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纸商》 第1章 万年县狱 长安万年县狱。 酉时饭前,什邡依照每天的惯例,在气窗口下站定,先打一套五禽戏,然后靠坐在气窗下堆叠的茅草垛上,等待狱卒过来放饭。 万年县狱一共有三十二个狱卒和一个牢头,三十二人分成十一组,每日轮流放饭。今日应该轮到王林和陈生,但酉时已过,两人还没过来,甲字牢房的犯人开始叫嚷抗议,有的甚至抄起破口的碗碟朝廊间打砸。 叫嚣抗议持续了不到一刻钟,廊间尽头的玄铁门缓缓打开,陈生和王林拎着饭桶姗姗来迟。 王林生得高大健壮,但右脚微微有些跛,走路时左脚吃力,鞋子磨损很快,所以什邡经常见他穿一双新旧不一的硬底靴。陈生偏瘦,喜欢涂脂抹粉,打太宗时,长安便盛行男子涂脂抹粉,陈生尤甚。 王林走到甲字牢房门前,垂眸看了眼地上满是豁口的饭碗,抽出腰间挂着的牛筋鞭朝牢门猛挥,问是谁砸了饭碗。 牢房里的人噤若寒蝉,陈生拿出钥匙打开牢门,王林拎起一只饭桶走进牢房,聚集在门口的犯人瞬时向后散去。王林阴鸷的目光落在马三的脸上,问他:“马三,饭碗是你砸的?” 马三没说话,旁的人也不敢说,甲字牢房里没人会惹马三。 王林拿木勺敲了几下饭桶,突然一脚将饭桶踹翻,半生不熟的粳米散了一地:“既然不想当人,那就都别用碗了,趴着吃吧!” 从甲字号牢房出来,王林朝陈生看了一眼,陈生锁上牢门,拎着另一只饭桶走到什邡的牢门前:“什邡,吃饭了。” 什邡慢悠悠从草垛上站起来,拿起破了个豁口的瓷碗走到门边。她把瓷碗放在放饭口下,陈生盛了一勺粳米进去,又淋了一勺泔水。 从睿宗时起,万年县狱就连年缺少经费,伙食用度逐年缩减,稻米换成粳米,素菜换成县衙厨房剩下的泔水。而与之相反的,随着周武时大兴邢狱,万年县狱每年关押的犯人逐年增加,狱舍已经严重不足,所以才有这种男女混监的情况。 什邡取走瓷碗,同房的女人连忙将自己的碗放过去。陈生照例一勺粳米一勺泔水。女人小心翼翼将碗捧到一边,背对着牢门开始吃。乙字牢房跟其它牢房不一样,只住了两个女人,一个是什邡,一个是正背对着门吃饭的女人——张兰氏。张兰氏没入狱前是个绣娘,丈夫是个当铺伙计。 一日当铺丢了东西,掌柜报了官,查案的衙役在她丈夫平时休憩的小房间里找到了半只没来得及融掉的簪子。丈夫为了不被官府抓去,将张兰氏卖给了掌柜,后来张兰氏趁着掌柜喝醉逃回家中,没想会发现丈夫正与隔壁寡妇偷情。张兰氏一气之下抄起门边立着的锄头打死了丈夫和寡妇。 什邡问她可曾后悔为了个禽兽不如的男人丢掉自己性命,张兰氏说不后悔,只是恨自己当年一意孤行嫁给他,或许按照父母的安排嫁给青梅竹马的樵夫便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那个樵夫什邡见过,是个身材岣嵝,脸色有些苍白的年轻人。他买通了县狱的衙役,偷偷来看张兰氏,可惜张兰氏从头到尾没看他一眼,一直背牢门站着。 什邡问她为什么不见樵夫,她说樵夫年前已经娶了妻子,是个憨厚的姑娘。 此后什邡再没见过樵夫,张兰氏也从不提及。 戌时初,什邡吃完晚饭,用从狱卒那儿讨来的水将碗涮了涮,收到木板床下。到了戌时正,来换岗的狱卒带来了个惊天的消息。 睿宗皇帝退位,新帝登基,大理寺和刑部都收到了圣旨,不日即将大赦天下。 这一消息无异于投入油锅的沸水,顷刻间,县狱里的囚徒们便炸了,欢呼声震耳欲聋,隔着一坊之墙的平安坊亦能听得真真切切。 什邡怔怔地坐在木板床上,耳边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对面长满青苔的墙面上刻着工工整整三十个正字,一共一百五十笔,一百五十天,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出去。 “什邡,你开心么?” 什邡的耳边传来女人低沉的声音,她回过神,伸手揉了一把眼眶,竟是湿漉漉一片。她点了点头,说:“能活着,总比不明不白死了的好。” 张兰氏不知她话中含义,只苦笑着说:“活着自然是好的,只是……”她略微顿了下,翻过身体背对着什邡,问她如果出去了,要去哪里? 什邡看着她裹在宽大囚服里的孱弱背影,想了想说:“我大概会去益州。”如果老天爷真的给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她定然要查清父亲和姐夫的死因,看一看到底是哪只阴沟里的老鼠在背地里兴风作浪。 “益州有多远?比长安县到万年县如何?”张兰氏的声音很低,几乎快要淹没在其他犯人的议论声中。什邡只听清了前半部分,说,“大概有一千里,父亲曾去益州谈过生意,走水路需三个月,陆路可能更快,要两个月。”她回忆说。 张兰氏说她这辈子没离开过万年县,如果真的能得赦令出去,她想去长安县看一看。 什邡说马上就要九九重阳,届时的长安县必然热闹无比,荐她一定要去清平坊喝胡人那边过来的葡萄酒,看一看平康坊的舞姬。 张兰氏含糊应了一声,然后渐渐弱了声息。 什邡却没有任何睡意,不知为何,近日梦中总会浮现出那日的场景。 水汽朦胧的回廊间到处都是垂挂的红绸,她急急奔走在似乎看不见尽头的廊下,头上的步摇一下一下拍打着她的鬓发,像是廊外急促的雨水。 第2章 双鲤信封 “小姐!小姐!”她听见丫鬟翠竹的喊声,但却无暇回头,脚下步子越发急切起来。 “小姐,小姐,老爷和新姑爷在书房呢!”翠竹终于追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小姐,这边。” 什家三代经商,到了什仲怀这一代,生意已经遍及长安,什家纸坊出产的黄麻、绢纸等更是远销全国,其中尤以什仲怀亲制的帝尧麻笺为最,并因其制作工艺繁复,原料品质要求极高,除什仲怀之外无人能制,几乎到了一刀难求的地步。 什家产业大,子嗣不多,什仲怀只有一位堂兄、两位堂姐,膝下亦只有什邡一个孩子。什家太爷还在时便立下规矩,什家五代之内不能分家,如有违背祖训者,皆以除名论罪。五年前,什仲怀在益州出事之后,什邡便一直与堂伯一家生活在一起,与堂姐什梦甚为亲厚。 今日是什梦与万年县令之子徐晨风喜结连理的日子,她作为娘家人随着喜轿一同前来,却没想席间出了一桩事。 拜堂过后,什邡随女眷们一同去了西侧间。因为大伯母未能前来,县令夫人徐氏便将她引至主桌,以示对女方亲眷的重视。 开席后,女眷们推杯换盏的同时,经徐氏提议,玩起了飞花令。什邡虽然从小就入了族学,但除了三字经、千字文、论语、以及一些水经注集等策论外,吟诗作对一概不通。什仲怀死后,她更是不再去族学,反而对术数颇感兴趣,偶尔会去什家的纸坊学习理账。 飞花令行了两轮,什邡罚了两杯酒,脸颊在热气的蒸腾下越发滚烫。 这时,抱夏外传来细细碎碎的雨声,一开始如春蚕吐丝,渐渐变得宛如珍珠落盘。徐夫人说今日这雨下得妙极,长安已月余无雨,今日竟是久旱逢了甘露,不若就以细雨为题如何? 众人纷纷应和,坐在徐夫人身侧的一位小娘子起身吟道:“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徐夫人立马鼓掌,笑着说:“这句是出自王勃的《滕王阁序》真真是妙极。” 其他人亦纷纷附和,小娘子躬身施礼,款款落座时,目光看向坐在她下首的什邡。什邡此时醉意略显,苦笑着摇头,自觉端起酒杯准备自罚。这时,廊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徐夫人朝什邡摆了下手,示意身边的丫鬟去外间看看。 不多时,丫鬟从外间回来。她急急走到徐夫人身边,俯身对她耳语。徐夫人脸色微微变了变,抬头看向斜对面的什邡。 感受到来自徐夫人的视线,什邡狐疑地看过去,小声问:“夫人有何吩咐?” 徐夫人说:“门外有人来找什姑娘,说是代人给你送封信。” 什邡怔愣,徐夫人询问她是否要去见一见。 什邡起身朝徐夫人施礼:“想来是家中掌柜来的信件,我去见见便是。” 徐夫人点了点头,让丫鬟翠竹拿了把伞递给什邡,然后领着她出了西间。一出西间,什邡便撑起伞疾步冲入雨幕之中,跟着翠竹往府门外走。经过正院时,正巧遇见新郎官与宾客话别,其中亦有堂伯什刹海。 她微微朝新郎官施了一礼,经过什刹海身边时,压低声音对他说:“堂伯,府外有人送信给我,我去见见。” 什刹海点了点头,又提醒她别淋了雨,这才转身与其它宾客回往东间。 什邡一路随着翠竹来到门房,打眼便见一个穿着直缀长袍的年轻书生撑伞站在门外。见她匆匆而来,书生撩起衣摆上前几步,停在台阶下抬头看她,问:“是什家小娘子?” 什邡回是。书生腼腆地笑了下,说是受人所托,为人送一封信给她。说罢,垂眸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 什邡怕信笺被雨淋湿,忙走几步到了书生近前,这才伸手接了信笺。她问书生是替何人送信。书生笑说:“鄙人不才,在松鹤楼与人对诗输了,这才冒雨来给小娘子送这一封信。” 什邡垂眸看了眼手中信封。信封是由两片厚蓝纸制成,两边绘制鲤鱼图形。自盛唐起,民间书信便喜欢仿制锦鲤形信封,这种信封俗称双鲤或麟鸿。什仲怀在世时经常天南海北采购制纸材料,每每离开长安,便隔三差五给她写信,双鲤和麟鸿是他最喜欢仿制的书信形式。时至今日,她书房中的八宝阁里还藏有许多他从各地寄回,以各种当地纸笺写来的信笺。 从回忆中拉回神思,什邡将信收进怀中,撑着纸伞上了台阶。翠竹一直等在门房,见她回来,以为她还要回西间,便抬腿要往回走。 “翠竹!”什邡喊住她,让她跟徐夫人说一声,自己身子不太舒服,便先回车上休息了。 翠竹为难地看了她一眼,觉得大概是那封信让她生了什么情绪,便作揖离开。看着翠竹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雨幕之中,什邡再次下了台阶,朝着不远处停着的马车走去。 今日雨来得及,车夫没带斗笠,门房的人惯是会来事的,家中又是有喜,所以等主子们都进了后宅之后,门房便按管事提前交代的,招呼客人的仆从和车夫去侧院吃些酒水沾沾喜气。 什邡今日只带了丫鬟夜雨来,吃席时不方便带她进去,便打发她去跟其它仆从一起吃些酒水。这会儿她出来的急,只希望翠竹禀报完徐夫人之后能去通知夜雨。 上了马车,车里燃着的炭盆驱散了身上的凉气,什邡解下披肩,从角落的箱笼里翻出一件新的披在身上。等夜雨时,她从袖兜里拿出那封双鲤信封。信封里装着一张蜀郡麻纸,她只一上手,便能感到这封信笺的纸质滑如春冰密如莹,是麻纸中的上等之品,恐怕与她父亲引以为傲的澄心堂纸相比也不遑多让。 她展开信笺,映入眼帘的第一行字便是:吾儿什邡。 信笺落地,什邡眼中泪水婆娑而下。 抽泣片刻,什邡小心翼翼捡起信笺,用手拂去上面几乎不存在的灰尘,凑到车壁上的提灯前细细查看。 第3章 血染新房 看完这封信后,什邡便确定这是什仲怀遇害前最后发给她的信,心中言明,他在益州所办之事并不顺利,最快将在六月中旬返回长安。然而还没到五月末,什仲怀遇害的消息就已经传回了长安,这也意味着他至少提前了一个月离开益州。 从信中什仲怀说传递的信息中可以看出,他本来是打算先走陆路绕到扬州,再从扬州走京杭运河,一路经洛阳而直抵长安。但消息传回长安时,他走的确是陆路,人在剑山南道遇害。此地距离襄州不过百里距离,然而地势险峻,两岸山势陡峭,一般商旅很少会走这条路,一是因为道路险峻,二是因为附近常有匪患出没。 当什邡得知什仲怀在襄州附近遇害时,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所以当什刹海组织人马前去襄州的时候,她曾混在马队中,一路跟到襄州。从长安到襄州,快马加鞭也要二十天,所以当她见到什仲怀的尸体时,尸体已经呈现严重的腐烂现象,面目肿胀难以分辨。 当地州府官员给出的解释是,什仲怀的商队在路过剑山南道时遇见附近山匪,随行人员一共三十八人全部遇难,一众银钱货物全部被山匪劫走。 此后数年,襄州联合当地驻军对剑山南道的山匪进行过多次围剿,但均未有显着成效。 但此时此刻看到什仲怀的信,什邡对什仲怀遇害的真相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质疑。她小心翼翼合上信笺,装回双鲤信封之中,决定马上去找堂伯。 什邡裹紧披风下了马车,迎面的风雨打在脸上沁凉一片,她撑起纸伞,快步朝不远处的府门疾走。穿过一进院,她寻着原路找到东间,却从仆从口中得知堂伯已经随知府大人去了内院书房。 外院的男仆不得擅自入内宅,什邡只好返回西间去找徐夫人,请夫人让人带她去内宅。 徐夫人见她形色有异,便交代翠竹引她去内宅寻人。 …… “小娘子,就是前面了。”翠竹指着前方不远处的月亮门说。 什邡撑伞下了廊间台阶,此时雨势骤急,布满青苔的石板路湿滑黏腻,她小心翼翼踩着水花走到书房门前,站在门外轻唤一声:“徐大人可是在房中?小女子什邡,是来寻堂伯的。” 门内良久没有回应,心绪紊乱的她没有注意到书房外本该守门的小厮早已不在,以为里面的人没听见,便又问了一声。门内依旧没有回应,但有细碎脚步声在门边徘徊。 她狐疑喊了一声大人,里面的人没回应。她试探地推了下门,两扇门一下子就开了,里面昏暗无光,根本不像是有人来此谈事的样子。 什邡一下子意识到不对,刚想关上门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就在她身后。 “谁……” 什邡根本来不及看清对方的脸,一股刺鼻的苦药味扑面而来,紧接着口鼻被人用布帕捂住,窒息感瞬间使大脑一片空白。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什梦和徐晨风的新房中,新郎徐晨风仰面倒在血泊中,新娘面色惨白地坐在拔步床上,整个人如同呆滞的木偶。她猛地意识到什么,张嘴想要询问,发现嗓子被药刺激得一时无法出声,而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匕首尖利的那头还在不断地往下滴血。 她一把丢下匕首,踉跄着绕过徐晨风的尸体想要去抓什梦,可是她一动,什梦就像疯了似的把整个身体缩在拔步床上,扯着嗓子不断地尖叫着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什梦被她叫得脑袋一阵阵晕眩,又像似有人拿针一下一下往里扎。 太疼了! 她捂住脑袋跌坐在地上,这时,身后传来“碰”的一声巨响,徐县令带着一群人冲了进来,其中还有她一直要找的堂伯什刹海。 她喊了一声堂伯,但是被徐夫人凄厉的哭喊声掩盖了。 两个衙役第一时间冲过来,一左一右扭住她的胳膊,将她的脸用力按在地板上。徐晨风的血还是温热的,一点点浸入她的发髻,贴着地板那一侧的眼睛里蔓延了浓浓的血红,腥甜味熏得她差点吐出来。 她斜着眼睛看着徐夫人抱住徐晨风的脑袋,不停地喊:“晨风呀!我的儿,我的儿,你醒醒,你醒醒!” 她也想徐晨风醒过来,然后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徐晨风并没有醒过来,他像个破布偶一样被徐夫人抱着脑袋推来推去,口鼻里窜出血来,把徐夫人今天穿的那件嫩桃色对襟襦裙染得血红一片。 徐县令要比徐夫人镇定一些,他让人把夫人拉开,吩咐让人叫仵作。 徐夫人挣开拉着她的人,扑过来抓起什邡的头发,对着她的脸就是一巴掌,接着又是一巴掌,打得她满口喷血由不解恨,借着衙役的力道站起来,杭绸裹面的绣鞋一下一下往她身上踢。 什邡想挣扎,但两个衙役的力气太大了,她每动一下,他们就更狠地将她的脸往地上按,她只能侧着脸,从几人的腿缝间找到一双熟悉的黑底绣银纹的软底靴,然后顺着长靴往上看,对上什刹海那双阴沉的眸子。 徐县令终于脱口让徐夫人别打了,又招呼丫鬟把人扶出去。 这时仵作冲冲而来,见到房中的场面也是一怔,讷讷地看了一眼脸色惨白如纸的徐县令。 徐县令朝他摆摆手,让他去看地上徐晨风的尸体。 仵作侧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什邡,战战兢兢走过去验尸,其间,什刹海一句话也没说,只绕过徐晨风的尸体走到床边去看什梦。 什梦还缩在拔步床里,一双受惊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地上的什邡,嘴里不停地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什刹海朝她伸出手,什梦尖叫着往床里缩:“别杀我,别杀我。” 什刹海眼神微暗,压低了声音说:“是爹爹,别怕,没人会杀你!来,爹爹带你回家!” 什梦怔愣一瞬,张了张嘴,从喉咙里挤出一句:“爹?” 什刹海点了点头,猛地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在她还来不及挣扎的瞬间,一记手刀劈向她的脖颈。什梦嘤咛一声,整个人跌进他的臂弯中。 什刹海弯腰将她从床上抱下来,转身欲走,徐县令连忙拦住他:“晨风的事还没有定数之前,这间屋子里的人谁也不能走。”衙役们哗啦一下围上来,将父女俩围在中间。 什刹海垂眸看了眼怀里的什梦,对徐县令说:“那就劳烦徐县令给小女找个大夫瞧瞧。” 徐县令朝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连忙走到什刹海身前,带着他去其它房间休息。 什邡看着什刹海抱着什梦离开,突然感觉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坠落下来,不由得想到怀中的那封信,想到什仲怀。 第4章 向死而生 夜里,什邡被雷雨惊醒,她缓缓睁开眼借着廊间微弱的壁灯光线看了看头顶的气窗,黑漆漆的夜空中电闪雷鸣,蜿蜒几十米的闪电蛟龙般在空中游走,将天空撕裂成无数碎片。骤急的雨滴从气窗打进来,地上的草垛湿了厚重一团,雨水穿过草杆的缝隙在地上肆意流淌。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布鞋,抬头间被挂在牢门栏杆上的一道黑影吓了一跳。 她连忙将鞋放在一边,手伸进床板下面,摸出削尖的竹篾死死捏在手中:“谁?”她轻声问道,回应她的只有廊间回荡的风声。她蹙眉起身,贴着墙面向前移动两步,目光正对上黑影耷拉下来的脑袋,一张青紫的脸瞬时映入眼帘。 张兰氏! 什邡不可置信地仔仔细细看着那张脸,确实是张兰氏没错。此时她衣襟松散,整个人被一根腰带吊在牢门的栏杆上,脑袋不自然地耷拉在肩头。风一过,一股子屎尿味扑面而来,什邡朝她身下看去,屎尿濡湿了裙摆,地上一摊屎黄。 张兰氏死了!什邡突然想到晚饭后张兰氏问她大赦天下之后要去哪儿?她说她要去益州。张兰氏说她要去长安县,可她一个从小都没出过万年县的人怎么会有长安县的亲戚?她恐怕是无处可去,在她看来,待在牢里还能苟延残喘地活着,一旦出去了,她连活着的能力都没有。 于是一卷腰带葬送了她的命。 思及此,她将竹篾收进袖摆,转身回到木板床上,只是这次她没有脱鞋,更没有将竹篾放回床板下面。 不多时,正在她昏昏欲睡之时,甲字号牢房里突然传来一阵锁链的声响,什邡猛地睁开眼,借着廊间微弱的光线看去,马三不知何时出现在牢房门口,他伸出一双黝黑的手在铜锁上摸索了一阵,随着轻微的响动,锁芯被他抽了出来。 什邡此时第一个想法就是,马三的同伴想办法买通了狱卒,所以今天王琳和陈生才晚来,并借此因由打开了甲字号的牢门,实则陈生对铜锁动了手脚,方便晚间马三越狱。想通了一切,她连忙闭上眼睛,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可是等了片刻,马三的脚步声停在了乙字号的门外,紧接着便是一阵细微的开锁声。 什邡顿时一怔,猛地睁开眼,正对上马三那双阴鸷的双眼。 见她醒了过来,马三一点也不慌张,手脚利索地打开牢门铜锁,连同门和挂着的张兰氏尸体一起推到一旁。什邡猛地从木板床上跳起,抓紧了手里的竹篾大声喊道:“马三越狱啦!马三越狱啦!” 马三不慌不忙地踢了一脚张兰氏的尸体,冷笑着说:“不用喊了,没人能听见。” 什邡一怔,下意识朝四周看去,果然,所有牢房里的人都跟睡死了一样,没有任何一个人被她的喊声惊醒。她顿时明白过来,今天这个局不是为马三设的,而是为她设的。 狱卒在今晚的饭食里下了蒙汗药,而她素来警醒,每次吃饭之前都会丢给牢房里的老鼠一点,所以陈生和王林并没有在她和张兰氏的饭食里下药。他们的计划是趁着所有人都睡着的时候由马三出来杀了自己,然后嫁祸给同牢房的张兰氏。但张兰氏突然用腰带把自己缢死了,所以马三才会在进来之后泄愤般踢了她的尸体两脚。 想通了一切,什邡看着马三的眼神一下子冷冽起来,她捏紧了手里的竹篾,目光死死地盯着马三的一举一动说:“他终于坐不住了?怕陛下大赦天下之后我能活着出去?” 马三看着她的眼神像看一个死人,他从背后抽出陈生趁乱丢给他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朝她扑来,根本不给她任何拖延的机会。 什邡知道自己只有一次,且唯一的出手机会,如果她不能一击杀死马三,那今晚死在这里的就是她。 马三身材高大,典型的西北悍匪身材,当他毫不犹豫地朝什邡扑来时,就像一只盯死猎物的苍鹰,只一爪子下去,她就没有任何活路。什邡深知这一点,但这也是她唯一能接近马三的机会,所以她并没有躲,反而以一种向死而生的姿态,猛地朝马三奔去,把自己右肩的位置送到马三的匕首前。 马三根本来不及思考,双向的作用力更甚,匕首随着“噗”的一声闷响刺破什邡的衣服,陷入什邡的肩胛骨中。与此同时,什邡左手突然死死抱住马三的腰,右手高抬将竹篾的尖端狠狠扎进马三脖子上最脆弱的一块皮肉里。 一下、两下、三下…… 什邡根本没有任何停留,手起手落,直到马三高大的身体轰然倒在她身上,鲜血顺着他的脖子流进她的衣襟里,还是温热的,就像那天晚上徐晨风的血。 安静地站了一会儿,肩胛骨的疼痛迅速蔓延开来,她猛地推开马三的尸体,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塌,脑袋正砸在张兰氏尸体旁边的那堆屎尿里。 紧绷着的那股劲儿泄了之后,什邡疼得险些哭出声来。她扶着墙壁小心翼翼挪到自己的木板床上,但丝毫不敢去动肩头的匕首,只能忍着疼慢慢躺下,闭着眼睛期盼着天快点亮起来。 恍恍惚惚中,什邡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发冷,她用力蜷缩起身体,却不小心触碰了肩胛骨的伤,疼得一激灵。 “醒啦!”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什邡猛地睁开眼,对上一张满是麻子的脸:“老郑?”她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勉力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苦笑,“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睁不开眼了呢!” 老郑嗤笑一声,指着牢房里的两具尸体:“哪儿能呀!你命可大着呢!” 什邡动了动嘴,想把昨晚的事儿说给他,老郑一把捂住她的嘴:“什么也别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一会儿县太爷来了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再挨几个时辰,上头的圣旨下来,你们就全都滚蛋。”说着,他低头看了她肩膀上的匕首一眼说,“我给你拔了?” 什邡说:“有药么?” 老郑翻了个白眼,在袖兜里摸索了一阵,丢给她一只瓷瓶:“老子当年上战场活命的宝贝。”说着,一手按住她的肩膀,一手握住匕首的把手,“忍着点。” 什邡想说你轻点,结果嘴还没张开,老郑猛地抽手将匕首拔了出来。什邡疼得冷汗涔涔,硬是忍着没有叫出声来。 她打开老郑给的罐子,一股脑将里面的药粉全部洒在伤口上。 老郑一边用袖子擦了擦匕首的把手,一边把匕首塞进马三的手里,等忙完这些回头看,差点心疼死:“我的药!” 第5章 范阳节度使 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夜,又失血过多,什邡等老郑一走就扛不住地躺在木板床上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中好像有人走进牢房,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搭在她的额头。她厌烦地想要伸手拨开,却不小心牵动肩膀的伤,疼得激灵一下睁开眼。 眼前是一个陌生的老者,穿着短打扮,肩头背着箱笼,活动间,身上有股子淡淡的苍木和皂角的味道。老者见她醒来,忙对站在牢房外的人喊:“大人,她醒了。” 什邡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万年县令周桐正穿戴整齐站在老门外,捕头张彪在指挥衙役把吊在牢房栏杆上的张兰氏尸体放下来。 周桐弯腰走进牢房问什邡:“你可知马三为何会出现在你牢房之中?张兰氏又因何而死?昨晚发生了什么?” 什邡看了眼张兰氏的尸体,说:“回大人话,小人昨夜睡得很熟,完全不知张兰氏是何时死的。” 周桐又问:“那马三呢?” 甲字号牢房里鸦雀无声,有些心思灵敏的人已经猜到昨晚的饭食不同寻常,但此时正值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之际,谁也不愿多生是非,什邡亦然。她用左肩靠着墙壁支撑着身体站起来,面向周桐说:“大约子时左右,我被锁链声惊醒,睁开眼时,马三已经进了牢房,他拿了匕首想要杀我,情急之下,我用剔牙的竹篾伤了他。” “他死了。”周桐说。 什邡看着被拖出牢房的马三尸体,摇头说:“我不知道,刺伤他之后,我失血过多,脱力昏倒在床上。” 周桐又问:“你可知他为何要杀你?” 什邡说不知道,她从来没见过马三,也没有恩怨一说。 周桐说:“听闻你父亲早些年死于马贼之手。” 什邡说:“是,死于襄州马贼之手。” 问完这些,那边仵作已经验尸完毕,将填好的尸格目给周桐看。周桐看过之后递给捕头,让他快马加鞭送到刑部,然后领着人离开县狱。 …… 万年县狱巍峨的牢墙外,一辆金顶蓝围的马车已经停靠多时,年轻的车夫正百无聊赖地叼着狗尾草数县狱墙头上摇摆的蒲草。 周桐带着人从县狱出来,喝退了身边捕头,快步来到马车前:“大人。”他躬身做礼,低垂的眸子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车夫。 车夫是个身高体健的年轻人,头上戴着斗笠,虽然看不清容貌,但隐约露出的下颌线仍旧让周桐有种不敢直视的凌厉。 他定然不是凡人! 可转念一想,车厢里那位的身边怎么会有常人呢? 不多时,车帘被一只略显干瘦的手撩开,里面的人穿了一身朝服,显然是刚刚下朝归来。他抬头看了眼周桐,说:“周大人多礼了。里面是怎么个情况?” 周桐暗暗抹了一把冷汗,虽不知县狱的事情是如何传到这位耳中的,但既然问起,便要谨慎回答,思及此,他微微抬头目视着车厢里的人说:“回大人,昨晚一个叫马三的马贼闯进了一间女牢意欲行凶,叫什邡的女犯失手错杀了他。同牢房的另一名女犯叫张兰氏,是万年县同安当铺伙计的妻子,昨夜她在牢中用履带自缢了。” 车里的人又问:“什邡可是什家那个什邡?” 周桐回:“是,她父亲是什仲怀,几年前在襄州被马贼害死。不久前,什家另一女眷出嫁,什邡因嫉妒杀了准姐夫徐知县家的嫡公子徐晨风。” 坐在前面的车夫突然笑了下,嘟囔了一声嫉妒自己姐姐嫁给了知县公子? 周桐愣了下,目光看向车夫。 车夫从马车上跳下来,猛地抬头,周桐这才看清他的脸,是一张清俊非常的年轻面孔,细看,竟是与车里那位的眉眼有几分相似。他不敢置喙,说道:“是的。经查,什邡因嫉妒表姐与知县家中公子定亲,曾私下书信给徐晨风。案发当日正是徐晨风与什梦成亲的日子,席间,什邡收到一封信笺,送信人是南城的一个穷书生,因与人对诗输了,便帮人送了一封信到徐府。什邡收到信后,形态大变,突然急冲冲要去找什刹海。徐夫人命丫鬟引他去书房,但到了书房之后,她又偷偷潜入后宅新房,在房中用刀杀了徐晨风,目击这一切的什梦因惊吓过度而疯癫异常,每见什邡必惊恐万分,求她不要杀自己。 起初什邡并不承认自己杀人的试试,直到家中丫鬟指认,她确实常与徐晨风书信往来,并在家中找到两人传情书信。什邡推诿,说书信是假,这时徐晨风的书童说徐晨风在昨天曾经去过酒楼,并且与人对诗,让输了的那人在今日给什邡送了一封诀别信,示意两人此生无缘,不再联系。” 听到这,那马夫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问他:“那书信呢?” 周桐说:“徐知县命人搜身,果真在什邡的身上找到了一封双鲤信封,只不过什邡声称那是父亲曾经写给她的信。” 马夫说:“可那却是一封徐晨风亲笔写下的绝情信。” 周桐点头说是。 马夫没说话,回头看了眼车厢里的人,又飞身跳上马车,意思是,我没什么可问的了。 车厢里的人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对周桐说:“那马三怎会突然逃出牢笼,其他同房的人为何并没发现?” 周桐也疑惑,然而最让他感觉到脊背发寒的是,两个牢笼的牢门都没有破损痕迹,这说明马三是用钥匙开的门,有人提前给了他钥匙,示意他晚上去杀什邡。至于同房的犯人为何没有发现,这还用想么? 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从周桐的脸上坠下来,啪嗒啪嗒砸在地面上。车厢里的人微微敛眉,朝马夫看了一眼,对周桐说:“昨晚给犯人送饭的、看值的衙役都好好查一遍,再问问牢房里的犯人。” 周桐应是。 送走了马车,周桐总算站直了身体,朝不远处的捕头和衙役招了招手。捕头衙役一窝蜂冲过来,周桐面无表情地对捕头说:“把昨晚当值的所有狱卒全部带到府衙,本官要一一审问。” 捕头狐疑地问他:“大人的意思是,昨晚有人做手脚?” 周桐冷冷地看着他,捕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下意识朝那辆马车离开的方向看去。金顶蓝围,车顶的飘旗上若隐若现地绣着一个裴字。 长安之中,能用得上这种马车,挂着裴字飘旗的…… 是时任范阳节度使的裴伷先!他怎么会在万年县? 第6章 大赦天下 什邡这一睡,便睡了五个时辰,再睁眼的时候,天色已经黑沉下来,牢房里空荡荡只剩她一个人,张兰氏躺过的木板床上依旧摆着她伶仃的被褥,那只吃饭的碗亦反扣在床头,唯独不知她的尸体最终安葬在何处? 她仰面躺了一会儿,试着动了动肩膀,钻心的疼让她混沌的脑袋略微清醒。她用另一只胳膊撑着身体坐起来,掀开领子朝肩头看了一眼,绷带上渗出的血已经干涸,淡淡的药味散发出来,应该是老郑的药起了效果,起码血止住了。 她又抬手摸了下额头,冰凉一片,睡梦中也没有发起高热,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又空座了一会儿,放饭的时间到了,今日负责放饭的是老郑和一个叫狗娃的年轻衙役。两个人拎着四个饭桶过来,狗娃打开木盖子,一股子肉香瞬时弥漫开来,老郑用木勺子敲了几下木桶,扯着嗓子喊:“狗日的,你们这些混蛋命好,天家恩惠,圣主隆恩,吃了这顿饭,就都滚蛋吧!以后最好一辈子别犯事,别让老子再看见你们!”说完,呸了一口唾沫,招呼狗娃给犯人盛饭。 一时间鸦雀无声,后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我不用死了!”,牢房里顿时响起振聋发聩的欢呼声和哭喊声。老郑翻了个白眼,拎着两只木桶来到什邡牢房前,用木勺敲了敲牢门,朝她说:“还活着呢?” 什邡扯着嘴笑了下,弯腰从床下拿出那只用了一百五十多天的破瓷碗,慢悠悠走到牢门边,从放饭口递给老郑。 老郑给她盛了满满一碗白米饭,上面又淋了一勺红烧肉,说是最后一顿,让她多吃点,以后最好一辈子别再回来。 什邡一手捧着饭碗,受伤的那只手艰难地拿着勺子,一边吃,一边问他马三怎么处理的? 老郑看了一眼给甲字号放饭的狗娃,凑到门边压低声音说:“尸体被拉到五城兵马司了,具体怎么个章程我可不知道,不过……”他顿了下,朝她勾了勾手。 什邡咽下嘴里的肉,凑过去问:“不过什么?” 老郑说:“我听说,昨晚当值的衙役都被提审了。” 什邡一点也不意外,昨天晚上明显就是一个局,马三不过是个刽子手罢了,只看后面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买通万年县狱的狱卒了。 她问老郑王林和陈志如何,老郑摇头说不知道,让她快点吃,吃完赶紧滚蛋。 什邡扒了一口饭,看了一眼走廊尽头紧闭的两扇门,对老郑说:“我没去处。” 老郑急了:“你没去处管我什么事儿?” 什邡笑了下:“打算管你借点银子。” “老子没钱。”老郑捂住腰间荷包,咬牙切齿瞪她,“老子欠你爹的那点子人情早就还得差不多了,别想再沾老子。” 什邡吃完最后一块红烧肉,用水把碗冲了一下,重新放回床下后,对老郑说:“神龙元年,幽州大旱,你随流民南下,父亲与长安城外永安道救下奄奄一息的你,后收留你数月,给你医治受伤的腿疾,后又为你在万年县狱谋了这个差事,且不说人情,光银钱所花便不止百两。当然,你现在也可以不认这个恩情,毕竟……” “你闭嘴!”老郑怒目打断她的话,咬牙解下腰间荷包,扬手丢进她怀中,“老子借你便是,从今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生死由你。” 什邡拿出荷包里的碎银,将荷包丢怀给他:“然后我若还能活着回来,必然双倍奉还。” 老郑拎起脚边的两个木桶,丢下一句“出去了,去青龙寺找慧通师傅去去晦气,以后别再回来了。”便转身离开。 …… 夜里,什邡再也不敢入睡,她警惕地躺在木板床上,脸朝着牢门的方向,廊间若隐若现的光线正好能让她看清甲字号牢房和廊间尽头的铁门。 不知不觉,墙外巡夜的更夫敲响了三更的棒子。什邡刚动了动压麻的手臂,想换个姿势躺着,廊间尽头的铁门便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两扇门板像左右分开。她忙握紧手中的竹篾,翻身从床板上下来,靠着墙壁一点点挪到廊间灯光照不见的阴暗角落。 不一会儿,脚步声从廊间传来,什邡屏息凝神朝廊间看去,是狗娃。他一手拎着牢门的钥匙,一手提着一只蓝靛布的包裹朝乙字号走来。 什邡不敢出声,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狗娃很快来到乙字号前,目光在什邡的木板床上看了一眼,不由得愣了一下,问了句:“什邡?” 什邡没说话,狗娃把包裹往身后一背,拿出钥匙打开牢门上的铜锁。 随着锁芯发出“咔”的声响,什邡的神经已经蹦到极限,她不知道如果狗娃对她发动攻击,她是否还有昨晚那样的幸运,能一下子就把竹篾插进他的喉咙。 这时,狗娃已经卸下门上的锁链,轻轻推开牢门。 什邡看准机会,豹子一样从角落里窜出。狗娃完全没有防备,只觉得眼前有什么一闪而过,等回过神儿,什邡手里的竹篾已经戳到近前。他连忙向后退了两步,伸手抓住什邡的胳膊,压低声音说:“什邡,是老郑让我来的。” 什邡:“老郑?” 狗娃怕她继续攻击自己,不敢放开她的手,小声说:“大赦天下的圣旨已经下了,师傅说,让你今晚就走。”说着,把背上的包裹卸下来挂在她受伤的那侧肩头,“这是师傅给你准备的干粮和衣服,他说让你别忘了他的话,至于银子,等你有命活着再还给他。” 什邡侧头看了眼肩头的包裹,微微蹙眉,狗娃忙说:“我现在就放开你,你别刺我。” 什邡没说话,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狗娃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松开握着什邡手腕的手,然后猛地向后退了两步,退出牢房,对她说:“走吧!” 什邡虽然不确定狗娃说的是不是真话,但继续留在牢房也并不安全,索性破罐子破摔,把包裹往身后一背,跟着狗娃出了万年县狱。 第7章 借宿青龙寺 十月的天,月朗星稀,狗娃把什邡送到西门外,指着前面的车马道对她说:“往前三里有个翠凤亭,顺着羊肠小路上山,青龙寺就在半山腰。” 什邡辞别狗娃,顺着车马道往前走,约莫半个时辰,果真见到前方有一个不大的凉亭,应是供上山进香的香客们中途休憩的。凉亭往东是一条蜿蜒而上的羊肠小路,车马不进,平素里上山进香的香客也要搭藤轿或步行。 亭子往东南的方向是车马道,沿着车马道一直走,用不了半个时辰便能进入万年县管辖之内的新昌坊,从新昌坊出去,往北行数里便是东市,什家纸坊的总店便开在东市,经隋末、唐初,生意延绵不绝,分店开遍洛阳、益州、襄州等十数地。 什邡没有犹豫,顺着羊肠小路上山,行至中途停下脚步,转回身俯瞰山下,恰能看到整个万年县的夜景,各个坊墙之间风灯摇曳,于黑夜中形成一条条交错纵横的沟壑,什家亦在其中,然而她却归不得。 沁凉的夜风吹不散胸中的炙热,什邡抬手搭在眼前,逼迫自己收回眼泪,转身继续朝山上走。约莫两刻钟,青龙寺的一角于林木间若隐若现,空气中也飘浮着经久不散的香火味。 她拢了拢衣襟,继续朝前走。 静谧的山林间蝉鸣不绝,急速的奔走使她鬓角渗出细细密密的汗,她无暇顾及,一口气儿来到巍峨的寺门前。两扇红漆寺门紧紧闭合着,两尊巨大的石狮子镇守在两旁,无形中给人一种威严之感。 她抿了抿发髻,确认仪态不至于太过邋遢后,抬手抓住门上铜狮子口中的含环,用力往下叩。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连叩了三次,门内传来步履踩踏石板发出的声响,不一会儿,大门从中间拉开一道缝隙,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和尚从里面探出头来,问她这么晚前来,是有何事? 什邡说:“我找慧通大师。” 小和尚愣了下,说慧通大师前天去白马寺讲经,要下月初才会回来。 什邡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脸色微微僵了片刻,对小和尚说:“我是从远处而来,此时坊门已关,不知能不能在寺中借宿一晚?” 小和尚上下打量她一番,说要去问问师叔,今日傍晚来了几个香客借宿,不知还有没有房间。 什邡忙应是,小和尚说:“稍等片刻。”而后转身关了寺门往师叔的禅房跑。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寺门再次打开,小和尚笑着说:“施主有缘,寺中恰好还有一间空置的厢房,但同院的还有几位益州来的香客,施主若是不介意,可以借宿一晚。” 什邡哪里还敢介意,笑着谢过小和尚,跟着他进了寺门。 青龙寺建筑面积并不大,分前后两个大殿,左右有偏殿,僧人们住在左面偏殿后面的禅房里,右面偏殿后的厢房是供给香客借宿用的。 什仲怀还没出事前,什邡也常随家中女眷去寺庙进香,但大多时候是去更大的相国寺和白马寺,青龙寺常不是首选。 跟着小和尚绕过正殿,从偏殿右面的小路走进去,后面是一排厢房,从西向东一共六间。小和尚指着东面第一间对她说:“施主就住那一间吧!里面东西都是新洗过的,自去睡下便可,小僧就不过去了。” 待小和尚离开,什邡才卸下肩头的包裹环在胸前,迈步朝最东面的厢房走。在经过第五间厢房的时候,房间里突然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一样。 这时,隔壁房间的灯突然亮了,门被拉开,一个提着纱灯的年轻姑娘从房间里出来,三步并做两步跑到第四间房门前。她抬手轻轻叩了下门板,朝着门里的人喊:“表哥,你还好么?” 什邡淡淡窥了女子惨白又消瘦的脸一眼,没做停留,绕过她直接来到最后一间厢房门前。房门没上锁,轻轻一推就开了,她借着廊间微弱的光亮摸索进屋,在正中央的八仙桌上找到火折子和油灯。 用火折子点燃油灯,房间里顿时亮堂起来。她转身去把房门锁好,然后才得空坐上拔步床,打开老郑给她的包裹。包裹里面有两套换洗的衣物和一双千层底布鞋,衣服下面压着个黑色包裹,打开来,里面装着油纸包的牛肉和几张烧饼。她从油纸包里拿出烧饼,又捻了块牛肉,就着桌上冷掉的茶水吃。 吃完烧饼,她将剩下的牛肉和烧饼重新包进包裹,放在床榻里面。 经了这番折腾,左肩锁骨的伤口又开始隐隐泛疼,她掀开衣襟,小心翼翼解开绷带,露出里面血红一片的伤口。 老郑给的药还有半瓶,她不敢再霍霍,仔仔细细在伤口上洒了一些,然后将绷带重新绑好。折腾完这些,额头已经渗出一层冷汗,她囫囵着抹了一把额头,吹灭油灯,合衣躺在床上。 十月已经入秋,山里的夜更凉一些,什邡躺在床上毫无睡意,脑子里不断地回想着这几个月来发生的所有事,以及在徐县令家被调换的那封双鲤信封。 是谁想要杀徐晨风?对方设计栽赃她杀人到底是因为徐晨风还是她?如此精妙的一个布局,一个普通人是绝对做不到的,更何况…… 肩头的伤口传来一阵钻心的疼,提醒她对方的身份并不简单,否则怎会连万年县狱的狱卒和马三都被他收买? 思及此,什邡顿时觉得头顶笼罩着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它将自己死死地笼罩其中,并随时可能骤然收网,而她却对它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亦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这一刻,她突然能理解张兰氏在大赦前夕自杀的行为了,前方无路可走,自由二字便成了画地的牢,使她寸步难行。 自己也是这样的么? 什家不能回,父亲亡故,身上又背着一条人命,哪怕不是幕后凶手,中年丧子的徐县令又真的会眼睁睁看着她离开长安? 答案是,不能! 隔壁的咳嗽声还在断断续续,心烦意乱的什邡翻过身,面对着冰冷的墙壁,突然间觉得这个寂寥的夜里似乎也不是那么寂寞了。 第8章 火烧青龙寺 半梦半醒间,什邡隐隐约约闻到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她猛地睁开眼,黑暗中的双眼四处搜寻,最后落在左窗纱上映出的一点跃动的火影上。 走水了? 她一骨碌翻身而起,穿上鞋履,背起包裹往外走。 待走到门边时,她又突然停下脚步,侧身靠在门边,用手指蘸着唾沫捅破窗纸,从洞开的小孔朝外看。不远处的柴房里窜出一人多高的火苗,黑烟被风卷着朝这边飘。 今日是东南风,火势蔓延得很快,不过眨眼的功夫,从窗口蹿出的火苗便顺着廊间的梁柱朝厢房这边蔓延。 什邡心底一凉,顾不得其他,一脚踹开房门,一边喊着“走水了!”,一边飞也似地往大殿跑。这时,厢房里的其他香客也纷纷发现柴房失火,一个个抱着大小包裹往外跑。一时间整个院子乱成一团。 什邡一门心思地往前殿跑,与闻讯前来救火的和尚们撞了个正着,其中一个小和尚认出了她,跑到她身前问:“女施主,发生了何事?怎会失火?” 什邡说:“我不知道,只半梦半醒间闻到焦糊味,起身去外面查看,便见柴房失火。” 小和尚还想说什么,身后赶来的大和尚猛地拍了他脑门一下,催促他赶紧去救火。 小和尚“哦”了一声,赶忙随着大和尚往厢房跑。什邡转身朝厢房的方向看了一眼,火势冲天,俨然已经向东蔓延到厢房。 这火势大得有些离谱,蔓延得也快的可怕。 她深吸一口气,没做停留,趁乱拐进正殿和偏殿之间的过道,寻着记忆朝大门口狂奔。 今日注定不能是个平静的夜晚,她也不知这火势到底是冲着自己来的,还是冲着厢房那位来的,总之此地不能久留,只愿这庙里的和尚们能得佛祖庇佑,逢凶化吉。 一口气跑过正殿,眼看庙门就在眼前,什邡突然停下脚步,闪身躲到一旁的白桦树后。正殿侧前方的阐室里突然窜出两道黑影,他们动作训练有素地疾驰在夜色里,目标恰好是香客们借住的厢房。 什邡心中一凛,脑袋里闪过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也许今晚来杀人的不止一波人! 这个念头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这时,紧闭的庙门被从外面打开,一群穿着青衣打扮的鬼面杀手一窝蜂冲进来,毫无犹豫地朝着正殿和后殿涌去。 什邡止住发抖的身体,目光扫过不远处的院墙,墙角处有一团与周遭极不协调的蒲草,偶尔风一过,吹起蒲草,露出一小片余光。她向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她这边之后,才壮着胆子跑到墙边,弯腰拨开蒲草,果然,后面是一个不大的狗洞,恰好能容她爬过。 什邡毫不犹豫地解掉背后的包裹,先把它从狗洞送出去,然后匍匐身体,一点点从狗洞往外爬。与此同时,大殿后方传来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声,空气中弥漫着的浓烟味越来越重,其中混合着血腥味,是什邡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 等终于从狗洞爬了出来,什邡来不及拍掉身上的草屑,便又转回身爬回狗洞,从里面将蒲草挪回原位。 做完这一切,什邡身上已经沁了一层冷汗。她慢慢退出狗洞,抓起地上的包裹转身就往山上跑。 一口气跑了快半个时辰,她寻了一处狭窄的山洞钻进去,然后小心翼翼用树枝将洞口掩藏起来。 一直到天光放亮,什邡都没有合眼,她直直地透过洞口枝丫间的缝隙看着青龙寺的方向,隐约中可见熊熊燃烧的大火和冲天的浓烟。那些人终究没有再追出来,但她仍旧不敢离开,靠着包裹里的牛肉和烧饼,她又撑了两天。 直到第三天傍晚,什邡终于忍耐不住,小心翼翼拨开洞口的树枝,从狭窄的山洞里爬出来。 动了动酸麻的四肢,她背好包裹,顺着原路潜回青龙寺。 半个时辰后,什邡站在青龙寺前,放眼望去,一片残垣断壁,到处都是漆黑的灰烬和倒塌的屋舍。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寻着记忆往后院厢房狂奔。 一路上都是错乱的脚步,显然在大火过后,有人迅速清理了现场,是官府的衙役?还是那些训练有素的杀手? 什邡仔细辨认出后院厢房的方位,但整个院子里没有一具尸体,几处还没彻底烧毁的房间也被人翻找过,尤其是她隔壁那间屋子,翻找的痕迹最为严重。 她在废墟里转了几圈,本来以为即将铩羽而归的时候,她在那位表妹的房间里捡到了一枚掉到墙角的玉佩。 玉佩经过长时间的火烧,表面已经出现裂纹,但仔细看,还是可以看出上面是一对游鱼图案,这种上好的和田玉双鱼纹佩大多数是富贵人家用来订亲的信物。 什邡想到昨晚敲门的女子,大概可以猜出她与房中男子是有婚约在身的。 她把玉佩放进荷包,又四处转了转,确定没什么线索之后,背着包裹避开上山的路,走山路下山。 山路崎岖不平,什邡又不知道对方是否在山下设陷,所以走得并不快。一直行到月上中天,什邡索性寻了一块空地,捡了些枯枝升起火堆取暖。 包裹里还剩一块烧饼,她用树枝串上,放在火堆上烤。火焰燃烧木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以前的什邡是绝对不可能一个人独自游荡山林的,但现在的什邡似乎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了。 她百无聊赖地看着火苗一高一低地窜动,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咔嚓咔嚓,不像是动物的脚步声。 不是动物,那就是人。 是要来杀她的人? 什邡来不及思索,从包裹里摸出削尖的竹篾握在手中,然后转身躲到不远处的树丛里,屏息凝神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 不一会儿,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繁茂的杂草分开,先是露出一角靛蓝的衣袂,紧接着,那人踉跄着从草丛里跌出来。 什邡愣了下没敢动,过了一会儿,那人强撑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往篝火边走。篝火燃烧得正旺,热气烘烤着他的脸,什邡总算看清他的五官,是个生得剑眉朗目的年轻人。他岣嵝着腰,但个头不矮,单薄的身子包裹在靛蓝色杭绸里,显得颇有几分孱弱。 什邡屏息凝神看着,他似乎一点也没怀疑为何荒山野岭会有篝火,一门心思走到火堆前,然后弯腰捡起她丢在地上的烧饼,想也不想地捧起来就往嘴里送。 第9章 少东家 他吃的太急了,烧饼又干巴,不一会儿就卡住了,整个人像煮熟的虾球一样弓着腰蹲在地上剧烈地抖动。 什邡犹豫了一瞬,终于还是在他被烧饼噎死之前冲到他身后,双手从后面环住他胸口下方,用力将他拖拽起来,然后狠命地勒住他的胃用力向后扽。 一下、两下、三下…… 男人突然痉挛了一下,猛地张口把卡在喉咙里的烧饼吐了出去。 见他终于软下身子,什邡放开环住他的手,任由他面条一样瘫软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转身走到篝火旁边,捡起掉在地上的烧饼放进荷包,对男人说:“你是什么人?为何会独自一人游荡在此?” 男人终于喘匀了气儿,目光在她腰间的荷包上转了一圈,讷讷地说:“不知道。” “不知道?”什邡拿木棍的手一顿,蹙眉看他,“什么意思?” 男人无辜地眨了眨眼说:“我醒来就在这山中。”说着,他又低头剧烈地咳嗽起来,什邡看着他咳嗽的样子,突然想到青龙寺里那位男香客,难道是他? 她拿出从青龙寺废墟里捡到的那枚双鱼纹玉佩给他看,问他:“你认识它么?” 男人微微掀起眼帘,看着双鱼纹玉佩好一会儿才说:“见过。”然后伸手从袖兜里拿出一枚一模一样的。 什邡一把夺过玉佩,两枚放在一起看,果然是一对儿。 所以,他是那个死去女子的表哥,也就是未婚夫? 男人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眼神无辜中带着几分期许,小心翼翼地说:“看起来像是一摸一样。” 不是看起来,根本就是。 什邡没搭理他,把其中一枚丢给他,问他身上还有没有别的可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 男人点了点头,说好像有,然后又一伸手从贴身的垫衣暗兜里掏出一份路引和一只双鲤信封。看见双鲤信封的瞬间,什邡眼神一暗,不由得想到那封被人调走的双鲤信封。 什邡接过路引和信封,打开路引,上面是益州府下发的打印,持有人是墨林堂少东家林昇。 什邡知道益州林家,是因为什仲怀出事前去益州,为的就是跟林家谈一次生意。打隋唐起,益州的纸业便飞速发展,其特产的黄麻纸纸质上乘,非常受各地纸商和达官显贵喜爱,其中又以林家为最。 什家的生意在长安,但长安造纸原材料短缺,益州盛产麻,藤等造纸原料,什仲怀早就有心改良造纸材料,所以此前去益州,便是想要跟林家一起商讨研究新的制纸方法,并将益州麻纸更好地发扬推广。 可惜,生意还没谈成,什仲怀便在襄州出事。 合上路引,什邡问男人:“你是益州林家的人?” 男人接过路引收回怀中,问她:“上面写了什么?” 什邡诧异地看他:“你不识字?” 男人无辜地眨了眨眼:“什么是识字?” 什邡愣了下,突然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这男人虽然看起来一副精明的样子,但他的行为确实跟正常人不太一样,她伸出三根手指问他:“这是几?” 男人脸一垮,认认真真地说:“三!” 没发脾气,确实脑子不太好使的样子。 什邡没说话,又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封家信,写信的应该是林昇的祖母,她在信中叮嘱林昇来京城闻家,接闻家的二姑娘闻喜回益州成亲。信中还说明了闻家二姑娘父母亡故,如今守孝期已过,老太太怜惜她,遂接她回益州与林昇成亲。 从信中内容可以看出,不仅林昇此前没有见过闻喜,林家的众人也有至少三年没见过她了。 十四五岁的姑娘正是身材样貌抽条的时候,三年没见,早不知变成了什么模样。 思及此,什邡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主意。 她原本就打算出狱之后去益州调查父亲的死亡真相,现在长安城不知道多少人想要她死,她此时假扮林昇的未婚妻跟他回益州,一来可以避开追杀她的人,二来可以接近林家,顺势调查父亲在益州发生的事,何乐而不为? 篝火燃烧发出啪啪的声响,男人拿起一旁的树枝放进火堆,火焰再次向上蹿了蹿。 什邡合上信纸,把信放到他手里,男人问她:“你看出我是谁了么?” 什邡说:“你觉得呢?” 男人笑了下,点头说:“你知道。” 什邡不知道他的逻辑在哪里,这时见他目光又落到她腰间的荷包上,什邡乐了,从荷包里拿出被咬了一口的烧饼问他:“想吃么?” 男人眼中透出渴望,但又想到刚才差点窒息的感觉,连忙摇头说:“难受。” 什邡把烧饼掰成一小块放在他手心里,然后又拿出牛皮水袋递给他:“吃一口,喝一口水。” 男人小心翼翼地把烧饼放进嘴里,赶忙又喝了一口水,果然,这次没有噎到。他兴奋的一把夺过什邡手里的烧饼,学着她的样子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就着水吃完。 一块烧饼充其量只有巴掌大小,男人吃完又朝什邡腰间的荷包看。 什邡打开荷包给他看,除了几颗碎银子,里面什么也没有。 男人失望地看着她,肚子里传来一阵咕噜声。 什邡心里打定主意要跟林昇去益州,所以首先要做的就是哄骗林昇,让他认定自己是他那个多年未见,命运多舛的未婚妻,所以她刻意放柔了声音对他说:“林昇,今晚先忍忍,明天我们下山就有吃的了。” 男人伸手指着自己的脸,问:“我?” 什邡点了点头,说:“是,你叫林昇,益州林家的大少爷,墨林堂的少东家。” “墨林堂是什么?益州又是什么?”此时此刻刚刚成为林昇的男人问。什邡很有耐心地说,“墨林堂是益州林家的纸坊,造纸的,至于益州,地名。我们现在长安万年县辖区,你来长安是为了来接我回益州跟你成亲,三天前,我们一行人借住在青龙寺,结果晚上青龙寺失火,一伙贼人闯进寺中烧杀抢掠,你我侥幸逃生,却阴差阳错失散了。”她半真半假地说完,却发现林昇根本没怎么听她的话,而是一直盯着她的包裹看。 什邡哭笑不得,当着他的面打开包裹,证明里面真的没有吃的了。 林昇失望地收回视线,突然问她:“什么是成亲?你又是谁?我为什么要接你?” 什邡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成亲就是两个人要在一起生活,一起吃、一起住,至于我是谁?我叫闻喜,是闻家二房的姑娘,父母死后,一直在闻家大房那边生活,你来接我,就是要跟我一起生活的。” 什邡说完,林昇突然朝她笑了下,对她说:“一起吃!” 什邡干巴巴一笑,继续哄骗道:“是,一起吃。” “这个?”林昇指着肚子问。 什邡:“对,烧饼。” 第10章 什邡已死 既然决定暂时离开长安去益州,什邡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林昇下山。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什邡换了身老郑提前准备的男装,又用灰土把林昇的脸抹黑,不过一会的功夫,俊俏郎君便成了个脸色灰黑的病痨子。 下山后,什邡并没有直接出城,一是怕有人在城门拦截,二是打算在城里打听一些消息。她带着林昇来到东市的一家茶馆,这里是万年县消息最集中的地方,只要在这里蹲上半天,基本整个长安城大大小小的消息都能听到一些皮毛。 什邡捡了大厅最不打眼的位置坐下,问小二要了一壶茶汤,又把从烧饼铺买的烧饼递给林昇,让他一边喝茶一边吃。 林昇很听话,把烧饼掰成小块,一口一口往嘴里送,活像是八百年没吃过饭一样。 什邡端着茶杯倚在窗边往外看,贩夫走卒络绎不绝,几个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小乞丐围坐在窗边分食一只鸭架。 什邡用茶杯敲了敲窗台,一个穿着麻衣的小乞丐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拿起桌上的烧饼朝他招了招手。 小乞丐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其他人手里的鸭骨头,咽了口唾沫,起身朝什邡走来。 “大爷招呼小的?”他笑眯着眼睛,枯瘦如柴的脸上长满雀斑,说话的时候,两颗板牙支出来,很有喜感。什邡把烧饼递给他,又拿出两个铜板摆在桌面上,对他说,“想求你给爷办点事儿,办好了,就是你的。”她用食指点了点铜板。 小乞丐一边狼吞虎咽地啃着烧饼,一边含糊说:“大爷,大爷吩咐,小的一定办好。” 什邡朝他勾勾手指:“你过来。” 小乞丐忙凑过头,什邡倾身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小乞丐听完,先是诧异地看了眼什邡,然后一转身窜进街上来往的人潮中。 目送小乞丐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一条巷弄里,什邡回头,桌上的烧饼被林昇抱在怀里,并用一双无辜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她。 什邡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朝他伸出手:“拿来。” 林昇摇头,把装烧饼的油纸包抱得死死的。 什邡无奈,只好由着他。 这时,旁边的八仙桌前来了两个五城兵马司的官差,两人一落座,背对着什邡坐着的高个官差便招呼小二上茶。坐他对面的个子相对矮一点,人却很是壮实,他一边抬起袖摆擦拭脸上的汗,一边问小二要了二斤牛肉。 小二得令离去,那个高个官差便对矮个子说:“真他妈的累死老子了!要我说开大狱就不是什么好事儿,那些王八蛋一出来,长安的治安瞬时就紧张了,才不过三天而已,盗窃的多了十几宗,杀人放火亦不在少数,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 矮个子下意识朝四周看了看,见没有什么穿官服的在,才压低了声音说:“这事可不能乱说,要是被御史台那些老古董听到风声,非要弹劾咱们兵马司不可。” 高个子嘴上说怕他呢!声音却不由得放小许多,继续说道:“难道不是么?那天晚上的架势你是没看到,青龙寺起了那么大的火,连裴家那位都惊动了,不止是五城兵马司,刑部那边也去了人。第二天盘点尸体的时候,几十具尸体抬出来摆在刑部大堂里,那情景可想而知。” 矮个子面露惊讶,说:“我那日轮休没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死的都是什么人呀?” 高个子压低声音说:“听说有几个是益州那边来的商贾,还有一个女的,好像是刚放出来的杀人犯,叫什么来着,噢,想起来了,叫什邡。” 矮个子突然笑着打趣说:“怎得?人都烧成灰了,你还能记得这么清晰?” 高个子打了他一拳说:“说什么呢?是什家后来派人来认尸,听他家下人说,这姑娘阴狠得狠,不仅跟自己准姐夫搞在一起,后来还在新房里杀了人,她表姐现在还疯疯癫癫,见人就喊别杀我呢!” 矮个子说:“这么看来,她死了,也算是恶有恶报。” 高个子说:“倒是可怜了那些僧人和香客。” 矮个子没说话,这时小二送了茶水和牛肉过来。 刚卤过的牛肉冒着热气儿,香味一下子便飘了过来,一直抱着烧饼的林昇突然觉得烧饼不香了,目光直勾勾地看着隔壁桌的那盘牛肉不撒眼。 矮个子注意到他的视线,不悦地哼了一声:“看什么看?” 林昇不以为意,仍旧盯着牛肉不放。什邡怕他惹麻烦,连忙搬过他的脑袋,哄着他说:“牛肉不好吃,也就闻着香,等回了益州,我带你吃最好的松鹤楼。”她想起父亲曾在书信里提过松鹤楼的盘菜,便一一数给林昇听。 可林昇压根没听,仍旧盯住隔壁桌的牛肉不放,露在领子外的喉结不断滚动。矮个子显然有些不耐烦了,右手搭在桌角的佩刀上,怒目瞪着林昇。 什邡怕惹出事端,只好咬咬牙,招呼小二切来二两牛肉给林昇。 见林昇不再盯着自己桌上的牛肉,矮个子收回手,拿起筷子边吃牛肉,边跟高个子闲聊。 什邡一边听,一边想着方才高个子的话,他说什家派人去青龙寺认尸,但她人好好地活着,被认走的又是谁的尸体?小和尚明明说过,那晚借宿的香客中只有两名女子,一名是她,另一名便是林昇的表妹闻喜。 难道是什家的人把闻喜的尸体当成了自己?还是另有什么隐情? 这时,离开的小乞丐已经笑吟吟地回来,什邡忙回过神儿,捡起桌上的铜板,拉起林昇往外走。 林昇把盘子里没吃完的牛肉一股脑抓在手里,恋恋不舍地离开茶馆。出了茶馆,什邡避开两个兵马司衙役的视线,领着林昇和小乞丐走进不远处的一条小巷。 小乞丐靠着青石墙,目光一直盯着林昇怀里的油纸包和手里的牛肉。林昇似感危机,站到什邡身后,他可没忘记什邡不久前才把自己的烧饼给了对面的小乞丐。 小乞丐冷哼一声,说他吃软饭的小白脸。 小乞丐早看出什邡是个女的,但在他眼中,男人和女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只在乎那只烧饼和那几枚铜钱。他讨好地笑着,小心翼翼从袖兜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什邡。 什邡翻开纸条,把捏在手里的铜板丢给小乞丐。 第11章 银票 要想顺利离开长安回益州,林昇就不能以林昇的身份出城,所以什邡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给林昇和自己换一份路引,所以她让小乞丐去找老郑,请他想办法。 新帝大赦天下,光整个长安监狱释放的刑囚就不止上千,这些人出狱之后有一大部分都要重新置办身份路引,请老郑从中偷换一二实在不算是强人所难,因此当看见小乞丐带回的纸条上写着一个隐晦的时间地点时,什邡知道老郑同意了。 从巷子出来,什邡不敢大摇大摆在东市闲逛,带着林昇先找一个不太起眼的客栈住下,等晚些时候再去见老郑。 老郑给她准备的银钱不多,入狱前的几样首饰早就被狱卒们瓜分,所以此时什邡最担心的不是能不能顺利出城,而是出城之后,她和林昇去益州这一路的盘缠。 思及此,什邡朝坐在拔步床上数烧饼的林昇招了招手:“林昇,你过来。” 林昇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把烧饼包好,抱在怀里来到她面前。他个子高,光站着就高出什邡一个头,此时俯身看着坐在摇椅上的什邡,要半弯着身子。 什邡看了眼他怀里的油纸包,从荷包里拿出一颗不大的银锭子和几枚铜板问他:“我问你,你身上可有这样的东西?” 林昇仔仔细细看了一眼什邡手里的硬疙瘩,痛快地摇了摇头。 虽然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但什邡仍旧不死心地问他:“那除了两封信,你还有别的东西么?”她想起早些年什怀忠出门做生意时,总会让人在垫衣里缝上暗袋,把一些大额的银票和票据贴身带着,昨晚林昇随手就从垫衣兜里拿出两封信,没准此时还能拿出几张银票。 林昇抱着油纸包不说话,什邡却没耐心哄骗他,直接一把扯过油纸包放在桌上,伸手去扒他衣衫。 林昇吓了一跳,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拽着衣领满屋子跑,不给什邡扒衣服的机会。 最后什邡索性不追了,走到桌边拿起油纸包:“你再跑,再跑我就把烧饼丢到客栈后院喂狗。” 林昇果真不跑了,委屈巴巴走到她面前,一把夺过烧饼:“不行,我的。” “烧饼得拿银子买,没有银子,咱俩都饿死吧!”她索性一屁股坐在拔步床上,面无表情地看林昇。 林昇看了看手里的油纸包,咳了两声,不舍地把它放回桌上,背过身撩起衣摆,解开腰间的束腰…… 所以是藏在垫裤里? 意识到他在干什么?什邡连忙别开脸,脸上一阵火烧火燎。 不一会儿,林昇转过身,手里多了几张还带着热气儿的银票。 什邡嫌弃地蹙眉,走到窗边放下窗棂,让他把银票一张一张摆在桌面上,数了数,一共三千七百两。 按照长安的物价,三千七百两足够一百户人家两年的营生。 隋唐前,唯洛阳纸贵,足可见纸商利大,几乎达到了垄断的形势。到隋唐时,全国造纸业逐步发展,其中发展最快,最好的便数蜀中益州,益州原材料丰富,所制的麻纸更是名扬天下,而林家在益州纸商中的地位,就好比蜀郡麻纸在纸中的地位,足可见其雄厚的财力。 只可惜,像林家这样庞大的商业体系,在经过数代发展之后,许多弊端也渐渐显现出来。不像什家子嗣单薄,林家旁支众多,子孙之中亦多能人,也多蛀虫,要想镇住这些人,上位者必不能是平庸之辈。 这些话以前不觉如何,如今看着面前半痴半傻的林昇,什邡渐渐明白什怀忠的意思了。林昇是林家的少东家,算得上是百里挑一的未来家主,下面的人想要上位,他就不能在这个位置上待太久,所以总有人会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铤而走险,想在长安把林昇除掉。 “这些能买烧饼么?买多少?”林昇突然问她。 在什怀忠出事之前,什邡也不知道一枚铜钱能买一个烧饼,更不知道稻米多少铜板一斗,直到什怀忠出事之后,她常去纸坊学习,这才从一些伙计口中了解许多长安物价。 “能买一车烧饼。”她让林昇拿起一张百两银票放进自己的荷包,其他的全部收回垫裤里的暗袋。遭遇青龙寺那么大的事,他都平安把银票带出来了,这说明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保管它们。 当然,她绝不承认自己是出于嫌弃,才让林昇掌管。 午饭两人在房里吃的,什邡要了两个青菜,林昇吃得龇牙咧嘴,明显还在想着上午的卤牛肉。 吃完饭,什邡把林昇赶到角落里的软榻上睡觉,自己则合衣躺在床上思索接下来的安排。虽然以前经常听什怀忠讲各地州府的奇闻异事,但独自出门到底第一次,首先她要确保两个人的安全,其次还要尽快赶到益州,毕竟迟则生变,另外在离开之前,她想知道害自己的人到底是谁? 一直躺到傍晚,距离跟老郑约定的时间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什邡让小二送了饭菜上楼,吃完饭对林昇说:“我现在要出去买点吃食,明天我们回益州,你自己乖乖在客栈休息,等我回来给你带烧饼和卤牛肉。” 林昇一听她要走,连嘴里的烧饼也顾不上了,一股脑从软榻上下来,抱着油纸包跟在她身后:“一起。” “不能!”什邡想也不想地拒绝,指着拔步床说,“去床上坐着,我不回来,你不许动。” 林昇摇头,伸手去拽她的袖摆。 什邡抽回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嘴里无情地说道:“你如果再跟一步,我就不要你了,不做你未婚妻,也不给你买烧饼。” 林昇脸色本就惨白,此时更是没有一丝血色,他怔怔地看着什邡,眼泪在眼眶打转。 什邡不为所动,无情地转过身,只留给林昇一个背影。 林昇红着眼睛盯着门板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回到拔步床前,打开怀里的油纸包,一边坐在床上看窗外黑沉沉的天,一边啃着手里的烧饼。 一口、两口,一张、两张…… 第12章 路引 什邡的背影极快地消失在长街尽头,原本停在客栈门前的马车突然晃动了一下,车夫钻出车厢,勾着缰绳催动马车朝着什邡消失的方向驶去。 车厢里,年轻男人百无聊赖地翻动手里的花名册,正是不久前万年县送来的大赦名单。他的目光落在什邡的名字上,久久才对车外的人说:“听说她身边带了一个人?” 车夫回复说:“是,查过了,是借宿在青龙寺的林家人,这次的事,大理寺那边虽然已经介入了,但案子不好推进,明里暗里有人阻着。” 男人轻轻“哦”了一声,说道:“益州那边怎么说?” 车夫:“益州节度使陈正礼遇害后,汪兵接任节度使之职,刑部那边对这个案子一直紧盯着,但天高皇帝远,派人去过益州几次,人都……”他顿了下,没说下去,转而道,“大人的意思是,问题的根子肯定还是在益州,且林家恐怕也有些关联在里面。” 男人没说话,合上手里的花名册,撩起身边的车帘,坊间繁华的街道映入眼帘,与边关萧条的景致实在天壤之别。 自古长安多繁华,如此奢靡之地,有谁会不喜欢呢? 放下车帘,他动了动微微发麻的手腕,那里缠着厚厚一层绷带,虽然伤口已经愈合,但到底不抵当年,无法战场酣畅杀敌。他不免惋惜地叹息一声,对车外的人说:“大理寺那边着人盯着吧!青龙寺这件事的水太深,说不好是为了什邡去的,还是为了林昇。” 车夫说:“是。另外……”他顿了下,马车向右拐进顺意坊。“陈生和王林那边出了些事。” “死了?” 车夫说:“一个吊死在房中,一个吞了砒霜,大理寺那边的验尸结果已经给了,都是自杀,且留了遗书。” 男人问:“失职?” 车夫说是。 男人微微叹息:“他们的家人呢?” 车夫一愣,瞬时明白过来:“属下明日便让人去查。” 男人闭上眼睛,轻轻呼吸着夜风吹开车帘带进来的淡淡泥土腥气,跟边关满天飞卷的风沙不同,长安的空气都是湿润的,带着久违的安逸。 可惜,看似安逸的表面下总是暗潮汹涌,随着新帝登基,那些按耐不住的臭虫们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 …… 什邡握紧了手里的竹篾,脚下生风,一刻不敢停歇地穿梭在顺意坊宽敞的街道上。半个时辰后,她来到铜雀街西的一条弄堂里,顺着弄堂潮湿的青石板路一直向前走,尽头有一家豆腐坊,老板娘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望门寡。 什邡轻敲两下门环,不一会儿,门板从里面打开,一个穿着对襟襦裙的漂亮女人从里面探出身来,问她:“可是什家小娘子?” 什邡点了点头,崔红侧身让她进来。院子不大,除了正房之外还有东西两个厢房,西厢房的门敞着,从外面能看到里面的石磨和做豆腐的一应器具。 崔红引着她进了正屋,老郑黑着脸坐在八仙桌前,手边明显是两份路引。 崔红朝什邡点了点头,转身去了里屋。厅堂里只剩老郑和什邡两人,老郑拿起两份路引递给她:“王铁柱,益州潮安县人,23岁。崔凤玲18岁,长安万年县人,两人从小订了娃娃亲,这次王铁柱来长安,就是为了去崔凤玲回益州。” 什邡翻开路引看了看,觉得没什么错漏,张嘴想谢老郑,崔红一撩门帘从里屋出来了。什邡颇有些尴尬地笑了下,崔红把手里的包裹放到她怀里说:“这是我自己烙的一些肉饼,姑娘拿着路上吃吧!” 什邡捧着包裹,一时无言,只觉得眼眶隐隐发热,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她想张嘴道谢,话却梗在喉咙里无法言说,最后只能转身朝老郑深深鞠躬,从怀中掏出从林昇那儿拿来的百两银票放在八仙桌上。 老郑看着桌上的银票发呆,崔红则目送着什邡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院外。 夜色微凉,老郑微微叹了口气,把银票拿起,递给崔红:“你收着吧!” 崔红蹙眉:“这不好吧!” 老郑摇了摇头:“这丫头主意正着呢!且不用担心,这银子若是不收,她比心里难安。” 崔红深深看了他一眼,终是没再推辞,接过银票收进荷包。 老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发现茶已凉透。崔红问他今晚还走不走?他笑着说:“不走了。” 崔红剜了他一眼,转身往房里走,行至一半,老郑突然叫住她。 崔红转身看他,昏黄的灯光下,美丽的脸庞上亦有了浅浅的细纹。老郑眼眶有些发酸,走过去拉住她的手,淡淡地说:“我打算辞了万年县狱的差事,回来跟你一起卖豆腐,你觉得可好?” 崔红怔愣一瞬,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这么些年,他一直照顾她,明明知道她的情谊,却因她那个死在战场上的丈夫而故作不知,如今他终于肯接受她了?她不知道自己算是喜极而泣,还是对这些年苦楚的宣泄,总之此时此刻,她任由自己痛哭出声。 老郑伸手将她抱住,颤抖着嘴唇说:“若你不嫌弃我跛脚,咱们就一起过日子,其它的再也不论,且算我欠他的,下辈子做牛做马还他就是。” 崔红一把推开他,对着他的胸膛就是一阵乱拳,嘶哑着声音说:“你这个王八蛋!王八蛋!” 老郑一边抓着她的手将她抱在怀中,一边陪着她一起骂,两个人闹腾了一会儿,崔红抹了抹眼泪,从他怀中退出,有些担忧地说:“你就这么不做了,上边的人会不会找你麻烦?还有这什家小娘子,你真放心她一个人去益州?” 老郑拉着她坐下,给她倒了杯茶说:“县狱这边不会有什么麻烦,有麻烦的人早都没了,只是到底多事之秋,我只想好好过几年安生日子。” 崔红点了点头,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只望什小娘子能平平安安到达益州,一切顺遂。” 老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淡淡地说:“但愿。”一切顺利吧! 第13章 撑死鬼 什邡从顺意坊出来,经过宣振门的时候突然遇见一队五城兵马司的巡防。 两匹枣红马将什邡的去路拦住,马上的官差居高临下看她:“什么人?为何深夜在此徘徊?” 什邡捏紧了手里的包裹,仰着头看马上的人,小心谨慎地说:“回,回大人,小人是去顺意坊探亲,奈何亲戚热情,多吃了些酒菜,所以回来晚了。” 那官差冰冷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她,说道:“你手里的是什么?” 什邡连忙把包裹打开,里面是油纸包裹的肉饼,肉饼面料十足,还微微冒着热气儿。她拿起一块肉饼递向官差,笑着说:“是婶子怕我吃不好,特意给烙的肉饼,大人您尝尝?” 官差一摆手,雁翎刀把肉饼打落在地,什邡怔愣一瞬,不敢说话,只听那官差道:“今日万年县狱出了两起案子,两个狱卒死了,某奉命巡视全城,但凡可疑人士,一律带回兵马司询问。” 什邡脸色幽地一白,这时,另一匹马上的官差翻身下马,伸手来抓她的胳膊。 “等下!” 远处有人突然喊了一声,几个官差和什邡同时回头,便见一辆金顶蓝围的马车缓缓驶来,说话的正是坐在马车前的车夫。那车夫穿着一身青色劲装,面皮雪白,耷拉着的眉眼莫名带了几分病态,是一个不像车夫的车夫。 什邡微微愣了一瞬,实在是这辆马车她再熟悉不过,不久之前,它还在客栈门口停着,黄骠马悠闲地啃着路边的野草,可此时此刻,它竟然出现在顺意坊。什邡若有所思地看着马车越来越近,偶尔风一过,吹起前面的车帘,车里淡淡光晕透射而出,并露出一片月白色的衣袂。 车里有人,那做主的一定不是车夫。 她屏息不敢说话,直到马车来到近前,那看似病弱的车夫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一边耷拉着眉眼看着五城兵马司的人,一边从腰间解下一块铜牌丢给为首的兵马司官差。 那官差接过铜牌一看,脸色幽地一变,连忙从马上翻下,一边恭恭敬敬把腰牌递给马夫,一边说:“大人的意思是?”说着,目光看向马夫身后的马车,便听马车里传来一道清冽的嗓音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放了吧!” 那官差愣了一瞬,看了眼马夫,终是没敢说别的,抬手示意身后的人放行。 什邡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那马车上面的飘起,上面一个裴字像一把刀,夹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劈开了夜色,同时也斩断她面前的荆棘。 她躬身朝马车鞠躬,而后转身快步往前走。 一口气儿跑出好几条街,什邡才看见远处客栈门口悬挂着的气死风灯,提着的心总算一点点安稳下来。她拢了拢包裹,一步步朝客栈走。 客栈大堂里,跑堂的小二还没睡,掌柜的正在柜台后面盘账,见她进来,小二忙打招呼说:“哎呦,客官您怎么还大半夜的出去了?” 什邡说:“我去办点事儿。” 小二苦笑着说:“您可别这么晚去办事儿,最近城里不太平,五城兵马司的到处在抓人。” 什邡一听,瞬时眼睛一亮,看了一眼柜台后的掌柜,笑着问小二说:“你还别说,回来时真遇见五城兵马司的了,你给我说说,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呀?” 小二见掌柜的没阻拦,就闲话家常一般说道:“还能是什么事儿?杀人的大事儿呗。” 什邡忙说:“青龙寺?” 小二说:“不止呢!我听人说,前几天有人在万年县狱里杀了人,后来大赦天下,人都放出来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什邡心中一动:“怎么着?” 小二神秘兮兮地说:“听说当天晚上当值的两个衙役后来都死了,一个吊死在自己家中,一个自己服毒自尽了。县衙给的说法是,两个人渎职,怕受牵连,索性自我了结了。” 什邡说:“既然是自杀,五城兵马司为何半夜抓人?” 小二说:“这谁知道呢?兵马司办事向来独断专行,咱们小老百姓的,胳膊拧不过大腿,不出门便是了。” 什邡点头说是,小二打了个哈气,笑着说:“所以客官呀,您还是赶紧上楼吧!今晚没被抓走真是万幸。” 什邡笑着说万幸,然后抱着包裹上楼。 软底布鞋踩在楼梯板上无声无息,但刚才楼下的声音还是惊动了养在楼梯间的三花猫。它身子轻盈地跃上楼梯扶手,瞪着一双昏暗中幽绿色的眼睛看着她。 什邡从包裹里拿出一张肉饼丢给它,然后快速往房间走。 房间里的门虚掩着,里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什邡心中一惊,连忙推门进去,房间里的烛火不知何时灭了,借着走廊里昏暗的灯光,她看见拔步床上微微隆起的一个人影。 “林昇?” 床上的人动了动,但仍旧没有坐起来。她忙把包裹放在八仙桌上,从柜子里摸出一根红烛点燃。 房间亮堂起来,一切还是她离开时的模样,除了桌上那张空落落的油纸包。 看着油纸包,什邡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几步冲到床边,粗鲁地扳过林昇的脸:“你把烧饼都吃了?” 那可是二十个烧饼,正常人三天才能吃的完! 林昇此时已经疼得浑身发颤,见她脸色阴沉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委屈起来,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拉着她的手说:“闻喜,你带烧饼了么?” “我带你祖宗。”什邡忍不住爆了粗口,甩开他的手往外走。 林昇吓得脸色惨白,想也没想地扑过去抱住她的腰:“你去哪儿?” 什邡胸膛剧烈起伏着,回头看他冷汗涔涔的模样,忍不住咬牙说:“你等着,给你找大夫。” 林昇茫然地眨眨眼,什邡无奈地说:“找了大夫,你就不疼了。” 林昇点点头,却不松手。 什邡实在没办法,只好朝门外大喊:“小二!小二!麻烦你上来一下。” 不一会儿,小二急冲冲跑上楼,进门一看,吓了一跳:“客官,您,您这是?” 什邡从袖兜里掏出一锭碎银丢给他,无力地说:“劳烦你去附近的医馆走一趟,请一位大夫过来,我未婚夫他……”垂眸看了一眼桌上的油纸包,“吃撑了!” 第14章 出城 送走大夫,又喂林昇吃了药,什邡实在累得不想说话,一个人躺在软榻上思索着今晚发生的事儿。 那辆马车上的人到底是谁?是敌还是友?他又为什么要帮助自己躲避五城兵马司的审讯?还有陈生和王林,他们二人的死也绝不是自杀那么简单,明显是幕后之人想要杀人灭口,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逼迫两个狱卒自杀,对方的身份必然不一般。 他,或者说他们会是谁? 她在脑海中思索着,思绪不由得回到那天在徐府发生的事上。凶手显然很熟悉徐府的一切,并且提前就设计好了这个局,只等喜宴之日引她入局。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只是这个局里无关轻重的一环,可直到青龙寺大火,她才敢肯定,对方也想要她的命。 她一个闺中女子,有什么值得别人如此处心积虑设下杀局击杀?除非这件事牵扯到了父亲什怀忠身上,而那封信就是最好的证明。 父亲死了,自己又成了杀人凶手,那么整个什家会如何? 什邡猛地睁开眼,什家不会落败,甚至会在什刹海手中发扬光大,所以……她不由得想起那天在徐府,什刹海既没有打骂于她,也没有质问她原由,他甚至连看她一眼都没有。 床上的林昇已经喝下安神汤睡熟过去,什邡起身走到窗边,推开虚掩的窗棂,从这里正好能看到什家在东市的纸坊总店。隋初时,什家纸坊还是一个小小的私人作坊,如今什家生意几乎遍布全国,长安纸市有四分之一的份额被什家占据,每年光麻纸进项都不止百万两。 如此庞大的家业,真的就没人心动么? 什邡不敢想,但越是不敢想,心就越是寒凉,渐渐地,她的目光坚定起来,既然此时无法找到事情真相,那就放慢脚步,从益州开始,她就不信找不出真正的凶手。 …… 第二天一早,什邡早早叫醒林昇,让小二打包了一些便于携带的干粮之后,便去东市买了一辆马车,并雇佣一个看起来还算老实的车夫驾车。做完这些,为了确保此去益州的安全,什邡还找到一个去益州的商队,给了一些银钱,让他们一起随队南下。 什怀忠早年走商的时候,遇到路途较远,且随行人员有限的时候,就会跟随其他商队一起北上,这样一来,一方面互相有所照应,另一方面随行人员多,其中亦有一些身手好的练家子,路上遇见打家劫舍的,也能抵抗一二,这些都是行商的规矩,一般人甚少知道。 商队的老板姓陈,字洛商,三十多岁,洛阳人,这次来长安主要是采购茶叶和丝绸,商队随行人员比较多,其中有不少练家子。什邡让马夫驾着马车跟在车队后面出城,一路经淮州,山阴,最后走襄州直穿益州。 一开始什邡还能勉强撑着,到了第四天,什邡和林昇都受不了了,一个抱着木头狂吐,一个咳得仿佛要把肺颠出来。 晚间在泸定县落脚的时候,陈洛商来敲门,送来了晕车的药丸和一些常备的咳肺散。什邡千恩万谢,陈洛商笑着说:“你看你们就是很少出行的,随行物品看似齐全,却到底还是有所疏漏。” 什邡苦笑着说:“幸好遇见陈老板,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陈洛商瞥了眼一旁啃烧饼的林昇,眼色暗了暗,说:“一路行来好几天了,还不知道二位姓名?” 什邡苦笑了一声,说:“实不相瞒,他叫王铁柱,我叫崔凤琴,他是益州人,这次来长安是来接我回去成婚的,结果……”她微微叹了口气说,“来时路上发了寒症,脑子烧坏了,这咳疾也一直不好。” 陈洛商愣了下,颇为同情地说:“原来如此。我听闻益州有一个姓白的神医,回头你们可去瞧瞧,没准能治好呢。” 什邡拱手:“借陈老板吉言。” 陈洛商豪爽一笑,看了眼窗外的夜色,便起身告辞。什邡起身相送,走到门口的时候,陈洛商突然停下脚步,什邡愣了下,抬头看他,陈洛商笑着拍了下脑门说:“哦对了,还有件事儿忘了跟你说。” 什邡说:“陈老板但说无妨。” 陈洛商说:“过几天就要进入淮州地界了,今年淮河水患,那边不怎么太平,你们的车马尽量走在车队中间,免得被流民冲散。” 什邡连忙说是。等陈洛商走后,关了门,她拿起桌上放着的止吐药丸和咳肺散看了看,全部丢到拔步床下。 林昇放下手里的烧饼,不解地看她。 什邡一边整理床铺,一边解释说:“看什么看?出门在外,随便什么人给的东西都能吃,你还有命活到益州?” 林昇呵呵一笑,低头狠狠咬了一口烧饼。 晚上,什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今天的陈洛商有些奇怪。同行七八日,她对这位陈老板的印象一直是市侩、冷漠的,今晚竟突然来给她们送止吐药和咳肺散,实在让她心里惴惴不安。 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安,林昇一股脑从软榻上爬起来,走到床边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大半夜的,这么大一节黑塔在床边站着,什邡吓得头皮一阵发麻,忍不住叱喝:“你站这儿干什么?” 林昇突然一乐,俯下身,小心翼翼地说:“媳妇,你是不是想尿尿?” 尿你个头! 什邡气得翻了个白眼,索性一股脑从床上爬起来,把两只枕头并排放在床上,然后用棉被盖好。 林昇看得一愣一愣的,等她忙乎完,一把拉住她的手问:“枕头也要睡觉?” 什邡懒得解释,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往床底下爬。 “我不,脏。”林昇一脸嫌弃地拒绝。 什邡才不管他的决绝,她现在只相信自己的直觉,如果今天晚上什么事儿都没发生最好,若是发生了,起码他们或许能保住一条命。思及此,她一把将他推倒,对着她的屁股就是一脚:“赶紧的,睡进去,不然明天我就不要你了。” 林昇虽然万般嫌弃,但是比起被丢下,还是乖乖照做,贴着地面把整个身体塞进床下。 第15章 人心不古 什邡躺在外侧,不多时,身边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林昇睡着了。她微微动了动身子,感觉凉意透过薄薄的衣衫一点点渗进全身的骨缝当中,犹如无数蝼蚁肆虐啃噬。 此时,窗外的更夫已经打响了三更的棒子,房间里安静得没有一丝声息,仿佛这就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 一直挨到后半夜,什邡实在有些受不住,正闭着眼睛昏昏欲睡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磨磨索索的声响,像是硬底长靴摩擦地板发出的声音。 来了! 她猛地睁开眼,右手紧紧握住那根削尖的竹篾,微微侧头,从床下的缝隙朝门口看去。幸而今夜月圆,睡前她开了窗棂,此时月光正透过窗棂撒在斑驳的地板上,一道细长的人影随着门板的开合一点点向前蔓延。 紧接着,一双黑色硬底长靴出现在什邡的视线中,这是走商的行家常穿的款式,鞋底厚且硬实,耐磨,一双穿个月余也不会破损,缺点是走路声音有些大,且要比软底靴重一些。 长靴的主人快步走到床边,什邡屏息凝神地看着近在眼前的黑靴,大气也不敢长出。 与此同时,陈洛商也发现了床上的猫腻,他一把掀开被子,里面竟是两只并排摆着的枕头。 人跑了! 陈洛商不由得大怒,一把摔了被子,转身便急急往外走。 不一会儿,房里再次安静下来,身后的林昇还在睡着,只是呼吸听起来越加的粗重了。什邡担忧地伸手朝他脸颊和脖颈摸了摸,果然,裸露在外的肌肤滚烫一片,是夜里起了热症。 逃命路上生病,这绝对是要不得的,有那么一瞬间,什邡甚至想,要么干脆丢下林昇算了,去益州的办法不是没有,但如果因为林昇而被抓,她就彻底没有机会了。 似乎是冥冥中感觉到她的犹疑,林昇突然动了一下,黑暗中晃晃睁开眼睛,侧头看向她,两个人的视线就这么毫无防备的对上,什邡心头微震,被他眼神中的依赖和信任狠狠重撞一下。 这个时候丢下林昇,你又与那些畜生有什么区别呢? 什邡暗骂自己一番,微微叹了口气,轻轻按住林昇的手,小心翼翼凑到他身边,压低声音说:“不要动,也不要出声,有坏人要抓我们,再躲一会儿,等他们走了,我们就离开。” 林昇被烧的浑身发冷,脑子更是混混沌沌。他反手抓住什邡的手,恍惚地点了点头,然后把头轻轻靠在她略显单薄的肩膀上。 什邡胸膛震荡,脸上微微发热,想要推开他,但到底不敢动作过大,只能任由他靠着。 又过了一会儿,走廊里再次传来脚步声,这次显然不是一个人,陈洛商大概是叫醒了所有人,准备带人出去追赶她们。 果然,不一会儿便传来陈洛商和他手下一个掌柜的说话声。 陈洛商说:“人不见了,肯定是察觉到了什么,先行跑了。” 掌柜说:“这位什家的大小姐确实不是一般人,警觉得很,这一路上不论吃穿用度全部都用自己携带的,今日东家突然加以恩惠,恐怕已经引起了她的怀疑,所以才趁着夜色逃离。” 陈洛商说:“你让人回长安送个口信,提点上面一二,至于什邡,我马上带人去追,真要让她跑了,总归是麻烦。” 掌柜犹疑了一会说:“上面之前不是已经断定了什邡已被火烧死,现在这人又好生生活过来了,东家,我总觉得这事儿有些不对头。” 陈洛商问:“怎么不对头了?” 掌柜侧头看了一眼什邡和林昇的房间,里面昏暗一片,只有月光在地上留下一片斑驳,压低了声音说:“刑部那是什么地方?人要是真没死,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就说死了?这件事要么是刑部那边插手了,要么就是有高人在后面指点江山。” 掌柜的话陈洛商当然懂,但这件事背后的牵扯何止刑部那么简单呢? 他朝空荡荡的房间看了一眼,让掌柜不要再说其它,先去长安送信。 掌柜匆匆下楼,二楼再次安静下来,什邡躺在床下不敢妄动,一直到黎明将至,确定陈洛商已经带人离开,她才小心翼翼推了林昇一把,然后拽着他从床下爬出。 她不敢点灯,摸黑把林昇推坐在床边,然后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一片。 “你还能走么?”她一边问,一边弯腰从床底下把包裹拉出来背在身后,这个时候她是不敢去叫车夫的,只打算带着林昇一个人走。 林昇眨了眨眼,感觉她冰凉的小手在脸上游移,舒服地呻吟了一声,讷讷地说:“能。” 什邡怕他一会儿支撑不住,先给他倒了杯冷水喝,然后又从荷包里拿出止咳的药丸给他喂下去:“你坚持一会儿,等天亮了,到了前面烔炀镇,我再给你找大夫。” 林昇重重点了下头,扶着她从床上站起来:“烧饼。” 什邡拍了拍后背的包裹,告诉他:“在呢!” 林昇满意地扯了下嘴角,把头半靠在她身上:“闻喜,我冷。” 什邡拍拍他的脸,让他忍一忍,然后扶着他悄悄出了房门。 幸而二人穿的都是软底鞋,走路没什么声音,下了楼梯,小二正趴在大厅柜台前打盹。大概是之前被陈洛商折腾累了,小二此时睡得格外沉,什邡轻手轻脚地打开门栓,拉着林昇快速走出客栈。 投住客栈之前,他们的马车是跟陈洛商的商队停在一起的,现在客栈门前一辆马车也没有,显然是陈洛商离开之前把马车也带走了。 没了马车,什邡只好扶着林昇顺着街道一直往西走,她们来时的城门在南,出城的路在北,按照陈洛商的性格,他一定会先带人出城,然后在城外设埋伏等她,所以她们暂时还不能出城,最好在城内找个地方落脚,等林昇的高热褪去之后再另谋出路。 思及此,什邡不由得放慢脚步,视线渐渐落在远处一家纸坊门前挂着的气死风灯上。 风灯随着夜风摇曳,威武的两个林子跃然写在灯壁上。 墨林堂在泸定县的分店! 第16章 谢家儿郎 什邡抬头看了一眼被她捯饬的颇有些蓬头垢面的林昇,拿出帕子胡乱在他脸上抹了一把,原本棱角分明的俊脸渐渐露出端倪。 林昇不舒服地蹙了蹙眉,缩回身子想要躲。 “别动。”什邡拽了他一把,又仔仔细细擦拭一番,确定能露出本来面目之后,才轻轻拍了他肩膀一下,叮嘱:“一会儿我们要去敲墨林堂的门,见到掌柜,我让你拿书信你便拿书信,其它一律不准说。” 林昇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整个人继续靠着什邡的半边身体站着。 此时天光已经放亮,远处长街尽头渐渐展露一线浮银,仿佛把天地之间一点点分割开来。什邡深深呼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地看着不远处墨林堂高高的门庭,决定赌一把,赌林家还有人不想林昇死,赌想杀林昇的人不敢明目张胆的在墨林堂杀人,同时…… 她幽地扭过头,目光看向身后昏暗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长街,那里或许真如陈洛商的掌柜所说,有人还不想她死。 叩响了墨林堂的大门,什邡极其平静地等待着,就像半年之前,她平静地等着万年县令宣判的刑罚。 不多时,门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闭的门扉错开一条缝隙,门房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探头朝外看,见门口站了一高一矮两个男人时微微一怔,忙说:“呦!您来早了,还没开门呢?”说完,回身又要关门。 什邡眼疾手快地伸脚卡住门缝,笑着对门房说:“我们不是来买纸的,是来找你家掌柜的。” 门房微微一怔,这才抬眼四下打量她。 什邡身上还穿着昨晚的胡服,脸上的污渍虽然已经清洗干净,但到底在牢里磋磨数月,脸色枯瘦蜡黄,实在称不上体面。门房不由得蹙了蹙眉说:“这位姑娘,掌柜还未起,若是着急,可在门外稍等片刻。” 门房嘴上虽说是稍等片刻,但什邡自小在商贾之家混迹,这等话术再了解不过,这一等怕是没有个把时辰不能等闲。她忽而挺直了脊背说道:“我虽能等,但我朋友却不能等,你家掌柜也不能等。” 门房一怔,见她态度嚣张,嗤笑道:“姑娘,我家掌柜虽然不是达官显贵,但到底不是闲人,不是随便什么人来敲敲门,就能来见的,若是等不得,不妨先行离开?” 什邡也不恼怒,只波澜不惊地朝林昇伸出手,林昇立刻会意,从怀里取出林家老妇人那两封亲笔信放到她手中。 什邡把信递到门房面前,对他说:“你自管把信送到掌柜手中,若他见了信笺仍旧不肯来见人……”她笑了下,从荷包里拿出一锭银子丢到门房怀里,“你拿银子,我们走人。” 门房愣了下,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双鲤信封,犹豫片刻,说了句稍等,便缩回身子关上大门。门内脚步声渐行渐远,此时天光已经彻底放亮,街头巷尾渐渐有了烟火气儿,对街的早点铺子已经开门,老板正一笼一笼往柴火灶上摞蒸笼。 这时,长街尽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人马从南门疾驰而来。马背上的人清一色地穿着黑色软甲,腰间挂着雁翎弯刀,具是官家打扮。 什邡赶忙拉着林昇向后退了退,本是打算避开疾驰的马队,却没想到这队人马竟然是冲着他们来的。 领头的把马停在他们面前,黑色软甲在晨光中熠熠生辉,衬得那张白面净皮的脸既清冷锋锐,又舒朗明艳,实在是让人不由得称赞的好容貌。 他高高端坐在马上,腰间环佩叮咚,微微垂眸看向什邡和林昇,唇角向下垮了一分:“你们是墨林堂的?” 其它人也纷纷停了马,一队人打着转地把什邡和林昇围在中间,吓得林昇不由得抓紧了她的手臂。 什邡吃疼,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抬头蹙眉看向马上的人:“是,也不是。” 谢必安淡淡“哦”了一声,朝旁边的人看了一眼,对方立马意会,翻身下马去敲门。 什邡得空打量谢必安腰间的环佩,这时,林昇突然从她身后走了出来,直勾勾朝着谢必安的马走去。 黄骠马鼻腔里发出一阵嘶鸣,谢必安伸手安抚地拍了拍它的脖颈,低头看走来的林昇。林昇仿佛没看见黄骠马躁动的马蹄一踏一踏的,径自走到谢必安马下,抬手去拽他腰间悬挂的一块黄铜腰牌。 谢必安怔愣一瞬,一把雁翎刀“咻”地划破静谧的空气,搭在林昇的脖子上,常武哑着呻吟问:“你要干什么?” 林昇脸色变了变,猛地缩回手,回头看什邡。 什邡刚才已经被他的举动吓了个半死,现在见他朝自己看来,想跑是不可能了,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对坐在马上的谢必安说:“小女子闻喜,这是小女子的未婚夫婿,林家纸坊的少东家林昇。”她抬手挽住林昇的胳膊,目光炯炯地看向谢必安的眼睛。 谢必安垮下的唇角因她的话而微微上挑,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扭头对身旁的常武说:“你可听清了,她说她是谁?他又是谁?” 常武嗤笑一声,说道:“属下听得真切,她说她叫闻喜,是墨林堂林家少东家林昇的未婚妻,至于这位……”他拿刀背轻轻拍了下林昇的脸颊,“小子,你是林昇?” 林昇似乎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还要再问一遍,侧头看什邡。 什邡一把扯下林昇腰间挂着的玉佩丢给马上的谢必安:“这是林家的信物。你若不信,等墨林堂的掌柜出来,他便能证实。” 常武看向谢必安手里的玉佩,谢必安翻过玉佩看了看,问什邡:“另一半呢?” 什邡愣了下,虽然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此时形势比人强,只能不甘不愿从荷包里掏出另半块玉佩丢给谢必安。 谢必安接过玉佩,两厢凑到一处,果然是一对儿。他嗤笑,把玉佩收进袖兜,什邡蹙眉:“那是我们的。” 谢必安翻身下马,站到什邡面前:“我听说,前几日长安出了一件大事,墨林堂的少东家在青龙寺借宿时,被一场大火烧死了,你给我说说,死了的人,怎么会又活过来了?” 什邡早就想过,一旦她以闻喜的身份带着林昇出现在墨林堂,难免会有人问起长安的事,于是早就打好了腹稿,此时侃侃道:“我们确实是在借宿青龙寺时遇见走水,但幸而老天庇佑,我们成功活了下来,只是未免有心人继续暗算,所以才没有在长安露面,想等回到益州再另行打算。” 谢必安忽而一笑,突然凑到她面前,鹰隼般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寒声道:“那你可知,是什么人要杀你们?” 第17章 表哥 被谢必安这么看着,有那么一瞬间,什邡觉得自己仿佛被一条阴鸷的毒蛇盯住,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滚着往头上涌。她忍住逃跑的冲动,无谓地直视着谢必安的眼睛,平静地说:“我不知道。” 谢必安的视线肆无忌惮地在什邡身上流转,最后落在她的脸上,两条剑眉不由得微微蹙起,嫌弃地说:“老祖宗着实年纪大了,眼光不太行了。” 什邡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身后墨林堂的大门便开了,门房带着个穿着靛蓝长袍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见到谢必安等人时,门房也是一怔,硬生生停下脚步,狐疑地看向什邡。 什邡抿唇不语,手被林昇死死地抓着。 谢必安看了一眼常武,常武瞬时收敛笑意,把架在林昇脖子上的刀收回刀鞘,退到谢必安身后。 墨林堂在泸定县的掌柜姓方,叫方正,人如其名,长得方方正正,端得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样貌。 他几步走到什邡和林昇面前,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什邡,委实没什么看头,再去看林昇,原本耷拉着的眉眼瞬时亮堂起来,一把拉住林昇的手,激动地说:“少东家,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你没事儿真是万幸,上天眷顾!” 突然被个陌生的男人抓住手,林昇不适的想要收回手,奈何方正太过激动,抽了两次没能抽回。他不悦地蹙眉,扭头看什邡。 什邡上前两步,不着痕迹地拍了下方正的胳膊,方正这才发现林昇脸上不自然的红,忙问:“少东家这是怎么了?” 什邡说:“路上受了风寒,现在正发热呢!” 方正愣了下,连忙让身后的门房去请大夫,而后虔诚地看着林昇说:“少东家,要不,咱们先进去休息片刻?大夫马上就能过来。” 林昇垂眸没搭理他,侧身继续靠着什邡的肩膀,整个人像是一只蔫头耷脑的大猫。 方正以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妥当,忙扭头看什邡。 什邡原本提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想来她的赌局已经赢了一半。 此前她之所以下定决心来墨林堂自爆身份,一,是赌林家还有人站林昇这边。二,她是觉得林昇既然不远千里从益州来长安,沿途肯定会巡视各个商铺,泸定县是进长安的必经之路,林昇来时必定会顺便巡视一番。 果然,方正不仅见过林昇,并且对他表现出极度的讨好姿态。 思及此,什邡满意地挽住林昇的胳膊,就要随着方正进墨林堂,这时,一直没说话的谢必安突然出声:“且慢。” 方正微愣,什邡挽住林昇胳膊的手一紧,回头看谢必安。 谢必安左手按在腰间雁翎刀上,几步走过来拦住三人的去路,目光幽幽地看着什邡和林昇,却是对一旁的方正说:“你既然是墨林堂的掌柜,想必对此物并不陌生!”说着,扬手抛出一块巴掌大的腰牌给方正。 方正手忙脚乱接过腰牌,翻过来一看,不由得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谢必安。什邡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探头去看方正手里的黄铜腰牌,上面是龙飞凤舞的一个谢字。 原来他姓谢? 既然姓谢,便不是林家人,所以他们未必就是敌人? 正庆幸一二的时候,便听方正激动地对谢必安说:“是表公子,您真是表公子?” 什邡放下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猛地抬头看方正,思忖着他话中的意思。林家还有表公子?是的,肯定是有的,林家老妇人生了三儿两女,一个女儿嫁给了洛阳吴家,还有一个早些年嫁到了凉州谢家。吴家是商贾之家,经营丝绸等细软生意,与林家往来一直亲密,至于凉州谢家,什邡下意识看向谢必安。 他是凉州谢家的人? 据她所知,凉州谢家世代武将,最辉煌的时候,曾任凉州都尉,然而到了西陇侯这一代,谢家子嗣越渐凋零,谢氏渐渐势微,几乎已经快要远离权力中心。 传闻西陇侯早年娶了一位出身商贾的女子为妻,并只得了一个独子。难道这位出身商贾的女子便是林家大姑娘? 可是谢必安此时不应该在凉州么?怎么会在泸定县? 不,不对! 什邡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她在万年县狱被关了五个月,这五个月里,她几乎与外界全无接触,凉州出事了? 兀自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什邡没有注意到谢必安朝她看来的一眼,也错过他唇角勾起的一抹轻笑,只听他对方正说:“母亲得知老妇人近几月身体欠佳,特遣我去益州探望一二,途中听闻表弟去了长安,多年未见,便想着半路改道相迎,没想到……”他微微一顿,侧眸看向靠在什邡肩头的林昇,“表弟似乎早忘了我这个表兄。” 林昇现在浑身又冷又热,只觉得面前的这些人叽里呱啦不停地说,厌烦地皱了皱眉头,抓着什邡的胳膊呢喃说:“闻喜,我冷,我想吃烧饼。” 方正和谢必安离得都不远,把他的话听得真真切切。方正脸上表情变化万千,最终将视线落到什邡身上。 而谢必安倒是丝毫没有震惊的样子,抽走方正手中的黄铜腰牌挂回腰间,对什邡说:“既然已经迎到了表弟,不若就等表弟病情好转,一起回益州!” 什邡虽然觉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表哥不太寻常,可此时此刻,她又没有别的办法,更不可能就此撕破脸皮,只好讪讪一笑,故作轻松地说:“闻喜求之不得,以后还要仰仗表哥照拂!” “表哥?”谢必安似笑非笑地看她,忽而抬手,什邡以为他要做什么,吓得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谢必安的手便停在半空。 谢必安嗤笑一声,上前一步,骨节分明的食指轻挑她鬓角乌丝,一片枯叶轻飘飘落在她脚边。 什邡脸一热,谢必安已经收回手,转身招呼常武等人进了墨林堂。 方正仿佛刚刚回神,尴尬地朝着什邡笑了笑:“闻姑娘,不若咱们先进去?” 什邡看了一眼脸上已经烧得通红,并微微闭着双眼的林昇,只好随着方正进门。 第18章 摊牌 墨林堂后院有一套大五进的院子,前面三进改成了纸坊,后面两进住着纸坊的伙计和掌柜。方正家人不住这边,在铜雀街有房子,若有休息日,方正便回家住两日。 除此之外,另有纸坊工人数十,皆是雇佣的工人,每日早晚上工。 方正一边介绍着墨林堂的布置和经营状况,一边带着谢必安和什邡等人往内宅走,路过纸坊时,已经有伙计起来开始整理原材料。他们把经过晾晒的楮树一根根摆正,有的开始剥褚皮。 见方正令人过来,伙计笑着打招呼,方正指着林昇和谢必安说:“这是在准备今年秋的新纸,原材料都是从蜀中运来的麻、藤、和楮,以前益州主要以麻为主要材料,近年来墨林堂一直在寻求改革,在尝试以楮树和桑树皮为原料制造树皮纸。” 说起制纸技法,方正顿时侃侃而谈,什邡亦聚精会神地听着,特别在听到他说,墨林堂除了专攻麻纸之外,还在研究树皮纸,心中不免激荡万分。 她指着院子里正在剥树皮的伙计问方正:“若以楮树皮为原料制造的树皮纸,又比麻纸如何?” 方正见她感兴趣,忙说:“这些植物纤维结构比较均匀,制造出来的纸表面平滑洁白且绵软细薄,比麻纸更适合高级书画之用,只是目前技术手段还有欠缺,制造不若理想状态,产量也比麻纸要低很多。不过胜在一些文人墨客甚是喜欢,所以这里大部分楮树为原料的树皮纸在还没开始量产之前,就已经被预定出去,市面上反而不多见。” 什邡在长安纸坊进出数月,纸坊大部分质量好的纸都是以麻为主,益州麻纸在唐初经过技艺改良,表面已经由粗糙变得平滑洁白,质地细薄,结构紧密,纤维束较少,并有明显的帘纹,深受佛寺僧人喜爱,许多经书都是由其抄写。如今听方正说起比麻纸还要优质一些的纸,不由得跃跃欲试地说:“我能看看么?” 方正笑着说:“能是能,不过要想安顿好少东家才好。” 什邡尴尬一笑,方才竟然把林昇给忘了。 走在一旁的谢必安突然说道:“你一个大家闺秀,倒是对林家生意感兴趣。” 什邡和方正据是一愣,谢必安这话初听没什么,但细细咂摸一下,便能听出其中的暗讽,闻家姑娘父母早亡,之后一直在闻家大房守孝,三年间虽然也在家学上课,但女儿家的课堂可不会教人如何造纸。可方才什邡表现出对造纸的兴趣实在让人不由生出怀疑,这位林家未来少夫人恐怕也不是外人传言的那般柔弱无依。 “只是看些杂书了解一二罢了。”什邡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继续挽着林昇的胳膊跟着方正往前走。 过了月亮门,眼前的院子比想象中大了许多,光是正房就四间,其中一间书房、一间抱夏。另有左右厢房各三间,院中天井宽敞明亮,后面还有独立的小厨房。 方正指着东间正房问谢必安:“表公子,您看这间怎么样?” 谢必安没什么异议,带着常武进了房间,其他人被安排在右面厢房,三人一间,全部住满。什邡的行李被放进抱夏,林昇住在西间,与东间隔着书房。 安顿好一切,伙计领着大夫匆匆赶来。又是一番望闻切问,开了药,方正让伙计去煎药,自己则去库房取了一刀上好的树皮纸给什邡。 什邡稀罕地伸手摸着纸上平滑的纹理,感觉这种楮树皮制造的纸确实比一般的麻纸要好上一些,纸质更细腻,滑润。方正拿起笔架上的狼嚎,舔满墨汁递给什邡,对她说:“闻姑娘试试?” 什邡看了方正一眼,小心翼翼接过毛笔,悬起手腕在纸上写下墨林堂三个大字,纸张不仅在着墨后没有一丝起拱、褶皱和墨色变灰的现象,反而润墨性强,韧而能润,确实是上少见的等纸。 方正见她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不免有些得意地说:“姑娘不知,这法子还是少东家去年末尾,亲自去蜀中一个隐居山林的老师傅那儿求来的。这楮树皮制出的纸不仅成色更好一些,就连原料也更便宜,可惜……”他微微叹息道,“少东家只学了一些皮毛,老夫人年前生了一场重病,少东家不得不连夜赶回益州,等老夫人病愈,再想寻老师傅学习,老师傅却已经病逝,这纸的制造技艺就缺失了一部分精髓。” 什邡听得认真,不由得侧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睡得香甜的林昇,心里多了一丝钦佩。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伙计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什邡让他把药放在桌上,等他走后,转身对方正说:“方掌柜,刚刚你跟我讲的这些,实在是令小女子受益匪浅,也看得出您对林家的忠心。” 方正整理纸张的手一顿,到底是能掌一方纸坊的大掌柜,一下便听出什邡话中有话,连忙放下手里的伙计,仔细打量什邡。 什邡任由他打量片刻,压低声音对他说:“实不相瞒,方掌柜应该也看出来了,林昇的情况并不好。” 方正微愣,下意识看了一眼床上的林昇,忙说:“闻姑娘不用担心,方才大夫已经说过了,少东家只是染了风寒,吃了药,休息两日就好了。” 什邡摇了摇头,故作哀怨地说:“方掌柜,林昇的情况恐怕比你看到的还要严重。” 方正忙问:“此话怎讲?” 什邡指了指面前的圈椅让方正落座,方正欲要推辞,什邡对他说道:“方掌柜不必客气,能跟您说这件事,便没把您当外人。” 方正在泸定县数年,除每年岁尾会去益州见一次东家之外,与益州林家的交集确实不多,如今听什邡这么说,心里难免多了几分妥帖,便顺势坐下说:“多谢闻姑娘厚爱。” 什邡拿起杯子给他倒了杯茶,方正诚惶诚恐接过,便听什邡说:“方掌柜应该也听谢家表哥说了,我们在长安青龙寺确实遇见了麻烦,能活着出来已是万幸,只是……”她略微顿了下,看向林昇说,“林昇在从火场逃出来的时候,头被倒塌的门框砸到了,很多事不记得了。” 虽然方正心里做了一些准备,但听闻什邡的话,还是吓得一下子从圈椅上跳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什邡:“姑娘此话当真?” 什邡亦站起来,诚恳地看着方正:“千真万确。” 方正顿时乱了马脚,原地转了两圈:“这可如何是好?” 什邡按住他的胳膊说:“方掌柜也不必如此焦躁,只请您帮忙安排一些人手护送我们回益州,到了那边自然会有医术精湛的大夫来给林昇 医治。” 方正愣了下,问她:“可是谢公子不是……” 什邡打断他的话:“方掌柜,比起谢家表哥,我还是更信任你的,毕竟,您没理由想害林昇不是?” 第19章 家书 什邡不仅求方掌柜安排人手与他们随行,还请方掌柜以林昇的口吻给林家老夫人和林老爷写一封家书。 方掌柜不明所以,什邡说:“林昇现在这个情况,让他自己写是不太可能的了,只希望他的身体本能还记着自己的笔记,回头让他照着您的撰写一封便可。” 方掌柜心说,既然只是打个草稿,您何不自己写?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什邡一边漫不经心地把刚才写字的楮纸拆下来收好,一边故作无奈地说:“我总归还算是个外人,方掌柜更合适一些。” 方正不敢再做推辞,只好拿起纸笔开始撰写。 什邡在一旁看着,觉得有不妥的地方,便指出来,让方正重写。一封信写了快半个时辰,方正累得一脑袋大汗,心中暗道,这怕是他这辈子写得最惊心动魄的一封信了。与此同时,他对什邡的印象从一个颇有些机灵劲儿的可怜姑娘,变成一个有勇有谋,机智过人的奇女子。 信中交代了从林昇接到闻喜之后夜宿青龙寺的所有细节,其中包括那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与此同时,她在言语间暗示有人不想林昇活着回到益州,所以她才和林昇隐姓埋名,偷偷跟着商队出城。 再往后,商队老板也打起了他们的主意,趁机在二人饭食中下药,幸而遇见了泸定县墨林堂掌柜方正,得方正施以援手,他二人才堪堪脱险。 当写到这里的时候,方正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位闻姑娘果真是个再通透不过的人,这根本就是借他的手,向他卖好。 后面什邡又让他在信中把偶遇谢必安一事写上,并请求老夫人和老爷派人出城相迎。直到落笔,她并未提及丝毫林昇脑袋受伤之事。 方正把信吹干,转身递给什邡。 什邡拿起信纸反复看了两遍,确认没有什么疏漏之后,对方正说:“回头我让林昇重新抄录一份,后面还要方掌柜找靠谱的人亲自送到老夫人手上。” 从什邡隐瞒林昇受伤一事上,方正对她的佩服已经再次攀升一个高度,此时完全不敢等闲,连忙应下。 送走方正,什邡拿起桌上放凉的药碗,走到床边推了推林昇:“起来吃药。” 林昇猛地睁开眼,调皮地眨了眨眼,仿佛再说:快表扬我,我都没出声! 什邡拿起抱枕垫在他背后,把药碗塞他手里:“自己喝。” 林昇端起碗,看着里面黑乎乎的汤药皱眉:“我不喝。苦。” 什邡忽地就想起什家的老幺什临,他是大伯什刹海最小的儿子,平素里天不怕地不怕,恨不能把天捅出个窟窿的小崽子,最怕的就是吃药,每次生病吃药,都要她和什梦两人按着才能吃下。 “不喝就算了。”她强迫自己挥去脑海中的混乱思绪,面无表情地起身往外走。 林昇原以为她会哄一哄自己,结果似乎弄巧成拙了,连忙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你去哪儿?” 什邡回头淡淡乜了他一眼:“去睡觉!三天后你要是不好,就自己留在这里等益州来人接你。” 林昇混沌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下来:“你又要抛弃我?” 什邡面无表情地看他:“不然呢?我们又没有成亲。” 林昇垂眸看了眼手里的药碗,干脆咬咬牙,一口闷了。 什邡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抽回手,从荷包里掏出两颗糖莲子递给他:“吃吧!” 林昇被药苦得说不出话,看了眼递到眼前的两颗白胖子,问她:“什么是糖莲子?” 什邡说:“甜的。” 林昇愣了下,伸手从她掌心捻起一颗糖莲子放入口中。带着莲香味的甜在口中弥漫开来,一下子就盖过了嘴里的那股苦涩。他愉悦地眯起眼睛,澄澈的眸子直直看着什邡,不吝于表达他的欢喜。 什邡把另一颗也塞进他嘴里,拿过碗放在桌上,对他说:“你虽然脑子坏了,但身体的本能应该还在,这里有一封信,一会儿你试着抄录下来。”她把方正撰写的信拿给他看,问他认不认得上面的字。 林昇接过信,自然而然地把上面的字读了出来。 什邡大喜,一把将他从床上拉起来,按坐到书案前,铺好信笺,将笔塞进他手里:“写。” …… 正房东间房中。 常武把佩刀往桌上一放,兀自倒了杯茶水喝。 坐在案前写信的谢必安抬头看了他一眼,问他去哪儿了? 常武一口气把杯里的茶水全部喝完,抬手挠了挠脸颊不知何时鼓起的蚊子包说:“当然是去看看那个闻小娘子在干什么了?” 谢必安放下手中的笔,似笑非笑看他:“那你看出什么了?” 常武一撇嘴:“看出她不仅人长得丑,心眼子也多得很呢!” 谢必安:“她怎么了?” 常武双手环胸看他:“她在给方正灌迷魂汤,让方正派人护送他们回益州,同时还给益州的老太太写了封信。” 谢必安嘴角微微勾起,常武问他:“你似乎一点也不奇怪。” 谢必安再次拿起笔:“有什么可奇怪的?她不是觉得我不怀好意么?这么做既可以防止我半路使绊子,又能惊醒背后想要林昇命的人,老太太已经知道有人想动林昇了,再动手,请他们掂量掂量。” 常武:“所以我说,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心眼子就这么多?” 谢必安垂眸看了一眼写得差不多的信笺,将笔放回笔架,吹干信纸叠好:“如果她是什么都不懂的大小姐,你觉得,这一路她是怎么过来的?” 常武:“不是还有林昇么?” “林昇?”把信纸放进信封中,谢必安起身来到窗边,推开窗,午后的阳光瞬时洒在他身上,在他清冷俊逸的脸上留下一片鎏金,他回头看常武,“你看林昇正常么?” 常武一愣:“你什么意思?他不是闹了风寒么?” 谢必安看了一眼放在桌案上的信:“今日在墨林堂外,你可见他说过一句话?” 常武摇头:“不曾。” 谢必安又问:“你以为的林昇是个什么样的人?” 常武愣了下,想了想说:“他以一己之力压倒二房父子三人,又使三房跟二房决裂,可见其是个善于谋算,心机深沉且行事狠辣之人。”他说完,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瞬间瞪圆了眼睛,“我懂了,他今天几次躲在那小娘子身后,完全像个稚儿。” 谢必安走回桌边,将信笺放入信封之中,递给他:“你让人送去凉州。” 常武接过信:“你真要去益州,不回凉州了?” 谢必安转身透过洞开的窗棂看向窗外:“不回了!” 第20章 早做打算 林昇果然如什邡想的那样,就算脑子摔坏了,但身体本能还在,不仅认字,写的字也颇具风骨,一看就是经过长年累月悬腕淬炼所成。 自古君子有六艺,像林昇这样长在巨贾之家的公子,可以想见,未出事之前,该是何等风光。 落下最后一笔,林昇额头已经渗出密密麻麻一层细汗,想来是喝下的药起了药性,将身体里的寒热发了出来。什邡连忙拿起长衫披在他肩上,让他去床上休息。 林昇乖乖回到床上,拉上被子,靠坐在软垫上看她,委屈地说:“我饿了,烧饼呢?” 什邡摸摸他的头,见确实退了热,对他说:“你刚发了汗,肠胃不好,不能再吃烧饼了,我去给你要点粥了。” 林昇乖乖点了点头,凌乱的发丝贴在脸上,平添了几分柔弱。 什邡把信笺装进信封,正要出门去找方正,结果一出门,就见院子里,常武在耍刀,威风凛凛的雁翎刀在空中打过一道寒闪,眨眼间便朝她飞了过来。 刀锋贴着她的发髻而过,“砰”的一声嵌入身后的门框上,颤抖的刀身发出剧烈的嗡鸣声。常武飞身跃进廊下,伸手握住刀柄,略微施力,便将雁翎刀硬生生从门框上拔了下来。刀刃带起的木屑溅到什邡脸上,在她脸颊留下一道红痕。 什邡捏着的手紧了又紧,止住颤抖的身体,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向常武,咬牙说:“大人好身手。” 常武把刀收进刀鞘,居高临下看什邡,笑着说:“好身手谈不上,但战场上斩杀个把敌将不在话下。” 什邡目光看向回廊另一端,谢必安已经换了一身常服,宝蓝直缀,腰扎金丝边暗金腰封,勾勒得修长的身姿越发挺拔。他亦正侧头朝这边看,眼角眉梢带着几分讥讽的笑意。 什邡暗暗咬牙,因不确定他到底是敌是友,只好故作和善地朝他笑了笑说:“谢表兄和常大人好兴致。” 谢必安朝常武看了一眼:“常武!” 常武朝什邡笑了下,突然丢下一句:“闻小娘子不用怕,我这把刀向来不斩良善之人,刚刚只是不小心脱手而已。” 什邡只当他是放屁,朝谢必安看了一眼,扭身下了台阶去找方正。 直到出了月亮门,什邡提着的心才彻底放下,偷偷回头看了眼院子里的常武和谢必安,摸了把额头,发现已经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泸定县实在不能再多待,最好早早离开为妙。 她心中暗自决定,不由得加快脚步去找方正。 此时墨林堂已经开业,店中客人络绎不绝,有城中私塾的学生、有大户人家的家丁、也有一些寺庙里的僧人,不到半日的时间,铺面里摆出来的麻纸已经售出大半,还有一些从江浙那边来的竹纸、藤纸也卖的不错。 小伙计见她从后面过来,忙迎上来问:“闻姑娘,您怎么出来了?” 什邡看了一眼店里络绎不绝的客人,笑着说:“本来是想找方掌柜有点事儿,没想到店里这么忙。” 小伙计笑着说:“这还是少得咧!平素里若是赶上附近私塾放休的日子,人更多,不少抄书赚束修的学子,都是在我们墨林堂采买。”说着,引着什邡往旁边的一间侧室走,“方掌柜在这边呢!您请!” 进了侧室,一股松墨香扑面而来,什邡下意识朝窗边桌案看去,方正正坐在案前翻看账簿,见她过来,忙站起身相迎。 什邡把林昇的信递给方正,对他说:“有劳方掌柜了,另外……”她微微顿了一下说,“之前跟方掌柜说的,请您安排人手一事,怕是要提前了,我怕在这边耽搁太久,对林昇的病情不利。” 方正接过信,有些诧异地说:“姑娘的意思是,不跟表公子一起走了?” 什邡笑了下说:“谢表哥是有管身的,虽然跟他一起回去会更安全一些,但保不齐半途会有什么公务,我想着,还是自行回去为好。” 方正以前也听闻谢家这位公子是个不太好相与的人,又在战场杀敌多年,不太得姑娘家喜好也是正常,于是说:“这样,我晚一点就去召集人手,正好有一批纸和去年的旧账要送到益州,还劳烦闻姑娘一并带走。” “有劳方掌柜了。”什邡连忙躬身施礼,方正连忙虚虚托住她的胳膊,“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什邡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把,逼着眼眶范出泪花,轻声说:“方掌柜此举是对林家有恩,我是替林昇谢您!” 方正被她唬得一怔,不由得面露羞愧,说:“闻姑娘此言差矣,方正得林公子提携才有今日,能为公子效犬马之劳,已是万幸,不敢以恩情自居。” 什邡忙说:“方掌柜不必自谦,此间种种,日后林昇必不敢忘的。” …… 半个时辰后,什邡拎着食盒回到房中,给林昇喂了一碗白粥之后,便让他躺下继续休息。 林昇这一睡,又是三个时辰过去,醒来时,人已经精神很多,脸上多了些血气。 晚些时候,方正差人过来喊她们吃饭,不知道是不是谢必安也看不上他们,他和常武并没有出现在饭桌上,其它随从也不知去向。 方正跟什邡说了下安排人手的事儿,什邡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有所动作,当即决定,明日一早便启程回益州。 方正忙问:“这么急?” 什邡苦笑着说:“林昇的高热退了,我想快点回益州。” 方正见劝说不动,只好应允,并叫人通知安排的人手做好准备。 吃完饭,方正带着什邡和林昇去外院见了这次随行的伙计,十来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穿着一水儿的青衣短衫并排站在院子里,见方正过来,为首的小伙子上前一步,大声说:“方掌柜,人都齐了。” 小伙子肩宽腰窄,浓眉阔眼,说话时浑身的肌肉都在轻微的颤动,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什邡十分满意地看了一眼方正,心中渐渐落定。 方正朝小伙子招了招手,小伙子忙走过来,方正指着什邡和林昇说:“东哥儿,这位就是咱们墨林堂的少东家林昇和闻姑娘,这次你们去益州的任务除了送一批货,最重要的就是保护闻姑娘和林公子的安全。” 此前方正已经跟覃东平说过此行的目的,现在又当众说了一遍,其实是给其他人听的。 覃东平朝着什邡和林昇一拱手:“小的覃东平,是威龙镖局的镖师,今日受方掌柜所托,定会全力护送二位平安到达益州。” 第21章 回忆里的杀机 方正实在是给了什邡一个大惊喜,此去益州,路途遥远,若是有镖师同行,便无惧其间宵小了。 什邡朝方正投去感激的目光,方正笑着说:“实不相瞒,东哥儿是我妻侄,这次护送二位回益州,有他在,我也更放心一些。” 什邡听闻他的话,重重更加安稳一些,对覃东平说:“我打算明早出发,越早越好,你的意思呢?” 覃东平看了方正一眼,对什邡说:“南城门卯时二刻开,我们卯时正出发,可以赶着第一波人出城,不易引人耳目。”之前方正已经交代他一番,知道 有人想要谋害林昇,所以他听什邡问他意见,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如何尽量掩人耳目,悄无声息地避开人群。 什邡很满意,最后与他敲定了卯时正出发。之后她又与方正敲定了一些其它章程,诸如马车、货物和粮草之类的细节,直到巳时一刻才回到内院。 东间的房间漆黑一片,显然谢必安和他的手下都还没回来。什邡拉开西间的门,让林昇进去,自己则转身走进最西面的抱夏。抱夏要比西间小一点,但里面家具精细,显然是特意留给女眷休憩用的。 洗漱之后,什邡合衣躺在床上,不一会儿便被睡意席卷。 恍恍惚惚中,什邡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又回到了徐县令家,见到了还没死去的徐晨风。他正穿着绯红色的喜袍站在书房里,桌案上摆着一只铜盆,他正拿着什么一页一页地往铜盆里丢。 火舌一瞬间就将纸舔舐干净,留下一片片飘起的黑灰。 她走过去,伸手去抓徐晨风的胳膊,结果整只手从徐晨风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怎么会这样?她忍不住呢喃出声,又伸出手,结果仍旧从徐晨风身上穿过,哪怕碰到了烈火炎炎的铜盆,仍旧感觉不到疼。 这时,身后虚掩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穿着黑衣,全身笼罩在一层黑雾里的男人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一步一步朝着毫不知情的徐晨风走去。 什邡想喊徐晨风,但她无论怎么喊,喉咙里都像堵着一团棉絮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看着黑衣人拿着匕首朝着徐晨风捅了过去,什邡猛地睁开眼,房间里漆黑一片。 她翻身下床,走到窗边打开窗棂,东间的厢房里还是没有光亮,看样子应该是 一夜未归。 她关上窗户,摸了一把额头,已经是一头冷汗。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边等着天光放亮,一边回忆方才梦中所见。 人总不会平白无故地发梦,所谓梦境,不过是现实的映照,梦里她看见徐晨风在书房里烧东西,那是不是意味着…… 她突然怔住,微微闭上眼睛,在脑海中一遍遍回忆那天在新房里发生的一切。