。” “我们的人不敢靠得太近,据说发现时,这两人已经在您住所周围徘徊了很长时间,之后,直到四点左右两人才分别离开,无法确定期间有没有闯入过房子。我们的人此刻已经跟了上去,但目前还未有消息传回来。” 方彦之听完汇报,立刻坐直了身体,神色极其严肃,“太太呢,今天在不在家里?” 知道方彦之的意思,老杨立刻回答,“太太今天下午和人出去逛街了,那两人来时并不在家中。但据岗哨报告说,他们汇报时,太太已经回家了。” 方彦之神色立刻变得极为难看,简短吩咐道:“马上回家!” “是!” 第138章 小心为上 当初会选择这幢位于马斯南路的独栋洋楼作为住所,方彦之正是看中了它四面开阔,无遮无挡的地形环境。这样的地形只需安排一个位于高处的岗哨暗中盯梢,便可确保整栋洋房及周边街道都在其监控之下,任何人想要靠近都逃不过岗哨的眼睛。 不过这样的房屋也并非是全无缺点,其中最大的不足之处,便是一旦有人想要强行进攻或者是寻隙闯空门,却也十分轻易便能找出入侵的途径。 考虑到这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既然他们本身的目标只是暗藏潜伏,那便只能暂且不去考虑后一种情况。 只是,此刻正坐在疾驰的汽车上的方彦之却不禁有些后悔当初的决定是不是有些过于武断了。 因为对自己应付意外状况的能力过度自信,于是放任住所留下巨大的隐患,却没有考虑到,自己如今却并不是只有一个人。 ———————— 当疾驰的车辆发出有些尖锐的刹车声停在花园洋房的大门口时,这不同于往常的声响惊醒了正坐于窗前发呆的张怀月。 她有些惊讶地起身来到窗前,轻轻拨开蕾丝窗帘朝外望去,然后就见到楼下那辆熟悉的黑色汽车停在了大门外,方彦之推开后车门迅速下了车,然后一路脚步匆匆穿过铁门和花园,消失在洋楼的入口处。 张怀月微微皱眉,直觉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她立即转身出了起居室,往楼下迎去。 只是她脚步才刚刚跨出门槛,走入楼梯间,便看见方彦之的身影已是出现在了木楼梯的拐角。 她停下步子正待发问,却见楼梯上的方彦之忽然抬起头望向她,笑得一脸阳光明媚。 “你怎么出来了?外头冷,快进屋,别冻着脚。” 张怀月被他这亲昵的语气弄得结结实实怔了一下,“你……” 却见方彦之飞快抬起手,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张怀月随即警觉,立刻住了嘴。 方彦之笑盈盈地走上楼,携住张怀月的手臂推着她往里屋走,口中还东拉西扯地说着闲话,“之前让你给丁太太的老家人挑选的那批海货,我都已经带去给丁主任了,丁太太还让老鲍给带话,说东西很新鲜,家里人都喜欢,让谢谢你呢。” 此言一出,张怀月立刻肯定了方彦之确实是在向她暗示些什么。 因为给丁主任送年礼这都已经是上上周的事情了,而且收到年礼后的没两天,丁公馆便专门打过电话来致谢,不可能拖到今天才又专门请人传话。 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张怀月却是极有默契地顺着方彦之的话接了下去,“哦,知道了。丁太太也太客气了,这一点小事还再三地提起。” 方彦之眼中迅速划过一抹赞赏的笑意,他快步走进起居室,从茶几上抽了一张便笺纸,取出衣袋内的钢笔快速写道,‘继续说话,或许有监听。’ 张怀月扫一眼字条,心道‘果然’。 她冲方彦之点了下头,一边口中与他说些晚餐菜色之类的闲话,一边起身走到屋角的五斗柜前,伸手将上头摆放的留声机的唱针拨到了唱片上,随即,伴随着沙沙的细微噪音,舒缓浪漫的爵士乐流泻出来,填满了整个房间。 于是屋内两人互视一眼,心有灵犀地分头打开各自的房门,开始一寸寸地寻找蛛丝马迹。 张怀月进到屋内,先是查看了一遍存放重要物品的妆台和床头柜,确定里外摆放的各种物件仍旧如以往般摆在各自的位置,没有被移动过的迹象。 然后她将屋内所有的桌椅床柜,灯具摆设的背面底板全都摸过一遍,又把所有柜子柜门敞开,将里头的隔板死角也挨个检查一遍,最后甚至是掀开地毯,拆开床垫,椅垫,枕头查看一番,仍是没有发现任何类似监听设备的物品,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她走出卧室,看着也同样将书房起居室检查过一遍,已恢复了以往一贯神情的方彦之,以口型问道,‘没问题吧?’ 方彦之点点头,轻声道,“暂时应该是没什么事。” 张怀月这才皱着眉问道,“到底是出什么事了,怎么突然会怀疑有人监听。” 方彦之看了她一眼,坦诚道,“我让人在附近设立了一个监视点,可以随时掌握房屋周围的情况,今天下午下班前,岗哨的人紧急通知,说有可疑的人接近过我们的住处,因为岗哨人手不足,无法监控所有死角,不能确定这些人有没有侵入过房子。 ” 张怀月闻言,眸光微闪,随即眉头便深深皱了起来。 这住所周围有人监控的事情她早已有所猜测,如今方彦之的话不过是肯定了她的想法。因此,真正让她在意的却是方彦之认为有人在暗中调查他们的事情。 她直接忽略掉洋楼周围的暗哨的这个话题,拧眉问道:“你能确定来人的身份吗?我这些时日并没有发现屋内屋外有什么可疑的痕迹。还是说,你在外头有遇到什么事了吗?” 方彦之见她敏锐,便也没有瞒她,找了个沙发椅缓缓坐下,然后简略地说了一下今日去特工总部开会的事情。 “李立群召集我们所有人重新分配调查任务,调查了这么久,却连一丁点的进展都没有,我猜测,他大概已经在疑心特工总部当中有内奸在传递消息了。” 方彦之的眼中闪过一丝锐芒。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参会的人当中有好几个是已被我们掌握的李立群的亲信嫡系,此次都被打散安排在了这六个小组当中。按理说,这种只需要水磨工夫的排查行动,根本用不着安排这么多的亲信手下参与,但李立群仍是这么做了。” 方彦之语速渐缓,说出自己的判断,“或许,这次的排查行动所调查的,不仅仅是刺杀季云钦的凶手,也是在筛选行动队里的间谍内奸。” 张怀月神情变得极为凝重,“也就是说,因为那个叫郭忠全的男人疑似也是李立群的人,而且还对你怀有某种敌意,所以,你怀疑我们也是被调查的目标之一?” 方彦之表情严肃地缓缓点头,“有一点太巧合了,李立群的排查行动刚分配下来,我也才刚刚因为这莫名的恶意注意到这个郭忠全,他便立刻成为了我的顶头上司。” 而作为一个特工人员,绝不能轻易地相信什么巧合或是意外,必须得要把所有的突发情况都当作是危机来处理。 两人各自拧眉沉思,屋子里的气氛沉寂了一会,随即两人抬头互视一眼,齐齐摇了一下头,然后便又是齐齐一怔。旋即两人都默契地反应了过来,双方都是在表达同一个意思,‘这段时间并没有遇到过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情况。’ 方彦之嘴角勾了勾,轻轻吸了口气,“罢了,目前这些都还只是无法证实的疑点,坐在这里担心也是无用,接下来一段时间小心行事也就是了。” 张怀月点点头,认真应承道:“好,我若是遇到什么可疑的情况,都会尽快通知你。” 方彦之于是笑起来,他轻快地点了下头,然后站起身,“走吧,下去用饭,刚刚听你提起今晚的菜单,我倒是感觉有些饿了。” 见对方这么快便调整好了心态,张怀月不由有些惊讶。 但或许是也是被方彦之的轻松所感染,张怀月在跟着他起身一块下楼时,竟意外地发现明明是这样紧迫的情况,自己的脑海中却没有如想象中那般充满了焦虑和压抑,反倒是越发的笃定和清明。 ———————— 在各种猜想与忧虑交织的情绪中又过去了将近一个星期,张怀月终于在一个风平浪静的上午等来了廖三太太打来的电话。 “嗯嗯,好,我明天一早就赶过去。” 张怀月乖顺地应承着廖三太太的吩咐,并没有让多余的情绪泄露出分毫。 “婶娘放心,我不会迟的,好,明天见。” 轻轻将电话挂上,张怀月站在原地,眼眸深处闪烁着一缕深邃的幽光。 第139章 独处的机会 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张怀月赶到张公馆时,十点也才刚刚过去。对于过惯了夜生活的上沪人来说,时间不可谓不早。 可即使是如此,当她踏进张家饭厅的时候,却也看见廖三太太早已整理妥当,正一身外出打扮地坐在餐桌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着甜羹。 看见张怀月进来,廖三太太立即笑着招呼。 “吃过饭了没有?” “已经吃过了。”张怀月也笑盈盈地依在廖三太太身边坐下。 两人讨论的这一顿饭若说是早饭未免有些太迟,但若说是中饭又有些太早,所以讲的其实是民国上沪的太太小姐们习惯用的早午饭。 夜生活丰富多彩的上沪人白天通常都起的很迟,而终日无所事事的太太小姐们便更加随心所欲了,太半都是要睡到十点以后才起的。 因此,这些太太小姐们的一天通常也都是近中午起床后,由这第一顿的早午饭开启的。 “今天还是约好了淮夫人一块打牌,你等我一会,吃了饭我就带你过去。”廖三太太一边搅着碗里的甜粥,一边给张怀月交代着。 “嗯,知道了。”张怀月十分乖顺地点着头。 廖三太太似乎并没有什么胃口,又吃了几调羹粥水,便放下手里的餐具抹了抹嘴,起身招呼门厅侍候的佣人。 “备车吧。” * 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地坐上了开进花园的豪华汽车。 刚一坐进柔软的皮质座椅时,廖三太太便双目微阖,长长地叹了口气。 张怀月观察着身旁廖三太太的神情,发现她似乎有些精力不济。 于是关心了一句,“婶娘这是昨晚没休息好?” 廖三太太摇了摇头,语带叹息地道:“这几日家里家外的麻烦事情不少,我如今不比你们年轻,这心里一有事夜里觉就少,白天又总是没精打采,都习惯了。” 张怀月于是赶紧关切地道:“那我不吵你了,婶娘赶紧趁现在眯一会。” 看她孝顺,廖三太太笑着拍拍她的手背。 “算了,距离也不远,万一睡着了,一会醒来反倒精神更不济。” 说着是不想睡,但一路行程,靠在椅背上的廖三太太仍旧是一直皱着眉,不停用手指按揉着太阳穴。 这几天,她的确是遇到了不少麻烦。先是长女瑞宁因为琐事和她父亲大吵一架后离家出走,一连几天都躲在同学家里不肯回来,不管她打去多少通电话都犟着不肯回来低头认错。 之后更重要的,新政府成立在即,军政部这种要害部门自然面临着大换血。张先志想保住如今这个手握兵权的实权职务并不容易,因此夫妻两人如今正竭力四处奔走,要与汪主席及一干新政府要员建立起亲厚关系,以便安然地度过这次政权更迭的纷争。 这些天被这几件事情牵扯了大量精力,以至于廖三太太也根本没有心力继续去谋划老太太的堂口势力。但东瀛人那边却是再三地催问进度,夫妻两个如今还需要仰仗东瀛人的势力,自然也不好表现得过于敷衍,因此今日廖三太太才不得不又把这个外侄女叫出来,陪着跑上一趟。 ———————— 依旧是那个布置精美的小花厅,四个人围坐在一处打了几圈麻将后,廖三太太的精神明显越发的不济了,时不时便会捂住嘴打个哈气。 就连原本一直对廖三太太各种敷衍塞责,从不主动与她搭话的淮老夫人都在佣人把下午茶送上来的间隙,忍不住挖苦了一句。 “你这是昨晚做贼去了,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来打牌,这是打算跟我送钱?” 廖三太太揉着眉心,正要回话。 忽听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大作,登时打断了几人的交谈。佣人赶紧跑去客厅将电话接起,应了几声后,便赶紧回转回来告诉道:“是张公馆打来的电话,找张家太太的,说是贵府的大小姐在街上与人发生冲突,驾着汽车撞伤了一名巡捕,如今已被带到巡捕房去了。” 廖三太太闻言顿时色变,‘嚯’地站起身失声叫道:“你说什么?!” 张怀月也是微微一怔,她与这个表妹并不太熟,对她的脾性也不大了解。虽说来上沪第一回见面时发现她有些青春少女的叛逆,但之后几次见她,却都是安安静静并不多话,便也以为只是偶有些孩子意气,倒不曾想,今日竟闯了如此大祸。 廖三太太早已是急得失了以往冷静,也顾不得还在别人家做客,只告罪一句便冲入客厅一把抓起电话,冲着对面一叠声地吩咐,叫司机赶紧来接。 原本坐在圈椅里纹丝不动的淮老夫人皱了皱眉,随即沉声道:“别那么麻烦了,阿金,你安排辆车送张夫人回去。派个仔细些的,别开快车。” “知道了。”阿金闻言立即起身,快步出去安排了。 张怀月仍旧坐在花厅的牌桌前,看似不知所措,但心中却是微微一动,略有盘算。 * 等阿金安排好了车辆回来报告时,张怀月稍显窘迫地站起身,分别看了眼焦急离开的廖三太太和仍旧捧着杯子端坐的淮老夫人。 “我,这,婶娘要不先走,我等一等叫俩租车自个回去就好。” 表妹瑞宁出了这样的事情,她这个表姐作为同辈人,倒是不大方便跟着一块去巡捕房赎人,不然这姑娘的面子上也不好看。 廖三太太虽说急切,倒也没有彻底失了方寸。 反应过来后,也觉得的确不能带着张怀月一道过去。于是她顿住脚步,望着淮老夫人恳切道:“让老夫人见笑了,今日实在是家事缠身照顾不到,我这侄女就麻烦老太太关照一下,改日必当登门致谢。” 老太太放下手中杯子,挥了挥手,不耐烦的道,“赶紧走吧,人丢不了。” 于是,廖三太太这才千恩万谢地匆匆跟着阿金一块出去。 留下张怀月略有些尴尬地立在花厅里,望着淮老夫人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踌躇着正想开口说点什么。 却见淮老夫人重新捧起杯子,冷淡地道:“行了,人都已经走了,你想说什么就说。” 张怀月闻言一怔,看着老夫人的眼神渐渐有了变化。 是了,淮老夫人纵横江湖几十载,又岂会是简单人物?经验阅历自是不同凡俗,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又哪里会看不穿? 而淮老夫人却像是完全没留意到张怀月的神情变化,依旧不疾不徐地用着点心茶水,仿佛无论张怀月今日想说点什么,都根本无关紧要,不值一提。 第140章 巧言如簧 张怀月只怔愣了数秒,便反应了过来。 原以为今天不过能简单问候一声,给老夫人留下个印象后方便日后另寻机会陈情利弊。 但很显然,淮老夫人似乎并没有那个耐心陪着廖三太太与她干耗时间,此刻直言拆穿她的心思,便是堂而皇之地告诉她,倘若今日她无法说出些能对老太太有用的东西,那恐怕也不会再有下一次谈话的机会了。 只是也不知为何,明明是在面对一位风云半生,数十载手掌生杀大权的老人,还要想尽办法说服对方将会给她带来麻烦的自己收入门下,张怀月却完全不觉得紧张,反倒是从心底油然升起一股跃跃欲试之情,唇角也在不知不觉间微微翘起。 许久后,她终于缓缓开口道:“婶娘数次带我来拜访老夫人,显然对夫人有所求,而这请求还应与我有些关联,不过婶娘倒是一直未曾提及过夫人的身份……” 然而话没说完,就被老太太冷冷打断。 “哦,我就是杨立淮。一个已经失势的青帮老家伙,不过上沪不认识我的人怕是不多。” 张怀月不由一滞,这老太太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说不知我的身份,但我看你也不怎么惊讶哪?”老太太看着她一声冷笑,“小丫头,别在我跟前耍那些拐弯抹角的小心思,我的耐心不多,奉劝你最好有话直说。” 张怀月垂眸思索了一瞬,知道老太太这是对她心有戒备,不想给她太多时间巧舌如簧,于是,她决定下一点猛料,先声夺人。 “我猜廖三太太估计也没告诉过您,我丈夫如今是特工总部二处的行动科科长。” 果然,此言一出,淮老夫人眉毛便是狠狠一皱。 她如今真是耳聋眼瞎了,竟被人堵截消息至此。原以为廖庆珍不过是假借东瀛人之势,要把侄女安插进她门下也便罢了,没想到她竟如此胆大包天,弄来的竟还是76号那帮汉奸特务的家眷。 若她在不明不白的情况下将人收下,传扬出去,只怕立时便会引来一场席卷青帮上下的海啸地震。 正自恼恨之时,那个助人下石的恼人小辈却仿佛犹嫌不足,依旧语不惊人死不休。 “如今的上沪城里,只怕也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特工总部那些特务们的眼睛。我丈夫既在特工总部任职,若说我完全不知廖三太太打得什么算盘,自然过于虚伪,您也不会相信。只不过我如此配合廖三太太,却是有自己的想法,目标并不与其一致。” 张怀月此时已经不再装模作样,开始了直言不讳。 “我知道老夫人暂且对我无法信任,可您老人家容忍廖三太太再三搅扰,未尝不是因她背后的势力而投鼠忌器。所以,何不听听我的想法,或许能解老夫人一时之急也不一定。” 张怀月笑语盈盈,仿佛是在讨论一件明月清风般的风流雅事。 淮老夫人眼睛微眯,眼中的利芒几乎如同刀片般穿透她的躯体,直直看进灵魂。 “哼,你胆子不小!”淮老夫人冷哼了一声,“倒是好些年没见过你这样敢在我面前放肆的小辈了。” 张怀月低头看似腼腆地一笑,脚下却施施然地来到老太太对座,在原本的位置上重新落座,然后,她抬起双眸直视淮老夫人。 “老夫人又何必隐约其辞,您将我留下,又故意给我说话的时机,不就是想从我这里探听些外界消息吗?您大可以放心,但凡您有垂询,我必定知无不言,绝不欺瞒。” 淮老夫人撩了撩眼皮,已经不再惊讶于面前这丫头的敏锐洞察。 原本想着将这小辈留下恫吓一番,或许可以撬出些有用的消息,没想到却是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片子竟也有如此心机城府。 看来廖庆珍这回倒真是找了枚好棋子,就是不知道她若知晓这枚自以为捏在手心里的棋子,其实是个暗藏心机,随时等着扮猪吃老虎的潜蛟时,又会露出何样的嘴脸。淮老夫人在心中冷笑。 她端起桌上茶盏慢条斯理地拂了拂浮沫,不疾不徐地道:“你既说你会知无不言,绝不欺瞒。那不如先说说看你究竟是何身份来历,我又为什么要相信你?” “而你,又想求些什么?”淮老夫人凌厉的目光劈开袅袅水汽,直直投在张怀月的脸上,“有什么东西是你那对手眼通天的叔婶都做不到,反而要求到我这么个早已过气的老太婆头上的?” 张怀月因那宛若有了实质一般的目光微垂了下眼眸,但缓缓开启的讲述却是无波无澜,不见丝毫停顿。 “我家中本是徽州春陵县的一户豪绅大族,两年前,东瀛人攻破春陵城池,一番烧杀抢掠,狂轰滥炸,结果我张氏一族百余人口无一生还。所以,我与那东瀛人实则有着不共戴天的滔天血仇。” “哦。”老太太端着茶杯,不为所动。 她前半生历经风雨无数,见过的数典忘祖的人渣败类怕是车载斗量,别说隔着血海深仇,就是为了一点权势利益亲手出卖至亲的也不在少数,这套话术可打动不了她。 但张怀月却也并非要以此来动摇对方,她继续平静地道:“家族噩耗传来后,知晓我已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女,我那前夫便立刻变了嘴脸,非但侵占我的嫁妆财产出去吃喝嫖赌,我稍有反抗便对我非打即骂,有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会挨不过去,随时可能一命归阴……直到,我遇到了如今的丈夫方彦之。” “所以你就认为他是来救你于水火的天命之人?”老太太语带嘲讽。 “怎么会?”张怀月却仿佛被逗乐一般,勾唇一笑,丝毫没有为这嘲讽动容的意思,“没过多久,我就从方彦之的口中得知了一件事,我那好叔父为了升官发财,竟已投靠了灭掉张家满门的东瀛人,成了灭族仇人麾下的汉奸走狗。” 刻薄犀利的用词,还是对着自己的亲叔父,令得老太太也不由怔了怔。 “如此一来,方彦之费劲接近我的目的便也十分清楚了。”张怀月却满不在乎地继续轻笑着,仿佛在说一件完全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只要能救我脱离绝境,我才不在乎他出现的目的是什么呢。” 第141章 对峙 “或者说,知道我对方彦之有利用价值,我反倒是松了口气。毕竟,只要我有价值,方彦之就绝不可能抛下我,反而还要对我百般照顾和讨好。我也才能借此机会脱离苦海,活下来。” 张怀月脸上的笑容越发的明显,一双眼睛微微眯起,掩饰了一闪而逝的思量。 她深知要想骗过淮老夫人这样精明老辣的人绝非是一件易事,如果编造谎话,必定会痕迹过重,只怕一眼便会被其识破。 因此,张怀月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说谎,从头到尾讲的都是真话,只不过,是部分真话罢了。 这九真一假的内容,一部分是她自己的真实所想,一部分是从念辰的书信遗物中所得,之后巧妙地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这当中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但却隐瞒了最重要的一部分,她最真实的身份和目的。 张怀月的讲述依旧在继续。 “我跟着方彦之千里迢迢来上沪投奔叔父婶婶,我如愿以偿地获得了我想要的平静安逸的生活。但与此同时,我也有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我当然憎恨那些害得我家破人亡的东洋鬼子,也厌恶张先志和方彦之为了权势在东瀛人面前卑躬屈膝。可我依然要在他们面前扮演好一个乖顺的侄女,一个贤良的妻子,只要他们需要,我可以变成任何他们所希望看到的样子。” “我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憋屈的,因为这只是——为了生存下去所必须要付出的代价罢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淮老夫人放下了手里的茶盏,沉默但是认真地听张怀月讲下去。 “我原本以为生活会一直就这样下去,但是有一天,婶娘却把我带来见了您。” 张怀月笑意盈盈的目光看向了淮老夫人,眼睛里忽然迸发出了一种奇特的光芒。 “廖三太太,张先志,方彦之……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告诉我,一定要在您的面前好好表现,一定要讨得您的欢心,重复地向我述说着,若是我能得到您的垂青,入您门下,我将会从此获得多大的权势和利益。在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他们看我的眼神变得不一样了,不再只是看待一个工具的眼神,而是充满了狂热,渴望和欣羡。” 说着这些话语的张怀月,这一刻的眼神似乎也染上了同样的狂热。 “从那时候起,我才知道,原来人生还有另一种活法,另一种,我完全无法想象的活法。” “那一刻,我清楚地听到了我内心的不甘,我不甘心一辈子都要靠别人施舍而活,不甘心一辈子都要被人操纵摆布。我也希望能做自己命运的主人,能让自己往后的人生不必再听从任何人的吩咐。” 张怀月说到这里时,不觉深吸了口气。 调动生平所有激情进行的一番唱作念打,终于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她的语速放得更加缓慢,透露出愈加向往狂热的情绪。 “所有人都在说,老夫人您是因为遇人不淑,所以才心灰意冷,从此闭门不出的。但我却觉得事情的真相绝非如此。” “您曾经手掌青帮大权,无数的枭雄豪杰都要仰您鼻息。而您所获得的尊崇和地位从不依赖于任何人的给予,全都是靠着您自己的能力一点一滴创立出来的。曾有过那样生杀予夺之权的您,我绝不相信您会为了一个背叛您的男人,一段不值得留恋的感情就消沉至此。” “就连我这样的人都不想再做任何人的傀儡,而有过那样辉煌过去的您又岂会被所谓的感情纠纷打败?这实在是太过于小视您的胸襟气魄!” 淮老夫人静静坐在圈椅里,面对张怀月带着无限憧憬的吹捧,始终面无表情。 张怀月舔了舔干燥的唇瓣,再接再厉。 “我知道,您不愿意收下我,是觉得我不但是张先志廖庆珍的侄女,还是特工总部里汉奸特务的妻子,并不值得信任。但您何不换一个角度去想,正因为我是这样的身份,没有人会怀疑我会背叛自己最大的依仗,会背叛最亲密的枕边人。” “廖三太太与东瀛人至今不曾直接逼上门来,而是选择与您迂回周旋,无非是担心您一怒之下将事情昭告天下,惹来青帮万千子弟的同仇敌忾,而他们万万承担不起引发众怒的后果。但,东瀛人和廖三太太那种人却不可能知晓您的为人,不清楚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骄傲。” 听明白张怀月话语中的暗示,淮老夫人眼帘微阖,目中划过了一丝不善之意。但张怀月却仿若不觉,喋喋不休地描述着自己的野心蓝图。 “但是,您若将我收入门墙,我不但可以替您与廖三太太他们交涉周旋,还可以随时为您探知他们的谋算动向。更重要的,只要您不公开表明我将会是您未来的承重弟子,东瀛人和廖三太太他们自然会认定这是您心生动摇的征兆,会选择观望下一步的发展,也会自然而然停止所有针对您堂口生意的打压,而您却可以趁此良机收拾门下叛逆,筹谋退路。” 将自己塑造成一个野心勃勃,贪恋权势的形象,是张怀月经过长时间的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 她收集了淮老夫人年轻时的所有调查报告和坊间传闻,认为一个这样的年轻女人或许会对淮老夫人产生一些意想不到的触动。 * 淮老夫人望着张怀月眼神变化莫定,似有怀念追忆,又有遗恨不甘,许久之后,终于固定成了一个略带嘲讽之意的冷笑。 “你似乎很了解我。”她语气淡淡,似乎家常絮语一般。 “你是觉得我年轻时候也像是如此这般贪恋权势地位,野心勃勃,所以看见现在的你便会追忆起过往,有所触动,是不是?” 张怀月嘴唇蠕动了一下,却沉默着没有开口。 但淮老夫人似乎也没有要听她回答的意思,继续接着道。 “不过,你有一句话倒是说对了,当年我之所以早早隐退避世隐居,的确与什么感情纠葛毫无关系。” 老人的眼神移向远处的天际,目中满是深沉晦暗的暗流。 “我前半生作恶多端,为了攫取权势金钱,开设妓院赌场,贩卖烟土,绑票勒索,害了不知多少条人命。最后人至中年,却接连丧子丧女,再遭枕边人背叛,最终落得个孑然一身,晚景凄凉的下场。” “呵,也算是合该我应得的报应。”淮老夫人垂下视线,嘲笑地看着面前的年轻女子,“那么,你又准备为了自己的欲望和目标付出何种的代价呢?” 第142章 如愿以偿 张怀月沉默地坐在原地,久久不曾答话,仿佛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一般。但玻璃顶投下的天光打在她低垂的眉目上,形成了一小片阴影,让人瞧不清此刻她眼中究竟是什么情绪。 淮老夫人再次端起茶盏,拿杯盖撇了撇茶汤,但眼睛的余光却从未离开面前的年轻女孩。她微微仰头,抿入一口微涩的茶水,思绪如同水滴般划过她的心头。 这女孩的出现的实际位面有些太过巧合了,或者应该说,是太过恰当了。 无论她的身份,还是她的身世,以及她对权势强烈的渴求,一切都那么的恰到好处。完美符合她所需要的一个可以帮助她破局,解她如今燃眉之急的帮手的形象,仿佛只要她点点头,她如今的困境便能立刻迎刃而解。 然后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闯荡过来,让杨立淮从来都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那么幸运的巧合。 正当老太太暗自琢磨着张怀月的身份谜团时,年轻的女声终于再次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您当年以一介女流身份白手起家,又是在十六铺那种出了名三不管的混乱地带,招募而来的弟兄人手自然良莠不齐,这些事情也不能全都怪在您的头上。” 老太太回过神后,却是干脆利落地一挥手打断她。 “不必替我叫屈,当年我是总领帮内所有生意的总掌柜,即使许多生意非我主导,我也是那个助纣为虐之人。我自己做过的事情我不会诿责洗脱,你也不必费心为我遮掩。” 淮老夫人注视着看着面前女孩的双眼,仿佛要借此一直看进她的心里,“无论冻饿,抑或老病,我早已做好了迎接任何结局的心理准备。若你是东瀛人特意派来试图说服我的说客,那么,我劝你不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我绝不会容许青帮子弟成为东洋人的走狗,拖累青帮百年声誉。我也不会为了求一条苟延残喘的生路向任何人低头,我这样的人能够活到今天,早也该活够了。” 张怀月凝视着眼前的老人,眼底流露出一缕几乎是恻隐之意的情绪,她缓缓地开口道。 “我听说,您当年离开总堂时,有好几位忠心耿耿的手下和弟子,始终不肯离您左右,最终也跟着您一块脱离了总堂,陪您隐居至今。您可以不管不顾地选择一死,可那几位为您抛掷了十年光阴的属下和弟子呢,您也可以不顾他们的死活吗?” 随着话音落下,淮老夫人注视张怀月的眼神陡然之间变得极为可怕,凛冽的杀气直扑面门而来,刺得她几乎以为皮肤都要流出血来。 但张怀月强迫自己不要挪开视线,平静地面对着老人的凌厉的目光,诚恳地道:“我有没有在经历或身世上造假,等您收下我后,自然有机会与外界互通消息,到时大可以联系春陵县或山城的人打听,甚至是专门请人去当地调查,我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撒谎欺骗您。” “至于我是不是一个数典忘祖,为了金钱地位连血海深仇都可以抛之不顾的人,我确实无法在短时间内向您证明,但是——” 张怀月看着淮老夫人,一字一句地说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答案。 “我可以在此起誓,若有朝一日我以您弟子的名义吃里扒外,投效东瀛人败坏您及山堂的名声,我愿意接受升香堂将罪行昭告天下后,逐出山堂之罚。不论最后会招致哪种后果,我都绝无怨言。我愿在三老神位前供奉契书为凭。” 淮老夫人眼睛骤然眯起,仔仔细细打量张怀月的神情。 许久,她才缓缓道:“你要知道,自古以来青帮便是有进无出,若我公开升香堂将你逐出山门,那便代表着你犯了欺师灭祖,吃里扒外的重罪,按照帮规,当受断肢处死之刑。即便你仗着背后有张廖二人,抑或特工总部撑腰得以逃脱刑罚。但,日后但凡是青帮弟子,都可以以此理由清理门户。我恐怕到那时,你终归难逃一死。” “我知道。”张怀月平静地再次申明道,“我已说过,我愿意接受任何后果。” * 淮老夫人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目光再一次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对方说这些话的意思,便等同于承诺愿为誓言奉上性命作为抵押。必须承认,这样的承诺比说一百句巧言空话都来得让人笃定心安。 老太太摩挲着手里的白瓷杯托,沉思了一会,缓缓开口道:“按照帮规,初入山门的弟子,不经过三五载考察,并经帮首及师父批准举行‘大上香’仪式,无权立山开堂,只能做一名最普通的外围门生。” 话虽如此,但两人都心中清楚,随着世道大乱,人心涣散,这些考察上香的仪式规矩其实早已是名存实亡。老太太此话的意思,不过是要拖延张怀月入内围堂口的时间罢了。 但张怀月却从眼底流泻出一个真切的笑容,“足够了。” ———————— 方彦之穿过马路,叫住了买烟的小贩,递过一张钞票。 “一包大前门。” “好嘞。” 趁着小贩低头找零的空隙,方彦之的目光仿佛不经意般掠过街头巷尾路过的行人。 一个身材矮胖裹着半旧大衣的中年男人右手提着深褐色皮质公文包,腋下夹着一份《文汇报》,脚步匆匆地从马路对面快步穿行而过,小跑几步后,他抬起戴着手表的左手招了招,拦住一辆刚从街尾转弯进来的黄包车。 黄包车夫面色黧黑,肩上搭一条洗得发白的汗巾,穿依波车行统一款式的粗布短褂,头上是随处可见的毡帽,脚上套着的棉鞋上补丁有着细密的针脚。 街道这一头,距离方彦之前方八九步的距离,一名衣着靓丽的年轻女郎提着一只珍珠色手袋,右手慢慢撑开一把茜红色的洋伞,缓步走出红玫瑰西餐厅。为她拉开餐厅玻璃大门的侍者恭敬地送她离去,侍者浅紫色的马甲和白衬衫每颗扣子都扣得齐齐整整,擦得光亮的皮鞋似乎并不合脚,让他在走路时不得不偶尔拖拉一下脚跟。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缓缓地从方彦之的身后开过去,驾驶座的车窗窗帘半敞开,司机戴着白色手套,身材高壮,下颌有一圈刮不干净的青色胡茬。一闪而逝的后视镜照到后座上一对搂在一起的男女,男人身宽体胖,穿着黑色西装系藏青色领带,女人则是一件深红色修身旗袍,身材略显丰腴。 方彦之收回目光,抽出香烟小贩双手递上的找零,留了几个铜子在对方手上权作小费。 烟贩面上的喜色十分真挚,见方彦之撕开烟盒抽了一支放到嘴边,立刻殷勤地拿起一旁备用的洋火擦燃,捧到方彦之面前。 方彦之微微低头,就着火苗点燃了香烟,勾起嘴角对着烟贩点点头,转身施施然走开。 第143章 落子声声 方彦之一直走到街口,停步在红玫瑰餐厅西侧入口那条铺满碎石的小径上。 等了大约两分钟,一辆黑色的轿车从街道的尽头驶来,缓缓停在了他的面前。方彦之拉开车门上了车,门一关好,车辆便即启动,慢慢驶离了这个街区。 而在车辆走后不久,原本卖烟的小贩抬头望了望天色,感觉时候不早,麻利地将摊子收好背到背上,同样脚步匆匆地离开街头。 “长官,已经安排人跟上去了吗?” “嗯。” 方彦之叼着烟,只微点了下头。 老杨松了口气,方彦之这反应,便说明他们这次找的人没错。 这种往常都是需要铺开大量人手进行的排查任务,如今却就只他们这三五个人,这么些天里就快把这条街区都趟平了,好不容易才摸出这么点线索。要万一再出错,即便是他也要受不了了。 “这回一定不能放过了这条大鱼,务必追查到底,把所有线索捋得明明白白!”老杨说着这话时,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我倒要看看那姓郭的这回还能有什么话说!” 方彦之仍旧是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车窗外的景致,脑子里则在回想着这些日子的经历。 李立群那日在会议上公布的线索信息并不明确,只含糊交代了要把江南地区所有进行武器走私活动的黑市商人排查一遍,而他们第五行动组领到的任务便是调查上沪及金陵一带活动的的几个有名的黑道商人。 方彦之推测,大约是锄奸队刺杀季云钦时使用的武器露了破绽,被李立群抓住了线索,这才能开始有针对性的进行侦查。 他们山鹰小组与锄奸队之间并无直接联络,并不清楚锄奸队员们使用的武器究竟是何来源,自然也无从判断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而且,为了避免招致怀疑导致他们自己暴露,方彦之自领下任务后便从未想过要在行动中替锄奸组遮掩行藏,而是打算好了上级如何安排,他便如何调查,一丝不苟地听命行事。 至于会不会有锄奸队成员因此暴露,便也只能听天由命。 只是,意料之中又似意料之外地,等到全部搜查小组的人员安排分配完毕后,身为第五组副组长的方彦之随即却遭到了来自组长郭忠全的针对和刁难。 彼时,郭忠全的脸上带着一种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语气里充斥着显而易见的阴阳怪气。 “听闻特工培训学校的方教官出了名的才识卓绝,聪明过人。这英美租界环境复杂,秩序混乱,这里头的几条黑市买卖链条,我看就劳烦方副组长多多费心好了,毕竟能者多劳嘛。” 话是这样说的,然而英美租界本就不受日方的管辖,其间的人员势力又极其庞杂,这么大的工作量,最后分配到方彦之手下的人手,包括他自己的司机老杨在内,竟也一共只有四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专职负责联络通信的电讯人员。 也就是说,偌大一个犬牙交错,势力庞杂的英美租界,全都要靠着方彦之和老杨仅带着两名行动人员进行走访。若真只靠着传统的水磨工夫,老老实实地一条线一条线排查下去,只怕是查到明年也查不完所有线索。 可方彦之当时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不动声色甚至是面带微笑地领下了任务,神态中没有流露出哪怕一星半点的为难之色。 令得原本似乎十分期待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的郭全忠露出了一脸悻悻之色。 * 方彦之表现得如此淡定自然不是要动用军统的力量来调查,虽说任务量巨大,但好在方彦之这个身份不说别的,身家丰厚这一点却是出了名的。 接下任务后,他便安排老杨找了几个黑市知名的消息贩子,大笔银钱砸下去,很快就得了几条十分有用的线索。之后花了没几天时间跟踪调查,分配到他手上的几个排查目标便被调查得一清二楚,想来要不了几天便能去特工总部交差了。 不过,调查武器走私不过是为了应付特工总部的命令,自然不是方彦之的真正目标。 他真正关心的,仍然还是那日潜入马斯南路花园洋房的两个人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此时,老杨也开始汇报起了山鹰小组队员的调查结果。 “那日,跟踪过去的组员确定那两人最终消失的地方确实就是极司菲尔路的附近,虽然我们的人不敢靠得太近,但这两人是特工总部的探子的可能性很大。” “至于这郭忠全,如今明面上调查出结果就是,他原本看好培训学校方便培植自己的嫡系,早早打点好关系,又得了李立群首肯,准备走马上任担任培训学校的主任教官,却没想到被您半道截了胡,因而才心怀怨恨。但如此简单的理由,却不足以让李立群放任他在任务中对您进行百般刁难,另外,那两个探子的事情也难以说通。” “所以我认为这其中必定还另有一些我们没有查出来的缘故。” 方彦之此时将口中的香烟拿下来,波澜不惊地道:“这一点我大概已有了些许猜测,不过还需要回到特工总部后花一点时间来验证,暂时就先搁置吧。” 老杨也不多问是什么样的猜测,只是十分干脆地答道,“是!”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边淮老夫人与张怀月达成了初步的共识,终于是可以就着下一步的规划商谈下去了。 “虽说只是权宜之计,不过该有的拜师礼还是最好按照青帮的规矩来走。”淮老夫人看了张怀月一眼,以眼神询问她的想法。 “当然,”张怀月自然没有异议,答应得很爽快,“这样自然是更好。” 淮老夫人是个爽快人,见她点头,便立刻扬声叫道:“阿金!” 然后那个身材高壮,名唤阿金的中年妇人立刻答应一声,快步从客厅放下大步而来。 淮老夫人望着张怀月介绍道:“这是窦金来,我座下大弟子。青帮收徒的礼仪规矩,可以先由她带着你熟悉一遍,你好回去准备准备。” 张怀月从善如流,冲着窦金来点点头,“那就有劳阿金姐了。” 窦金来却是露出个不情不愿 的表情,勉强冲张怀月点了点头。只是背过淮老夫人时,却是恶狠狠地瞪了张怀月一眼。 张怀月一时有些错愕,但等她目光瞟向对方来的方向时,忽然发觉花厅与大客厅相连处的隔扇门虽然装饰精美,用料不俗,但却恐怕并怎么不隔音。 她心中顿时了然,这窦金来恐怕刚刚一直就躲在折扇门的后头偷听。她与老太太之间的那番谈话,包括自己提及老夫人的属下和弟子的处境,迫使老太太屈服之事,对方应是也全都听在了耳中。 张怀月不由摸了摸鼻子,也难怪对方会用这样愤怒的眼神看她了。 只不过,张怀月心中暗忖,相比起淮老夫人的城府精明,她的这位堂前大弟子似乎就显得有些过于直率了。 第144章 纷纷扰扰 老夫人倒是没注意到两人的眉眼官司,依旧专注交代正事。 “若你一直只能做个普通弟子,无法代表我接手山堂事务,东瀛人那边也不可能就此放弃。时日一久,你的压力只怕会很大。” “尤其是我收下你后,外头人不明真相,只会以为我有重启山堂的打算,只怕后续会源源不断有别有用心的人送子侄过来给我过目。我若完全不待见,容易引人疑窦,以为我真被东瀛人策反,所以势必是要挑几个见一见的。” 