当时从昏睡中醒来,她便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味道,一开始她以为是房里燃放的香料,此时想想,有没有可能是有人在房间里烧了什么东西? 脑海里的画面不停翻转,然后逐一细化,最后,画面定格在床边的帷幔下,那里似乎放了一只黄铜炭盆,因为帷幔遮挡了大半部分,所以房中众人都没注意到。唯有她是躺着的,所以醒来的一瞬间,视线刚好扫过铜盆。 时值五月间,又是新房中怎么会有铜盆呢?且看那样子,铜盆是仓惶间被踢到帷幔下的,因此帷幔一角被铜盆的余热烫得微微发黄。 难道真的有人在新房里焚烧东西?是谁?什梦?还是徐晨风本人? 什邡越想越想不通,只好端起茶杯喝了口凉茶,然后整理好包裹,悄悄推开房门去找林昇。 林昇睡前吃了药,病情好了不少,加之白天夜里睡得多,所以什邡醒的的时候,他醒了。 见什邡推门进来,早就穿戴好的林昇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几步跑到什邡面前,伸长手臂看着她:“喜,我饿了。” 什邡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从包裹里摸出一只烧饼递给他,然后将他的包裹一并背到身后,拽着他悄悄出门。经过东间的时候,她特意趴在窗边朝里看了看,借着月亮的余光看见床上整齐的被褥,断定谢必安昨晚确实一夜未归。 出了墨林堂,覃东平已经带着人和车马在东门等着,一共两辆马车,一辆拉着货物,一辆留给什邡和林昇。覃东平带着人骑马,一路轻装简行。 顺着朝阳街一直向南,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就能看见南城门。城门前已经聚集了长长一条通关队伍,大部分都是落脚在此的商队。行人一般不会这么早出城,只有夹带贵重货物的商队怕惹人注目,通常都是晚来早走,免得惹下不必要的麻烦。 覃东平带着几个镖师骑马走在前面,中间是马车,后面还有几个墨林堂精挑细选的几个年轻伙计。一队人顺着人流往前走,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城防兵便拦住覃东平。 覃东平把缰绳递给身后的同伴,走到城防兵身边,拿出路引的同时,将早就准备好的荷包塞*进城防兵的手里。 城防兵掂量掂量手里的荷包,朝他笑了笑,对身后的几个同僚说:“去查看一下路引,没什么事就放行吧!” 覃东平拱手:“多谢官爷。” 几个城防兵先是查看了几个镖师的路引,之后来到马车前,什邡笑着撩开车帘,将手中的路引递给城防兵。 城防兵翻开路引看了看,象征性地问了下:“闻喜?” 什邡说是,城防兵又问她去益州干什么? 什邡笑着说:“成亲。”说着,回身从车里拎出提前准备的糕点递给城防兵,“官爷沾沾喜气。” 城防兵接过糕点,探头朝车里看:“车里还有谁?” 什邡说:“我未婚夫。”说着,拿过林昇的路引递给城防兵。 城防兵接过路引,又看看坐在车里一言不发的林昇,有些不悦地说:“喂!你哪里人?” 林昇侧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手里拿着糕点,心里越发有些不乐意,哼了一声,没说话,继续啃烧饼。 城防兵愣了下,眼见着脸色变黑,什邡连忙劈头盖脸对着林昇的脑袋就是一巴掌,林昇被猝不及防打了一下,手里烧饼没拿住,“啪”地掉在车板上。他回头蹙眉看什邡,用眼神指控她的暴行。 什邡朝着城防兵干巴巴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说:“军爷您看,他这个脑子不怎么好使,您别跟他一般计较。” 城防兵讪讪地放下车帘,对身后的同僚说:“行了,没什么问题,让他们过去吧!” 第22章 小娘子鬼心眼多 泸定县城门之上,常武吹了一声口哨,笑着对旁边的谢必安说:“瞅瞅,咱们的小表妹可是个主意大的,把方正那老小子哄得一愣一愣的,不仅给拿了银子,还安排车马、镖师随行。” 谢必安脸色不太好看,他本想顺路护送林昇和什邡一起回益州,结果这小娘子竟然一肚子的鬼心眼,趁着他带人折返去拦截陈洛商发往长安的迷信时,蛊惑方正给她安排人手,连夜出城。 被人硬生生打了脸,谢必安的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儿去,剜了常武一眼,转身往城下走。 常武连忙讪笑着跟在后面:“哎哎,你别走呀!咱们现在到底还跟不跟了?” 谢必安停在石阶上,扭回身,从下往上看常武,仿佛在看一个傻子。常武摸了摸脸,没觉得哪不对劲儿呀!于是问他:“你这么看我干什么?不是说要一起回益州么?现在追,以咱们的脚程,用不上两盏茶的功夫就能追上。” 谢必安眉头微蹙,问他:“你很喜欢吃闭门羹么?” 常武愣了下,随后意识到他在骂自己犯贱,气得挥起拳头去砸他肩膀。 谢必安侧身避开他的拳头,转身继续往下走:“她既然想自己走,那就自己走吧!方正这人还算靠谱,那个镖师……”他顿了一下,常武连忙补充道,“覃东平。” 谢必安垂眸勾了勾唇:“却也是个有些本事的。” 常武不服气,拍了把腰间的雁翎刀:“不过会些三脚猫的功夫罢了,若真上了战场,还不得吓得尿裤子?” 谢必安但笑不语,目光落在不远处等候他们的几个下属,对常武说:“绕道,直接去襄州。” 襄州? 常武三步并做两步,走到谢必安身边:“你真要动崔三爷?” “崔三爷?”常武回头看他,嗤笑一声,“你什么时候这么喜欢当孙子了?” “我呸,你才当孙子,我是说崔老三,崔老三。”常武纷纷看着谢必安,觉得老天没长眼,怎么就给了他一张嘴呢? 谢必安不以为意,问他记不记得什仲怀? 常武说:“当然记得,我那个一贯喜欢附庸风雅的嫡母最是喜欢什仲怀亲制的帝尧麻笺,只可惜他一死,帝尧麻笺也成了绝响。” 谢必安说:“什仲怀和益州节度使陈正礼是同窗,读书时,二人关系甚好。二人同是天授二年的进士,天授三年,什仲怀不再参加科考,一心经营家中事业。与之相反,陈正礼则在长寿二年考中状元,顺利入仕,并拜入狄阁老门下,此后官运亨通,最后官至益州节度使。” 常武不解,问他:“这又跟你去襄州找崔老三有什么关系?” 谢必安鄙夷的乜了他一眼,常武讪讪地挠了挠头:“你别给我整这些有的没的,老子带兵打仗擅长,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可弄不明白。” 谢必安只好掰碎了给他说:“陈正礼一路官运亨通,靠的可不止是为官清廉,政绩斐然,什家在背后必然出了大力气。可以这么说吧!没有陈正礼,就没有什家现在的规模,同理,没有什家,陈正礼也坐不到益州节度使的位置。” “切!”常武瘪嘴,“你直接说他们官商勾结不就好了?还搞其他的做什么?” 谢必安真恨不能撬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的都是什么糟粕。 “你就只能想到这些么?”谢必安问。 常武:“不然呢?” 谢必安难得有耐心地说:“什仲怀是死在襄州的,官方通报,凶手是马贼崔老三。伺候两年间,陈正礼两次组织人马去益州剿匪,最终都以失败告终。两年后,陈正礼也死了,死在第三次剿匪前夕,你就不觉得奇怪?” 常武恍然:“照你这么一说,事情确实有些奇怪,所以咱们现在去襄州,是去剿匪?”说起剿匪,他眼中闪过跃跃欲试的兴奋。 谢必安侧头看他:“此去凶险,你现在若打退堂鼓,也还来得及。” 常武“呸”了一声:“你丫的小瞧老子了吧!老子天不怕,地不怕,还会怕他小小马贼?” 谢必安一笑:“既然如此,到了益州,你一切需听我的,若是胡乱行事,就别怪我赶你回凉州。” …… 且不说谢必安等人如何走小路直往襄州,且说什邡等人出了城门一路南下,一连走了半个多月,距离襄州还有不到百里距离。 这日行至傍晚,距离下一个落脚的村镇至少还有半日的路程。 什邡撩开车帘,喊了一声起码走在前面的覃东平。 覃东平放慢马速,等什邡的马车赶上来,倾身问她:“小娘子可是有事?” 什邡对他说:“东哥儿,眼见着天就黑了,咱们是快马加鞭连夜赶往下一个落脚点,还是直接在林子里寻一处空地修整?” 覃东平本来就在想着这件事,听她说完,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牛皮地图,之上上面一个用朱砂圈出的红点对什邡说:“这里就是正阳县,距离我们大概二十里路,若是连夜赶路,天亮之前能到,但是夜路不好走,林子里恐有野兽出没。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大概三四里的地方有一座废弃的城隍庙,咱们今晚就在那边过夜,您觉得如何?” 什邡一听,想法正好与覃东平不谋而合,笑着说:“我也正有此意。” 覃东平朝他腼腆一笑:“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去前面跟兄弟们说一声。” 什邡说:“有劳了。” 退回车厢,什邡看了眼林昇,经了一天的折腾,他似乎又有些发热,但好在不似前些天那般严重,只是有些蔫蔫地,整个人裹着薄毯窝在车壁上,一双水润清澈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什邡一边啃着烧饼,一边问他看什么? 林昇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瓮声瓮气地说:“我不喜欢。” 什邡愣了下,问他不喜欢什么? 林昇隔着车帘朝车外望了一眼,蔫蔫地说:“覃东平。” 什邡没忍住,笑了下:“他得罪你了?” 林昇摇了摇头。 什邡:“那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似乎就等着她这句话,林昇一把掀了被子,从角落里扯出一张包裹皮儿,打开来,里面还剩半个烧饼。他指控地看着什邡说:“他太能吃了,晌午吃饭,别人都吃四个烧饼,他吃了十个。” 什邡怎么也没想到,林昇竟然因为这个讨厌覃东平,看着他委屈巴巴又倔强的表情,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林昇恶狠狠地瞪着她,抓住她的袖摆:“闻喜,我们把他丢了吧!他太能吃了!” 第23章 马匪崔三爷 越是往南,栈道越渐狭窄崎岖,车马行了三四里,天色已经彻底黑沉下来,空中更是飘起了绵绵细雨。 覃东平打马来到马车边,抬手敲了敲车窗。 什邡撩开车帘,探出头来看他。 漆黑的夜色遮掩了覃东平的脸色,他沉声对什邡说,前面就是城隍庙了。 什邡听了他的话,连忙探头朝前面林间看去,果然,隐隐约约之中看见一个漆黑而庞大的轮廓。她心中一喜,忙说:“果真是个庙宇。” 覃东平视线越过什邡朝车里看了一眼,昏黄的灯光下,林昇面色潮红地裹着薄薄的毯子靠在车壁上,看起来不太舒服的样子。 他问林昇是不是不太舒服,什邡说他又发了热,但是不算严重,一会儿进了城隍庙,熬点药吃就好了。 覃东平不再细问,策马跑到前面,指挥镖师和墨林堂伙计收拾东西去前面城隍庙避雨。 等什邡和林昇终于坐在城隍庙里,烤着火堆吃干粮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所幸刚才雨势不大,只是外衫浸湿了一些,烤烤火就干了。 吃完饭,什邡用砂锅给林昇熬药,覃东平则带着人把城隍庙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遇见破洞的窗户,便用木板钉好,防止晚上有野兽来避雨、伤人。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闪电游龙般把夜色彻底撕裂,伴随着轰隆的雷声,仿佛大地都震颤起来。 喝完药,林昇便裹着薄毯挨着什邡睡下。 什邡一边啃着烤得有些焦糊的烧饼,一边跟覃东平商讨接下来的路程。 什邡自己没出过长安,等真的走在路上,才真切地感觉到书信不易,父亲那些年全国各地给她来信,实在是耗费许多车马银钱。 覃东平拿出地图,很有耐心地给她讲后面的路线。 “快的话,五天之后,我们就能进入山南道,穿过襄州只需两日,之后便是益州地界。”覃东平手指在地图上一划,最后落在益州。 什邡看着地图上一个又一个用朱砂圈出来的州县,突然指着襄州山南道问覃东平:“东哥儿,你去过襄州么?” 覃东平愣了下,说去过。 “两年前随师傅去杭州,行经襄州和益州。”覃东平脸色不太好看,咬着后槽牙说。 什邡感受到他情绪的起伏,问道:“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覃东平拿木棍挑动篝火的手微微一顿,火舌一下子舔上来,差点烧到他的手。什邡连忙夺过木棍丢进火堆,蹙眉看他。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覃东平稳了稳情绪说:“那次走镖是帮保平银号运送一批银子,我们和威远镖局一起接的这单生意,本以为人多势众,不会出什么岔子,结果到了襄州还是出事了。” 什邡心中一紧,忙问:“出了什么事?” 覃东平仿佛陷入回忆之中,神色狰狞地说:“那天镖队进入襄州地界,因天气极寒,又下着鹅毛大雪,师傅和威远镖局的总镖头便商议连夜穿过山南道,免得暴雪阻路,耽误交镖的时间。” 夜幕低垂,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很快,车马便覆上一层银白。覃东平骑马跟在齐师傅身后,目光紧紧盯着山道两边。 山南道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宛如从天而降的巨斧,硬生生将山巅一分为二,并从中留取一线,常走山南道的人都管这里叫一线天。 一线天里过,鬼门关里走一遭,说的便是这里险峻的地势和山南道的马匪。 在走这趟镖之前,覃东平便听镖局的老师傅说过,山南道有一窝马匪,为首的是个叫崔三爷的,此人心黑手辣,武功高强,又擅长兵法,过往多年,无数商队在山南道折戟,几乎没有遇见崔三爷还能活着出山南道的。 此话真假,覃东平不得而知,但他知道崔三爷的名声既然传得如此响亮,显然是有一些真本事的,否则保平银号也不会花大价钱请两家镖局来走这趟镖。 这趟镖,覃东平所在的龙威镖局一共出了二十个镖师,其中三个是经验极其丰富的镖头,而威远镖局更是由总镖头龙威亲自带三十个镖师随行。两个镖局的镖师,加上保平银号自己的十数个伙计和账房,一共七十来人的镖队,即便是碰上崔三爷,恐怕对方也吃不到什么好处的。 当时覃东平,包括威远镖局的总镖头龙威都是这么想的,但当山谷之间响起嘹亮的犀牛号角声时,所有人还是乱了阵脚,这么大的镖队,崔三爷竟然还是动手了。 正应了那句话:风浪越大,鱼越贵! 保平银号是长安最大的银号之一,这次镖银足有三万两之重,换做别的马匪可能会有所忌惮,但这并不包括崔三爷。 他是敢往阎王爷手里塞人命的主儿。 覃东平是第一次跟着齐师傅走镖,本来以为是最安全不过的一次,结果却几乎折戟在山南道。 风雪呼啸着模糊了覃东平的视线,但他仍然可以看到山南道两边的山头上站满了马匪,他们身上统一披着一水的白布斗篷,卧在雪地里时,几乎分辨不出哪里是人,哪里是雪。 人群中,威远镖局的总镖头龙威站了出来,他双手抱拳,隔着风雪看向山头,高声说道:“在下威远镖局的总镖头龙威,今日从此处过,还请崔三爷手下留情。”说着,他朝身后的镖师摆了摆手,镖师立刻会意,两人走到车队中央,从一辆马车里抬下一只红木箱笼放在龙威身前。 山头上,一群白斗篷中间,一人骑着青鬃马走到崖边。其他人身上都是白斗篷,唯有他披着一身大红的斗篷,就像满天白雪间骤然绽放的一朵红梅,妖艳且醉人心神,竟然是个女人! 是的,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的崔三爷竟然是个女人! 崔三爷一出场,整个山头便仿佛炸了锅,雷鸣般的呼喊声响彻整个山谷。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得心神震颤,看着山顶乌压压的人群,终于知道为什么崔三爷能在山南道称霸一方,并几次三番打退官府围剿了。这些马匪不仅组织严谨,且兵强马壮,粗略看去,单单只是两个山头就有百十人,至于前后两端葫芦口,恐怕也有人拦截。 覃东平不由得握紧了手里的刀,悄悄站到齐师傅的身旁。前面,龙威已经抽出长剑,剑尖轻轻一挑,红木箱笼的锁就被斩断,再一挑,箱盖翻开,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银子! 第24章 前路无光 山上传来一阵阵波涛般的口哨声,覃东平其实看不太清崔三爷的脸上的表情,但他有一种预感,这满满一箱银子根本无法撼动崔三爷,山间回荡的口哨正是马匪们的嘲讽。 龙威大概也意识到了,但他仍旧镇定地对着山上的崔三爷说:“三爷既然能劫这趟镖,大概也知道这是保平银号的货,但你可能不知保平银号的大东家是谁。” 马上的崔三爷忽然笑了一下,身后的马匪也跟着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笑声,崔三爷抬起手,挽着莲花指拨了拨被风雪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娇笑声回荡在山谷中,她说:“龙说话,这背后的大东家是谁?” 龙威双手抱拳,指向东方,说:“不知崔三爷可知长安高大人!” 崔三爷“噗嗤”一声笑了,转头朝身后的马匪们说道:“我当是什么人呢?原来是姓高的那个阉人,兄弟们,咱们铁血男儿,可还能怕了他一个阉人?” 身后的马匪瞬时举起手中刀枪,高声呼喊:“怕他娘的鬼!劫的就是他姓高的。” 崔三爷哈哈大笑起来,山谷中的龙威脸色骤变,朝身后的人一摆手,两名镖师上来把一箱银子抬走,其他人也做好了麓战的准备。 覃东平心中骇然,一是为保平银号的主人,二是为崔三爷的胆大包天。 与此同时,山上的马匪在崔三爷的号令下一分为二,一部分手执弓箭朝山下放箭,一部分将早就准备好的滚石推下山。 风雪越来越大,一人合抱大的滚石像急促的雨点一般朝山下滚,瞬间便将整齐的镖师队伍打散,与此同时,漫天的箭雨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兜,将所有人死死地罩在下面。 惨叫声不绝于耳,覃东平一边拼命地挥刀挡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射来的箭,一边躲避滚下上的滚石。身边熟悉的镖师一个一个倒下,覃东平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荒诞的极不真实。 这一场铺天盖地的滚石、箭雨几乎要了一半镖师的命,然而这还不算什么,正当滚石用尽,箭雨方停,他们还没来得及喘息,山南道前后传来一阵阵滚雷般的马蹄声,宛如千军压境。 不过眨眼的功夫,两队马匪便从前后包抄而来,前面为首的,赫然就是马匪崔三爷,这时,覃东平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那是一张容色照人,淑艳明丽的脸,唇不点含丹,眉不画横翠,比他所见过的任何女人都好看。 “所以崔三爷是个美颜的女马匪?”什邡一边用木棍挑起火堆里的木材,使火焰更热烈一些,一边好奇地问覃东平。 覃东平微微垂着头,瞳孔中映着两团跃动的火焰,淡淡说:“是!” 什邡问他:“那后来呢?你们击退了崔三爷,平安回来了?” 覃东平发出一声讥讽的笑,对什邡说:“我们被前后包抄了,三万两白银被劫走,除了我之外,所有人全部折戟。” 什邡没想到他能这么轻松地说出来,只觉得心头一震,想到父亲的死,后槽牙咬得吱吱作响。 “那当地的官员都没有组织驻兵剿匪么?还有那个保平银号背后的高大人,他到底是什么人?自己的银号被劫,也无动于衷么?”什邡不解地问。 覃东平说:“当时时任益州节度使的陈正礼陈大人曾先后三次组织人马去山南道剿匪,但却三次都没能抓住崔三爷。” 什邡不由得大惊:“三次?这崔三爷这么厉害?” 覃东平仿佛陷入回忆之中,大雪峰山的那个午后,崔三爷的一身红衣和飞扬的长鞭成了索命的阎王,它死死地勒住齐师傅的脖子,将他整个人甩出三丈多远,高瘦的身子像一只破布娃娃一样重重砸在山壁上。 到处都是血和雪,红的刺目,白得心凉。整个镖师队伍被训练有素的马匪们打得毫无招架之力,俨然成了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厮杀了多久,也不知道身上到底被砍了几刀,直到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破空之声,那只缠住了齐师傅的鞭子像脱了皮的蛇一样死死地缠住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崔三爷离他不过一臂的距离,他杀红了眼,想也没想便用雁翎刀去砍她那颗美丽的脑袋。 雁翎刀距离她漂亮白皙的脖颈只有寸许,可他再也拿不动刀了,手腕一翻,二十斤重的雁翎刀“碰”的 一声掉在雪地里,他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气抛起,最后重重砸在山壁上。 一下、两下、三下……一团又一团的血从口鼻里喷出来,打湿了他的衣襟,也模糊了视线…… “也是我命大,一天一夜之后,竟然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所有人都死了,三万两白银被劫了,山谷里到处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人,但他们已经再也站不起来了。”覃东平平静地说,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什邡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一路蹿到头顶,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连益州节度使都三次围剿失败,她凭什么给什仲怀报仇? 失望和绝望像潮水一样几乎将她淹没,她黯然地看向角落里的黑暗处,仿佛那就是她前面的路,没有方向、也没有希望。 庙外的雨越下越大,突然,庙门外传来一阵剧烈的敲门声。 什邡猛地看向覃东平,他缓缓站起身,握紧了手中的雁翎刀,和两个镖师一起走到门边,戒备地问:“什么人?” 门外的人愣了下,说:“兄弟,我们是过路的商队,外面雨实在太大了,想要进来躲躲雨。” 坐在庙门对面的什邡突然一怔,不可思议地看着紧闭的庙门——是陈洛商。 他果然没有离开泸定县,而是 一直在城门外守着,等着她和林昇瓮中捉鳖。可惜,可惜他没想到她会去找方正求援,更没想到方正会出手相助。 眨眼间,心思百转千回,再回神儿,对上覃东平的目光。 什邡瞬间读懂他的意思,对方人数不少,如果拒不开门,两厢打起来,恐怕是要两败俱伤。于是什邡佯装没听出来陈洛商的声音,朝覃东平点了点头。 覃东平会意,拉开门,外面站着个穿蓑衣的中年人,而他身后的十几个男人,有的穿着蓑衣,有的没有,看打扮应该是商队的镖师或者伙计。 第25章 林昇发疯 陈洛商摘掉头顶的斗笠,走进城隍庙的第一眼就看见端坐在火堆旁朝着他笑的什邡。 “原来是陈老板,我还以为您先我们一步离开泸定县呢!怎么还落到我们后面了?”什邡笑吟吟地看着陈洛商,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木棍挑动篝火。 火苗越蹿越高,映的什邡身上都是跃动的火红。他咽了口唾沫,仿佛之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几步走到什邡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我在泸定县有些个生意,昨日去视察一番,因此耽误了路程,小娘子是跟这位兄弟的商队同行?”说完,他侧头看了一眼覃东平,朝他点了点头。 覃东平没说话,兀自走到什邡旁边坐下,拿起一旁的抹布开始不厌其烦地擦拭他的雁翎刀。 陈洛商心底咯噔一声,不知到底什么情况,只好等着什邡回答。 什邡不以为意地抬手轻轻抚弄了一下林昇的发丝,笑着说:“自家的商队,之前还仰仗陈老板的照顾,否则我们也不能平安到达泸定县。” 陈洛商怔愣一瞬,这时,他的随从和伙计也陆陆续续走了进来,见到什邡时皆是一愣,但陈洛商没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多言,只规规矩矩地寻了干爽的地方整理身上湿漉漉的衣衫。 什邡看了眼陈洛商的人,突然问:“怎么没看见掌柜的?” 想到已经回长安送信的掌柜,陈洛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说:“掌柜生了风寒,在泸定县休养几日。” 什邡长长“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陈洛商讪讪一笑,转身去寻角落整理半湿不干的长衫。 …… 长夜漫漫,雨势却不见颓势,什邡盖着薄毯躺在火堆旁,闭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轰隆隆!”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骤然的亮光仿佛照亮了半片天际。雷声滚滚而至,大地仿佛都跟着震颤起来。 一直躺在什邡身侧的林昇突然睁开眼睛,黝黑的瞳孔映照出火焰的颜色,整个人仿佛从地狱逃出来的恶鬼一般,一下子窜了起来。 什邡离他最近,几乎是他一动,她就醒了。 “林昇?你怎么了?”她下意识伸手去拽林昇的胳膊,林昇却一把挥开她的手,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什邡第一次见到林昇这种表情,冷漠的、残酷的、同时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流露出一种深深的绝望,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一样。 他缓缓歪下头,琉璃一样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暗光,一边嘟囔着:“别过来,别过来,都别过来!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然后像是暴起的豹子一样朝她猛扑过来。 什邡来不及闪躲,被他张开的双手死死掐住了脖子。 他的手又冰又硬,粗大的骨节隔着她的颈动脉,死死地压着,没有一点松懈。 什邡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等意识到自己被掐住的时候,脑子里面已经一片空白,连呼喊声都发不出一点。 覃东平第一个反应过来,冲过来想抓林昇的手,却没想到林昇的力气出奇的大,一把挥开他的手,掐着什邡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拖了起来。 挣扎间什邡踢到了火堆,瞬时间火苗四散。 破庙里到处都是干燥的稻草和树枝,火苗一散开,瞬时间火光四起,众人纷纷拿起蓑衣和湿衣服扑火。 什邡拼命地挣扎着,混乱中摸到了藏在腰封里的竹篾。削尖的竹篾锋锐无比,她不敢再做犹豫,一边顺着林昇的方向往前走,一边高高举起竹篾,对着林昇横在他眼前的胳膊狠狠扎去。 削尖的竹篾瞬间刺破林昇的衣衫和皮肉,掐在什邡脖子上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一旁的覃东平趁机一把扣住林昇被刺伤的手腕,猛地向后一掰。 “咔吧!” 骨头错位的声音在什邡耳边炸开,但她丝毫不敢松懈,一把推开林昇躲到覃东平身后,对他大喊:“他被梦魇了,打昏他!” 救下什邡,覃东平终于得以施展,一手扣住林昇受伤的胳膊,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对着他的脖颈狠狠敲下。 林昇发出一声闷哼,双眼一翻,整个人像面条一样顺着覃东平的手滑倒在地。 这时,庙里四处作乱的火苗也被众人扑灭,覃东平指挥大家重新整理草垛休息,什邡则用绳子把林昇的双手双脚绑住,并给他喂了两颗临行前大夫给的安神丸。 等安顿好一切,什邡这才感觉到脖子上火烧火燎的疼。 覃东平见她本就枯瘦的脸越发惨白,忍不住靠过来,从袖兜里掏出一只瓷瓶递给她:“外伤药,你擦擦。” 什邡接过药瓶一看,不由愣了下,跟那晚在万年县狱老郑给她的一模一样,她狐疑地问:“这不是军中的伤药么?” 覃东平没想到她能认出药的来历,脸色一僵,好一会儿才说:“我在凉州,从过两年军。” “你当过兵?”什邡不由得诧异,一边扒开药瓶盖子,一边倒出一些药粉轻轻抹在脖子上。 覃东平脸上荡起一丝红晕,但火光大盛,加上他长年累月在外风吹雨打,晒了一身小麦色的皮肤,实在是看不出来。于是他说:“在凉州当过两年的伙头兵。” 什邡自然不好问他后来为何离开凉州,便问他是不是见过谢必安?他在凉州为人如何? 覃东平摇了摇头:“我所在的军队一直都是驻守凉州城西的一个边陲小镇,这几年凉州打的几场打仗都离我驻守的边陲小镇甚远,最大规模的一次战事,还是一小股流窜的敌军我入我所驻防的哨所,后被百夫长带人击杀。那一战虽然击杀了地方十几个兵卒,百夫长却重伤不治,哨所一共折了19个兵士。” 覃东平说完,微微叹了口气,说:“谢必安隶属于前锋营,是真正上阵杀敌的,战场上都传,他有一个玉面判官的名号。” 什邡听了觉得有些道理,谢必安虽然长得龙章凤姿,但身上总有一股子戾气,说话的时候眼睛像一把刀,实在叫人生不出一丝的好感,玉面判官这个称号,倒也适合他。 第26章 昇哥儿还活着 益州,林家。 自打林昇在长安遇袭的事儿报回益州后,向来身体健朗的老夫人林秦氏突然病倒,一连数日昏迷不醒。 偌大的林家顿时乱成一团,最后还是远在洛阳的林二爷提前回来主持大局,稳住乱成一锅粥的局面。 又过三日,昏迷多日的老太太终于悠悠转醒,只是身子骨到底不如以前,人也轻简了许多,平素里热热闹闹的报春园也大门紧闭,翠姑姑更是亲自让人到各个院子里通知一声,让几个小辈近日都不要来报春园。 这日,翠姑姑正扶着老夫人在院子里晒太阳,突听前面院子里传来一阵喧哗声,老太太微微蹙眉,让翠姑姑去看看。 翠姑姑是老夫人出嫁时从娘家带过来的,生大爷林政丰的时候,老夫人曾做主要将她提上来伺候林老爷,翠姑姑听后,一个人在报春园里跪了两天两夜,最后才求得老夫人收回成命。 之后翠姑姑便成了老夫人最信任的人,主仆二人相伴几十年,感情堪比亲生姐妹。 翠姑姑由小丫鬟扶着出了月亮门,还没进花园,便见一个穿着墨林堂伙计常服的年轻人正与门口的小厮发生争执。 “怎么了?做什么呢?”翠姑姑松开搀扶着她的小丫鬟,踩着碎花步来到小厮和年轻人身前,问年轻人,“你是哪个铺子上的人?怎么冒冒失失跑到内宅了?” 年轻人抿了抿干涸的嘴唇,朝翠姑姑躬身施礼,然后对她说:“小的是奉泸定县墨林堂方掌柜的命令,来给老夫人送一封信的。这是印信。”他从袖兜里拿出一方印信,翠姑姑狐疑地接过一看,竟然真是墨林堂各地掌柜所持之物。 她垂眸上下打量年轻人一眼,问他:“既是墨林堂的伙计,那有事何不去找二爷,怎么跑到内宅来了?” 年轻人苦笑着说:“本是应该找二老爷的,但是方掌柜说了,这信一定要交到老夫人手中,更何况二爷他人并不在府中,是府里管家让我来这边找老夫人的。” “管家?”翠姑姑一愣,想到老管家林山,忍不住叹息一声,心说老家伙也是不容易啊! “是,林管家。”年轻人说。 翠姑姑问他:“信呢?” 年轻人拿出信:“姑姑,信在这里。” 翠姑姑:“给我吧!” 年轻人忙摇头:“不行,掌柜嘱咐,一定要亲手交给老夫人。” 翠姑姑忍不住蹙眉,刚想发火,那年轻人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从袖兜里掏出一块玉佩递给翠姑姑,说:“姑姑您把这个递给老夫人,方掌柜说,老夫人若是见了这个,自然就会见我的。” 果然,翠姑姑一见这玉佩,脸色瞬时一变,劈手夺过玉佩,问他:“这玉佩你是从哪儿来的?” 年轻人不知其中渊源,只说:“是方掌柜给我的。” 翠姑姑见他也是一知半解的模样,知道多说无益,招呼小厮看管好年轻人,自己则飞也似地往回跑。 报春园里,老夫人站的有些累了,便让丫鬟扶着坐在躺椅里,正昏昏欲睡间,翠姑姑风驰电掣般冲了回来。 老夫人连忙睁开眼,由丫鬟扶着坐起身,叱喝:“呦,翠姑,你悠着点,都多大岁数了,怎么还冒冒失失的?摔了腿脚,你让我怎么办?” 翠姑姑哪里顾得上这些?她紧走两步来到老夫人身前,弯腰把手里的玉佩递给她看:“老夫人,您看!” 老夫人垂眸一看,不由愣住,搭在摇椅扶手上的手抖了抖,好半天才抬起来,小心翼翼从翠姑姑手里拿起玉佩,眼眶瞬时就红了。 “这,这,这是昇哥儿的玉佩呀!昇哥儿,昇哥儿他在哪儿?”老夫人便抓住丫鬟的手,用力站了起来。 翠姑姑连忙伸手扶住她,红着眼眶说:“老夫人您别激动,是泸定县的方掌柜差人来送信,并且带了玉佩过来,老奴想着,没准,没准昇哥儿他还,还活着!” 老夫人因激动而浑身颤抖,满是皱纹的手死死抓住翠姑姑的手:“他在哪儿?我要去见他。” 翠姑姑安慰地拍拍她的手,对旁边的小丫鬟说:“去,快去把他带过来。” 小丫鬟应了一声,一路小跑出了报春园。 老夫人深吸口气,巴巴地看着小丫鬟离开的方向,对翠姑姑说:“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昇哥儿一定会没事,一定会逢凶化吉。” 翠姑姑怕老太太过于激动伤了身体,劝她回躺椅上坐着。 老夫人摇了摇头,双手握住她的手:“翠姑,我没事儿,只要昇哥儿没事,我就没事儿,林家的天,塌不了。” 翠姑姑听完,心里跟刀桶一样,老太爷走得早,大爷又不是个能干的,二房三房的两位这些年都没消停过,要不是老夫人一个人撑着,这林家怕是早就散了。 如今大少爷终于长大成人了,本以为老夫人可以松口气儿了,谁承想出了一趟门,人就没了,简直是在老太太心头狠狠剜了一刀。 幸而,幸而老天爷保佑,昇哥儿终于有消息了。 两个年过五旬的老太太就这么眼巴巴地站在院子里朝月亮门外张望,直到小丫鬟领着一个年轻的伙计匆匆赶来。 老夫人连忙上前两步,走到年轻伙计面前,颤抖着声音问:“昇哥儿的玉佩是你带来的?” 年轻伙计连忙点头说是。 老夫人:“他人呢?” 年轻伙计愣了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旁边的翠姑姑连忙凑到老夫人耳边说:“他不过是个小伙计,信是泸定县墨林堂的掌柜方正使他送来的,扬言一定要给您看。” 老夫人一听,连忙看向年轻伙计:“信呢?” 伙计忙从袖兜里拿出双鲤信封递给老夫人。 老夫人拿过信封一看,眼眶瞬时一红,险些没控制住眼泪。她抖着手轻轻抚摸信封上的祖母亲启四个字,扭头激动地对翠姑姑说:“翠姑,是他,是他!他还活着。” 翠姑姑含笑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双鲤信封上:“老夫人,您不拆开看看?” “看,看,这就看!” 撕开红色蜡封,老夫人小心翼翼抽出里面的信笺,展开来,上面确实是林昇的笔记。 一炷香的时间后,老夫人深深呼出一口浊气,缓缓合上信封,转身对一旁的年轻伙计说:“一会儿我写一封信给方掌柜,劳烦你带回去。” 年轻伙计连忙应是,老夫人又问:“前些时候在你们墨林堂借宿的一个公子,他可还好?” 年轻伙计想起那个病痨子一样的公子,不由得蹙眉说:“您说那位公子?他身子骨怕是不太好,刚到泸定县的时候生了大病,一直发热呢!不过幸好他身边那位闻小娘子是个好的,一直对他细心照顾,后来还找到了咱们方掌柜,这才度过危险。不过后来如何,小的就不知道了,实在是掌柜的让我先来益州给老夫人送信。” 老夫人的脸色幽得一沉,但听闻还有个闻家小娘子在身边照顾,提着的心又略略松懈下来,让小丫鬟带着年轻伙计去休息,然后转身对翠姑姑说:“这信你看看。” 翠姑姑接过信,展开仔仔细细阅读,提着的心终于渐渐落回原地,抬头对老夫人说:“昇哥儿这次糟了难了,幸好闻家的是个好的,一路不离不弃,现在咱们怎么办?” 是呀!怎么办? 老夫人抬头看着院子里的老桂花树,心中同样在问,到底派谁去接昇哥儿? 第27章 梦魇 林昇做了一个梦,一个冗长又可怕的梦。梦里他还是小孩的模样,大概还没有什邡的肩头高,四周都是漆黑的,没有什邡,也没有那个看起来有些烦人的覃东平,就好像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一样。 突然,黑暗中传来一阵嘻嘻索索的声音,紧接着,两只大红的灯笼一点点从黑暗中升起,在他眼前不停地微微晃动。 黑暗中好像有什么在朝他伸手,耳边传来女人细细的呢喃声:昇哥儿,昇哥儿,过来呀!过来呀! 这个声音可真熟悉,他当时想,然后身体就不受控制地跟着声音朝两盏红灯笼的方向走。 脚下的路很平坦,灯笼越来越近,就在他眼看就要碰到灯笼的时候,脚下被凸起的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仰面摔倒,手掌被地上的砂砾擦破,血一下子流了出来。 “昇哥儿!来呀!你来呀!” 女人的声音就在耳边,他咬了咬牙,撑起身体想站起来,可一抬头,原本悬挂在他头顶前方的红灯笼突然落了下来,就悬在他眼前。诡红的灯光幽暗迷离,他缓缓抬起头,一双红色的绣花鞋轻飘飘悬在他眼前。 “啊!”他吓得尖叫一声,跌跌撞撞往后退,可越是往后退,那鞋便靠得越近,看得越清,两条惨白的细腿在红色裙摆下幽幽晃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掉下来一般。 林昇想要闭上眼睛,但眼皮子仿佛被人用手扒着,怎么也合不上,他只能拼了命地往后退,直到后背撞上一堵冰凉的墙壁。 “昇哥儿,昇哥儿!”女人的声音还在继续,两条晃动的腿却突然不动了,黑暗中伸出无数条惨白的手,它们抓着女人的脚,从半空中将她拽了下来,一块一块将女人撕得粉碎。 不知为何,林昇看着女人被撕碎,心中突然迸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像是突然燃烧起来的火焰,又像似晴天打响的雷鸣,他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一边疯了似地抓住撕扯女人的手,一边拼命地喊:“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林昇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杀死谁,他只记得自己最后仍旧被黑暗吞噬,一只惨白而有力的大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胳膊从他身体上扯了下来。 很疼! 很疼! “林昇!林昇!醒醒?” 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林昇晃过神儿,猛地睁开眼,刺眼的阳光一下子映入眼帘,他不悦地闭上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眼,发现什邡正在自己面前,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儿的汤药。 他嘴里下意识泛苦,不由得蹙眉:“苦。” 黎明之前,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天一放亮,陈洛商便带着人马先行离开城隍庙。 半夜林昇又发了一次热,这半个多月来,他的病情反反复复,一直没见大好,什邡怕他身体受不住,便跟覃东平商量,等到了前面的村镇,先休整一日,给林昇抓点伤寒药再赶路。 覃东平欣然同意,所以一直到众人收拾妥当,什邡才唤醒林昇。 “苦也要喝。”什邡没任何商量地把药碗递到林昇面前,林昇还想垂死挣扎一下,但在目光落到什邡脖子上时,整个人僵住,连药碗跌到嘴边也未发觉。 他呆滞地伸手去摸她的脖子。 什邡躲开他的手,左手狠狠掐住他的嘴巴,硬是把药灌了进去,引得一旁的伙计和镖师们哄堂大笑。 林昇捂着嘴,澄澈的眸子指控般看着什邡:“苦!” 什邡低头用茶壶里的水把杯子涮一涮,然后起身对一旁的覃东平说:“都收拾好了么?” 覃东平把最后一卷行李装上另一辆马车,回头说:“都收拾好了,可以启程了。” 一直到上了马车,林昇才又一次把目光落在什邡的脖子上,白皙的肌肤上两道青紫的指痕特别明显,可以想象掐她的人是多么用力。 “有人打你了?” 什邡愣了下,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后,伸手摸了下脖子,皮下仍旧一阵刺痛。她蹙了蹙眉说:“你还记得昨晚的事儿?” 林昇茫然地摇头:“什么事儿?” 什邡指着自己的脖子说:“你掐的。” “我?”林昇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眸看她,“不是我,我没掐你,我明明掐的……” 什邡突然凑近,目光直直看着他问:“你掐的什么?” 林昇:“我掐的,我……” 什邡扶住他的头,逼他看向自己:“你什么?你掐的是什么?” 林昇心虚地垂下眼,心脏咕咚咕咚一阵狂跳,张嘴艰难地吐出一个字:“鬼!”说完,猛地一头扎进什邡怀里,抱着她嚎啕大哭,“闻喜,闻喜,我看见一个女人在天上吊着,光脚穿着红绣鞋,然后有很多手,很多手伸出来把她撕碎了,我好怕,我好怕……” 什邡个头还没林昇下巴高,被身高马大的他扎在怀里,实在有些不伦不类。她蹙眉拍了拍他颤抖的肩,安慰道:“那都是梦,你不用怕,梦都是假的。” 林昇从她怀里抬头:“假的?” 什邡推开他,把滑落的毯子给他裹上,递上一颗糖豆给他:“假的。” 林昇接过糖豆含在嘴里,挂在睫毛上的眼泪颤了颤,终于还是掉了下来,在他衣摆上留下一块深蓝。 什邡背靠着车壁,一边想着他的话,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他:“除了这些,你还梦见别的什么了?比如你的家人?” 林昇一个没吃够,又朝她翻开掌心。什邡从荷包里抓了一小把放进他掌心:“小心牙疼。” 林昇咧嘴一笑:“宝哥儿才会牙疼。” 什邡一怔,问他:“宝哥儿是谁?” 林昇眨了眨眼,努力想了想,然后说:“宝哥儿就是宝哥儿呀!” 什邡:“他是你亲人?” 林昇摇头:“不知道。” 什邡:“他几岁?” 林昇已经有些不耐烦,把糖豆一股脑塞嘴里,不顾手上黏腻的糖渍,双手捧住什邡的脸,嘟囔着说:“我不喜欢宝哥儿。” 什邡翻了个白眼,嫌弃地拉开他的手,一边拿帕子擦脸,一边说:“你也不喜欢覃东平。” 说到这儿,她突然看向林昇的胳膊,昨晚覃东平救她时伤了他的胳膊,虽然后来接上了,但她那一竹篾也实实在在刺进肉里,真的一点事儿也没有么? “你胳膊疼么?”她心虚地问。 林昇不知道问题怎么又跑到胳膊上,抬起手臂晃了晃说:“不疼呀!” 什邡淡淡“嗯”了一声,不疼就好,真要给弄折了,回头林家老太太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第28章 山南道 十天后,什邡等人正式进入襄州地界,入山南道前,什邡和覃东平决定在襄州城休整两天,一边养精蓄锐,一边打听打听山南道马匪的具体情况。 覃东平寻了一家叫悦来酒楼的客栈落脚,这里离南城门不远,方便出行,除此之外,这里的老板是城中有名的包打听,要走山南道,在这边打听打听消息再好不过了。 晚饭什邡和林昇在房间里吃的,这两天林昇的身体好多了,除了还有些咳嗽之外,已经不再发热。自从那天林昇说出宝哥儿的名字之后,什邡又试着引导他几次,但都没什么效果。 吃完饭,什邡拿出从小伙计那借来的画册打发林昇看,自己下楼去找覃东平。 从进襄州地界开始,什邡就感觉到覃东平的情绪有些不对,怕他出什么岔子,她决定跟他好好谈一谈。 覃东平这会正在房间里擦刀,听见敲门声一愣,放下刀说:“进来。” 什邡推门进来,见他手里拿着抹布,便知道他刚才又在擦刀。 她走过去坐在八仙桌前,朝那刀看了一眼,不是什么绝世宝刀,跟谢必安随从佩戴的差不多,应该是他从凉州带过来的。刀刃已经有些豁口,从磨损程度上看,已经有些时候了。 收回视线,什邡问他:“后天过山南道,我想问问你的想法。” 其实打从进了襄州地界开始,覃东平就在思考这个问题,可是直到现在,他也没办法回答什邡的问题。 什邡叹了口气,换了个问题问他:“你接下方掌柜这个任务,不止是为了镖银吧!” 覃东平一愣,诧异地看她。 什邡抬手拿起桌上的雁翎刀,问他:“其实我一直想要问个问题。” 覃东平目光落在她手上,跟他所见过的其他大家闺秀不一样,她的手粗糙而干裂,整个人更是一副长期营养不良的样子,堂堂林家怎么会给林少东家定下这样一门亲事呢? 什邡见他看向自己的手,指尖微微抽了一下,对他说:“你跟齐师傅的关系应该情同父子吧!” 覃东平察觉到自己过多在意她的容貌,脸色微微一红,忙收回视线,有些慌乱地“嗯”了一声。 什邡目光微敛,仿佛出鞘的刀,锋芒毕露:“那你有没有想过替他报仇?” 覃东平一下子愣住,一股寒意瞬时席上心头,他诧异地与什邡对视,发现她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只是很平静,很平静地看着他,然后问他:“你有过这个想法么?” 覃东平觉得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脖子,他根本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想?没日没夜都在想,否则他怎么会接下这趟镖? 可是他能么? 能赌上这一群人的命么? 覃东平没有说话,什邡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一种坚定,一种可以为了某件事豁出性命的坚定。突然间,她就觉得这个人其实是个可以相信的人,没有由来的。 过了一会儿,覃东平把刀收进刀鞘,对她说:“我会把你们平安送到益州。” 什邡:“然后单枪匹马杀回来?” 覃东平确实是这么打算的,这两年他一直活在悔恨当中,如果再给他一次重走山南道的机会,他宁可死在那里,也绝对不会苟活。 什邡知道她猜对了,于是继续说:“或许你活在悔恨当中,觉得当时逃出生天的你是个懦夫,但那又如何?有一句话叫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覃东平没想到会从她嘴里听到这种话,不由得蹙眉。 什邡说:“但报仇跟送死是两码事。” 覃东平上一瞬还为她的话心绪起伏,后一瞬就被她扁得一文不值,想反驳,又觉得似乎确实如此。 不久前汹涌而起的仇恨之火渐渐熄灭,变成一种无处诉说的憋闷,怎么也无法纾解。 什邡见时机差不多了,便说:“如果我能帮你报仇,你留在我身边三年怎么样?” 覃东平一听这话,差点没气笑了,心说你一个自身都难保的小娘子,还能替我杀了崔三爷不成?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什邡也不恼,只笑了笑说:“我虽然不能马上帮你杀了崔三爷,但也有办法让她吃一些苦头。” 覃东平见她一脸笃定的样子,又想到她千里迢迢带着病重的林昇一路逃到泸定县,心中隐秘的地方竟然微微燃起一点细小的火苗。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就是什邡想要的。 覃东平沉默着,目光却直直看着什邡:“小娘子这话怎么说?” 什邡说:“晚饭之前,我在找客栈的掌柜打探了一些有关山南道马匪的消息,不知道跟你了解的有没有出入。” 覃东平住进客栈之后,先是安顿手下人,之后又去街上采买了一些路上的吃食,忙完这些回来时,什邡已经回二楼,所以他并不知道什邡已经去找过掌柜。 此时听她这么说,心里对什邡的感官除了不像千金小姐和机敏勇敢之外,又多了一些其他的,至于到底是什么,他一时也说不清,只故作淡定地说:“小娘子不妨说一说。” 什邡点了点头,把今天下午从掌柜那里得来的消息说给覃东平。 崔三爷其实并不是‘崔三爷’的本名,在成为崔三爷之前,‘崔三爷’本名叫徐静芝,是前襄州刺史徐正道的独女,五年前,徐正道因贪污十万两赈灾银子被革职查办,家中男眷充军西北,女眷全部送进教坊司。 徐正道在充军途中暴毙,夫人不堪受辱,在进入教坊司当天便撞墙自尽,只留下一个女儿徐静芝。 徐静芝在进入教坊司不久后,便被新任襄州刺史鲁银弄到了府上,纳妾当天,徐静芝在新房里刺伤了鲁银,逃到山南道的时候,被当时的马匪头子崔三爷看中,并带上匪窝做起了压在夫人。 后来也不知徐静芝是如何迷惑了崔三爷,崔三爷竟然公然叫嚣官府,还派人去刺史府上劫走了鲁刺史的小儿子,声称要想赎回儿子,就拿十万两银子。结果还没等鲁刺史凑到银子,他小儿子的尸体就被人发现掉在城楼上。 当时鲁刺史人都快疯了,第二天便组织就近驻军近千人上山剿匪,但山南道易守难攻,徐静芝上山之前,崔三爷还只能靠着地形之便打劫过往商旅,可自从徐静芝上了山,不到半年的时间,山南道马匪的人数扩张了一倍不说,打起仗来,竟然比驻军还勇猛。 就这样,鲁刺史带人强攻三天三夜,愣是没攻下山南道不说,还折损了不少兵将。再之后,两年间,鲁刺史不止一次进山剿匪,却次次铩羽而归。 第29章 谋划 听了什邡的话,覃东平如遭雷击,这两年来,他虽一直心心念念复仇,却从没想过怎样复仇,即便此时此刻身在襄州,也从没想过要去了解崔三爷,要真真正正擒下她。 什邡看了一眼覃东平羞愧的神态,继续说:“两年前,崔三爷死了,具体怎么死的,山下人自然不得而知,但崔三爷死了,徐静芝没有死,不仅没死,她还顶替了崔三爷,成了山南道上最猖狂的马匪崔三爷。” 一个女人能顶替死了的男人成为威震一方的马匪,靠得肯定不是美色。 从建唐开始,刺史就不单单是文官,但凡能做到一州刺史的人,必定文治武功一样不落。徐正道在出任襄州刺史之前,曾在军中官拜上将军,可想而知,他教养出来的女儿必然不是等闲之辈。 这也佐证了覃东平说,他们在遇到崔三爷的时候,对方不仅兵强马壮,而且打法奇特,很有军中排兵布阵的架势。也许正因为如此,前益州刺史陈正礼才几次剿匪失败,归根结底,崔三爷的本事比天大。 “听小娘子一说,我此行若是真去山南道找她,确实是去送人头的。”覃东平忍不住自惭形秽的说。 什邡说:“这位崔三爷虽然看起来是个无坚不摧的,但也不是没有任何弱点。” 覃东平瞬时坐直身体,目光灼灼地看向什邡:“小娘子知晓?” 什邡说:“不知道徐静芝是不是在鲁家受了什么罪,或者在真正的崔三爷身边吃了太多苦头,崔三爷时候,她曾先后娶了三个貌美如花的俊俏郎君,可惜后来都死了,尸体被悄无声息地送回府上。” 覃东平一开始还脸色潮红,听到后面,整个人愤怒而起,不可思议地看着什邡:“小娘子的意思是,我假扮富家公子,引崔三爷下山?” 什邡抬头上上下下打量他,一本正经地说:“法子差不多,但不是你。” 覃东平瞬时反应过来,确实,他容貌虽然还算周正,但离俊美公子还差了那么几分,要想引得崔三爷下山,恐怕不能,所以她的意思是…… “林公子?”覃东平不可思议地问。 什邡点了点头:“对,林昇,有林家少东家的身份,又生得俊美无铸,不信她崔三爷不动心。” “可她大可以不进城,在山南道埋伏。”覃东平说,“更何况林公子身份尊贵,怎可让他如此冒险?” 什邡:“因为我们不入山南道。” 覃东平一怔:“你什么意思?” 什邡说:“离开泸定县之前,我给林家送了一封信,如果信笺平安到达林家,我们只需在襄州滞留数日,等林家派人来接即可。” 既然爹爹的死跟崔三爷和林家都有关系,那就让林家和崔三爷对上,若两伙人真有猫腻,林昇便不会有事,若林昇有事…… 什邡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已经黑沉下来的天,对覃东平说:“我们大约只有五天的时间。” 从覃东平房间离开之前,覃东平叫住什邡,问她:“我相信闻小娘子你,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抓崔三爷?你是长居长安的贵府小娘子,为何对崔三爷如此……”他思忖片刻,说出“仇恨”两个字。 什邡忽而一笑,回头看他:“我在闻家寄人篱下三年,三年间,林家可曾对我嘘寒问暖?并没有,我甚至没有收到一封来自林家的信。你才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在这三年间过得如何?” 覃东平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脑海中不由得勾勒出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形象,可是那些柔弱的、像风一吹就能昏倒的女郎形象都无法跟面前的闻喜相比。 她既瘦弱,骨子里又有无与伦比的坚韧,他实在很难想象是什么支撑她带着林昇从长安一路逃到泸定县,又是什么让她坚定地来到益州。 林家与闻家的婚约,三年不闻不问,为何却在三年后突然提起? 他不曾生活在大户人家,也不懂里面的沟沟壑壑,只是眼前的什邡让他相信,她有她的不得已。 什邡说:“我不爱林昇,也不喜欢他。但不代表我不喜欢别人,三年间总归有人真心待我。”她露出悲伤的表情,目光看着他,却又好像隔着他看着别人,淡淡地说,“那是我最重要的人,可他死在了山南道。你说,我该不该恨崔三爷?” …… 直到回到自己房间,什邡才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瘫在床上,脑海里不停地复刻着刚才她对覃东平说的话,哪怕有一点疏漏,以覃东平谨慎的性子,也会看出一些端倪。 所幸,还好! 她忍不住抬起手臂挡住视线,闷笑出声。 此刻的覃东平大概以为,她是想为情郎报仇。 无所谓,只要能见到崔三爷,她不在乎名声,况且,她也不认为覃东平会多嘴与林家人说什么,况且,即便是说了,他们又会真的在意么? 就像她说的,林家三年来对闻喜不闻不问,怎么可能是真的看中了她这个人?其背后的弯弯绕绕恐怕不足以为外人道来。 与此同时,与什邡同样心绪翻滚的还有远在山南道的两个人。 常武和谢必安穿着夜行的黑衣,趁着夜色潜入山南道。 “前面就是葫芦谷。”常武勒住马脖子上的缰绳,对身边的谢必安说。 谢必安挺直脊背端坐马上,黑暗中熠熠生辉的眸子直直地顺着蜿蜒的小路看向前方,那里就是山南道葫芦谷的入口,说是葫芦谷,但并非葫芦一样一边宽,一边窄,而是像两个底座相连的葫芦,两个葫芦口朝外,若是着人堵住两个葫芦口形成包夹之势,不论多勇猛的队伍转进去,也是九死一生。 谢必安没说话,垮下的马不安地原地转了一圈,朝着葫芦谷的方向发出一声嘶鸣。 常武不由得蹙眉,伸手拍了拍谢必安的马头,问他:“玄武如此躁动,前面不会是出什么事儿来吧!” 谢必安收回视线,双腿夹紧紧马腹:“去看看便知。” 第30章 屠杀 还没进葫芦谷,坐在马上的谢必安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裹挟在山风之中。 常武在他身后蹙了蹙眉,压低了声音说:“血腥味这么浓,怕是出大事了。” 谢必安轻轻“嗯”了一声,催动垮下玄武往前走。 山风撩掠,越是往前走,那股吹不散的血腥味越是重,谢必安心中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握着缰绳的手青筋暴露。 玄武似乎也感染了他的情绪,激动地喷了两个鼻响,快速朝葫芦谷中心腹地跑。 大约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玄武突然不走了,引颈朝着前面昏暗的山谷发出激烈的嘶鸣。 常武勒住缰绳停下马,侧头看谢必安。 谢必安安抚地拍了拍玄武的头,翻身下马,从马镫下面的皮囊里掏出一盏马灯。点燃马镫,昏暗的山谷中亮起一点光亮,光晕所能惠及的地方一片血红,到处都是陈横的尸体和混乱的车辙印儿。 常武翻身下马,借着马灯的光亮看清陈横在不远处的一具男尸,尸体的半颗脑袋都裂开了,红的、白的脑浆溅得到处都是。尸体旁边堆着两块一人合抱的巨石,下面压着一条腿,腿的主人正趴在三尺之外,大腿被刀齐根砍了下来。 如此惨烈的情况,饶是身经百战的常武,心中也不免生出一丝寒意,走到谢必安身边,对他说:“山南道的马匪如此猖獗?这手段怕是比一般军队都利索。” 谢必安拎着马灯继续朝前走,来到一辆被无数箭矢射穿的马车前。马车的车帘已经被扯掉,车夫身中数箭倒在车板上,一根飘旗轻飘飘搭在他的头上,上面的陈字被暗红的血染红。 “陈洛商的车队?”常武靠过来,用刀挑起飘旗,“够狠的,看样子根本没留活口。” 谢必安把马灯递给常武:“去找找陈洛商的尸体。” 常武点了点头,拎着马灯一个一个查看四周的尸体。 夜风肃冷,谢必安站在葫芦谷正中央朝着两边山顶看,漆黑的夜色里隐隐约约有数道幽绿的光线在缓缓移动,是山里的野狼闻到血腥的气息跑过来,准备饱餐一顿。 “谢必安。”常武突然喊了一声,谢必安循声望去,常武正弯腰用马灯照着地上的一具尸体,对他说,“你来看看,这个是不是陈洛商?” 谢必安抬腿从一具被巨石砸得扭曲的尸体上迈过,走到常武身边。 常武指着地上尸体血糊糊的脸说:“你认认,是也不是?” 谢必安垂眸,接过常武的雁翎刀,用刀尖挑开尸体凌乱的发丝,露出一张布满尸斑的青紫脸庞。 他把刀递给常武:“是他!” 常武嫌弃地看了刀一眼,将它收进刀鞘:“咱们这位崔三爷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谢必安走到玄武身边,单手抓住缰绳,飞身跳上马背,对常武说:“见一见不就知道了?” 常武:“怕是不太好见,除非你想要上山当压寨夫人。” 谢必安调转马头:“你要是太闲了,不如今晚就留在这边,帮着陈洛商收尸?” 常武:“呸!老子才不给他收尸,你自己来吧!”说着,飞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黑马引颈发出一声长啸,闪电般冲向葫芦口。 谢必安抬头看了眼山头,一排排幽绿的黑点正顺着山脊缓缓向下移动。 …… 第二天一大早,吃过饭,什邡便让覃东平带人去东市找人牙子买了几个婢女回来,然后又带着几个婢女和伙计浩浩荡荡去西市采买,并逢人便说他们是益州林家的。 从上午一直逛到下午,什邡真正采买了一马车的绫罗绸缎、蜜饯糕点、以及十几套黄金头面。 襄州背靠益州,但面积只有益州的三分之一大小,每年税收还不到益州的十分之一。益州产纸,以至其它衍生行业同样蓬勃发展,而襄州多以农业为主,所以城中东西两市的商贸并不发达,像什邡这样一日逛尽东西两市,又如此高调大肆采买的人并不多,很快的,半个襄州城都知道,益州林家的少东家似乎打算在襄州开办墨林堂。 回到客栈,什邡指挥新买的四个丫鬟和几个随行伙计一起把东西搬到客栈的空房,然后又下楼去找覃东平。 覃东平刚好满头大汗地从外面进来,见她从楼上下来,连忙迎上来说:“事情办妥了。” 早晨买完婢女回来之后,什邡又给了他五百两银子,让他去襄州富商最云集的地方赁一套五进的宅子,然后再装模作样去找东市最繁华的街上逛一逛,挑最好的铺子逛,营造出一种林家真的要在襄州开设墨林堂的假象。 什邡点点头,朝楼上看了一眼,二楼栏杆前,林昇正撅着大嘴朝下看。什邡说:“接下来就要我们的林公子出场了。” 覃东平心里虽然觉得利用林昇有些不太妥当,但跟报仇相比,似乎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更何况什邡的计划很周密,也足够安全,林昇绝对不会有事儿。 思及此,他又把心里那点内疚往下压了压,朝林昇点了点头,转身往自己一楼的房间走。 …… 林昇有一整天没怎么见到什邡了,心里总有一种不太踏实的感觉。好不容易晚上她回来了,结果只跟他一起吃了个饭,然后又匆匆下楼去找覃东平,这让他很不开心。 林昇不开心,就想吃烧饼,吃完了剩下的烧饼,心里还是不舒服,于是他便来到走廊,站在围栏边看着楼下的什邡和覃东平。 当覃东平朝他笑的时候,连忙别开脸,直到什邡从楼梯上来。 四目相交的瞬间,林昇抿紧嘴巴表达自己的不满,然后转身“噔噔噔”跑回自己房间。 什邡讪讪摸了下鼻尖,追着进了林昇房间。 林昇正坐在八仙桌前巴巴地看着门,见她进来,连忙扭过身:“你来干什么?” 当然是哄你这个祖宗呀! 什邡走过去,把手里五颜六色的盒子往他面前一放:“给你带了好吃的,不尝尝?” 林昇偷偷瞄了一眼,五颜六色的盒子特别好看,就像……他愣了下,脑海中闪过一帧帧古怪的画面,女人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两个人走在人潮拥挤的桥头,桥下漆黑的河面上漂浮着各种颜色的五彩河灯。 河灯飘呀飘,顺着水流一直飘向远方。 “人要是能像河灯一样自由地随波逐流就好了。” 耳边传来女人低低的呢喃声,好像对他说,又好像对画面中的“他”说。 第31章 招摇过市 第二天一大早,什邡把林昇彻彻底底地打扮一番后,便高调地带着他一起逛街,从东市到西市,口袋里的银票一张张减少,运到铜雀巷的家具摆设越来越多,不过半日的功夫,整个东西两市的人都知道林家的大公子不仅银子多,还是个俊美无铸的美男子,与他相比,襄州城那些所谓的翩翩公子实在逊色太多。 到了中午,什邡特意带着林昇去了襄州城最大的一间酒楼用饭。 “姜爆鸭,四喜丸子,飞龙在天,芙蓉虾球……”什邡一口气儿报了八个菜名,小二听得一愣,脸上不由露出难色。 什邡放下酒杯,狐疑地问:“怎么了?还不去下单子?” 小二脸涨的通红,说:“这个,不瞒您二位,小娘子您点的菜,咱们这里都,都没有呀!” 什邡心中暗道,你这里当然没有,这都是长安最负盛名的菜式,单单其中一个飞龙在天,便八十两银子,且只有江满楼的大厨曹金飞才能做得出来。 “一个也没有?”她佯装恼怒地问,一旁林昇也觉得新奇,这些菜他闻所未闻,也想问一问,但一想到早晨出门前什邡耳提面命他不准乱说话,只好故作深沉地忍着,实则目光一再看向什邡。 察觉到他的视线,什邡在桌下偷偷掐了他大腿一把,示意他别看了。 林昇虽然坏了脑子,记不得其它了,但到底不是变成了傻子,只是变得比常人单纯许多罢了。 他暗暗咬了咬后槽牙,把腿往旁边挪了挪,同时收回视线,学着她的样子看小二。 小二以为这两位是对头来砸场子,吓得冷汗直流,有心想去找掌柜,什邡却突然开口说:“也罢,既然都没有,就把你店里的特色都上了,不多不少八道。若我们吃得满意了,自然多给赏钱,若是不能,你们酒楼也不过如此罢了。”说完一扬手,将满满一荷包银子哗啦啦倒在桌上,“这银子能不能赚到,便看你得了。” 小二在酒楼做工数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嚣张的小娘子,心里气得要死,面上不敢显露,只笑着应了声:“小的这就去传菜,保管公子和小娘子吃得尽兴。”说着,甩着撘布一溜烟下了二楼。 一刻钟后,小二端着托盘陆陆续续上菜。 什邡拿起筷子,点指其中一盘问小二:“这是什么?” 小二说:“嫦娥奔月!” 什邡问:“怎么说?” 小二答:“这道菜是选用上好的野兔头烹制,兔子现杀的,之后佐以各种秘制酱料腌制,然后用上好的梨木小火烘烤三个时辰,其口感外酥里嫩,麻辣鲜香,是蜀中最富盛名的一道菜色。” 什邡看了一眼林昇,却发现他仿佛从来没有见过一般,眼中露出一种跃跃欲试。 想他堂堂墨林堂的少东家,不说珍馐美味,这等蜀中特色,怎会从没品尝过? 可若说他品尝过,他的表现又不是这样。他虽失去记忆,但身体本能还在,就像他能识字,写字也毫无生疏一样。但他此时的表现,确实是从没尝过的样子。 倒是个怪人! 什邡又在心中给林昇记下一笔,而后拿起筷子夹起一只兔头放到林昇面前的碟子里:“你尝尝!” 兔头虽然有个极其美观的名字,但品相着实不敢恭维,林昇拿着筷子无从下手,求救地看向什邡。 什邡抬头看了一眼小二。 小二连忙会意,走到林昇身边,对他说:“公子,这道嫦娥奔月要从嘴巴这里撕开,然后……” 小二耐心地教林昇如何食用兔头,很快,林昇便上手了,熟练程度不愧是天生的蜀中人。 一口气儿吃了两只兔头,林昇额头脸上渗出密密麻麻的细汗,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的面白如雪,红唇不点而朱,对得起美男子的称号。 邻桌的两个小娘子打从他们进来时便偷偷注意着,如今看到林昇这边模样,不由得心花乱颤,其中一个更是粉面桃花地朝着林昇抛了一个眉眼,大大方方地搭话说:“二位怕是从别处来的吧!咱们蜀中兔头乃是一绝。” 另一个见同伴出声搭讪,也不甘示弱地说:“还有那道鸡丝凉面,也是不错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目光全在林昇身上,完全没把什邡这个看起来面黄肌瘦的小娘子放在眼中,只以为她不过是个丫鬟罢了! 林昇早被辣的眼泛水花,一边接过什邡递过来的水杯猛喝水,一边淡淡看了一眼二女,没说话,对什邡说:“好吵!” 好吵? 他声音低沉好听,又如金丝玉器相撞,两个小娘子听了正着,一时尴尬万分,再也不敢搭话。 什邡讪讪地摸了下鼻尖,看了一眼摆上来的凉面,用筷子挑了一点细细品尝。 面条口感筋道,鸡汤浓郁,鸡丝爽口,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小二在一旁忍着笑,问了一声:“小娘子觉得如何?” 若是换做以前在长安,什邡也许不会觉得小小一碗鸡丝凉面有多惊人,可适逢剧变,即便是已经不用再吃牢房里的馊饭,她也无法违心说出难吃两个字。 她讪讪放下筷子,说了一声:“尚可!” 尚可便是没有大错,小二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现在他算是知道了,这两位看起来像是主仆,可难缠的并非这位俊美无铸的公子,而是他身边这位看似不起眼的小娘子。 “这是什么?”一旁的林昇终于放下兔头,拿起筷子,指着面前一盘红彤彤的菜问小二。 小二笑着说:“这是麻婆豆腐,是用……” 小二干脆一口气儿把剩下的几道菜都一一介绍详细,而后垂手站在一旁,等着什邡说话。 什邡拿起筷子,每样只吃一口,给出的评语皆是尚可。 小二一时不知他们到底是来砸场子的,还是单纯只是觉得尚可。 这时,什邡突然说:“食材确实一般,口味略重,若是蜀中人食用确实尚可,但若是其它地方的食客前来,食用多了,难免口舌生疮,形生暗火。” 小二一听,心说确是如此。蜀中人饮食习惯已经养成,如此吃来,倒也没什么,但若是外地食客,确实十有八九会有心生暗火的情况发生。 什邡见小二额头冒汗,抬手拦住还想吃兔头的林昇,指了指桌上的银子说:“银子赏你了,去把你们掌柜的叫来,我有事想跟他说。” 小二不明所以,但看了一眼桌上的银子,心中激动万分,上前一一装进袖兜,转身去楼下找掌柜。 第32章 还是太嫩了 目送小二下楼,什邡连忙抓住再次朝兔头下手的林昇,蹙眉说:“别吃了,不然晚上积食。” 林昇不悦地剜了她一眼,乖乖收回手。 什邡目光在楼下扫了扫,压低声音对他说:“早晨我给你的银票你可都揣出来了。” 林昇拍了一下胸口说:“揣出来了。” 什邡勾了勾唇,见楼下的宾客越来越多,小二领着掌柜正往楼梯口走,对林昇说:“待会儿掌柜的上来,你就把怀里的银票都拿出来拍在桌上,问他卖不卖蜀香楼,然后对他竖起一只手。” 林昇愣了下,虽然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意思,但仍旧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小二果然领着掌柜过来。 这掌柜年岁算不得大,三十来岁的样子,留着两撇胡子,白净的面皮上带着温和的笑,一过来便把刚才什邡赏给小二的银子全部原原本本地放在桌上,对什邡说:“鄙人不才,是这蜀香楼的掌柜,今日小二不懂规矩,坏了两位的雅兴,吴某代他给二位赔个不是,今日这几道毛菜,便当我给二位的赔礼。”说着,他又朝身后的小二伸出手,小二连忙将手中拎着的食盒递给吴维。 “这是本店的一点特色糕点,小娘子和林公子不妨拿回去尝一尝,看看是否与长安的点心略有不同。”吴维笑着把食盒放在桌上,目光从始至终都在看着什邡,“至于小娘子点的几道菜,实在是有些为难小店了,且不说这几样都是江满楼的名菜,单单飞龙在天这一样,这天下怕也只有曹大厨一人能做出来吧!” 什邡微微一怔,面色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原本准备好的话竟然一句也说不出口,仿佛她那些小手段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这种情况下,她敢笃定,如果她再继续闹起来,收不了场的一定是她。 一旁的林昇完全听不出吴维话中机锋,见什邡不说话,便以为该他出场了。他偷偷瞥了食盒一眼,突然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把银票便要往桌上拍。 “林昇!”什邡突然站起身,抬手拦住林昇的手。 林昇微微一怔,蹙眉看她,仿佛在说:我的台词还没说呢! 什邡朝他摇了摇头,抓住他的手把银票又塞回怀里,转头对吴维说:“今日是我等不懂规矩了,吴掌柜见谅。”说完,把桌上的银子往前推了推,对他说,“我们初来襄州,没得刚进城就吃白饭的道理,改日若有机会,吴掌柜再做东不迟。” 吴维看也没看桌上的银子,拱手朝什邡和林昇晃了晃说:“既然如此,银子吴某便做主收了,若他日有时间,必去益州亲自拜访。” 什邡强撑着面子回礼说:“吴掌柜慧眼。实在是我不习惯蜀中美食,这才出了这场笑话。还请吴掌柜见谅。” 吴维虽然早已看穿了什邡的把戏,但也对这个看起来不太起眼的姑娘产生了一丝好奇,于是笑着说:“蜀香楼本就是招待四方宾客的酒楼,有客人提出意见,便是对我们最大的鞭策。”说完,他的目光别有深意地落在林昇身上,说,“恕我直言,林公子真的想在襄州开设墨林堂?” 林昇虽然失忆,人也单纯,但本能地感受到一种极度的不舒服。他微微蹙眉,悄悄伸手拉了一下什邡。 什邡面上的平静再也无法维持,果然,对方早就把自己和林昇查了个底儿掉,同时也看出他们根本没有在襄州开设墨林堂的打算。而林昇脑子不好使这事一时半会儿不能在这边露了,于是只能硬着头皮说:“自然是真的,吴掌柜可是有什么建议?” 吴维笑了下,说:“不敢,只是好奇林家怎么突然想在襄州做生意了。” 什邡愣了下,意识到他话中有话,难道林家不在襄州开设墨林堂,是因为有什么隐情? 若真是如此,那她此前之举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看着吴维似笑非笑的眼,什邡不由得生出一丝寒意,讪讪地说:“怎么?襄州的生意,林家做不得?” 吴维收敛表情说:“小娘子说的是,这天下的生意,天下人做。今天的事,多谢小娘子手下留情。” 什邡一听,脸上瞬时一热,连忙拿起桌上的食盒,对吴维说:“我们晚些还有其他事,今日就不叨扰吴掌柜了,告辞。”说着,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拽了林昇袖摆一下。 这是跟跟林昇在客栈商讨好的,她一拽他袖子,他无需多言,只管走便是了。 林昇挺直脊背朝吴维点了点头,跟着什邡下楼。 一直目送着什邡和林昇的背影消失在蜀香楼外,吴维才垂眸看了一眼桌上的银子,对小二说:“既然是给你的,就收着吧!” 小二愣了下,看了一眼吴维不敢妄动。 吴维让他收着,然后对他说:“跟底下的人说,林家少东家打算在襄州一掷千金开设墨林堂,消息传得越广越好。” 小二眨了眨眼,没明白他的意思,吴维勾了勾唇说:“他们想要的不就是高调么?我推他们一把便是。” 小二挠了挠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问又不敢问。 吴维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去吧,就说林氏这位少东家看上了蜀香楼,差点一掷万金盘了蜀香楼。” 小二惊得险些掉了下巴,吴维颇有些玩味的笑:“我也想看看,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小娘子这般高调地带着林昇出来遛,到底是想干什么?” 小二茫然地问:“掌柜,可是前段时间林家不是突然由林二爷接手墨林堂的生意了么?如今这位林公子怎么又来襄州了?” 吴维抬脚踢了小二一脚,无奈地说:“问题这么多,要不要我送你去洪文堂考个秀才回来?” 小二裂嘴一笑,摸着脑袋说:“掌柜您就饶了我吧!我可不是读书的料,我这就去跟下面的人说,明个一早,保管全襄州城的人都知道林家公子财大气粗,想拿银子砸您,可您是谁呀?你可是蜀香楼的大掌柜,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万两银子就卖了蜀香楼?别说万两,十万两也不卖!” 与此同时,羞愤难当的什邡一出蜀香楼的大门便拉着林昇问:“你们林家不能在襄州做生意?” 林昇被她问得一愣,这个问题他该怎么回答? 什邡也发现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如果林昇能回答她,他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思及此,她万分懊恼地叹了口气,再也没有招摇过市的心情,索性拽着林昇上了马车,吩咐驾车的伙计回客栈。 第33章 凭栏处 第二天一大早,什邡就收到覃东平的消息,现在满城的人都知道他们在蜀香楼一掷万金,又要在襄州开墨林堂的事。 什邡不知道吴维什么意思,但她还是决定就此搏一把,因为这是她目前为止唯一一次见崔三爷的机会。 吃过早饭,什邡拉着覃东平说了一会儿话,半个时辰后,一伙人浩浩荡荡从客栈离开,拉着这几天采买的东西搬进新罗坊铜雀街三十二号。 按照什邡估算,林家现在肯定已经接到她的信了,派来接林昇的人如果脚程够快,五天之内就能经过襄州。 现如今满襄州的人都知道林昇打算在襄州开设墨林堂,不怕对方来了找不到。 安顿好了一切,下午什邡直接带着覃东平和林昇去凭栏巷。 之前她已经跟客栈掌柜打听好了,凭栏巷是襄州最大的红粉街,这里依山傍水,临湖而建,每到春夏,湖面勾栏画舫无数,是过往商旅最喜之地。 益州与襄州比邻,若说益州的特产是纸,那地少物稀的襄州特产便是红粉俏佳人。 什邡给林昇穿了一套长安城里最时髦的圆领长袍,腰间扎了翡翠腰封,墨黑而浓密的长发高高挽起掖在璞头里,整个人显得又雅致又风流,站在她和覃东平中间,俨然是个鹤立鸡群的存在。 三人乘坐马车一路来到红粉街,什邡挑了岸边最大的一艘画舫上去,对迎上来的老鸨说:“把船上最漂亮的姑娘叫来,爷要听曲。”说着,她解下腰间的荷包,沉沉的的荷包砸在老鸨高耸的胸脯上。 老鸨乐得见眉不见眼,一边招呼他们上了二楼最好的临窗雅阁,一边让人去叫姑娘。 船上笙歌燕舞,红粉骷髅无数,靡靡之响让林昇和覃东平宛如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既有隐隐的兴奋与好奇,又有种羞愧无措之感。 走在前面的什邡除了一开始有些不自在,后面便无所畏惧了,万年县狱的150天使她脱离了过往十几年的安逸人生,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事能撼动她坚定的心,羞愧不能,腼腆也不能。 她抬手推开窗,屋里那股子浓郁的香粉味终于散了些许,江风卷着沁凉的水汽吹进来,渐渐驱散了身体里的燥热。 覃东平靠过来,抬手碰了碰灼热的脖子,压低了声音说:“房间里的香有问题。” 什邡忽而一笑,回头看他,一旁的林昇此时也脸红脖子粗,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无措地轻轻扯着衣襟。 “勾栏妓院里的小把戏,开窗散散就好了,待会的酒水和吃食都尽量不要用。”说完,她从怀里掏出两只瓷瓶,递出一个给覃东平,“这是提神醒脑的樟脑香,闻一闻。” 覃东平打开瓷瓶的盖子,一股子刺鼻的樟脑味瞬间冲进鼻腔,一下子驱散了胸腔里翻滚的热潮。 什邡喊了林昇一声,林昇憋着嘴过来,把覃东平挤到一边,蹙眉对什邡说:“这里太热了。” 什邡笑了下,把手里的瓷瓶递到他鼻端,林昇被樟脑的味道一冲,连忙后退两步。什邡拽了他一把,硬是将他给拽了回来,把瓷瓶往他鼻子下面晃了几下,问他:“好点了么?” 林昇愣了下:“好像真的好多了。不热了。” 什邡笑笑,把瓷瓶收进怀里。 趁着姑娘们还没来,覃东平问什邡:“闻姑娘,咱们为何要来此处?若说声势,这几天几乎全城的人都知道您和林公子了,何须还要来此?”他面色有些红,但胜在皮肤是健朗的小麦色,什邡并没有注意到。 什邡目光看向江面四处飘荡的画舫说:“城中人知道,山上的人未必也知道。” “那跟来此处有何关系?”覃东平问。 什邡调转目光,从这里正好可以看见一楼甲板上的人,对覃东平说:“等人。” 她还在万年县狱时,马三就不止一次跟同牢房的犯人吹嘘过,他们马匪看起来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但山上一群大老爷们时间久了,总也是要搞些想头儿的,所以隔三差五,山上的马匪会偷偷进城,去勾栏院里找姑娘,若是有些名头的,山下的勾栏里也养姘头。 林昇的名头光在城里打响不行,等打到山南道才行。 覃东平问她等什么人? 什邡放下窗棂,同时门外响起脚步声,老鸨子带着六个风姿妖娆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老鸨笑着让她们站成一排,以供什邡他们挑选。 什邡走过去,从六个年轻女子面前一一走过,对老鸨子说:“都留下吧!你先下去。” 老鸨一走,女人们瞬时如同见了蜂蜜的蜜蜂,一股脑地朝着林昇扑冲过去,把林昇小鸡子一样围在中间瑟瑟发抖。 “喜!”林昇一边扯回被女人拉扯的衣襟,一边可怜巴巴地看向什邡。 什邡忍着笑,轻咳一声对几个女人说:“行了行了,爷们都不是人了是吧!都去那边站好。” 凭栏里的姑娘都是见惯了各色男人的,一进来就看出什邡是个女的,以为她和覃东平都是林昇的仆从,所以没人在意他们。此时听她说话,不由得愣住,诧异地看着林昇,仿佛在说,公子,你看看你家丫鬟! 林昇终于从这堆脂粉里脱身,一边整理衣襟,一边躲到什邡身后,黑着着脸不说话。 覃东平颇有些幸灾乐祸地偷偷看了一眼他脸颊沾染的绯红口脂,也往什邡身后退了一步,这样就形成了什邡在前,两个高她快一个头的大男人鹌鹑一样站在她身后的古怪排列。 几个姑娘面面相觑,其中穿抹胸对襟绣鸳鸯襦裙的姑娘开头说:“呦,原来小娘子才是说话算的呀!”说着,一扭水蛇腰便朝什邡扑了过来。 什邡一闪身,身后的覃东平躲闪不及,被扑了个正着。 覃东平吓得脸色一白,连忙伸手去推,结果刚一探出手,便感觉掌下一团绵软,姑娘“姑苏肉麻”地哼了一声,竟然水蛇一样缠在了他的身上。 “哎呀!这位公子,你好用力呀,捏疼人家了。” 第34章 棒打落水狗 覃东平脸腾地一下红了,想也不想地一把推开姑娘,黑着脸跳到窗边,一副她要是敢过来,他就跳下去的贞洁模样。 什邡头疼地扶额,扯了一把想要继续生扑的姑娘,笑着说:“姑娘别急呀!来,喝杯酒。”说着,端起桌上的酒杯递到姑娘的手里,“不知姑娘怎么称呼呀?” 那姑娘咯咯笑出声来,扭身拉着什邡坐下,然后转身坐在她腿上,揽着她的脖子娇笑道:“奴家叫红莲。”说着,染了蔻丹的食指轻点什邡的唇,低头含住酒杯边缘,一仰头,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其他姑娘瞬时有样学样地一股脑为再说什邡身边,端起酒杯劝酒。 林昇看得目眦欲裂,想要冲上前去推开坐在什邡腿上的姑娘,被覃东平一把抓住领子拽了回来:“你干什么?” 林昇指着一群姑娘说:“她们那么胖,把闻喜坐坏了怎么办?” 覃东平愣了下,瞥了眼什邡憋得脸红脖子粗还故做镇定的模样,讪讪别过头说:“没事,闻姑娘自有主张。” 主张个屁,我的腿都要被坐折了。 什邡动了动屁股,抬手在姑娘腰上狠狠掐了一把,姑娘“嗷”的一声跳起来,红着眼眶看什邡,满眼指控。 什邡讪讪一笑:“刚才好像看到一只虫子在你腰上。” 虫子个鬼! 姑娘心里骂了一声,面上仍旧带着娇笑,一甩绣帕:“讨厌,你!” 什邡暗暗揉了一把腿,从袖摆里掏出一小摞十两一张的银票拍在桌上,对姑娘们说:“咱们来玩我问你答的游戏,答对了,十两银子,答错了,罚酒三杯。怎么样?” 姑娘们一窝蜂地高呼起来,一下子挤到什邡身边:“小娘子你问,看我们是酒喝的多,还是你银子多。”说着,一把抓住一张银票。 什邡伸手按住她的手:“第一个问题,我听说咱们山南道的山大爷常来光顾,不知道几位姐姐可曾见过?”说着,她从姑娘手里抽出银票,举起一张在众人面前一晃而过。 姑娘们面面相觑,什邡也很有耐心,笑着说:“看来这十两银子是送不出去了。” 旁边穿黄裙的姑娘一把伸手抢过银票:“侬可说错了,这票子是奴家得啦!” 什邡:“这么说,你见过?” 黄裙姑娘小心翼翼把银票叠起来:“自然的呀!” 什邡说:“我听闻山南道的大爷是个美颜的女人,不知是真是假,她也来你们这里?”说完似有若无地看了黄裙姑娘的胸脯一把,故意流里流气地说,“难道山上待久了,也跟男人一样,喜欢美娇娘了?” “讨厌!”黄裙姑娘嘴里说着厌烦的话,却故意把鼓鼓囊囊的胸脯刻意往上挺了挺,顺便给林昇抛了一个媚眼说,“什么美颜女人呀,那就是个虎姑婆,凶的狠啦!” “怎么?你见过?”什邡笑着摆弄手里的银票子。 黄裙姑娘说:“我才不要见那个女霸王呢,是雷彪那个混球说的呀!” 雷彪? 什邡眼睛一亮,又举起一张银票:“来说说这个雷彪,他平常都是什么时候来找你?自己来?还是跟其他人一起来?” 黄裙姑娘高兴地伸手要抢银票子,却被旁边的红裙姑娘抢先一步。红裙姑娘抢过银票,得意地说:“一个月总要来几次的啦!不过他可不敢跟别人一起来,他怂得很,又色地很呀!而且花花肠子多,这楼里好几个姑娘都接待过他。” 什邡看了一旁的覃东平一眼,覃东平说:“你说他不敢?他因何不敢?” 红裙姑娘说:“好像是他们山上的那个女霸王颁发的什么禁令,不让他们下山来城里找乐子。” 黄裙姑娘补充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呗!” “哈哈哈!”什邡发出一声轻笑,“有意思,可我听说,她自己劫了好几个俊俏郎君去山上,而且把人玩死之后,还把尸体送回死者家中,简直残忍至极。” 这次姑娘们学会抢答了,穿着蓝色广袖薄纱襦裙的姑娘挤过来,一把夺过什邡手里的银票子说:“那是因为她受刺激了。” 什邡“哦”了一声,蓝群姑娘说:“听说她上山当土匪前,被未婚夫给抛弃了,后来她成事了,第一个祭刀的就是那个负心汉。” “那后面的几个呢?”什邡问。 蓝裙姑娘说:“男土匪能抢压寨夫人,女土匪就抢压寨相公呗!”说完,大家跟着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楼下甲板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便听有人大声喊道:“你特么是什么东西?不想活了是不是,敢跟老子抢女人,信不信老子一刀砍了你?”说着,下面果真乱成了一团。 原本还笑闹的姑娘们顿时安静下来,红裙姑娘突然说:“呦!巧了,可不就是雷彪来了么?” 什邡连忙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棂往下看,甲板上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正在抓着一个书生模样的男人破口大骂,碗口大的拳头对着书生的脑袋砸了下来。 书生被打得鼻口窜血,破布袋子一样被雷彪丢在甲板上。 一个貌美姑娘连忙冲过去抱住书生的脑袋,一边哭着喊他,一边让龟公去请大夫。 雷彪冷哼一声,冲过去一把拽住姑娘的手,将她从甲板上拽了起来,扛在肩上便要往船下走。 老鸨见了想要去拦,被雷彪一脚踹翻在甲板上,船上瞬时乱成一团。 黄裙姑娘挨到什邡身边,一边朝楼下看,一边说:“彩衣也是倒霉,可算快要攒够银子赎身了,怎么就被雷彪这个混账看上了?今天要是真被带走了,这辈子算是彻底完了。” 一旁的红衣姑娘嗤笑一声:“咱们这样,又好到哪里去了?” 众人一下子默不作声,只纷纷怜悯地看向楼下的彩衣和那书生。 眼看雷彪便要把人带走,什邡连忙朝旁边的覃东平使了个眼色。 覃东平立马会意,飞身从二楼跳到甲板上。 什邡则转身拉着林昇往楼下跑,经过楼梯口的时候,看见旁边摆着两只细口花瓶,便把手里的银票子丢给追上来的红裙姑娘,拔掉花瓶里的腊梅枝,跟林昇一人抄起一只花瓶往甲板跑。 第35章 敲山震虎 雷彪没想到一个小小画舫竟然有人敢拦他的路,一把推开彩衣,抡起拳头便朝覃东平面门打去。 覃东平侧身躲开他的拳头,反手扣住他的手腕用力向下一折,只听咔吧一声脆响,骨头应声断裂。 雷彪惨叫一声,抬腿去踹覃东平迎面骨。覃东平猛地甩开他的小臂,闪身来到他身侧,对着他绷直的右腿就是狠狠一脚。 雷彪被踢了个正着,膝盖窝一软,整个人“噗通”一声跪在甲板上,把木板震得嗡嗡作响。还不等他爬起来,覃东平对着他胸口就是一记窝心脚,将他踹翻在地,宛如翻了壳的王八一样四脚朝天,哎哎惨叫。 什邡带着林昇挤到覃东平身边,手里的花瓶顿时多余。 把花瓶递给林昇抱着,什邡嗤笑着走到雷彪身边,用脚踹了踹他折了的那只小臂:“我当你是有多大的能耐呢?怎么?就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想学纨绔子弟欺男霸女?” 雷彪在襄州横行数年,还是第一次遇见吃生米的,忍着疼,恶狠狠地瞪着什邡说:“你个娘老子的,知道老子是谁么?” 什邡双手拢进袖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这我还真不知道?要不你自报姓名,看看能不能把我们公子吓得屁滚尿流?” 雷彪愣了下,目光看向她身后唇红齿白的林昇,咬着后槽牙说:“老子是崔三爷的人。” “呦,崔三爷呀!”什邡故作惊讶地喊了一声,蹲到雷彪身边,“可惜,我还真就没听说过什么崔三爷。倒是你,怕是不认识我们公子吧!” 雷彪阴沉着脸看她,什邡不以为意地指了指林昇:“你若想报仇,那就记好了,我们是林家。”说完站起身,对旁边的覃东平说,“东哥儿,把他给我扔下去,免得扫了咱们公子的性子。” 覃东平勾了下唇,挽起袖子来到雷彪身前,一把揪住领子,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刚才一直躲在人群里的老鸨见事情要闹大,连忙冲过来拦住覃东平,哭丧着脸说:“哎呦我的祖宗们呀!这是闹的什么事儿呀!大爷,我的亲大爷,您可把雷爷放了,快放了!” 覃东平不为所动,老鸨只好扭身去找什邡,让她赶紧把人放了,这要是真出了人命,他们这一船人都得完。 什邡蹙眉看着覃东平拎着的雷彪,对老鸨说:“怎么?他一个山匪,还能进城来杀人不成?” 老鸨吓得脸色惨白,涂了一层白蜡一般。她伸手抓住什邡的手,将她拉到甲板角落,压低声音说:“姑奶奶,我求求你了,你今天打了雷彪不要紧,我这船上的人还得吃饭呢呀!要是真把那,那啥惹来,我,我可怎么办呀?我这一串女儿们怎么办呀?” 什邡故作犹豫地看了一眼彩衣和那书生,笑说:“那放也不是啊!若是我把他放回去,回头他领着人来把彩衣和那书生抓走,似乎也是不妥。我们公子心善,可见不得别人因他遭罪。” 老鸨一听,连忙说道:“姑娘放心,这彩衣本就是要赎身的人。” 什邡沉默片刻,老鸨一边看着那头骂得震天响的雷彪,一边催她说:“姑奶奶,您就赶紧放人吧!” 什邡说:“既然这样,我们也不好给你惹麻烦,这样,你当着雷彪的面把彩衣和书生赶走,让她自行赎身,这样即便雷彪迁怒,也轮不到你。” 老鸨暗暗咬牙,心里骂了一声小贱人,讪讪地说:“这,这恐怕……” 什邡不以为意地转过身,朝覃东平说:“东哥儿,把人扔下船吧!” 覃东平点了点头,拎着雷彪便往船边走。老鸨吓得“嗷”一嗓子,一把抱住什邡的腰:“不行,不行啊,姑奶奶,你放人,我给彩衣赎身。” 什邡朝覃东平摆了摆手,覃东平立刻会意,把雷彪往甲板上一扔,疼得雷彪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背过气去。 老鸨子连忙朝旁边的两个龟公使了个眼色,两人连忙冲过去扶起疼得说不出话的雷彪。什邡走到彩衣和书生身前,问她愿不愿意赎身。 彩衣毫不犹豫地点头说愿意。 老鸨暗自咬牙,吩咐龟公去取身契,而彩衣则带着书生去船仓内取银子。 江风吹着甲板上的飘旗猎猎作响,原本寻欢饮酒的众人此时团聚甲板,看热闹的看热闹,窃窃私语的窃窃私语。 不多时,彩衣和书生从船仓出来,龟公也取来了身契,两方轻点银钱,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彩衣便带着身契和书生下船。 雷彪阴沉着脸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咬牙大声道:“贱人,老子早晚会找到你的。” “你先有命活着再说。”覃东平抬腿又是一脚,踹的雷彪两眼一翻,算是彻底昏了过去。老鸨子吓得浑身发抖,一下子扑到覃东平身前,拽住他的胳膊说,“祖宗,您老可要手下留情。” 覃东平嫌弃地推开她,看了眼什邡。 什邡上前两步,从怀里掏出两张十两银票递给两个龟公,说:“你们两个受点累,把人带到山南道入口。” 俩龟公面面相觑,老鸨跳起来一人给了一脚:“两个吃白饭的混蛋,没听到姑娘的话么?赶紧的,快去,快把,把雷爷送回去。” …… 两个时辰后,新罗坊铜雀街三十二号。 什邡脱掉沾了一身酒气的胡服,换上前两日买的女装,一出门,林昇站在院子里发呆。 什邡走过去,挨着他抬头朝天空看,一群西行的大雁排成个人字,正缓缓从头顶掠过。 什邡问他看什么?林昇摇了摇头,没说话,转身默默往回走。 “喂!”什邡叫了他一声,走过去从荷包里掏出一小包山楂豆递给他,“给你的。” 林昇高兴地接过山楂豆,捻起一颗便往嘴里送,被什邡一把拉住。 林昇狐疑的蹙眉看她,显然对她的行为很是不满。 什邡掰开他的手指,抢过山楂豆放进荷包,对他说:“晚上睡觉之前你再吃。” 林昇不高兴地蹙了蹙眉,但还是把包裹山楂豆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包好,收进袖兜,并保证一定会留到晚上睡前再吃。 夜里,万籁俱寂,一道黑影悄悄潜入东侧间,从里面背出一只巨大的麻袋。 黑影动作迅速,熟门熟路地穿过半个院子,最后来到西侧间后面的一间柴房前。 “咚咚咚!”黑影抬手敲了敲门,不一会儿,紧闭的木板门发出一声轻响,从里面被拉了开来。 黑影快速闪了进去,里面的人轻轻关上门,一抹昏黄的光晕从门缝间流泻出来。 不一会儿,打开有一炷香的时间,柴房的门再次打开,黑影先出来,紧接着,一个穿着圆领窄袖胡服的年轻男人也走出柴房。 两人一先一后离开西侧间,黑影进了东侧间最末尾的那间房,胡服年轻人则进了东侧间的主卧,亦是刚才黑影潜入的那间房。 第36章 雷彪死了 次日,覃东平带来了一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消息。 雷彪死了,尸体被吊在铜雀街的坊墙上,面对着三十二号的方向。 覃东平说:“她来了。” 什邡拿着筷子的手没动,一旁的林昇无精打采地问覃东平:“谁来了?” 覃东平没说话,拉了张椅子坐下。什邡把包子推到他面前,问他人是怎么死的? 覃东平说:“四肢骨头被硬生生敲碎了,手筋脚筋也挑断了。” “这死不了人。”什邡说着,夹了一个包子放到林昇面前的碟子里。林昇耷拉着的狗眼瞬时亮了起来,得意地看了覃东平一眼,夹起包子吃起来。 覃东平语气凝重的对什邡说:“被人抹了脖子,其他伤都是生前造成的。” 什邡波澜不惊地“嗯”了一声,继续吃包子。 吃完饭,什邡照常带着林昇在东西市闲逛,直到掌灯时分才回到铜雀街三十二号。 一连两天相安无事,城中关于崔三爷要来索命的传闻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乾州大水,大量的难民即将涌进山南道,届时襄州等地极有可能面临灾民暴动的消息。 夜里,什邡照旧给林昇抓了一把山楂糖豆,并叮嘱他一定要睡前吃。 林昇笑着把糖豆收进床头的小白搪瓷罐儿,问她什么时候能回益州。 什邡看了眼窗外渐渐黑沉的夜色,说快了。林昇问她有多快? “三天后就有人来接我们了。”什邡有些心不在焉地说。三天,还有三天时间,三天一过,不管崔三爷会不会来,他们都必须离开襄州。 林昇有些不高兴,拉住她的袖摆说:“回了益州,就把东哥儿赶走。” 什邡“噗嗤”笑了,问他为什么讨厌东哥儿。 林昇蹙眉地说:“因为他讨厌。” …… 穿着夜行衣守在廊外的覃东平打了个喷嚏,抬头看了眼不远处东侧间正房的窗户,窗棂上影影错错地烙印着两道人影。他摸了摸鼻尖,猜测是林昇在讲他坏话,但猜不出林昇为何总是看他不顺眼。 更夫敲响了二更的棒子,东侧间的灯熄了,不一会儿,什邡蹑手蹑脚地推门走出来。 覃东平连忙从草丛里跳出来,几步来到她面前,问她:“睡了?” 什邡点了点头,两人错身而过。 回到房间,什邡利索地在胡服里加了一件金丝软甲,又把覃东平给她的匕首贴身带着,之后才悄悄摸出门,来到林昇房间。 床上还残留着林昇躺过的余温,什邡没脱鞋,合衣而卧。 很快的,更夫敲响了三更的棒子,什邡躺在床上毫无睡意,脑子里不断翻涌着徐晨风的死状。 “啪!”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细细的声响,像是小石子轻轻打在窗棂上。 什邡猛地睁开眼,透过青色的围帐看向窗外,窗纱上映着一道诡异的人影。她连忙握紧藏在被子里的匕首,屏息凝神看着一点点打开一道缝隙的窗棂。 一只素白纤细的手出现在什邡的 眼前,紧接着,一道纤细的人影从窗口一跃而入。什邡向后缩了缩身体,维持一个面对着床外的姿势,这样她能以最快的速度跳起来,甚至躲开迎面劈来的刀剑。 人影快速走到床边,在脚踏前停顿片刻,然后一点点抬起手里的刀,用刀刃挑开青色围帐。 “噗!” 一团白色石灰粉扑面而来,黑影“啊”的一声惨叫,丢了手里的刀,双手捂着眼睛连连向后退了好几步。 什邡从床上一跃而起,藏在屏风后面的覃东平也闪电般踹倒屏风,朝着黑影虎扑过来。 两人夹击之下,黑影避无可避,被覃东平的雁翎刀一刀砍中肩头。 黑影闷哼一声,转身想要跳窗逃跑,什邡连忙冲过去,拎起梳妆的细口瓷瓶,对着黑影的脑袋就是一下子。 “快点灯!”什邡一边用脚踩住黑影的后背,一边喊覃东平点灯。 不一会儿,昏黄的灯光照亮卧房,什邡低头看了一眼被她砸晕在地的黑影,示意覃东平把她翻过来看看。 覃东平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趴伏的黑衣人,眼眶不由得发酸,发涩。 什邡理解他的情绪,拍了拍他的肩:“你现在还不能杀她。” 覃东平点了点头,弯腰蹲下来,右手扣着黑衣人的肩膀将他整个人翻过来。昏黄的灯光下,一张男人的脸瞬间映入眼帘。 “不是她!”覃东平大骇,什邡也瞬时反应过来,伸手猛地推了覃东平一把,躲开从窗外射进来的羽灵箭。 一只、两只、三只…… 羽灵箭的箭尾拴着浸了桐油的布条,火势见风就涨,不过顷刻间,房间里已经一片火光。 什邡一边举着椅子挡住窗外射来的箭,一边挪到床边,抽出床上的棉被,将床边铜盆里的水全部倒了上去。 等棉被全部浸了水,什邡把棉被盖到椅子上,自己则爬下来躲到棉被下面,推动椅子一点点向门边移动。 覃东平看到她的操作,一边暗自佩服,一边快速舞动雁翎刀,劈开迎面而来的羽灵箭,并快步朝她靠拢,替她挡住射来的箭。 箭雨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外面便传来一阵喊杀声,是早已埋伏在外的刺史府兵。 雷彪死后,什邡将计就计,一边带着林昇继续逛吃,一边让覃东平带着林昇的印信去刺史府给鲁银送信。鲁银早就对崔三爷恨之入骨,只是一直苦于山南道易守难攻而不得其法,如今突然有人想要帮他除掉崔三爷,他自然不会拒绝。 从刺史府回来之后,覃东平便按照之前商定好的,晚上把林昇偷换到柴房,然后跟什邡一明一暗留在林昇的房中。 入夜之前,什邡与外面的刺史府兵约定好,以摔花瓶为号,一旦屋里传来花瓶碎裂的声音,府兵便可一举冲进内院捉拿崔三爷。 终于摸索到门边,什邡一把掀开身上的湿棉被,从地上站起来,抓住覃东平的手说:“快,去找林昇。” 覃东平微微一愣,瞬时明白她的意思,抬脚踹开紧闭的房门,飞也似地朝着柴房狂奔。 刺史府兵们很快就控制住了局势,什邡看着满院子的人,心里却突然冒出一股不祥的感觉。 今晚,崔三爷恐怕根本就没有来,又或者,她早就洞悉了一切。 第37章 很傻很天真 覃东平面无表情地回到庭院,什邡提着的心瞬间坠落在地。她冲过去一把抓住覃东平的胳膊:“林昇呢?” 覃东平垂眸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 她果然失算了! 一股巨大的懊恼夹裹着嘲讽朝她袭来,仿佛又回到了徐晨风被杀那天,面对四处而来的指控和恨意,她根本声音都发不出。 “闻姑娘?”覃东平轻轻碰了下什邡的胳膊,什邡恍然回神。覃东平说,“别担心,林公子他……”他想安慰什邡几句,但后面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崔三爷的阴狠毒辣,他连自己的心腹手下都能下得去手,更何况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 什邡咬紧牙关,几步冲到正在善后的刺史府兵面前,对为首的百夫长说:“我们家公子被马匪劫走了,还请诸位前去营救。” 百夫长愣了下,目光沉冷地看向什邡。 什邡只觉得一股冷意瞬间窜上头顶,硬是咬牙迎视百夫长的目光,坚定地说:“刺史大人吩咐过,在铜雀街三十二号,一切皆听从我的安排。” 百夫长“噗嗤”笑了,突然俯身看着什邡,对她说:“不,小娘子说错了,刺史说,我们只负责抓捕马贼,若有其他情况,一律回刺史府请示。”说完,转身带着一众府兵和抓获的马匪们浩浩荡荡离开铜雀街三十二号。 夜风更凉,原本就被棉被打湿的衣衫被风一吹,寒意顺着骨头缝往身体里转,冷得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原本喧嚣的院子一下子安静下来,空气中飘浮着浓郁的血腥味。 什邡沉默地站在院子里,目光幽幽地望着山南道的方向。 覃东平有些心疼地看着她的模样,微微叹息一声,转身从屋子里取出一件披风搭在她身上,劝她说:“马匪既然没有当场杀人,说不定是想勒索钱财,姑娘,姑娘不必担心,只要再等两日,林家来了人,一切或许还有转机。” 真的有转机么? 什邡冷静下来,转身看着覃东平说:“东哥儿,如果你现在还信我,请你帮我一个忙。” 覃东平看着面前双目赤红,仿佛风一吹就能倒的姑娘,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怜惜,忙说:“你说。” 什邡从腰间解下闻喜留下的那枚玉佩递给覃东平,说:“你马上带着这枚玉佩出城,去迎林家的人,若是遇不上,你就直接赶到益州求助。” 覃东平接过玉佩,问她:“那你呢?崔三爷不会轻易放过你。” 什邡嗤笑:“没事儿,死不了的。” 覃东平还想劝她跟自己一起走,路上也有个照拂,什邡抬头拢了拢肩头的披风说:“你放心,我一定活着等你回来。我答应你的事,早晚会做到。”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刚刚经历了一场惨败,但覃东平就是莫名地相信她说的话,仿佛真的有一天,她能兑现她的诺言,帮他杀了崔三爷报仇。 …… 一队十来人的马队从铜雀街疾驰而出,一路朝着西直门狂奔。为首的是个穿着一身鲜艳红衣的女人,她的马背上趴附着一个穿着月白垫衣的男人,只奇怪的是,马匹如此颠簸,他竟然没有一点苏醒的迹象,仍旧睡得格外酣畅。 “三爷!”一匹大黑马从后面赶了上来,骑在马背上的胡猛先是乜了一眼马背上睡死的林昇,对徐静芝说,“三爷,这小白脸当真是林家的少东家?我看怎么不像呀!不说林家少东家是个笑面狐狸,老谋深算得很么?怎么会是这么个娘们唧唧的样子?” 徐静芝垂眸看了一眼挂在马背上的林昇,笑着说:“你懂个屁,这叫富贵公子风流态,你一个大老粗懂什么?” 胡猛摸了一把脸,呵呵笑了两声:“富贵公子个屁,还不是要撅着屁股给……”他话音还没落,就被徐静芝狠狠瞪了一眼。胡猛连忙闭住嘴巴,抽了自己一下,“我懂个屁,我屁也不懂,要说懂,还得是三爷你!” 马队里爆发出一阵大笑,胡猛讪讪地回头瞪了跟上来的马匪一眼,咬牙说:“笑他娘的笑,你们懂个屁,一群闲出个鸟来的棒槌。” 众人继续大笑,徐静芝则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不远处的西直门。 出了西直门,上了南山道,就算后面追兵再多也不能拿他们如何? 思及此,她不由得夹紧双腿,扬起马鞭狠狠朝着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 青鬃马发出一声嘶鸣,宛若离弦之箭一般朝着西直门狂奔而去。身后的马匪眼看就要被徐静芝甩下,连忙挥舞马鞭跟上。 马蹄卷起滚滚飞沙,眼见着就要出了西直门,城门上突然亮起一只火把,一点寒光夹裹着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有埋伏!”,疾驰的冷箭已经飞到徐静芝面前。她猛地勒住缰绳,青鬃马扬起四蹄,堪堪避开箭矢。 “有埋伏。”徐静芝大喊一声,便见城墙上瞬间亮起一排排火把,跃动的火苗宛如一条摆尾的黄龙,顷刻间便将整个城墙盘住。 徐静芝暗道不好,勒马想要返回城中,身后的栈道上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高高的城墙上,谢必安面无表情地看着前后两支军队将徐静芝等人团团围住,对身边的常武说:“你不是手痒么?还不下去?” 火把的光亮下,常武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他摸了摸腰间的雁翎刀,扭头问谢必安:“真让我去?” 谢必安闲散地双手环胸,目光直直看向城墙下的徐静芝:“你若不去,这些人未必能拿住她。” 常武看了一眼被团团围住的徐静芝,有些讪讪地说:“可惜老子不打女人。” 谢必安微微蹙眉:“你哪只眼睛看见她是女人?” 常武说:“你哪只眼睛看见她不是女人?” 谢必安回头看他:“她是崔三爷!” 常武抿了抿唇,谢必安说:“要不要再去看看雷彪的尸体?” 常武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倒不是害怕雷彪的尸体,是无法接受凶手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还是……”谢必安不怀好意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想跟她回去当压寨人夫?” 我可去你的吧! 常武呸了他一口,飞身从城门一跃而下,直扑人群正中央的一抹鲜红。 第38章 卸磨杀驴 覃东平走后,什邡彻夜未眠,直到天光放亮,院子里渐渐喧闹起来,她才恍惚间抽了一口气,动了动手脚,从椅子上站起来。 丫鬟端着水盆从厅外回廊经过,见她面色苍白地从里面出来,不由得愣了下,问她:“小娘子怎地脸色如此不好?” 什邡笑了笑没说话,问她做什么。 丫鬟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铜盆,对她说:“回小娘子,奴婢伺候林公子洗漱。” 心口仿佛被狠狠捶了一拳,什邡转身朝林昇的房间看了一眼,对她说:“不用过去了,昨晚林公子提前回益州了。” 丫鬟愣了下,便听什邡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丫鬟说:“我叫红岭。” “红岭?”什邡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对她说,“你去找下李镖师,说我有事儿寻他来大厅。” 红岭看了眼手里的铜盆,什邡说:“给我吧!” 红岭把铜盆交给什邡,一溜烟跑去外院。 什邡端着铜盆回到房间,草草洗漱一番,便去大厅见镖师李贺云。 李贺云是覃东平带来的镖师之一,临行之前,覃东平叮嘱她,若是遇见不能决断的事情时,可与李贺云商量一二。 到了大厅,李贺云正满面愁容地坐在圈椅里叹气,见什邡过来,连忙迎上来说:“小娘子,现在可是有什么打算?” 什邡示意他坐下,先喝杯茶再说。 李贺云哪里还有心思喝茶?端起杯子囫囵抿了一口,再次问什邡:“小娘子,要不我带人去山南道附近打探打探?” 什邡摇了摇头,说:“没用的,崔三爷现在已经有了提防,你们去了也无济于事。” “那就什么也不做?”李贺云急得直皱眉。 什邡沉默了片刻,对李贺云说:“你去画舫给老鸨子递个话,就说只要能保林公子性命安全,林家多少银子都出得起。” 李贺云狐疑地问:“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去找老鸨?” 什邡说:“你且去就是了。崔三爷能这么快就找到铜雀街三十二号,说明他们在城中有人。” “是老鸨?”李贺云将信将疑。 什邡笃定地点了点头,她深知,越是慌乱的时候,越是要冷静,越是不能自乱阵脚,所以她要给李贺云一个信念,这个信念就是,林昇活着,且必须活着。 李贺云走后,什邡饱饱吃了一顿早饭,然后独自一人去刺史府找鲁银。 鲁银昨日虽然没能生擒了崔三爷,但到底抓了他手下不少人,此时正是心花怒放之时,听闻下人来报,说是林家的闻小娘子求见,鲁银放下茶杯,收敛面上的喜色,说:“哪个闻家小娘子?” 下人忙说:“是林家的闻小娘子,她说前日来拜会过大人。” 鲁银的脸色一沉,一旁的师爷连忙说:“你去跟她说,大人此刻不在府中,让她明日再来。” 下人得令离开,师爷忙扭头看向鲁银,笑着说:“大人,此次虽然没能全歼马匪,但到底抓了不少人,依属下看,不若把这些杀千刀的马匪全部拉到山南道前一一伏法,好叫徐静芝那疯女人看看,早晚有一日,大人要荡平她山南道。” 鲁银沉吟片刻,目中露出冷光,起身对师爷说:“可是若真激怒了徐静芝,她挥刀杀了林昇又该如何?怕是林家……” 师爷:“大人何惧林家?林昇本就是个死人了呀!” 鲁银愣了下,忽而哈哈大笑起来:“确实,确实,林昇本就是个死人,死在哪儿不是死呢?” …… 得了下人的回报,什邡顿时明白过来,鲁银这是打算卸磨杀驴。 “小娘子还是请回吧!”下人劝说道。 什邡抬头看了眼渐渐升起的日头,垂眸说:“无妨,我就在此等等鲁大人。” 下人见劝说不过,只好转身离开。 什邡寻了个有树影的地方站着,藏在袖摆里的手偷偷掐了两把大腿,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她一边抽出绣帕抹眼泪,一边小声啜泣地哭,声音不大,但足够过路的人听见。 有好事儿的路过,瞧出是前几日招摇过市的林家闻小娘子,便纷纷上前询问,一问之下才知道,昨天夜里出了大事,那位俊美非凡的林公子竟然被山南道的马匪抢去做了压寨人夫。 什邡深吸口气儿,悲痛万分地说:“我一个妇道人家该如何是好啊?只能前来请求刺史大人派兵去山南道救人,可是……”她又埋头痛哭,旁边的一位妇人忙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小娘子,莫要着急,鲁大人最憎恨山南道的马匪,他一定会去救林公子的。” 什邡抽噎着转身,目光落在刺史府巍峨牌匾上,突然双膝一软,整个人跪倒在地:“今日若是见不到鲁大人,不能救回公子,小女子就,就跪死在这里。”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不多时,刺史府外已经聚满了人,林昇被山南道马匪抢走的消息像寒冬腊月的鹅毛大雪,飘散在整个襄州城。 刺史府内,下人跌跌撞撞地跑进书房,与门口的师爷撞了个正着。 师爷抬腿踹了他一脚:“干嘛呢?慌慌张张,不要命了?” 下人摸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一股脑从地上爬起来,对书案后的鲁银说:“大人,大人不好了。那小娘子不仅没有走,她还哭哭啼啼跪在府门前,说今天要是见不到大人,救不回她家公子,她就要跪死在门前。而且……” 鲁银猛地从圈椅上站起来,几步来到下人身边,居高临下看他:“而且什么?” 下人吓地缩了一下脖子,讷讷地说:“而且,而且府门外围了很多百姓,现在全城人都知道林公子被山南道马匪劫走了,都,都等着大人,大人决断呢!” 鲁银气得面色一寒,转身一把扫落桌上的茶杯,恶狠狠说:“本官难道不想杀了那个该死的徐静芝么?本官恨不得将她大卸八块。可有什么用呢?过去数年,本官屡次进山南道剿匪,何曾有一次成功过?” 襄州府兵全是一群乌合之众,他即便今日出手,无外乎自取其辱罢了!更何况马上进入三年考核,他若行差踏错一步,日后如何还有机会回京述职? 第39章 表哥凶猛 刺史府内的鲁银正焦头乱额之际,什邡却气定神闲地跪在府门之外,一边低声抽泣,一边与人诉说昨晚的惊险遭遇,并把设计抓捕崔三爷的功劳死死按在鲁银头上。 “小娘子放心,既然是鲁大人与林公子共同商量诱捕马匪,如今林公子出事了,鲁大人肯定不会不闻不问的。” “是呀!鲁大人自会给小娘子做主。” ……正当围观的群众七嘴八舌的议论时,人群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让开让开!” 有人大声喊道,围观的人群顿时向左右分开一条道路,十几匹战马驮着身穿黑衣软甲的军士奔袭而来,喊话的正是为首的常武。 什邡听见常武的声音,顿时有种不妙的感觉,抬头一看,果然,谢必安面沉似水地端坐黑马之上,旁边跟着常武。 常武的马背上面朝下挂着一人,不是林昇又是谁? “闻喜!我……呕!”林昇刚一开口,胃里一阵翻涌,常武吓得连忙将他从马上放下,“给老子离远点吐。” 林昇双脚一落地,整个人便踉跄着跑到路边的洋槐树下,抱着树干一阵狂吐。 什邡忙从地上爬起来,仰头看着催马走到跟前的谢必安。 谢必安垂眸看她,见她眼眶赤红,眼眶发青,忍不住嗤笑一声道:“闻小娘子,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安好你妹! 什邡忍不住暗骂一声,面上露出愧笑,抽泣着说:“谢表兄,您是如何,如何救回公子的?” 谢必安看了一眼抱着树干狂吐的林昇,冰冷的唇角勾出一抹讥笑,垂手摸了摸腰间的佩刀说:“也没什么?追击马匪的途中偶然救下而已。” “追击马匪?”什邡瞬时一怔,下意识朝他身后看去,可惜,除了十几个眼熟的军士外,并没有她心心念念的人。她失望地垂下眼帘,躬身施礼,对谢必安说,“多谢表兄救命之恩,闻喜实在……”还没等她把话说完,谢必安已经冷哼一声,打马从她身边走过。 什邡稀里糊涂吃了一嘴马蹄灰,气吼吼地扭回身,便见谢必安催马来到刺史府门外,一旁的军士翻身下马,冲到府门前敲响紧闭的大门。 大概是已经得了信儿,不一会儿,大门打开,师爷亲自迎了出来。 军士在师爷耳边嘀咕了几句,师爷面露喜色,连忙朝谢必安躬身施礼,请他下马。 谢必安回头看了一眼人群中怔愣的什邡,翻身下马,跟着师爷进了刺史府。 眼见着林昇被救了回来,人群自发散去。什邡心事重重地走到林昇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背,问他:“你……”话还没出口,就被林昇突然转身抱住,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什邡怔愣一瞬,这才注意到林昇素白的垫衣上全是干涸的血迹。 她懵懵地问:“你受伤了?” 林昇将头压在她肩头,惨白的嘴唇微微发抖着说:“没有。”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什邡闭了闭眼,不自在地推开林昇,确认他真的没事儿之后,对他说:“走吧!回家了。” 林昇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刺史府大门,伸手死死抓住什邡的手说:“闻喜,表哥太可怕了。” 什邡笑了笑,问他发生了什么,林昇便宛如被狗追了一般,拉着她往铜雀街三十二号跑。 林昇到底也没说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说谢必安是怎么救了他的,更没说身上的血是怎么来的,只是吃饭的时候再不肯吃一口兔头。 什邡心里没底,总觉得有大事发生,心不在焉了一下午,傍晚的时候,终于印证了。 铜雀街三十二号的大门被拍得震天响,丫鬟红岭哆哆嗦嗦去开门,门口一水儿的黑骑,粗略数了一下,大概有十六七人。 谢必安翻身下马,优哉游哉地走上台阶,红岭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好看又这么冷酷的人, 吓得一缩脖子,转身就往内院跑。 彼时什邡正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吃葡萄,见她慌慌张张跑过来,忍不住蹙眉,问她:“红岭,怎么了?” 红岭吓得一下子躲到躺椅后面,指着月亮门外说:“小娘子,不好了,马匪,马匪又来了!” 葡萄盘子碎了,紫红的葡萄粒叽里咕噜掉了一地。 什邡跳起来想要回屋去拿覃东平留给她的刀,月亮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眨眼间,常武拎着他那把雁翎刀迈着阔步走进来。见到什邡的一瞬间,常武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呦!这不是闻小表妹么?”视线往下,落在地上的葡萄上,可惜地咂咂舌,“可惜了,上好的紫晶葡萄呢!” 什邡这才回过神儿,提着的心放下来,一边朝他身后看,一边对红岭说:“是谢表哥和常公子,红岭,你去厨房洗些葡萄过来,沥了井水的。” 红岭一看这架势,知道自己是误会了,惨白的小脸幽得一红,慌忙跑去小厨房沥水果去了。 什邡惋惜地看了一眼地上碎裂的盘子,是上好的瓷器,一两银子一个呢! 谢必安随后进来,站在月亮门口看着什邡,心里又气又恼,恨不能扒开她的胸膛看看那颗胆子到底有多大,竟然敢拿林昇给徐静芝下套,可真是天大的本事了。 察觉到他眼中的不满,什邡干巴巴一笑,缩了下脖子说:“谢表哥安!” 谢必安冷哼一声:“可不敢。” 什邡愣了下,眨了眨眼,一旁的常武说:“小娘子,有没有饭食?老子饿半天了,再不吃点东西,恐怕要饿死在你这院子里了。” 什邡瞄了他身上的血迹一眼,试探地问:“我这就让人去厨房准备吃哒,旁边还有空房子,你们要不要去洗洗?” 常武愣了下,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血迹,又把袖摆抽到鼻端闻了闻,血腥味混合着汗臭味,差点没把他自己给熏了。 “行行行,再好不过,多谢小娘子。” 什邡笑了下,扭头去外院喊人。 院子里一下子空落下来,谢必安抬脚踢开挡路的葡萄,迈步走到刚才什邡躺在的摇椅前,把刀往茶几上一放,弯腰躺在摇椅上。 竹制的摇椅被人高马大的他一压,顿时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仿佛下一瞬就要分崩离析。 常武嫌弃地骂了一声娘们唧唧。 谢必安双手环胸,闭着眼睛说:“我先眯一会儿,好了你叫我。” 常武“呸”了一声:“要不要我给你洗?” 谢必安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给我洗?” 常武:“你想得美!” 第40章 狗是真的狗 许是因为昨夜受了些寒气,加上又惊又吓,当晚林昇便发起了高热。幸好人是在家里,什邡连忙让红岭去请大夫。大夫过来开了药,又问了原由,把什邡叱责一番才离开。 接下来又是煎药,又是安抚躁动的林昇,一直折腾到二更,林昇才算是安稳睡下。 轻手轻脚地从林昇的房间退了出来,什邡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去找谢必安。 下午的时候,谢必安跟他的一帮手下吃喝一番后,便让常武带人去驿馆休息,他自己则留在三十二号,美其名曰,保护他这个身娇体软的林表弟。 穿过回廊,西侧院里点了灯,素白的窗纸上影影绰绰挂着一道人影。什邡垂眸看了眼手里的食盒,里面是让小厨房煮的银耳汤,刚出锅,还冒着热气儿。她微微叹息一声,提着食盒来到门前。 隔着一扇门,两个各怀心思的人互相静默,直到虚掩的门从里面打开,谢必安讥讽地说:“这么晚了,闻表妹是有何事?”说着,垂眸看了眼她手里的食盒,静谧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香,他微微蹙眉,不怎么高兴地说,“腻了!” 什邡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银耳汤。 窘迫地红了下脸,她连忙把食盒往身后背了背,对他说:“确实是有一事想请教谢必安。” 此时,谢必安穿了一身月牙白的常服,墨发披散,整个人慵懒地倚在门框上,房间里的烛光从后面投过来,仿佛在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因此才给了什邡一种,他很好说话的错觉。 她抿了抿唇,微微仰着头说:“谢表哥既然救回了林昇,不知道那马匪崔三爷如何了?” 谢必安垂眸看着她,两人四目相对,他竟然从她的眼神中读到了一丝恨意。他不由得嗤笑一声,朝她伸出手。 什邡愣了下,眨了眨眼。 “不是要贿赂我么?”谢必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什邡有种被一条湿冷冷的毒蛇盯住的感觉。她忙把手里的食盒递给他,“还请谢表哥解惑。” 谢必安接过食盒,转身往屋里走。 过了会儿,见什邡没有跟上来,谢必安回头看她:“怎么?你想让我陪着你在门口吹冷风?” 什邡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连忙跟上。 西厢的格局跟东厢一样,要不是前面的人太过陌生,什邡都以为自己进的是自己林昇的房间。 走到内厅,谢必安把食盒放在八仙桌上,然后怡然自得地坐在绣墩上喝着那杯已经冷掉的茶,等着什邡开口。 即便是坐着,什邡也能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源源不断的上位者的压力。她微微抿了抿唇,上前一步,垂眸看着他的眼睛,试探地说:“谢表哥既然救回了林昇,是否也,抓了崔三爷?” 空荡荡的房间里传来一声清冷的笑声,谢必安把茶杯放在桌上,抬头看她,点了点头说:“是。” 什邡听见自己轰隆隆的心跳声,藏在袖摆里的双手激动地握成拳头。好一会儿,什邡才平息下紊乱的呼吸,小心翼翼问谢必安:“谢表兄,她现在何处?我能见见她吗?” 谢必安微微挑眉,右手食指轻轻敲着桌面,问她:“你一个姑娘家,见一个穷凶极恶的马匪做什么?怎么?还想上山做压寨夫人不成?” 换做一旁的姑娘,被谢必安这番戏谑,必然会恼羞成怒地掩面跑走,但什邡却丝毫不以为意,佯装没听清他语气中的揶揄,笑着说:“有人想要抢走我的未婚夫婿,我中也要见见才是。” 谢必安“噗嗤”一声笑了,突然站起来,高大修长的身体遮蔽了屋里为数不多的光线,淡淡的皂角香突然逼近,什邡不自在地皱了皱眉,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仰头看他,“谢表哥觉得呢?” 谢必安垂眸看了眼桌上的食盒,右手推开上面的盖子,果然,里面是甜得让人发腻的银耳汤。他食指点了点食盒:“喝光。” 什邡愣了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必安难得有耐心地说:“喝光了,我带你去见徐静芝。” 什邡三餐向来规律,晚饭吃了整整一碗米饭,此时看着那碗比她两个拳头还大的一碗银耳汤,忍不住蹙眉。 谢必安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什邡默了片刻,伸手从食盒里拿出银耳汤,双手捧着喝起来。晚饭吃的太饱,只喝了两口,什邡便觉得胃里发胀,嘴巴里全是厌烦的甜腻。 谢必安微微勾了勾唇,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笑意。 什邡心里窝了一团火,但又无处发泄,只好恶狠狠地盯着汤碗,一咬牙,硬是把一大碗银耳汤全部喝了下去。 “呃!” 猛地打了个饱嗝,什邡红着脸放下汤碗,目光看向谢必安。 谢必安放下手,看了一眼汤碗,问她好喝么? 什邡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俩字:“好喝!” 谢必安看着她的眼神没什么变化,但什邡从他微微眯起的 眼睛里看出了一分愉悦。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位谢表兄果真不是个好相与的。 静默了片刻,谢必安终于从嘴里吐出两个字:“走吧!”说着,双手拢在宽大的袖摆里,抬脚往外走。什邡咽了口唾沫,捂着涨的得快爆炸的胃跟上去。 到了大门外,什邡便看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常武抱着雁翎刀坐在车辕上冲着她笑:“呦,这不是闻家小娘子么?这么晚了是要去哪儿呀?”说完,似笑非笑地瞥了谢必安一眼。 谢必安二话没说,慢悠悠地走到车边,回头问什邡:“你是想要坐车,还是步行?” 鬼知道徐静芝被关在哪里? 什邡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提着裙摆跑到车前:“我跟谢表兄一起乘车。” 谢必安波澜不惊地嗯了一声,一边上马车,一边对常武说:“去襄州大狱,走清河坊吧!那边近。” 清河坊近么?那边不是正在修路? 第41章 徐静芝 常武看了谢必安一眼,总觉得这家伙没安好心,果然,马车才跑了不一会儿,便听车厢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干呕声。 常武看了一眼一起一伏的车帘,暗骂了一声“狗,是真的狗呀!” 车厢里,谢必安一脸嫌弃地看着脸色惨白的什邡,对她说:“你最好不要吐在车里。” 什邡捂着胃,一边在心里暗骂王八蛋,一边竭力忍着恶心,不让自己吐出来。 “不,不会。” 谢必安淡淡嗯了一声,抬手撩开车帘,窗外的凉风吹进来,什邡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胃里又是一阵翻滚。这时,马车突然一个颠簸,什邡再也忍受不住,一把撩开车帘,朝着外面的常武大喊:“停车!” 常武勒马停车,什邡飞也似地便冲下马车,跑到路边一阵狂吐。 常武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车里的谢必安,悄悄朝他竖了个拇指,要论狗,谁也比不过你谢必安。 谢必安慢悠悠放下车帘,左手食指不经意地摩擦着右手腕上的疤痕,对常武说:“你去给她送点水。” 常武:“你怎么不去?” 谢必安抬头撩了她一眼:“你是副将,还是我是副将?” 被噎了一下的常武气竭,解下车壁上的水袋,跳下车去找什邡。 什邡此时已经吐得昏天暗地,感觉整个人都是虚浮的。 “闻小娘子,要不要喝点水?”常武捏着鼻子走过来,把水袋递到她面前。 空气中弥漫着酸腐的呕吐味,什邡一边红着眼睛擦掉眼角的泪,一边接过常武递过来的水袋,对他说:“谢谢。” 常武连忙退了两步,嫌弃地看了一眼满地的秽物,干笑着说:“小娘子晚上还是不要吃的太多为好,免得积食。” 什邡拿着水袋的手一紧,水流顺着袋口哧了出来。常武躲闪不及,被哧了一身。 什邡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仰头用剩下的水漱口。 折腾了好一会儿,直到胃里空空如也,什邡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车上。 见她上车,谢必安连忙抬手指着外面:“你坐外面。” 什邡咬了咬牙,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好’字,然后放下车帘,坐到常武身边。 常武憋着笑,抬起屁股往旁边挪了挪,一边扬鞭一边说:“小娘子莫要生气,他就是那个德行。” 什邡勉强挤出一个虚弱的笑,靠着车壁说:“无妨。” 马车继续颠簸,吐空的胃里反而舒服了许多,什邡一边想着徐静芝,一边半眯缝着眼睛昏昏欲睡。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马车停在襄州大狱门前。 什邡缓缓睁开眼,便见一座鬼气森森的建筑耸立在夜色之中,正门城墙上挂着的两盏红灯宛如蛰伏的巨兽之眼,让人忍不住心生畏惧。 她按耐住躁动的心绪,翻身跳下马车,问谢必安:“谢表兄,崔三爷就在这里?” 谢必安点了点头,对她说:“敢进去么?” 什邡心中冷笑,她有什么不敢的?她连天下刑狱之最的万年县狱都住过,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襄州大牢? 什邡拢了拢有些松散的领口,朝谢必安点了点头,说:“敢!” …… 谢必安走在前面,什邡迈着小碎步跟在后面,走廊的墙壁上每隔十步镶嵌一盏长明灯,桐油燃烧过后的黑烟随着跃动的火苗突突往上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刺鼻的气味。 穿过一小段走廊,前面豁然开朗,左右两边皆是牢笼,一眼望不到头。 跟专门关押重刑犯的万年县狱不同,襄州大狱比较混杂,重刑的有之,轻刑的也有之,越是往里走,牢门的铁栅栏越粗,里面关押的人越危险。 一直走到牢房尽头,前面是一扇玄铁打造的铁门。 牢房前有两个衙役专门看守,见谢必安走来,两个衙役连忙打起招呼,称呼他为谢将军。 什邡不知道他是被哪家封的将军,又是在何处任职,只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牢门里的动静。 “把门打开。”谢必安对其中一个衙役说。 衙役犹豫了一下,说:“谢将军,这马匪危险至极,还是……”话音未落,就被谢必安打断,他从袖笼里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掌心朝上,“我既然能抓了她,何故怕她?” 衙役与旁边的衙役对视一眼,见对方没有反对,便从腰间解下钥匙放在谢必安的手上。 谢必安拿了钥匙,托起铜锁,将青铜钥匙插*入锁孔。 随着“咔”的一声轻响,锁芯弹开,谢必安扭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什邡,问她:“你确定要进去?” 什邡上前两步,站到他身边,目光坚定地看着铁门说:“确定。” 谢必安点了点头,对她说:“我给你一刻钟的时间,不过……”他微微顿了下,垂眸看向什邡,鹰隼一般的黑眸里闪动着森冷的光,就像乍然出鞘的刀,“如果你在里面出了什么事儿,那是你自己的命,我不会救你。” 什邡面无表情地咽了口唾沫,藏在袖摆里的右手捏紧了竹篾,对他说:“好,生死有命。” 谢必安勾唇笑了下,把钥匙丢给一旁的衙役,对他们说:“你们听见了,可要给本将军做个证。” 不等两个衙役说话,谢必安径自走到一旁的八仙桌前坐下,悠闲地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什邡深吸口气,缓缓推开面前的铁门。 昏暗的火光随着铁门的开启一点点渗透进去,黑暗中,一双阴冷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缓缓开启的铁门,以及光线勾勒出的一道纤细身影。与此同时,门口的什邡也死死地盯着黑暗中的轮廓,并不高大,也不狰狞,端坐在黑暗中的人影纤浓有度,仿若静夜菩提。 什邡喊了一声:“徐静芝!” 黑暗中的人影微微动了一下,说:“你是谁?” 跟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徐静芝的声音宛如江南人的吴侬软语,若不是深知她的底细,任谁听了这样的声音, 也不会想到它的主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马匪。 什邡自若地走到墙边,从荷包里拿出打火石,点燃墙壁上悬挂的马灯。 昏暗的牢房顿时亮堂起来,什邡彻底看清徐静芝的脸,眉如远山、樱唇不黛而朱,确实如覃东平所言,是个倾国倾城的绝代美人。 第42章 崔三爷口中的真相 什邡转身将铁门关上,静谧的牢房里只有两个女人或急促、或舒缓的呼吸声。 徐静芝问她是不是那位闻家小娘子。 什邡点了点头说是。 徐静芝忽而一笑,慢悠悠站起来,手脚上的玄铁镣铐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什邡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藏在袖摆下的手背青筋奋起,死死攥着那只陪了她无数个夜晚的竹篾。 “你似乎很紧张。”徐静芝停在距离什邡三尺的地方,脚下的铁镣紧绷成一条直线。 什邡摇了摇头:“不,不是紧张。” “那是什么?”徐静芝抬起手,素白纤细的指尖距离什邡的脸只有一掌的距离,“是,恨?” 什邡:“你要是这么说,也对。” 徐静芝讪讪地收回手,似乎觉得对面的女人一点也不好玩,厌烦地说:“我杀了太多人了。你想给谁报仇?” 一股无穷的怒火瞬间窜上什邡的心头,烧灼着她的心,叫嚣着杀了她,给爹爹报仇。 徐静芝不以为意地笑,低头晃了晃手腕上的铁镣说:“你这么大费周章地引我出来,难道不是为了报仇?来吧!现在是你离我最近的时候,你看,我的手脚都被铁链拴住了,要杀我何其容易,只要把你手里的匕首往这里。”她指着自己的心口,“噗,捅进来,我就死了。” 什邡急促地呼吸着,感觉空气中充满着黏腻的血腥味。她死死地看着宛若玩笑的徐静芝,咬着后槽牙说:“我不杀你。” “你不杀我?”徐静芝突然抬头,猛地朝前一扑,整个人距离什邡只有不到一臂的距离。什邡毫不怀疑,如果不是有铁链的束缚,刺客徐静芝的手已经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怕了?”徐静芝发出尖锐的笑声,什邡不以为意,反唇相讥,“怕的难道不是你么?” 徐静芝怔愣一瞬,突然说道:“你很不一样。” 什邡压着满腔的仇恨,咬牙说:“哪里不一样?” 徐静芝反而安静下来,转身退回到墙边,挨着墙壁坐下来,淡淡说:“没有女人敢在我面前这么说话。” 什邡冷笑:“你不过是个阶下囚。” 徐静芝嗤笑:“你以为她们能杀的了我?” “为什么不能?” 徐静芝双手支着下巴:“你猜?这么多年鲁银久攻不下山南道是因为什么?” 什邡强压下心头震颤,凝眉看着她问:“这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问你一件事。” 徐静芝:“说说看?如果我心情好,我就告诉你。” “什仲怀,记得么?”什邡说。 徐静芝歪着头想了想说:“我记得,长安什家的大掌柜,可惜,可惜他死了。” 什邡目眦欲裂:“是你杀了他。” 徐静芝愣了下,忽而大笑:“谁告诉你是我杀了他?” 什邡:“大理寺,刑部的卷宗,凶手就是山南道的马匪。” 徐静芝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沉了下来:“放他娘的屁,你以为山南道马匪只有我崔三爷一人?随便死了个人就是老子杀的?” 所以爹爹的死果然有问题? 什邡不动声色地看向徐静芝:“但是敢劫什家纸坊的,只有你崔三爷,大理寺、刑部的卷宗不会错,益州指挥使陈正礼数次围剿山南道,为的就是替他报仇。现在你说人不是你杀的,那是谁?” 徐静芝沉吟片刻,突然发出一声轻笑,偷偷似笑非笑地看着什邡:“差点被你个丫头片子套住了。既然你这么想要知道是谁杀了什仲怀,那你何不告诉我,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什邡不能说,更不能露出一丝端倪,此时此刻,什邡已经死了,被烧死在青龙寺。 她抿了抿唇,勾唇笑了下:“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不想让你活。” 徐静芝晃了晃手腕上的镣铐说:“哦,要我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你不妨说说,是谁想要我死?” 什邡没说话,静静看着徐静芝,距离跟谢必安约定的时间还不有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两人面面相觑,最后徐静芝先开口说:“两年前,山南道的马匪接到一份密报,长安来的纸商身怀巨款,会在五月十三这天从益州折返,途中必经山南道。” 什邡眼中一亮,又不敢表现得过于在意,只能佯装镇定地等着徐静芝继续往下说。 徐静芝回忆道:“山南道大小十二道弯,其中叫得上名号的马匪不止五伙,那时我刚击退鲁银组织的围剿军,急需一笔银子修整兵马。” 什邡:“所以你就选了什仲怀!” 徐静芝说:“那晚我在山南道葫芦谷设卡,大约三更的时候,一队车马从益州方向进入山南道。”她隐约记得当时山谷中下了大雾,能见度很低,为了避免误伤同伴,她让所有参与行动的马匪全部扎上红色头巾。 等车队彻底进入葫芦谷,马匪们先是将事先准备好的滚石全部推下,等下面伤亡过半,在兵分三路,一路从山路俯冲,直插队伍中央,其他两路左右夹击,封住两边葫芦口,让里面的人无从逃窜。 什仲怀这次从益州采购了大量制造麻纸的原材料,同时又收了一笔巨额货款。像什仲怀这样的巨贾,但凡去外地采办,身边一定会有武功高强的侍卫随行,徐静芝当时得到的线报是,什仲怀原定六月返回,经山南道,但应提前回京,人手稍显不足,这也是徐静芝敢在那个时候动手的原因之一。 但不知为何,当徐静芝带人杀下葫芦谷的时,发现随行的侍卫不仅功夫高强,什仲怀身边竟然还有一支大概四五十人的亲兵。 山南道马匪不久前才被鲁银围剿,战力不敌之前,两方麓战不到一个时辰,徐静芝便带人撤出葫芦谷。 听完徐静芝的话,什邡不由得蹙眉说:“你的意思是,什仲怀并不是死在山南道?” 徐静芝脸上也露出凝重的表情,回忆说:“不,他是死在山南道。” 什邡:“你什么意思?” 徐静芝平静地朝她靠近,目光悠悠地看着她的眼睛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人在我带人撤离后,组织了第二波截杀。次日清晨,我让人去山南道打探情况,回来的兄弟说,什仲怀的车队被全歼在葫芦口,一个活口没留。什仲怀被虐杀在自己的马车里。” 第43章 凶手另有其人 什邡从没如此接近过真相,也从来没想过,“虐杀”二字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哆嗦着向前一步,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虐,虐杀是什么意思?” 徐静芝戏谑地说:“他的十根手指被全部敲碎,手筋脚筋皆被利刃所断,眼睛……” “别说了!”什邡大喊一声,打断徐静芝的话。 徐静芝嗤笑一声:“这就受不了了?你还不知道吧,他的眼睛被活活挖了出来,肠子也被扯得到处都是。” “我让你别说了。”什邡突然大喝一声,控制不住地冲到徐静芝面前,扬起右手中的竹篾,朝着她的咽喉刺去。 徐静芝忽而一笑,等什邡意识到她是故意激怒自己的时候,为时已晚,徐静芝单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拽到身前,用手腕上的铁链绞住她的脖子。 巨大的绞力让什邡瞬间失去反抗能力,徐静芝倾身靠在她的耳边说:“别动,再动就勒死你。” 什邡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徐静芝拽着退到墙边。 徐静芝垂眸看了一眼她手说:“我现在再教你一件事,在你没办法对敌人一击毙命的时候,永远不要暴露你的底牌。现在,把你手里的小东西丢掉吧!” 精钢打造的锁链冰凉刺骨,什邡已经感觉不到疼,视线也因无法正常呼吸而渐渐模糊起来。 她其实不怕死,毕竟在长安已经死过一次了,她只是不甘心,她还没查明真相,还没给爹爹报仇。 捏着竹篾的手并没有听话地丢掉它,而是缓缓抬起来,拼尽最后的力气往身后刺去。 “闻喜!” 就在脖子上的锁链骤然收紧,竹篾即将刺入徐静芝腹部时,面前的铁门突然打开,谢必安面沉似水地站在门前,对什邡说:“放下。” 一鼓作气的决绝被谢必安打断,什邡骤然脱力,手中竹篾“啪”地掉在脚边。 谢必安将视线看向徐静芝,不悦地蹙起眉头:“我以为你已经学聪明了。” 徐静芝妩媚一笑,勒着什邡的手松了松,对谢必安说:“我哪里不聪明了?” 谢必安:“你拿她威胁我,就极不聪明。” “那你被我威胁到了么?”徐静芝用力往后拽了一把,什邡被迫仰起头,无助地看向谢必安。 谢必安缓步走进牢房,拢在袖子里的左手有意识地细细摩擦着腕间的伤疤。 “你大可以现在杀了她。”谢必安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地上掉落的竹篾,“看看林家上面的人会不会放过你。” 徐静芝一怔:“你是谁?” 谢必安忽而一笑,从袖摆里抽出手,一块环形玉佩坠着红璎珞从他掌心滑落。徐静芝不由得大吃一惊:“你是谢家人?” 谢必安收回玉佩:“这样,我与你做一个交易。” 徐静芝:“什么交易?” 谢必安看了什邡一眼:“我给你两条路,一,你杀了她,然后等着林家的人杀你。二,你放了她,我给你想要的东西,至于你能不能从这里逃出去,那是你的本事。” 徐静芝眼球咕噜噜乱转:“我凭什么相信你?” 谢必安根本不在意什邡死活地丢下一句‘那你杀了她吧!’就往牢房外走。 “等等!”徐静芝连忙叫住他,勒住锁链的双手一松,什邡没骨头的鱼一般滑座在地。 “我选择二。”徐静芝说。 谢必安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什邡。 什邡根本顾不上喘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他身边,然后拽着他直缀下摆从地上爬起来。 谢必安嫌弃地看了被她抓皱的衣摆一眼,不悦地皱了皱眉。 什邡这时才感觉到脖子上火辣辣的,好像被套了一个火圈,喉咙里干疼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么你的诚意呢?”徐静芝目光阴鸷地看向谢必安。 谢必安扬手抛出一物,什邡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就被徐静芝抬手接住。 “走吧!”谢必安垂眸看了什邡一眼,转身往外走。 两个衙役走过来关上铁门,随着铁门摩擦青石板发出的咯咯声,徐静芝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什邡的视线中。 从襄州大牢出来,外面已经下起了毛毛细雨,常武一手撑着伞,一手拎着伞,见他们出来,把伞递给谢必安,然后转身回到马车上。 什邡讪讪地看了眼谢必安手里的伞,谢必安垂眸看了她脖子上的掐痕一眼,凉凉地问道:“像你这么蠢的女人,是怎么在闻家活到现在的?” 什邡阴着脸,因为喉痛不能说话,所以只能用眼神表示她的不满。 “算了。”谢必安淡淡叹息一声,抬手撑起纸伞,对她说,“你离我远一点。” 什邡以为他是嫌弃自己身上的灰尘,不自在地往旁挪了一点,结果便听他说:“听说蠢会传染。” 所以你怎么不去死?跟着我们干什么? 什邡面无表情地冲入雨中,然后先他一步爬上马车。 常武一脸懵地看着什邡气吼吼爬上马车,忍不住抹了抹鼻尖,看向慢悠悠走来的谢必安,问:“你又怎么惹她了?” 谢必安收伞上车,淡淡地说:“走安平坊回去,那边路更平坦一些。” 坐在车里生闷气的什邡一怔,看了眼谢必安的坐垫,连忙往前挪了挪,用湿漉漉的衣摆在上面使劲儿蹭了蹭。 进车厢的谢必安看见自己湿漉漉的坐垫,不悦地说:“起来。” 什邡拧衣服的手一顿,抬头看他:干什么? 谢必安抿唇不语,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推出车厢:“去外面。” 常武同情地看了一眼什邡,从车辕上拿起一只斗笠叩在她头上:“小娘子别跟他一般见识,他狗是狗了点,但人不坏。” 什邡气恼地对着车帘比了个中指。 回去的路面比较平坦,速度也比来时快了很多,半个时辰后,马车在铜雀街三十二号门前停下。 什邡下了马车,发现常武和谢必安都没下来。她朝常武比了比脖子,又指了指大门。 常武摇了摇头,说:“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办,小娘子自己回去吧!” 什邡怔愣地看着马车紧闭的车帘,想问谢必安晚上还回不回来,但张了张嘴,只能发出啊啊啊的声音。 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样,谢必安撩开车窗的帘子:“今晚好好休整,后天一早,我跟你们一起回益州。这次你最好别再耍小聪明了,否则……”门楼上挂着的气死风灯照亮他半边脸,俊秀的眉峰飞拔、沉着眼眸看向她时,仿佛要把她整个人吸进去一般。 什邡拉回恍惚的神志,对他摇了摇头,她要等覃东平回来。 谢必安嗤笑一声:“怎么?要等你那个小跟班?” 什邡真想一榔头锤死他算了,老天爷怎么就给了他一张嘴呢? 她愤愤地朝他竖起扬起下巴,转身上了台阶。 一直到什邡的身影消失在门内,车辕上的常武才忍不住大笑出声,回头看着紧闭的车帘说:“谢必安,平时没觉得你嘴这么贱呀!怎么每次见闻家小娘子,你都要发作一般?” 谢必安抬手撩开车帘,把湿漉漉的坐垫扔到他怀里:“不说话没人把你当死人。” 常武乐呵呵接过湿漉漉的坐垫,笑着说:“别说,这位闻小娘子倒也不是个省油灯,这才来襄州几天呀,就把襄州搅了个天翻地覆,将来若是哪个娶了她,怕是得被她折腾死。” 谢必安嗤笑:“怎么?你想试试?” 常武连忙摇头:“老子喜欢软玉温香的小娘子,可不喜欢这种干巴巴的惹祸精。” 谢必安侧头透过窗户看向铜雀街三十二号,呢喃着说:“不过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常武一边驾着马车往前走,一边回头看他。 谢必安垂眸看向掌心躺着的竹篾:“林家平静了这么久,总要有点水花才好!” 常武:“我就知道你这家伙没安好心。” 好心? 谢必安收拢掌心,把竹篾收进袖兜:“好心人活不过战场。我以为你早就明白了。” 常武面色一沉,握着缰绳的手青筋奋起,良久才淡淡说道:“是啊!好心人都死得早,还是做坏人舒服。” 第44章 聚头冤家 因为淋了雨,夜里什邡发了热,浑浑噩噩间梦见了什仲怀,他一个人孤单地坐在马车里,手中还拿着笔,伏在小几上写信。 “爹爹!”她小心翼翼喊了一声,什仲怀笑着放下手里的笔,对她说,“小妨?你怎么来了?” 什邡站在马车外,伸手去拽他的衣摆:“爹爹,这里有危险,你跟我走。”快点走,走出葫芦谷就安全了,走出葫芦谷你就不用死了,走出葫芦谷…… 什仲怀笑着握住她的手,慈爱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对她说:“小妨别闹,爹爹很快就回去了,你先回去好么?” “不,爹爹,这里真的很危险,你会……” 巨石轰然而落的声音打断她的话,周周突然出现很多人,他们四处奔走着,大声呼喊着,巨大的滚石从天而降,把拉扯的黄骠马砸翻在地,鲜血从它的口鼻中一股一股往外涌,到处收都是拾血,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什邡连忙望向马车里的什仲怀,她想叫他快点走,可她无论怎么喊也发不出声音。 爹,快走,快走呀! 突然,远处飞来一只羽箭,它夹裹着凌厉的杀气破空而来,穿过她的胸膛,直直没入什仲怀的胸口。 “爹爹!” 什邡猛地惊醒,耀眼的阳光从窗棂透射在她脸上,她不适地闭上眼睛,耳边传来林昇急切的喊声:“闻喜,你醒啦!” 什邡怔愣了一瞬,茫然地睁开眼,看到林昇乍见欢喜的眼神,才恍惚记得,她已经不是什邡了,她是闻喜。 她用力扯了下嘴角,露出一抹浅笑:“我醒了,你怎么在这儿?” 林昇脸色微白,幽深的眸子里透着浓浓的担忧:“你昨晚发热了,表,表,表兄给你请了大夫。” 什邡愣了下,下意识抬头,果然,视线在摇椅上寻到了谢必安。 四目相对间,谢必安不耐烦地说:“把药喝了,喝完准备上路。” 这么急? 什邡不由得蹙眉,她还是想等林家那边来了人再走。 谢必安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从躺椅上站起身,端起旁边茶几上的药丸走过来,弯腰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将药碗怼到她嘴边:“喝吧!” “我自己来!” 什邡握住谢必安的手腕,倔强地看着他。 谢必安嗤了一声,松开她的下巴,把药碗塞到林昇手里,“你喂她吧!给你们半个时辰的时间,半个时辰后,我们准时出发。” 什邡还想反驳,林昇却听话地盛了一匙汤药送到她嘴边:“闻喜,喝吧!” 半个时辰后,什邡浑浑噩噩地裹着披风坐在马车里,在谢必安和手下的保护下踏上回益州的路。 五日后,他们在距离襄州城外二十里的兰埔亭与覃东平汇合。与覃东平一起来的,还有林家大管家林山。 什邡看了一眼拉着林昇痛哭流涕的林山,将覃东平叫到一边,问他到底怎么个情况? 覃东平把离开襄州后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离开襄州后,覃东平不分昼夜地往益州赶,直到第三天夜里,经过童山岭的时候,他垮下的青鬃马突然口吐白沫,倒地不起,竟是活活累死了。 没了马的覃东平不敢停歇,只好步行前往下一个驿站,结果刚走出不到十里地,便遇见一队人马,其中的管事就是林山。 一开始覃东平还不知道这些是林家人,一心想回益州的他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个主意,竟然假扮山匪去劫马,结果被人家给活活生擒了。 侍卫押着他来到队伍中央的马车前,见了马车上的飘起,他才认出这是林家人。 “车上可是林家人?”他壮着胆子喊了一声,车里的人愣了下,缓缓撩开车帘,露出个头,问他,“你是哪家的?竟然敢劫林家的人?” 说话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子,覃东平不屑看他,对着马车喊道:“我是林昇的朋友,此次是来给林家送信,林昇被山南道的马匪抓了去。”他的话音一落,不止眼前的小子愣了,车里的人更是坐不住了,一把推开小子,探出头来问他,“你说什么?” 覃东平见出来的是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问道:“先生是林家人?” 男人上下打量覃东平一番,蹙眉问他:“你说公子是被马匪劫走了,可有依据?” “自然。”覃东平挣脱开压制他的两名侍卫,从怀里取出临行前什邡给他的玉佩信物。 红璎珞拴着的玉佩一亮相,林山的脸色幽得一变,连忙跳下马车,疾步走到覃东平身前:“借一步说话。” 覃东平顺势跟他走到一旁,问他:“不知先生是林家何人?” 林山拱手说:“林山,不才是林山的大管家。” 覃东平不由得皱眉,不知道什邡所托之事,面前这位林家大管家是否能做得了主,于是便问:“林昇的事,你能做主?” 林山稳住心神,面色凝重地点头说:“此时做得了主。” 覃东平了点点头,又问他随行带了多少人? 林山说:“一共56人。” 覃东平又看了看马车四周的侍卫,忍不住蹙眉说:“不够。” 林山心中大骇,忙说:“无妨,鄙人带了林老夫人的手信,襄州城外有驻兵三千,要紧时刻,可请命调兵。” 得了林山的话,提着的心虽然落了下来,但覃东平仍旧担心回去晚了,崔三爷会对林昇下手。于是顾不得满身疲累,对林山说:“事不宜迟,我们现在马上出发,三天之内一定要赶到襄州。” 林山点头,想让覃东平跟他一起坐马车,被覃东平拒绝了。 “给我找匹马吧!”覃东平说。 林山连忙让人给他准备马匹。 覃东平接过侍卫手中的缰绳,飞身跳上马背,低头对林山说:“林管家,您且在后面跟上。” 林山连忙点头,对一旁的侍卫首领说:“全力跟上这位壮士。” 就这样,一行人不分昼夜地赶往襄州,其间累了、饿了,林山便让众人原地休息两个时辰,然后继续赶路。一连三天皆是如此,直到在兰埔亭与什邡等人汇合。 第45章 坦白 听完覃东平的叙述,什邡感动的同时,让他先去马车里休息,其他事等他休息好了再说。 覃东平欲言又止地看了不远处的谢必安和常武一眼,心里虽然有很多疑惑,但还是硬生生将它们全部压了下去,转身回马车休息。 目送覃东平上了路边的马车,什邡敛去嘴角的笑容,扭头去看不远处的林昇和林山。 真正的考验还没开始呢! “怎么?不去见见林家大总管?” 谢必安走过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林山和林昇,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林昇脸上的表情既震惊又惶恐。 “我以为你更想跟林总管见见。”什邡侧头看他,从他眼中看出一丝戏谑,问他,“不是么?谢表兄?” 谢必安忽而一下,拢在袖口里的左手不自觉地摩擦了一下右手腕上的伤疤,挑眉说:“他算哪根葱?” 什邡被硬是噎了一下,懒得搭理他,提着裙摆朝频频朝她看过来的林昇走过去。 见她终于过来了,被林山问得一个头两个大的林昇连忙抛下林山,走过去一把拉住什邡的手,对她说:“闻喜,你快跟林管家说说,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什邡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但林昇的病情瞒瞒外人还可以,一旦面对熟悉他的林家人,根本瞒不住。所以在林山拉着林昇说话的时候,她自动避到一旁,目的就是让林山自己发现,并接受林昇的脑子出了问题。 至于之后林家如何看待林昇,这对她来讲并不重要,她只要能留在林家,查清林家和爹爹的死到底有没有关系即可。 什邡打量林山的同时,林山也在打量她。林昇写给老妇人的那封家信他看了,信中言辞中肯,逻辑分明,完全不像是失忆之中所写,而此时见了林昇,他方明白,那信或许根本不是林昇所写。 不,信是林昇所写,只不过内容是别人口述罢了。 是这位闻家的小娘子么? 说起来,这桩婚事还是老太爷在时定下的,如今多年未见,当年奶团子一样可爱的女娃子,如今竟成了这副样子?若是老夫人见了,怕是要气出病来。 两人实在是一点也不般配,一点也不。 其实这一个多月来,什邡已经把在万年县狱饿瘦的身体补回来一些了,但到底在狱中住了太长时间,即便想要恢复原来的体貌,也非一朝一夕的,更何况突逢剧变,人的心态变了,那份少女时的天真早被世间诸多恶事杀死在那个晚上,她亦再不是曾经那个千娇万宠的千金小姐了。 察觉到林山眼中毫不掩饰的失望,什邡不以为意地说:“我与林昇在青龙寺借宿时遭逢大火,随行之人全部丧生,唯有我与林昇侥幸逃了出来,却没想林昇被坍塌的梁柱砸破了脑袋,不仅丢失了所有记忆不说,身体也一直断断续续病着,途中又遇到马匪劫持,幸而遇见谢家表兄相救,这才有机会与林管家相见。” 什邡说得声泪俱下,一边楚楚可怜地看着林管家,一边拿出帕子擦拭眼角的泪。 来的途中,林山从覃东平口中得知不少他们一路行来的艰难险阻,如今听什邡这么一说,更觉得气血翻涌,恨不能自己替了林昇。 “那大夫可说了,公子他?” 什邡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听见什邡这么说,林山还是忍不住难过起来。看着林昇的眼神充满心疼和自责。 什邡不懂林昇和林山之间有怎样的感情,不过现在的林昇已经不是以前的林昇,他注定不能给林山任何回应。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除了不记得一些事情之外,我现在很好。”林昇鼓起勇气从什邡身后站出来,对着林山笑了笑说,“闻喜说,益州有神医可以帮我治疗。” 林山勉强扯出一抹笑,对他点了点头:“小娘子说的对,益州有最好的神医,他一定可以治好公子的病。” “既然想回益州治你这颗木头脑袋,还不快点上车,准备出发了!”谢必安突然走过来,目光在林山脸上转了一圈,淡淡地说,“你就是林山?林家的大管家?” 林山蹙眉看了他一眼,这次注意到他腰间挎着的弯刀,以及刀柄上篆刻的小小一个“谢”字。 “您是,是表公子?”林山问道。 谢必安点了点头,对不远处看热闹的常五说:“让人套马,天黑之前要到下一个驿站。” 林山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谢必安一番,良久才说:“表公子怎会出现在此处?” 谢必安:“来益州述职。” “述职?”林山不由得大吃一惊,谢家在凉州盘踞多年,大小姐这么些年也未曾回过长安,如今怎会让谢家这根独苗独自来益州?他口中的述职又是什么意思? 谢必安根本不给他询问的机会,兀自对什邡说:“让你的人做好准备,一炷香后启程。” 什邡点了点头,一边招呼李贺云,一边打发林昇先回车上吃东西。 林昇本是不愿,但看了一眼旁边凶神恶煞的谢必安,赶紧灰溜溜地跑回马车。 眼见着林昇上了什邡的马车,谢必安去套马,林山对什邡说:“闻小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一起上了林山的马车,狭窄的车厢里燃着熏香,林山倒了杯茶给闻喜,对她说:“闻小娘子,这一路多谢您对公子的照拂,今天林山多嘴问一句,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什邡抬头看着林山,面前的男人四十来岁的年纪,白净的面皮上续着美髯,身上穿着虽然看着朴实无华,但细看之下,却能看出其作料考究,加之林老夫人既然派他前来迎接林昇,可见其在林家的地位非同一般。 如今他如此直白地问她,可见其中亦有几分深意。 接过茶杯,什邡说:“我既然跟着林昇来益州,还不够说明我的选择么?” 林山双手拢在袖兜之中,目光越过车窗看向什邡的马车,从镂花的窗棂看着林昇窥过来的视线说:“那么小娘子便应该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林家不是普通人家,三房之间的关系十分紧张。” 什邡见他差点就要说出几房政权这样僭越的话来,忍不住心中冷笑,说道:“我自然知道。” 没见过什邡以前,林山觉得这位闻家的小娘子最多不过是个知书达礼的姑娘,现在看来,竟也是个聪明之人。 第46章 选择 林家这样的世家,若林昇强,娶个知书达礼、没有背景的娘子自然不在话下,林昇护得住,但若是此时的林昇,没有人比闻喜更合适了。 林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抬眸看着什邡说:“公子出事后,林家大部分生意都是二爷在打理,如果公子以现在这个状态回去,恐怕无法胜任家主之位。” “那依林叔的意思呢?”什邡改了口,比林管家更能拉近彼此的距离。 林山勾唇笑了下,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对什邡说:“公子的病总有痊愈的一天,我希望,在他痊愈之前,不要有任何人知道他的情况。”说完,他侧头看了窗外随行的伙计和镖师一眼。 什邡瞬时明白他的意思,说:“路上无人怀疑林昇的病情,等到益州之后,我自然会遣他们回泸定县。” 林山摇了摇头:“不是到益州,是现在。” 什邡想了想,心中仍有疑虑。她尚且还不能断定林山到底是敌是友,如果贸然将伙计和镖师全部打发走了,后面遇见危险怎么办? 林山看出她的顾忌,笑着说:“闻小娘子不必担心,我是从小看着公子长大的,承蒙他叫我一声林叔,我绝不会害他。” 什邡目光看向窗外,从她上车开始,覃东平就一直守在不远处一眨不眨地盯着林山的马车。 “我有一个要求。”什邡说。 林山:“小娘子请说。” 什邡说:“其他人可以先行离开,但覃东平要随我一起回益州。” 林山有些不悦,毕竟明面上,闻喜还是林昇的未婚妻,她与覃东平的关系属实有些让人猜疑。 什邡大概能猜出他在想什么,但她心中坦荡,没有一丝心虚地看着林山说:“这一路多亏覃东平相助,实不相瞒,相比林叔,我更相信他。” 什邡如此坦白的说出来,林山反而没了顾忌,对什邡说:“好,我也对这位覃公子很是敬佩。” 什邡朝他举起茶杯,林山福至心灵地端起茶杯。 半个时辰后,谢必安招呼众人准备启程。什邡下了马车直接去找覃东平。 覃东平隐约猜到什邡来找他的意思,只是没想到她会请他一同去益州。 “我请你跟我一起回益州,一来确实有些私心,因为我不信任林山。二来……”她微微顿了下说,“谢必安抓了徐静芝。” 覃东平一怔,扭头去看正在套马鞍的谢必安。什邡抬手指着不远处一辆围得密不透风的木板车说:“不仅抓了,人现在就关押在那辆马车里。” …… 启程后,林山借口照顾林昇,自己上了什邡的马车,然后一边对林昇普及林家众人的情况,一边为他介绍林家在益州,乃至全国的纸坊生意状况。 林家枝繁叶茂,在益州树大根深,不止生意盘根错节,与各地官员、商人之间的走动也十分频繁。林昇还未出事前,林家大部分产业都归长房掌管,但有几处产业是在三爷林政云和二爷林政树手中。 林昇出事后,原本由大房掌管的生意暂由二爷林政树接管,三爷林政云虽然野心不小,但向来胆小如鼠,做生意只看眼前利益,不堪大用,这些年虽然大小动作搞了不少,但都未成大事。 林家二爷育有二子一女,两个儿子分别是林同洲和林同济,女儿林玉书今年十六岁,正是议亲的好年岁。 二爷夫人叫李红如,是济南丝绸大户李家的嫡次女。 三爷育有二子,大儿子林炜好勇斗狠,有些功夫在身,但为人鲁莽,用林管家的话说,这是个草包。次子林金,小名宝哥儿,是三老爷外头的女人生的,前年才抱回来养在三夫人金莲花身边。 “那林家大爷呢?”什邡狐疑地问。 林山脸色微微一沉,侧头看了林昇一眼。 似乎有所感觉,原本还在起头翻看账册的林昇幽得抬头,对上林山复杂的眼神,狐疑地说:“林叔,我父亲和母亲呢?” 林山见他毫无悲伤之色,忍不住叹了口气说:“大爷与夫人已经过世多年。” 什邡见林山说得含糊其辞,便知其中一定还有内情,只是碍于她的身份,林山不愿多说。她点了点头,问林山:“之前林叔说,现在林家的生意都由二老爷掌管,林昇这次回去,恐怕也很难再接手了。” 林山点了点头:“小娘子说的是,不过却不是再无翻盘的机会。” 什邡眼睛一亮:“林叔您说。” 林山说了半天,却没见林昇有任何反应,不知道他是如何想的,便问:“公子,您都记下了?” 林昇从账册里抬头,笑着把刚才林山说的话全部复述一遍,说完朝什邡投去得意的眼神,仿佛在说,你看,我是不是很厉害? 什邡朝他竖起大拇指。 林山欣慰地松了一口气,继续说:“林家的生意虽然暂由二老爷掌管,但大夫人陪嫁的不少铺子和产业都在大房,也需好好经营,至于林家的生意,后面还需慢慢筹谋。” 到了傍晚时分,林山已经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最后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林昇,嘱咐什邡好好照顾,这才依依不舍地下了马车。 狭窄的马车因林山的离开而略显宽敞,什邡跪坐了一下午,两只腿都麻了。她龇牙咧嘴伸开腿,林昇立马会意,握着拳头要给她捶腿。 什邡吓得连忙拦住他的手:“你干什么?” 林昇理所当然地说:“给你捶腿啊!” “谁告诉你这些的?”什邡翻了个白眼,把腿收回来,双手撑着车板往后退了退,跟林昇拉开一点距离,生怕他一会儿又语出惊人。 林昇眨了眨眼,想了想说:“难道不是么?” 什邡呵呵呵冷笑:“不是,去乖乖坐着。” 林昇听话地靠着车壁坐好。 什邡探头朝车外看了看,谢必安和常武远远地骑马走在马车前头,覃东平落后他们一点,再后面是林山的马车和林家的侍卫。 确定他们说话不会被偷听,什邡朝林昇勾了勾手:“你刚才一直在翻看那个账簿,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林昇眼睛瞬时一亮:“闻喜你怎么知道?” 什邡心说:你刚才看了我不下十八次,要不是有事要说,难道是眼皮子抽筋了? 什邡:“所以你看出什么了?” 林昇学着她的样子,朝她勾勾手。 什邡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挪动发麻的右腿朝他靠了靠。 林昇倾身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里面有几笔账目是错的。” 第47章 益州 接下来的几天,林山每天都会来什邡的马车上教导林昇,内容五花八门,其中不止包含如何查看账目、术数,还有一些造纸相关技术以及原材料的选用等。什邡虽然曾在什家纸坊学习过一段时间,但所接触的不过都是纸坊销售之类的皮毛,如今听林山授业,便觉得自己知之甚少,造纸之术博大精深,非一两日可得。 林昇对此倒是表现得兴致缺缺,大部分时候都是看着车窗外的景致发呆,有时林山考效一二,他便漫不经心地凭着记忆复述一遍。 林山颇有些无奈,只得提醒什邡多多督促。 到了第十天,马车眼看就要驶进益州城,谢必安提出先行进城,待去节度使府述职报道之后,再回林家。 一队黑骑风卷残云地朝着远处高耸的城门而去,什邡坐在马车上,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忐忑,既为不知归途的前路,也未自己即将面对的林家众人。 似乎感受到了什邡的不安,今天的林昇也格外安静,一直乖乖靠坐在车壁上,手中拿着林山给他抄录的名单。名单上的人名都是大夫人曹氏娘家带过来的店铺掌柜,什邡偷偷数过,一共十五家铺子,其中十家都是纸坊书舍,另有几家酒楼和米坊。 林山出来得匆忙,加之不知林昇的情况,所以十几家铺子的账目都在林家,此时只能叮嘱林昇多把几个掌柜的信息记牢,以便回到益州一一接见。 林昇出事已经两月有余,即便林山一直压着林昇过世的消息,掌柜们也一定通过各种渠道发现一些端倪,更何况林家那边突然把二老爷推出来主持生意,仿佛是在释放什么令人不安的信号。 什邡曾研究过曹氏留给林昇的几个纸坊,规模不大,但于林家不同,这几家纸坊都是经营江浙一带的纸张。与蜀中的麻纸不同,江浙一带的纸张多以嫩竹和野生青藤皮为原料,青藤生于江浙,江西的山溪两侧,具有得天独厚的原材料优势。藤纸表面光滑,细密,不留余墨,且十分耐用。 曹氏留下的纸坊中有一家名叫曹记的纸坊看起来十分不起眼,但林山曾特意跟林昇讲过,这家纸坊制造的藤纸是专门供给进奏院发行汇兑飞钱专用纸张,每年只这一项的进项就非同凡响。 什邡家中便是经营纸坊的,对给管家供货一事非常敏感,但凡能得管家垂青的纸张,其地位绝不亚于贡纸。谁能想到堂堂飞钱的专用纸张竟然出自曹家的一个极不起眼的纸坊? 什邡大惊的同时,也对林山宁愿冒着大不韪也要林昇保住这些铺子的原因了。 实在是太重要了! 不多时,马车已经随着队伍来到城门下,走在队伍前面的林家侍卫和覃东平几乎同时催马回来,覃东平来到什邡的马车外,抬手敲了敲车窗。 什邡撩开车帘,覃东平压低了声音说:“前面就是益州城了。” 什邡点了点头,覃东平有些为难地蹙了蹙眉说:“我与小娘子就此别过,但仍旧会在城中逗留一段时间,若是一切安排妥当,会给小娘子送个信儿,若有需要我效力的地方,您大可知会一声。” 什邡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离开的时候,这一路上,虽然一直与林昇同吃同住,但真正被她信任的,其实是覃东平。 如今即将进入林家,此后不知面对何种困难,她竟有些不舍。 沉默了片刻,什邡低头从包裹里取出一只锦囊,里面是从林昇身上搜刮了一些银票,所剩不多,但于一般人而言,也是一笔可观的钱财。 她把锦囊递给覃东平:“不要推辞,也许日后用得到,又或者我哪时有难,还要劳烦你帮衬一把!” 一句话把覃东平推辞意图彻底堵死,他只好接过锦囊收进怀中。什邡又说:“崔三爷的事,我想你最好还是轻举妄动,谢必安把人送到益州制造府,后面只等审判即刻,你且耐心等他几日。” 覃东平心中隐隐酸胀,抬头看了一眼渐渐低沉的天色,朝她一拱手,说:“闻姑娘,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目送着覃东平策马直奔城门,什邡心中说不出的失落。 一直假装睡觉的林昇缓缓睁开眼,见她神情落寞地看着车外,忍不住动了动,故意发出声音。 什邡回头看他:“不装了?” 林昇尴尬地挠了挠头,脸颊泛起一丝红晕,讷讷说:“你不想让他走?” 什邡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那你呢?”林昇坐直身体,目光灼灼地看着什邡,问她,“你有自己要做的事么?” 什邡笑了笑:“嫁给你算不算?” 林昇脸一红,不自在地别开脸,什邡注意到他耳垂微微发红,不敢再逗他,对他说:“林管家交代你的,你记住了么?” 林昇点了点头:“记住了。” “记住就好!以后回了林家,我就不能如在路上一般,时时刻刻都在你的身边,你……”张了张嘴,又不知道叮嘱什么,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即将走上的,将是怎样一条前途未卜的荆棘之路。 “算了。”什邡叹息一声,“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时,队伍已经进了城门,守城的卫兵呼啦一下围上前来,要求查看路引。 林山撩开车帘,守城的士兵认出是林家的人,连忙陪着笑脸说:“原来是林管家,您这是出城了?” 轮值的士兵并不知道林山出城,否则也不会贸贸然上前拦车。 林山点了点头,示意车里的小子拿出路引。士兵连忙摆手说:“林管家说笑,您还能有问题不成?”说着,朝身边的士兵摆了摆手说,“放行放行,是林家的。” 林山笑着拱了拱手:“多谢。”说完朝小子伸手,小子立马会意,从车厢里出去两个小儿拳头大小的银锭子放在林山手中。 林山将银锭子放进士兵手中,笑着说:“兄弟们辛苦了,拿去吃些酒。” 士兵笑呵呵收了银子,连忙抱拳:“我替兄弟们谢谢林管家了。” 队伍顺利进了外城门,还没进内城崇山门,便见一辆奢华的金顶蓝围双驾马车停在崇山门正中间,翠姑穿着湖水绿的交领袍子站在车外,一脸焦急地朝外城门方向眺望。 小子忙对车里的林山说:“是翠姑奶奶,是翠姑奶奶。” 林山撩起车帘,果然见到翠姑站在老夫人的车马前眺望。 小子高兴地挺起脊背,朝着翠姑招手:“翠姑奶奶,翠姑奶奶。” 翠姑一见是小子,连忙转身走到马车旁,撩开车帘激动地对着里面坐着的林老夫人说:“老夫人,瞧见了,瞧见了,是林山,是林山的马车。” 林老夫人激动地捏紧手帕,半个身子从车厢里探出,红着眼睛朝林山的马车眺望。 第48章 这门亲事,不成! 马车很快来到近前,车帘一撩,小子先跳下马车,然后扶着林山下车。 翠姑几步走上前来,一边问林山有没有接到公子,一边朝后面停着的那辆马车打量。林家的马车都有特殊的标记,后面那辆显然不是林家的,不是林家的,那是谁的? 答案呼之欲出,翠姑激动地看着林山。 林山朝她点了点头,迈步朝林老夫人的马车走去。 林老夫人此时已经半坐在车厢边缘,见林山过来,连忙抬起手,一旁的小丫鬟上前将她扶下马车。 “老奴给老夫人请安。”林山连忙上前两步,撩起衣摆便要下跪。 林老夫人一把托住他的手臂,熠熠生辉的双眼中满是渴望地看着林山:“可是,可是接到昇哥儿了?” 林山重重点了点头:“接到了。” 与此同时,翠姑也走到了什邡的马车前面。 车厢里,什邡一直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听见脚步声停在马车前面,连忙伸手扯了林昇衣摆一把。 林昇会意,率先撩开车帘下了马车。 林昇离家之前,人还是丰神俊朗的俊俏郎君,如今不过两月未见,人不仅消瘦许多,脸色也泛着一丝病态的白。 翠姑一眨不眨地看着,好一会儿才一下子冲过来,一把抓住林昇的手臂:“公子,您受苦了。” 林昇不自在地挣脱开她的手,侧头看了什邡一眼,试探地说:“翠姑,祖母呢?” 翠姑吸了吸鼻子,扭身指着不远处的马车:“老夫人得了信儿,今日特意出府来接您。” 两辆马车隔得不远,祖孙俩隔空对视,林老夫人见最疼爱的孙子消瘦成如今这般模样,心疼得险些昏厥过去。 丫鬟连忙将她扶住:“老夫人,您慢着点。” “慢着点,慢着点。”老夫人喜极而泣,扶着丫鬟的手臂快速朝前走。 林昇看着迎面走来的白发老人,心中有些无措,下意识回头去找什邡。 什邡在车里偷偷看着林昇,见他一脸茫然地回头找自己,怕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馅,只好撩起车帘跳下马车。 正走来的林老夫人见从马车里突然跳下个陌生的姑娘,先是微微一愣,随后想起与林昇一起的还有一个闻小娘子,便以为什邡是闻小娘子的丫鬟。 什邡走到林昇旁边,用胳膊轻轻撞了他一下,示意他上前去迎林老夫人。 林昇不自在地抿了抿唇,上前几步搀扶住林老夫人的胳膊,硬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句:“祖母!” 林老夫人反手握住他的胳膊,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个遍:“昇哥儿,真是你!你可有受伤?” 林昇摇了摇头,说没有,就是途中生了高热,如今已无大碍。 林老夫人红着眼睛一口气儿说了三个“就好”,然后拉着他的手问:“你信中说,闻小娘子与你一起,人呢?”说着,目光越过什邡看向马车。 什邡尴尬地看了看天,走过来的林山轻咳一声,凑到林老夫人耳边轻声低语。 林老夫人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原本慈爱的目光瞬间敛去,直直看着林昇的脸,问她:“昇哥儿,她就是闻喜?” 林老夫人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喜,虽然她曾坚持老太爷给林昇定下的这门婚事,但她从没想过,闻喜是个这样一个面容清瘦,皮肤略显蜡黄的少女,完全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在林老夫人的认知里,虽然闻喜父母双亡,但她毕竟是闻家血脉,又自幼与林家定亲,闻家即便是对她不甚上心,也绝不会是现在这个乡野村妇的模样,这样的女子怎堪成为林家妇? 四周的人都感觉到林老夫人态度的陡然变化,谁也不敢出声,所有人都看向处于风暴中心的什邡。 什邡却丝毫不以为意,目光坚定地看着李老夫人说:“我就是闻喜。” 林老夫人脸色越发难看了,林山这时出来打圆场说:“老夫人,咱们公子能平安回到益州,多亏闻小娘子一路照拂。公子这次在青龙寺蒙了难,是闻小娘子拼死才将公子从火场里拖出来的。 途中公子一直高热不退,又在泸定县和襄州两次遇难,若非有闻小娘子在……” “行了行了!”林老夫人抬手止住林山的话,上前两步来到什邡面前,面色已经比刚才柔和许多,她伸手轻轻拍了拍什邡的肩头,“是个好孩子,是个好孩子。这一路辛苦你了。” 什邡心中冷笑,嘴上说道:“神佛保佑,托老夫人的福,我和林昇能平安回来。” 林老夫人表情一僵,扭头看着林昇问道:“昇哥儿,你可知道是什么人想要加害于你?这件事绝不可能轻易算了。” 林昇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你呢?”林老夫人又问什邡。 什邡摇头说:“我也不知,当时火势太大,只一心想把林昇救出去,其余根本没时间注意。” 林老夫人叹息一声,拉住林昇的手对林山说:“走吧!想回家。昇哥儿你就跟祖母坐在 一起,如何?” 不如何。 林昇不太情愿地看了一眼什邡。 “怎么?祖母想要跟你谈谈这一路的艰辛,你也不愿意了?”林老夫人不悦地看着林昇。 林昇抿唇不语,什邡在后面偷偷踢了他小腿一记,笑说:“他风寒刚愈,是怕过了病气儿给您。” 林老夫人:“是么?” 林昇点了点头。 “无妨,别看我这把老骨头了,身子骨还硬朗着,你不用担心。”说着,拽着林昇往马车走。 什邡悄悄给他打了个手势,让他放心去。 上了马车,林老夫人立刻收起脸上慈祥的笑意,一脸正色地看着林昇说:“闻家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林昇正好奇地打量着车厢里的摆设,听见林老夫人的话,不由得蹙紧眉头说:“闻喜是我未婚妻,是要跟我成婚,过一辈子的人。” 林老夫人先是愣了下,她没想到向来对她言听计从的林昇会说出这样的话,但转念一想,两人从长安到益州,一路相依为命,若说没有感情不太可能,她也不好直接把闻喜送回长安,只好妥协道:“你若是喜欢,纳了妾室也未尝不可。” “妾室?”林昇狐疑地看向林老夫人。 林老夫人以为他是不愿意,根本没想到林昇压根不知道什么是‘妾室’,于是说:“祖母知道,这段时间你们相处的很好,一时让你离开她,你心里是不愿的,你将她纳为妾室,以后她就不用再回长安,你们也能长长久久在一起。” 林昇听得一知半解,唯有后面长长久久四个字让他心脏加速跳了一瞬,于是点头说:“孙儿听您的。” 第49章 下马威的威 林昇被林老夫人拉走之后,马车里只有什邡一个人。她靠坐在铺了厚实被褥的车厢里,想着林秦氏看她的眼神,心中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果然,像是验证她的猜测一样,马车停下的时候,翠姑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闻小娘子,到了。”车帘被猛地撩开,翠姑面无表情地站在车外,身后是一扇半敞的角门。 什邡心中冷笑,故意问道:“林昇呢?” 翠姑脸上的表情未变,淡淡地说:“公子和老夫人先行从正门进了。” 什邡没说话,乖巧地下了马车,然后跟着翠姑从角门进去。穿过一处略显荒凉的院子,翠姑将她领到一处精致秀雅的宅院前,指着月亮门上的匾额说:“小娘子且先在落花苑住下,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叫人去前院寻我便可。” 什邡抬眼打量面前的小院,东西两厢,正房三间,右侧有一间不大的抱夏。院子应是有人时常扫洒,小花园里的菊花开得正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若是换做普通人家的娘子站在这儿,必然觉得这是个极好的院落,可什邡自幼生长在什家这样的富商之家,像林府这样占地广阔,颇有园林式样的门庭,这样一处偏距的小院实在上不得台面。 林秦氏的意思不言而喻,只怕是起了毁约的心思。 心中冷笑连连,什邡朝翠姑笑了笑:“凭翠姑姑安排。” 翠姑转身对后面坠着的两个丫鬟说:“桃红,青竹,你们两个便留在小娘子身边伺候着,切不可怠慢。” 两个丫鬟忙站出来,对着什邡躬身施礼。 什邡上下打量一番,叫桃红的丫鬟生得娇艳如花,甚是艳丽。青竹则比桃红逊色一些,但听翠姑说,青竹识文断字,是个略懂文墨的。 什邡心中好笑,她才刚进府中,老夫人便安排这么两个如花美眷给她,这一手下马威打得可真是再明显不过了。 送走翠姑,晚饭是在小院用的。 到了晚间,什邡让桃红和青竹两个人去西厢睡下,只留了红岭在屋里伺候。 红岭是什邡在襄州人牙子手里买来的,无父无母,没有任何亲人。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什邡觉得红岭倒是个心细胆大的姑娘,于是便动了将她留在身边的心思。 在襄州城外,除了覃东平之外,就只有红岭跟着他们一起来了益州。 什邡坐在软榻上,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垂眸看着窗边正在铺床的红岭,问她:“红岭,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红岭似乎敏感地意识到一些什么,她妥善铺好被褥,走到什邡面前,屈膝跪在地上,说:“回小娘子,快一月了。” 什邡从荷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身契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对她说:“从今日起,我便要留在林家了,你的身契在我手里,如果你想要回自由身,我现在可以放你离开,若是不想……”她垂眸看了一眼红岭低垂的头,“你也看见了,林家似乎对我并不满意,日子也未必就会舒坦。” 偌大的屋子里传来断断续续地抽噎声,红岭几步跪爬到什邡跟前,也不说话,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对什邡说:“红岭是小娘子从人牙子手里救下来的,若是那日没有小娘子买下红岭,红岭就要被送去窑子里了。红岭愿意跟着小娘子,哪怕日后刀山火海,也甘愿挡在小娘子身前。” 什邡:“挡在我身前自是不必,若是遇见危及生命之事,你自管逃命即可。” 红岭脸一白,想要发誓,被什邡拦住。 什邡将红岭的身契放在跳跃的烛火之上,火苗忽而窜起,随着一团黑烟徐徐上升,身契付之一炬。 跪在地上的红岭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火光中的什邡仿佛是诸天神佛派来拯救她的女菩萨。 “红岭发誓,这辈子都不会离开、背弃小娘子。” 红岭一个头磕下去,发出振聋发聩的声响。 什邡垂眸看了一眼地上的红岭,跳下软塌,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并亲自拍掉她衣裙下摆的灰尘,笑着说:“一辈子可不敢想,若你以后许了人家,还是要跟你夫君长长久久的。” 红岭小脸“腾”地一下红了,扭捏地挣开她的手:“奴婢去给小娘子打水洗漱。” …… 二房。 李氏刚对镜卸完妆发,便见二老爷林政树面沉似水地推门进来。她连忙打发走梳头的丫鬟,起身走到林政树身边,一边帮他脱下外衫,一边小心翼翼问他:“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谁惹了你不高兴?” 自从林昇出事后,大房那边一直把持着的家业算是彻底落到了二房头上,虽然明面上只是是暂代,但谁都知道,林昇死了,大房成了绝户,三房爷们三个都是不成器的,这林家往后自然是要靠着二房的。 这几日林政树频频接触墨林堂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三更半夜回来已是常态,只是却从未见他表情如此阴沉过。 李氏以为是生意上的事情惹了他生气,刚想规劝几句,就听林政树阴沉着声音说:“林昇回来了。” 林昇? “昇哥儿不是死了么?”李氏宛如晴天霹雳,不敢置信地看着林政树。 林政树撩袍坐在床沿,李氏连忙倒了杯温热的茶水给他,问道:“老爷,这是怎么回事?昇哥儿怎么就回来了?” 林政树越想越气,一把将手中的茶杯掷在地上,李氏吓得一哆嗦,连忙退了两步。 林政树蹙眉道:“我就知道林山离开益州不是好事儿,可倒好,老太太是防着我们,偷偷把林昇接回来了。” “林山去接昇哥儿?”李氏不解,“可此前不是传闻,昇哥儿已经死了,尸体,尸体都……” 想到不久前运回来的那具被烧焦的尸体,李氏心中一阵恶寒,说道:“难怪老太太不让人发丧,难道她早就知道昇哥儿没死?” 林政树此时也逐渐冷静下来,冷笑着说:“母亲向来偏心大房,如今林昇回来了,这掌家之权,怕是要拱手让人了。” 李氏不敢说话,垂首站在他身前,讷讷地说:“老太太已经把人接回府中?可我一整日都在府中,竟然没有半点消息。她这是什么意思?” 林政树烦躁地站起身,步履碾过地上的碎瓷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一下下黏在李氏的心上。 林政树踱到窗边,推开虚掩的窗棂,目光看向北冥轩的方向:“母亲的心思向来难猜,但这事瞒不过两日,你且小心应对着,还有,明早派下人去落花苑打听打听。” “落花苑不是荒废了许久么?怎地住了人?”李氏狐疑问。 林政树冷笑着说:“林昇把闻家那位小娘子带回来了。” 李氏听了,不由大吃一惊,林昇这次去长安,本就是为了履行婚约,带闻家的小娘子回益州。原本老太太的意思是要明媒正娶的,可现在不仅悄无声息把人带了进来,还直接安排到了落花苑,这是,不打算按正妻迎娶了? 第50章 你我本无缘,全靠我嘴甜 一连三天,除了桃红和青竹,以及送饭来的小厮外,落花苑里再没其他人来过。 红岭有些坐不住,问什邡:“小娘子,要不奴婢出去打听一下,看看公子他在哪儿?” 什邡吃完最后一块桃酥,抬头透过繁茂的枝丫看向天面西沉的太阳,对红岭说:“不必了,收拾收拾东西,一会儿吃晚饭。”态度端的是一派悠闲,仿佛她就该过着这种悠闲的日子。 原本还斗志昂扬的红岭突然就像被人用针扎了一下的河豚,瞬间泄了气儿。而这个给她致命一针的,正是她的好主人。 与此同时,内院北冥轩里,三天没见到什邡的林昇终于忍无可忍,不顾小厮明月的阻拦,硬是闯进林山的书房,对正在伏案整理账册的林山说:“林叔,闻喜呢?我要见她。” 林山从堆积如山的账册里抬起头,放下手里的朱漆笔,起身从桌案上拿起一本账册递给他说:“公子您看看,看看可有什么异常?” 林昇接过账册一把摔在地上,面沉如水地看着林山:“我要见闻喜。” 林山弯腰从地上捡起账册,抖了抖上面的灰尘,重新放回桌案。林昇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林山,心中的烦闷无法宣泄。这三天里,他被关在北冥轩,不仅每天有看不完的账册,还无法见到闻喜,心中渐渐涌起的不安让他日渐焦灼,根本什么也看不进去。 “我要见闻喜。”林昇重复一遍,压低的眉头透着一丝冷冽,这让林山恍惚觉得,原来的林昇又回来了。他微微叹息一声,走到窗边关了窗子,外面扫洒的小厮便听不见里面的声音了。 林山又走回来,面对面站在林昇身前,曾经的少年郎已经高出他半个头,再也不会踮着脚跟他比身高了。 “公子可知老夫人将闻小娘子安排在了何处?”林山漫不经心地问道,林昇忍不住蹙眉,“落花苑。” 林山问他:“公子知道落花苑是什么地方?” 林昇颇有些不耐,林山笑了笑说:“落花苑是林府最西边的一处小院子,步行到公子的北冥轩,至少要两炷香的时间。” 林昇听后一愣,狐疑问他:“这么远?” 林山转回身,倒了杯茶递给林昇:“这就是闻小娘子与公子的距离。” 林昇捧着茶杯,茶水有些烫手,他把茶杯放到桌上,双手缩在袖摆里细细揉搓,脑中想着林山的话。 良久,他似懂非懂地问林山:“距离确实有些远,可我去找她便是了。” “可北冥轩与落花苑的距离永远都在。公子能每时每刻都去落花苑么?”林山反问。 林昇:“我住到落花苑不就行了?” “你是林家长房大公子,只能住在北冥轩。”林山不容置喙地说。林昇忙说,“那便让闻喜住进北冥轩,祖母说,只要我纳了闻喜为妾室,我们自然可以长长久久在一起。” 林山发出一声讥讽的笑,林昇听着觉得尤为刺耳,忍不住恼怒地说:“还是说,你们都在骗我?” 林山笑着摇了摇头,对他说:“妾室者,奴也,是不能与主家同吃同住的,只有妻子才能与夫君同住。” 听完林山的话,林昇顿觉五雷轰顶。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林山,想起那天在马车之上,林老夫人对他说的话,只觉得五脏六腑一阵翻滚,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祖母她,骗我?” 此时的林昇如同初开蒙的幼兽,是什邡告诉他,在林家,林老夫人是最疼他,也最担心他安危的人。他虽然对这位祖母没有丝毫印象,但在她抱着自己痛哭的时候,他心中确实生出了些许亲近之感。 可不过三天而已,林山却告诉他,他的祖母在欺骗他。 他想起回林府那天,什邡的马车是从侧面小门进的,林老夫人说,什邡身份特殊,在还没成亲之前,不易从正门进。 心口宛如被硬生生塞了一团棉絮,酸涩难受。林昇面无表情地看着林山,一再重复:“我要见闻喜。” 林山面无表情地说:“闻小娘子就在落花苑,你随时都可以去见她,可见了她之后呢?婚姻之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没有老夫人首肯,她就只能是闻小娘子,随时都可能离开林家。那么到时候你呢?不要林家这偌大的家业,跟着闻小娘子流浪街头?” 听完林山的话,林昇不由得怔住,这一路来,闻喜都是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陪在他身边的,她聪明、运筹帷幄,仿佛什么事都难不倒她,就算是他被崔三爷抓走,她也最快地做出决断,一边派覃东平去益州搬救兵,一边自己去刺史府施压,威逼鲁银派兵救人。 那么聪明的她,会发现不了林老夫人的打算么? 还是她不在乎,又或者,她本来就没打算留在林府? 林昇虽然脑子坏了,但不是变成了傻子,闻喜在襄州的怪异举动那么明显,分明就是冲着崔三爷去的,如今崔三爷被谢表兄抓了,她是不是就不想留在他身边了。 林昇单纯的脑袋里唯一想到的就是,一旦林老夫人去跟闻喜说,解除婚约,纳她为妾,以闻喜的性格,她一定会走。 胸腔里的心脏咚咚一阵狂跳,林昇再也绷不住了,转身就要往外走。 林山连忙叫住他。 林昇不耐烦地回头,问他:“闻小娘子是个聪明人,公子觉得,她如果想要见你,会找不到你么?” 不会! 林昇瞬间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满腔委屈无处发泄,只能恶狠狠地瞪着两只澄澈的眸子看着林山。 林山微微叹了口气,对他说:“公子,要想留住一个人,首先你要能保护她,其次你要能给她想要的东西。” 林昇愣住,狐疑地看他。 林山不自在地以手遮住唇,轻咳一声,说道:“以公子现在的情况,要想忤逆老夫人,娶闻小娘子确实很难,但如果公子再次执掌家业,成为林家真正的主人,到时便无人可以佐佑你亲事。” 林昇阴沉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和下来:“此话当真?” 林山真诚地看着他:“林叔何时骗过你?” 林昇忍不住怀疑,实在是被林老夫人骗怕了。 林山尴尬地轻咳一声,朝门外喊了一声“明月。”然后问林昇,“公子若是想好了,我现在便让他带你去看闻小娘子,相信她也希望你能振作起来,重掌家业,然后光明正大地娶她进门。” 林昇心中触动,眼眶发胀,这时明月推门进来,见他双目赤红的样子,吓得连忙冲过来:“公子,您怎么了?” 林昇忙别过头,朝林山使了个眼色。 林山忍着笑意,对明月说:“你带公子去落花苑见见闻小娘子。” 明月偷偷看了一眼林昇,虽然不理解,但一定乖乖照做,谁让这是他从小跟到大的主子呢? 目送二人离开,林山转身回到桌案前,伸手从一堆账册里抽出一本蓝色封皮的话本子,上面《璎珞传》三个大字赫然在目,翻开来,里面不正写着身在巨富之家的纨绔子弟为了娶心爱的平凡女子为妻,不惜改过自新,苦心读书,最终考上状元,迎娶美娇娘的故事么? “这个闻小娘子,真是个妙人!”林山合上书,忍不住笑着朝外喊道,“小子。” 小子推门进来:“您找我有事?” 林山一笑,把手里的话本子递给他:“回头找时间,把这本书给闻小娘子还回去。” 小子愣了下:“您这么快就看完啦!” 第51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明日领着林昇来到落花苑的时候,什邡正和红岭在屋子里打叶子牌。林昇风风火火推开门,见了什邡却红着眼睛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什邡放下叶子牌,对红岭说:“小厨房里不是炖了红豆汤么?你去看看熟没熟,若是熟了,盛两碗过来。” 红岭连忙放下叶子牌,一溜烟跑出寝室。 午后慵懒的阳光从镂空的百合窗外洒进来,在林昇靛蓝的袍子上留下一片斑驳。什邡瞧着红着眼睛不说话,满目委屈的林昇,突然有些不落忍,轻咳一声,问他:“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林昇抿着唇不说话,目光中带着翻滚的情绪。 什邡佯装看不懂,低头摆弄桌上的叶子牌。 过了好一会儿,什邡把叶子牌都一张一张收好,林昇突然红着眼睛走过来,一把夺走她手里的叶子牌:“你是不是全都知道了?” 什邡愣了下,抬头看他,笑着说:“知道什么?” 当然是纳妾的事! 可是林昇说不出口,脸红得仿佛一掐就能滴出血来。 什邡叹了口气说:“你说纳妾的事?” 林昇僵硬的身体终于有了知觉,艰难地点了点头:“林叔跟我说了,我那日,不知道。” 什邡说知道又如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林昇顿时羞愧万分,只觉得心口仿佛被人狠狠敲了一闷棍一样。他张了张嘴,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什邡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百合窗,阳光瞬时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一团金色中。林昇看着她,突然生出一丝迷茫,并产生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慌乱。他紧走几步来到她的身边,伸手抓住她的袖摆,坚定地说:“林叔说,只要我能重掌家业,我的婚事便能自己做主。” 眼看就要入冬,空气里已经染了几分薄凉,什邡侧过头,林昇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熠熠生辉的光,好像突然闯入黑夜的朝阳,让他心脏狂跳,指尖发麻。 什邡:“好。我等你。” …… 傍晚时分,林老夫人那里终于传了话,晚上二爷三爷都在,叫林昇跟什邡一起去见见人,一家人一起吃个饭。 自打大房散了个七七八八之后,林老夫人就从主院搬到秋霞居了秋霞居,平素里各房自己开火,只有恰逢节假的时候,一大家子才会聚在正厅吃饭。 林昇回来已经三天,要说一点风声不漏那是不可能,只是林老夫人不发话,其他人也不好擅自询问,只闭门装作无事发生。 今日林老夫人终于有了动作,各方之间各种猜测且不说,只说落花苑里,自从传信的丫鬟离开后,红岭便开始翻箱倒柜地给什邡挑选衣衫首饰。 什邡在襄州招摇过市,很是置办了一些好物,红岭从箱笼里拎出一条霓裳月色裙,对着什邡说:“小娘子,你看这条裙子怎么样?是上好的杭绸,外面料子是蚕丝的,上面搭着那件嫩黄的短襦,外面再穿……”她甚为激动地说,“穿那件缠金丝竹纹的背心。” 什邡坐在软榻上看着她折腾,心思却全不在这上面。 大概酉时初,翠姑让人来请什邡。 因着此前桃红托病不见人,什邡便让红岭去找青竹,让她随行。 青竹一听是去前厅,再也不敢托词,整理一番之后,便随着什邡一起去前厅。 进林府一共四天,这是什邡第一次出落花苑,没想到林府之大,便是长安的什家也望尘不及。领路的小丫鬟听见红岭的惊叹声,忍不住笑着说:“小娘子不知,林府原是前朝一个王爷的府邸,几经转手之后,被咱们老太爷买了下来。其间光是修整就耗费了近万两,工期更是长达两年。” 什邡心中感叹,不愧是巨贾之家,光是一处宅子就如此广阔奢华,可见其财力之大,非一般商户可比。 绕过一处水榭,迎面走来一群人,为首的是个穿着水波纹褙子的中年女人,她身边跟着个小娘子,穿着留香挽叶的拽地长裙,肩上搭着薄纱披帛,端的是个好颜色。两人身边簇拥着丫鬟婆子,浩浩荡荡一群人走过来,气势颇盛。 领路的小丫鬟连忙停住脚步,压低着头说:“闻小娘子,前面是二夫人和二小姐。” 原来是二房的夫人小姐! 什邡敛眉打量对面的人,身后青竹轻轻碰了下她的胳膊,压低了声音说:“小娘子,咱们可是要去行礼?” 什邡没说话,也没动,前面的人已经走过来,见到什邡的时候,李氏微微愣了下,问领路的小丫鬟说:“这位是?” 丫鬟连忙躬身施礼,回道:“回二夫人,这位是闻小娘。” 李氏绷着脸,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什邡:“你就是林昇带回来的闻小娘子?” 什邡低垂着头,双手紧紧搅着拢在腹部,讷讷地说:“闻喜见过二夫人。” 李氏侧头看了一眼自己娇艳明丽的女儿,又看看什邡,这几日堵着的心瞬时敞亮了,面上笑容更甚地说:“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你盼来了,怎么?昇哥儿没跟你一起?” 什邡忙说:“林昇在书房与林叔查账呢!” 李氏一听查账二字,不由得想到自己丈夫说过的话,心中瞬时不舒坦了,讪讪地笑了下阴阳怪气地说:“昇哥儿倒是用工,凡事都有他二叔呢!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地回来,也不知道好生休养。” 什邡听完,心中冷笑,故作茫然地看着李氏说:“二夫人说得是。” 这时,等在一旁的林玉书轻轻扯了李氏一下,说:“母亲,莫让祖母等急了。” 李氏恍然,忙说:“也是,也是。”说完去看鹌鹑一样的什邡,高昂起下巴说,“既然碰见了,不如一起走吧!” 引路的丫鬟微微蹙眉,不敢言语,只偷偷瞄着什邡。 什邡倒是无所谓,轻轻应了一声,便跟在李氏和李玉书身后。 大概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一行人便来到正厅,三夫人金氏带着小儿子林金已经到了,其他爷们都没到,林老夫人也没到。 金氏正在喂宝哥儿吃葡萄,见李氏一行人过来,淡淡瞥了一眼,跟一旁的婆子嘟囔:“可没见过这么会摆气派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二房是嫡子嫡长呢!” 金氏这话说得杀人诛心,婆子吓得脸色灰白,赶忙说道:“夫人慎言。” 金氏冷哼一声,剜了她一眼,继续给宝哥儿剥葡萄。 宝哥儿今年刚满六岁,正是好玩的年纪,没坐一会儿就坐不住了,此时见一群人浩浩荡荡走过来,一下子从绣墩上跳下来,从盘子里抓了一把糖酥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嚷着:“我要去找阿噗玩儿。” 第52章 各怀鬼胎 宝哥儿跑得快,滋溜一下就蹿到了门口,走在前面的林玉书没注意,被他撞了个正着。 满手的糖酥撒了一地,还有一部分黏在林玉书的留香挽叶拽地长裙上。 宝哥儿撒了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林玉书脸色瞬时涨得宛如猪肝,一旁的丫鬟婆子瞬间冲上来,七手八脚地帮她把裙子上的糖酥抖下去。 糖酥被宝哥儿的手攥得化了几分,黏在薄纱的料子上,很快便晕开一团,即便是小心翼翼抖落下去,还是留下赤色的斑斑点点。 金氏见宝哥儿哭了,连忙冲过来将他从地上抱起来,一边摸他额头,一边问他有没有受伤。 李氏脸色一黑,走到金氏面前:“弟妹,要我说这宝哥儿也该送到族学里去学习了,这成天在府里跑来跑去也不是个事儿呀!” 金氏一听,脸幽得一沉,冷哼了一声,把宝哥儿递给一旁的婆子,乜了一眼林书玉:“宝哥儿还小,我可舍不得这么早把他丢进族学。二嫂若是清闲了,倒不如替书玉好好相看相看,毕竟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了,总在府里留着,也……” “金氏。”李氏低低唤了一声,金氏立即闭嘴,冷哼一声,转身接过婆子怀里哭闹的宝哥儿,一边不怎么严厉地训斥宝哥儿不要乱跑,一边掰开他的手,用帕子给他擦掉手上的糖酥。 什邡在后面将这一场闹剧尽收眼底,心中不免唏嘘,看来二房和三房的关系也不太融洽,甚至连表面的姿态也不愿维持。 这时,婆子们已经将林书玉身上的糖酥全部抖落,只这一身迭丽的裙子着实因着一把糖酥毁了大半。 林书玉面色灰白,懊恼地看了一眼金氏的方向,一转身,带着丫鬟匆匆离开。 李氏神色难辨地看了金氏的后脑勺一眼,没再说话,径自走进客厅,在右侧第三张椅子坐下。 什邡就这么被撂在了大厅中央,红岭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劲儿地朝门口张望。果然,在她第三次看向门口的时候,林山领着林昇姗姗来迟。 林昇今天穿了一身白色翻领缺胯衫,外面罩着一件紫红澜袍,整个人显得格外的清冷俊逸。从他铺一进门,视线便寻着什邡,在见到她后,清冷的脸上瞬时露出一抹乍见之喜。“闻喜。”他轻唤一声,疾走两步来到她身边,微微弯下身子,垂眸看她。 什邡被他看得极不自在,讪讪地应了一声,往后退开一步说:“你跑过来干什么?” 林昇这才注意到大厅里的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不自在地蹙了蹙眉头,往她身侧站了站说:“闻喜,你别怕,我在呢!” 什邡差点被他逗笑了,抬手掩住半张脸,咳嗽两声。林昇沉着脸,身子却悄悄往她身边靠了靠,趁着李氏和林山说话的功夫,偷偷扯了一下她的袖摆,将掌心的一块糕点渡到她手里。 什邡愣了下,在他转身去找林山的时候,偷偷瞧了一眼掌心,是一块松软的红豆糖糕。心下突得松软一片,仿佛浸了水的棉絮。 “昇哥儿!”一声嘹亮的喊声突兀地从门外响了起来,什邡还未收拾起心中的绵软,便见一个穿着圆领长衫,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张开双臂,径直朝着林昇扑去。 林昇连忙转身避开他的怀抱,拧起剑眉看着面前的胖子,沉声说道:“三叔,许久不见。” 原来是三爷林政云。 林政云不高兴地瘪了瘪嘴,讪讪地说:“你怎么还是这个鬼样子,碰一下也不行?”说着,走到金氏旁边坐下,端起茶杯就给自己倒了一杯半凉的茶水,一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金氏嫌弃地剜了他一眼,没说话,倒是一旁的李氏插嘴说:“三弟你是莽撞了,昇哥儿这次死里逃生,哪里经得住你这一抱?”说着,看向林昇说,“二婶瞧你瘦了许多,路上一定吃了不少苦。” 林昇微敛着眉头没说话,看了林山一眼,径直走到主位右下第一个位置坐下。 林昇一下子撂了所有人的脸面,大厅里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红岭大概是从没见过林昇这样,吓得往什邡身后缩了缩。 什邡抬头看了一眼林昇,又看看林山,觉得这都是林山的功劳,再没人比林山更了解林昇了,她之前真是多虑了。 一群人各怀心思地坐在大厅里,一直到酉时一刻,林家的几位小少爷也陆续赶来,二房的林同洲、林同济,以及三房的林炜。林同济见林昇好端端地坐在圈椅里,脸上露出一抹惊异之色,下意识去看林同洲。 林同洲从进来开始就沉着脸不说话,见他望过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朝着对面的林昇说:“昇哥儿这次能平安回来,实属万幸,只可惜了……”他微微顿了下,似乎是觉得后面的话不该说,忙转移话题说,“你可知是何人想要害你?” 是呀!是谁想要害林昇? 大厅里的众人各怀心思,齐齐看向林昇。 林昇老神在在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在所有人脸上转了一圈,最后放下茶杯说:“大哥怎知是有人陷害,而非意外?” 林昇虽然是大房嫡子,但年岁要比二房的林同洲小一岁,所以林同洲虽然顶着林家长孙的身份,但到底不是长子嫡孙,身份上总要差了那么一点。 此时听闻林昇如此反问,林同洲脸色幽得一沉,捏着茶杯的手背青筋奋起,好一会儿才冷笑着说:“我只是猜测罢了。” 一旁的林炜抬手摸了一把额头的汗,一边给自己倒茶,一边讪讪地说:“我说大哥,你可真会猜测的,那你怎么没猜到二哥能活着回来?” “你!”林同洲气得咬牙切齿,林同济伸手拍了他胳膊一下,扭头对林昇说,“二哥莫恼,兄弟们只是担心你,毕竟那么多人都死了,你的死讯又,又传得突兀,大家都……” “都什么?人能回来就是上天眷顾,我孙儿吉人自有天相,万不会有事的。”林老太太中气十足的声音打断了林同济的话,众人瞬时朝门外望去,便见林老夫人由翠姑扶着走了进来。 林山连忙跑过去扶住林老夫人另一只手,笑着说:“老夫人说的对,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得上天庇佑,万不会有事的。” 林老夫人笑着看了他一眼:“你呀!” 第53章 曹记出事 有林老夫人震场,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 林山和翠姑将林老夫人扶上主位,老夫人垂眸环视了一圈,目光落在李氏身边的圈椅上,问道:“老二还没回来?” 李氏脊背一凉,连忙欠身说:“娘,纸坊最近在盘点季末账簿,政树许是在忙账簿的事。我让下人去催催。”说着,作势要去唤下人。老夫人摆了摆手,让她坐下,说,“别去了,最近纸坊事多,他忙一点也是正常。” 李氏缓缓松了一口气,可屁股刚要落到圈椅上,便听林老夫人说:“左右昇哥儿也会来了,纸坊的事,也能帮他二叔一二。” 林老夫人话音一落,李氏脸色骤变,宛如硬生生吞了一口黄连,有苦说不出。倒是一旁的林同洲笑着对林老夫人说:“祖母也不知道心疼心疼昇哥儿,他这才从长安回来,瞧着清减了许多,还是该多休养一些时日。”他的话已落地,旁人连忙附和。 一直没说话的林政云说:“同洲说得没错,还是先养养身子为好。” 其他人纷纷附和,一时间大厅里充斥着兄友弟恭的场面。林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窥视着所有人的表现,回头看了一眼翠姑说:“孩子们果然都大了,都知道心疼人了。” 翠姑笑着点点头,这时,厨房的掌事过来询问是否开饭,林老夫人看了一眼金氏怀里的宝哥儿,眉眼含笑地说:“老二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可别把咱们宝哥儿饿坏了,先开饭吧!” 掌事的下去准备传膳,翠姑和林山扶着林老夫人往旁边的偏厅走。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跟着进了偏厅,林老夫人热络地拉着林昇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林昇侧头瞧了一眼什邡,林老夫人便笑着说:“瞧我这老糊涂,都忘了给你们介绍了。”说着松开翠姑和林昇的手,朝什邡招了招手,“闻喜,你过来。” 什邡垂眸走到林老夫人面前,微微欠身,唤了一声:“老夫人。” 林老夫人目光含笑,伸手拉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另一侧落座,对众人说:“这是闻喜,闻家的小娘子,这次多亏了她一路照拂,咱们昇哥儿才平平安安的回来。” 老太太这话看着说得体面,可压根没提两人婚约之事,在场的都是人精,一见这事态,便知道老太太打算悔婚了,至少不能是个正妻。 众人各怀心思地看着什邡。 什邡好像什么也没听出来一般,乖乖地坐到林老夫人身边。 林老夫人热络地问了些她在闻家的境况,什邡自动带入自己在什家的生活,一一做了回应。 老夫人拍着她的手说:“你是个好孩子,以后就在府中好好住下,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就找林山。” 什邡点了点头,说:“闻喜知道了。” 老夫人满意地笑了笑,翠姑从旁递上一只红绸裹面的小盒子。老夫人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只成色上好的羊脂玉镯,拉过什邡的手,将镯子套在她纤细的手腕上。 温玉裹着手腕,竟然没有丝毫的凉意,反而一点点温热腕间的皮肤,什邡诧异地抬眼,林老夫人笑着说:“这可是个好东西,是当年我成婚时,母家送我的暖玉。” 什邡一时间有些看不透林老夫人的意思,抬手便要将镯子取下来。林老夫人一把按住她的手,笑着说:“拿下来做什么?送你了,就带着。” 什邡无奈,一时间有些看不透林老夫人的心思了。 她一方面打着让林昇纳她为妾的念头,另一方面又送出这么贵重的礼物,是因为存着补偿的心么?但不得不说,有了这个镯子,众人看她的眼神确实有所变化,从一开始的不以为意,到如今的艳羡嫉妒,实在是妙。 “谢谢老夫人。”什邡故作羞涩地垂下头,并微微抬手,露出手腕上的玉镯。 李氏和金氏的脸色都不太好,作为老太太的儿媳,她们都没得到这么重的礼,如今竟然给了一个孤女,难道是在宣示大房的地位? 这时,厨房开始陆陆续续上菜,荤菜十二个,素菜八个,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子。 林老夫人率先执筷,夹了一片藕盒放到林昇面前的磁碟里:“快来尝尝,这是你最爱吃的藕盒。” 林昇尝了一口,林老夫人连忙问他:“怎么样?” 林昇说:“很好。是家里的味道。” 林老夫人顿时喜笑颜开,对他说:“你呀!好吃就多吃点。”说着,一边让其他人也赶紧用饭,一边执筷给林昇夹了满满一瓷碟的菜。 这顿饭,众人吃得各怀心思,唯有什邡、林昇和宝哥儿吃得最安心,面前的盘子几乎已经清光。 一直到晚饭结束,林政树也没有出现,离开大厅前,林老夫人叫住林昇,让他等会儿再走。 林昇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已经走到门边的什邡,问:“祖母还有事要交代?” 林老夫人侧头看了一眼林山,林山说:“公子还记不记得曹记?” 林昇点了点头,说记得。 林山从怀里拿出一本账册递给林昇:“公子且看看再说。” 来之前,林山已经给林昇看过曹记的账册,从账面上看,账册没有任何问题,可就是因为没有任何问题,才有问题。 林山是林家老太爷在山南道捡回来的孤儿,从小跟林家大爷一起长大,林政丰夫妇没出事之前,林山一直在墨林堂担任掌柜。后来老太爷。大爷夫妇相继去世,府中无人支撑,林老夫人才做主将他调回老宅,一边统管益州墨林堂,一边教授林昇。 林昇掌事后,林山渐渐从生意场上退居二线,主要帮着林昇掌管曹氏留下的一些产业。 按照之前林山的交代,林昇故作恼羞成怒地说:“呵!账目做得确实毫无瑕疵,但今年初,衢州大水,从徐洲订购的一批嫩竹在途径衢州的时候淹了水,部分竹子被水泡过,损失险些过半。白掌柜倒是本事,这账目上竟然一丝损耗也没有,这钱是他给堵上了?还是单纯就是做给我看得?”说完,扭头看向林老夫人,“祖母,您叫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林老夫人说:“是,也不是。” 林昇一愣,下意识看向林山。 林老夫人说:“账目的事,无非是一些钱财多少。自你出事后,林家的生意深受影响,你二叔虽然有所支撑,但底下的各个掌柜难免生了些心思。墨林堂还好,曹家的生意是你母亲在世留下的,你不在的时候,地下人行浮动,不免有一些人心中生了暗鬼,想要从中牟利。” 林昇忙说:“祖母说的是。不只除了账册,还有别的什么问题?” 第54章 仓库闹鬼 曹记虽然是个不大的纸坊,但是从曹氏还没嫁进林家开始,曹记就经营着飞钱生意,全国有三成的飞钱都是由曹记制造的青藤纸所印制。每年春冬两季,进奏院会给曹记下两次单子,分别采购来年印制飞钱所需的青藤纸。 今年冬季的青藤纸订单因林昇的原因而迟迟未下,若是曹记丢了这单飞钱的生意,不止曹记生意受损,整个林家也将受到影响。 飞钱纸是链接林家与朝廷的一条重要纽带,因此林老夫人才一直没有将林昇遇害的事公之于众。 然而一直想要稳住曹记的林老夫人还是失策了。因为青藤纸制作工艺相对复杂,对原材料的要求很高,同时对制作时间也有一定的要求,所以一般在进奏院的订单下来之前的三个月,曹记就开始着手制作今年的飞钱纸。 一个月前,看守工坊仓库的伙计李三被发现吊死的仓库里,据当时去过现场的伙计说,李三被吊在仓库顶层的房梁上,因制作青藤纸的嫩竹需要自然阴干,所以仓库内设有烘干炉,尸体在仓库里挂了一夜,被人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阴干,变成了半干的干尸。 官府的衙役赶到后,经过仵作检验,给出的结论是自杀。 自从李三死后,仓库里便时常传出诡异的声响,有的伙计甚至看见了穿着白衣的鬼影。仓库闹鬼的传闻很快在曹记伙计和工人之间传了开来,一时间人心惶惶,谁也不愿意靠近仓库。 一开始白掌柜还以加工钱为由,劝说伙计们按时去仓库存取货物,但是半个月后,一个伙计夜里去仓库取烘干的嫩竹,却发现许多竹子里面渗出了血水。 一时间,曹记闹鬼的传闻喧嚣直上,不仅其它的生意受到影响,正在赶制的那批飞钱纸也不得不因为嫩竹和工人的原因而减产。然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林山离开益州去襄州接林昇之前,城中已经隐约有传闻说林昇死了,进奏院那边也派人来打探过。 林老夫人虽然把消息按住了,但难免会有一丝风声透露出去,一些生意上的对手已经开始积极接触进奏院那边的采购官员。 “所以从本质上讲,你之所以能掌管林家大部分生意,其中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曹记?”什邡若有所思地看着坐在对面吃桂花糕的林昇。 林昇闷闷不乐地说:“林叔是这么说的。” 什邡有些好奇林山和林老夫人想怎么解决这件事,于是问他:“那林叔的意思呢?这件事怎么解决?” 林昇一下子趴在桌上,有气无力地说:“林叔说,明天一早去汉阳县。” 汉阳? 什邡不由得蹙眉,赶紧从随身带着的包裹里取出一张益州舆图,这是在泸定县时,她托方正置办的。 展开舆图,益州十六县的分布一览无遗。。 汉阳县位于东城,因靠近绵阳关,高宗时期,汉阳和绵阳合并成一个县,统称绵阳。绵阳距离林家所在益州城里不足百里,且地势平坦,若快马加鞭,需两个时辰可至。 林昇凑过去,一边心不在焉地看舆图,一边问她:“闻喜,我不想去。” 什邡愣了下,扭头看他。林昇被她看得极不自在,讪讪地别过头,嘟囔说:“我不想去。” 什邡收好舆图,问他为什么? 林昇抿唇不语,目光看向窗外清冷的月光。 “是跟你母亲有关?”什邡试探地问。 林昇摇了摇头,赌气般地一口气吃了三个桂花糕,嘟囔说:“不知道。” “你跟林叔说了?”什邡无奈,夺过他手里的桂花糕,倒了杯茶水递给他。 林昇还看着她手里的桂花糕,心不在焉地说:“没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什邡给自己倒了杯茶,上好的君山银叶,竟是比什府的还要香醇。 林昇放下茶杯,双手支着下巴看着什邡,认真地问:“不能离开么?” 什邡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天下还有人舍得把这滔天的富贵往外推?看来他是真的摔坏了脑袋。 “你且再说一遍。” 林昇吓得一缩脖子,丢下一句“我什么也没说”,便一溜烟跑出落花苑。 第二天一大早,什邡还没从梦中醒来,便被急急忙忙冲进来的红岭吵醒了。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蹙眉看向红岭。 红岭知她有些起床气,讪讪地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小娘子,出事了。” 什邡正恼着,突听她的话,瞌睡虫“咻”的一下跑光了。 “出什么事儿了?” 红岭紧走几步来到窗边,一边窥了眼窗外,凑到什邡耳边压低声音说:“我听前头院子的丫鬟说,今早北冥轩那边传了大夫。” 什邡一下子站起来,一边穿鞋一边说:“莫不是林昇出事了?” 红岭犹豫了一下,说:“好像是的。我偷偷跟着那个丫鬟往北冥轩走,结果还没到月亮门就被人给拦住了。” 什邡愣了下,突然想到昨晚林昇落荒而逃的样子,不由得蹙眉,有种不祥的预感突然窜上心头。 果然,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林昇的小厮明月便急冲冲跑到落花苑,对什邡说:“闻小娘子,您快随我走一趟,公子那边出了些事。” 什邡连忙抓着他问:“林昇怎么了?” 明月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侧头看了红岭一眼。 什邡让红岭先下去,然后问明月:“说吧,到底怎么了?” 明月见房间里只有他和什邡,这才战战兢兢地说:“昨天晚上,公子发了癔症,一个人从房间里跑出来,差点把院子里的一个丫鬟给掐死了。幸好林管家及时赶到救了丫鬟,可公子不知怎的就昏了过去。” 什邡一听,顿时想起那天在城隍庙里发生的事,猜测林昇八成是梦魇了。 跟着明月一口气儿跑到北冥轩,便见月亮门外站着两个侍卫模样的青年,明月朝他们点了点头,带着什邡往里走。 还没走到内院,便见一个白胡子老大夫面沉似水地从里面出来,明月连忙拦住老大夫,问:“秦大夫,人怎么样?” 秦大夫看了明月一眼,又看看站在他身边的什邡说:“这,怕是癔症引起的高热。” 癔症? 明月脸色幽地一白,什邡连忙说道:“秦大夫,有没有可能是做噩梦,或是有什么心结?若是心结了了,便没事了?” 秦大夫微怔,摸了摸三羊胡说:“是有这个可能,心病还需心药医。” 什邡忙说:“既然不是癔症,找到心结就好,秦大夫慢走。” 秦大夫愣了下,他有说不是癔症么? 第55章 浅谈纸经 林昇的情况属实不算好,大夫开了药,也施了针,据林山说,他只在施针期间醒过一次,嘴里嚷了一句我要杀了你们,然后就又昏过去了。 林山让人煎了药,但林昇紧闭双唇,怎么也喂不进去。 什邡实在看不过,接过林山手里的药碗,另一只手扣住林昇的下巴,用力一扣,林昇被迫张开嘴巴。 “闻小娘子!”林山心疼地喊道,什邡乜了他一眼,一股脑将碗里的药全部灌进林昇嘴里。 林昇下意识往外吐,什邡硬是托起他的下巴不让他吐,然后从荷包里摸出两块糖莲子塞进他嘴里,凑到他耳边说:“晟哥儿乖,吃了糖莲子,等你醒了,给你吃烧饼。”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话起了作用,林昇竟然真的安稳下来,喉结上下滑动,把含在口中的药彻底咽了下去。 林山诧异地看着什邡,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惊魂未定地说:“公子的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邡想起那晚在城隍庙的事,于是跟林山说了一遍,林山思索片刻,问她:“小娘子觉得,公子这病的心结在哪儿?” 什邡摇了摇头:“不知道,不过有一件事,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林叔。” 林山连忙正襟危坐,对她说:“但说无妨。” 什邡说:“昨晚林昇从老太太那儿出来后,去了落花苑,他对我说,他不想去汉阳县,我在想,是不是绵阳有什么他不喜欢的东西?” 林山脸色骤变,什邡问:“林叔想到什么了?” 林山连忙摇头说没有。 什邡也不好再问,起身想要离开,昏睡中的林昇像似意识到她要走一样,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什邡微怔,蹙眉看着林山。 怎么办? “公子的病不能被人知道,大夫那里,我会让人安排,而绵阳。”林山沉默片刻,最终像似下定什么决心一般,从椅子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什邡说,“怕是要劳烦小娘子跟我们同行,以便照顾公子。” 什邡:“不去不行么?” 林山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说:“实不相瞒,曹记不仅对公子十分重要,对林家亦然。只能劳烦小娘子了。” 什邡垂眸看了一眼床上死死拽着自己胳膊的手,无奈叹气:“既然如此,事不宜迟,现在就走。” 半个时辰之后,一辆金顶蓝围的马车从林府侧门驶向崇明坊。 过了崇明坊就是西城门,一出西城门,小子便放慢了车速,专挑官道走。这次出门本是避人耳目,但林昇身体状况实在糟糕,林山只好铤而走险,改小路变管道。 马车里,林昇已经退了热,什邡小心翼翼给他喂了点水,又在他脑后垫了一层棉絮垫子,免得路上颠簸磕了脑袋。 做完这一切,什邡问林山:“林叔这次去曹记,可是有了什么打算?” 林山被她问得一愣,苦笑着摇头:“曹记毕竟不是林家的,我虽然帮衬着一二,但到底不是曹家人。否则也不必公子来这一趟了。” “林叔,按理说,曹记算不上是规模庞大的纸坊,像飞钱纸这样的皇家生意,它是如何拿到的?”什邡狐疑地问。 林山笑了下,目光落在林昇脸上:“这全是公子的功劳。” 林昇? 什邡也看向林昇,他睡着的样子很安静,微微蜷缩着身体,像似不太有安全感。因为第一次见面的印象太深刻,加之后来的相处中,她所见到的林昇都是单纯而无害的,所以她很难想象林昇在生意场上厮杀的场景。 于是听着林山描述林昇是怎样靠着青藤纸打败一众纸商,最终拿下飞钱纸订单的事迹,她总有一种割裂感,仿佛林山口中的那个林昇与此时此刻挨着她躺着的林昇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 一个心思单纯,厌倦尔虞我诈,一个心思深沉,手段狠辣,很难想象这是一个人。 大概看出了什邡的疑虑,林山看着林昇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轻声说:“夫人和老爷还没去世前,公子也如现在一般单纯,拥有一颗赤子之心。” 所以说,林昇摔坏了脑子,返璞归真了? 什邡忍不住笑了笑,试探地对林山说:“林昇这些年,一定很不容易。” 林山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说:“是很不容易,但他做得很好,自从他接手墨林堂之后,林家的生意要比夫人和老爷在世时扩大了两成不止。” 什邡露出诧异的表情,然后自然而然地顺着他的话说:“只是可惜,墨林堂的生意没有做到长安。我在长安时,府中的用纸多是出自什家纸坊,什家的黄麻纸深受长安学子和达官显贵的喜爱。” 说完,什邡小心翼翼地观察林山的表情。 爹爹曾与林昇有所接触,而林山作为林昇的左膀右臂,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果然,在她提到什家纸坊的时候,林山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虽然他很快收敛了,但什邡还是从中窥得一丝异样。 林山说:“什家的白麻纸确实很好,不仅纸质坚韧,色泽莹白,还极易显色,蜀中不少学子也极为推崇。” “那林昇就没想过与什家合作?把蜀中的麻纸引进到长安?”什邡故作天真地问,“什家虽然以纸起家,但长安毕竟原材料缺乏,造纸技术参差不齐,若是能把蜀中麻纸引入长安,林家的生意肯定会更上一层楼。” 林山诧异地看着什邡侃侃而谈,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地说:“小娘子虽然深居简出,但颇有见识。长安的白麻纸虽然也源自蜀中,但因为所处地理位、气候幻境、工人技术、以及原材料新鲜程度不同,两地所产出的麻纸纸质略有不同,相比蜀中麻纸,长安什家的白麻纸虽然成色不错,但仍略有不足。” 什邡第一次听说什家的白麻纸略有不足,心中略有些不自在,讪讪地问:“有何不足?”林山笑着说:“什家的白麻纸背面较正面粗糙且有草棍等粘附。” 什邡一愣,林山所言不假,什家的白麻纸确实有这些问题。她曾亲眼见过爹爹所制的帝尧麻笺,其纸质的基础便是白麻,但帝尧麻笺却完全没有这个问题。可帝尧麻笺工艺复杂,不易大规模生产,所以什家在长安的生意,主要以自家产的白麻纸为主,另外贩售一些从江浙采购的竹纸,以及洛阳纸。 “那这又是因何原因?”什邡好奇地问。 第56章 绵阳 林山没想到什邡会对造纸产生这么大的兴趣,心中觉得,既然她未来将会是林昇的妻子,那么此时多学一些造纸方面的知识,以后对辅佐林昇必有益处,于是便颇为认真的对她讲:“东汉时,蔡伦就推广改进了造纸术,并应用到剉、煮、捣、舂,抄等工序。后世的造纸技术也多半源于此。 到了东汉末年,出现了一张旱滩坡纸,这种纸的制造工艺更为复杂,且可三层黏在一起,纸面凭证,涂层均匀,这种纸便是林家麻纸的前身,比长安等地的纸质更为细腻的源由也在此。 旱滩坡纸在制造过程中至少经过了浸湿、切碎、洗涤、浸灰水、蒸煮、二次洗涤、打浆、抄纸、晒干、揭压等多道工序。 于此同时,关于选用原材料,蜀中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所选用的黄麻,大麻等都是最好且自然阴干的,而长安等地依靠从蜀中等地购买原材料,这就涉及到路途运输过程中的一些储藏问题,包括中间需要采用一些方法使原材料不因环境变化的变得潮湿、或过度干燥等,经过长时间的运输,原材料到达长安之后,材料本身的质变和当地水质对成纸后的质量有所影响。 而工艺上的粗糙技法使得两地的纸质有极大的差别。” 林山说的这些,什邡从没听过,她在什家纸坊观摩过很多次,也跟掌柜了解过 一些造纸的技术和流程,但显然对方只是敷衍一二,从没像林山这样,详细地把蜀中和长安麻纸的优劣详细对比,并且对两地造纸技术的工序做这么详细的讲述。 又想到爹爹不顾什刹海的反对,执意要来益州与林昇谈合作一事,想来他早已发现长安麻纸的弊端,以及蜀中纸的长远未来。 “那这些弊端,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克服?”什邡虚心求教,林山笑着说,“自然是有办法的,只是其中工序复杂,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克服。长安纸坊的掌柜未必意识不到这些问题,但长安纸贵,利润丰厚,一旦蜀中纸进入长安,长安纸的市场必会受到极大的冲击,而长安各纸坊又无法克服原材料,技术等方面的问题,这也就产生了现在这种境况。” 什邡忙说:“蜀中纸无法进入长安的主流市场,而长安的纸商又不愿蜀中纸流入长安,挤占长安市场,或是提升现有造纸技艺。” 林山露出欣慰的表情:“小娘子所言确实如此。” 什邡沉吟片刻,突然意识到爹爹生前所做之事对长安和蜀中两地纸商而言的重要性。 “那就没有人想要打破这个壁垒么?长安纸和蜀中纸互相融合,岂不是更好?”什邡忍不住说。 林山眼神微暗,微微叹息,目光落在林昇半侧的脸上,说:“公子没出事之前,一直想要把蜀中纸推广到长安,且与……”他微微一顿,却又闭上了嘴巴。 什邡看向林山。 林山立刻转移话题说:“到了绵阳,我会安排闻小娘子在别院住下,之后的事情,我自会处理。” 这是不打算让她接触了? 什邡垂眸看了一眼昏睡的林昇说:“好。我会照顾好林昇。” …… 顾虑到林昇的身体,马车的速度并不快,一直到夜里三更头上,马车才慢悠悠停在绵阳聚利坊内的一处三进宅子门前。 林山来之前便派人打了招呼,这会子,管事的正提着灯笼在门口张望,见马车停下,连忙冲上前来,对着马车喊道:“可是林管事?” 林山一撩车帘,率先跳下马车。 什邡坐在马车里没动,林昇已经悠悠转醒,只是脸色绯红,高热未退,整个人显得蔫蔫的。 他抬眼看什邡,昏黄的车厢里安静无声,外面是林山和别院管事老王的说话声。林昇疲累地伸出手,指尖轻触什邡的手背。 什邡连忙抬手碰了碰他的额头,忍不住蹙眉。 “闻喜。”林昇讷讷地开口,眼神黯然,什邡瞧着有些不落忍,叹了口气说,“你叫我也没用,现在已经到了汉阳,不过林叔说了,你我就在别院待着就好。等他处理好了事情,马上回去。” 林昇眼神闪躲,小声说:“对不起。” 车厢里的火光忽明忽暗地跃动着,阴影遮挡了什邡脸上的表情,林昇心虚地动了动手指,轻轻勾着她的掌心。 什邡突然有些想笑,但忍住了,故意别过头,说:“对不起什么?” 林昇眼角微红,抿着嘴唇不说话。这时,车帘被撩开,林山和王管事站在车外,两个小厮抬着软轿站在他们身后。 林昇连忙别扭地扭过头,恶狠狠地看着林山。 别院不算大,外边看着不显山不漏水,但进了大门,绕过影壁,内里却着实让什邡惊叹了一把。整个院子的格局方正有型,前后三进,前院是平素里主人家的书房和会客的地方,从正厅穿过,厅堂里灯火辉煌,一水儿的黄花梨家具在灯火下闪着油亮的光泽。 厅中摆设无一不精,无一不美,尤其是摆在正厅画壁下的一盆半人高的红珊瑚树,即便是见多识广的什邡也不由得惊叹。 林昇乖觉地坐在软榻上,丝毫没有任何异样,仿佛已经看过这里无数次,再精致的物件也引不起他丝毫兴趣,相反,他全程拉着什邡的袖摆不放,垂眸看着指尖握着的一点鹅黄。 穿过厅堂来到内宅,林山将林昇送到博轩阁后,便安排王管事请来大夫给林昇开药。 一番折腾下来,已经快到子时。 第二天一大早,林山便带着小子离开别院去曹记,什邡和明月则留下来照顾林昇。 昨晚吃了药,加上一整天的颠簸,林昇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草草吃了早饭,什邡便陪着林昇在院子里晒太阳。 红岭在屋子里整理昨晚没来得及收拾的行囊,明月则在院子里打拳。 什邡看着洋槐树下挥汗如雨的小伙子,眯着眼睛问林昇:“不知道林叔现在怎么样?你一点也不担心?” 林昇不怎么高兴地放下苹果,朝她伸出手。 什邡愣了下,随后从荷包里掏出一颗糖莲子递给他。林昇接过糖莲子,小心翼翼放进口中,学着她眯起眼睛:“不担心。” “如果处理不好,曹记的飞钱生意丢了,你就再也不能掌管林家了。”什邡试探地问。 林昇脸上露出迷茫之色,仿佛嘴里的糖莲子也不甜了,扭头问她:“闻喜不能带我离开么?” 这是林昇如此直白地问什邡。 什邡神色一怔,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不能。” 第57章 仓库坍塌 老实说,什邡并不担心林山,他是林家老太爷一手培养出来的老掌柜,又在林家多年,曹记就算做了飞钱的生意,但到底也只是一家营生不错的纸坊罢了。林昇出事,手底下的掌柜闹起来,只要林山过去压一压,多半也就过去了,更何况林昇已经回来了? 可到了晚上,林山仍旧没有回来,小子也没来送信儿。 吃完晚饭,什邡让明月把王管事叫来林昇房间。 王管事是个惯会来事儿的,林昇平素来得少,难得这次还能携带女眷住下,心中存了表现的心思,便对什邡格外的尊敬。 什邡指了圈椅让他坐,又令明月给他倒了杯茶。 王管事偷偷看了一眼坐在软榻上看画本的林昇,见他没说话,也不敢端茶杯,笑着说:“不知道公子和闻小娘子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儿么?” 什邡垂眸吹了吹杯子里的茶:“也没什么大事,此次我跟公子的来意,想必林管家已经跟你说了。” 王管事连忙点头说:“交代了。” 什邡抿了口茶说:“我是出来益州的,对汉阳不甚熟悉,叫来王管家,是想听听你口中的这位白掌柜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管事先是偷偷窥了林昇一眼,见他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心中有些忐忑,遂小心翼翼地说:“回小娘子的话,我与白掌柜交集不多,只在每年公子来查账的时候,在别院见过几次。” 什邡撩了一下眼皮,“哦”了一声。 王管事心下一嘚瑟,连忙说:“确实如此,不过,不过我倒是也听一些伙计们说过,说白掌柜是曹家的老人。打从大夫人嫁进……”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啪”的一声轻响,林昇手里的书掉在地上。 王管事战战兢兢地看着林昇,以为他在发火。林昇脸色有些灰白,什邡连忙看了红岭一眼,红岭识趣儿地走到林昇旁边,帮他把地上的画本捡起来,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说:“公子,小娘子叫我扶您进去吃药。” 林昇转过头,目光冷冷地看着王管事。王管事吓得大气不敢出,豆大的冷汗顺着额头噼里啪啦往下掉。林昇面无表情地从软榻上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跟着红岭回到内室。 王管事瞬时松了一口气,摸了把额头的冷汗说:“小娘子,公子生气了?” 什邡摇了摇头,笑着说:“大概是思念亡母,你且继续详细说说白掌柜。” 王管事连忙点头。 原来大夫人还没嫁进林家之前,白掌柜还是曹记的一个账房,管事的掌柜姓马,叫马汉。大夫人嫁进林家之后,曹记就作为嫁妆随着大夫人陪嫁到林家。大夫人嫁到林家之后,第二年便产下一子,便是林昇。 生林昇时,大夫人险些难产去世,之后身体一直不太好,许多陪嫁的铺子也无暇管理,全权托付给当时的掌柜。到了第三年底,大夫人身体有所好转,便腾出手来整理陪嫁铺子每年底送来的账簿。 大夫人自小生长在生意人家,对算数对账颇为精通,结果这一查账,便查出了问题,曹记的掌柜马汉不仅以次充好,中饱私囊,还偷偷挪用了账上几千两的银子。 大夫人勃然大怒,不仅马汉赶出曹记,同时将他以私卷东家钱财之罪告到官府。不久后,由官府出面追讨了马汉挪用的银子,同时将他抓捕入狱。 马汉被抓后,大夫人便扶植当时的账房白城当了曹记的掌柜。 “大夫人为何会扶植一个账房来当这个掌柜?”什邡狐疑地问。 王掌柜连忙摇头说:“倒是听说了一些传闻。” 什邡突然来了兴味,问他:“什么传闻?” 王掌柜说:“听说当年大夫人查看的账目就是白掌柜做的。” “你的意思是,白掌柜告发了马汉?” 王掌柜连忙垂下头颅,说:“属下不知。” …… 临近子时,林山仍旧没有消息。 什邡翻来覆去睡不着,硬是瞪着眼睛熬到寅时才堪堪睡下。直到卯时出,什邡正昏睡着,迷迷糊糊间听见门外急促的脚步声。 她猛地睁开眼,翻身穿上广口薄履走到门边。隔着门板问:“是谁?” 门外传来红岭的声音;“小娘子,是我,红岭。” 什邡连忙拉开门,红岭白着脸站在晨光之中。什邡见她脸色不好,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不安,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儿?” 红岭红着眼睛说:“小娘子,明月回来了。王管事把他安置在西厢房,也请了大夫,只是人瞧着不太好。” 人瞧着不大好是什么意思? 什邡心中不定,急急忙忙去穿衣服,然后跟着红岭去西厢房。 一推开房门,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明月惨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床边的地板上摆着一只铜盆,盆里全是红赤赤的血水。 大夫正在给明月处理腿上的伤口,王管事站在一旁频频抹着额头的冷汗。 什邡几步冲到床边,被床上的惨状吓了一跳。明月面白如纸地躺在床上,右腿被两只枕头高高夹起,大夫正用剪刀剪开被血肉黏住的裤管,露出里面从血肉中支出来的一截白骨。 什邡忙问:“这是怎么了?” 大夫不知,一旁的王管事连忙说:“小娘子,人是曹记纸坊的伙计送回来的,说是昨晚纸坊仓库发生坍塌,头顶的房梁掉下来,明月为了救林管家,腿骨被生生砸断了。” 什邡大吃一惊:“仓库怎会随意坍塌?林管家又在哪里?” 王管事摸了一把冷汗,讷讷地说:“小人也问过了,那伙计只说,可能是仓库年久失修,正赶上这几日飓风不断,仿佛的榫卯松了,所以才在林管家和明月小哥去查看仓库的时候发生坍塌。至于林管家,那报信来的伙计说,说……” 什邡忙问:“他说什么?” 王管事看了一眼床上疼昏了过去的明月,小声说:“林掌柜被鬼抓走。” 什邡简直不可置信,蹙眉看着王管事:“什么叫被鬼抓走了?” 王管事回想起不久前伙计说的话,虽觉得荒谬至极,但现在除了这个,还有什么答案能回答什邡?他正了正神色,对什邡说:“伙计说,明月小哥被砸昏之后,林管家一边吩咐人将明月送回来就医,一边追着,追着恶鬼爬出仓库,然后,然后人就没了。” 第58章 探曹记 林山和明月一同去曹记调查漏帐和仓库闹鬼之事,结果人才去了一天,一个被坍塌的仓库房梁砸断了腿,一个被鬼掳走了,若说没有什么内幕,什邡是不信的。可是对方既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动手脚,他们又能怎么办? 王管事将什邡沉默不语,小声问道:“小娘子,以我之见,公子还是先行回益州,然后再另做打算。” 什邡蹙眉看着王管事,心里却在冷笑。他们当然不能回益州,一旦曹记丢了飞钱的单子,便说明林昇没有能力再胜任林家家主的位置,从此以后,他在林家便是一个废人,而她也没办法再接触林家的核心,更不可能查到爹爹遇害的真相。 思及此,什邡目光坚定地看着王管事:“王管事,劳烦你派两个伙计跟我一起去曹记。” 王管事眉头一挑,他从来没在任何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脸上看到过这种眼神,坚定、冷冽、甚至透着一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儿,就像一头冲破丛林的母狼。 “小娘子,我劝您还是三思而后行。曹记的事……”他欲言又止地看着什邡。 什邡让他不必担心,仔细挑两个身手好的,靠谱的伙计就好。王管事见劝说不动,只好去院子里挑选伙计。 不多时,王管事便带着四个身材高大健硕的伙计走了进来。 什邡围着四个伙计转了一圈,满意地对王管事说:“我离开之后,劳烦王管事好好照顾下林昇。” 王管事忙说:“那是自然。” …… 半个时辰后,换了一身胡服的什邡和红岭带着四个伙计出现在曹记门前。 因着昨天发生了坍塌事故,曹记坊门紧闭,门口挂着停业的木牌。什邡示意其中一个叫王武的伙计去敲门。 王武生得高大健硕,碗口大的拳头砰砰砰地砸着坊门,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灰色短打扮的年轻伙子拉开门,一脸阴沉地冲王武喊:“敲什么敲?没见到门上挂着停业的牌子?走吧!今天不营生。” 王武压根没搭理他,扭头看什邡。 什邡朝他点了点头,王武突然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小伙计的领子,林鸡崽子一样,将他从门内揪了出来。 纸坊平素里来的都是些文人墨客,小伙计哪里见过这般野蛮的壮汉,吓得一缩脖子,哎哎哎地叫着放手。 王武压根没搭理他,将人拎到什邡面前,对着膝盖就是一脚。小伙计踉跄两步,咕咚一声跪在什邡面前。王武压着他的肩膀说:“好好看看你姑奶奶是谁?” 小伙计一边疼得嗷嗷叫,一边抬头看什邡,只见是个穿胡服的年轻姑娘,不由得一怔,哭喊道:“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 “我呸!”红岭从后面站出来,呸了一口,说,“你才姑奶奶,谁是你姑奶奶了?这是闻娘子。” 小伙计在脑子里将汉阳的权贵仕女都过了一遍,确实没听过什么闻娘子啊!他小心翼翼地看着什邡问:“不知,不知姑娘是哪个闻家的娘子?” 什邡抿唇不语,手从袖兜里探出,一颗玉佩从掌心垂落,正好落入他的视线。小伙计一见这玉佩,吓得倒吸一口冷气,连忙说道:“这,这是少东家的信物,你,你是何人?” 什邡慢悠悠收回玉佩,朝身后的伙计们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走上前一把提起小伙计的领子,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另外一个走到王武旁边,两人一同走在前面开路,一群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曹记纸坊。 纸坊大堂宽敞明亮,左右两边摆着宽阔的多宝阁,由下往上一一展示各种样式的纸张,每个宝阁旁边都挂着流苏纸笺,上面写着所展示的纸笺名称,洛阳松花笺、浙江竹笺、黄麻飞笺,各类纸张琳琅满目,排列有序。 除却纸张之外,柜台后面还有一排多宝阁,上面展示了一些颇有些名头的笔墨砚台。 柜台东西两侧各有走廊,门廊上挂着帘子,一方绘着君子竹,一方绘着端方梅,看笔法都不是名家,但亦有几分风骨。 来时什邡记得,与曹记相邻的清河坊内有两家书院,马车从书院而过,朗朗书声不绝于耳。她问王武书院学生如何,王武说,两家书院都不错,每年有两成学子可中秀才,前些年还出过一位榜眼。 曹记的生意,大部分来源于两家书院,还有一部分是民生用纸和飞钱纸。 飞钱纸自不必说,民生用纸的用量其实并不小,曹记与林家纸坊不同,林家纸房专营书画纸,且自己产量极大,每月定期向全国多地纸坊供货,而曹记规模小,除飞钱纸的独门技法之外,民生用纸对制造工艺的要求并不高,所以曹记会单独劈开一个小作坊专门生产窗纸、灯纸、甚至油纸等民生用纸。 这一点从多宝阁下的两排略显粗糙的展纸可以看出。 环视一圈之后,东侧间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果然,门口的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撩开,一个穿着青蓝直缀的蓄须中年男人从后面走了出来。那小伙计一看男人,立马叫嚷着说:“韩先生,韩先生快救我。” 韩平平静地看了一眼小伙计,微微挑了挑眉心,几步走到什邡面前,一边对着什邡施礼,一边说:“在下韩平,是曹记的账房。今日店中有事闭店,姑娘若是想买什么纸,不妨说一声,明日我直接差人送去府上,您看如何?” 什邡上前一步,上上下下打量韩平一番:“你说店中有事,是何事由?” 韩平顿了下,笑说:“一些小事罢了。” “小事?”什邡走到多宝阁前,一边翻看宝阁上的纸张,一边说道,“韩先生有趣,库房坍塌是小事?林家大管家被鬼掳走是小事?林少东家贴身侍卫被砸断了腿也是小事?” 韩平表情丕变,看着什邡的眼神带着戒备:“姑娘是何人?” 这次什邡亮出了林昇的贴身印信,韩平看了,脸色幽得一白,忙说:“您是?” 红岭很有气势地说:“小娘子姓闻,长安闻家长房嫡女,是林家未来的嫡长孙媳。” 第59章 轻视 白城焦灼地坐在书房里等待韩平。 他已经一夜没有合眼,一双眼睛浑浊赤红,整个人却格外的清醒。又坐了一会儿,他终于站起身,一边抖着袍子上的灰土,一边朝门外的小厮喊:“白五!” 白五连忙推门进来:“老爷。” 白城问他:“韩平走多久了?” 白五说:“回老爷,一刻钟左右。” 原来才一刻钟么?白城垂眸看了一眼桌上的账册,对白五说:“仓库里的原材料抢救出来了么?” 白五说:“只抢救出五成。” “其它的呢?”白城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白五垂眸跟在后面,“其它有三成压在坍塌的废墟下面,还有两成被灰尘泥沙裹夹,恐怕需要淘洗一遍才能用。只是淘洗过后,藤蔓质地潮湿,不能用作麻纸。” “那就制灯纸和窗纸,还有,抢救出来的原料都打开看了么?”白城问。 白五摇了摇头,突然冒出一句:“不过就算制成灯纸和窗纸,成本怕是也要超两成不止。‘’ 白城突然停下脚步,垂眸看了他一眼,白五连忙向后退了两步:“属下多嘴。”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月亮门,并在工坊和前头店面之间的晒场与什妨和韩平相遇。 “白掌柜。” 走在最前面的韩平先开口,白城连忙回应:“韩先生。” 韩平回头看了一眼什邡,这时,白城已经快步走到近前。韩平忙给二人介绍:“闻娘子,这位是曹记的大掌柜白掌柜,白掌柜,这位是林公子的未婚妻,闻娘子。昨日林公子生了风寒,又突闻明月和林管家出了事,所以特请闻娘子过来看看情况。” 此时白城脸上还带着灰尘,月牙白的长衫被仓库错乱的木料和藤蔓勾破了好几道口子,人看起来格外狼狈。他垂眸看着面前身量不高,穿着胡服的什邡,微微颔首,算作招呼,便对韩平说:“原材料抢救出来大半,回头还要你去核算一下,受污的麻藤不能再制黄麻纸,一切嫩竹也不行,这里要改成窗纸和灯纸,损失要核对清楚。”他交代得十分详细,韩平认真记下。 什邡等同于被赤裸裸地晾着了,她也不恼,悠闲地环视整个晒场。 不管是制造什么纸,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环就是晾晒,在经过前面的浸湿、切碎、洗涤、浸灰水、蒸煮等工序,完成抄纸之后,晾晒和揭压等工序尤为重要。此前林山说蜀中黄麻和长安白麻之间差异时,曾经提到过环境因素,其中不止涉及四季温差,梅雨季等,其中日晒亦尤为重要。 曹记的晒场很大,左右足有两亩大小,两面各用上好的青砖建造晒纸的房屋,房屋建造与普通房屋不同,一要注重透光性,二要注重通风,所以两面窗户要比经常居住的窗户大一倍。从什邡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看见房间内的情形。 十数个工人正将抄好的纸一张张贴在刷在烧热的墙面上。墙面提前刷好了稀薄的米浆,这样便不会使贴上去的纸因高温而糊在墙上,方便烤干后揭纸。 等白城跟韩平交代完,他才仿佛注意到什邡一般,淡淡地说:“晒场和仓库人员复杂,白五,你带闻娘子去内院休息。” 什邡妙目一转,嗤笑着说:“白掌柜怕是误会了,若是先休息喝茶,我何不留在别院?林昇听说林叔出了事,内心十分焦急,所以才让我来瞧瞧,若是可以,必然是要把仓库坍塌和林叔失踪的原因查得一清二楚的。” 白掌柜脸色不虞,心道,林昇怕不是被驴夹了脑袋,竟然派个小娘子过来,她能懂个什么?怀揣着轻蔑,他讪讪地说:“既然闻娘子执意要去查,那便随我去吧!” 说着,一群人浩浩荡荡朝仓库走。 曹记门面虽然不算大,但发货量其实不小,其中除了飞钱生意之外,还要批发给下行纸行,其中窗纸和灯纸、油纸等占了快五成。这份钱看起来利小,但积少成多,每年收入要占曹记总收入的四成左右。 而所有人都看中的飞钱生意,因为是与进奏院合作,扣除上下打点的钱,盈利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多,最多也就占了个名声,且与官家有些联系。 仓库分东西两仓,此次出事的,便是西仓。西仓主要用来储藏嫩竹、桑树皮和一些青藤等,主要用来制作飞钱纸。因为飞钱纸制作工艺复杂,货量大,所以经常要提前储备原材料,这次西仓出事,损失一些钱财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里面的嫩竹和青藤等原材料受到挤压和灰尘裹挟,一部分原料不能用了。 来到西仓门前,里面的工人和伙计正在陆陆续续往出清理坍塌的青石砖和房梁,另有一部分人在往出搬运原材料。 见白城过来,管事的工人连忙跑过来汇报说:“掌柜的,您来了。” 白城点了点头,问他情况怎么样? 管事的说,仓库坍塌严重,原材料损失是必然的,只是眼看进了雨季,东仓库里面又腾不出位置,这些抢救出来的原材料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储存,一旦经过梅雨浸泡,就全都废了。 白城脸色不太好看,对他说:“先抢救出来再说,另找人搭建临时棚户。”说着,他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天,大团云朵飘浮,怕是今日就要有暴雨来袭。 气氛压抑难测,什邡心头虽然焦急,但仍旧故作镇静地说:“可是派人重新修建仓库?” 那管事听见她说话,不知她身份,忙闭上嘴巴看白城。白城介绍说:“这位是林少东家的未婚妻,闻娘子,这次是代替林公子来巡视铺子的,昨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回头你与闻娘子仔细说说。” 管事扭头上下打量什邡一番,眼中透出一丝轻蔑,仿佛在说少东家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然派一个女人来曹记巡视? 大唐民风素来开放,生意场上混得风生水起的女人不是没有,但纸行这一块却是凤毛麟角,一是造纸之术多半源自家族传承,且工序繁复,需要极大的精力和体力,一般人家很少会让女娘接触这个,更何况还是一个长安氏族之女?恐怕她连生纸与熟纸都分不清,更遑论其它? 第60章 蚁患 什邡坦然接受管事打量,无惧他轻蔑的眼神,带着红岭和王武等人径直走到西仓门前。 原材料存储需要封闭干燥的情况,同时还要避免虫蚁作祟,因此守仓人会每隔三天点一次驱虫香。什邡一踏入西仓,便闻到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浓郁的驱虫香味。 仓库是昨晚发生坍塌的,如果驱虫香是昨晚点的,那么经过昨天一晚,以及今天一早晨的通风和搬运,香味不会如此浓郁,除非有人刚刚点过。 “今早点了驱虫香?”什邡回头看那跟过来的管事,管事一愣,不由得皱了下眉说,“最近梅雨将近,仓库里时常点香。” “是今晨点的?”什邡看了一眼角落里还散着淡淡香气的香炉,问道。 管事一愣,下意识扭头看白城。 白城上前说道:“最近虫蚁多。” 什邡笑了笑说:“白管家真是心细如发,都这个时候了,还能想起来要人点香。” 除了林昇之外,白城已经很多年没被人如此阴阳怪气的奚落了。他讪讪一笑,对什邡说:“这批原材料是用来加工飞钱的,不能容许再出错漏了。” 什邡点了点头,继续朝里走。 这次坍塌的面积很大,整个右面墙壁全部坍塌,两根一人合抱粗的顶梁柱,一根整个坍塌下来,一个从中心断裂,露出白花花的断茬。 支撑右面的房梁从中间一分为二,正砸在下面堆叠的原材料上。 什邡小心翼翼拎起衣摆走过去,在一根坍塌的房梁前停下,青石地板上一摊血迹格外明显。“明月就在这里被压断腿的?”她转头问跟过来的管事。 管事点头说是,昨晚林山和明月前来仓库调查,林山不信鬼神之说,和明月亲自走进仓库,并且站在李三吊死的这根房梁下查看,结果不出一刻钟,右面墙体突然坍塌,其中一根顶梁柱从中间断裂,失去了支撑力的房梁瞬间受不住重力,从中间断裂开来,正好砸向查看原材料的林山。 当时明月就站在林山身侧,发现头顶的房梁断裂之后,他第一时间推开林山,自己的右腿被倒塌的房梁压断。 “李三就是在这里上吊的?”什邡扭头问管事。 管事说:“是。” 什邡让身后的王武和几个工人一起把房梁挪开,下面是摞在一起的麻袋,里面是已经切成手臂长短的嫩竹,地上还有一些零散的脚印,看印花,应该是林山留下的。 什邡让王武拿来两块木板垫在林山所站的地方,然后站上去,目光正好可以看见离地而起的第四层麻袋。与周围其它麻袋不同,这只麻袋上面似乎被什么钩子之类的利器勾破了,撕开一条巴掌大的口子,露出里面的嫩竹。 林山当时是在查看这个? 从木板脚踏上下来,什邡走到断裂的房梁旁边,蹲下来仔细查看梁木的断裂处。看了一会儿,她扭头喊王武。 王武忙凑过来,什邡指着梁木断裂的地方说:“你瞧着,这断口是不是有些奇怪。”按照常理,如果梁木是受重力而执行断裂,断口处必然参差不齐,若是人为截断,也能看出平整的切痕,但这节梁木很有些意思,它四周的断口很是参差不齐,应是受力所制,但梁木的中心却布满密密麻麻的小孔,用手指间轻轻一刮,便能掉下一些碎末。 王武只一打眼,便看出门道,对什邡说:“小娘子,这梁木是被白蚁给啃噬了。” “白蚁?”什邡不由得看向角落里的香鼎,难怪仓库里点着这么浓的驱虫香。 管事连忙上前说:“闻娘子不知,咱们蜀中多白蚁,房屋又多是木制结构,坊间确实常有被白蚁蛀空了房梁,进而导致房屋倒塌的事发生。” “可仓库不是每三日便会有人熏驱虫香么?怎么还会发生这种事?”什邡走向其它几个断裂的梁柱,果然,几个梁柱的中间全被白蚁蛀空,整个仓库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白蚁窟。 管事摸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讪讪地说:“这,仓库确实每三日进行一次熏香驱虫,这些年也没出过白蚁蛀空原材料的事呀!” “所以是木头有问题?”什邡让其它几个跟来的伙计去四处瞧瞧,看看坍塌的几处是否也有白蚁蛀空木材的情况。 几个伙计立马从地上捡起几块砖头,分别去坍塌的墙壁附近查看,不一会儿,就有伙计大喊:“小娘子,这里有一处。” “小娘子,这里也有一处。” “这里也是。” 偌大的一个仓库竟然成了个千疮百孔的蚁巢,什邡忍不住冷笑一声,看着管事和白掌柜说:“你们就是这么管理曹记的?这么大的纸坊,竟然被白蚁蛀空了仓库 ,你们是有几个脑袋能赔得起?” 管事早已吓得浑身发抖,耷拉着脑袋大气不敢出一下。 “王武。”什邡喊了一声王武,踮起脚尖对着他的耳朵低语几句,王武重重一点头,便带着其它三个侍卫离开仓库。 王武走后,西仓里鸦雀无声,什邡踱步走到白掌柜面前,微微仰头看着他的脸,问道:“白掌柜,你在曹记做了多少年?” 白掌柜微挑眉头,一直拢在袖子里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好一会儿才咬牙说:“整整二十年。” 什邡绕过他走到一排堆叠的麻袋前,抬手抚摸着麻袋问他:“那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你可遇见过这种事?” 白掌柜脸色幽得变白,不由得想到十五年前的一桩事。那时他还是曹记的账房,蜀中发生了一场百年一遇的蚁灾,整个益州有将近三成的房屋都不同程度受到白蚁的攻击,而其中受灾情况最严重的便是益州各个纸坊。 因纸坊大多需要囤积原材料,是以藤、麻等木科几乎毁去大半,事后统计损失,光是曹记就损失了数万两白银,这还不算后期除蚁和重建仓库、晒房等费用。也是从那时开始,夫人明令规定,纸坊每三日要点一次驱虫香,以驱赶白蚁。 在过去的十五年中,他兢兢业业,从未忘记过十五年前的那场灭顶之灾,却没想,如今会再次栽在这上面。 第61章 被设计 王武离开曹记后,让三个伙计分别去附近的人家和纸坊悄悄打听,看看近几年来是否有哪处房屋出现倒塌,或是有白蚁啃噬家具的情况。如果情况严重,说明附近已经开始流行蚁灾。眼看秋汛将至,若是真的闹起蚁灾,恐怕位于汉阳西的天通河会有决堤的危险。 