她这话里带着试探,说的时候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张怀月的反应。 张怀月瞧出老太太的心思,有些失笑,“那倒也无妨,要真有合心意的才俊,您也大可以全部收下,甚至还可以向外宣布,将从中择选一人收作关门弟子。到时这外头怕是会喧喧嚷嚷,自有一场要将人脑子打成狗脑子的热闹可看,您如今这些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虽说这的确便是淮老夫人的打算,也确实没打算瞒过这精明的小姑娘,原还以为她会生气,谁知换来的是这样轻松调侃的戏谑之语。惹得老太太都忍不住露出古怪神情,连瞧了她好几眼。 张怀月当然不会生气,她原本设计拜入淮老夫人门下,也不是真的因为贪恋权势,而是看中了淮老夫人门生这个身份能带来的便利。 尤其是,要解开老夫人目前的困局,老夫人及她堂下门生就必须要依靠她的身份去与廖三太太以及东瀛人他们周旋,而张怀月也就自然而然达到了建立各种消息渠道和交际圈子的目的。 当然,这些实话就没有必要与老太太细说了。 倒是,淮老夫人堂口的那些产业的主事者往日仗着东瀛人和张廖夫妻在背后撑腰,怕是早已养大了胃口。即便此时张怀月以张廖夫妻侄女的身份过去交涉,也不见得就能顺利地让他们乖乖屈服,吐出以往的贪墨。 任何的事情,一旦牵涉到了巨额利益,人性的贪婪便总会生出些叫人瞠目结舌的是非来。 可她若要在淮老夫人这里立稳脚跟,乃至以此为基础于整个上沪青帮都留下名号,这些事,这些人就必得去捋一捋,会一会的。 张怀月心里琢磨着往后的这些行事和规划,一时倒没留意,因着她面上这份云淡风轻,倒是叫她在老太太心中的莫测高深又多出了几分,而相应的忌惮也跟着又提高了几分。 ———————— 这边,载着方彦之与老杨两人的车子也仍然还在路上行驶。 在附近的街区看似漫无目的地兜了几个圈子之后,老杨忽然看了眼车窗外,之后便一打方向盘转了个方向。又开出大约两条街区,车子渐渐行驶到了一个人流密集的十字路口,车辆的速度也在这里慢慢缓了下来。 这条十字路口的东面是一座装饰得十分富丽堂皇的酒店,酒店的门头上挂着‘里维拉大酒店’的招牌,酒店最下头那扇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的旋转铜门缓缓翻滚着,从中吐出一个穿厚呢夹克戴鸭舌帽的并不太起眼的年轻男子。 那年轻男子的脚步很快,走出酒店大门后便匆匆忙忙地横穿过马路挤进了密集的人群,顺着人流挨近了他们这辆靠着路边缓缓行驶犹如龟爬的汽车,双方擦身而过之时,副驾驶座敞开的车窗‘啪’地被丢进来一个牛皮纸信封,落在了副驾驶座位的皮质椅面上。 车子上一前一后坐着的两人都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般的毫无反应,随着前头的人群渐渐散开让出了前路,车子这才慢慢提速,直至驾车的老杨一脚油门,将车子驶离了这个十字路口。 * 汽车停在了马斯南路那栋花园公馆的后门,这里有一片十分僻静的冬青树林,因着很少有行人来往,地面堆积了一层厚厚的枯叶和浮土,每当有人靠近时,都会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因此倒是个临时商谈要事的好处所。 车上的两人看完了牛皮纸信封里的所有文件和相片,除了那个他们一直跟踪着的武器走私商人,被开着福特车的司机一路送到了里维拉大酒店,然后与那个穿红旗袍的女人相拥着走进了九层的907房间以外。 剩下的相片则全都是拍的同一个人,那个穿着依波车行制式马甲的黄包车夫,从一开始拉着客人奔驰在街头,一直到回到车行下工,再到换了一身整洁干净的行头,坐在一间不起眼的食铺里与一名十分面熟的男人接头。 “这个与他接头的,好像就是那天来花园公馆踩点的其中一人,这人生了个断眉,很有特点,应是不会认错的。” 相片拍的有些模糊,大概不敢靠得太近的缘故,老杨仔细看了半天,才指着照片上的男人道。 “嗯。”方彦之点头应了一声,他也认了出来。 “看来您的直觉没有错,特工总部的确是派了人一直在暗中跟着您。”老杨神情十分凝重,“难道真是我们哪里出了纰漏,叫人看出了马脚?” “不会,”方彦之却摇了摇头,又低头点燃了一根香烟,看着袅袅升起的青色烟气,他思考了一会,才缓缓道:“李立群如今在特工总部已是大权在握,若真是拿住了什么关键破绽,用不着以这种迂回的手段跟踪调查,直接提审就可以了。” “若是怕打草惊蛇,也不会指派这两个三脚猫过来我的住处探头探脑。” 老杨这回有些抓瞎了,他抓了抓头发,“那您觉得这些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方彦之沉默了一会,道:“最大的可能应该还是由丁尚武与李立群的派系之争引出的麻烦。” 如今特工总部丁李二人的争斗早已趋向白热化,虽说他从未明确站队,但毕竟是特工培训学校的教官,张先志也与唐树岷关系走得极近,唐树岷是丁尚武的铁杆嫡系,李立群因此对他生出忌惮也是常理。 方彦之揉了揉眉心,虽说已有张先志的保证以及他自己的一些布置,他并不担心自己在汪伪新政府的仕途会走得不顺,但特工总部的职务却能帮助他获取到许多关键的情报,所以如果可以,他并不希望因为这些派系之争最终被排挤出特工总部。 所以这段时间他得小心行事,务必不能叫李立群抓住什么把柄才是。 正事谈的差不多了,老杨此时方才有些好奇的问道:您是怎么看出那个黄包车夫有问题的?” 方彦之叼着烟,只含糊的说了两个字,“鞋子。” “鞋子?鞋子有什么问题?” 老杨拿起照片来来回回仔细观察了许久,都没看出什么问题,有些疑惑地问道。 方彦之一边推开车门下车,一边道:“这人的其他扮相都没有问题,却唯独忽略了一点。” 老杨好奇地把脑袋探出车窗,竖起耳朵听方彦之解开谜底。 方彦之笑笑,道:“一个黄包车夫穿旧衣服旧棉鞋都没有问题,但,却是绝不可能穿着一双棉鞋出来拉车的,尤其还是一双精心缝补过的棉鞋。不然只怕要不了三天,这双鞋就得头穿底掉了,哪个车夫会如此糟蹋?” 老杨顿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方彦之于是摆摆手,朝着花园洋房踱步而去。 ———————— 张怀月在淮老夫人的公寓里打了电话给租车公司,叫了辆出租车返回家中。 到家时,罕见地发现方彦之今日居然比自己更早归家。 她脱下身上的大衣挂在衣帽架上,随口询问坐在窗前躺椅上翻看报纸的方彦之。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第145章 推心置腹 方彦之晃了晃脖子,语气里难得有些唏嘘,“这段时间实在有点累,趁着手头差使暂且可以应付过去了,就早退回来休息休息。” 张怀月点点头,她这段时间在旁看着,也确实觉得方彦之这一周一直早出晚归,来去匆匆的,人看着明显憔悴消瘦了许多,是应该好好休息一阵。 不过,她此时有一半的心神都在自己的事情上,所以一时倒是没来得及回话。 方彦之见张怀月没有如往常一般立即回房间换回家常衣裳,反而站在原地有些怔怔然的发呆,神态中还露出些许若有所思的模样来。 他于是主动问道:“你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张怀月回过神来,想了想,也坐到了靠近窗前的沙发上。 她先是在脑海中组织了一下语言,但最终还是选择与方彦之直言道:“我已说服淮老夫人将我收入门墙,正月二十八那日就会正式举行拜师入门礼。” 方彦之闻言,立即一扫方才略有些懒散的神情,直起身体正色问道:“你确定?” 虽然张怀月早早就与他报备过想要争取拜入淮老夫人的山门,但他料想此事不会那么容易,所以当初才会爽快地应承下来,想着让她去撞撞南墙也没什么。 谁知,这才过去几天,张怀月竟然就已经成功了,甚至就连拜师入门的日子都定好了。 方彦之揉了揉眉心,感觉实在是有点不放心,于是决定与张怀月仔细聊聊,“你先详细说说过程,你到底是怎么说服那老太太的?” 这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张怀月于是便将和淮老夫人交谈的整个过程详细跟方彦之描述了一边,甚至包括她揭开身世,表明自己对东瀛人和汉奸的憎恶等话语都没有隐瞒,一一详叙了一遍。 方彦之最初听得神情严肃,但听着听着,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有些古怪起来,尤其是听到张怀月大骂张廖夫妻和他卑躬屈膝,汉奸走狗之语时,一时也不知该摆出个什么表情才好,神色十分精彩。 张怀月忍住笑,一直讲到了淮老夫人挑好拜师入门的吉日,又让窦金来交代了她该如何准备拜师礼后,便将她打发回来,才算结束。 方彦之用力深吸了口气,才缓缓开口,“你的应对目前看来应该没什么问题,就是……要小心千万别传到你叔婶的耳朵里才是,不然,恐怕真会引起张先志他们的猜疑。” “放心,”有关这件事,张怀月早就想好了,“淮老夫人现在有求于我,只会更不希望这些话被传出去,肯定会管好门人的嘴巴。更何况,就算真被张廖二人知道,我也可以推说这是为了取信于淮老夫人,故意编造的假话。”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方彦之捏了捏额角,感觉有点头痛。 他当初奉命带领张怀月这个新手潜伏上沪执行任务时,对她的设想其实很简单。在他看来,张怀月只是一个被无端卷入危险乱局之中的普通人,是一个本该收到保护的平民百姓,因此对张怀月一直是一种歉疚中带着保护欲的心态。让她为自己掩护身份也就罢了,其他诸多的危险任务都是尽可能避免让她参与。 只是却不曾想,对方竟然如此固执地非要涉足危险的情报任务,虽然能够理解张怀月想要为家人复仇的心情,但情报工作从来生死一线,他很担心张怀月会因为急于求成,遭遇危险。 捏着额头思索了良久,方彦之决定和张怀月开诚布公。 之前许多事情觉得没有必要,便没有与张怀月详说,但如今张怀月既然执意要参与情报任务,那么有些事情就必须要与她好好交代一番了。 方彦之斟酌了一下语言,将自己近日调查特工总部那几个探子的事情捡重点与张怀月说了说。 “李立群仗着东瀛特务机关长晴气庆英的支持,几乎已将丁尚武排挤出了特工总部决策层,唐树岷也被迫躲去了金陵,特工总部如今可以说已是李立群一家独大,原先属于丁尚武一系的党羽后续只怕都要被一一清算剪除。” 方彦之手指轻轻摩挲椅榻光润的扶手,一边思索着一边与张怀月分说。 “我之前一直在唐树岷手底下做事,张先志也与唐树岷走得颇近,所以我这个张先志的侄女婿只怕也被视作了丁尚武的派系。” “不过张先志毕竟代表着日伪军政系的势力,李立群大概也心存忌惮,因此明面上并不敢将我如何,只能在背地里谋划想将我驱离特工总部。而这个郭忠全大约就是领了李立群的令,所以才会一直明里暗里对我进行针对刁难,那几个探子,应该也是他派来跟踪调查我的。” 只是他们大概也没有想到,这个正在被他们针对调查的年轻政敌,其实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潜伏入特工总部的军统间谍。 张怀月注视着方彦之似乎带上了点烦恼和困扰的面容,有些惊讶于自己居然能从那张看似面无表情的脸上捕捉到一些真切的情绪。 她侧头想了想,问道:“所以,你是希望能够继续留在特工总部是吗?” 方彦之有些惊讶地挑眉,没想到张怀月会如此敏锐,不等自己明说就猜到了他心中所想。 他点点头,肯定地道:“东瀛人之所以一力支持李立群执掌警宪特权,就是想用他制衡汪季新,避免日后汪伪政权尾大不掉。所以日后也一定会继续加大对李立群和特工总部的扶持。” “以我现在的职别,想要接近汪季新获取信息只怕难于登天。但若是能继续留在特工总部,能获取到日伪重要军事情报的可能性就要大得多了。” 张怀月眼睛里露出了些许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斟酌了片刻,忽然开口说了一件事情,“我之前听说,汪伪高层似乎正在积极筹备一个什么清乡督办公署,但就因为李立群的暗中阻挠干扰,周福海想要主持‘清乡’大权的计划进行得极是不顺利。所以汪伪一系的高层跟李立群之间好像闹得很僵。” 方彦之闻言,结结实实露出了个惊讶的神情,他立刻皱着眉问,“这件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清乡计划是日军参谋本部为了稳固统治,授意第十三军驻上沪的司令部研究制定的一项对日占区进行经济掠夺,扫荡征收,特工活动等一系列控制搜刮运动的清剿计划,目前仍然还在研究筹备当中,按理说已算是军事机密。 即便是他,也是耗费了巨大的人脉和心力,才得到的相关情报。 实在没料到张怀月这个常年困守家中的后宅女子竟然也听说了,如何不令他感到大为震惊。 第146章 推心置腹2 张怀月既然提及此事,自然知道方彦之一定会追问,于是仔细解释了一下当初机缘巧合获知这一消息的具体情况。 “我上周去周太太家打牌时,正巧碰上了丁尚武夫妻。据说他们是专程来拜访周福海的,然后他们夫妻就跟着周福海去书房聊了一会,没过多久,丁太太赵敏慧也上来和我们一块玩牌。后来我出去喝了口水,再回来时,便听到她和周太太抱怨了一嘴,大概说的就是周福海有些埋怨丁尚武没能早一点提醒他李立群在背后弄鬼,如今清乡督办公署被李立群横插了一脚,周福海许多的计划都被打乱了,所以很是不满的样子。” “这些话本不该在那样的场合说,但赵敏慧大概是有些替丁尚武叫屈,又想让周太太帮着吹吹枕头风,所以才忍不住背着人给周太太诉了两句苦,但也只说了这两句,便被周太太给拦住了,所以后头的事情我也就不知道了。” 其实,在得知周福海和丁尚武在书房秘密谈话时,张怀月那日有很多次都很想借着去化妆室或是活动腿脚的机会靠近书房,探听探听他们在聊些什么。 方彦之闻言,吓了一跳,赶紧问道:“你没有真的付诸行动吧?” “没有,我没那么傻。”张怀月白了他一眼,摇头道,“我自然知道偷听这种事情不太靠谱,尤其是那房子里不知多少暗藏了多少双眼睛,别说靠近书房,就是行为稍微鬼祟一点,只怕都会惹来怀疑的目光。” 所以她权衡了一下,觉得探听消息没什么希望,索性行动大方坦荡起来,不但没有隐藏行迹,反而每回上下楼梯时都故意制造一点与人交谈或是高跟鞋敲击楼板的动静,偶尔碰见周福海和丁尚武出门,也都大大方方地打招呼,表现得极是坦荡。 而且一到了周太太习惯的午后休息时间,她也毫不留恋地就提出了告辞,跟着鲍太太她们几个牌友各自归家。 只不过,打那天回来以后,她每每夜里想起或许错过了许多重要的情报,也多少免不了有些扼腕。 可方彦之听闻全程后却是大大松了口气,立刻夸赞道:“你的判断是对的,行事也很谨慎,做得很好。机会错过就错过了,只要稳得住,以后的机会还多的是,不急于这一时。” 张怀月对他夸赞小孩子似的语气并不感冒,没有搭理这茬。 但还是看他一眼,多解释了一句,“这件事本来早就想跟你说的,但你这段时间一直早出晚归,我也没找到机会。后来我想着,本来也没探听到什么,所以也就没急着跟你汇报。” 倒是早早就联络过钱焕开,报告了此事。 方彦之点点头,表示理解,但心情却略有些复杂。 虽说这只是一次偶然事件,但张怀月能从与那些官眷太太们的交往中探听到如此重要的消息,足以窥见她的能力。这让原本一直反对她冒险接触淮老夫人的方彦之觉得有些惭愧,不由反省自己一直以来是不是过于自负,小瞧了张怀月能发挥的作用,也忽略了许多能获取重要情报的关键细节。 张怀月像是没留意到他正在深刻自省的复杂神情,提出了这段时间她对这件事情的反复思考的结果。 “李立群之所以阻挠周福海在清乡督办公署掌权,我猜想大概率也是想从中分得一杯羹。但李立群毕竟势单力薄,所以若想在这场争斗中占据上风,他会不会想要获得更多军方的支持呢,比方说来自张先志的橄榄枝?” 方彦之与她属于外来者,主要的依仗张先志原来也是的维新伪政府一系的官员,所以未必非要在丁尚武和李立群之间选一个站边。 方彦之见她头脑清晰反应敏捷,不由眼露笑意。 但他却还是摇了摇头,否认了她的想法,“东瀛军方之所以会全力扶持李立群,正是因他除了东瀛人以外别无依靠,容易驾驭。若他也开始拉帮结派,恐怕东瀛人第一个不会放过他,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想通过张先志的手拉拢他,恐怕不太现实。” 但张怀月之所以没能看穿这点,并不是因为她不够聪慧,而只是因为她对日伪这些官员的情报掌握得还不够全面。 所以,在向她详细介绍过这些派系斗争的内情后,方彦之也非常认真地想听听她之后的想法。 果然,拧着眉思考了一阵后,张怀月便缓缓摇头道:“东瀛人想要的,不一定是李立群想要的。我不相信李立群会甘心一直做一个任人予取予夺的走卒棋子,所以若我们不明确表明立场,李立群也未必就非要把你赶出特工总部。” 方彦之的脸上绽出了笑意,这一刻,张怀月与他的想法已是不谋而合。 他一直都知道张怀月聪明,但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理清思路,仍是令他感到既惊又喜。这证明了张怀月不仅仅是聪明,而且还拥有着足够长远的目光和大局观。 于是,他也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与你的看法一致,所以自加入特工总部以来,一直都刻意避免参与丁李二人的争端。一切只听从命令,按规矩办事。所以即便李立群想拿捏住我或是赶走我,一时半刻也找不出什么把柄。” “我猜想,他大概也在犹豫,所以才只派了个郭忠全给我找些无关痛痒的小麻烦。” 张怀月此刻才终于彻底弄清了他的处境,蹙着眉道:“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应对?也不能一直就这么下去。” 他们的身份特殊,不可能放任这些人一直这么盯下去。 方彦之摇了摇头,“这件事最好的破局办法自然是从李立群最大的靠山,东瀛人那里下手。可想争取东瀛人支持却并非是一件易事,我虽然已有筹谋,但仍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经营。” 他在港城注册的贸易公司已然挂牌营业,铃木浩二这个业务总经理也已走马上任,目前正在按照他的安排逐步接触一些东瀛外务省及军方的关键人物。 可这些经营毕竟时日尚短,积累的人情并不充足,而且还弥足珍贵,不可能将之浪费在这种小事之上。 第147章 拜师礼 张怀月知道方彦之如今在港城有些经营,但也认同他的观点。 所谓财不露白,他们来到上沪满打满算也不到半年,经营时日还短。以方彦之目前的的职位,即使有她和张先志的这层亲戚关系,过早露出产业家资,甚至是过早地露出野心都并不是一件好事,反而容易招惹到觊觎和打压。 方彦之也道,“现在我在特工总部做事虽说有些掣肘,但无非就是暂时出入要小心一些,其他的都能应付,不如再耐心等等机会。” 想要坐稳这个骑墙派的位置,就必须要有那个值得被人拉拢的雄厚资本。 方彦之在德国留学时学的是机械制造,如今开设的贸易公司主营的便是铅印机,纺织机,弹花机等一系列小型民用器械,以及一些尖端机械配件制造的生意。为了提升技术优势,他还专门让港城的代理人去挖角了自己往日一些学业优异的同学到公司担任技术监督,虽说公司才刚刚起步,但经营前景却肉眼可见的可观。 也难怪当初铃木浩二一看到方彦之的规划就立刻心动,即便冒着巨大风险也要参与进来。 方彦之认真地与张怀月讲述自己的想法。 “我仔细考虑过,机械制造这种拥有具有极强技术壁垒的产业,在市场上竞争压力小,也不容易遭到高层强权的侵占打压,只要经营起来,必然可以成为我们在汪伪立足的一项强大资本。” 而且两人都心照不宣的一点是,在必要时民用机械制造也可随时转化为军用器械的维修和制造,能为后方战事提供强大的后勤支持。 两人在起居室对坐着商量了一阵,一致认为不能为了特工总部的些许派系之争浪费珍贵力量,与李立群的那一点小龃龉,只能另外想办法解决。 这时,张怀月像是忽然想到点什么一般,问道:“对了,之前去山城联络你的那名少尉官长野千代子不是也在特工总部担任驻扎武官吗?你与她毕竟有过交情,不能从她那里拉拉关系吗?” 方彦之闻言,却不知怎的露出了些许不自在的表情,但他还是解释道:“长野千代子是军方特务部派驻的宪兵队武官,与特工总部的东瀛军事顾问团之间并没有直接从属关系,反倒是东瀛外务省与陆海军共同组建的特务机关梅公馆,才是特工总部的直属上级机构。” “原本我在特工培训学校任职时,监察部委员岳文甫就是梅公馆下派的外务省的外勤人员。我之前本来想找机会与此人接触一下,但这个人性情孤僻,不喜交际,并不好亲近。再加上我当时还没有受到日方信任,也不好贸然行动,所以才至今都进展缓慢。” 他当初向张怀月咨询应该如何给人送礼,其实就是想试着从此人和他的上级佐佐木良介身上着手,看看能不能另外打开一条通路。 张怀月却有些皱眉,“可我听说,东瀛外务省和军部不是一直关系不睦吗?长野千代子再怎么说也是军部的人,跟李立群和他背后的晴气庆英应该更能说得上话吧?为什么非得要舍近求远呢?” 方彦之一时有些语塞,踌躇了半晌没说出话来。 眼见着张怀月的神情越发的狐疑,方彦之无奈,只得说了实话。 原来,这位长野千代子本是东瀛特务机构精心培养的艳谍,当初安排此人潜入山城接触方彦之,固然是因为她经验丰富能力出众,但另一目的也是打算令其以美色引诱方彦之,坚定他投日叛国的决心。 所以方彦之当初刚与长野千代子接触时,其实是遭遇了不少暧昧香艳的场景的。 “但是后来我立刻就表明,马上要与军政部的高官张先志的侄女成婚,不方便在此时和人有不正当关系,之后此类的场景就再没发生过了。”方彦之讲述完整件事后,又赶紧地解释了一句。 张怀月见他面露紧张之色,表情不由也生出些古怪来,许久才迟疑着小声道:“不必跟我解释啊,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很难避免的,我能理解。” 然后她摸了摸鼻尖,“反倒是你,就因为此事便对长野千代子退避三舍,反倒更容易引人在意吧。” 也难怪当初长野千代子初见她时,她会从对方身上隐隐感觉到一点微妙的攀比之意。想必,以对方的美貌,这也还是头一回遇到有人对她如此的不假辞色吧。 方彦之撇过脸去,嘀咕着道:“我既然想攀附张先志的势力在日伪立足,自然就不能在婚前朝秦暮楚。更何况那长野千代子一副凡是男人都应该要匍匐在她脚下的模样,本就面目可厌,退避三舍又怎么了?” 已是日暮黄昏,方彦之侧过去的大半张脸隐在逐渐暗下来的橘红天光里,让人都忍不住想怀疑这不成熟的发言究竟是不是从对方口中发出的。 张怀月忍不住眨了下眼,这么长时间相处,她大概也能察觉到一点方彦之性格中的傲气,知道他可能是真的对长野千代子这种性格的人不太感冒。 但此时在室内流转的暧昧微妙气氛,却似乎不是这么简单就能解释的。 张怀月抿了抿唇,打算换个话题,“这件事,我们后续再想想别的办法吧。倒是二十八日的那天,我行拜师礼,你……要一起参加吗?” 闻言,方彦之立刻便将头转了回来,但望着张怀月的脸迟疑了片刻,他最后还是道:“还是不了,我如果跟过去的话,那老太太大约会不痛快,说不定还会给你找些麻烦。” 他想了想,又多交代了一句,“你自己一切小心,有什么麻烦的话记得赶紧联系我。” 张怀月本来也是随意找的一个话题,见他拒绝也没在意,看他没别的交代了,便只是随意点了下头。 ———————— 正月二十八日,上午辰时末。 西摩尔路淮老夫人的独栋公寓内,位于客厅东侧有一间小起居室,此刻已被设立成了一个简易的香堂。 房屋正北面上首位置设了一个香案,左右各立一支色泽光润的香烛,香案正中立了三尊牌位,分别是‘翁、钱、潘’三位青帮创派祖师的神位。中堂正中挂了一幅巨大画轴,用上好的生宣描绘着红莲碧叶,以及白色莲藕,象征着‘红花绿叶白莲藕,三教九流是一家。’ 这便是张怀月用以举行入门拜师仪式,‘开香堂’的处所了。 第148章 入门礼成 淮老夫人今日难得换了一身隆重点的装束,头发干干净净地用簪钗盘起,身上穿一件群青底织锦缎旗袍,脚上着黑色软牛皮鞋,虽已过半百之龄,但依旧身姿窈窕,颈背挺拔,依稀可以窥见年轻时的卓越风姿。 她此时端坐于香堂正北的上座位置,左右手两边分别站立着窦金来以及两名容貌相近的年轻男子。他们与坐在左手第一个位置上的廖三太太廖庆珍,便是今日‘赶香堂’观礼的所有宾客。 原本按照规矩,廖三太太与淮老夫人还应该广邀同道亲友一同前来观礼,但淮老夫人推说避世太久,不想多见外人。因而今日的拜师礼便被精简到只有淮老夫人的三名堂口弟子,以及张怀月的见证人廖三太太四人出席的程度。 对于拜师礼过于简朴一事,廖三太太虽说微有不满,但在张怀月的劝说下,也勉强认同了低调行事的好处。 毕竟前不久才闹出季云钦被刺的大事,现如今上沪青帮还都人心惶惶,若他们大张旗鼓地办什么拜师礼,那些锄奸队的人对淮老夫人可能尚需慎重掂量,可对她或是廖三太太就未必会客气了,搞不好就会在宾客里混进一两个提木仓上门的杀手什么的。 反正左不过就是走个形式,老太太好不容易才松了口,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得好。 * 张怀月立于堂下,恭敬地将一封书写了自己姓名,籍贯,高堂名讳,出生年月日及时辰的大红色柬帖奉给上位的廖三太太,再由廖三太太转呈给上座的的淮老夫人。 这叫作‘门生贴’,按流程须有引荐人,帮内称‘引见师’来呈递给所拜的师父。 廖三太太不仅是今日的主宾,同时也担当着引张怀月入门的引见师及见证人,或者应该说,今日这场拜师礼的大戏本也就是为了演绎给她看才举办的。 廖三太太接过红色柬帖,笑盈盈地奉给上座的淮老夫人。 淮老夫人展开手中柬帖看过一眼,点点头,将之交给大弟子窦金来收好。 随后张怀月又深弯腰背,双手捧上一只只托盘,分别奉上以红纸弥封的十枚银元,十条腌肉,十团茶饼,十支酒水,十条烟草,另外还有十盏金丝燕窝,十盒干鲜,十样点心,十套摆件以及十件绣品,算是凑足了十全十美之礼。 这便是按规矩奉上的拜师礼,也称‘押帖礼’。拜师礼除了要按老规矩献上以红纸弥封的银元外,其余的便不拘厚薄多寡,送多送少只是心意。 但廖三太太本就因拜师仪式过于粗简而有些不满,自然不肯在拜师礼上再失了脸面,因而亲自下场指挥了张怀月精心准备了这十样礼。 看着张怀月捧上的礼物几乎堆满了老太太手边的桌案,廖三太太眼中划过了一丝满意。 而淮老夫人一一看过后,神色倒是毫无变化,只点点头道了一句,“收到了。” 到此,便是呈帖的流程全部结束,师父应允,该正式‘开香堂’,进入拜师仪式了。 于是张怀月便一撩衣袍,在堂前正中的蒲团上端端正正跪下。 先听上座的师父淮老夫人询问,“你是情愿入帮,还是为人所劝,他人所迫?” 张怀月于是恭敬回答,“自己情愿。” 然后,淮老夫人还有训词,“训尔后生,仔细听真,吾道宗旨,信义为尊,三一不二,枝叶同根,亲疏远近,从来不分,尔后受戒,洁已修身,和平处世,忠厚待人,帮规宜守,国法须遵,勿负祖训,莫忘师恩。作词训诫,毋负谆谆。” 听完后,张怀月认真应诺,然后三叩首。 接着,窦金来出列,取了三柱线香点燃, 递给张怀月,张怀月接过后,将之紧贴前额,朝着堂前的三老牌位及挂轴又是三叩首。然后起身将香交给窦金来,看着她将线香在香炉中插好,返身回来。 之后,就听窦金来朗声诵念:“安青本聚义气,有规矩才成方圆。本门有十大帮规:一不准欺师灭祖;二不准藐视前人;三不准江湖乱道;四不准搅乱帮规;五不准提闸放水;六不准私卖安清;七不准大小不尊;八不准奸盗邪淫;九不准带匪引路;十不准结党欺人。 十大禁止:一、一徒不准拜二师;二、父子不准同帮孝祖;三、师过方不准再拜;四、关山门不准再开;五、徒不收人不准师收;六、同帮不准引进同帮;七、弟为师兄不准为徒;八、会中人不准骂会中人;九、师过方不准替师收徒;十、香头高不准自高。 十大谨遵事宜:一要孝顺父母;二要为国尽忠;三要谨尊师长;四要兄友弟恭;五要夫妇和顺;六要交友诚信;七要和睦乡邻;八要正心修身;九要积德累功;十要施行方便。”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张怀月听窦金来念到‘为国尽忠,谨尊师长’之语时,总感觉她似乎隐隐瞪了旁边的廖三太太一眼。 张怀月立即垂眸,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 等窦金来将帮规祖训一一念完,又问了一句,“都记住了?” 张怀月答,“记住了。” 然后张怀月再呈上以黄裱纸书写的师父,师祖及太祖名讳的文书,以及她向淮老夫人另外承诺的,保证绝不以青帮弟子身份投日叛国的担保契书。 窦金来将其接过,恭敬地供奉到三老神位以及红花绿叶白莲藕的画轴之下。 张怀月于是再次跪下,向着神位,画轴,以及淮老夫人分别三叩首。 到此时,全部的拜师仪式才算是正式结束。 等张怀月再次从蒲团上爬起来时,只感觉这整套需要高度集中精力的,听训答话,爬起跪下,低头叩首的漫长流程下来,她整个都已经是头晕脑胀,七荤八素。 就这,还都是已经经过了简化的小香堂仪式。难以想象正式入门的完全版大香堂仪式,该是多么的繁琐。幸好她加入青帮只是为获取一个方便行事的门生名头,并不指望日后成为内堂弟子,要不然,她怕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第149章 应对如响 拜师仪式终了,窦金来领着两个年轻人开始收拾香堂。 几人将中堂的巨幅画轴小心翼翼地取下来卷好收起,又把三尊神位附上红布。再搬起香案上几碟贡品,以及铺满了桌上地下的大小礼盒,安静地依次走了出去。 等收拾的人都出去,淮老夫人又看了一眼一旁的廖庆珍,“我有几句话要单独交代一下徒弟,能放心把人交给我吧?” “这是您自个的徒弟,我哪里有不放心的?”廖三太太十分识趣,立刻起身笑盈盈应道。 只在转身离去前,她目光好似不经意般瞧了张怀月一眼,眼神略微地闪了闪。 张怀月与她目光一触,便即垂下眼眸,那神态似是顺从,也似应允。 她知道廖三太太看她这一眼的意思,在来的路上,廖三太太就已经嘱咐过她,淮老夫人收她入门以后,必定会把手下几门生意上遇到的麻烦交给她,利用她把问题解决。而她需要做的,就是既要选择其中一二爽快应承下来,但又不能过于大包大揽,让她在老夫人那里过早的失去利用价值。 只有维持着目前这般互有牵制的状态,才是对她们最有利的局面。 等廖三太太出了门,淮老夫人瞄了眼张怀月,指了一旁的椅子道:“坐吧。” 张怀月也没推辞,走过去坐下后,专心等待老太太下文, 淮老夫人摩挲着掌下花梨木交椅光润的扶手,沉思了良久后,方才出言道:“我这一支堂口,在帮里一直也没什么正经说头,但因为原先掌着忠义社的钱粮账本,外头人也给立了个堂号,叫作‘淮山堂’。” 说罢,她又看了张怀月一眼,“你既已正式入门,便不能再按往日称呼在帮中行走了。我知你过去是大家小姐,自有讲究,但按照青帮的规矩,淮山堂的同参兄弟姊妹里,你也须得有个名号。譬如你大师姐,我便管叫她阿金,而你和其他的师兄弟们则要称她一声阿金姐。” “我也算不上是你什么正经师父,这名号你若有自己想好的,就自取一个吧。” 张怀月挑了挑眉,倒是没想到老太太打开话匣后的第一件事,说的竟是这个。 她于是笑了笑,道:“我没那么多挑剔,既是入了您门下,往后自然要尊您一声师父,名号您老随意取一个就是了。” 淮老夫人深深看她一眼,缓缓开口,“既然如此,那往后我就唤你一声‘阿念’吧。” “阿念……?”张怀月蓦地一怔,不由微微有些恍神。 确实是随意择选的一个名字,却没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淮老夫人一愣,问道:“怎么了?是不喜欢这个字,那我再给你换一个?” 张怀月立即回神,掩饰地笑了笑,“不,没有,就叫阿念吧,挺好的。” 淮老夫人吐了口气,又道:“原先堂口的人都已经散得七七八八了,除了阿金,跟着我出来的两个老伙计,一个账房秦向谦,一个司机杨保儿,现在年岁也都大了,我如今只让他们安心在家养老。” “所以现在堂下能跑腿办事的就只有阿金和杨保儿的两个孙子,也就是你刚刚看到的那对兄弟,大的那个叫学文,小的弟弟叫学武。兄弟两人都跟着他们爷爷学过些拳脚,也会开车,若遇到什么事你可以招呼他们帮忙。” 见老太太一直绕着弯子怎么也说不到正题,张怀月轻轻一笑,直截了当地开口。 “廖三太太说仙乐宫和飘香茶馆已经打过招呼,让我向您担保可把事情替您解决了。至于其他事情,就先抻一抻,等我日后立了威扬了名,再有廖三太太他们的支持,便可一点一滴蚕食淮山堂的权利,日后方便接手。” 见她竟如此直言不讳,淮老夫人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复杂,“你的胆子倒真是不小,什么话都敢说,也不怕被人听了去。” 张怀月却是勾唇一笑,“在您的地盘上,还有人敢在您眼皮子底下弄鬼?” 若她猜得没错,此时窦金来怕是就在外头把着风吧。 淮老夫人深吸了口气,黝深锐利的双目一瞬不瞬地看着张怀月,“那你呢,又是怎么打算的?” “说实话,我现在的确已是老迈无力。若你接受你婶娘的计划,有她的提携,将来未必不能成事,难道你就一点也不觉得心动?” 张怀月回视着淮老夫人的眼神,嘴角微微牵起一抹轻笑,“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兴趣做别人的提线傀儡。您也不必再继续试探,我并不是个朝三暮四之人,既已下定了决心,便不会回头。” 然后,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即使我真的想要得到淮山堂,那也要淮山堂彻彻底底地属于我才行。” ———————— 从淮老夫人的公寓里出来,廖三太太携着张怀月上了门口停着的轿车。 两人并排着在后排座位坐定,车辆缓缓驶出。廖三太太不顾外头料峭的寒意,将车窗微微降下,看着逐渐远去的公寓洋房,嘴角挂上了一抹志得意满的浅笑。 “差不多十几二十年前,我尚且还待字闺中,曾经多次跟随兄长去黄家花园拜访过淮夫人。”看了一会窗外,廖三太太收回视线,目光幽幽地讲起了往事。 “那个时候,淮夫人正是风头最盛之时,在整个忠义社里独揽大权,一呼百应。整个上沪,别说是普通的青帮子弟,就连众多的军政要员,商贾富绅,知识分子等等上流人士,都要在淮夫人的面前毕恭毕敬,在当时,那是何等的风光!” 张怀月目光微微一闪,悄悄瞥向廖三太太的面容,发现她此时的表情十分复杂,极力分辨下来,发现那是一种混合了回忆,怅惘与悠然神往的怔然情绪。 张怀月垂下眼睫,轻笑着道:“那可真是威风呐,真想看看那番的景象。” 此话一出,廖三太太却像是忽然被打断了思绪,立刻收敛神情换了语气。 她略有埋怨地道,“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给老太太做了那样的保证?还供了契书给她,这下可好,好多的事情可就不方便在摆到明面上了。” 张怀月有些委屈地撒着娇,“老太太逼着我答应的,说是不答应日后就不必再谈。婶娘当时不在,我一急,只好就答应了下来。” “唉——也是,淮老夫人何等样人,不是你一个小辈能应对得了的。”廖三太太叹了口气,“罢了,以后你有事情再不要擅专,多问问多听听,仔细听前人的嘱咐,对你才有好处。” “知道了。”张怀月乖顺地应道。 第150章 联络 张怀月在馨馨美发室的门口下了黄包车,抬头看一眼玻璃门外熟悉的三色旋转灯,心中划过一抹久违的心安。 自从方彦之被特工总部派来的几个探子跟前跟后,张怀月已很久没有来美发室与钱焕开碰过面了。 在这四面皆敌的上沪,她每行进一步都是战战兢兢,思虑再三,生怕一个行差踏错,便招致万劫不复的结果。也唯独在这里,在与钱焕开碰头的短暂时间中,她能获得片刻的喘息机会。 可也因为担心频繁见面会给两人带来危险,她每次来美发店的时机都要经过一番仔细斟酌。 今日会出现在这里,也是再三考虑过后,觉得很久没有打理头型,此时来一趟馨馨美发室算是合情合理,这才叫容婶拨电话唤了一辆黄包车送自己来美发室。 进了门,发现许久未来,馨馨美发室里依旧是人头攒动,客似云来。 看着照旧一脸殷勤迎上前来的曾老板,张怀月笑眯眯地打着招呼,“曾老板生意兴隆呐。” 曾老板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托福托福,都是托各位贵客关照!方太太您贵人事忙,可是许久没来了,快快有请,您用惯的贵宾室可是一直空着,专为等着您上门呐。” 张怀月笑应一声,没把曾老板这招揽生意的客气话当真。 但曾老板的殷勤倒还真是有几分真情实意,毕竟张怀月一贯为人大方,出手阔绰,正是他们这些小生意人们最喜欢的主顾类型。 于是,也不等张怀月开口交代,曾老板便热情地道:“方太太,还是老规矩吧?” 见张怀月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他便立即一叠声地招呼,“老钱,老钱,快,方太太来了,还不赶紧把房间收拾好,招呼方太太入座!” “是是,这就来!”随着应和声,钱焕开的身影快速地从人堆里挤了出来。 然后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地引着张怀月往贵宾室过去。 * 踏入熟悉的贵宾室,张怀月扫了一眼依旧如往常般装饰华丽的室内,一目了然的狭小隔间里并无他人。她缓缓踱步在室内转了一圈,又从茶盘里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然后才来到房屋正中的钢脚椅前坐下。 不多会,便见钱焕开推着辆琳琅满目的小车走了进来。 他转身将厚重的玻璃门关起,又扫了一眼外头人来人往的厅堂,然后才转身冲着张怀月隐蔽地点了下头。 这小隔间经过专门建造,隔音颇好,但此时两人说话的声音仍是压得极低。 “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联络,是出什么事了吗?”钱焕开的语气里难掩关心。 张怀月心中微暖,连忙道:“没事,不是我这边的问题。” 然后她解释了一番方彦之最近在特工总部卷入的一些人事纷争,以及最近时常被人盯着的事情。最后才道:“事情不大,我不过来也只是以防万一,不用担心。” “原来如此。”钱焕开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日伪政府的这些汉奸本就个个都是权欲熏心之徒,特工总部的派系斗争之激烈更是路人皆知,方彦之新进入职,会被麻烦缠身也是常理之事。 钱焕开于是关切地道:“那你近来也要小心一些,暂且不要进行任何情报活动了。我也会和上级联络,让我们这条线路暂时保持缄默状态的。” 张怀月却摇了摇头,道:“我上回与你汇报过,要投入杨立淮麾下,接下淮山堂生意的事情,已有了些新的进展。恐怕一时半会是没有办法安宁下来了。” 钱焕开闻言立即皱眉,问道:“是什么情况?你详细说说。” 张怀月眉间微蹙,“十日前,我已经正式拜入了淮山堂的门下,并且依照廖三太太的意思,接下了杨立淮名下的两桩生意的账目,其中一个是仙乐宫的一成干股,另一个叫则是一家名叫飘香茶馆的私人会所的半数生意。” “据我从杨立淮的几个弟子那听来的消息,飘香茶馆原本只是一家靠着接待一些知识分子,文化界人士聚会的小茶馆,售卖的也都是些江南本地茶园产的普通清茶。但在大约一年前,却莫名遭到了一家商会的恶意挤兑和收购,到了如今已有大半股权被这个商帮所掌握。” “结合方彦之帮忙打听到的一些情况来看,这家商会的会长是一个名叫东川昭一郎的东瀛人,从大约民国十四年开始,就在上沪和金陵两地经营成衣,日用品,茶叶等生意,从表象上看,似乎并未与东瀛官方有任何的联系。” 钱焕开却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些未尽之意,“你觉得这其中有问题?” 张怀月点点头,“廖庆珍嘱咐我从仙乐宫和飘香茶馆开始接手淮山堂的生意,我便仔细地打听了一下两个场地的情况。” “仙乐宫作为上沪的老牌舞厅,其中的利益关系者众多,人员复杂,有东瀛人插手的余地并不奇怪。但这飘香茶馆只是小本买卖,背后的老板,掌柜也都是身家清白,社会关系简单之人。所以,究竟为什么廖庆珍会选中它,作为我打开生意局面的其中一项产业呢?” 钱焕开此时也听出了一点她的言下之意,“你的意思是,这家挤兑收购飘香茶馆的东瀛商会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张怀月神情有些凝重地点了点头,“我怀疑,这家商会或许是某个东瀛特务机关布设在民间的耳目爪牙。” “张先志与廖庆珍代表的是军方势力,所以这个在背后扶持的东瀛特务机关,应该也无外乎是特工总部背后的梅公馆,或者是华中派遣军特务部之类的机构。” 钱焕开听了分析,神情也变得万分凝重。 张怀月足智多谋,洞察敏锐,向来擅长抽丝剥茧,钱焕开并不怀疑她的判断。 他肃然道:“那如此说来,你若是接手了飘香茶馆,日后势必就要时常与这个特务机关的耳目探子打交道了。” 张怀月点头,“若没有猜错的话,应是如此。而这也符合张廖二人背后有东瀛人指使的情况。” 钱焕开听到这里也明白此事八九不离十,神情变得愈发沉凝,仿佛张怀月下一刻就要迎面刀斧加身一般。 张怀月见他如此,倒是忍不住轻轻一笑。 安慰他道:“放心吧,廖庆珍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就把什么隐秘的事情交到我的手上,这飘香茶馆至少表面上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相反,若我能顺利接下这家茶馆,或许还能有一些意外收获也不一定。” 然而,听到她语气如此轻松,钱焕开非但没有露出高兴的神情,反而越发严肃起来。 第151章 打开帷幕 “当归,我必须提醒你。”钱焕开忽然一改往日的亲和,神情极其的严肃,“飘香茶馆的事情还没有经过上报,组织还没有批准,绝不可贸然地擅自行动。” “你应该明白,为了些许情报就拿自己或是其他同志的生命安全贸然行险,这是绝对不被允许的。这不仅是组织的规定,更是我在带领你出发之前,对铜匠和渔夫他们做出的保证。” 他必须得承认张怀月的确是他生平少见的聪慧果敢,思维敏捷之人,总是能于各种纷繁复杂的局面里准确地抓住机会,巧妙地化解看似难以解决的困境。一路合作下来,张怀月带给了他太多的惊喜与庆幸。 毫不夸张地说,她就是一个天生的情报工作者。 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压在钱焕开心头的重担也才会更加的沉重。 作为张怀月的直接联络人,他总是担心她会因为制定的所有计划都能够轻易成功,所有的行动都一帆风顺,从而变得越来越胆大妄为,不把敌人或陷阱放在心上,最终因过度自信而导致自身暴露。 张怀月正直坚韧,且拥有丰富的学识,是上级极其重视的人才,也是他们重要的战友。 若万一有所闪失,他如何对得起组织交托的重任,如何对得起同志兼老友们的信任? 面对钱焕开的批评,张怀月下意识地便想开口反驳。但听到最后,却蓦然听闻了故人的消息,得知他们曾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地关心担忧着自己,她不由一时怔然。 本要脱口而出的辩解言辞一时停在了喉咙之中。 数息后,等她回过神来,再次回顾与钱焕开方才的交谈,也不禁扪心自问起来。 她此时的心态,真的一点问题也没有吗? 面对钱焕开的质疑,她立刻便要给予反驳,甚至根本没有停下来仔细思考钱焕开所说的话是否有道理。而这样的自负与冲动,她刚刚甚至完全没意识到。 确实,自从她开始从事情报工作以来,虽说偶尔也会遇到困守的局面,但每一次遇到危机,她总能想到办法化险为夷,这让她的信心获得极大的增长。可在这种危机四伏的环境下,如果不能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这过度的自信心恐怕非但不是一件好事,还会变成她的催命符。 “抱歉,确实是我太心急了。” 沉思许久,张怀月才终于开口道,脸上神情渐渐放松,再不见方才的轻忽大意和急于求成。 “你说得对,如果东川商会背后真有东瀛情报部门的指使,那与这些人打交道确实不能急于一时,还需要想办法再查探出更多情报,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行。” 见张怀月听进去了劝告,钱焕开十分高兴,脸上的神情也轻松了起来。 “没错,这件事我会尽快通报给上级,也让其他线上的同志帮忙探听一下情况,你先拖延两天,等我的消息。” 张怀月于是轻笑起来,点了点头。 * 钱焕开解开白色围布,将张怀月脑袋上涂满药水的发杠一个个拆卸下来,开始了清洁吹干的过程。 这个用玻璃格栅围裹起来贵宾室虽能一目了然地看见外头来往的客人,不用担心被人悄无声息地摸过来偷听谈话内容。但缺点也并非没有,两人的一举一动同样也瞒不过外头的客人和理发店员工的眼睛。 因此钱焕开年轻时练就的一手熟练的烫发技术,在两人每回会面时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钱焕开面上带着殷勤笑容,精心打理着每一根发丝,然而口中说出的却是与美容美发毫不相关的煞风景的话题。 “那剩下的事情你是怎么打算的?那飘香茶馆暂且不提,就是仙乐宫也不是什么善地,利益关系复杂不说,日常来往的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之徒也不在少数。这两门生意都不是那么容易插进去手的,我怀疑那廖庆珍就是故意在刁难你。” “不必怀疑,事实就是如此。”张怀月望着镜中逐渐被打理得光彩照人的自己,牵起嘴角笑了笑,“我撇开她单独和杨立淮达成协议,她心中早有不渝。虽然我在她面前把所有责任推给了杨立淮,但廖庆珍并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自然会想办法给我出点难题,好叫我不能轻易脱了她的掌控。” 见张怀月虽如此说话,但神情却不见波澜,钱焕开知道她心里有数,应是早有了应对之法。 果然下一秒便听她道:“这门差事无非就是个掌握平衡的走钢丝之道,在杨立淮面前我要借廖庆珍之势,在廖庆珍面前又需借杨立淮之势。而在外人看来,我便是这两人极为亲近的小辈,即使得不了直接的帮助,借势应还是不难的,应付青帮里的那些个投机分子,足够了。” 她常常吐出口气,“和杨立淮廖庆珍她们相比,我目前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辈,自然是还需要在夹缝中小心生存一阵,寻找壮大自己的机遇。” 钱焕开表情凝重地点点头,也同意了她的看法,不过还是提醒道:“青帮人做事没有底线,作威作福欺凌百姓之事没少干,跟这些人合作,你一定要注意守好原则,万不可陷入过深。” “放心。”张怀月点点头,“这件事我已考虑过了。杨立淮早年行事狠辣,不择手段,晚年接连遭劫,倒像是真有些心灰意冷了,若非为她那几个门生弟子,对外头的事几乎不太插手。而她那几个门生,我这几日接触下来,看着也都是些心思单纯的,不然也不会这么些年还一直守在杨立淮身边。带着这群人,我行事倒也还算方便。” “还是不要掉以轻心。”钱焕开不放心地仍是多叮嘱了一句。 ———————— 这天一早,张怀月与窦金来便坐上了杨学文杨学武兄弟驾驶的汽车,朝着此行的目的地——公共租界的仙乐宫而去。 杨立淮车库里有台快二十年车龄的老福特t型轿车,棕白相间的高棚顶款型在如今的街面上多少显得有些过时,但学文学武两兄弟对其却十分爱惜,每天将之擦得锃亮,发动机也保养得也极好。 张怀月坐在车上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出太大的轰鸣震颤,让她可以沉下心来静静思考。 钱焕开之前的提醒来得十分及时。她如今刚刚接下淮山堂的生意,也有了更多接触外界的机会,但也正因如此,很多时候反而更应该缓下步调,稳扎稳打。只有一点一滴地建立好根基,她才能走得长远,稳妥,一步步地实现自己的谋划。 第152章 仙乐宫舞厅 福特车虽老旧,但内饰却十分舒适豪华,车后座位置也十分宽绰。可窦金来上了车后,却偏偏旁若无人般地霸占住了正中的位置,只将靠车门一侧不足尺余的狭小空间留给了张怀月。 她心中想着,只要张怀月敢提出任何异议,她便要立刻以大师姐的身份好好训斥一番,好叫她懂得什么叫上下尊卑。 即便临出门前,师父她老人家曾再三叮嘱,让她这次去仙乐宫查账一切都要听从张怀月的意见,但窦金来却始终对这个满肚子心眼的丫头没有任何好感和信任,逮着机会便想要好好给对方来一个下马威。 然而,任凭她大模大样地坐在原处等了许久,上了车后的张怀月却始终毫无反应,即使整个人都被挤得紧紧贴靠车门,张怀月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反而一直安安静静地望着窗外发呆。 窦金来气闷不已,忍不住在位置上不停地挥臂伸腿,想要假装不经意碰撞张怀月一下,以引发冲突。 然而可惜的是,这辆福特汽车原是杜老板当年精心挑选出来孝敬老太太的座驾,虽说已经老旧,但车内空间却是专门请人布局设计过的,因此舒适宽敞,并排坐下四五个人都不成问题。而张怀月与窦金来又都不是什么体型胖硕之人,如此富余的空间,任凭窦金来如何来回折腾,都始终没有引起张怀月的关注。 反倒是前排驾驶位上的学文学武两兄弟都发现了窦金来的异状,不停伸头缩脑地窥视着后车镜,然后被窦金来抓住狠狠瞪了一眼,又连忙低眉搭眼不敢再看。 如此折腾了好一会,眼见路程已经行驶过半,引发冲突的目的却始终毫无成效,为了不耽误正事,窦金来也只得愤愤然放弃。 然后免不了又悄悄瞪了张怀月一眼。 要说她之前还只是因着张怀月对老太太的威胁与不敬才对她心生恶感的话,那这些时日的相处下来,她对张怀月的忌惮和不喜却依旧是与日俱增,便只能说是天生气场不合了。 尽管张怀月自入门以来,一改之前态度,对老太太和她都是尊敬有加,但窦金来却始终觉得她为人处世的态度有些不尽不实,总像是藏着什么秘密一般,永远都是话只说三分,笑不达眼底。 窦金来自认不算是个聪明人,做事便十分依赖直觉,因此对张怀月这个突然冒出来,总让她有些捉摸不透的淮山堂新门生便总是心怀警惕,难以喜欢得起来。 * 身旁窦金来的一系列小动作,张怀月自然全都看在了眼里。 不过她此时心中事情实在太多,对于这位大师姐的那点不痛快自然是抽不出多少时间来理会。反正窦金来心思单纯,暂时也惹不出什么大麻烦,只要她尽快将淮山堂的生意理顺,淮老夫人自然会领她的情,压制好手底下这几个门人不给她添乱。 此时一行人的目的地正是她之前时常光顾的仙乐宫舞厅,只不过以往每一次过去,她都是作为舞厅的贵宾,去享受最热情周全的接待和服务,而这一次,却是带着保镖打手过去盘账催债。 可以想见的,迎接她的不会是什么鲜花和美酒。 车辆一路行至了静安寺路那栋恢宏气派的建筑大楼门前,车子刚刚停稳,立刻便有穿着西服打着领结的服务生过来接待。 杨学文下车后,将钥匙抛给了服务生让他泊车。杨学武则一溜烟跑去拉开两边的后车门,有请两位师姑下车。 张怀月下车后,冲着杨学武笑了笑以示感谢。 但原本四仰八叉坐在正中位置的窦金来,却是不得不朝车门边挪了好几个身位,才慢一步地下了车来。然后一下车,便正好瞧见杨学武冲着张怀月献殷勤,她顿时便气不打一处来。 窦金来几步赶上前去,照着杨学武后脑壳就用力敲了一下。然后在对方捂着脑袋,委屈巴巴的目光中用力挤开张怀月,走在了最前面。 这时早有另一名服务生殷勤地过来接待,对着几人躬身引路,“几位客人请跟我来……” 窦金来却立刻打断他,大喇喇地道:“不用带路了,我们不是来跳舞的,把你们的总经理詹胜春叫来,我们是代表淮山堂过来查账的。” 听她这样说,那服务生明显有些慌乱,连忙偷眼打量几人。只见面前女子身形高大手脚粗壮,眉横杀气,眼露凶光,一看就不是好惹之人。一左一右更有两个人高马大的青壮汉子,也都是身材魁梧,满脸凶悍。 四人里,唯独走在最后头的一名年约二十许的年轻女子,看着纤细袅娜,面目可亲。 服务生不由自主便把倍受惊吓的目光暗暗投向对方,希望能从那女子处得到一些提示。 接收到目光的张怀月正要开口说点什么,窦金来却立即瞪她一眼,扬声呵斥那服务生道:“你看她做什么,还不赶紧带我们去找你们总经理!” 张怀月无奈,只得闭了嘴,冲那名服务生点了点头。 然后一行人便跟着那名被吓得战战兢兢的服务生进了舞厅大门,然后一路穿过舞厅嘈杂的前厅,踏着铁艺大理石扶梯登上二楼,再被领着穿过一条长长的静谧走廊,直至被送入了一间装饰奢华的会客室内。 服务生陪着笑脸请张怀月四人暂时在此小坐,然后又端了一壶茶水过来,便赶紧低头哈腰地说了一句,“我去请我们经理过来。” 之后也不等几人回答,便拉开门一溜烟地消失在了会客室内,只留下他们四人在房间里面面相觑。 张怀月叹了口气,随意找了张靠墙的沙发椅坐下揉了揉太阳穴。 然后她抬眼瞧了大马金刀地在会客室正中沙发上坐下的窦金来,以及一左一右杵在窦金来后头的学文学武兄弟一眼。斟酌一阵,勉强点了看上去还算靠点谱的杨学文,问道:“你们之前每回来盘账,都是这么……直接上来找人的吗?” 杨学文大概也察觉出了些许不妥,于是硬着头皮在窦金来仿佛要吃人般的目光里飞快地回答了声“是”。 张怀月一点也不意外地点了下头,她算是知道为什么窦金来每次来查账都会毫无成果地铩羽而归了。 坐在原处思索了一会,张怀月忽然站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只是还没等她拉开会客室大门,便听身后窦金来喝道:“你要去哪?” 张怀月只偏了偏头,简短回答道:“我在这有个朋友,去找她打个招呼。” “朋友?”窦金来立刻狐疑地皱起了眉头,然后上下仔细地打量张怀月的神情动作。 张怀月也不生气,由着她打量,仍是自顾自地朝着门外而去。 只是还没等她走出几步,就听背后的窦金来吩咐道:“你等等,学文,你跟着她一块过去。” 张怀月摇摇头,不置可否地领着追上来的杨学文一块离开了会客室。 第153章 盘账 张怀月顺着二楼走廊一路穿过了前庭,仙乐宫的格局有趣,比起公共租界里如攀比一般拔地而起的各种高楼大厦,仙乐宫舞厅整体却是一座占地四亩有余的低层建筑。 前庭的主建筑由二楼两百五十座楼厅簇拥着一楼正中央的宴舞大厅以及两侧的宴会席组成,这个庞大空间便是接待舞厅客人的主要场所。 而真正的办公空间却是要一路穿过宴舞大厅,再通过连廊直至走到位于后庭的一幢三层小楼处,才能看到。 也就是说,窦金来每回领人过来盘账,用来接待他们的会客室甚至都不在仙乐宫的办公区域,只是个用来招待舞厅客人的休息室。 张怀月带着杨学文熟门熟路地穿过了主楼的连廊,来到了一个回转楼梯的跟前,等下了楼,前头便是办公小楼的入口了。 一路无事,张怀月便闲聊一般问杨学文道:“你们之前每回过来盘账,都是在先前那间会客室进行的吗?” 杨学文态度十分恭敬,低着头道:“是,每回都是这样。” 张怀月点点头,又问,“那一般来和你们对账的又是什么人,詹胜春亲自出面吗?” 杨学文摇头,“詹经理工作繁忙,一般会指派手下的会计将账本送来,然后予我们讲解汇报。倒是账目盘完之后,偶尔会出面陪同我们宴饮一番,就是……” 见他话说到一半就住了口,似有什么顾忌。 张怀月挑了挑眉,问道:“就是什么?” 杨学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就是这一年多,生意情况越来越差,每回收上来的账目数字都挺难看的,我们也知道这账目可能有些问题,但又因为实在搞不懂里面的弯弯绕绕,所以现在每回大师姑见了詹经理都会闹出点不愉快来,这詹经理出面就少了,这近半年都没见过几回。” “不愉快?”张怀月有些好奇,正想问是怎么个不愉快法。 忽然听到一阵清脆的脚步声从回转楼梯的下方传了上来,张怀月垂下视线,就见一道十分熟悉的高挑身影正脚步轻快地拾级而上。张怀月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她之前与窦金来说要去见朋友不过是随意找的一个借口,实际上并没有打算要去见谁。然而,她没料到的是,竟然真的在这里碰上了熟人。 亏她还特意绕过宴舞大厅,从二楼连廊穿到后庭,就是不想碰见对方,没想到最后兜兜转转,却还是在这里与对方撞了个正着。 “方太太!你怎么过来了?” 正琢磨着,却见那丰腴高挑的女子一溜烟跑上了楼,正好也看见了站在楼梯最上层的张怀月,立刻露出一脸惊喜的灿烂笑容,热情地与张怀月挥手打起了招呼。 这个张怀月不想撞见的熟人,正是仙乐宫的大堂领班桃乐丝王。 眼见已是避不开了,张怀月便也没再躲藏,也大大方方地与桃乐丝打起了招呼,“你怎么在这里?今天不需要在大厅值班吗?” 桃乐丝闻言,笑嘻嘻地凑近了一步,耳语道,“今天是发薪日,我特地去财务室领了薪水呐。” 看她如此高兴,张怀月也跟着轻笑,“是吗,那恭喜你啊!” “谢谢,谢谢,同喜同喜。”桃乐丝笑眯眯的,眼睛都弯成了两道月牙。 “对了,方太太您今天过来,怎么没提前挂个电话,我这也没给您安排好座位酒席。”聊了两句,桃乐丝也渐渐觉出了些不对,“而且,您怎么往这走,这前头可都是办公区了。” 不仅如此,后头还领了个人高马大,保镖似的人物。 张怀月见她终于反应过来,笑了笑,也没有隐瞒,“今天不是过来吃酒玩耍的,我如今在淮山堂的淮老夫人的手底下做事,手里有些事情在忙。” 桃乐丝惊讶道,“那您这是?” “今天来仙乐宫为了收账。”张怀月笑着点了点头。 桃乐丝闻言张大了嘴巴,惊讶得表情都控制不住。 张怀月长着一张地地道道江南美人的婉约脸孔,又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气质模样,此刻却用描涂得如花瓣般的嘴唇轻松吐出‘收账’这种帮派打手的词汇,强烈的违和感让桃乐丝整个人都有种坠入荒诞梦境中的错觉。 张着嘴巴反应了足足四五秒时间,桃乐丝才快速眨着眼睛回过神来。 而刚一回过神,她便一脸紧张地拽住张怀月的手臂,将她拉到了走廊的一角,皱着脸道,“您可别开这种玩笑。仙乐宫那些会计,经理,尤其是咱们那位詹总经理,各个可都是满肚子的精明算计的厉害人物,光是他们手底下那些看门护院的打手都不是好惹的,更别提背后头还不晓得牵扯着多少势力,这种浑水,哪里是轻易能趟的?” 见她如此紧张,张怀月不由一笑。 桃乐丝不过是个替人拎活的小领班,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工作明哲保身才是存身之道,如今却愿意冒着风险提醒她一句,这份情谊已是十分的难得。 她愿意承她这份情,于是也认真解释了两句。 “我的叔父毕竟是新政府保安部的部长,我如今又是代表淮山堂和淮老夫人过来收账,即便因为账目问题生出些龃龉,那些人至多也就是糊弄我一番,哪里敢跟我动手,除非是不要命了。” 她既然敢来这里,自然也是有自己的底气的。 在来之前,便已是将仙乐宫背后的势力摸得了七七八八。 这仙乐宫1935年由英国商人筹建,1937年才开始正式营业。只是好景不长,数月后上沪沦陷,舞厅生意大受影响,于是这名英国商人便将仙乐宫舞厅的股权陆续出售给了一批花夏商人。 其中最大的一部分股权便归属鑫鑫百货公司的幕后大老板檀沛森。 檀沛森原是洪帮大佬,靠着在五马路一带开设赌档,吃码头帮和妓馆‘俸禄’谋生,后来随着生意越做越大,家资越来越厚,便陆续收购了好几家百货公司,舞厅会馆之类场所,做起了正经买卖。但其背后仍旧有着千丝万缕的帮派背景,据传,其人还与青帮三大亨之一的张晓林关系莫逆,相交甚笃。 张怀月仔细琢磨过这中间的利益关系,张晓林早在上沪沦陷之初便已公开投日,檀沛森与他关系交好,很大概率也早已与东瀛人暗通款曲,因而背后给淮老夫人使绊子的十之八九便是此人了。 而檀沛森既是仙乐宫最大股东,那詹胜春能出任仙乐宫的总经理,八成就是檀沛森的人。 所以如果没有料错,今日这场交锋,着眼点应该就是在这个詹胜春的身上。 第154章 初露锋芒 张怀月人站在走道里跟桃乐丝叙话,脑子里却在盘算。 若檀沛森的确就是那个受东瀛人指使,给淮老夫人使绊子的人。以他的势力和江湖地位,不见得会那么轻易就给张先志和廖庆珍面子,看到他们的侄女上门便立刻收手。 她虽然不清楚张廖二人究竟是怎么和东瀛人沟通的,但底下的执行人只怕个个都有自己的自己的一本小账。如若不然,也不会明知道今天她带着淮山堂的人一起上门,詹胜春还躲着不出面了。 有檀沛森在背后指使撑腰,詹胜春只怕不会那么轻易就把吞没的钱财吐出来。 张怀月微微叹息,淮山堂的这几笔生意还真是没有一个简单的。 * “您要不还是先找找曾经理,问问他的意见?” 桃乐丝此时依旧拉着张怀月,不放心地给她出着主意。 张怀月轻笑着摇了摇头,把被扯着的胳膊抽出来,拍了拍桃乐丝的肩膀。 “不了,这件事不好牵扯上曾家长辈。” 桃乐丝说的这位曾经理名叫曾继善,也是仙乐宫的一名执行经理,便是廖三太太长嫂曾雅秋的娘家子侄。当初张怀月来仙乐宫打探消息,就是托赖这位曾经理关照。 虽说有几分香火情谊,但仙乐宫股权复杂,曾继善的一言一行代表的也都是其他的利益关系人的态度。 淮老夫人与檀沛森的争端,明眼人都瞧得出不是什么简单的利益问题,这些股权代表只要不是太蠢,就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掺和表态。 张怀月不想在这个时候与桃乐丝见面,也正是因为这个理由。 她此行与仙乐宫总经理詹胜春会面的过程必定不会愉快,若让人知道他们之前与桃乐丝有过交谈,难保事后仙乐宫的那些管理层不会借此迁怒于她。 只是没想到,她明明都挑选了一条认为行人稀少,不会与对方碰面的路线,结果兜兜转转却反而遇上了,实在是人算不如天算。 张怀月看着面前的桃乐丝,心中忽然便改了主意。 于是她笑了笑,直言不讳地问这姑娘道:“我现在想去见见你们的总经理詹经理,你们詹总经理现在在办公室吧?” “呃,我不知道,”桃乐丝茫然地摇摇头,“不过今天是发薪日,几位经理应该是都在的。” 张怀月于是扭头吩咐身后的杨学文,“你去把你阿金师姑还有学武也一起叫过来吧,我在这等你们。” 杨学文闻言有些迟疑,“那您一个人……” 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张怀月摆了摆手,“放心,我不会离开的,就在这等着,你快去快回。” 学文学武兄弟俩并不清楚张怀月拜入山门的内情,对她的吩咐并不好违逆,因此杨学文即便担心,也还是听话地返身快步离去。 见杨学文的背影消失在连廊,张怀月又回头看向桃乐丝,笑道:“你也瞧见了,我今日过来是有正事要与你们经理们商议,这事你不好掺和,也赶紧回去忙你的吧。” “这……”桃乐丝还是有些迟疑。 张怀月于是又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回去吧。” 见张怀月眼神坚定,似是不容拒绝,桃乐丝莫名便想要顺从,终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将两个人都打发了,张怀月抱臂站在原处沉思了一会。 她原先觉得廖三太太既然已提前交代过,那檀沛森再怎样也会给几分面子,即便不会在明面上承认账目上做过手脚,但只要找到詹胜春施一施压,多少能让他们把吞没的钱财吐出来一部分便也罢了。 仙乐宫利益情况复杂,一般人难以插手,而且随着明年东瀛人对公共租界的全面接管和控制,仙乐宫的生意怕是更加会越加惨淡。 这样一门对淮山堂自身,对自己将来的计划都没有多少益处的麻烦生意,张怀月是打算尽量低调地将账目清理一番,然后就说服淮老夫人尽快将之脱手的。 但意外遇见桃乐丝后,却提醒了她一件事情。 仙乐宫利益关系如此复杂,背后不知有多少眼睛在暗地里观望他们两方究竟会如何处事。 这场利益纠纷里,淮山堂是明显吃亏的一方,如果还主动选择退让一步,息事宁人的话,只怕在江湖上的声势便会大受影响。 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江湖人行事都好讲究个脸面。淮老夫人虽然已经隐退多时,但这么些年来,也从来没有哪个江湖同道敢在明面上对淮山堂有任何不敬,对老太太的门人弟子也都敬重三分。说白了,也都是顾及这位青帮耆老的颜面,敬重她的江湖地位。 由此可见,对这些帮派人士而言,维持脸面究竟是个多么重要的事情。 若自己还按照以往的行事风格做事,只讲究实在利益,不在意表面光鲜,只怕会堕了淮山堂的声势,不仅会遭到江湖同道的嘲笑,甚至还有可能引来各种明里暗里的针对打压。 张怀月轻敲着额头,提醒自己,既然已经选择拜入山门,日后便要时刻牢记按照青帮人的行为模式来思考问题。 * 张怀月在仙乐宫后庭办公小楼门口等了不到一刻钟,便远远看见窦金来领着学文学武兄弟,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她冲他们点点头,道:“既然来了,那就走吧。” 说罢一转身,便要朝前领路。 窦金来被她一句召唤便大老远地匆匆赶来此处,早就一肚子不满,此刻却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就又要被赶着去别处,更加不痛快。 于是立刻气势汹汹地拦住她,“走,走去哪?还有,你把我们叫来这里到底是要做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 张怀月望着拦在身前的窦金来叹了口气,知道不说清楚这位大师姐怕是不会好好配合了。 只得停下脚步,解释道:“既然是来盘账,现在当然是去见能够做主的人了。难道你们还真想在那个会客室里一直没完没了地等下去吗?” 窦金来露出狐疑的神色,“你知道詹胜春在哪?” “不知道,难道就不能问吗?”张怀月轻轻一笑,用下巴指了指前头的三层小楼,“仙乐宫的办公楼就那么大的地方,如果詹胜春一直不出来,我们就一间间地问过去不就好了。” 那这跟直接打上门去有什么区别? 这一刻,即便是窦金来都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张怀月。 学文学武兄弟也不由得面面相觑。 第155章 初露锋芒2 几人面面相觑了一阵,还是窦金来先反应过来。 她像是第一次认识张怀月一般,满脸古怪地望着她,“咱们只是过来查账的。” 言下之意便是,不是过来抢地盘火并的。 张怀月却略带讥嘲地笑了一声,道:“查账?那这账本你查到了吗?” 一句话便把窦金来给噎住了。 他们刚刚在会客室里坐了半个多小时,茶都喝完两壶了,别说詹胜春的人影,就连能说话办事的经理账房都没见着一个。 那些个过来送茶水的服务生,又个个都是些一问三不知,只会点头哈腰的应声虫。只把他们几个等得火气直冒,却又偏偏无可奈何。 张怀月早知道会是这样,冷嘲道:“把人扔在连个接待的人都没有的会客室里从早等到晚,等你们精疲力尽以后,再随意打发个账房拿着也不知是真是假的账本过来糊弄一番,这就是你所谓的查账?” “这些人不过就是欺老夫人这些年不在外走动,故意使绊子刁难,好借机吞没那一层干股收益罢了。” 几人本就是一肚子火气,被张怀月这么直白点出,于是火上更添三把柴薪。 然后又听张怀月道:“既然对方如此不给脸面,我们又何须给对方脸面?直接上门去问个究竟,难道不应该?” 三个人互视一眼,都觉得张怀月这话确实没有任何毛病。 于是被挑动起的火气逐渐掺杂上了一点兴奋之情,他们本就是青帮子弟,听惯了好勇斗狠的前辈故事,又哪里是什么安分守己的脾性。 若非这些年淮山堂跟着淮老夫人退隐江湖,他们怕给老夫人添麻烦,压着脾性不敢在外惹事,只怕早都掀摊子跟仙乐宫的人干上一仗了。如今被张怀月这么一鼓动,满腔的跃跃欲试便再也压制不住。 杨学武兴奋地一拍肋间插着的短木仓手柄,“没错,小爷我早就看仙乐宫的这帮子狗眼看人低的泼才不顺眼了,今天正好给这帮孙子一点颜色看看!” 窦金来虽名义上是淮山堂大弟子,是在场几人中的辈分最长者,然而性子还不如她两个师侄来得稳重。 这大半年来她也早就受够了闲气,因此,即便此刻发号施令的是张怀月,她也立刻痛快地从腰间抽出一把柔韧软薄,透着寒光的刀刃,“行,那今天咱们就看看这帮人的骨头究竟有没有我的刀硬!” 三人里也唯有杨学文还勉强保持了一点理智,有些疑虑地询问张怀月,“我们这么做没问题吗?那檀沛森好歹是红门宿老,我们就这么打了他手底下的人,会不会给老太太惹来麻烦?” 见他们三人如此利索地转变了态度,张怀月一时无语,淮山堂这几位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她也没说过现在就要开打啊,于是赶紧好说歹说地劝他们先把武器收好。 “还没到那一步呢,我们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先把人找到,不管怎么样,至少也得先跟詹胜春谈过了再说。即便情况到了最坏一步,最起码,也不能由我们先动手!” 窦金来却嗤笑了一声,“你都要上门抄家搜查了,难道还能指望那些狗腿子们夹道欢迎不成,到了最后,还不是一样得开打。” 张怀月却勾唇轻笑一声,“谁说我们要上门搜查了?我们淮山堂是仙乐宫的股东,不管股份多寡,那也是仙乐宫正经的老板,作为老板,上门视察一下自己的产业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 * 田大牙原本是十六铺码头的一名搬运小工,因人生得体面排场,高大健壮,后来经了老乡介绍,被招进仙乐宫舞厅做了一名守卫门房。 虽说他是初来乍到,但因着老乡关系过硬,便被安排在了仙乐宫大老板们办公的小洋楼里负责看门。 虽比不得前头宴舞大厅的弟兄们吃拿随意,还有漂亮女人可看,但好歹能在大老板们的跟前混个眼熟,将来说不得受了哪位的赏识,便是青云直上,田大牙对此已是十分满意。 这一日,田大牙正坐在传达室里与另一个门房老李头磕牙闲谈,忽然听见走廊传来一阵吵嚷之声,听着声音,似是有什么陌生人闯了进来。 两个门卫互视一眼,连忙抓起棍棒冲了出去。 然后便见到行政办公室里的几个眼熟的秘书正拦在几个陌生人的身前焦急地喊话,“您几位也没提前打个招呼,按规定是不可以随意进出办公室的!” 但那几名陌生人却是浑不在意地一把拨开那名喊话的秘书,其中一个身高体壮的女子还冷哼一声,“我们淮山堂是你们仙乐宫的股东,今天是这个月的盘账日,我们早与你们詹总经理约好了见面,现在就是要去找他,我看你们谁敢拦着!” 那秘书一时也有些无奈,只得追着道:“可詹总经理现在有事,您几位要不先在休息室稍等一会,等我先去通报……” 话还没说完,便被那高壮女子打断道:“什么事情能比每月盘账更加重要?既然詹胜春有事在忙,那我们直接去他办公室等他好了!” “这,这怎么能行!” 那秘书见挡不住人,正急得满头大汗,忽然看见两个人高马大的门卫跑了出来,喜出望外,连连使眼色,让他们赶紧拦住几人。 仙乐宫因为格局原因,看场护院的打手巡逻们大都安排在了容易闹出事端的宴舞大厅主楼那头,还从未试过有人胆大包天地敢跑来办公楼这里闹事,一时之间,居然只有田大牙和老李头能帮忙拦着点人。 但等田大牙与老李头往这几人面前一站,立刻就知道,这几人绝不是光凭他们两个就能拦得住的。 且不说那一左一右铁塔一般高大的两个青年手脚粗壮,底盘沉稳,一看就是练家子。再一扫前头三人全都是胸腹鼓鼓,明显能看出都带着真家伙,哪里是他们拿着几根棍棒能应付得来的。 两个门房也都不是傻瓜,都听清了秘书与这几人间的谈话,知道这几个人也是仙乐宫的老板之一。 这种神仙打架的事情,他们这些跑腿干活的小虾米哪敢掺和,因此虽然不敢就此撇下不管,但到底手软脚软,不敢真的动手。 双方你来我往地纠缠着,竟是浩浩荡荡地一直闯到了三楼。 便在这时,站在几人最后头的一名年轻女人,一脸镇静地扫了走道左右几扇紧闭的房门一眼,随即拍了拍身前一名年轻壮汉的胳膊,指着其中一扇红木大门道:“应该就是这间,开门。” 第156章 小试牛刀 仙乐宫作为上沪最具代表地位娱乐场所之一,每天都能吸引公共租界里无数的有钱人过来消遣娱乐。詹胜春作为仙乐宫的总经理,自然一贯日理万机,每天需要处理的各种大事小事不知凡几。 这天,他正在办公室里拨打一个十分重要的电话,忽然听见办公室的外间传来一阵嘈杂声音。 詹胜春皱了皱眉,本想忽略掉这声音继续电话,但这阵沸腾嘈杂的声音却非但没有减小,反而越来越大,越来越靠近。 詹胜春压着脾气与电话那头的人告了声罪,将电话话筒挂上。 快步走到了外间,正想好好斥责外头的秘书一番。 却发现外间此刻已是挤满了人,自己的秘书,楼下行政处的几名办事员,还有两个门卫都拥挤在办公室内,个个神情紧张,情绪激动。 勉力将一行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拦在办公室的外间。 ———————— 杨学武接收到张怀月的指示后,毫不犹豫地便将前头挡道的几个人拨开,然后将张怀月手指的那扇沉重的双扇红木大门用力地一把推开。 木门发出‘嘭’一声沉闷声响,朝着两边打开。 然后展示在众人面前的便是一个铺设了长绒地毯,区分了内外两间的办公室,此时里间的房门正紧紧关闭着,外间一张堆叠满文件的实木长桌,长桌后头正坐着一个秘书模样的年轻男人。 见着几人大摇大摆地闯进来,那男人一脸惊愕,立即从办公桌后站起,绕出座位挡在几人面前,高声喝问。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闯进来的?” 几人不答,张怀月冲学文学武兄弟使了个眼色,两兄弟立刻一左一右将人挤开,继续朝着办公室的里间而去。 那男人还从未遇过此种情形,慌忙地再次上前阻拦。 但打头闯进来的学文学武兄弟人高马大且身强体健,又哪里是他能够拦得住的,反倒被推着一路直往里间闯去。 那秘书模样的男人急得满头大汗,又见后头几人十分眼熟,正是一楼的保安和行政部的几个办事员,立刻叫嚷道,“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过来把人拦住!” 后头几人早已是被窦金来几人的蛮横所震慑,此时被当头一喝方才如梦初醒,连忙七手八脚地上去阻拦。 “唉,等等,几位等等。” “快站住,这里是总经理办公室,不可擅闯!” 正在众人吵嚷得不可开交之际,里间紧闭的大门终于传来了动静。 先是门锁微转,接着大门敞开,然后就见一个三十岁左右年纪,穿着一身挺括的三件套西服,圆盘脸型上留着两绺修剪整齐胡须的中年男子开门走了出来。 男人打开门时,神情还十分不渝,但等瞧清了被众人团团围在中间的两男两女时,眼中却是迅速划过一抹愕然,紧接着表情便立刻缓和了下来。 “原来是淮山堂的阿金姐,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瞧我,实在是有失远迎呐。”说罢,男人还迅速换上一副热情面孔,快步迎了出来。 窦金来‘嗤’地发出一声冷笑,“詹总经理是金贵人,要见你一面还得过五关斩六将,我们这些小鱼小虾自然是入不了你的法眼,可不得自己想办法主动凑上门来讨嫌吗?” 张怀月忍不住有些意外地瞄了身前的窦金来一眼,想不到这位大师姐虽性格鲁直,但若阴阳怪气起来,说话倒挺噎人。 但这詹胜春也是个人物,仿佛对窦金来夹枪带棒的话语毫无所觉,对外头这些人的鸡飞狗跳也是完全一无所觉一般,挥挥手打发手下人道:“你们都先出去吧。” 然后又盯着原本坐在外间的秘书吩咐了一句,“小王,你赶紧去沏两壶咖啡端过来待客。” 那秘书看着詹胜春的表情微微一怔,随即立刻道了声“是”,然后便脚步匆匆地随同其余几人一起出了门。 一一打发了手下人,詹胜春这才笑眯眯地招呼他们一行,“几位,有什么事情,咱们进办公室里坐下好好聊。” “哼。”窦金来冷哼了一声,大模大样地领着头走进了办公室。 ———————— 几人进了室内,宽敞奢华的办公室有专门的会客区,几人于是分了宾主在沙发上落座。 詹胜春一打眼,便将来的这一行人打量了个通透,打头在主宾位置坐下的窦金来眉目生威,彪悍依旧。 她后头立着的两个年轻人也都是熟人,自不必说。四人里,唯独最后走进来,选了张末位单椅坐下的年轻女子看着十分眼生,应是从未见过。 这女子年约二十出头,乌黑的手推波纹鬓发精心挽起,作了妇人打扮,身着一袭雀蓝色法兰绒苏绣旗袍,眉目清雅,气质高华,与一身江湖气的其他三人完全不是一个画风。 詹胜春略一思索,便心中有数了。想必这位就应是张先志廖庆珍的侄女,那个被推入淮山堂探路的棋子。 * 窦金来没那个耐心陪着詹胜春虚与委蛇,一坐下便言辞咄咄地道:“行了,你詹总经理是大忙人,我们淮山堂的人也不是每天都闲着。赶紧把你们的账房叫出来,把这个月的台账誊抄一份给我们带回去就行了。” “带回去?”詹胜春一愣。 “怎么,有问题?”窦金来目光冷冷地注视着詹胜春,仿佛只要他有什么异议便会立刻翻脸。 詹胜春装作沉吟了一会,才显得有些为难地道:“也不是什么大的问题,只是账目这东西毕竟敏感,咱们还从未有过将账目带出仙乐宫场子的先例,这万一泄露出去,恐怕对咱们双方都不太好吧……” 窦金来对他的推辞早有预料,一字一句按照事先记背下来的对策道:“不过是普通的流水台账罢了,又不是什么机密。至于担心我们淮山堂的人会泄密什么的,更是笑话!仙乐宫使我们自己的生意,难道你还怕我们这些股东会故意给自家的生意使绊子不成?” “这……”没想到士别三日,窦金来突然会变得如此伶牙俐齿,詹胜春一时竟有些语塞。 第157章 图穷匕见 办公室的气氛安静了数息,直到门口两声谨慎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然后便见那王姓秘书端着一个盛放了粉彩咖啡壶杯的托盘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将杯盏一一摆放在客人及詹胜春的面前。 秘书收起托盘后,看了詹胜春一眼。 詹胜春点点头,那秘书便立刻如来时般安静地退了出去。 而经了这一打岔,詹胜春似乎终于找回了谈话的节奏。 他看一眼依旧大马金刀地坐在原处的窦金来,沉吟着缓缓道:“关于带走账册之事并非詹某有意推诿,只是我们仙乐宫邀请的账房全都是业内最有信誉与名望的注册会计师,他们的专业水平可不是外头一些不知底细的三流看账先生能比的。” 詹胜春看着窦金来,不放过她面上每一分表情变化,“我以为阿金姐还是应三思而行,可别被一些别有用心之徒给骗了。” “这事就不劳你詹总经理费心了。”窦金来见詹胜春果然如事先商议一般被弄得措手不及,心中不免得意,面上也不由露了一些出来,“仙乐宫的股份账册该怎么处置我们已有对策,自然不会……” 见她有些得意忘形了,张怀月看了杨学文一眼,杨学文立刻会意,咳嗽了两声。 “咳嗯……” 窦金来被打断了话语,嫌弃地看了两人一眼,但还是乖乖地闭上了嘴。 看着几人的眉眼官司,詹胜春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飞快地计较起来。 “大掌柜秦向谦当年升大香堂广邀同门行了金盆洗手之礼,发誓从此封笔,绝不再涉足商道……”詹胜春表情依旧谦和带笑,语气却变得有些沉沉,“依照秦掌柜与淮老夫人的为人行事,想来应是绝不会违反江湖规矩,自食其言罢。” 当年淮山堂从忠义社自立出来,作为掌控了忠义社财务钱粮长达数十年之久的总掌柜,淮老夫人为了避嫌,退隐之后便十年闭门不出。作为她手底下的第一心腹账房的秦向谦更是不得不当众起誓,发誓此生绝不再为人理帐,也绝不再涉足商道,这才得以从忠义社总堂脱身出来。 “哼。”窦金来斜睨詹胜春一眼,冷哼了一声。 她自然知道詹胜春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无非是担心秦老爷子为了替他们这些小辈撑腰,偷偷帮他们把关账目罢了。 她看了张怀月一眼,见她端着杯子低头喝咖啡没有说话,于是开口道:“不必以你那小人之心揣度老太太和秦叔的君子之腹,就这点小账目还劳动不到他们二位老人家出山的地步。” 她冷笑道:“哼,这世上也不是只有你仙乐宫才有好账房,你也不必担心我们淮山堂会跟你们似的弄那些玄虚,自然会请来最有信誉最专业的会计师做账目审计。我听说黄浦区有个什么晟,晟铭信会计师事务所,在业内的名气就极大,有口皆碑还诚信守诺,不比你们仙乐宫的账房强出百八十条街。” 文化水平仅限于识得几个字的窦金来自然不知道‘晟铭信’事务所是个什么地方,这些用来应对詹胜春的言语,包括所有会遇到的谈话场景,全都是张怀月事前早有预料,将应对方式一字一句掰开来教给窦金来,让她背得滚瓜烂熟了,才出发前来仙乐宫料理盘账的。 