大约两炷香的时间后,王武急冲冲跑回曹记,走到什邡身边,压低声音对她说:“回小娘子,我跟几个伙计去查过了,附近的邻居和商铺都没有发现白蚁,这几年官府一直倡导提防白蚁蛀堤,基本家家户户都会在入春、盛夏和秋汛前后进行大规模的驱蚁活动,所以近几年已经很少见到白蚁作乱了。” 王武的声音不大,众人听得真真切切,管事和白掌柜的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白掌柜,你怎么看?”什邡的声音像两把刀,直直插入白城的心里。 整个西仓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全部看向白城。大家都知道,一般情况下,如果白蚁有如此大规模的筑巢表现,就说明附近肯定有蚁灾。但王武的话历历在目,最近城中并无蚁灾,四周也没有出现白蚁啃噬木材的例子,但仓库中如此大规模的蚁巢,显然不太正常。 除非是有人故意在西仓中放养白蚁,并且刻意制造西仓闹鬼事件,借以转移白蚁啃噬木材的现象。而做这些的目的…… 什邡环视一圈,目光在管事、韩平,以及白掌柜等人脸上一一划过。西仓库囤积的原材料出问题,飞钱的单子肯定会落空。一旦丢了飞钱的单子,林昇就算有天大的本事,林老夫人和林氏族人也不会让他继续掌管林家的家业。 “白掌柜既然不说,那我就说说吧!”什邡转身面对仓库里的所有人,让王武从麻袋中挑选出几个打开,将里面的嫩竹、桑树皮,以及黄麻藤全部倒出。 待所有人看清倒出来的原材料时,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泣声,原本应该密封完好的煮树皮和桑树皮上爬满密密麻麻的白蚁。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管事突然大喊一声,扑过去一把夺过王武手里的刀,从角落里拽出两袋麻袋,刷刷两下划开麻袋,露出里面爬满白蚁的桑树皮和黄麻藤。 管事一屁股坐在地上,呆若木鸡地看着整个西仓。 “不可能,这不可能,这怎么会呢?我明明要人每隔三天便熏一次驱虫香,绝不可能有如此多的白蚁,绝不可能。” 什邡垂眸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到仓门边,一脚踢倒摆在角落里的香炉。香灰散落一地,有些还没燃尽,风一吹,燃起点点火花。 白掌柜脸色骤变,几步冲到香炉前,用手帕垫着,拎起香炉一角,仔细凑到鼻端闻了闻。 什邡看着白城,心里却暗暗叫苦。原材料严重不足,就算后面他们谈下了飞钱的单子,那原料在哪儿? 即便后来从墨林堂调来了原料,时间上也赶不上年底交工。 进奏院每年初开始发行飞钱,如果年底不能准时交公,影响年后飞钱发行,朝廷治罪下来,那就是掉脑袋的事,若真如此,不仅曹记要遭殃,林家也要被连坐。 这是有人要把林昇彻底拖入死局呀! 是谁? 什邡的视线在所有人脸上环视一圈,白城脸色灰白一片,哆嗦着手将香炉放在一旁的八仙桌上,对坐在地上的管事说:“这香是一直点着的?” 管事连忙点了点头,说:“是,一直点着,是我亲自去融合堂买的香料,以前一直沿用,从未出过错处。” 白城扭头看什邡,对她说:“香炉里的香不对。” 什邡哦了一声,其实她在走进西仓的时候闻到一股极淡的甜味,一开始,她以为是哪个工人怀里带了甜食冲击,直到她走进香炉,才发现这股淡淡的甜味是从香炉里散发出来的,不仔细闻,很难闻到。 后来发现梁柱是白蚁啃噬之后,她便隐约察觉出香料的问题。 “香料里加了红糖和蜂蜜。” 红岭不明所以地问:“小娘子,驱蚊香里放了红糖和蜂蜜会怎样?” 什邡敲了小丫头额头一记,目光看向白城。 白城面如死灰地说:“一般的驱虫香里都有夜来香、檀香、樟脑、香叶等成分,这些药材研磨成粉末,制成香之后,能够很好地驱散蚊虫白蚁。但蚊虫白蚁喜甜,如果再香里加上红糖和蜂蜜,那驱虫香就失去了它原有的效用。” 白城说完,目光冷冷地看着管事:“是你在香里动了手脚?” 管事吓得连忙爬过去,一把抱住白城的腿,声泪俱下地哭诉:“白掌柜,不是我,不是我,我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我在曹记工作了这么多年,曹记就是我的家,我绝对不会……” 白城抬脚,一脚将管事踹倒在地,指着他的鼻子怒骂:“你混蛋!” 管事吓得连忙跪回来,红着眼睛看着什邡:“闻娘子,不是我,我发誓不是我。” “那这香是怎么回事?”白掌柜一把将香炉摔在他面前。 管事脸色骤变,几步爬到什邡脚边,伸手摇曳她衣摆,旁边的王武瞬间冲过来,揪着领子将他拽到两步之外:“干什么?” 管事不敢上前,抬头看着什邡,一脸笃定地说:“闻娘子,我知道,我知道是谁,一定是他们干的。” 什邡看了一眼白城。白城正微微垂眸,不知在想什么,脸上的神色凝重得仿佛一碰就能滴出墨来。 什邡忙问:“哦?管事不妨说说,到底是谁想要害咱们曹记。” 管事看了一眼旁边的白城,什邡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白城脸色难看至极,恨不能一把掐死管事算了,你要说便说,这个时候看我做什么?难道是我让人投放白蚁不成? 见白城没有反应,管事知道事情严重,若是不把情况弄明白,他一定免不了一顿牢狱。思及此,他再不敢犹豫,对什邡说:“是春晖纸坊,一定是蒋邵明那个混蛋,从前年开始,他便一直觊觎飞钱的生意,几次三番偷偷去见进奏院的大人们,要不是公子提前有所防备,又与进奏院的大人们关系和谐,着飞钱的买卖怕是早就被春晖纸坊撬走了。 之前公子遇难的消息虽然没有大规模传开,但圈子里的人都在猜测,公子是回不来了,蒋邵明得信儿后,便开始频繁接触进奏院的大人们。 本来公子回益州,飞钱的生意绝对不会丢的,可偏偏这个时候发生坍塌,原料被白蚁啃噬,一旦进奏院的官员们得知此事,恐怕曹记就再也拿不到进奏院的订单,而这一切的最终受益者就是蒋邵明。” 第62章 不欢而散 离开西仓,什邡跟随白城来到书房。 一进书房书房,什邡便劈头盖脸地质问白城:“白掌柜,你觉得管事说的都是真话?” 白城停下脚步,回头看她:“闻娘子什么意思?” 什邡抬眸环视白城的书房,房间不大,靠墙摆着一张黄花梨木的案几,左面放着文房四宝,右面摆着一摞账册,中间平展的账册用纸镇压着,上面有朱批的痕迹,显然在她来曹记之前,他正在书房办公。 房间右侧摆着一排书架,上面多是一些纸经之类的书籍,左面是多宝阁,里面大部分都是竹篾,只有中间两排摆着一些纸样和一盆红珊瑚树。 “白掌柜惯用左手?”什邡走到窗边的茶案前,盘膝而坐,这时正好一阵微风从窗外吹来,带着丝丝凉意。 什邡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已经凉透,浑浊的茶汤中,几片茶叶一点点沉进杯底,就仿佛她此时正经历的人生。 白城在她对面落座,拿过她面前的茶杯,将冷茶倒入茶盘,招呼门外伺候的小厮换茶。 小厮端着茶盘离开,书房里再次剩下什邡和白城二人。 没见过什邡之前,白城觉得,闻喜不过是长安一个落魄贵族的女儿,这几年又一直在二房身边讨生活,这样的女子实在配不上少东家。 见到什邡第一面,白城觉得,他对‘闻喜’落魄贵族的形容都稍显不妥,这完全就是一个破落户。 当什邡拿出林昇的信物时,白城原本因林昇活着回来而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熄灭,少东家怎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一个女人?他心中升起不满,因此对什邡的态度也说不上好,只想快点将她打发了,然后专心处理西仓库的问题。 昨晚明月和林山出事之时,他亦在现场,一人合抱的承重梁突然倒塌,房梁从中间断裂开来,明月为救林山而被砸断了腿。救下人之后,他马上带人检查了房梁和承重梁,并发现是因白蚁啃噬造成的坍塌。 一开始,他是打算瞒着这件事,然后暗中筹集新的原料,将这件事儿如同林昇此前的死讯一样死死捂住,直到顺利拿到飞钱的订单。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闻娘子”竟然看出了西仓库的问题,并且当着所有人的面点破。 思及此,白城胸中便鼓涨起一阵无法言说的愤怒,他冷冷地看着什邡,对她说:“闻娘子既然发现是白蚁作祟,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什邡一笑:“这不是白掌柜该担心的么?” 白城单手撑在桌面,脸上的皮肉紧紧绷着,下巴上的胡茬随着粗重的呼吸而一上一下的跳跃着。“我以为,现在最重要的事,如果进奏院的大人们知道西仓库的原材料被毁,他们一定不会再跟曹记合作。”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早就看出是白蚁的问题,但是因为害怕事情曝光而影响飞钱订单,所以一直隐瞒着?”什邡面无表情地看着白城,丝毫没有一丁点的退却。 白城被她看得心里一阵发虚,扭过头,讷讷地说:“我这是为了曹记好。” 什邡勾了勾唇,冷笑着说:“好啊,既然如此,你不妨说说,怎么解决原材料的问题?” 白城抿了抿唇,咬牙说:“我们可以找墨林堂拆借。或者以高出市场价一成的价格收购其它纸坊的库存。” 什邡以为自己听了个天大的笑话,讥讽地看着白城:“白掌柜当了二十年的掌柜,竟然还这么天真?” 白城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气得一下子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什邡说:“闻娘子对纸坊生意不了解,我不怪你,不过你今日行事如此鲁莽,若是给人可乘之机,丢了……” 什邡懒得听他叽歪,拍拍屁股站起来,虽然个子只到他鼻梁,但气势一点也不输地说道:“好,那我今日就与你保证,如果你能筹到原料,我肯定不会让这笔单子丢了。进奏院那边,我自然会去找林昇想办法。” 白城气得吹胡子瞪眼,丢下一句“那便听你的。闻娘子可莫要食言。”便愤然离开。 红岭焦急地冲进来,见她一个人站在书房中,忍不住问道:“小娘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什邡摇了摇头,说没有,然后问她:“王武那边有消息了么?可是问出昨天林叔是怎么消失的?” 红岭点了点头:“打听出来了。昨晚林管家和明月一起来查看西仓库的原料储存情况,似乎是发现了一些问题,林叔站在李三上吊的房梁下面,并让明月拿梯子,也就这功夫,仓库的顶梁柱突然断裂,房梁倒塌。明月为了救林管家被压到了腿,林管家本来正指挥着众人抢救明月和仓库的原料,这时,仓库后面的气窗口突然闪过一道白色的鬼影,林管家大喊了一声,就追了出去。” 两人出了书房,绕过书房往前厅走。什邡觉得事情有异,按道理,林叔如果追了出去,白掌柜和管事也该追出去才对,怎会看了林叔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 “其他人没有追出去?”什邡问。 红岭:“伙计们都吓傻了,说是李三的鬼魂。白掌柜倒是追了出去,但回来时,只有白掌柜一人。” 这么说,林叔失踪的关键在于白城? “红岭!”什邡叫住红岭。 红岭停下脚步,什邡说凑到她耳边低语几句,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且去吧!” “小娘子,你也小心。”红岭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什邡,转身朝前厅跑去。她要先跟王武汇合,然后才能去办什邡交代给她的另一件事。 目送红岭离开,什邡背过双手,悠闲地绕过书房,再次来到西仓库前。 工人和伙计还在往外搬运麻袋,然后在院子里将麻袋一一打开,挑选出没有被白蚁啃噬的原料进行晾晒,然后再重新封装,暂时运到东仓库旁边的临时备用仓。 白城正站在西仓库前指挥几个伙计搅拌药水,然后用芦苇杆一点点灌进白蚁蛀出的孔洞中。这些药粉是从专门用来杀灭白蚁的,将之混入水中充分搅拌,然后灌入蚁穴,等待食用的蚂蚁毒发之后,其他蚂蚁会吞噬他们的尸体,进而产生传播现象,消除蚁患。 第63章 凭空消失 察觉到身边站了个人,白城回过头,忍不住蹙眉,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你怎么还不走? 换做一般女子,被白城这一眼看去,必然恼羞成怒地转身离开,偏什邡不是一般女子,她似笑非笑地看着白城说:“本来是想走的,但想起还有一些事要问白掌柜。” 白城冷冷灭了她一眼:“何不等少东家来?” 什邡看着乱哄哄的西仓库,淡淡地说:“你确定想让他看到这里现在的模样?” 白城脸上表情一僵,什邡继续说道:“我听说,林叔失踪的时候,是白掌柜你不惧鬼神追出去的。” 白城轻轻挑眉,说是。 “你都看见什么了?林叔一个好好的大活人,为何会消失?真的有鬼抓了他?”什邡扭回头,目光冷冷地看着白城的眼睛,丝毫没有退却。一个人不会平白无故消失,所以白城一定看见了什么? 白城咬着后槽牙,心里对什邡的不喜已经到达顶峰。他面无表情地将双手拢进袖兜,转身往右面的石子小路上走。 什邡连忙追了上去,两人并肩而行。 白城一边带着什邡往前走,一边说:“昨晚发生坍塌之后,气窗外有一道白影一闪而过,林山第一个追了出去,然后是我。我跟着林山顺着这条小路一直往后宅觅心阁跑。” 什邡:“觅心阁是什么地方?” 白城:“是少东家办公的地方。位于整个曹记最后面的一个内院,平素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扫撒的丫鬟。” “林叔是在觅心阁失踪的?”什邡问道。 白城突然停下脚步,侧头看什邡,问了一句:“闻娘子相信这世间有鬼么?” 什邡摇了摇头。这世间如果真有鬼魂,爹爹何不入门与她述说冤情?如果真有鬼魂,徐晨风何不去找那个杀害他的凶手?如果真有鬼魂,这世间还要王法做什么? “所谓恶鬼,多是生于人心。” 白城露出讥讽地笑:“可我却看见了。” 什邡问:“你看见什么了?” 白城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什邡提着衣摆跟上。绕过一处假山,前面是一小片竹林,中间一条羊肠小径,小径尽头是一扇月亮门,门上挂着红底黑字的牌匾,上面是颜体的觅心阁三个大字。 走进月亮门,眼前是一处幽静的小院,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正在扫洒院子里的落叶。见到他们进来,女人直起腰身,朝着白城点了点头,然后继续扫洒。 白城对什邡说:“芳玲是少东家院子里的姑姑,早些年夫人收养的痴儿。” “痴儿?”什邡下意识朝芳玲看去。 白城点了点头,说芳玲自幼失聪,林夫人怜她身世,便一直养在身边,后来林夫人嫁到林家,便把芳玲送到曹记,这么多年,芳玲一直在觅心阁。说完,他抬手指着抱夏旁边的一扇窗户说:“那是少东家的书房。白影和林山就是在此消失不见的。” 什邡走到窗前,果真见窗台下面有一些细小的石子,应该是鞋履从石子小路上带过来的。窗户的窗棂虚掩着,窗台上有一只脚印,脚尖朝内,脚跟朝外,显然是有人从此跳窗而入。 什邡抬手推开窗棂,从这里可以将整个书房尽收眼底。 大概是由于林昇不常在这边,所以这里的书房比之林府的,要稍显简陋一些。外间不大,除了一排书架和一排多宝阁外,只有一套桌案和一张四君子屏风,屏风后面应该链接着抱夏,以供林昇累时休息。 “白掌柜,确定他们是一起消失在书房里?”放下窗棂,什邡回头看白城。 白城点头说:“我确定。”回想起当时的场景,他此时此刻仍觉不可思议。昨晚他虽然慢林山一步追来,但却清楚地看见林山追着白影从窗户跳进书房。可等他追过去时,窗户已经从里面被锁上了。 林昇不在时,书房的门窗都是锁上的,钥匙一直保存在芳玲那里。可是芳玲自幼失聪,什么也听不见,他又不敢轻易离开,只好守在窗边,一直到一刻钟后,管事带着人追过来。 有人去叫芳玲,有人守住门窗,直到芳玲带着钥匙赶来。 他赶忙让人守着窗户,自己拿过钥匙去开门,结果打开书房的门,里面竟然空无一人,林山和白影一起消失无踪。 之后他亲自带人走进书房搜查,仍旧没有任何收获。 听完白城的回忆,什邡蹙眉问:“有没有可能,书房里存在暗道什么的?” 白城摇了摇头说:“我一开始也这么想的,特意找到精通此道的人来查看,书房确实没有任何暗道和密室。” “所以你才说,林叔是被鬼带走的?” 白城说:“不然呢?除了鬼魂作祟,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什邡没说话,向后退了一步,仔仔细细检查了一下窗棂,问白城:“你确定,你看见白影和林叔跳进窗户?” 白城不太高兴地说:“自然,我有什么理由说谎?不仅如此,书房的窗户应该是从里面锁住的,结果昨晚是打开的,他们跳进去之后,又从里面锁上了。” 什邡没说话,研究了一会儿窗户,问白城有没有钥匙,她想进去看看。 白城看了一眼芳玲:“钥匙在芳玲手中。” 什邡咧嘴一笑:“那要麻烦白掌柜了,我不会语,劳烦你帮我借一下。” 白城黑着脸走下台阶,跟芳玲比划了一阵手语,芳玲扭头朝什邡看过来。什邡笑着朝她点了点头,指了指书房的门。 芳玲点了点头,又扭头跟白城比划了一阵,才把钥匙递给白城。 白城拿着钥匙回来,对什邡说:“进去可以,但东西不要乱动。” 什邡忙说:“白掌柜放心,我什么也不会动,只是进去看看。” 打开房门,一股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显然是扫撒之人每日熏香的缘故。走进书房,一张朴实的梨花木桌案便映入眼帘,桌案上整齐地摆放着几本账册,右边角摆着笔架和砚台,大概是不常用的缘故,笔架上的毛笔都还很新。 什邡绕着房间走了一圈,抬手在墙壁和书架上敲了敲,声音沉闷没有空响,确实不存在什么密室和暗道。 绕过四君子屏风,什邡来到抱夏,与书房相比,抱夏就显得宽敞舒适很多,一张宽大的罗汉榻临床摆放,上面放着小茶几,茶几上摆着青色琉璃盏。 突然,一道白色的身影从角落里窜了出来,一下子跳到茶几上,瞪着一双琉璃色的大眼睛直勾勾看着什邡,嘴里发出:“喵!”的一声。 第64章 孝子不孝子 原来是一只浑身通体雪白的猫儿! 白城忙走过来说:“这是少东家捡来的猫,养在这边有几年了。平素里就爱在书房里晃悠。” 什邡看见猫儿,心头发痒,下意识朝前走了两步,想要伸手摸摸猫儿的头。 “喵!”猫儿瞬间炸毛,拱起腰背,目不转睛地盯着什邡。 果然,还是被讨厌了呀! 什邡幽幽叹了口气,几年前,石仲怀跟波斯商人做生意,特意带了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回来,猫儿雪白可爱,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喜欢什邡碰它。 说来也奇怪,波斯猫性格活泼可爱,跟谁都亲近,唯独对她,每次见面都要炸毛呲牙,不让她碰。 姐姐什梦说,她是天生猫厌体质。 什邡不信邪,几次偷偷拿小黄鱼去引诱波斯猫,结果那家伙吃完东西就跑,压根不让她抱。 “元宝,过来!”白城朝白猫招了招手,白猫戒备地看了什邡一眼,喵了一声,飞身跳到白城怀中。 什邡嘴角微抽,露出礼貌而不失风度的笑。 在抱夏转了一圈,确实没发现任何暗道和密室之后,什邡再次来到窗边,只不过这次是在书房内。奇怪的是,从窗台上的脚印看,林山的鞋上粘了一些泥土,但是窗台下面的地板很干净,没有一丝灰尘 ,也没有任何鞋印。她扭头看向白城,问他芳玲有没有人打扫房间? 白城摇头说没有。出事后,他让芳玲暂时不要打扫房间,也不要随意出入。 如果没人打扫房间,那脚印哪去了?除非林山和鬼影根本没有跳进书房,可若真如此,白城为什么会看见林山和白影跳进书房?还有本来打开,却又突然从里面锁上的窗户? 离开曹记之后,什邡在距离曹记两条街的一家茶馆等红岭和王武。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红岭和王武先后走进包厢。 什邡示意两人坐下,一人倒了一杯茶水,推到二人面前:“事情都办好了?” 红岭看了王武一眼,重重点了点头,说:“都办好了。我先是找到纸坊的伙计询问李三的家境和住址,据伙计说,李三家里只有一个常年卧病在床的老母亲,李三是个孝子,对母亲格外孝顺,每月发了工钱,他都会先去药铺给母亲抓药,然后剩下的钱都交给母亲。 但是李三出事前半个月,李三的母亲突然生了一场大病,没熬过去。李三母亲去世之后,李三悲痛欲绝,时常在工作时精神恍惚,好几次差点在晒纸时出了大错,幸好管事的发现了,才没出事。” “可打听出,他母亲是因何病而死?”什邡问。 红岭说:“好像是以前的病突然恶化了,没救回来。” 这就怪了,好端端的病,怎么就突然恶化了?而且即便是母亲去世,李三是个孝子,他也没道理自杀啊?什邡忍不住蹙眉,转头看向王武,问道:“你呢?” 王武看了一眼红岭,得意地说:“回闻小娘子,我也问出一些情况,不过跟红岭姑娘了解的不太一样。” 什邡“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怎么说?” 原来红岭找到王武之后,把什邡交代她的事情跟王武说了一遍,然后二人分别去找纸坊的伙计和工人了解李三的情况。 李三平常都在看管仓库,王武脑子灵活,便找到另一个跟李三轮班看守仓库的工人,跟他打听李三的事。 一开始,这个工人跟红岭了解的差不多,但王武在闲聊的时候,注意到伙计腰间挂着一只荷包,随着工人的移动,荷包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他连忙笑着问:“大哥平时喜欢玩骰子?” 工人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脸上的表情一僵,干笑道:“就没事的时候玩两把!” 王武顺着他的话头说:“我也喜欢,不知大哥你平时都在哪儿玩?回头我也去试试。” 一听王武这么说,工人仿佛遇见知音,便笑着说:“我们都在顺德坊的大盛赌坊玩。” 王武眼睛瞬时一亮,继续说:“你们?大哥还有谁呀!李三也去那边玩?” 工人先是一愣,随后扭头朝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哎,这话可别说出去呀!我跟你说,别看李三表面上是个孝子,可久病床前无孝子,时间长了,谁愿意天天伺候那么个不良于行的老妈?” 王武瞬间觉得事情不对,忙说:“咋了?难道他妈是被他……”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工人连忙捂住他的嘴,“瞎说什么呢?不是,是别的。” 王武一边点头,一边拉下捂在嘴上的手,问他:“别的啥事?” 工人把他拉到一个树下,压低声音说:“我跟李三关系还算不错,这个事吧,要从半年前说起。” 半年前,李三不知道怎么的,认识了翠花楼的一个花娘,两个人一来二去就产生了感情,从此李三就像害了相思病,三天两头的往翠花楼跑,有时候没钱进去,就在小楼窗户下面等,等夜里窗户开了,那花娘便与他隔着窗户见上一面。 一个纸坊工人喜欢上了一个花娘,家里还有一个每天都要吃药的瘫痪娘,李三的那点工钱很快就不够用了。一开始,李三跟工人借钱,渐渐地,工人发现李三根本还不上,便不再借钱给他。 李三知道工人没事喜欢赌几把,有时候能赢点小钱,于是他便让工人介绍他去赌场玩玩,说不定能赢点钱。 一开始,李三确实赢了钱,不仅把欠他的钱还了,还给他请他吃了酒席。 可渐渐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李三的手气越来越臭,赢来的钱全都输了,到最后,连家里仅剩的几亩田地都输了出去。 “难道李三就是因为这件事而自杀的?”王武狐疑地问。 工人摇头说:“不知道。” “对了,你不是说,他不是孝子么?什么久病床前无孝子,那是什么意思?”王武狐疑地问。 工人说:“我就说你,长这么大块头,怎么不好好动动脑想想,李三就是个工人,他还喜欢上了一个窑子里的姑娘,他哪里来的银子?” 王武茫然地挠了挠头问:“不是有工钱么?” 工人翻了个白眼:“那点子工钱够干什么的?别忘了他还有一个重病在床的老娘。” 王武一怔,意识到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说:“李三把他娘的药停了?” 工人忽而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说:“这可是你说的,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 王武还想问再问问,工人看了一眼天色说:“兄弟,不跟你说了,我要去上工了,回头去大盛赌坊,赢了钱,可千万别忘了哥哥。” 王武笑着跟他摆摆手:“哪能呀!还得仰仗哥哥呢!” 第65章 探青楼 关于逛秦楼楚馆这件事,什邡很有经验,从茶馆出来后,她便带着红岭和王武大摇大摆地走进华香阁,点了那位翠花姑娘。 什邡以为李三所能接触到的姑娘,应该是青楼楚馆里最籍籍无名的,结果见了这位翠花姑娘,她才觉出这事儿的不对来。 红岭悄悄拉了她的袖摆一下,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小娘子,这位翠花姑娘生得这样美貌,怎么会喜欢一个看守库房的工人?”她在打听李三过往的时候,特意询问了李三的样貌,知道他不过是个身高五尺,样貌平平的青年,翠花这样品貌的女子,怎么会喜欢他,还约定终身? 红岭都知道的道理,可惜李三并不知道。 什邡叹了口气,抬手示意翠花坐过来。 翠花穿着一身百步留仙裙,怀中抱着玉琵琶,走路间,轻盈的腰肢左右摇晃,比那扬州湖里的碧波还要荡漾。 “奴家翠花,见过公子。”翠花来到什邡桌前,抱着琵琶弯腰施礼。 什邡不信她看不出自己是女子,但她偏要不说,便是聪明之人,她最喜欢与聪明人办事,因为聪明人最会审时度势,权衡利弊。 她抬了抬手,示意她坐下。 翠花弯腰坐在案几前面,目光盈盈地看着什邡的脸,一边端起酒杯给她倒茶,一边温声说道:“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什邡突然伸手按住她的手,从她手里抽走酒壶,倒了杯酒送到她面前,笑着说:“我不想听曲子,不如咱们来说说话。” 翠花忽而一笑,抬手掩唇:“公子想要聊什么?” “聊一聊李三。” 翠花微怔,什邡突然倾身凑到翠花面前,两个人离得极近,翠花下意识闪躲了一下,什邡一把抓住她的手:“姑娘躲什么?莫不是忘了你那个私定终身的情郎?” 翠花挣扎着想要抽回手,奈何什邡看起来瘦弱,但是力气极大,无论她怎样挣扎,什邡的手都牢牢地抓着她的手腕。 “公子请不要这样,您再这样,我便要喊人了。”翠花红着眼眶,看着什邡说。 什邡忽而一笑,松开她的手,从怀里拿出一张二十两银子的飞钱放在桌上:“你莫怕,我们不是来捣乱的,只是想了解一下,是什么人指示你跟李三来往的。” 翠花垂眸瞧了眼飞钱,一脸茫然地说:“公子,奴家真的不知道什么王三,李三的,您怕不是认错了人?” 什邡微微蹙起眉头,目光上下打量翠花。 翠花坦然地任由她打量,整个一柔弱小白花的模样。 “你真不认识李三?就是曹记纸坊那个李三。”什邡又问一遍,翠花坚定地摇了摇头说,“奴家当真不认识。” 什邡叹了口气,失望地捡起桌上的飞钱收进怀里:“既然姑娘不认识李三,那便罢了,刚才多有得罪,请姑娘见谅。” 翠花连忙垂下眸子,头顶步摇随着抽泣的动作微微晃动。 什邡颇有些手足无措地看了一眼红岭:怎么办?你哄哄呀! 红岭连忙摇了摇头,侧头看王武。 王武眨了眨眼,见两人同时看向自己,顿时臊了个大红脸,手忙脚乱地连连往后退。他一个大男人,哪里懂得寻花问柳,怜香惜玉呀! 翠花越哭越起劲儿,怕她把老鸨子引来惹下麻烦,什邡只好站起身,绕过桌案走到翠花身边,一手环抱住翠花的肩膀,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压低声音说:“不哭不哭,我这不是认错人了嘛!委屈你了,委屈你了。”说着,朝红岭使了个眼色,红岭连忙会意,从荷包里掏出一锭元宝递给什邡。 什邡掂量一番,约莫有二十两重,咬着牙将它塞进翠花的手里,温声说:“这当是我给姑娘赔罪的,姑娘可莫要哭了,不然我这心都要碎了。” 翠花拿了银子,果然不哭了,起身从什邡怀里挣脱出来,一边用帕子抹着眼泪,一边抱起掉在地上的琵琶跑出包房。 出了楚馆,红岭心疼给出去的二十两银子,一直不跟什邡说话。一旁的王武摸了摸脑门,问什邡:“小娘子,您说翠花说的是真话么?” 什邡抬头看了一眼楚馆二楼的窗户,忽而一笑:“是真是假,看看不就知道了?” 王武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什邡朝他招了招手,王武忙倾下身,什邡凑到他耳边低语两句,然后对红岭说:“前面有家首饰店,带你去看看?” 红岭一脸不愿,什邡笑着一把搂过她的肩,笑道:“走嘛走嘛!俺们小红岭还没有簪子呢!今天给你置办一个。”说着,拽着红岭朝着对街的首饰店走去。 王武抬头看了一眼二楼,转身走进一旁巷子,去找留在外面接应的另外三个伙计。 买了两根簪子之后,什邡满意地回到别院,结果一进门,就见林昇黑着一张脸坐在客厅里发脾气,八仙桌上摆着好几张油纸,还有几张没吃完的烧饼。 见什邡和红岭走进来,林昇立马扔掉手里吃了一半的烧饼,看也没看什邡一眼,站起身便往外走。 经过什邡身边时,红岭连忙弯腰行礼:“公子!” 林昇淡淡乜了她一眼,见她头顶插着一只从未见过的梅花簪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加快脚步离开。 红岭一脸慌张地看向什邡,总觉得公子似乎生气了。 什邡拍了拍她的胳膊,让她先去吃饭。 见红岭走了,一旁的王管事连忙走过来,满脸愁容地对什邡说:“闻小娘子,您是不知道,自打早晨知道您带着人离开了别院之后,公子就不对劲儿了,先是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发了好大的脾气,还把茶壶和茶杯砸了,可把伺候的丫鬟婆子吓坏了。” 什邡尴尬地笑了笑,无奈地说:“他脾气不太好,您多担待。” 王管事忙说:“闻小娘子言重了,老奴是从小看着公子长大的,知道公子的脾气。就是……”看了一眼八仙桌,王管事苦笑着说,“就是公子一下子吃了这么多烧饼,怕是晚上要积食呀!” 什邡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说:可不是要积食么? 第66章 煞神来了 益州林家。 大厅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持续有一会儿了,所有人的视线全部落在站在大厅正中央的年轻男人,以及他脚下踩着的林炜身上。 林金氏的脸色惨白如纸,要不是有婆子拖着,恐怕此时已经跌坐在地。 坐在一旁的林李氏虽然也看不惯林金氏,但此人突然带着一身是伤的林炜打上门,实在是不把林家放在眼中。而自从丈夫接管了林家的生意之后,林李氏便觉得自己就是林家的大主母,任何打林家脸面的人,都是在打自己的脸。 所以此时,林李氏的脸色也并不好看。 与她有同样想法的,还有站在她身前的林同舟,他阴沉着脸,目光阴鸷地看向把林炜踩在脚下的男人,叱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敢来林家闹事,眼中就没有王法了?” 谢必安看了一眼林同舟,忽而笑了一下,脚下用力,地上的林炜顿时疼得哇哇哇大叫:“爷爷饶命,爷爷饶命!” 谢必安扬眉说道:“你何不问问这位林四公子到底做了什么事?” 大厅里的人一听,顿时有种被喂了一口狗屎的感觉,当然,林金氏除外。 林同舟冷冷乜了林炜一眼,冷冷地说:“他既做了错事,自然有家中长辈责骂,再不济,也还有官府,兄台如此动用私刑,恐怕不太妥当。” 谢必安淡淡“哦”了一声,家中长辈便能教训? 林同舟愣了下,不懂他是什么意思,谨慎地点了下头说:“是。” 谢必安勾了勾唇,突然抬起脚,对着林炜的腰侧就是一脚,林炜身高八尺的壮汉就这么被一脚踢出三丈多远,正好趴在林同舟的脚边。 林同舟吓得向后退了两步,不可思议地看向谢必安。林炜虽然是个纨绔子弟,但他从小便跟武师习武,寻常男子三五人不是对手,能一脚将他踢出三丈远,可想而知,对方的功夫该有多强,恐怕整个林家的家丁全过来,也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 林同舟向门口望了一眼,一个身穿黑色软甲的男人正抱着雁翎刀靠在门边,并时不时不耐烦地朝大厅望来一眼。那眼神着实冷冽,林同舟只在屠夫杀猪的瞬间见到过。 林金氏见儿子被踢得趴在地上吐血,吓得“啊”一声昏厥过去。 丫鬟婆子们一拥而上,抬胳膊的抬胳膊,抬腿的抬腿,眨眼功夫,便将人抬去内宅。 坐在圈椅里的林李氏突然有些羡慕林金氏了,如果可能,她也不想坐在这里面对一个不知来历的煞神。 林同舟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朝谢必安拱手道:“这位兄台,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既然是四弟惹的麻烦,我想四弟自然会亲自承担,只是不知兄台尊姓大名,四弟又犯了什么错处,还请兄台明示。” 谢必安垂眸乜了林同舟一眼,突然开口:“你就是林同舟?” 林同舟一怔,他竟然认识自己? 林李氏脸色幽地一白,连忙伸手拽了林同舟一把,深怕自己儿子也像林炜一样被一脚踢个半死。 林同舟安慰地拍拍她的手,对谢必安说:“是我。” 谢必安上下打量他一番,微微蹙眉,说道:“林家这一代,果真是一个不如一个了。”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连林炜都不如?林同舟只觉得火气上涌,要不是理智尚存,他真恨不能扑过去撕裂谢必安的嘴。 抿了抿唇,压下涌上心头的火,他再次问道:“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谢必安慢悠悠走到林同舟对面,下垂手第一把椅子坐下,这是平素里林昇才能坐的位置,亦是林同舟想可望而不可即多年的位置。 他脸色幽地泛黑,沉声说:“兄台可知你坐得是谁的位置?” 谢必安忽而一笑:“哦?你告诉我,这是谁的位置?” 虽然不想承认,但林同舟还是咬牙说道:“这是林家嫡长孙的位置。” “嫡长孙?”谢必安勾了勾唇,突然一扬手,一块玉牌脱手而出,直接落到林同舟手里。 林同舟翻开玉牌,上面赫然刻着一个偌大的谢字! “你是谢家人?”林同舟诧异地看向谢必安,与此同时,身后的林李氏一把伸手抢过玉牌,见了上面的字后,连忙叫来身后的婆子,将玉牌交给她,让她速速去凤霞苑请老夫人。 大厅里鸦雀无声,唯有林炜粗重的呼吸声格外明显。他咕嘟吐出一口血水,挣扎着向前爬了两步,抓住林李氏的椅子腿爬起来,一边擦着嘴角的血,一边转身看向谢必安:“你他娘的,老子……” 林炜话还没说完,就见迎面飞来一只茶盏,他躲闪不及,只听“碰”的一声闷响,茶盏正中脑门。 林炜“哎呦”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圈椅里,茶盏落地,发出一声轻响。 “如果不会说话,干脆把这张嘴撕了算了,免得到处给林家丢人。”谢必安探了探桌面,冷着眸子看向林炜。 林炜捂着额头,张了张嘴,却再也不敢出声。这个王八蛋下手太他娘的黑了,他根本不是对手。 眼见着林家最混不吝的四爷都像孙子一样不敢出声,旁人更是大气儿也不敢出,只盼着老夫人赶紧过来,看看这位煞神到底是什么人?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所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看向门外,只见林老夫人被翠姑扶着,拄着拐杖急步走来。 林李氏和林同舟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门边迎接老夫人。 林炜实在是被打得动不了,只好黑着脸窝在圈椅里,一脸阴沉地等着谢必安,恨不能将他剥皮吃肉一般。 林老夫人挥开围过来的林李氏,松开翠姑的手,几步走到谢必安面前。 此时谢必安也从圈椅上站了起来,垂眸看着走到自己面前,头发已经彻底花白的林老夫人,许久,才张口唤了一声:“外祖母,外孙谢必安给您请安了。”说着,撩起衣摆,便要下跪。 林老夫人顿时老泪纵横,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整个人托了起来,激动地说道:“必安,必安,真的是你?” 谢必安扶着林老夫人走到正位坐下,老夫人双手拉着他的手不肯松:“真的是你?” 谢必安抿唇笑了笑,将脸凑到林老夫人面前,让她的手正好能够到自己的脸,说:“外祖母,是我,我回来了!” 林老夫人抬手摸摸他的脸,又碰碰他的眉眼:“是你,是必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些年,你随着你娘和你爹在凉州,真是苦了你了。” 谢必安摇了摇头,直起腰身说:“苦是苦了点,但也不是没有一丝好处,至少没有辱没家风。”说着,斜眼看了窝在圈椅里震惊得面目扭曲的林炜。 林炜吓得一缩脖子,随后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瞬间,自己被打的委屈袭上心头,他一下子扑跪在地,一脸委屈地指着谢必安对林老夫人告状:“祖母,他打我,孙儿就要被他给打死了!” 第67章 套麻袋 什邡推开门,林昇正气哄哄地背对着门躺在床上,修长的身躯躬成一只虾米状,嘴里不时溢出一丝呻吟。 什邡不用看,这又是吃多了,撑着了。 慢悠悠走过去,什邡伸手碰了碰林昇的胳膊:“起来,我带你去外面走走,消化消化食,不然晚上更难捱。” 林昇咕哝了一声,耸了一下肩膀,把胳膊从她手下拧开,闷闷地说:“不用你管。” 什邡哭笑不得地说:“你这又是生的哪儿门子气?不是你自己不想去曹记的么?林山和明月出了事,总得去看看吧!” 林昇背对她的身子一僵,猛地转回身,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林叔怎么了?” 什邡走到窗边的秀墩前坐下:“被鬼抓走了。” 林昇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下,眨了眨眼,什邡说:“别害怕,这世上哪有鬼?认为罢了!” 林昇扶着床柱坐起来,乌黑的长发划过颈边,慵懒地铺陈在肩头,显得整个人越发地孱弱。什邡起身帮他把垮下来的披帛拉好,对他说:“我会找回林叔的,你就在这里好好养病,明日回来,我给你……” “我不愿!”林昇一把挣开她的手,“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行。”什邡言辞拒绝,要是他突然在曹记发病,他们就彻底完了。 林昇委屈地红了眼眶,双手死死抓着衣角,手背上青筋奋起:“你是不是要抛下我,就像,就像在襄……” “闭嘴!”什邡彻底没了耐性,起身便往外走。大概意识到自己作过了,连忙伸手拉住什邡衣摆。 什邡回头看他,惨白的俊脸上满是无辜和惊惧,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什邡叹了口气说:“林昇,咱们要想在林家活下去,就不能什么都置身事外,也许你现在还不懂,但总有一天会恢复记忆的,到时候,我不希望你后悔,你懂么?” 林昇隐约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沉默下来,许久才重重点了一下头。 什邡垂眸看向他的手,林昇连忙缩回手,一股脑从床上站起来,抓住她的手臂往外走。 什邡:“做什么?” 林昇耳尖一红,别别扭扭地说了一句:“消化食。” …… 大约辰时初,王武带着三个伙计回来了。 从楚馆出来之后,王武便按照什邡的嘱咐,带着三个伙计埋伏在楚馆后门的巷子里。不到半个时辰,便见一个穿着红衫的丫鬟探头探脑地从后门走了出来。 王武马上朝身后的伙计们使了个眼色,四人一股脑冲过去,撒迷药的撒迷药,套麻袋的套麻袋,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将小丫鬟拖进早就停在路边的马车上。 王武一路将人带到别院,然后来找什邡。 什邡一见王武脸上的神色,便知事成了。她让红岭先带王武下去,然后哄着林昇吃了药,待药效上来,林昇耐不住困意睡着了,她才小心翼翼离开房间,转身去前面找王武。 来到前院,王武连忙走过来说:“果然如小娘子所说,您走后不久,就有一个小丫鬟探头探脑地跑出来。” 什邡将早就准备好的罗刹面具戴在脸上,问王武:“人没受伤吧!” 王武说没有,就是有点吓到了。 什邡点了点头,示意王武开门。 王武拿出钥匙开了锁,什邡推开门,柴房里点着灯,一个穿着红衫的姑娘被五花大绑地绑在椅子上,头上还带着量尺见方的布头。 什邡回头看了王武一眼,王武干巴巴地笑了下:“真没受伤。” 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丫鬟不知是不是被吓到了,开始不住地发抖,不一会儿,一股子尿骚味突然在空气中弥漫,竟是吓得尿了裤子。 王武脸一红,连忙别开头。什邡走过去一把拽掉她头上的布袋,露出一张惨白如纸的小脸。 乍见之时,丫鬟有些茫然,等看清面前的一张罗刹脸,吓得“啊”的一声,便要昏厥。 什邡连忙抓住她的下巴:“闭嘴,你要是昏过去,我就把你的牙齿一颗一颗掰下来,然后割掉你的舌头……” 丫鬟吓得大惊失色,拼命摇头表示不会晕倒。 什邡满意地松开手,轻轻摸了下丫鬟的脸颊,冰凉的手指顺着丫鬟不住抖动的鼻尖来到嘴边:“我劝你不要大叫,不然这嘴里的舌头……” “呜呜呜呜!” 什邡满意地笑了下,拿掉丫鬟嘴里的布头,对她说:“今天找你来,就是问你几个问题,你答对了,我自然就放了你,若是你的回答不能让我满意。”什邡顿了下,突然凑到丫鬟耳边,“后院有只狼犬,它最喜欢吃人的舌头了。” 丫鬟脸色幽地一白:“大,大爷饶命,饶命!” 什邡收回手,拍了拍她的脸颊:“我问你话,你如实回答,若是说谎……” 丫鬟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哪里还顾得上分什么男女,一边喊着大爷饶命,一边拼命地点头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什邡勾勾唇,问道:“今日你出门是要去做什么?” 丫鬟一怔,什邡连忙回过头,对王武说:“去把青狼牵过来,我记得它晚上还没吃饱吧!” 王武配合地发出一声冷哼,转身就走。 “不要,我说,我说。”丫鬟连忙大喊,“我是替翠花姑娘送信。” 什邡:“给谁送信?” 丫鬟抿了抿唇,小声说:“春晖纸坊的东家。” 春晖纸坊? 什邡记得仓库的管事说过,春晖纸坊是曹记在飞钱纸上最大的竞争对手。 “可是蒋绍明?” 丫鬟连忙点头:“是,是他。” “翠花为什么要给他送信?”什邡问道,丫鬟紧蹙眉头,小心翼翼地说,“我,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什邡上前,一把掐住她的下巴,拇指摩擦着她的脸颊,笑说,“你长得细皮嫩肉的,你说,要是给你的脸上划两刀,你们翠花姑娘还会要你么?哦对了!我怎么忘了?瞧你年纪也不快到及笄了吧!今年挂牌还是明年?” 丫鬟被她吓得浑身发抖,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往下掉,很快的,心理防线就塌了。她挣扎着拽开什邡的手,哭着说:“是,是因为李三的事。” “哦?”什邡狐疑问,“她不是说,她不认识李三么?” 丫鬟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一股脑地将蒋绍明和翠花是如何给李三设陷阱的事说的清清楚楚。 第68章 辨忠奸(上) 自前年蒋绍明接手春晖纸坊之后,就一直觊觎曹记的飞钱生意,但因林昇与进奏院的关系一直不错,所以无从下手。直到今年初,进奏院换了新院事,蒋绍明便觉得机会来了,于是便让他的相好翠花找机会接近李三。 李三年轻气盛,翠花找人陪她演了一场英雄救美的大戏,从此以后,李三便成了她的救命恩人。 一开始,翠花隔三差五就与李三偷偷见面,后来渐渐的,便以嬷嬷看的严为由,拒绝李三的约见。李三相思成疾,便开始频繁出入楚馆,手中积蓄很快便花光了。 翠花便提出将自己的体己拿给他,起初李三并不同意,但架不住相思难熬,很快的,他便接受了翠花的体己钱。 但钱总有用完的时候,翠花又故意吊着他,于是,李三便打起了他娘买药钱的主意。 说到这,丫鬟“呸”了一声:“就是个混账的,他娘也是倒霉。” 什邡轻咳一声,丫鬟吓得一缩脖子,连忙说:“后来,后来他娘就死了。” 什邡说:“蒋绍明让翠花勾引李三,到底做了什么?” 丫鬟愣了下,摇了摇头说:“大爷,这我真的不知道,详细的事情,得问翠花姑娘,我一个伺候的,怎么会知道呢?” 什邡看了一眼王武,王武顿时会意,拿起一旁的布帕堵住丫鬟的嘴,狠声狠气地说:“今日之事,切不可对旁人说,若是让我知道你说出去了。哼!”王武冷哼一声,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丫鬟吓得连连点头。王武这才满意地将布袋套回丫鬟头上,然后扭头看什邡。 什邡朝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柴房。 “小娘子,接下来咱们怎么办?”王武压低了声音问。 什邡看了一眼柴房,天亮之前把他送回去,现在你再去办一件事。 王武摸了摸头:“小娘子吩咐便是。” 什邡凑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说:“去一趟曹记,把刚才丫鬟说的话全部告诉白掌柜。” 王武有些懵,忍不住问她:“咱们不去抓蒋绍明?” 什邡边走边说:“我们无凭无据,怎么抓人?且刚刚的手段不够磊落,丫鬟完全可以反口,说是我们严刑逼供。” “那怎么办?就这么放过蒋绍明?”王武心有不甘地问。 什邡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现在正是飞钱纸竟单的关键时刻,曹记还不能再出乱子。你把话带给白掌柜即可,其他的,全凭他的打算。” 王武领命离开,院子里再次陷入一片落针可闻的静谧。 什邡抬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夜色,想起爹爹最后写给她的那封信,不知当时他在写信之时,是否也看过益州的月亮?心中又在想着什么? …… 早膳还没吃饭,白城便亲自来到别院求见林昇。 什邡看了一眼林昇,见他眉头深蹙,就知道他在抗拒。叹了口气,对他说:“你先吃吧!回头记得吃药,我去见见白城。” 林昇毫不犹豫地放下饭碗,目光坚定地看她:“我也去。” 什邡想了想,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见白城之前,她需得给林昇交代一些情况。于是放下饭碗,她将昨晚发生的事大概跟林昇说了一下,免得一会儿见了白城露相。 林昇先是露出一脸诧异的表情,然后问什邡:“那些白蚁是李三放的?” 什邡点了点头:“多半是的,只是还不知他为何自杀。另外,什邡看了一眼窗外,压低声音说,曹记多半还有奸细。” 林昇眨了眨眼,凑到她身边:“是谁?” 两人离得近,什邡几乎能清晰地看到林昇脸上细细的容貌和好看的下颌骨。她微微向后缩了下脖子,站起来,轻咳一声说:“还不晓得,不过见了白城,或许能有一些线索。” 囫囵着吃了碗里的饭,什邡这才带着林昇去书房见白城。 不过一晚上的时间,白城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见林昇跟什邡一起进来,白城先是一愣,然后几步冲到林昇面前,撩袍便要往下跪。 林昇被他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拖住他的胳膊,问他:“白掌柜,您这是为何?” 白城恨不能老泪纵横,挣开林昇的手,抬手对着自己就是一巴掌,把林昇吓得连忙退了两步,扭头看什邡,仿佛在问,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哪有一见面就自抽嘴巴的? 什邡也被白城吓了一跳,刚想劝解两句,便听白城说:“少东家,白城无能,让奸人钻了空子,导致西仓库原料被毁,请少东家责罚,白城愿自请辞退掌柜一职。” 在预想的剧本里可没有这一出,林昇为难地看向什邡。 什邡示意他先别慌,走到白城面前,对她说:“白掌柜可说笑了,您不是说有办法搞定原料问题么?怎么?才一个晚上就打算撂挑子不做了?” 原本还恭恭敬敬弓着腰的白城被她的话一激,瞬时挺起腰背:“你什么意思?” 什邡耸了耸肩,走到桌案旁边,从一堆账册里找出一本丢给白城:“且先不说你玩忽职守,导致仓库原料被毁,单单是这账册,你有何话说?” 白城接过账册,翻开一看,不由得愣了下说:“少东家看了?” 林昇轻咳一声,故作冷漠地点了点头,对他说:“你有什么要说的?” 白城艰难地扯了一下唇角,对林昇说:“属下没什么可说的,只是想给公子看看另外一本账册。” 林昇看了什邡一眼,两人皆有些诧异,便见白城从怀中掏出一本账册递过来:“少东家过目。” 林昇狐疑地接过账册,又拿过什邡递给白城的账册,两相对比,便发现这是同一本账册,只是有些账目存在明显差异。 什邡狐疑地看向白城,白城说:“闻娘子手中的账册是我在公子出事之后特意做的。” 林昇微怔,问他为何这么做? 白城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说:“公子出事后,林家那边虽然瞒得紧,但城中未必没有传闻,曹家那边来了人,意思很明确,公子如果死了,曹记决不能落在林家手中。” “所以你做了假账册?”什邡蹙起眉头,难道白城是怕曹家和林家对曹记下手,所以先行把曹记给挖空了?这操作未免太过奇诡。 似乎猜到了她想什么,白城脸一红,轻咳一声:“确实如闻娘子想的那样,但我绝不是中饱私囊,是怕长安那边还有别的消息,万一少东家没事,回来还有一些仰仗不是?” 什邡对他如何做账不感兴趣,倒是好奇他到底挖走了曹记多少银子? 白城抿了抿唇,缓缓伸出两根手指。 什邡:“两千两?” 白城摇了摇头。 什邡惊:“难道是两万两?” 第69章 辨忠奸(下) 除了匿藏两万两的事,白城还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进奏院新任院士是曹云已经在来益州的路上,半个月后,曹云将代表进奏院与纸商谈判,找到最适合飞钱的纸张。 蒋邵明已经在托人找关系打点,并且城中已经有人开始散播曹记库房闹鬼,又被白蚁侵蚀的传闻。一旦曹云得知曹记原料不足,且有蚁患风险,曹记无论如何也拿不下这笔订单,从而整个绵阳纸市将唯蒋家独大。 一开始,白城觉得只要不让仓库被遭蚁患的消息扩散出去,缺损的原材料可以朝墨林坊拆借,直到林昇说出什邡提前交代他的话,白城才瞬间有种入坠冰窖之感。 “公子说的可是真的?”白城小心翼翼地看向林昇,还是不敢相信林家竟然有人敢在林昇去长安的途中屡次截杀,并且火烧青龙寺,这简直是把大理寺踩在脚下摩擦呀! 林昇偷偷窥了一眼什邡,见她老神在在地坐在 椅子上喝茶,便按照她事先交代的话说:“你若不信,大可以拿着我的印信与益州任意一个墨林坊拆借原料,你若能借到两成,我便原谅你看管无能之罪。”说着,将腰间的玉佩丢到白城手中,“你且去试试看。” 白城蹙眉看了一眼林昇,虽心中有疑,但还是将玉佩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属下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一直没说话的什邡突然说道,一边拿起玉佩在手中把玩,一边说,“白掌柜的主意可多着呢!不若你去试试,不苟于墨林坊,明日一早,你拿着你的两万两去各家纸坊高价收购原料,价格可以比原来的高出一成。” 白城不悦地蹙眉,心里仍旧觉得什邡过于儿戏。 林昇:“你不用看她,她说的,便是我的意思,你且去办就好了。” 白城无奈,只好应下。 什邡又说:“除此之外,还有意思要白掌柜帮忙。” “闻娘子请说。” 什邡说道:“是关于奸细一事。” 白城忙说:“此事我已查明,乃是李三所为,他被蒋邵明用美人计所蛊,后用钱财收买,在数月前,偷偷将白蚁放入库房之中。这事,我已经让伙计报官处理。” “官府还能管这事?”什邡嗤笑,“无凭无据的,怕是不能把蒋邵明如何。” 白城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可平白无故吃了这么大的亏,他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什邡说:“除了李三,白掌柜就没查出点别的什么?” 白城一怔,问她什么意思? 什邡站起身,走到白城身边,凑到他身边说:“能悄无声息换了驱虫香的人,白掌柜心里没有点数?” 白城微怔,诧异地看着她。 他自然心中有些成算,但到底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能妄下结论。 什邡撤回身,走到林昇旁边,轻轻碰了他的手一下,示意该他表演了。 林昇立刻会意,故意轻咳一声,蹙眉说道:“怎么?很难说?还是说,这个人比我还让你惧怕?” 白城连忙摇头,急切地说:“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只是那个人是曹家人?”林昇问道,白城的脸色幽地一变。 林昇脸色幽地一沉,逼问道:“是谁?” 白城不敢再做隐瞒,只好说道:“是,是曹桂。” 什邡连忙看了林昇一眼,下意识想问曹桂是谁,但想到林昇失忆,肯定也对曹家一无所知,便做无知地问白城:“曹桂是什么人?竟然让你如此惧怕?” 白城看了一眼林昇,见他没有反应,便咽了口唾沫,说道:“曹桂是曹夫人内家的侄子。” “他又如何能接触到驱蚊香?”什邡忙问。 白城:“自从夫人还在时……”他话音未落,便见林昇突然脸色一白,整个人像是极不舒服一般,修长的身躯微微晃动两下,竟是险要跌倒。 幸好什邡一直站在林昇旁边,察觉到他不劲儿,连忙伸手挽住他的胳膊,撑住他身体的同时,抬手去摸他的额头。 果然,林昇的额头一片滚烫,竟是又起了高热。 什邡连忙让白掌柜去喊掌柜,不一会儿,掌柜带着大夫匆匆赶来,几个人合力把林昇扶回房间,然后便是繁杂的诊脉、开药方、抓药、煎药。 七手八脚地忙活了半个时辰,林昇才算是喝了药,身上的热也渐渐退了下去。 从林昇房间退出,什邡叫住白城:“白掌柜留步。” 白城此时心中已经乱成一团,担忧地看了一眼林昇的房间,蹙眉问:“闻娘子,少东家的身体……” 什邡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淡淡地说:“前些日子发了寒症,一直没好利索。” “那……”白城欲言又止,什邡早料到他会说什么,于是说道,“白掌柜不用担心,一切有林昇在。方才白掌柜说起曹桂,不知他在曹记负责什么工作?” 白城本不想再做,如今听她问起,只好说道:“他是曹夫人的内侄子,这几年一直负责曹记的原料采购,曹记大大小小的物资,多半都是经由他手。” “原来如此,那今日为何没有见他?”什邡问道。 白城说:“不久前,曹桂去襄州采买一批嫩竹,看日子,应该要十天后才能回来。” 什邡蹙眉:“十天后?倒是会趋利避害。” 白城抿唇不语,曹记之危,她一个女子能懂什么? 什邡把白城的轻视看在眼中,不以为意地笑笑,抬头看着天井上空蔚蓝的一片天,问道:“白掌柜觉得这天如何?” 白城不明就里,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天空,说道:“天色正好,只是远处聚云深厚,怕是不久将要有雨水降临。” 什邡收回视线看白城,笑着问他:“那白掌柜可知益州天气如何?” 白城微怔,不明就里,摇头说:“益州距离绵阳要许久路程,我自然不知。” 什邡又问:“那白掌柜可知此时长安天气如何?” 白城混迹商场多年,亦是聪明之人,如今听她三次问起天气,便知她是在讽刺自己坐井观天。一时间脸上火热一片,竟是有种被人狠狠打脸的感觉。 什邡转身走下台阶,不以为意地说道:“我既能安全将林昇从长安带回益州,便能帮他守住益州的家业。” 第70章 路到绝处 白城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从侧门偷偷溜出别院,朝着东胜街的方向走。 小半个时辰后,品胜典当行的后门被打开一条缝隙,一个穿着短打扮的小厮从里面探出头来,见外面站着的男人一愣,连忙问道:“可是那边出了什么事?” 来人点了点头,说:“我家管事让我来给大公子带个话。” 那小厮四下里看了看,伸手将他拽进门内。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书房,小厮一边敲门一边说:“大公子,是王管事那边来信了。” 屋子里安静无声,就在小厮以为大公子凑巧不在时,虚掩的门从里面拉开,一位坐着轮椅的年轻公子出现在门边。 “小的见过大公子。”来人连忙躬身施礼。 曹怀瑾波澜不惊地点点头,双手握着扶手转动轮椅,背对着来人说:“进来吧!” 来人迈步走进书房,目光不由得被正中央的巨大书案吸引,上面是一幅长卷山水图。纸上的墨迹还未干涸,空气中充满着浓郁的墨香。 曹怀瑾推着轮椅来到桌前,拿起旁边的方印压入印泥,一点点贴着画纸向下按压。 压好印泥,曹怀瑾卷好卷轴,将画放进一旁早已准备好的方盒之中。把方盒放进八宝阁里,曹怀瑾背对着他问:“王管事近来可好?” 来人恭敬地说:“管事安好,只是最近别院里来了客人,特意让小的来知会一声。” 曹怀瑾发出“哦”的一声,转过轮椅直直看向他:“是什么客人?” 来人说:“是益州的客人。” 曹怀瑾微微一怔,硬挺的剑眉微挑:“益州的客人?” 来人:“是。管事还说,曹记那边出了事,客人心里不高兴。二爷那边还需十来日才能回,让大爷心里有个准备。” 曹怀瑾噗一笑:“我有什么可准备的?不过是一介废人罢了!倒是曹记……”他微微顿了一下,上下打量来人,问道,“坊间的传闻都是真的?” 来人说:“半真半假。” 曹怀瑾瞬时来了兴致:“哪里是真的,哪里又是假的?” 来人说:“仓库遭蚁患是真的,没有原料也是真的。” 曹怀瑾:“那什么是假的?” 来人学着掌柜的语气说:“客人虽然还是那个客人,但又不像那个客人。” 什么叫客人不像那个客人? 打发走送信的人,曹怀瑾终于放松腰背,整个人瘫软在轮椅里。小厮连忙上前替他揉捏双腿酸软的肌肉,问他:“公子,您说王管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曹怀瑾微微蹙眉,抬手勾住小厮的下巴,小厮被迫抬起头,露出一张宛如出水芙蓉般的俏丽脸庞,竟是一名年轻女子。 冰凉的手指轻轻摩擦她的嘴唇,那双本就艳丽的唇色在他的蹂躏之下越见迭丽,仿佛夏日里盛放的牡丹。 曹怀瑾微微勾了勾唇,终于在小厮即将靠过来的瞬间收手,将手指在衣摆上擦了擦,面无表情地说:“不管是真是假,试试便知了。” 小厮诧异地问:“您是打算亲自去见他?” …… 这厢,白城离开别院之后,火速拜访了几家纸坊,结果给出的答案大同小异,自家的原料库存不多,实在是无法拆借。 白城甚至给出了超出市场价两成的价格,对方都不为所动。直至此时,白城才明白什邡所言非虚,蒋邵明既然绕了这么大的圈子,设了这么大的局来坑害曹记,后面怎会没有后手? 怕是用不了几日,整个绵阳都会知道曹记储存不当,遭了蚁患,进而失去进奏院的单子。 从泰阳纸坊出来,白城只觉得心头发凉,握着林昇玉佩的手隐隐发抖。 这时,一家马车正从泰阳纸坊的后门处缓缓驶来,经过白城时,马车骤然一停,挡着车厢的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撩开,露出一张略显轻浮的脸来。 “呦!这不是曹记的白掌柜么?您这个大忙人,怎么跑到泰阳纸坊来了?” 白城脸色幽地一黑,面无表情地看着车里的蒋邵明,咬着牙说:“原来是蒋老板,怎么?今天没去找翠花姑娘消遣?哦!我怎么忘了?这翠花姑娘似乎跟李三私定终身了,谁能想到一个青楼女子竟然如此情深,李三都死了这么久了,她竟然还是旧情难忘。” 白城明里暗里讽刺蒋邵明使手段,但这厮惯常没脸没皮,竟然丝毫也不恼怒,只晃了晃手里的扇子,笑着说:“白掌柜此言差矣,自古多情空余恨,翠花姑娘跟李三情深似海,我怎会做那横刀夺爱之人?自然是知难而退,另觅知音。”说着,便听车厢里传来一道女子娇媚的声音,“请白掌柜安。” 白城瞬时被恶心的不行,差点没抡起拳头砸向蒋邵明那张恶心的轻浮嘴脸。 大概是觉得恶心的差不多了,蒋邵明得意地摇着扇子缩回车厢,对车里的女子说:“瞧我这记性,今天刚到的货还没查验,哦!对了,还有仓库,回头可一定要人仔仔细细参看,可不能被白蚁蛀了。” 车厢里顿时发出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白城面无表情地看着蒋邵明的马车渐渐走远,一直站在他身边的韩平出声问他:“白掌柜,现在可如何是好?” 白城回头看他:“你觉得呢?” 韩平说:“也许林家那边……” 白城摇了摇头,林家那边是绝无可能了,或许…… “曹家!” “曹家!” 两人面面相觑,不由得相视而笑。韩平说:“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拜见曹大公子?” 自曹夫人走后,林家与曹家的关系虽不若从前,但曹记到底是从曹家分出来的生意,如今又是林昇在亲自管理,按理应该不会置之不理。抱着这样的心态,白城和韩平很快来到曹家位于绵阳的品胜典当行拜见曹怀瑾,结果管事的朝奉对白城说,曹怀瑾今日根本没来典当行。 从典当行出来,韩平不由得哭丧着脸对白城说:“我看这位曹公子是有意避着咱们。” 白城沉默不语,快步走到马车前面,上了马车对韩平说;“你先回曹记拢一下账上所有的银子,然后再让人去打听打听进奏院新上任的院士是谁,喜好如何?” 韩平微怔:“你要去见新院士?” 白城没说话,放下车帘,对车夫说:“去别院。” 第71章 拱火你最行 事实上,白城一走,什邡便如泄了气的皮球。她忧心忡忡地回到林昇房间,见他浑浑噩噩躺在床上,心中不禁生出几分羡慕。 她原也是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少女,即便爹爹去世,也还有家族蒙阴,本以为只要好好努力学习经营纸坊,将来便能继承父亲家业,却没想世家倾轧,人心不古,万年县狱的一百五十天牢狱之灾让她看清现实,若是不能在家族之中占有一席之地,那便只有被人吞噬得骨头渣都不剩的下场。 而此时此刻,命运又将她推到同样的绝境。 一旦林昇在林家失去继承资格,她便无法安然留在林家,更无法查到父亲与林家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而父亲刚死不到半年,林昇便在长安遇害,这件事表面上是林家族人倾轧,但里面难道就没有其他原由? 她不由得想到那天在青龙寺发生的一切,那些突然闯进青龙寺的杀手训练有素,杀人毫无留情,俨然不是一般侍卫和草莽所为,更像是…… “闻喜。” 林昇突然睁开眼,伸出冰冷的手掌抓住她耷拉在床边的手。什邡猛地从思绪中回过神儿,换上一张笑脸说:“你醒啦!” 林昇刚刚退了热,人还有些混沌,目光眨也不眨地落在她脸上,不知是不是幻觉,他总觉得方才什邡脸上露出的神情与现在完全不同,像是一种说不出的冷冽和狰狞。 是的,狰狞。 林昇下意识握紧什邡的手,扶着床柱坐起身,问她:“我怎么了?” 什邡不着痕迹地抽回手,背到身后在裙摆上擦了擦,对他说:“你又发热昏倒了。” 林昇愣了下,颇有些心虚的别开脸,问她:“那白掌柜呢?” “走了。” 林昇连忙蹙起眉头看她:“你怎么放他走了?他卷走了那么多银子?” 什邡见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忍不住笑着说:“不然呢?难道你还要把他送去官府?曹记正值危机存亡之时,即便想要惩治他,也要渡过难关再说。况且他这银子不是给你存的么?” “倒也不是不可以,我们拿着银子私奔如何?”林昇双眼放光,越想越觉得可行。离了林家,有了银子,他和闻喜去哪里不可? 什邡顿时有种吞了一颗苍蝇屎的感觉,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林昇:“你是要我跟你无媒苟合?我好歹是长安闻家的嫡女,你却要我跟你私奔?”她真想撬开林昇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的什么?怎么净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就是不喜欢林家。”林昇小心翼翼地窥着什邡的表情,他压根没想这么多,他只是不喜欢林家,不喜欢绵阳,同样不喜欢曹记。按照他的逻辑,他虽然失忆了,但喜好总不会变吧,想来是以前的自己也不喜欢林家,既然不喜欢,为何不离开? 什邡自然不知道他的逻辑,但就算知道了,她也不能离开林家,爹爹去世前最后接触的便是林家人,虽然林昇失忆了,但林家众人之中,总会有些线索存在,她绝不会在此时离开。 “既然如此,那你便走吧!”她把闻喜的玉佩丢在床上,起身便往外走。 林昇没想到她如此决绝,吓得脸色一白,翻身想要下床追她,结果身子过于孱弱,一下子从床上跌了下来,额头正好撞到脚踏上。 什邡还没走到门边,便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回头一看,林昇整个人栽倒在床边,鲜血顺着额头蜿蜒而下,模糊了半张脸。 林昇顾不得擦脸上的血,踉跄着走到什邡身前,一头栽倒在她怀里。 什邡怔怔地伸手接住他笨重的身体,感觉脖子上一片温热,也不知是他的血,还是泪,烫得她不敢妄动。 “林昇?”她轻轻推了推靠在身上的身体,“喂!喂!林昇!” 林昇艰难地撩了撩眼皮,入目全是她颈间白皙的皮肤,心口莫名一热,伸手死死抱住她的肩,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闻喜,你别不要我。我不走。” 什邡面无表情地将他推开,林昇踉跄后退两步,扶着桌案站稳身体,一副摇摇欲坠的孱弱模样。 什邡丝毫不为所动,决定趁此机会给他下一剂猛药,否则这家伙隔三差五便来一次私奔,坏了她的计划怎么办?于是她清了清嗓子,故作伤心欲绝地说:“我既不能抛弃自尊跟你无媒苟合,你又不喜林家,从今日起,我们婚事作罢!如此也全了你的念想。”说罢,她抽出藏于袖间的匕首,捋起一撮秀发,便要从中割断。 林昇见她拿出匕首,顿时吓得脸色惨白,根本顾不得其他,冲过去一把握住匕首刀刃:“闻喜,我错了,再不,再不提……” 什邡垂眸看着他握着匕首的手,沉声叱喝:“放手。”。 林昇却怎么也不放手,目光焦灼地望着她:“我放手,你便走了。” 什邡很满意他的表现,故作决绝地说:“难道你还能抓一辈子?” 林昇眼中闪过一丝恍然,什邡继续说道:“你不喜欢林家,我也无意强迫你,咱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岂不是更好?” “不好。”林昇厉声呵斥,“我不要什么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我要与你一起。” 什邡不以为意,突然松开握着匕首的手,毫不留恋地往外走。 林昇连忙丢下匕首,从后面抱住她的腰:“你别走。” 什邡垂眸看着交握在腰间的手,凤眸微眯,淡淡地说:“我去叫人给你包扎。” “你不走了?”林昇小心翼翼地问,什邡没有回答。 林昇顿觉不妙,深知自己彻底惹毛了她,只好不断央求,并保证再也不会说出方才那种浑话。 什邡转过身,面无表情地说:“放手。” 林昇:“不放。” 什邡:“放手。” 林昇死命摇头,坚决不放。 什邡忍着笑出声的冲动,故作冷漠地说:“手不要了?” 林昇连忙摇头:“不要了。” 什邡冷冷乜了他一眼:“你不要手无所谓,但我绝不会嫁给一个残疾。” 第72章 剉其锐气 到了傍晚时分,白城果然再次来到别院。 什邡让红岭盯着林昇吃药,自己独自去书房见白城。 相较于早晨的气盛,此时的白城宛若霜打的茄子,整个人从里到外透着萎靡。 什邡径自走到桌边坐下,兀自倒了杯茶水,等着白城自己先开口。白城在曹记经营多年,除却林昇每月定时查账,可以说是一家独大。此前林昇出事,且不说他忠心与否,单说他敢私自挪用两万两纹银出去,便可看出他刚愎自负的性格。 如今林昇显然是不中用的,要想把持住曹记,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杀去白城的锐气,让他心服口服,否则后面再多的谋划,也无法真正实施。 什邡虽然真正接触造纸技艺的时间不多,但因幼年丧母,什仲怀便时常将她带在身边教导,与其它大家闺秀不同,她自幼便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其中不乏白城这种有些能力,但刚愎自负的掌柜,这些人往往对自己的能力过于信任,所以要想善用这类人,最好的办法便是杀去他的锐气,进而一点点抹去其棱角,使其心悦诚服。 在曹记勘破蚁患是第一步,让他去城中纸坊高价拆借原料是第二步,至于第三步…… 什邡放下茶杯,倒了杯水推到白城面前。 绷了这么久,白城不得不承认,这位闻娘子说得极对,蒋邵明已经把曹记所有的出路全部堵死,包括曹家。他深吸一口气,咬着后槽牙说:“闻小娘子说的对,绵阳城中确实无人肯拆借原料给我。” 什邡勾了勾唇,问道:“那么接下来,白掌柜打算如何?” “新院士将在半月后到达绵阳,我已经嘱托韩平去查他的喜好,届时还要请少东家想办法拖延几日。”白城说道。 什邡不由蹙眉:“你有什么想法?” 白城本不想与她说起,但林昇高热不起,只能与她说明:“我想要去趟襄州。” “此处去襄州路途遥远,即便快马加鞭,也要半月之久,你如何将襄州的嫩竹运送回来?”什邡不解地问。 白城:“走水运。” 自隋朝开通大运河开始,南北两地货物流通频繁,像丝绸、茶叶、瓷器等货物多由水运北上。但像造纸原料这样的货物却是极少的。一来,藤麻占据船仓的空间比较大,二来不太容易保存,河上水气重,一旦保存不当,原料受潮发霉,生出潮虫。 二来,走水运费用要比陆运高,所以纸商在采购原料的时候,通常都会选择走陆运。能想出走水运的法子,白城一定是被逼到了绝处。 什邡没说行,也没说不行,白城见她犹豫不决的模样,站起身对她说:“此事重大,若闻娘子不能决断,我自行去见少东家。”说罢,便要转身往外走。 “白掌柜。”什邡起身叫住他,“我可应你,但最多只能拖延十日。” 白城蹙眉,不知她话中真假。什邡忽而一笑,抬手抿了抿鬓角的发丝,对他说:“我说话算话。” 白城沉默片刻,终于微微躬身朝她作揖:“多谢闻娘子!” 什邡一笑:“你不用谢我,现在大家都在一条船上,林家的情况你也略知一二,若是曹记拿不下飞钱的生意,不仅曹记日后难以存活,林昇也将彻底被林家摒弃。我想,这是你我都不想见到的。” 白城沉默不语,什邡举起茶杯:“那我就在这里祝白掌柜一路顺风。” 晚上,昏迷了一天一夜的明月终于醒了。什邡向他询问了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果真与白城所说一模一样。 提及林山失踪,明月同样一脸震惊,显然并不知道林山会去哪里。 什邡又问他还记不记得林山跑出西仓库时看见了什么?明月想了想,说道:“当时我被压在梁柱之下,本来林管家是想来救我的,结果刚蹲下来,对面的气窗口突然闪过一道白影,林管家便连忙起身追了出去。” “你可看清白影到底是什么?”什邡问道。 明月摇了摇头,说没有。 “那你可还记得,林管家在进曹记前后有无什么异样,或者说了什么话?”什邡继续问。 明月想了想,倒是记起一件事。那日在进西仓库前,林管事曾经托他一件事,让他在此间事了之后,代他去一趟西山书院,给那里的山长送一些银子,算作给一些寒门学子奖励的束修。 只是他此时双腿不能行,断是不可能替林管家走这一遭了。 什邡听完明月的话,顿时觉出不对劲儿来,连忙叫来王武,让他去套马车,她亲自去一趟西山书院。 林昇不明就里,拉住她问:“你去西山书院做什么?” “明月腿受伤了,我自然是去替林叔送银子。”其实她就是觉得林山让明月去给书院山长送银子有些奇怪。林山本人就在绵阳,他若是有心资助贫困学子,为何不亲自去西山书院,而是要在进西仓库之前交代明月?除非他早就料到曹记有问题,所以才留了后手。 林昇看了眼窗外的夜色,蹙眉说:“那我也跟你一起去。” “你不发热了?”什邡真怕他一不留神再晕了,实在是不想让他随行。 这次林昇格外坚定,无论她说什么也坚持要随行。最后什邡没办法,只好同意带他一起去西山书院。 半个时辰后,马车晃晃悠悠出了永定门,一直朝位于西郊的西山书院驶去。 因着明年春闱,书院里的学子们仍在耕读,是以一下马车,什邡便听见书院内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她让王武将马车停在路边,自己带着林昇去书院敲门。 门房打着哈欠拉开门,见门外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不由一怔,以为是哪个学子的亲眷,不由得蹙眉说:“这都什么时候,还来探亲,院里早就下锁了,明早再来吧!”说着便要关门。 什邡连忙按住门板,笑着对门房说:“你误会了,我们不是来给学子探亲的,我们是来见山长的。” “山长?” 什邡忙说:“是的,劳烦你给我们通报一声,就说我们是受人所托,来给山长送学子们的束修来了。” 门房一听是林山,连忙问道:“是林居士(这里指文人自居。书院学生得益林山帮助,称其为居士,同时也是俗家信奉佛教和道教的弟子称呼)?” 什邡一怔,听门房的话,他应该是没见过林山的,但他语气又颇为恭敬,显然是认识林山的。于是她问:“你认识林叔?” 门房换上一张笑脸,一边拉开书院大门,一边说:“我自然不认识林叔,但若是给学子们送束修的,那必然是林居士了。林居士与山长是多年朋友,这些年经常托人送来银钱,资助一些交不起束修的学生。去年有一个学子考中了三甲进士,临去长安之前想见一见林居士,可惜被他拒绝了。” 热情地将二人引进门,门房指着前方的书堂说:“山长还在授课,你们先去旁边的茶室休息,我去通报一声。” 第73章 锦囊 约莫等了一炷香时间,山长终于结课,匆匆来到茶室。 什邡将事先准备好的银钱交给山长,又问他林山是否来过。 山长接过银钱,代书院的学子谢过林山,而后从怀中取出一只锦囊交到什邡手中。山长目中含笑,带着长者看着小辈的慈爱,对什邡说:“前日夜里,林居士曾来过一次,并嘱托我将其交给一位姓闻的娘子,想必便是小娘子了吧!” 什邡掉头说是,接过锦囊摸了摸,里面约莫是一两张纸笺。 谢过山长,什邡带着林昇离开书院。上了马车,什邡用剪刀挑了挑灯芯,借着昏黄的灯光打开锦囊,里面果真是一张簪花纸笺。 林昇接过纸笺,好奇地反复翻看,问什邡:“林叔给你一张空纸笺作甚?” 什邡沉默地接过纸笺仔细用两根手指摩擦,又凑到油灯旁边仔细观看,发现这张纸笺平滑洁白,质地细薄,结构紧密,纤维束较少,并有明显的帘纹,看似与益州黄麻很像,但仔细用手轻碾,会发现这张纸笺要比黄麻更厚实一些,也更具有韧性。 什邡将纸笺反复折叠之后,纸笺中间折痕清晰,但却没有纤维断裂的现象,说明纸质韧度极强。飞钱是属于市面上流通的纸币,经常易手,所以对纸的韧度要求极高。曹记之所以能拿下飞钱纸的生意,一方面是林昇经营有道,另一方面便得益于曹记所制的青藤纸取材于青藤和嫩竹。 嫩竹和青藤的柔韧性极好,虽然在显色上不如麻纸,但制作飞钱的纸最重韧度,因此曹记才能在一众绵阳纸商中脱颖而出。 如今拿在手中的纸笺韧度远超青藤纸,倒是有些像…… 什邡不由怔住,将纸笺凑近烛火再三仔细查看,然后将纸笺边缘放到烛火上烘烤,渐渐的,纸笺上熏染出一团褐色灰迹,空气中弥漫着树皮燃烧过后发出的草木味。 不会错了,是楮树纸。 林昇一边好奇地看她摆弄纸笺,一边好奇地问:“你看出什么了?” 什邡抿了抿唇,用只有她和林昇能听见的声音说:“是楮树纸。” 林昇:“楮树纸是什么纸?” 什邡蹙眉看他,林昇无辜地眨了眨眼:“怎么了?” 什邡试探地问:“你不记得楮树纸了?”之前在泸定县,方正曾着重介绍过楮树纸,说林昇此前一直在想办法将楮树纸大规模生产,只是一直还没有攻克技术上的难关,因此,楮树纸在益州一直籍籍无名。 现在林山特意留下一张楮树纸给她,显然是想告诉她,他准备以楮树纸代替青藤纸和嫩竹纸。 只是楮树纸工艺复杂,还不利大规模生产,他们能否在短时间内攻克技术困难? 林昇自然没有什邡想的那么多,他努力在记忆中搜索许久,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任何与纸有关的一切。于是懊恼地摇了摇头说,“我记不起了,很重要么?” 什邡将纸笺叠好放回锦囊,并嘱咐林昇千万不要把今晚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尤其是锦囊里的纸笺。 林山既然有意避开开别院的人将锦囊送到西山书院,便说明他不信任别院的人,所以此后他们行事,亦要多加小心。 回到别院,王管事正在客厅等着他们,见二人回来,连忙迎上来问:“公子和娘子可算回来了,这么晚了,二位这是去哪儿了呀?” 什邡说:“王管事费心了,是去帮林叔送些银钱去西山书院。” 王管事一听,不由得蹙眉说:“这大晚上的,进来城中又不太平,二位何不白日再说?” 什邡忙道:“是我冒失了。” 王管事:“哎,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让厨房做了些夜宵,二位要不要用一些?” 林昇惯是喜欢吃些夜食,刚想让王管事送到房中,腰侧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什邡笑着说:“不必了,吃多了不易消化。我们这就去休息了,王管事也早些休息。”说着,拽着林昇离开前厅。 次日,天光还没放亮,什邡便带着红岭去了曹记。 白城果然已经不在曹记,韩平则彻夜未眠,见什邡和红岭进来,连忙将二人让进自己的账房,将彻夜调查的结果详细说给什邡听。 进奏院与其他院所的升迁制度完全不同,进奏院院士之下有三个副院士,每有重大决定之时,需院士和三个副院士同时签补文书方可实施。每三年,三个副院士轮流接替院士职位,并后补一名副院士,而被替换下来的院士会同官职调任别处,且三年内不得进与进奏院相关的衙门。 这样做可以最大限度摒除贪污腐败,同时防止四人结党营私,中饱私囊。 两个月前,上一任进奏院院士卸任,新任进奏院院士叫程进,蜀中绵阳人,是弘道年的进士,在朝为官数载,但资质平平,一直在长安署任职书吏。到了云景元年,程进不知怎的,竟得了高大人(高力士)的提携,调任直进奏院任副院士,如今正值他任职。 从七月初,程进便离开长安一路南下,途径数州、道,与各个州、道的钱监,茶商等互相交流,并统筹当年所流通的飞钱数额。 唐初,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茶商和丝绸商人交易额巨大,来回运送铜铸货币十分麻烦,所以由商人统计上交现银到进奏院,由进奏院开具票据,茶商和丝绸商人便可持票据回到各州、道,凭票据在地方政府处兑换相应的银钱。 每年下旬,进奏院院士会由南至北下到地方巡视、检查各地方飞钱流通状况,以便年底向吏部汇总。 绵阳便是程进的最后一站,并且会在绵阳定下来年由哪家纸坊的纸来发行飞钱。 其实从程进进入山南道开始,绵阳和益州的纸商便盯上了他的行程,其间各家莫不是使出浑身解数讨好,意图签下这笔公家的单子。 此前韩平得到的消息是,程进人已经出了益州地界,但因偶感风寒,一行人便在距离绵阳二百余里的剑南道休憩。 按照正常脚程,程进不出十天便能到绵阳。 什邡允诺白城会拖住程进十天,也就是说,程进二十天内不能出现在绵阳,而白城会在二十天后从襄州走水路运来原料。 第74章 依闻娘子之计 且不说白城能不能顺利运回原料,林山那边肯定是想要用楮树纸代替藤麻纸。而他的突然消失也一定与楮树纸有关,所以无论怎样,她必须尽量拖住程进,不让他进绵阳。 说来轻松,她要如何才能牵制住程进呢? 韩平小心翼翼地问:“闻娘子可是有了主意?” 什邡摇头说:“没有。” 韩平一怔,顿时有种踩了一脚狗屎的感觉,感情他说了半天,她什么法子也没想出来?莫不是白掌柜脑子坏了,才把曹记的命脉交在一个女娘手中? 什邡丝毫没理会他懊悔的表情,问他要来整个蜀中的舆图,将之铺在桌面,问道:“你可知程进具体在哪里休憩?”她指着剑南道与山南道交接处,此处环山,但山势并不险峻,翻过两座山峰进入山南道后,便是一马平川的盆地。 “你能看懂舆图?”韩平颇有些惊讶地看着她,没想到她一个闺中女子,竟然能看懂蜀郡如此复杂的舆图。 什邡忍不住讥讽地说:“怎么?谁跟你说闺中女子就一定不学无术的?还是女子只能做做女红,看看女戒?” 韩平尴尬的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讪讪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觉得闻娘子与其他女子不同罢了。” 什邡没理他,继续问道:“程进到底在哪里休憩?” 韩平:“还没打听到,据说这位程大人为人谨慎小心,向来行踪不定。” 看来白城是给她寻了个大麻烦呀! 什邡心中暗自鄙视白城一番,同时将目光落在舆图之上:“程进此行主要是为了检查飞钱在各道之间的流通情况,所去州府必然都开设兑换衙门,因此,他选择休憩的地方一定是相对繁荣,并且有开设兑换衙门的地方。”她指着舆图上的剑南道一带,“程进先是南下,行经桂州、柳州,并安南都护府和交州,从黔中道绕路进剑南道,接下来一路再北上必经昆州。” 说到这,什邡抬头看韩平,韩平瞬间恍然大悟:“程进在昆州?” 什邡摇了摇头:“不尽然。”说着,她又俯身仔细查看舆图。 从昆州一直向北,经过泸水,北上有大雪山连接剑南道和绵阳,乃至益州。程进不会走大雪山,所以他必然会避开沿途的郡县和村镇,所以他…… 是了,这里。 什邡点指靠近嘉陵江附近的黔州。 黔州位于黔中道、剑南道和山南道之间,地理位置优越,是军事重地的同时,这里交通便利,不论是去山南道还是剑南道都十分便捷,程进身负重任,必然不会冒险,沿途也必定会选择安全无虞的路线,所以他大概率会在黔州停顿。 听完什邡的分析,韩平心中升起丝丝敬佩之意,再不敢小看这位闻娘子了。 确认了程进的大概位置,什邡便准备亲自前去拦截。 韩平忍不住担忧地问:“可即便是知道了他的大概位置,但我们时间有限,且不知他何时出发,走哪条路,又如何拦截?” 什邡笑了笑,抬手在舆图上点了点:“我们在泾阳县等他。” 韩平凑到舆图前,看着什邡点指的一个小点,若非什邡提及,他从没注意过这个极不起眼的小县城。 “为何是泾阳县?”他问。 什邡说道:“因为那里盛产荔枝。” 韩平恍然大悟:“是了,泾阳县位于合江附近,程进这次出行带了家中女眷,若行径剑南道,必然会去一尝合江荔枝。” “只可惜现在不是荔枝盛产的时节,但当地人总有特殊的储藏方法,市面上未必难寻。” 韩平哈哈大笑,突然问道:“闻娘子所言极是,只是不知闻娘子长居长安,为何会对千里之外的剑南道如此熟悉?若是知道娘子是长安人士,我都要以为你是地道的剑南道人。” 什邡眼睫微敛,不由想起前年八月,爹爹从泾阳寄回长安的书信,以及那一筐筐汁水丰润的荔枝。这些年来,爹爹每次离家,她便拿出舆图察看,一时他在黔中道、一时他在陇佑、一时又去了洛阳,这一手察看舆图的本事,便是那时练就出来的。 可惜亲人已经不在,此生亦是再难收到来自天南海北的书信。思及此,什邡不愿再多言,只推诿说:“不过是闺中无事,闲来看了一些杂书罢了。” 韩平见她不愿多说,便笑着岔开话题说:“那明日我让人准备马车,陪闻娘子一起去泾阳县。” 什邡却说:“此事不急,倒是要请你帮我找一个人。” 韩平忙问:“是什么人?” 什邡朝红岭伸出手,红岭连忙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拿出一张小像递到什邡手上。什邡将小像递给韩平:“这是我的一位朋友,名叫覃东平,如今人在益州,烦劳韩先生让人快马加鞭跑一趟益州,在益州寻一寻他,若是寻到了,替我转交一封信。” 韩平展开小像一看,上面是一位颇为英气的年轻人。 …… 益州。 常武一脚踢开虚掩的房门,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桌前,将手中的雁翎刀重重拍在桌案之上,震得桌上的杯盘叮当作响。 谢必安放下书,抬头看他,问道:“怎么?谁又惹你了?” 常武一屁股坐在圈椅上,不管不顾地抄起桌上的茶杯牛饮一番,未了摸了一把嘴唇,阴森地看着谢必安说:“自然是那个汪兵老儿,咱这来益州都几天了?他一直闭门不见,咱们兄弟们,到现在还都在驿站里住着呢!兄弟们都是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怎地到了益州,两个编制也混不上?你说老子能不气?” 谢必安双手搭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你待如何?” 常武眉梢一挑,凑到他跟前说:“老子想宰了他?你让否?” 谢必安抬手推开他的脸:“除非你脖子上的那颗脑袋不想要了。” 常武“切”了一声:“那老子千里迢迢来益州又有何意?难道是为了给那老匹夫戏弄不成?” 谢必安垂眸看了一眼桌上的雁翎刀,说:“现在不能杀,不代表以后不能杀。” 常武眼中瞬时一亮,一把拍在雁翎刀上:“那可说好了,到时候让我来。” 谢必安笑而不语,他进益州已经数日,送去节度使府上的拜帖不止三封,却封封退回,显然是汪兵在给他施下马威。 不过无妨,他总要见他不是? 第75章 谢狗 “大人,不好了,县狱那边出事了。” 门外突然传来传令官的声音,常武猛地站起身,走到门边一把拉开门,传令官一身是血的冲进书房,来到谢必安桌案之前,双腿一屈,咕咚一声跪倒在地。 常武走过来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拽了起来:“怎么了?” 传令官扭头看向谢必安,哆哆嗦嗦地说道:“大人,有人劫狱,徐静芝被劫走了。” “什么?”常武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有人劫走了徐静芝?” 传令官:“今日天未亮,有人乔装成送菜的伙计进了县狱,之后用药迷倒了两个衙役,偷偷打开大门放了贼人进来。我等本是在县狱外监守查看,等意识到不对时,县狱已经打了起来,二十几个衙役无一生还,我们几个兄弟也死伤数人,百夫长带着几个兄弟去追击。” 常武甩开传令官,一把抓起桌上的雁翎刀:“我这就带人去追。” 谢必安按住他的手,对传令官说:“可看出对方是什么来路?” 传令官说:“都穿着一水儿的黑衣黑裤,带着面纱,但看武功路数差不多,绝不是山匪那些草莽。” 谢必安眸色微沉,常武忍不住怒道:“妈了个巴子,老子这就是去……” 谢必安站起身,绕过桌案来到传令官身边,突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目光阴鸷地看着他说:“你说不是山匪,那他们是什么?” 冷汗顺着传令官的脸颊滚落,他垂眸看着鞋尖上的血迹,讷讷地说:“属下觉得,觉得……” 谢必安忽而一笑:“觉得他们像是训练有素的军队。” 传令官一怔,猛地抬头,诧异地看着谢必安。 谢必安微微垂眸,搭在他肩头的手犹如鹰爪,死死的抠着他的肩膀,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的肩膀从身上拆卸下来。 传令官露出不可思议的诧异神色,看着谢必安的眼神渐渐露出一丝惊恐。 “大人,您,您的手?” 谢必安扭头看了一眼搭在传令官肩头的手,勾了勾唇:“是呀,我的手不是废了么?”他淡淡地说,随即五指猛地内扣,只听“嘎巴”一声脆响,传令官发出一声惨叫,整只胳膊扭曲地耷拉下来。 事情只是发生在一瞬间,等常武反应过来时,传令官的胳膊已经被谢必安卸掉,与此同时,传令官另一只手里探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刺谢必安的咽喉。 谢必安仰头避开匕首,右脚直伸踹在传令官的迎面骨上。 又是‘咔吧’一声脆响,传令官单膝跪倒在地,惨白得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谢必安,你该死。”传令官大喊一声,还想冲过去刺谢必安。常武这时反应过来,一脚踹在传令官的背上,将他整个人踹倒在地,雁翎刀闪过一道冷光,轧软甲衣领,直抵传令官的脖颈。 “娘的,什么情况?”常武一边死死踩着传令官,一边抬头问谢必安。 谢必安拿出帕子小心翼翼擦了擦捏碎传令官肩胛骨的手,低头乜了他一眼,说道:“我也想知道,你想引我去哪儿?” 传令官冷冷地看了谢必安一眼,张嘴吐出一口血沫子,说了一声狗官,便想咬舌自尽。一旁的常武早就防着他呢,见他双颊用力,一把扣住他的下巴,单手一使力,直接卸了他的下巴。 常武狠狠踩了他一下,直到他又呕出一口血,目眦欲裂地回头看他,常武才呸了一口说:“想死?想要问问爷爷同不同意。”说着,干脆抬手卸了他另一只胳膊,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用力插在传令官的腿上。 传令官被卸了下巴,又疼又说不出话,只能痉挛着用头撞地。 谢必安抬头看了常武一眼,不悦地说:“你把下巴卸了,还问什么?” 常武一愣,看了眼地上像是一条扭曲的臭虫的传令官:“要不我再给他接上?” 谢必安挑了挑眉梢,蹲下来挑起传令官的下巴,食指和拇指微微用力,硬是把传令官脱臼的下巴又给怼了回去,然后悠然地说:“做人可以不读书,但是不能没常识,是谁告诉你咬舌就能自尽的?除了疼得要死,它不会对你造成任何致命伤,要不,你试试?” 我试你娘…… “说吧!是什么人派你来的?”嫌弃地看了一眼脏了的手,谢必安丢下手帕,又从怀里掏出一只素青色的帕子擦了擦手,看得一旁的常武直嘬牙花子,心中暗骂,死变态! 传令官委实不敢尝试咬舌了,刚刚他是一股急劲儿才想咬舌,现在胳膊和腿疼得他浑身抽搐,再想想舌头,委实没了勇气,只仰着脖子骂道:“你这个贱人,没什么人派我来,就是我看不管你欺压下属,丧尽天良,心狠手辣罢了,与他人无关。” 谢必安哎呀了一声,扭头看常武:“我心狠手辣?” 常武没脸看,踹了传令官一脚:“少废话,知道他不干人事,你还不快点招了?否则他发起疯来,你可遭不住。” 传令官不由得一哆嗦,想到刚刚被捏碎的肩胛骨,眼中闪过一丝惊惧,但仍旧咬牙说道:“没人指使我,我就是看不惯你……” 不等他说完,谢必安缓缓站起身:“你根本不是黑甲的人。” 传令官一怔,他明明已经伪装了这么久,几乎已经融入了整个黑甲,昨晚麓战之时,连自己人都差点以为他是黑甲了,如今谢必安怎么会看出他的破绽? 看出他的疑虑,谢必安突然冷了脸,面无表情地说:“所有黑甲的士兵都是跟着我从凉州来的,凉州风沙大,练兵时风吹日晒,所有士兵都有嘴唇脱皮或脸颊干裂的情况,可你虽然途中潜入黑甲之中,但没经过凉州的风沙摧残,虽然脸上可以晒的干裂赤红,但你嘴唇湿润,可不像是凉州来的。” 传令官一怔,下意识舔了一下嘴唇,发现自己的嘴唇果真如他所说,没有任何干裂刺痛之感。 “所以你一开始就察觉我有问题?”他狐疑地问。 谢必安笑了笑:“你虽然与他面容相似,又将他一举一动模仿得惟妙惟肖,但这毕竟是黑甲,你以为你能骗过所有人的眼睛?” 传令官瞬时有种灭顶之感,看着谢必安的眼神逐渐黯淡下来。他扭过头避开这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冷声说:“既然被你识破,要杀要剐随你。” 谢必安忽而一笑,对他说:“我为何要杀你?你能做的事可多了,比如……”他朝常武使了个眼色,常武立马会意,抄起传令官的手,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一把比普通大夫所用银针粗了两圈的钢针,捻起一根,对着传令官的指头狠狠刺了进去。 “啊!谢狗,你这个疯子,啊啊啊啊啊!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别扎了!……” 第76章 泾阳 抖了抖袖摆不存在的灰尘,看着传令官被侍卫带下去,谢必安的常武说:“你怎么看?” 常武一边用帕子仔仔细细把钢针一根一根擦干净放回牛皮袋里,一边对谢必安说:“什么怎么办?人家摆明着给你设了龙门阵,你不会真想去吧!” 谢必安回身从墙上拿下佩剑,抽开来,剑光在空中闪过一道蓝光,随后又跌回剑鞘。 “我一个半残之人,实在不能轻易追击。” 常武擦钢针的手一顿:“你是让老子去?” 谢必安转身又把佩剑挂回墙上,扭头看着他说:“人家都已经打到门口了,总得出去迎战才好。” 常武翻了个白眼:“你让老子去就直说,不过老子有个要求。” 谢必安:“说说看。” 常武忽而一笑:“这可是你让我说的。” 谢必安挑眉,常武连忙凑到他身边轻声耳语两句,谢必安脸上神色微变,蹙眉说道:“怎么?你还想做我姐夫?” 常武黝黑的脸堂泛起一丝红光,瞪大双眼看着谢必安:“老子就稀罕你姐这样的,你就说吧,这事你同意不同意,如果同意,此件事了,你就去给我说和说和,若是不同意……”常武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看他,“你若是不同意,老子哪儿也不去。” 谢必安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姐的主,我是做不了的。” 常武一听有门,连忙凑过脸来:“我又不用你做主,你只要用心给我说和,替我多少好话,老子立了功,自会给她争个诰命回去。” 谢必安一想到自己二姐那个彪悍的性格,忍不住问:“你到底看上她哪儿了?” 常武咧嘴一笑:“有个性,辣!” 谢必安嘴角微抽,蹙眉说:“好,我答应你,不过届时你若不能让她青睐,我绝不会为你多说一句。” 常武猛地从圈椅上跳下来:“击掌为誓。” …… 因着时间紧迫,什邡不可能留在绵阳等覃东平。于是第二天一早,她带着林昇去找韩平,而红岭则留在别院照顾明月。 见过林山的锦囊后,什邡便对别院的人越加警惕,遂不敢带着王武,只让韩平随行。 三人乘马车从南城门出发,向南直奔合江流域。 泾阳县比邻合江,盛产荔枝。什邡觉得程进既然带着家眷随行,又途径黔州,那无论如何,他必定会带着家眷去泾阳县停留数日,品品荔枝酒,看看荔枝园。 考虑到林昇身体还在病着,韩平的车速并不快,原定两天的路程,一直到第三天傍晚才到。 泾阳县虽然不大,但因盛产荔枝而闻名,许多文人骚客都喜欢在此游历。 自打太宗时期,泾阳县便开始进贡荔枝到长安。因着泾阳县到长安路程遥远,所以当地官府便研制出了一些独特的储藏方法,一来可以减少荔枝在运输过程中的损坏,二来利于储存。 正季用不完的荔枝,当地人会将荔枝入酒,酿成远近闻名的荔枝酒和各种各样的糕点,以及荔枝干。 进城后,韩平找了靠近城门的酒楼住下。林昇和韩平比邻而居,什邡的房间在韩平对面。 迅速整理好行李后,什邡便去楼下找小二要了一份泾阳县的坊图,然后再去二楼找韩平。 为了方便行事,韩平换掉平素的广袖长衫,穿了一身褐色窄袖圆领扎腰常服。听见门口传来什邡的声音,他连忙放下手中整理一半的包袱,走到门边去开门。 什邡已经换了一身胡服,走进来,见他床上还散落着几件长衫,问道:“没有打扰韩先生吧!” 韩平脸一热,这还是他第一次独自与人出行,没了家中妻子的照拂,实在是不太擅长打理自己日常。 他紧走两步来到床边,将东西一股脑推到床帐里面,然后指着前面的八仙桌让什邡落座。 什邡收回视线,坐下后,将手中的坊图放在桌上。 韩平愣了下,问道:“闻娘子这是?” 什邡笑着说:“跟楼下店家要的坊图。” 韩平不由得惊讶,实在是没想到什邡如此心细,竟然在他还在为一些琐事烦扰的时候,就已经拿到了泾阳县的坊图。 泾阳县不大,城中只有四个内城坊,这里比较繁华,是泾阳县主要的经济枢纽。四个内城坊外是几个村落和大片的荔枝林。城中比较有钱的富户会在荔枝林附近修建私宅,以供夏季荔枝盛产时就近游玩品尝。 “我跟小二打听了一下,泾阳县最大的一个酒楼叫春帆楼。”说着,什邡展开坊图,指着最东面的一个东平坊说,“这里是东平坊,春帆楼就在东平坊后接近荔枝园的位置,据说春帆楼是早年一个游历再次的王爷修建的别院,后来战乱,这位王爷被迫迁走,此后这里便空置下来,知道贞观年间,有一位洛阳的商贾低价收购了这处宅子,并花费三万两银子,将其重新修缮,并挂牌春帆楼。据说当年玄宗皇帝还是皇子的时候,便常来此处,至今,这里还有专门玄宗皇帝和王毛仲大人的特留小院。” 韩平说:“闻娘子是说,程进会去春帆楼?” 什邡点了点头,说:“明日韩先生去城门附近帮我等一位朋友,我和林昇先去春帆楼附近打探一番,以晚上落钥为时,还在酒楼汇合。” 韩平倒是没有异议,只是对什邡口中这个朋友有些好奇。 什邡其实也不太确定覃东平会不会来,她最多只能等两天,如果覃东平真的不来,她便要另外再寻其它法子拖住程进,只是相比由覃东平帮忙,实施起来会更麻烦一些。 商讨完一切,什邡便要转身回房,韩平突然从后面叫了她一声:“闻娘子。” 什邡停下脚步回头看他:“韩先生还有别的事?” 韩平其实也不知道想要说什么,只是本能地叫住她,如今对上她探寻的视线,他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什邡笑了下,以为他是担心不能成事,于是便安慰他说:“只要我拖住程进,白掌柜那边必定会运回原料。” 其实韩平觉得这件事的成算并不大,特别是白城那边。 近年来,运河上常有一批水匪作乱,即便很多商户选择与曹帮合作,由曹帮出动船只护送过往商船,但每年仍有一两艘货船因为种种原因被水匪劫走。 此前白城与他提起水运一事,他便不太赞同,结果白城还是一意孤行,决定亲自去襄州采买原料。 什邡自然不知韩平心中所想,但即便是知道了,她为了给林山争取时间,也一定要来泾阳县拖住程进的。 “没什么,就是提醒闻娘子,夜里记得关窗,免得碰见宵小之辈行窃。”看着什邡一派平静的面容,韩平突然想看看曹记到底能不能度过这次难关。 第77章 劫狱 林家,南斗阁书房的灯光一直亮到天明,直到鸡鸣时分,常武满身血污地推开书房的门。 谢必安在书房整整坐了一夜,桌前的红烛已经燃尽,房间里充斥着檀香和蜡油混合的味道,实在不比常武身上的血腥味好闻。 谢必安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一股沁人的凉风忽而吹来,竟也驱散了整夜的疲惫和空气中的杂味。 常武几步走到桌前,把雁翎刀往桌面狠狠一拍,一边用袖子抹去脸上的血迹,一边抱怨着:“娘的,这帮孙子是真的下了血本要杀你。要不是老子英勇,昨晚就撂在那儿了。” 谢必安回头看他,即便一夜未眠,他脸上仍旧不见一丝疲惫,鹰隼一样的眸子里带着几分冷冽的杀意。 能让常武如此狼狈,可见对方做足了万全准备。 “人找回来了?”谢必安走回桌案前,倒了杯茶递给常武。 常武接过茶杯一饮而尽,说道:“跑了。” 谢必安不由得蹙眉:“跑了是什么意思?” 常武一屁股坐在圈椅里:“字面上的意思,徐静芝这混蛋泥鳅一样,趁乱跑了。”昨晚离开林府后,他马不停蹄赶到驿站,点了五十多名好手一起随他出城追击劫持徐静芝的匪徒。 按照传令官所说,这些劫匪与他并不相识,他只负责往外传送消息,至于最后由什么人执行,一切皆与他无关,而他在潜入黑甲军前,不过是范阳节度使麾下的一个籍籍无名的百夫长。 数月前,有人拿着节度使府的腰牌找到他,并安排他假死脱离军营,从范阳去到泸定县,在泸定县,有人杀死了真正的传令官,后由他假扮传令官跟随谢必安一直来到益州。 在襄州,他将徐静芝被抓的消息传递出去之后,那边一直没有别的消息,直到两天前,有人给他传了消息,策划这次劫狱。 按照计划,执行者在劫走徐静芝之后,会在城外鹤廊亭截杀谢必安。 常武带着的黑甲军都是战场上以一敌百的好手,悉知敌人的计策后,他亲自带二十人按照传令官引领的路线正面追击,其余三十人绕路从东城门绕山路去鹤廊亭后进行偷袭。 然而当他带人赶到鹤廊亭的时候,才发现对方出动的人马是他的二倍,且对方训练有素,完全不是普通人豢养的侍卫,更像是精挑细选的兵士。 饶是有后方三十人趁对方不备袭击,这场仗也打得尤为激烈,直麓战了一个时辰才将对方歼灭,只徐静芝却趁乱逃走。 常武亲自带人追出不下二十里,后突然出现一小队人马将徐静芝劫走。 听常武讲完,谢必安轻挑眉头,问他:“能看出这些人的路数么?” 常武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块腰牌:“这是从一个领头人怀里搜出来的,你看像什么?” 谢必安接过腰牌仔细一看:“范阳节度使?” 常武点了点头:“这事就两种可能,一种是范阳节度使真要杀你,二一种,便是有人刻意假扮范阳节度使麾下的人来杀你。” 谢必安将腰牌收进怀里,一边往外走,一边问常武:“有活口么?” 常武摇了摇头:“这些人可比传令官胆子大多了,一个活口没留下,嘴里都含着药了。” 谢必安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传令官呢?” 常武:“在驿站。” 两人一起出了书房,从南斗阁一出来,便遇见刚从外面回来的林烨。 林烨穿着一身杭绸圆领常服,一身的酒气,右脸上还带着前几日没好的伤,见谢必安和常武迎面走来,吓得连忙停下脚步,垂着脑袋大气儿不敢出。 常武“哟吼”了一声,笑着说:“这不是三公子么?昨晚喝花酒去了?才回来?” 林烨被他一激,猛地抬头,结果在看见他满身的干涸血迹后,讷讷地又垂下头,不敢说话。他是有些功夫在身上,但常武是实实在在死人堆儿里爬出来的,笑得时候不显,一旦板起脸来,那就是杀神在世,傻子才会惹他。 见林烨鹌鹑似地苟着不说话,常武自觉无趣,摸了摸鼻子,催促谢必安快点走。 谢必安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林烨,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句:“听说过了年,你就二十了,我军中正是缺人之计,祖母说你功夫不错,不若随我去军中谋求一职,也算……”他话还没说完,林烨便像炸了毛的公鸡一般,瞬间跳起来说,“不不不,表哥,我功夫不行,真不行。” 常武发出一声嗤笑,谢必安剜了他一眼,对林烨说:“我看你行得很。” 林烨瞬时哭丧着脸:“表哥,我真不行。” 谢必安拢手看了一眼不远处正走来的林同洲,淡淡地说:“既然你无心仕途,我也不勉强你了,待会儿你去祖母那里请安,顺便帮我带个话,就说我有紧急公务要处理,晚些回来再去给她请安。” 林烨恨不能这祖宗赶紧从自己面前消失,连忙点头应下。 谢必安淡淡扫了一眼走过来的林同洲,转身带着常武离开。 林同洲走到林烨身边,掩着鼻子说:“表哥跟你说了什么?” 林烨蹙眉看他,不悦地说:“跟你有什么关系?你那么好奇,怎么不自己去问?” 林同洲看着谢必安离开的方向说:“你是觉得我能禁得住他一脚?” 林烨鄙夷地瞄了一眼林同洲细瘦的身材,别说谢必安的一脚,就算是他,也能一拳将他打趴下。 林同洲不以为意地凑到林烨身边,压低声音说:“昨夜南斗阁书房亮了一夜的灯。刚才那个常武,你也见到了,一身的血,你说他昨晚去做什么了?” 林烨微微一怔,不由得想到昨夜在酒楼发生的一件事。 昨夜他与城中几个朋友在酒楼吃酒,席间提及山南道的马匪崔三爷。一个叫许三的朋友说,他的表舅在节度使衙门里当差,前几天,一队从凉州来的人马从永定门进城,随行的队伍里压着一个极其美艳的女人,据说这个女人就是传说中的山南道马匪之王——崔三爷。 几个朋友起哄着要去当压寨夫君。林烨对崔三爷兴致缺缺,反而好奇许三口中那个队从凉州来的人,于是问许三:“前任益州节度使连续三次围剿崔三爷都以失败告终,这批凉州来的人到底什么来路,竟然能把崔三爷给抓了?” 那许三愣了下,压低声音说:“我听说,姓谢。” 当时林烨脑中闪过一句话:果然是他! 第78章 胡笳十八拍 就在林烨眼前浮现出谢必安那张冷冽阴鸷的脸时,酒楼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听起来至少有几十匹马从临安街那边疾驰而来。 有好事者站起身,踉跄着跑到窗边,推开窗户往楼下看。 林烨本不感兴趣,却被一旁的许三从椅子上拉起来,拖拽到窗边。三人探头往下看,借着靡靡月光看清从临安街疾驰而来的一队人马,为首的人身穿玄黑软甲,腰挎雁翎刀,俨然就是谢必安身边那个叫常武的男人。 所以昨晚常武带着一队人马出城,是去杀人? 林烨不由得两股颤颤,心中再次告诫自己,在这个林家,惹谁都可以,但绝对不能惹谢必安那个煞神,他是真的会杀人。 见林烨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林同洲连忙说:“我听说,昨天晚上县狱出了大事,有劫匪劫走了崔三爷,你说那个常武会不会就是去追崔三爷了?” 林烨侧头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丢下一句“想知道,你自己去问呗!”,然后便转身往秋霞居走去。 林同洲目光阴鸷地注视着林烨的背影,渐渐收敛起脸上的笑意。 …… 因着不是荔枝上市的正季,春帆楼的过往商客不多,许多最靠近荔枝园的客房都空着。什邡和林昇选了二楼尽头的一间客房,从这里推开窗户,放眼望去,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荔枝树。 “实不敢想,若是七八月份来此,当是怎样的景色。”什邡不禁感叹,又想到当年爹爹给她的信中所提合江荔枝的美味,不禁口舌生津。 林昇正在翻包裹里的烧饼,听她这样说,不由得的接话说:“你喜欢,咱们就留在泾阳?” 什邡瞬间什么心思也没有了,回头剜了他一眼,关上窗。 林昇自觉自己又说错话了,连忙拿起一块烧饼递到她面前,献宝般地说:“掌柜说是荔枝肉和蜂蜜做馅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林昇学会了卖乖讨巧,这么一张清俊斐然的脸做出撒娇讨好的举动,实在让什邡硬不起心肠拒绝。 她伸手接过烧饼咬了一口,清甜的荔枝香瞬间弥漫整个口腔。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林昇笑眯着眼睛问。 什邡点了点头,问他是什么时候买的? 林昇笑得一脸得意,说:“早晨你回院子里取东西的时候。” 他在马车里听闻过路的小娘与旁人提起,说是前面李记烧饼出了荔枝馅的,味道实在美味。耐不住对烧饼的垂涎,他偷偷跳下马车,一口气儿跑到李记买了二十个烧饼,并趁什邡不注意塞*进包裹里。 什邡捏着烧饼哭笑不得,想说他几句,又觉得人能活成他这样实在难得,便叹了口气,一边吃着荔枝馅的烧饼,一边了望远处碧绿一片的荔枝园。 看着看着,便听隔壁房间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其琴音婉转悲切,又暗藏浩然之怨,宛如是从灵魂之中发出的绝叫。 什邡不由听得入迷,却见林昇突然走过来,抬手“啪”的一声关上窗棂,将琴音隔绝在外。 什邡恍然醒神,蹙眉看着林昇。 林昇讷讷地说:“《胡笳十八拍》还是太哀怨悲切了。不好听。” 什邡不知道他发的哪门子的颠,问道:“蔡文姬所做的《胡笳十八拍》?”她少时倒是学过几年琴曲,娘亲过世后便再也没学过。当年府中琴师倒也给她弹过《胡笳十八拍》,但她年幼贪玩,一不能解其意,二不能分辨好坏,直到此时此刻,身处荒芜绝境,才能一点点体会琴曲中的意境。 林昇愣了下,遂点头说:“大概是吧!” 什邡见他脸色不太好,猜他大概想起了什么,便问:“是想起什么了?” 林昇不太想说,闷闷地坐在床边啃着烧饼。 过了一会儿,楼下小二来敲门,问他们需不需要去楼下用膳。 春帆楼与其他酒楼不同,每日只定时定点供应酒菜,且每日菜色不同,皆由厨师自行决定。 什邡拉开门,先是应下小二,然后看了一眼隔壁客房虚掩的门,悲切的琴声从门缝里倾泻出来。她问小二里面住了何人? 小二说:“回娘子的话,掌柜的吩咐过,不能随意将客人的信息透露给旁人。” 什邡尴尬地笑了下,便让小二下楼去帮她收拾一张临窗的桌子,正好能看见远处荔枝园的。 小二连忙应下,踩着木制楼板“噔噔噔”往楼下跑。 经过二楼楼梯口的时候,恰巧楼下上来一位穿着绛紫色澜袍衫的年轻男子。小二经过男子的时候,微微躬身施礼,唤了一声:“薛郎君好。” 什邡微微一怔,恰巧男子四目相对。 男子放浪不羁地笑了下,一边丢出一颗碎银子给小二,一边朝什邡洒下戏谑的一眼。 什邡眉头微挑,连忙缩回身子,轻轻将房门掩上。 林昇见她鬼祟的模样,连忙放下手里的烧饼,拍掉掌心的碎屑,抬头问他:“闻喜,你怎么了?” 什邡背靠着门板,轻轻吐出一口气,面色凝重地说:“蒋邵明也来泾阳县了。” 半个时辰后,小二上楼通知什邡可以用午膳了。 什邡带着林昇下楼,经过旁边的房间时,正好与蒋邵明打了个照面。 蒋邵明已经换了一身常服,身后跟着一名穿着胡服的年轻女子,想来方才的琴声便是出自她手。 一旁的林昇见什邡停下脚步,不悦地看了一眼蒋邵明,伸手扯了扯什邡的袖摆:“闻喜,下楼。” 他的声音不大,但蒋邵明离得近,走廊上又没有旁的人,所以听得真真切切。 “呦!这不是林公子么?你还没死呀!我怎么听说林家都快要设灵堂了?这就是闻家那位吧!瞧着也就不怎么样呀!难道闻家不给你饭吃?瞧瞧这瘦得。”蒋邵明一边嘴贱地挤兑林昇,一边伸手去碰什邡的脸。 林昇连忙一把拽过什邡,上前挡住蒋邵明的手,面无表情地瞪着他。 蒋邵明被他瞪得浑身发毛,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拽过一旁的女人挡在身前:“你瞪着我干什么?别以为老子怕了你,现在你都不是林家的少东家了,这次丢了飞钱的生意,你就等着……” 蒋邵明话音未落,就被什邡打断:“蒋老板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会丢了飞钱的生意?” 蒋邵明一怔,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找补说:“这,这有什么?难道只有你们曹记能制出飞钱纸?我们春晖堂就不能了?” 什邡嗤笑:“我还以为蒋老板一直暗中关注我们曹记呢!哦!我还听说,蒋老板跟翠花姑娘情深义重,这位不会就是翠花姑娘吧!真是失敬了!” 什邡故作哑然地看向蒋邵明身前的绝色女子,躬身施礼。 女人先是一愣,随后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对什邡说:“姑娘说错了,奴家可不是翠花,奴家叫沈凤酒。” 第79章 沈凤酒 今日春帆楼的大厨似乎心情不是很好,晚饭只有四个菜,一道荔枝豆腐、一道粉蒸排骨、一道清炒菜心,还有一碗荟汤。 蜀郡人嗜辣,几乎可以说是无辣不欢,今日四道菜几乎可以说是道道踩雷,道道在众人头顶反复横跳,不知死活。 大堂里其它客人似乎已经习惯了厨师的任性,只好无伤大雅地问小二厨师是否心情不好? 小二笑着说:“昨晚大厨被婆娘给教训了,今日实在心情不好。” 众人哄堂大笑,说厨师果然是个耙耳朵。 什邡和林昇都喜食清淡,倒也正对了胃口,唯有蒋邵明和坐在对面的沈凤酒看着桌上的四道菜直蹙眉。 “小二!”蒋邵明大声喊来小二,指着桌上的四道菜说,“你们春帆楼就给客人吃这个?没有菜牌也就算了,这些清汤寡水的,你让我怎么吃?” 一旁的沈凤酒也微微蹙眉,满面嫌弃地看着桌上的菜,靠着蒋邵明说:“公子,不如我们还是回县中吧!这菜瞧着就不大好的样子。” 蒋邵明一听,火气更大了,他一路颠簸,总算追着林昇来了绵阳,结果一顿好的没吃到不说,还给他上了如此敷衍的菜色,怎能不叫他生气? “去叫掌柜的出来,我倒要问问他,春帆楼就是如此待客的?”蒋邵明把筷子朝地上一扔,两根象牙筷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可把小二心疼得直蹙眉。 小二不紧不慢地说着,然后弯腰捡起地上的象牙筷放到桌上,对蒋邵明说:“客官且息怒,掌柜的人不在。客官若是实在不愿吃用,掌柜的说了,客官可去别处用饭,所需花费,借由春帆楼负责。” “我是差一顿饭钱的人么?我……” 蒋邵明话未说完,便见隔断后厨和大堂的帘子突然撩开,探出一只纤纤玉手。 “愿意吃就吃,若是不愿意就滚。”帘子一起一落,一名穿着交领襦衫的中年女子从后厨走出来,手里还拎着一把磨得程亮的菜刀。菜刀像是长了眼睛一样,从她手里飞了出来,然后“砰”的一声砍进蒋邵明身前的桌面。 入木三分。 大厅里瞬时鸦雀无声,蒋邵明脸色幽得一白,一把抓住沈凤酒的胳膊,将她挡在身前。 沈凤酒始终笑眯着眼睛,好像被男人挡在身前已是常态,遂笑着朝走过来的中年女子说:“大姐息怒,实在是公子口味颇重,吃不惯清淡的。” 女人走到蒋邵明面前,伸手握住刀柄,当着他的面将刀轻轻松松拔了出来,只在实木的桌面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砍痕。 “吃不惯就去外面吃,又不是不给你们银子?”女人讪讪地看了蒋邵明一眼,拎着刀回到厨房。 女人从出现到离开,一共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整个大厅里的人莫不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蒋邵明见女人走了,一把推开沈凤酒,坐直了身体,一边愤愤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排骨放进碗里,一边狠声说:“爷不跟一个泼妇计较。”说完,又夹了一块豆腐放进一旁的沈凤酒碗里,“吃吧!” 沈凤酒抿唇一笑,捧着碗开始吃饭。 什邡平白看了一场大戏,总算明白面前的桌面上为何这么多交错纵横的刀痕了,敢情是这位厨师脾气火爆。 大抵是被收拾的客人都好面子,所以离开泾阳之后,也甚少提起这位很有个性的厨师。 厨师的菜色虽然清淡,但味道确实不错,很有合江这边的特色。 吃完午膳,什邡便带着林昇上楼,经过蒋邵明的房间时,里面传来蒋邵明喋喋不休地咒骂声。 林昇朝着虚掩的门做了个鬼脸,拽着什邡回到自己房间。 过了晌午,外面开始下起绵绵细雨。 一直到傍晚,雨势越渐磅礴。 晚饭时,厨师的心情大概还不错,做了两道蜀郡特色的辣菜,并佐以两道清简的素食。蒋邵明并未下楼用饭,倒是沈凤酒换了一身八宝留仙裙,从二楼款款而来。 沈凤酒走到什邡桌边,先是看了一眼林昇,而后才对什邡说:“一个人用饭无趣,不知娘子介不介意我同坐?” 一旁的几个文人听闻她的话,无不巴巴地看着,这种晦涩的雨天,若是有没人作陪,才是最好。 什邡感觉到四周投射而来的羡慕视线,笑着对沈凤酒说:“有何不可?” 对面的林昇听她说完,不由得愣了下,有些不悦地抬头乜了沈凤酒一眼。 沈凤酒仿佛没看见一样,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什邡身边,又让小二上了一副碗筷、两道菜。 “我听姑娘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沈凤酒拿起一旁的酒壶,将什邡面前的白玉杯斟满,淡淡的荔枝香瞬间弥漫开来,“尝尝?合江的荔枝酒蜀郡闻名。” “娘子好耳力,我是长安人。”什邡笑了下,刚要执起酒杯,便被斜地里伸出来的一只手拦住。 林昇拿过酒杯,一饮而尽,不高兴地看着什邡说:“还是少饮为妙。”说着,不悦地扭头看向沈凤酒,“你为何不自己坐?” 沈凤酒先是一愣,随后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径自拿起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也不顾他人目光,凑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说:“寂寞呗!这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我可不想一个人。” 什邡忍不住笑了下,把林昇面前没用的杯子拿过来,递到沈凤酒面前说:“蒋老板何不下来?” 沈凤酒为她将杯子倒满,又自斟自饮起来,嗤笑着说:“我若是他,我也不下来。” 四周发出一阵笑声,是不远处的几个文人。他们方才正就着磅礴大雨探讨明年的春闱,结果听了沈凤酒的话,不由得笑出声来。 不知道是这轻松的氛围,还是杯中的酒,什邡看着笑得风情万种的沈凤酒,竟难得地放松了脑中紧绷着的那根线,慵懒地双手睁着下巴,看着窗外密密的雨幕发呆。 这时,耳边突然传来女子清脆悦耳的吟唱声,竟是喝了个半醉的沈凤酒。 什邡回头看向沈凤酒,突然想起上午听见的《胡笳十八拍》,忍不住问道:“娘子有心事?” 沈凤酒此时已经微醺,见什邡问她,不由眼唇轻笑:“哪里有?不过是习惯使然罢了!” 是什么情况会让一个女郎习惯使然地唱着如此悲切的曲儿? 什邡垂眸不语,这时,敞开的店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几个丫鬟和侍卫簇拥着一个撑着黄色纸伞的美貌妇人从店外进来。 “店家!可还有上房?” 一道低沉的男声从貌美妇人身后传来,便见一个撑着天青色纸伞的中年男人快步走进大厅,朝着柜台后面的小二大喊。 什邡幽得眯起眼睛,目光状似不经意地落在男人身上——程进!他果然还是来了泾阳县,住进了春帆楼。 第80章 醉酒 一行八人,除了两个主子之外,还有两个丫鬟和四个身高体壮的侍卫。 程进把伞丢给随后进来的侍卫,脱掉身上的蓑衣,转身来到妻子梁氏身边,压低声音问:“你还好么?” 梁氏生得柔美婉约,一颦一笑间带着江南女子的温婉,即便是这种糟糕的境况之下,仍旧不见一丝狼狈。她抬手轻轻拍了拍程进肩头的水珠说:“我没事。” 程进仍蹙紧眉头,这时小二已经拿了楼上房间的钥匙过来,对程进说:“车马自有小厮帮忙照料,楼上上房两间,都是套间。” 程进朝一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拿过钥匙,带着两个丫鬟上楼收拾。另外三个侍卫互看一眼,其中两个返回车里搬运箱笼,独留一个在大厅里守在程进和梁氏身边。 梁氏身上的云锦披帛已经被水打湿些许,程进见她面色微白,便招呼小二,让他煮两碗姜茶。 小二脸一垮,说今晚厨师已经收灶,再不能开火了。 “还有这等事?”眼见程进就要发起火来,一旁的梁氏连忙按住他的手,劝他不要生气,然后扭头对小二说,“那不知道可否借一借厨房用用?” 小二破有些为难地说:“按理是不行的,厨师的刀具不许外人乱动。” 程进听完,脸色瞬时一沉,梁氏忙说:“既如此,就不麻烦你了。” 这边打着机锋,那边什邡已经在心中打了主意,起身走到梁氏身边,对她说:“这位夫人若是不嫌弃,我房中倒是有现成的药炉,可以借给夫人熬煮一些姜汤去去寒气。” 梁氏微垂的眼睫瞬时抬起,目光灼灼地看着什邡说:“会不会麻烦?” 什邡笑说不会,然后转身看向小二:“劳烦小哥把我寄放在厨房的药炉借给这位夫人。” 小二见什邡给了台阶,连忙顺势下来,笑着说:“娘子说的正妙,我这就过去帮这位夫人生火。” “且慢。”程进突然开口叫住小二,低头看向什邡,心中警惕地说,“我夫人身体孱弱,素来不与人共用器具,还是算了吧!”说着,揽住梁氏的肩膀便往楼上走。 小二无奈地看向什邡,什邡笑了笑说:“出门在外,谨慎一些总是好的。”说完,转身回到自己桌前。 沈凤酒已经彻底醉了,正一手挽着林昇的胳膊,一手挑起他的下巴,把林昇吓得拼命往一旁躲,整个屁股只有边边搭在椅子上。只要沈凤酒再往前凑一点点,林昇一准儿坐地上。 什邡微微蹙眉,林昇可怜巴巴看着她。 “要不,你将她送回楼上?”什邡有些心虚地说。 林昇整张脸憋得通红,最后终于忍无可忍,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沈凤酒失去支撑,整个人趴在长椅上。 林昇黑着脸走到什邡身边,狠狠剜了她一眼,宛若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径自越过她往楼上走。 什邡自然不能把沈凤酒一个女郎独自丢在大厅,只好唤来小二,两人搀扶着将她带到二楼蒋邵明的房门前。 “劳烦小哥去敲下门。”什邡托着沈凤酒,对一旁的小二说。 小二上前两步,抬手轻叩门板:“蒋老板?小的送小娘子回房了。” 房间里鸦雀无声,小二回头看什邡。 什邡忍不住蹙眉,示意他再敲门试试。 小二无法,只好再次敲门,结果虚掩的门猛地被从里面拉开,一只粉色的包裹被扔了出来,随后是一只古琴。 蒋邵明站在门内说:“滚!不是喜欢喝酒么?现在你自由了,去喝吧!” 蒋邵明的声音大,几乎整个一楼的客人都听见了。 小二回头看了一眼什邡,用眼神问她:怎么办? 沈凤酒烂醉如泥地靠在什邡怀里,听见蒋邵明的话,她微微抬眸看了一眼虚掩的房门,突然一把推开什邡,踉跄着走到门边,蹲在地上捡起那张古琴。 小二不敢上前,目光死死盯着什邡,仿佛在说:娘子你惹下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什邡垂眸看着沈凤酒,发现她竟然只抱起古琴,完全不理会地上的包裹。 沈凤酒缓缓站起身,面向蒋邵明的房间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踉跄着抱着古琴往楼下走。 楼下几个喝得有些醉意的书生见她下楼,无不扬声叱喝蒋绍明不是人,与此同时,一个穿着圆领常服的年轻书生被人推举出来,跌跌撞撞地来到楼梯口,由下而上地看着款款下楼的沈凤酒。 “姑,姑娘,外面下雨,还是不要出去为好,若是,若是……” “若是什么?”什邡站在二楼,趴着阑珊垂眸向下看,微敛的眸子像一把刀,直插年轻书生的眉心。 书生顿感羞愧,旁的人却开始起哄,其中一个穿黑衣的书生不怀好意地看着二楼的什邡说,“娘子未免多管闲事,董兄不过是怜香惜玉罢了!看姑娘面色,怕不是没被怜惜过?所以才草木皆兵?” 什邡冷冷看着书生,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嗤笑着说:“怜香惜玉确实没遇过,倒是遇见了丑人多作怪。” 那书生被说得脸红脖子粗,还欲回嘴,被那位董姓的书生拉住了。 董书生看向什邡说:“张兄方才冒昧了,还请小娘子见谅。” 什邡冷哼一声,扭头去看沈凤酒,此时她已经走到楼下,抱着古琴坐在楼梯上弹奏起来。 又是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 怎就这么喜欢? 什邡本不想再管,刚想离开,便见沈凤酒突然用力拨动琴弦,随着一声宛若惊雷的琴声,琴弦崩断,鲜血顺着沈凤酒的手指滴在古琴上。 然而沈凤酒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缓缓站起身,高高举起古琴用力向下砸去。 古琴落地,终于裂成两半。 沈凤酒发出咯咯咯的笑声,而后仿佛被突然抽去了灵魂一般,缓缓倒在楼梯口冰冷的地板上。 小二大喊一声“哎呦,我的祖宗呀!这,这……小娘子,不若咱们把她抬上来?” 什邡蹙眉看他:“为何是我?” 小二干笑一声:“这位祖宗刚刚不是跟小娘子喝酒?当是朋友的,总不能就这么让她睡在楼下,要闹病的。” 什邡垂眸看了一眼楼下醉死过去的沈凤酒,问小二:“你给她开一间房,明日醒来,她自然会给你结算银钱。” 小二瞬时垮下脸来:“小的倒是想,当今日的最后两间已经留给刚才几位客官了。” 什邡蹙眉,不解地看他:“你不是说,最近不是荔枝成熟的季节,宾客不多么?怎么会没有客房?” 小二干笑两声,凑到什邡身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不瞒您说,空房是有,但是前段时间漏雨,掌柜说这个季节没什么人,所以一直没有修缮。” 什邡:…… 第81章 是否心悦现在的我? 夜里风大,雨水磅礴,打在窗棂上宛如密集的鼓点。 什邡躺在床上睡不着,倒是床里的沈凤酒睡的瓷实,时不时还发出细微的鼾声。 也不知过了几更,走廊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听声音,应该是程进的房间。 果然,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门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有人在门外轻声问:“小娘子,您睡了么?” 是梁氏身边的丫鬟。 什邡翻身坐起,将拿过披帛搭在肩上,起身来到门边,压低声音说:“谁?” 丫鬟摸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说:“小娘子,奴婢是梁府的丫鬟,晚间夫人发起了好热,这夜里又没得大夫,家主让我来问问,小娘子这里有没有退热驱寒的药。” 什邡拉开门,便见梁氏的丫鬟白着脸站在门外,遂说:“你且等下,我去取来。” 房间里点着蜡烛泪已经堆叠到蜡心,光线很是暗淡。什邡拿起桌上的剪刀挑了挑灯芯,烛光顿时亮堂起来。她借着烛火的光亮,从一旁的角柜里取出一包配好的药材。 来到门外,什邡将药包递给丫鬟,并说:“药炉就在厨房,你找小二说一声,让他帮忙生炭,慢火煎熬半个时辰即可。” 丫鬟连忙鞠躬道谢,什邡摆了摆手,让她快些去楼下煎药。 丫鬟应了一声,便抱着药包离开。 什邡站在门口,借着走廊里的灯光看向走廊另一端,直到丫鬟进了程进夫妇的房间,才挑了挑眉,暗叹程进谨慎。想来梁氏的病情来得迅疾,否则程进必会等到明日天亮雨歇,亲去药铺拿药,而不是半夜差人来她这里敲门借药。 关了门,什邡反而没了睡意,走到窗边听着骤雨敲打窗棂和沈凤酒的轻微鼾声,不由得发起呆来。 另一边,梁氏夜里突发高热,不仅口吐嗔言,还不住地发抖,隐有痉挛的症状。 程进本来打算等雨歇便去城中寻医,可偏生发病迅疾,此处距离城中至少二十里,又下着大雨,来去至少一个半时辰,怕是梁氏挺不得。 还是伺候的丫鬟急中生智,提起二楼那位小娘手中有药,不若去借来两副应急。 程进本不打算去跟一个陌生人借药,否则在楼下时也不会拒绝,可此时情况紧急,只好应允。 丫鬟离开房间去借药,程进坐立难安地来到床边,一边用热毛巾给梁氏擦脸,一边朝着门口张望。 不一会儿,丫鬟果然拎着药包回来,对他说:“大人,我这就下楼去给夫人煎药。” “等下。”程进叫住她,让她先把药包拿过来,等他打开药包一一查看里面的药材,确定没有什么异样之后,才吩咐丫鬟下楼去煎药。 次日,天光放晴,什邡被楼下杂乱的脚步声惊醒,缓缓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竟然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睡了一夜。 窗外传来一阵男女的嬉笑声,推开窗,便见几个年轻男女结伴出行,沿着荔枝园的石子路朝荔枝园那边走。 空气中漂浮着雨后泥土的湿气,她揉了揉发酸的脖子,回过头,便见沈凤酒已经梳洗完毕,正坐在床边似笑非笑地看她。 什邡愣了下,还未开口,便听沈凤酒说:“昨晚多谢小娘子收留,不知小娘子如何称呼?” 什邡收敛眉眼,不想多言,走过去拿起桌上的包袱丢到沈凤酒怀中:“萍水相逢而已,就不多留沈娘子了。” 沈凤酒抱着包裹,可怜兮兮地看着她,问道:“小娘子不能多留我几日?” 什邡还待拒绝,便听门外传来林昇的声音。 “闻喜,你醒了么?” 什邡看了一眼沈凤酒,走到门边,拉开门,便见林昇黑着一张脸站在门外,蒋邵明则浪荡地依着栏杆朝门内看。 见什邡开门,蒋邵明连忙站直身体,朝房内的沈凤酒说:“凤酒,过来!” 沈凤酒面色不变,仿佛昨天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扭动着婀娜多姿的腰身走到蒋邵明身边,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喊了一声:“郎君。” 蒋邵明挑起沈凤酒的下巴,拇指在她殷红的唇上轻轻一刮,笑着说:“你呀!就是顽皮。” 沈凤酒默不作声地躲开他的手,趁机看了什邡一眼。 蒋绍明讪讪地收回手,改搂住她肩膀,一边往楼下走,一边说:“今日雨歇,听闻书院里的那帮酸儒要在荔枝园里办诗会,你不是……” 蒋绍明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楼梯口,林昇上前拽住什邡的袖摆,问她:“闻喜,我不想住在这里了。” 什邡愣了下,问他为何?林昇脸一红,讷讷地说:“就,就不想。” 什邡还未见过他这样的模样,又想到刚才他跟蒋绍明一起站在门外,忍不住问道:“蒋绍明跟你说什么了?” 林昇一怔,顿时有种谎言被戳破的感觉,慌乱地摇头说:“没有。” 什邡微微蹙眉,从二楼朝楼下看,蒋绍明已经带着沈凤酒来到程进的桌前,正低头跟程进说些什么。 “他说,他是春晖纸坊的老板,今年春晖纸坊推出了一款新纸,纸质坚韧,纸面平滑,比曹记的青藤纸成本低出半成。”林昇一边说,一边直直地盯着楼下蒋绍明一开一合的嘴。 什邡诧异地看着他:“你会唇语?” 林昇微怔,脸上露出茫然之色。 什邡指了指嘴唇说:“看着别人嘴唇的开合,猜对方的话。” 林昇刚才只是出于本能地读出蒋绍明的话,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能读懂唇语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如今听什邡这么说,才觉出事情有些怪异。 他似乎本能地记住了一些东西,例如识字、看书、写字,以及查看账册,但是唯独跟墨林坊和林家有关的一切,他竟然一件也想不起来。 是因为他不喜欢林家,也不喜欢墨林堂?这是林昇第二次对自己与林家的关系产生如此强烈的质疑。 什邡见他无法回答,只好拍了拍他的胳膊说:“想不起来就算了,以后总归会记起来的。” 林昇狐疑地问她:“是么?” 什邡点了点头,拽着他的袖摆往楼下走。 林昇垂眸看着什邡拉着他的手,鬼使神差地问:“闻喜,那你希望我记起来么?你不喜欢现在的我?如果我能变成你想要的样子,你会喜欢现在的我么?” 什邡微愣,停下脚步侧头看他:“为什么这么问?蒋绍明跟你说什么了?” 林昇连忙别开头:“没有。” “那为什么这么问?” 林昇垂眸看着楼下还在程进桌边侃侃而谈的蒋绍明,不由得想起刚才在什邡房间外,他对自己说过的话。 第82章 心怀鬼胎 林昇,你这个人心思狡诈,做事狠绝,凭着一张人皮在益州作威作福,怎么?去了一趟长安回来,学起了菩萨心肠不说,还真要娶这么一个姿色平平的女人?你是看上她什么了?还是你眼瞎? 我真是个心思狡诈,做事狠绝的人? 林昇第一次对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产生了怀疑,如若自己果真是那样一个人,闻喜喜欢么? 什邡自然不知道林昇在纠结什么,她也并不觉得自己喜不喜欢林昇有什么可重要的,她不是闻喜,总有一天要离开,以什邡的名字堂堂正正地活,届时两人只会是陌路,且别无其它可能。 大厅里的人不多,程进一眼便见到什邡和林昇下楼。他礼貌地朝蒋邵明点了点头,站起身朝什邡喊道:“闻娘子,林公子,这边请。” 什邡心中一喜,忙带着林昇来到程进桌前。 什邡看了一眼蒋邵明,笑着说:“蒋老板。” 蒋邵明见程进不太搭理自己,讪讪地摸了下鼻尖说:“我还有事,程大人,再会。” 目送蒋邵明离开,什邡扭头问程进:“昨晚不便探望,不知夫人身体如何了?” 程进抬手示意二人坐下,一边拿起茶壶倒茶,一边说:“内子已经退了热,如今大好,下人也去寻了大夫,相信很快就会来了。”他把斟满的茶杯推到什邡和林昇面前,“昨夜还要多谢闻娘子的药。” 什邡猜他之前已经从蒋邵明口中得知自己和林昇的身份,也无需再做隐瞒,只笑着说:“闻喜见过程大人。” 程进将目光落在林昇身上:“这位便是林公子吧!” 林昇忙拱手作揖:“程大人。” 程进一直隐瞒行踪南下,为的便是不惹地方商贾的注意,以便滋生诸多麻烦。却没想梁氏突然恶感风寒,他不得已欠了什邡一个人情,这才于此好言相认。 但人情是人情,公务是公务,他知道林昇和蒋邵明来此的目的一样,无外乎是为了今年的飞钱纸。 他微微颔首,却绝口不提飞钱一事,只对什邡表示了感谢,同时递出一只灰色的荷包,对什邡说:“昨晚要谢闻娘子大意,这是一些银钱,不多,但请闻娘子收下。” 什邡看着荷包,不由得心中冷笑,程进这只老狐狸,明知她与林昇为何而来,却故作不知,还将这人情变成银货两讫,实在是狡猾。 林昇蹙起眉头想要推却,一副药材而已,实在不能索取钱财,却没想什邡大大方方伸手拿起荷包收进袖兜,笑说:“既然大人给了,我便不再推却。”说着,起身拽了林昇一把,“不打扰大人用膳了。” 林昇呆呆地被她拉到靠窗的桌边,有些不解地问:“你不是要问飞钱纸的事么?方才为何不说?” 什邡侧头看向窗外,恰好看见荔枝园里徐徐升起的风筝,忍不住羡慕地说:“我少时也有一只风筝,只可惜留在长安不能拿回。” 林昇愣了下,忙说:“我与你做一个?” 什邡噗嗤笑了:“你还会做风筝?” 林昇脸色微红,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但方才她落寞的模样实在让他不忍,脱口而出。如今她问起,他要是不会怎么办? 什邡觉得这样的林昇颇有些可爱,于是对他说道:“逗你玩的。至于方才我为何不跟程进提起飞钱纸一事,一事因为赠药实在是小事,完全不足以左右程进的选择,二来,程进既然选择隐藏行踪南下,必然是不想让过往商贾认出他来,所以即便我跟他说了,除了徒增厌恶,没有其他任何好处。” 林昇瞬间恍然,什邡接着说:“况且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说服程进用我们曹记的纸,而是尽量拖延时间,让白掌柜能从襄州调来原料。我相信,只要原料充足,依程进的性格,他必然会选择曹记的青藤纸。” 听着她侃侃而谈,林昇眼中瞬时透出光来,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什邡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忍不住抬手将他的头往后推:“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林昇脸上一热,耳尖微微发红,连忙端起茶杯囫囵地喝了一口,心虚地说:“没什么,就是觉得闻喜你说的很有道理。” 什邡嘟囔了一声傻子,然后招呼小二过来,问他今天吃什么? 小二端来了水晶虾饺、胭脂豆腐、荔枝水晶糕、卤凤爪、粉蒸肉和阳春菜,这说明厨师的心情还不错。 程进只在楼下坐了一会儿便回到二楼,蒋邵明则带着沈凤酒和几个随从去后面荔枝园游玩。 一连两天,什邡都没见程进下楼,一日三餐皆在房间食用。 到了第三天傍晚,什邡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大厅里听几个书生行飞花令,蒋邵明突然带着沈凤酒从外面回来,跟随的随从更是抬着两台红木箱子进门。 经过什邡和林昇的时候,蒋邵明还不忘挖苦两句,问林昇是不是打算在泾阳过年? 林昇乜了他一眼,把杯子里没喝完的茶水一股脑泼到他脚面上。 蒋邵明气得跳脚,沈凤酒连忙按住他的胳膊,凑到他耳边说:“蒋老板,正事要紧。” 蒋邵明深吸一口气,恶狠狠地瞪了林昇一眼,转身招呼几个随从将红木箱子抬上二楼。 有好事的书生凑过来,问什邡:“小娘子,这位蒋老板到底是什么人?似乎与你和林公子不太对付的样子。” 什邡刚想回答,一旁的林昇倾身挤过来,硬是插在书生和什邡中间,不耐烦地说:“与你何干?” 书生讪讪地摸了下鼻尖,嘟囔一声无趣,便转身回到自己同伴身边。 什邡看了一眼林昇,也不戳破他的小心思,抬腿上了二楼。 夜里,什邡迷迷糊糊间听到窗外有人敲打窗棂,紧接着,一块硬物从外面丢了进来。 什邡猛地睁开眼,借着昏暗的烛光看清滚到脚踏边的物件,是一颗白色的蜡丸。她翻身下床,捡起地上的蜡丸,捏开来,里面是一张团成一团的纸笺。 将纸笺拿到灯下,上面只寥寥写了三个字。 什邡微微勾起唇角,慢慢将纸笺凑到烛火前,跳跃的火苗一下子将纸笺吞噬,室内的光亮也越发明亮几分。 第83章 游神大典 每年十月十三,整个合江地区都要举办游神大典(参考四川游神,蜀郡类川),借以期盼神明保佑明年风调雨顺,不受灾害侵扰。 据韩平所说,程进已经离乡数年,这次巡查又途经泾阳,所以他大概率不会错过合江地区的游神大典,更有可能受当地府衙邀请,主持游神大典。 如果按照游神大典的时间算,程进最快也要在十月十六离开泾阳县,赶往绵阳。 梁氏的身体终于在十月十二那天彻底好转,并亲自带着丫鬟来跟什邡道谢。 许是来之前被程进叮嘱过,梁氏并未提及有关进奏院和巡视之事,什邡也识趣地闭口不提飞钱纸。 离开前,梁氏问什邡知不知道游神大典? 什邡说:“倒是听小二说过,我是从长安来的,还未见过。” 梁氏脸上露出笑意,温柔地说:“我也是第一次随夫君来蜀郡,从未见过游神,听闻是极其盛大的庆典,届时万人空巷,实在热闹。” “不若我与夫人同行?”什邡笑着问。 此话正合梁氏的意,她本是出身小户书吏人家,嫁给程进之后,虽也做了官夫人,但到底是续弦,与长安贵妇们委实无话可聊。如今遇见什邡,既觉得她言语通透,见多识广,又觉得她身上没有丝毫长安贵女的矫情,委实有些投缘。 昨晚她跟丈夫提及要见闻娘子之时,丈夫嘱咐她说,这位闻娘子是个颇有心机的人,让她多些提防,不要随便泄了底细。 是以今早来见什邡,她心里是怀揣防备的,结果细聊下来,才觉得这位‘闻娘子’实在是个妙人。不仅口中妙语连珠,还可讲四海八荒奇闻异事。她随丈夫一路走来,也算是见多识广,但论及各地方人文特色,竟也逊色许多。 后面她稍微试探,提了一下林家的墨林坊,对方竟也只是与她说一说蜀郡麻纸的特色,以及长安时兴的压花纸,反而绝口不提飞钱纸。 也正因此,她才有心邀请什邡与她一同参观游神大典,没想到什邡却先一步提出同行。 梁氏欣然同意,笑着说:“明日我让人来叫你。你和林公子与我同行,相公已经为我们预留了最好的观赏位置。” 什邡面露欢喜,笑说:“那自然是极好的。” 第二日,天还没亮,楼下便传来一阵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喧哗声,整个春帆楼的客人都在准备去观音阁外观看游神大典。 “闻娘子可是醒了?” 门外传来梁氏丫鬟的唤声,什邡整了整胡服的衣襟,走到门边拉开门:“正要去寻夫人呢!” 丫鬟朝她躬身施礼,说梁氏已经在楼下等她。 什邡顺着她的视线朝楼下看,果然,梁氏和程进已经坐在大厅,便是蒋绍明和沈凤酒也整装待发。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刚想转身去叫林昇,便见他穿着一身翠竹绿的杭绸圆领窄袖常服从房间出来,整个一开屏的空缺。 见她也在走廊,林昇忽而一笑:“闻喜。” 什邡有些没眼看,讪讪地笑了下,说:“梁夫人和程……在楼下等着呢!” 林昇应了一声,欢喜地走过去,伸手要去牵她的手。 什邡也不知他那根弦搭错了,这几日似乎格外粘人。 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对梁氏的丫鬟说:“走吧。” 没牵到什邡的手,林昇颇有些失落,垂眸朝楼下看去,沈凤酒婀娜的身子似有若无地靠着蒋绍明,那一双含情脉脉的眸子便没有离开过他。 有点羡慕,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林昇哀怨地看着已经快要走到楼梯口的什邡,连忙追上去,从后面轻轻拽了什邡的袖子一下。 什邡回头,林昇上前一步,将与什邡并肩而行的丫鬟挤到一边,紧紧挨着她一起下楼。 楼下的蒋绍明不耻地看着林昇的小动作,回头对程进说道:“既然大人也要去观音阁,不若我们……” 程进知道蒋绍明要说什么,于是根本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沉声说:“本官此次出行乃是微服,蒋老板无需顾忌我,与沈娘子先行即可。” 见程进完全一副油盐不进的姿态,蒋绍明嘴角微抽,却又不能发作,只好讪讪一笑,带着沈凤酒先行离开。 相挟走到门外,沈凤酒立马放开蒋绍明的胳膊,似笑非笑地说:“这位程大人可真是块硬骨头,昨日那么多的银子抬进他的房间,他竟然全部退了回来。” 一提这事,蒋绍明更是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恼羞地说:“还不是你废物,竟然让那个闻什么的丑八怪夺了先机,借药给梁氏?” 沈凤酒风流一笑,抬手摸了摸鬓角的发丝,说:“谁叫我没有一个体弱多病的未婚夫呢?” “少废话!不是让你去试探那个姓闻的么?你可瞧出什么了?”蒋绍明实在不相信林昇那个一肚子心眼、狡猾如老狐狸的性子,会真的遵守什么婚约,娶一个无权无势的氏族孤女,除非那女人有什么特别之处。 沈凤酒微挑眉头,淡淡地说:“试探不出什么,这位闻小娘不光精明,心思也深,我与她同住一晚,竟也没有发现任何疏漏的地方,倒是……”她微微顿了下,蒋绍明连忙问她,“倒是什么?” 沈凤酒斟酌着说:“你不觉得林昇有些问题。” 蒋绍明微怔:“什么问题?” 沈凤酒:“委实是跟你口中的林昇不太一样。” 蒋绍明撇了撇嘴说:“怎么不一样了?就那个样子,难不成还是假的?我看他就是故意扮猪吃老虎,暗地里不知道憋着什么坏水呢!” 沈凤酒摇了摇头:“可瞧着不像是老谋深算,不择手段之人。”主要是林昇瞧人的眼神太清澈,实在很难将他与蒋绍明口中的那个林昇联想到一起去。 蒋绍明翻了个白眼:“你不要被他的外表骗了,他就是个无耻之托,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否则以他一个小小的曹记,如何能连续三年拿下飞钱的生意?” 沈凤酒不以为意,兀自抛下他上了停在春帆楼外的马车。 第84章 猫熊 什邡与梁氏同乘一辆马车,林昇和程进则坐在另一辆马车之中。 许是经过昨天的交流,梁氏对什邡的印象很好,所以今日格外健谈。什邡得知她与程进是经人介绍认识的,程进前面有一位妻子,只是数年前因病去世,且未留下一儿半女。 直到去岁末,程进经高大人做媒,娶了梁氏。 梁氏比程进小了整整十二岁,本是长安一个书吏的女儿,因少时身体不好,所以家中一直未将她许配人家。前年书吏病故,梁氏孤苦无依,幸而书吏生前与高大人颇有些交情,高大人得知梁氏孤苦之后,便将她介绍给鳏夫程进。 与程进成婚不久,程进便升迁为进奏院院士。 “我观程大人对夫人极是体贴,应是个温柔的人。”什邡一边悠闲地吃着点心,一边调侃梁氏。 梁氏忍不住面颊滚烫,垂眸羞怯地说:“我看林公子倒是个体贴人。你是没瞧见,方才你上了我的马车,他恨不得也跟着上来,怕不是觉得我会欺负你不成?” 什邡尴尬地笑笑,想起上车前,林昇看她的眼神,他哪里是怕梁氏欺负她,他是怕自己会丢下他罢了。 越是距离观音阁越近,街道两边的行人越多,人们多半盛装打扮,手中拿着新鲜的荔枝枝条,一边与同行的人说笑,一边沿着长街往观音阁前的广场走去。 什邡不解地问梁氏:“夫人可知他们为何手中皆拿着荔枝的枝条?难道有什么寓意不成?” 梁氏笑着说:“我也只听程朗说过,合江这边有一种风俗,就是每年游神的时候,民众要拿着当年的新鲜荔枝枝条去迎接神明降临,并祈求神明降下福泽,保护一方水土,同时为来年的荔枝丰收祈愿。” 什邡了然地点了点头。 这时,马车突然停下,车帘被撩开,程进和林昇等人已经站在车外,前面拥挤的人潮已经将去往观音阁的路堵得无法驱使车马前行,只能选择步行。 程进伸手将梁氏扶下马车,又从随从手中拿过披风罩在她身上,对她说:“我已应知县邀约,去祭台协同主持游神大典,你与闻娘子去燕凤楼等我,我已经让人在二楼定了最好的位置。” 梁氏虽略有些失落,但思及还有什邡作陪,便欣然答应。 程进将四个侍卫和两个丫鬟留下,自己则带着另外两个侍卫挤进人群。 吩咐车夫停好了马车,四个侍卫分别护住前后,带着几人顺着人潮往燕凤楼走。 途经卖新鲜荔枝树枝的摊子,什邡让林昇去买来几枝。 正当林昇挤过人潮去买树枝,前面不知发生了什么,人潮开始不受控制地窜动起来,四散的人群一下子便将什邡和梁氏与随行的丫鬟、侍卫冲散。 什邡牢牢抓住梁氏的手将她拽到街边,蹙眉问她:“夫人,您没事吧?” 梁氏早已吓得一身冷汗,苍白的脸上带着惊悸,一边拍着胸脯压惊,一边担忧地看着已经乱起来的人潮说:“无妨,就是,就是采薇她们?” 什邡看了一眼混乱的人潮,许多人像是收到了惊吓一般,一边呼喊着自己被人潮冲散的同伴,一边往回挤。什邡眼疾手快地拽住一个年轻的书生,问他:“公子可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人群如此混乱?” 那书生摸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瞧了一眼前方躁动的人潮说:“杀,杀,杀人了!” “杀人了?”什邡不由得蹙眉,“光天化日之下,怎会有人杀人?” 书生一脸愁苦地说:“我亦没有见到,但有人浑身是血地冲过来,怕是被人追杀了。”说着,惊惧地回头看了一眼,挣开什邡的手,劝了一句“小娘子快走吧!”便抬腿跑进不远处的巷弄里。 梁氏不过一个内宅里的妇人,哪里见过这等事,只吓得脸色惨白,双手死死拽着什邡的胳膊,对她说:“闻娘子,我们断不能再往前走了,不若先回马车上等着?” 什邡也怕出事,点了点头,拉着梁氏顺着人潮往回走,结果还未走出多远,路边突然冲出一只硕大的猫熊,径直朝着人群狂奔而来。 猫熊硕大,足有四五百斤的样子,一股脑冲进人群,把姑娘小姐们吓得一边尖叫着,一边四散奔逃。 什邡拽着梁氏往一旁躲,却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踉踉跄跄地随着人群挤进一旁的巷子。 “闻娘子!”梁氏吓得惊呼出声,刚想拽着什邡往一旁的店家躲,那只发疯的猫熊却突然暴躁地发出一声怒吼,然后冲出人群,朝着什邡和梁氏冲来。 在长安时,什邡虽然听闻蜀郡有一种名为猫熊的动物,却没想到真真见了,才知道所谓猫熊,可是跟猫没有一点关系,这家伙比之灰熊丝毫不逊色。 “跑呀!”什邡大喊一声,也不顾得形象,拉着梁氏便拼了命地往巷子里跑。 一口气儿跑到巷子尽头,前面已经没路了。什邡只好停下脚步,转过身挡在梁氏身前,并从角落的杂物中捡起一只三尺多长的竹棍横在胸前。 猫熊就在距离两人不到三丈的距离,硕大的身躯几乎挤占了半个小巷,两人根本没有办法同时从它身边逃走。 “吼吼!”猫熊突然停下脚步,朝着两人跺了跺两只前腿,然后晃着硕大而毛茸茸的白脑袋往前走。 “梁夫人,我吸引猫熊的注意,你且从旁边跑出巷子。”什邡一边说,一边用竹竿重重敲打墙壁,借以吸引猫熊的注意力。 猫熊果然被她吸引,晃动着笨重的身体朝着什邡奔去。 什邡见猫熊朝着自己奔来,连忙大喊一声:“夫人,快跑。” 梁夫人已经吓得六神无主,听见什邡的声音,身体本能地朝着猫熊左侧空出来的地方跑。 猫熊的注意力都在什邡的竹棍上,根本没空搭理梁夫人。 见梁夫人成功跑出巷子,什邡连忙把手中的竹棍往地上一扔,从宽大的袖兜里掏出一颗苹果指向猫熊。 猫熊虽然身躯庞大,但动作极其灵活,见苹果飞来,连忙刹住脚步,抬起蒲扇一样肉滚滚的爪子,一把勾住苹果,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地上一坐,捧起苹果往嘴里送。 猫熊憨憨的样子实在很难让人想起它刚才凶狠的样子,简直像个黑白相间的巨大毛绒团子。 什邡嘴角一抽,连忙贴着墙壁悄悄越过猫熊。 第85章 绑架 梁氏一口气儿跑出巷子,等回过神,身后已经不见了猫熊和什邡。 她靠着墙壁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腹部有些隐隐作痛。缓了一会,待腹部不那么难受了,她才试探着朝回走。 刚才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如今冷静下来,才觉得丢下什邡一个人实在不妥,那猫熊如此硕大,什邡恐怕…… 越是往下想,梁氏心底越凉。她踉跄着扶着墙壁往回走,突然,前面的拐角处走出一个身穿胡服,面罩黑纱的男人。 男人径自朝她走来,梁氏下意识向后退去,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高大、挺拔,头上带着斗笠,只露出略带青色胡茬的下巴。 梁氏悚然一惊,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你们要做什么?” 戴斗笠的男人轻哼一声,说道:“请夫人去做客罢了。” 这哪里是做客,分明是绑架! 梁氏脸色幽得惨白,知道今天不能善了,便强做镇定地说:“你们可知我夫君是何人?若他知道我被你们抓了,他必然……” 戴着斗笠的男人发出一声冷笑,对梁氏说:“梁夫人确实被程大人保护得很好。” 梁氏心里怕得要死,感觉已经缓过来的腹部再次微微胀痛,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男人蹙眉看了一眼梁氏,沉声说:“梁夫人是自己跟我走,还是我将你打昏,将你扛走?” 梁氏一听,下意识捂住了腹部,咽了口唾沫说:“我,我跟你们走,只要你们不伤害我,我会乖乖的。” 穿胡服的男子朝戴斗笠的男人点了点头,上前来到梁氏身边,插起胳膊:“劳烦梁夫人搀扶鄙人一二。” 梁氏看了一眼男人腰间的胡刀,不敢不从,只能缓缓抬起手,轻轻跨在男人的手臂上。而戴斗笠的男人则走到他们身后,用刀背轻轻点了梁氏的后腰一下:“走吧!” 胡服男人微微抬起另一只手:“夫人,走吧!” 梁氏咬紧牙关,忍着腹部的不适,跟着他往巷子深处走。 从后面看,三人俨然是一对富贵夫妻带着一个性格古怪的保镖。 走出巷子,巷口停着一辆极不起眼的马车。 胡服男子抽回手,低头对着梁氏说:“夫人请吧!” 梁氏担忧地看了巷子一眼,然后才小心翼翼扶着车辕上了马车。 与此同时,买完荔枝条的林昇发现什邡和梁氏不见之后,便逆着混乱的人潮往观音阁的方向跑。 一直跑到观音阁外,林昇碰见梁氏身边的丫鬟。小姑娘已经吓得魂不守舍,见到林昇过来,急忙说道:“林公子,不好了,方才有猫熊冲进人群,夫人和闻娘子被人潮冲散了。” 林昇微怔,只觉得胸膛里气血翻涌,一口血没压住,“噗”的喷溅出来。 丫鬟吓得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林昇,安慰说:“林公子也莫急,我们先去找大人和几个侍卫,说不定闻娘子和梁夫人已经找到大人了。” 林昇面无表情地推开丫鬟,一边抹着嘴角的血,一边像只无头苍蝇一般扎进混乱的人潮。 丫鬟无法,只好先由着他去,自己则挤过人群往观音阁主祭台的方向跑。 …… 马车在一处静谧的小院门前停下。胡服男子率先下了马车,然后撩开车帘看向梁氏:“梁夫人,下车吧!” 梁氏不敢不从,只能小心翼翼下了马车。 泾阳县虽然不大,但是巷弄九曲十八弯,若非对此地极为熟悉的人,实在很难不在这些巷弄中迷路。梁氏根本无法辨认自己所在何处,只能趁胡服男子不注意的时候,将偷偷从发簪上抠下来的东珠丢在地上。 胡服男子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轻轻推了她一把,示意她赶紧往前走。 梁氏咬了咬牙,不着痕迹地轻轻抚了一下小腹,一边顺从地走进院子,一边故作镇静地说:“不知两位侠客抓我到底有何贵干?” 胡服男子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斗笠男子,轻咳一声,说:“不过是请夫人做客罢了。” 梁氏忙问:“既然是做客,我何时可以离开?我与夫君分开太久,恐怕他会着急。” 胡服男子还想再说,一直走在后面的斗笠男突然用手推了他一下。 胡服男子连忙闭上嘴巴,再不跟梁氏多说一句。 梁氏被带到一间打扫得很是干净的房间,胡服男子交代她不要妄图逃跑之后,便跟在带着斗笠的男人身后离开。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两人也没有给梁氏捆绑,这说明他们暂时不会伤害她。可对方抓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 梁氏坐在拔步床上,满心忧虑地看着被木板钉死的窗户,也不知闻娘子是否安全回到了春帆楼。 一整个下午,胡服男子和斗笠男人都没有出现。一直到傍晚时分,天色渐渐阴沉下来,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胡服男子的声音在外面下响起:“梁夫人,用晚膳了。” 紧接着,便是开锁的声音。 梁氏冲到门边,一把抓起一只细口花瓶抱在怀中,一脸戒备地看着一点点开启的门。 胡服男子一进门,梁氏便高举花瓶朝着他的脑袋砸过去。 胡服男子根本没想到梁氏会偷袭他,眼看花瓶就要落到他的脑袋上,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将梁氏的手腕牢牢抓住。 梁氏手腕一阵吃痛,再也抓不稳花瓶,只能任由花瓶掉在地上。 碎裂的瓷片飞溅得到处都是,梁氏吓得浑身发颤,根本不敢看斗笠男人。 斗笠男人放开她的手,胡服男子这才回过神来,劫后余生般深吸一口气,朝斗笠男人投去感激的目光。 斗笠男人没说话,胡服男子越过梁氏,将食盒放在八仙桌上,对她说:“梁夫人请用吧!”说完,一转身出了房间。 不大的房间里只剩下梁氏和斗笠男人,相比于胡服男人,她更害怕这个穿着斗笠的男人,以及他腰间悬挂的胡刀。 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梁氏虽然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强迫自己在斗笠男人压迫的视线下吃了一碗米饭和一些素菜。 过了一会儿,胡服男子又回来了,手里还拎着扫把和簸箕(竹编的戳子)。来到梁氏身边,胡服男子仔仔细细的将地上碎裂的瓷片全部扫进簸箕里,然后对梁氏说:“我家主子还需几日才能到泾阳,这几天还要辛苦梁夫人在此休息,等见过主子之后,我等自然会全须全影地将夫人送回春帆楼。” 第86章 刺杀 自知逃跑无望,梁氏浑浑噩噩地坐在床上,脑子里一会儿闪过程进焦急的脸,一会儿闪过什邡为了救她与猫熊搏斗的身影,也不知道他们此时都怎样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以及女人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原来是林公子的未婚妻,也正好,我家主子也对林公子很是仰慕。” “你们把梁夫人如何了?” “嘿嘿!待会儿你见了便知。” …… 梁氏悚然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紧闭的门扉,不安的情绪已经到达了顶点。 果然,不过瞬息的功夫,便有两道人影出现在门外,一高一矮,一个略微壮实一些,一个身材纤瘦,明显是个年轻女子。 梁氏连忙从床上站起来,木然地看着胡服男子打开门,将什邡从门外推了进来。 梁氏心头一沉:“闻娘子!” 什邡踉跄着站稳脚步,一抬头,不期然对上梁氏的脸,干巴巴一笑:“梁夫人。” 胡服男子朝着二人一笑,说道:“我家主子无意冒犯二位,还请见谅,待事情过后,一定安安全全送二位回家。” 什邡转回身挡住梁氏,蹙眉看着胡服男子说:“这还不叫冒犯?” 胡服男子讪笑不语,转身退出房间。 随着房门落锁的声音响起,什邡提着的一口气儿瞬时泄了下来,脚下一软,一下子跌在梁氏怀中。 梁氏见她脸色惨白如纸,袖臂上还有几道刺目的血红,连忙将她扶到床边,一边挽起什邡袖摆,一边问她:“闻娘子受伤了?” 什邡窥了她一眼,有气无力地说:“倒没什么大碍,只是被猫熊抓了一下子。” 梁氏一怔,随即看到什邡手臂上的两道爪痕,眼泪瞬时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哭着说:“对不起,要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被猫熊抓伤,这,这伤口这么深,可是如何是好?” 什邡垂眸看了一眼手臂上的爪痕,安慰梁氏说:“也不是很深,夫人,那边有谁,劳烦您帮我将伤口清洗一下。” 梁氏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听她指示,瞬间像是有了主心骨,连忙站起身去端水。 虽然年长什邡近十岁,但梁氏到底是个久居内宅的妇人,哪里见过这样狰狞的伤口?于是便见她拿着帕子站在床边,一脸犹豫地看着什邡的伤口发呆。 什邡等了一会儿,见她毫无动作,忍不住问道:“夫人?怎么了?” 梁氏连忙回神,心虚地咽了口唾沫,一边小心翼翼托起什邡的胳膊,一边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伤口。 不一会儿,什邡的额头便渗出一层细汗,实在是梁氏手下没个轻重,越是发抖,越是往伤口内里戳。 未了,梁氏小心翼翼看着她的脸问:“疼么?” 什邡咬牙:“不疼。” 梁氏勉强扯出一抹安抚的笑:“若是疼了,你便说出来,我轻一点。” 待梁氏给什邡擦好伤口,又用干爽的帕子包好,什邡已经疼得生无可恋,整个人靠在床柱上望着房顶发呆。 梁氏以为她在害怕,自觉年长一些,便凑过去拉住她的手细心安慰:“闻娘子,别怕,约莫是他们的主子对夫君有所图谋,一时半会不会杀害我们。” 什邡勉强扯出一抹浅笑,表示自己不怕,只是有些累了。 梁氏叹了口气,看了眼窗外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说:“也不知夫君他们现在如何了?” 此时,观音阁外已经乱成一团。 三个时辰前,游神仪式刚刚开始,观音阁外架起的高台下突然发生骚动,十几个扮做百姓的杀手冲破人群,直奔祭台上的程进。 与此同时,早就埋伏在屋脊上的弓箭手候机而动,配合着祭台上的杀手不断放出冷箭。 程进带来的四个护卫将他牢牢护在中间,一边抵御杀手的攻击,一边向祭台下撤,奈何对方人数太多,又主要集中攻击程进等人,很快的,其中一个侍卫便被冷箭射穿脖颈,轰然倒在程进脚边。 这时,一支冷箭从斜上角的屋脊处疾射而来。 “程进,趴下!”不知什么人突然喊了一声,程进本能地向前扑去,与此同时,头顶突然传来一声金戈碰撞之声,斜地里飞出的一根羽灵箭夹裹着雷霆万钧之力,硬生生将原本射向他的冷箭撞飞出去。 紧接着,一连三只羽灵箭从祭台上方飞过,匿藏在屋脊上的弓箭手被射穿了喉咙,从房檐跌落。 祭台上的战况也瞬时发生逆转,一队不知从何而来的黑甲军像午夜躁动的海浪一般,眨眼间便涌上祭台。 程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便听一旁的侍卫说:“大人,援军到了。” 援军? 程进在侍卫的搀扶下从地上爬起来,触目所及,这些黑甲军就像下山的猛虎一般,不过须臾之间便控制了祭台上的局势,原本训练有素的杀手被一一控制或绞杀。 “程大人!”这时,祭台下有人喊了一声,程进循声看去,便见一人一马分开人群而来,马上之人穿着一身黑色软甲,一手勒紧马绳,一手拿着玄铁长弓,一张素面如刀削斧凿,俊朗中带着常人难有的肃杀之气。 程进先是一怔,随后眼中渐渐透出惊喜:“韫之!” 谢必安面无表情地勒紧手中缰绳,再次弯弓搭箭,随着一声嗡鸣,羽灵箭贴着程进的耳廓飞过,钉入从后面偷袭的杀手眉骨。 随着谢必安的到来,黑甲军越战越勇,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全部杀手被俘。 程进激动地冲下祭台,来到谢必安马前,仰头看他:“韫之怎会在此?” 谢必安不愿多说,只飞身下马,朝着台上的黑甲军看了一眼说:“这些杀手怕是有些来头,我先带下去审讯一番。” 程进微微蹙起眉头,想说这样不合规矩,但转念一想,刺杀进奏院院士这等大事,一个小小知县怕是无从审起,于是只好配合谢必安说:“有劳韫之了。” 谢必安点了点头,刚想跃上祭台与常武交代后续,便见人群中跌跌撞撞跑来一人,忍不住蹙眉:“林昇?” 无头苍蝇一般的林昇突然听闻有人唤他,诧异地抬头,便见谢必安面无表情地站在程进身边,而祭台上到处都是尸体,鲜血顺着高台的缝隙滴滴答答往下落。 第87章 生死一线(上) 城里城外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唯有什邡和梁氏还一无所知。 用完晚膳,什邡和梁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梁氏一闭上眼睛,便看见自己躺在血泊里,吓得抱着方枕瑟瑟发抖,什邡则被手臂上的伤口折磨得无心入眠。 一直到更夫敲响了三更的棒子,床榻内侧传来一阵细微的鼾声,什邡缓缓睁开眼,借着桌上昏黄的烛光看了一眼梁氏的脸,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梁氏脸色有些苍白。 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细细的沙沙声,她连忙翻身下床,穿上步履来到窗边。 厚实的窗纸被轻轻捅开,一根纸卷从破洞掉了进来。 什邡弯腰捡起纸卷,回头看了一眼梁氏,确认她已经睡下之后,才拿着纸卷回到八仙桌前,借着烛火的光亮展开阅读。 越往下看,什邡越是心凉,直到看完最后一个字,什邡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将纸笺放在烛火上烧毁。 又静坐了一会儿,什邡缓缓站起身,这时,屋顶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瓦片上行走。 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什邡几步走到床边,一边快速爬上床榻,一边将挽起的帷幔放下,然后隔着帷幔,透过帷幔的缝隙看向屋脊。 一道微弱的光线从屋脊透了下来,什邡心头一紧,一边从枕头下面摸出竹篾,一边伸手捅了捅一旁的梁氏。 梁氏本就睡得不熟,被她这么一桶,整个人便醒了。她微微蹙眉看着黑暗中的什邡,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什邡朝她竖起手指,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房顶有人。” 有人? 梁氏吓得脸色一白,什邡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梁氏连忙点了点头,并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块碎瓷片。 这是下午打碎花瓶时,她自己偷偷留下的。 什邡蹙眉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瓷片,吓得差点把手里的竹篾捏断,忍不住压低声音问:“夫人,你哪里来的?” 梁氏凄惨一笑,凑到她耳边说:“下午打碎花瓶留下的,我怕,我怕他们用我威逼夫君,所以……” 什邡没想到梁氏竟然如此刚烈,竟是生生被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梁氏见她脸色不太好,忙说:“若是再有危险,闻娘子不必再顾及我了,自己逃命要紧,若是有幸能见到我夫君,便说此生我和孩子与他无缘,愿下一世再续今生缘。” 孩子? 什邡不敢置信地看向梁氏的腹部,梁氏下意识摸了下腹部,朝她点了点头。 什邡如遭雷劈,看着她的腹部久久不语。 这时,屋顶上再次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似乎是越来越远。 梁氏小心翼翼问什邡:“闻娘子,他走了?” 什邡拉开围帐朝屋顶看了看,被掀开的瓦片又完好地放了回去。 “怎么样?”梁氏问。 什邡没说话,看了一眼梁氏腹部,伸手去拽她的衣衫。 梁氏怔愣,连忙按住她的手:“闻娘子,你这是干什么?” 什邡压低了声音说:“对方应是冲着夫人来的,如果对方发现我不是您,也必不会伤我。” 梁氏蹙眉看她:“闻娘子,这很危险,你大可不必这样帮我。” 什邡抿了抿唇,目光直直地看向梁氏说:“夫人,大人许是跟你提过我与林昇,我们会来泾阳,自然不是为了赏荔枝。只望夫人逃脱之后,能在大人面前为林昇说项。” 说完,什邡继续脱梁氏的衣衫。而梁氏终于不再挣扎。 她确实不忍心什邡为自己涉险,但她也同样舍不得自己的孩子。 就这样,昏暗的围帐里,两人谁也没再说话,只默默地交换衣物。 换好梁氏的衣衫,什邡让她躲进角落的柜子里。 “那你呢?”梁氏坐在柜子里,担忧地问什邡。 什邡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扉,怕是用不了多久,对方就要杀进来了。她微微叹了口气,对梁氏说:“如果真有人杀进来,我想办法将人引开,夫人你悄悄从后门离开。” 梁氏任有犹豫,想让什邡也躲进柜子。 什邡摇了摇头,毫不犹豫地关上柜门,然后踱步来到床边,将方枕用锦被盖住,装作她和梁氏的模样。 做完这些,什邡不敢吹灭蜡烛,只用竹篾挑了一点蜡油往烛芯上压了压,受了蜡油挤压的烛火渐渐暗淡下来,一灯如豆。 房间里没了明亮的烛光,什邡悄悄躲到门边的昏暗处。 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院子里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什邡捏紧了手里的竹篾,面无表情地看着紧闭的门扉,脑子里不停的回想着万年县狱时,她是如何用竹篾杀死马三的。手里的竹篾虽然很轻,但却极为锋利,从长安到益州,再到泾阳,再难的环境她都活下来了,今天她也一样能好好活下去的。 坚定地抿了抿被咬出了血丝的唇,什邡紧紧盯着门扉。 门外很快便传来开锁的声音,随着一声细微的轻响,门锁被拿掉了。 什邡咬紧牙关,一点点举高右手。她的双眼已经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一旦对方走进来,她从这个角度刺下去,只要手不抖,完全能戳穿对方的脖子。 突然,门扉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推开,一道黑影快速闪了进来,与此同时,什邡已经像猴子一样窜了起来,对着来人的脖子便是一竹篾。 眼看竹篾就要刺进脆弱的脖颈,来人猛地转回身,寡淡的月色下,一张略显刚毅的男性面孔出现在什邡眼前。 什邡连忙收回手,不敢置信地看向对方,压低了声音说:“覃东平?” 覃东平此时穿着一身黑色常服,腰间挂着雁翎刀,看见什邡的瞬间,提着的心瞬间落了下来。他抬眼朝床榻看去,什邡连忙瞥了一眼角落里的衣柜。 覃东平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目光落在衣柜上。 什邡压低了声音问他:“你怎么来了?” 覃东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们暴露了,刚才抓到了一个杀手。” 什邡忍不住蹙眉:“是奔着梁夫人来的?跟在观音阁刺杀程进的是一批人?” 覃东平说:“不好说。” 第88章 生死一线(下) 什邡不知道杀手到底是冲着梁氏来的,还是冲着自己来的,总之这地方是不能继续留了。于是她朝覃东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去门外等候,自己则跑到角柜前,对躲在里面的梁氏说:“夫人,是我,暂时没事儿了。” 梁氏激动地拉开柜门,视线越过什邡朝门外看。方才在柜子里,她也不是毫无所觉,于是问什邡:“方才那人是谁?” 什邡一边扶着她爬出柜子,一边说:“是我的一个朋友,之前在巷子里便是他救了我。后来我们分头寻你,却不想连我也被抓了。” 梁氏顿时松了一口气,问她接下来如何? 什邡看了一眼门外漆黑一片的夜色,蹙眉说:“先想办法回春帆楼。” 梁氏沉默地点了点头,乖乖跟着什邡往外走。 出了院子,覃东平已经从后院把马车牵了过来,见她们出来,连忙指着马车说:“赶紧上车,那刺客被我抓住之前放了信号弹,这里不能久留。” 梁氏一听,抓着什邡的手止不住地抖。 什邡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一边扶着她上马车,一边说:“夫人别怕,我们快些走,用不上半个时辰就能回到春帆楼,届时便能安全了。” 梁氏点了点头,乖乖靠坐在车壁上,只是抓着什邡的手不由得紧了又紧。 马车缓缓行驶起来,什邡靠着车窗而坐,车帘一起一伏间,隐约能看见街边店铺门前的气死风灯。 车厢里静谧无声,梁氏经了一天的惊吓颠簸,此时已经有些昏昏欲睡。 什邡小心翼翼抽回手,从角落的箱笼里翻出一张薄毯盖在她身上。 梁氏紧皱的眉头微微跳动两下,下意识将整个身子缩进薄毯中。 见她睡下,什邡终于松了一口气,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外的覃东平突然喊了一声:“闻娘子。” 什邡猛地睁开眼,探身撩开车帘,问覃东平:“怎么了?” “他们来了!” 什邡微怔,连忙回头观望,果然,一辆漆黑的马车正紧紧地跟在他们的马车后面,与此同时,前面两处巷口亦有寥寥寒光煽动,怕是早就埋伏好了人。 “怎么办?”什邡咽了口唾沫,不安地问。 覃东平一边挥舞着马鞭,一边从怀里掏出匕首丢进马车,对什邡说:“闻娘子,稍后我会将马车拐进巷子里,泾阳的巷弄九曲十八弯,你和梁夫人寻恰当时机择路而逃。” 对方人多势众,如果在宽敞的正街被围住,他们根本没有一点逃脱的可能。但如果将人引进巷弄,覃东平或可凭一己之力为什邡和梁氏拖住一些时间。 什邡抿了抿唇,抓起匕首缩回车厢。 这时,车厢里的梁氏也醒了,她微微垂着眸子,发抖的双手不停地一遍一遍抚摸着还没有隆起的腹部。 或许是意识到今晚的凶险,之前已经缓解的腹痛似乎越发的频繁了。 “闻娘子。”梁氏抬起头,目光绝望地看着对面的什邡,对她说,“不若你们将我放下,我实在是不想再连累你们了。况且我……”疲惫袭上赤红的双眼,她已经没了逃出生天的意志。 什邡握着匕首的手抖了抖,一把拉起梁氏的手,将手中的匕首放进她手中,蹙眉说:“夫人切不能这样想,这些都是穷凶极恶的杀手,即便你留下,他们也绝不会放过我和东哥儿,今晚要么一起死,要么逃出一个是一个。更何况……”她垂眸看了一眼梁氏的腹部,伸手在上面轻轻摸了摸,“咱们小公子一定会保佑我们逢凶化吉的。” 梁氏眼眶一热,不舍地摸了摸腹部:“闻娘子,我们真的能回去么?” 什邡重重地点了点头:“相信我,能。” 马车越来越颠簸,风吹起了车窗的帘子,街边的气死风灯逐渐连成一条白线。突然马车一个剧烈的颠簸,覃东平用力勒住缰绳,黑马刺痛地扬起前蹄,原地踏了两步。 “闻娘子坐稳了”覃东平用力勒转马头,右手扬起马鞭,对着黑马的腹部狠狠抽了下去。 黑马从未吃过如此重的鞭子,野性被瞬间激发出来,两只鼻孔喷出一股热气,撒了欢儿地跑进巷弄。 覃东平一边控制着马车,一边喊什邡到前面来驾车。 什邡毫不犹豫地转出车厢,接过覃东平手里的马鞭和缰绳问:“朝哪边去?” 覃东平扭身朝后看了一眼,对她说:“朝右拐,那边距离春帆楼更近一些。” 说着,覃东平伸手一撩车帘,泥鳅一样钻进了车厢。 原本坐在车厢里的梁氏见他进来,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向后缩了缩身子,戒备地看着他。 覃东平朝他点了点头,说了声“冒犯了”,然后迅速蹿到后车厢的位置,伸手在车板下面摸了一下,只听“咔”的一声轻响,原本坐垫下的车板向上弹开,覃东平伸手从里面摸出一只短小精悍的手弩。 梁氏吓得脸色微白,一边死死地盯着覃东平,一边往后挪动身体,给覃东平让出位置。 覃东平二话不说,抬手微微撩起一点后车帘,将弩箭探出窗口。 平静的夜色里传来弩箭离弦的嗡鸣之声,紧接着便是烈马的惨烈嘶鸣。 覃东平的弩箭直接贯穿了对方的马眼,黑马剧痛无比,完全失去重心,带着马车整个撞向一旁的墙壁。 紧接着,覃东平又连着射出了两支弩箭,巷子里传了两声闷哼,梁氏听得很清晰。 放完箭,覃东平看也没看梁氏一眼,转身出了车厢,结果什邡手里的缰绳和马鞭说:“再往前面一点,我把你和梁夫人放下,你们顺着东面的巷子往前走,我驾车把人引开。” 什邡坐在车辕上没说话,知道即便覃东平解决了后面的马车,前方一定还有其他人在做好陷阱准备拦截他们。 马车的目标太大,一旦对方用了绊马索,马车侧翻,梁氏焉能有命在? 思及此,她不仅悔恨自己带梁氏出来,更恨自己刚愎自用,不仅所用手段卑劣无比,还将连累梁氏。 似乎察觉到她的沉默,覃东平侧头看了她一眼,喊了一声:“闻娘子。” 什邡猛地回神,撩起眼皮看他,覃东平不自在地别开脸,讷讷地说:“你很好。” 第89章 中箭脱险 在覃东平看来,什邡确实很好,与其它大家闺秀不一样,她身上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坚韧和刚毅,这让她无论什么时候,遇见什么事都能沉着冷静地面对,而不是躲在男人背后瑟瑟发抖。 从泸定县到襄州,再到益州,他见过什邡太多面了,无论是面对心狠手辣的崔三爷,还是心高气傲的谢必安,她从未惧怕过,似乎任何困难在她眼中都是即将翻越的高山,虽陡峭嶙峋,她亦能开山拓路,寻出一条登山之径。 二人虽然没有过多言语,但什邡仍旧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宽慰。 “谢谢!” 覃东平微微勾了勾唇,侧头对她说:“前方快到了,闻娘子和梁夫人说一声,做好下车的准备。” 什邡点了点头,转身爬进车厢,对梁氏说:“夫人,咱们得先下车了,马车目标太大,对方可能着人埋伏了绊马索。” 梁氏胡乱地点了点头,握紧手里的匕首,跌跌撞撞地爬到什邡身边。 覃东平把马车停在一个三岔口边,什邡扶着梁氏爬下马车。 “你们顺着这条巷子向东跑,不必等我,若是能顺利脱困,我会去春帆楼找你们,若是不能……”覃东平顿了一下,目光看向什邡,说,“后会有期!” 说完,覃东平扬起手中的马鞭,对着马腹狠狠抽了一鞭子。 马车瞬时如同离弦的箭,朝着西面的巷子疾驰而去。 梁氏抓紧什邡的手,什邡深吸一口气,拉着梁氏往面前狭窄阴暗的巷子里跑。 也不知跑了多久,梁氏终于力竭,松开什邡的手,双手捧着还没隆起的腹部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说:“闻,闻娘子,休息一下,我实在跑不动了。” 什邡扶着梁氏靠着墙壁坐下,对她说:“夫人先在这儿休息一会儿,我去前面看看路。” 梁氏说:“那你小心些。” 什邡点了点头,起身朝前面的暗处走去。 什邡此前仔细研究过坊图,按照方才覃东平所说,她们现在是沿着巷弄向东走,那么根据她和梁氏所走的时间来推算,她们现在应该在聚义坊附近,过了聚义坊,再往前走半条街就能看见泾阳县衙。一旦进了县衙,她们便安全了。 思及此,什邡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然而还没走几步,前面的巷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密集如鼓点般的脚步声。 他们来了! 什邡一怔,连忙掉头往回跑。 一口气儿跑回梁氏身边,什邡顾不得其她,抓起她的胳膊便往原路跑。 梁氏一边跑,一边诧异地问她:“闻娘子,怎么了?” 什邡回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巷弄:“他们追来了。” 密集的雨点像是帘幕兜头而下,身后是密集的脚步声,以及雨水打在地面发出的撞击声。什邡拽着梁氏不停地奔跑在漆黑的巷弄里,渐渐地,前方似乎出现了一丝光亮,朦胧的雨幕中一人一马立在巷口,宛若黑夜里的神只。 “谢……” 箭矢破空的嗡鸣声阻断了她的声音,疲累的身体像是被突然触发了某些关窍,几乎是本能地向旁扑去,挡住了梁氏的脊背。 “噗!” 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在漆黑的巷弄里,什邡身子一颤,整个人扑在梁氏身上。 豆大的雨滴打在脸上,顺着她的脸颊不住地往下流。 梁氏感觉到后背压来的重量,心中突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停下脚步喊什邡:“闻娘子?” 什邡没出声,背后实在太疼了。 她用力推了梁氏一把,让她快点跑,也许跑到谢必安那边,就能得救了。 梁氏被她推得一个踉跄,而此时原本骑着马站在巷口的谢必安也催马冲了过来。这些事只发生在一瞬间,但什邡却觉得格外漫长,因为恍惚间,她似乎又听到了那种弓弦紧绷又骤然弹出的声音。 第二箭! 什邡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眼前似乎有白光一闪而过,身后的黑暗中传来一种金戈相撞的声音,然后有什么“啪啪”两声掉在地上。 谢必安骑着马与她擦肩而过,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她一眼。 什邡突然笑了下,高悬的心终于缓缓落下。 “闻娘子,你中箭了。”梁氏突然转身扑过来,红着眼睛抓住她的手臂,不让她倒下。 什邡摇了摇头,示意她赶紧往前跑。 梁氏咬着牙,一边忍着腹部的胀痛,一边扶着什邡往巷子口走。 身后巷弄里的金戈相撞之声不绝于耳,什邡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便觉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也不知道是他的血,还是他们的。 踉踉跄跄来到巷口,常武带着黑甲军也赶到了,见什邡狼狈地跑出巷子,连忙驱马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闻小娘子,谢必安呢?” 什邡抬手指了指巷弄,而后终于耐不住胳膊和后背的伤,双眼一翻,整个人栽倒在梁氏身上。 …… 恍恍惚惚间,什邡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穿着白色的囚服,被两个长着牛头马面的衙役押上了刑场。 她被牛头和马面按在地上,旁边的刽子手穿着红色的马甲,腰间扎着用骷髅头串成的腰带,偶尔风一吹,骷髅头互相碰撞都能发出凄厉的叫声。 对面的监斩台上坐着个穿着官服的男人,不知为何,她始终看不见他的脸。 “大人,时间到了!”压着她的马面说。 那穿着官服的男人点了点头,然后从桌角的竹筒里抽出一根令箭抛向半空。 随着令箭落地,刽子手高高举起手中的砍刀,对着她的脑袋狠狠砍了下来。 “碰!” 她听见一声又沉又闷的声音,根本没来得及感觉,就发现自己的视线突然从贴近地表变成一道移动的弧线,最后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奋力地扭了一下头,这次,她终于看清坐在监斩台上的男人了。 一双剑眉斜飞入鬓,高挺的鼻梁微微向上仰着,露出线条柔美的下巴,还有那双总是阴沉着,带着几分凌冽的眼,除了是他还能是谁? 什邡缓缓张开口,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谢必安!” 第90章 山鸟与鱼不同路 “闻喜,你醒啦!” 听见耳边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呼喊,什邡不由得蹙了蹙眉,想要挥开不停在自己耳边嚷嚷的人,结果还没抬起手,背后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她挣扎着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大头朝下地趴在松软的床榻上,声音是从头顶侧方传来的。 “闻喜,你醒了,疼么?” 疼,不仅后背疼,胸口也因长时间挤压而分外胀痛,但什邡实在难以启齿,只能小心翼翼侧躺着,仰头看着坐在床边的林昇。 阳光从洞开的窗棂透射进来,在他身上晕开一层淡淡的光晕。什邡有些恍惚地想,他长得可真好看。 林昇小心翼翼托起她的头,又叠了一个方枕在她颈侧,这样她能更舒服地则倚着。 什邡有些不自在地任由他摆弄,直到他轻轻放开手,才别过头,有些心虚地问:“梁夫人怎样了?” 林昇搭在床边的手一僵,蹙眉看着她的脸说:“梁夫人有孕在身,你可知道?” 什邡光顾想着昨晚出现在巷弄里的谢必安和常武,完全没注意到林昇脸上的异色,讷讷地说:“昨日下午才知道。她跟孩子还好吧!” 林昇目光微暗,看向她的后背。 昨晚谢必安抱着她回来的时候,她全身上下到处都是血,小拇指粗的箭矢钉在蝴蝶骨上,胡稍微动弹一下,都能疼得浑身痉挛。 他手足无措地看着谢必安将她抱上二楼,并回头问他房间在哪儿? 他从未见过什邡如此模样,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瘫软在谢必安怀中,像一只破败的娃娃。 他心疼地想要碰碰她的脸,却被谢必安不耐烦的眼神止住,蹙眉问了第二遍:“她的房间在哪儿?” 他恍然回过神,跑过去推开什邡的房门。 谢必安看也没看他一眼,径自抱着什邡进了房间,将她小心翼翼放在床上。 血很快便染红了床单,他木木地不知如何是好时,谢必安已经抬手撕开什邡背上的衣料,露出白皙的肩背和血肉模糊的箭伤。 谢必安抬手轻轻碰了下伤口四周的皮肤,什邡顿时痉挛一下,空中发出细碎的呻吟。 谢必安说伤口无毒,死不了。 他终于缓缓松了一口气,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谢必安却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我要给她拔箭,你去打一盆热水来。” 等他端着一盆热水回来,谢必安正一手按着什邡白皙的肩背,一手握住箭矢的末端。 见他回来,谢必安看了一眼床上的纱布说:“那红色瓷瓶里的止血药倒在纱布上,我一旦拔出箭矢,你便将纱布按上去,越快越好,否则……” 谢必安没再说下去,等他放好铜盆才说:“准备好,我要开始拔箭了。” 他连忙把药粉撒在纱布上,朝着谢必安点了点头,示意他准备好了。 谢必安深吸一口气,握着箭矢的手猛地发力,硬生生将带着倒刺的箭矢拔了出来。锋锐的箭尖带出一块血肉,鲜血在箭矢脱离什邡肩背的瞬间喷涌出来,他连忙将手里的纱布按了上去。 不过眨眼的功夫,纱布就被鲜血渗透,根本止不住。 “谢必安,止不住,怎么办?” 谢必安蹙紧眉头,一把将他推开,替代他的手按住什邡的伤口,然后操起一旁的红色药瓶,将里面的药粉一股脑地撒在伤口上。 紧接着,谢必安又丢出一把匕首给他,让他放在火上烤。 “你要做什么?” 谢必安扭头恶狠狠地瞪着他说:“如果不想她死,就照我说的做。” 最终他还是按照谢必安说的,将匕首放在烛火上烤,待烛火将匕首烤得炙红,谢必安劈手夺过匕首,用烧热的匕首去烫什邡背上的伤口。 顿时,空气中弥漫着血肉烧糊的味道,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谢必安不断地用烧热的匕首烫什邡背上的伤,险些干呕出来。 谢必安回头瞪了他一眼,将匕首丢到他脚边,嗤笑道:“想吐就出去。” 他抿紧嘴唇,双脚死死钉在地上,胸腔里胀胀的疼。 幸好谢必安的方法有用,不一会儿,什邡的伤口周围被烫的地方开始结痂,血竟然神奇地止住了。他不可思议地看向谢必安,谢必安手法娴熟地给伤口上药、包扎,动作一气呵成。 等处理完一切,谢必安慢悠悠站起身,对他说:“你在这儿看着她吧!若是夜里发了热,就给他喂些药。”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白色的药瓶丢进他怀里,“我走了。” 他问谢必安要去哪儿? 谢必安勾了勾唇:“怎么?开始管起我来了?” 他连忙垂下头,右手捏紧药瓶,讷讷地说:“是什么人要杀她?她一个闺阁女子,怎么会与人结仇?” 谢必安垂眸看了一眼趴在床上半死不活的什邡:“你何不问问她?” 问问她,问她什么? “林昇,你想什么呢?” 什邡突然出声,林昇猛地回过神儿,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想入神了。 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一边帮她把被子拽好,一边试探地问:“你知道是什么人要杀你么?” 什邡原本还在想着接下来怎么办,现在经他一问,顿时有种极其怪异的感觉。她微微蹙眉看他:“你为什么觉得是杀我,而不是梁氏?” “可中箭的是你,而且……”他微微顿了一下,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说,“是你让东哥儿和韩平绑走梁夫人的。” 什邡瞳孔微震,蹙眉看他:“你什么意思?” 什邡不问还好,她一问,林昇憋在心里的那股火瞬时燃了起来,说话也不自觉地尖锐了几分:“我在去买荔枝条的时候看见了东哥儿和覃东平,他们正在商量如何把猫熊引到人群里制造混乱,然后借机……” “别说了。”什邡打断他的话,忍着后背钻心的刺痛坐直身体,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对,是我让他们这么做的,怎么?你打算去程进面前告发我,说我设计绑架梁氏,借以逼迫他采用曹记的纸?” 林昇脸颊一热,连忙别开头嘟囔着说:“我,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什邡步步紧逼,倾身凑到他面前,逼着他看向自己,“是不是突然发现我很卑鄙无耻,利用孕妇来达成目的?” 林昇被她冷酷的模样吓得不敢出声,他从没见过什邡用这么冷酷无情的语气跟他说话,就好像,就好像…… 第91章 看破 什邡嗤笑:“你不是会读唇语,能读出东哥儿和韩平说的话么?那你现在要不要试试猜心,看看我此时在想什么?” 林昇虽然被她这模样吓到,但仍不觉得自己戳破她的西洋镜有错。她的手段本来就不够光明磊落,更何况梁氏还是孕妇,若梁氏因她而出了事,她难道就不会难过? 见他仍旧倔强的模样,什邡不以为意地笑了下:“那我来猜猜你的心?” 林昇被她笑得心口窒闷难忍,仿佛被人狠狠捏住了脖子,无论怎样都难以开口。 什邡收敛笑意,顾不得背部的疼,抬手轻轻附在他心口的位置,冷冷地说:“那我来猜猜你的。” 窗外的阳光似乎格外的热烈,两人离得又那么近,近得林昇几乎能看见她苍白的脸上细细的容貌,以及瞳孔中映着的自己。 “你觉得我心狠手辣、攀扯无故、不顾孕妇死活,或许你还会想,那些杀手也是我请来的,然后我再上演一波英雄救美,救下梁氏,然后挟恩图报。”什邡一字一句字字诛心,句句紧逼,林昇从未见她露出过这种神情,冷漠、疏离、讥讽,最后变成一种无所谓的凉薄,就好像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他的所思所想与她何干? “不!不是!”他猛地伸手抓住她的手臂,蹙眉说,“我,我从没这么想,我就是,就是觉得做生意是做生意,有赚有赔,没有必要伤及性命,况且即便没有了飞钱纸的生意,我们也可以有别的生意,实在不能利用孕妇,否则我们又与蒋绍明有什么区别?” 什邡抽回手,剧烈的动作牵动背后的伤口,隐隐约约有温热的液体渗透纱布,顺着脊背往下流。 什邡忍着痛,第一次以什邡的心态去回应林昇,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她说,“林昇,人生不是非黑即白,每个人都有她必须扛起的责任,有些事我也不想做,但是不得不做。” 林昇实在无法理解,在他看来,什邡此时此刻所说一切都是在为自己的行为做狡辩,于是激动地说:“可梁夫人从未害过你,却因你遭受无妄之灾。” 是呀!这完全是一场无妄之灾。 什邡微微垂眸,突觉一股疲惫之感袭上心头,亦无心再做辩解,蹙眉说:“我累了,你先出去吧!” 房间里安静得出奇,林昇仿佛能听见自己躁动的心跳声。 “闻喜,我……” 什邡摆了摆手,扯出一抹敷衍的笑,说:“你说的对,梁夫人这件事上,我确实做得不对。我现在有些累了,稍后缓过来,我会亲自去向她道歉。” 林昇见她终于肯认错,心中却没有一丝欣喜,反而生出一种茫然。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什邡却没给他继续的机会,淡淡地说:“去吧!你也累了。” 林昇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房间的,只觉得心口仿佛压了一颗巨石,沉甸甸地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林公子!” 听见有人叫他,林昇兀自抬头,便见谢必安和程进迎面走来,说话的正是程进。 林昇勉强扯出一抹笑:“程大人。” 程进看了一眼林昇身后的房门问:“闻娘子可是醒了?” 林昇闷闷地点了点头,然后不自在地看了一眼谢必安。虽说谢必安算是他本家的表兄,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人身上处处透着锋锐,实在难以升起亲近之感。 谢必安面无表情地朝他点了点头,径自越过他去敲门。 房间里传来什邡的声音:“谁?” 谢必安淡淡地说:“谢必安。” 听见什邡的声音,林昇脚步一顿,下意识回头,便听房间里传来什邡略显虚弱的声音:“进来吧!” 林昇微怔,只觉胸口莫名一阵发酸,心中涌起一丝淡淡的委屈。 原来她不是累了,只是不喜见他? …… 房间里。 林昇一走,什邡便有些后悔了,她着实不该跟林昇那样说话,只心绪烦乱,实在不想听他说教。 现如今林昇离开,她蔫蔫地趴伏在床上,脑子里乱做一团,以至于谢必安敲门的时候,她根本没来得及反应,便开口让他进来。 虚掩的门被推开,谢必安穿着一身绛紫色团花澜袍站在门外,身后是一身水蓝色常服的程进。 与昨日相比,程进面色蜡黄,显然是一夜未眠,整个人显得没什么精神。 “表兄!程大人!”什邡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程进忙说,“闻娘子勿动,伤势要紧,那些虚礼就免了。” 什邡本就没打算真爬起来,于是顺水推舟,又稳稳地趴了下去,顺便问起梁氏的身体如何? “还要感谢闻娘子相救,夫人已与我谈过,若非闻娘子几次以身犯险救下她,恐她与腹中骨肉皆难逃一劫。”程进垂眸看她,眼中泛起丝丝晦暗不明的冷意。 什邡故作未决,一边偷偷侧头看了一眼谢必安,一边说:“不敢自谦,梁夫人无事就好,也怪我非要拉着她去看游神。” 程进摇了摇头,说道:“即便不去看游神,这些杀手也会在春帆楼动手,索幸还有闻娘子相救。” 什邡扯了扯唇,对程进说:“若说相救,还是该谢表兄才对。” 谢必安微微垂眸,与她四目相对:“算不得相救,你命大罢了!” 什邡咬牙切齿抠着方枕,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表兄说的是。” 程进回头看了一眼谢必安:“韫之,我与闻娘子还有一些话要说,不若你去外面等等?” 谢必安蹙眉看了一眼什邡,没说话,转身出了房间。 等谢必安离开房间,程进脸上的神色顿时沉了下来,他几步走到床边,垂眸看着什邡的后脑勺说:“闻娘子好手段。” 什邡一听,顿时明白他话中之意。此时想来,程进既然能得高力士青睐,并在进奏院任职数年,其心性手段绝非常人。今次她贸然算计,实在是不能逃过他的法眼。 什邡后悔莫及,随抿唇不语,故作茫然地说:“不知大人何意?” 程进按下心头怒火,冷冷地说:“你该感谢自己在最后关头舍命救下我夫人,否则今日绝不能就此安然躺在这里。”他一路从长安到泾阳,巴结他的有之、意图谋害他的有之、想通过梁氏收买他的有之,只是没想终日打雁,今日竟然在泾阳被燕啄了眼。 是他小看了这位闻娘子。 第92章 愚不可及 程进既然这样说,那便是掌握了确切的证据,什邡无奈,只好侧过头,目光坦荡地看向程进说:“既然程大人已经知道了,如何处罚皆可,只有一事想求大人开恩。” 程进本就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梁氏一直在为她说情,自己绝不可能如此心平气和地站在这里。 他微微挑眉,忍着怒意说道:“闻娘子的胆子可是包了天,如今还敢与我求情?” 什邡不敢也得敢,总不能连累覃东平和韩平呀!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厚着脸皮说:“此事全是我一手策划,委实与林昇无关,程大人办事公允,想来不会因此事与曹记为难。” 程进一听,险些气笑,问她:“闻娘子觉得,你都做出如此卑劣之事,还妄想我不连累曹记?” “此事确实与林昇无关。大人有什么怒气,自可以发落在我身上,另外……”她顿了下,因不知到底是覃东平还是韩平落在了谢必安手上,所以问得极为小心翼翼,“不知我那位友人可好?” 她不提还好,一提,程进脸色更黑了,啪地一掌拍在桌面上,巨大的声响连一门之隔的走廊都听得真真切切。 去而复返的林昇面色微白地想要冲进房间,被谢必安拎着领子一把拽了回来,蹙眉看他:“你进去干什么?” 林昇不悦地挣了两下,丝毫没有挣脱,气得双颊微红,恶狠狠地瞪着谢必安说:“若他伤了闻喜怎么办?她的伤还未好?” 谢必安哎呦一声,嗤笑着说:“方才不是还说她卑鄙无耻,没良心么?怎么?现在又心疼了?” “你偷听我们讲话?” 谢必安冷冷乜了他一眼,说:“不巧,只是听力比较好而已。” 林昇一时语塞,这时,房间里再次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闻娘子倒是仗义,如今还想着包庇那歹人?”程进面色铁青,一思及梁氏所受委屈,更恨不能将那个混账打杀算了。 什邡强撑着爬起来,顾不得背后的疼,蹙眉看着程进说:“他虽然受我逼迫绑了尊夫人,但不能否认,在杀手来杀尊夫人时,他以命相救,若不是他,怕是尊夫人早已命丧……” “你闭嘴!”程进怒道,愤怒地原地转了两圈,脸红脖子粗地指着她的鼻子说道,“你真是冥顽不灵,以你这样的心性,林家怎会娶你做妇?这些腌臜手段,你都是从何而来?” 什邡抿了抿唇,冷笑着说:“大人久居长安,大概也知道闻喜父母双亡,闻府人丁复杂,我一个没有任何依仗的女娘,若是心思再不复杂,如何能平平安安从长安来到益州?” “所以你就胆大包天绑了我夫人?”程进冷笑,“看来蒋邵明说得不错,曹记仓库遭了蚁患,没有充足的原材料,飞钱纸的生意便不能做,因此你就和林昇打起了我的主意?你们是想挟恩图报?还是想要威逼利诱?” 蒋邵明那贱人果然在程进面前编排了曹记。 什邡忍不住叹息,目光直视程进,说:“昨日之事确实是我胆大妄为,但绝没有伤害夫人的意思,且一直不知夫人有孕,我即便是再卑鄙无耻,也不会拿有孕的夫人作伐子。至于您说曹记的原材料问题,实不相瞒,确有此事,但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 程进倒是有些好奇了,事已至此,她到底还要如何编排? “是如何办法?”程进问。 什邡说道:“白掌柜已经去襄州拆借原料,未来走水路运回,只要大人多宽限十天,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程进微怔,问她:“所以你是想留我在泾阳十天?” 什邡点了点头。 “若你留不住我呢?”程进不以为意地问她。 “还有一法。”什邡诚恳地说。 程进好奇问:“什么方法?” 什邡问:“大人见多识广,可是见过楮树纸?” 程进先是一愣,随后一针见血地说:“只是见过,楮树纸韧度较比麻纸要好,成本也比麻纸低,但据我所知,林家的楮树纸虽然不错,但还没有找到快速量产的方法,且酿造技术也还不够成熟。” 什邡没想他对楮树纸如此了解,心更凉了几分,忙说:“林管家已经在想办法了。” 程进冷笑:“可惜,就算你们能做到楮树纸快速量产,我也不会用你们?” 什邡眼神微暗,其实在程进走进来的那一瞬,她就猜到是这个结局了。 程进见她沉默不语,对她说:“你且好生养伤,你那位朋友,我并未为难与他,只他受了些伤,你若是想去看他,便去天字六号房吧!” 说完这些,程进便转身离开。 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什邡颓然地把头埋在方枕上,心中升起一种巨大的挫败感。似乎从她踏进徐家的那一天开始,她所走的每一步都是错的,不该去接那封双鲤信封、不该去书房找什刹海、不该夜宿青龙寺 ,如果没有在青龙寺外遇见林昇,她便不会离开长安,或许当个苟延残喘的废物更好,至少不会连累别人。 “真是蠢不可及!” 什邡怔愣一瞬,猛地抬头,奈何动作太大牵动后背的伤口,疼得她嘶的一声叫出来。 谢必安眉头微挑,有些无语地看着床上的女娘,反手关上门,淡淡地说:“这是第二次了。” 什邡疼得冷汗直流,实在不想见他,只讪讪地说:“劳谢表兄关心了。” 谢必安扯出一抹讥讽的笑,踱步来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背后渗出的血迹,说道:“你多虑了,我非是关心你,只是怕你所做蠢事连累林家。” 呵!狗,果然还是狗呀! 什邡心里吐槽,但绝不敢说出来,只别扭地扭过头,期盼他赶紧滚蛋。 谢必安似笑非笑地看她憋憋屈屈的模样,心情莫名愉悦了几分。于是躲在门外偷看的林昇便见谢必安突然弯腰坐在床边,一把拉开什邡肩上的锦被,露出被血染红的垫衣。 第93章 你信我? “谢必安,你干什么?”林昇一把推开门,飞也似地冲过去挡住什邡,黑着脸对谢必安说,“表兄你僭越了。” “僭越?”谢必安蹙眉看着林昇,“你再说一遍?” 林昇打心底里惧怕这位谢表兄,但此时此刻,他决不能退让,否则…… 否则如何? 他心中懵懂,只觉得不能让谢必安再继续欺负什邡。 谢必安眼帘微垂,搭在锦被上的手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对林昇说:“你若是不想她失血过多而死,便继续拦着吧!” 林昇脸色幽得一白,连忙扭头去看什邡,果然,她垫衣背部几乎都被血染红了。 “我可以去找大夫。”林昇惊惶地说。 谢必安嗤笑一声:“你去吧!” 林昇:“你……” “林昇!”一直沉默的什邡突然出声,林昇身子一僵,却不敢回头看她。 什邡扬眸越过林昇看向谢必安,却是对林昇说:“你先出去吧!” “可是你……”林昇猛地回头,发现什邡根本没看他。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团棉花,怎么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谢必安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上前将他从床边挤开,伸手按住什邡的脑袋,将她的脸按回方枕:“别动。” 什邡挣了一下,谢必安不耐烦地对着她伤口周围狠狠按了一下。 什邡“啊!”的惨叫一声。 王八蛋! 谢必安唇角微勾,见她彻底老实下来,这才一点点掀开她肩头的垫衣,露出已经被血浸透的纱布。 林昇瞳孔微震:“我去叫大夫?” 谢必安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满不悦的鄙夷,蹙眉说:“闭嘴!” 林昇微怔,想要发作,又怕他对什邡下毒手,遂只能忍着将谢必安踹出去的冲动,黑着脸站在一旁看着——谢必安。 箭头上有倒刺,所以造成的伤口要比普通刀剑伤更深,也更不易愈合,加上刚才什邡的妄动,原本已经用热匕首烫过的伤口又再次裂开,光靠纱布是止不住的。 谢必安不由得蹙了蹙眉,一边在伤口上洒下止血药粉,一边说:“你若是再胡乱妄动,这伤也不必治了,等着躺尸岂不更好?” 什邡疼得冷汗涔涔,且还要听他说着风凉话,实在是烦躁得很,心中忍不住骂他不是人。一旁的林昇同样觉得谢必安嘴贱,但又不敢出声,只能担忧地看着他动作粗鲁地给什邡上药、包扎。 等谢必安包扎完,什邡已经疼得满头大汗,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谢必安很满意自己最后扎的蝴蝶结,一边帮她拉上垫衣,一边扭头对旁边的林昇说:“你怎么还没走?” 林昇本就憋屈的要死,如今被他一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正想上前理论,却听什邡闷闷地说:“我没事了!你走吧!” 林昇原想跟什邡好好解释一番,他不是埋怨她做坏事,只是觉得事情总可以换另一种方法解决,而不是一定要靠伤害别人。 但什邡现在显然不会听他解释,于是只能委屈地“嗯”了一声,转身离开房间。 直到听见房门关合的声音,什邡缓缓吐出一口气,淡淡地说:“谢表兄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谢必安收拾伤药的手一顿,垂眸看着她的后脑勺:“你怎么知道我有话想对你说?” 什邡侧过头,却只看到他的一截袖摆,蹙眉说:“谢表兄公务繁忙,若不是有话要跟我说,何必自己亲自给我看伤?” 谢必安忽而一笑,把药瓶按顺序放进装伤药的匣子里,说:“为何不是我舍不得给你花银子请大夫?” 什邡真想跳起来将他从房间里踢出去,奈何身体不允许,只能讪讪地说:“那还要多谢表兄没有让人将我扔在大街上。” 谢必安摸了摸下巴,煞有其事地说:“也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你若死了,祖母倒是不必为你和林昇之事操心。” 一想到那位林老太太对自己的态度,什邡便忍不住苦恼。 曹记之事不能解决,不仅林昇会失去掌管林家的资格,她若想以林家为切入点查清爹爹的死因,恐怕亦是难上加难。 思及此,什邡看向谢必安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探究:“谢表兄不必与我打官司,有什么话直说便好,我定会知无不言。” 谢必安合上药匣:“你可知道昨晚是什么人要刺杀你们?” 什邡狐疑地看他,不理解她为什么会这么问,于是问他:“谢表兄怕是弄错了,杀手是要刺杀梁夫人。” 谢必安问:“何以见得?” 什邡一笑:“不然呢?我一个毫无靠山的孤女,什么人会想要杀我?” 谢必安勾了勾唇:“倒也是。那你对这些杀手有什么想法?” “想法?”什邡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况,许久才说,“当时我跟梁氏同在一间房中,对方先是派了一人来查探,之后覃东平发现了他,将他绑了,然后……” 谢必安忙打断了她:“覃东平抓住人了?” 什邡也是才想起这事,一激动,差点又将伤口崩裂。 谢必安伸手按住她的脑袋,将她又按了回去,蹙眉说:“人在哪儿?” 什邡用力拍了拍方枕,谢必安连忙松开手。 什邡深深吸了一口气,侧头看着谢必安说:“覃东平呢?” 谢必安嗤笑:“你倒是义气,这个时候了,还能想得起他?” 什邡就当他是在夸赞自己,理所当然地说:“他是我朋友,昨晚又因我和梁夫人受伤,我自然是要关心的,这次的事,程大人已经答应我不再追究,所以也请你不要为难他。” 谢必安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不为难他。他现在人在楼下养伤,若你能动,自可以去看他。” 得了他的话儿,什邡提着的心终于落下,于是便将昨晚他们绑架梁氏的宅子告知谢必安,同时请他帮忙找找韩平,昨晚混乱异常,她怕韩平也跟着出事。 谢必安欣然答应,离开前问了一句:“你在策划绑架梁氏的时候,可是发现她有孕了?” 什邡微怔,不自在地别开眼,淡淡地说:“我若说没有,你可信否?” 谢必安微微垂眸,笑了下说:“你这个人虽然蠢了点,但也不至于太蠢。” 所以你信我? 什邡扭过头,谢必安已经离开房间,缓缓合上的房门间透出一束光,正正好打在她脸上。 第94章 商人重利,不宜忘义 程进是两日后离开泾阳县的,且由谢必安带着黑甲军亲自护送。 离开前一晚,谢必安来看过她一次,并替程进转交了一封信给她。 彼时什邡后背的伤已经结痂,能依着床柱坐起来。 她借着床头案几上的灯光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信笺,上面寥寥地写着:商人重利,不宜忘义! 什邡微微怔愣,短短八个字,犹如千斤巨石重重压在她头顶。 “除此之外,程大人还有一句话让我带给你。”谢必安今日穿了一身湖蓝色广袖常服,双手拢在袖兜之中,完全没有平素里的冷酷模样,反倒是平添了一丝慵懒的随性。 什邡蹙眉看他,谢必安踱步来到窗边,垂眸看着她说:“闻娘子若想拯救曹记与水火,与其把心思花费在钻研歪门邪道一途,不若静下心来好好了解一下蜀纸。经商要知商,知商才能经商,单靠一些小聪明是绝对无法在商场立足的。” 谢必安说完,什邡顿时如同被人剥了外皮一般无地自容,整个人僵在床上,久久无法言语。 像是对她的打击还不够一般,谢必安继续说道:“哦,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下。” 什邡半天没从程进那句话里回过神儿来,茫然地抬头看他。 谢必安忽而一笑,微微俯身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徐静芝越狱了。” 徐静芝越狱了? 什邡恍然回神,不可思议地扭头看向近在咫尺的谢必安。 谢必安忽而一笑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不仅如此,我已派人寻到被覃东平抓起来的杀手,你猜他是谁的人?要杀的又是谁?” 看着谢必安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什邡便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还不等她开口,他就已经等不及要看她的笑话了,对她说:“巧了,这人真是山南道的马匪,是奉崔三爷的命来杀你的。” 见什邡怔愣不语,谢必安再接再厉地说:“换个说法,如果梁氏没有跟你在一起,她必不会遭此一劫。” 什邡此时的心情已经不能用愧疚、难受,或是自省来形容了,她实在没想到徐静芝会越狱,更没想到对方会追到泾阳县来杀她。 “徐静芝不是被关押在益州么?岂是随便就能越狱的?”过了许久,她才反应过来,狐疑地看向谢必安。 谢必安一怔,脸上露出一些不自在,总不好在这小娘面前承认他黑甲军中出了奸细,于是讪讪地说:“你且顾好你自己的安危吧!” 什邡见他顾左右而言他,蹙眉问:“谢表兄突然出现在泾阳县,也是因为徐静芝?” 谢必安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侧头去看八仙桌上越燃越暗的烛火。 见他不语,什邡心中大概有了些猜测,于是问他:“我听说,那日在观音阁前,程大人也遭到了刺杀,那些人也是徐静芝的人?” 虽然这么问了,但什邡觉得谢必安未必会回答,主要是这人素来我行我素惯了,根本不会考量别人的想法,对她这个算得上陌生的未来表弟妹,似乎更是没什么好脸色。 果然,连敷衍的话都懒得说,谢必安直接乜了她一眼,丢下一句:“你若有这闲情逸致,不若想想怎么平安回到绵阳?” 一开始,什邡觉得谢必安就是在故意吓唬她,毕竟他是林昇的亲表兄,不会真的对林昇和她的安危置之不理,结果第二天早晨便被小二告知,谢必安亲自带着黑甲军护送程进离开泾阳。 什邡气得当场砸了茶碗,这混蛋竟然真的丢下他们一群老弱病残不顾,护送程进走了。 又在春帆楼住了两日,等到覃东平的伤口结痂,什邡背上的伤也不那么疼了,四人才心惊胆战地踏上回绵阳的路。 所幸归途还算平静,并没有遇见徐静芝的人,只这一路颠簸,什邡背上的伤反反复复,到了绵阳的时候,竟然发起了高热。 什邡浑浑噩噩躺了两天,其间陆陆续续有人来了别院,但都被林昇带去书房,不得打扰她休息。 直到第三天上午,她刚喝完药,觉得混沌了两天的脑子终于清醒了,于是喊来红岭,问道这几日是不是有人来过别院,白掌柜和林山可是有消息了。 红岭支支吾吾,什邡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午她偷偷去曹记找韩平,这才从韩平口中得知,白城出事了。 两天没怎么睡觉的韩平脸上据是疲惫之色,他一边给什邡倒茶,一边无奈地说:“昨日晚间从码头传来的消息,白掌柜本是在襄州采购了一批成色不错嫩竹,货物上船后,货船顺着运河一直向南行驶,本来一切顺利,但是在行至渡水河道时却出了事。” 渡水河道是整条运河最宽的几条河道之一,从隋末开始,这里便时常有水匪出没。贞观年间,益州节度使和益州指挥室曾数次组织水军进行剿匪,但这群水匪十分狡猾,每次都能顺利从水军手下逃脱。 一直到周武时期,时任襄州节度使的陆域曾先后组织三次剿匪行动,最终将盘横在渡水河道的水匪全部驱逐。 伺候渡水河道太平了许多年,直到七年前,一伙不知从何而来的水匪再次盘横渡水河道,不过几年间就形成了一股势力,不少过往的商船惨遭打劫。 这货水匪专劫南北两地的丝绸和茶叶,襄州和益州两地的官府曾组织过一次剿匪行动,但这批水匪很是狡猾,水军一来,他们便就地解散,装作两州的普通百姓,待水军离开,他们又很快重振旗鼓。 后来为了保护过往船只,官府专门组织了一个护卫队,过往商船在途径襄州和益州之前,可以提前向两地官府报备,由官府出船护卫,不过需要上缴一笔银钱。 与此同时,由一些专门在水上讨生活的人组织起来的漕帮也应运而生。 第95章 货船被劫(线索) 最近两年,漕帮一直由温家掌舵,势力越来越大,许多茶商和丝绸商贩都选择与漕帮合作,一是漕帮人多势众,水上好手多,渡水河道的水匪多有忌惮,二是漕帮护运的价格要比官府便宜一成不止。 白城所乘货船是运河内运船,最多可载货一千两百石,除白城所装货物外,船上还有一批运往黔南道的茶叶,以及一批转运到扬州的紧俏货,如长安盛行的一些珠宝首饰、成衣、丝绸等。 船只由漕帮护送,整艘船有船员,商贩等六十余人,其中漕帮的船员、伙计、护卫等约四十余人,其他皆是商贩和手下的伙计等。 白城此去一共带了两个伙计,结果侥幸活下来的只有白城一人。 “那白掌柜人呢?”什邡急切地问韩平。 韩平蹙眉说:“人在漕帮总舵。” “好好的人不给送回来,为什么要扣在漕帮总舵?”什邡不解,韩平忙说,“白掌柜受了伤,人是漕帮救回来的,我已让人打听过,说是这件事对漕帮影响不小,温家那边也要查个究竟。” 什邡沉吟片刻:“怕是要去一趟漕帮总舵。” 韩平点了点头:“我也正有此意,已经让人打理行囊,明日便启程去益州。” 渡水河道位于益州境内,自然也归益州管辖,蜀郡经济由以益州为中心,所以从隋朝起,漕运总舵便设在益州。 曹记现在群龙无首,什邡自然不能让韩平再离开绵阳,于是对他说:“韩先生,你还是要留在绵阳的,我与林昇回益州,林家在那边毕竟有根基,办起事来也会有些便利。”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林家内部斗争激烈,保不齐林那两位爷会在这件事上动些手脚。 韩平略一思索,觉得什邡说的有道理。白掌柜不在,他若也离开,曹记怕是要彻底垮了。 两人商量的差不多了,便见店里的伙计来敲门,说是林公子来接闻娘子回家。 什邡对伙计说,让林昇在外面稍等,回头想问韩平漕帮的事,结果对上韩平欲言又止的脸。 “韩先生有话想说?” 韩平犹豫再三,还是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林公子的身体,是否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韩平虽然问得含蓄,但什邡大概猜得出他的意思? 离开绵阳这些时候,韩平几乎都和她们在一起,没道理一点端倪也看不出来,只是他一直不说破,她也没必要自己点破。如今白城出事,曹记危在旦夕,若想留住韩平,委实不能再刻意瞒着。 或许她该赌一把,赌程进留给她的那句:商人重利,不宜忘义! “我是信任韩先生的,否则也不会带韩先生一起去泾阳。”什邡定定地看着韩平,细细观察他脸上的表情。 韩平先是怔愣,随后快速收敛起情绪,担忧地问她:“公子他……?” 什邡点了点头,说:“韩先生应该知道林昇在长安出了些事吧!” 韩平忙点头,什邡半真半假地说:“他在青龙寺为了救我,被倒塌的梁柱砸破了头,有些记忆遗忘了。” 韩平听完,先是觉得荒诞无比,后面又想到林山的态度,便有些信了,于是问她:“白掌柜可是知道了?” 什邡摇了摇头:“暂时还不知道,不过这次回益州,我会跟他说的。至于曹记……”她故意顿了一下,很是诚恳地朝着韩平一拜,“还是要劳烦韩先生了。” 韩平连忙伸手拖住她的手臂:“闻娘子切莫如此,我等受夫人和公子大恩,理应帮助公子渡过难关。” 这是韩平第一次提及曹氏,什邡忙试探地问:“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与韩先生说?” 韩平微怔,问她:“闻娘子想说什么?” 于是什邡将林昇在破庙说胡话一事掐头去尾复述了一遍,未了故作一脸担忧地问他:“我想这事与夫人的去世有些关系,之前要来绵阳,他心里也是十分抵触的。” 韩平看着她说:“许是有些关系,但林家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倒是有一件事,或许能解释一二。” 什邡眼睛一亮,便听韩平说道:“这些年,公子虽然一直掌管着曹记的生意,但一年能过来的次数极少,且每次来绵阳,他的心情都不是很好。去年岁末,公子甚至跟曹家那边发生了争执,此后便更少过来了。” “曹家这边还有人?”什邡微怔,韩平忙说,“自然是有的,不说咱们店里的那位采买,还有一位曹家的大公子在呢!” 什邡这倒没听林山说过,于是好奇地问:“林昇与他关系不好?” “夫人去世前,曹公子与公子关系还算不错,只是不知为何,自打夫人去世后,那位少爷就很少与公子来往了,直到去年岁末,曹大公子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知道公子回绵阳的消息,第二日便亲自到曹记来堵人,两人在书房里谈了很久,但不知为何发生争执,还摔了杯子。”韩平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儿,仍觉得不可思议,平素里温文尔雅的曹公子不知为何,竟然摔了杯子,听在外面的伙计说,曹公子还骂了公子,说他…… 韩平顿了下,下意识看向什邡。 什邡眨了眨眼:“骂了什么?” 韩平叹了口气说:“骂公子冷血无情,为了生意不择手段,对不起,对不起夫人。” 什邡微怔,她倒是听人说起林昇做事杀伐果决,有时甚至有些手段,可对不起曹氏一说,又是什么意思? 若林昇真是这样的人,爹爹为何又要与他合作?而爹爹的死,难道与林昇有关? 思及此,什邡忙不迭地问韩平:“可是因为生意上的一些事?我听林叔说,林昇去年在跟一位长安来的纸商谈合作,好像姓,哦,我想起来了,什?” 什邡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韩平的表情,发现在她说出“什”字的时候,韩平的眼角微微跳动了一下,并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 难道爹爹的死果真与林昇有关? “韩先生?”什邡唤了一声,韩平恍然回神,“哦!闻娘子所言不假,公子去年确实在与长安什家纸坊的什老板谈合作。这些年,蜀郡的麻纸虽然纸质极高,也深受一些学子的喜爱,但长安纸商一直遏制蜀郡麻纸在长安的市场,甚至有不少纸坊和售卖文房四宝的铺子都联合起来抵制蜀郡麻纸,这就导致了蜀郡麻纸很难大批走出山南道的说法。 什家纸坊在长安的生意做得很大,若是能与什家纸坊合作,蜀郡麻纸进入长安主流市场是早晚的事,只可惜……” 什邡强迫自己控制情绪,咬牙问他:“可惜什么?” 韩平叹息:“可惜在什老板回长安途中,人在山南道遇害了!” 第96章 护你 与韩平告别之后,什邡马不停蹄去前厅找林昇。 自从在泾阳与林昇发生争执之后,什邡就一直晾着他,一是不知如何应对他对她过高的期待,无法自省内心的龌龊,二是觉得不能再任由林昇对她产生不该有的情愫。 经过这么久的相处,她隐约能感觉出林昇的对她的依赖和细微的恋慕,但这种感情就像镜花水月一般,看似唯美烂漫,实则不过是一触即碎的虚无。 此时此刻的林昇不是不够好,而是此时此刻的什邡不够好。 有了这样的觉悟,什邡看向林昇的眼神中不自觉地带了几分疏离。恪守以礼,才能不至沉陷,于他与她都是好的。 然而被她用这种眼神看着的林昇却越发烦躁,他已经数日不曾好好休息,每每闭上眼睛,便会梦见那天什邡看着他的眼神,冷冽、疏离,仿佛在看一个于她而言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闻喜!”他小心翼翼地喊什邡,生怕她又像那日一般,赶他离开。 回来时,两人并没坐在同一辆马车里,他有心想解释那天的事,却也没有机会。今晨照例去看她,结果却发现房中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一丝人影? 他惊慌失措地去找红岭,这才知道,她一早便让王武驾车来曹记。 一想到这几日瞒着她回绝了韩平的拜见,他心中莫名发凉,不知不觉间,便恍惚着走到了曹记。 虽然曹记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产业,可不知为何,他心中对曹记十分抵触,无论如何也提不起一点兴趣。 他在曹记门外徘徊了许久,最后还是看店的伙计发现他,硬是将他拽进前厅。 什邡问他怎么来的?他说走来的。 什邡愣了下,下意识垂眸看向他脚上的鞋履。 从别院到曹记要穿过两个坊,步行的话,没半个时辰是做不到的。 她微微叹息,对他说:“走吧!” 林昇乖乖跟在她身后出了曹记,上了马车,什邡疲累地斜倚着车板,后背的箭伤仍旧隐隐作痛。 林昇见她不说话,以为她还在生自己的气,于是小心翼翼地说:“你都知道了?” 什邡没说话,扭头透过镂空的车窗看向车外喧闹的街市,想着回益州的事。 林昇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抗拒,怕再说错话惹她不高兴,只能思索再三,尽量委婉地说: “我不是故意不让韩平见你,是怕你不顾身体执意回益州。” 什邡回过头,蹙眉看他:“所以呢?放任白城在漕帮不管了?” 林昇连忙摇头:“不是,我没有不管白城,只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什邡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问:“什么意思?” 林昇见她不再抗拒自己,提着的心终于悄悄放了下来,忍不住露出一抹得意的笑,从袖兜里掏出一张满是油污的纸笺递到她面前。 什邡愣了一瞬,狐疑地接过纸笺一看,上面是用炭笔写着的几个人名。 什邡从纸上抬头,蹙眉问他:“这是什么?” 林昇腼腆地笑了下,抬手指着其中一个名字说:“这两日我去了漕帮在绵阳的码头,跟码头的角力打听了有关漕帮的一些事儿,现在漕帮的帮主姓温,道上都称呼他为四爷。这个顾威是漕帮在益州码头的大管事,白城这次所搭乘的货船是从一位福州船商手中租赁,最多可载一千二百石,而这次负责护送货船的漕帮主事正是顾威的弟弟顾蒙。 这次货船在渡水河道被劫,等于是在漕帮的脑袋上动铲子,漕帮现在卯这劲儿的在查这事,听说已经惊动了益州节度使汪大人。” “这些都是你在码头打探到的?”什邡不可思议地看着林昇。 林昇郑重地点了点头,其实这些天他想了很多,也意识到自己在泾阳那样说什邡很不对,但他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是错的,做生意可以有很多种方法,但不能失了良知。 他知道什邡是为了曹记,为了他,但他不希望什邡变成蒋绍明那样不择手段的人。所以在得知白城出事之后,他一方面拦着韩平不让他见什邡,一方面偷偷去漕帮在绵阳的码头打探消息。 他故意扮成角力在码头寻生意,通过跟角力搭话,套取了不少关于漕帮的信息。 原本他是打算等什邡好了之后再慢慢跟她说这件事,结果还没等他主动坦白,她就自己偷偷跑来曹记。 “闻喜,我真的是想帮你,没有不管曹记,也没有不管白城。”林昇委屈地伸手抓了下她的袖摆,小心翼翼地说,“漕帮很危险,我知道你不会不管白城,所以更不能冲动行事。” 林昇的话给什邡的冲击太大了,她不自在地看着他的手,这才发现上面布满了红肿的血泡和新生的茧子。 心里泛起丝丝酸涩,她连忙别开眼,抽回自己的袖摆,故作冷漠地说:“我知道了。” 林昇愣了下,垂眸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忍不住失落地握了下掌心。 一直到别院,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下车的时候,什邡回头看了一眼林昇,对他说:“回头让王管事给你拿一些伤药,用针把血泡挑破,长时间不处理容易感染。”说完,径自下了马车。 林昇怔怔地看着她快步走上台阶,心中欢喜,原来她还是关心他的。 草草吃完晚膳,什邡便让红岭收拾行李,然后自己去见覃东平。 覃东平的伤势比较重,从泾阳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别院养伤。什邡将徐静芝已经越狱的事跟他说了,并问他未来是何打算。 覃东平垂眸看了一眼桌上摆着的雁翎刀,眼神坚定地说:“既然她人还在蜀郡,我就不可能回去。” 什邡倒是颇能理解他的心情,于是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之间的合作也依然有效。” 覃东平微微愣了下,不解地说:“闻娘子既然已经回了林家,何必再管徐静芝的事?” 什邡笑了下,兀自给自己倒了杯茶说:“怕是她也不想放过我。” 覃东平微怔:“什么意思?” 什邡苦笑着说:“这次的杀手不是冲着梁夫人来的,而是冲着我来的。徐静芝想报复。” 覃东平脸色幽得一白:“是我连累闻娘子了。” 什邡摇头:“与你无关,不过一次不成,必然还有第二次,你若不嫌弃,可跟我一起回益州,一来有个落脚的地方,二来……”她顿了一下说,“徐静芝一定还会来找我,你且当我是个诱饵也好。” 第97章 回益州 “好,我答应你!”覃东平迎着什邡坦荡的目光,心中缓缓升起一丝期许,三年,他给什邡三年时间,也给自己三年时间。 提着的心终于缓缓落回原处,什邡长长出了一口气,而后将货船被劫的事告诉覃东平。 覃东平问她如何打算,什邡蹙眉说:“先回益州,去漕帮把人要回来。” “我对漕帮了解不多,但码头上鱼龙混杂,闻娘子确定要亲自去?”覃东平有些担忧地问。 什邡点了点头,说:“林家人未必肯出手帮忙,林昇的情况,想必方掌柜有跟你提及一二。” 覃东平先是一愣,随后脸颊微红,讪讪地说:“叔叔确实说过一二。”不仅如此,叔叔还曾对闻娘子赞不绝口,说她非寻常女子,让他尽量与之交好。 什邡倒是对方正没有什么意见,以当时那种情况,方正如果一点都不提点覃东平,那才是怪事。 因此,她毫无芥蒂的对覃东平说:“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打开天窗说亮话,曹记对林昇、对我都很重要,白城一定不能出事。” 跟覃东平说开后,什邡心里提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剩下的便是赶紧回益州,想办法将白城从漕帮带回来。 次日,天光还未放亮,马车便从北直门出城。明月被什邡留在绵阳等候林山,其他人打包行李跟她一起回益州。 一路风餐露宿,回到益州已是三日后。 林昇的马车一进南城门,二房便得了消息。林同洲得意洋洋地看了一眼正在罗汉榻上摆弄白玉棋子的林同济,笑着说:“绵阳那边传来了消息,蒋绍明那厮已经找过三次程进了,飞钱纸的单子,林昇肯定拿不到。” 林同济在棋盘边角落下棋子,原本曾压城之势的黑子竟然被白子反扑,硬生生在西南角撕出一条口子。 林同济微微一笑,右手轻轻一摆,将棋盘上的棋局打乱,起身对林同洲说:“数日不见我的好二哥,何不去亲自迎一迎?” 林同洲正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见他这么说,连忙附和说:“我与你同去。”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林府门外,红岭扶着什邡下车,后面跟着林昇和覃东平。 门房早就得了信儿,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林昇身前,一边弯腰作揖,一边接过覃东平手里的缰绳,高兴地说:“老夫人那边得了信儿,知道二少爷今日回来,方才翠姑特意来交代小的,请二少爷先去秋霞居。” 林昇抿唇不语,蹙眉看了一眼什邡。这时,门内突然传来一阵朗笑声,林同洲和林同济相携而来。 林同洲今日穿了一身绛紫色圆领常服,手中拎着一把扇子,走起路来扇坠轻摇,竟颇有几分风采。林同济跟在他身后,微垂着眼眸看向台阶下的林昇,笑着说:“多日不见,二哥似乎有些清减了。” 林昇抿唇不语,看也没看二人一眼,一把抓住什邡的手腕,拽着她便往台阶上走。 红岭紧紧跟在二人身后,旁边是一直默不作声的覃东平。 与林同济擦身而过的时候,林同济突然伸手拽了林昇一把:“二哥!” 林昇厌烦地蹙起眉头,抽回手。 林同济笑了笑,垂眸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掌心,似笑非笑地问:“怎么不见林管家?” 林昇一怔,一旁的什邡连忙上前两步挡在林昇和林同济之间,笑着说:“三公子挂念,林叔在绵阳还有一些事要处理,过几日便回来了。” 林同济垂眸看着什邡,绵阳那边的消息很有意思,似乎林昇住进别院之后就病了,曹记的一切事宜都是这位闻家的小娘子在办。 虽然最后还是没能成功拖住程进,但林同济觉得,这位小娘子确实与其他女娘不太一样。 感觉到林同济眼神里的打量,什邡丝毫不惧,坦荡地迎视他的目光。 这时,林同洲走上前来,开口说道:“昇哥儿,我听说今年进奏院的院士换了新人,曹记可要把握好,别把飞钱纸的生意丢了,届时……”他微微一顿,抬手想要去拍林昇的肩头,结果被林昇突然沉下来的脸色吓得一怔,连忙收回手,讪讪地摸了下鼻尖,笑说,“瞧我,昇哥儿向来是个有本事的,是我瞎操心了。” 林昇压低眉峰,冷冷乜了他一眼,拉着什邡便往门内走。 直到再也看不见林昇等人的背影,林同洲才讪讪地甩开折扇,对林同济说:“你说,这次祖母还会护着他么?” 林同济笑了下,说:“祖母护他又如何?林家到底不是祖母的一言堂。” …… 确认林同洲和林同济没有跟上来后,林昇强撑的气势瞬间萎顿下来,一脸担忧地说:“若祖母问起,该如何是好?” 什邡看向秋霞居的方向,让林昇一字不漏地照实说。 林昇有些诧异,一旁的红岭不解地问:“娘子,若真这么说了,老夫人怕是会不高兴。” 什邡说:“若是不照实说,那位老夫人怕是会更不高兴。”曹记不仅于林昇很重要,于林家亦是。怕是此前在绵阳发生的一切,如今已经一字一句地出现在林老夫人的书案上。 办事不力是一回事,隐瞒事实又是另一回事,况且要想带回白城,他们必须要借林家的势。 什邡心里思虑良多,但此时不宜多说,只让红岭先带着覃东平回北冥轩,自己则和林昇一起去秋霞居。 翠姑已经在月亮门外等了许久,见人好好地回来了,不由得上前几步,仔仔细细打量着林昇,未了,叹息着说:“公子受累了,人清减了许多。” 林昇对这位翠姑没什么恶感,但也谈不上亲近,他微微颔首,问她:“祖母可还好?” 翠姑回头看了秋霞居西面的佛堂一眼,无奈地说:“自少爷走后,老夫人每日都要去佛堂诵经,望你能早日平安回来。” 林昇忙说:“是我让祖母担心了。” 翠姑侧头看了眼一直跟在林昇身边的什邡,笑着说:“闻娘子颠簸了一路,定是受累了,还是先回去休息休息再来给老夫人请安吧!” 什邡看了一眼林昇,对翠姑说:“翠姑说的对,那我便先下去了。” 翠姑忙说:“我送娘子。” 什邡愣了下,虽然不知翠姑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有劳翠姑了。” 第98章 劝人娶妻 翠姑走在前面,什邡跟在后面。落花苑位于林府最边缘的西南角,从秋霞居过去,至少要半盏茶的功夫。 穿过九曲回廊亭,翠姑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对什邡说:“闻娘子且留步,老夫人有几句话托我转达给你。” 什邡心里顿时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于是垂眸说道:“不知老夫人有什么吩咐?” 翠姑双手拢于胸前,略显锋锐的目光直视着什邡说:“闻娘子对公子可有什么想法?” 什邡微怔,忍不住蹙眉:“翠姑的意思是?” 翠姑开门见山地说:“实不相瞒,公子去长安前,确实是要以夫人之礼迎娶闻娘子的。但此一时彼一时,不是林家有心毁约,实在是公子此时处境堪忧,若是没有好的岳家相助,很难再从二爷手中夺回家业。” 翠姑的话一落,什邡便知林老夫人是什么意思了。 曹记丢了飞钱纸的生意,林昇回林家接管生意的希望十分渺茫,若是再无鼎力的岳家相助,此后怕是再难翻身。从林老夫人的角度看,林昇若是娶了她,无异于自断前程,所以她才会让翠姑来警告自己。 林家的少夫人绝对不会是闻喜。 生意人果然不会做赔本的买卖,所谓重诺,也不过是得意时的锦上添花罢了! 翠姑见她垂眸不语,心中虽然怜悯,但到底还是压了下去,故作冷漠地说:“公子是个执拗的性子,现在碍于情面不肯委屈了娘子,但娘子当为公子和自己的未来做打算,多劝解公子才好。” 这是要既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意思? 什邡心中冷笑,不免为那位已故的闻娘子感到不值。 回到落花苑时,红岭已经回来,只脸色不甚好看,宛如谁人欠了她八百吊一样。什邡走到梳妆台前,一边拆解头上的发饰,一边问她:“这是谁又惹了你了?” 红岭到底年少,心里压不住事,便把在北冥轩外发生的事说给什邡听。 从秋霞居离开后,红岭带着覃东平去北冥轩。 覃东平虽然答应留在益州,但到底是外男,不管以什么身份都不可能留在落花苑,所以只能暂时以林昇好友的身份住在北冥轩。 林山和明月都不在,红岭直接带着覃东平去见另一个小厮明城。 明城与明月都是家生子,比明月大上几岁。明月平常伺候在林昇身侧,明城则负责管理北冥轩的一应事务。 得知覃东平是林昇的朋友后,明城便打算将他安排在北冥轩旁的一间单独的跨院休息,结果人才出了北冥轩,便与三房的林炜碰了个正着。 自从那日被谢必安教训之后,林炜深谙自己功夫太弱,于是便央求三老爷一口气请了两个武师傅,每日大半时间都泡在演武场。 今日从演武场回来之后,林炜本打算先去自己院子休息一番,下午再去跟几个友人吃酒,结果刚走进回廊,便隐约听见有人在假山后面说话,似乎是林同济身边的小厮。 他向来看不上二叔家的两兄弟,也没甚兴趣听他们的闲话,结果还没走远,便听其中一个小厮说:“听说二公子回来了,曹记那边的事办得不好,飞钱纸的生意也被薛家那位抢了先机……” “不止这些,我还听说,二公子在泾阳遇袭,要不是他带回来的那个什么平的,估计人都没了……” 两人的声音断断续续,林炜听了个二三,心中被谢必安点燃的那把火一下子就烧了起来,若说在林家,他最讨厌谁,一个是林同济,还有便是林昇。 讨厌林同济是看不惯他道貌岸然的熊样儿,讨厌林昇便是天生埋在骨子里的嫉妒,同样是林家公子,凭什么林昇就能掌管林家产业,他却只能成为人们口中的纨绔? 林昇掂量了一下手里新得的铜锤,调转方向朝着北冥轩的方向走去。 待他消失在回廊间,假山里慢悠悠转出三人,一个是林同济,另外两个穿着湖蓝色短衫的小厮毕恭毕敬地跟在他身后。 林炜急吼吼往北冥轩走,结果刚穿过小花园,便与明城、红岭和覃东平打了个照面。 明城他认识,红岭也再闻家那个小娘子身边见过,唯有那个跟在红岭身后,冷着一张脸的青年没见过。 突然,他就想到林同济那小厮说的什么平,一个救了林昇的,功夫不错的人。 “你就是那个什么平?”他晃了晃手里的铜锤,睥睨地看向覃东平。 覃东平看了一眼他手里的铜锤,淡淡地应了一声。 林炜不怀好意一笑,他打不得林昇,难道还得不得他身边的狗? 这人不是救了林昇么?那他便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本事? 思及此,林炜抬手用铜锤指着覃东平的脸说:“我听说你在泾阳救了二哥的命,想来功夫不错,不若跟我比试一番?” 覃东平愣了下,侧头看了一眼红岭,仿佛在说,这人是谁?莫不是脑子有病? 红岭对这位四公子也知之甚少,于是把目光看向明城。 明城对这位四公子最是没办法,整个林府的人都知道,林炜是个混不吝的,以前林昇掌家时还能压制一二,如今二老爷当家,林炜越加无人能管了。 “四公子,这位是公子的朋友,实在不宜……”他话音未落,就被林炜一把推开,抡起新得的铜锤便往覃东平身上砸。 覃东平一把推开红岭,侧身避开铜锤,蹙眉看着林炜。 林炜一击不得手,说了声看锤,便接连挥出山锤,逼得覃东平不得不跳出回廊,免得林炜发起疯来伤及红岭和明城。 见覃东平屡次避让,林炜有些不悦,飞身跳出回廊,指着覃东平的鼻子怒骂:“拔刀,让爷看看你的本事,若是个没用的,林家这口饭可不好吃。”说完,抡起铜锤便朝覃东平砸了下去。 覃东平眼看着铜锤就要砸到眼前,心知不能再躲,于是只好气沉丹田,抽刀硬是接下林炜这一锤。 刀锤相碰发出金戈嗡鸣,林炜只觉得虎口一阵酥麻,五六十斤的铜锤竟然被覃东平的雁翎刀震落在地,重重砸在青石板上。 覃东平微敛的眸子死死地看着林炜,淡淡地说:“四公子可还要继续?” 继续你娘! 林炜恼羞成怒,一把摔了另一只铜锤,气哄哄地离开。 一直到看不见林炜的身影,覃东平才“噗”地吐出一口血,整个人向后栽去。 “覃公子!” “快,去找大夫,他身上还有旧伤呢!” 第99章 鞭刑 虽然担心覃东平的伤,但林府人多嘴杂,她不好亲自去见覃东平,只能等林昇回来再另做打算。 一直到傍晚时分,北冥轩的明城匆匆跑来,惨白着脸对什邡说:“闻娘子,不好了,公子他,他发了急症。” 什邡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不由得想到那晚林昇发病的场景,一边跟着明城往外走,一边问他:“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明城急急地说:“公子在老夫人那边受了家法,回来不久就开始发热,到了傍晚时候,人就不太好了,似……似发了癔症。” 什邡问他什么家法,明城一边走一边说道:“是荆条,打了二十多鞭子,那后背都快烂了。小的要去请秦大夫,可公子不让。” 这不是胡闹么?打了那么多荆条,怕是要把人打废了吧! 什邡心急如焚,不由得加快脚步往北冥轩走。 落花苑和北冥轩离得远,一路小跑也要半盏茶的功夫。等什邡和明城回到北冥轩的时候,就见院门紧闭,小子焦急地在门外直打转。 见明城带着什邡和红岭过来,小子连忙迎上前来,宛如见了救星一般对什邡说:“闻娘子可算来了,快去看看公子吧!” 一进林昇的院子,什邡便听见寝房里传来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显然是林昇又发癔症了。 她连忙进走几步来到门边,还没伸手开门,便听里面传来林昇近乎歇斯底里的喊声:“滚,你给我滚!” 什邡怔愣一瞬,连忙伸手推开门,结果还没看清里面的情况,便觉有东西兜头砸了过来。她连忙向旁边躲了一下,一盏白瓷茶杯正正好砸在她刚才站立的地方。 “闻娘子?” 什邡猛地抬头,与覃东平的视线对了个正着,他的手正拽着林昇的后领子,将他整个人压在八仙桌上,刚才那只瓷碗正是林昇发疯扔出来的。 “他怎么了?”什邡蹙眉问覃东平。 覃东平已经将林昇打晕,见什邡问他,讪讪地摸了下鼻尖说:“不知道,明城说他出事了,等我赶过来的时候,差点把小子掐死。” 什邡微怔,顿时想到刚才看见小子时,他脖子上的一圈乌黑。 林昇这发病就掐人的毛病实在有些诡异,只不知是不是跟曹氏的死有些关系。 覃东平拽着林昇的领子将他提了起来,蹙眉问什邡:“现在怎么办?” 什邡看了一眼林昇的后背,已经有血迹浸透了月牙白的垫衣,忍不住蹙眉说:“先把他放床上吧!” 覃东平点了点头,拖着林昇将他放到床上。 什邡走过去,伸手想要掀开林昇后背的垫衣看看伤口的情况,覃东平一把擒住她的手腕。 什邡抬头看他,覃东平脸色微微发红,蹙眉说:“你去一边等着,我给他看看,这些年在外面走江湖,一些外伤还是能看的。” 什邡眨了眨眼,顿时明白覃东平的意思,心里为他的细心感到暖心,忍不住笑了下说:“好。” 见什邡走到桌边坐下,覃东平才伸手小心翼翼拉下林昇的垫衣,露出鲜血淋漓的背。他粗略看了一下,统共有二十多鞭,鞭入肉,这是恨不能把人往死里打的架势。 什邡见床边没什么动静,忍不住问道:“怎么样?严重么?” 覃东平说:“严重,看样子是下了重手。” “重手?”什邡顿时有些坐不住了,按理说,一般大户人家的家法都是做做样子的,能轮到动用家法的,多半都是直系子侄,所以执法人多半都是轻拿轻放,意思意思就算了,更遑论林老夫人对林昇多有宠爱,怎么突然下重手? 他在秋霞居到底跟林老夫人说了什么?以至于被老太太打成这副样子? 覃东平对林家的事不感兴趣,未置一词,转身来到梳妆台前,去了架子上的帕子对什邡说:“劳烦闻娘子让人打些热水来,伤口需要清理之后才能重新上药。” 什邡应了一声,连忙出去喊红岭,让她赶紧去厨房烧热水。 不一会儿,红岭端着热水进来,什邡则将明城拉到一旁,问他知不知道林昇到底为什么会受家法。 明城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那他回来之后,可有什么异样?”什邡不死心地问。 明城想了想,倒是回忆起一些不太一样的东西,于是对什邡说:“公子回来的时候,我便想去找闻娘子,但公子将我拦住了,并且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去找你。” “为何?”什邡狐疑地问,明城摇了摇头,说,“小的也不知,不过回房后,老夫人便遣秦大夫来给公子上药。公子吃了药就睡下了,可不知为何,睡着睡着就开始说胡话。” 什邡忙问:“他说了什么?” 明城说没听清,只隐约听见什么杀了你之类的。 “小子担心公子发热,便过去查看,结果还没碰到公子,便被突然醒过来的公子掐住了脖子。”明城心有余悸地说,“幸好这边的情况惊动了覃公子,若不是有覃公子相救,小子怕是要被公子给掐死了。” 什邡看了一眼正在给林昇上药的覃东平,对明城说:“这里有我和覃公子,你先下去吧!回头有事,我会让红岭去叫你。” 明城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离开。 什邡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狐疑地问他:“你还有别的事?” 明城脸一红,尴尬地说:“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明月那小子在绵阳如何?” 什邡愣了下,想到明月被从曹记抬回来的样子,心中有些不落认,沉吟片刻才说:“他在曹记出了点事,伤了腿,现在正在那边养伤,约莫再有半月就能回了。” 明城一听明月伤了腿,顿时脸色一白,急急地问:“那他,那他严重么?” 什邡让他放心,等过些时日,一定还他一个健健康康的明月。 明城还想再问问明月的情况,院外突然传来小子的声音。 “闻娘子,翠姑姑来找您!” 她来找自己做什么? 什邡心中狐疑,脚下却生了风,在翠姑走近院子的瞬间,推门走出寝房,与翠姑四目相对。 什邡微微颔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翠姑,问道:“翠姑姑这个时候来找我,可是老夫人那边有什么吩咐?” 翠姑面无表情地说:“老夫人请闻娘子去秋霞居一趟。” 第100章 城府 什邡随着翠姑来到秋霞居,与正从礼佛堂出来的谢必安碰了个正着。 距离泾阳一别,两人已有半月余未见。 谢必安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窄袖澜袍,头上扎了纶巾,昂首走来的时候,确有几分世家公子的气势。 什邡微微垂眸往走在前面引路的翠姑身后靠了靠,实在不想与他有半分接触。 奈何谢必安眼神好,远远便瞧见翠姑身后的什邡,遂姿态悠闲地停下脚步,敛眉看向什邡:“闻娘子!” 走在前面的翠姑连忙躬身施礼,并微微侧身让出身后的什邡。 这下避无可避,什邡淡淡地应了一声:“见过谢表兄。” 谢必安垂眸看向什邡,熟稔地问了一声:“身上的伤可是好了?” 什邡愣了下,感觉有一道视线正火烧火燎地盯着她的肩膀。她抿了抿唇,客气地说:“谢表兄关心,已经无碍了。” 谢必安忽而笑了下,上前两步。 什邡只觉得眼前一道阴影笼罩下来,下意识想要向后退,却听谢必安贱贱地说:“还是要多加小心才好,女娘身上落了疤,总归是不好的。” 听完谢必安的话,不止什邡有种不妥的感觉,便是一旁的翠姑也忍不住蹙眉,只觉两人之间气氛诡异,忙插嘴说:“回谢公子,老夫人已经在等闻娘子了。” 谢必安淡淡地乜了她一眼,眼中透出一丝不喜,淡淡地说:“既如此,便去吧!” 翠姑忙说:“谢公子!” 什邡垂眸朝谢必安颔首,跟着翠姑快步往前走。 与谢必安擦肩而过的时候,突觉袖子被人扯了一下,什邡连忙回头,正迎上谢必安深邃的眼。 四目相交的瞬间,什邡只觉自己宛若跌入冰冷的寒潭,一股冷意顺着脊背窜上心头。 她用口型问他作甚? 谢必安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在什邡耳边说:“祖父生前最重诺!” 什邡还未来得及品味他说的话,翠姑已经回身蹙眉看她:“闻娘子!” 什邡连忙抽回神,抬腿追上前面的翠姑。 穿过礼佛堂,后面便是林家的家祠。 翠姑推开家祠的大门,里面灯火通明,墙面打着鎏金台面,上面供奉着林家历代祖先的牌位。 长明灯经久不灭,红烛堆叠出层层波澜,林老夫人背对着她站在正中央的牌位前,手中捻着细香。 她把细香凑到长明灯前,跃动的火焰很快包裹住细香,淡淡的檀香味在空气中弥漫。 翠姑缓缓退了出去,并随手关了门。 偌大的家祠里安静得落针可闻,什邡没说话,静静地站在原位看着林老夫人将点燃的细香插进香炉。 年过半百的林老夫人已经头发花白,但整个人仍旧有种世家贵女身上特有的清贵姿态,宛如岁月只是消磨了她的容貌,却从没有磨平她身上的棱角。 什邡微微垂眸,思忖着林老夫人让她来这里的目的。 不过须臾,林老夫人突然转身,威严的目光看向什邡,波澜不惊地对她说:“既然来了,便上炷香吧!” 什邡微微一怔,若有所思地看着林老夫人,许久才淡淡地说:“老夫人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儿么?” 林老夫人见她不肯过来,微微叹了口气:“也罢!我知你心中埋怨,你与昇哥儿的亲事是老爷子在世时就定下的,按理不管闻家发生什么事,这事都不能委屈了你。” 什邡垂眸看着露在裙摆外的鞋尖,把自己带入到闻喜的身份中,一个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女娘独自寄人篱下多年,本以为心心念念的未婚夫来接她成亲,结果千里迢迢到了益州才发现她的婆家根本瞧不上她,不仅处处冷待,还即将以妾室之礼迎她进门,这般不堪的真相,怎能让她不愤怒、不委屈、不难过,不怨恨呢? 可她又能如何呢?林家已经笃定了她不会愤然离开,因为一旦离开林家,她连最后一棵救命稻草也没了,闻家根本容不下她的。 思及此,一股难以言说的怒火在什邡心头蔓延,她冷眼看着林老夫人。 似乎感觉到她眼神中的冷漠和讥讽,林老夫人微微蹙眉,但仍旧继续说道:“林昇去长安之前,林家确实准备以正妻之礼娶你,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昇哥儿他……”她微微顿了一下,扭头看着墙上冰冷的牌位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对昇哥儿用家法么?” 什邡隐约能猜出一点,但这一点却不能在林老夫人面前显露出来,于是故作狐疑地问:“因为曹记?” 林老夫人摇了摇头,指着墙上其中一只牌位说:“他当着祖宗的面说此生非你不娶,若是我逼迫他娶别人,他宁可离开林家。” 什邡心中冷笑,所以呢?所以林家就能背信弃义,改妻为妾? 林老夫人见她毫无所动,眉头微蹙,声音渐渐冷了下来:“闻喜,昇哥儿是从小在我身边长大的,他是什么样,我比谁都清楚。哪怕就在几个月前,他也绝不会说出这种话。” 什邡的心渐渐冷了下来,心中隐约有了一种猜测。 果然,林老夫人接下来的话彻底让她提着的心沉入谷底。 “如果是以前的昇哥儿,曹记的问题根本算不上问题,可你们去了一趟绵阳,不仅没有解决任何问题,还得罪了程进。闻喜!”林老夫人突然加重语气,目光冷冷地看着什邡,“你比我更清楚,现在的昇哥儿不是以前的昇哥儿了,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后盾,你觉得就凭你的那点小聪明,你觉得你有把握让昇哥儿重新接手林家么?” 林老夫人的话振聋发聩,什邡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久久无法回神。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原来她让林昇去曹记处理账目问题,不过就是为了试探林昇。 如果林昇连曹记的问题都解决不了,他根本没有资格再提接管林家。 想通了一切,什邡不得不感叹林老夫人的城府,果然,能把林家管理的井井有条的女人,绝不是什么普通女人,而她的那点小伎俩根本不够看的。 “所以林管家失踪也是您安排的?”什邡忍不住问。 林老夫人说:“是我让他离开绵阳的,只可惜你和昇哥儿都让我失望了。闻喜,我给过你和昇哥儿机会,是你们没有抓住。闻喜,你要记住,一个家族如果想要长盛不衰,最要不得的,便是主事人感情用事。我能允许昇哥儿遵循婚约娶你,但是不能任由他任性地将林家利益排在感情之后,林家的掌事者一定要以林家为重,这一点,我希望你能明白!” 第101章 录事参军 “所以林昇的幸福就不重要了么?”什邡虽然能理解林老夫人,但她此时此刻是“闻喜”,一个被她口中所谓的责任所累的切实受害者。 一个远嫁而来的女娘,一腔热血,甚至不顾生命安危将林昇带回益州,最后只得到林老夫人的一句你和林昇让我失望了,因此她便要退妻为妾。 这是闻喜不能接受的,也是什邡不能接受的,哪怕是为了一个已经死去姑娘的尊严,她也不能接受。 什邡迈步走到供台前,捻起三根细香凑到长明灯前点燃。 “老夫人不会介意我给老太爷上炷香吧!”什邡拿着香,侧头看林老夫人。 林老夫人脸上露出明显的不悦,淡淡地说:“上炷香吧!你刚出生那会儿,老爷子还去府上抱过你。” 什邡微微颔首,将细香插*进香炉,然后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扭身对林老夫人说:“父母还未出事前,总听他们说,老太爷一生光明磊落,行商多年,无论遇见多大的困难,从未失信于人,一生最终承诺二字。我想当初让林昇去长安接我回益州时,林老夫人也一定是秉承着重诺之心,从未想过怠慢闻喜。” 林老夫人的脸色在什邡提及林老太爷的时候变得极其难看。 什邡目光与她对视,眼中没有丝毫退却地说:“可当着老太爷的面,我想问问老夫人,如果此时站在这里的人是老太爷,他是否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林老夫人微微蹙眉,看着什邡的眼神中带着难以言说的情绪,什邡看不懂,但她没打算退缩。 “老夫人既然已经知道林昇身上发生了什么,那就应该知道,如果有一天林昇恢复了记忆,他未必会对您此时的决定满意。更何况……”她微微顿了下,硬着头皮说,“商人重利,老夫人焉知您为林昇选的岳家不会有觊觎之心?” 林老夫人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但什邡还是精准地捕捉到了。 林老夫人看着对面略显清瘦的女娘,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曹氏,那时的曹氏也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娘,竟然一个人偷偷去浮云寺堵她,跟她说了与什邡截然相反的话。 事实证明,曹氏错了,那些年里,她既没有温热大儿子的心,最终也赔上了自己。 林老夫人心思百转千回,最终化成一声叹息,对什邡说:“听说白城被温家扣了,你怎么想的?” 林老夫人没有正面回答什邡的话,但什邡却莫名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她微抬眼眸,目光坦荡地看着林老夫人说:“明日我准备去漕帮一趟。” 林老夫人点了点头,转身对着林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淡淡地说:“去吧,把明城带上,白城虽然是曹记的掌柜,但到底是昇哥儿的人,林家不能坐视不管。” 什邡应了一声,林老夫人摆了摆手,对她说:“今日之事,你且就当没有发生过,曹记的事儿,总归不好别人插手,你且看着办吧!” 从家祠出来,经外面的冷风一吹,什邡才后知后觉到自己不知何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翠姑应不知去了何处,她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借着回廊间的灯光一点点朝落花苑走去。 入了夜,偌大的林府更显得空旷,什邡独自行走在九曲回廊之间,脑中不停回想着刚才林老夫人的话。 “啪!”不知何处飞来一颗细小的石子打在脚边,什邡微微一怔,下意识抬头,便见灯火阑珊的回廊间,谢必安姿态悠闲地斜倚梁柱上,手中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两颗松石子。 “谢表兄还没休息?”什邡敷衍地说。 谢必安微微抬眸,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过来:“自然是等你呢!” 什邡诧异:“等我?” 谢必安站直身体,几步走到什邡身前,他身量高,如此近距离的靠近,更让她有一种无所遁形的压迫感。 下意识想推开距离,谢必安突然开口说:“听闻昇哥儿为了你挨了二十几鞭子?” 什邡怀疑他是明知故问,毕竟他也刚从老夫人的院子里出来,不可能什么也不知道,但他既然这么问,她也懒得挑明,讪讪地说:“林昇是大人了,做什么事儿自己有打算,倒未必是因为我。” 谢必安垂眸看她,昏黄的灯光下,她略显清瘦的脸上已经养出一点颜色,整个人倔强地戳在这里,倒像是一杆直挺挺的秤。 他忍不住嗤笑,说她有点薄情寡性。 什邡气得差点拿拳头捶他,他是从何处断定她薄情寡性的?为了林昇,为了曹记,她可是差点把命都舍了。 谢必安见她死咬着嘴唇不说话,像是突然来了兴致,双手环胸,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说:“我说错了,你可不仅薄情寡性,你还擅长惹麻烦。” 什邡再忍不住,猛地抬头,黝黑的眸子趁着夜色掩盖,冷冷地看着谢必安说:“夜深了,谢表兄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说着,什邡垂眸快速从他身边走过。 “明日你可是要去漕帮?”谢必安转过身,目光幽幽地看着什邡。 什邡微微一怔,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谢必安说:“明日我与你一起去。” 什邡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蹙眉说:“谢表兄可是在说笑?” 谢必安不悦地瞪着她说:“我何时开玩笑了?” 可你去那里干什么? 一想到谢必安不声不响地偷偷将程进带走,什邡心里还窝着一团火,没什么好气地说:“谢表兄不必担心,老夫人答应让我带着明城去漕帮。” 谢必安嗤笑一声:“谁说我是担心你了?我是有公务在身。” 公务? 什邡狐疑,谢必安从腰间解下一块铜牌丢过来,什邡连忙伸手接过,翻过来一看,铜牌上明晃晃地刻着录事参军的标记。 见她满脸怔愣,谢必安走过去一把抽走牌子收进怀中,对她说:“现在可是信了?本官时任益州府录事参军,彻查渡水河道货船被劫一案乃是职责所在,你且尽力配合便好。” 第102章 温四爷 次日一早,趁着整个林府的人还没起,什邡便收拾妥当,悄悄从后门出府。 马车早已停在路边,车辕上坐着一个穿着蓝色窄袖襴袍,头戴斗笠的车夫。看见她蹑手蹑脚地出来,车夫猛地抬头,露出一张清俊冷冽的面孔。 谢必安! 什邡微微叹了口气,几步跑到车前,一手拎起碍事的裙摆,一手扶着车辕爬上马车。 谢必安侧头看了她一眼,等她爬进车厢,这才开口说道:“待会儿去了漕帮,便说我是曹记的二掌柜,其他的,见我脸色行事。” 什邡才坐稳,淡淡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兀自从怀里掏出用油脂包裹的糕点吃起来。 谢必安硬生生碰了个软钉子,倒也不恼,扬起马鞭轻呵:“驾!” 上冬之后,漕运将会禁运,所以最近码头上停靠的货船很多,南来的,北往的,其中又以丝绸商、茶商和贩卖皮草的商贾为主。盐商有自己的专属货运巷道,由盐帮组织押运等,这笔买卖漕帮是插不上手的。 马车来到码头,一股浓郁的水腥味透过镂空窗棂渗进车厢,什邡拍了拍手上的糕点碎屑,爬到车边,撩开车帘向外望,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到漕帮码头,场景实在是壮观。 十几艘巨型货船停靠在码头上,有的是短暂停靠,就近采买补给,有的正在装货,几十个角力正在从码头的仓库往货船上搬运货物。与此同时,正前方还有一艘巨大的货船正缓缓靠岸,站在船头的船员正吹着靠船号,其他船员开始准备下锚。 忙碌而嘈杂的码头人潮涌动,吆喝声、起锚声,还有船工的号子声,这一派景象如同一轴巨幅的画卷,猝不及防地映入什邡眼中,让她有片刻失神,连马车什么时候停的都不知道。 谢必安已经跳下马车,站在车边撩起车帘朝里看她:“还不下车?” 什邡这才回过神儿,倒是没急着下车,有些好奇地问:“漕帮的总部在这儿?” 谢必安忍不住蹙眉,问她:“你什么也不知道,就敢带明城来漕帮?” 什邡有点心虚,心虚地摸了下鼻尖,讪讪地说:“倒也不是一无所知,起码我知道漕帮当家的主事姓温,手下还有几个大管事。” 谢必安讥讽地笑了下,说:“林昇告诉你的?” “你知道他去码头?”什邡忍不住蹙眉。 谢必安没说话,只朝她伸出手:“下车。” 什邡故意忽略他的手,捏着裙摆跳下马车,动作堪称灵活。 谢必安垂眸看了一眼她耳垂上晃动的翡翠耳环,微不可查地捻了捻手指,淡淡地说:“现在我们要去见顾威,他是漕帮在益州码头的大管事,道上的人都叫他笑面虎,这次货船在渡水河道出事,负责护送的人就是顾威的弟弟顾蒙。” “所以这次扣了白城的人是顾威?”什邡狐疑地问,她本来以为他们是来见温四爷,结果竟然是顾威? 谢必安嗤笑:“你以为随便什么人都能见到温四?要想见他,你还不够格。” 什邡感觉自己被他嘲讽了,忍不住反唇相讥:“益州录事参军也不够格?” 猝不及防的被什邡噎了一下,谢必安难得地没有反唇相讥,而是扭头就走。 什邡第一次在谢必安身上得了便宜,压抑一早晨的心情终于舒展许多,连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来到漕帮总堂外,两个身材健硕的汉子将两人拦在门外。为首的是个红脸膛,鼻梁被码头的日头晒得全是雀斑,浑身上下透着股子匪气。 他问什邡是什么人? 什邡没说话,谢必安上前一步说道:“这是林家少东林昇的未婚妻闻娘子,我们是为了曹记的事儿来的。劳烦通报顾大管事一声。” 那汉子微微愣了下,目光上下打量什邡,未了朝身旁的弟兄看了一眼,对方立马转身跑进门内,似乎早就预料会有人来拜访一样。 不多时,门内便走来一位穿着褐色常服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见到什邡的时候微微一怔,而后淡淡地说:“顾管事正在与兄弟们议事,二位若是不急,可随我去偏厅等候。” 什邡点头说好,然后随着中年男人进了传说中的漕帮总堂。 跟她想象中的三教九流之地不同,总堂四处干净规整,虽然总有各种各样的人进进出出,但大多都很规矩,没有獐头鼠脑之辈,遇见中年男人的时候,大部分人都会点头打招呼,称呼男人为张先生。 张敏将二人带到偏厅,吩咐下人上茶之后便离开了。 坐在八仙桌前,透过窗户正好可以看到院子里正在操练把式的漕帮弟子,其一招一式很有些气势。 谢必安说:“能把这些三教九流调教成这样,温四确实有些本事。” 见他提起温四,什邡不由得有些好奇地问:“这个温四爷是什么来头?” 谢必安侧头看她,露出“你在跟我说话?”的表情。 什邡尴尬一笑,她就不应该多嘴跟他说话。 就在什邡以为狗男人不会回答的时候,谢必安反而来的兴致,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说道:“温家最早发迹是在福州,福州沿海,只太宗起,福州也安海等地便大力发展造船业,全国一半以上的货船都是出自福州。温家在福州拥有第二大造船厂。”说着,他抬手指着窗外码头的方向,“那里停靠的货船,至少有三艘是福州温家的。” 什邡不由得诧异:“既然是福州船商,他为何又成了漕帮的帮主?” 谢必安唇角勾出一抹冷笑:“因为他是庶子!据闻他生母是出自扬州的瘦马,嫁进温家之后并不受宠,生下他不久之后就病故了,他一直被放养在庄子里,直到十五岁才被接回温家。” 什邡愣了下,她是家中独女,虽然爹爹做生意繁忙,但对她向来宠爱有加,以至于她从小便无嫡庶之分的观念,如今听谢必安说来,竟然有种唏嘘之感。 庶子在商贾家中等同半个仆人,不能继承家业,因商贾身份又不能参加科举,在仕途谋出路,处境确实不堪。 “那后来他又是如何成了漕帮帮主的?”什邡有些好奇,一个不受宠爱的庶子,十五岁才被接回温家,他必然经历了许多故事,最后才能成为温四爷。 谢必安笑了下,目光悠悠地看着什邡,吐出一句:“因为他娶了当时漕帮帮主的女儿为妻!” 第103章 闭门羹 什邡在脑海里构建了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中年男人形象,并且想好了待会儿见面时的说辞。白城是受害者,漕帮没理由一直扣着他,只要把事情的因果捋顺,相信对方不会过分为难他们。 至于谢必安…… 她借着喝茶的功夫偷偷窥了他一眼,见他正悠闲地看着窗外的演武场,忍不住问道:“既然你是公办,为何不直接以军事参录的身份与温四爷见面?” 谢必安回头用一种玩味的眼神看着她说:“在你眼里,你觉得漕帮是什么?” 漕帮是什么? 什邡先是不解地看向谢必安,随即移开视线顺着窗户向外看,演武场里是整齐的帮众,这些三教九流聚集起来,在全国各个沿海城市都有码头,几乎掌管了除地方政权之外的一半水运资源,这样庞大的资源和半垄断性子的帮派,它算什么? 什邡几乎是一瞬间就想明白了,起码在当官的眼里,这是一块可以存在,但是不能过于强大的一股民间势力。 从古至今,一旦某一个民间势力过于强大,必将威胁到上位者。 所以从本质上看,官府和漕帮的关系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和谐。 见她似乎想明白了,谢必安又问:“你觉得漕帮为什么扣白城。” 什邡愣了下:“自然是想要查出是谁劫了船,找出杀死了顾蒙的水匪。” 谢必安摇了摇头。 “难道不是?”什邡狐疑的问。 谢必安朝她勾了勾手,什邡虽然有点忌惮这位表兄,但还是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实在是生得修长伟岸,即便是坐着,那股子从灵魂里透出来的戾气还是让她有些不适。 谢必安仰起头,她便微微倾身,两人离得近了,什邡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儿。她微微有些拘谨不适,想拉开距离,却听谢必安说:“货船被劫这么大的事儿,你觉得为何没有人报官?” 无人报官? 无人报官? 什邡顿时直起腰身,不可思议地看向谢必安。是了,她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难道不应该官府接手么? 一开始她以为此事已经报备官府,可现在细想,如果已经报官,负责这件事的便是府衙,而非谢必安这个军事参录。 “他们不想官府插手?”她小心翼翼地问谢必安。 得到谢必安的肯定,什邡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整艘船只有白城一个人幸免于难,漕帮在这个时候扣了白城,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这件事属于漕帮内部的事,需要内部解决,不希望官府涉足? 如果真是这样,今天她真的能把白城带走么? 大半个时辰过去,张先生仍旧没有回来,什邡已经喝了两杯茶,整个人焦灼不安地频频看向门外。 “怎么?着急了?”谢必安看着什邡仿佛坐了砧板一样坐立不安的样子,有些好笑地问。 什邡愣了下,见他丝毫没有焦虑的模样,忍不住问:“这位温四爷是故意晾着我们的吧!下马威?” 谢必安笑而不语,站起身对她说:“走吧!” 什邡微怔:“走去哪儿?” “吃饭。” 吃饭? 什邡摸不准他什么路数,但显然一时半会见不到温四爷,只能跟着他走出偏厅。 见他们出来,不远处的一个漕帮弟子连忙跑过来说:“呦!二位这是要去哪儿?” 谢必安慢悠悠看了一眼聚义堂的方向,笑着说:“我家娘子还未吃朝食,既然温帮主今日公务繁忙,就不多叨扰了。劳烦小兄弟跟张先生说一声,改日再来拜会。” 那弟子一愣,谢必安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朝着伸手做出请的姿势:“娘子!” 什邡配合地朝着弟子点了点头,迈着小碎步走在谢必安前面。 离开漕帮总舵,什邡以为谢必安会直接载着她回林府,结果走了一会儿发现不对,撩起窗帘一看,马车已经驶到东市。 她连忙爬到车边,撩开车帘问谢必安:“表兄这是去何处?” 谢必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不是说了吃朝食?” 什邡愣了下,她以为谢必安是找个借口离开漕帮,没想到真是要来东市吃朝食。可是这个时候,她还哪里有心情吃东西? 就这么一犹豫的时候,马车已经停在了一家酒楼门前。 谢必安飞身跳下马车,也不管什邡如何,径自便往酒楼里走。 什邡无法,只好下了马车,一路小跑追上去。 这个时辰已经过了朝食的点,又还没到晌午的饭口,酒楼里没什么人,掌柜的正在指挥着小二收拾座椅。 见有人进来,小二连忙迎上来,笑眯着眼睛说:“二位客官好,里面请。” 谢必安挑了个二楼靠窗的位置,从这里眺望,正好能看到远处的码头和整个东市。 小二拿来对牌,上面都是益州特色菜。 谢必安仔细端详对牌上的菜名,点了两个之后问什邡:“你要吃什么?” 什邡没什么心思吃饭,随手翻了两个名字好听的对牌。 小二拿着对牌离开,偌大的二楼便只剩下什邡和谢必安二人。 什邡心里琢磨着明天要不要继续去漕帮,对面的谢必安一边翻开茶杯倒水,一边问她:“你是担心林昇?还是担心白城?” 什邡垂眸看了一眼递到面前的茶杯,浑浊的茶汤里漂浮着青色的茶叶,就好像此时此刻毫无根系的她。 “表兄早就知道我们今天见不到温四爷吧!”她抬手摩擦着杯子边缘,微微的震动使里面的茶水荡漾出细细的波纹,那些茶叶便随着波纹起起伏伏。 谢必安微微抬手把玩着面前的茶杯,似笑非笑地说:“我还以为你看不出来呢!” 什邡心里咒骂一声,面上扯出一抹笑,讨好地说:“还是表兄已经有了别的计划?” 虽然不知道谢必安到底是个什么路数,但到底是这事跟林家有关,他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谢必安嗤笑一声,语气嘲讽地说:“闻娘子向来主意多,想必也有计划吧!” 什邡确实有些想法,但现在连温四爷都没见到,什么想法也没用呀! 她讪讪地笑了下:“我一介女娘而已,能有什么办法?不妨请表兄明示。” 谢必安垂眸看了眼手里的茶杯,什邡正坐他对面,阳光恰好从窗外投射进来,打在他的脸上,这才发现他的睫毛卷曲而长,微微下磕的时候,会在眼睑上留下一小排扇面一样的阴影,正好挡住他过分锋锐的视线。 一瞬间,她竟不由得生出一丝‘翩翩公子世无双’之感。 第104章 谢狗挖坑 谢必安微微抬眸,目光直视什邡:“这又与我何干?” 什邡被他的话硬生生地噎了一下,之后再也无心说话,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回林府的路上,什邡再也没跟谢必安说过一句话,心里琢磨着白城的事,不知道林府其他人是不是也都是同一个意思。 不报官,放任白城留在漕帮,左右他也不是林家人。 越是往下想,什邡心底越凉,只觉得四面楚歌,无人声援,或许她也该任其自然,不闻不问当个旁观者? “在想什么?” 谢必安的声音从车外传来,什邡猛地拉回神游的魂魄,这才发现已经回到林府车门,谢必安正站在车外,骨节分明的大手撩着车帘,看人的眼神像两把锋利的刀,轻易就能劈开她的脑袋,看清里面到底想了什么? 她莫名地心虚,讪讪地避开她的眼神,一边扶着车辕跳下马车,一边把揣摩了一路的话问了出来:“表兄今日一定要跟我一起去漕帮,怕是不知想看我吃闭门羹吧!” 谢必安仿佛早就预料到她会这么说,神情淡淡地,唯有唇角勾出一抹清浅的笑,对什邡说:“闻娘子是个聪明人。” 什邡在心里问候了他祖上三代,面上却不敢显露了,刻意压低了声音问他:“表兄的意思是,让我去官府报官?” 谢必安眼中透出一丝欣赏,说道:“不止是去官府报官,是要把事情闹大,最好大到益州节度使也不能置之不理,这样我才能名正言顺介入调查,否则如果让漕帮自行调查,后面很有可能不是我们想看到的。” 什邡明白他的意思,漕帮毕竟是帮派,既然不想让官府和军队介入,便是打算自行处理这件事,一旦由漕帮自己处理,这件事儿最后的走向很可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漕帮和朝廷既是相辅相成,又是互相制衡的,朝廷需要漕帮在水运上的势力,同时又不能看着它做大,而漕帮怕是早有预料,未免朝廷在货船被劫这件事儿上拿漕帮做文章,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他们这些商户就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可是她一个人要如何跟漕帮对上? 看林老夫人那个意思,怕是早就想通了其中关窍,所以才一直缄默不语,甚至在这个时候突然将林昇打伤,这明摆着是把所有问题都推给她。 她当然可以选择置之不理,这样林家就有理由给林昇找个对他有利的岳家,而她只能当个妾室。 若她真的铤而走险去报官,把事情闹大,漕帮也无法明目张胆地将矛头对准林家,毕竟她和林昇根本没有正式定亲。 思及此,什邡真是有种学到了的感觉。 这林家就没一个省油灯,这益州也绝非什么太平地界,四处虎狼,稍有不慎就可能被人啃得骨头都不剩。 “谢表兄怕是高估我了,没有林家出面,这件事儿单凭我自己,怕是怎样也无法闹大的。”既然谢必安想利用她把一池春水搅浑,她怎么也要拉他下水才是。 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做一样,谢必安对她说:“明日你去拐子胡同二十八号,去那里接一个人,接到人之后,你们两个一同去衙门报案,至于具体怎么做,见了她之后,你自然就懂了。” 什邡虽然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但也实在没有什么办法,唯有把事情闹大,让谢必安介入,白城才有可能平安回来。 回到落花苑,便见红岭满头大汗地在院子里打转,见她回来,连忙迎上来说:“娘子,可把我急死,不是说今日是由明城随着您去漕帮么?可最后怎么就您自己去了?” 谢必安随行的事,她谁也没说,甚至是去漕帮这件事儿,也只红岭和明城知道。 什邡笑了笑,安慰地拍着红岭的肩膀说:“我没事,这不回来了?” 红岭问她有没有见到白城。 她摇了摇头:“今日吃了闭门羹。”说着,便要往正房走。 红岭欲言又止地拉了她一下,什邡回头看她:“怎么了?” 红岭叹了口气,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林公子来了,从上午一直做到现在,午膳都没吃,瞧着是生娘子的气呢!” 什邡头疼地看向窗棂,果然,素白的镂空窗棂上隐隐约约透出一道影子。 窗内的人似乎也察觉到她回来了,不过须臾,紧闭的门扉便从里面推了开来,林昇惨白着脸站在门里,微红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地看着她。 红岭识趣地跑开,空荡的院子里便只剩下相对而立的二人。 “你去哪儿了?”林昇沙哑着嗓子问,一双眸子死死地盯着什邡的眼睛,赤诚而热烈。 什邡顿时有种无所遁形之感,她知道林昇这双眼睛看的是闻喜,与她没有半分关系,但被人如此炙热的注视着,还是让她脸上发热,有些心虚,又有些无所随从。 “漕帮!” 听了她的回答,林昇眉头皱得更紧了,问她为什么不等自己一起去? 什邡伸手想要扶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林昇闪身避开她的手,扭身看也不看她便往屋里走。 什邡自知理亏,只好反手关上门,跟着他进了房间。 已经快要入冬,房间里还没点碳,太阳西下的时候,落花苑这边光线不足,总是透着股指湿冷。 什邡见他只在垫衣外面披了一件薄衫,忍不住蹙眉,从角落的衣架上取出一件前日翠姑送来的滚了兔毛的披风搭在他身上。 房间里过分安静,林昇没说话,视线却一直追着她,仿佛在执拗地等着她的答案。 什邡叹了口气,坐在绣墩上看着他说:“昨日老夫人见了我,我亦知道你挨了家法的原因。” “这些事我会解决。”林昇讷讷地说。 什邡笑了下,抬手摸了下茶壶,发现是热的,便翻过杯子倒了杯热茶推到他面前说:“凭心而论,老夫人没错,你确实需要一个能给你做后盾的岳家。” 林昇拿着杯子的手一颤,温热的茶水洒了出来,渐湿了他的手腕。 “我不需要,你知道的,我甚至不想留在林家。” 什邡当然知道,但这只是现在林昇的想法,一旦他恢复记忆,他会怎样? “林昇,你信我么?”什邡认真地看着他,这么近的距离,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 林昇被她熠熠生辉的眸子盯着,突觉脸上微微发热,连忙垂下眸子说,“我当然信你。” 看着他的微微发红的耳尖,什邡一字一句地说:“我虽然没有夯实的娘家,但我也想成为你的后盾,所以我愿意为你和曹记努力一把!” 她从未这样认真地说过话,认真得连她都以为这是真的。 第105章 登闻鼓下辨冤屈 次日,什邡照旧早早出门,谢必安的马车还停在昨日的位置,只是驾车的车夫换了人。 常武笑眯眯地抬起头,斗笠下露出一张粗犷的脸。 “闻娘子,别来无恙呀!” 什邡没想到会是常武,目光下意识朝他腰间看去,原本不离身的雁翎刀竟然换成了一个水烟袋,瞧这打扮确实像个普通的马夫。 到了拐子胡同二十八号,什邡还没下车,就听车外传来一阵女人的抽泣声。 她心中狐疑,撩开车帘一看,便见一个披麻戴孝的年轻妇人站在车外抽泣。 什邡扭头看常武,难道谢必安让她见的人就是这个妇人? 常武翻身跳下马车,走到妇人身边耳语几句,便见那妇人收住抽泣,抬头朝什邡看来。 四目相对间,什邡被年轻妇人的美貌惊了一下。 妇人眉若飞鸿,面似桃花,一双剪水双眸仿佛盛了万千情谊,便是女娘看了也要不由惊叹,好一个风华绝代的美妇人。 什邡朝她颔首,那妇人便被常武扶着上了马车。甫一撩开车帘,什邡便觉一股迭丽的香味扑鼻而来,眼前仿佛万花齐放,让人神魂目眩。 妇人挨着什邡落座,车外的常武催动马车前行,一晃一动间,妇人头顶的白色珠花微微颤动,给这沉闷的车厢平添一丝旖旎。 什邡突然便想起纸坊伙计们口中的一句戏谑,说女子要想俏,还得一身俏。 “奴家涟漪!”涟漪侧目迎向什邡的视线,微红的眼睛带着水汽,却唯独没有悲伤。 什邡微微蹙眉,谨慎地回应:“我是闻喜,不知谢表兄可是有什么安排?”其实刚一看见涟漪的穿着,什邡便隐约知道谢必安想做什么,只是有些话还需提前说明,免得真到公堂之上,两人口不对舌。 涟漪垂眸轻笑:“谢公子说,一切都听闻娘子的。” 听我的? 什邡觉得自己又被谢必安这个混蛋套路了。 什么一切自会明白,什么早有打算,都是满嘴胡诌。 在心里把谢必安祖宗八代都问候了一遍,什邡这才压下心头噌噌往上冒的火气,问涟漪:“涟漪姑娘总该知道这一身孝是给谁带的吧!” 涟漪忽而一笑:“回闻娘子,奴家的夫君是曹记的掌柜白城。奴家是惠州人,早年惠州大水,奴家与家人走散,幸得白掌柜路过相救,此后……奴家什么也不图,只想白掌柜能平安归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 唐初起,律法相对比较宽松,并相继出台了一些鼓励百姓积极维护自身权益,其中最为津津乐道的便是‘当告不告,一日仗六十’一说,讲的便是应该报官而不告的,官府反而要打状告人六十仗。 当然,这些只是鼓励百姓报官的方法,并不会真的严苛实施,但这正反映了官家对律法的宽泛。 常武将二人拉到县衙门前,此时天光放亮,县衙前门可罗雀,门口的登闻鼓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显得威武非凡。 常武跳下马车,用水烟斗挑开车帘,笑嘻嘻地说:“两位娘子下车吧!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我会在围观的群众里保护二位。” 什邡觉得他说这话有些虚,漕帮再本事也不会在县衙里杀人灭口,他不过是代替谢必安来‘观战’罢了。 这时,坐在前面一点的涟漪揉了揉脸,原本笑意吟吟的脸上顿时换上悲切的表情,柔弱的小白花随着她的抽泣微微颤抖。 什邡叹为观止,暗暗捏了一把大腿才止住笑意。 两人下了马车直奔登闻鼓,常武则将马车迁到一旁,然后隐在衙门口的老树后面等着接下来的大戏。 涟漪一边哭着,一边敲响三声登闻鼓。 不一会儿,衙门里面跑来一个年轻捕快,他几步跑上登闻台,走到涟漪和闻喜旁边,蹙眉问道:“是谁敲了登闻鼓?” 涟漪连忙上前两步,一边无声哭泣,一边讷讷地说;“是奴家。” 小捕快例行公事地寻问,涟漪便把不久前渡水河道商船被劫一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说到自己的丈夫白城生死不明之时,整个人泣不成声,孱弱的身体摇摇欲坠,一下扑进什邡怀中。 小捕快原本还算平静,毕竟当差一年,什么案子都遇见过,结果听涟漪说完,握在手里的雁翎刀差点砸在登闻台上。 一千两百石的货船被劫了,而且还是在益州的地界,这么大的案子竟然没有一丝风声,这漕帮的胆子是包了天么? 小捕快抬手摸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弯腰凑到涟漪身边,小声说道:“两位娘子且跟我来,兹事体大,要面见大人详谈。” 涟漪止住哭声,沉默着点了点头。 小捕快心惊胆战地拎着二人来到公堂。 什邡对公堂可是一点也不陌生,比起万年县狱,益州的公堂简直可以称之为‘和善’。 公堂两边站着两排手持杀威棍的捕快,明镜高悬的牌匾下摆着一张硕大的桌案,上面压着惊堂木和令箭。下垂手坐着师爷,另外一边坐着隶书。 隶书是衙门里配制的文书,专门负责记录官员审理案件时的全部过程,同时还要负责撰写认罪文书等。 小捕快将人带进来之后,先是朝站在桌案旁边的捕头施礼,然后走到师爷身边,弯腰在师爷耳边嘀咕几句。 师爷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随后用打量的目光看着什邡身边的涟漪。 “你是白城的妻子?” 师爷的问题 一出口,涟漪的眼泪便像破闸一般决堤,凄婉的哭声回荡整个大堂。 师爷忍不住蹙眉,将视线移到什邡身上,问她:“这里是公堂,不容闲杂人等擅入,你切下去吧!” 什邡不慌不忙地从腰间扯下林昇的那块腰牌给师爷看,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回大人,小女乃是曹记老板林昇的未婚妻,丢失的货船上还有曹记的一批货,这位娘子的夫君也正巧是我曹记的掌柜白城。” 师爷看着什邡熠熠生辉的眼睛,突然脊背一阵发凉,事情,好像突然朝着一个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这时,公堂后面突然传来一道传令官的声音:“大人到!” 与此同时,穿着青色官服,腰悬鍮石配饰的县令从明镜高悬右侧的四君子屏风后走了出来。(八、九品官员穿青色官服。鍮石即为黄铜矿石。tou一声。) 待县令行至明镜高悬的牌匾之下,两旁的衙役们纷纷轻敲手中杀威棒,与此同时,县令弯腰落座,拿起惊堂木重重拍下。 “升堂!” “威武!” “威武!” 第106章 将水搅浑 涟漪的哭跟一般人的哭不一样,她先是嚎啕大哭,哭到力竭之后,便开始掩面抽泣。 县令姓李,是神龙年间的探花,下放到地方很多年,直到年过四十仍旧没有机会回京述职。 这天下学子多,秀才多,过了乡试的举子也多,朝廷重视读书人,中了举子的学子可以在公堂上不行跪礼,不用缴纳税务,同时还能领一些津贴,但大部分学子只能止步于举子。 另一小部分人可以考中进士,这已经是光耀门楣的事儿了,若但凡家中有人能进了三甲,那边是祖上烧了高香,全乡的人都能敲锣打鼓来迎接。 天下所有的读书人都渴望名列三甲,但每三年便有一批三甲,再本事的状元之才扔到人才济济的内阁都变成了平庸之辈,更遑论那些榜眼、探花? 高中榜首只是他们为官之路的第一步,之后能不能留京任职才是重中之重。 李大仁既不幸也幸,不幸在为官十几年都未能回京述职,幸在益州是个富庶的好地方,只要他在职期间不出大问题,回京述职指日可待。 前提是,没有大问题。 但这世上总有些事情不是任何人能凭一己之力左右的,比如朝廷跟漕帮之间的问题,比如身居高位的前益州节度使遇害,比如渡水河道货船被劫。 温四是个有本事的,那么大的事都能抹平,可见漕帮是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可惜…… 有人漏算了林家这位闻娘子,也没想到白城在外面养了一个外室。 若是这外室独自来报官,没有官媒婚书,倒也未必能闹将起来,但这位闻娘子拿了林昇的信物,是为曹记而来,这事便不能轻拿轻放了。 李大仁询问了案情,涟漪苦苦哀求大人做主,将她生死不明的夫君找回来,而什邡的诉求很简单:“希望大人能秉公办事,帮我们找回被劫的货物和白掌柜。” 什邡说完,目光灼灼地看着李大仁。 李大仁看了一眼旁边的师爷,师爷抹了一把额头冷汗,看着什邡和涟漪说:“此事还需详查,你二人还是先回家中等消息,若是有了消息,自然会有人通知你们。” 涟漪垂眸继续哭,什邡却不信师爷的鬼话。 渡水河道出了那么大的事,韩平都能得到一丝半点的消息,官府不可能毫无所惧,唯有一个原因,漕帮提前跟李大仁打招呼了。 “李大人!”什邡上前两步走到涟漪身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对李大仁说,“我们早前已经派人去码头打听过,货船确实在渡水河道出了事,掌船的是漕帮的、船上伙计、舵手也是漕帮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大人何不宣来漕帮弟子前来问个清楚?” 漕帮的人是你说传就能传的么? 李大仁烦躁地看了一眼师爷,示意他赶紧想办法。 这事不能闹大,真闹起来了,他这三年的政绩将会全部打水漂。 管辖境内出了这么大的案子,一千两百石的货船连人带货全不见了,这绝不是小事。 师爷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故作冷静地对什邡说:“胡闹,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就凭你一张嘴?按你所说,那一艘载货一千二百石的货船被劫了,船上那么多人,怎么只有你们两位苦主?” 师爷说完,李大仁来不及松口气,便听门外看热闹的人群中传来一道粗旷的声音:“师爷这么说就不对了,县老爷是为民申冤的,难道我们百姓报官还需集结他人不曾?按师爷所说,若是谁家出了命案,难道还要找到另一起命案的受害人家属一起才能报官?” 什邡顺着声音望去,恰是藏匿在人群中的常五! 常五一说完,便有其他人附和,一时间大堂里像是炸开了油锅,百姓们说什么的都有,无不催促大堂上的李大仁传唤漕帮弟子核实。 李大仁侧头看向一旁的高捕头,示意他去控制人群骚动。 与李大仁不同,高捕头平素里扎根基层,对市井百姓了解颇多,今日一升堂,他便觉出不对劲。果然,当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时,他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了。 今日围观的百姓多半是城中的小货商,平日里半步都不肯离开铺子的掌柜怎地就突然有了闲情逸致来县衙里听堂? 若说这里没有谁的手笔,高捕头是不信的。 但不信归不信,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平息混乱,让这些见缝插针的混蛋都乖乖滚回家? 思及此,高捕头侧头看了一眼几个年轻的捕快,示意他们去将叫嚷的人群往外推,顺便揪出带头的人。 两个年轻捕快立刻会意,一左一右走到大门前,将杀威棒往胸前一横,用力将几个踏进黄线的百姓往外推。 “李大人总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李大人,何不传唤漕帮的弟子来询问?” “李大人……” …… 与此同时,漕帮码头上突然聚集了一群乞丐,不多时,漕帮一千两百石载重货船被水匪劫走的消息不胫而走。 漕帮聚义堂里,张敏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正中央的年轻侍卫,再次问道:“你是说,有人去府衙把货船被劫一事捅了出来?” 侍卫脸上冒着冷汗,一边小心翼翼看着上首坐着的顾威,一边讷讷地说:“张先生,不是桶,是曹记掌柜白城的外室来官府报案,说她夫君在货船上生死未卜。” 张敏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去一把揪住侍卫的领子:“她一个没名名份的外室怎么敢?”货船出事后,他明明已经让人联系几家商贾,并允诺只要不声张,漕帮一定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可现在倒好,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贱人竟然把事告到了官府。 “张,张先生,顾总管,不止是一个女人。”侍卫磕磕巴巴地说,张敏愣了下,回头看顾威。 顾威从椅子上站起身,几步走到张敏身边,抬手按住张敏的手,问侍卫:“还有一个是谁?” 侍卫忙说:“听说是林家未来的媳妇,京城来的,姓闻。” 第107章 对峙 从岳海楼二楼正好能看见县衙大堂的情况,原本清冷的大堂外,今日难得聚集了不少人,其中最为显眼的,当属藏匿在人群里的常武,从始至终都是他在不停地随着大堂上的案情进展而煽动围观百姓的情绪。 与此同时,一小队轻骑护着一辆马车从太原街的方向朝此处疾驰而来。 谢必安收回视线,端起茶壶将林山面前的茶杯续满:“我以为林管家会直接回老太太那。” 林山看向窗外,眨眼的功夫,那队轻骑已经护着马车来到县衙门前。 “这个时辰,老太太多半会在佛堂礼佛,不便打扰。”他收回视线,看向谢必安,“反倒是表公子,听说您已经领了益州军事参录的职,恭喜!” 谢必安但笑不语,顺着林山的视线看向窗外,那驾马车的车帘撩起,穿着玄色圆领常服的中年男人跳下马车,三步并做两步上了台阶。其它随行的人也纷纷下马,气势雄浑地跟在男人身后进了府衙。 谢必安右手轻轻摩擦杯子边缘,问林山:“林管家可知道那人谁是?” “顾威。”林山心不在焉地说。 谢必安:“漕帮的?” 林山:“益州码头大总管。” 说完,林山不甚烦躁地看着谢必安说:“表公子,闻娘子不过一介女流,你实不该让她趟这趟浑水,漕帮不会善罢甘休的。” 谢必安忽而一笑:“可老太太未尝没有这个意思。想来她既要保住曹记,又不想明目张胆得罪漕帮,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比推闻娘子出来更好的法子? 成了,可帮林昇稳定他在林家的地位,败了,便顺理成章与这位闻娘子划清界限,林昇风风光光娶一位岳家得利的小娘子。” 林山脸色灰白一片,甚至带了几分羞愧。他在老太太身边伺候多年,怎么会不明白老太太的意思?只是此时被谢必安这般赤裸裸地说出来,实在难看,更显得他们林家一大家子都在打一个女娘的主意。 谢必安讥讽一笑,垂眸看向窗外,什邡的身影隐在大堂中央,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阴影处时不时移动一下的衣袂,桃粉色的裹胸襦裙穿在她身上实在显得人更消瘦了,委实没有丰满的美态。他说:“益州这滩浑水已经沉寂太久了,久到让太多人觉得风平浪静,总归是时候有人出来搅浑这滩浑水了!” 与此同时,顾威已经带人走进衙门,一路风驰电掣来到大堂。 自打漕帮建立初期,它就注定与官府之间存在着微妙的关系。不互相对立,但也不能站在同一侧,近年来,漕帮势大,三教九流的帮众越发难以管束,光是去年便发生了数起漕帮弟子聚众闹事的案子。 上面下令整顿益州境内三教九流,结果政令颁布下来,切切实实落实下来的没有三条,实在是益州地界的官商与漕帮打断骨头连着筋,便是八府巡按来了也没办法彻彻底底解决益州的问题。 “堂下何人?”明镜高悬下的大人明知故问,底下衙役们配合着吆喝,声势浩大又透着一股子让人忍不住发笑的荒诞。 顾威抬起双手抱拳:“回大人,草民顾威。” 李大仁装模作样拍了一把惊堂木:“大胆顾威,你可知今天本官将你传唤过来,到底所为何事?” 顾威嗤笑一声:“草民向来本本分分,也想知道大人是为何传唤我来。” 李大仁指着堂下的什邡和涟漪说:“这两人分别是曹记的主家的未婚妻和掌柜白城的……”总不好说是外室,李大仁沉吟片刻,说道,“小夫人,她二人状告漕帮隐瞒货船被劫真相,说你扣了曹记的掌柜白城。” 顾威垂眸看向什邡和涟漪,李大仁继续说:“闻娘子,你二人既然状告漕帮扣押白城,隐瞒货船被劫真相,可是有什么证据?不妨此时拿出来罢!” 来之前,常武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份白城与漕帮签署的纸契,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货船何时出发,载货多少,以及所需费用等。 什邡一边从袖兜里拿出纸契,一边对堂上的李大仁说:“我手中有白城当时与漕帮签署的一份纸契,请大人过目。” 李大仁:“呈上来!” 师爷起身来到什邡身前,接过纸契送到李大仁手中。 大堂里瞬时鸦雀无声,顾威看向什邡的眼神也越渐阴沉。白城老儿竟然没将纸契随身戴在身上。 堂外的围观百姓又开始叫嚷,指责漕帮顽固人命,隐瞒事实。 师爷出声制止,人群中不知飞来一只草鞋,正好砸在他的脑门上。 “呸!官匪勾结,今天若是不能给出个章程来,以后谁还敢走漕帮的船?”有人叫嚷,有人附和,顾威面色变了又变,鹰隼一样的视线穿透人群看向隐在角落里的常武。 两人四目相交,常武咧嘴一笑,张嘴无声地说了一句:没错,就是老子! “安静!”李大仁猛地一拍惊堂木,一旁的两个捕快迅速拿起杀威棒冲到门边,怒目瞪着嘈杂的人群,“若有藐视公堂者,一律拖出去杖责二十。”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李大仁垂眸看了一眼顾威,让师爷将纸契拿给顾威看。 顾威拿过纸契一看,顿时脸色黑沉如铁。 纸契是假的,但货船被劫、白城被扣押是真的,到了此时,即便他否认纸契是真的,事情也藏不住了。于是他将纸契还给师爷,双手抱拳对堂上的李大仁说:“回禀大人,此事,确有其事,但漕帮之所以暂时隐瞒真相,实在是另有苦衷。” 堂外顿时一片哗然,与此同时,几个一直候在门外的漕帮弟子悄悄摸到常武身后,将匕首顶在常武腰间:“兄弟,跟我们走一趟吧!” 常武侧头看了一眼站在侧后方的刀疤脸青年,做出一副惊恐的表情:“你们想干什么?” 刀疤脸青年阴狠地剜了他一眼:“少放屁,走。”说着,朝旁边的人看了一眼,两个围过来的弟子一左一右架住常武的胳膊,将他不着痕迹地带出人群。 第108章 注定背锅 什邡能感觉到顾威眼神中的煞气,但这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比顾威更穷凶极恶的人她也见过,比如万年县狱里的马匪头子,比如山南道的崔三爷,死里逃生的事经历了那么多,这点子无声的恐吓实在算不得什么? 于是她拢了拢鬓角的发丝,几步走到顾威面前,抽走他手里的纸契折好,并抬头迎视他吃人的目光,慢悠悠地说:“曹记白掌柜一共在襄州上船了三百石的嫩竹料,曹记上百个工人等着这批料子上工,冬季飞钱纸的单子马上就下了,若是不能如期收货,进奏院那边也不好交代。” 顾威蹙眉看她,垂在身侧的手握得骨节咔咔作响。 什邡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我知漕帮有自己的办事章程,但到底有些时日了,人是生是死,货还在不在,总要有个由头不是?” 说到这,一旁的涟漪连忙开始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捂着腹部:“我这苦命的孩儿呀,你还没出生呢!你那倒霉催的老子就不明不白的没了,这可没了天理!” 涟漪这一哭,人群再次骚动,李大仁头大地看向顾威。 顾威冷哼一声,砖头朝着堂上的李大仁拱手,黑着一张脸说:“大人,实不相瞒,漕帮确有一艘货船出了事故,但也不过是晚些时候到达罢了,绝没有这两位女娘说的那般。帮里向来规矩分明,发生这种事后,帮主第一时间命我等调查,相信不出十日,必然会有交代。” 李大仁眼睛一亮,顺坡下驴地说:“原来如此,既然……” “大人!”什邡见他想当搅屎棍,连忙打断他的话说,“顾管事说笑了,这么大的事岂是漕帮能独自处理好的?这么大的益州,若真涉及水匪,定当由官府以及漕运衙门出面最为妥当,还是顾管事觉得,漕帮比官家还有本事?” 这么大的帽子直接扣下来,顾威的脸色更冷了。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什邡,冷笑道:“漕帮自然有漕帮的规矩。” “可朝廷有朝廷的王法!”什邡面无表情地看着顾威,“还是顾管事觉得,朝廷在漕帮的规矩面前一无是处?” 顾威没想到这女娘如此胆大包天,竟然敢在公堂之上如此挑衅,简直没把漕帮看在眼里。 他冷哼一声:“漕帮自然以朝廷律法为重。” 什邡垂头看了一眼哭得双眼红肿的涟漪,又看向大堂上满头大汗的李大仁,弯腰跪倒在地,扬声说道:“民女请大人替曹记,替涟漪娘子主持公道,民女不信漕帮,只信朝廷律法,请大人明察!” 顾威:“你……” “请大人替民女主持公道!”涟漪一个头磕下去,洁白的额头上透出血红的印子。 李大仁左右为难地看了一眼顾威,又看了一眼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师爷,暗暗咬牙,咒骂顾威做事不利索。 “大人,漕帮……” 顾威还想辩驳,李大仁已经不敢再让事情拖下去了,抬手让他闭嘴,说道:“本官自然会为你二人主持公道。高捕头!” 高捕头连忙上前,李大仁对他说道:“现在命你带人去漕帮码头,彻底调查货船被劫一案,若是曹记的白掌柜真的被扣在漕帮……”说着,他垂眸瞪了一眼顾威说,“将人带回来!本官亲自询问。” 高捕头领命离去,李大仁看了一眼堂下三人,对什邡和涟漪说:“对此,你二人可是满意?” 什邡连忙叩首:“大人明查!” 涟漪:“大人明查!” 李大仁疲累地揉了揉眉心,安抚二人一番,便让她们先行回家,待案情有所进展,再另行通知。 什邡搀扶着涟漪退出大堂,穿过看热闹的人群时,却没看见常武。 涟漪拉了什邡一把,压低声音问她:“常将军呢?” 什邡朝四下里看了看,之前顾威来的时候,她注意到顾威身后跟了六个漕帮弟子,现在只有四个守在人群外面。 另外两个呢? 什邡不由得蹙眉,拉着涟漪的手快步往外走。 似乎意识到了什邡的担忧,涟漪没再说话,紧紧跟在什邡身后出了衙门口。 来时的马车还停在原处,常武一派悠闲地坐在马车上。 什邡愣了一瞬,和涟漪互看一眼。 难道她猜错了?顾威的人并没有为难他? 几步走到马车前,什邡刚要伸手撩开车帘,便听里面传来一阵细微的喘息声。她连忙缩回手看常武,常武忽而咧嘴一笑:“刚接了两位朋友,怕是不能送闻娘子回去了。” 什邡愣了下,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 “闻娘子!” 什邡回头,谢必安驾着另一辆马车出现在她身后。 “上车!”谢必安沉声说道。 什邡抿了抿唇,一旁的涟漪已经松开她的手,恭敬地朝谢必安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爬上常武的马车。 常武吆喝了一声“,马车晃晃悠悠朝着西市驶去。 谢必安垂眸看着什邡:“上车。” 什邡抿着嘴唇没说话,撩起裙摆爬上马车。 马车的空间不大,里面摆着一只小芳几,上面放着食盒,淡淡的甜腻桂花香从食盒里溢出来。 经过公堂上的一番对峙,直到此时此刻坐在马车里,什邡提着的心才微微放了下来,但她知道,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谢必安把她推了出来,林家也把她推了出来,明面上,漕帮怎么会轻易放过她? 马车晃晃悠悠走了许久,什邡终于意识到不对,抬手撩开车帘向外看去,陌生的街道让她心生防备,连忙爬到车边问谢必安:“这不是回林家的路。” 谢必安回头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说:我说我回林家了么? 什邡微微蹙眉,倾身便要去夺谢必安手里的缰绳。 谢必安单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拽到车边:“放心,不会卖了你。” 他的手劲儿很大,什邡根本无法挣脱,只能不甘地瞪着他:“我不信你。” 谢必安甩开她的手,讥讽地说:“带你去见一个人。” 马车虽然不快,但是贸然跳车肯定会受伤。什邡不甘地剜了谢必安一眼,乖乖缩回马车。 第109章 方正来了 马车不疾不徐地穿街过巷,最后在庆安大街停下。谢必安跳下马车,用马鞭撩开车帘朝里面说:“下车吧!” 什邡捏着裙摆跳下马车,一抬头,便被眼前的景象震了震。眼前是一片开阔的空地,四周全部用青砖围墙。高大的门楼上挂着素色牌匾,上面林家纸坊四个大字赫然在目。 门楼下门庭大敞,站在门口便可看见里面有序工作的工人。切麻、洗涤、浸石灰水、捣碎…… 一道道繁复的工序在工人们有序的分工下显得格外有序。 “这是?”她明知故问,谢必安将马鞭丢回马车,径自朝着门内走去。 什邡讪讪摸了下鼻尖,连忙跟了上去。 墨林堂开遍蜀郡各地,但唯有林家纸坊才是林家的核心。这里每年出产量是整个长安的三成有余。 什邡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规模的纸坊,光是晾晒的房屋就有六间,其他储藏的库房不算,另有八个浸泡池,四个用来洗涤,四个用来浸泡石灰水。 与林家百年纸坊相比,什家新建的纸坊只能算得上是小巫见大巫,无外乎人说林家纸坊的产量要占蜀中纸的半壁江山。 什邡叹为观止的同时,目光亦落在迎面走来的两个中年男人身上。 “林叔!方掌柜?” 什邡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林山,更没想到林山找来的人会是方正。 可仔细一想,要解飞钱纸的围,楮树纸是关键,放眼整个蜀中,除了林昇之外,唯有方正最了解楮树纸。 直至此时,什邡终于恍然大悟,林老夫人明着让自己和林昇去曹记,背地里早已安排林昇去请方正来益州。从一开始,林老夫人就没想要年前这张飞钱纸的单子,她谋的是楮树纸,以及年后春单飞钱纸的买卖。 赶在明年进奏院选纸时推出比嫩竹纸更好的楮树纸,一来可以顺利拿下进奏院的单子,二来可以借由飞钱纸将楮树纸推广开来,实在是一石二鸟的谋算。 来不及与方正叙旧,林山便带着他们往纸坊内走。 一边走,林山一边介绍纸坊的生产情况:“如方掌柜所见,墨林堂真正依仗的不是铺面开到何处,而是林家纸坊每年所产出的纸量。不夸张的说,每年从林家纸坊产出的纸可抵长安纸坊三成。” 方正在墨林堂谋事多年,对此自然了如指掌,便知他的话是说给什邡和谢必安听的。 “益州纸业发展迅速,这些年也陆陆续续涌现出很多有能力有创新的纸坊,以前林家一家独大的情况已经不复存在。”说到这时,林山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曹记飞钱纸的单子虽然不大,盈利不多,但曹记背靠林家纸坊,一旦真的彻底失去这块的竞争力,这便说明林家纸坊的纸质有所下降,被后来者居上。” “方掌柜应该知道,这两年,公子一直在寻求突破,并想尽办法以楮树皮替代藤麻制纸。”林山走到一处巨大的灶台前,指着上面宽大的蒸笼说,“楮树要比嫩竹韧性强,所以在蒸煮这一块要比嫩竹纸时间长一点。但时间长了,楮树皮的质地又容易产生粉质,导致做出来的纸缺少韧度。” 方正点了点头,用挑杆子掀开蒸笼盖看了看,又敲了一旁灶台上的更漏说:“此前少东家与我说过楮树纸无法大量生产的原因,主要还是成纸率低,这样既无形中加大了成本,又浪费了人工。” 林山点头说是,方正又说:“技艺上的摸索需要时间。” 林山蹙眉说:“距离春季飞钱纸的放单时间还有不到四个月。” 一旁闲庭信步的谢必安突然垂眸看了一眼久不做声的什邡,淡淡地说:“四个月的时间,一批新兵也能练出来了。”他声音不大,但足够前面的林山和方正听见。 林山微微蹙眉,佯装没听见。 方正有心想要解释一般,还没开口,便听身后传来什邡讥讽的声音:“谢表兄怕是不知,造纸不想打仗,可夜袭,可围剿,亦或是正面袭击,战场上的战术可随机应变,可造纸需循序渐进,若以嫩竹为料,单单前期浸泡嫩竹便要百余天,此为杀青。更遑论此后还要用石灰水反复浸泡十余日?后续其它工艺复杂程度,便是月余也不能完成。” 什邡说完,顿觉胸口压着的那股邪火泄了几分,整个人都轻飘了几分。 谢必安这人心狠手黑,背地里不知给她挖了多少坑,如今小小奚落一番而已。 谢必安原本冷沉沉的面容突然透出一抹笑意,什邡怔愣一瞬,顿时有种被湿冷的毒蛇盯住之感。 果然,在林山出声解围之前,谢必安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垂眸看她,说道:“闻娘子似乎在造纸术上极有天赋,不若请老夫人做主,来纸坊学习一二?” 什邡:“……” 前面的林山忙说:“表公子所言极是,若闻娘子喜欢,我托个大,回头去跟……” “林叔!”什邡连忙打断林山的话,抬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巨大石臼说,“林叔,我去看看那个。” 说着,提着裙摆走向石臼。这只石臼足有四个成年男子合抱大小,旁边围着四个穿着短衫的年轻汉子,他们手中拎着木槌,正轮番舂捣,将石臼里煮烂的藤麻舂成泥状。 什邡站在旁边看着,见那木槌顶端足有她头大,忍不住暗叹,若是换成自己,怕是连一刻钟都舂不动。 “想试试?” 阴魂不散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什邡忍不住回头,谢必安不知何时挨了过来,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像两条湿漉漉的蛇,一个劲儿地往她鼻腔里钻。 “谢表兄这么闲?军事参录府无事可做?”她不悦地蹙眉,迈步往前走。 谢必安身高腿长,悠然地跟上去,不以为意地说:“你又怎知不不是在忙公事?” 什邡迈出的脚步一顿,侧头看他。他生得实在是修长,需得仰着头才能触及他的视线。 她斟酌着问:“什么公事?” 谢必安倾身凑到她耳边,波澜不惊地说:“你觉得顾威是个心胸宽广到被人迎面插了一刀也无动于衷的人?” 那还不是因为你? 什邡原本压下去的火气又一下子窜了起来,恨不能将谢必安按进石臼舂成泥。 第110章 疑点初现 看完舂泥之后,什邡又仔仔细细地参观了其它几道流程,最后在晒房门口与林山和方正汇合。 造纸工艺流程十分繁复,一直到最后的透火烘干,哪怕有一个流程出现问题,所出纸张的薄厚、韧性和纹理都会出现巨大的误差,从而变成废纸。 林山带着众人进入晒房,晒房里的工人们正有序地将压制好的纸用铜钳夹起摊在夹巷墙上(两道土砖墙启程,中间镂空链接外面的火炉,火炉生火,热气通过夹巷墙散发热气,随即使墙面起到烘干的效果。)。 夹巷另一端的工人们正在动作流畅地将已经烘干的纸从夹巷上揭掉。 右面靠墙的位置摆放着桌台,上面已经摆满一摞摞成品黄麻等待工人们切割和卷扎。 “这是黄麻,那边是嫩竹纸,这些是楮树纸。”林山指着最右面的一摞刚揭下来不久的一摞纸。 从表面看,楮树纸跟黄麻纸区别不大,但仔细看,会发现楮树纸要比黄麻纸更细腻一些,用手触摸拉扯,能感觉到明显的韧度。 什邡一边翻看纸张薄厚,其中有几张楮树纸的边角与其它纸张有略微的不同,相对其他的,这几张似乎更薄一些,而且触摸的时候,能感觉到纸面上的纹理相对要细腻一些。 什邡捻起纸张问林山:“林叔,这些都是成品的楮树纸?” 林山走过来,垂眸看着她手中捻着的几张楮树纸,眼中闪过一道光亮,诧异地朝四周喊了一声:“今日都是谁来主制这批纸的?” 林山话音一落,工人们顿时停下手中伙计,诧异地朝着林山看来。 楮树纸的产量低,平日里只有几个人参与制作的人不多。林山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罗了一圈,最后有一个穿着蓝色短衫的年轻小伙子站了出来,对林山说:“林管事,是我,还有曾璜,阿大和赵山根。” 林山凑到什邡身边,小心翼翼掀开覆盖在上面的一摞纸张,从中间抽出什邡刚才捻起的两张楮树纸问:“你去外场将几人都带到书房,我待会儿有几句话想问问他们。” 小伙计转身去叫人,林山将纸递给一旁的方正,对什邡说:“闻娘子怕是也累了,不若先随表公子回府?老夫人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礼佛过了。” 谢必安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二人,最后目光落在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的什邡身上。 感觉到谢必安灼灼的视线,什邡骤然抬头,四目相对的瞬间,仿佛看到了他眼中讥讽的笑意。 莫名其妙,又让人浑身不舒服。 …… 马车寻着来时的路回到林府时已经过了午膳的时候,红岭去了一趟大厨房,只端了一盘冷掉的馒头和一碟子酱菜回来。 红岭沮丧地说:“娘子不知,那厨子态度傲慢得很,我不过是让他给娘子下一碗馄饨,他竟然说府里有规律,过了膳食时间,大厨房是不开火的,可我昨日便瞧见,二房的丫鬟晌午过后去了大厨房,出来时端了满满一罐子的鸡汤,真是欺人太甚!” 什邡倒不在意吃食什么,风卷残云地将馒头和酱菜吃完,然后便如往常一样窝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晒太阳。 红岭像只小蜜蜂一样忙忙碌碌,偶尔会跑到她身边呢喃几句,比如二房太太放了话,将二老爷书房的一个执笔姑娘发派到了外院扫撒。 比如前两天三房的少爷在花园里遇见了表公子,被表公子吓得大气不敢出。 偌大的林府像一个嘈杂的闹市,总是有各种杂七杂八的乐事以供消遣。 红岭似乎比什邡还容易融进林府,短短数日,她不仅把府中的人脉关系捋顺,偶尔还能同各个园子里的丫鬟小厮递几句话,讨一些消息。 “北冥轩那边怎么样?”什邡从寒碜的果盘里挑了一颗皱巴巴的桃子,垂眸看向一旁拿着花撑绣帕子的红岭问。 红岭的手艺实在不好,但贵在坚持,如今已经能秀出大概的轮廓,应该是两只戏水的鸭子。 红岭放下手里的撑子,扭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什邡,晶亮的眼神仿佛在说:来了,来了,娘子终于问出口了。 红岭笑着说:“您前脚走,后脚林公子就让人扶着过来了,没见到您,林公子整个人都垮了。后还是老夫人那边请了大夫来给他看伤,否则肯定会等您回来的。” 什邡倒是不担心林昇的伤,林老夫人总归是他祖母,不会真要了他的命,做不过是给他一些教训罢了,她现在更在意的是林家纸坊那几张楮树纸。 若不是少时常随爹爹去纸坊消磨时间,她也不会发现这么细微之处。虽然她对楮树纸知之甚少,但在泸定县时,她是亲手摸过墨林堂的楮树纸的,总的来说,楮树纸相对嫩竹纸的纸质要略微粗糙一些,但胜在纸质柔韧度极强,显墨度也好。 可今日在林家纸坊里见到的那几张藏在一摞楮树纸中间的几张却与泸定县所见有所不同,纸质偏薄不说,纸面细微的纹理和手感都不像楮树纸,反而与她爹爹亲手所制的帝尧麻笺有些相似。 自从五年前爹爹遇害后,帝尧麻笺几乎已经绝迹,如今又怎会有相似的纸张出现在林家纸坊? 是巧合?还是另有内情? 什邡仰头看向天边渐渐浮起的晚霞,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那日在襄州牢狱中徐静芝说过的话。她爹不是死于马匪之手,而是早在进入山南道之前就被人杀死在马车里。 而在那封突然出现的书信中,原本来预定的行程突然更改,他又返回益州一趟,到底所为何事? “娘子!娘子!” 红岭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拉回现实。 翠姑搁着不远的距离淡淡地看着她,双手交叠放在腹部,整个人透着一股子大宅门里的死气。 什邡忙坐直身体,便听翠姑说:“请闻娘子安,老夫人请闻娘子去前面一起用晚膳。” 什邡由红岭扶着站起身,对翠姑说:“烦请翠姑姑稍等片刻。”说完,挽着红岭回房换了一身靛水蓝的襦裙,又在肩头加了一件厚实的披帛。 傍晚的风冷,走在九曲回廊间,什邡总有一种回到少时的感觉,那时她也喜欢在这个初冬的时节在廊间与堂姐嬉戏,仿佛没有任何事能让两个少女产生一丝一毫的忧愁。 然而到底不是长安,不是什家,她也再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什邡了。 第111章 鸿门宴(上) 林家上一次这么齐聚一堂,还是林昇回益州洗尘宴那日,可想而知,今日林老夫人又把众人叫来,必然是有大事发生。 是什么事呢? 曹记的货被劫?还是即将为林昇攀附的岳家?又或是林老夫人已经从林昇和林证树之间做了明确的选择? 什邡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林老夫人和挨在她身边的林证树、林政云兄弟。 林家两个妯娌分别坐在丈夫身边,再往下是林同洲、林同济,以及林炜。林昇的位置在林同洲对面,紧挨着林政云,后面才林炜。 其他几个小娘子都挨着自个儿母亲落座,唯有什邡坐在最末,位置最尴尬,却也正对着林老夫人,因此对方有任何举动,她都能看的真真切切,同理,林老夫人也只需一抬眸便能将她看透。 大厅里的气氛说不出的微妙,林政云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空落落的座椅问林老夫人:“娘,林昇这孩子也是的,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让咱们等着,若真没胃口,也不知道遣人来说一声。” 昨晚儿上林昇被打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众人心照不宣,纷纷等着看大房的笑话。 林老夫人眼皮子一抬,侧头看了他一眼:“怎么?饿着你了?” 林政云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端起茶杯遮掩尴尬,同时侧头瞪了一旁的金氏一眼。 金氏昨晚听说林昇在老太太院子被打了家法,今儿一大早就让手下的丫鬟去凤霞苑探口风,结果一番打听下来才知道老太太有意给林昇重新寻一个得力的岳家。 老太太这番操作明摆着是想继续挺林昇,偏没想到林昇是个情种,竟然公然顶撞老太太,口口声声非闻喜不娶,还扬言若是老太太真的比他娶妻,他宁可离开林家。 金氏吃了个惊天大瓜,想也没想就带着一盅燕窝去书房找林政云。 “你说的都是真的?昇哥儿真这么说的?”林政云开心得蛐蛐也不斗了,抓着金氏的肩头逼问。 金氏剜了他一眼“这还能有假?现在全府都知道了。老爷您说,要是昇哥儿真离开林家了,老太太会不会……”林政云一把捂住媳妇的嘴,“别瞎说!传出去像什么话?” 一整个下午,夫妻二人都在乐此不疲地让丫鬟小厮去探听北冥轩和落霞苑的消息,果不其然,到了傍晚,落霞苑里传了消息,老太太把所有人都叫齐了,意思不言而喻。 金氏懒得搭理林政云,抬手打掉宝哥儿正要去拿糕点的手:“干什么呢?等你二哥哥来了才吃。” 金氏的话像似捅了马蜂窝,一旁的李氏阴阳怪气儿地说:“哎呦,妹妹,宝哥儿还小,你跟他一般见识做什么?可别饿着了小家伙。”说着,夹起一块糕点放进宝哥儿面前地碗碟里。 我儿子要吃糕点,用得着你献殷勤么?非奸即盗的野狐狸。 金氏在心里破口大骂,暗恨曹氏拿宝哥儿做筏子。 林老夫人脸色不太好,但到底没说别的,让一旁的翠姑将面前的一碟子水晶糕端到宝哥儿面前。 金氏尴尬地谢过老太太,从盘子里夹了块水晶糕给宝哥儿吃。 宝哥儿到底还小,不懂大人间的暗潮汹涌,一门心思埋头苦吃。 看着宝哥儿吃了会儿,林老夫人突然将视线落在对面的什邡身上,淡淡地开口说:“我听明城说,今儿早你跟必安去了县衙?李大人怎么说?” 什邡跟谢必安去府衙的事做得隐蔽,林老夫人一点破,在场的所有人顿时诧异地将视线看向什邡。 什邡讪讪一笑,对林老夫人说:“回老夫人,托表哥的福,县衙李大人已经受理此案,相信不日就能迫使漕帮将白掌柜放回来,并查明真相,抓住水匪。” 什邡从善如流的回答,在座的其他人却如坠雾里一般,不可思议地看着什邡。 最先忍不住的是林同洲,他开口问什邡:“闻娘子,你说的水匪,曹记和漕帮到底是何事?又跟白城有什么关系?咱们林家又如何与府衙扯上关系了?” 什邡故意露出‘原来你不知道的呀!’的表情,然后询问地看向林老夫人。 得到林老夫人的首肯,什邡才开口说道:“前些日子曹记那边的账目出了些问题,林昇觉出不妥,便跟老夫人提了一嘴,之后便带着我和林叔去了绵阳之后才发现,那边的情况比账目出问题还要严峻。原本打算预留出来制作飞钱纸的嫩竹遭了蚁患……”什邡将在发生在绵阳的事详细跟林老夫人说了一遍。 说到货船在渡水河道被水匪劫走之后,大厅里顿时传来一阵急促的抽泣声。坐在林老夫人身边的林政树突然一拍桌子,怒斥:“岂有此理,这么大的事,漕帮竟然隐瞒不报不说,还将曹记的掌柜扣在漕帮,他们是想反了天了?” 说完,林政树转身看向上首坐着的林老夫人,说:“娘,曹记虽然是弟妹的陪嫁,但到底是昇哥儿管着的,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这件事儿,您交给我处理,我明日便去漕帮……” “政树!”林老太太蹙眉看了一眼林政树,打断他的话,“不急,听闻喜把话说完。” 林政树怔愣一瞬,连忙闭嘴,不悦地看向什邡。 林老夫人说:“闻喜,你怎么看?” 什邡顿时坐直了身体,不卑不亢地看着林老夫人说:“回老夫人,我觉得这件事儿既然已经惊动了官府,便由官府调查即可。只要白掌柜活着回来,便是万幸。” “那货物呢?”林同洲插完嘴,得来林政树一记白眼。 什邡早料到会有人这么问,用提前准备好的说辞回话:“嫩竹不像珠宝丝绸等货物紧俏,好脱手,水匪即便得了去,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找到合适的买家,官府那边案子破得快一点,多半还是能追回一些的。” “你说的可好听,谁知道官府多久能把那些水匪抓住?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一年两年?”林同洲讥讽地说,“不是我说,你跟昇哥儿去了一趟绵阳,事情没解决不说,还丢了飞钱纸的单子,这下子好了,连货带人都弄丢了。可真是……” 林同洲还想继续讥讽几句,门外突然传来一道低沉而锋锐的声音:“用不上一年两年,半个月,半个月,我便能将丢失的货物全部追回。” 众人听见这煞神的声音一想起,下意识的动作是向上首的林老夫人看去,然后又全部有志一同地朝着门口看。 谢必安身穿一身朱红官袍,腰间斜挎一把唐刀,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 第112章 鸿门宴 (下) 谢必安一进来,整个大厅里的气氛陡然发生微妙的变化,就连向来不和的二房和三房都难得和谐地展现出一致对外的决心。 什邡冷眼看着谢必安走进大厅,对面的林老太太唤了一声“必安回来啦!”然后差使翠姑在她身边加一把椅子。 谢必安连忙摆手,径自走到桌前,往什邡身边一戳:“我坐这就行了,翠姑姑,麻烦你了。” 翠姑微怔,垂眸看林老夫人。 林老夫人慈爱地一笑:“你呀!”然后让翠姑拿一把椅子过去,遂了他的愿。 待谢必安落了座,众人的注意又都回到了他刚才的话上。 “方才必安说,半个月能解决此事,可是你的官职已经落实下来?”林政树开口问道。谢必安毕竟是带着军功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虽然右手受了伤,但到底是为朝廷,为百姓受的,上面怎么都不可能待其苛刻,这次来益州述职,肯定也会有所安排的。 谢必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锋锐的眸子将在座众人打量一番,最后落在林老太太身上,波澜不惊地说:“正要跟祖母禀告此事,刺史府那边的任职文书已经下来了,托圣上福泽,任命了军事参录。漕帮这件事明着看是归府衙管,但到底涉及渡水河道的水匪,光靠衙门口的几个捕快可办不了事。” 林政树一下子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惊讶地说;“必安的意思是,这案子最后也要落到军部那边?” 谢必安点了点头,一个时辰前,他在汪兵面前请命剿匪,半个月不把渡水河道的水匪剿灭,他卷布盖走人。 当然,能把事情闹到汪兵眼皮子底下,还要感谢什邡。 思及此,谢必安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从他进来就开始当鹌鹑的什邡。 感觉到头顶飘过来的灼灼视线,什邡恨不能把头埋得更低了,生怕一不留神又被他推出去挡刀。 见她没反应,谢必安不觉莞尔,抬头继续看着林老夫人说:“我已向节度使请命亲自调查此案。” 林老夫人沉吟片刻,还未出声,一旁的林政树便先一步开口说道:“节度使既然将这个案子交由必安亲查,那二叔确实不便插手了,免得被外人诟病。” 什邡在下面听着,心里骂了句老狐狸,事情捅大了,现在想着置身事外了,刚才怎么不见他说? 谢必安垂眸说道:“看祖母的意思。” 林老夫人的意思是,既然有谢必安插手这件事,林家其他人就无需再插手,总归都是一家人,没得非要给旁人再递把柄。 呵! 可不是一家人,一个姓林,一个姓谢。 林政树在心底冷哼,面上却一脸笑意地附和:“我相信必安一定会处理好此事。” 其他人纷纷附和,一时间满室和谐,倒是让什邡背地里直啄牙花子。 曹记和白城的事暂时有了章程,那厢林昇也被人扶着姗姗来迟。 林昇在绵阳折腾一圈,这又挨了鞭子,此时人比回来时还要清瘦几分,精神头也略显疲惫。 林老夫人眼中闪过心疼,招呼林昇过去坐。 林昇打从一进来,视线就没离开过什邡。一双委屈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她的脊背,恨不能把她盯出个洞来。 扶着他的明城最是知道原由,打从早晨知道闻娘子不在府中开始,公子整个人就开始坐立不安,晌午时挨不过,硬撑着破烂的身子骨去落花苑,结果人还没回来,气得晌午一口气吃了七八个硬邦邦的烧饼。 这会子看见什邡端坐在这儿,明城心里不由得埋怨,心说既然早就回来了,怎么也要差人到北冥轩说一声,哪能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出现在这儿? “昇哥儿,过来坐。”林老夫人又唤了一声,林昇才算回过神儿来,委屈地看了什邡一眼,由明城扶着来到林政云下首的位置落座。 不远处的林山刻意朝他点了点头,林昇这才知道,原来今日林山也回来了。 林山回来了、谢必安顶替明城陪着什邡去县衙报官,不过短短一日的时间,他好像错过了极多的事。 一股深深地无力感笼罩着他,就像他背后的伤,虽然不致命,但到底限制他诸多。思及此,心中便越发不喜欢林家,不喜欢在座的每一个人,包括那位高坐在首位,口口声声为了他的未来,逼着他另娶他人的祖母。 林昇的到来使得整个大厅里的气氛微妙到了极点,众人各怀心思地揣摩着林老夫人今天将大家聚在一起的用意,但无论如何揣度都避不开一个问题。 林家,今后到底是由谁掌管? “既然人都齐了,便开饭吧!” 林老夫人发了话,丫鬟婆子们陆陆续续开始上菜。 …… 一顿饭吃得鸦雀无声,待所有人放下了筷子,林老夫人终于缓缓开口:“都吃完了吧!吃完了,今天我有一件事要宣布。” 什邡微微抬头,目光在所有人身上看了一圈,除了林昇和谢必安之外,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紧张地落在林老夫人身上。 林政树小心翼翼地说:“娘,您是有什么吩咐么?” 林政云也附和着说:“娘,您这兴师动众的,怕不是有什么大事?” 林老夫人点了点头,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之前昇哥儿回来之后就去绵阳处理曹记的事儿,如今曹记那边已经差不多了,我想着,他既然回来了,总不好一直闲着,从明日起,昇哥儿你就跟着你林叔去纸坊看看,生疏了的生意也要一点点捡起来。” 林老夫人的话音一落,林政树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来,与之相同的还有林同州兄弟和李氏,以及他们的女儿。 三方的态度倒是瞧不出什么,只林三爷那只正拿着茶杯的手抖了一下,茶水不小心洒到了宝哥儿身上,引来小家伙的一阵呜咽。 “娘,烫!” 金氏连忙抱着宝哥儿交给一旁的婆子,让她赶紧下去给宝哥儿的手冲冲冷水。 林老夫人一颗炸雷刚扔完,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又继续丢了下一颗。她侧头看向一直蔫蔫的林昇,说道:“昇哥儿这次去长安,除了去接闻喜回来,也是想要拜访那位隐居的造纸大师,解决楮树纸难以量产的问题。因着出了事儿,那位师傅也丢了去向,不久前,我让人特地跑了一趟泸定县。方正在泸定县管了多年,收益一直不错,人也踏实,对楮树纸也很是熟悉,这次我特让人去泸定县将他请了过来。” 说着,林老夫人朝身后的林山勾了勾手。 林山连忙靠上前来,弯腰看着林老夫人。 林老夫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回头便让方正去昇哥儿身边,没事多去纸坊那边盯着点,来年春,一定要把楮树纸做出来。” 什么叫惊醒一池春水?什邡这次算是彻底见识了,林老夫人这种猝不及防的给人心口捅刀的本事实在是让人望尘莫及。 在所有人都以为林昇办杂了曹记的事,在林家地位不保时,林老夫人背地里使了一招暗度陈仓,让林山去把泸定县的方正请了过来。 或许府中女眷对方正不太了解,但什邡与方正在泸定县接触颇多,这人不仅造纸技艺高超,与经营一道上也颇有见解,况且林昇去长安接闻喜是其次,主要还是要与方正交流如何改进楮树纸。 如今林老夫人突然将方正调到林昇身边,其深意可想而知。 什邡不知道林政树和林政云心里是怎么想的,不过但凡林老夫人这话早说半个时辰,这一桌子人怕是都吃不好这餐饭。 林同州突然站起身,激动地看着林老夫人说:“可是祖母,您之前不是说,楮树纸不是由我……” “同舟,坐下!”林政树不悦地打断林同州的话,“怎么跟你祖母说话呢?你祖母这么做,自然是有这么做的理由,不得放肆。” 林同州憋得满面通红,委屈地看着林政树:“可是爹,楮树纸明明已经交由我负责了,” “闭嘴。”林政树暴怒而起,抬手对着林同州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响亮,却仿佛打在了林老夫人的脸上一样。 林同州不服,一边捂着脸,一边朝着林政树大喊:“我为什么不能说?林昇出事的时候,全家都指着您主持大局,那么难的情况下都撑过来了,现在他回来了,大家就都要给他让位置么?他有本事,可那么大的本事,不还是把飞钱纸的生意丢了?现在把楮树纸交给他,保不齐最后也……” “州哥儿!” 林老夫人突然唤了一声,林同州连忙闭嘴,捂着脸扭头看向林老夫人,“祖母!” 第113章 立家的根本 林老夫人脸上没有丝毫不悦,但了解她的人知道,她已经在不高兴了。 林政云看好戏般端起茶杯,林政树则恨不能将这个沉不住气的逆子一把掐死。他尚且不敢如此顶撞林氏,他又是怎么敢的? 林老夫人不管其他人作何想法,只笑着看向林同州,问他:“同州呀,你接手楮树纸多久了?” 林同州一怔,以为林老夫人是在考教他,于是得意洋洋地说:“回祖母,自二哥出事后,我便一直在纸坊帮衬,如今纸坊大大小小的订单全部了如指掌,每个月产量和盈利都比二哥在时多出一成。”他敢公然跟祖母叫板,其中倚仗不单单是他爹,还有一部分是他在纸坊那边的成绩。 林老夫人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林同州脸上露出喜意,一旁的林政树却幽地沉下脸来,他怎么会生出如此没脑子的儿子?他那点盈利是怎么来的,他心里没点逼数么? 林同州没有数,但林老夫人有数。 果然,林政树还没来得及替林同州这个逆子找补,林老夫人便说话了:“同州是个本事的,既然你今天提这件事了,且不妨说说,你是如何做到让盈利比往时多出一成的。” 林同州这几月确实兢兢业业经营着,本就愁着没有机会在林家众人面前证明自己,此时林老夫人问起,正好遂了他的意。 于是林同州颇为得意地说:“祖母不知,纸坊的工人最是喜欢偷懒,另有些年纪大了的工人不仅做工速度慢,还喜欢倚老卖老。林家每月给他们那么多的工钱,可不是给他们养老的。我去纸坊之后,便以此将这些倚老卖老的工人全部遣散,而后用他们的月前重新聘请工人。老工人的工钱虚高,一个老工人的工钱可以请两个年轻力壮的工人。这些工人手上功夫快,有把子力气,做纸的速度比老工人快了不止一点半点,因此每月产量要同比增长许多。 除此之外,我还将做工时间延长了半个时辰。一开始确实有些工人不适应,但林家纸坊在整个益州纸坊中的待遇是最好的,他们根本舍不得辞去工作,因此渐渐也变适应了。” 林同州侃侃而谈的同时,丝毫没有意识到周围的气氛已经降至冰点,林老夫人看他的眼神也变得讳莫如深。 当林同州说完自己的丰功伟业,骄傲的等着林老夫人夸赞的时候,他才发现坐在自己身旁的林政树脸色阴沉得仿佛下一刻便能滴出水来。 林老夫人微微侧头,目光讥讽地看向林政树,淡淡地说:“这就是你养出来的好儿子,可真是好得很呀!好得很!” 林老夫人一连说了两个好,林政树再也绷不住了,站起身一把拽起林同州,抬腿对着他的膝窝就是一脚,将林同州整个人踹跪在地。 “爹!”林同州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爹,不明白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了? 林政树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老实跪着。”然后恭恭敬敬朝上首的林老夫人鞠躬,“娘,是儿子教子无方才让他变成现在这个混蛋样子,儿子的错。” 林同州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分明做得比林昇还好,为什么还要在此受此屈辱?就因为长房是祖母的亲生儿子么? 越是想着,心里越是愤愤不平,他不服气地抬头看向林老夫人:“祖母,同州不知自己到底有什么错,我明明……” “逆子,闭嘴。”林政树不想他再犯蠢,急忙出声打断他的话。 林老夫人笑着说;“让他说。” 林政树心一沉,便听林同州说:“我明明比林昇做得好,祖母,您的眼里为什么就看不见我?难道就因为他是长房嫡孙?就因为爹爹……” 林老夫人波澜不惊地说:“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这话确实有些重了,即便在场众人都这么想,但也无人敢说出来。林家虽然三代从商,但了解林家历史的人都知道,当年林老爷子当年之所以能所向披靡占据益州纸业半壁江山,有一半功劳要归功于林老夫人。 先不说林老夫人出身益州望族,便是林老夫人本身除了妥善管理内宅,于商道上亦有颇多见地,当年林老爷子数次危机,最后皆是林老夫人临危受命救林家纸坊于水火,所以即便多年后林老爷子去世,林家仍无人敢对林老夫人不敬。 林同州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说了不该说的话,但收回已经不可能,只好硬着头皮跪行几步,来到林老夫人面前:“祖母,我说这些不是有别的什么想法,我只是想要向您证明,我也是林家的一份子,也能撑起林家。” 林老夫人垂眸,抬手摸着林同州的发顶,目光却是看向所有人,沉声说道:“林家之所以能在益州屹立多年不倒,林家纸坊出产的麻纸能在益州盛行多年,你们说,平得是什么?是产量高?是便宜?” 众人蹙眉不语,大厅里鸦雀无声。 林老夫人又看向林同州:“同州,纸坊工人的工钱和工时都是你祖父在时定下的,这些年只涨未跌,便是林家最困难的时候,账上流水不足百两,我与你祖父抵押了祖宅也未曾消减工人一分工钱,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 林同州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凉,还未及说话,边听林老夫人说:“这些纸坊工人才是林家的根本。造纸工艺繁复,一张纸从原料的挑选,经过浸泡,洗涤,捣碎,淘浆等十余道工序,每道工序都不能出错,一旦出错,所做之纸的品质便会大打折扣。而这些工序非常人能做,一个成熟的工人往往要经过无数次的枯燥实践才能把一个流程做好,你觉得那些老工人都没有体力了,不如年轻人能干,可你知道,单是揭纸这一道工艺就需要每天不停地揭多少张才能保证所揭之纸不折,不断,不裂?” 林同州听得哑口无言,宛如被人兜头淋下一桶冷水,胸腔里的那些炙热涌动的血液瞬间凉了个透彻。 第114章 什邡的决心 “造纸之术讲求精湛,技艺熟练的工人皆是千金难求,你却只因年迈不得力而驱之。同州,林家纸坊之所以能立足益州多年,所倚仗的不是产量大,也不是售价低,而是林家纸坊独一无二的品质。”林老夫人说完,目光如刀锋一般刮向林同州,“同州,你目光短浅,只看重表面盈利,实则是在毁林家的根基!” 林同州一屁股跌坐在地,冷汗将整个脊背透湿。他茫然地看向林老夫人,又看向林政树,完全不知道如何辩解。 “林山。”林老夫人开口,林山忙上前来,从怀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交到林老夫人手中。 林老夫人将册子丢到林同州面前:“这是这两个月纸坊放出的几个单子,前后一共十二笔,其中有四笔单子报到我这里,理由皆是纸质有所下降,纹理较比之前略显粗糙,且摩擦时有掉粉质的情况。我让你林叔将这几笔单子拦回,承诺下月底前重新交纸,价格比原价低两成。” 林同州垂眸看着面前的册子,却没有勇气打开。 林老夫人疼爱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同州,你要知道,你也是林家的子孙,要懂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今次这件事,是给你的一个教训。” 说完,林老夫人将视线落在林政树身上,林政树连忙将头压得更低,讷讷地说:“母亲,儿子教子无方,请母亲责罚。” 林老夫人坐了这么久,身子已经有些吃不消了,她摆了摆手,朝一旁的翠姑伸出手。 翠姑连忙上前两步,扶着林老夫人往外走。 众人面面相觑,大气儿也不敢说。 这林家看似是林政树在管着,可这林家的生意,林家的命脉,到底还在林老夫人手里掐着。如今林老夫人当着全家人下了二房的面子,俨然是明摆着站林昇的。 见林老夫人走了,什邡看也没看其他人,起身追了上去。 一直追到廊外,林老夫人像似早就预料到她会追来一样,拢手站在廊外等她。 什邡乖乖站在林老夫人面前:“老夫人,我有些话想对您说。” 一旁的翠姑自觉地退到远处,空荡荡的回廊间只有什邡和林老夫人。林老夫人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并未接话,反而问道:“听说你今天跟着林山和必安去了纸坊?” 什邡点了点头,说道:“是,我与林叔去了纸坊,还见了方掌柜。” 林老夫人笑了下:“方正是个好的。” 什邡说:“此次能够平安回益州,多亏方掌柜照拂。” 林老夫人目光柔和几分,问她:“你觉得方正这个人怎么样?” 什邡对方正这个人的印象极好,便将在泸定县发生的所有事过给林老夫人听,未了还将覃东平与方正之间的关系坦白出来。 林老夫人倒是记得那位身上带着几分江湖气息的小哥,笑着说:“原来如此,有这样的人在昇哥儿身边,我也是放心的。” 什邡附和,林老夫人这才把话题转到一开始,问什邡:“你今日在此拦我,想必不是为了说这些。” 什邡脸一红,讷讷地说:“确实有事想求老夫人。” 林老夫人目光如炬地看着她,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什邡沉默片刻,迎着林老夫人的目光说:“我想去纸坊学习。” 林老夫人颇感意外,问她:“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么?” 什邡点头说是,林老夫人脸上神色莫辨,看她的眼神像似带了钩子,稍有不慎就会被她彻底撕开伪装。 “造纸的活计可不是绣绣女红那般简单,且不说手艺如何,光是体力,女娘就鲜少有人能做。”林老夫人上下打量什邡,说道,“只要你同意,且帮着劝说昇哥儿,届时即便是贵妾,林家也会于你荣华富贵。” 什邡摇了摇头,笑着说:“老夫人知道我现在孤身在益州,回长安亦是不能,唯一能依靠的便是林家。”她顿了下,眼神坚毅地看着林老夫人一字一句地说,“曹记的事,我没能办好,所以林昇娶妻一事,我不予反抗。但为人贵妾,我亦无法做到,所以请老夫人念在两家结亲的情分上授我以鱼,以便日后我离了林家,也能有一安身立命的本事。” 什邡说得恳切,心里却万分忐忑。 万一林老夫人不答应怎么办?万一林家没有一点良心,一意扣着她在林府给林昇当贵妾又怎么办?最重要的事,纸坊里一定有人见过爹爹,并且从爹爹那里学到一些制造帝尧麻笺的技法。 或许从那个人口中,她能知道一些关于爹爹在益州的事。 什邡心中画着小九九,对面的林老夫人目光深邃,许久才淡淡地说:“你心意已决?你且要知道,一旦你离开林家,没有任何依仗的女娘将是何等艰难?” 什邡自然知道,只是她别无选择,从踏入万年县狱的那一刻开始,她已经别无选择,命运的齿轮将她一次次推入泥沼,除非彻底查出爹爹的死因,找到真正杀死徐晨风的凶手,否则她即便是隐姓埋名苟活于世,空也一世蝇营狗苟,难以安生。 林老夫人忽而笑了一下,朝远处的翠姑招了招手。 翠姑连忙走上前来扶住林老夫人。 林老夫人:“回秋霞居吧!” 待二人渐渐远去,什邡提着的心终于还是彻底坠入谷底。 不多时,原本已经走远的翠姑突然回头看了她一眼,扬声说道:“闻娘子,明日一早叫人来秋霞居拿牌子。纸坊的伙计您跟方掌柜商量着来,若是坚持不下去了,方才老夫人的话还作数。” 什邡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翠姑已经转身扶着林老夫人离开。 空荡荡的回廊里仿佛还回荡着翠姑刚才的话,什邡激动地握紧拳头,扭头看向遥远的东南方,那里是长安所及之处,那里是她曾经的家! 第115章 不眠夜 经了林老夫人这一番的连敲带打,最是难以入眠的当属二房一家四口。林政树一回二房,二话不说,反手对着林同州便是一巴掌,把林同州打得原地转了两圈,顺着鼻孔嘴角窜血。 林同州此时已经麻木了,捂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林政树,宛如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林政树面无表情地坐在圈椅里,李氏大气不敢出地递上帕子。林政树接过帕子仔细擦拭着指甲上刮出的血迹。 林同济始终站在角落里,看着林同州的目光带着讥讽。 他这位哥哥素来是个鲁莽冲动的,当初执意要去纸坊,以为能做出什么成绩,却不知纸坊那边才最是卧虎藏龙,稍有不慎不仅不能得到老太太的欢喜,保不齐还要连骨头都被啃了。 “同济!”林政树冷冽的目光刮了过来,林同济连忙收起表情,将头垂得更低了。 林政树端起茶杯,问林同济:“今日你祖母的意思,你也看见了,摆明着是扶持昇哥儿的,你怎么看?” 初冬的夜里已经有些凉意,林同济自幼身子骨弱,好容易养大成人,却较比常人更不耐寒,因此还没霜降,就已经穿上了夹棉的襕袍,若是外出,必是要再加一件披风。 此时他站在厅堂中间,脸色有些苍白,听见林政树的话,唇角勾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笑,垂眸看着林政树说:“祖母的心思再明白不过,这个时候再想着争取什么,那就是自讨苦吃,还不如以退为进,看看二哥是不是真有本事力挽狂澜。” “可若他真的可以呢?”一旁的李氏终于忍不住说出口。 林同济笑看着李氏说:“母亲说的是。” 李氏并没宽心,看着林同济的笑,心里无端生出一丝寒意。与出自她肚子里的林同州不同,林同济是林政树十几年前从外面带回来的,生母不详,刚来林家时,身子骨弱的宛如风一吹就能倒了,府里的下人都说他活不过十五岁。 林政树将他放在李氏院子里养着,说不在意,倒也各种药材供养着,说在意,却也没有多少,就这么稀里糊涂长大,人也越发让人琢磨不透。 “爹,咱们绝对不能让林昇得逞。” 一直没说话的林同州像似突然回过神识,一下子跪扑到林政树身前,一把抱住林政树的大腿:“爹,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林昇不是要回纸坊么?我一定不会让他顺利接手纸坊的。” 林政树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目光看向一直站在阴影处的林同济,淡淡地说:“明日你随同州一起去吧!看着他点,别让他再做蠢事。” 林同济拢了拢袖摆,只觉这冬天是越发的难捱了。 …… 更夫敲过了三更的棒子,一道迅捷的人影快快速地穿过九曲回廊,躲开巡夜的小厮直奔北冥轩旁的流云轩。 书房里一灯如豆,谢必安看完最后一卷工案,正欲起身回房休息,窗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叫停了他的动作。 常五掀开窗棂一跃而入,动作娴熟如行云流水。 谢必安嗤笑一声:“有正门不走,你是喜欢上做宵小的感觉了?” 常五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径自走到案边,端起桌上的茶杯牛饮一番。 “不是怕给你惹麻烦么?这么一大家子心怀鬼胎的亲眷,没准哪个就抓着把柄背后捅你一刀。”常五笑嘻嘻地放下茶杯,用脚勾过椅子坐在谢必安对面,“怎么样?今天这场鸿门宴吃的如何?” 谢必安:“有人春风得意,有人味同嚼蜡。” “闻娘子?”常五想到公堂上咄咄逼人的女娘,忍不住笑着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能屈能伸的世家贵女,闻家算不算是歹竹出好笋?” 谢必安懒得与他讨论一个女娘,沉下脸色问:“漕帮的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常五懒散地往后一靠,翘起二郎腿,说;“没怎么样?白城被他们藏得深,老子去蹲了几个时辰,愣是人影也没见到。不过我倒是见到那位传说中的温四爷了。” “你见到人了?”谢必安饶有兴致地问。常五摇了摇头,惋惜地说,“没见到正脸,只瞧了个背影,宽肩窄腰屁股翘。” 谢必安抓起杯子砸过去,常五侧身避开,咧嘴一笑:“君子动口不动手。” “说重点。”谢必安蹙眉。 常五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景,灯火辉煌的议事大厅里,平日里耀武扬威的顾威像只鹌鹑一样,大气都不敢喘地站在那人身后。 顾威低头看着鞋尖,小心翼翼地开口:“四爷,现在怎么办?节度使那边已经得了信儿,这事怕是瞒不住了。” “既然瞒不住了,那就把人送回去。”男人的声音低沉悦耳,听起来年岁不大,却有一种不怒自威之感。 顾威犹豫一番,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四爷,一旦官府接手这件案子,咱们恐怕……” “恐怕什么?”男人问。 顾威愣了下,难道是他猜错了? 四爷一开始同意他扣住白城,难道不是怕事情败露影响漕帮的生意? 顾威想了想,小心谨慎地说:“这个口子一旦开了,后面其他人就不好控制了。” 男人笑了下:“为什么要控制?” 顾威彻底傻了,若不控制,一开始又何必大费周章瞒住这件事?这岂不是脱裤子放屁? “难道四爷不是想私下里解决这件事?”顾威小心翼翼地问。 男人慢悠悠走到桌案前,弯腰坐在蒲团上,用金剪挑起蜡烛里的灯芯,将多余的部分剪去。原本萎靡的火焰顿时冲起老高。 “私下里怎么解决?” 顾威眨了眨眼:“这……” 男人径自倒了杯茶,茶杯里映衬出一张翩翩玉色的一张俊脸。 “剿匪本就是官府的事,漕帮也是受害者不是么?” 顾威张了张嘴,终是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你说,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想瞒着,也没说私下解决,那他们搞了这么一出,到底是为了什么?”常五眼珠一瞪,“难道是耍着我们玩的?” 谢必安摇了摇头,指着桌案上的一份文牒说:“也未必。你看看这个。” 常五拿起文牒敲了敲,诧异地说:“你动用那边的人了?” 谢必安没说话,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示意他先看。 常五坐直了身体,翻开文牒一看,里面全是一些货物的清单,有茶叶、丝绸、棉花、嫩竹、皮毛,还有一些瓷器。 “这有什么问题?”常五把文牒丢在桌案上。 谢必安捡起文牒放在一旁,说:“这份文牒是我让人从衢州漕运司借调的货运清单。从本朝初,为了监管运河漕运水道,朝廷设置了完善的监管制度,同时匹配了各大小官员十数个职位。凡是经运河而过的货船都会在各地官方漕运码头接受货物清点和盘查,以防有走私货物的情况出现。 按照衢州那边给出的信息,白城所乘的这首货船是福建出厂,载货量达到一千二百石。这张清单里所记录的货物便是当时衢州漕运主事所录。” 听他说完,常五又拿起文牒看了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棉花!” 第116章 顿悟 次日一早,天还没放亮,什邡便起了。 红岭一边打着哈欠伺候她洗漱,一边问她:“娘子今日何以起得这般早?天还未亮,难道还要去府衙?” 什邡接过巾子擦了脸,坐在梳妆台前,一边由着红岭通发,一边笑着说:“不是去府衙,要去纸坊学艺。” 红岭听了个迷迷糊糊,以为是走一番过往,却听什邡让她去准备一套方便做工的衣裙,若是没有,胡服也好。 红岭翻箱倒柜,终于从箱底找出一套素裙和一条蓝色的臂绳。 “娘子您真要去纸坊学艺?”红岭忧心忡忡的一边帮她缠臂绳,一边絮絮叨叨地说,“那都是些汉子做的粗活,您若是待不住,何不做做女红?我见府里的女娘清闲时要么做做女红,要么去院子里扑蝶,或是听听戏。” 什邡垂眸看了一眼低头帮她整理臂绳的红岭,淡淡地说:“咱们到底是外人,总不好一直留在林家。” 什邡说完,红岭顿时有种被人劈头盖脸淋了一桶冷水之感。 是了,她们终归是外人 这些时日在林家过好了福裕的生活,却忘了娘子姓闻,林家对这门亲事并不欢喜。 红岭抿了抿唇,突然替什邡感到不值,抬头愤愤地说:“娘子本就与林公子有婚约在身,这一路,娘子对公子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若非没有娘子您,公子怕是挨不到回益州。可如今倒好,林家这是打算卸磨杀驴,真真是……” 红岭还欲再说,被什邡硬生生瞪了回去。 什邡兀自甩了甩胳膊,袖摆被臂绳绑得结实,一点也没有松垮下来。她又换了一双软底鞋,原地踏了几步,确认脚下松快,这才伸手拍了拍红岭的胳膊说:“这有什么呢?你我有谋生手段,即便不留在林家亦能好好活着。” 红岭瞬时红了眼眶,什邡忙安慰她:“好了,现在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吃食,总不好饿着肚子出门。” 红岭抹了一把眼泪,一溜烟跑出寝室,再回来时,手里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摆着一碗白粥、一碟点心、一碟冒着热气的包子和一碟子酱菜。 什邡昨晚吃了个囫囵,此时正是饥肠辘辘,接过托盘放在桌上,一口气儿将包子和粥吃了个干净。 临出门前,红岭红着眼睛跟出落花苑,一副想要陪着她上刀山下火海的架势。什邡无奈拍拍她的肩,知道这姑娘闲不住还喜欢瞎操心,便按着她的肩膀说:“你跟我过去也不行,你见谁去上工还带个丫鬟的?况且纸坊里都是糙汉子,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那娘子不是小姑娘?”红岭梗着脖子看她。 什邡微怔,她哪里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她分明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时至今日,哪怕远在益州,她也还记得马三的血喷溅在脸上的感觉。 炙热的,又是冷冽的,处处弥漫的绝望足以让人窒息。 她的苟活是老天赏赐的,再矫情不得。 微微叹了口气,她抬手拢了拢红岭颊边的碎发,笑着说:“不是有林昇在呢么?我还能吃了亏?你且留在府中,最近几日最好不要乱走,也不要到处去打听什么消息。” “是林老夫人昨日说了什么?”红岭到底单纯,还瞧不出林府里的暗潮汹涌。什邡怕吓到她,只笑着说,“怕你被几个公子相中了。” 果然,红岭一想到那几位公子在府中风评,吓得一缩脖子,连连跟什邡保证不会乱走。 卯时正,什邡来到林府大门外,明城已经驾着马车候在上马石前。 见什邡出来,明城连忙转身朝身后的车厢喊了一声:“公子,闻娘子出来了。” 林昇背上的伤没好利索,整个人显得蔫蔫的,如今听闻什邡来了,也顾不得背上的伤,手忙脚乱地挪到车边,抬手撩起车帘向外看。 什邡穿了衣衫湖水绿的素色衣裙,宽大的袖摆被臂绳牢牢地缠在手臂上方,露出一小节藕白的小臂。 林昇微微怔愣,便觉心脏狂跳,耳根发热。 什邡踩着上马石爬上马车,一进车厢,便见中央的小几上摆着几碟点心,都是她平素喜欢的。 从昨日起,林昇便没机会与什邡说话,如今终于有机会单独相处,那些压在心底的委屈和狐疑都一股脑跑出来,争先恐后地在脑海里翻腾。 什邡看了他一眼,径直坐在他对面。 马车晃晃悠悠往前走,车厢里的气氛却并不和谐。 林昇憋了一路,直到出了景德门才忍不住对什邡说:“祖母实在不该让你去纸坊,那些伙计怎么能让女娘……” “是我自己想要来的。”什邡出口打断他的话。 林昇微微一怔,想说的话终于还是硬生生梗在喉咙,没有说出口。 马车再慢,颠簸总是无可避免,后背的伤口刚刚结痂,经过衣衫一磋磨,皮肉刺刺拉拉的疼。林昇心中憋屈,似乎从进了林家开始,“闻喜”与他之间那股相依为命的感觉变淡了。以前她的眼中皆是自己,在意他衣食住行,在意他每次夜里梦魇,现如今二人即便同在一个府中,他要见她也非易事。 昨天他去落花苑寻她,听闻她一早便与谢必安一同离开,他心中既焦虑又惶恐,怕她不辞而别,又怕她被谢必安算计。果真,到了晚上,祖母的一番话下来,他才知道谢必安这混蛋竟然带着她去府衙报官。 他是失忆了,但到底不是傻子,这个时候把“闻喜”推出去,根本就是既想保曹记,又不想林家得罪漕帮。 漕帮不予计较还好,一旦真的计较起来,林家一句“闻喜”不过是个外人,便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届时祖母再为他寻一个得力的岳家,林家简直一箭双雕。 他不信她看不出,只怕是迫于祖母和谢必安的逼迫,才…… 大概猜出他如此沉默的原因,什邡难得有耐心地出言解释:“你莫要多想,我去府衙并非你祖母逼迫,与谢必安同行,也是图他能护我平安,说白了,互相利用罢了。” 听了她的话,林昇更觉得胸口窒息,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说到底,还是他无能,无法护她平安罢了! 此时此刻,林昇看着对面泰然自若的女娘,突然意识到之前自己想要逃离林家的想法是何等的可笑与无知。 便是有林家相护,他亦无法独善其身,更何况脱离林家? 世道险恶,艰难险阻,便是不在林家这个偌大的漩涡里挣扎,怕是也要在别处沉溺。若他今时今日足够强大,他的女娘又何须以身犯险,依仗别人的保护? 第117章 重新起航 马车很快来到林家纸坊门前,明城跳下马车撩起车帘:“公子,闻娘子,到了。” 林昇先行跳下马车,然后回身去扶什邡。 什邡摇了摇头 ,示意自己可以。 林昇有些讪讪地收回手,这时,林山和方正从纸坊迎了出来。 见到什邡这一刻,方正不由得怔愣一瞬,遂走过去问她:“闻娘子,你怎么也来了?”说罢,目光落在她的穿着打扮上,“你这是?” 什邡笑着朝他行了师徒礼:“得林老夫人首肯,有幸来纸坊学习,以后还要方掌柜多多照顾。” 方正吓了一跳,连忙侧身避开,慌张着说:“闻娘子这是何意?可受不起!” 什邡直起身,一旁的林山笑着走过来,说道:“是老夫人授意闻娘子来纸坊学习,你若是不应了她着礼,怕是她不能安心。” 方正先是一愣,随即想到什邡在泸定县表现出对造纸的极大兴趣,心中不免欢喜,笑着说:“若娘子喜欢,方正自然倾囊相授。” 林山:“瞧瞧瞧,这就摆上师傅的谱儿了。” 什邡见林山为自己递了梯子,连忙再次朝方正行了师徒礼。这次方正没有躲开,而是抬起双手托住什邡的手,让她起身。 正其乐融融往里走,一辆金顶蓝围的马车从远处缓缓驶来。 林山微微蹙眉,说了一句:“是大公子的马车。” 不管昨日如何,现如今管着大半纸坊的人是林同州,几人自然不好离开,于是便在原地等着林同州。 马车很快,不过须臾的功夫便驶了过来。 车夫停好马车,回身对着车厢轻声唤:“大公子,到了。” 话音刚落,便见虚掩的车帘被撩开,先出来的是林同州的小厮费安。费安跳下马车,先是朝林昇和林山行礼,然后才小心翼翼走回车边,朝里面喊了一声:“大公子!” 林同州慢悠悠撩起车帘,目光朝对面扫了一眼,在见到林昇和什邡之后,堵了一整晚的心更加堵了。 老太太让林昇来纸坊也就算了,现在把个一无是处的女娘也弄来是什么意思? “昇哥儿你来也就算了,怎生还把她带了过来?纸坊里都是粗人,真磕着碰着怎么办?”林同州蹙眉看向什邡,眼神带了几分轻薄。 什邡没说话,一旁的林昇上前两步挡住林同州的视线,冷着脸说:“这是祖母的意思。” 林同州嗤笑一声,扶着费安递过来的手臂跳下马车。见林山身边站了个略微有些胖的中年男人,林同州蹙眉问道:“你就是泸定县的方正?” 方正微微颔首:“方正见过大公子。” 林同州没说话,绕着方正走了两圈,讪讪地说:“瞧着也不像是有大本事的。” 方正完全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垂眸说:“大公子说的是,之前我一直在泸定县掌管那边的铺子,今日能得老夫人赏识来益州已是幸事,以后还请大公子多多照拂。” 林同州一早就憋着气儿,如今见方正还算识相,便也不好多为难,于是走到林山旁边,对他说:“林叔,祖母那边可是有什么安排?还有……”他是想问昨晚那本册子的事,但又不好当着这些人的面说,只好欲言又止地看着林山。 林山很委婉地把林老夫人的意思表达一番,大意是,从今日起,方正便在纸坊谋事,且专门负责楮树纸,除此之外,林山会带林昇查看最近几个月的生意单子和账目。 林同州顿时有种被捅了肺管子的感觉,一想到昨晚老太太在所有人面前毫不留情地叱喝他,心里窝着的火更加难以熄灭。他冷冷看了林昇一眼,丢下句“我还有事做,先走了。”便带着费安快步离开。 一路上憋着气儿,直到回了账房,林同州才像疯了似的一脚踢翻门边的窄口瓶,扭身对跟进来的费安说:“你说,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儿?她怎么在这儿?” 费安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花瓶碎片,讨好地说:“公子过虑了,还能怎么回事儿?还不就是害怕老夫人给二公子寻个正妻,她最后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 “你的意思是,她追过来是为了勾着林昇?”林同州弯腰坐在绣墩上,脑子里回想着方才见到什邡时的场景,忍不住讥笑着说,“脑子是有些,就是长得太丑,难怪老太太看不上。” 费安附和着说:“可不是么!” 林同州忽而一笑:“既然她乐意来这边搅和,回头你去跟下面的人打招呼,谁也不准为她行方便,不是要学什么艺么?男人干什么,便让她干什么,至于林昇……” 林同州咬了咬牙,朝费安招了招手。 费安连忙笑着凑过去。林同州附身凑到他耳边:“你……” …… 林同州走后,什邡便与林昇分道扬镳,跟着方正去看切麻。 自从方正来益州后,林老夫人便授意他亲自挑选一批熟练的工人专门跟随他研究楮树纸,不仅如此,林老夫人还大手一挥,单独在纸坊右面开辟了一块空地,挖了洗涤池和浸泡池,并新建了烘房。 方正带着什邡来到烘房门前,那里已经整整齐齐地堆了一人多高的楮树皮,几个工人正有序地将浸泡过的楮树皮从洗涤池里捞出来,然后用铡刀将袍软的楮树皮切成小段。 切纸的铡刀都是精铁锻造,足有三尺多长。一个工人熟练地将码整齐的楮树皮放在铡刀下的凹槽里,另一个则操作铡刀将树皮切断。 切断的树皮被丢进一旁的浸泡池,在石灰水浸泡十几日,然后再捞出来进行舂泥。 所谓舂泥,就是把用石灰水泡完的楮树皮用舂子舂成泥,然后进行打浆和抄纸。 方正介绍完,朝不远处正在摆弄木架子的年轻人说:“小东,你过来一下。” 小东放下手里的竹帘跑过来:“方掌柜,您叫我?” 方正指了指一旁的什邡,笑着对小东说:“这位是闻娘子,从今以后,她便在这边学习,你得空带带她。” 什邡朝小东笑了笑:“小东师傅若是有什么需要做的,叫我便是。” 小东看了一眼什邡露在外面的细胳膊,想到方才费安说的话,心里不由鄙夷。富家女娘们争风吃醋的手段罢了,难道还真的做什么不成? 方正没注意小东眼神中的鄙夷,什邡却看了个真真切切。 第118章 切麻 方正离开后,小东带着什邡四处走了一圈,最后走到一方浸泡池前,指着池水里浸泡的楮树皮,让她用耙子将池子里泡软的楮树皮打捞上来,然后进行切割。 “别看这些活计粗糙,但若浸泡的时间不足,影响后面成纸的软硬度,若是泡得时间久了,也不行,纸容易破损,影响韧度。”小东一边说,一边从旁边的架子上取出一个耙子递给她,“切割也很重要,以前用藤麻造纸的时候,这道工序叫切麻,算是造纸的第一步。” 什邡仔细听着,学着他的样子用耙子将池子里泡软的楮树皮捞到脚边的簸箕里。树皮本身不重,但是浸泡了月余之后,树皮吃足了水分,再捞起来便十分沉重。 不过捞了几耙子,什邡便开始双臂酸痛,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噼里啪啦往下落,后背亦是濡湿一片。 小东将装满的簸箕放在架子上溧水,等水控干了,便招呼什邡过去切麻。 小东让什邡将泡好的楮树皮码放整齐,然后放到铡刀下方,什邡蹙眉看了一眼几乎举过她肩头的铡刀,问小东:“切麻要以多大为准?”以前在什家,她见过工人们切麻,只是白麻纸通常以藤麻为主料,切割大小以半掌为准,若是切嫩竹,做嫩竹纸,大概要以一掌到两掌为准。 楮树皮与嫩竹和藤麻皆不相同,质地也更硬,更韧,她反倒有些摸不准。 小东指了指旁边两个正在切麻的工人说:“一指肚为准,最多不能超过两指肚。” 什邡了然地点了点头,将送过头的树皮往回抽了抽,只留一指肚在铡刀口下。 小东喊了一声扶稳了,便重重落下铡刀。 “咔嚓”一声轻响,铡刀切到到托槽底部,一小捆楮树皮应声而断。 “再来。”小东又吆喝了一声,什邡连忙配合的将树皮往前推。周而复始,两人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将满满一簸箕楮树皮切割完毕。 一上午,两人一共切了三簸箕树皮,什邡累得两条胳膊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到了晌午时,明城来喊什邡同林昇一起吃饭,什邡想也没想就拒绝了。结果不一会儿,林昇带着一只硕大三层食盒来到食堂。 食堂里都是纸坊的工人,大部分都对林昇很是熟悉,见他拎着食盒过来,纷纷朝角落里的什邡看去。 一上午的时间已经足够众人将什邡的身份扒了个干干净净,此时见林昇过来,更是昭然若揭。 林昇隔着人群看着角落里低着头吃饭的什邡,一上午过去,她整齐的发髻略有凌乱,不听话的碎发贴在脸颊两侧,大概是因为受了累,单薄的脊背更显得弯曲了,岣嵝得像一株枯黄的杂草。 这样的形容并不好,但足够林昇心疼。他快步走过去,来到什邡的桌前。 简陋的木桌上摆着两只瓷碗,一盘清炒的白菜,一盘烧肉。什邡对面坐着个小东,小东面前的盘子已经吃了个干净,什邡正拿筷子推自己面前的菜盘,问小东还吃不吃? 小东正是年轻力壮的年纪,工作量又大,两盘菜不在话下,如今见什邡对他示好,正想再吃两口,却见林昇突然站到他面前,阴沉着一张脸死死地盯着他手里的筷子。 “少,少东家!”小东连忙放下筷子,唰的一下站起来。 什邡拿着筷子的手一顿,回头与林昇四目相对。 林昇薄唇紧抿,蹙眉问小东:“你吃饱了么?” 小东哪里敢说别的?连忙端起空碗,一边说着吃饱了,一边灰溜溜跑出食堂。 见小东走了,林昇径自坐到小东刚才坐过的椅子,默不作声地讲什邡手里的筷子抽了出来,又打开食盒将里面的菜一样一样拿出来,摆满整整一桌。 什邡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饭菜,无奈地问林昇:“你怎么来了?” 林昇没说话,视线落在她搭在桌边的手上,不过半天的时间,虎口已经磨出了两个黄豆大的血泡。 察觉到他的视线,什邡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这才发现手上的血泡。 “疼么?”林昇一把拉过她的手,翻开手掌,心疼地碰了碰血泡。 什邡连忙抽回手,讪讪地拿起饭碗,佯装无事地问:“没事,回头上点药就好了。你那边怎么样?” 林昇把她爱吃的菜往她面前推了推,有些心不在焉地说:“挺好的,虽然我这段时间没在,营收确实如大哥所说,较比之前高出两成不止。” 什邡心中冷笑,谁都知道这两成收益是怎么来的,未来将意味着什么? “午后还要继续盘账么?”什邡问。 林昇摇头:“要去拜访清辉堂的掌柜。上月初,纸坊交付给清辉堂的一批黄麻纸出了些问题,有一部分薄厚不均,还有一部分显墨不好。书院的几个学生买了这批纸参加书画诗会,当场便显出参差来。” 什邡忍不住蹙眉:“这件事,林老夫人知道了?” “还不知道,今早才有听说有学子去清辉堂闹,若是处理不当,对林家纸的名声会有很大影响。” 什邡吃完最后一口米饭,放下碗筷:“林叔怎么说?” 林昇苦笑:“先去清辉堂看看情况,然后去找那几位学子……”剩下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但什邡几乎可以预见,林家会拿银子封住几个学子的口。 什邡同情地看向林昇,没有再说什么,只默默把所有盘子重新装回食盒,对林昇说:“你先回去吧!我也要去切麻了。” 林昇拎着硕大的食盒看着她:“我让明城去找大夫拿膏药,晚点给你送来,……”顿了下,他讷讷地说,“我让林叔跟方掌柜说说,别让你做这些粗活。” 什邡见他一副又心疼又委屈的模样,忍不住好笑,对他说:“你觉得这里哪有什么细活?” 林昇脸一红,轻咳一声,讪讪地说:“不若你跟我去……” “我又不管看账,跟你去做什么?”什邡拿起一旁的碗筷,起身朝外走。 林昇起身想要跟上,一旁的明城连忙拦住他说:“公子,林管家请您送完吃食便赶紧回账房,晚些时候还要去清辉堂。” 第119章 官威 谢必安的录事参军是行地方监督之职,漕帮货船在渡水河道被劫一事爆出之后,节度使汪兵马上将县令李大仁叫到节度使府进行案情汇报。 货船在漕运河道出事,本来应归属于漕运总督管辖,但考虑到漕帮与官府(漕运总督)的特殊关系,这件事便不得不由节度使府间接介入,并与漕运总督管辖下的水军协同办理。 谢必安时任录事参军,这件事少不得要名正言顺地落到他头上。所以今日一大早,谢必安便点了一队人马直接去漕帮要人。 码头上乌泱泱全是人,昨天府衙里的一番对峙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 谢必安催马来到漕帮在益州总舵的大门前,两名漕帮子弟连忙拦在马前。还不等两名弟子说话,两名玄甲兵士便飞身跳下马背,几步上前挡在谢必安的马前,其中一个亮出腰牌:“益州录事参军谢大人办案,无关人等速速退让。”说完,根本不等对方回话,两人一左一右架住两名弟子的胳膊,硬生生将人按倒在地。 两名弟子挣扎无望,只能眼睁睁看着端坐在马背上的谢必安翻身下马,几步越过他们,径自朝着大门走去。 谢必安带着常五等人一路畅通无阻,直抵漕帮聚义大厅。 顾威早就让人等在门外,谢必安一上台阶,张敏便带着笑意走过来,俯身行礼:“小人张敏,拜见参军大人。” 谢必安眸色微闪,上下打量张敏,薄唇轻轻吐出一句:“久仰张先生大名。” 张敏惶恐,虽然他在漕帮中有些威望,但到底是个师爷样的白身,可不值得谢必安这样的人物‘久仰’。 这位新来的录事参军可是凉州城里出来的,身上背着的人名数不胜数,否则漕帮和水匪这滩浑水,谁会上赶着趟?张敏心中惴惴不安,只希望这位不要真的将益州这谭清水搅浑了才好。 “参军大人折煞小人,里面请。”张敏恭敬地岣嵝下腰,微微退开两步的距离让谢必安先走。 谢必安垂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抬腿拾阶而上。 常五挥手让其他人在外面候着,自己则紧跟在谢必安身后进了聚义大厅。 顾威已经等在大厅多时了,见到谢必安进来的一瞬间,他几乎是本能地蹙了下眉头。大唐盛世已经多年,真正征战沙场的将军满手都能数得过来,一些地方驻军将领多半都是些纸上谈兵的家伙。 但谢必安不一样。 从谢必安踏进益州地界的第一天开始,益州这滩死水就隐隐泛起波澜,各方势力无不暗中调查,可无论如何查探,最终也只能探听到这位凉州来的谢大人是因战场受伤,后被上峰调任到益州任了个录事参军的闲职。 谢家与林家有姻亲关系,此番林家的货被劫,谢必安又主动请缨,其中难免没有为林家出头的意思。 顾威心思百转千回,直到谢必安走到近前,他才几步上前,拱手行礼:“谢大人,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谢必安垂眸不语,就这么将顾威晾着。 顾威掌管漕运码头多年,惯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如今谢必安一上来便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俨然是将他的颜面丢在地下踩。他心底愤愤,暗到:黄口小儿一个,待有一日落到老子手里,定不叫你好过。 谢必安阴仄仄地看着顾威,直到觉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开口:“无需多礼,说正事。” 顾威连忙直起身子,引着谢必安落座,而后朝不远处候着的张敏说:“张先生,去请白掌柜。” 张敏领命而去,偌大的聚义大厅里就剩下顾威、谢必安和常五三人。 小厮适时送来茶盏,顾威借故说道:“谢大人请,这是今年春的龙井,口感绝壁不比上京的差。” 谢必安瞄了他一眼,缓缓端起茶杯。 一旁的常五戏谑着说:“漕帮垄断漕运多年,好东西自然不会比上京差!” 常五这话可谓杀人诛心,最近几年漕帮势大,民间早有传言,不管是丝绸茶叶,还是瓷器毛皮,但凡是过了这漕运的,便没有漕帮没见过的。 什么是没见过?自然是处处都要剥层皮的。 顾威脸色幽地一黑,手里的茶杯一抖,半盏茶水溅了出来。强作镇定地将剩下半盏茶喝完,顾威说:“常大人说笑了,漕帮不过是在运河边讨些生活的把式而已,都是赚的辛苦钱。” 常五也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好茶!不过顾兄也不必谦虚,若是普通讨生活的把式,可不敢把捅破天的事儿瞒下来。” 顾威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黑来形容了,即便之前已经猜到谢必安会迁怒于他,但却没想到他会如此不给漕帮脸面。他阴仄仄地看着常五,说道:“常大人言重了,漕帮绝不敢做下欺上瞒下之事,之所以没将事情及时上报漕运总督,实在是觉得此事蹊跷,水匪固然猖獗,但漕帮也并非全是草包,一千两百石的大船,船上连商客、船工,以及漕帮弟子不下百人,这么多人,这么大的船,水匪是如何将他们全部截获,且只有白掌柜一人逃出的?” 这是顾威的实话,数日前,本该定期到码头的货船延期,他马上着人沿途打听,直到一日后,他才从属下口中得知,一千两百石的货船竟然连人带船全部不见了。 得知此消息后,他第一个怀疑的便是船上有水匪内应。船上不少弟子都是漕帮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更何况还有自己的亲弟弟顾蒙在。 别人或许不知,但顾威对自己这个弟弟还是十分了解的,顾蒙自小天生神力,后又拜了名师习武,寻常练家子三五人都不得近身,怎会如此轻易就遇害?除非是有人做了内应,在水匪上船之前便做了手脚。 将此事告知四爷之后,他马上带着人去渡水河道,整整一天一夜,他将渡水河道附近的大大小小数十只船只盘查个遍,最后只在一个简陋的渔船里找到奄奄一息的白城。 白城伤势颇重,足足躺了半个月才清醒过来。 彼时四爷已经着人去几个涉事货商家中封口,只是没想到事情还是泄露出来。 思及此,顾威甚至怀疑谢必安早就知道货船被劫一事,甚至昨天在府衙上演的一幕都是他一手炮制。 “你的意思是说,漕帮找出内奸之后,官府才能插手?”谢必安突然出声,顾威忙说,“顾威绝无此意,只是,只是这毕竟有一部分是漕帮内部之事。” 谢必安猛地一拍桌面,冷冷地说:“好一个漕帮内部之事。原来漕帮已经脱离漕运总督管辖?不受益州节度使监管?” 谢必安一顶顶帽子扣下来,吓得顾威哑口无言。 谢必安垂眸整理了一下被茶水淋湿的袖摆,波澜不惊地说:“既然如此,依本官看,今日白城也不必带走了,我这就回节度使府禀告汪大人,将漕帮的意思细细转达。” 顾威连忙从椅子上跳起来,几步来到谢必安身前:“大人不可!” 谢必安撩起眼皮看他:“怎么?你现在连本官的事也能管了?还是你顾威本事够大,今天连我也一并扣下?” 顾威没想到谢必安竟然如此难缠,吓得脸色一白,‘咕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这件事确实是我鲁莽了。此事乃我一人之过,之所以如此做下错事,实在是因为船上有我一奶同胞的兄弟顾蒙。怪我救弟心切,怕事情声张激怒水匪伤我弟弟,所以才隐瞒此事,请大人责罚。但此事与漕帮无关!” 第120章 没有一具尸体 白城被顾威找到的时候,身上中了两刀,一刀在腹部,一刀在胳膊,七尺半高的身躯蜷缩在狭小的船舱里,呼吸微弱得仿佛下一瞬就要断了。 被顾威带回漕帮后,白城整整昏迷了十天才悠悠转醒,算是彻底捡回了一条命。货船被劫这么大的事,白城醒来的第一时间便要求给曹记去信,同时通报官府,结果顾威非但没有同意他的请求,还在跟他了解完所有情况之后,将他扣押在漕帮。 白城顿时明白过来,漕帮这是打算隐瞒货船被劫一事。 想通漕帮的意图之后,白城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曹记,但漕帮看守严苛,除了每三五天派人来继续询问他船上之事外,根本不给他任何逃跑的机会。 现如今,张敏却突然将他带出暗房,这不得不令他多想?是货船被劫一事已经解决?还是少东家发现他出事了? “你要带我去哪儿?”白城收拾心中疑虑,试探地问张敏。 张敏回头看了一眼白城,笑着说:“白掌柜不用紧张,今日是要放你归家,与亲人团聚。” “放屁!”白城唾骂一声,“张敏,明人不说暗话,这次货船被劫,你们漕帮的人里面一定有奸细吧!” 张敏一怔,没想到被他猜出几分。 “怎么?我说中了?”白城一边冷笑,一边捂住腹部的伤口,刚才实在过于激动了,竟然牵动了伤口。 张敏不以为意地看了他一眼,微眯的眼眸中透着精光,冷冷地说:“我劝白掌柜还是不要这么大的火气,免得待会儿得罪了上面的人。” 白城愣了下,问他:“你带我去见谁?” 张敏没说话,率先上了台阶。 来到聚义大厅门口,张敏停下脚步,朝着里面恭敬地说:“谢大人,白掌柜来了。” 谢大人? 白城狐疑地探头朝里看,只见一个穿着红色官袍的年轻男人侧对着门坐在圈椅上,顾威正挺身跪在他面前。 两人右侧方站着个穿玄色软甲的黑脸男人,他的腰间挎着雁翎刀,俨然是个武将。 白城蹙眉看张敏,这时张敏已经岣嵝下身子,一副标准的奴才样子。 能让作威作福的顾威和张敏如此这般的男人,可见其身份绝不一般。白城按下心中的猜测,小心翼翼看向坐在圈椅里的男人。 须臾,厅里传来年轻男人冷冽的声音:“进来吧!” 张敏看了白城一眼,轻轻推了他一把:“走吧!白掌柜。” 白城蹙眉瞪了他一眼,抬脚迈进门槛。 偌大的聚义大厅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白城身上。白城感觉到气氛的压抑,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走到谢必安身前,隔着跪在地上的顾威,拱手行礼:“草民白城。” 因为不知道谢必安的身份,白城只能行了虚礼。 谢必安慵懒地撩起眼帘,上上下下打量着白城,问道:“你就是白城?曹记的掌柜?” 白城连忙点头:“草民正是。不知大人是?” 一旁的常五突然出声:“新任益州录事参军,谢必安,谢大人。” 白城瞬时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面前的谢必安。年轻男人凤眸微敛,剑眉斜飞入鬓,白玉般的面容透着一股子让人捉摸不透的冷冽。 谢家那位表公子来益州的消息早已不是秘密,只是没想到会是这般人物。白城心中感叹的同时,双手抱拳行起官礼:“拜见谢大人。” 谢必安抬手虚托了他的手一下,垂眸对跪在地上的顾威说:“顾管事也起来吧!” 谢必安让白城坐下,俨然是没给顾威一点面子。 顾威垂眸不语,谢必安径自倒了杯茶,慢悠悠将视线看向顾威,问他:“顾管事扣了白掌柜这么久,不妨好好跟本官说说,你到底查到了什么?” 顾威愣了下,没想到他会当着白城的面这么问,忍不住蹙眉说:“小人愚钝,确实没查出什么?” “这么久,就什么也没查出来?”谢必安冷笑,“顾管事莫不是拿我当傻子?” 一旁的常五猛地上前一步,雁翎刀快速出鞘,“刷”的一下压在顾威脖子上:“老小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大人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 顾威恨得咬牙切齿,却也不敢在还没有摸清谢必安到底是什么路数的时候造次,只能压着火气说:“回大人,这艘船是从益州出发去长安,后返航回益州。出发时,船上一共有船员八十五人,其中有船工、舵手,以及一些脚力。这些人多半都是漕运码头讨生活的,有把子力气罢了。” “那你弟弟呢?”谢必安一边把玩着手里的茶杯,一边问,旁边的白城忍着腹部的疼,大气不敢出地看着对峙的两人。 顾威咽了口吐沫说:“我弟弟确实有些功夫,并且带了二十个手下,这些手下都是漕帮弟子,手上有些功夫,主要也是负责船上的安全。一千两百石的货船,加上一些商户和他们雇佣的侍卫,加起来一共一百二十三人。” 谢必安点了点头,继续问:“一千两百石的货船,这在全国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吧!是福建那边的?” 顾威说:“是。” “按照你管理漕帮这么多年的经验,要想打劫这么大一艘货船,需要出动多少人?”谢必安问。 顾威说:“要想悄无声息,不惊动岸边漕运监管的人,起码要出两百人,且都是些水上的好手,同时还要有内应帮衬,否则混乱中有人趁乱逃走的几率很大。” “这些年,漕运可出过这样的事?”谢必安问,顾威蹙眉说,“托漕运总督府的福,这几年运河上的水匪不多,小打小闹的劫船事件有之,但也都是一些几百石的小货船,或是一些商船。像载货这么重,又是漕帮重点护送的船只,五年来从未有过,也正因为此,小人才格外重视,因此做下错事。” 听顾威说完,谢必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淡淡地说:“除了白掌柜之外,你可还发现了别的什么?可是派人就近打捞尸体?” 顾威挺直的身体一僵,脸上表情晦暗不明。 谢必安放下茶杯:“怎么说了?” 顾威深吸一口气,咬牙说道:“没有,除了白掌柜之外,我让帮中弟子在附近水域连续打捞了两天两夜,竟然连一具尸体也没发现。” 第121章 夜探香闺 一整个下午,什邡不停地重复着洗麻、切麻的工作,两只手的掌心被楮树皮割出许多细小的口子,虎口也被耙子磨出几个透亮的血泡。 红岭心疼地抓着她的手一个劲儿抹眼泪,嘴里嘟囔着明日不要再去了。 什邡笑着用手背拍了拍她的肩,让她去针线篓里取针来。 “我去请大夫。”红岭不依,起身要去请大夫。 什邡叫住她:“我才第一日就请了大夫,明日怎么办?”说着,起身走到角柜前,从针线篓里取出针,放在烛火上炙烤片刻后递给红岭,笑着说,“我自己下不了手,你来,用针把血泡挑破,抹上药膏即可。” 伤药是南下时就准备的,如今正好得用。 红岭红着眼睛接过烧过的针,一边抓起她的手腕,一边嘟囔着说:“那本就不是女娘做的活计,娘子,若你觉得住在林家不妥,不若我们离开,反正……”反正包袱里还有不少银两,她们离开林家,也未必就能饿死,大不了她出去做工,养活娘子。 什邡哪里会看不出她的打算,抬起手背轻轻叩了她额头一记:“你莫要想些别的,即便是要离开林家,也还不是时候。”至少要知道父亲的死是否与林家有关才行。 红岭自然不知她的打算,只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什邡虎口的血泡,讷讷地说:“我要挑了,若是娘子疼了,你就咬我。”说着,把瘦弱的肩膀往前凑了凑。 什邡故意朝她肩膀靠了下,见她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忍不住笑着说:“好。” 血泡里都是皮肤里渗出的脓水,针尖刺破的一瞬间,脓液便溢了出来。红岭下意识想要抽回手,被什邡一把拽住手腕,敛眉说道:“不疼,你把破掉的皮挑开,然后撒上药粉。” 红岭最后咬着牙把所有水泡全部挑开,然后用温热的水小心翼翼擦掉溢出的浓液。什邡疼得直冒冷汗,但又怕红岭担心,只好咬着牙关硬是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等上完药粉,又缠好了纱布,什邡背部已经被冷汗打湿。 红岭去厨房要了热水,仔仔细细帮她洗过澡后,什邡已经累得趴在软榻上进气儿多,出气儿少。 红岭从柜子里拿出薄毯为她盖上,问她晚膳想吃什么,她有法子请厨师单做。 什邡累及地撩起眼皮,笑着说:“我们红岭已经有大管家风范了呀!” 红岭脸一红,讷讷地说:“是林公子那边交代了。” 什邡愣了下,遂想到晌午时林昇说过的话,连忙坐起身子,问红岭:“林昇回来了?” 红岭摇了摇头:“方才我去厨房叫水的时候听人说,公子还没回来,这次算是给二房的大公子擦屁股。好像有什么消息传到林老夫人那里去了,老夫人在佛堂发了好大的火气。” 这是清辉堂的事情闹开了呀! 什邡又颓然躺回软榻,对红岭说:“别去那边打听了,最近府里不太平。去了厨房,有什么就吃什么。” 红岭张了张嘴,想劝她珍惜自己身体,但想了想,终是什么也没说,只小心翼翼关了门,转身去厨房拿吃食。 见红岭离开,什邡绷着的心才缓缓落了地,困顿适时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什邡恍惚中听见门板开合的声音,以为是红岭回来了,便懒懒地嘟囔着说:“红岭,我再睡会儿,你先吃。” 来人脚步顿了一下,随即继续朝软塌走来。 “红岭,我累!”什邡难得撒娇,实在是今日太过疲累,不止双手疼,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酸疼的。 “既然累了,为何还要去?” 男人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揶揄,什邡原本迷糊的神志瞬时惊醒,猛地睁开眼,顿觉一道修长的暗影挡住了桌边烛火的光亮,昏暗中隐隐约约的檀香在鼻端若隐若现。 “谢必安!”什邡猛地坐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突然闯进闺房的男人,“你怎么进来了?” 谢必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不可避免地看见她摊开来放在膝上的双手,冷冷地说:“白城回来了。” 什邡原本已经吐到嘴边的咒骂硬生生咽了回去,压着心里的火问他:“你去漕帮了?” 