窦金来虽然性格鲁直,但人却并不傻,她虽然看姓张的这丫头不顺眼,但也知道这丫头脑袋比她好使,提出用来对付詹胜春的办法听上去也颇靠谱,此时整个淮山堂自然是要先一致对外,给这个目中无人的詹胜春一点颜色看看。 一口气把这些拗口的内容完整说下来,窦金来心中总算松了口气,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在旁静静喝咖啡的张怀月。 詹胜春眼睛微眯,他是生意人,晟铭信会计师事务所在业内的大名自然是听闻过的,不过,他可不认为就凭淮山堂这几人的水平能搞得懂这里头的门道,如今会有这样出乎意料的变化,原因自然不必多说。 于是,他也不着痕迹地看了那名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年轻女子一眼。 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这几人里,看似一直是以辈分最长的窦金来为主,然而实际上,淮山堂的这几人明显都在看那女子的脸色行事。 詹胜春对此极为意外,从他得到的消息来看,这女子拜入淮山堂还不足旬日,又是那样的一个身份,原以为不在山门里遭人排挤白眼便很不错了,没料想到竟然这么快就掌握了淮山堂的话语权,看来这女子的手腕颇不简单。 詹胜春收回视线,面上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晟铭信在业内的大名,詹某自然信得过,只是——,邀请晟铭信的会计师审查账目,这佣金恐怕不会便宜吧?” 他言语里带上了试探,“仙乐宫的流水账目每月一查,我只是担心平白增添这么一大笔额外开销,淮山堂的这层股份进账怕是入不敷出了吧。 ” “这是我们淮山堂自己的事,不劳你詹总经理操心!”云山雾罩地打了半天太极,窦金来早就有些不耐烦了,言语也变得极不客气,“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还不赶紧让你们账房把账册给送上来。” 詹胜春被接二连三抢白,心中也升起了点火气,所幸他惯来城府深沉,只额角微微跳了两下,便深吸口气强行忍耐了下来。 “也罢,既然阿金姐你听不得良言,那我便也不多嘴多舌了。” 当着几人的面,詹胜春拿起一旁桌上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电话大约响了两声,就听这姓詹的交代那头的人一句“把这个月的流水账册拿过来”,便即将电话撂下。 见状,窦金来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早这样不就完了,哪里来的那么多把戏?” 詹胜春闻言,额角又是一跳,勉强假笑了两声没有说话。 等了大约十数分钟,一行人便在秘书的带领下推开门鱼贯而入。 只是除开紧随秘书身后的两名捧着账册的文人打扮的账房,后头的六七人却全都是利落的短打衣着,个个体型健硕,一脸匪气,肋间腰上还都别着鼓鼓的硬物,让人打眼一看上去就知道不是善茬。 张怀月此时终于抬眸,瞄了新进来的这群人一眼。 然后又将目光不经意地移向沙发上脸色阴沉,目露寒光的窦金来,以及站在她身后,已悄悄将手探向怀中,明显紧张起来的学文学武兄弟,然后冲他们三人轻轻摇了下头,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很显然,今日这场收账的谈判,直到了此时詹胜春才算是图穷匕见。 第158章 步步紧逼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场谈判的结果已经注定破裂,詹胜春脸上的神情再不复之前的和颜悦色。 他阴沉着脸对两名账房一招手,示意他们将账本放在几人面前的茶几上,指着那一摞账本道:“既然几位执意如此,那詹某也有几句丑话要说在前头。仙乐宫的账目都是机密,不可能随随便便来个什么人想带走就带走。诸位想查账可以,但,就凭淮山堂诸位小辈三言两语就想打破仙乐宫长久以来的惯例,不免有些过于轻狂。要让外人见了,只怕还会以为我仙乐宫无人!” “那你待要如何?”被人当众看不起,窦金来脸色很不好看。 “自然必须得要股东本人,淮老夫人亲自出面。”詹胜春眯起眼睛,一字一顿地道。 “放肆!”窦金来闻言脸色大变,立即拍案而起,“我师父她老人家也是你配指使的?!” 说罢,也不等张怀月有所反应,窦金来便即‘唰’一声抽出腰间的雪亮刀刃,指向了詹胜春的鼻子。而站在她身后的学文学武兄弟也俱是对詹胜春怒目而视,纷纷掏出了怀中武器。 见此情状,那一行明显是仙乐宫打手的青壮自然不甘示弱,也纷纷呼喝着抽出刀斧短枪逼近上来,将淮山堂四人团团围住。 两方人马相互对峙,虎视眈眈,紧张场面一触即发。 * 这边的气氛已经是剑拔弩张,千钧一发,但詹胜春却鬼使神差地抽空瞄了一眼那位自从进了办公室后便始终一言不发的年轻女子。 本以为这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此刻早该是吓得花容失色,慌乱无措。然而一眼望去,他却吃惊地发现,那女子依旧四平八稳地端着咖啡杯,用银色茶匙慢条斯理地搅拌着杯中的棕色液体,就连茶匙轻轻碰撞杯壁的细微声响都规律得毫无波澜,仿佛对就发生在面前的这幅杀气腾腾的场景根本毫无所觉。 詹胜春眼睛微眯,他的直觉没错,果然这个女人才是今日这场交涉谈判里最难对付的那一个。 * 剑拔弩张的对峙持续了好一阵子,室内的气氛紧绷得几乎是星火可燃。 眼见冲突一触即发,张怀月的心情却意外的十分平静。仙乐宫用来待客的咖啡加了太多糖奶,有些过于甜腻了,她将喝了两口的咖啡杯不轻不重地重新放回了桌上。 瓷杯与杯托轻轻碰撞桌面的声响十分细微,但在这个仿佛针落可闻的室内却引得所有人都忍不住为之侧目。 见众人视线齐聚过来,张怀月此时终于不急不缓地开口说了进入办公室落座后的第一句话。 “淮老夫人与秦掌柜都是遵道秉义,恪守帮规的守诺信人。当年老夫人从忠义社退隐,为避免外人胡乱揣测她擅权谋私,至今已是十年闭门不出。” 她视线流转,带着些许凉意的目光落在了詹胜春的脸上,“所以,詹总经理这是打定了老夫人不会为了些许利益就自毁声誉地出山门与你一个末流晚辈计较,所以才敢大着胆子提出这样的无理要求,是吗?” 她这言下之意自然便是詹胜春才是这个擅权谋私,轻视与冒犯淮老夫人的悖逆之徒。 突然被扣下如此大的罪名,詹胜春如何敢担?自是立刻神色大变,霍然起身,只是还不等他开口反驳。 张怀月便即冷笑一声,打断了他,“不过您似乎搞错了一件事情。淮老夫人自是秉性正大,淮山堂诸位也当恪守门规。但我张念辰不过一个半只脚入门的外围子,自然是不懂规矩。” “今日踏出这扇门后,他日若一不小心管不住嘴巴,将淮山堂与仙乐宫一番纠葛宣扬出去,我恐怕这仙乐宫的门庭应是经不住忠义社万千子弟的踩踏吧?” 她最后一句话刻意放缓了语速,言语之间字字诛心,詹胜春听得神色一变再变,到了最后已是面如灰土,阴沉难看。 张怀月说的话一点不假,这一年多来他暗做手脚,以各种手段侵吞淮山堂账上财物,自然是仗着淮老夫人因身份敏感,不得不隐居避世的缘由。反正淮山堂二三代弟子不擅经济又头脑简单,随便做一下账便能将他们应付过去,他又何乐而不为? 只是他自己也十分清楚,如此的作为,自然是不能也不敢宣之于众的。 青帮子弟遍及世界,其间有多少桀骜之辈,然而青帮多少年来却始终壮大,源远流长,自然是得益于青帮自有一套严苛的帮规戒律以及森严的上下等级制度。 如果他的所作所为被公之于众,以淮老夫人的尊崇地位,忠义社如何能轻饶了他?即便此时东瀛人势大,忠义社也因不肯投敌而势力大不如前,但要对付一个小小的他却也是易如反掌。 而这,也是他不敢轻易让淮山堂的人将账册带出仙乐宫的原因。他让会计做的那些手脚应付一下外行人或许没有问题,但真要拿到专业的注册会计师面前过眼,其中漏洞又哪里能掩饰得了? 想到此处,詹胜春的后背立刻便已是汗透重衫。 他缓缓抬眼注视着面前女子,眼睛里不由自主便划过了一抹凶光。 然而对方却在这阴鸷的目光里勾起了唇角,她缓缓起身,袅袅娉娉地走近几步,自顾自地伸出手翻阅着桌案上的一摞账册,完全将周围闪着寒光的刀斧,以及黑洞洞的枪口视若无物。 “淮夫人是什么样的人物,忠义社在上沪又有怎样的声势,自然不必我与詹经理细说。”这女子说话的语气始终是不疾不徐,慢条斯理,然而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重逾千斤,沉沉压在詹胜春的心头。 “淮山堂虽然人少,却也不完全没有依仗。至于小女子我,即便位卑言轻,但幸运的是也有些能够传声说话的渠道。”她看向詹胜春,笑得明媚。 “所以我劝詹总经理一句,行事前最好还是三思。就为了一点微末利益搭上自己的性命,究竟是否值得?还是说,詹总经理其实今日是打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留下我们几人的性命,好彻底地断绝后患?” 张怀月脸上笑得春光明媚,眼底却透出一片冷嘲,让詹胜春心中刚刚冒头的一点恶念顿时化作了一片寒凉,冻得他浑身僵直,许久不敢有下一步的动作。 留下淮山堂的这几人?这种事情即便只是随便想想,他都可以预见后续会惹来怎样天大的麻烦,可如今双方已经摆明了撕破脸皮,他又如何能够自打嘴巴地轻易地放他们离开? 詹胜春额上不由冒出一层层细密的冷汗,事情到底是怎样一步步发展到如今这般骑虎难下的局面的,他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焦灼游移的目光看向立于面前笑意盈盈的年轻女子时,他才不由自主地倒吸了口凉气。 是了,正是从这女子不按常理出牌,领着淮山堂的人闯进他的办公室,一步步打乱他所有布置,事情才如脱缰野马般彻底失去了掌控的。 第159章 算计 詹胜春民国十三年从上沪商学院毕业,从一名跑外柜的销售员开始做起,凭借着敏锐的商业头脑和出色的销售技巧,一路做到了仙乐宫总经理的位置。跟在上沪大亨檀沛森手下做事超过十年,深得檀沛森的信任,已成为了其最重要的心腹手下之一。 只是詹胜春心中潜藏的野心却令他并不满足于此,他不甘于一辈子都屈居于人下,而是渴望有朝一日能够真正地出人头地,站上巅峰,因此对于未来的人生,他的心中自有一番雄心壮志。 但他也深知,他家世普通,没有足够的资源和人脉支持,想在藏龙卧虎的上沪实现自己的理想出人头地无异于痴人说梦。所以,为了替自己的野望积累起必要的起始资金,他才会把主意打到了如今已经日落西山的淮山堂的头上。 他自然知道以杨立淮在上沪青帮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事情一旦败露,自己必然没有好果子吃。然而财帛动人心,何况还是如此巨利。于是,仗着此时上沪是东瀛人当家,当‘满铁株式会社’调查部的上沪事务所委派专员与他秘密接洽,鼓动他打压淮山堂生意时,他便毫不犹豫地应承了为其效命。 于是近一年多来,他便以各种方式和名目侵吞淮山堂账上的利润,赚得了大量财富。 只是好景不长,东瀛人前不久针对淮山堂却又有了另有安排,日前他得了‘满铁’专员下达的指令,命他暂时停止针对淮山堂的打压。并且还要在适当的时候,配合安插在淮山堂的人员让渡出一部分利益,方便扶持其上位。 然而早已经吞入肚腹的利益此刻要吐出,詹胜春又如何能够甘心。于是,他表面上答应配合,实际上却另有盘算。 趁着这回淮山堂的人找上门来,他便计划依旧如以往般,派个心腹账房过去糊弄一番,先将人打发走。他已经着手调查那个被东瀛人安插在淮山堂的人,打算寻出她的弱点把柄之后,利用此人与淮山堂老人之间的矛盾,挑动双方发生争斗。如此,他便可以坐收渔利,保住自己的那份利益。 然而,他却万万没有没料到,这姓张的女人竟然完全不按照常理出牌,还似乎对仙乐宫的情况地形异常熟悉,出乎意料地抓住了办公楼守卫不严的空当,带着人直接就闯了过来。 之后更是指使窦金来三言两语地抓住了话柄,逼得他不得不下令让账房将账册带过来。 好在王秘书与他配合默契,很快便按照他的暗示叫了人手过来。他原想以言语挑动窦金来,引发双方冲突,好借机以人数优势吓退几人,或是干脆拿下他们。 反正有不止一双眼睛看见,是淮山堂的人强行闯进他办公室来。 事后他只需要对外宣称,淮山堂人因对股份利润分配不均而心生不忿,率先动手打上门来,他詹胜春无奈之下才与之发生冲突,随后,他再将淮山堂人放走。 外人见了,也只会感慨他詹胜春行事大度,为人敞亮。等消息传开,便不会再有人相信淮山堂人的辩解,觉得是他詹胜春挑起的事端。 然而,这一切计划,却是再次毁在了这个姓张的女人的巧舌如簧之下。她先是当着众人的面给他扣下一个犯上悖逆的罪名,然后开口闭口就是杀人灭口。原本双方的一触即发的紧张局面,叫她如此耸动人心的一番言语冲击之下,两边的人马都不由有些手脚发软,面面相觑。 这些帮派打手们虽然习惯于好勇斗狠,惹是生非,但也并不是傻子,他们自然知道威胁恐吓是一回事,真动起手来又是另一回事。若真被冠上杀人灭口的罪名,只怕后果谁也承担不起,因而此刻哪里还敢轻易动手。 詹胜春此时心中充满了愤怒和怨恨,这个姓张的女人实在过于狡猾且胆大包天,她就是仗着自己背景,知道无人敢真的动她分毫才敢如此地大放厥词,然而他却偏偏拿她毫无办法。 * 此刻,拿着账册重新坐回沙发椅上张怀月自然是懒得理会詹胜春那一番长长的心路历程的。 她轻轻翻动着手中纸页,一目十行地扫过上面记载的销售收入,成本费用,管理费用等等内容。她并没有学过财会,但基本的进出账还是能够看懂的,因此也确定这份账册的确就是仙乐宫这一年多来的销售账册。 虽然他们只要求审查本月的流水账目,但做账的会计也不可能单为了这一个月的账目就另立账本,自然是将所有账目都带了过来。而张怀月此行的目的,也正是对准了这整本账册。一开始说审查本月流水,不过是放松詹胜春的警惕,掩饰他们此行的真正目标罢了。 她根本没有多少兴致与詹胜春在这里尔虞我诈,随着英美联军在欧洲战场接连失利,贪得无厌的东瀛人不可能还继续容忍公共租界独立于他们的掌控之外,迟早会占领租界建立统治。 到了那时,仙乐宫的生意必然难以为继,这一层的干股迟早会成为烫手山芋。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找机会脱手,免得最后反成拖累砸在手中。 她急着想办法搞到仙乐宫的账本,便是打算着尽快请专业的会计公司做个估值,趁着此时还有市场,尽快将仙乐宫的股份抛售出去。 原本她还觉得有些缺德,不知道该上哪去找合适的冤大头买家,不料来这一趟,却正巧遇上这欲壑难填的詹胜春,与之一番争斗下来,顿时令她豁然开朗。 面前这个跳得正欢的詹胜春,不就是最好的接盘人选吗? 原本仙乐宫作为上沪四大舞厅之一,日进斗金自不必说。当年淮老夫人之所以得以购入仙乐宫这一层股份,完全是得益于当年杜老板在上沪势力如日中天。 但如今杜老板远走港城,将所有地盘生意都交给了心腹门人打理。这门人虽然忠心,但毕竟声望有所不及,自是斗不过有东瀛人撑腰的张晓林,如今地盘日益萎缩,更别说还要继续给淮山堂提供庇护了。 这仙乐宫的股份没有前景又太过招眼,正好甩给詹胜春,解了她一桩大麻烦。 第160章 抛下鱼饵 仙乐宫这池子水太深,张怀月没那个时间和心力去弄明白这詹胜春背后的人究竟给了他什么承诺,又牵扯了什么利益才让他敢如此嚣张。只不过,此人既有得罪淮山堂,得罪青帮的胆量,想来自然有本钱吃下淮山堂的这一层股份。 张怀月摩挲着手里的账册,心中渐渐有了定论。既然想把仙乐宫这个麻烦甩给詹胜春,此时倒不好太把人得罪狠了。 于是她又假意翻看了几页账册后,便不加掩饰地皱紧了眉头,用力合上手中账本,给窦金来丢了个眼色。 窦金来眼露疑惑,不知道张怀月葫芦里又卖了什么药。 但张怀月却没有多加解释,而是忽然沉下脸,不快地对詹胜春道:“这账目看着可不好看,门票销售额低也就罢了,酒水餐食每月的利润也微薄得可怜,你们守着偌大一个仙乐宫,就是这么做生意的?” 窦金来素来直率,还以为她是真的对生意账目不满,于是也立刻配合地对着詹胜春横眉冷对。 詹胜春见此情状,则像是终于找到了突破口,连忙一转方才的强硬态度,软下语气开始大吐苦水,“淮山堂诸位贤兄贤姊可千万不能误会,非是我们经营不力,我手底下这班兄弟虽然愚钝,但做事情却从来都是尽心尽力,从不敢有分毫的懈怠呐。实在是这几年外头世道乱,生意本就不景气,酒水原料的成本也是一日日跟着飞涨,咱们这样的行当全部仰赖贵客闲暇关照,自然受的冲击最多,我与我手底下这班兄弟也是日日沥尽了心血,才能将生意勉强维持啊。” 这套早已备好的敷衍塞责之词,原只打算随便安排一个会计过去转述一番将人打发走的,如今事赶事的,倒由他自己亲自扮演上了。不过好在他也是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一番唱做念打亦是声情并茂,滔滔不绝。 张怀月早知他会如此,心中冷笑,面上却配合地跟着露出愁容。 世道如此,生意大不如前当然情有可原,只是要真如同这账目上一般经营惨淡,入不敷出,仙乐宫上上下下这么多张嘴怕不是都得去喝西北风,哪里还能坚持到现在?这詹胜春若说没有从中渔利,那真是鬼都不信,看来他这是明摆了要把淮山堂的人都当傻子呢。 只不过,即便对詹胜春的这套把戏心里门清,张怀月也不会选择在此时揭破。 她弯唇一笑,语气却是缓和了下来,“诸位经理工作辛苦,我们自然全都看在眼里。正是为了不生出那些会让人不愉快的误会,所以老夫人这才派我们过来看账不是?” 见詹胜春表情也跟着有了舒缓,张怀月却又话锋一转,“不过,这做生意不是做人情,实实在在的利润才是关键。老太太如今年事已高,不愿过问世事,我们这些做小辈的理应为她老人家分忧,少与她增添烦扰才是。” 话头转得太快,把詹胜春的心又提了起来。这女人行事不按章法,偏又环环相套,直打得人措手不及,他是再不敢小瞧了她。于是小心翼翼地探问道:“那,方夫人的意思是?” 张怀月面上愁容更深,“如今仙乐宫生意如此不景气,淮山堂境况也不比从前,我们这些人也都发愁,想着这门生意既然难做,还要不要接着费这个劲。” 说到此处,张怀月却止住了话头,没再继续详说下去。 仙乐宫的真正股东是淮老夫人,是否要售出股权一事必定也要淮老夫人亲自决策。才不过第一次交锋,张怀月自然不可能此时就彻底道明真意。 尤其詹胜春此人精明狡狯,话说的太明,怕是他非但不会相信,反而会疑神疑鬼。 因此,张怀月此时所做的,与其说是要说服詹胜春,莫不如说是提前给他下个钩子。 果然,詹胜春闻言,立刻便有些惊疑不定。 此时两方人马对峙,但即便此刻是在仙乐宫的主场,他们人多势众,但双方都很清楚仙乐宫的这些打手们是绝不敢轻易动张怀月及淮山堂的人哪怕一根指头的。既然没有当场将人吓住,那便注定这场交锋是仙乐宫和他詹胜春落了下风。 因而,他从方才起便一直有些想不通,这张怀月分明已稳稳占据了上风,又为何忽然就缓和了态度。 他都已经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只等对方狮子大开口提出要求,他该如何讨价还价。 但没成想,这女人此时却隐隐暗示有出售仙乐宫股份的意图,莫不是这其中暗藏了什么陷阱? 但他左思右想,又实在是看不出这其中有何猫腻。 仙乐宫资产庞大,声名赫赫。虽说如今因着战事利润下滑,但烂船也有三千钉,上沪滩的有钱人犹如过江之鲫,等新政府将局面彻底安定下来,日后自然财源不断。 若淮山堂真的有意要售出股份,可是大大的好事一桩。 詹胜春的脑子不由飞快地盘算开来。 若真能盘下淮山堂手中的这一层股份,其中巨大利益自不必说,日后自己在仙乐宫的地位只会更加稳固,话语权也能更上一层。 且今日被淮山堂的人当众欺上门来带走了账本,他的脸面上也实在是不好看。但若是真能吃下淮山堂手上的这一层股份,他詹胜春便是失了这一回脸面又如何。 见詹胜春脸色变换不定,张怀月知道火候已到,于是她不等詹胜春再有更多思考余地,径自站起身。 “如今时候也不早了,不好再耽误各位经理工作。这些账册我们今日就一并带走了,等过几日账目厘定清楚,我等再来登门造访。” 说罢,她冲学文学武兄弟使了个眼色,又朝着茶几上的账本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赶紧收拾东西。 杨学文会意,立刻上前去抱起那叠账册,闪到张怀月的背后站定。杨学武反应慢上一拍,但见兄长行动,却也立刻条件反射地护持在一旁,还目光凶厉地一一扫过仙乐宫那一干虎视眈眈的打手。 张怀月唇角微勾,冲坐在沙发上面色阴晴不定的詹胜春点点头,又朝还有些茫然的窦金来一挥手,便打头朝着办公室大门大步行去。 仙乐宫的两名会计及众打手有心想要阻止几人行动,但偷觑着詹胜春神色虽是阴晴不定,但却始终沉默着未曾开口,便也犹犹豫豫地没敢拦阻。 于是一行人便如来时般,又大摇大摆地走出了仙乐宫总经理办公室的大门。 *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下到了二层,见身后始终无人追赶上来,窦金来与学文学武兄弟这才有些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又偷偷将目光投向身前始终一脸平静的张怀月。 虽说刚刚在詹胜春的办公室里时几人都表现得很是硬气嚣张,但他们几个都心知肚明,其实在面对仙乐宫众人的虎视眈眈的包围时,心中未尝没有生出过几分心虚气短。只不过,身为帮派之人及淮山堂的一份子,他们是万不肯堕了淮老夫人声势的,这才强撑着未有表现出来罢了。 也是直到此时,几人方才对事情竟然真的进行得如此顺利,感觉到一阵阵的后怕与庆幸。 正因如此,他们此刻反观张怀月,明明才是一个新入帮还不到半月之久的新人,还是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却偏偏始终表现得如此镇定自若,言谈笃定,毫不费力地便将仙乐宫从上到下的一干人震慑得服服帖帖,不敢造次,实在结结实实令他们几个大开了一回眼界。 第161章 监视 但此时的张怀月却并不是像她外在表现出来的那样笃定,至少,并不像窦金来他们揣测的那样智珠在握,相反,还在因为尴尬地那场交锋而绞尽脑汁的思考,因而有些微出神,以至于在窦金来开口说话时,她隔了一两秒方才反应过来。 “哼嗯……”窦金来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你别以为做成这么一点小事就能得意了,这詹胜春不过就是个听人指挥的喽啰,仙乐宫背后的势力可比你想象的可怕得多,凭这几本破书你就想拿捏这群人,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这话其实不假,窦金来说的时候也颇有气势。 只不过,她这些话却是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张怀月的一番指挥运作却是实实在在地搞定了他们之前大半年都没能弄明白的账目问题,还狠狠地教训了詹胜春他们一伙人一番,令淮山堂上下都得以出上一口恶气。 原以为这话必定会招致张怀月的反驳,但窦金来屏息等待了片刻,却见张怀月神情凝重,半晌没有说话。 “喂,你,你怎么……?” 见张怀月并不反驳,窦金来反倒有些无措了,不由吭哧了两声。 而张怀月此时才回过神来,窦金来刚刚的话在她脑海中一掠而过,她缓缓点了点头,似在回答又似自言自语,“詹胜春竟然如此轻易地就放了我们离开,这的确是有些不同寻常。看来这层股份对他的诱惑力比我想象的要大……” 詹胜春的野心表现得这般昭然若揭,这或许意味着她原先的猜测并不准确,站在詹胜春背后的支持者绝不会仅仅只是仙乐宫的大股东檀沛森那么简单,应该要比她原先预估的还要势力庞大复杂,也只有这样,才足以令詹胜春如此地有恃无恐。 张怀月虽然并不想冒然探究这背后的复杂情势,但此时此刻的她也免不了有点担心这背后的势力会不会影响到她后续的计划。 见张怀月始终神情凝重,口中还一直喃喃自语些众人听不懂的言语,似乎在思考什么异常艰难的问题。一时之间,包括窦金来在内的淮山堂诸人都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些许莫名的敬畏,面面相觑一阵,竟是不敢再打断她此刻的思考。 * 他们一行人就这么声势浩荡地穿过了长长的走廊,沿着回转楼梯一路下到了一楼,沿途没有半点掩饰行踪的意思,然而整栋办公楼却始终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打开房门来查看情况。 甚至就连他们闯进来时,被张怀月指挥着学文学武兄弟直接破开的那扇行政秘书们的办公室木门,以及保安室的房门此刻也都紧紧关闭着,仿佛整栋楼里除他们几个以外,根本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见此情形,张怀月忍不住挑了下眉,终于暂时放下了繁杂思绪。 刚才他们一路张扬地打听总经理办公室的位置,闹出了老大一番动静。 但其实之前往来仙乐宫时,她因着多受曾家长辈的关照,早就来这办公楼拜访过曾继善几回。虽说不好随意走动,但多少也弄清了仙乐宫办公楼的基本格局,因此即便不找人逼问,她也能大致能推测出詹胜春的办公室在哪。 只不过,为了避免把曾家和桃乐丝等人也给搅进乱局,这才突发奇想地一路打上门来。不曾想,如此一来倒是狠狠给仙乐宫上上下下都来了一通下马威。 张怀月忍不住牵唇一笑,果然不愧是青红帮人做生意的方式,只要你表现得足够悍不畏死,那些惜命贪财的终究是会怕你几分。 想到此处,她心中竟升腾起了几分陌生又畅快的豪迈之情,脚步也加快几分,领着窦金来他们几人头也不回地迈出办公楼的大门,大步离去。 ———————— 漆黑的天幕沉沉地朝着大地压下来时,整座城市被压迫得静默无声。几颗星子如同黑色幕布上的几个破洞,勉强透出黯淡的光芒,落在人们眼中,仿佛随时将要熄灭。 街边的电气灯在微风中发出轻微的嘶鸣声,将不远处一栋精巧奢华的小洋楼照耀得隐隐绰绰。 方彦之与老杨此时正在远离灯光照明的阴影里交接任务。 细微的交谈声飘散在夜风里,几乎微不可闻。 “锄奸小组的人传来消息,他们信誓旦旦,所有武器的来源渠道十分可靠,不可能会出现破绽。所以这田兴邦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让李立群如此重视,一时恐怕还弄不清楚。” 方彦之拿下叼在嘴里不曾点燃的香烟,舔了舔干燥的唇瓣,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 “姓田的原本掌着苏南一带大半的军火走私线路,即使如今生意被东瀛军队围堵得只剩了公共租界的几个档口,在他手里掌握的各种信息只怕也是至关重要,不管怎么样都不能掉以轻心。” 老杨点点头没有反驳,他原本也不是粗心的人,因此方彦之也没有多费口舌啰嗦。 他们小队今日在此驻守,便是由特工总部主任李立群亲自发布的任务,要求轮流监视一名在公共租界一带活动频繁的大军火贩子田兴邦。 此人颇为惜命,因而日常出行都是保镖环绕,安防严密,因此一直难以找到机会接近监控。幸而不久前,田兴邦看上了上沪滩一位小有名气的电影明星,为讨佳人欢心,于是便花重金在这百尔部路购置下一栋花园洋房用来金屋藏娇。 那女明星害怕走漏消息,登上八卦小报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故此,这田兴邦每回过来这百尔部路都是低调出行,身边安保不多,如此倒是正好方便了他们就近监视。 此时已是接近凌晨,初春的寒夜气温冰冷刺骨。 在寒风里冻了大半夜,饶是方彦之身强体壮,如今也有些吃不住浑身的冷意,脸色苍白,嘴唇都有些微发紫。 老杨见状有些担心,忍不住劝道:“您也守了半晚上了,这田兴邦今日想来应是不会有什么动静了,剩下的监视任务就交给我,您先回去歇一歇吧。” 年前丁尚武正式升任社会部部长兼东亚联盟会主任委员,职务看似高升,实则却是彻底被排挤出了特工总部,而原本他手底下的一干亲信蟹脚也都被李立群寻了各种理由一一剪除。 方彦之被明里暗里监视了许久,许是终究没抓住什么把柄,又或是李立群也不想过于得罪他背后的张先志,倒是并未有再继续被针对。但到底还是不被信任,因而部里许多脏活累活往往便会被推到他们小组的头上。 第162章 对策 方彦之捏了捏额角,确实也觉得有些疲惫。 他没有继续逞强,对老杨点点头,将盯梢的任务交接给他后,便用力裹紧身上的大衣,压低帽檐快速走出了岗哨。 他叼着烟穿过幽暗狭长的街道,烟头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火光,仿佛一只孤独的萤火。途径另一处岗哨时,方彦之的手微不可察地摆了摆,示意守在那的小特务可以换岗了,黑暗中有人影轻轻晃了晃。 方彦之没有逗留,随即低下头,脚步匆匆地离去,很快地,那道高大颀长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弥漫的夜色之中。 * 虽说是回去休息,但这几天日夜轮转地监视目标,方彦之与几个小组成员都没工夫回家,因此一连几天都只在特工总部的办公室里和衣而眠地对付着歇上几个小时。 天色微明,第一缕破晓的曙光洒向大地时,方彦之便从办公室的沙发上翻身坐了起来,随后他走去盥洗室洗了把脸,又出来换了身外衣,整理一番后才离开了办公室,一路走出特工总部的办公大楼。 昨夜他带领的第五小组乙队负责值夜勤,今日白天休息,他准备回家取点东西,顺道再处理些事情。 方彦之来到停车场,拉开停放在此的汽车车门准备离开时,正好碰见从外院大门驶进来一辆黑色的轿车,朝着他身侧的一个空位缓缓停靠过来。 方彦之礼貌地侧身让了让,等对方先停车入库。 车停稳后,从车上走下来一人,三十多岁,面容清瘦嘴角挂笑,却是张熟面孔。正是第三行动组的组长兼特工总部修械所主任钱文奇。 “哟,这一大早的,是要上哪去啊?” 钱文奇为人世故圆滑,八面玲珑,是特工总部里少数几个能与方彦之聊上几句的人。此刻见了方彦之一大早就要出门,立便笑眯眯地打起了招呼。 见到来人是他,方彦之也适时挂上了笑脸,笑呵呵地与其寒暄。 “嗨,别提了,这几天忙着任务没功夫回家,内人跟我置气,这不,跑到长辈家里去住着不肯回家。”方彦之脸上露出无奈表情,“这眼看着又要降温了,就想着回家前顺道去接一下太太。” “哈哈哈……”钱文奇闻言,不由指着方彦之一阵大笑,“以往还真没看出来,你方大队长生就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竟然还是个妻管严呐。” 方彦之露出个赧然表情,支吾着解释,“我这太太从小锦衣玉食的长大,如今跟着我东奔西跑的也没个前程,终归是委屈了她,我一个大男人,能让让就让让吧。” 好不容易止住笑,钱文奇摇摇头拍了拍方彦之的肩膀,“这女人呐,都爱使些小性子,没办法,谁叫咱们是男人呢?”他语重心长地宽慰道,“你放心,这种事情我有经验,你听我的,回头挑几件贵重点的礼物,回去费心多哄一哄也就好了。” 说罢,眼中流露出意味深长的感慨情绪,一副过来人模样。 方彦之也赶紧配合默契地显出一副深有戚戚的神情,拱拱手表示感谢,“多谢钱主任的指点,小弟我铭记在心。之后事情要是成了,必当重谢!” 此话一出,两人又是一阵相视大笑。 “行了,不打扰你们年轻人花前月下了,赶紧走吧。”钱文奇笑着挥挥手,“我这种劳碌命的老家伙也得赶紧上班去了。” 方彦之也没有再耽搁对方,赶紧笑着与之道别。 目送着钱文奇的身影消失在停车场的出口拐角后,方彦之缓缓收住了脸上笑容。此刻距离上班的时间还早了很多,钱文奇作为修械所主任,工作向来清闲,又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特工总部? 方彦之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了无数种猜测,但无论哪一种都无法确实肯定。 他深吸了口气,知道此刻并不是探究此事的好时机,于是垂下眼眸掩去眼里的思索,伸手拉开车门坐上驾驶位,驾驶着车辆缓缓地驶出了特工总部的大门。 ———————— 西摩尔路杨立淮的公馆内,张怀月与窦金来陪着淮老夫人用完了早餐,便转移到了花厅里落座。 昨日成功取得账本后,他们一行人便马不停蹄地将之送到了提前预约好的会计师事务所进行整理核对。 等将全部事情忙完,时候已经不早,索性这两日方彦之也不在家,张怀月于是便跟着窦金来一起回了西摩尔路,在杨公馆的客房里歇息了一晚。准备第二日一早,正好向杨立淮汇报昨日的所有行动。 张怀月执起茶盘里的茶壶,往白瓷茶盏里缓缓注入茶水,然后双手捧杯,将之亲手端到淮老夫人的面前。 “汪季新得位不正,这新政府看着花团锦簇,实则根本不可能弹压得住上沪的局面,一旦租界沦陷,娱乐行业的生意一定最先崩盘……” 张怀月先是将他们前往仙乐宫一行的所有应对与淮老夫人毫不添油加醋地和盘托出,随后又把自己对仙乐宫日后生意的看法娓娓讲述了一遍。 淮老夫人端起茶杯静静听着,全程都不曾出言打断。 对仙乐宫这门生意的前景,张怀月早前便与她讲述过看法,所以知道张怀月并不看好。但彼时杨立淮还对其多有防备怀疑,因此即便也觉得她说的颇有道理,却也始终有些举棋不定。 然而此刻听闻了他们一行人在仙乐宫的经历后,杨立淮也不得不承认,张怀月的担忧极有道理。若她杨立淮还能像过去般保有往日的声望,自然是不惧仙乐宫那些明枪暗箭。 但以淮山堂目前这人丁凋零的境况,的确已不适宜继续搅合在那种复杂的局势里,恐怕只有及早抽身才是长久存续之道。 只不过,多年闭门不出的经历终归还是让她生了许多的短板。 杨立淮抿了口茶水,终于是缓缓开口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失了仙乐宫的这门生意,淮山堂日后的生计恐怕将要更加难以维系。还是说,对于之后的事,你已有了其他对策?” 张怀月像是早知她会这么问,不慌不忙地浅浅一笑。 第163章 生意 “我认为我们应该将全部资产转做实业生意。” 张怀月并没有卖关子,很快便抛出了准备已久的答案,“从当下局势来看,两国的战局必将陷入长时间的僵持之中,这种情形下,也唯有实业生意才能提供长久稳固的利润。” “实业?” 淮老夫人皱了皱眉,她虽然脱离了外界许久,对战争局势也缺少判断,但却并不是不懂生意的愣头青,很快便生出了质疑。 “如今外头汉奸特务横行,东瀛宪兵破家拆门肆无忌惮,稍有家资的商家人人自危,真有那么一门足够的利润的实业生意,又如何能够保证不被这些人谋夺觊觎?” 张怀月微微一笑,似是成竹在胸,“所以,我的建议是,经营茶酒行业。” * 车辆穿行过西摩尔路静谧清幽的街区,在绿树浓荫的遮蔽下掠过一排排错落有致的房屋,方彦之将车缓缓停到了一处僻静无人的街边空地。 他没有下车,抬头眺望了一阵远处房屋的瓦檐,低头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叼在了嘴边。然而,随着时间一点点地缓缓流逝,那只含在唇边的香烟却始终未曾被点燃。 这段时间因为忙于工作,他已有四五日时间不曾见过张怀月了。自从两人以夫妻身份潜入上沪以来,便不得不在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见地生活,因而,这还是头一次他们两个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见面。 张怀月并没有向他隐瞒过自己这些时日行动,因此,方彦之很清楚张怀月昨夜留宿在杨公馆,应是想要劝说杨立淮同意配合她对淮山堂日后经营的相应计划。 而以方彦之的眼光来看,也认为张怀月的这项计划的确颇为可行,并且,以张怀月的头脑,他也并不担心对方会说服不了杨立淮等人,应付不了日后将要面临的情况。 之所以此时匆匆赶来西摩尔路,除了有些事情希望能得到张怀月的帮助以外,另一方面,也的确如他与钱文奇所讲,是觉得天气转凉所以才特意过来迎接一下。 只是,也不知为何,以往无论执行何种艰险任务都能泰然自若从容应对的方彦之,此刻坐在杨公馆外头等候的这一段并不漫长的时间里,却莫名地感觉到了一阵难熬。 * “茶酒行业?这又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能够叫那帮汉奸特务与东瀛宪兵有所忌惮? 杨立淮一时有些摸不准张怀月的心思。 “您忘了飘香茶馆吗?”张怀月于是笑着提醒了一句。 杨立淮微微一怔,她并不是笨人,被张怀月一点,随即便反应了过来。她眼神微眯,将所有事情前后串联起来思考一番,终于是弄明白了张怀月的想法,眼睛乍然一亮,顿时豁然开朗。 “什么意思?”唯有始终安静守在一旁的窦金来摸不着头脑,不由左右四顾,茫然地察看杨立淮与张怀月的表情。 然而这两人此刻都没有与她解释的时间,自顾自地交谈开来。 “所以,你是想利用那家挤兑飘香茶馆的东瀛商会?”杨立淮看着张怀月,眼中不由露出一缕不易察觉的赞赏。 “是。”张怀月嘴角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既然对方都送上门了,若不将之利用一番岂不可惜。” 杨立淮微微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茶杯,“如此说来,似乎确实可行。” 张怀月笑容不变,执起茶壶也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捧入手心后,语气轻缓地解释。 “东瀛人想利用我们的生意为他们的情报机构作掩护,我们自然也可以反过来利用他们为淮山堂的生意扯起虎皮,东川商会经营茶馆生意,仙乐宫的买卖也需要大量的酒水,因此茶酒行业,就是最适合我们经营的产业。” 张怀月的计划其实非常简单。 当初,廖三太太指明让她想办法收拢主持飘香茶馆的生意,而飘香茶馆的生意又分明已被东川商会蚕食控制了大半。这一切都无不说明,东川商会背后有东瀛的官方力量在主持,最大的可能便是东瀛人的秘密特务机构。 而以特工总部及东瀛人对青帮的忌惮,他们必然不会彻底信任淮山堂的人。既然东川商会是从事情报工作的特务机构,那么这些人便势必不可能光明正大地行事,以免引起淮山堂众人的怀疑。 如此一来,他们便大可以假作不知,通过飘香茶馆以及仙乐宫来经营茶酒生意。 飘香茶馆如今名义上毕竟还属于淮山堂,为了情报收集工作能顺利进行,东川商会势必会暗自支持淮山堂的茶酒买卖,如此他们便无需担心售卖的渠道问题。并且有了东川商会的暗中护航,他们自然也完全不必担心有汉奸特务抑或是宪兵队上门来找麻烦。 如此沉吟了一会,淮老夫人却是叹息一声,说出了心中的隐忧,“只是如此一来,我们只怕就越发难以和这些汉奸鬼子们撇清干系了。” 张怀月却勾了勾嘴角,“以两国如今势同水火的局面,想独善其身本就难于登天,既然躲不开,不如就干脆迎难直上,到了最后,无非就是要看谁才能棋胜一招罢了。” 闻言,淮老夫人眉心微微一跳,总觉得张怀月的这番话似乎暗藏了什么极其危险的信号,不由得侧目细细地打量对方脸上的每一分神色。 然而张怀月此时面上却始终平静无波,依旧捧着杯子不紧不慢地小口啜饮,就仿佛刚刚的那一番话不过就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有别的深意。 * 不知从何时起,头顶的天光逐渐暗沉了下来,不一会儿,空中便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洒落于地面,蒸腾起了些微混合着泥土腥味的气息。 方彦之透过车窗望着在寒风中左右摇摆的树梢微微皱了下眉,随即便推开车门下车,在车后的储物箱翻找了一阵,从中找出了一把雨伞。 他撑开伞,望着不远处的那栋房屋沉吟了一瞬,随后便冒着风雨朝着前方快步行去。 第164章 躁动 此时的花厅里静默无声,气氛有些莫名的压抑。除了依旧一脸茫然的窦金来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以外,张怀月与杨立淮俱是垂眸品茗,一言不发,脸上的神色也都是一致的难以捉摸。 微微仰头喝下最后一口茶汤,张怀月轻轻放下杯子,起身道别。 “时候也不早了,今天我就先回去了,过两日再来拜见师父。” 淮老夫人没有挽留,只是望着窗外的天色,吩咐了一句,“变天了,让学武开车送你吧。” 张怀月并未拒绝,起身冲淮老夫人行了一礼,又对窦金来点了点头,便信步离开了花厅。 今日与淮老夫人的一番交流透露出了不少信息,她知道老夫人一定需要一些时间来思考缓冲,因此她才主动告辞离去,回家去静候消息。 交谈的最后,露出那样的言语破绽自然是她故意为之,这不但是对老太太态度的一种试探,以判断对方抗日的立场是否足够坚定。同时,她与淮山堂日后势必将会有一个长远而紧密的合作,不可能永远相互提防下去。因此,即便最后也不能发展淮山堂为组织所用,至少也要通过这样潜移默化地灌输,坚定他们抗日的决心。 * 张怀月走出公寓大门时,风雨渐大。 杨学武为她打着伞,护送她朝着停放在行道旁的汽车走去。密集的雨幕模糊了眼前的视线,两人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杨学武尽管性子有些跳脱,处事却颇为细心,因担心张怀月的衣裳被雨淋湿,受了风寒,于是将伞大半都挪到了张怀月的头上,自己却被雨水浇湿了大半个肩膀。 张怀月见状,抬起手将雨伞扶正,不等杨学武拒绝,便道:“放心吧,就这么点距离,淋不坏我。” 方彦之匆匆赶过来时,远远地便瞧见了这一幕。他脚下步履微顿,神情间有一瞬的不自然快速闪过,但只是片刻,他的面色便恢复如初,随即扬声喊了一句,“念辰。” 张怀月循声抬头,目光越过雨水交织而成的朦胧雨幕,落在了前方那个高大的身影之上。 她定睛一看,这才看清方彦之正举着一柄黑色的雨伞静静地站在不远处,他身上披着一件同样是黑色的风衣,整个人几乎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了一体,他的眼神深邃而专注,透过雨雾注视着张怀月,仿佛已等待了许久。 张怀月微微一怔,脱口道:“你怎么来了?” 方彦之抬脚又走近了几步,抬手将雨伞移到张怀月的面前,垂眸望着她温声道:“我早上出门时见天色不好,所以就过来接你一道回家。” 说罢,他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杨学武,旋即又低眉道:“车就停在前面,走吧。” 张怀月闻言也没有多想,转头交代杨学武道:“既然这样,那就不麻烦你了,辛苦了,赶紧回去吧。” 随即,她扶住方彦之伸来搀扶的手臂,低头钻入方彦之的伞下,又对杨学武挥了挥手,这才与方彦之一同转身,迈入了雨中的街巷。 * 粗大的雨滴在天地间挂上绵密的帘幕,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不一会儿便打湿了张怀月的鞋袜和裙摆,冰冷的潮气逐渐蔓延上来,让她感到一股湿冷的寒意,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方彦之发现了,低头看着她犹豫了一会,终于是伸手轻轻揽过她的肩膀,将雨伞又朝对方的头顶挪了挪,轻声道:“就快到了,车上有毛毯,一会你披上,回去以后让容婶替你烧水泡泡澡,免得着凉。” 张怀月身体微微一僵,旋即又立刻放松下来,她轻轻点头回了一句好,然后跟随着方彦之一道加快了脚步。 于是两人相携着迅速走向了停车处。 而此时的方彦之见怀中的女子没有抗拒,即便明知只是因为身处人前,他的心头却仍是莫名感觉到一阵雀跃。 * 车轮碾过柏油路上流淌的积水,溅起一片片扇形的水幕,打在车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车子缓缓前行,不快不慢地朝着两人的住所驶去。 张怀月的视线无意识地捕捉着打在车窗上的一道道水流,脑中的思绪不知为何有些纷乱无序。 车内的空气此时有些安静得过分,自上车以后,两个人便一直是这般相对无言的状态。只是,这份安静却并非是平缓沉寂的,反而像是蕴含了某种无法言喻的躁动。 或许是因为方彦之一直以来的表现都相当的绅士守礼且公事公办,张怀月此前从未觉得与其单独相处会是一件令人局促不安的事情,然而此时此刻的她,却莫名地急于想交谈些什么,来打破此时的宁静。 她低头拢了拢身上的薄毯,努力从纷乱的思绪里胡乱找了个话题。 “我们之前去仙乐宫见了詹胜春,我总觉得这个人野心不小,不像是个甘于久居人下之人……你对仙乐宫的大股东檀沛森有了解吗?” 方彦之沉默了一瞬,不知是否在思考应该如何措辞。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缓缓开口道:“檀沛森此人行事一向颇为低调,很少出现在公众面前。并且,红门与青帮不同,并不完全是一个松散的民间帮派组织。相反,红门在成立之初便是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帜抵抗清廷统治,红门成员也都已“驱逐胡虏,恢复中花”的口号积极投入和参与政治活动,因此算是一个半民间半政治团体,对于汉奸卖国贼的绝无容忍也只会比青帮更甚。” “所以,我倒是并不觉得檀沛森会与东瀛人公然勾结,支持詹胜春与淮山堂为难。” 随着方彦之的讲述,之前在车内流转的那份暧昧躁动不知不觉间便缓缓平息了下去,张怀月微微松了口气,顺着对方的话题又提出疑问。 “但我怎么听说,檀沛森与青帮的‘三色大亨’张晓林关系莫逆,这张晓林如今已经旗帜分明地公然投敌,他与此人相交,难道就不怕受到帮规惩戒了吗?” 方彦之微微摇头,“上沪局势纷乱,各方势力犬牙相交,谁也说不好什么时候会有协作抑或对抗,这两人或许场面上的合作确实是有的,但至于私下关系究竟如何,也只有他们当事人自己才知道。” 张怀月闻言点了点头,脸上若有所思。 第165章 计划全貌 方彦之专注地驾驶着车辆,但视野的余光却始终一瞬不离地关注着身旁的女子,见她已是陷入了沉思,他眼中流露出一丝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无奈与纵容。他自然知道张怀月是在故意破坏气氛,但张怀月既然想要了解上沪的局势,他自然也会全力配合。 只是,心中隐约弥漫而起的那一缕失落,他却不能,也不敢去深想。 * 两人回到家中时,容婶正在准备午饭,见两人冒着风雨一身狼狈地回来,立刻惊呼着放下手里的活计,又是给他们递帕子又是煮姜茶。 好在天气寒冷,锅炉房里一直都烧着热水。 方彦之便对张怀月道:“赶紧去楼上浴室泡泡澡暖暖身体,免得着凉。” 张怀月有些迟疑地看他,“那你呢?” 刚刚回来路上他把大半的伞都分在了她头上,自己却是被淋湿了大半身体,只怕也冻得不轻。 方彦之安抚一笑,“放心吧,我素来身体强健,就在楼下浴室冲淋一下就可以了,赶紧上去,别再耽搁了。” 说罢,也不等张怀月再说什么,扶着她的后背朝楼梯方向轻轻推了一把。 两人此时身上都冷得很,张怀月不好继续与他僵持,只得顺从地上了楼。 * 坐进热气蒸腾的浴盆里的那一刻,张怀月忍不住喟叹一声,这才感觉找回了手脚的知觉。微烫的水流熨贴地安抚了冰冷的身心,不一会她便感觉额际生出了些许薄汗。 她并没有在浴室里耽搁太久,感觉到身体回暖后,便起来擦身穿衣。 等她在镜前吹干头发,又裹上厚厚的羊绒睡袍回到起居室时,房间里的壁炉已经燃起,整个屋子暖意融融的,因为使用了上好的材炭,房间里还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松香气息。 方彦之此时也换了一身家居衣袍,正坐在窗前的休闲椅上翻看报纸。 见张怀月出来,他微微一笑,指着茶几道:“桌上是红枣姜茶,容婶刚刚端上来的,你赶紧趁热喝了吧。” 张怀月点头,端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顿时只觉一股沁人的暖意从咽喉一直蔓延到了心头。 她捧着杯子坐到沙发上,放松地舒展了一下腿脚,脸上露出了浅浅的愉悦表情。 方彦之眼角的余光一直在注意着她,见她神态惬意,不由也跟着轻轻一笑。 他叠起手中的报纸将之轻轻搁到了一边,看着张怀月稍稍犹豫了一会,这才开口道:“你明天,有没有时间?” 张怀月一愣,倒也没先追问他有什么事,微微思索了一瞬便道:“后头的安排,老太太那边怕是需要一点时间来考虑的,明天我应该有空闲,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的吗?” 见张怀月回答得爽快,方彦之有些高兴,“的确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可能还需要你陪我出去一趟……” ———————— 今日天气不好,两人都没有再出门,难得在家中偷得了浮生半日闲。 吃罢午饭后,方彦之与张怀月便在起居室里各自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了,一个看书,一个趴在桌上写写画画,窗外风雨如晦,渺无人迹,而这一方小小的静舍却仿佛一座避风港,小心翼翼地呵护了这难得一见的安宁与惬意。两个人于是便在这无言却默契的氛围里,一同度过了这个平静的下午。 直到窗外风雨渐渐停歇,夜幕低垂,两个人这才恍惚地从这仿佛与世隔绝的环境里回过神来,在容婶的呼唤声里,下楼用了晚餐。 * 夜色渐深,回到卧房终于准备歇下的张怀月关上房门,坐在妆凳上静静地拧开了梳妆台上的台灯,她打开抽屉,从中取了两本闲书,一本是《天雨花》,一本是《红楼梦》。 她拿着两本书靠坐到床头,似乎是打算在睡前看上几页。这两本书都是昨天随着一大批书籍一道刚刚寄到家中的,全都是她亲自到书店里精挑细选后,又委托商家寄送到家中,用来填满书房里那些还空置的书架。 张怀月挑选的这两本全都是适合在睡前用来打发时间的杂文小说,她手指轻动,先是翻开了那本大部头的《红楼梦》。 前面部分被她快速地一掠而过,直接翻到了后半段的其中一页按住,然后,她手指轻轻拂过其中的一行,凝眸一寸寸仔细看去,才发现新书的其中一个文字下残留着一点让人难以察觉的污渍,看着像是石墨留下的痕迹。 张怀月将之暗暗记下,随即又快速翻看或前或后的其他书页,很快地,便从书中其他几个地方同样找到了几个带着清浅污渍的文字。 然后她又伸手翻开了《天雨花》,按照这几个文字的指示,又从这本《天雨花》里同样找出了几个文字,将之组合到一起,最终得出了一段简短话语。 “裁缝回电计划可行,组织已批准。” 终于组合出了这句话后,张怀月用力呼出口气,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随即她快速下床,从妆台抽屉里取出橡皮擦,快速地将《红楼梦》里的石墨痕迹小心擦除干净,确保不留下一点痕迹后,这才回到床上,努力平复澎湃激荡的心绪,细细回想之前与钱焕开商议过的计划。 “裁缝经营茶行生意多年,人脉广阔,且在徽州鄂省等地都有茶厂,茶叶的货源问题你大可以放心。” 钱焕开与张怀月介绍情况时,语气里难掩兴奋。 他没有想到张怀月竟然这么快就打通了一条通往上沪的安全商道,若是通过淮山堂的茶馆生意与谢观成的茶行建立起联系,建立起一条稳固的商路,组织不但可借用其商船秘密地运送物资,向前线战区传递消息也会更加快捷便利。 更妙的是,这条商道还会有东瀛人的商会亲自为他们保驾护航,只要行事足够小心,其安全和隐秘性绝对无虞。 当时他们两人兴奋地对着这套方案反复查漏补缺,一致认定此事大有可为。然而毕竟事关重大,他们也必须要上报组织,等上级领导的批复决定。更要紧的是,此套方案还需要江城保甲区的地下组织予以全力配合才能够执行。 所以在商定完全套计划后,张怀月便一头扎进淮山堂的生意里,一面有条不紊地推进事情的发展,一面也在焦急地等待钱焕开请示组织后的回复。 而一直等到今日,她才终于得到了准确的通知,确定了计划已被批准,可以施行。 第166章 打开局面 有关这整个计划,张怀月筹谋已久。 应该说,自从知晓淮山堂产业经营上的困局之后,她便生出了要让组织选派合适人选配合她和淮山堂共同经营起一条商道的想法。尤其在知道飘香茶馆的背后有东瀛特务机关的影子之后,她这个想法就愈加强烈了。 上次与钱焕开面谈过后,她虽暂时打消了与东川商会直接接触的想法,但这些东瀛特务既已渗透了淮山堂的产业,那他们便注定摆脱不了这些东瀛人的监控,既然如此,又为何不能将之反过来利用一番呢? 她将自己的将这个想法与钱焕开商议过后,钱焕开也十分兴奋,认为张怀月的这个主意的确是十分绝妙。 在东瀛特务机关的眼皮子底下经营一条地下组织的商道,此事看似大胆,仔细想来却是大有可为。 谢观成江玉卿夫妇都是经验极其丰富的老地下组织成员,还有徐鹏飞领导的转运小组作为助力,以他们的能力,组织起一条足以瞒天过海的商队绝对没有问题。 而淮山堂又有张怀月暗中布局,她如今有背后张先志廖庆珍作为靠山,还有一个在特工总部任职的丈夫,加上飘香茶馆背后的东川商会,任凭是谁来看,都不会怀疑她铁杆汉奸的身份,更不会怀疑她竟然会在暗地里配合地下组织进行物资偷运。 如此一来,他们的商船便大可借着这些人的助力大摇大摆地航行于上沪至战区沿线的江面上。 不过,钱焕开也由此生出了一些别的疑问。 “经营茶叶买卖能与裁缝和渔夫他们建立起联系,为组织提供一条物资流通渠道,这我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还要另外增添酒水生意,酒水生意竞争大,壁垒高,也过于扎眼,岂不是平添一桩麻烦?” 张怀月则耐心解释道,“正是因为酒水生意利润大,也更加显眼,才方便将那些集中在淮山堂生意上的视线转移过去。与酒水生意相比,茶行的利润相对平缓,酒水生意主要交给淮山堂经营,我们的人集中在茶叶和运输这头,就可大大减少组织同志暴露的风险。况且,我替淮山堂做事,总也需要让账面上多些进益,否则淮老夫人与淮山堂的弟子们又怎能信服我,听我指挥。” 钱焕开点了点头,算是认可她的想法,“但是,酒水的供应我们并没有什么可靠的渠道,你打算从哪里着手?” 张怀月对此已是成竹在胸,她微微一笑,反而先对钱焕开提了个问题,“公共租界星加坡路有一家酒厂,叫作惟芳大曲酒厂,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 “惟芳酒厂?这我当然听过。”钱焕开眼前一亮,面上顿时就有些兴致勃勃,“惟芳大曲香味醇厚,入口绵甜,那可是酒中珍品。” 随即他又面露遗憾,“可惜我当年囊中羞涩,以往也只在朋友宴请时尝过两回,那滋味,啧啧,实在是令人回味无穷。”说着他还闭上眼,面上显出意犹未尽的陶醉表情,仿佛仍在回味。 陶醉了一会,钱焕开才反应过来,“你说的酒水生意是打算投资惟芳酒厂?” 见他反应过来,张怀月这才轻笑着点点头。 钱焕开却有些皱眉,“可我听说,两年前惟芳酒厂的伍老板因病过世,新接手家业的小伍老板也不知是手艺未学到家,还是面嫩管不住底下的酿酒师傅,这几年的酒水滋味早已是大不如前,销量也越来越差。外界都在议论,说这酒厂大概是要败了,日后只怕是再难喝道正宗的惟芳大曲了。”他咂了咂嘴,表情也有些痛惜。 但随即他又正色起来,对张怀月的想法表示不赞同,“这惟芳酒厂如今失了秘方和人才,以后也只会彻底没落,此时投资酒厂,依我看来,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张怀月却笑着摇了摇头,“其实世人都有所误解,这位小伍老板并非外界以为的那种撑不起家业的二世祖,事实正好相反,依我之见,他反而是一名酿酒行业难得一见的天才。” 这家酒坊在前世时张怀月便有所耳闻,知道这是一家百年老字号酒坊,曾多次获得过全国乃至世界名酒评比的诸多奖项,荣耀辉煌延续了百年之久。 惟芳酒厂的这位小伍老板年少时便随同父亲学习家传的酿酒古法,成年后被父亲送到法国留学,学习了更加先进的勾调酿造技术以及专业的化学知识,回国后便一头扑进新酒的酿制改造当中。 尽管在研制实验过程中,面临资金匮乏、西洋酿造技术与华夏饮酒习惯难以契合、与家中酿酒师傅理念相悖等诸多难题,致使实验屡屡受挫,最终因资金断裂而不得不终止研究。但这位小伍老板却始终没有放弃,一直四处奔走,寻找投资。 直到四年以后,受到华侨富商的赏识,方才重新获得投资,卷土重来。最终酿造出了后续驰名内外的名酒惟芳甘露,也由此重启延续了惟芳酒厂的百年辉煌。 张怀月既然知道这段历史,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个大好的机会,提前投资惟芳酒厂,不但能获得高额的回报,所赚得的钱财能很好的反哺地下组织的工作,也能转移外人的窥探,为茶行的秘密运输作掩护。 这样茶酒行业并重,彼此相辅相成地长久经营,这才是她所有计划的完整面貌。 ———————— 第二日一早,天际刚刚泛起一抹鲜亮的霞光,张怀月便缓缓睁眼,从床上坐起。 昨夜思虑过多,她睡得并不太安稳,因而一觉醒来,额角仍是有些隐隐发胀,她靠在枕头上揉了揉太阳穴,缓了一会后才掀开被角,准备起床洗漱。 昨日方彦之拜托她一同出门去办的并不是什么难事,却也颇为关键。 方彦之与铃木浩二共同经营的小型器械贸易公司,销售业务于华南地区已逐渐有了些起色,苦心经营的人脉关系网亦有了大幅拓展。故而,方彦之在不久后需要出席一场至关重要的宴会,此宴便是由铃木浩二所结交的一位满铁上沪事务所官员于上沪市郊的一家日式酒庄所设,据传,届时会有众多东瀛驻上沪的政商机构官员莅临列席。正是一个广结人脉,打开情报收集渠道的绝佳契机。 因此,方彦之需要张怀月帮忙的,正是要助他挑选一件适合用来赠送给宴会主人的礼物。 这件礼物既不能过于高调奢华,显得他们心思不纯或是别有所求,又不能太过乏味低廉,不足以给对方留下足够良好深刻的印象,其中之分寸极难把握。 第167章 徜徉街头 昨日一场风雨过后,今日倒是天朗气清,阳光明媚。 张怀月收拾好下楼时,便看到方彦之已是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他坐在客厅临窗的那张沙发上,借着窗外明亮的光线翻看着早上最新的晨报。脚上的皮鞋被擦得锃亮,剪裁合体的藏青色条纹西服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好身材,一旁沙发椅背上搭着一件外出用的深棕色皮质风衣。 听见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方彦之循声抬头,正好见到张怀月下楼。他脸上浮现起一抹清浅的笑意,英俊的眉眼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越发的温柔动人。 “都收拾好了?先吃早饭吧。” “好。” 张怀月点点头,随手将手中的外套挂在玄关衣帽架上。因着今日要出门,她特地穿了一双质地柔软的棕色小羊皮靴,靛蓝色针织衫上衣以及一条方便活动的藏青条纹伞裙。 但只等下了楼,张怀月才发现她与方彦之竟意外地撞了衫,两人今日的着装无论颜色和款式都极为相似,倒像是特意约好的一般。 她一时感觉有些尴尬,但特意回去更换又似乎显得刻意,踟蹰了一下,最终还是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一般,走进了餐厅。 跟在她身后起身的方彦之则是微微抿唇一笑,也随同一起走进了餐厅。 * 两人一起用了一顿简单的早餐,便趁着晨光一道出了门。 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张怀月翻了翻方彦之递到她手里的一沓礼品广告单,发现大都是些金银玉石,文玩器具之类的册子,于是开口问道:“这些都是你这段时间收集的备选方案吗?” “对。”方彦之把持着方向盘,只低头看了一眼,解释道:“宴会主人名叫松井义夫,是满铁株式会社上沪事务所业务部的客座研究员,也是我安排铃木积极接触的重点目标之一。” “松井义夫毕业于东瀛的明智大学,受过高等教育,喜欢附庸风雅,所以他举办宴会通常喜欢选择一些能展示自己品味和学识的山清水秀之地,这次举办宴会的地点就选在了渲水老街一带的一座百年庄园里。” 张怀月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通常这类喜欢附庸风雅的人都喜欢炫耀自己高人一等的品味,一件独特且珍奇的礼物确实容易给这种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难怪方彦之会对挑选见面礼这件事如此重视。 车子一路开到上沪的商业主干道金陵东路,穿过热闹非凡的众多商铺与百货公司,拐入次路后,又行驶了一阵,渐渐驶入了一条清幽静谧且颇具古韵的街巷里。 街巷两边大都是些翘角斗拱的传统建筑门脸,但重门深深的朱门绮户,又显示出此地明显高昂的消费水平。 这条街道便是上沪滩颇具盛名的古玩街储粮路了,储粮路占地面积颇广,分出了主路以及两条支路,主路主营古董字画,家具摆设,各支路上的商铺则有的买卖金银玉器,有的经营古董文玩生意。 方彦之将车停在储粮路街口一个偏僻的空地上,下车后绕过车头,十分绅士地替张怀月拉开车门。扶着张怀月下了车后,两人便相携着一同走进了这条独具古韵的商业街道。 青砖铺就的道路洁净整齐,两人沿着街边步行了一阵,街道两旁古色古香的店铺林立,店内陈列各式各样的古玩珍宝,光彩耀人琳琅满目。张怀月有些好奇地左右张望,不时驻足观赏那些精美的建筑与陈设。方彦之见她有兴趣,也十分耐心地陪着她走走看看,还不时地同她介绍一下周围店铺售卖的物品情况。 逛了片刻功夫,到底还是惦记着正事,张怀月于是收回欣赏街景的目光,主动问道:“那松井义夫平日有些什么兴趣爱好之类吗?若是能更有针对性的挑选礼物,想必能更加投其所好。” 方彦之沉思了一瞬,道:“此人爱好书画,本人也有着不低的书画修养,不过也正因如此,能入得了他眼的字画只怕难寻。何况,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希望那些珍稀的名家文物以这种方式流入他国。” 张怀月点点头,明白他的想法,但也一时为难了起来。 这种明知对方的兴趣爱好,但却偏偏无法迎合的情况,送出的礼物能获得对方欢心的机会立时便消减了大半。 张怀月眉心紧蹙,一路冥思苦想,但却始终没个头绪。 方彦之见她如此苦恼,有心安慰几句,于是正想要向她提出自己原先预想的几个退而求其次的备选方案,却见张怀月忽然间眉头舒展,眼眸蓦地一亮。 方彦之于是住了嘴,专注地看着身旁女子,期待着她会说些什么。 然后果然便见张怀月眼眸闪亮地望向他,语气有些兴奋地道:“我想到应该送什么给松井义夫了。” * 文秀斋是一家经营书房用具的老字号店铺,一向以诚信经营,商品品质上乘的声名在上沪储粮路一带有口皆碑。 这一日上午,因着还不到店里生意最忙的时候,文秀斋的李掌柜正在楼上库房里盘账,忽然听见楼下伙计特意扬高了声调的招呼声,李掌柜知道这通常都是店里来了贵客的暗号。 果然,不一会,就听楼板被踩得‘咚咚’地连响了几声,随即,库房的房门就被人急促敲响。 李掌柜开门一看,便见楼下的伙计略有急色地报告道:“掌柜的,楼下来了两位客人,说是想要看看店里的歙砚存货。” 李掌柜闻言,立时明白了伙计如此急切的缘由。 歙砚作为中花四大名砚之一,一向出产稀少,有价无市。能长期稳定供应得了正宗歙砚的商铺在整个上沪滩都是凤毛麟角,而他们文秀斋便是其中之一。楼下的客人既然专程找上门来指名要看存货,必定仔细了解过行情,自然就是潜在的大客户。 李掌柜于是立时整了整衣袖,掸了掸下袍,跟着伙计快步下了楼来。 一到楼下,李掌柜一眼便见到商铺正堂东侧的会客厅里正端坐着两名年轻男女,看其衣着品貌,显然是一对年轻夫妇。 其中那男子英气逼人,风度翩翩,女子则是容貌秀美,气质清雅。再看打扮,两个人都是衣着光鲜,气度不凡,每一处细节都能显示出绝对是不差钱的主。 李掌柜见状,心立刻定了定,连忙快步迎上去招呼,“实在是抱歉,让两位贵客久等了。” 第168章 金玉满堂 张怀月想到的赠礼之策便是赠送文房四宝。 对于书画爱好者来说,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的价值不会比金银玉器稍逊。非但如此,倘若能有幸淘到一些上好的坑洞出产的珍稀石砚,抑或是名家制作的上品佳墨,如此凑齐一套文房四宝,其价值绝对要远超寻常金玉。 松井义夫热衷书画,在书法绘画方面的造诣想必不低。作为满铁上沪事务所的客座研究员,想要巴结讨好他的客人必定不少,想来这一场宴会下来,松井义夫一定会收到数之不尽的名贵书画。 如此一来,他们出其不意地赠送一套文房四宝,那在便可这些人里顺利地脱颖而出了。更妙的是,一套笔墨纸砚,自然是送给主人用来挥毫泼墨的,而这样一套书写工具混在一堆名家字画当中,便意在赞扬松井义夫拥有不输于这些书画名家的书法水平,相当于不着痕迹地拍了一记马屁。 方彦之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张怀月的盘算,不由得会心一笑,对她的想法亦是大加赞同。 正好方彦之前些时日专门了解过储粮路一带的买卖行情,立刻便带着她找到了一家久负盛名的书画文具店铺。 等文秀斋的李掌柜和伙计殷勤地将店内所有的砚台藏品全都一一取出来后,两人头碰头地研究了一会,最终一致选中了文秀斋的镇店之宝,一方产于清中期年间的‘随形眉纹风摇翠竹砚’。 这方砚台作为文秀斋的镇店之宝,自然是价值不菲,但两人决定好后,便毫不拖泥带水地付了款,喜得那位李掌柜和伙计见牙不见眼。 一事不烦二主,选好砚台后,两人又在文秀斋挑选了几方上品徽墨,几只湖笔,外加一沓上好的生宣,凑足了文房四宝,让店里的伙计一并用礼盒包装了,这才提着东西在掌柜与伙计热情洋溢地恭送下离开了店铺。 * 事情比预想的进展顺利,离开文秀斋时时间尚早,方彦之便提议可以接着逛一逛。 难得今日有闲暇,张怀月正好也对储粮路的景致还有些流连,于是也欣然同意。 两人于是沿着古朴而雅致的街道漫步而行,欣赏着那些仍保留着古老风貌的门屋瓦檐,木雕花饰。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但彼此之间却好似有一种默契,不约而同地享受着此刻的恬静与安逸,这一刻,仿佛时间都放缓了,独留他们二人在这个宁静美丽的街头徜徉。 又走了一段距离,忽然远处一阵嘈杂声起,打破了此时的安宁。 两人抬头望去,便见一家装饰奢华,宾客如云的银楼伫立于道旁,嘈杂声正是从那店里传来。两人也在此时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们竟已是走到了储粮路的外围。这里的店铺大都是些售卖金银玉器或是珠宝首饰的银楼金店,相比于售卖文玩古董的里街,这里的客流量明显要大得多了,因此也才会更加的吵闹。 张怀月从刚刚地安宁悠闲的心境里脱离出来,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快到午饭时间了,要不今天就先回去吧。” 方彦之莫名有些失望,但也一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正要点头,忽地心头一动,指着不远处的一栋银楼提议道:“不如我们也进去看看,给你挑选一些首饰珠宝之类的吧。” 眼见张怀月面露困惑,他连忙补充道:“上级批给我们的经费里本来就包含了这一块的支出,你日常出去交际,也不能太过素净,否则容易引人揣测。” 作为一个常年混迹军中的大男人,方彦之以往自然注意不到这一点,因此这件事还是前几日与鲍春来等一些同僚喝酒时被他们提醒的。官宦太太们常年聚在一处,攀比家境穿戴乃是常事,因此隔三差五便要添置些贵重珠宝装点门面,这实在是笔不小的开支,因此酒酣耳热之时,即便是这群贪利忘义脑满肠肥的大小汉奸们也免不了要抱怨两句了。 而相比之下,张怀月的日常生活中就有点过于简朴了,细心的人很容易从此察觉出问题。 张怀月思索一瞬,也觉得或许是时候该添置些首饰珠宝之类的物件了。 她这阵子穿的戴的,除开小部分是出发前军统局安排的女特务带着她去特意添置的,绝大多数都是念辰留下的遗物。念辰的品味一向不错,即便是来到上沪滩这种远东闻名的时尚之都,衣裳首饰也都不落伍,因此张怀月并不觉得日常缺少了穿戴。 只是,她如今作为一名代表了方彦之脸面的内宅太太,若是不时常添置新的高价首饰来装点门面,确实容易让人诟病她与方彦之是否感情不睦。 想到这点,张怀月便也点了点头,与方彦之一道信步走进一家装修气派的轩敞银楼内。 两人一进银楼大门,立刻便有眼尖的伙计上来招呼。 也不知是不是银楼这地方的特色,这衣着鲜亮的伙计见了他们二人,倒是先来招呼了张怀月,“这位太太想买点什么,您与先生要不要随我到包厢里坐一坐,我给您取些店里最时兴的款式过目。” 张怀月看了眼方彦之,见他没有意见,便点头跟着那伙计一块去了会客区的一个小隔间就座。 银楼的伙计自是惯会看人下菜碟的,见方彦之张怀月两人都是衣料上乘穿戴不俗,端茶倒水招待得极为殷勤小意,只等两人坐定后,这才开始打听两人的购买需求。听闻两人各种首饰都想看看,顿时喜笑颜开,忙不迭地小跑着出去给他们取图册样品。 不一会,那名伙计便捧了大大小小数个首饰匣子重新进了包间。 等伙计将各种首饰匣子一一打开展示后,张怀月顿觉满目琳琅,璀璨耀眼,就连昏暗的室内都仿佛被这光彩照亮了几度。她不由便深吸了口气,这种场面还真的是容易叫人心旌摇曳。 按捺住心神,张怀月先是询问了一下方彦之的意见,见他示意自己拿主意就好。张怀月想了想,便按照自己的需求挑选了一副珍珠耳钉,一副翡翠耳坠,两条款式不同的珍珠项链,及两款镶宝镯子,最后还给方彦之也拿了两枚领针和几副袖扣。 方彦之见张怀月挑好,表示已经足够了后,立刻干脆地示意伙计把所有东西包好,掏出钱包准备会账。 遇到了这种二话不说便慷慨解囊的豪客,伙计顿时喜不自胜,赶紧一溜小跑地去通知掌柜的开票结账。 等待伙计将结完账的单据和钱包奉还期间,张怀月与方彦之便在包间里一边品茗一边小坐。 但等那伙计回转之时,却见他不仅带回了结账单据和钱包,还另外小心翼翼地捧了一个精美厚重的宝匣,然后一脸得意地给两位贵客介绍。 “两位贵客,这是我们店里新到的最新款手镯,是专门请了从法兰西归国的设计师绘制设计,我们掌柜的特意从南洋采购回来南非金刚钻,又请了能工巧匠花费数月时间才打造而成,在整个民国独此一对,绝无重样,两位不妨也可以看一看。” 却原来是这伙计见两位客人出手大方,忍不住便取了店里最高价的珠宝想试着向两人推销一番。 说着,也不等张怀月拒绝,便伸手打开了匣子。 然后便见那匣子的丝绒布底座上固定着两只一模一样的钻石手镯,镯身雕刻了精致繁复的藤蔓花纹,花纹紧密交缠,簇拥着镯子正中两枚流光溢彩的金刚钻石,两者交相辉映,衬得那银色镯身愈加的光彩夺目。 第169章 云汐村 如此璀璨夺目的华贵珠宝展现在面前,饶是张怀月一向物欲淡薄意志坚定,也仍是免不了为这难得一见的美丽造物有一刹那的失神,禁不住赞叹不已。 那伙计见状愈加得意,接着滔滔不绝地介绍,“这对镯子上镶嵌的可都是难得一见的南非钻石,最大的两颗足足有十一克拉,而且每颗都经过了精心打磨和切割,您看看这火彩,这光泽。夫人若是能佩戴上这样一对镯子出席各种晚宴或是社交活动,必定能成为全场最闪耀的焦点。” 伙计一边口沫横飞地讲解,一边还不忘端着妆匣左右转动,展示着镯子上的钻石在光线下折射出的耀眼光芒,随即又偷觑着张怀月的神色,满眼的希冀。 然而令这伙计感到失望的是,眼前的年轻太太除了妆匣被打开的那一瞬间,脸上确实划过了一抹惊艳之色以外,随着他接下来的介绍,她脸上的神情却非但没有继续维持惊叹或痴迷,反而渐渐归为了平静,到了最后更是平静如水,就仿佛这样一对奢华美丽的珠宝不过就是路边的寻常石子,根本无法拨动她的心弦。 伙计不甘心,还想接着再努力一把,于是他把手中的匣子又朝年轻太太面前推了推,用着极具诱惑的口吻推销着,“您看看这镯子的做工,再看这钻石的切割手艺,在咱们整个上沪滩可绝对都是独一份,也只有像您这样年轻富贵的太太才能配得上哪。” 然而,令这伙计感到意外的是,他的这番殷切依旧没能换得面前太太的动容,反倒是她身旁陪同的年轻先生率先开了口,“我看这镯子品相确实不错,不然也一起包起来带上吧。” 此话一出,银楼伙计顿时大喜过望,正要跳起来喊人开票,不想,那年轻太太却一把拦住自己先生掏钱包的动作。 只见那太太露出个略带歉意的笑容,示意伙计稍待,然后便侧过身与自己先生低声交谈了起来。两人的声音压得很低,伙计拉长了耳朵,也只断断续续的听得了几个字。 “还是算了,这种……太过招摇,日常出入……不是太方便……” 年轻先生却依旧劝道,“可你时常出入……与……她们打牌,钻石首饰什么的总得有一两件,难得出来,索性还是一起买下吧。” “那就再挑枚戒指,也不用太大的,出去打牌时能戴一戴就可以了。”年轻太太于是当即拍板。 见自家太太如此坚持,那年轻先生便也没再继续劝说。 于是,在银楼伙计欣喜中又略有些失望的复杂心情里,年轻的夫妻俩又另外挑选了一枚款式简洁大方的钻石戒指,然后便爽快地结账离开了。 ———————— 西摩尔路杨公馆。 杨立淮一大早起来,在饭桌上就吩咐窦金来道:“你去请秦掌柜,让他今天到我这来一趟,顺便把小秦也叫上,让他们爷俩一起过来。” 窦金来闻言二话没说,匆匆扒了两口饭就立刻起身出门跑腿。 不过午时,秦老爷子便领着家里的大儿子一块赶到了西摩尔路的杨公馆。 秦向谦一到,两位长者就关起起居室的门密谈了半个多小时,然后秦向谦才在几个小辈望眼欲穿的等待中拉开了门,吩咐几人进去。 “这几日就麻烦小秦陪着学文学武一道,调查一下那惟芳酒厂。”一进门,淮老夫人便扫了众人一眼,交代秦向谦道。 秦向谦缓缓点头,恭敬应道:“好,您放心,这件事就交给博林了。” 秦向谦的长子秦博林忍不住插嘴问了淮老夫人一句,“您是觉得那张念辰提供的消息并不可信?” 他父亲当年金盆洗手,为避嫌疑,家中几个子弟也都没有从事财会行业,秦博林如今便在租界的一家报社里供职,调查一家酒厂倒是正好发挥专长。 杨立淮却摇了摇头,“不过以防万一罢了,这丫头精明得厉害,她既然提出要合作酒水生意了,就不会在这方面玩什么花巧,不然得不偿失。” 秦家父子没见过张怀月,并不清楚她的秉性,但老太太识人无数,想必不会看走眼。 “既然这样,那您老这是还担心什么呢?” 秦向谦跟随了老太太多年,自然一眼便能看出她心中的犹疑和不确定。 “说不清楚,”杨立淮微微叹息一声。 “只不过,我总觉得这丫头似乎没那么简单,她拜入淮山堂的目的或许也并不像她说的那么单纯,倒像是还藏着些什么……” 但,具体究竟是藏了什么,杨立淮却始终觉得无法捉摸,难以确定。 老太太不由再次叹息,也是直到了这一刻,她才切切实实地感觉到,自己似乎真的是老了。 见老太太说得如此含糊,堂下几人不由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还是秦向谦开口打破了沉寂,“我觉得老夫人之前的应对并没有什么问题,要打破咱们如今这个困局,也只有与这女子合作一途。我想,只要咱们接下来不要掉以轻心,行事更加小心谨慎些也就是了。” “之后,我也会托鄂省那边的朋友帮忙打听打听,摸一下这个鸣泉茶行的底细和背景,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淮老夫人沉默地点了点头,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 ———————— 渲水老街就位于上沪城北市郊的渲水河沿岸,东瀛人全面占领江浙地区之后,便强行征用了渲水河沿岸的数片居民聚居地,将其划给了东瀛侨民进行安置居住。 而其中一个叫作云汐村的小型村落,则因其地处交通要道且风景秀美等缘故,被一些东瀛富商和军政官员占据,建立起一栋栋东瀛式的西洋建筑与和风建筑,用来节日度假,抑或是招待宾客。 满铁株式会社新晋上任的客座研究员,原明智大学社会科学教授的松井义夫此次举办宴会的地点,便选在了由云汐村本地一个大户的旧宅改建而成的和式庄园之中。 第170章 松井义夫 方彦之与张怀月的汽车出了市区,又行驶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才抵达了云汐村。 两人到的时候,距离开宴时间尚早,但整座村庄却已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见此情形,方彦之便把车停在村口,与张怀月步行前往。 张怀月携着方彦之的手臂下了汽车,前往不远处那栋人庭若市的宅院时,心情多少有些紧张。 虽然这大半年里她已经跟着方彦之参加过无数场大大小小的日伪高官举办的宴席,但真正深入到东瀛侨民的聚居地,与一些真正的东瀛军政官员打交道,却还是头一次。 好在多年的潜伏历练,已让她练就了一颗面对任何危急情形都能面不改色的强健心脏,因而此刻依旧能维持面上的平静安然。 但方彦之显然是有些担心张怀月初次面对这种场面会不知所措,于是一直低声在她耳边宽慰。 “松井义夫属于东瀛政坛的开明派的学者,一直醉心于以所谓欧美先进制度实现东亚共荣的那一套,所以这次的宴会邀请的欧美各国以及花国国内的政商名流很多,没有人会特意关注我们,别太担心。” 张怀月抬头望向方彦之,脸上略微浮现笑意以示自己没事。 两人的距离靠得很近,她头上的些许带着清香的碎发因她的动作轻柔地拂过方彦之的下巴,让他不合时宜地微微失神了一瞬。 好在远处的人声很快将他唤回了神,他有些不自在地挪开视线,指着不远处的庄园道:“看样子客人们都到得差不多了,我们也赶紧过去吧。” 张怀月于是点点头,跟随着他的脚步不疾不徐地踏上通往庄园的青石小路。 这座被更名为‘枫泊馆’的宅院内外遍植了高大松柏,远望去,绿树浓荫的倒也显出几分清幽。院子外围是一圈粉墙黛瓦的围墙,大门入口处松木打造的门廊有着精致细巧的素枋构件,门廊下悬挂着两个白色灯笼,让这栋原本传统古朴的花夏庄园带上了一丝明显的和式风情。 庄园的大门外此时已停泊了相当数量的豪华轿车,来来往往的宾客全都衣冠楚楚,各种肤色国籍的男男女女三五成群的聚在一处相互问候,谈笑风生,一派的其乐融融。 “彦之君,这边!”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人从不远处一辆车上下来,远远地和方彦之打了个招呼。 方彦之见了,连忙低声对张怀月道:“是铃木,我们过去吧。” 对这位铃木浩二,张怀月已是闻名已久,闻言立刻便将视线顺着方彦之所指的方向移了过去。 然后便见一名拄着文明杖,身材瘦削的年轻男人站在不远处朝着两人挥手。相比起他普遍个子矮小的同胞,此人一米七左右的身高在东瀛人里已算得上是高挑。白皙清瘦的脸庞上戴着一副玳瑁框眼镜,一袭浅灰色的格纹三件套西服外,披着一件考究的黑色英格兰呢绒大衣。 实际见到铃木浩二本人后,张怀月发现他不仅不像方彦之偶尔的只言片语中提及的那般落魄颓唐,反倒意气风发。昂扬自信的笑容,剪裁合体的衣着,让他看起来与周围衣香鬓影的环境相得益彰,丝毫不显突兀。 而就在她默默观察着铃木浩二的同时,铃木浩二也快速地打量了一下自己这位合作伙伴的妻子。 在铃木浩二看来,方彦之这个人精明强干又城府极深,一直是个让他难以捉摸乃至是有些敬畏的存在。因此,他一直十分好奇,如方彦之这般的人,又会喜欢上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然而,再见到张怀月的第一眼,铃木浩二却感到了一点小小的失望。并非是觉得张怀月生得不够漂亮,相反,这位年轻的太太生得雪肤花貌,身姿娉婷,穿着一袭华国传统的织锦旗袍,显得端庄而秀美,绝对是个让人过目难忘的美人。 只不过,在铃木浩二原本的设想里,能让方彦之这样的人动心的女子,应该会更加的特别,更加的气势夺人才对。而张怀月固然生得漂亮,但气质却安然贤淑,看着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传统华国女子,实在看不出什么出奇之处。 不过只是一瞬间的思量,两个人很快便都收敛了思绪。三人聚到一处,先是铃木浩二与方彦之热情地握了握手,两人虽然时常通话,但也很久没有真正见过面了。接着方彦之给两人相互介绍,又寒暄了几句。 “从港城过来一切都还顺利吧?”方彦之看似关心地询问。 “放心,一切顺利。”铃木轻松地笑道。 方彦之点了点头,虽说港城的贸易公司里绝大多数人员都是他的心腹,甚至包括铃木身边也有他安插的眼线,铃木的一举一动都不可能逃过他的视线,但这一点他自然不会让对方知晓。