谢必安点了点头。 什邡有些尴尬地拢了拢睡得有些松散的发髻,又将衣领往上拉了拉,翻身下了软塌,一边用脚在地上勾着不知何时踢到谢必安脚边的软底鞋,一边问他:“他现在人在何处?” 谢必安垂眸看了眼她在地上不停划拉的小脚,勾了勾唇,用脚将那只不怎么听话的软底鞋踢到她脚边,而后淡淡地说:“人在录事衙门。” 正式领了官职之后,他的人多半安排在录事参军供职的衙门口,而他在不忙的时候会回林家辟给他的院子。 什邡红着脸穿上鞋,轻咳一声,问他:“我能去见见他么?” 谢必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素白常服上:“就这么去?” 这个时候想起礼数了?那刚才呢? 什邡慢悠悠站起身,上前一步逼近谢必安:“不然呢?” 谢必安微怔,像似终于意识到自己夜闯一个女娘的闺房是件极为不妥的事,讪讪地转身说:“去换衣服。” “呵!” 什邡讥讽地笑了一声,拢了拢袖摆,转身进了寝室。 不多时,谢必安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嘻嘻索索的声音,耳根不由得一阵发热,有些暗自懊恼自己的冲动。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什邡已经换了一身方便行动的绛紫色团花圆领胡服从寝室出来,原本略显凌乱的长发挽成发髻藏在黑色的幞头里。 谢必安垂眸看她,见她双手还缠着纱布,忍不住蹙眉说:“他们真让你一个女娘去造纸了?” 什邡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问她:“何以女娘就不能造纸?这又是谁定的规矩?” 谢必安早已领教过她的伶牙俐齿,倒也不与她计较,一边朝着门外走,一边说:“只是好奇你为何会对造纸这么感兴趣?” 什邡忍住翻他白眼的冲动,率先走到门边,抬手搭上门板时回头看着他说:“其实我也好奇谢表兄为何对我这么感兴趣。” 谢必安的脚步一顿,不可思议地看着什邡,仿佛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一般,蹙眉看着她问:“我对你感兴趣?” 什邡勾了勾唇,也不知是昏黄的烛光,还是寡淡的月色之顾,总之此时此刻的什邡身上有一种慵懒的美,这种美区别于外表的精致华丽,更似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诱惑。 谢必安不自觉地收回视线,拳握起藏在身后的手掌,面无表情地说:“那你说说,我是如何对你感兴趣的?” 两人之间贴得很近,近得能看见彼此脸上细细的绒毛,能闻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熏香。 什邡刚沐浴过不久,脸上仿佛还带着朦胧的水汽,她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谢必安,丝毫没有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羞窘和暧昧,极为平静地说:“我虽不知谢表兄到底对我哪里感兴趣,但凭您不遗余力地利用我来看,多半不是什么欢喜之情。” 谢必安微怔,忽而一笑,抬腿走到她身边,抬手一把推开房门:“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什邡跟出去:“那谢表兄能否告知红岭现在何处?” 谢必安脚步不停:“还有心情关心你那婢女,看来也并不是十分害怕我利用你。” “谢表兄要是想害我,也不会在绵阳救我一命了。”什邡很是理智地说。虽然不知道谢必安到底是什么路数,但经过数次接触,她也能断定对方并不是十恶不赦的恶人,顶多就是手段阴险一些、行事莫测一些罢了。 “听这话,你是打算报答救命之恩了?” 什邡抬头看他,薄凉寡淡的月光在他脸上留下一片恰好遮住他半边脸的暗影,只留下半张棱角分明的脸映在她的瞳孔之中。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她淡淡开口,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救她性命,她也任他利用一次,这算是互相扯平,再谈报恩就显得牵扯不清了。 第122章 不成器 待什邡和谢必安的身影消失在角门外,一道黑影从一旁的的花园里快速窜出,顺着回廊往二房的方向跑。 清辉堂的事终究还是传到了林老夫人耳中,林同舟连同林政树一起被叫到了佛堂,当着满堂菩萨和林家列祖列宗的面,林同舟被骂得狗血淋头。 林老夫人气得一口气砸了两只茶杯,咬牙切齿地指着林政树,一连说了三次“这就是你教出的好儿子!” 从佛堂回来后,林政树把林同、林同济两兄弟叫进书房,隔着老远都能听见里面的惨叫声。李氏吓得脸色苍白,在书房门口转了小半个时辰才等到书房门开,林同济扶着鼻青脸肿的林同舟走了出来。 李氏连忙上前扶住林同舟,一边埋怨林政树下手太狠,一边暗恨林老夫人偏心偏到了咯吱窝。不就是开除了几个老工人么?犯得着这么几次三番的惩戒么?况且同州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林家?那两个月的收益是有目共睹的,凭什么林昇一回来就抓她儿子错处? 李氏越想,越是觉得儿子可怜,嘴里忍不住嘟囔着说:“都怪林昇,若是没有他,你也至于挨打,这个没娘养的……” “你给我闭嘴。”林政树突然一把推开门,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母子三人,“别让我再听见你再说这种话,林昇是林家的嫡子,你算个什么东西?” 李氏顿觉没脸,这次儿子也不扶着了,红着眼睛瞪着林政树,突然觉得自己嫁给这个男人这么多年,伏低做小做了、小意温柔做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了,甚至还大度地帮他养了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杂种,现在倒好,为了个旁人,他竟然这么说自己。 李氏把这些年的委屈统统想了一遍,瞬间觉得自己一把青春喂了狗,忍无可忍地大声说道:“是,我算是什么东西?你不喜欢我,连我生的儿子也不喜欢,你那么喜欢那个小贱人,何不把人娶回来,好让你们一家三口团聚?” 说着,一把挣开扶着她的林同济。 林政树脸色不由得一沉,看着李氏的眼神带了几分冷冽。 若换做是平时的李氏,她定能看出此时的林政树在生气,但此时此刻的李氏已经被愤怒所控制,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只能一股脑地将这些年来的委屈全部吐出来。 林同济踉跄着退后两步,低垂着头没说话。 一旁的林同舟同样心里委屈,又听李氏这么说,心里的火也瞬间被点燃,委屈地看向林政树说:“爹,祖母她根本就是偏向大房,可明明这些年您在林家兢兢业业,若是没有您,林家哪里……”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在空气中回荡,林同舟不可思议地看向林政树,他说的有什么错? 李氏也没想到丈夫竟然又出手打儿子,气更不打一处来,冲过去将林同舟护在身后,梗着脖子狠狠地瞪着林政树说:“林政树,你这个虚伪的伪君子,有本事你冲我来,别自己没本事就冲着儿子撒气。” “伪君子?”林政树嗤笑,目光冷冷地看着李氏。李氏心里有些害怕,但出于对林同舟的爱护,还是硬撑着说,“对,伪君子,这些年你斗不过大房,一门心思为林家有个屁用,还不是被人翻来覆去地耍?大房没人的时候,老太太给你点好脸色,你就拼了命地干。等大房的人站起来了,你又成了那头被卸磨杀驴的驴,林政树,我告诉你,老太太根本就没有打算把林家传给你。就算林昇死了,他还有儿子呢!不然你以为她为什么宁可毁约也想要给林昇找一个可靠的岳家?你以为她防着谁?还不是……” “你闭嘴!” 林政树突然大喊一声,猛地上前一把掐住李氏的脖子,力气大得几乎把李氏整个人提起来。 李氏被骤然掐住了脖子,脸色幽地一白,骤然放大的瞳孔不可思议地看向林政树。 掐在脖子上的大手越收越紧,李氏很快便有种难以呼吸的感觉,手脚一点点发凉。 他是真的要杀了她? 一旁的林同舟没想到林政树会突然掐住李氏的脖子,吓得脸色一白,连忙说道:“爹,爹你别冲动,娘她只是关心你,关心我们二房,爹,你放开娘,她,她喘不过气了。”说完,连忙回头轻轻推了林同济一把。 林同济也跟着劝说:“爹,娘她只是心疼您,心疼大哥。” 林政树自然不会真的对李氏下死手,只是这个女人实在是口无遮拦,刚刚那些话若是传了出去,二房还有何颜面可谈? 李氏也被彻底吓住了,她死死的抓住林政树的手,豆大的眼泪顺着眼眶往下流,整个人像似一条濒死的鱼 “爹!” “爹!” 林政树终于缓缓松开手,李氏双脚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 “娘!”林同舟连忙扑过去扶起李氏,李氏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边不住地发抖。刚刚那一刻,她真的不怀疑,哪怕她再说一句,自己就完了。 林政树冷冷地灭了她一眼,对林同舟说:“带着你母亲回去休息吧!” 林同舟连忙点头,大气不敢喘地扶着李氏往外走。 林同济抬脚想要跟上,月亮门外突然跑进一人。 林同济微微一怔,刚要迈出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来人与林同舟和李氏行了礼,林同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扶着李氏出了月亮门。 直到李氏和林同舟走远,来人才几步跑到林同济和林政树跟前,弯腰行礼:“老爷,三少爷。” 林政树蹙眉看了林同济一眼,林同济连忙对来人说:“青竹,落花苑那边可是有什么消息了?” 听了林同济的话,林政树先是一怔,随后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表情,这两个儿子,到底不全是废物。 青竹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说道:“奴婢看见表公子进了闻娘子的闺房,两人单独在房间待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之后表公子从房间离开,闻娘子也跟着出来了。” 林同济不动声色地侧头看了一眼林政树。 林政树眼中透出诧异的神色,不过很快便收敛了去,对青竹说:“你可知他们去了何处?” 青竹连忙摇头,说道:“奴婢只看见他们从角门出府,至于去了何处,实在不知。” …… 出了林府,什邡随着谢必安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半个时辰后,马车在铜雀街录事参军的办事衙门外。 谢必安率先下了车,什邡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办事衙门。 这是什邡第一次走进军事衙门,除却大门外的两名玄甲守卫之外,衙门里几乎是十步一岗,处处透着一股子肃杀之气。 什邡紧紧跟在谢必安身后,一路走来竟然瞧见了不少熟识的面孔,都是些随着谢必安从凉州来的玄甲军。 过了二进院,来到一处屋舍前。 屋舍里亮着灯,窗纸上映着影影绰绰的人影。 谢必安抬脚迈上台阶,抬手轻轻叩了三下门。 什邡跟在谢必安身后,明显听见门里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紧闭的房门被从里面拉开,穿着蓝色常服的白城站在门外。 “闻娘子!” “白掌柜!”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一旁的谢必安出声说:“别在这里站着了,进去说。” 白城连忙侧身让两人进来,谢必安随手关了门。 什邡一进门,便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起白城,见他脸色略有苍白,忍不住蹙眉问他:“白掌柜受伤了?” 白城眼神一暗,二话不说,屈膝便要往地上跪。 什邡吓了一跳,连忙冲过去一把拖住白城的胳膊:“白掌柜,你这是何意?” 白城突然红了眼眶,万分愧疚地说:“白城无能,没能将嫩竹平安送回绵阳。” 什邡先是一愣,随后托着白城的胳膊让他坐到桌边的绣墩上,安慰他说:“白掌柜,货船被水匪打劫一事,我们已经知道了,此事与你无关,怪只怪水匪猖獗,你能平安回来已是万幸,切勿为此愧疚。现在当务之急,是如何配合官府把水匪抓住,追回丢失的货物。” 白城深吸一口气,侧头看了一旁的谢必安一眼,问什邡:“可是闻娘子,没了嫩竹,飞钱纸的单子……” 什邡脸上露出尴尬之色,讪讪地说:“不瞒白掌柜,飞钱纸的单子被蒋家拿走了。不过您不用担心,我们现在正在着手研究楮树纸,一旦楮树纸能大量生产,明年三月,我们可以拿下春单。” “丢了?”白城脸上露出失望之色,许久才回过神说,“哎!终归是我的错漏,若是能早日发现仓库里被人放了白蚁,便不会使事情发展成如今这般模样,都是我的错。” 什邡无奈地叹息,说道:“白掌柜,咱们先不说这个,您能不能给我们说说,您在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些水匪是如何上船的?” 第123章 劫船 抚远号货船是今年八月初从益州出发,行经十几个州直达长安,在长安停留数日后折返益州。 白城在襄州筹集了将近两百石的嫩竹料,之后在襄州码头登船,随船的还有两个伙计以及两个护卫。 抚远号是截至目前京运河上最大的货船之一,载货量最多可达一千两百石。这次与白城共同搭乘抚远号的客商很多,大部分都是从长安商船,运送茶叶、棉花、丝绸、瓷器和皮毛等货物的商贾。 抚远号一共上下两层,一层住着船上的船工和漕帮弟子,商贾和随行的侍卫们居住在二层。货船离开绵阳一直顺流向南,约莫第三日晚间进入渡水河道。 渡河水道位于襄州和益州交界之处,这处水流湍急,河道广阔,从古之间多有水匪出没。不过自打武周时,漕运衙门便严加巡查渡河水道附近,也进行了几次对水匪的围剿,最近几年虽然也有小规模的水匪出没,但像抚远号这样规模的大型货船,又有漕帮的加持,水匪是不敢造次的。 晚膳后,船工匆匆忙忙来到二楼,通知组住在二楼的商贾们:船马上就要进入渡水河道,因为前两日大雨,河道水位上涨,水速湍急,晚间行船或许会有颠簸,并嘱咐他们不要随意外出。 晚膳后,抚远号彻底驶入渡水河道,原本还算平稳的船身开始不停颠簸晃动,桌上摆放的茶杯随着船身颠簸而发出剧烈的声响。 白城与一个侍卫同住,另外两个伙计和侍卫住在隔壁房间。 “李猛,去把杯子和茶壶都用布包起来,放进柜子。”白城一边指挥着侍卫李猛去收茶盏,一边走到窗边关窗。 夜色黑沉,从窗口望去,船下漆黑一片,唯有水波荡漾时折射出点点月光。 河水的腥味扑面而来,白城连忙关上窗棂,转身对李猛说:“今晚警醒一点。” 李猛关柜门的手一顿,郑重地点了点头。 白城的床榻在里间,隔着半月门,李猛睡在外间的软榻上,这样一旦外面有什么情况,李猛能第一时间察觉。 夜里,船舱的颠簸感越来越大,白城恍恍惚惚听见甲板上似乎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声响,紧接着船身便开始剧烈的颠簸,屋子里的角柜随着颠簸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白城心中升起一丝不安,捂着有些晕眩的脑袋坐起来,出声呼喊李猛。 “李猛!” “李猛!”一连喊了两声,李猛仍旧没有声音。 白城越发觉得不对劲,三两下穿上皮革长靴,从枕头下抽出防身的匕首,悄悄翻下床榻,几步窜到窗边。 甲板上那种沉闷的声响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铁链拉紧绷直的声音。白城心中惴惴,悄悄将窗棂推开一条缝隙,借着寡淡的月光朝船舱外看。这一看不要紧,白城悬着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只见漆黑如墨的水面上不知何时停了一艘巨大的船只,船头挂着一只硕大的青铜虎头。 水面波澜起伏,大船载沉载浮,浮光掠影中,对面那艘大船上的风帆突然一个猛烈地旋转,船头宛若巨兽回首一般咆哮着向右调转方向,然后全速向着他们这艘船驶来。 白城脸色幽地一沉,放下窗棂转身便往外间跑。 跑到外间,白城见还在睡熟的李猛,心里“咯噔”一声,暗道着了道儿了。 现在叫醒李猛已经来不及了,白城几步窜到门边,拉开房门便往楼下冲,一边冲,一边大声呼喊:“有水匪!有水匪!” 楼下的船舱里似乎也有人发现了异常,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后,船员们骂骂咧咧的喊声络绎不绝。 白城见有人警醒,提起的心终于稍稍放松一点,然而还没等他跑到一楼船舱,船舱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船身发生一阵剧烈的晃动,险些将他摔下楼梯。 白城连忙双手抱住楼梯扶手,与此同时,一楼已经乱成一团,有人大喊水匪来了,有人高声骂道:“他娘的,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晕?” “啊啊,水匪上船了!快去叫顾管事!” “去甲板,去甲板!” “通知下面全速前进。” “不行,对方使了飞爪!” 甲板上风声鹤唳,白城心知大事不好,转身便要往回跑。则是,对面那艘大船开始了第二次撞击。没了第一次那般的好运,白城被硬生生从楼梯上甩了下去,重重砸在一楼的地板上。 与白城一起摔倒的还有一名漕帮弟子,他跌跌撞撞爬起来,但大概撞了头,整个人晃晃悠悠地走了两步,最后一下子趴倒在船舱里。 白城忍着胳膊上的痛,扶着梁柱爬了起来,这时,船舱外已经传来水匪们兴奋的喊叫声和船工惊恐的呼喊声。 白城心底一凉,知道这是遇到运河上的水匪了。 白城不敢再做耽搁,抓起掉在地上的匕首,踉跄着往楼上跑。还没跑出几步,身后的舱门被从外面一脚踹开,一个带着海神面具的水匪提着横刀冲进船舱,连同着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一名浑身是血的漕帮子弟。 白城不敢耽搁,攀着楼梯拼命往楼上跑。 水匪一脚踹开挡住路的漕帮子弟,提着横刀快步冲上楼梯。 白城跌跌撞撞跑上楼,结果还未站稳,便见右手边的房门“砰”的一声被踹开,另一个带着海神面具的水匪冲了出来,手中横刀泣血,毫不留情地朝他面门劈下。 白城下意识抬起手里的匕首去挡,但对方力气惊人,横刀巨大的冲力将匕首劈落,而后闪电般抽手,翻折刀刃直刺他的腹部。 白城只觉得眼前一花,腹部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痛。 水匪发出一声怪笑,猛地抽回横刀,带起一片血花。白城踉跄着跪倒在地,一手摸索着捡起地上的匕首,一手捂着腹部的伤口,感觉五脏六腑都在随着发凉的血往外挤。 这时,楼下的水匪也冲了上来,前后两面夹击之下,白城绝望地握紧了手里仅有的匕首。 第124章 棉商 “我本以为自己要死在水匪刀下,却没想到跟随我上船的一名侍卫从房间冲了出来,从后面抱住了二楼的水匪,我借机会冲进就近的房中,从窗棂跳进水中。” 白城将自己死里逃生的经过详细讲述一遍,其中各种惊险可想而知。 什邡饶是经历过生死之人,也觉得当时场面是何等的惊心动魄。 “船上的人都死了?”一直沉默不语的谢必安突然问道,白城摇了摇头,说,“船舱外面的情况,我一概不知,舱内的人多半是遇害了,我逃进那间客房的时候,里面的人应该已经死了,血顺着床榻流了满地。” 谢必安问:“你们闹得动静大么?” 白城说不是很大,但正常人足够醒了。 “大多数人在睡梦里就被杀了。”谢必安做下结论,“有内应在饭食里下了药。” 什邡不解:“可白掌柜和那个侍卫醒了,当然,也有船员是醒着的。” 谢必安垂眸看她,什邡有些讪讪:“何以这般看我?” 谢必安没说话,扭头看白城,问他:“白掌柜可是吃了别的什么东西?” 白城想了下,突然一拍大腿:“我自打上船之后就有晕船的毛病,有个新来的船员便告诉我,多吃些梅子,然后又给了我一贴药,防止晕船的。” 了解了,药物互相作用了。 谢必安又问:“除此之外,你还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或者在漕帮时,你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若说有什么地方,白城觉得最不对的地方便是漕帮瞒住案情不报,并且将他扣押在漕帮。一开始他以为顾威扣押他是为了找顾蒙,但他想了几天都觉得不对劲儿,如果只是为了顾蒙,难道还有让官府介入更好么? 这帮水匪手段狠辣又神出鬼没,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由官府或者漕运总督府参与剿匪,可漕帮给他的感觉完全不是。 白城将心里的疑惑说出来,谢必安脸上闪过一丝了然,继续问:“白掌柜在船上跟顾威的弟弟顾蒙碰过面么?” 白城愣了下,说道:“倒是碰见过几次,不过并未说过话。” “哦?”谢必安来了兴致,问他,“一般走船的时候,漕帮也会安排这么多人护送么?” 白城常在蜀郡四处进货,对这一块还是比较熟悉的,于是说道:“确有其事,不过我听一个相熟的茶商说,抚远号从益州出发时,顾蒙其实并不在船上,他是从长安上船的。因此这趟回益州,船上的漕帮弟子要比平常多些。” “顾威也住在二楼?”谢必安问,白城说,“没有,顾威带着他的人住在一楼挨着船舱入口的地方。” “船舱入口?” 白城点头:“是的,这次从长安带回来的货物全部放在甲板下的内船舱,顾威的房间就在进内船舱的入口。” “你进过内船舱?”谢必安问。 白城只在登船的时候指挥码头的脚力搬运嫩竹的时候进过。 “听说里面还有一批棉花,棉花怕是很占地方。这么算,就算整个船舱装满,怕是也没有一千两百石吧!”谢必安说。白城点了点头,“确实有一批棉花。” 谢必安问:“你可知这批棉花是哪个货商的?” 太宗时曾在西域设安西都护府,管理西域(新疆),后从西域带回少量棉花。直到周武时,棉花在中原还没有大面积种植,但长安极富人家已经能从西域人手中买到棉花,并进行纺织。 数年后,各地州户府也渐渐出现棉花的纺织品。但因奇货可居,棉花的价格居高不下,因此也应运而生了一些专门从西域贩卖棉花的商贾。这些商贾将西域的棉花带到长安,而后由长安的商贾通过运河销往全国各地。 棉花稀缺,长安城中有本事贩卖棉花的商贾屈指可数,谢必安猜白城不会毫无所知。 果然,白城只略作思考便说:“好像是位姓李的商贾,长安来的。不过这人似乎不善交际,从上船开始,一直不怎么出来走动。啊!我想起来了,我最后逃出来的那个房间便是姓李的,他死了。” 谢必安垂眸,手指轻轻敲着茶杯边缘,好一会儿才说:“李怀安?” 白城一愣,狐疑地看向谢必安:“表公子知道?” 谢必安避重就轻地说:“你觉得,这些水匪是为了这批棉花来的?” 白城摇了摇头,表示不太清楚。 什邡偷偷窥了一眼谢必安,隐约觉得这件事里透着古怪,但林家明显是不想趟这浑水的,她也没必要掺和过多。如今能把白城平安带回已是万幸,剩下的与她无甚关系。 一刻钟后,什邡与谢必安一同从录事参军办事衙门出来,什邡问谢必安:“什么时候将白城送回绵阳?”实在是绵阳只有韩先生一人撑着,怕是挺不了多久。 谢必安走到马车旁边,示意她先上马车。 什邡无法,只好扶着车辕马上马车。 已经入了冬,虽然还未降雪,但夜里仍旧冷意萧瑟。马车在外面停了这么久,车厢里充斥着深夜的凉意。 什邡挨着车壁坐下,谢必安撩开车帘坐了进来。 车厢里点着长明灯,灯光昏黄,但仍旧足够什邡看清谢必安脸上的表情。她猜不出这件事儿的根源在哪儿,但总归不是寻常之事,于是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遍:“曹记那边恐怕撑不了多久,白掌柜得尽快回去。” 谢必安四平八稳地坐着,伸手摸了一把茶壶,里面的茶已经凉透。 他微微靠着车壁,垂眸看着灯光下的什邡,恍惚中觉得不过分开了数日,她的气色倒是比在绵阳的时候好了许多,人也瞧着丰润了一些。 “怕是不能。”他淡淡地说。 什邡愣了下,忙问:“为什么?” “我才从漕帮把人带出来,回头就放了,漕帮再把人抓了?”谢必安忽而凑近她,什邡连忙向后缩了一下,不悦地蹙眉,“漕帮如此大胆?” 谢必安撤回身,不以为意地说:“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强龙不压地头蛇?” 什邡:“你是说,漕帮是地头蛇?” 谢必安转身撩起一旁的车帘,一股冷气突然冲进来,什邡连忙缩了缩脖子,拢紧衣襟,不悦地瞪着他说:“漕帮竟然如此猖狂?你都把人带回来了,还能再抓走?” 谢必安回头从桌上拿起一只茶杯,什邡还没来得及提醒他凉茶伤胃,便见他突然一抖手腕,原本捏在左手掌心的茶杯从窗口飞了出去,紧接着马车右侧巷口传来一声惨叫,一道黑影踉跄着从巷口跌了出来。 第125章 气节 谢必安放下车帘,马车继续晃晃悠悠往前走。车厢里,什邡蹙眉看着谢必安,问他:“漕帮的人?” 谢必安敛眉看她,说道:“这样你还觉得我应该放白城回绵阳?” 什邡不由沉默,白城确实不能离开录事参军衙门,否则漕帮动起手来,谁能拦得住?林家,还是她和覃东平? 事实是,他们皆不能。 一路无话,马车回到林府门外,一盏摇曳的气死风灯在寒风中忽明忽暗,衬得执灯的身影单薄而细长。 林昇已经等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寒风裹挟着夜里的凉意不断从袖摆的缝隙灌入,却仍不能熄灭胸腔里鼓胀的怒气。 他今日随林叔去了清辉堂,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巨鹿书院是益州赫赫有名的书院,往前数二十年,曾先后培养出两任状元,两任探花,进士举子不胜凡举。 这次带头去清辉堂讨公道的学子是个叫石博的秀才。石博父亲石明任益州奏记兼任观察使,在益州节度使汪兵面前很得脸面。 石博虽然出身世家,倒是个勤奋好学的,平日里为人也算谦和,只性格执拗刚正。石博是清辉堂的常客,每月林家纸坊有新纸到货,石博皆会与书院同窗一起来挑选几刀。 前几日石博偶感风寒,又恰逢清辉堂上了新纸,便着书童来取纸。书童虽然粗略识得几个字,但对纸质好坏一概不通,只按照石博吩咐选了几刀。 待书童带着纸回到书院。石博病了数日,一直到前日才彻底康复。康复后,石博迫不及待地让书童将新纸取来,结果展开一看,不由得恼羞成怒,大骂清辉堂不规矩,连他这样的常客都欺诈。 这次取来的新纸纸质薄厚不均不说,显墨也不好,上好的墨汁写上去,不多时便晕染开来,使得字体模糊不规。石博十分不悦,与几个同窗询问之后,发现不少学子都反映最近清辉堂的纸质粗糙,实在不值那样的价格。 石博在书院颇有些声望,一番呼应之下,不少学子同他一起来清辉堂讨说法。 这事在清辉堂已经闹了两日,本来按照林同州的说法,赔钱了事,但这些学子常读圣贤书,或品行高洁,心性桀骜、或家中富裕,不贪图钱财、亦或是天生刚正,总要辩证一二,因此林同州的法子实在不可行。 林昇随着林山来到清辉堂的时候,整个清辉堂的大门已经被书院学子团团围住,为首的青年身穿圆领襕袍,正与清辉堂的掌柜孙龙争辩。 孙龙自知理亏,又知石博的身份,遂不敢过激,只能一个劲儿地给石博道歉。 “我要道歉有何用?之前不是还想用银子堵住我们的嘴么?现在我把书院的同窗都叫来了,你算算你又有多少银两?又或者,我多写几封告贴,通知全城的人都来瞧瞧,看看能不能换些银两?”石博咄咄逼人,孙龙急得满头大汗,正不知道如何应对时,林山带着林昇从人群外走了进来。 学子中有人认出林昇,突然大喊:“这就是林家的少东家。” “是他!” “怎么?林家大少爷不行,换林少东家来了?敢问林少东家这次带了多少银子?打算怎么封住我们的嘴?” “林家可是咱们益州最大的纸商之一,这么多年怕是敛财无数,如今赚得沟满壕平,竟也开始店大欺客了?竟然用劣等纸冒充上等黄麻糊弄我们这些穷读书人。” 学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相嘲讽,并将林昇和林山团团围住。 林山挺身挡在林昇面前,抬头四顾,扬声朝着四周的学子们说:“诸位学子,我是林家的管事,我叫林山,这位是林昇,如各位所说,是林家的少东家。” 石博挤开人群走到林山和林昇面前,他身材不算高大,甚至有些瘦弱,但通身透着一股子刚正的正气。 林山朝他笑了笑,拱手行礼:“这位便是石公子吧!” 石博沉着脸点了点头,目光却是看向一旁的林昇,问道:“你就是林昇?” 林昇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石博脸上。 石博脸上有着读书人的书卷气,说起话来亦不卑不亢,他上前两步凑近林昇,从袖摆中取出两张折叠整齐的黄麻纸递到林昇面前,朗声说道:“这是两张纸皆是从清辉堂购得的黄麻纸,其中一张是三个月前所买,另外一张是前几日所买,两张纸的纸质如何,相信作为林家纸坊的少东家不会错看。” 林昇伸手欲接,一旁的林山已经先他一步接过两张黄麻纸。 林山将两张黄麻纸展开,左手拖着纸,右手分别在两张纸上轻轻拂过,而后又上下捻弄一番,最后再将两张纸分别对折,仔细对比两张纸中间的折痕。 石博说:“怎么样?林管家不会辨不出两张纸的区别吧!” 林山摇了摇头,将两张纸重新叠好,并没有交到林昇手中。 林昇知道林山是怕他看不出端倪,所以才提前将两张黄麻纸拿走的。他心中感激的同时,又忍不住生出一丝挫败。 林山说:“这两张纸确实参差不齐,石公子所说没有任何问题。我在这里代林家纸坊跟各位公子道歉了,于此同时,林家纸坊决定将最近两个月售出的全部黄麻纸以两倍价格召回。” “林家果然财大气粗,这是打算毁尸灭迹?”石博忍不住蹙眉,在他看来,林家纸坊这种以次充好的行为实在令人不耻,若真是就此平白揭过,岂不是丢了全天下读书人的脸? 黄白之物而已,又岂能因此丢了气节? 林山忍不住蹙眉,问他:“那依石公子所见,应该如何?” 石博微怔,他此前只是想要讨回一口气,只要当时林同州道歉,并且承诺不再以次充好,他自然也不会将事情闹大,结果林同州不仅不认错,反而私下里寻到他,想要以重金封住他的口舌。 读书人最重气节,他自是不愿,却不想林同州竟然偷偷叫人去他母亲常去的戏楼蹲守,寻了个由头送他母亲一套价值几百两的鎏金翡翠头面,请她说项。 此事非同小可,若非他母亲身边的嬷嬷警醒,将此事告知于他,他石家岂不是犯下大错? 怒气翻腾之下,他连夜让人把头面送了回去,并道林家邪风歪长,实在不能纵容,因此他才纠集了几位同窗来清辉堂寻理。 第126章 谁来背锅 “让林同州亲自来跟我们道歉,并且销毁所有劣质纸张。银钱不用赔我,但其他人的需按价赔偿。”石博目光直视林山,话却是对林昇说的。 林山忍不住蹙眉,销毁纸张亦可,赔偿银钱也可,但要林同州当面跟石博道歉,却是有些难办。 二房与大房对立,林同州这次又在林老夫人那边吃了苦头,恐怕不会轻易配合。 “怎么?办不到?还是你们的诚意便是赔点银子了事?”石博面露讥讽,林山忙说,“诚意是真,只是……” 林昇突然出声打断林山的话,微微垂眸看着石博:“我代大哥跟所有学子道歉。” 林山没想到林昇会如此莽撞的出口揽下此事。林同州道歉,即便对林家纸坊的声誉有所折损,但对林昇未必不是好事。可一旦由林昇道歉,便等于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此后如何接管家业? 林山眉头紧蹙,想要阻拦,却听石博发出一声冷笑,面无表情地看向林昇:“怎地?林家为了护住大公子,连少东家的名声都舍了?” 林昇说道:“无论如何,此事是林家纸坊的错,由谁承担有何差别?更何况,我是林家少东家不是?” 石博却不以为意地说:“林少东家果然如传闻中的端正,只是此事我并不同意?” 林昇微微蹙眉,石博说道:“看来林家只是想要摆平此事,根本不知错在何处,莫不是拿我们读书人当傻子?” 石博的话听起来颇有些苛刻,林山不由得蹙眉,上前两步来到林昇面前,沉声说道:“石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黄麻纸这件事,林家是拿出了诚意来处理的。” “可我看不到你们的诚意。”石博冷笑,目光厌烦地看着林山说,“既然今日林家根本没有解决事情的诚意,那……” “石公子!”林昇开口打断石博的话。石博蹙眉看他,林昇上前两步站到林山身侧,对石博说,“石公子给我两日时间,两日之内一定会让大家看见林家的诚意。” 石博上上下下打量这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想到父亲曾说的一句话,他说林家那位少东家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只可惜生在了商贾之家,若是能够入仕,未来必是不可限量。 他曾打趣说:“父亲是收了林家的财帛?” 父亲气得抡起竹篾砸他,说他聪慧有余,变通不足,且过刚易折。可读书之人最不能或缺的不正是正直廉明么?若天下读书之人皆是一些攀附小人,学那商贾之辈油嘴滑舌、专营算计,岂能为天下百姓谋福? 思及此,石博语气也冷硬几分,说道:“好,我便给你两日时间,希望届时林家不要再次戏耍我们这些穷酸书生。” 石博丢下一句,便带着十数名学子浩浩荡荡离开。 孙龙见人走了,连忙上前来到林昇面前,苦着脸问:“林公子,您说这事到底如何是好啊?这些学子可都不是好惹的,尤其刚刚那位石公子,他父亲可是任职益州观察使的石大人,断不可随意得罪。” 林昇垂眸看他,一旁的林山说道:“孙掌柜不必担忧,此事林家定会给个交代,现在不妨让人盘点货物,将不合规格的黄麻纸全部整理出来,且不能再贩售。” 孙龙一拍脑门,连忙转身招呼伙计去库房盘货。 见孙龙离开,林山忙一把将林昇拉到角落,蹙眉问他:“公子,您这是何必?大公子做事糊涂,你断不能替他……” 林昇垂眸看着面前满脸急切的林山,眼神中带着一丝狐疑,问道:“既是林家之人,必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日不管是谁处理这件事,如何处理,到底受波及的会是林家纸坊,覆巢之下无完卵,林叔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林山自然懂这个道理,可这个锅一定不能由林昇来背。 “此事重大,该禀告老夫人定夺才对。”林山忍不住嘟囔。 林昇抬头看了眼越渐西斜的太阳,淡淡地说:“其实我更好奇的是,石博为什么一定要大哥给他道歉,于情于理,我的身份不是更能代表林家?” 林山微愣:“难道是气大公子之前想要用银子封口之事?” 林昇垂眸看着林山,摇了摇头说:“应该不是。” 林山狐疑:“难道还有其他隐情?” 林昇在脑海中将石博说过的所有话语全部复盘一遍,最后看着林山的眼睛说道:“石博说,林家宁可舍了我,也要保大哥,又说我们不知错处。” 林山点头,石博确实是这么说的。 林昇问他:“如果大哥只是想要用银子解决此事,最多事情败露,林家声誉受损,但绝对谈不上什么舍弃谁,又保住谁。” 林山大惊:“难道大公子还做了别的触犯礼法的事?” 林昇一时无法回答林山的话,他对林同州不甚了解,只怕对方使了什么不磊落的手段被石博识破。 回家的路上,林山一边忧心忡忡地想着如何解决此事,一边又时不时偷看坐在对面的林昇,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这几日的林昇似乎比前几日越发沉稳了,面对咄咄逼人的石博时,竟也有几分失忆前的气势。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大夫开的药,公子可是按时吃了?”回到益州之后,林老夫人便着人请了益州有名的神医给林昇看诊,得出的结论与什邡所说基本无异,是被重物砸中头颅而导致失忆,若要痊愈,需要按时服用药物,并好好修养。 如今已经一个半月有余,想来也该有些成效了吧? 林昇原本就略显惨白的脸色经过一整日的折腾,已经没什么血色,整个人硬撑着坐在车厢里,脑子里想的都是什邡那双满是血泡的手。此时乍然听见林山的话,面露茫然之色,讷讷地说:“倒也没有想起什么。” 林山不由有些失望,只讪讪地说:“公子不必心急,神医说了,只要好好吃药休养,忘掉的记忆总会想起来的。” 林昇有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对林山的话十分反感。 第127章 林昇和覃东平的交易 回到林府之后,林昇马不停蹄去落花苑找什邡,结果再次补了个空。红岭迷迷糊糊地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一问三不知,最后还是叫青竹的丫鬟说,似乎看见什邡和谢表兄离开了。 浑浑噩噩离开落花苑,林昇由不死心的去谢必安的院子转了一圈,果然,院子里没人。 明城见他脸色不好,劝他:“公子,不若您先回北冥轩,落花苑那边,我叫人去盯着,若是闻娘子回来了,一定第一时间来通知您。” 林昇垂眸看着明城,黑沉沉的眸子看得明城心里直发慌。 看了一会儿,林昇突然开口说:“覃东平还在么?” 明城愣了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位住在北冥轩的客卿覃公子。 “应该是在的吧!”他小心翼翼地说,实在是那位公子平日里神出鬼没,很少在人前露面。 林昇没说话,本就惨白的脸色在孤冷的月色里显得越发的苍白。 “走吧!” 林昇走在前面,明城以为他是听了劝,回北冥轩去休息,结果进了北冥轩,他直接往覃东平的院子里走。 覃东平最近虽然住在林家,但自从什邡告诉他徐静芝越狱之后,他便一直游走在益州城里各大茶室、酒馆,调查徐静芝的下落。 傍晚时,什邡让红岭给他递了消息,请他帮忙在城中查一个叫什仲怀的纸商。 偌大的益州城鱼龙混杂,要想查一个五年前死去的人确实不易,但也不见得没有丝毫线索。于是他悄悄离开林府,去同三胡同找古老三。 同三胡同里住的都是益州城里的下九流,走街串巷的,打把势卖艺的,小偷小摸的,看似混乱的胡同里最是消息灵通。 从古老三家里出来,覃东平在路边草草吃了一碗葱油面,等回到林府时,便见林昇站在他的房间门前,那个总是喜欢拿鼻子看人的小厮耷拉着脑袋跟在他身后。 故意轻咳一声,覃东平站在原地看着对面的主仆二人说:“林公子找我有事?” 林昇蹙眉打量对面的覃东平,不过几日不见,他似乎又黝黑了一些,棱角分明的脸庞上两只黝黑的眸子也越发深沉。他隐约猜到覃东平跟什邡之间有着什么秘密,但他不敢多问。 “明城,你先去外面等我,我与覃公子有些话说。” 打发走明城,林昇抬脚走到覃东平面前,压低声音说:“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覃东平对林昇的印象谈不上好坏,就是一个身体孱弱,性格别扭,总是对他充满敌意的富家公子。他与什邡有交易在先,他帮什邡稳住在林家的地位,她提供给他一个容身之所,同时帮助他寻找徐静芝报仇。 最近几日,林家有意悔婚另娶的消息在府中传得沸沸扬扬,他心中不耻林家的做法,同时也对林昇没什么好感,于是说起话来也忍不住夹枪带棍起来。 “有什么事是林家解决不了的?竟然需要我来帮忙?”他双手环胸,脸上带着讥讽,或多或少是有些替什邡鸣不平的。 林昇仿佛没有发现他语气中的讥讽一样,目光坦荡地对他说:“这件事林家人不能做。”这段时间二房掌权,他并不能确定谁是忠心耿耿之人,谁是道貌岸然之辈,所以要想查一查林同州到底对石博做了什么,一定要选一个外人去查。 整个林府之中,他能想到的唯有覃东平。 覃东平嗤笑:“我为什么要答应?我虽然住在林家,但可不是林家的下人。” 林昇微微蹙眉,他从没觉得覃东平是下人,在他看来,覃东平这人虽然有些讨厌,但不失为一个正直的人,这点从什邡对他的信任可见一二。 “我没说你是林家的下人。”林昇斟酌着说,而后缓缓从袖兜里取出一张银票递到覃东平面前,“这是酬劳。” 覃东平愣了下,黝黑的脸膛有一瞬间的灼热。 按照原计划,他在襄州与徐静芝碰面后,要么自己报仇成功回到泸定县,要么报仇失败丧命襄州,因此他所带盘缠有限。 一开始跟着什邡行事,吃住都是她出的银子,如今来到益州,他虽然住在林家,但手中盘缠已经所剩无几,他总不好既赖住,又赖吃吧! 总归还是要寻个差事才好。 思及此,覃东平垂眸看了一眼递到面前的银票,是一张一百两通兑,按照此时益州的物价,一百两银子足够普通百姓家庭生活两年的。 “够么?”林昇眸色清澈,仿佛此时并不是在做一桩隐秘的交易,而只是单纯地问他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覃东平沉默良久,终于缓缓伸手接住银票,然后将它仔仔细细折叠好收进怀中。 见他终于收了银票,林昇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叮咛说:“这事不要告诉闻喜。” 覃东平诧异地看着他,他一直觉得林昇身上有一种与他所展现出来的单纯完全相悖的东西,如今看来,这份怪异的感觉似乎越加明显了。 他试探着问:“此事与闻娘子有关?若此事伤及闻娘子,我拒绝。”说着,作势要将银票还给林昇。 林昇连忙摇头说:“与她无关,我只是,只是不想她担心。” 覃东平收回手,突然有些好奇地看着林昇说:“若此事与她无关,我自然不会主动提及,但她若是察觉问起,我也不会说谎。” 林昇愣了下,脸上荡起一抹红晕。覃东平如此说,便显得他在隐瞒什邡。 心中莫名虚了两分,他讷讷地说:“若她问起,你如实说起便可。” 覃东平咧嘴一笑:“那好,你且说说,你要我去替你做什么?” 林昇转头看向二房的方向:“请你帮我去查一下林同州在最近十天内对益州观察使石明的儿子石博都做过什么事?” 第128章 感情骗子 明城在月亮门外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见林昇终于缓步出来,连忙迎上前去,一边提灯照路,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公子小心脚下,咱们先回北冥轩,然后小的去门外候着闻娘子,保准儿人一回来就让您知道。” 林昇垂眸,借着风灯昏黄的光线看着脚下的路,没说话,径自调转方向往角门的方向走。 明城愣了下,连忙追了上去:“公子,您这是去哪儿?” 林昇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朝他伸出手。 明城一时没想明白,狐疑地看着林昇。 林昇往前一步,劈手夺过他手里的灯,扭身大步朝着角门走。明城抬腿想追,被林昇回头呵斥:“不必跟着我。” 明城怔愣,不可思议地看着林昇的身影一点点潜入浓墨般的夜色里,最后化成一点忽明忽暗的光点。 …… 什邡与林昇隔灯相望,明明不过是几步的距离,林昇却觉得两人之间好像隔了一条深深的沟壑,无论他怎样都迈不过去的沟壑。 原本忐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万分委屈,委屈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无法说出口,只能提着风灯转身落荒而逃。 什邡愣了一瞬,想也没想地丢下谢必安追了上去。 静谧的夜里安静得可怕,谢必安垂眸看了一眼地上的细长的影子,对一旁的车夫说:“今晚不住林家,回铜雀街吧!” 车夫有些怔愣,心说这都回林府了,怎么又要回铜雀街? 似乎瞧出车夫的心思,谢必安转身上了马车,淡淡地说:“今晚林府注定会很热闹,咱们就不要跟着凑热闹了。” 车夫一头雾水,但到底不敢多问,只好转身跳上马车,扬鞭驱马调头往铜雀街的方向走。 …… 其实在看到林昇的瞬间,什邡脑子里就在想,她待会儿要怎么去哄这位即便失去记忆,但骨子里仍旧透着骄矜的男人。 果不其然,林昇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跑。她仓皇地跳下马车,一路追了上去 。 疲累了一天的身体早就发出警告,双腿也像灌了铅一样根本跑不快。不过幸好,前面的人很贴心,几乎是跑几步就慢了下来,直到穿过空荡的天井,她已经不费吹灰之力的将他堵在回廊间。 什邡单手撑着梁柱,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讨好地看着林昇说:“这么晚了,你在等我?” 林昇垂眸不语,灯笼压得很低,什邡看不太真切他脸上的表情,只得解释说:“谢表兄现在任职录事参军,货船被劫的案子已经在官府那边捅破了,案子落到漕运总督那边,节度使命谢表兄和漕运那边协同办案。今天下午,谢表兄已经去漕帮将白掌柜接回来了。” 林昇听着,提着的心却没有落下。他不太喜欢什邡跟谢必安走得太近,不知为何,似乎从见到谢必安第一面时,他对这位性格冷漠、乖张的表兄就不甚欢喜,总是能不接触就不接触。 如果可以,他一点也不想见到‘闻喜’与谢必安有任何接触。 今晚去找‘闻喜’时,听见青竹说她与谢表兄一同离开,悬着的心宛如被人狠狠捏了一下,疼得他许久无法正常呼吸。 什邡见他不说话,只得继续说道:“今晚谢表兄去找我,是因白掌柜醒了,是他要见我。”为了哄一哄林昇,她不介意撒一个无伤大雅的小谎。 果然,听见她说是白城想要见她,林昇脸上的表情顿时松懈下来,并故意轻咳一声,心虚地转头看向半空中的一弯月牙,担忧地问:“那白掌柜如何?可是受了伤?现在人又在何处?” 什邡见他不再绷着个脸,顿时松了口气,说:“人受了很重的伤,船上的人生死不知,只他一人逃了出来。后来是被漕帮的人在一艘破旧的渔船里找到的,人昏迷了小半个月,不过幸好他命大,人已经醒了过来,现正在录事参军的衙门里修养呢!” 什邡将事情缘由娓娓道来,林昇听得入神,不由得在脑海中复盘了一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说道:“这些水匪竟然如此猖狂,简直没把漕运总督放在眼里。” 什邡苦笑:“不仅漕运总督,还有漕帮,漕帮在运河横行多年,连漕运总督都要敬他们三分,结果却被这群水匪在头上动土。” “那接下来怎么办?”林昇蹙眉问,仿佛已经完全忘记刚刚生气的事。 什邡叹了口气说:“这件事已经由不得我们如何了,左右白掌柜现在很安全,谢表兄那边也会处理,总归是等就是了。” 林昇“嗯”了一声,目光状似不经意地看向什邡的手,问她,“你的手如何了?” 手? 什邡愣了下,垂眸看了眼抱着纱布的手,忍不住苦笑着说:“磨了几个水泡,已经让红岭帮忙把水泡挑破,也上了药,约莫明日就能好了。”说着,抬起包成两坨的手给林昇看。 林昇眼中闪过一抹复杂,将吐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从袖兜里取出一只白色瓷瓶递给她。 什邡狐疑地打开一瓶,一股淡淡的花香混合着药香扑面而来,忍不住笑着问:“伤药?” 林昇脸上微微一热,讷讷地说:“嗯!你拿回去用吧!” 什邡抬头仔仔细细打量着他的表情,似是想起什么一般,笑着说:“这莫不是林叔从神医那里求来给你治背后鞭伤的药吧!” 林昇面上一僵,什邡便知自己猜对了,连忙将药塞回他手里:“我不要,小小血泡罢了,普通伤药上上就能好了。这药你自己留着。” 林昇无措地拿着瓷瓶,蹙眉看她。 什邡被他看得发毛,无奈地说:“真的,我这伤实在不算什么?明日便好了,反而是你身上的鞭伤,若是不好好治疗,以后留下病根总归不好。林昇,别让我担心,好么?”她诚挚地看着他,心头升起一丝隐隐的愧疚。 她于他不过是雾里看花的一个假象,可他似乎真的在投入感情,尽管这些情绪是因着‘闻喜’这个身份,但她确实是个卑劣的,利用他感情的骗子。 这一刻,什邡觉得愧疚的情绪彻底具象化,并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捏着她的心脏。 第129章 林家这棵树,病了 回到落花苑,什邡第一时间去找红岭,结果发现她早已在自己房间睡死过去,显然是被谢必安动了手脚。 确认红岭还有呼吸后,什邡既没去找青竹,也没去找桃红,故作心虚地回到房间,然后熄灯睡觉。 第二天一早,红岭比平素晚起了一刻钟。 什邡见她揉着眉心走进来,关心地问:“你昨日怎么了?” 红岭愣了下,随即如梦方醒般地看着什邡,惶恐地说:“娘子,我昨天可能遇见,遇见鬼怪了!” 什邡拿臂绳的手一顿,好笑地看着她问:“鬼怪?这世间怎么会有鬼怪呢?” 红岭面色惨白地抖了一下,四下里看了看,小心翼翼走到什邡旁边,低头凑到她耳边小心翼翼地说:“娘子,是真的,我真的遇见鬼怪了。昨日我不是去厨房给您找吃食么?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刚端着东西从厨房出来,人还没下台阶,便见一道黑影从面前一闪而过,然后托盘上的一碟果子就不见了 。” 什邡猜是谢必安的人,但不好明说,便打趣她:“会不会是府里哪个夫人小姐养的猫儿?” 红岭连忙摇头说:“不是。我一开始也以为是猫儿,所以打算回厨房再取一碟,结果刚转身,便感觉有一只手从后面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开始以为是院子里的哪个小丫鬟,结果转头一看……”说到这,红岭的声音不由得提高几分,哭着脸说,“娘子,真的,太可怕了,一张毛茸茸的大脸就出现在我身后,我当时,当时就……” “当时怎么了?”什邡笑着问。 红岭脸一红,干巴巴地说:“当时我被吓得昏了过去,结果等我醒来的时候,我人就在自己房间了,你说吓人不吓人?” 什邡忍着笑意,拍了拍红岭的肩膀说:“那这个鬼怪还怪好的勒!都知道把你送回来。” 红岭脸一红:“娘子,你莫不信,我是真的觉得这个林家,有那么点……” 红岭话音未落,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什邡连忙示意红岭不要说话。 红岭怔愣,便听门外传来青竹和桃红的声音:“奴婢青竹。” “奴婢桃红,来给娘子请安。” 什邡看了一眼红岭,红岭扬声说:“进来吧!” 青竹看了一眼桃红,两人一起推门而入。 什邡端坐在梳妆台前,也不说话,只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丫鬟。一旁的红岭开口说道:“你们这一大早来,是有何事?” 桃红看了一眼青竹,上前一步说道:“娘子,奴婢听闻娘子您要去纸坊,便想着那边清苦,合该跟着过去伺候您,哪怕端茶递水也是好的。” 什邡闻言,侧头看向青竹,问她:“这么说,你也是这么想的?” 青竹忙说:“奴婢也愿伺候娘子左右。” 什邡淡淡“哦”了一声,目光上下打量青竹和桃红两个姑娘,大概是林府的水土养人,两个姑娘生得很是标致水灵,即便只是穿着统一的外衫、襦裙,人也显得格外俊俏。 林老夫人把这两个娇滴滴的姑娘放在落花苑,实在是有些意思。 “你们真要过去?”什邡用缠着纱布的手托着下巴,很是认真地问。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奴婢愿意。” 什邡点了点头,一旁的红岭瞬间急了,连忙偷偷拉了什邡一把,“奴婢也想去。” 什邡装作没看见,对二人说道:“既然想去,那便先去准备一番吧!” 青竹和桃红一喜,连忙下去准备。待二人出了房间,红岭有些急切地说:“娘子为何只让她们去,而不让我去?” 什邡用手刮了她鼻尖一下,说:“你以为纸坊的活计简单?让她们去,是不想让她们太过清闲,人闲了,就容易生事。你且把院子看顾好即可。” 红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行了,赶紧帮我把臂绳缠好。”什邡把臂绳递给红岭,让她帮忙缠好臂绳。 吃过早膳,什邡让红岭给手上好药膏,然后便领着青竹和桃红两个丫鬟坐着马车去林家纸坊。 与此同时,正从北冥轩出来的林昇和明城被林山拦住。 “林叔。正要去找您呢!”明城笑着跟林山打招呼。 林山点了点头,对一旁的林昇说:“公子,老夫人请你到秋霞居一趟。” 林昇轻蹙眉头,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落花苑的方向。 明城连忙会意,忙说:“公子,小的先去落花苑那边打一声招呼,让闻娘子等您一起去纸坊。” 林昇点了点头,明城连忙撒腿往落花苑跑。 …… 林昇跟着林山来到秋霞居时,林老夫人正在院子里指挥翠姑和几个丫鬟整理佛堂前面的花圃。 已经入冬,一些不抗冻的茶树和花儿需要用茅草缠裹,以待来年春时发叶。 “老夫人。”林山轻唤了一声,林老夫人连忙回头,笑着朝两人招手,“你们来得正好,这里正缺两个苦力,去帮我把这两盆茶树抱到抱夏。” 林山应了一声,抬腿往花圃走去。 林昇没犹豫,抬腿跟上前,不一会儿,两人便将两株茶树搬到了抱夏。 林老夫人指着角落让他们将茶树放下,然后差使翠姑去沏茶。 “来,坐一会。”林老夫人指了指面前的椅子让林昇坐。 林昇乖觉地坐在桌边,心里却想着什邡,只盼着她能在门外多等一会儿。 “怎么?着急了?”林老夫人突然开口,林昇愣了一瞬,抬头看她。 林老夫人微微叹了口气,抬手指着角落里的茶树,对林昇说:“昇哥儿,你看看祖母这株茶树如何?” 林昇虽不解林老夫人是何用意,但大抵猜到林山已经将在清辉堂发生的事告诉给林老夫人了,否则老夫人不会这么一大早便将他叫来搬茶树。 他顺着林老夫人的手看向茶树,那是一株长势正好的十八罗汉,只是不知为何,主干上有一块青黑,似乎是闹了病。 “是上品,只不知主干是否生了病,祖母可是要找园丁来看看?”林昇有些心不在焉地问。 林老夫人将他坐立难安的样子看在眼里,也不恼,只慢悠悠走到茶树边,伸手爱怜地抚摸着茶树修剪得规规整整的枝丫说:“是生了虫害。” 林昇忙说:“那更要请园丁来,若是晚了,虫害泛滥,整株茶树就毁了。” 林老夫人笑了下:“是呀,有病了,就要治,总不好齐根而断。” 林昇怔愣,突然意识到林老夫人在说什么。 林老夫人又说:“这株十八罗汉陪了我很多年,是你祖父还在时亲手为我种下的,这些年我一直小心翼翼的静养着,不让它枯叶、防治虫害,可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这不,我才疏忽了两月而已,它变坏了。” 林昇脸色微变,静静听着林老夫人的话。 “昇哥儿,咱们林府现在就像这株茂盛的茶树,它病了,但是我们不能连根拔除,应该小心翼翼,耐心地找出病因,然后加以医治。”林老夫人走过来,伸手拍了拍林昇的肩膀,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只信封交给他。 林昇微怔,狐疑地看着林老夫人:“祖母,清辉堂的事,我会尽力,绝不让林家……” “昇哥儿!”林老夫人打断他的话,“祖母知道你的心,你放心,祖母绝不会让你替同州戴罪,错了就是错了,同州那边自有我去说,至于其他的,昇哥儿,林家纸坊经不得折腾。这封信是写给大儒燕公的一封信,你且去拜访一二吧!” 第130章 蒋狗来了 什邡的马车顺着清河坊走,沿途经过墨林堂时,便见墨林堂偌大的门楣前围满了人,有的穿着书院的学服,手里捧着一卷麻纸,有的穿着襕袍,怀中也揽着一卷卷书画,似乎正在与墨林堂的掌柜理论。 什邡想到昨日在纸坊,林昇说清辉堂的纸出了问题,难道便是为了此事? “王伯,停下马车。”什邡连忙叫停马车,回头看了一眼青竹,对她说,“青竹你下去打听打听,看看前面是发生了何事?” 青竹刚才也从车窗看到墨林堂外里里外外围着的人群,听什邡这么说,连忙提起裙摆下了马车。 什邡透过车窗看着青竹一溜小跑地挤进人群,拽着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说话。年轻书生正侧对着马车,什邡隐隐约约能看出对方的口型,将他所说之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果然,林同州那蠢货将纸坊的老师傅遣散之后,所制黄麻参差不齐。蜀郡多才子,益州更是有不少远近闻名的书院,这些书院里的学子都喜欢使用蜀郡黄麻,如今林同州自作聪明以次充好,恐怕是捅了马蜂窝。 不一会儿,青竹提着裙摆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一上车便对什邡说:“闻,闻娘子,奴婢打听出来了。” 什邡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递了杯温热的茶水给她。 青竹怔愣一瞬,连忙小心翼翼接过茶杯,沾着唇边浅浅抿了一口,对什邡说:“我问了一下那位书生,他说墨林堂用次品纸充当一品纸售卖,赚取暴利不说,还故意诋毁天下学子,并说,说林家少东家放了话,说……” 什邡垂眸看着青竹,语气婉转,仿佛带着钩子:“说什么?” 青竹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将杯子放下,说道:“少东家说,不过一群穷酸秀才罢了,能懂什么好坏?能用得上林家的黄麻纸已经是他们三生有幸。” 青竹说完,连忙低下头,双手紧紧绞着摆在膝上,等着什邡说话。 什邡刚才已经将书生的话看了个八九不离十,其间并没有提及林昇丝毫,看来这只小狐狸已经藏不住了。 她故作愤怒地一把抓起桌上没喝完的半杯茶盏,顺着车窗扔了出去,大声叱喝:“简直含血喷人,这事与林昇有何关系?墨林堂的掌柜都不会解释么?” 桃红哪想得到什邡这般火爆的脾气,吓得连忙瑟缩成一团,讷讷地看着青竹说:“青竹你既然在,怎么不将事情解释清楚?这与少东家实在没有关系。” 青竹闻言,先是恶狠狠地瞪了桃红一眼,忙哭丧着脸说:“闻娘子,我是真的解释了,可是,可是他们都不听,只说墨林堂店大欺客,要林家给个说法,否则便号召全益州的学子共同抵制林家的黄麻纸。” 什邡立刻配合地露出焦急之色,一边催促王伯赶紧驾车去纸坊,一边对青竹说:“此事绝不可对别人说起,更不能,不能被老夫人知道。” 青竹眉心微挑,连忙举起右手发誓:“娘子,奴婢什么也不会说的。” 什邡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扭头看桃红,桃红连忙也举起手,学着青竹的模样发誓。 待两人发完誓,什邡便故作忧愁地坐在车里长吁短叹,两个丫鬟时不时安慰两句。经过永定门的时候,马车突然一个剧烈的颠簸,险些将坐在车门边的青竹甩了出去。 什邡稳住身子,问王伯发生了何事? 王伯迫停了马,回头看着车帘说:“回闻娘子,路边蹿过个孩子。” 什邡轻吐口气,问他:“没事吧?” 王伯说:“没事,跑走了,不过……” “还有别的事?”什邡狐疑地问。 王伯看了一眼不远处人满为患的长街,有些无奈地说:“前面也不知开了个什么铺子,门口挤了一堆人,把本就不宽敞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怕是马车难行。” 什邡一听,连忙凑到车边,撩开车帘顺着王伯的视线向前看,果然见前面的路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其中还有不少穿着学服的学子往人群里挤。 什邡狐疑地跳下马车,随手拦住一个身边的路人,问道:“这位公子,请问前面是发生什么事了么?怎地如此多的人?” 路人笑了下,说道:“娘子你还不知道吧!前面新开了一家纸坊,听闻是从绵阳那边过来的大纸商。飞钱纸你知道吧!今年进奏院的飞钱纸就是由这家纸坊所制。” 什邡脑子有片刻空白,仿佛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新纸坊,飞钱纸,难道是蒋绍明?他借着飞钱纸的东风将春晖堂开到益州了? “可是蒋家的春晖堂?”什邡问道。 路人笑说:“是,是春晖堂,今日正好是他家开业,听说请了乐坊的凤九姑娘在门口登台抚琴,不仅如此,今日进店买纸的客人皆可获赠一份望月楼的点心。” 什邡蹙眉看了一眼前方的人群,果真听得人群里传来悠扬的琴声,正是不久前在绵阳听过的胡笳十八式。 她虽然讨厌蒋绍明,但对沈凤酒确实生有几分好感,当时以为她是蒋绍明的妾室,没想竟是乐坊的‘琴师’? 路人见什邡不再说话,便转身往前面的人群里挤。 “娘子?” 什邡回头,青竹不解地看着她问:“娘子,此路不通,咱们是否要绕行?” 什邡点了点头,正往回走时,余光突然瞥到不远处一家酒肆的二楼,蒋绍明正似笑非笑地站在栏杆前低头看她。 两人视线相对,什邡不由得蹙眉,蒋绍明则一脸得意地朝着她笑。 一旁的青竹将两人的对视尽收眼底,不由试探地问:“闻娘子,您认识那位公子?” 什邡收回视线,佯装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一边朝着马车走,一边说:“不认识,大概是个登徒子吧!” 竹青吃了颗软钉子,但她敢肯定,‘闻娘子’一定认识二楼那个男子,只是不知两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罢了! 第131章 试探 一刻钟后,马车停在林家纸坊门外。下了马车,什邡理也不理青竹二人,直接去找方正。 寻到方正时,他正在训斥两个年轻的抄纸工人。抄纸工艺在整个制纸流程中属于很重要的一环,手重了,抄出的纸会偏厚,且容易薄厚不均匀,一般好的抄纸工人都有十年以上的抄纸经验,他们抄出的纸薄厚均匀,没有疙疙结结,且平铺在抄纱帘上晶莹剔透,没有丝毫杂质。 两个年轻人都是最近两个月提拔上来的,以前虽然在老师傅身边学习,但师傅不在,独立操作的时候难免出现纰漏,抄出的纸薄厚不均匀,且有细微杂质。 “这样的纸拿到市面上去卖,无外乎别人说林家纸坊的纸粗陋,店大欺客,简直就是自损招牌。”方正气得吹胡子瞪眼,圆滚滚的肚子随着说话时吐气的动作一鼓一缩的。 两个年轻工人大气不敢出,只耷拉着脑袋,恨不得把头塞裤腰带里。 什邡张嘴喊了方正一声,两个年轻工人见有人过来,明显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方正阴沉着脸回头,见是什邡,来不及收敛表情,硬是挤出一个扭曲的笑:“闻娘子,你怎么过来了?” 什邡笑着说:“有些事想跟方掌柜请教一二。” 方正摆手让两个年轻工人离开,蹙眉问什邡:“闻娘子是想问清辉堂的事吧!” 什邡点了点头:“不止如此,今晨我坐马车过来时,墨林堂外聚集了不少百姓,也有一些流言传了出来。” 一提到这个,方正更是气得脸颊横肉乱颤,一点没顾及周遭众人,大声说:“闻娘子,我做墨林堂的掌柜也十余年了,从来没见过主家将老师傅赶走的事。这不是胡闹呢么?咱益州麻纸何以在天下立足?凭的不就是一把子手艺么?你瞧瞧现在这帮子人……”方正抬手指着偌大的院子,恨铁不成钢的说,“你瞧瞧,哪有几个能担大任?还有这些,你瞧瞧。” 方正几步走到一旁的抄纱池边,从架子上拿起一只床架式抄纸帘,指着上面抄好的纸问什邡:“闻娘子你也是略懂麻纸的,你且看看这纸如何?” 什邡用手轻抚纸面,果然发现这张纸的手感要比她在泸定县看过的楮树纸粗糙一些,与此同时,将纸向两旁拉扯,韧性也相对差一些。 她放下纸,问方正:“方掌柜,就没别的办法了么?” 方正叹了口气,说:“问题不是工序上的,完全是手艺的不熟练和敷衍态度造成的。清辉堂的事我也略知一二,如今纸坊大部分老手艺师傅都被大公子遣散了,别说楮树纸了,便是普通黄麻都做不好了。” 什邡一直觉得方正是个性格温和,八面玲珑的人,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方正发这么大脾气。 林老夫人将他从泸定县调到益州,为的便是能借助他的经验做好楮树纸,一旦楮树纸大量问世,盘活的不仅是曹记,整个林家亦可借由楮树纸将生意扩大到长江以南,甚至是千里之外的长安。 这本是双赢的局面,结果林同州这根搅屎棍突然冒了出来,不仅将林家纸坊的声誉架在火上烤,连同瑰宝般的老师傅也全部遣散,这怎能不叫接手这个烂摊子的方正生气? 什邡轻叹一声,目光四下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不远处正在抄纱的一个年轻人身上。 “我记得那天在烘干室里见过几张挺特别的纸,听方掌柜的意思,那几张纸的制纸即便与楮树纸比,也不遑多让,何不让制作那几张纸的人来试试?”什邡佯装天真地说,“危急时刻,能者多劳,也算是时势造英雄。” 一提及此事,什邡发现方正原本只能算阴沉的脸色,此事已经可以用宛若滴墨来形容了。 什邡愣了下,忙问:“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方正长长叹了一口气,扭头指着抄纸的年轻人说:“你说的那人便是他吧!” 什邡点了点头:“好像是吧!怎么?他不肯?” 方正摇头说:“倒也不是,只是这孩子虽然有些天赋,但到底手艺不精,那几张纸也只能算是偶然制出。那天之后,我曾让他和另外几个年轻人试了几次,却一直没有制出满意的纸。” 什邡心里想的却是,那几张纸的跟帝尧麻笺如此相似,很有可能跟她爹爹有关。思及此,她目光灼灼地看着远处认真抄纸的少年,对方正说:“他叫什么?” 方正说:“魏书画。” “魏书画?”什邡笑了下,“名字倒是有意思。其他几个呢?” 方正说:“那几个有的在舂泥,有的在烘干房。之前我倒是问过他们,那几张纸的制作方法确实与我跟少东家教授的有些不同。其中一两个环节是魏书画提出来的,其他三人不过是配合罢了。” 什邡一听,心里便有了些成算,又问:“那这个魏书画岂不是个奇才?” 方正说:“天分确实有些,否则也不会被黄老收了闭门弟子。” 什邡心脏猛地狂跳了几下,安奈住心里的急切,问方正:“黄老是何人?魏书画的本事都是黄老教授的?” 方正苦笑着说:“是,黄老是纸坊的老师傅,在林家纸坊做了快四十年,听闻年初发了一场病,手脚不那么利索了,很多工作都是徒弟魏书画从旁协助。” 什邡瞬时明白了,林同州是觉得黄老手脚不利索,林家没必要花银子养一个闲人,所以索性将这些年迈的老师傅全部遣散回家。 “方掌柜没有去请黄老回来?”什邡试探地问。 方正怎么没去呢?只不过人还没进院子就被黄老夫人用扫把打了出来。 什邡听他说了那次被打的经历,忍不住笑出声来:“换做是我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也会如此。” 方正叹了口气:“我倒不在意被打,只是觉得此事毕竟是林家做的有些不妥,本想着请少东家与我一同前去,结果清辉堂那边却出了事,怕是少东家分身无术。” 什邡暗道何止是分身无术,根本就是腹背受敌。巨鹿书院学子大闹清辉堂的事本就闹得沸沸扬扬,如今蒋绍明还来了益州,以那混蛋的性子,怕是一定会在这件事上动些手脚。 “方掌柜,我倒是有个想法,不知可行否?”什邡试探地问。 方正正愁没有破解之法,听什邡如此说,便猜她定是有了办法,于是期待地问:“闻娘子可是有了什么法子?” 什邡说:“倒是没有别的什么,唯真诚尔。” 方正大喜:“闻娘子是要跟我一起去?” 什邡点了点头:“方掌柜觉得如何?” 若是一般女子说出这话,方正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但什邡绝非常人,当初在泸定县第一次见到什邡的时候,他便知这位闻娘子非比寻常。如今益州再见,他更是对什邡有一种超脱他人的信任。 “既如此,不妨我们现在就去?”方正一改方才颓态,跃跃欲试地说。 什邡笑说:“不过还要劳烦方掌柜一事。” 方正忙说:“闻娘子请说。” 什邡侧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巴巴地朝着这边看过来的青竹和桃红,对方正说:“劳烦方掌柜给她们二人安排一些活计。” 方正一看那两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险些气乐了,问她:“闻娘子你一人来也就罢了,这两位娇滴滴的姑娘,能做什么?” 什邡抬手抿了抿发髻,嗤笑着说:“倒也不必把她们当过女娘,既然来了纸坊,自然是男子做什么,她们便做什么,不必顾忌太多。” 第132章 谢对峙 河水汹涌翻滚,湍急的水流急转而下,在右侧方的河道口形成一个漩涡,若不是有经验的舵手掌舵,一般吃水浅的船只很快便会被卷入漩涡失去方向。 自古以来,渡水河道就以水流湍急着称,便是常年混迹运河的水匪也甚少在此地出没,因此漕运衙门在这边设置的巡防也相对薄弱一些。 “看来章群是真的急了,不然不会亲自人直接来渡水河道巡查,这么大的阵仗,怕是恨不能全天下都知道他们漕运衙门被水匪狠狠打了一巴掌吧!”常五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 今日他仍旧一副车夫的打扮,只是腰间挎着的一把雁翎刀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谢必安站在他身侧,两人同时看向前方湍急河道中的一艘漕船。 漕船的船帆上挂着益州漕运衙门的飘旗,甲板之上黑压压一片人影,其中最醒目的当属站在船头朝这边眺望的中年男子。 漕船与谢必安相隔三十余丈,谢必安虽看不清对方面容,但依旧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两年前,韩斌调任益州漕运总督,旗下统领漕运人马数万,其中漕运水军养着不下二十艘漕船。 益州漕运不是闹着玩的,管辖水道长,纵横数百里,这些年水匪猖獗,大大小小打了不知多少围剿战。 韩斌出身两广,就任益州漕运总督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的得力部下章群调来益州,掌管运河防务。 漕帮货船被劫,整个漕运衙门竟然连一点风声都没有,最可恨的还是直到谢必安将人都带回录事参军衙门了,他们才得到消息。 当晚韩斌发了一场大火,一口气砸了四只最爱的赤水鎏金盏都没压下火气。 次日一早,韩斌便将在外巡查的章群调回,先是发了一通脾气,然后让他直接去录事参军衙门要人。 章群得知整个事情因果,人也憋着一股气儿,结果等他带着人来录事参军衙门的时候,谢必安硬生生给他吃了一个闭门羹。 协同办案可以,但是想要把人带走不行。 章群见不到人,索性直接带人去渡水河道,这么大的河道,周围亦坐落几个村落,他就不信查不到一丁点线索。 事实上这群水匪神出鬼没,确实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换而言,就算留了什么线索,时间过去这么久也很难被发现了。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章群愤恨地站在甲板上,阴鸷的目光隔着三十余丈的距离与谢必安对视。 与此同时,都尉陈震从船尾过来,一见章群,便开口说道:“弟兄们把附近的渔船都询问了遍,确认出事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附近的村民都在家中避雨,并未发现什么异常。直到几日后,有一伙人突然来到渡水河道,并且在村里四处找人询问那晚的事。” 章群没说话,陈震顺着他的视线朝岸边看,在看到谢必安的时候微微一怔,蹙眉问:“谢必安?他怎么来了?” 章群冷笑:“自然是来看我们笑话的。” “他敢!”陈震说着,右手下意识压住腰间的横刀。 章群收回视线,侧头看了陈震一眼,说:“他有什么不敢?我看他敢得很。将船靠岸,本官去会会这位新任的录事参军。” …… 凶猛宛若巨兽的漕船突然转向,老练的舵手巧妙地避开河道中卷起的漩涡,并以俯冲之势朝着谢必安和常五而来。 漕船劈开水面卷起风浪,空气中漂浮着的水腥味翻涌着朝岸边袭来,谢必安避也不避,仰头与漕船甲板上的章群对视。 甲板上的水兵开始有序地跑动起来,收帆的收帆、吹号子的吹号子,挂在船头的玄铁船锚在水兵们威武的吆喝声中一点点垂落,最后重重砸入水面,激起两丈高的水花。 谢必安仰头看着几乎近在咫尺的漕船,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紧接着,一只巨大的跳板从甲板上探出头来,并延伸到岸边。 章群站在跳板上居高临下看着谢必安,久经风雨的脸上带着浓浓的煞气。 谢必安的闭门羹几乎将漕运衙门的脸按在地上摩擦,章群不止一次想要会会这位凉州来的少年将军,如今近在眼前,他心中冷笑,也不过如此罢了! 章群站在跳板上不动,身后是黑压压一片人潮。他微微垂眸,眼里映着谢必安修长的身形。 谢必安微微勾了勾唇,朝他微微拱手:“章大人好!” 按照官阶,两人属评级,但章群毕竟掌一方水军,而录事参军说白了不过是领谋士之职,没有实在军权。 章群冷冷乜了他一眼,随意地说:“谢大人多礼了!说起来还是我施礼,谢大人来益州多日,早该去拜会才对。” 章群话音一落,一旁的陈震突然插嘴说:“怕是录事参军大人太忙,无暇接待大人。” 常五啄了下牙花子,凑到谢必安耳边:“喂!谢韫之,这你忍得了?要不要老子上去把那个多嘴的牙拔了?” 常五跃跃欲试地看着陈震。 陈震一开始并没注意到常五,只以为他是个马夫,现今被他这么一看,却有种头皮突然一麻的感觉。他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横刀,怒目瞪了回去。 章群本是故意以势压人,结果谢必安不仅没有露出丝毫惧意,反而淡定地看着他说:“昨日我有公务在身,人不在衙门口,属下几个浑小子怠慢了章大人,今日我在这儿给章大人赔个不是。” 谢必安语气谦卑,人却只是微微拱手施礼,丝毫没有任何致歉的意思。 陈震气得浑身发抖,张嘴便要开骂,被章群一个眼神止住了。 “既然是误会一场,不知谢大人今日可有时间与某详谈?”章群压着火气说。 谢必安笑了下,说:“谢某正有此意。” 两人互给了台阶,章群自然不能不下,毕竟现在货船唯一的幸存者在谢必安手上,要想顺利拿下那伙水匪,少不得要白城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 “不若请谢大人上船?”章群含笑看着谢必安,抬手指了指身后的甲板。 宽阔的甲板上站满了人,一旦谢必安和常五上了甲板,任是他们肋生双翅也无法脱身。 常五微微蹙眉,轻轻拽了谢必安胳膊一把:“谢韫之,我觉得这家伙没瘪什么好屁!” “怕了?”谢必安轻勾唇角看常五。 “谁怕谁是孙子,老子是担心你。”常五脸一红,连忙别开头,讪讪地说,“算了算了,你要去送死,老子陪你就是。” “既如此,咱们便闯一闯这龙潭虎穴!” 谢必安一甩袍角,抬步踏上跳板。 第133章 扫把炒肉 事如方正所言,什邡和方正还没进黄老家的院子,便挨了黄老夫人一顿扫把炒肉,硬生生吃了个闭门羹。 据说黄老夫人年轻时家里是做屠户的,手劲儿大得很,平素黄老都对这位夫人噤若寒蝉,如今没拿菜刀招呼他们已是万幸。 人见不到,话递不过去,回去的路上,方正无奈问什邡:“看样子黄老是真生气了,现在可如何是好?”距离林老夫人给的期限只不足四月,他们却连像样的师傅都没有,更遑论实现楮树纸量产? 什邡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回去找魏书画。他是黄老的闭门弟子,老父疼幺儿,想来是极受宠爱的,说不定他有什么法子。 方正也没别的办法,只好随她。 回了纸坊,什邡辞别方正去找魏书画,得知黄老原是广州都尉府人,广州都尉府受岭南道治与都尉府治所在地。广州人天生喜食烧鹅,几乎炖炖不可少。 黄老地地道道的广州都尉府人,即便这些年一直在益州,但口味未变,最喜烧鹅,但益州距离岭南道路途太远,做烧鹅的食肆凤毛麟角,只有铜雀街的广和楼有地道的广州烧鹅。 每每犯了馋瘾,黄老便会偷偷去广和楼买上半只烧鹅。半年前,广和楼的大厨换了人,从此便再无厨子能做出地道的广州烧鹅了。 什邡仔细一想,觉得这事不难,于是晌午休息时,便跟方正告假,一个人叫了马车去广和楼。到了广和楼一打听,原来广和楼先前的厨子跟老板闹了别扭,一连三日不来上工。那老板亦是个犟种,最后竟然直接花重金请了个当地的蜀中厨子。 什邡丢给小伙计一角碎银,问他:“你可知这位王师傅家住何处?” 小伙计接过碎银一乐,连忙说道:“不远不远,就住在铜雀街,与录事参军衙门一条巷子,过了参军衙门口向东第五家,容易找得很。” 竟也在铜雀街? 离开广和楼,什邡让车夫先回纸坊,自己则步行到铜雀街。 王师傅家果真很好找,隔着老远便能闻到烧鹅的香味。什邡寻着香味来到一处极不起眼的院落前。 越是离得近了,烧鹅的香味越是浓郁,什邡深吸一口气,抬手叩响门环。 不多时,一个穿着靛蓝色襦裙,腰间扎着围裙的中年女人开门出来。 “小娘子,你找谁呀?” 什邡礼貌地朝女人笑了笑,说道:“您好,我想找王师傅。广和楼的王师傅。” 女人一听广和楼三个字,脸上的笑意顿时收敛,厌烦地摆了摆手说:“我不知道什么广和楼,你找错了。” 什邡愣了下,连忙抓了一把门框,笑着说:“大姐您别激动,我不是广和楼的人,跟广和楼也没关系,我就是想来买烧鹅。” 女人愣了下,狐疑地看她:“真不是广和楼的?只是想买烧鹅?” 什邡连忙笃定地点头,说道:“家中有位长辈是岭南道人,最是喜欢王师傅做的烧鹅,只是不知为何这几日总买不到烧鹅,于是今日便遣我去广和楼打听情况,却没想得到的消息是王师傅不做了。” 女人见她言辞恳切,又是老主顾,脸上表情不由柔和几分,叹了口气说:“这也实在怨不得我家那口子,近日来广和楼的生意不若从前,掌柜便把主意打到了菜品上。” 什邡一听,便隐约明白大概,故意问:“此话怎讲?” 女人无奈地点了点头说:“老王做了半辈子的厨子,从来讲究一个食材新鲜,结果老板偏要用衢州的鹅代替岭南道的烧鹅,说是都是填头,点的人也不多,没必要一定要去岭南道买鹅。衢州鹅与岭南道鹅看似没什么区别,但广州烧鹅所用的鹅都是岭南道的上品鹅,鹅肉紧实没有腥味,口感最好。衢州距益州近,来回路途只要一天时间,但衢州鹅肉质松软,处理不好容易有腥味。” 女人越说越是愤怒,抬手在围裙上抹了一把,说:“哎,不说这些了,女娘今日来得正是时候,我们夫妻已经决定过几日便离开益州会岭南道,今日本是做了几只烧鹅打算送给周围邻居,娘子既然诚心寻来,便匀你一只。” 说完,女人侧身让出道路,招呼什邡往院子里走。 一进院子,什邡便见一个身材有些微胖的中年男人正在烧炉前添火,香味就是从烧炉里飘出来的。 见妻子领着什邡进来,王师傅狐疑地问了一句:“女娘是?” 女人连忙说:“是来买烧鹅的,她家长辈喜欢,许久买不到,这不就找过来了。待会儿烧鹅出炉,你留出一只给女娘。” 什邡连忙笑着伸出两根手指:“大姐,能匀我两只么?家中长辈实在很是喜欢。” 女人笑着说:“也罢!那就两只。” 什邡连忙道谢,女人从一旁拉过一只小木凳放到什邡脚边:“你先坐一会儿,快开炉了。” 什邡也不见外,弯腰坐在小板凳上,一边等着烧鹅,一边与女人闲聊。 其间撩起同一条街的录事参军衙门,女人忍不住笑着说:“说起这录事参军衙门,不满女娘,里面不少士兵都喜欢我们家老王的烧鹅,隔三差五便会来买一些。听那些士兵说,他们新任的录事参军谢大人也十分喜欢烧鹅,每每吃过总要赞不绝口。” 原来谢必安也喜欢烧鹅? 什邡在脑海里描绘了一下谢必安拿着烧鹅腿吃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 女人见她笑起来,又说:“我还听说,那位大人是个俊俏的。不说别的,自打谢大人上任后,咱们铜雀街上的女娘都比前些时候多了许多。还有那大胆的人家,竟然派媒婆在录事参军衙门外堵人呢!” 什邡难得听了个谢必安的笑话,忍不住继续追问:“那可有成功的?” 女人一笑,摆了摆手说:“这倒没听说哪家成了。” 什邡颇有些失望,正打算说几句谢必安的坏话,却听烧炉前的王师傅喊了一声:“秀萍,开炉了!” 女人“哎”了一声,连忙起身过去帮忙。 不多时,一炉烤得红彤彤,外焦里嫩的烧鹅便出炉了。 第134章 给表兄献上烧鹅 女人用黄麻纸将包好的烧鹅递给什邡。什邡接过烧鹅,从荷包里掏出足有一两重的银角放在板凳前的小几上。 女人连忙拿起银角便往什邡手里塞,嘴里说道:“要不了这么多,要不了这么多。” 什邡按住女人的手,笑着说:“要的,今日前来本就冒昧,还夺了别人的口食,实在是过意不去。且钱财乃是身外之物,能买到烧鹅宽慰长辈之心才是重要的。大姐莫要推辞。” 女人愣了下,回头看了一眼王师傅。 王师傅沉默地走到路边,用细长的铁签子又从烤炉里勾出一只烧鹅,示意女人包起来。 女人接过烧鹅用黄麻纸包好,什邡提了提两只手,笑着说:“大姐,您看我还有手提么?况且这么多,拿回去也吃不完。只是可惜……”她微微叹了口气,目光留恋地看了一眼烤炉,对王师傅说,“王师傅您这一走,怕是家中长辈再吃不到这么正宗的烧鹅了。” 提及此事,王师傅眼中也露出不舍。 毕竟在此生活了这么多年,感情总是有的,如今一走,怕是此生不会再回来了。 夫妻二人想到伤心之处,相对无言。 什邡见情绪酝酿得差不多了,深吸一口气,试探地问:“对了,王师傅就没想过收一个弟子,将这手艺传承下去?” 王师傅微微一怔,一旁的女人瞬时蹙起眉头,戒备地看着什邡说:“女娘这是什么意思?” 什邡见此情景,只好开门见山地说:“实不相瞒,我今日来不光是想买烧鹅,俗话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为尽家中孝道,小女有个斗胆之请。” 说罢,什邡将两只烧鹅放在小几上,双手抱拳深深鞠了一拱,恭敬地说:“请王师傅教授小女烤鹅之技。” 什邡这请求实在唐突,王师傅脸色幽地一变,隐隐露出怒意。 一旁的女人见自己男人生了火气,连忙走到什邡身边,捡起桌上的烧鹅一股脑塞*进她怀里,推搡着她往外走。 “女娘莫要胡闹,咱家的手艺可不能外传。”女人一边说着,一边推搡着什邡。 眼看就要被推出院门,什邡一手抱着烧鹅,一手抓着门板死活不肯撒手,对着院子里大喊:“王师傅,看在我一片孝心的份上,您就允了我吧!我发誓,即便即便我学了这手艺,也绝不会开店售卖,只做个家中长辈食用。另外,我知道此去岭南道路途遥远,我愿以五百两文银相送,您看如何?” 扒着她手的女人一怔,显然有些意动。 王师傅在广和楼做菜十余年,每月工钱不过十两,这女娘一出手就是五百两,怎生不叫人动心?更何况她本是为了一片孝心? “秀萍,送客!”王师傅大喊一声,将女人的思绪打乱,她抱歉地看了什邡一眼,咬咬牙,一把将什邡推了出去。 眼见着木板门在面前“碰”的一声合上,什邡忍不住叹了口气,拍了拍包裹烧鹅的油麻纸,对着门内喊道:“王师傅,我是诚心的,大姐,您不妨考虑考虑,我过会儿再来。” 喊完,什邡瞧了不远处的录事参军衙门一眼,抖了抖袖摆沾染的灰尘,决定去看望一下她的好表兄。 …… 常五和谢必安的两脚还没迈进录事参军衙门的大门口,便闻到院子里飘来一阵浓郁的烧鹅味儿。 常五“嘿”了一声,扭头对脸色略微有些惨白的谢必安说:“这群混小子,老子跟你在外九死一生,他们倒好,竟然在此吃上了烧鹅,简直太无法无天了。” 谢必安蹙眉朝门内看了一眼,也没瞧见别的,只见几个从凉州带来的玄甲军围成一团,似乎真的在吃烧鹅。 “兔崽子,吃独食是不?”常五‘嗷’的一嗓子下来,众人做了鸟兽散,露出被围在正中央的女娘。 “闻娘子?” “谁让你来的?” 常五和谢必安几乎同时开口。 拎着两只烧鹅的什邡忽而一笑,将其中一只递给一旁的玄甲军士兵,然后举起另一只对谢必安说:“今日办事路过,想着谢表兄公务繁忙,便想着带只烧鹅来看望谢表兄。” 什邡眉眼带笑,经过数月休养而日渐丰腴的脸上倒也平添了几分女娘家的柔美。 常五暗骂了一声女狐狸,用手怼了下一旁的谢必安,嗤笑着说:“给你送温暖的。” 谢必安淡淡瞥了他一眼,丢下他径自朝值房里走。 常五不以为意,几个箭步扑到玄甲军中,跟一群大小伙子们抢烧鹅吃。 什邡讪笑着摸了下鼻尖,拎着烧鹅笨拙地追着谢必安进了值房。 值房是谢必安在录事参军衙门办公的地方,后面连着一间不大的寝房,平素里办公累了,便在此处休息,亦或是过夜。 谢必安的值房跟他的人一样,硬邦邦没有丝毫温度。黄花梨的桌案,雕刻福禄纹的斗柜,还有一排百宝阁,上面摆着一摞一摞的书籍。 谢必安在书案后落座,微微撩起眼皮看着跟进来的什邡,诱人的烧鹅香味正从她手里的油麻纸包里飘散出来。 饿了一整日的肚腹终于受不住诱惑,传来一阵绞痛。加上不久前因被章群打了一拳而隐隐抽痛的手腕,谢必安实在是烦躁得很。 他微微蹙眉,冷冷地看着什邡说:“说吧!今日找我来作甚?” 什邡走过去,将烧鹅放在谢必安面前的桌案上,双手撑着桌案垂眸看他,笑着说:“不是说了么?恰巧办事路过,所以买了烧鹅来看谢表兄,毕竟能不能追回曹记的那批货,还要劳烦谢表兄不是?” 谢必安自然不信她,这女娘的本事他可是领教过不止一次,这烧鹅怕是不能轻易吃到口中。 谢必安发出一声轻笑,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那我岂不是还要谢谢你?” 什邡咧嘴一笑,抬手将麻油纸打开,露出里面烧得红彤彤的烧鹅,拧下一只鹅腿递到他面前,说道:“尝尝?” 滋滋冒油的烧鹅像似突然长出了手,一下子掐住了谢必安的胃,肚腹中那股难捱的绞痛更甚了。 谢必安蹙眉看着烧鹅,什邡见他不吃,手腕一探,将烧鹅腿怼到他唇边:“谢表兄不尝尝?” 谢必安扬起眸子看向什邡,什邡真诚地眨了眨眼:“谢表兄不会以为烧鹅有毒吧!放心吧!我还没这么蠢,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给你下毒。” 看着她念念有词的模样,谢必安忍不住勾了勾唇角,缓缓张开嘴,咬了一口面前的烧鹅。 见他吃了,什邡提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待谢必安将嘴里的烧鹅腿咽下,什邡笑着问他:“怎么样?好吃么?” 谢必安淡淡地“嗯”了一声。 什邡得意一笑,将烧鹅腿放回油麻纸上,附身对谢必安说:“我也觉得这烧鹅好吃,可惜,做烧鹅的王师傅不日便要回岭南道了,此后怕是再也不能吃到这么好吃的烧鹅了。” 谢必安倒是知道王厨子与广和楼老板闹了矛盾,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要回岭南道。 “表兄,你说我把这门手艺学来如何?”什邡眯着眼睛问,“若是我学会了这门手艺,以后若是表兄和兄弟们想吃烧鹅了,我便做给你们吃,你觉得如何?” 谢必安不觉好笑,心中暗想: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倒也是个好办法,只是据我所知,王师傅这手烧鹅的本事是家传绝学,怕是不会轻易外传。”谢必安顺着她的话说,想要看看她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 什邡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于是猛地挺直身体,一脸正气地对谢必安说:“所以表兄,你且借我一千两,我将这门手艺学来,以后你任何时候想吃烧鹅,我都给你做。” 第135章 立字为契 谢必安不可抑制地轻笑出声,看着什邡的目光却没有一丝笑意。 “所以你觉得,我为了吃一顿烧鹅,就会盲目借给你一千两?你哪里来的自信?”谢必安毫不留情地说道,目光落在眼前的烧鹅上,“烧鹅给你的?” 什邡不以为意地笑了,目光坦诚地看着谢必安说:“谢表兄说笑了,我说了是借,又不是不还。” 谢必安坐直身体,微微仰着头看她,问道:“我想听实话。” 什邡本也没打算瞒着他,于是坦白说出自己的打算。 “前段时间林同州把纸坊的老师傅都遣散回家,如今楮树纸那边正缺人手,我想将一位手艺超群的老师傅请回来。”什邡说道。 谢必安:“那与烧鹅有何关系?” 什邡说:“黄老不肯见我们。于是我去找黄老的关门弟子打听,得知他喜欢吃烧鹅,本事想要去买烧鹅探望,结果到了广和楼才知道大厨换了人,原来的大厨王师傅打算搬家回岭南道。” 谢必安了然,嗤笑道:“所以呢?你打算学了做烧鹅的法子,投其所好?” 什邡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谢必安垂眸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淡淡地说:“既如此,这银子难道不该从中公出么?亦或是林同州?” 来找谢必安之前,什邡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一来二房未必会任由她胡来,二来她也存有私心,想要借由此事接近黄老,希望能从他身上找到爹爹遇害的线索。 “怎么不说话了?”谢必安饶有兴致地问,什邡笑了下,垂眸看他,“在想编排个什么理由才能让谢表兄心甘情愿借我这笔银子 。” 谢必安忽而一笑:“所以你想到了?” 什邡摇头说没有。这时,窗外传来一阵笑闹声,听起来似乎是常五一个人抢走了两只烧鹅腿,其他玄甲军不服,一群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打算车轮战,谁胜了常五,谁拿鹅腿。 不多时,笑闹声变成了助威声。 谢必安微微蹙眉,从油麻纸包里捡出一只鹅腿朝着洞开的窗棂丢了出去。窗外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便是年轻人此起彼伏的大笑声。 “黑山,怎么样?大人赏的鹅腿好吃么?” “哈哈哈!黑山,有了鹅腿还打什么?” “谢大人!” “依我看,咱们一个一个来多没劲儿,不若一起来?”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紧接着便传来常五愤怒的吼叫声:“啊!你们这群小兔崽子,看老子今天怎么教训你们。” …… 谢必安微微蹙眉,朝着窗外喊了一声:“既然都这么闲,那就去演武场跑二十圈吧!不跑完不许吃饭。” 话音刚落,院子里顿时传来一阵哀嚎,玄甲军一哄而散,哪里还顾得上抢常五的烧鹅腿。 见院子里终于清静下来,谢必安扭头看什邡:“怎么样?编好理由了么?” 什邡仍旧摇头,但神情却异常严肃地说:“即便我编了任何理由,谢表兄也不会相信。这样,我允谢表兄一个承诺,若日后谢表兄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只要不触犯王法,不触及我的底线,我一定不遗余力地做到。” 谢必安脸上顿时露出兴味的表情:“任何事?” 什邡笃定地点了点头:“不触犯王法,不涉及底线。” 谢必安嗤笑:“你的底线在哪儿?” 什邡认真回答:“伤人伤己。” “好一个伤人伤己。”谢必安站起身,绕过黄花梨木的桌案来到什邡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好!我借你,不过,何以为证?” 谢必安的身形着实高大,两个人又离得近,什邡要仰着脖子才能与他对视。她微微向后退了一步,郑重地说:“我与表兄写下借据,你看如何?” 谢必安勾了勾唇,垂眸看了一眼桌案上的文房四宝。什邡立马会意,连忙拿过一张黄麻纸,将毛笔蘸满墨汁,洋洋洒洒的在纸上写下借据,以及允谢必安一个不触犯王法、不涉及底线,伤人伤己的承诺。 写完借据,什邡扭头冲下往上看着谢必安问:“表兄,你我约定,一年后还款如何?” 谢必安垂眸看着她拿着毛笔的手,点了点头。 什邡连忙在借据上填好还款日期,然后潇洒地签上了自己的名讳:闻喜。 “多宝阁第二层的格子里面有印尼。”谢必安抬手指了一下多宝阁。 什邡怔愣一瞬,谢必安上前一步,垂眸看她:“怎么?反悔了?” “当然不是。”什邡连忙放下笔,转身来到多宝阁前,抬手将多宝阁上的红色漆木盒子取了下来。 漆木盒子里装着印泥,什邡按好手印,拿起借据递到谢必安面前:“谢表兄,你看如何?” 谢必安伸手接过借据,什邡视线不经意间落到他袖摆下露出的一截手腕,一道赤红的蜈蚣形疤痕盘横在手腕内侧,整个手腕亦红肿一片。 “表兄的手受了伤?” 谢必安垂眸看了一眼手腕,左手轻轻扯了一下袖摆,将手腕上的疤痕遮住。 “旧伤罢了。”他淡淡地说,而后接过什邡手中的毛笔,在借据上写下‘蕴之’二字。 大概是左手不习惯,谢必安的字并不好看,总有些风骨依旧,遒劲不足的感觉。 什邡看着收笔,狐疑地问:“蕴之?” 谢必安将笔丢进笔洗中,淡淡地说:“我的小字!” 第136章 贴加官 当什邡怀揣着一千两银票回纸坊的时候,青竹和桃红两个丫鬟已经累得像两条半死不活的土狗,一见她回来,立马丢下手里的耙子,哭哭啼啼地举着双手跑到她面前告状:“闻娘子,您可算回来了,奴婢要被这些不讲理的蛮子给折磨死了,您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呀!” 两个丫鬟你一言我一语地告状,一旁的小东气得脸红脖子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什邡轻咳一声,突然端起脸来,走过去捡起地上的耙子,不咸不淡地说:“不然呢?不是想要跟我同甘共苦么?怎么?我做得,你们做不得?” 竹青二人一怔,想说什么,但看了眼自己满是血泡的双手,顿时说不出话来。 什邡也不理她们,扭头对小东说:“对不起,今天有别的重要的事情去做,耽误做工了。咱们继续吧!”说着,低头用耙子将浸泡过石灰水的楮树皮从池子里捞出来,放在簸箕里溧水。 小东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从刚才她过来时,他就看到她手上缠着的纱布了。原以为她是因为吃不了苦而不来了,没想到却是别的事情。原本因她身份而升起的不悦淡化不少,但一想到今天跟着她过来的两个女娘,嘴角又向下一垮,宛如挂了二斤猪肉。 什邡很快捞好一簸箕,抬头见两个丫鬟还哭着脸戳在那里,忍不住冷哼:“还戳着干什么?去那边,看到没?那里堆着的楮树皮都是今天要切的,切不完,今天谁也不许回家。” 两个丫鬟一脸崩溃地看着什邡,倒地没敢说别的。 晚上下工后,什邡让车夫先送两个丫鬟回林家,自己则叫了顶小轿返回铜雀街。冬日天黑的早,来到王厨师家门前时,天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 她给了脚力轿子前,然后抬手叩门。 不多时,门被从里面拉开,开门的还是王厨师的妻子秀萍。 见到是什邡,秀萍愣了下,什邡连忙笑着说:“大姐,之前跟您和王师傅商量的事,您想好了么?” 来之前,她特意去银号将一千两银票换成两张五百两的,此时正热乎乎的揣在怀中。 秀萍脸上的表情一怔,大概是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打算学做烧鹅,有些结巴地说:“这,这,倒是也商量了一二,不过……” 什邡端起诚恳的态度,从怀里取出五百两银票递到秀萍眼前,真诚地说:“大姐,我可以签订字据,一,绝不把这门手艺外传,二,绝不开店售卖。这烧鹅只做给家中长辈亲朋。”仔细算,谢必安也算长辈了。 什邡在心中暗道。 秀萍穷苦人家出身,倒地没见过这么大面额的银票,加之什邡口中的保证,心里早已动摇。 “大姐,看在我一片孝心的份上,您就答应我吧!”什邡恳切地说完,侧身便往门内挤。 秀萍本就心动,见她如此,便也顺水推舟地让她进来。 什邡进了院子也不进屋,转身对秀萍说:“大姐,您且去好好劝劝王师傅。” 秀萍无奈地点了点头:“那行,我去劝劝。” 秀萍去屋里找王师傅商量,什邡则悠闲地绕着院子里的烧炉转了两圈,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秀萍满面笑意地从屋里出来,什邡一见,便知这事成了。 果真,秀萍走过来时,手里多了一张纸笺。 秀萍笑着说:“小娘子,这是烧鹅的方子,里面有具体的配料和烧制方法,以及在城中何处买鹅。我们还会在这边停留七天左右。你若不忙,每日寻个时间过来,老王亲自教你如何搭建烧炉子,以及研制和烤制,你看如何?” 什邡当然没有任何意见,大方地将早已写好,并签了字的两份契据递给秀萍:“这是契据,劳烦大姐你去给王师傅签一下,咱们一式两份,这边成了。” 一同递给秀萍的,还有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秀萍连忙接过银票和契据,打趣说:“你就不怕我们跑了?” 什邡笑说:“我相信大姐和王师傅的为人。” 秀萍也笑了下,拿着契据转身去找王师傅签字。 从王师傅家出来时,夜色已经黑沉沉一片,站在空荡的街道上,远处录事参军衙门口的气死风灯随风摇曳,却也是整个巷子最气派的门庭。 什邡小心翼翼将方子收进怀里,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直到什邡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隐匿在暗处的人影悠然地走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 什邡并没有走远,也就拐过两个道口,便在一家街边的馄饨摊前看见了覃东平。 两人四目相交,不由得相视而笑。 覃东平抬手招呼摊主:“李叔,来两碗馄饨。” “好嘞!这就来!”摊主笑着从一旁的柜子里拉出抽屉,将里面码放整齐的馄饨取出两排,一股脑都下进翻滚的沸水里。 不多时,馄饨的香气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勾得什邡肚子里的馋虫不住翻滚。 “只来了这么些时候,你倒是把益州的大街小巷摸索了个遍。”什邡坐在覃东平对面,一边打趣,一边接过他递来的茶杯。 茶还是热的,不是什么好茶,但在这初冬的夜里却格外的暖人,尤其是她这种时时都在如履薄冰的人。 覃东平素来不善言辞,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你让我打听的事,有些眉目了。” 什邡微垂的眼眸瞬时一亮,激动地看向覃东平。 覃东平说:“据说石仲怀是长安什家纸坊的大东家。五年前,石仲怀带人来益州与林家谈合作,打算将益州黄麻彻底引进长安,并且打算与林家一起在长安开设一件纸坊,似乎是想要研制什么新纸。” 覃东平注意着什邡的神色,见她没有什么太大的异样,便继续说:“当时与石仲怀接触的正是林家的少东家林昇。两人时常一起出入林家纸坊、以及益州的多个笔墨纸行。 五月初,石仲怀启程回长安,但是不知何故,他走出不到两天之后又折返回来。回来后,他并没有住进林家,而是借助在当时任益州节度使的陈正礼大人家中。 三日后,石仲怀再次匆匆离开益州,之后在行径山南道时,被马匪徐静芝所杀。” 覃东平小心翼翼地窥着什邡的表情,发现在提及石仲怀的时候,什邡搁在桌面上的手微微抖了抖,原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越发的惨白了几分。 益州和长安相隔千里,当年石仲怀的尸体被运回长安时,尸体已经腐败得不成样子,什刹海根本没让她去见尸体的本来面目,只说是被移到刺破心脏而死。 却不想…… 什邡忍住心中悲痛,咬着牙问:“当年负责这个案子的人是谁?” 覃东平抿了抿唇:“是当时的益州节度使陈正礼。他与石仲怀有同窗之谊。此后不久,陈正礼还组织过剿匪行动。” 什邡深吸一口气,问覃东平:“可打听出这位陈大人现在何处任职?” 覃东平犹豫片刻,说道:“半年前,陈正礼死在了自己的书房里。” 什邡大吃一惊,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怎么死的?” 覃东平倾身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说:“我打听到的消息是,陈正礼死的时候,脸上盖着几层黄纸,是打湿之后又风干的,人是硬生生憋死的。” “贴加官!” 第137章 异乡之客 “找到凶手了?”什邡问覃东平。 覃东平摇了摇头说:“没有,案子最后递交到了大理寺和刑部,但是半年过去,宛若悬案。” 听完覃东平的话,什邡心里隐隐生出一丝不安,并由此想到在青龙寺遇袭的林昇,难道放火杀人的那伙人与陈正礼遇害也有关系?还有自己,徐晨风的死完全就是一个一箭双雕的局,几个案子看起来南辕北辙,可仔细一想,又似乎都跟她爹石仲怀有关。 “除此之外,我还查到一件事。” 覃东平的话打断了什邡的思绪,她抬头看向覃东平。覃东平说:“在益州期间,石仲怀一直住在林家在西郊的一个园子里,石仲怀死后不久,那个园子突然失火,几个下人全部烧死了。” “全部烧死,没有一个活口?”什邡脑海中闪现出青龙寺那场大火。 覃东平没说话,摊主端着两碗煮好的馄饨过来。 “桌边有辣子,二人可以自己加。”放下馄饨,摊主指着桌边的瓦罐。 覃东平朝摊主点了点头,兀自打开瓦罐,挖了两勺辣子放入碗中,青白的汤底顿时飘起一层红油。 呛辣的味道瞬时被热汤激发出来,仿佛一下子驱散了四周的寒意。 “要么?”覃东平将瓦罐推到什邡面前。 什邡连忙摆了摆手,捧着碗往后缩了缩:“不用。” 覃东平笑着推开瓦罐,拿起汤勺开始拨弄碗里的馄饨。 静谧夜里的馄饨摊,两个异乡之客,两碗冒着热气的馄饨,仿佛这个冬天似乎也不那么冷了。 …… 第二天一早,什邡从红岭口中得知昨晚林昇和林山都没回林府。 什邡猜测他们是为了清辉堂的事在奔走,只不知他们寻了什么方法? 红岭见她只顾着吃碗里的热粥,根本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忍不住好奇地问她:“娘子不担心林公子?” 什邡确实不担心,左不过还有林老夫人在后面兜底不是? 不管是林同州的错,还是林昇的错,终归所有人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想林家这艘大船不沉,林老夫人便不能不出手。可这话不能给红岭说,于是什邡敷衍地说:“担心呀!不若你今天再去北冥轩打听打听?” 红岭瞬时双眼一亮:“我能出去了?” 什邡放下粥碗,从盘子里拿起一块糕点悠闲地啃着,笑说:“这两日怕是没人有心情找我们的麻烦。” 红岭一想也对,顿时来了精神,一脸跃跃欲试地问她:“那娘子,青竹和桃红呢?你今日还要带她们去纸坊么?你是没见到,昨晚回来之后,青竹在房间里哭了好一会儿,桃红更是快要把房盖给掀了。” 什邡一点也不意外,两个娇滴滴的女娘怎么做得了纸坊那些粗活?现在估计正在房中将她骂得狗血淋头。 “去呀,怎么不去?做事怎能半途而废?”什邡拍了拍手上的残渣,起身对红岭说。 红岭咧嘴一笑,自告奋勇地去下人房叫青竹和桃红。 一刻钟后,青竹和桃红便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臊眉耷眼地爬上马车。 什邡垂眸看了二人肿得老高的手一眼,故作惊讶地说:“怎地伤成这样?昨日便该告诉我的,也好给你们拿些膏药。” 青竹干巴巴挤出一个笑,对什邡说:“谢娘子关心,不碍事的。” 桃红在一旁也说:“是的,娘子能做的,我们也能。”说着,讪讪地将红肿的双手背到身后。 什邡情真意切地安慰两句,但到了纸坊之后仍旧毫不留情地指着堆的一人高的楮树皮对二人说:“今日继续切树皮吧!” 二人虽心中不满,但到底不敢置喙,只能挪着千斤重的步伐去角落里切树皮。 什邡见二人离开,便转身去找小东。 经过两日相处,两人多少有些熟悉,小东对她也不像一开始那么轻蔑,反倒会偶尔照顾她一二。 比如给浸泡后的树皮进行蒸煮的时候,他会抢着去端簸箕,只让她去添柴,亦或是蒸好之后,会叮嘱她注意防烫。 什邡会在添柴的间隙与他闲聊,问他在林氏纸坊做了多久?带他的师傅是谁? 小东不太喜欢说话,但多半时候会简短的回应。后来什邡知道,他是三年前进的纸坊,跟着的师傅上个月被林同州辞退了。 什邡添了一把柴,环顾四周,问他:“房掌柜说,能做好抄纸,揭纸的都得十年经验的老师傅。这院子里没有么?” 小东愣了一瞬,垂眸看她 。 什邡眨了眨眼:“没有么?” “有经验的师傅要么遣散了,要么在主院那边。”他有些愤愤地说。 什邡瞬间明了,林同州这是把得力的师傅都留在主院做黄麻纸,侧院这边实在没有什么经验丰富的老手。 “黄老,你有接触么?”什邡装似不经意地问。 小东一边用钩子勾开蒸笼,一股热气瞬时扑面而来。他微微向后退了两步,用钩子轻轻翻动里面的楮树皮,使树皮均匀受热。 做好这一切,小东才回答她的问题:“黄师傅是个好人。” 没了? 什邡不满意,继续问:“我听方掌柜说,黄师傅的手艺是整个纸坊数一数二的,若不是生了一场大病,大公子也不会将他赶走。” 小东说:“打老太爷掌家时,黄师傅就在纸坊工作,是纸坊最有经验的老师傅,咱益州黄麻之所以能名震蜀中,其中黄师傅功不可没。”提起黄师傅,小东眼中透露出一丝崇敬。 什邡接着问:“原来如此,难怪他的徒弟能做出与旁人不一样的纸。” “魏书画?”小东问,什邡点了点头,便把魏书画做出几张好纸的事说了一遍。 小东脸上露出向往,有些遗憾地说:“黄师傅对他很是器重,也从不藏私。” “不过我瞧了,魏书画做的那几张纸既不像黄麻,又跟楮树纸有些不太一样。”什邡循循善诱地问。 小东说:“这我也不知,不过黄师傅在的时候,经常研究新纸。” 什邡‘哦’了一声,突然问:“小东你听说过帝尧麻笺么?” 小东愣了下,表示不知道,没听过。 第138章 投其所好 晌午过后,什邡为了避人耳目仍旧从侧门离开,并叫了一顶小轿直奔铜雀街。今日的铜雀街与往日格外不同,整条街显得格外清冷。原本总是紧闭衙门的录事参军衙门大门敞开,一队穿戴整齐的玄甲军整齐排成两排,分左右而出,中间一匹通体黝黑的战马上驮着一人,黑衣黑发,玄甲裹身。 什邡上一次见到这样的谢必安还是在泸定县。 两个轿夫哪里见过这等阵仗,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走。什邡无奈下了轿子,仰头看着马上的谢必安,壮着胆子喊了一声:“谢表兄。” 谢必安微垂着眸子,淡淡“嗯”了一声,黑马与她错身而过。 玄甲军中的号令官高喊一声“出发”,数十个玄甲军翻身上马,顷刻间马蹄飞扬,卷起漫天尘沙。 踢踏踢踏的马蹄声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在身后,什邡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看向玄甲军消失的方向问一旁的车夫:“近日城中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轿夫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摇头说:“未曾听闻有什么大事,更何况,城中治安有兵马司管,没听说会用到录事参军的人呀!” 另一个轿夫也说:“以前录事参军衙门可没配这么多人。听闻这位谢大人是凉州战场回来的,这些铁骑都是……” 轿夫话音未落,便见一名玄甲军去而复返,径自来到什邡身前,丢下一句“大人托我给娘子带句话,晚上他想吃烧鹅”后又扬长而去。 什邡怔愣一瞬,佯装无事一般轻咳一声,对两名一头雾水的轿夫说:“今日便到这儿吧!” 付了轿钱,直到两名轿夫消失在街角,什邡提着的心才彻底落了下来,忍不住朝着录事参军衙门骂了一声:“混蛋!” 秀萍嵌开一道门缝,确定再也无人去而复返,蹙着的眉头才缓缓松了开来,拉开门朝什邡招手:“闻娘子!” 什邡收敛心神,提着裙摆来到秀萍面前,笑说:“大姐,我来晚了。” 秀萍看了一眼录事参军衙门的方向,状似无意地问:“闻娘子跟录事参军衙门的官爷认识?” 见她如此问,什邡便知她刚才一定躲在门后窥视多时,于是笑着说:“有些姻亲罢了!” 秀萍一听,脸上顿时漫过一丝笑意,对什邡也越发热情了。 什邡不欲多少说,随她进了院子。此时院子里已经搭了两张桌子,王师傅正一边抽着焊烟,一边摆弄桌上的各种调料。见什邡过来,王师傅颇有些别扭地轻咳一声,说道:“烧鹅制作方法不难,难就难在研制和掌握火候……” 什邡认真记下王师傅的每一句话,并在桌子上一一找到对应的调料。 认好调料,王师傅取出两只八斤多重的烧鹅,一只摆在自己面前,一只放在什邡面前,说道:“接下来便是填料。” 王师傅用碗将需要用到的调料按方子调好倒入鹅腔,然后将提前准备好的芦苇杆从放血口插*入鹅的气管进行充气,直至鹅身发胀,表皮发白为止。 将鹅腌制好之后,起锅将水烧开,放入胀气的鹅,稍烫皮,至表皮收缩即可。将烫好的鹅过冷水,这样烧出来的鹅会外皮酥脆。 过完冷水后,去糖皮水由头淋下,淋遍全身即可。做完这一切,用钩子将于鹅至于阴凉处溧水,任由表皮风干。 “表皮越干,烧制出来的烧鹅越酥脆。”王师傅一边将鹅挂在一旁准备好的架子上,一边对什邡说。 什邡学着王师傅的样子将鹅穿好,也挂在架子上。 挂好鹅,一旁的烧炉也热得差不多了。王师傅伸手在烧炉边缘试探一番,对什邡说:“烧鹅的炉子也很重要,稍后我会给你画一张图纸,你且找工匠按图建造,一切便事半功倍。” 待腌制好的鹅风干后,王师傅将架子上的鹅取下,并一一挂进烧炉中。 烧炉的温度控制也很重要,王师傅一边添柴一边详细讲给什邡。 什邡认真将王师傅所说牢牢记在心中,并仔细观察烧炉的状况。大概半个时辰后,烧炉里飘来烧鹅浓郁的香味,烧鹅可以出炉了。 出炉后的烧鹅色泽红亮,外皮酥脆无比,若是于阴凉之处存放,脆皮可达六个时辰不软。 离开王师傅家之后,什邡拎着两只烧鹅去往黄老家。 有了上一次的前车之鉴,什邡没有直接敲门,而是叫了路边一个小乞丐,将自己做的那只烧鹅给了他,让他拎着王师傅烧制的那只烧鹅,连同一张拜帖去敲黄老的家门。 什邡寻了路边一只茶棚落座,点了一壶热茶,一边喝茶一边隔着长街看向黄老家。 不多时,小乞丐敲响了黄老家的大门。 黄老夫人拉开门,见门外是个眼生的小乞丐,以为他是来讨吃食了,于是对他说:“你且等一会,我去给你拿……” 小乞丐连忙打断她的话,讨喜地笑着说:“奶奶不急,我是来给贵人送信的。”说着,将背在身后的烧鹅和拜帖一股脑放到黄老夫人手中。 黄老夫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过味时,小乞丐已经退开好几步,扯着嗓子朝着院子里大喊:“广和楼的烧鹅喽!好吃的广和楼烧鹅喽!” 小乞丐这一嗓子下去,正坐在院子里摆弄棋盘的黄老再也坐不住,几个健步冲到门边,抓着黄老夫人的胳膊说:“广和楼的烧鹅?” 黄老夫人骂了一声小兔崽子,把怀里的烧鹅和拜帖重重砸在黄老怀中:“吃吃吃,吃死你算了。” 黄老夫人转身进了院子,黄老抱着烧鹅好一会才回过神,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暗道:乖乖,就是这个味。 “小儿,这烧鹅是谁让你送的?”黄老抽出压在头层油麻纸下的拜帖,蹙眉问小乞丐。 小乞丐挠了挠头,指着不远处的茶棚。 见黄老望过来,什邡连忙站起身,朝黄老微微躬身行礼,而后起身离开茶棚。 小乞丐完成使命也转身跑开了。黄老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拜帖,打开来看,里面用簪花小楷写了一行小字。 长安闻家嫡女闻喜敬拜。 小女久仰黄老之名,因甚喜造纸之术,有求于黄老解惑。 第139章 螳螂捕蝉 黄杨村位于运河西岸,益州与襄州的交界处,神武年之前,黄杨村隶属于襄州,到睿宗时期,因地方政策不断更改,黄杨村被划到益州地界,隶属益州管辖。 黄杨村靠运河吃饭,村中男丁多半在河上讨生活,或在襄州、或在益州码头做脚力。 冬至封河前,河上的船只已经渐渐减少,不少码头的脚力已经开始陆陆续续从码头返村,平素里人丁凋零的黄杨村在临近冬至时反而越渐热闹起来。 那日漕船之上,谢必安和常五匍一上船,甲板上的漕卫军便将二人团团围在甲板之上。陈震走上前来,一脸挑衅地对谢必安说:“素闻谢小将军勇武非凡,今日一见果真非同凡响,不知是否有幸与将军切磋一番?” 面对满船的漕卫军,谢必安早猜到章群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但要想在益州立稳脚跟,漕卫军便是一道避不过去的坎,这也是汪兵会把这个案子轻易交到他手中的原因之一,借漕卫军的势,灭他的威风。 常五侧身站到谢必安身前,怒目瞪着陈震:“老子跟你打。” 旁人不知,谢必安却清楚得很,常五在陆上骁勇无敌,但不善水战,且有晕船之症,怕是章群已经看出一二,否则也不会冒然纵容陈震挑衅。 甲板上的漕卫军群起高呼:“久仰谢小将军威名!某想讨教一二。” “某亦然!” “某也是!” 陈震发出一声轻笑,目光淬了毒一般看向谢必安。 常五忍不住想要出手,被谢必安一把按住手腕,淡淡地看着章群说道:“骁勇善战谈不上,既然陈都尉不吝赐教,本官也想看看漕卫军的本事。”说完,右腿轻抬,脚尖点中常五雁翎刀鞘,斩雪断流的雁翎刀凌空飞出,稳稳落在谢必安左手之中。 陈震大喊了一声“好身手”,双手操刀直冲而来,甲板上顿时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之声。 陈震虽鲁莽,但确实骁勇,双刀使得宛如出水蛟龙,攻势如破竹,守密不透风。且陈震似乎早有察觉,所有攻势全部集中在谢必安的右手,这使得他一再被压制。 陈震越战越勇,谢必安且战且退,右手的弱势越来越明显,有几次甚至险险被陈震的刀锋划到。甲板上的漕卫军高声欢呼,常五的脸色却越来越惨白。 风浪越来越大,船只随风浪摇晃,胃里翻江倒海的呕吐感让他无比焦急又烦躁,几次恨不能冲过去拧掉章群这狗贼的脑袋。 他们分明早就知道谢必安的伤在右手腕,实在是无耻至极。 陈震越战越勇,手中双刀虎虎生风,眼看便要将谢必安逼到船头,他突然大喊一声:“谢小将军也不过如此。” 音落,人至,双刀虚晃一招,左手刀直奔谢必安的右手腕。 不远处的常五看得真切,这一刀是带了杀气的,若谢必安避不开,整只右手便彻底废了。 “陈震,你敢!”常五大喊,喊声却被周遭嘈杂的喝彩声淹没。 彼时船头,眼看陈震的左手刀削来,谢必安突然一个侧身用左手刀劈开陈震的右手刀,而后左手腕猛地一个翻转,雁翎刀脱手而出,原本木讷的右手突然向下一捞,反手接住刀柄向上一撩…… 这一招宛如劈山开路之势,陈震闪避不及,只觉得整只手臂一麻,单刀脱手而出,于此同时,冰冷的刀锋贴着他的手臂向上一番,直抵他的咽喉。 快、准、狠,若非谢必安及时收住力道,陈震人头难保。 甲板上顿时鸦雀无声,良久才传来常五讥讽的冷笑:“怎么样?还有哪个来战?” 船上无人应对,便听一阵清脆的巴掌声响起,章群扯出一抹牵强地笑,走过来对谢必安说:“谢小将军果然英勇非凡,章某佩服。” 谢必安垂眸看了一眼脸色惨白的陈震,甩手将刀丢给常五,转身看着章群说:“剿匪一事,还需录事参军衙门和漕卫衙门携手合作,明日一早,我便让人将目前掌握的所有线索以及白城的口供全部送到漕运衙门。” 章群已经落了下乘,饶是心中再不满,也不能真的以多欺少下了汪兵的面子,于是讪笑着说:“你我理当悉心合作,为百姓谋福,才不枉费圣恩。” 二人一番寒暄,最终各让一步,达成合作。 当天回到录事参军衙门后,谢必安马上让人整理所有货船被劫案的线索,最后汇总送到漕运衙门。 果然,不到一天时间,谢必安安插在漕运衙门外的探子便传来消息,章群亲自带人出了漕运衙门,一行人直奔襄州。 章群不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候离开益州,除非是与水匪有关。 谢必安烧掉探子传来的信条,马上点齐人马直奔惠州。果然,不到两个时辰,他们便在益州与襄州交界处的黄杨村外追上了章群。 谢必安下令所有人下马轻装简行,悄无声息地跟着漕卫军潜入黄杨村。 与此同时,章群带人冲入黄杨村后,马上叫人兵分两路包抄位于黄杨村中央位置的黄家祠堂。 黄家祠堂外,陈震带领的漕卫军被不知从哪里跑来的村民挡住去路,这些村民纷纷手拿锄头、铁锹等农具,毫无畏惧地挡在祠堂正门前与漕卫军对峙。 陈震黑着脸,面无表情地面前的一众村民大喊:“本官是奉漕运总督之命前来捉拿水匪,尔等速速推开,否则一律以妨碍军务论处。” 为首的理正上前两步,先是对陈震躬身施礼,而后偷偷看了一眼站在陈震身后,显然是更大的官员的章群说:“小人是黄杨村的理正黄厚。” 章群微微垂眸,面无表情地看着黄厚:“既然是黄杨村的理正,就应该知道,本官是奉命抓人,因何阻拦本官抓人?” 黄厚忙说:“回大人,小人不敢阻拦大人抓人,只是此处乃是黄杨村的祠堂,里面供奉着黄杨村世世代代的先人,实在不宜惊动。” “放屁!”一旁的陈震冲口而出,“你知道祠堂里藏的是什么人么?要是放跑了他,你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黄厚苦笑一声,说道:“大人可知,若是今日让大人们打扰了先人,小老儿怕是死了也无颜面见下面的先人。” 陈震怒骂:“冥顽不灵。” 黄厚高举手中的锄头,对着章群喊道:“请大人不要打扰黄杨村先人。” “请大人收兵!” “请大人收兵!” …… 一时间呼声震天,陈震咬牙看着黄厚,握着双刀的手青筋奋起,恨不能冲过去一刀结果了黄厚。 “大人!请下令,若是再耽搁一刻,怕是水匪要跑了。”陈震扭头看着章群。 “陈震。”章群喊了一声,陈震连忙上前一步,“大人。” 章群的视线在面前的村民身上一扫而过,微微抬起右手:“凡是阻碍漕卫军抓人的,一律抓拿归案,按包庇论罪。” 第140章 黄雀在后 1 西斜的残阳染红了半边天际,漕卫军势如破竹,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控制住局面,将所有闹事的村民全部按倒在地。 陈震走出人群,来到祠堂门前:“里面的人都听着,我们是漕卫军,尔等最好不要负隅顽抗,有反抗者,一律杀无赦。” 紧闭的门扉毫无反应,陈震蹙眉看了一眼被压跪在身边的黄厚说道:“祠堂里共有多少人?” 黄厚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溢着血,阴沉的目光看向陈震,呸了一口唾沫,冷笑着说:“军爷亵渎我祖先神明,日后必将受神明惩罚。” 陈震挥手抽了他一巴掌,黄厚口一张,吐出一口淤血和两颗黄牙。陈厚冷冷地乜了被压跪在地的村民一眼,冷笑着说:“尔等这般护着祠堂里的人,即便不是水匪,也是同伙。” 黄厚含糊不清地呜咽着,陈震抬手朝身后的漕卫军打了个手势,数十个漕卫军分成两队,一队从正面突击,一队绕到祠堂后门,从后面包抄。 眼看漕卫军便要摸到祠堂正门,原本紧闭的门窗突然打开,数十支弩箭飞射而出。 “躲避,躲避!” 领头的漕卫兵一边大喊,一边挥舞横刀劈开弩箭。第一波进攻被弩箭逼退,两个漕卫军被射伤。陈震揪住黄厚的领子,咬牙切齿问他祠堂里到底有多少人? 黄厚张着一口血盆大嘴,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人,人质。” 陈震一怔,蹙眉看向章群。 黄厚的意思是祠堂里有人质,所以这些村民才守在祠堂外面,不让漕卫军进入。 章群走过去,垂眸看着另一个村民,问他:“知道里面都是什么人么?几个人质?里面多少人?” 村民大概也是被吓到了,哆哆嗦嗦地说:“大概七八个人,他们抓了理正家的女眷。” 章群扭头看陈震,这时,祠堂紧闭的门扉被拉开,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衫的女人站在门边。 “丽娘!”黄厚呜咽着大喊了一声,女人猛地抬头,脸上俱是泪水。 祠堂里传来男人的喊声:“放我们走,不然大家都别想活。给我们一艘船。” 陈震蹙眉看向章群:“大人,怎么办?” 章群看了一眼被挤压的黄杨村民,内心鼓噪的怒火实在难以压制。他上任以来,与运河上这群水匪打过无数次交道,狡猾、奸诈已经不足以形容他们。今日若是让他们活着逃脱出去,日后必然再难追踪。 可若不顾人质性命,他又如何做得到? 还未等他做下决断,便听祠堂里传来一声惨叫,叫丽娘的女人被硬生生拽着头发拖回门后,紧接着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一只血淋淋的女人手掌被扔了出来。 “丽娘!是丽娘!”黄厚惨叫一声,一下子挣脱压着他的漕卫兵,几步冲到章群面前。章群向后退了两步,陈震上前挡住黄厚,“你要干什么?” 黄厚双膝跪地,一边拼命朝着章群磕头,一边请他救下自己妻儿。章群面色阴沉,目光在黄厚和祠堂之间转换,最后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让陈震去准备船只。 陈震知道,今日的围捕彻底失败了。 …… 见陈震真的去准备船只,躲在暗处的常五侧头看了一眼谢必安,压低声音问:“章群这是打算放过这些水匪了,咱们怎么办?” 谢必安回头看了一眼藏在身后各处的玄甲军,微微抬手打了几个手势。这些玄甲军虽然跟随他在凉州战场厮杀数年,但却并未入军籍,算得上是他们家的府兵,因此默契非比寻常。 见他打过手势之后,玄甲军顿时自动分成三股,一股悄悄摸到祠堂去渡河口必经之路埋伏,另一股随常五准备侧面迎敌吸引水匪视线,而谢必安则负责救助人质。 待谢必安这边安排好,陈震也黑沉着脸回到祠堂,凑到章群耳边说道:“大人,已经准备好了。” 章群点了点头,蹙眉看着祠堂,一旁的传令官连忙朝着祠堂大喊:“尔等听着,确保人质安全,船只已经准备好了。” 一口气喊了三声,祠堂的门才再次打开,这次走在前面的仍旧是丽娘,只是她的右手腕已经被齐腕砍掉,鲜血渗透草草包裹的布条滴滴答答顺着衣摆滴了一路。 黄厚一见这样的丽娘,顿时惨叫一声,疯了似的想要往前冲,被陈震一把揪住领子摔给身后的漕卫军。 两个漕卫军怕他误事,索性一个手刀将他打晕。 随着丽娘出来的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娘,以及一个婆子。 女娘吓得脸色惨白如纸,若不是身后被人用刀架着脖子,此时怕是早已吓得昏厥过去。 章群面无表情地看着几个人质先走了出来,随后是七八个手执弩箭和横刀的水匪,其中一个甚至是个熟面孔。 “孔三季是你!”陈震咬牙切齿地看着站在丽娘身后的麻子脸水匪,气得双手骨节咔咔作响。 孔三季哈哈一笑:“原来是陈大人,真是缘分呀!” “放你娘个屁,渡水河道的货船是你劫的吧!”陈震面无表情地看着孔三季,一想到今日要放他归山,实在是恨不能咬碎银牙。 孔三季把手里的刀向下一压,丽娘瞬时发出一声惨叫,纤细的脖子上冒出鲜红的血来。血水顺着刀锋滚落,赤红了陈震的眼,他亦不敢妄动,只能压着怒火说:“孔三季,你休得伤人,你要的船已经准备好了。” 孔三季忽而一笑,目光在所有漕卫军脸上扫了一圈,说道:“光是船可不行,我还要马。” “你别过分了!” 孔三季冷笑,突然抬手,横刀眼看就要抹断丽娘的脖子。 “给他马!”章群突然出声。 陈震无法,只能叫人牵来八匹马来。 孔三季看了一眼八匹战马,笑着说:“把所有的马都牵过来。” “你!” 孔三季:“实在是小人害怕你们漕卫军追击呀!不过大人放心,只要我们能顺利上船,自然会放了小嫂子的,毕竟咱们都是同村人不是?” 陈震惊讶,没想孔三季竟然是黄杨村的人。 “既然是黄杨村的人,何以如此对待她们?”陈震叱喝,孔三季无所谓地耸耸肩说,“旁的人再重要,也没我的命重要呀!大人,马!” 陈震硬是压着火气,让人把所有来时骑的马匹全部牵了过来。 孔三季满意地笑了笑,朝一旁的伙伴摆了摆手。伙伴立刻会意,冲上前将所有战马的右腿全部挑破。 一时间马鸣撕裂长空,十几匹战马宛如发疯一般四处逃散,与此同时,八名水匪劫持着三个人质飞身跳上马背,朝着渡水河道疾驰而去。 顾不得安抚村民和四散的战马,章群飞身跳上一匹冲到他面前的战马,双腿猛地夹住马腹,一边竭力控制住失控的马,一边朝着水匪逃走的方向大喊:“追!” 第141章 黄雀在后2 这些水匪训练有素,八匹马,其中五匹将驮着人质的三匹马围在正中央,其中孔三季劫持着丽娘跑在两匹头马后面。 一行人一口气儿跑出数里路,眼见章群的人被越甩越远,孔三季提着的心终于渐渐放松下来。 这时,跑在前面的水匪突然指着远处大喊:“看到渡船了。” 孔三季抬眼一看,果然远处的河道口漂浮着一艘渡船,但渡船边上守着一排漕卫军。孔三季呸了一声,就知道陈震不会一点后手不留,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孔三季猛地一扬马鞭,牛筋制成的马鞭重重落在马背上,黑马嘶鸣一声,发了疯地往前冲去。 被陈震留守在河道口的漕卫军远远就看到孔三季等人疾驰而来,为首的将领连忙做好迎击的准备。 双方对峙,孔三季扬声大喊:“前面的漕卫军听着,速速让开,否则就等着收人头吧!” 孔三季突然抬起右手从腰间卸下手弩,对着丽娘的太阳穴缓缓扣动扳机:“都让开。” 漕卫军不敢妄动,只能一点点向左右分开,让出一条路来。 眼看着孔三季的马便要冲到河道口,跑在前面的两匹战马突然以俯冲之势摔倒在地。巨大的马身轰然倒地,马背上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随后而来的马匹也收势不住,纷纷被突然出现的绊马索缠住马蹄。 随着战马混乱的嘶鸣声响起,水匪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谢必安便带人冲了上来。 孔三季没想到河道口还另有埋伏,等反应过来想要抓摔在一旁的丽娘时,一只弩箭凌空射来,“砰”的一声钉在他的脚边,紧接着,一道黑影从眼前一闪而过,并带走了丽娘。 孔三季瞳孔微震,等反应过来,谢必安已经拎着丽娘的胳膊将她甩到一旁的芦苇荡中。 与此同时,另外两名玄甲军也趁乱救出两个人质,将人扔进芦苇荡里。 水匪被突然冒出来的玄甲军弄得措手不及,等反应过来时不仅人质被救走,还被从后面包抄的常五来了个釜底抽薪,彻彻底底被玄甲军制住。 