因此,面上还是要关心一二的。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方彦之很快便把话题转移到了今天的正事上。 “我让你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吗?” 铃木赶紧点头,道:“放心吧,人我都联系好了,等一会就可以直接带你去枫泊馆的会客厅面见松井先生,这个时候松井先生应该正好在接待一些亲近的友人,时机刚刚好。” 方彦之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 铃木浩二与松井义夫是同一所大学的前后辈校友,靠着这层香火情,他很快便与松井义夫搭上了关系。之后靠着方彦之提供的财力支持,铃木浩二又以出手阔绰,仗义疏财的声名很快在侨民圈里打开了局面,成功融入了以松井义夫为首的上层文人学者的社交圈。不久后,便借助松井义夫等人这层跳板,与东瀛的政商界人士均建立起了良好的人脉关系。 到了如今,布局已成,也是时候让这经营许久的关系网派上用场了。 * 跟随铃木浩二的指引,方彦之与张怀月安静地一同步入了位于枫泊馆东厢的会客厅里。 此时轩敞明亮的室内一片静谧,靠窗的矮几上一尊青瓷香炉里冒着松木气息的袅袅青烟。纯日式的榻榻米尽头盘坐着一个身穿和服的中年男子,留着八字胡,脸容清癯气质儒雅,确实是一副学者模样。 经了铃木浩二的低声介绍,方彦之与张怀月很快便知道了,此人便是他们此行要拜见的宴会主人,松井义夫。 第171章 目标人物 铃木浩二先是朝着上首坐席的松井义夫恭恭敬敬鞠了个躬,接着又与松井义夫身边的几个人也都一一亲热地打了招呼。 然后才在松井义夫的指点下,领着方彦之张怀月二人在松井义夫右手边的坐席顺序落座。 甫一落座,松井义夫便立即笑着与铃木浩二寒暄起来,“铃木桑,好久不见了,我听闻你不久前去了港城发展,还以为你应是来不了了。看到你今日能过来,实在是令人高兴。” “松井先生您太客气了。只要我在上沪,您的邀请我是一定不会错过的。”铃木浩二笑得恭敬,又解释了一下,“这些时日因着生意缘故,我其实一直都在港沪两地奔波,正好这几日有些生意上的事情,” 两人谈笑风生,气氛融洽,显然确实交情匪浅。 两人交谈了一阵,铃木浩二便指着身边的方彦之向松井义夫介绍道:“松井先生,这位方彦之君是我的好友,也是我在港城的贸易公司的另一位合作伙伴。如今,彦之君在新政府的警备部也有任职,所以得知我今日应邀参加您举办的宴会,便特意拜托我引荐过来拜访您。” 随后他又指了指方彦之身旁的张怀月道:“这位是他的太太张念辰女士,她的叔父目前正在新政府的军政部门任事,也是我们帝国东亚开拓事业上的有力盟友。” 随着铃木的介绍,方彦之携着张怀月上前,按照东瀛人的礼节朝着正席的松井义夫做了一个深揖,随即才将手中包装精美的礼盒恭敬奉上。 “冒昧来访,还望松井先生不要见怪。这是我与内人的一点小小心意,还请松井先生笑纳。” 自从调任到上沪满铁事务所就职,这种托关系引荐过来走礼的也是常事了,松井义夫倒也见怪不怪。他微笑着点头接过,态度倒算是客气有礼,只不过随手打开礼盒的动作仍是泄露了一丝他内心的漫不经心。 当礼盒拆开的一瞬间,松井义夫原本不以为意的神情却忽然一怔,露出了微微的讶异之色,连带着手中的动作也放轻了许多。 他小心地取出礼盒中的四件物品,一件件地仔细端详过去。尤其是那一方精细润泽的石砚,更是忍不住地拿在手中细细把玩,眼中不由自主便流露出了赞叹之色。 这些时日,打听迎合他喜好送礼的人不知凡几,字画书帖收了不知多少,但这般上等的文房四宝却是实在少见。 方彦之微笑,趁势介绍道,“这方‘随形眉纹风摇翠竹砚’乃是道光年间着名的雕刻大家叶舜琴亲手所制的十二石君子中的七君子,采用的是正宗婺源龙尾山的存世石料,器型浑朴大气,雕工精巧绝伦,无论是收藏价值还是实用性都是毋庸置疑的上等佳品。” 松井义夫闻听介绍后,对手中石砚愈加的爱不释手,喜爱之情不加掩饰。 方彦之又适时地递上一记吹捧,“余听闻松井先生书画双修,尤擅工楷,方某斗胆,想请松井先生能现场挥毫泼墨,也好让在座诸位能够一开眼界。倘若能赐下墨宝一幅,让方某带回去收藏,那就更加是万分荣幸了。” 松井义夫见了这上好的笔墨纸砚后也正好有些技痒,闻言立即露出了意动神色。 铃木浩二也赶紧乐呵呵地跟着捧场,“久闻松井先生的墨宝千金难求,在下也早就想求取一副,今日机会正好,松井先生可千万不要吝啬这新得的上好笔墨呀。” 松井义夫闻言,指着铃木哈哈一笑,“这笔墨乃是方君礼赠,他如此大方,我却小气,铃木桑可就要在心底嘲笑我了。” 见此情形,张怀月立即微笑着捧起一张宣纸递给方彦之,方彦之接过后,上前亲手将之在案几上铺开,笑眯眯地伸手对松井义夫做了个‘请’地动作。 松井义夫表情似是勉为其难,但终究还是难抑喜色地上前来挽袖挥毫。 不多时,厅内诸人全都捧场地连连赞颂叫好了起来。 * 正式开宴以后,宴席设在了枫泊馆的正厅及园子里,或许是考虑到宾客们来自五洲大洋,饮食习惯各有不同,餐饮方式倒是更倾向于西洋风格的自助餐形式。大堂的东西两侧铺着白色桌布的长长的条桌上,摆满了精美丰盛的菜肴,香槟红酒堆叠成塔,任人取用。 来来往往的宾客们觥筹交错,相互交际。 方彦之携着张怀月一道端着酒杯游刃有余地穿梭在人群中,与一众身份各异的政商名流们谈笑风生,交流着时局,生意,以及各种渠道的消息。只不过,总有部分的心神始终留意着位于人群正中心的松井义夫,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正在此时,忽见一个仆佣脚步匆匆地穿过厅堂来到松井义夫身边,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随即,松井义夫面上露出一抹喜色,立即起身与身边宾客告了声罪,便脚步匆匆地离席,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过不多时,松井义夫的身影便再次从正门外重新出现,不同的是,这次他的身边还并肩相携着一名衣着考究,相貌堂堂的中年男人。 这个姗姗来迟的中年男人大约四十余岁,但头发浓密,眼神晶亮,看起来精神十分健旺。铅灰色汤特克斯呢绒手工三件套西服,以及在阳光下闪耀微光的襟针,袖扣和真丝领巾,让他在庄重之余亦不显得古板。 松井义夫与中年男人亲密交谈着,无视众多宾客隐晦地打量,携着手将男人引入了正席自己的左手边位置落座,显然对其人极为的看重和尊敬。 而见到相携进门的两人后,方彦之的眼眸便几不可查地凝定了一瞬,虽只有短短一瞬,但站在他身旁的张怀月却立即敏锐地察觉,于是也了然地将目光投到了这名刚刚出现的中年男人的身上。 看来,他们此行的最大目标终于是来了。 这个看似相貌堂堂颇有风度的中年男人,正是上沪总领馆特别调查所的负责人岩井修一,也是特工总部的直属上级部门,梅公馆幕后的实权管理者之一。 更重要的是,岩井修一还掌管着所有驻上沪的日特机关的活动经费的审核发放,可以说是直接掌控着整个上沪的日伪特务们经济命脉的衣食父母。 第172章 折身投效 枫泊馆的宴会场里,众多宾客的视线始终若有似无地围绕着坐在上首座席亲密交谈的两人。 然而,身为宴会主人的松井义夫却丝毫没有向众人介绍这位姗姗来迟的贵客的意思,一直旁若无人地与其长谈阔论。 于是细碎的私语在宴会场内的各处密集地响起,客人们纷纷揣测着来人的身份。而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多时,这位神秘来客的身份便在口口相传的闲言碎语中渐渐被掰扯了清楚。但与此同时的是,隐晦的打量和窃窃私语也立刻如阳光下的冰雪一般快速地消融了下去。 虽说如今这座枫泊馆里想靠着巴结东瀛人来钻营谋利的投机者众多,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同特务这个群体打交道的。毕竟无论在世界的那个角落,特务这个物种通常都代表了阴谋算计和血雨腥风,但凡脑子正常一些,都绝不会生出与这些危险分子为伍的念头。 如此一来,连带着众多争相巴结讨好松井义夫的人群倒是全都短暂地消停了下来。 岩井修一多年从事情报工作,乃至一路升任到特务机关最高级别长官之一的位置上,自然早已习惯了周围人们的忌惮与畏惧,因而对人群的避而远之倒是不以为意。他也并不下场交际,而是专注于享用佳肴美食,间或着与松井义夫交流谈笑一番,态度显得十分自若。 坐了不多会,面前的杯盘已净,岩井修一便顺势提出了告辞。 他今日会出现在这里,本也只是为了卖自己的老朋友松井义夫一个面子,眼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便自然是要起身离场。 松井义夫明了朋友的顾虑,对他今日于百忙之中抽空过来的捧场已是十分感激,因此也未强行挽留。只是在对方临走之际,撇下众多宾客,借着送客之余专程陪岩井修一在这风景怡人的百年庄园里一同散步闲谈,并沿途向其介绍庄园里的美丽景致。 庭院林木掩映,水榭相依,风景美不胜收,让两人一时有些流连忘返。 偶尔在园子里遇见三两聚集的宾客,也大都只远远看着,无人敢上来打搅。直至两人漫步到一条曲折幽径,却见小路尽头站了一对年轻的璧人。 其中那名高大秀颀的年轻男人见了他二人,却并未如其他宾客一般远远避开,反倒低声与身旁的女子简单交代了几句,便朝着两人的方向举步而来。 两人都觉诧异,便站在了原地没有离去。 于是,便看见这年轻人大步流星地行至了两人跟前,然后恭敬地躬身行了一礼,“松井先生,日安,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希望没有打扰二位的雅兴。” 松井义夫倒是未觉打扰,他对眼前这个知情识趣的年轻人印象颇佳,于是也笑着回以颔首,“彦之君,这是在与太太约会吗?” 方彦之倒也不扭捏,大大方方笑着承认道:“是,枫泊馆景色怡人,托松井先生的福,难得有幸能够造访,所以趁此良辰带夫人一同散散步。” 寒暄过两句,松井义夫这才想起眼前这年轻人的另外一重身份,心中也顿时明了对方没有避开,反而主动上来攀谈的缘由。 他心下微哂,倒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于是难得主动地与自己身边的友人介绍起来,言语中竟也颇多夸赞,“岩井兄,这位是方彦之君是我一个晚辈的至交好友,彦之君年轻有为,不仅与我那位晚辈在港城经营着一家贸易公司,生意蒸蒸日上。而且在金陵新政府的警备部也有任职,与你也算有几份渊源。” 岩井修一听罢好友的介绍,眸光微闪,不同于友人的安闲随意,多年从事情报工作的敏锐让他第一时间便意识到了这名年轻人的来意。 岩井修一略微诧异,不仅仅是诧异一向不热衷仕途的友人会主动替人牵线搭桥,更没想到的是,面前这个漂亮的年轻人竟然会在世人皆闻之色变的警备部门工作,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岩井先生,日安。”年轻人似乎也没有要掩饰趋奉的意图,坦率又不失恭谨地向岩井行了个军礼,并自我介绍道:“下官目前于特工总部担任第二行动处缉私科科长之职,久闻岩井先生之名,今日有幸得见,这才冒昧打搅,还请岩井先生千万海涵。” 岩井看着年轻人微微点点头,在特工总部任职的话,那倒确实算得上是他的直属下级了。 不过特工总部内军部势力盘固,上升渠道也都被军政系统牢牢把控,这名年轻人却想方设法地求到了他的门下,想来大概也是某场权力倾轧之下的失势者吧。 而且,眼前的年轻人明明在特工总部任职,如今却又作为一家贸易公司的合作者被介绍到松井义夫的宴席上,最终来到了自己的面前,很显然是个野心勃勃且不甘失败的钻营者。 岩井修一能与松井义夫交好,自然是与他一样的思想开明派,不仅深谙中华文化,还一贯主张‘以华制华’,因此对于华夏一系的官员并不排斥,对方彦之的刻意趋迎亦并不反感,相反,还颇为欣赏他能快速博得松井义夫的好感,并通过松井义夫与自己攀上关系的手腕。 以他一贯的主张,如这般既有野心又有头脑的年轻官员正是帝国所需的,针对中花百姓进行思想统战的最佳人选。 只不过即是如此,但在岩井修一看来,必要的敲打与审视依旧是必不可少的。 “方君既在特工总部任职,便应当明白,原则上讲任何在职军人都不得利用职务之便从事商业或投资经营活动。” 虽说上沪政局混乱,这些会选择投效东瀛的势力里也都净是些唯利是图的贪利小人,背地里莫不是穷尽心思地搜刮民脂民膏,不过至少在明面上,新政府的法规条款确实有这么像模像样的一条规定。 只不过话至此处,岩井修一却又话锋一转,“当然,我个人自是相信如方君这样的杰出人才,是不会做出违背律令或超出帝国允准范围之外的不法生意的。如今,我帝国的共荣事业也正需要如方君这样的青年俊彦共襄携手,以保障中日两国民众能世代友好,亚洲圈能和睦共荣长久治安。以方君之才华,自然不会被长久埋没。” 方彦之对岩井修一暗含拉拢的漂亮话中隐含的敲打之意表现得似是毫无所觉,反而愈加显得恭谨有加感恩戴德。 “这是自然,无论我本人抑或我们的贸易公司,能够为帝国的东亚共荣伟业效力,都是下官三生有幸之机遇,下官自当谨遵岩井上官之教诲,珍惜羽毛,检束自身,竭诚为帝国事业效力。” 第173章 奔赴 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毕恭毕敬的态度,岩井修一十分满意。 他是个惜才爱才之人,通常也乐于提携招揽一些真正拥有出众才能和潜力的人为己所用。不过,在目前的上沪这种复杂严峻的形势下,他也不会天真地随便相信来历不明的投效者。后续调查考验暂且不提,而方彦之目前表现出来的态度,至少表明了他不是个不懂形势的愚蠢之辈。 而岩井修一相信,只要东瀛帝国始终能在中日战事中占据有利处境,他不相信这些中花人会不懂得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几人交谈了几句后,方彦之冲着站在不远处的张怀月招了招手,于是张怀月便朝着这边款款走来,面上带着得体的笑容。来到近前后,对着松井义夫与岩井分别行了一礼。 方彦之携起张怀月的手,向岩井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太太,军政部张部长的侄女张念辰,也是淮山堂杨立淮老夫人的门下弟子,飘香茶馆的现任总经理。” 闻言,岩井修一微微一怔,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的态度顿时变得严肃起来。作为梅公馆的重要管理人之一,他虽然与军部特务机关主持的东川商会不存在直接上下级关系,但对于这个正在进行的秘密情报计划仍是了然于胸的,自然十分清楚东川商会收购飘香茶馆背后的真实原因。 但他也确实没有料到,眼前的这个女人竟然就是这项秘密情报计划中重要的执行人之一。 岩井修一并不会瞧不起女人,事实上,作为专职情报工作的特务机构官员,他十分清楚女性在谍报领域中能起到的巨大作用。他只是没想到,这个不声不响看似娴静温和的女子,竟然就是报告里那个强势接掌了淮山堂的对外生意,并大刀阔斧地将仙乐宫及飘香茶馆的生意进行一系列变革,快速取得极大成绩的新话事人。 而东川商会提交的那份原本迟迟没有任何进展的情报计划,到了此女手中,便如同上了发条一般,突然便加快了进程,变得一切顺利了起来,其人的能力与心性可见一斑。 方彦之已是让人眼前一亮的青年俊彦,没想到他的妻子竟也是这样一个能力出众女中豪杰。岩井修一识人无数,但这样一对夫妻仍是让他眼前一亮,颇觉有些欣赏。 岩井修一是外务省出身,但随着对华战事的不断推进,东瀛本土的军方势力日益膨胀,已逐渐掌握了绝大多数军政部门的话语权,尤其上沪城里各大特务机关整合后,文官出身的岩井修一在梅公馆的权利如今也倍受制约,除了被他牢牢把控的财务职权,于特工总部的具体事务上根本插不上什么话。 早就急于摆脱困境的他,对特务机关内的各方势力一直都是求贤若渴。因此对于摆明了投效意愿的方彦之夫妇,态度便显得颇为礼贤下士。 于是,他破天荒地行了个绅士礼,主动欠身伸出右手,“方夫人年少有为,与方君实是佳偶天成,珠联璧合,希望日后能有更多机会与二位交流共事。” 张怀月于是也微笑着伸出手掌,落落大方地与岩井握手致礼,刻意让自己的英语显得没那么熟练。 “岩井先生日安,您太过奖了。” ———————— 惠州南家港,位于中花大陆最南端的海岸线上,一个在任何一版现行地图上都根本找寻不到姓名的偏远渔村。 就在月前,这座与世隔绝的宁静村庄忽然迎来了几艘庞大的十二桨木船,陆陆续续地在距离渔村不远的一处废弃渔港停靠下来,然后从上头下来一批身强体壮的船工汉子。这群船工汉子一路翻过漫长的礁石滩涂,来到了这座常年不见生人到访的小村子,引得村人一阵恐慌,奔走相告。 所幸这群人大略也知道自己一行看着不似善类,因而只在村外引水渠的河沟前便止住了脚步,并未再继续靠近,而是推举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头领独自进入了村庄。 这名头领找到村长及村中几位最德高望重的村老,一同在村长家中密谈了几回。随后,村长便将村东头河沟对岸那片滩涂腾挪出来,租给了这群远道而来的船工汉子。没几日,这些个船工汉子不知从哪里拖来些石头木料,就在这片滩涂上搭建起了几间简易的茅草房子,就此住下。 此后的日子里,双方便隔岸而居,互不打扰。 自从东瀛鬼子打进来后,这种绕过大城港口,偷偷摸摸从沿海渔港登岸的船队便多了许多,村人也并不觉得稀奇,只是为避免给村子招祸,村人对外也都不约而同地对有一群外乡人落脚的事情三缄其口,绝口不提。 倒有些好奇的村民们远远眺望,时常会见到那片茅草房子里来来往往的许多外乡人,这些人从不来村中横行为祸,反倒带来了不少村人需要的粮油米面,针头线脑,偶尔会用之与村人交换些菜蔬及渔获,倒是给这座贫瘠困乏的小村子带来了许多的喜悦与生气。 久而久之,村人便和这些外乡人间建立起了一种特殊而又和谐的关系。 * 徐鹏飞侧身站在窗前,眼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远处的滩涂上新近开辟出的一条逼仄曲折的羊肠小道,时间分分秒秒流逝,他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目光也久久不曾挪动,整个人仿佛将要化作一尊石像。 直到夕阳西下,铺满金红光芒的小道尽头远远地走来一道万分熟悉的身影,徐鹏飞那几乎化作石雕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了一个久违的笑容。 他一把拉开木门,朝着来人的方向迈开大步地迎了上去,下一瞬,两人的双手便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被包围于正中位置最大的那间的茅草屋内,徐鹏飞翻找出两只带了缺口的陶碗,摆在粗陋破旧但却收拾得十分洁净的四方桌上,然后提起灶上冒着热气的茶壶给正四处打量着环境的谢观成倒了碗粗茶。 “条件有限,将就着解解渴罢。” 第174章 传达命令 “哪来那么多讲究?”谢观成收回打量屋子的目光,坐到了桌前。 徐鹏飞却是难得地说笑了一句,“你是做茶行买卖的,正是喝茶的行家。我这能招呼你的可只有些茶叶渣子,自然怕你嫌弃。” 或许是一贯不爱说笑的人,诙谐起来更容易逗趣,谢观成闻言不由指着他的鼻子大笑起来。 自江城城破后,李利民带领帮众一道退守宜城山区,与日军周旋游击。其后,徐鹏飞为保障前线的物资运输,便化妆成船帮老大,组织带领大批船工划着木船沿着江南水系经营船运行栈生意,明面上以贩运烟丝,山货,瓷器等物资为生,暗地里却在偷偷运输汽油,水火,棉纱,橡胶,火柴等等抗日物资支援前线抗战。 因此,谢徐两人距离上次见面也已过去了将近一年的时光。生逢乱世,任何一次离别都说不准便会成为永别,也正因如此,此时的世人才会格外地重视离合。如今二人得以久别重逢,自是格外地欣喜。 谢观成端起桌上茶碗喝了一口,“你们这屋子建在滩涂地上 ,到了台风季节怕是坚持不了多久吧?” 徐鹏飞却不甚在意,喝着茶头也未抬,“哪里等得到那个时候,开春船队就得走了。” 船帮众人冒着生命危险为前线运送物资,为免暴露,自然不可能长久停留在同一个落脚点。身为船帮老大,他需要为所有人的安全负责,自是早早就规划好了离开的日子。 谢观成此时却眸光一闪,突然开口道:“我恐怕你们下一步行动是不能按照原计划施行了。” 闻言,徐鹏飞放下手中茶碗,皱眉道:“什么意思?” 谢观成神情十分郑重,语气却并不沉重,“其实我这次来就是要通知你,组织经过一番慎重考虑,决定交给你和你手下兄弟们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 徐鹏飞的神色立即严肃起来,他原就有些奇怪谢观成千里迢迢到访此地的用意,只是组织有严格的保密规定,谢观成若是不主动开口,他绝不会贸然打听对方的行程和目的。只是没想到,谢观成来此的原因,竟是亲自来通知组织下达给自己的任务。 看出徐鹏飞的疑惑,谢观成于是笑着解释,“这次组织之所以安排我来向你通报任务,一来是因为此项任务我将会是你的联络人。这二来嘛,则是因为,”说到这里,谢观成故意拉长了音调,“主持该项任务的同志正是一个你我都非常熟悉之人。” 徐鹏飞听得眉头微拧,不由疑问地看着谢观成。 谢观成笑了笑,没有继续卖关子,随即便将张怀月与钱焕开两人在上沪的一番谋划原原本本地和盘托出。 “东瀛鬼子如今在对粤东一带的严查扫荡,要维系从港城到前线的运输线已是越来越艰难,当归此次配合茶行开辟出的这条新商道来得十分关键和及时。若能成事,当归的功劳属实不小。”谢观成喜气洋洋地讲述着来龙去脉,“因此运营这条商道之事十分紧要,交给其他人我不放心,所以便向组织推荐了你来配合执行,正好你与老钱当归都是旧识,又曾有过并肩战斗的经历,任务交给你再合适不过。” 听闻整项任务的详情后,徐鹏飞也十分欣喜。 不仅是因为组织得了一条安全的新航线,对前线物资运送会有极大的补益。并且,自从张怀月钱焕开前往山城后便再无音信传来。虽说组织曾告知张怀月因为正在参与一项十分关键的机密任务,因此才无法联系,但仍旧让他们十分担心。 时隔多日,能再次听到对方的消息,得知对方安然无恙,还立下了如此大的功劳,徐鹏飞为她感到了由衷的喜悦。 经过一番仔细讲述过后,谢观成又正色交代徐鹏飞道:“上沪形势严峻,当归如今身份敏感,此项任务的执行需要遵循最高保密原则。所以,你抵达上沪以后,千万不可与当归直接接触。需要按照上级提供秘密联络方式先联系上老钱,接下来的一切行动也都要听从老钱的安排。” “上沪是东瀛及伪政府势力的大本营,危险自不必说,而且你们对上沪的环境不熟,所有行动都要配合上沪地下组织的安排,千万不可大意。” “明白。”徐鹏飞缓慢而慎重地点点头,又许诺了一句,“你放心,这些我都省得的。” ———————— 当宴席结束,宾客们陆续从枫泊馆离开时,已是将近日落时分。 此地距离市区的路程不短,众人皆赶着时间匆忙上路,不一会,在枫泊馆门前拥堵的车流便四散着纷纷离去。 方彦之张怀月和铃木浩二有一段同行的路程,铃木浩二于是招呼自己的司机驾车跟在后头,自己则坐到了方彦之车子的驾驶位上,亲自送了方彦之夫妻一路,也借此机会畅谈了一路。 “这些时日家里的一切都还好吧?”方彦之语带关切地问候道。 “仰赖彦之君的关照,家中一切都好。”铃木浩二此时脸上的感激之情真心实意,“父母如今身体安康,弟妹们也将在今年春天入学。兄长在家人安排下已相看了新娘,若一切顺利的话,夏季以前或许就能听到好消息。” 自从接受了方彦之的招揽,铃木浩二位于长野的老家便立刻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先是收到了大笔以他本人名义寄去的汇款,又有人以他友人的名义替他年迈的父母延请医士医治旧疾,对他兄弟姊妹的生活与学业一一悉心照料,全家上下无不被安排照顾得妥妥帖帖,无微不至。父母寄来的书信,都说如今的生活几乎像在梦中。 铃木浩二并不愚笨,自然知道这些都是方彦之收买拿捏他的手段,但近些时日家中频繁传递来的好消息,却说明方彦之的大方馈赠却是实实在在地缓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让他那饱受贫苦疾病的家人们得以续上一口气,从此可以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 每每思及此处,铃木浩二都无比庆幸当初遇到了方彦之,并鼓起勇气接受了对方的招揽。 然而听罢铃木浩二这些发自肺腑的感激涕零之语,方彦之却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居功。 他付出了这么多,所需的回报自然不是几句感谢这么简单。这一点他清楚,铃木浩二当然也清楚。 第175章 沐猴而冠 进入市区后,方彦之婉拒了铃木浩二将他们直接送回家中的建议,双方于是便在灯火逐渐通明的道路旁分道扬镳。 方彦之重新坐上了驾驶位,张怀月也顺势坐到了他的身旁。 看着铃木浩二的车子逐渐在弥漫起的夜色里远去消失,方彦之没有立即驾车出发,而是靠着椅背微微吐了口气,少见地显出了些许疲态。 张怀月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深入东瀛人聚集的侨民区费尽心神与众多不同身份不同心思的东瀛人周旋算计,还得要放下身段去趋炎附势,这无论是对精神还是身体都是异常巨大的磨砺,也难怪他会如此疲累。只不过,想要在汪伪政府的官场长久站稳脚跟,这些事情却是避不开的。 张怀月伸长手臂,从后排车座上拿过预先准备的食盒,从紫砂胆的保温杯里倒了一小杯热茶递到方彦之的手里。方彦之笑了笑接过来,微抿一口,微烫的茶水从咽喉一直流淌过整个肺腑,很好地熨帖了身心的倦怠。 方彦之长长地舒了口气,“今天算是初步与岩井修一攀上了关系,此人在梅公馆的位置十分关键,日后一定要维持好与他的交际往来,如此,我们在特工总部便又多了一层依仗。” 张怀月点点头,方彦之如今在特工总部的处境算不得太安稳,以目前的局势,投效岩井修一是他们目前最好的选择,因此即使方彦之不说,张怀月也会竭尽全力地助他打通关系。 “那个岳文甫,需不需要也准备一份仪程?”张怀月于是又多问一句,岳文甫是外务省安插在特工总部半公开的眼线,天然便是岩井修一一系,既然决定攀上岩井,那这个岳文甫只怕也得打点到位。 “不必,”方彦之却哂笑着摇了摇头,“用不着我们示好,过不了多久,那岳文甫自己就会主动来递橄榄枝了。” 张怀月微微蹙眉,“岳文甫真会乖乖配合?” 她没见过岳文甫,不知此人秉性,只是听方彦之说过此人一直态度暧昧,不冷不热,因此多少还有些不放心。 “会的。”方彦之肯定地点点头,“岳文甫不是国共出身,与李立群周福海一干人走不到一路,出身同文书院的履历又让他在军部势力里不被接纳,即便靠山再稳固,也一直在特工总部里被边缘化。现在我既投诚了他最大的靠山岩井修一,我与他便天然成为了利益同盟,他是一定会欣然接纳的,除非他真的打算彻底被李立群孤立出去。” 张怀月微微点头,暂时安下心来。 方彦之仰着头叹息一声,“我当初借丁尚武之力谋求晋升,虽说得以迅速打入了特工总部内部。却没料想到丁尚武会失势得这么快,李立群又是个半点容不下异心的掌控欲旺盛之人,如今倒弄得我在特工总部骑虎难下。” 张怀月却十分能理解他如走钢丝的艰难处境,柔声宽慰道:“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多少能两全的事,既受了丁尚武的益处,他如今下台,被牵累也是难免,咱们接着就是了。何况,你不是说留在特工总部的目的只是为探听消息,若是真成了李立群的亲信,将来不得不帮着他祸害同胞,又哪里能下得去手?还不如就保持现在这样不咸不淡的处境,走一步算一步。” 张怀月一番劝解,让方彦之紧拧的眉目总算舒展了些许。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长期在这群狼环饲,压抑且危险的环境中求存,其间压力犹如排山倒海,总会压得人难以喘息。 而每每到了这时,张怀月表现出的通透练达总能极大地纾解他心中积攒的压抑情绪,让思绪变得更冷静清明。 他望着张怀月隐含担忧的关怀眼神,蓦地引唇一笑,“好,我没事了,回家吧。” 说罢,启动引擎朝着已变得日渐熟悉起来的马斯南路驾车而去。 ———————— 这是一个装饰得十分奢华美丽的六角大厅,透过临着户外花园的三面长长的落地窗,可以看见外头桃红柳绿的春日景色。 大厅正中摆放的古董钢琴前正围坐着几名未婚的姑娘,巧笑嫣然,欢歌笑语,间或夹杂几声对彼此娴熟琴技的互相恭维。 一些已婚的妇人们则分散坐在靠窗的长沙发上,一面品尝着茶点一面热络交谈着各种时兴的话题绯闻。张怀月此刻也正身处其间,参与身边几名官太太们的谈话,表现得兴致盎然,恰如其分。只不过,心底的思绪却早就游离天外。 这是她与方彦之开年后一道参加的不知第几场宴席,举办宴会的正是新晋上任的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部长周福海。 自二月廿二那场热热闹闹的“还都”大会之后,金陵汪伪政府便在一片歌功颂德之声里正式宣告成立,以汪季新为首的一系列汪伪汉奸纷纷沐猴而冠,于这匆忙组建起的金陵政府走马上任。 自此之后,各级政府部门便大会小会不断,大宴小宴不绝,各个渠道的日伪大小官员就如同找到了主心骨,开始迫不及待攀交结党,合纵连横地谋求私利与高位。而同时身肩汪伪政府两项重职周福海,正是如今上沪滩最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他出面举办的宴会,各级政府官员自然是如群蚁附膻一般趋之若鹜。 此时,隔壁一组长沙发上忽地传来一阵惊叹赞美之声,将张怀月有些飘远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张怀月抬眸望去,透过挤挤挨挨的人群空隙,便看见一位满身珠翠富贵逼人的太太正被众人众星拱月般簇拥在中间。 张怀月认识此人,这位正是特工总部通讯处处长魏大章的夫人魏太太。此时,这位魏太太正略微抬高手臂,满面春风地与周围的众人展示着手腕上那只熠熠生辉的镯子。 “就这玩意,花了我家老魏足有三月工资!”魏太太的脸色略有潮红,说不清是得意还是肉痛,“这要换了旁的,我一准舍不得。不过这种品相的钻石实在难得,肯定能保值,我想着将来传给我家囡囡也是件顶不错的嫁妆首饰,就还是咬咬牙狠心拿下了。只可惜我家老魏去得迟了,原本这镯子还有一只的,结果却叫旁人抢先一步拿去了。” 魏太太口才颇佳,华丽的珠宝,不菲的价格,再加一番充满曲折的故事,换得周围一片的啧啧赞叹之声。 而那镶满碎钻的银色镯身正中那一枚光芒璀璨的‘鸽子蛋’却令张怀月看得十分眼熟,她略微挑了挑眉,倒是不曾想到会在周福海的就职宴上再一次看到这只手镯。 随着二十一世纪长达百余年的钻石骗局被逐步揭开,张怀月对这种曾被赋予过各种光环的漂亮石头早已却了魅,因此当初方彦之提议将这对钻石手镯买下时,她是真的完全不觉动心。 不过,此时尚在民国,正是对西洋文化最为追捧痴迷的年代,钻石这种从大洋彼岸传来的舶来珠宝,也正处在最受青睐的时期。因此,即便是不想被裹挟搜刮的张怀月却也不得不为了迎合潮流,每每在外出交际时披挂上沉重的钻石首饰,以免在与一众官太太相互攀比时露了破绽。 而到了此刻,眼见众位太太都满眼羡慕与欣叹的围拢上去,她也只得配合地随同众人一道起身,围着魏太太挖空心思地夸耀上几句。 于是,等方彦之走进六角厅与众位太太笑眯眯地告罪,要领着张怀月一道出去与同僚上司敬酒时,张怀月在心底长长地舒了口气,迫不及待地拉着方彦之便赶紧出了门。只觉得在这里费尽心神地与人应酬社交,简直比跟一百个詹胜春周旋还要让人疲惫。 第176章 镯子 张怀月携着方彦之的手臂,游刃有余地与诸多伪政府官员敬酒交谈。 今日能在此处的大都是周福海一系的党羽附庸,方彦之张怀月两人年纪轻资历浅,本是没有资格来正厅列席的,但方彦之就职的特工总部地位特殊,且看在他们还有个手握军权的叔父的份上,倒也无人敢轻视于他们。便是新晋升任汪伪党政高管行列,正炙手可热的丁尚武周福海等人都抽空关照了他们几句,放在其他人的眼里,便更是他夫妻二人备受看重的证明。 一时之间,会场各处投向两人的目光都变得热切起来。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几回赴宴,张怀月能明显地感受到众人对她态度的微妙变化。 以往与方彦之或者诸位官眷太太们一同出现时永远都只作为陪衬的她,如今在他人眼中却似乎突然就变得显眼了起来。这些日子陪着方彦之一同出席各种宴会,即便是某些掌理机要的先生们也会特地花点时间来与她交谈几句,聊聊时局,谈谈生意。 张怀月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原由。 淮山堂与仙乐宫背后的红帮势力发生交涉及冲突的事情,如今在上沪也渐渐流传开了。一些消息灵通些的自然也都清楚,张怀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虽说在许多人看来,张怀月不过只是个被张先志廖庆珍推到幕前的牵线傀儡,但这至少也表明她不仅仅只是一个仰人鼻息的内宅妇人。 也因此,即便还都存有些观望的意思,但她也终于算是拿到了一张进入牌局的入场券。只等她能在淮山堂取到更多话语权,上沪的权利圈子自然也会进一步的向她敞开门扉,邀请她的参与。 而越是到了此时,张怀月于待人接物中却越是表现得言笑晏晏,亲善随和。这种毫不张狂的态度,寻常人见了,只觉得她举止得体,低调守拙,与之相处如沐春风,而某些心明眼亮之人,反倒是因此更加高看她一眼。 * 循着会场转了一圈,与汪伪各个部门数得上的大小官员都打过一遍交道,方彦之与张怀月这才返回休息区,远离了众人视线。 见张怀月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方彦之不由有些哑然,这段时间参加的宴席活动确实有些过于频繁了,尤其张怀月还要应付女眷那边的交际,着实是有些辛苦。 “若是实在疲倦,也可以适当休息一阵,一些不重要的交际应酬能推掉就推掉好了。”方彦之认真地建议道,“等和岳文甫达成联盟,我在特工总部的处境便会好些,消息也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闭塞了。” “如今许多事都正是关键时期,恐怕还不是放松的时刻。”张怀月却摇了摇头,“况且,你也不要小看那些太太小姐们的消息,人在家中是最放松的时候,我与这些太太们日常走动,时常会有些意外收获。” 方彦之知道张怀月极擅察言观色,常能于一些旁人注意不到的细微之处发觉许多有用的信息。 知道她有自己的想法,方彦之便也不强行替她拿主意,于是便只是道:“你自己心中有数就好,千万不要勉强。” 张怀月微微一笑,点点头接纳他的好意。 * 酒宴进行到最后,众人又汇聚一堂,向着今日宴会的主人共同举杯祝酒,欢庆笑闹与丝竹之声相互交织,如同一幕堂皇富丽的大戏正在激情上演。 望着立于高阶之上满面春风的周福海,以及这济济一堂的汪伪官员,即便张怀月知道,如这般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景象终有覆灭的一日,却依旧抵挡不住此时此刻内心沉甸甸的压抑。她低下头,将杯中的飞速翻腾爆开的起泡酒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张怀月的脸上微微泛起薄红,虽然她再三说自己没事,但方彦之却仍有些不放心,于是将她送回女宾休息的偏厅,打算单独出去再应酬一番便来接她一同归家。 张怀月懒得再继续与人应酬,在窗边的找了个避人的长椅坐下,略微敞开的长窗,透过来一缕花园的凉风,拂过微烫的面颊将她弥漫的微醺吹散,同时也送来一阵细碎的人声。 此时天光已彻底昏暗,花园里点起了路灯,橘黄的灯火只能勉强照清道路。 张怀月眯眼仔细看去,只看到几个晃动的黑影正朝着偏厅方向慢慢走来,离得近了,才隐隐约约能看出是几个年轻的女子正一边散步一边闲谈。 张怀月认出了几人的身份,似乎是几个党政机关低级官员的家眷,其中有几个张怀月往日在一些交际场合都曾见过。大约都是走了些七拐八绕的关系,才得以受邀来参加周福海升职酒宴,因此并没有去正厅敬酒的资格,所以才在这花园里散步闲聊。 几人越走越近,渐渐已能听清那几人的交谈。 “这些时日隔三差五地参加宴席,我都吃胖了。” “可不是,我前几天才去花园弄定做了身塔夫绸的新裙子,只等天气再暖和点就能上身,就怕回头便穿不上了。” “花园弄的裁缝铺,啧啧,那可不便宜吧。”有人啧啧出声。 那裁了新衣的女子语气里有藏不住的得意,却又强行按捺着恭维了身旁另外一人。 “不比陈太太好福气,你家老陈对你就是好,你腕子上那钻石镯子怕是不便宜吧。”说这话的女子语气里满是羡慕,隐约还能分辨出掺杂其中的些许嫉妒之意。 而那被称作陈太太的女子却仿佛像是被蜂子蛰了一下,连忙拉下衣袖,将手腕上闪耀着银色微光的手镯遮蔽起来,脸上勉强地扯出个笑来,“嗨呀,就我家那口子的那点工资哪里买得起钻石,就是个镶了玻璃珠的鎏银镯子,便宜货而已,你们可别打趣我了。” 与之对话的女子大约也不认为这陈太太真买得起钻石金镯,揶揄了两句,便也转开了话题。 只是那一瞬间的闪烁却没有逃过张怀月的眼睛,她原本漫不经心的眸光微微一凝,神情有些意味深长。 这只镯子看成色可不像是什么镀银的首饰,尤其是其上镶嵌的那枚钻石光华璀璨,更不可能是玻璃珠子能散发出来的。更何况,这只镯子张怀月已经是第三回见到了,就在不久前,还曾拿在手中仔细地端详过一番,因此,即便此刻光线昏暗,张怀月也能确定自己并没有看错。 张怀月不由抬起眼眸,仔仔细细打量这位陈太太。便见她肤如凝脂,长眉秀目,唇若涂朱,身似拂柳,生得好一副娇美风流姿态。如此这般佳人,着实是我见犹怜。 不过更重要的是,这张脸张怀月却是认得的。 之前几次外出赴宴,这位太太曾跟随自己的先生一同来拜见过两回方彦之。因为曾在方彦之手下办事,故而在她与方彦之面前表现得甚是恭敬,加之这位年轻太太生得实在貌美,张怀月也因此也对这夫妻二人颇有些印象。 第177章 会客预约 “你是说陈斌的太太手上戴的镯子就是我们在储粮路看到的那款,还有另一只却在魏大章的太太手上?” “嗯。” 在返家的车程上,张怀月与方彦之说起了这件无意中发现的事情。 方彦之听罢,也是若有所思。 旁人或许不知,但他们二人曾在那家首饰铺子亲眼见过,并亲自上手过这款镯子,知晓这两只镯子看似各自独立,但其实是一对设计得十分精巧的鸳鸯合璧镯,当两只镯子合在一处时,便会互相嵌合,形成一个完整的缠枝宝相花纹图。 而这种鸳鸯合璧镯一旦被拆散其价值必定会大打折扣,又有哪个店家会将之拆开来分别出售? “我听魏太太与人说起,这镯子似是魏大章亲自派人去取回来的,取回来之时,便说另外一只已被其他人买走。我当时便觉有些蹊跷,还以为是自己听错看错了。”张怀月紧皱着眉,“却没想到,紧接着便在这位陈太太的手上看到了另外一只。” 这件事说来有些太过巧合,但仔细一想,又似乎十分正常。 周福海位高权重,又常年在金陵担任要职,他特地于上沪举办的这场晚宴,可以说是整个上沪滩近期最隆重的一场盛会,所有应邀的宾客自然都会以最隆重的姿态参与宴席,而女眷们会于此时佩戴上自己近期最钟爱的珠宝首饰便也是应有之理了。 整件事里,唯一令人费解的地方则在于,这个陈斌在特工总部职位不显,作为一个普通的办公室职员,其收入是决计不可能买得起这样一只价值不菲的钻石镯子的。再加上那位陈太太被人问起镯子时,态度也有些古怪,实在让人很难不去怀疑这只镯子的来历? 张怀月想了想,又问方彦之道:“这个陈斌平素为人如何,会不会是他以特工总部的职权压迫店家,强索贿赂?” 若那店家不甘破财,偷偷藏起其中一只,随后又另外售出也是有可能的。 方彦之手指轻敲方向盘,神情也有了几分认真,“陈斌在特工总部一向老实忠厚,做事也勤勉,倒是时常为人称道。” 这其实已是经过了修饰的说词,真正的说法,其实就是这陈斌平素老实巴交,甚至有些唯唯诺诺,在特工总部这种强人遍地的衙门里,还时常会受些闲气。以他一贯的行事作风来看,倒不太像是个会以权压人之人。 尤其…… “如今特工总部的手还伸不进公共租界之中,那些英属美属的巡捕房可不会给日伪特务的面子。更何况能在储粮路一带经营那样大的一家铺子,背后的势力也绝对不会小,更不会怕了区区一个特务。至于那些真正能让店家忌惮的大人物,便也不可能被区区一只镯子就打发了。” 所以,最有可能的,还是魏大章对自己的太太撒了谎,他当时买到的便应该是一对镯子,只是这对镯子中的其中一只,却不因为某些不明原因落在了陈斌的太太手中。 听罢方彦之的描述,张怀月神情不由有些古怪了起来。 如陈斌这样的一个人,却迎娶了陈太太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妻子,而更微妙的是,这位陈太太的手上还戴了一只与魏大章夫人同款的贵重手镯。 张怀月虽然并不想因此就引发一些俗套的刻板猜想,但这样的一些细节关联却实在很难不让人不去在意。 魏大章在特工总部通讯处这样的要害衙门里就职,而这位陈太太却只是个普通的家庭主妇,一个是位高权重的通讯处处长,一个是风韵楚楚的年轻妇人,两者看着风马牛不相及,平素也未听闻彼此有什么交集,如今却因为这样一对价值不菲的鸳鸯合璧镯莫名牵扯上了丝丝缕缕的联系,听起来倒仿佛是什么茶余饭后的桃色韵事。 “这魏大章究竟是哪方的人,他主管特工总部的通讯处,按理说应该算是李立群的人,可怎么又出席了周福海的升职酒宴?”张怀月又追问道。 “哪方的人都不是。”方彦之哂笑一声,解释道,“他是东瀛人的嫡系走卒。” 张怀月神情微讶,但仔细一想,又觉并不是特别惊讶。 通讯处这样的要害部门,东瀛人势必要将其牢牢掌控在手中,自然会在关键岗位上安插亲信。 果然不等她追问,方彦之便解释道:“这魏大章是东瀛陆军士官学校工兵科出身,既有留日背景专业技能也过硬,自然备受东瀛人的信任,因此便被安插在了通讯处担任主官。” 张怀月恍然地点头。 只是如此一来,这魏大章与陈太太的这层微妙联系便也更加的耐人寻味了。 事情确实透着点古怪。两个人在车子里相顾无言地思索了一阵,都没有找到什么线索,于是只得暂时放弃。 “我另外再安排个人去那家首饰铺子查探一下买家的情况吧,”方彦之对张怀月笑了笑,眉目里却透着一丝认真,“这件事以后我会继续留意的,若真能从中窥得魏大章的某些消息,倒也是个不错的收获。” 张怀月点点头,亦非常赞同方彦之的想法。 不是他们二人喜欢捕风捉影,只是在特工总部这种地方就不存在小事,任何一点看似微不足道的不同寻常的细节,都有可能会成为决定生死的关键。 两人达成了共识,便暂且将事情放下。方彦之随即一踩油门,加快了车速朝着回家的方向疾驰而去。 ———————— 早上晨曦微露的时候,张怀月就坐上杨公馆派来的老爷车出了门。 到达目的地时,天色已经大亮,春季的太阳照得整条街道泛着一层暖烘烘的橘光。张怀月下了老爷车,与驾驶位上的杨学武交代了几句,打发他找个歇脚的地方等候。 之后,她才抬头望了眼面前由高大的石柱支撑起的拱劵门头,上头精雕细琢地饰纹环绕着一行阴刻大字,正是建筑的名称,‘礼查饭店’。 张怀月伸手捋了捋帽檐下被风吹乱的发丝,整理了一下风衣外套上的皱褶,然后才举步沿着大理石台阶拾级而上,一步迈入了那扇亮晶晶的玻璃旋转大门。 * 礼查饭店是上沪最豪华的西商饭店之一,走进玻璃大门之后,饭店的接待大厅宽广挑高,明亮的光线从穹顶的彩绘玻璃投下,照在雍容华丽的内饰之上,使得整座酒店显得越加金碧辉煌。 此时时间尚早,接待大厅里并无多少客人来往,站在接待柜台后头的服务员于是便有些昏昏欲睡。 “你好,我与1211的童先生预约了9点钟会面,请问他现在在房间里吗?” 一道温雅沉静的女声响起,让原本百无聊赖的前台服务员立即精神一振,连忙立正抬头望去,然后便见一位头戴钟形软呢帽,身着驼色系带大衣,容颜清丽的年轻女子站在她的面前。 女子容貌不俗气质出众,服务员怔愣了一瞬,随即才在对方疑问的目光中略有些慌张地低头快速翻找着登记簿。 “您好,女士,1211房间的童先生确实有会客登记,您请往这边走。” “谢谢。” 女子道了声谢,随即便按照服务员的指引,迈步走向了位于酒店大堂西侧的电梯间。 第178章 艰巨任务 走出电梯轿厢后,张怀月穿过长长的走廊,地板上铺设了京津区特产的手工丝绒地毯,将走动间发出的脚步声吸收消弭,走廊里安静无声。她穿过众多一模一样的桃心木门扇,然后在其中一扇的面前停住了脚步。 木门墙边挂着的罗马数字的门牌号,12层11号房间。张怀月定定神,深吸口气抬手敲响了房门。 ‘叩叩……’ 几声带着特定节奏的敲门声过后,又是数息,门内响起一道略微低沉的男性声音,“谁啊。” 张怀月平静回答,“是我。” 一问一答过后,走廊再次恢复了宁静。 只是没过多久,1211的房门的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然后便被人从里边拉了开来。 房门后有一人探出半个身子,略过张怀月先朝走廊外左右看了一眼。此人身穿一袭青布长袍,鼻梁架着玳瑁脚的眼镜,唇上还留了两撇八字须,显得人文质彬彬。若非张怀月与他多年熟识,只怕也根本辨认不出,这便是那个平日里在馨馨美发室埋头劳作的烫头师傅,却正是钱焕开本人。 待瞧清了门外仅站着张怀月一人,钱焕开眼中这才流露出一丝笑意,赶紧招呼道:“快进来。” 张怀月也回以一笑,迈步从钱焕开拉开的门扉处走入了房间。 12层的客房都是一样的格局,东西方向分成里外两间,入门便是一间小小的会客室,中间摆了一张茶桌,四把高背椅,靠窗位置还有两张单人沙发和一只小几。 此时,其中一张沙发椅上站起一人,依旧是茧绸的白裤褂,外罩一件青布短棉袍,裤脚打了绑腿,脚上一双干净的黑色布鞋,整个人显得既清爽又利落。 随着此人起身的动作,张怀月的目光自然而然移了过去,两人于是打了个照面。 四目相对,饶是两人都是不习惯情绪外露的人,如今久别重逢,也俱是眼含激动,一时间,只觉得千种万种情绪涌上心头,让人久久难言。 ———————— 方彦之花了半上午时间,走了一遍百尔部路沿途的几个观察哨点,和守在这里的几个小特务分别聊了几句,收集了一下租界区新近的消息,顺带安抚一下众人的情绪。 因为他先前在特工总部的处境不佳,分派到他手下的这班小特务,要么都是些刚从特训学校刚出来的新瓜蛋子,要么就是各个部门里最不遭人待见的一批底层兵混子。 方彦之也担心这里头不知会混进来哪方的眼线,因此也一直与这班人保持着适当距离,不过分亲近也不显得疏远,只悄无声息地观察。 视察了一路,方彦之最后来到了隐藏于百尔部路一栋普通民居里的行动据点。此时,这支特务小队的队长正在二楼值守。 见他过来,小队长赶紧与他汇报了一下这些时候监视田兴邦的结果,以及特务小队近期的任务分派。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留意的异常情况,田兴邦的出行轨迹一切如常。几个班组的特务们虽都有些叫苦不迭,但也没几个敢随意旷工,玩忽职守的,大都也还算老实。 方彦之勉励了几句,最后照例道,“兄弟们都辛苦了,回头安排每组轮休的兄弟们去老顺兴点几个羊肉铜锅子,养养气血,钱就从账上领,回头你报给杨秘书就行。” 小队长立即笑逐颜开,他们上官在特工总部受人排挤,连带着他们这些下属也跟着受了不少闲气,但方科长的为人大伙却也都有目共睹。不仅出手大方,对待兄弟们也和善,吃穿住行从无克扣不说,还时常自掏腰包补贴大伙。 他们这些没钱没背景的小特务也不指望什么升官发财,替人扛活无非就是求个穿衣吃饭,有个大方和善的上官,已算是一桩极大的幸事,因此诸位兄弟即便累了点,对这位年轻的上官也并无多少怨言,反倒很是钦服。 正在这时,房门发出‘咚咚’两声轻响,两人便即停止了交谈。 小队长扬声叫进,然后便有一个略有点眼熟的小特务推门进来,先是冲两人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然后才对着方彦之报告道:“方科长,部里通知您赶紧回去,说是郭组长有急事相召。” 方彦之闻言,略微挑起眉头。 郭忠全要找他? 自从对方把所有在外跑腿的活计全都分派到他头上之后,主动将他召回部里,这还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 三人勉强平复了一下久别重逢的激动之情,钱焕开旋即招呼着张怀月徐鹏飞转移到茶桌跟前分别落座。 甫一坐下,还来不及一述别情,张怀月便有些迫不及待地询问徐鹏飞道:“不是说让你尽量不要亲自出面,让组织安排个新面孔过来商谈的吗?” 她这次过来礼查饭店,其实是代表了淮山堂来与谢氏茶行商谈茶叶买卖的。因为还只是初步的接洽,所以暂且由她全权负责。因此所谓商谈也只需走个过场即可,无论派谁来都可以。但却不知为何,最终她收到的通知却还是此次任务会由徐鹏飞亲自负责。 张怀月难掩忧心。 之前在江城时,方彦之与徐鹏飞曾有过正面接触,万一被他发现徐鹏飞与淮山堂的生意有关联,以他的细致入微,极有可能会察觉其中蹊跷。 “我明白你的顾虑,在上沪期间会尽量减少出行,不会与方彦之打照面的。”徐鹏飞先是安抚地对张怀月点点头,随即正色道,“我这次来,其实是有重要的上级的命令需要当面向你和老钱传达。” 此话一出,张怀月与钱焕开互视一眼,神色也当即严肃起来。 “你们二人向组织提供的这套运输方案,上级极为重视,因此决定要让渔夫裁缝,我,以及你们二人组成一个单独的行动小组,全权负责这条运输航线的组建。”徐鹏飞的神情极其慎重,一字一句重逾千斤。 “由你们二人负责上沪地区的情报收集及行动掩护,由我负责江上航道的运输和安全,渔夫裁缝则负责后勤工作和接应转移,务必要保障抗日物资能够在这条航道上通行无阻。” 第179章 茶行订单 第179章 徐鹏飞传达的一席话令得在场另外两人心神激荡,神情肃穆,不约而同地齐齐起身,敬了一礼,“明白!” 徐鹏飞也起身站立,郑重地回以一礼。 张怀月重新坐下后,平复了一下激荡的情绪,神情却渐渐凝重起来。 她与钱焕开二人将这个计划上报给组织,自然是认为此计划大有可为,希望能引起上级的重视。 然而等上级如此慎重地下达回复,还专门配备了一个交通组和一个潜伏组配合完成此项任务,这种超乎寻常的重视态度,却并没有令张怀月觉得欣喜,反而感觉到了一股沉甸甸的压力。 因为这一切无疑代表了前线军需物资的匮乏情况已经到达了十分严峻的地步。 抗日战争如今进入长久相持的阶段,由于日军对海上通路及各个港口的全面封锁,前线的粮食,棉服,医药,武器都极其短缺。我军的战士们不得不在缺衣少食,缺乏医药的情况下与日寇争战。有的时候,严酷的生存环境,饥饿,寒冷,以及伤情得不到救治才是真正导致战斗减员的最大因素。 徐鹏飞重新坐下后,果然也是神情凝重。 “前线战情不容乐观,山区的生存条件也是极其恶劣,所以上级对这条新开辟出的运输航线极其重视,希望我们能以此缓解皖鲁豫等抗日根据地医药粮食短缺的情况。为此,才特意派遣我过来传达指令,并承担起居中调度联络之职。” 张怀月缓缓点头,以示明白。 她目前的潜伏身份和所处位置极其特殊也极其关键,因此按照组织规定,她与组织的之间便只能通过钱焕开进行单线联系,不应再有第三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想来若非任务紧要,徐鹏飞与她又是并肩作战过的老战友,组织也不会安排他过来执行传达任务。 ———————— 方彦之回到特工总部的时候已接近中午,他下了车,‘呯’一声将车门关上。 抬头望了眼面前铁灰色的水泥建筑,他从西服内兜里摸出一支香烟点燃,叼在了唇边,随即才在袅袅的白色烟气里,态度闲适,不紧不慢地迈步走进了大门。 一踏进总部大门,扑面而来的是一阵略显嘈杂的忙碌景象,走廊里充斥着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杂乱的脚步声,还有隐隐约约的训话声。 来来往往的特务们也是个个神情严肃,脚步匆匆,整栋楼里似乎都弥漫着一股严峻而凝重的气氛。 方彦之挑了挑眉,几日不回来,这特工总部倒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一般,看这番紧张忙碌景象,只怕是有某个大人物在部里坐镇,莫非和郭忠全急匆匆将自己召回来的原因有关? 他按下脑中思绪,叼着烟继续往前走,直到路过总务处办公室时,透过敞开的门扉,他总算看清了那一直隐隐约约传来的训话声的源头。 只见总务二科的科长陈秉南此刻正叉着腰指着扔了一地的文件,对着名下属唾沫横飞地破口大骂。 “你是吃白饭的吗?!区区一点小事都办不好,我养你这饭桶有什么用?!牵条狗来都比你会办事!” 中气十足的咆哮声音回荡在整个走廊,大到几乎能穿透人的耳膜。 总务处负责特工总部所有内勤事务,其中总务一科科长由总务处处长兼任,统筹一应采购事宜,属于近水楼台先得月。第三科室则主要负责对外接待以及招待所管理,因而油水充足。 唯独这第二科室,主要负责管理公共设施检修,办公用品发放,绿化管理,置装,卫生等等总部内的一应琐事,与特工总部各个部门打交道最多,扯皮也是最多,活多钱少不说,还要处处受气。 也不知是不是就因为如此,早听闻这陈秉南为人悭吝易怒,锱铢必较,即便是在特工总部这种地方亦是个人憎狗嫌的货色,故而人送外号“ 陈一吠”。 清明刚过,按理说总务科此时应该正值清闲,也不知是谁这么背运,触了陈一吠的霉头,惹得这一通好骂。 不过此事与己无关,方彦之本打算径自离开,但刚迈开腿,眼角余光却忽然瞟到一个十分眼熟的背影。 方彦之心念一动,顿时停下了前行的脚步。 衡量了不过两秒,方彦之便改变了主意,忽然调转脚步,朝总务二科那扇半敞开的房门走去。 “叩,叩……” 方彦之半倚门框,脸上挂着悠闲的笑意,屈指叩了两下结实的门板。 “陈科长,这是忙着呢?” ———————— “有你和裁缝渔夫他们一起配合执行这项运输计划,我就放心多了。”张怀月的语气带上了一丝难得的轻快。 潜伏至今,她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隐藏自身,每天殚精竭虑地思考如何完成组织交托的重任。而这样一个庞大的计划,即便是由她本人提出的,却也依旧会紧张惶然,生怕哪里会出现差错。 而今得知曾经一起并肩作战过的战友会再次共同作战,即便相隔千里无法相见,却也仍会让她心中慰藉。 “谢氏茶行的报价表还有供货类目都在这里了。”徐鹏飞递给张怀月一摞文件,“你看看这样成不成。”他如今明面上的身份是谢氏茶行的销售经理。 张怀月点头接过,只简单翻了翻,却并没有细看。谢氏茶行提供的报价方案,本就是由她亲自拟定,再交由钱焕开发给组织进行装订润色的,她比谁都更清楚其上的内容,随便翻过几页便确定没有问题。 将文件整理好,装入了随身携带的手提包。 张怀月方对徐鹏飞道:“放心,酒水利润毕竟丰厚,如今淮生堂上下的注意力大都放在了惟芳酒厂的上头,对茶行的生意没那么上心,有我从中斡旋,谢氏茶行拿下订单应是十拿九稳之事。” 徐鹏飞点点头,神情稍缓。他对生意报表之类东西不甚熟悉,代表谢氏茶行拿着这些东西出来谈生意,确实让他多少有些紧张。 第180章 耳目 酣畅淋漓的叱骂被人打断,陈一吠极是不爽,未曾褪却怒火的目光恶狠狠地扫向门口,正要高声斥责,可待看清了来人之后,他却是蓦地一怔,满腔的怒焰顿时便滞在了喉咙口,半天吐不出来,只得强咽回去。 门口那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十分显眼,只需一眼,便叫人立刻能认得出来。 方彦之此人某种程度上来说在特工总部极为出名,甚至比几个部门官长们都还要更具有知名度。毕竟能让李主任看不顺眼,却还能在特工总部站稳脚跟还混得风生水起的,找遍整个特工总部上下也唯有此人了。而这,除了因为他会做人以外,与他背靠深厚的背景也有着极大的关系。 能让李主任都心有忌惮之人,陈一吠自然得罪不起,看到来人是方彦之,只得勉强扯出个难看的笑脸。 “方科长您可是大忙人,怎么有空上我这小地方逛逛了?只是我眼下事务正忙,怕是会招待不周哇。” 方彦之笑容可掬,像是没听懂他话语中暗含的讥讽,“总务科千头万绪,诸位科长劳苦功高,方某自然不敢轻易搅扰。实在是前不久听我们组的小队长说,却至今还没收到衣食补贴。我们五组的兄弟们每日在外头风里来雨里去地执勤,怎么说也不能叫兄弟们又受累又寒心不是?” “但我想着,陈科长贵人事忙,我们情报科也不好拿着一点小事一遍遍麻烦你,这不,我这个领头的只好亲自跑一趟,看看总务处这边是不是有什么难处,是我们情报科能帮得上忙的,也好搭把手。” 一番明捧暗贬的话语说下来,听得陈一吠脸色发青。特工总部里除行动处之外,就属情报处人多势众,最受上头看重,怠慢情报科这种罪名他可是万万担当不起。陈一吠心里不由暗骂,‘这小白脸果然不是个善茬,仗着有个好岳家,竟还想把手伸到总务处来。’ 但脸上还只得陪着笑脸,“方组长说笑了,这事确实怪我,一忙起处里下派的工作,竟然把诸位情报科兄弟们福利补贴都给耽搁了,实在是罪过。您稍等,我这就找人安排,一定尽快给兄弟们补齐,绝不耽误大伙的工作生活。” 闻言,方彦之眼睛微眯,神色变冷。这狗东西抻着他们情报科的补贴拿乔,见他找上门来,竟还要在言语里给他挖坑。 他懒得再与陈一吠继续费唇舌,直接冷笑威胁,“既然如此,那我就回去情报处恭候了。咱们科室的补贴今日若是还来不及下发,我倒是无妨,但兄弟们只怕会有些意见,到时若是生出什么冲撞来,还请陈科长千万海涵呐!” 几句话说得陈一吠脸色又难看了三分。 两人一通刀光剑影的言语交锋,倒把原本在一旁挨训的总务科小职员丢在了一边,于是自发躲到了一旁角落的小职员隐晦地冲着方彦之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 方彦之笑容不变,似是没有看见,依旧与陈一吠虚与委蛇着。 而眼见言语交锋占不到什么便宜了,陈一吠只得将一腔怒火发泄到了手下身上,冲着一旁低头哈腰的下属再次喝道。 “还愣着干嘛?一个个办事不利的饭桶,若非你们无能,情报科的补贴怎么会耽搁到现在?没看见上官催促,难道还等着我请你做事吗?!” 一旁的下属,也就是陈斌赶忙连连应是,麻溜地收拾起扔了一地的文件,一溜烟冲出了办公室。 方彦之对陈一吠推卸责任的说法无动于衷,假笑两声,同样也告辞离去。 自从唐树岷被李立群排挤出特工总部远走金陵之后,原本的特工培训学校便被陆陆续续地来了次大换血,尤其是作为唐树岷嫡系的后勤部,上至管理级下至诸多低级职员都被一一打散,发配到了其他各个闲散部门。 而陈斌这个一没背景二没靠山,原本在培训学校就不受重视的边缘人物,反倒是出因祸得福,被调入回了总部的总务科就职,算是原单位里少数几个幸运儿了。 只是,看他如今在陈一吠手下受气的模样,倒也说不好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了。 * 方彦之走出总务二科的办公室,朝着位于三楼的情报处办公室走去。他面上挂着轻松的笑意,一路和走道里来来往往与他敬礼打招呼的大小特务点头回礼,还未等穿过走廊登上二楼,便听见背后传来几声压得极低的呼唤。 “方科长,方科长!” 方彦之回头,毫不意外地看见了躲在墙角处只探出半个脑袋的陈斌。方彦之并未停步,只对其略一颔首,便与之擦身而过继续朝着楼梯间走去。 倒是他身后的陈斌稍作犹豫,又朝总务处办公室的方向又看了一眼,这才咬咬牙,快步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了楼梯,又转过一跑,这陈斌这才忍不住低声抱怨了几句,“明明是那姓陈的一遍遍吹毛求疵,情报科诸位兄弟的补贴申请才被耽误了,到了最后却都成了我的责任。总务处的几个官长,就数这姓陈的最难伺候。” “唉——,”说到最后,陈斌又感慨一句,“还是在培训学校时自在啊,虽说钱少了些,但好歹没有那么多的闲气。” 如今这一对比,当初还在培训学校在方彦之手下做事时,简直如在天堂一般。 方彦之笑了笑,没有接茬,这陈斌明显是在踩一捧一,给陈秉南上眼药,想借他情报科之手给陈一吠找点不痛快,看来,他也不是真就老实到可以唾面自干的程度。 不过这样也好,因为被李立群及其亲信排挤在外,他如今在特工总部可以说是耳聋眼瞎,彻底地消息闭塞。虽说他之前做了些隐秘的布置,可这些布置他日后另有大用。若只为探听些许普通的大路消息便要动用,未免有些小题大做,用得多了还容易暴露。 因而,他早便有在特工总部里发展一两个耳目的打算,而这个陈斌便是个极不错的人选。两人同样出自培训学校,本就有几分香火情。而总务处日常与各个部门打交道最多,消息也最是灵通,正是做耳目的最佳选择。 也是因此,今日方彦之才破天荒地插手管了个闲事。 想着即便发展陈斌成为眼线的事情不成,能与之结个善缘也没有什么坏处。 ———————— 礼查酒店的1211房间,张怀月几人围坐在桌前,抓紧时间把任务的细节一一商定完毕。 最后,张怀月又转头看向钱焕开,“对了,我之前说需要另外安排人员潜入到惟芳酒厂任职的事情,如今进展如何了?” 她如今独自出来一趟不容易,和钱焕开碰头的机会更是宝贵,因此之前很多交代给钱焕开的工作,也正好趁这个机会,询问一番进展。 经过一番仔细考量,确定酒水生意确实大有可为,淮山堂上下如今十分重视惟芳酒厂的投资回报,因此明面上很多事张怀月便不方便插手太多了,暗中安插一个自己人十分必要。 而徐鹏飞听他们谈起潜伏小组另外的任务时,便自觉地站起身避到了窗边。 徐鹏飞如今是运输任务的重要成员,钱焕开也没有避讳他,直接点点头道:“我们的人已经成功潜入,安全落地。但她目前并不知道你的存在,需要我告知你她的身份,方便你在紧急时刻联系她配合你的工作吗?” “不用,”张怀月略微沉吟,摇了摇头,“我们之间还是尽量不要发生横向联系为好。若真遇到紧急情况……那便安排一个紧急联络暗号和联络渠道,足以应对了。” 钱焕开也赞同这种更加谨慎的做法,于是二人又再次头碰头地商议出了一个能让张怀月安全有效地联络到下线的方式。 “那今天我就先回去了。” 正事刚一谈完,张怀月没有拖泥带水,立即起身开始收拾。此时民风保守,她一个年轻女子独自来酒店谈生意,若是盘桓得太久,容易招来异样的目光,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张怀月拎上手提包,目光一一看过钱徐二人的眼睛慎重地道别,“保重。” “保重。”钱徐二人也起身,郑重回道。 随即张怀月拉开房门,快步离去。 第181章 意外 张怀月坐上来迎接她的车子,顺手将手中的提包交给了杨学武。 “如今所有来竞标的茶行提供的报价方案便就齐全了,你回去以后把这个交给老夫人,让师父他老人家和秦掌柜商议商议,挑拣出条件最合适的茶行,我回头便可约这家的掌柜出来谈最后的合约了。” “哇,这便好了吗?”杨学武连忙慎重地双手接过,“您放心,我一定送到。” 杨学武不懂生意上的门道,只是这些时日他负责接送张怀月,看着她每天起早贪黑地忙碌,一家一家地面见供货商,最后整理出了一大堆他根本看不懂的商业报告出来,因而感到不明觉厉。 张怀月点了下头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试图暗示什么她最看好谢氏茶行之类的言语。 有了她的指点,谢氏茶行在众多竞争标的的供货商中开出的各方面条件绝对是最合宜也最有诚意的一个,自然能在一众供货商中脱颖而出。 以淮老夫人的精明过人,此种情况下,她便不适合在画蛇添足地过多游说了,不然反倒容易惹人注意。 ———————— 方彦之知道陈斌跟上来的原因,在这特工总部,他俩都属于外来者,还都属于被特工总部老鸟们排挤在外的边缘人士,自然是要尽可能的抱团共存。 虽说下定决心要在特工总部内发展一两个眼线,但方彦之并未心急着流露出拉拢之意。在特工总部这种地方,哪怕他需要一个帮着通报日常消息的耳目,其人选也仍须谨慎考察。 因而他仍是不紧不慢地一步步拾级而上,好似闲聊一般漫不经心地问陈斌道:“今天部里头有活动吗?我怎么看着大伙似乎都挺忙的,我这一天天的在外头四处奔忙,倒似耳聋眼瞎了一般。” 陈斌煞有介事地作势左右张望一番,然后方才有些神神秘秘地凑到方彦之的耳边,压低了声量道:“听说是行动处最近有个大行动,整个行动处一队二队全都出动了,就连李主任都亲自回来坐镇,这总部上上下下的可不都得紧着皮么。” 闻言,方彦之心头一紧,但面上却是越发的云淡风轻,仿佛事不关己,“哦,还有这种事?是赤党还是国党的?” 特工总部里人人皆知国党上层官员皆是富得流油,因而抄没国统情报站点通常都是人人争抢的上好肥差。反之,那些赤党分子却大都是些赤贫如洗的穷酸,还偏偏一个个悍不畏死,因而剿共任务非但捞不着什么好处,搞不好还得来个非死即伤,所以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作为经常需要一线作战的情报科科长,方彦之会关心这个话题并不会让人觉得奇怪,因此他并未掩饰自己的好奇。 陈斌果然不疑有他,继续分享着打听来的小道消息,“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大清楚,只听说前不久行动处的吴大队长亲自领队捉了一个什么大人物回来,关在审讯室秘密审讯了好些天,然后没过多久,行动处和审讯室那边便开始了戒严,说是要组织一场大行动。” 方彦之闻言更是心头一沉。 特工总部要在上沪城里组织一场大行动?这种事怎么听怎么不寻常,而且光行动处就出动了两个大队,就连吴世宝带领的警备大队也参与了行动,那么,这场行动所针对的目标怕是绝对小不了。而他此时所能想到的,恐怕也唯有中g与国党位于上沪的秘密情报总部才有可能是这种级别的配备。 难道真的是国党或是中g的情报站点暴露了? 一想到接下来有可能会面对的血流成河,方彦之只觉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后脊骨升起,直冲天灵。 * 可尽管忧心忡忡,方彦之却明白越是在这种危急时刻,便越是需要保持足够的冷静。 如果这次行动针对的真是国党或中g在上沪的情报总部,这种规模的行动,其细节必定会是特工总部的最高机密,以李立群的老辣,不是陈斌能轻易知晓的,继续打听下去非但不会有收获,恐还会暴露自身。 于是他强按住了继续打探的冲动,只故作轻松地假作怀疑道:“真的假的?你小子消息还能有这么灵通,这种级别的机密消息也是你能打听到的?” “这方科长您就有所不知了。”陈斌于是嘿嘿一笑,再次压低了声量神秘地道,“这特工总部上上下下每个部门,包括审讯室在内,所有的日用品和餐食采买全都是由我们总务二科统一负责。这些个琐事,上头的官长们自然无暇操心,可不就由我们这些跑腿的日常处理么,这来来往往次数多了,什么消息能瞒得住我们?” 加上他本就是细心之人,这流水账目稍一合计,各个部门的人员调度自然也全都门清了。 方彦之直到此时方觉有些惊异,他脚步微顿,等着陈斌赶上一步后,不着痕迹地打量起跟在身后的这个不甚起眼的中年男人,眼中不禁划过一抹感慨。 果然能在特工总部这种地方站住脚跟的人就没有一个是简单的,哪怕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后勤勤杂人员,也有可能在日常的细枝末节里发掘出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秘。 而这件事,却也无形之中再次对他敲响了警钟,提醒他在特工总部这种地方,步步都是险要,处处都是有心人。一旦稍有差池,恐怕顷刻便是刀斧加身之祸。 想到这,方彦之收回目光,再一次绷紧了心弦。 陈斌不知他心中所想,还在絮絮叨叨地分享着各种小道消息。他知道方彦之许久不得回来,对特工总部大大小小的消息一定感兴趣,自是要趁机借此讨好对方。因此这一路,嘴就没停过。 方彦之也的确需要了解更多消息,因而也并没有阻止。只是可惜,除了刚刚那条行动处与警备队的相关消息以外,其他便都是些八卦绯闻之类的日常琐事,再无什么有用的内容了。 等二人一前一后登上了三楼层板,接下来便是行动处,情报处以及电侦处等要地的办公场所,陈斌便不好再继续往下跟了,只得在此处与方彦之分别。 方彦之在陈斌略带期盼的眼神里与对方颔首道别,转身大步而去。 * 走进西栋三楼情报二处的办公区,位于走廊的尽头,郭忠全的办公室便在这里了。 一进门,坐在外间办公桌后头的一名身着中山装,年纪大约二十后半的年轻男人见他过来,立即起身笑容可掬地打了声招呼。 “是方科长来了,快请。” 然而身体却若有似无地拦在了里间办公室的门前。 此人名叫郭顺,是郭忠全族中的一个子侄,被郭忠全日常带在身边充作秘书。 郭顺此时一脸的歉意,“真是不巧,处座恰好有紧急公务在身,交代了千万不可打扰。方科长您要不先在外间稍坐,想来等处座忙完公务,自会召见。” 虽说表情客套有余,但却根本要没有敲门请示一声的意思。 方彦之自然知道姓郭的的意思,无非又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刁难手段罢了,他心中嗤笑了一声,并未生出多少郁结。自从在郭忠全手下做事,这对叔侄的小花样小手段便层出不穷,他早就习以为常。以他的性情,只要不影响到自己的正事,却也并不会把这些琐碎的刁难放在眼里。 此时他有更加紧急的事情需要思考。 在郭忠全的办公室外间苦等了近个把钟头,茶水已续了两轮,淡得已经几乎尝不出什么味道。方彦之面上依旧是一片云淡风轻,然而内心里却难免焦虑。 行动处与警备队的联合行动的目标究竟是什么,若是国统的情报部门,为何山鹰小组安排的监察人员没有察觉到一点风声?难道说,是上沪站的内部出现了问题?那个吴世宝抓来的大人物,会是国统上沪站的情报人员吗?既然被称作大人物,身份只怕不低,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这个人又会交代出多少国统的机密情报,暴露出多少隐秘战线的情报人员的线索? 想到这里,方彦之牙关微紧,再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必须要想办法尽快将消息传递出去。’ 方彦之轻轻搓揉着手指,将躁动的情绪小心地掩藏在漫长等待的不耐中。 正在这焦灼的等待中,郭顺办公桌上的电话终于响起,郭顺接起电话,“是是是”地接连应答了几声。放下电话后,这才一脸虚伪地对方彦之道:“方科长久等了,处座刚刚有指示,您可以进去面见了。” 方彦之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站起身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衣衫,这才不轻不重地叩响了郭忠全办公室的房门。 ———————— 张怀月回到家中时,听容婶说方彦之还没有回来,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早上分别时,明明听方彦之说过今天只需要巡视一下几个监察哨点便可结束工作归家。而方彦之向来是一个时间观念极强的人,尤其他们深入敌后工作,每一次的行程报备都关系重大,需要极其准确。依据张怀月对他的了解,既然他说了中午前便可以归家,那便绝不会轻易失信。 莫不是出现了什么意外,才让他耽误了行程? 想到这里,张怀月的心头不禁微微升起了一丝不安。 以他们的身份,意外这种东西恐怕便是这世上最不受欢迎的事物了。 第181章 危机 ‘叩叩……’ 随着两声规律的敲门声响起,门后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清朗男声。 “报告。” 坐在宽大的红木桌后头的郭忠全闻声先是端起茶盏啜了口茶水,又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这才好整以暇地开口,“进来。” 随着话音一落,一个年轻高大的身影随即推门而入,来到办公室的中间,行了个十分漂亮的军礼。 “报告!行动五组副组长方彦之前来汇报工作。” “哦,原来是文美来了,这郭顺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等久了吧?”郭忠全眯了眯眼,笑却不达眼底,“这些时日你也辛苦了,快过来坐。” 方彦之亦是带着一脸公式化的客套笑容,“不比处座日理万机,卑职不过日常跑跑腿而已,何谈辛苦。” 郭忠全自然听得出他话语里的意有所指,面色微微一沉。 方彦之不为所动,依旧一脸似笑非笑,仿佛那嘲讽之意仅是郭忠全的错觉。 许久后,郭忠全方才从鼻腔里冷哼了一声。 这姓方的仗着有个好背景便不知上下尊卑,实在需要好好敲打。只可惜这小子也不知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前不久竟巴结上了梅公馆里的大人物,还引得那位亲自与李主任打了招呼,让人要对其好生关照。加上这小子异常狡猾,之前派去盯着这小子的几名属下至今也未能抓住他什么把柄。因而数天前,李立群便已发话,叫日后不得再继续针对这姓方的,并且还要尽量拉拢。 郭忠全心中对此极是不快,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违抗李立群的命令。 只得冷下脸来公事公办地道:“这段时间五组的兄弟们都辛苦了,正好部里最近有了新的任命,五组的监视任务暂停,所有人员全部撤回,暂且待命。” 又道,“另外,从即日起部里便要全面戒严,你也留在部里暂且不得外出,处里会有另外的任务交给你。” 方彦之闻言眉心一跳,立刻试探着回道:“是!属下这就去通知弟兄们,然后回家收拾收拾,即刻来部里报到。” 然而,却见郭忠全抬手一挥,“不必。通知五组人员撤离的事让郭顺去办,你也不用收拾了,部里安排了接待所作为临时宿舍,里头什么都有,你只需人过去总务处登记入住即可。” 方彦之心下微沉,但面上却毫不迟疑地立正领命,“是。” * 方彦之双手插兜,不紧不慢地走在走廊上。 郭顺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引路,一边虚情假意地道:“不好意思了,方科长,李主任利析秋毫,咱们特工总部一向规矩严明。接待所如今又有好几位官长一并入住,因此每个出入口都有警备队把守,需要专人带路才可通行,这也是为了诸位官长的安危,若有什么不便之处,还望您多多担待。” 方彦之知晓他名为引路,实为监视,自然也不会不识趣地表示反对,淡笑着回应,“哪里,还劳烦郭秘书陪着走一趟,是方某的不是。” 装腔作势地客套一番,两人便无话可说,齐齐陷入了沉默。 方彦之勉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脑海中的思绪却是在高速急转。原本他还希望借着通知组员撤离的由头找机会联络上老杨,即便身处特工总部许多话不便明说,但以他们二人多年的默契以及老杨的机敏,一定也能领会他的暗示,找到传递出消息的万全之策。 可不想这郭顺行事周密,不但亲自要通了监察岗哨的电话,还全程监控了他与特务小队所有的谈话过程,让他完全找不到机会传递消息。 如今这郭顺还要一路护送他前往接待所,可以想见此时的接待所必定早已被重重把守,一旦入住了接待所,恐怕便再无半点机会。想到这里,方彦之只觉满心尽是焦灼,不知不觉便是汗透重衫。 郭忠全这么着急把他召回,又命他在特工总部待命不得外出,还调走他手底下的所有人员。说什么另有重要任务交给他,体恤五组弟兄们连日劳苦的之类的鬼话,方言之自是一个字都不信。想来无非是重要行动在即,对他和他手底下的人全都缺乏信任,因此才特意将全部人留在部里监管起来才是真。 能让特工总部如此严阵以待,只怕他之前所料不差,这场行动针对的必定是上沪重要的情报站点。李立群此人行事老辣,做事滴水不漏,要在他全权掌控的特工总部里埋下暗线并非易事。方彦之加入特工总部前后不过数月,掌握的渠道与能量实在太少。原本他想着徐徐图之稳扎稳打,方可长久稳固。但却不料,这突如其来的紧急状况却彻底打乱了他的步调。 以至于如今国家重要的情报部门即将面临灭顶之灾,他却空守着消息,一筹莫展。 想到此处,他心中不禁懊悔万分。 原本以方彦之的为人处事和出手大方,特工总部里的人即便不与他交心,却也不会对他如此排挤,以至于连个日常通风报信的人都没有。但郭忠全是李立群心腹又是情报处处长,位高权重,他既摆明了对方彦之不喜,因而在特工总部,除了几个同级别的处长不必给他面子外,其余普通特务自然也不敢与方彦之走得太近。 如此一来,方彦之在特工总部自然便会举步维艰,消息滞后。 想到这里,即便长期以来被郭忠全百般刁难都无动于衷的方彦之,到了此刻,终于禁不住对此人生起了一丝杀意。 方彦之垂下眼睫,遮掩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森寒。时至而今,他还能想到的最后也是唯一一个破局之机便只剩下了最后一个。 于是他抬起眼眸,望着身旁的郭顺露出个略带赧然的笑意。 “方某还有个不情之请,想麻烦郭秘书通融一二。” ———————— 就在张怀月有些焦心的等待中,设在偏厅里的电话突然响起了一阵刺耳的铃声,张怀月立即快步走到放置电话的高几前,一把提起了话筒。只是脱口而出的应答声音却依旧带着根深蒂固的随意舒缓,甚至还透着一丝的漫不经心。 “喂,哪位啊?” “是我。” 听见电话那头传来方彦之熟悉的嗓音,张怀月一直隐隐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些许。 正要问他怎么耽搁到了现在,却忽听对面方彦之毫不停歇地说道:“念辰,我今晚可能不回去了,要留在部里头值班。你一个人在家要注意安全,小心门窗……哎,不成不成,我看今晚你要不就去叔婶家搅扰一晚,不然我实在是有些不放心,等回头我再去叔婶家登门致谢……” 听到对面滔滔不绝的言语,张怀月心中忽地一跳,出口的声线不露声色地也跟着一变,她语气嗔怪地道:“到底什么了不起的工作,竟还要人夜不归宿地留守,就不能让别人去吗?” “唉,没办法,这不是任务需要嘛,上头指定了我。”电话那头的男声透着无奈,“你也知道,特工总部毕竟是军事化部门,纪律还是必须要遵守的。” 张怀月‘哼’了一声,显得很是不满。 接着她试探着问道,“那一会,我给你带点换洗衣裳和洗漱用品过去。” “别,我这什么都有,将就一晚就行了,就别麻烦你跑一趟了。”那头的方彦之连连推辞。 “麻烦你了吗?我说送就送。”张怀月却是不容置疑,说着说着,还语气突然一变,“还是说你根本没在值班,是在说瞎话糊弄我,其实人是在外头鬼混呐?” “这是哪里的话?”那头的方彦之立即叫起了屈,“我几时糊弄过你,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行行行,你来你来,你来总成了吧?” “哼,我当然得来,你等着,一会我就来检查!” 说罢,张怀月立便放下了电话。电话一挂断,张怀月的脸上立即一扫方才的大发雌威的娇嗔姿态,露出了一脸的沉思之色。 她与方彦之两人相处日久,对彼此说话的语速,声线和节奏都有了很深的了解,方才一接起电话,她便立刻意识到方彦之态度有些不同寻常。不仅说话的口吻更加粘稠暧昧,语句也是琐碎。 所以,她一瞬间便意识到方彦之此刻必定是遇到了某种困境,甚至于他身边此刻也一定有人在监视,因而才无法直言,只能隐晦地寻求帮助。 长久以来的相处默契,让张怀月也立即随之改换了语气,与其一唱一和,如同一对真正的年轻夫妻一般做着最平凡的日常对话。 随后,她又试探着提出要去特工总部与方彦之见面,果然,方彦之虽然嘴上拒绝,但语气里隐隐流露出来的那一丝愉悦,却只有张怀月这个与他朝夕相处的人才能够隐隐察觉。 张怀月坐在偏厅里仔细思索了片刻,确定应对没有问题,她随即起身,快步朝着楼上更衣室行去。她决定简单收拾一下,便立即动身。 * 而电话另一头的方彦之放下电话,对着一旁的郭顺露出了个无奈的神情。 “实在让你见笑了,太太查岗查得太紧,非要来看看我是不是在部里值班,你看这事闹得?” 郭顺配合着露出一脸理解同情之色,连连道:“呵呵,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不过……”但他随即又话锋一转。 “不是兄弟我不给文美兄你面子,如今部里正在戒严,每个进出人员警备队都必须要严格搜查。嫂夫人想过来关心一下这无可厚非,法理不外乎人情嘛,只不过这必要的监管工作嘛……,还望你和嫂子不要见怪才是。” “理解,理解。”方彦之立刻笑呵呵地接道,“兄弟们都在部里共事,工作纪律自然能够理解,我们一定遵守,绝不叫兄弟们为难!” 第182章 传风搧火 张怀月换了身出门的装束,又匆匆收拾了几件衣裳,正要下楼吩咐容婶帮她叫一辆黄包车,但临到出门前,她心下一动,又忽然改了主意。 她于是重新回到偏厅,再次拿起话筒陆续拨了几通电话出去。 一一与电话那头的人交谈了片刻,张怀月放下电话这才扬声吩咐,“容婶,给租车公司打电话,叫他们派一辆他们公司里最新款的豪华轿车过来,越豪华越好。再给我找个壮硕气派些的白俄司机,价钱不是问题,要快!” * 春季午后的和煦阳光无差别地播撒在上沪城里的街道上,照得整座城市暖意融融,给这座晦暗沉寂了多日的城市带来了些微许久不见的生气。 只是那正位于极司菲尔路的特工总部衙门却唯独是个例外。 此刻,特工总部似乎比往日更加的戒备森严,里外三层满是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军警特务在四处巡逻,连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几缕勉强落下的微光叫层层叠叠的了望塔与哨所牌楼遮挡了个干净,只剩下几点虚弱的惨白光斑摔落在瓦檐上,丝毫无助于缓解这里阴森可怖的氛围。 只不过,这个往日里人人都闻之色变的阎王殿门前,此刻却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不少便服装束的普通人,还大多都是女子,排着两条歪歪扭扭的长龙,吵吵闹闹形同菜市。 有几名卫兵冷着脸把着大门与这群人对峙着,又有数个特务拦着人群挨个的在搜检行李。双方相互对峙,气氛显然不太美妙。 戒严命令来得突然,许多家属亲眷不放心,过来打听情况或是送换洗物品的不在少数。 聚集在门前的人数太多,岗哨值守的卫兵们忙不过来,只得紧急找来了负责巡逻的警备队特务们过来帮忙。一群人又是吹哨,又是挥舞警棍枪支地勉力疏散着人群。 往日特工总部的这群魑魅魍魉走在大街上,只叫百姓们闻风色变,避之唯恐不及。但今日来到这里的却大多都是些上官与同僚家眷,因而面对着这群吵嚷喧哗着的女眷仆佣们,这帮往日嚣张惯了的狗腿子们倒也不敢过于放肆,全都收敛了几分气焰。 只是拥堵的人数实在太多,这帮老爷兵们便难免有些动作粗鲁,态度恶劣的。双方你推我搡,都生起了些许火气。 好比此刻,警备队的特务小头目见来人实在太多,于是索性登高大呼,“即刻起所有来人禁止放行,特工总部一律不许探视,换洗衣物留在岗哨,统一由警备队负责转交。” 此话一出,不少大老远赶来的女眷们立刻便炸了锅,各种抱怨声、斥责声响成一片,原本勉强平和下来的气氛顿时又陷入一片紧张嘈杂之中,门前广场再次乱作了一团。 而就在双方剑拔弩张地相互对峙之时,一辆漆黑锃亮加长汽车从街道的尽头缓缓地行驶过来,车头威风凛凛伫立着的银色标识,彰显着这台车辆不菲的身价。那庞大的车身一开进特工总部大门口,原本宽绰的空地立刻便逼仄了起来,拥挤的人群也越发显得拥堵。 巡逻队的小头目远远见到这辆陌生的车子看到特工总部的大门牌楼非但没有减速停车的意思,反而大摇大摆地越开越近,心中便升起了一丝不妙的情绪。 果不其然,透过那摇下的后座车窗,小头目眼睁睁看着一名打扮得富丽华贵,通身气派年轻太太完全无视了大门口聚集的人群,对着团团把守着大门的卫兵也同样视而不见,直接指挥着那个金发的西洋司机便要往特工总部的大门里进。 小头目心中暗叫不妙,但碍于职责,仍是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去阻拦。 好在门前拥堵,那汽车开得不快,小头目领着人往车前一挡,那洋鬼子司机便不得不将车辆缓缓停了下来。 坐在后座的年轻女子见此情状,顿时柳眉倒竖,满脸不悦地从窗口探出脸来,对着几名特务高声斥道:“你们想干什么?!” 那小头目深吸口气,勉强端起架子公事公办地道:“如今总部戒严,所有外人一律不得入内探视……” 那女子闻言却立刻勃然变色,不等那小头目说完便气势汹汹地指着他的鼻子斥道:“谁给你的狗胆竟敢拦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女子气焰十分嚣张,理直气壮的态度倒把那小头目也给震慑住了,一时间竟有些怔忡。 随后不等他反应过来,那女子又一指周围的人群,高声喝道:“还有你说谁是外人,现今大老远赶到这里的哪一个不是特工总部的家属?凭什么不许我们探视?!还是说你在暗指我们当中有谁是居心不良的不法分子?说这种话你是何居心?” 这话说来便有些诛心了,而原本就被阻拦出了几分火气的其他亲眷闻言,果然也立刻生出了同仇敌忾之情,纷纷跟着鼓噪起来。其中好几个同样看着衣着华丽珠光宝气的夫人太太们也都满脸愤慨,一个个纷纷撸袖,似乎就要上来撕吧。 特工总部的这群特务们往日耀武耀威惯了,何时见过这般阵仗?一时竟有些傻眼,不由纷纷看向那小头目。 这小头目被挤兑得一时无言,心中亦是不快,但他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巡逻队队长,这里的女眷个个都有背景,尤其车上这女子,看其装束和乘坐的轿车,明显更是来历不凡,绝不是他一个普通特务能开罪得起的。 于是只得强行忍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戒严是上头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违抗,不管你是哪家的女眷都需要按规矩行事。” “少拿什么上头的命令来压我。”那女子却表情轻蔑。 她推开车门,趾高气昂地走到那小特务面前,语气倨傲地道,“我叔父是金陵党中央执行委员兼任保安部部长,你们一个小小的特务部我还不放在眼里。马上叫你们的上官出来见我,今天若是见不到我丈夫本人,别想我善罢甘休!” 那小头目闻言心头一惊,他早猜到面前这女人必定背景深厚,但仍是没想到,竟然是保安部部长的甥女。谁不知道保安部乃是军政要地,保安部的部长必定也是手握兵权的一方大佬,如今这般乱世,即便是李立群只怕也要给保安部三分面子,难怪此女在特工总部门前也敢如此嚣张了。 见到有人将那主事的小头目给震慑住,一些原本就满肚子不满的女眷们也跟着吵闹叫嚷起来,一时间特工总部门前更是人庭若市,沸反盈天。 * 此刻这个态度跋扈正在叫嚣着的女人,自然便是张怀月了。 事实上,特工总部门前的这场大戏,她其实早已远远看了好一阵子了。而这些女眷们之所以来得如此齐整,也正是她想方设法地暗地里传播了些消息,因而才能第一时间便聚集了这么多的人数。 张怀月费尽心力地让特工总部乱这么一场,自然有她自己的打算。 方彦之冒险以那样的方式暗示她来一趟特工总部与他会面,必定是有十分重要的消息需要传递。 张怀月虽不知究竟是什么消息,方彦之又有何打算,但倘若因为消息泄露导致特工总部的某些秘密计划失败,事后追查起来,事前有过接触的张怀月与方彦之两人必然会成为重点怀疑目标。 但此刻经诸多家眷这么一闹,特工总部门前已是一片混乱,趁乱与外人接触过的特务不知其数,即便李立群事后怀疑此节,追查起来,这么多的嫌疑人光是排查都要花去不少时间,自然很难再锁定到他们二人的身上。 第183章 全面戒严 便在此时,一道粗粝犷横的嗓音忽然响彻空地的上空,“都在吵什么?!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 这声暴喝让原本还吵吵闹闹的女人们霎时神情一变,全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推搡的动作。张怀月眯了眯眼,也暂且停下了隐蔽地煽风点火,细细地观察来人。 然后,只见一个穿着毛织黄呢子军警制服,腰挂黑革武装带,身形胖硕,面圆耳大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领着一班武装特务前呼后拥地从大门内涌了出来。 此人十分眼熟,张怀月与方彦之一道参加上沪政商界大大小小的宴席时曾不止一次与之见过,正是李立群的铁杆亲信,警备大队队长吴世宝。 作为李立群座下第一打手,吴世宝杀人越货敲诈勒索无恶不作,早便是凶名在外,因而他一露面,不少原本仗着法不责众而闹腾得最厉害特务家属见着是他,都不由自主生出了些瑟缩之意,似有些偃旗息鼓之意。 当然,这其中有怕他的,自然也有不怕的。 此刻人群中便有一名长相富态,满身绫罗的中年妇人双手抱胸,冷哼了一声,“四宝,你这几年日子过得风光,这是抖起来了?怎么着,还想在我们这些婆妈娘姨面前耍耍威风?” 这中年妇人乃是特工总部修械所钱所长的家中长姐,修械所是公认的油水充足的部门,钱文奇能坐上修械所所长的位置,自然也是李立群的心腹中的心腹。 这位钱大姑太太十余年前嫁给原上沪市市长郭焱次子,之后上沪城破,这位上沪市市长见机得快,立马便投了东瀛人,算是保全了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到如今这位郭市长虽已退居荣养,但在上沪这片政局混乱的飞地,却也依旧是声望不减。 故而这位钱大姑太太不仅仅是背景深厚,更是与特工总部的上下许多实权官员都关系匪浅,自然不必看吴世宝的脸色。 果然,此话虽极不客气,几乎是在赤裸裸地当众下吴世宝的脸面,但他也仅是神情难看了一瞬,很快便调整了脸色。 钱大姑太太双手抱胸,站在众人最前头,完全不惧吴世宝的神色变化。 这位钱姑太太虽说婆家背景强势,但自从公爹退居二线,郭家在上沪官场也日渐被边缘化,再加上如今是东瀛人当家,为保郭家一门富贵不绝,这位钱姑太太便时常回娘家与如今正在东瀛人手下备受重用的兄弟子侄们联络感情。今日她便正好在娘家与老娘弟妹打麻将吃酒,得知了消息,立刻便自告奋勇地要来给兄弟送衣物吃食。 特工总部是什么性质的部门,李立群又是个怎样的脾性,在他手底下讨生活久了的特务家眷大都清楚,因此即便心有不满,也少有敢直接反抗的。唯独这位钱姑太太急着讨好娘家弟妹,男人又不在李立群手下当差,不清楚特工总部的规矩,自然便无所顾忌。 也因此,她正是张怀月此行重点煽动的对象。 果不其然,有了她带头,拥挤成群的家眷们短暂消停了一瞬,便也跟着吵嚷抱怨起来。 “明明先前说了可以探视的,突然就变了卦,怎的还不许人埋怨两句么?”“可不是,不过就是送点东西,哪里就管得那么严苛了。” 吴世宝见着这群与各种高官权贵沾亲带故的婆娘也有些头疼,戒严命令来得突然,几个处长所长家的亲眷要过来看看,他们自然不好阻拦。 但谁也未曾料到,消息会传播得这样快,不过半下午功夫,特工总部大大小小的特务家属竟是全都收到了消息,纷纷蜂拥而至。眼见来的人数实在太多,门口守卫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区别对待长官家眷或是普通特务的亲属,担心犯了众怒,于是底下人只得强行关闭了大门,一律禁止出入。 而这道禁止探视的命令,本也是经过了他吴世宝首肯的。 外人不知,吴世宝却心中门清,眼下这道戒严命令与以往那些因上头视察而下的戒严令或是封闭特训之类不同,的的确确是因为特工总部即将有一场极为隐秘的大行动。为保证消息不走漏分毫,正是李主任亲自下达了这道戒严命令,并要求特工总部警备队把守门庭时需外松内紧,以免叫外人察觉出异样。 吴世宝虽外表生得粗犷蛮横,但其实却是个细腻灵活的脾性,眼见对这群女人来硬的不好使,便也立刻就坡下驴地缓和了口气。 “钱家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我这也是在执行公务,怎么就成抖威风了?都是上头的命令,各位夫人太太们也要多谅解我们的难处呐。” 见着以钱姑太太为首的一干女眷脸色也有些许缓和,吴世宝接着却又话锋一转,“新政府如今百废待兴,内忧外困,山城乱党和赤匪分子盘踞于上沪城虎视眈眈,随时伺机作乱,咱们特工总部的工作任务至关重要。上头已经发了话,谁要是不服从命令,耽误了工作,立便就得脱帽除服军法处置!各位婶娘姊妹想必也不想看着自家男人兄弟就因着一点小事就丢了官职,还得上一回军事法庭吧,说不得性命都难保,你们说这又是何苦来哉?” 吴世宝此人粗中有细,能从一个底层的地痞混到今日,果然不是善与之辈。一通连蒙带吓,说得还颇为在理,倒是把这一杆子汉奸家眷给唬住了。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倒还真不敢继续再闹。其中有好几个家势不显的特务亲眷更是吓得白了脸色,忙不迭地搁下东西便想离去。 眼见着众人萌生了退意,挤在人群里的张怀月皱紧了眉头。 来上沪以后,她花费了大量时间与上沪政商两界的夫人太太们来往结交,自然不会让这些时间白白浪费,短短数月里,她已将上沪官商两界每个数得上名号的人物的家庭成员,性情喜好,社交关系全都做到了心中有数,便是为了应对如今日这般的突发状况。 她在出发前抓紧时间通过隐秘搭建的渠道将戒严的消息放给了特工总部几个热衷交际,交友广阔的官眷太太,借由她们散播出消息招来更多的特务亲眷,借此扰乱特工总部特务们的视听。 只是,她没料想到的是,特工总部上层的反应竟会如此迅速,眼见来人过多竟是立刻便封锁了出入口,直接禁止了探视。 由此可见,方彦之要递出来的这条消息绝不会是一件小事。 想到这里,她的额上不由升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若是今日因此被驱赶,见不到方彦之拿不到消息,那她这一番布置反倒是成了弄巧成拙了。 但从接到方彦之的电话开始到现在,时间实在过于紧张,她根本来不及仔细思考,许多布置和行动本就粗糙,只怕已是漏了不少痕迹,此刻便更不好再继续出头。 她强压住心中焦急,又悄悄退后了一步,隐在以钱姑太太为首的几个高官家眷的背后,压低了嗓音嘟囔了一句,“不过就是远远看上一眼,交代两句,知晓自家男人平安就好,哪里就谈得上泄露机密了?说得这么严重。” 这话听着并不如何刁钻,还颇有些蛮不讲理,但却恰到好处地挑起了几个女人心中的不满,好几个自觉被当众驳了颜面的女人都露出了不甘之色,虽是不敢再闹,却也期期艾艾地不肯就此灰溜溜地离开。 张怀月皱着眉也混在人群里,方彦之既然将她引来这里,必定会想办法将消息传递出来,她此刻进不了特工总部,便只能尽量拖延时间,寄希望于方彦之能尽快找到破局之法。 吴世宝并非是个心胸宽大之人,跟着这群女人撕扯到现在早就心中不耐,眼见众人还纠缠着不肯离去,脸色就有些难看起来。手不自觉便摸上了武装带上挂着的枪柄,大有随时命人将众家眷强行驱离的意思。 张怀月见状心中焦急不已,这种拖时间的小手段可一而不可再,若是再不见方彦之出来,即便再不情愿,她也不得不就此离开了。 便在这时,忽然特工总部那扇高大的铁质大门传来哗啦啦一阵响动,又有一行数人从那逐渐洞开的门扇里鱼贯而出。 第184章 陷阱 特工总部接待所原是皖军大员吴永贵旧宅,正位于特工总部隔壁的极司菲尔路79号,吴公馆是中西合璧式园林建筑,景致优雅,闹中取静,原主人亲为其命名梓园,足见其爱护之心。 上沪沦陷后,李立群选中76号改建为了伪政府执行委员会特工总部,又将隔壁梓园霸占,将两栋建筑间的隔墙打通,仅用一道月洞门相连接,将梓园作为了接待伪政府要员及东瀛人的处所。而充作客房的五层洋楼则正是梓园最高大的主体建筑。 因此,当外头的动静愈演愈烈时,很快便惊动了这群正在三层休息室里抽烟打牌的高层特务们。 彼时,方彦之正坐在吸烟室靠阳台边的沙发上,从随身的烟盒里抽了根雪茄递给身旁的钱文奇。 钱文奇也没有跟他客气,伸手便接了过来,他先是拿在手里欣赏了一下茄衣的纹路,接着又拿到鼻端嗅了嗅,随即笑道:“哟呵,好东西啊,这是进口的雪茄烟吧,这种好品相我还是头一回见。难得难得,今天终于给我逮着机会吃一回大户了。” 方彦之见他一副占了大便宜的模样,有些失笑,解释道:“哈瓦那原产。不过可不是我搞来的,是元日那天与内人一块拜见叔父,他老人家礼赠的,我也就这几只,平时都舍不得抽,今日可是便宜你了。” 钱文奇闻言更是眼前一亮,“原来竟是张部首的赠礼。” 说罢,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支棕色的雪茄烟收进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烟盒里,“这种好东西可不能就这样糟蹋了,得留着以后找个一个人独处的好时机,细细品尝。” 方彦之笑笑,知道钱文奇并非真如表现出的那般没见过世面,不过是在借机拉近关系罢了。 他从善如流,亦是语带亲近地抱怨了两句,“我这有好东西可都想着你,你怎么也没说跟我透个口风。我整日在外头忙得脚打后脑勺,部里的大事小情都后知后觉,上头火急火燎地把我召回来,一回来就送到这关了禁闭,搞得我措手不及,连跟家里都没来得及交代一声,家里头还不知道怎么着急。” “哎呦,你这可真是冤枉我了,这事我也没比你早知道多少呐。”果然,钱文奇听他这般语气态度,面上虽是在无奈叫屈,但却能明显觉出态度上的欣喜。 他和郭忠全那个目光短浅的莽夫可不一样,方彦之背靠大树,前途无限,来特工总部不过就是镀金而已,将来加官进爵指日可待,说不得哪一日他们这些人就有反过来求到对方头上的时候,此时若能结个善缘,又何乐而不为? 于是钱文奇环顾了一眼四周,见四下里无人注意,便也压低声量推心置腹地告诫道:“你来部里的时日短,不清楚咱们这位李主任的脾性。那可是位一贯铁面无私,一丝不苟的主。我敢打赌,就是现下,部里只怕也没有多少人知晓戒严的真实目的,以及咱们老大究竟在谋划什么,全都是听命行事,走一步算一步。我也奉劝方老弟一句,在特工总部里头做事,千万得记住一条,不该打听的绝对不能胡乱打听,否则,就是天王老子落到了咱们李主任手里,那也得大小脱去一层皮。” 方彦之闻言,指尖微微一颤,他捏住手指不动声色地感谢道,“明白,多谢钱所的告诫。”随即他又轻笑道:“那你就没跟嫂子通个电话,这也不知道要被关到几时,家里也该担心了吧。” “嗨,哪里来得及。”钱文奇不疑有他,叹了口气,“早上一来当差就被拉来这里关到现在,我连件换洗衣裳都没来得及收拾,想来部里应是会统一安排人知会家中吧。” 方彦之垂下眼睑,伸手拿起桌上放置的火柴,擦燃后递到钱文奇的面前,自然而然地给两人分别点燃了香烟。 袅袅升起的青烟里,他的手稳得出奇,丝毫也看不出此刻心中的惊涛骇浪。 钱文奇是特工总部的老人,又是修械所所长,职权重大且备受李立群器重,就连他都没有资格与家中联络通电,郭顺为什么会同意让他通电联系家中,甚至丝毫不曾阻拦怀月过来探望。 方彦之自然不会相信这是郭顺的一时好心,郭忠全对他的敌意只怕就是个瞎子都能看得出来,郭顺作为郭忠全手下的头号狗腿子,必然唯郭忠全马首是瞻。郭顺只是个情报处的工作秘书,绝无可能敢擅自主张,那么他这么做,便只有可能是出自郭忠全的授意。 方彦之吸着烟与钱文奇及吸烟室内的诸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脑海却是在思绪飞转。 这姓郭的莫不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因而才故意给他个联络外界的机会,实际却是挖好了坑专等着他来跳?思绪短暂停顿了一瞬,他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 他来特工总部不过数月时间,立足尚且不稳,因此行事一直谨小慎微,从未做出过任何会引起怀疑的举动。山城总部也知晓这一点,因此山鹰小组的电台这数月时间里一直都处在缄默状态,不可能会有什么端倪叫人察觉。 且他与郭忠全共事了这么久,也多少摸清了此人秉性,此人器小量狭,有勇无谋,唯一能让他在情报处处长位置上坐稳的优点便是对李立群忠心不二,言听计从。倘若真是抓住了他什么破绽,只怕这姓郭的早就明火执仗地喊打喊杀了,断无可能有如此城府费心布局,引他暴露。 此时,除开行动处和情报处几个长官,整个特工总部的科级以上官员此刻全都齐聚于此。休息室里烟雾缭绕,乌烟瘴气,摸牌赌钱的喧嚷之声不绝于耳,方彦之冷眼旁观着这纷乱颓靡的场景,心绪慢慢安定下来,渐渐也摸清了一点郭忠全的心思。 恰在此时,钱文奇与财务处几个会计主管聊起了一桩金陵政府财政部新近发生的绯闻笑谈,众人一阵哄然大笑,方彦之于是便也自然而然地顺势加入了其中,与在座众人谈笑风生,不分你我。 愉快酣畅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了半下午,休息室里的诸位长官吃喝玩牌的兴致也愈加热烈,难得有这样能彻底抛下工作和家庭琐事,尽情玩乐的时候,这些往日里日理万机的长官们也都免不了有些不亦乐乎。 然而就在此时,敞开的阳台长窗外却突如其来地飘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吵闹人声。 随着嘈杂声响越来越大,逐渐惊动了休息室里的大小特务,不少被扰了兴致的人纷纷站起身,朝着窗外满脸不耐地探头张望,然而,待看清了下方的情形之后,许多人的表情却是霎时一变,大惊失色者有,脸色瞬间阴沉者亦不在少数。 方彦之也立刻察觉了异样,他转头与身边的钱文奇互视一眼,两人也随之起身,走到阳台上向外观望。待看清院外场景,方彦之不由挑了挑眉,而一旁的钱文奇却是面上青一阵红一阵,宛如打翻了调色盘,表情一时十分精彩。 第185章 见面 此时,已有不少怕惹祸的特务家属陆陆续续地悄然离去,还站在原地赖着不走的家眷已然不多。绝大多数都是各级长官的太太夫人,抑或是仗着家里有点裙带关系之类便颇有底气的人家。 就譬如钱家大姑太太,此刻便趾高气昂地拉着自家弟妹站在人群的最前头。 她自觉身份不凡,若只因这些守卫几句危言恫吓便吓得灰溜溜地离去实在有失脸面,于是便不顾吴世宝已变得有些阴沉的脸色继续与他歪缠,试图扳回几分颜面。 “四宝,不是老姐姐要为难你,只是文奇可是咱们老钱家的顶梁柱,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可都指望着他。我这弟妹见不着人实在担心得紧,左不过就是远远瞧上一眼,交代两句的事,何必那么较真?你就当给我个面子通融通融。” 她那弟妹是个唯诺性子,被大姑姐强拉着过来也不敢发表自己的意见,只得喏喏连声地配合着点头。 周围一些不肯走的家眷于是也纷纷跟着帮腔附和,“是啦是啦,这里的可都没有外人,交代两句立马就走,能有什么事?”“就是,何必那么计较?” 特工总部平日里干的什么勾当旁人不知,他们这些家眷哪里能不清楚。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全都是些刀口舔血的杀头买卖,早就在上沪城里惹得天怒人怨,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地里咒骂他们不得好死。若哪天叫人当街杀死,世人也只有拍手称快的。 故而,特工总部突然这般毫无预兆地戒严,不少人便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偏偏此时城中又有隐隐约约的流言暗中传出,说是由于前线战局不利,山城政府派驻了大批刺杀小队潜入上沪,对特工总部所有科级以上官员均开出了高价悬赏,只怕又有一场血战一触即发。这下本就担心不已一群人便更加坐不住了,这才纷纷跑来特工总部想要一探究竟。 而眼见着特工总部管控如此严密,众人于是对传言便更是深信不疑,也越发不愿离开了。 虽说慑于李立群一贯的威势,真正敢明目张胆地出来与警备队争执的人并不算多,但眼下这般吵嚷拥挤宛如菜市一般的混乱情形,却已是让吴世宝等一众警备队特务大为光火,自觉脸上无光。 于是一帮荷枪实弹的武装特务全都有些面色不善,一个个手扶腰间,似乎只要吴世宝一声令下,便会立刻掏出枪来示警。 眼见吴世宝的神色越来越难看,张怀月心中焦急不已,担心再这样下去动静越闹越大恐会把李立群招来。以李立群的精明老辣,自己的这点伎俩肯定难以隐藏,被抓住破绽怕是迟早的事。 她于是再不敢袖手旁观,赶紧软言软语地帮着说和。 “吴队长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们一般见识。我们这些妇道人家不懂那些大道理,真不是有心为难诸位,这不都是担心闹的吗?您多多宽宥。” 说着她又凑近一步,故作热切地道,“往日我们也是时常出入李公馆与吴太太李太太一块玩牌的,交情可都不浅,时常听人说起吴大队长最是宽宏大量知情达理,想来必能体谅我们这些妇道人家的不容易,帮着通通口风,也让咱们宽宽心。” 此时的张怀月既不能叫特务们将众人随意打发了无功而返,又不能惹恼了这姓吴的让事态继续扩大,因此她说话时字斟句酌,极为注意拿捏尺度,一席话既体面又周到,既隐晦点出了自己与特工总部诸位实权官太太们关系亲密,背景过硬,又适时给吴世宝递上台阶,让他不至于伤了颜面当场翻脸。 果然,听罢此言,吴世宝的脸色随即便有所缓和。 他日常出入李立群的官邸后宅,与在场众位太太打过不少交道,对张怀月也确有些印象。他又是个粗中有细八面玲珑之人,知晓这些惯爱吹枕头风的女人们并不好得罪,于是只好深吸口气,抬了抬手示意身后的特务们稍安勿躁。 然后,他再次苦口婆心劝道:“诸位太太们听我一句,不是吴某不给大家行这个方便,实在是戒严期间不许外人出入探视这是上头刚下的命令,我们哪敢顶风违令?所以只好委屈诸位先回去等消息。” “这样,若是诸位愿意信我,我这就去请示一下上头,等回头禁令一开,我保证立刻联络众位太太,亲自护送各位去见你们的先生,这样可好?” 吴世宝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确实是掏心窝子的话了。语罢,在场好些人都露出了动摇之色,迟疑着面面相觑,原本吵嚷喧闹的气氛渐渐有些偃旗息鼓。 张怀月皱紧了眉,她没想到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吴世宝却仍是不肯通融,执意要将所有人驱离。特工总部集齐了各路流氓地痞和国军兵油子,一向算不得什么纪律严明的机关部队,此时却守卫得这般森严,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特工总部或许即将有一场极其重大的行动,且保密级别前所未有。而方彦之想要传达给她的,或许就是这件事。 张怀月低头掩饰住一瞬间划过眼眸的利芒,转过身故作无奈地叹息一声,面孔却是有意无意地朝向钱大姑太太,“也罢,诸位太太也看到了,吴大队长既都这样说了,想必部里的确是有正经事。我们也别给人家添麻烦了,还是先回去等消息吧。” 她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十分周全,但奈何在场众人中就属她年纪最轻,辈分最浅,因此这样一来反倒显得一应前辈们不如她通情达理了。 钱大姑太太往日被人吹捧惯了,实在是没什么眼色,张怀月稍一挑拨便立即面露不屑。一个小丫头片子却摆出一副领导者的姿态来指挥大家,哪里来的这么大脸?她白了张怀月一眼,“用得着你来做好人?” 随即一把挤开张怀月冲到了前头,冲着吴世宝撒泼道:“不是说可以请示上头吗?那你赶紧去请示,当初你们李主任争取警政部长职务,我家阿弟与公阿爹可都是鼎力支持的,如今不过就是来部里探望一下我阿弟,我就不信你们李主任会不给我这点面子!” 这话实在有些刺耳,但吴世宝已是懒得再和这个混不吝的女人继续纠缠,这种事还是交给钱文奇和钱姑太太自家的男人去头疼罢。他挥了挥手,示意后头的警备队特务直接动手,预备开始强行驱走人群。 暮春午后的骄阳灿如流火,照得人的心头更添几分焦躁,张怀月此时已觉汗透重衫。 拖时间的计策可一而不可再,若是再见不到方彦之他们出来,今日恐怕便注定要无功而返了。 * 院外双方僵持不下,站在阳台上遥望此情此景的钱文奇脸色则愈加的难看。 距离相距太远,僵持双方的对话无法听得分明,但钱大姑姐气势汹汹地与吴世宝对峙的场景却是明明白白,不容错辨,看得钱文奇面沉如水。 方彦之手扶石栏遥望着隐在喧闹人群中的那一抹熟悉的身影,眸中划过了一道亮光。 然转过身面对钱文奇时,他却露出一脸忧色,“这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说戒严期间不让探望吗,外边怎来了这许多人?” 随即又凑近些许,低声关切地道:“站在前头那两位是钱所的家眷吧,看着像是和警备队发生了什么误会,钱所可得赶紧劝着些,这万一要叫李主任知晓,恐是要受责难呐。” 钱文奇脸上一阵青红交加,他虽不清楚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吴世宝是什么人?能叫他都亲自出马维持治安的事情,动静绝对小不了。 钱文奇并非愚钝之人,或者说能够在特工总部混到高位的人就没有一个简单的。 他稍一思索,心中便猜得七七八八,‘大姐这辈子过得顺风顺水,没长多少心眼,哪有那个冲击特工总部的胆量和头脑?如今这般鲁莽行事必有内情,十之八九是叫哪个有心人当枪使了,就是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头针对自己,又有何目的。’ 想到这里,他不敢再迟疑,对方彦之丢下一句‘去去就来’,便脚步不停地匆匆朝门外大步而去。 而不少早已发现自家家眷也混在人群中的特务部官员见到有人带头,也赶忙跟着一同朝接待所一楼蜂拥而出。 方彦之望着众人忙乱的背影,适时压住微微勾起的唇角。 随即也抬脚随着人流跟了出去。 * “阿姊!” 一声呵斥含怒而出,顿时打断了钱大姑太太撒泼耍横的未尽之语。 众多家眷循声回头,然后便见一行人在众多持械守卫的团团包围下从特工总部的巨大铁门里鱼贯而出,这行人不是自家男人又是谁? 一群女人顿时又惊又喜,立刻丢下警备队的特务们蜂拥着朝自家男人跑去。 张怀月心下一松,亦是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特务,大步朝着方彦之的方向过去,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上上下下地打量。 “你有没有怎么样,怎么就突然被关起来了,难道真像外头传言里说的,要被派去执行什么危险任务?” 方彦之一把拉住张怀月的手,安抚地拍拍她道:“放心,不过是部里有集训任务,所以这才要封闭戒严一阵,哪里就是被关了,快别担心了。” 张怀月却还是有些忿忿,“既是正常戒严,那又为何拦着不叫人见面,平白叫人担心!” 第186章 心有灵犀 钱文奇脸色极其难看,但他知道自家长姐的脾性,晓得一时半刻难以和她说通,于是一腔怒火只得对着自己老婆宣泄,“谁让你们跑这来的?这里是什么地方,能由得你们撒泼耍赖?还有你,大姐的性子急做事冲动,你也不知道拦着点,还跟着她跑来这里来丢人现眼,是嫌我每天起早贪黑地养家糊口,日子过得太松快了吗?!” 钱太太有些委屈,大姑姐是家中娇客又是高嫁,一向在家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连家中婆婆都要让她三分,哪里是她能拦得住的? 但眼下大姑太太就在跟前,还正因自家男人的指桑骂槐弄满脸愤愤不平,她也不好再继续火上添油,只得将满肚子委屈咽下,唯唯诺诺地应声道:“知道了。” 钱文奇自然也知晓家里这些官司,训斥了两句便也懒得再废话,挥着手不耐烦地赶人道:“我这里没什么事,你们没事儿就赶紧回去,别在这尽给我添乱。” * 相比起钱家那边的压抑紧张的气氛,张怀月与方彦之这边便如春风化雨一般了。 方彦之轻轻揽着张怀月的肩膀,满脸柔情蜜意地轻言安慰。 “快别担心了,总部正封闭集训呢,部里上下所有人都在,能出什么事?再说了,我有你又有叔父照顾,谁还能欺负得了我?”方彦之的言下似是意有所指。 “哼,我量他们也不敢!”张怀月配合默契,骄横地瞪了眼紧跟在方彦之身后的郭顺。 此人看似不经意地在他们跟前盘桓走动,但那目光却一刻也不曾放松地紧盯着两人的一举一动,张怀月又不是瞎子,岂能发现不了? 想来不出意外的话,此人大概率就是方才方彦之与她通电话时,在一旁监视旁听之人了。 方彦之对张怀月的敏锐丝毫不感觉到意外,他温和一笑,拍拍她的手背给她解释,“上头的戒严之令严厉,本不该出来和你们见面,但我们在接待所里头看你们实在着急,各位长官们这才集体与警备队协商了一下,出来和你们讲明情况,不过这是毕竟违规,所以,还须得要有警备队的同僚在旁监管方可。郭秘书这也是尽忠职守,不可无礼。” 只不过,监管之事本该是警备队的职责,与郭顺这个情报处秘书可没有半点关系,因此方彦之这话看似解释,嘲讽之意却不言自明。 见张怀月目光冷厉,郭顺忙露出一脸憨笑,假装没有听懂。 张怀月冷哼一声收回目光,转向方彦之的时又立刻化为一脸心疼之色,“这什么了不得的集训任务,还要关在部里连家都不能回?本来一天天奔上忙下的,人都瘦了一大圈,这下更是吃不好住不好,还不知道要怎么遭罪呢?实在不成,这活我们就不干了,回头我去求求叔父,给你调到管财政的衙门去,钱多事还少,省得在这尽受罪了!” 方彦之心中暗笑,面上却露出无奈神情,赶忙拉着她又是哄又是劝,“快别麻烦叔父了,我这不好好的吗,哪里就遭罪了?我只担心你,这两天我不能回去,你一个人在家可得注意门窗,出入小心……” 见这对小夫妻开始旁若无人地你侬我侬,似是完全把眼下乱局抛诸脑后一般,郭顺实在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小心地提醒道:“方科长,时候不早了,还是赶紧说正事吧。把事情交代完,也好让嫂夫人早些回去休息不是?” 张怀月却完全把此人当做空气,像是根本没听到有人说话似的,继续絮絮不停地交代,“接待所的条件肯定不如家里,夜里天凉,你注意添衣添被。我给你带了家里的睡袍和干净的里衣,能让你睡得好些,想吃什么喝什么就跟我说,回头我给你送……” 还是方彦之轻咳了几声,又连喊了两遍“念辰”,这才打住了张怀月接下去的话头,算是给了郭顺留了点面子。 张怀月再次冷哼一声,也明白在这些汉奸特务们的地盘上也不好做得太过分,于是这才拉着方彦之满脸担忧地道别。 其他警备队特务虽没有郭顺那般地紧迫盯人,但却也多有催促,于是在一众特务的压迫环视之下,众女眷也只得依依不舍地与自家男人告别,纷纷登上了返回的车架。 * 方彦之双手插兜,望着张怀月与众人一同离去的背影,脸上还挂着清浅的笑意。然而眉弓阴影下的眸光深邃无波,让人无从探知他此刻心中的所思所想。 郭顺和巡察卫队步步紧逼,全程紧迫盯人,别说是传递什么密信,就是想和张怀月多说一句话都不可得,他自然根本无法将行动处有重大联合行动的消息通报给张怀月。 然而此刻的方彦之却未曾流露出分毫焦虑之色,依旧是一派的风轻云淡,潇洒自在。 从钱文奇言语中探得的情况来看,特工总部的戒严令比表面上看起来更加的森严。然而,仔细回想,从他被召回特工总部后,得到行动处有重大行动的情报,并且顺利联络上张怀月的这整个过程都异常的简单,就在极短的时间里,一切便水到渠成地顺利完成了。 然而,就是这般过于顺利的过程,却让他生出了些许莫名的不安。 即便他已再三确认自己绝没有留下丝毫破绽,然而却仍是有一种莫名的直觉,叫他下意识地不敢轻举妄动。 好在,他在电话里暗示张怀月过来特工总部,本就并未存有让她传递消息的心思,因此整个过程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出格之处。 他们位于马斯南路的住所附近,常年都设有秘密岗哨,会由山鹰小组的成员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监控值守。 初到上沪时,他便为山鹰小组所有成员制定了严格的纪律规定。潜伏上沪期间,小组每一个成员任务外出时都必须将出行的目的地,时间,行程全都一一报备并严格遵守,且还须专人记录核对,尤其是他和几名有长期任务在身的组员,更是每一个都必须按照报备行程严格执行。 一旦确认有哪个成员突发失联超过一小时以上,其他小组成员就必须迅速转移蛰伏,并立即知会所有上下游潜伏人员紧急避险。 而这一切严苛规定,便都是为了保障在整个潜伏任务的执行期间,无论哪位组员失密被捕,其余成员都能安然脱身,尽可能减少组织损失。 因此,此刻正在岗哨值守的组员见他在预定时间内迟迟不归,必定会想方设法打探情况。 而他辗转通知张怀月前往特工总部,这种不同寻常行动轨迹,也必定会让小组值守人员立刻察觉情况不对,迅速组织撤离。而且以方彦之的保密级别,一旦他失手被擒,山鹰小组还须要以最快速度通知所有方彦之掌握的上沪特工人员一并撤离。 如此一来,即使他与张怀月没有传递出任何信息,此刻的山鹰小组和其他同袍战友想必也应该都已经转移至了连他都掌握不了的安全地点。 方彦之最后望了一眼张怀月消失的方向,这才转身与众人一同缓缓步入特工总部那扇高大的钢铁之门。他脸上清浅的笑意依然不减,然而目光中却多了一丝释怀安然。 行动处的联合行动一旦受挫,他必将第一时间遭到怀疑,稍有不慎便要身陷囹圄。 郭忠全叔侄或许是想用他违反军纪一事拿捏打压他,但却根本料想不到他会真的利用这个机会传递消息,破坏特工总部的行动。 当初,他奉命改名换姓潜入日伪政府,所行所为便是为了能够在这样的危急时刻传递出关键信息,为抗日大业奉献一份力量。为此,他早已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因此对自己的性命安危并不挂心。 唯一担忧的是,会将张怀月也一并牵扯进来。 因此他早已下定决心,一旦失事被捕,便会一口咬定当初他是别有目的地蓄意勾引张怀月,张怀月只是他秘密行事的挡箭牌,对他暗中所行之事一无所知。 而有张先志这个叔父在,为保自己的前程不受影响,张先志必定会想方设法把张怀月从此事中摘除。如此一来,至少也能保住张怀月的性命。 只是他却没料想到,张怀月行事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加机敏谨慎。 先是不知以用何种手段招来了众多特务家眷齐聚在特工总部门前闹事,扰乱警备队的视线。随即又在两人见上面后,极为默契地与他一唱一和,全程没有露出丝毫言语或行动异样,极大的缓解了他们二人身上的嫌疑。 * 张怀月坐上租来的豪华汽车,逐渐远离特工总部的范围后。她的脸上立刻一扫方才的骄横张狂,露出了沉思之色。 沉默着思索了一阵子,她忽然对前头的白俄司机吩咐道:“去莱格里斯路48号。” 方彦之刚刚在与她见面交谈时,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暗示些什么,但他却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有说,这或许说明了,有什么不确定的危险在阻止他。而那个一直紧跟他左右看管监视的郭顺,很可能就是他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 只是,不论是从方彦之的肢体语言还是神情目光中,她却没有看出一星半点急切和紧迫,甚至连些许不自然的神态也没有,也就是说,方彦之认为只要两人只要这样见上一面就足够了,不需要再做多余的事情。 回想起方彦之在家中时,偶尔会站在窗前眺望远处的不明地方,以及偶尔在言语中透露的有关监察暗哨之事,张怀月已大概能猜出方彦之联络她的真正目的了。 只是,今日这场喧闹的源头便是从方彦之打出的那通电话开始的,这件事根本瞒不住人。因此,一旦特工总部内部消息走漏,导致其行动失败。今日所有来过特工总部的外人都将招致怀疑,而初来乍到且第一个与外界进行联系的方彦之则必定首当其冲。 张怀月不知道方彦之接下来究竟有何打算,又要如何摆脱自身的嫌疑,但她还是决定多想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