常五大脚踩在孔三季的脸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小子,本事呀!杀人劫船不说,还敢在漕卫军的眼皮子底下劫人。” 孔三季眼看就要逃脱了,结果被这伙突然冒出来的玄甲军擒住,此时早已气得恨不能生饮了常五的血,愤恨地问:“你们是漕卫军?” 常五愣了下,看了一眼旁边的谢必安,忽而一笑:“不然呢?” 孔三季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常五狠狠骂了一声:“老实点。” 孔三季挣脱不得,呸的吐出一口血,梗着脖子由下向上看着谢必安的脸,狞笑着说:“我不信,你不是漕卫军的人。” 谢必安垂眸看了他血呼刺啦的脸一眼,心里想的却是,渡水河道上的这些水匪素来行踪神秘莫测,漕卫军的漕船在河道大肆搜索已经不下三天,他们为何会在这个节骨眼突然上岸,并且出现在黄杨村? 与此同时,祠堂那边的漕卫军也浩浩荡荡地追了上来,为首的正是章群。 …… 林府,落花苑。 红岭坐立难安地探头朝窗外看去,月亮门外仍旧没有什邡的影子。酉时初,青竹和桃红便被车夫送了回来,唯有什邡仍旧不见人影。 “这好端端的,人怎么就不见回来?”红岭一边嘟囔着,一边拉开房门往外走。 入冬后白昼短,酉时初便落了黑,现在已经酉时末,院子里早早点了风灯。红岭提着风灯沿着回廊往外走。从落花苑走到北冥轩要一盏茶的功夫,红岭提着灯,心里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红岭?” 回廊间有人提灯走来,脚步匆匆,仿佛比她还要急切。红岭提起灯,照亮来人的脸,是经常跟在林昇身边的明城。 红岭连忙迎上去:“明城哥,我正要去找你呢!” 明城顾不得问她什么事,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拽着她便往落花苑走,边走边蹙着眉头说:“快去找闻娘子,公子出事了。” 红岭一怔,连忙说道:“不行,娘子也没回来。” 明城脚步一顿,仿佛听懂了,又仿佛没懂,好一会儿才问:“闻娘子去哪里了?” 红岭焦急地说:“早晨去了纸坊,晚些时候应该去找黄老。只是已经酉时末,总该回来了呀!” 明城急得原地转了两圈,烦躁地扒了一把发髻,好一会儿才稳住身形,对红岭说:“先不要声张,我与你去纸坊寻人。” “那公子那边?”红岭担忧地问。 明城一边拽着她往角门方向走,一边说:“林叔在呢!先找闻娘子。” 两人急匆匆穿过回廊,避开巡逻的侍卫往角门走。刚走到角门边,原本虚掩的角门突然从外面推开,什邡拎着两只烤鹅从外面进来。 “闻娘子!” “娘子你可回来了!吓死红岭了。”红岭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你吓到奴婢了。” 什邡干巴巴一笑,举起双手拎着的烧鹅说:“莫怕,莫怕,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红岭破涕为笑,伸手去接烧鹅。 什邡将两只烧鹅递到红岭手中,对她说:“一只送到谢表兄院子里,一只拿去北冥轩,咱们找林昇一起吃。” 红岭狐疑地看着什邡,竟不知她何时与表公子如此熟稔,还特意为他带去烧鹅。 小姑娘年纪小,还不懂得隐藏情绪,什邡一看便知她想了什么,于是当着明城的面坦坦荡荡地说:“在襄州时,若非谢表兄相救,今日你就看不到我了。” 红岭瞬间领会,一旁的明城则根本没有心思想什么僭越之礼,只急切地对什邡说:“闻娘子,公子出事了,还请您随我去看看。” 什邡微怔,蹙眉看他:“林昇怎么了?” 第142章 林昇的不安 什邡随明城来到北冥轩时,林昇已经睡下,林山一直守在床边,时不时用温热的帕子给他擦拭颊边的汗渍。 什邡急忙走过去,垂眸看了一眼林昇,压低声音问林山:“林叔,这是怎么了?” 林山把手里的帕子递给明城,示意什邡去一旁说。 什邡点了点头,随着林山去了外间。 “这次带头去清辉堂讨说法的学子叫石博,父亲石明任益州奏记兼任观察使,此人在益州学子之中很有名望,为人有很是刚正。这次纸坊出货的几批纸确实存在参差不齐的情况,按理说,出现问题之后,大公子若是及时召回残次纸,并且予以赔偿,此事未必会闹的这么大,但错就错在大公子态度傲慢,且曾在事发后想要用钱打发几个来讨说法的学子。这件事在学子中闹开了,因此即便公子答应全部召回残次纸,对方也要求大公子公开道歉。”林山把事情原委全部说了一遍,什邡听完,心中暗骂林同州不是个东西。 “此时没有同老夫人说?”什邡问道。 林山说:“已经禀告老夫人了,但此事已经在学子中引起轩然大波,如今又有人在城中刻意宣扬林家纸坊店大欺客,对林家纸坊实在不利。而且……” 什邡:“林叔不妨直说。” 林山侧头看了一眼床上的林昇,无奈地说:“听石博的意思,大公子恐怕不止做了用钱打发学子一事,他此次如此针对林家,怕是大公子还做了别的事。” 什邡微怔,忙问:“何事?” 林山摇了摇头,说:“公子托覃公子去查了。目前还不知道。” “如此看来,即便是大公子出去道歉了,这件事也无法彻底平息,更何况……”什邡蹙眉,试探地问,“蒋邵明也来了益州,还在墨林堂附近开了春晖堂,这次事情闹的这么大,怕是也有他的手笔吧!” 林山露出诧异之色,没想到什邡竟然连这件事都注意到了。 “确实如此。” “我想,林老夫人也不是毫无办法的吧!”什邡想了想,这两天一直没见林昇和林山,怕是也寻到了破解之法。 林山苦笑着点了点头:“确实,老夫人给公子指了一条明路,但这条路也并不好走。” 什邡狐疑:“林昇病倒,也与此事有关?” 林山不答反问:“闻娘子可听闻过燕公其人?” 什邡微怔,她虽非蜀郡人士,但也学习过明经、明法等,对燕公其人略有耳闻。 传闻燕公是天授年进士出身,当时仅有13岁的燕公被武皇帝亲自召见,并授予太仆寺丞,曾与时任范阳节度使的裴伷先并称天降双杰,二人私交甚好。 后宰相裴炎被杀,裴伷先被流放,燕公亦感心灰意冷,后辞官归隐蜀郡。到中宗时期,燕公已在蜀郡办学数年,其弟子遍布天下,其学问以儒家经典、明经、进士、明法最为世间学子推崇。期间中宗曾亲临蜀郡与之论道,并请他回长安掌管修文馆。 彼时燕公已对仕途完全失去兴趣,委婉拒绝后,中宗并未强求,临走前亲自为燕公所创的苍松书院题字。 “此事与燕公有关?” 林山点了点头,说:“林老夫人与燕公有些交情,于是便写了一封信给公子,托公子带去苍松书院。” 什邡瞬间明了,林老夫人是给林昇指了一条明路。林家纸坊认错是必然,但想要消除此事在蜀郡学子心目中的影响,还有什么比燕公背书更好的事?只是燕公素来贤明,恐不会轻易出山。 果然,后面林山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测。 林昇拿到林老夫人的信后,先是让林叔去做好召回黄麻纸的准备工作,之后便带着明城去苍松书院找燕公。结果二人一到苍松书院便吃了一个闭门羹,说燕公前几天出门云游,归期未定。 早不出游,晚不出游,偏偏林家纸坊出事的时候出游,实在有些耐人寻味。于是林昇便带着明城在苍松书院外面等着,从日出等到日落,又从日落等到月满星稀。 明城想劝林昇先回林家,等明日再来。 结果还没开口,林昇先一步转身对他说:“你先回去吧!” 明城怎么可能丢下他一个人回去?于是只好跟着他站在夜幕中凝望远处的山门。 以入初冬,夜里半山的风更冷,也更硬,明城怕林昇身体受不住,转身跑回马车,从车里取出一件大氅压在他肩头。 宽厚的大氅裹住林昇被寒意打透的身体,他侧头看了一眼明城,微微叹息一声,说道:“去车上休息吧!” 明城连忙摇头拒绝,拢着手原地踱了两步说:“公子怎么断定燕公此时就在书院?” 林昇凤眸微敛,微微叹息一声,耐心地说:“你知道每年科举春闱是何时报考么?” 明城微怔,摇头说:“小的不知,这跟燕公在不在苍松书院有何关系?” 林昇微微一笑:“自然有关系的。每年春闱与当年正月或二月某日开考,一般报名时间在上一年十一月。如今已经入冬,十一月刚过,正是春闱报名的时候,燕公半生精力都放在苍松书院,他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山云游?” 林昇说完,明城顿如醍醐灌顶,一脸兴奋地看着林昇说:“公子,您都想起来了?” 林昇眼中闪过一丝落寞,摇头说道:“没有,只是有些事天生刻在脑子里,并未忘记罢了。”他语气落寞,心中却隐隐约约生出一丝焦躁之感。 随着用药,他隐约能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找回记忆,虽然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旁枝末节,但他知道,快了! 一旦找回了记忆,他就是真正的林昇了,可是…… 他心中微微茫然,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萦绕在心间,让他下意识抗拒回忆。 明城有些失望,但一想到林昇已经记起很多事,这样想来,找回全部记忆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 第143章 破解之法 “你们在苍松书院等了多久?”什邡问明城。 明城苦笑着说:“整整等了两日,最后燕公终于答应与公子见面,二人在房间里谈了两个时辰。” “燕公答应帮忙?”什邡不太确定地问,燕公其人最是公允,且不畏强权,若只凭私交便同意帮忙,怕是不太可能,只怕是林昇用什么理由说服了燕公。 果然,明城摇头说道:“燕公并没有答应,但燕公后日会在城中广济门开一堂明经课,为益州所有准备参加明年春闱的学子答疑解惑。” 燕公名震蜀中的大儒,于明经一道有非凡的见解。自唐初,入仕者唯有二途,一是经过明经科举,一是通过氏族举荐。拿燕公和裴伷先举例,燕公是科举入仕,而裴伷先则是由荐入仕。 明经科举制度极为苛刻,规则繁复,因此很多州县的贫困学子即便满腹经纶,也经常因为对科举制度的不熟悉而落榜。 什邡猜林恒去找燕公,应该便是以此说服燕公,请他出山为益州学子讲学。届时,林昇只要在燕公讲学之后诚恳道歉,并召回所有残次麻纸,此次林家的劫难便可迎刃而解。 什邡看向林昇的目光不由得深邃几分,问明城:“那他又是怎么回事?” 明城眼中闪过一丝愤怒,扭头看向一旁的林山。 林山朝他点了点头,明城这才愤愤地说:“我与公子回来之后,本是打算去纸坊寻闻娘子,结果人还没进纸坊,便被大公子拦住了。” “可是发生了什么争执?”什邡问。 明城说:“大公子指责公子不顾兄弟之情去老夫人面前告状,又说公子联合外人想要搞垮林家,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公子一开始并未搭话,只由着大公子叫嚣,结果大公子越来越得寸进尺,不知为何竟然突然出口咒骂大夫人。” 说到这,明城脸上透出一股悲伤。 什邡对这位已故的曹夫人了解不多,只知曹记是她的陪嫁。加入林家之后,曹氏似乎与曹家那边的亲戚也走动不多,因此林昇与曹家的关系也颇为疏离。 “他骂夫人什么?”什邡狐疑地问,明城偷偷看了一眼床上趴着的林昇,小心翼翼地说,“大公子,大公子说夫人不守妇道,养的孩子是……” “好了!”林山打断明城的话,对什邡说,“公子跟大公子动手了,大公子受了伤,公子回来之后便吐血晕倒,大夫来看过,说是郁气攻心,吃过药就好了。” 林山欲盖弥彰的话让什邡心中疑惑更甚,但此时不宜多问,于是转移话题说:“林叔寻我来,可是有什么交代?” 林山正色说:“确有一事需要闻娘子你帮忙。” 什邡忙说:“林叔您说。” 林山看了一眼床上的林昇,很是郑重地对什邡说:“后日燕公在广济门讲学,公子打算在讲学后统一召回所有残次麻纸。林家此时乃是多事之秋,公子身边可信、亦可堪大任之人寥寥无几,我想请闻娘子和方掌柜一同主持召回旧纸一事。” 什邡诧异地看着林山,没想到他会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她。 大概猜出她的顾虑,林山笑着说道:“闻娘子,此事只能由你来做。” …… 回到落花苑时,已经戌时末。什邡拿回来的烧鹅到底没送出去,谢表兄彻夜未归。 第二日清晨,什邡照旧吩咐红岭去叫青竹和桃红去纸坊,结果两个女娘竟然齐齐病倒了。 红岭黑着一张小脸回来,把一边给什邡缠臂绳一边抱怨说:“可是两个金贵命的,不过去了两日就不行了,一大早又是发热又是头痛的,依我看,就该让她们打哪儿来,滚哪儿去!” 什邡一边笑着,一边腾出一只手从盘子里捡起一只蟹黄包:“他们不去也是好事,既然病了,就让她们好好在院子里待着,哪里也不许去,若是出去,你就……”什邡笑了下,红岭接话,“我就拿棒槌打得她们哭爹喊娘。” 主仆二人一阵哄笑。 出门前,什邡本打算去找一下覃东平,想请他帮忙去市集找两个泥瓦匠,看看能不能照着王师傅的图纸将烧炉搭起来,结果覃东平没见到,倒是跟正从外面风尘仆仆赶回来的谢必安撞了个正着。 他身上还穿着昨日遇见时的衣衫,神色瞧不出喜怒,只腰间随着走动而微微摇曳的横刀显出一丝杀气。 什邡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讷讷地喊了一声:“谢表兄。” 谢必安紧锁的眉头在看见她时微微松了松,停下脚步垂眸看她。她今日穿了一身交领冬装,领口滚了一圈兔绒,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精神。 与之相反的,熬了一整夜的自己就显得格外的狼狈且疲累。 他轻轻嗤了一声,说道:“昨日说好的烧鹅呢?” 什邡一怔,想到那只被她和红岭吃光的烧鹅,不由得干笑两声,说道:“本是给表兄带了的,奈何表兄彻夜未归,我便做主让人扔了,若表兄想吃,晚上我再带回来?” “不是被你吃了?”谢必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什邡只觉得脊背一寒,连忙否认说,“表兄说笑了。” 谢必安不予理会,什邡见他没再纠缠,便想应付一下就走,结果刚欲开口,谢必安便上前一步将她逼靠在回廊间的梁柱上,压低了声音说:“你就不好奇我昨日去做了什么?” 说实话,什邡一点也不好奇。 “那谢表兄昨日去做什么了?”什邡敷衍地问了一句,回应她的是谢必安的嗤笑声,“既然你不好奇,那我就不说了,左不过是几个水匪罢了!” 什邡一怔,惊喜地看着他:“谢表兄抓住那些水匪了?可是审问了?他们怎么说?那批货可还能找到?”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抓住水匪,她还以为至少要再等几日。 谢必安见她眼中瞬间浮起期待,心中不觉莞尔,退后两步,闲闲地丢下一句“别忘了晚上的烧鹅”便转身走了。 眼见着谢必安的背影消失在回廊间,什邡气得跺脚:烧鹅烧鹅!你怎么不变成烧鹅? 第144章 蛀虫 旧纸召回是件不容有失的大事,一方面涉及到召回资金和账目,另一方面涉及召回旧纸的真假问题。整个益州,甚至是全国都没有出现过如此大规模且公开的召回旧纸行动,其中难免会混入一些恶意谋取利益的人,因此把好召回旧纸这一关很难,而且一旦处理不好还容易引发另一轮舆论波动。 当林山提出由什邡和方正来主持这件事的时候,什邡便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所以一到纸坊,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方正,和他一起去账房查找前两个月的出货详细录簿和收入账簿,并按需从账面上支取银子。 因林昇承诺双倍价格召回旧纸,所以账面上原本的银子肯定不够,需要尽快做好核算,以此去林政树那边申请拨款。 且不说林政树那边能不能顺利拨款,单单是核对账目便是一项极为繁复的工作。 账房里,什邡和方正连同两个账房先生一起核对这两个月来的出货录簿,结果才查到上个月初,便接连出现了两笔含糊不清的账目。 什邡拿着两本账簿来到账房先生面前,指着含糊不清的账目问他:“这里两笔账目有些问题,上面采买藤麻的数量与实际出纸量相差太大,同比上个月的出纸量低了三成不止。” 账房先生脸色幽得一白,额头开始渗出一层冷汗,支支吾吾地说:“这,这恐怕是出纸的时候工人破损率加大了。这样的情况也是常有的。” 什邡冷笑一声,将账目狠狠拍在桌面上:“先生怕不是说笑吧!你是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来查账目么?那么多残次纸出现在市面上,请问,还能破损多少?” 账房先生哑口无言,一个劲儿的举起袖摆擦着额头冷汗。 什邡扭头看方正,方正的脸色也不好看,他举起手中的账册给什邡看,果然,里面也有两笔含糊不清的账目。 “方掌柜,您说,一个账房手下出了这么多笔烂账,日后还能让他继续管着账房么?如此大的错落,平白丢失的银子要谁来补?”什邡看着方正,话却是对账房说的。 两个账房腾的一下站起来。 “闻娘子,这,此事实在与我等无关呀!” “确实如此,还请闻娘子不要为难我们。” 两名账房异口同声,什邡嗤笑一声,微眯着眼睛看着二人惨白的脸,笑说:“难道二位觉得,应该由我和方掌柜来填补这个缺漏?” 二人微怔,垂眸不语。 什邡拿过另一本账册,一边翻看一边说:“账目是在二位任职期间出的问题,具体如何,我会详细将事情禀告给林老夫人和二爷的,至于后面如何处理,自然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什邡话一出,二人脸色骤变,扭头去看方正:“方掌柜,您要相信我们,这银子真的不是我们拿的。” 方正一脸无奈地摇头说:“二位,兹事体大,还是请林老夫人和二爷定夺吧!若真是二位挪用了这笔银子,只要吐出来就好,至于以后如何,相信以二位的本事一定能另谋高就。” 另谋个屁! 被林家纸坊辞退的账房,谁家还敢要? 但凡林家放出一点风声,他二人怕是在益州永无翻身之日。 当然,他们也可以选择沉默,等待林同州想办法将事情遮掩过去,毕竟现在掌管整个林家生意的是二房,老子总没道理处置自己儿子。 可这次召回事件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林老夫人越过二房将林家纸坊交给林昇掌管,明显是想将林家的生意交还给林昇。若此时他们二人还妄想二房相救,实在是蠢笨至极,最大的可能就是,二房将所有过错推到他们身上,最终由他二人背锅。 二人无声交流一番,最终下定决心,由其中王姓账房开口说道:“闻娘子,方掌柜,我二人不过是区区两个账房,如此大的账目疏漏,绝不敢轻易侵吞,此事实在是有内情。” 什邡“哦”了一声,看了一眼方正,方正轻咳一声,问道:“是何内情?” 二人不敢犹豫,忙说:“此事本是由大公子差遣,起初我二人也不肯的,少东家在时,曾不止一次叮嘱我们要账目清明,不能疏漏。可到底后来是大公子接管了纸坊,前些时候有一下子遣散了那么多老师傅,我二人虽为账房,却也要养家糊口的,一旦被林家辞退,日后实在不能找到更好的活计。” “所以你们帮着林同州做假账谋利?”什邡问道。 王姓账房重重点了点头,说:“为此,大公子还为了我们一笔银子,只是兹事体大,我们也没敢轻易动用。” 什邡眸子一亮:“银子可还在?有票据能证明是他给你们的?” 二人对视一眼,王姓账房解下腰带上的荷包,从里面取出一张庆和柜坊的银票递给什邡,对她说:“这是大公子给我们的银票,一共一百两。但因此事重大,我等并不敢轻易花用。” 一旁的账房也撩起衣襟,从贴身的里衣暗袋中取出一张庆和柜坊的银票交给什邡。 什邡拿过两张银票一看,正正好好两百两,林同州这个混蛋倒是大手笔,两百两说出手就出手,可见其在账目上谋夺了多少利益。 把银票叠好递给方正,什邡又拿来纸笔,让两人将如何被林同州威胁做假账的原由写了个清清楚楚,而后逼着二人签字画押。 做好这一切,二人的后背已经湿透,宛如经历了一番地狱酷刑。 “二位既然迷途知返,且能拨乱反正,此乃大意,回头在老夫人面前,我也会多多美言的。”什邡打了一个巴掌,马上给了一个甜枣。 二人早已心灰意冷,根本没指望这事能轻轻揭过,只盼着神仙打架,莫要殃及池鱼。 第145章 林昇口中的石仲怀 拢好所有出纳账目之后,什邡和方正大概估算了一下此次召回旧纸所需银钱。林家纸坊出产的黄麻纸一直是蜀郡热销的一等纸,普通麻纸一张的价格在二十文左右,林家纸坊的黄麻纸因品质上乘,通常要五十文左右。 黄麻纸出坊批发给各处纸商的价格是四十文,其中成本价在二十文左右。按照录簿上记录,林家纸坊每月送往各大纸商,以及墨林堂自己售卖的一等黄麻纸大约在六万番左右(一番一张)。两个月,除了墨林堂自己的库存外,一共售出一等黄麻纸十一万五千番。 按照已经售出的十一万五千番,每番一百文回收,一共需要一千一百五十万文,折合现银约一万一千五百两。 这十一万五千番的盈余全部在纸坊的账面上,约有两千三百两。另外整个墨林堂分号多达三十余家,这十二万番纸中,墨林堂自留四万余番,但墨林堂的账目与纸坊这边是分开的,因此剩余的五千番库存按照正常成本价回收是二十文,折合现银一百两。 除此之外,还需要统计所有批发出去的纸张剩余库存,库存一律按照出坊的价格召回,因此具体需要多少银钱还要等林叔和林昇那边的统计结果。 晌午刚过,林昇和林山那边的统计结果也出来了,两方对完账目之后开始核对具体金额。 “墨林堂现有库存五千番,按照成本价回收为一番二十文,折合现银共一百两文银。”什邡说完,将关于这一块的账簿交给林昇看。 林昇脸色仍旧有些病态,但整个人瞧着比昨晚精神了许多。他接过账簿看了看,对什邡和方正说:“我今早和林叔去益州各家纸商盘点库存,共有库存一万五千番,这部分可按原价召回。加上墨林堂的五千番,一共两万番,每番按二十文算,一共折现银四百两。剩余十万番按一百文一番算,折现银一万两。共计一万零四百两白银。现在纸坊账面上有银子多少?”林昇问。 什邡连忙将账簿递过去:“两个月的盈余共计两千三百两。账面所有余额五千三百两。其中大部分需要用于月底给工人结工钱,以及采购青藤。” 方正说:“采购青藤和给工人结算工钱的银子不能动。” 什邡点了点头,附和着说:“一门生意若想要长久地维持下去,一是要有足够的资金维持生产,一是要有稳定的工人,再有就是良好的口碑。” “林家纸坊现在已经失了口碑,如果再不能够维持正常生产,后面的日子恐怕更加艰难。益州纸商遍地,林家能在数十家纸坊中脱颖而出,最终将生意做遍整个蜀郡,凭得便是良好的口碑以及持续的产量输出。所以这笔银子说什么也不能动。”什邡笃定地看着林昇说。 林昇微微垂眸,目光落在面前的算盘珠子上。 “扣除现银两千三百两,我们至少还需要八千一百两现银。除此之外……”方正从旁边的账册里取出一本递给林昇,说道,“这几天我已经就纸坊的生意做了个全面的了解。除一等黄麻纸外,纸坊还生产油麻纸,窗纸,包括灯纸等各类日常用纸给城中各个纸商或相应的铺子。 现在正是月底盘账时候,未来几天应该会陆陆续续有几笔单子的货款会结算。我粗略算了下,大概有四千五百两。” 什邡的想法是,先跟几个合作过的纸商商谈提前结算,剩下的直接去找二爷林政树要,毕竟这么大的一个篓子全是他的好大儿捅出来的,没道理让他二房置身事外。 方正也是这个想法,于是二人巴巴地将视线落在林昇身上,等着他拿主意。 林昇放下账簿,点头应允,只是去找纸商商谈提前结算一事还需林山和方正前去为妥。一来林昇对合作的纸商不了解,贸然前去容易露馅,届时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二来也正好趁机将方正提上来,为后面楮树纸正式大规模投产投石问路。 安排好一切,林昇带什邡去墨林堂总号找林政树。 上了马车,什邡从坐榻地下的暗格里取出一只做工精美的手炉递给他。 林昇怔怔地捧着手炉,整个人还有些懵。什邡又变戏法般从暗格里掏出一只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几块撒了芝麻粒的烧饼。 林昇双眼顿时一亮,伸手去取,什邡笑着躲开他的手,将烧饼放在桌面上,压低了声音问他:“你背上的伤到底如何了?” 林昇愣了瞬,看着油纸包里的烧饼说:“上了药,已经不妨事了。” 什邡其实是不太信的,但到底不能剥了他的衣服去看,于是从油纸包里拿出一块烧饼递给他,而后佯装漫不经心地问他:“我昨日去见了黄老。哦!你可能不知道黄老是谁,他是……” 林昇一边吃着烧饼,一边看着她的眼睛笃定地说:“我知道,他是魏书画的师傅,在林家工作了很多年。” 什邡不由得诧异:“你想起来了?” 林昇摇头说:“没有,是林叔说的。” 什邡想,大概是那天她离开纸坊之后,方正和林山询问了魏书画,最后得知魏书画师从黄老。“我去请黄老回纸坊,可惜连人也没看见。我看过魏书画制的那几张楮树纸,瞧着与其他楮树纸不太一样。”什邡试探地问。 “更像帝尧麻笺。”林昇吃完一个烧饼,目光继续盯着什邡手边的油纸包。 什邡又拿了一块烧饼递给他,问道:“帝尧麻笺?长安什家纸坊出的那个帝尧麻笺?” 林昇吃烧饼的动作一顿,好像在用眼神询问,你怎么知道? 什邡垂眸看了一眼两只布满茧子的素手,波澜不惊地说:“父亲母亲虽已不在,但闻家到底还是要些脸面的,族里家学亦有我一席之地,教授明经的先生很是喜欢书画,对长安盛行的各类纸笺如数家珍,其中又尤以帝尧麻笺为最。听闻帝尧麻笺是当年什家纸坊的当家人石仲怀亲赴太原晋州(山西临汾)寻师所学。” 林昇很快又吃完一个烧饼,什邡却不肯再给他。 “帝尧麻笺在长安几乎到了一刀难求的地步。只可惜石仲怀死后,帝尧麻笺便几乎绝迹。”什邡强压下心中的悲痛,一边表达对石仲怀去世的惋惜,一边一瞬不瞬地注意着他脸上的表情。 可惜,林昇的表情没有任何异样,他的注意力都在那只油纸包上。 什邡将油纸包放回坐榻下的暗格,继续试探:“你说魏书画制的那几张纸与帝尧麻笺很像,难道他在什么地方见过石仲怀?他去了长安?” “石仲怀来过益州。” 林昇有些心不在焉地说,什邡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涌进心脏,心跳激烈得仿佛要冲破胸膛。她按捺着想要逼问他真相的冲动,佯装只是单纯好奇地问:“他来益州做什么?” 林昇蹙眉看着她,什邡心虚地别开视线:“怎么了?” 林昇摇了摇头,突然抬手拉过她的手,略微有些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她掌心和虎口的水泡,蹙眉说:“疼么?” 什邡心里五味杂陈,已经无法分辨他此时外泄的情绪,有些敷衍地说:“不疼了。石仲怀来益州做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林昇垂眸从袖兜里掏出一只白釉瓷瓶,什邡见过,是那瓶被她还回去的伤药。林昇一边打开白釉瓷瓶给她手上的血泡伤药,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五年前,石仲怀曾经来益州,本来是打算与林家合作研制新纸,并且希望能通过合作将蜀郡麻纸带去长安。可惜不知为何,在敲定合作的第二天晚上,石仲怀连夜离开益州,数日后,石仲怀在山南道被马匪崔三爷杀害,随行的人无一活口。” 握在掌心的手腕剧烈的抖动了一下,林昇诧异地抬头,问她:“怎么了?” 什邡压抑住心底的悲伤,抽回手,故作惋惜地说:“那倒是可惜了。若是能与什家合作在长安建起纸坊,必能将蜀郡麻纸推广到整个大唐。” 林昇蹙眉拉回她的手,小心翼翼将蹭到她袖摆上的伤药刮掉,讷讷地说:“他做不到!” 什邡:“为什么?” 第146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林昇面露诧异,反问什邡:“难道石仲怀能做整个什家的主?” 若换做以前,什邡笃定他能,但此时此刻身处泥沼,她再说不出那样的话。 “蜀纸进驻长安虽然能使纸业百家争鸣,但毕竟触及他人利益。长安纸商垄断长安纸业数十年,岂是什家和林家可以撼动的?石仲怀突然死在益州,未必不是因为触及了某些人的利益,因此才被灭口。”林昇漫不经心地说,车帘晃动之间,窗外的阳光从缝隙投射进来,在他脸上留下片片斑驳。什邡听着他的分析,只觉眼前之人分外陌生。 “那林家呢?”什邡按下心底的纷扰,问林昇,“如你所说,林什两家合作,为何只有石仲怀遇害?” 林昇微怔,垂眸看着什邡。 什邡故作轻松地笑了下说:“我只是好奇。” 林昇也跟着笑,趁她不注意,伸手夺过一旁的油麻纸,从里面拿出最后一块烧饼。什邡讪讪,拿起杯子给他倒了杯茶水推过去。林昇得意地接过茶杯,就着烧饼一饮而尽。 “之前的事,我不记得了。”林昇不太在意地说,“但我在长安出事,未必没有那个原因。” 什邡微怔,突然想到了覃东平口中的陈正礼,或许真如林昇所说,他在长安出事是因为那件事?可陈正礼是益州节度使,如此大的官员,是什么人有本事将他杀害? 贴加官,如此酷刑,更像是刑讯! 若真如此,是什么人想要从陈正礼的口中得到什么呢? 什邡陷入沉思,直到车外传来马夫的声音:“公子,到了!” 下车前,什邡还是问了林昇一句:“你去长安真的只是为了巡查墨林堂的生意,顺便去寻访造纸大师?” 林昇欠身的动作一顿,回头看她:“不然呢?” …… 一走进廊间,谢必安便厌烦地蹙起眉头。昏黄的油灯噗呲噗呲地燃烧着,黑烟顺着空气向上漂浮,浓郁的煤油味混合着鱼腥味、汗臭味,最后变成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 漕运衙门有自己的独立牢狱,里面羁押的犯人多半是在漕运上犯了事儿的。孔三季被抓后,章群直接将人押回漕运衙门,由录事参军衙门和漕运衙门联合提审。 这波水匪一共八人,其中两人在抓捕过程中伤重死亡,其余六人全部伏法。将人押解到漕运衙门的独立牢房后,谢必安和章群连夜进行审问,可惜收获甚微。六人全部矢口否认在渡水河道劫走抚远号货船一事,并声称几人之所以出现在黄杨村是因为孔三季是黄杨村人。 孔三季少时离家,后沦落到漕运当了水匪,不久前,孔三季从人口中得知家中老母前些时因家中几亩耕地与邻居发生争执,后被打伤在床。孔三季一怒之下带着几个要好的弟兄偷偷潜入黄杨村将邻居一家五口全部打伤。 村民发现之后报告里长,里长便带着坊间村民兵去孔三季家抓人,却没想到孔三季早就安排了人手抓了里长家的婆娘和女儿,一伙人挟持人质躲进黄家村的宗祠。 如果只是单纯的伤人复仇,孔三季大可打完人就走,何必要提前劫持里长妻儿呢? 谢必安想不通,章群也想不通,想不通的事,便一定有问题。 “孔三季,少他妈放屁,你要是真心疼你那老娘,你会这么多年不回家?我看你就是皮子紧,老子今天就给你松松皮!” 廊间尽头传来陈震的咒骂声,谢必安垂眸发出一声轻笑:“看来章大人比我还急。” “可不是急么?陈震这孙子审了一夜,人都快被他打废了。”常五打着哈欠从后面追上来,挨着谢必安说,“今晨吃到烧鹅了?” 谢必安嘴角微抽,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常五咧嘴一笑:“我看你对那位小娘子颇有些意思,怎地?想要横刀夺爱?” 谢必安:“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对她有意思了?” 常五指了指眼睛:“两只眼睛都看见了。不止我看见了,林昇那厮也看见了,你没瞧见防你跟防贼似的?” “你怎知他防我是为了她?” 常五:“难道还有别的?他不是失忆了?想起来了?” 谢必安没说话,脚步急切地往廊间尽头走。 几步的功夫,关押孔三季的牢房便映入眼帘,昏暗的廊间与灯火通明的牢房形成鲜明的对比,孔三季被张开四肢绑在十字木架上,左右手的掌心钉着铁锥子,锥子牢牢嵌在实木架子上。除此之外,孔三季的锁骨上烙印着一排焦糊冒血的三角烙印,黑紫的血顺着锁骨流入腰腹间的履带里,整个裸露的胸膛上没有一处好皮子。 常五啧啧两声,对谢必安说:“孔三季这个人倒是有点意思,若是换做旁人,这般折腾下来,怕是祖宗十八代都交代了,这家伙愣是一口咬定自己是来黄杨村给他老娘报仇的。既没有劫船,也不知道什么抚远号。” 谢必安站在牢房门前看着陈震对孔三季用刑,问常五:“那其他几个人也没招?” 常五背靠着牢门,目光落在谢必安的脸上:“招了,不过有意思的是,他们跟孔三季的口供一致。” 谢必安微蹙眉头,问他:“什么意思?” 常五转回身,目光看向被陈震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孔三季,淡淡地说:“字面上的意思。那些人可没有孔三季能忍,几下就招了,说了实话,他们确实不知道抚远号一事,这次来黄杨村也确实是跟着孔三季来给他老娘报仇的。” “实话?”谢必安问,常五点了点头,“就是实话才有意思。现在情况有两种,一种是孔三季说的是实话,他们确实都没参与劫持货船,也并不知道抚远号,来黄杨村单纯为了给老娘报仇。一种是……”他微微顿了一下,啧啧两声,说道,“孔三季骗了他们。孔三季参与劫船,而且他来黄杨村肯定也不是为了他老娘。如果他真的孝顺老娘,这次惹了这么大的祸事,竟然不把老娘带走,实在说不过去。” 牢房里的陈震发现两人过来,放下手里的藤鞭,蹙眉看向谢必安:“谢大人来的可早。” 谢必安弯腰走进牢房,一股子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原本耷拉着脑袋的孔三季强撑着微微抬起眼皮,看见谢必安时,嘴里嘟囔着吐出一口脓血。 谢必安迈步上前,低头凝视着孔三季,口中所言却是对着陈震。“不及陈大人辛苦,不过陈大人下手如此重,不怕人就这么打没了?” 陈震冷哼一声:“这孙子皮子硬得很,依我看,他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说着,抄起藤鞭还欲继续打。谢必安抬手按住他的手,陈震蹙眉看他:“谢大人是什么意思?” 谢必安抽走他手里的藤鞭,对他说:“陈大人累了,可去一旁休息一下,我有几句话想问孔三季。” 陈震自然不允,谢必安回头看了常五一眼。二人在战场配合杀敌 数年,只一个眼神,常五意会过来,闪身跳到陈震身后,趁其不备,一记手刀沉稳有力地砍在他的颈动脉上。 陈震只觉头脑一晕,眼前一片空白。常五顺手接住他软倒的身子,一手架着他的胳膊,一手搂着他的腰,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将他拖出牢房。 牢房里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眨眼的功夫,除了半晕不晕的孔三季外,没有任何人发现。 第147章 孔三季 “谢大人可真是好手段。”孔三季艰难地抬起头,满是血污的脸上带着讥讽的笑意,说道,“谢大人想跟我说什么?” 谢必安迈步走到他跟前,刺鼻的血腥味勾起脑海里的某根弦,看向孔三季的眼神渐渐透露出一种隐晦的癫狂。 人类趋吉避害的本能让孔三季下意识闭住嘴巴,眼神闪躲地看向廊间。 谢必安随手操*起火炉里烧得通红的铁钳,漫不经心地拨弄里面灰白的炭块,飞溅的火星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孔三季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随着铁钳移动,不久前,他还亲自尝过皮肉被烙铁烧焦的滋味,实在是谈不上美妙。此时如果再来一次,他还能挺住么?孔三季目光有些涣散,眼前只有噼里啪啦乱飞的火星子和谢必安那双透着一股子癫狂的阴鸷双眼。 谢必安把铁钳丢进火炉,拿起一旁的藤鞭挑起孔三季的下巴:“孔三季!” 孔三季愣了下,反应有些迟钝地晃了晃头。 谢必安凑近两步,态度有些漫不经心,说出口的话却像一根钢钉死死地钉在孔三季的眉心,使他整个人如遭雷击,眼中坚定的信仰仿佛瞬间崩溃,最后涣散成一盘散沙。 谢必安对他说:你知道战场上被抓住的俘虏最怕什么?他们最怕活着回去。你所有的同伴都死了,只有你一个人完好无损地活着回去! 谢必安悠然自得地欣赏着孔三季信仰崩溃的表情,心底提着的心一点点落了下来。他父亲说过,越是信仰崇高的人,当他的信仰彻底崩溃时,他越无法承受。 孔三季很忠诚,严刑拷打并不能摧残他的信仰,他可以为了忠心而死去,但他决不能容忍自己的忠心变成背叛。 越是沉默,越是惊涛骇浪,谢必安很乐于做掀翻小船的最后一波浪潮,于是他说:“稍后我会让人给你治伤,然后公然处置你的四个同伴,将他们的尸体悬挂在城门之上。至于另外一个,我会悄悄放他走,你猜,他回到匪窝会说什么?” 谢必安悠闲地坐在炉火旁的长凳上,用火钳扒拉着火炉里的碎炭。虽然是十月末的天了,牢房里却一点也不见冷意,汗水甚至混合了血水从孔三季的脸上、身上滚落,在皮开肉绽的胸膛上留下一片灼痛。 孔三季涣散的眼神在谢必安的话语中一点点聚拢,最后变成一潭死水。谢必安继续说:“听闻你今年三十有余,在水匪中颇有些威望,想来也已经有了妻儿吧!他们在哪儿?你出门在外,她们必然也会有人照顾吧!” 孔三季原本松懈的身躯突然绷紧,胸口的鞭伤在血液奔腾的情况下再次撕裂。他蹙眉低吼:“谢必安,你不得好死。” 谢必安一笑:“我好不好死不知道,你的妻儿怕是不会善终。” 世间刑罚,攻心为上,谢必安深谙此道。 终于,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孔三季终于败下阵来,颓然地问:“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谢必安慢悠悠站起身,迈步走到他面前,倾身凑到孔三季耳边说:“我想知道你们打劫的抚远号在哪儿?船上的人可还都活着?那些货物是否销赃?” 孔三季脸色幽得一变,冷笑着说:“谢必安,你以为我是谁?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 谢必安一笑:“你不知道,自然会有人知道,只是不知届时你还有没有命知道。” 孔三季脸色微沉,蹙眉看他。 谢必安迎视他的目光,静待他的答复。 火炉里的炭火燃烧着,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劣质炭燃烧过后的黑烟徐徐上升,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浓烈的煤烟味。 “我说,但是我知道的不多。”终于,孔三季妥协了,说道,“并且我说出我所知道的,但你要答应护我妻儿平安。” 谢必安点了点头,给予他承诺。 孔三季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他,但此时他已别无选择,只能将所有赌注压在谢必安身上,于是说道:“我们确实劫了抚远号,船上的人也还活着,而这次我来黄杨村也确实有所图谋,且与抚远号有关。” “你们把抚远号藏在了何处?”谢必安蹙眉问。渡河水道极为宽阔,流域广,运河上的水匪平素里会将船只伪装成过往商船,所以很难抓捕。现在马上就要进入冬至,冬至一过,水匪们便会下船上岸,伪装成布衣百姓藏身在两岸州县,到那时再行抓捕,怕是比大海捞针还要难。 “呦!章大人来得可早,昨晚睡得可好?” 远处廊间传来常五阴阳怪气的声音,孔三季瞳孔微缩,下意识看向谢必安。 谢必安:“抚远号上面有一个李姓棉商,你可知道?” 孔三季身子一僵,面色微变,谢必安瞬时了然,说道:“他那批货如何?” 孔三季抿了抿唇,廊间的脚步更近了。 谢必安垂眸看他。 孔三季一咬牙,压低声音说道:“棉花里藏了盐。” 果然有人在抚远号上走私私盐。 谢必安心中了然,最后问道:“你的妻儿在何处?” 孔三季眼中闪过一道亮光,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轻吐两个字。 “谢必安!你在做什么?” 章群面沉似水地出现在牢房门外,虎目瞪着牢房里的谢必安和孔三季,心里将谢必安祖宗三代皆问候一遍。 他到底还是轻敌了,昨夜压根就不应该让谢必安跟来漕运衙门,这等阴险狡诈的小人如何能让他信得过? “你们在说什么?陈震呢?”章群四下张望,却没有看到陈震的影子,照理这个时候,陈震不会离开才对。 谢必安转身走出牢房,与章群面对面。章群身高比他矮一些,但身材壮硕,反而更像一个勇猛无敌的将军。 章群阴沉着脸,又问了一遍:“陈震呢?你跟他说了什么?” 谢必安侧头看了一眼已经耷拉着脑袋不再说话的孔三季,对章群说:“许是彻夜审讯累了,人在班房休息。” 放你娘个屁! 章群在心里暗骂,面上带着不咸不淡的笑,问他:“方才谢大人跟他说了什么?” 谢必安波澜不惊地说:“章大人觉得我能问什么?无非是水匪的下落罢了!” “他说了?”章群眼睛一亮,谢必安摇了摇头,“嘴硬,什么有用的也没问出来。” 章群知道再问不出什么,只恶狠狠地瞪了孔三季一眼,对谢必安说:“接下来谢大人打算如何?” 谢必安摆出一副甩手掌柜的架势:“全凭章大人做主。” 第148章 贿赂 林政树推门走进书房,里面的人背对着他站在窗边。洞开的窗口正对着院子里的假山,绕过假山就是墨林堂前厅。 反手关上门,林政树走到男人身后:“你怎么来了?” 前面的人幽得转身,是一张颇为俊美的年轻面容。 “怎么?二爷不想见到我?”温久岚似笑非笑地看着林政树,笑意却始终未达眼底。 林政树脸色不太好,一是因为自己那个蠢笨如猪的儿子,二是因为墨林堂如今的处境。“不是不想见你,只是怕横生枝节罢了!林家最近不太平。”林政树转身坐到八仙桌前,兀自倒了杯茶捧在手里。院子里的小厮是个勤快的,无论冬夏,只要他人在墨林堂,书房里的茶水总是热的。 温久岚不悦地看着林政树,说道:“林二爷这个时候害怕节外生枝,是不是有些晚了?” 林政树拿着杯盏的手一顿,蹙眉看他:“你什么意思?” 一个时辰之前,温久岚得到了一个消息,昨天漕运衙门的章群亲自带人去了黄杨村,不久后,录事参军衙门那边也出了一队人马。到了傍晚时分,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衙门一同押解几个水匪回到漕运衙门。 如今已经过去一夜,章群很有可能已经获取了水匪的藏匿地点,一旦由谢必安和章群率先找到货船,里面的东西一定藏不住。 温久岚几乎不敢想象,一旦事情彻底暴露,这会在益州官场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于是坐立难安的他终于决定来找林政树。 “有一个词叫一条绳上的蚂蚱,不知林二爷听没听过。”温久岚垂眸看着林政树,眼底闪过一抹凶光。货船被劫是林家人捅出来的,现在又有谢必安在里面搅风搅雨,如此林家还想置身事外,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既然大家要玩,不妨就玩大一点。益州水深,到底淹不死会水的,他就不信一个谢必安能把天给翻了去。 “漕帮是漕帮,林家是林家。林家上不了漕帮的船,也没本事搅合漕运码头的官司。”林政树毫不犹豫地撇清关系。 温久岚嗤笑:“怎么?林二爷也开始玩起卸磨杀驴这一套了?莫不是你忘了三个月前找我去杀林昇的事?” 林政树幽地站起身,目光阴狠地直视温久岚,说道,“你在威胁我?” 温久岚走过去,伸手拿起桌上的白釉茶杯在手中把玩。 “林二爷说笑了,怎么是威胁呢?不过是想请你帮个小忙罢了。” 林政树沉默,温久岚把茶杯轻轻放回桌面:“听闻新任的益州录事参军谢必安就住在府上。昨晚漕运衙门和录事参军衙门一起去了黄杨村抓了几个水匪。劳请林二爷帮忙打探一下,这几个水匪可是招了什么?” 林政树瞬间蹙起眉头,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不过一艘货船罢了,交给漕运衙门去管不是正好?温久岚为何一定要抢在谢必安他们之前找到船?是因为船上有什么? 船上又有什么呢? “二爷!二爷!二公子来了。” 门外小厮的呼喊声打断了林政树的思绪。他回头看了一眼温久岚,对方眼中的诧异一闪而逝,随后闪身躲到远处的屏风后面。 林政树垂眸看了一眼方才温久岚把玩的白釉瓷杯,清了清嗓子让小厮将人带进来。 …… 来见林政树之前,林山怕二人在林政树面前露馅,交代林昇尽量少说话,凡事由什邡开口。另外,林政树为人看起来颇为正派,但行事手段狠辣,林山一直怀疑林昇出事与林政树有关,所以特意交代二人要小心谨慎。 果然,一进书房,林政树便先发制人,开口询问林家纸坊的现状,以及召回旧纸一事。 林昇轻咳两声,侧头看什邡。 什邡从随身带着的漆木盒里取出之前盘好的账本放在林政树面前的八仙桌上,并将此次召回所需银两以及墨林堂各个分号的库存情况一一汇报给他。 林政树听完,眉头深锁,一边拿起桌上的账簿,一边问:“昇哥儿的想法确实是好的,也能很大程度上的挽回林家麻纸的声誉。但双倍的价格召回旧纸实在有些冲动,林家纸坊虽然每年收益不错,但正值冬季囤取来年春的青藤,大笔银子都压在原材料上,要想一下子拿出八千多两银子,实在不现实。” 书房里没点炭火,林昇下意识拢了拢衣襟,垂眸看着坐在圈椅里的林政说,沉声说道:“林家纸坊是林家根本,囤青藤和工人的工钱自然不能动。我已经让林叔和方掌柜去联系几家纸商,看看能不能提前将本月的货款结算出来。粗略算来,大概有四千两左右。当然,不排除哪家手头不宽裕,按三千两算,此外加上账面上可动用的两千三百两,共计五千三百两。” “一万多两,现在不过一半,剩下的你们打算如何?”林政树明知故问。 “还请二叔在墨林堂的账上给予支持。” 林政树面露难色,一边低头摆弄手里的白釉瓷杯,一边看着林昇的眼睛认真说:“昇哥儿,二叔也想支持你,但双倍召回旧纸是你的决定,整个林家不会为你莽撞的决定买单。墨林堂也不会。” 林昇眼帘微垂,一旁的什邡知道该是自己登场的时候了。她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屏风,一股淡淡的百和至宝香从屏风后隐隐飘来。这香在益州不常见,倒是长安的一些世家文人墨客喜欢在书房点。 百和至宝香的香味奇特,味道霸道,普通香料很难压住它的味道,且味道持久,常常熏了一次,可两天不散。 看来屏风后面藏了人! 什邡心中冷笑,低头从漆木盒里取出另外两本账册,以及两个账房先生写下的认罪书。 “二叔不必急着拒绝。须知林家纸坊和墨林堂乃是一家,若林家纸坊出事,墨林堂的生意同样不会蒸蒸日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二爷不会不懂。”什邡将账册和认罪书递给林政树,“二爷不妨瞧瞧这个。事已至此,追究何人的错已经于事无补,最重要的是如何弥补错误。” 林政树淡淡瞥了一眼什邡举到面前的手,冷着脸说:“这是爷们谈事的时候,岂容你一个女娘在这里大放厥词,实在有失体统。” 林昇垂眸看了一眼什邡举着账册的手,淡淡地说:“闻喜是祖父早些年为我定下的未婚妻,算不得外人。至于女娘,二叔,祖父去世后,整了林家岌岌可危,当年若不是祖母力排众议苦苦支撑,墨林堂怕是早已为虎视眈眈的旁支瓜分干净。” 林政树没想他会如此不过自己颜面的维护什邡,气得嘴角微抽,一把夺过什邡手里的账册。 父子多年,林政树多少有些了解林同州,知道他行事鲁莽,颇有些急功近利,但没想到翻开账册之后,里面错漏百出的坏账还是让他瞬间变了脸色。 什邡顺势把两个账房写的认罪书推给林政树,示意他继续看。 不用看,林政树也知道那是什么,这么明显的坏账若是没有账房配合,林同州那蠢货是贪不出银子的。他咬牙摔了账册,痛心疾首地说:“这个逆子,竟然犯下如此大错。昇哥儿,闻娘子,这件事你们无需知会我,只管禀明你祖母即可,我只当没有这个儿子了。” 什邡一点也不意外林政树的态度,林同州毕竟是林家的长孙,即便是个蠢货,林老夫人念在林家血脉的情分上也不会拿他怎样,不过就是赶出纸坊,再打几藤条鞭罢了。 林政树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有恃无恐地说出这番话。 什邡按耐住心里的鄙夷,对林政树说:“二爷说的什么话?大公子身体里毕竟流着林家的血,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怎能说不是就不是?更遑论……”什邡再次打开漆木盒,从里面取出一张票据展开给林政树看。 “这是城中明珍楼的票据,七天前,大公子曾在明珍楼买过一套价值三百两的头面。后来这套头面曾在益州奏记石明的夫人手中出现过。不过可惜,后来石博发现这套头面是大公子暗中去戏楼蹲守石夫人,后以石博夫人身份赠送的。若您不信,可以要人去戏楼和明珍楼打听即可。” “不可能。” 林政树终于绷不住了,猛地一拍桌子,白釉茶杯骤然翻倒,茶汤顺着桌面流到地面。林政树站起身,目光直直地盯着什邡:“那逆子再怎样,也不会犯下这种大错,这绝无可能。” 在没有拿到覃东平托小乞丐送来的那封信之前,什邡也不相信林同州能如此之蠢,可在打开信笺,看见里面的票据和覃东平的信后,她都恨不得要给林同州鼓掌了。 按《唐律.职制律》行贿者。比照监临之官减罪五等,最重的杖一百。 以林同州贿赂金额达三百两算,若石明将此事报送官府予以追究,再加上林家纸坊以次充好,属谋求利益行径,重则充军、抄家。 第149章 全部兑换大钱儿 林政树知道林昇从来不会在这种事上儿戏,这是他对林昇的了解。他缓慢地再次坐回圈椅,视线扫过远处的四君子屏风:“让同州公开道歉是石家的意思?” 林昇点了点头,说:“依我所知,石明还不知道这件事。现在最要紧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这件事轻轻掀过。” 林政树对石明这个人是有些了解的,他在任奏记官,又兼任益州观察使,若他执意要拿这件事做文章,林同州,包括林家都会有大麻烦。若是此事被他人利用,最后闹到石明,甚至是节度使汪兵面前,林家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会被剥掉一层皮。 “昇哥儿说得对。”林政树一咬牙,深吸口气对林昇说,“同州那边我会让他反省,并公开道歉。至于召回旧纸一事,昇哥儿你多上心,银子……” 林政树顿了下,招呼外面的小厮去将坐堂账房叫来书房。不多时,账房吕先生随着小厮走进书房,林政树问了一下目前墨林堂账面上的银子,随后跟什邡要了早就填好的条子,盖章批准后,让她和林昇直接去账房支取。 送走什邡和林昇后,温久岚走出屏风,若有所思地看着什邡站过的地方:“闻家这位闻娘子倒是个妙人。” 林政树黑着脸:“妙不妙人我不管,你要我帮你查谢必安和那些水匪的事,怎么也要拿出一点诚意。” 温久岚笑了笑,看着林政树说:“林二爷难道还想我继续杀林昇?” 林政树摇了摇头,林昇既然已经回到益州,他便不能再明目张胆动手,只是平白拿出五千两银子给林昇做筏子,这事决不能就这么算了。 “既然不是杀林昇,林二爷想要某做什么?” 温久岚的表情淡淡,林政树一时琢磨不出他的想法,只恨恨地说:“你找几个人去买一些黄麻纸,明日去召回旧纸之处换取银子。”他要让林昇怎么把银子拿走的,再怎么把银子拿回来。 “林二爷就不怕坏了林家的道行?”温久岚似笑非笑。 林政树从圈椅里站起身,径自越过温久岚来到门边。 拉开门,萧瑟的冷风一下子冲进来,林政树回头看了一眼温久岚:“不劳你费心,林家不会这么轻易就倒了。” 温久岚讪讪地摸了下鼻尖,看着林政树匆匆离去,不知是否去找那位惯会惹麻烦的林大公子了? …… 从墨林堂离开,什邡带着林昇直奔益州最大的一家钱柜,将纸坊账上的两千三百两和刚从墨林堂支取的五千两全部兑换成大钱儿。 按照唐汇率,一两银约合一千大钱儿,全部七千三百两银一共兑换成七千三百万大钱儿。 钱柜伙计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一下子兑换这么多大钱儿的主,一时无法做主,只好跑去后面寻掌柜拿主意。 政通钱柜乃是益州当地最大的钱柜之一,同时也协助官府发行飞钱等相关票据。马通在政通钱柜做了十五年掌柜,大大小小风浪见了不知凡几,但听闻伙计来报,说是林家纸坊的少东家想要兑换七千三百两的大钱儿时,还是不由怔愣片刻。 “真是林昇?”马通一边随着伙计往前厅走,一边狐疑地问。 最近林家纸坊的风声喧嚣之上,但突然兑换这么多大钱儿是何意思? 马通琢磨不通,伙计自然也不通,扒了下头顶不大的发髻说:“瞧着是林家的那位,不过身边还跟了个女娘。” “倒是听闻林家早年给林昇定了一桩长安的亲事。”马通一边呢喃自语,一边在脑子里盘算库房里的大钱儿存储量。 年关将近,正是盘账的时候,钱柜里可用现银不多,大钱儿更是紧凑,一下子怕是拿不出那么多。 正思索着,前厅已在眼前。马通停下脚步,抬手拢了拢衣襟袖口,确认没有不妥之处,这才抬脚迈进前厅。 葡一入前厅,马通的视线便被坐在圈椅里的一双男女吸引,立马打招呼:“原来是林公子,真是有失远迎。” 马通几步走上前来,一边对着林昇抱拳,一边悄悄打量一眼旁边的什邡。 林昇怕马通识破自己,只淡淡地回了一礼,并直截了当地说:“近日来贵钱柜,是想兑换一些大钱儿。” 马通早就从伙计口中得知林昇的目的,脸上露出难色,说道:“实不相瞒,现下正是年底盘账的时候,库房里怕是没有那么多大钱儿。” 林昇微怔,下意识回头看什邡。 什邡轻咳一声,对马通说:“掌柜的自谦了,贵钱柜乃是整个益州最大的钱柜之一,若您都盘不出这些大钱儿,其他钱柜怕是更不能了。” 马通讪讪一笑:“不瞒娘子,钱库里确实没有那么多大钱儿。” 什邡见他不似作假,便问:“若是全部取出后,能有多少?” 马通缓缓伸出四根手指。 “最多能拿出四万大钱儿。” 什邡点了点头,又问马通:“贵钱柜在益州共有多少家分号?” 马通微怔,顿时明白她的意思,连忙笑着说:“共有十八家分号。” 什邡又问:“若快马加鞭,来去一个时辰的共有几家?” 马通说:“一共四家。” 什邡回头看了一眼林昇,伸出手来。 林昇连忙会意,将怀中所揣的七千三百两银票全部交给她。什邡将银票轻轻放在八仙桌上,笑着对马通说:“劳烦掌柜给这四家钱柜写四封手信,剩余的大钱儿全部从这几家钱柜调取。掌柜的意下如何?” 马通有些诧异地看向林昇。 林昇朝他点了点头,说:“劳烦掌柜了。” 马通思索片刻,最后还是决定接下这笔生意。益州钱柜有统一的汇兑收益,汇率约为每一两银汇兑大钱九百五十大钱。七千五百两银,汇兑成大钱儿约有收益三百七十五两,按年物价折算,这笔银子可供一百户普通百姓一年的花用。 签好汇兑契据后,马通连忙写好四封手信交给四个伙计,让他们分别拿着手信去就近的钱柜调取大钱儿。 与此同时,马通带着几个伙计一起去后院银库清点大钱儿。 第150章 巧计初具 年关将近,钱柜里出来进去的人多,马通和伙计来去几趟搬了好几筐大钱儿,竟也引来了许多围观看热闹的人。 什邡怡然自得地坐在前厅里,若有人问起,她便笑着说,是墨林堂明日要在广济门外召回旧纸,若家里有近两个月来采买了墨林堂黄麻纸的,自可去兑换。 如此一来,墨林堂召回旧纸的消息便在城中传扬开来。 约莫一个半时辰后,陆陆续续有伙计和护院驾着马车回来。马通连忙带人出来盘点,前前后后一共兑汇了将近四十多筐大钱儿。 盼点好大钱儿,马通笑着来到什邡身边,说道:“这么多的大钱儿,二位打算送到何处?” 什邡抬头看了一眼钱柜外面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笑着说:“还需等一会儿。” 马通无所谓,吩咐人给什邡和林昇沏茶。过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人群外传来一阵骚动,便见覃东平挤过人群走进钱柜,身后还跟着几个镖师打扮的年轻汉子,一看就是练家子。 “闻娘子。” 覃东平一进来,便朝什邡和林昇走来。 林昇剑眉微蹙,有些不悦地看向什邡。他竟不知她何时与覃东平联系。 什邡轻轻拽了他袖摆一下,算作安抚,而后对覃东平说:“东哥儿,麻烦你了,带人将这些大钱儿全部送去巨鹿书院。” 覃东平点了点头,朝身后的人挥了挥手,众人便一呼啦冲上来,七手八脚地往外面停着的马车上搬大钱儿。 林昇一头雾水,又见什邡没有解释,心中虽然委屈万分,但也不好发作,只微微蹙眉跟在她身后监督镖师和钱柜的伙计搬运大钱儿。 不多时,全部大钱儿都被搬上马车,什邡与马通告别,带着林昇爬上来时的马车。 一上车,林昇便黑着脸往角落一坐,闷不吭声地盯着什邡的脸,一副我很生气的样子。 什邡忍着笑意,抬手从车厢底座的抽屉里掏出一把糖莲子,捻起一颗递给他。 林昇别扭地别开头:“别拿我当孩子,你跟覃东平是怎么回事儿?你为何要换这么多的大钱儿?又为何要将这些大钱儿全部送去巨鹿书院?” 什邡就知道他要问,不以为意地将糖莲子丢进自己口中,含糊着说:“此前我们盘点时统计了此次召回旧纸需要一万一千多两,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人趁乱使坏,用以前的黄麻纸,或是从其他纸坊买来的劣质黄麻纸来兑换,我们该当如何?” 林昇诧异地看向什邡,心像似被人狠狠拉扯一番,猛地向下沉去,因为他知道什邡说的是事实。 马车晃晃悠悠向前驶去,车厢里安静得落针可闻。什邡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林昇,如果事情真的朝那个方向发展,林家势必会骑虎难下。换,便被许多宵小之辈榨取钱财。不换,但凡其他人在书生之间传几句风凉话,林家的声誉便会一路千丈。” 听着什邡的话,林昇窒闷得仿佛喘不过气来。他红着眼睛看什邡,什邡又捻了一颗糖莲子放在他手中,宽慰说:“我将银子兑换成大钱儿,一来是刻意引起旁人注意,让城中之人感受到林家的诚意。二来,若是有人故意捣乱,盘点大钱儿的工作繁复,可以最大程度拖延时间,并且后面若有意外,这么多的大钱儿也有迹可循。” 林昇没想到什邡竟然考虑了这么多,心中不由自惭形秽,便是口中的糖莲子也含不出一点甜意。 “至于为何要将大钱儿全部送到巨鹿书院?”什邡笑着说,“既然此事是由书院的学子们挑起,那何不就让他们负责检验黄麻纸是否为墨林堂所出?反正若是由墨林堂的伙计和师傅检验,很容易让人有徇私嫌疑,但若换成是书院的学子,必然不会让人心生怀疑,况且这些学子多半讲究气节,届时不仅不会徇私,还很可能把那些趁乱闹事的人抓出来,这又何乐而不为?” 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林昇被她这种奇诡的想法震慑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 孔三季感觉有人走进牢房,但他仍旧睁不开眼睛,眼皮子沉得仿佛灌了铅。 那人来到他身前,两根冰凉的手指掐住他的下巴,强迫他张开紧抿的嘴唇,将一粒药丸塞*进他口中。 他卷起舌头想要将药丸推出口腔,对方该而扣住他的下颌,逼他将药丸咽进口中。 绝望瞬息袭来,他挣扎着双眼睁开一条缝隙,可惜还没来得及看清对面的人,便被一只黑色的麻袋套住了脑袋。紧接着,对方解开了他手腕上的铁链,架着他走出牢房。 孔三季一边走着,一边数着步数,大约走到两百步的时候,一股冷风突然迎面袭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市井烟火气。 他被带出了牢房。 是谁? “上车!”旁边的人轻轻推了他一把,带着他上了停在面前的马车。 一进马车,孔三季便强撑着开口问道:“你是谁?要带我去哪儿?” “你觉得呢?”对方漫不经心地说,孔三季觉得他的声音有些耳熟,但在记忆里搜索了一圈,发现自己并不认识他。“你是录事参军的人?”他小心翼翼地问,得来的却是长久的静默。 这时,马车缓缓向前,车厢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也不知过了多久,孔三季正昏昏欲睡的时候,旁边的人突然开口说道:“听说谢必安单独见了你,你们说了什么?” 孔三季一怔,脑袋里的瞌睡虫瞬间跑光了。他戒备地挺直了脊背,隐在袖摆里的手紧紧捏成拳头,他想,也许在对方出手之前,他能先一步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他问我……”孔三季故意压低声音,等着对方凑过来,届时他便可…… “问你什么?”果然,空气中传来衣料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对方朝他凑近了些许,可惜,还不够。 “他问我抚远号货船里是不是有一个姓……”他又放缓了声音,对方似乎极为不满,又朝他挨近了一分。 够了! 孔三季突然用尽全力挥出一拳。他在心里盘算过,以对方和自己的距离,这一拳只要打到对方的太阳穴上,他有把握让对方当场毙命。 第151章 连环套 孔三季这一拳还是落空了,一天一夜的毒打让他肌肉失去了敏捷性,动作像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妪,根本无法给对方造成任何威胁。 一只冰冷的大手隔着黑布扣住了他的脖子,冷冷的声音从身旁传了过来:“我劝你最好还是老实一点。” 孔三季没说话,心已经坠到谷底。 马车大概行驶了一刻钟多一点,旁边的人突然说了一声:“下车吧!”紧接着,他便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一只铁钳一样的手抓住,用力将他拖下马车。 穿过一条长长的回廊,前面的人突然停下了脚步。孔三季微微一怔,听见前面传来开门声。 那人在后面轻轻推了他一把,他踉跄着跌进房间。 “啊!” “你是谁?” 两声惊呼从房间的角落里传来,孔三季悚然一惊,一把扯掉头上的黑布。突然袭来的光亮逼迫他连忙闭上了眼睛,但只刚刚一瞬间,他还是看清了站在角落里的两个人。 是她们呀! 提着的心终于稳稳落了下来,他闭着眼睛发出一阵释怀的大笑。对面角落里的妇人也在怔愣的瞬间看见他的脸,颤颤巍巍地喊出他的名字:“孔三季!” 孔三季终于睁开眼睛,恍惚中只看到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朝他扑了过来,下一瞬,陈丽娘已经扑到他身前,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颤抖着问:“孔三季,孔三季,你,你……” 陈丽娘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孔三季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又低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早已吓傻了的儿子孔鑫,牵强地扯着嘴角露出一抹笑,温声说:“没事,都过去了。” 陈丽娘还想问,孔三季朝她摇了摇头,转身拉开门扉朝外走。 陈丽娘想追上去,被孔三季制止。他反手关上房门,目光落向庭院右侧的一座小翘檐亭,亭子不大,里面坐着一人。 孔三季抖了抖身上的灰尘,一瘸一拐地踏过白石子路来到翘檐亭前。 “谢大人果然言出必行。” 谢必安扭头垂眸看着三级台阶下的孔三季,指着面前的茶盘说:“来尝尝?今日新到的当年新茶。” 孔三季没说话,拖着不利索的腿脚上了台阶,在谢必安面前坐下。谢必安斟了一盏清茶推到他面前,孔三季抬手端起茶杯,滚烫的杯口烫着他虎口肿胀的伤口,疼得他忍不住轻颤一下。 谢必安垂眸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波澜不惊地说:“希望你接下来的话不会让我失望。” 孔三季看了一眼杯里漂浮的一根茶梗,仰头一饮而尽。 “谢大人必不会失望的。” …… 巨鹿书院建在城郊山脚之下,驮着几百万大钱儿的马车愣是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停在巨鹿书院门前。 书院还未下学,守门的童子见门前一下子停了好几辆马车,忍不住好奇地跑过来问:“喂!车里都是什么人?来书院作甚?” 什邡率先跳下马车,几步走到童子面前笑着说:“我找你们山长春山先生,还有石博,你去通报一声。” 童子未见过如此嚣张的女娘,不高兴地瘪嘴说:“还未下学,山长也不轻易见外客。” 什邡忽而一笑,抬手去摸童子的脑门,童子连忙退了两步,脸红脖子粗地呵斥说:“喂,你干什么呢?休要毛手毛脚。” “闻喜!”林昇从车里下来,有些无奈地看着什邡戏弄童子。 什邡讪讪地收回手,走过来扶着他:“不是让你别下车么?山里风冷。” 入冬开始,昼短夜长,山里的风更是冷冽,他身子骨没好利索,总归怕他又一病不起。 什邡心有樊笼,说其他来,倒也浸着真心。 林昇感觉到她语气中的关怀,心里欢喜,却又不敢表露,只故意蹦着脸,垂眸看了一眼一眼对面的童子说:“我与石公子有约,你且去跟石公子说,林家的林昇拜见即可。” “还有山长。”什邡连忙补充,“我们是受燕公引荐来见山长。” 童子一怔,忙问:“当真?” 什邡点头:“自然。快去吧!耽误了书院大事,莫怪我去告状,回头叫山长打你板子。”什邡故意吓他,童子脸色幽地一红,哼了一声,转身跑进书院。 不多晒,童子气喘吁吁跑回来,身后跟着脸色不善的石博和几个书院的学生。石博几步来到林昇面前,目光扫视一眼停在路边的几辆马车,讥笑着说:“林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林昇没说话,一旁的什邡朝着身后马车上的覃东平摆摆手,覃东平立马会意,起身跳下马车,一把撩起身后的车帘。 满满一车厢的大钱儿把跟过来的学子们震得发懵,纷纷蹙眉看向林昇。石博更是冷笑着看向林昇:“这是又想要用银子收买我们?林家也就这点……” 石博的话音未落,就被什邡打断,她上前一步挡在林昇身前,笑着说:“石公子怕是误会了,这些大钱儿并不是给诸位的。” 什邡话音一落,石博脸上的表情一僵,尴尬地说:“哼!不是贿赂我们,那又是贿赂谁?” 什邡轻咳一声,从怀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录簿塞给石博,正色说:“这是两个月来林家纸坊卖出的一等黄麻纸番数。里面有每一批货的去向,抠出其中剩余库存,其他全部按照当时购买价的两倍回收,约一百文一番。” 石博拿着录簿怔愣一瞬,一时间不知道她到底是何用意。 什邡回头看了一眼覃东平,覃东平点了点头,示意后面几车的镖师将马车里的所有大钱儿全部卸下车。 石博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字排开在面前的三十个箩筐,暗道,这怕不是把整个益州的大钱儿都搬来了吧! 什邡颇有些得意地在箩筐前晃了一圈,而后走到石博面前,笑着对他说:“今日来书院,其实是想请诸位帮一个忙。” 什邡说完,双手抱拳作揖,朗声说道:“林家纸坊前些时候出了纰漏,致使许多劣质黄麻纸流入市场,幸而承蒙诸位学子为我们拨乱反正,让我等意识到自身不足及错处。得知此事之后,少东家林昇和林家老夫人研究一番,决定做出以下的补偿,一,在明日燕公讲学之后,公开对所有人道歉。并双倍召回旧纸。二,由于林同州的错误行径对石公子以及各位学子造成的尊严践踏,林家深刻反省,并由林同州亲自当众对石公子和各位学子赔礼道歉。另外……”什邡微微一顿,走到石博面前,对他说,“为了避免召回旧纸时有人借用巨鹿书院学生的名号来滥竽充数,影响其他人兑换,请诸位在明日的召回现场帮忙核对黄麻纸的真假,以起到监督作用,各位以为如何?” 什邡目光看向所有在场学子,眼中熠熠生辉的笑意像似突然撕破了这沉闷傍晚阴霾的天色,让山林中闪过一丝霞光。 石博目光扫过面前三十箩筐的大钱儿,咬牙切齿地暗想,能想出这么个主意的,怕不是个无赖? 他们是受害者就算了,现在还要去给他们做白工? 做白工也就算了,偏偏这么义正言辞,他们还不能拒绝! 石博微微叹息,收回目光看向林昇,以及他身边的什邡,蹙眉问了一句:“不知这位娘子与林家纸坊是何关系?又能否做得了林家的主?” 林昇上前一步站在什邡身边,目光与石博对视:“方才她所说之言,皆是林家之意。召回黄麻纸一事,还要多仰仗诸位。” 第152章 暗潮汹涌 这晚,什邡和林昇并没能见到长春山长,但石博和一众学子答应明日去广济门帮忙召回黄麻纸。 离开巨鹿书院,天色已经彻底阴沉下来,林昇问什邡还回不回纸坊,什邡让林昇回纸坊和林山、方正汇合,交代一下今天的事由,然后把那边的银子也汇总一下,回头一并找城中其他钱柜汇兑成散碎银子一并送到书院。 林昇蹙眉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与镖师说话的覃东平,问她:“你不跟我一起?” 什邡想着帝尧麻笺的事,决定还是返回城中,去王师傅那儿弄三只烧鹅。 与林昇分开后,什邡独自坐马车返回铜雀街,彼时已经快到辰时末。从王师傅家中取了两只烧鹅后,什邡按昨日约定找到守在巷尾的小乞丐春根。 春根在巷尾守了半日不见什邡前来,本打算等过辰时便走,不想小娘子竟真的来了。他激动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几步奔到什邡跟前,目光灼灼地看向什邡拎着烧鹅的手,吸溜着口水说问;“娘子还要将烧鹅送到那老头家中?” 什邡点头称是,从荷包里掏出早就写好的拜帖递给小乞丐春根,同时又将两只烧鹅交给他:“一只是酬劳,一只给黄老送去,若无意外,明日仍旧在此见面。若黄老那边有回复,明日就去广济门找我。”她细心交代一番,春根一一记下。 临走前,春根摸了一下脑壳回头看她,问道;“若是黄老有回复了,以后你还送烧鹅么?” 什邡忽而一笑,觉得这小子脑子机灵得很,于是笑着说:“若是黄老有回复了,自然不用再去送烧鹅了。” 春根脸一垮,觉着这么好的差事竟然不是长久的。 什邡隔着不远的距离将他脸上的表情看了个真切,漫不经心地说:“不过黄老那边若是有回复了,说明你是个本事的,我能给你一份差事。” 春根仿佛做了一场大梦,瞪大眼睛看什邡:“娘子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只等你好消息。” 春根重重点了下头,转身一溜烟跑出巷子。昏暗的巷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什邡抖了抖身上的灰,正欲朝着录事参军衙门走去,便见一道黑影从巷子尽头匆匆走来。 录事参军衙门口挂着气死风灯,那人行至门口的时候,什邡恰巧借着风灯的光亮瞧清他的脸。 是他? 什邡刚想走上前去打声招呼,顺便请他将烧鹅带给谢必安,却不想身后突然有人拍了她肩膀一下,紧接着一股淡淡的香味袭来,眼前骤然一黑。 失去意识前,什邡感觉一双大手从后面托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揽在怀里。 巳时初,渡水河道。 隆冬将至,距离封河不到半月。河风冷冽,伪装成货船的漕船从益州方向驶来,直奔渡水河道的渡口。 两个时辰之前,章群接到谢必安的书信,让他带齐人马,将漕船伪装成普通货船从益州出发驶向渡水河道。 陈震站在甲板上,目光扫过黑漆漆的河面,扭头对身边的章群说:“大人,谢必安会不会是故意将您从益州支开,然后自己独自去找水匪?” 章群问一旁的水手:“现在几时了?” 水手说:“回大人,巳时初。” 章群点了点头,目光越过陈震看向河道两边漆黑一片的茅草和芦苇荡,心里升起丝丝烦闷,有些后悔听信谢必安的话,放任他将孔三季带离漕运衙门。 一个水匪罢了,一日撬不开他的嘴,那便两日,两日不行就三日,总有一天能撬开不是? “大人,大人,您看。”甲板上的水手突然指向右后方的岸边,之间平静的茅草仿佛突然荡起了波澜,起起伏伏间似有一条黑色的波浪在不停地向前滚动。 “是谢必安的人。”陈震突然跑到甲板边缘,一把夺过水手的了望镜,朝着草浪翻滚的方向看去,一队黑骑风驰电掣一般从右后方追上来。 “大人,是谢必安。”陈震扭头看向章群。章群立马奔到甲板最后方,透过了望镜看向岸边急奔而来的玄甲军。 与此同时,为首的一名玄甲军突然双手脱缰,左手张弓,右手搭箭,随着一阵嗡鸣,羽灵箭夹带着雷霆之势射向甲板。 陈震大喊一声:“保护大人!”猛地扑向章群。 章群抬手挡住陈震,任由羽灵箭贴着他的耳际射入甲板。甲板上顿时乱成一团,不知何人喊了一声:“箭上有信。”陈震拨开前面的水手,拔起钉入甲板的羽灵箭,箭尖果然绑着一封信笺。 “大人,灯。” 陈震接过水手递来的火把,迈步走到章群面前,将信封递给他说:“大人,谢必安的信。” 了望镜里的茅草波浪终于平静下来,来势汹汹的玄甲军似乎在箭矢放出来的一瞬间消失无踪,再也难寻踪迹。 陈震蹙眉看着远处平静的两岸,若非手里还捏着羽灵箭,他甚至怀疑刚才看到的一切都是虚幻。谢必安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章群借着火把的光亮看清信笺上的内容,微沉的面容露出今日以来第一抹笑意。 陈震狐疑问道:“大人,谢必安又搞什么幺蛾子?” 章群把信递给陈震,扬声对甲板上的水手和伪装成客商的漕运水军说道:“全速前进,务必在巳时二刻赶到九曲湾!” “右舵,全速九曲湾!” “右舵,全速九曲湾!” …… 玄甲军在谢必安放出羽灵箭之后便突然调转方向,一路顺着河道往黄杨村方向疾驰。 黄杨村位于渡水河道沿岸,过了黄杨村便是九曲湾。九曲湾顾名思义,一共有九曲连环的弯道,九曲湾两岸皆是悬崖峭壁,宛如天神鬼斧神工之作,整个运河横穿九曲,每一曲都贴山而过。 九曲湾中有几个弯道原本十分狭窄,且河道被半山拦住,形成一股水流极其湍急的河道,寻常船只根本无法通过。开凿运河后,督办河道的官员为了使船只顺利通行,集思广益,最后做出一个开山扩水的决定。 数千人经历两个半月的赶工,最后终于将九曲湾最狭窄的几段河道全部扩宽,并引水改道,最后形成现在可供船只通行的九曲湾。 但因近年来山体坍塌,九曲湾的九道弯中有几个人工开凿的四壁出现坍塌,露出里面潜藏的,直通地下暗河的溶洞。 因为溶洞的关系,大部分居住在九曲湾两岸的村民迁徙到黄杨村,因此九曲湾附近的九曲村几乎空无一人。 谢必安此行的方向正是九曲村。 第153章 我会,杀了你 什邡是被一阵冷风吹醒的,黑暗中,人的五感要比正常情况下敏感许多。她头上虽然被套了黑布,但敏锐的嗅觉还是让她闻到了空气中那股若有似无的百和至宝香,与在林政树书房闻到的一模一样。 绑她的人就是藏在屏风后面的人? 他绑架她又是为了什么? 什邡不敢轻举妄动,屏息凝神地注意着周遭的一切。 这里应该不是林政树的书房,空气中淡淡的水腥味说明她在水边,益州离水最近的地方当属运河港口。 是漕帮的人? 什邡心底一凉,想到不久前谢必安的话,难道是漕帮在报复她? “看来闻娘子已经醒了,怎么?猜到我是谁了?”幽幽的男声突然传来,原本打算再装一会儿的什邡彻底装不下去了,缓缓吐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阁下是漕帮的兄弟?” “兄弟?”温久岚在口中细细咀嚼这两个字,不觉发出一声轻笑,“闻娘子果然是个妙人。在林二爷的书房里,怕是也发现我了吧!” 什邡双手背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靠着床柱面对温久岚的方向,平静应对:“百和至宝香在益州很是少见。” 温久岚一笑:“到底是长安来的贵女。” 什邡竖起耳朵听着对面的声音,猜测对方大概是个衣着考究的年轻男子,且在漕帮中有一定地位,就不知与顾威相比如何? “你是顾大管事派来的?” 对方既然没有一开始就对她下死手,后面应该不会谋害性命,不过就是利益交换罢了。什邡定了定心,耐心等待温久岚的回复。 温久岚站起身,什邡感觉空气中的百和至宝香越来越浓郁,不由得捏紧掌心,故作轻松地说:“戳破货船被劫确是我不对,但也出于无奈,我不过是长安来的一介孤女罢了,一切皆是听命行事。” 对面的脚步顿了下来,什邡提着的心松了松,继续说道:“漕帮兄弟都是个顶个的英雄,想来不会与我一个弱女子一般见识。真正与漕帮有龌龊的,一是那些不知好歹的水匪,二是漕运衙门,我也是被利用的棋子罢了。兄台既然去了林二爷家中,应该也知道,林家并非信守承诺的人家,原本说好的婚事也一再推诿,甚至在出了事后将我推到风口浪尖。” 温久岚垂眸看着喋喋不休的什邡,突然问了一句:“听闻你将从林政树那里敲诈的五千两文银全部换成了大钱儿送到巨鹿书院。” 他果然从一开始就跟踪她了! 什邡一时间不知道对方到底什么意思,只能半真半假地说:“那都是林昇的主意,我并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做。至于送到巨鹿书院,听他与那位石公子说,想请书院的学子帮忙审核召回的黄麻纸。” 温久岚嘴里嘟囔了一句“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倾身凑到什邡身边,浓郁的百和至宝香突然靠近,什邡吓得连忙向后缩了缩身体,大声叱喝,“你要干什么?” 敌强我弱,且毫无还手之力的当下要比在万年县狱还让什邡不知所措。 被动,实在是太被动了。 汗水早已濡湿了脊背,什邡不敢妄动,紧绷的下颌与手臂肌肉泄露了她的紧张。 温久岚发出一声轻笑,右手擦着她的手臂探到她身后,什邡只觉得一只冰冷的大手贴上她手腕上的皮肤,紧接着耳边传来温久岚低沉的笑声:“闻娘子不必怕,我虽算不上君子,但也算不得小人。” 什邡提着的心没有半点松懈,若非小人,她又如何会出现在此处? “请闻娘子来确实有些不妥,但也实属情非得已。若我等的人来了,自然会把你全须全尾的送回林家。”温久岚解开绳索丢在地上,伸手去扯她头上的黑布。 什邡一把按住他的手腕:“若是等不来呢?” 耳边传来笑声,什邡连忙缩回手,头上的黑布被一把扯掉,一张带着半截面具的脸映入眼帘。 “你似乎松了一口气。”温久岚退开一步居高临下看什邡。什邡揉了揉被粗麻绳勒疼的手腕,回以他一个淡淡的眼神。 温久岚退回八仙桌前坐下,不再说话。 “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什邡四下里打量房间,发现这竟是一间寝房,自己屁股底下坐着的正是主人家的拔步床。房间摆设虽看起来简单,但处处透着精致,不管是八仙桌还是五斗柜,一应器具皆是上等的黄花梨,这在益州实属难得的好物件儿。 温久岚背身朝门外击掌,不多时,陆陆续续有人送来冒着热气的吃食。温久岚指着对面的绣墩看向什邡,说道:“我虽在益州多年,但一直吃不惯益州的辣。闻娘子是长安来的贵女,不妨尝尝我这儿的长安菜。” 什邡蹙眉看了一眼桌面上的菜肴,饿了一下午的肚子早就按耐不住地发出一阵咕噜。事情已经不能再坏,她索性破罐子破摔,走过去坐在温久岚对面,操起象牙筷,对着满桌子的宫廷菜说:“宫廷菜有南味北味之分,南味以金陵、益都、临南、埕都为代表,北菜则以长安、洛阳、开封等为代表。我朝更有紫驼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盘行素鳞之说。” 什邡将筷子伸到一道云游驼峰甲前,对温久岚说:“没想到在益州还有机会吃到这道云游驼峰甲。” 温久岚垂眸看着什邡面前拿到云游驼峰甲,眼中透出一丝诧异,但是很快又被他掩饰掉了。他拾起筷子夹了一块清炒虾仁放到什邡面前的白釉碟中:“闻娘子尝尝这个?” 什邡看了一眼白釉碟中的虾仁,不客气地摇了摇头说:“我不喜吃虾仁。” 石仲怀有痛风的毛病,家中饭桌上从来不会出现鱼虾之类的菜色。 温久岚放下筷子,看着对面吃得颇有些狼吞虎咽的什邡说:“你刚才一直问我若是等不到要等的人会怎么做,现在我告诉你……” 什邡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没抬头,耳边传来温久岚波澜不惊的声音“杀了你!” 第154章 引蛇出洞 “咕咕,咕咕!” 鹧鸪的叫声从远处半人高的茅草丛中传来,常武连忙将右手的刀换到左手,剥开前面的茅草,一点点寻着鹧鸪的声音朝前走。 不多时,一只红色的飘带出现在眼前,常武单手拢嘴,朝着前方叫了两声:“咕咕!” 茅草丛里传来布料摩擦发出的声响,樵夫打扮的中年男人出现在常武面前。 “参见将军。” 常武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九曲村里什么情况?” 来人是潜伏在益州多年的探子,一直受范阳节度使在长安的留守府直接管辖。孔三季招供后,谢必安立马启动埋在益州的探子,下令全面探查九曲村。 “如公子所言,九曲村确实有些不一样。”探子说道。 常武露出一抹冷笑,目光看向九曲村的方向说:“里面一共有多少人?可有布防?” 探子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牛皮纸递给常武:“这是里面的布防图,这些水匪很有组织性,且九曲村巷弄很多,易守难攻,要想一举拿下这些水匪,怕不是易事。公子虽在凉州征战多年,但到底对巷战不太了解,不若……” “得得得,别说,蕴之那小子心里有数,你且去吧!”常武打断探子的话,摆摆手让他赶紧离开。 待探子消失在一望无际的漆黑茅草丛中,常武才寻着原路返回,挨到谢必安的身前对他说:“果真如孔三季那小子所说,水匪就匿藏在九曲村中。” 常武将探子给的牛皮纸递给谢必安,拢了拢领口抱怨:“这群孙子可真够狡猾的,竟然找了九曲村这么的黄村当老巢,难怪章群他们追踪这么多年也没抓到个屁。” 谢必安垂眸看着手里的布防图,蹙眉说:“确实很狡猾,你看这里。”他指着布防图上位于最右角的一处说,“如果我记得没错,九曲湾中最大的一处水湾便在这里,而且此处连接着地下水,溶洞四通八达。” “你的意思是,被劫的货船很可能就藏在溶洞中?”常武一拍大腿,兴奋地看着谢必安说。谢必安收好布防图递给他,径自走到队伍最前面,压低声音说道,“今晚的行动目的不是歼灭,打巷战不是我们擅长的,所以想尽办法把他们全部赶到水上去。” 运河之上是章群和陈震的天下,他只要稍稍拱一把火,将这些水匪全部赶到水上即可。 “那然后呢?”常武问道。 谢必安目光幽幽看向远处九曲回环的峰峦,压低声音说:“钻溶洞,找货船。” 谢必安的目标是货船和船上的李姓商人,至于这群盘横在漕运多年的水匪,自然由章群去抓。 此时,益州城如往昔一般安静祥和,谁也不会知道几十里外的九曲湾会上演一场声势浩大的剿匪战役,困扰山南道至黔中道多年的水匪将会在今夜一举覆灭。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谢必安交代完所有计划之后,按照探子提供的布防图进行部署,这一出‘打草惊蛇’的大戏由常武亲手拉开序幕。 玄甲军被分成三股行事,一股负责拿着锣鼓在九曲村各个布防点附近惊扰敌人,给敌人造成官府大举进犯的假象。与此同时,另外两股玄甲军从九曲村左右两翼攻击布防最薄弱的哨卡,并以最快的速度直抵匪首聚集之处。 玄甲军最擅奇袭和突击,此时借着夜色的掩护,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三股兵马已经全部摸到了指定位置。 按照事先定好的时间,第一队人马一边敲锣打鼓,一边游走在各个布防点,同时,队伍里嗓门大的开始大喊劝降书。 一时间平静的九曲村内锣鼓齐鸣,四处燃起冲天的火光。 谢必安站在山岗高处平静地看着乱成一锅粥的九曲村,心里估算着时间。如无意外,不出半个时辰,整个九曲村的水匪将会弃村上船,将船驶进九曲湾并顺流进入益州领地,届时早就埋伏在九曲湾的漕船便会趁机将其围剿。 “大人!” 身后的茅草丛里突然钻出一人,谢必安原本平静的脸上露出一抹诧异,回头看着他问:“你怎么在这儿?” 男人神色慌张地从怀中取出一张信笺递到谢必安手中,说道:“大半个时辰前,有人将这份信笺射进衙门。” 谢必安借着火把的光亮展开信笺,里面只有寥寥数字。 来人偷偷观察着谢必安的脸色,见他波澜不惊地将信笺凑到火把前烧掉,心中不免失落。或许他们失策了? 谢必安抖了抖手指,烧成灰烬的信笺被忽而吹来的冷风吹散,空气中弥留着纸张燃烧过后的淡淡墨香。 “大人?”来人请喊了一声,谢必安垂眸看了他一眼,对他说,“你且回去吧!” “那闻娘子她……” “回去通知林昇吧!毕竟是林家的人。”谢必安毫不在意地说。 来人怔愣一瞬,不敢多言,立马转身离开。 山风冷硬,吹得谢必安脸颊一片沁凉。他微微蹙起眉头,在那人离开后朝着不远处的草丛吹了一声口哨。 哨声隐藏在九曲村嘈杂的锣鼓声和打杀声中,丝毫没有引起无关人士的注意。 不多时,一道黑影从草丛里窜了出来。谢必安翻身跃上马背,双手勒转马头,垂眸看着马下站立的黑衣人说:“去通知常武,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我要回益州一趟。” 不等黑衣人回应,谢必安双腿用力夹紧马腹,身经百战的汗血宝马嘶叫一声,扬起四蹄朝着益州的方向狂奔而去。 第155章 他生,她则活 这顿饭是什邡此生吃过最漫长,最食不知味的一顿饭,比万年县狱的断头饭也不遑多让。 “已经酉时三刻了。”温久岚放下手中的筷子,侧目光定定地看着对面的什邡。 什邡能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杀意,以及空气中一点点浮起的躁动。她缓缓放下筷子,即便胃撑得难受,还是优雅地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让自己看起来更淡定一些。 “今日怕是等不到你要等的人了。”她幽幽叹了口气,抖了抖衣摆,目光看着温久岚说,“想来你要等的人不是林昇。林昇人在益州,若你一心等他,此时已经等到。既不是林昇,那便是……谢必安?” 温久岚轻笑出声:“闻娘子是个聪明人。” “只是我不懂,你因何觉得谢必安会为救我独闯漕帮?我不过是林家一个客居女眷罢了。”什邡反问道。 温久岚笑着说:“闻娘子不必妄自菲薄,你是林家客居的女眷,也不是毫无轻重的普通女子。我赌谢必安会来。”温久岚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什邡心中却越发没底,一是不确定谢必安会不会来,二是猜不出温久岚要对谢必安做什么?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闻娘子不若随我去看看谢大人有没有来?”温久岚起身往外走,什邡连忙追了上去。 出了房间,什邡才知道自己身处一栋三层阁楼,沿着木梯而上,整个三楼是一座望台。站在望台上可以俯瞰整个益州码头,数百艘大小船只星罗密布,星星点点的灯光宛如九天之上的银河映入水中。 环视四周,从望楼四个角能将整个益州城环视一圈,实在是个绝佳的观望之地。 温久岚转身从一旁的桌案上拿起一只竹编的红灯,点燃后用三尺余长的竹竿将它挂在望楼的东南角,此处正对着运河码头。 “漕帮弟子众多,耳目也多。益州全城一共32个坊,每八个坊有一个漕帮分管消息的街铺,若遇大事,负责这个坊间消息的街铺负责人便会让人在就近牌坊上挂一盏红灯。”温久岚抬手指着远处黑暗中的一点猩红,什邡知道,那是聚德坊的牌坊。 “瞧!他来了!” 肃冷的风刮得什邡面颊发疼,她垂眸看着远处逐一亮起的红灯,心中蔓延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波澜。 既希望谢必安能来救她,又觉得温久岚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无间地狱闯一闯,又有谁能平安离开? 与此同时,惠义坊坊门前一人一骑疾驰而过,将身后设伏的曹帮弟子远远抛在马后。 “挂灯,快,家白色风灯挂到牌坊上。”被砍伤胳膊的铜铺掌柜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对不远处跌跌撞撞冲过来的漕帮弟子大喊。 众人踉踉跄跄爬起来,找灯的找灯,点火的点火,不多时,惠义坊的牌坊上挂了一盏白色的风灯,与漕帮望楼上的红灯形成鲜明的对比。 温久岚轻笑一声,指着远处惠义坊的牌坊说:“那里挂了白色风灯,说明谢必安已经通过了第一道埋伏。” 温久岚转身对什邡说:“此时闻娘子还觉得他不会来么?” 什邡垂眸看向惠义坊的方向,漆黑夜幕中一盏盏白色风灯正逐一点亮,也宣誓着谢必安距离望楼越来越近。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要杀他么?”温久岚走到她身边,目光幽幽看向已经推移到和善坊的风灯。 什邡当然想知道,但她不敢知道,于是故作冷漠地说:“我凭什么关心他的死活?若非他利用我将货船一事告发给官府,现在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说完,她扭头看着温久岚,认真地问,“既然你要等的人来了,我可以回去了?” 温久岚:“难道你不想看一场大戏?毕竟是他牵连了你?” 什邡摇摇头:“我不喜欢血腥。” 顿了片刻,什邡又补充:“况且这是漕帮与谢大人的事,我一届女娘不敢掺和其中?更何况明日广济门数千学子听学,我又受林老夫人之命操办旧纸召回,实在没有看戏的精力。” 什邡不得不将林家搬了出来,只盼着对方能看在林家的面子上不伤及无辜。 “无妨,稍后某只会要人送闻娘子回林家。”温久岚双手搭在面前的栏杆上,忽而有风吹过,撩起他耳后的发丝,露出一颗殷红的血痣。 什邡死死捏紧了掌心的竹篾,心里根本不相信他的话,他既然这么明目张胆地在她面前设计谋害谢必安,那便说明他根本没打算让她活着回去。她目前还有用,一旦谢必安死了,她就是下一个。 温久岚突然抬手指着远处和善坊的方向对什邡说:“和善坊的风灯挂起来了。也许不出半个时辰,谢大人便会来到望楼下。” 什邡小心翼翼窥着他,从他微微跳动了脖颈上可以感受到他此时的兴奋。 因杀戮而起的兴奋。 谢必安纵马穿过和善坊外前埋伏的包围,一人一骑没有丝毫停歇,直奔宣武坊。宣武坊横穿整个西市,过了宵禁后,整个西市宛如一只蛰伏的巨兽,藏于黑暗,掩盖一切不能得见天光的生意。 西市是消息聚集之地,同时也是漕帮安插最多眼线的坊市之一。 西市繁荣,临街铺面冗杂,巷弄四通八达,几乎通向全城各个坊间。 入夜后的西市充满着白日里没有的萧瑟,隐藏于黑暗之中的流浪猫狗开始出来觅食,身子灵巧地穿梭在各个巷弄之间。 偶尔有一两个客商从胡人开得酒肆出来,带着酒气跌跌撞撞走进路边的巷子。 谢必安片刻不停地催动着胯下战马,穿过一条又一条漆黑的巷弄。远处的望楼上挂着显眼的红灯,隐隐约约能看到两个恍惚的人影。 这是谢必安第一次意识到有人的生命全然系于他一身,他生,她才可能生,他若死了,她必不能活。 手中马鞭频繁抽在马背上,身经百战的战马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情绪,四蹄翻飞,在空旷的长街上跑出一道残影。 第156章 绝杀 宣武芳往东一直沿着运河而生,其中最出名的一条巷弄便是朝凤弄,里面俱是勾栏瓦舍,运河岸边停靠着数十只瓦舍花船,且常常夜夜笙歌。 空气中弥漫的脂粉味很快便掩盖了运河上漂浮的水腥气,两道人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朝凤弄两端。 祥记当铺的门悄悄打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只苍白枯瘦的手,这手中握着一把弩机,玄铁打造的弩箭与夜色融合,被笙歌夜夜不动声色的缠裹住。 不多时,也许有半盏茶的功夫,也许不过须臾。 一匹青鬃马撕裂夜幕,以雷霆万钧之势冲进朝凤弄。 夜游的猫狗被惊动,呼啦一下窜进巷弄,青鬃马打了两声响鼻,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眼看便要冲过朝凤弄,青鬃马突然前蹄曲折,整个马身朝前直着摔了出去。 是绊马索,有人在朝凤弄下了绊马索。 谢必安来不及思索,双脚猛地向下一蹬,整个人腾空而起,就势一个翻滚躲过迎面而来的弩箭。 攻击迅猛又毫无间隙,弩箭像长了眼睛一般索索而下。 眨眼的功夫,青鬃马的脖颈被玄铁弩箭射穿,温热的血咕咚咕咚往外流,混合着脂粉香、水腥味一起被冷风越卷越远。 第一波弩箭射尽,藏在屋脊、牌坊上的杀手纷纷探出头来,长街上除了一匹受伤的青鬃马外空无一人。 人呢? 祥记当铺里一口气儿窜出三道黑影,他们站在朝凤弄里四下张望,谢必安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沉沉暮色之中。“跑不了,分头追。”为首的负责人朝屋脊和牌楼上的同伴打了个手势,数道黑影纷纷穿梭在各个巷弄间。 宣武坊巷弄四通八达,其中朝凤弄里不仅聚集了益州一半的勾栏瓦舍,连接朝凤弄与汇德坊的麻雀里更是三教九流无一不有。 许三横是这次伏击的主要负责人,亦是祥记当铺的掌柜。祥记当铺是漕帮产业,平时专管宣武坊周边消息。今日傍晚,许三横接到上面飞鸽传书,晚上酉时前在宣武坊设伏。 至于具体伏击什么人,许三横对此一无所知。 按照约定,一旦伏击成功,便在牌坊前挂上红灯,若是失败,挂上白灯。 从酉时初,许三横便派人潜入宣武坊的钟楼望风,不过半个时辰而已,前面惠义坊和和善坊先后挂起白灯。 许三横突然有些后悔没有再多安排几个弩手,否则也不会让他轻易逃脱。 “掌柜的,前面就是麻雀里了,您说人会不会是……”跟上来的漕帮弟子犹豫地看向不远处漆黑一片的麻雀里,心中生出一丝强烈的不安。 麻雀里这地方,别说是普通人,便是官府的官差都极不喜欢。 许三横脚步未停,眼看就要走进麻雀里地界,右面巷弄里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接着,一只通体漆黑的野猫从巷子里窜了出来,嘴里发出凄厉的猫叫。 这些平日里混迹在大街小巷的野猫早已不怕过路行人,如今能让它发出如此凄惨的嘶叫,可见巷子里 一定有什么异样。 许三横朝一旁的弟子使了个眼色,让他过去查看一下。 弟子小心翼翼朝巷弄看了一眼,巷弄里漆黑一片,偶尔有细碎的脚步声从巷子深处传来。他硬着头皮走进巷子,很快便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许三横握刀的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许三横,你进漕帮已经数年,数年来兢兢业业,却从未进入过漕帮总舵,每日不是在盘账,就是在整理各种繁杂的消息,生活平静如水,仿佛自己不过就是个当铺掌柜而已。 现在不一样了,机会来了,只要抓住机会,杀了那人,他此后便可直入漕帮总舵,再也不用蜗居在一个小小当铺之中。” 思及此,许三横握紧了手里的刀,脚步异常坚定地走向前面的巷弄。 许三横在宣武坊经营多年,对这里的每一条街道都了如指掌,眼前这条巷子直通麻雀里。龙蛇混杂的地方最是藏污纳垢,那人八成是想要借机混入麻雀里,借此脱身。 他不喜欢麻雀里,但今天势必要闯一闯。 许三横脚下的步子越发急切,眼见便要步入麻雀里,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喘息声。许三横脚步一顿,立马横刀护在身前,戒备地朝四周看去。四周漆黑一片,唯有头顶一点月光从高高的屋脊边缘投射下来,在他面前投射出一点光亮。 风里卷着一点血腥味吹来,敏锐的嗅觉让许三横兴奋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顺着血腥味往前走。 突然,一滴温热的液体从头顶滴落下来,许三横抬手摸了一下额头,触手一片黏腻。 是血呀! 许三横扑通狂跳的心瞬间停滞,横刀随着第二滴血的坠落如期而至。 许三横想要抬刀向上回刺,但对方动作太快了,从他一进巷弄开始,对方就在屋脊之上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脑子里好像被硬物划开了,搅得脑花哗哗乱响,就像街边豆腐西施每天收摊时卖不完被倒进脏水桶的豆花,乱糟糟,散落的不成样子。 谢必安一个燕子摆尾,稳稳地落在许三横面前,目光冷冷地看了一眼许三横头心插着的玄铁弩箭。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从诱杀到绝杀,谢必安只用了不到十个瞬息。他微微抖了抖酸胀疼痛的右手腕,左手托住许三横还温热的尸体,小心翼翼将它拖到角落,然后快速扒掉它的外衣裹在自己身上。 谢必安快速将自己和许三横的外衫对换,然后捡起路边的石头用力砸向许三横的脸。 其他伏击的杀手很快赶了过来,谢必安佝偻着身子捂着脖子,压着声音说:“他娘的,这家伙是个硬茬子,老子的脖子差点让他抹了。”配合着怪腔怪调的声音,谢必安摔了一把手,接着微暗的月光露出满头满脸的血,还有脖子上一道狰狞的伤口。 其余几人莫不是倒吸一口冷气,暗叹凶险的同时对他说:“掌柜的,现在怎么办?” 谢必安看了一眼地上的死尸,对他说:“你们先把尸体抬回去,我去总舵请命。” 其中一人说道:“那咱们是不是先把红灯挂上牌坊?” 此话一落,谢必安顿时了悟,压着声音说:“我去。” 几人未语,谢必安捂着脖子快步往巷弄外走。 夜风寒冽,卷起巷弄里的血腥味越飘越远,两个身材矫健的伸手去抬地上的尸体,另外两个则一前一后护卫着往回走。一直走到巷弄外,朝凤弄的旖旎彩灯才彻底照量几人的脸,以及灯光下尸体的全貌。 抬尸体的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尸体“碰”的一声落在地上,吓得前面的人一哆嗦,回头恶狠狠的骂道:“娘的,抬个尸体都抬不住,你们他娘的都是吃……”未等他把话说完,抬尸体的指着尸体说,“不是,这,这,这是许掌柜。” “什么?” “娘的,真的是!” “咱们被耍了,那混蛋偷梁换柱,跑了!” 第156章 我命最珍贵 林昇坐立难安地在北冥轩等了足有半个时辰。 明城端着茶水和糕点进来时,他正焦躁地站在窗边,整个人被寒风裹挟,脸色惨白得不成样子。他连忙放下托盘,走到窗边落了窗,心疼地说:“公子,人总归会没事的,闻娘子机敏,许是在哪件事上耽搁了。或许一会儿便会随着覃公子或是林管家一起回来。” 林昇感觉脸上一阵刺痒,背上的鞭伤似乎也因吹多了冷风而微微刺痛。他垂眸看着明城,强迫自己按下心中的焦躁和不安,问他:“现在什么时辰了?” 明城说:“酉时二刻过了。” “闻喜不会这个时候不回,她一定是出事了。”林昇呢喃一声,心里那团火终于还是一点点熄灭。他一把推开拦在面前的明城,转身便往外走,明城根本拦不住。 推开门,冷风裹着院子里的寒梅香气吹拂在面上,原本燥热的心绪一下子又冷了下来,天地之大,益州之大,凭他一人之力如何能寻回她? 林昇心中宛如破了个大洞,冷风呼呼地顺着洞口往里吹。 他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无奈,以及马上就要将他吞噬的无望,他从没那一刻如此的绝望过,如果今晚找不回闻喜怎么办? 且不说在绵阳就有人暗杀他们,便是因货船一事得罪了漕帮,她的下场又怎么会好?他错了,错在不该放任她一人独行,错在出事后没有能力第一时间组织人手去寻人。 祖母的避而不见让他明白,权利终归是要捏在自己手里的,只有站在那个位置,才有可能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公子,外面天冷,您加一件衣衫?” 明城捧着大氅追出来,林昇挥手推开他,径自朝月亮门走。 覃东平面色阴沉地走入北冥轩,与林昇碰了个正着。 林昇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有消息了?” 覃东平点了点头:“人在铜雀街消失的。” “她是去给黄老送烧鹅。”他是知道‘闻喜’最近在想办法请回黄老,落花苑里的红岭今日找明城帮忙在城中找了两个娴熟的瓦匠,在落花苑里架起了烧炉。只是他没想到有人会在录事参军衙门口外把人给劫了。 “录事参军衙门怎么说?”林昇一边往外走,一边问覃东平。 覃东平说:“衙门口没什么人,平日里的巡视卫也不在。” 林昇脚步微顿:“你是说,谢表兄不在衙门?” 覃东平点了点头:“我寻城中的小叫花子打听过,今日录事参军衙门口出动了很多人,怕是去执行什么重要任务了。” 还能是什么任务呢?一定是漕帮货船之事。有人知道玄甲军不在城中,所以才敢在录事参军衙门口绑走闻喜。 思及此,林昇根本顾不得其它,抬腿便往大门外跑。 录事参军衙门口有内应,今晚怕是被人摆了调虎离山之计,只是谁才是虎?谁又是兔子? 林昇心虚烦乱,一口气跑到大门外。归时的马车和覃东平的马都留在门外,他想也没想地解开拴马绳,飞身跳上覃东平的马,抽出马鞭狠狠甩在马腿上,枣红马嘶鸣一声,撒开蹄子往前跑。 覃东平晚一步追出来,见林昇一人一马已经跑远,只好抽出匕首斩断马车上的束马绳,飞身跳上马背。 离开前,覃东平回头看了一眼呆愣住的车夫,语重心长地丢下一句:“若林管家问起,便说林公子去了漕帮。” …… 什邡亲眼看到宣武坊的坊的牌坊上挂起了火红的灯笼,万籁俱寂的夜里,唯有牌坊上那一盏红灯格外的醒目。 周身的血液随着红灯亮起而一点点凝固,什邡突然觉得望楼的风真大呀!吹得她面颊发疼,耳边好像有无数小鬼在鬼哭狼嚎一般。 她下意识攥紧了掌心,跟了她许久的竹篾几乎快要镶入血肉之中。 红灯亮起,说明谢必安要么死了,要么被抓了! 那么下一步呢?她凝眸看向身边的男人,试图从面具上露出的双眼看透他的想法。是杀了她?还是…… 没给什邡猜测的机会,温久岚忽而一笑,抬手指着远处的宣武坊说:“你看,似乎是我赢了。” 什邡心中焦虑,目光看着远处的殷红一点,脑中疯狂地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引颈就戮是不可能的,死里逃生走到今天这一步,决不能就此丢了性命,比起其它,她这条命是最最珍贵的。 “也未必。”良久,她突然缓缓吐出一口气,面容平静地看着温久岚说。 温久岚藏在面具后的嘴角勾了勾,问她:“为何这么说?” 什邡表现得波澜不惊,丝毫没有即将被杀的惊恐,笑着指向宣武门的方向说:“从望楼到宣武门多远?” 温久岚愣了下,不知她话中何意,反正谢必安此时已然在他掌握之中,倒也无妨与她多说几句,于是笑着说:“前后不到三里路,快马加鞭一炷香的时间便能跑到望楼。” 什邡又问:“依你之见,此时漕帮的弟兄已经杀了谢必安?还是擒了谢必安?” 温久岚回她:“生也好,死也好,他都没机会了。” 什邡忽而一笑,整个人在风里抖,看得温久岚心中莫名,问她:“你笑什么?” 什邡转身看向宣武坊的方向,目光看着沿途蜿蜒而来的长街,心中不定地说:“一旦谢必安死在了宣武坊,益州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若他没死,谁知道这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会不会出现什么变数?你不了解谢必安,但我与他打过数次交道,他绝不会干出单枪匹马来救一个无关紧要之人的事,除非……” 温久岚紧蹙眉头:“除非什么?” 什邡看着他极为认真地说:“除非他有完全的把握。他最擅长以小博大!” 温久岚发出一阵笑声,突然凑近什邡,漂亮的丹凤眼直直地看着什邡,像似能透过一双眼睛看清她心底所有的秘密一样。 “我又怎知你不是为了活命拖延时间呢?”温久岚直起身,目光落在她白皙细嫩的脖子上。 什邡瞬间有种被毒蛇盯住的感觉。她强压下后退的本能,伸手拢了拢衣领,故意挑衅他说:“此前在衙门,漕帮不是棋输一招么?还有黄杨村,漕运衙门都已经瓮中捉鳖了,最后还不是被他捷足先登?你又如何断定今晚没有其它变数?”她说的轻松,没有丝毫惧意的样子让温久岚落下的心又隐隐悬了起来。 见温久岚没说话,什邡知道,她的话戳到他的痛点了。谢必安不会轻易被杀死,但他返回益州来救自己是事实,所以暂时她还不能死,她还有用。 第157章 遇神杀神 温久岚让人拿来香鼎,亲手插上一根紫檀香,转身对什邡说:“既然你这么笃定,那好,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若一炷香时间他能来到望楼,我便不杀你,若他不能来到望楼,我同样会杀你。” 什邡垂眸看了一眼香鼎里明灭的紫檀香,心中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时间匆匆流逝,仿佛不过须臾间,香鼎里的紫檀香便燃了大半,城内几个坊的牌坊上再也没有挂起灯笼,仿佛所有一切都止步于宣武坊。 “还有半柱香的时间,不如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如何?”温久岚突然开口,什邡扭头看他。温久岚笑着说,“半柱香时间,我问你三个问题,回答让我满意了,不管谢必安来不来,我都留你一命。” 什邡嗤笑,说道:“我怎知道你满不满意呢?若我答了,偏你觉得不满意,我岂不是亏了?” 温久岚一笑;“你也可以问我三个问题,若你觉得我的回答不满意,自然可以叫停。” 什邡明白了,这是互相试探,只是她猜不出对方到底想从自己身上知道什么?“闻喜”在益州无亲无故,于林家也不过是不受重视的姻亲,能有什么是值得漕帮挖掘的? “怎么?想好了么?”温久岚问。什邡看了一眼又向下燃了些许的紫檀香,问他,“为了公平起见,我先问。” 温久岚的笑声回荡在望楼间,什邡也不恼,只平静地看着他,说道:“怎么?不敢?” 温久岚收敛笑意:“好,你问。” 什邡微微一笑,问道:“你是谁?” 温久岚一愣,他以为什邡会问他为什么伏击谢必安,或是有关货船一事,没想到竟只是随便一问。 “温久岚。”他淡淡地说。 漕帮的那个温久岚? 温久岚垂眸问她:“这个答案你满意么?” 什邡点了点头,温久岚说:“那么该我了。谢必安在绵阳与程进见面了?” 他竟然不知道?难道那些刺杀程进夫妇的人不是温久岚的人?若不是他,他又是如何知道谢必安的行踪的? “是!”什邡答完,紧接着问,“漕帮隐瞒货船被劫不报,是因为那位李姓货商?” 温久岚危险地眯起眸子。什邡勾唇一笑:“看来这个游戏玩不下去了。” 温久岚只犹豫了一瞬,看着什邡说:“是。” 什邡沉默,知道若是再问下去,今天便真的回不去了。 “听闻你在襄州设计抓过崔三爷,后来崔三爷被抓,你也亲自去探望。你一个长安贵女,为何会与一个马匪结下仇怨?”温久岚目光灼灼地盯着什邡,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 香火眼看就要燃到尽头,什邡只觉得身体里的血液在温久岚问出这个问题的瞬间凝固了。他知道了?或者说,爹爹的死与漕帮也有牵连? 温久岚垂眸看了一眼紫檀香,催促说:“看来闻娘子是不想……” “温久岚,他来了!” 什邡突然抬起头,转身看向望楼下的整个益州城,从宣武坊开始,白色的风灯在夜色中连成了一条蜿蜒的长龙,从西城门一直延伸到漕帮码头。望楼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哨声,火把照亮了半边天际,也照亮了望楼下的一人一马。 埋伏好的弓箭手从四处房檐探头,数十名漕帮的好手聚集在望楼前,将一人一骑团团围住。 夜呼啸着穿过望楼,什邡倾身向下俯瞰。距离太远了,她看不见马上之人的五官,却能肯定这就是谢必安。 悬着的心终于安稳地落了下来。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来救她,今晚,她总归欠他一个人情。 “望楼四周内外共有弓箭手二十人,漕帮精壮弟子三十人。”温久岚望着楼下的谢必安,即便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从西城门到漕帮码头一共十二道牌坊,坊坊有埋伏,却坊坊被破,这一巴掌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实在让他高兴不起来。 “刚刚的游戏,还要继续么?”什邡垂眸看着楼下,话却是对温久岚说的。 温久岚知道今晚胜券在握,倒是不急着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娘,于是饶有兴致地开口说:“闻娘子打算回答我那个问题了?” 什邡一笑,抬手摸了摸耳垂上的坠子,转身对温久岚说:“倒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既然你想知道,说了也无妨。” 望楼下,谢必安一人一骑宛若撕开夜幕的一把凌厉刀刃,没有丝毫犹豫地冲向望楼前守卫的漕帮弟子。冷铁如腔候,温血喂刀灵,谢必安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不受控制的杀戮了,眼前的人就像是黑夜里匍匐的鬼怪,他们一波又一波的冲过来,又被他手中的横刀一刀一刀的劈散。 温热的血能激发起心中的狂虐,大脑已经无法控制四肢百骸,双手几乎是不受控制的收割着一个又一个的鲜活生命。 益州,可真是个好地方呀!他这样想。 下一瞬,双脚脱离马镫时,枣红马被数根长枪贯穿腹部,哀鸣一声倒地。四周的弓箭手仍旧没有放箭,他们在等待温久岚下令。 “既然你已经查到山南道了,便一定知道我与林昇能平安从长安回到益州,除了仰仗谢必安的几次相救之外,随行一位朋友也几次帮着我们。”什邡看着温久岚说,“我这位朋友数年前与崔三爷结下仇怨,为了替这位朋友报仇,我们才在山南道设计抓崔三爷,可惜最后计划失败,人先被谢必安抓了。” 望楼里陷入一片沉默,什邡不知温久岚查没查到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她给的理由合情合理,覃东平的身份也有迹可循,无论怎样都牵连不到“什邡”身上。思及此,她四下看了一眼埋伏在各处房檐的弓箭手,对温久岚说:“现在我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了么?” 温久岚:“可以。” 什邡视线看向他腰间的百和至宝香,问他:“是林二爷让你派人在长安青龙寺截杀林昇的,对么?”她在青龙寺见到的那伙人训练有素,根本不像是普通的劫匪,但如果是漕帮的人,那就说得通了。 温久岚垂眸看了一眼香炉里早已燃尽的紫檀香,缓缓说道:“闻娘子慎言,漕帮向来安分守己,绝不会做下任何作奸犯科之事。” 什邡看着温久岚的眼睛说:“既然漕帮向来安分守己,何不就此放了我?” “闻娘子还欠我一个问题。”温久岚说。 什邡:“但闻其详。” 温久岚看向望楼下的谢必安,三十名精挑细选的漕帮弟子倒下大半,谢必安已经逼到了望楼门口。“闻娘子似乎并不担心谢大人的安危?” 什邡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整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我为什么要担心他的安危?若非是他,我怎会出现在这儿?”什邡直起身,目光讥讽地看着温久岚说,“如果这是第三个问题,那我的答案是,我恨不能他死!” 温久岚缓缓抬起手,将案几上的香鼎碰了起来,递到什邡面前:“既如此,闻娘子将香鼎丢下望楼,某成全你,如何?” 第158章 遇魔杀魔 什邡自然不想谢必安死,谢必安死了,她也活不成。于是她先是故作震惊地看着温久岚,而后慢慢将视线落在温久岚递过来的香鼎上。 温久岚说:“弓箭手早已准备就绪,以摔鼎为号。” 什邡犹疑地接过香鼎,抬头看他:“若我摔鼎,你会放了我?” “你不是已经回答我三个问题了么?”温久岚笑,完全一副人畜无害的 样子。 什邡深吸一口气,终于双手高高举起手中的香鼎。望楼上灯火通明,所有弓箭手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身上。 “希望你说话算话。”什邡说完,高举的手重重落下。 变故就发生在香鼎脱手落下望楼的一瞬间,谁也没想到什邡会突然窜到温久岚身前,用竹篾尖锐的一端抵在他的脖颈之间,而后高声大喊:“住手,否则我杀了他。” 第一波弩箭已经无法挽回的离弦,什邡根本不敢分神去看望楼下的谢必安,只希望他命大不死。 果然第一波失控的弩箭过后,弓箭手再未进行第二轮攻击。 什邡仰头看着面前的温久岚,手里的竹篾轻而易举地刺破他脖子上最脆弱的皮肤,殷红的血染红了竹篾。 “你给我下药了?”温久岚眼中蓄积着山雨欲来的风暴,声音却出奇的冷静。身体的僵硬让他意识到自己玩了十几年鹰,最后竟然被鹰啄了眼。 什邡说:“一点馨南香罢了!” “馨南?” 什邡沉声说:“岭南的一种香料,不过多以药材形式出现在大唐。天生与百和至宝香相克。”从墨林堂出来时,她便认出百和至宝香的味道,一开始她以为对方很可能是长安来抓她的人,所以在出去兑换大钱儿的时候,她偷偷让车夫去附近的药铺买了一点馨南和打破碗碗花带在身上。 果然,晚上在录事参军衙门口就被人劫了。 馨南香的香味清淡,混合在别的香料中很难被闻出来。当馨南香与百和至宝香合用的时候,一般半个时辰左右就会对人产生药效,发作时会使人四肢僵硬,行动迟缓,形如醉态,而她之所以知道这两样香料会产生相克,还是因为早些年爹爹去岭南做生意时发生的一件趣事。 有一年石仲怀去岭南寻找一种造纸的原材料,结果在与一个岭南商人吃酒的时候突然醉酒,整个人四肢僵硬,行动迟缓,未饮先醉。 当时那商人吓了一跳,以为他生了何种病症,急急将他送到当地的苗医那里医治,结果仔细诊断之后才发现原来是百和至宝香与那商人身上带着的馨南香相克,因此引发的中毒症状。 解毒后,石仲怀闻苗医为何商人无事,苗医对他说,是因为商人身上常带打破碗碗花。打破碗碗花是南疆一种特殊的草药,有清热解毒,驱虫、祛瘀、驱蛔虫,跌打损伤等功效,一般常在南疆出入的人身上都会带一些这种草药。 那商人常在山间游走,前几日恰好被毒蛇咬了,正服用打破碗碗花清热解毒,药性正好驱散了百和至宝香和馨南香产生的毒性。 当时石仲怀将这件奇闻异事写在信中,她读过之后大为惊奇,还特意偷偷跑去药补寻了两样药材给家中的小狗试用,果然,一开始闻了百和至宝香和馨南香的狗子半个时辰就开始四肢僵硬,走路打晃,而服用了打破碗碗花的自己竟然什么事都没有。 温久岚垂眸看着抵在脖子上的竹篾,问什邡:“方……才之所以肯回……答我三个问题,是……为了……拖延时间……等药效发……作?” 发觉温久岚开始口齿不清之后,什邡侧眸朝望楼下看了一眼,果然,谢必安正完好无损地站在望楼下朝上仰望,恰好与她四目相对。 什邡微微勾了勾唇,回头看向温久岚说:“不是,我是在等谢必安。”即便她能放倒温久岚,也不能保证平安离开漕帮,但若是有谢必安就不一样了,他一定会有办法带自己离开的。 温久岚眸子浓墨一般看向望楼下的谢必安,一字一顿地说:“若……他……没……没能到……呢?” 什邡眼中闪过一丝疯狂,靠近他说:“如果他没来,或者真的死在哪个牌坊下,怕是要温公子与我共赴黄泉了。” 温久岚瞳孔微震:“你疯了?” “好了。”什邡退回身子,对他说,“叫你的人都撤下。” 温久岚稍做犹疑,喝令弩箭手撤离。什邡侧身看了一眼望楼下的谢必安,大声说道:“烦请谢表兄上来一趟。” 谢必安半边脸上都是血,他仰头看了一眼望楼上的什邡和温久岚,把横刀交到右手,翻身跳下马背。四周的漕帮弟子呼啦一下围上来,将望楼死死挡住。 什邡用力压了一下竹篾,竹篾更往皮肤里钻,血顺着竹篾流了满襟:“放他上来。” 温久岚瞳孔微震,忙说:“放!” 漕帮弟子在温久岚的催促下,只好后退让出一条道路。 不多时,谢必安悠然登上望楼。温久岚严重露出凶光,气急败坏地对谢必安说:“放……了我,我……保……证今晚……你们平……安离开……漕帮。” 谢必安全当他在放屁,径自走到他面前,粗鲁地抓着他的领子,将他的头往一旁的梁柱上磕。咣咣撞了几下,温久岚脸上的面具脱落下来,露出半张疤痕交错的脸。 温久岚发出一阵怪异的笑声,任由着额角鲜血直流。 “谢,谢必……安,杀了我,你,也,逃不,了。” 谢必安厌恶地看了一眼蹭到袖摆的血,把他像烂泥一样推到什邡身边,弯腰捡起地上的面具丢给她:“给他戴上。” 什邡大气不敢出,接过面具给温久岚重新戴上。 谢必安将横刀交到右手,示意什邡抓住温久岚的手臂,两人一左一右将他架下望楼。 …… 覃东平翻身跳下马背,快步走到坊牌下,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还未散去,昭示着不久前这里发生的一切。 林昇面色阴沉,瑶瑶看着望楼的方向,一点红灯分外刺目:“今晚闹出这么大的事,布防军却像死了一样。”从永定门到漕帮有两个坊,其间巷弄四通八达,平日里每隔半个时辰便有守捉郎在坊间巡视,今日却安静得可怕。 覃东平回头看了一眼不断从四面八方聚集来的乞丐,对林昇说,“既然他们想玩大的,不妨就把这潭水彻底搅浑。” 林昇回过头,目光悠悠地看着聚拢过来的人潮,问覃东平:“谢必安会把她平安带出来么?” 覃东平抬眸看向望楼的方向,笃定地点了点头。 第159章 制造混乱 望楼下,谢必安让什邡先上马。 “谢必安!”什邡双手紧紧抓住马背上的缰绳,垂眸看向谢必安。 谢必安突然上前一步,夺过她手里的竹篾,对着马背狠狠刺下。枣红马吃疼,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发了疯般朝着前面狂奔。 周遭的漕帮弟子恨不能扑将而上,但碍于温久岚被胁迫,谁也不敢妄动。一直到什邡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谢必安才回头看了一眼温久岚,说:“今晚的城里太安静了,我倒是挺好奇是什么人能勒令守捉郎们装聋作哑,放任你在城中伏击朝廷命官。” 温久岚瞳孔微缩,扭头不语。 “你就算不说,不防让我猜猜?守捉郎隶属兵部司马,能差遣守捉郎的,全益州不超过四个人。”谢必安丝毫不急,一一细数,“益州能差遣得动守捉郎的,无外乎益州节度使汪兵、兵部司马段毅、县令李大仁虽然只是县令,但掌管地方政务,若以办案为由要求守捉郎配合也未尝不可,还有一人便是副节度使卫通。” 温久岚抿唇不语,四周的漕帮弟子却听得真真切切。 谢必安沉默稍许,继续说道:“今晚录事参军衙门与漕运衙门同去九曲湾剿匪,你偏又绑了闻娘子逼我就范,是为了九曲湾那批货?录事参军衙门里有你的线人。” 夜风吹乱谢必安鬓角的发丝,火把的光亮照得他半张脸的血迹更显狰狞。他在心中默默细数时间,如果那匹马跑得足够快,这时她已经过了宣武坊。 可是还不够。 …… 枣红马一路驮着什邡跑出宣武坊,最终在距离惠义坊不到半里的永和街力竭,轰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什邡揉着胳膊从地上爬起来,夜风从领口吹进衣衫,冷得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今夜真是安静得可怕,城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平素里夜夜巡视的守捉郎竟然毫无所觉,就好像有人提前安排好了一样。 是什么人能撬动整个益州城的兵部司马,随意调遣守捉郎?越是往下想,什邡越是心凉,脚下的步伐也越发沉重。 与此同时,林昇和覃东平带着城中大半的乞丐聚集在惠义坊外。林昇叮嘱为首的老乞丐,让每个乞丐手拿一只铜锣沿着惠义坊一直绕着宣武坊、码头和漕帮跑一圈,一边跑一边敲锣打鼓大喊‘漕帮强抢民女,目无王法,谋杀朝廷命官’。 不到一刻钟,以惠义坊为中心,街道两边的铺子开始陆陆续续亮起灯光,有好事的人壮着胆子出来看热闹。 “漕帮强抢民女了?”胆大的男人抓住乞丐的胳膊问,乞丐笑嘻嘻地说,“可不是,强抢民女,没天理啦!” “我早就看漕帮不顺眼了,这几年在码头嚣张跋扈。” “走,去漕帮!” “走!” ……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被吵醒,长街上一下子喧闹起来,林昇和覃东平混进人群,一边煽动百姓情绪,一边引着人潮往码头走。 瞎了一夜的守捉郎突然得了消息,兵部司马一口气摔了两只茶杯,一面让人去城中维持秩序,不要让事情闹大。一面偷偷派人去抓四处乱窜的乞丐。 与此同时,什邡本来打算去录事参军衙门找常五,结果人还没走出惠义坊,便见到几个乞丐到处走街串巷,一边敲锣打鼓一边大喊‘漕帮强抢民女’。紧接着,她便看到林昇和覃东平混在人群里煽动百姓朝码头走。 什邡悄悄尾随队伍来到码头,隔着混乱的人头看见一队守捉郎手持唐刀从西面长街列队而来,火把的光亮几乎照亮半边天。 为首的队正一声令下,所有守捉郎一字排开,将队伍拦在码头。 “呦,守捉郎们不去抓坏人,拦我们这些老百姓做什么?怕不是官商勾结吧!” “嘿,我说平常像游街老鼠一样的守捉郎今天怎么不见踪影呢?原来是在这拦截我们老百姓,维护漕帮害人呀!” 覃东平在人群里呼喊两声,紧接着便不断有人附和。 漕帮在益州势大,几乎垄断了益州整个漕运生意,码头上不少讨生活的小帮派仰仗他们鼻息生活,如今终于见有人要整漕帮了,这些小帮派瞬间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恨不能借力在漕帮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因此附和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高。 队正被骂得心虚,一边虚张声势地要抓闹事主犯,一边悄悄朝身旁招了招手,一个年纪不大的守捉郎连忙跑到他跟前。队正倾身凑到他耳边说:“赶紧去漕帮那边打声招呼,就说赶紧善后。” 守捉郎应了一声,连忙转身往后跑。 覃东平眼尖,知道对方肯定是去给漕帮报信,连忙激动地朝守捉郎们大喊:“果然是官商勾结,这些年漕帮弟子没少祸害人,今天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祸害人。” “是,咱们冲进去,就不信漕帮人还能光天化日强抢民女!” “官商勾结,这些年把漕运搞得乌烟瘴气,兄弟们,我们冲过去,去看看漕帮到底有多大本事,竟然能让守捉郎们官官相护。” 覃东平朝一旁找来帮忙的镖师使了个眼色,镖师们一边往人群前面挤,一边煽动人群中与漕帮头过节的人,一时间人潮涌动,纷纷朝着守捉郎们冲去。 守捉郎们顿时束手无策,这个时候如果真武力镇压,一旦闹出人命,明天早晨整个益州兵马司都得炸,都得被问责。 队正见情况彻底失控,只能一边暗骂漕帮废物,一边带着属下意思意思拦截一下,然后便由着人潮一股脑涌进码头。 这群人一见守捉郎们的反应,便知道今晚守捉郎们打算彻底当瞎子了。 什邡顺着人潮往前挤,直到看见藏匿在人群里的覃东平,连忙伸手拽了他一把。 覃东平脚步一顿,什邡连忙上前挤到他身边,一边顺着人群往前冲,一边压低声音对他说:“覃东平,是我。” 见她平安无事,覃东平激动地双目赤红,拽着她便要往外挤。什邡连忙抓住他的手,压低声音对他说:“还不能走,谢必安在里面,得把他带回来。” 覃东平微怔,这时不远处的林昇也看到了他们。他激动地双目赤红,挤开挡在前面的人冲过来,一把抓住什邡的胳膊:“闻喜,你没事?” 什邡见他脸色惨白,双目赤红,心中满是愧疚地说:“我没事。别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已经担心死了!林昇深吸一口气,抓着她的手便逆着人潮往回跑。 “谢必安还在里面,我们的去救他。是他救了我。”什邡无奈地按住林昇的手,回头看向望楼的方向,“今晚的事太复杂,现在没办法跟你们说,总之先去救谢必安。” 怎么又是他? 林昇咬牙说:“我先带你去一旁躲起来,一会儿恐怕会乱起来,我,我去找他。” 什邡用力挣脱他的手,蹙眉对他说:“你去码头等我,救回谢必安,我来找你。” 第160章 逃出生天 林家大宅,二房。 从酉时起,林政树便开始心神不宁,他总觉得今晚要出大事儿,可派出去的人久久没有回信,落花苑和北冥轩那边也安静得可怕。 闻喜没有回来,林昇匆匆回了北冥轩一趟之后又快速离开。他们去干什么了?今夜城中的守捉郎也不对劲儿,似乎并没有巡城的意思。哦对了,还有谢必安,他竟然也不在府中。 林政树左思右想,总觉得要有大事发生,直到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几步来到门边,拉开门,林同济面色惨白地站在门外,肩头落了寒露。 “进来!”他伸手拽了林同济一把,关好门,回头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林同济深吸一口气,身子往房间里的炭盆前凑了凑,说道:“如爹所料,城里出了大事。” 林政树心里一咯噔,忙问:“跟林昇有关?” 林同济摇了摇头说:“还不知与三哥有无关系,但漕帮那边确实出了大事。有人在城中煽动乞丐和帮派闹事,说是漕帮在码头强抢民女,还意图谋杀朝廷官员。整个码头乱成一团。” 林同济抬手伸向碳炉,冰冷麻木的手一接触热源便开始微微发麻,发痒。 林政树微微蹙眉,走过去挨着碳炉坐在圈椅里,抬手拎起热茶倒了一杯递给林同济:“落花苑和北冥轩的人都没回来。” 林同济愣了下,接过茶杯,在他对面坐下:“我听说,三哥在钱号对了五千两的大钱儿,然后把几车大钱儿全部送到书院。” 林政树听闻,发出一声冷笑,讥讽地说:“负隅顽抗罢了!” 林同济看着林政树没说话,心中却想着另一件事。 “有件事儿,需要你去做。”林政树想到白天在书房发生的一切,抬眸看着林同济说,“谢必安这个人,你怎么看?” 林同济一下子从思绪里回过神儿,狐疑地看着林政树说:“他是在府衙谋官的,在益州也未必能待满三年。只是……”他微微顿了下,林政树眼神幽暗地问,“只是什么?” 林同济笑着说:“也没什么,也许是我想多了。” 林政树脸一黑,冷冷地说:“也许不是呢?” 父子俩突然打起了机封,林同济故作狐疑地问:“请父亲明示。” 林政树说:“听说漕运衙门和录事参军衙门联手,要端了九曲湾的那波水匪,昨儿个晚上在九曲湾抓了几个水匪。” 林同济应了一声,林政树继续说:“曹记那批货就在被劫的货船上,你去想想法子,看看能不能打听出来什么?” 林同济放下手里的茶杯,站起身,垂眸看着林政树说:“是,父亲,我这就去。” 一出书房,一股肃冷的风卷着薄薄的雪花片扑面而来,林同济下意识缩了缩手,麻痒的手指不由得抽动了一下。 今年的雪似乎下得格外早,若是这雪站住了,怕是也要离封河不远了吧! 与此同时,益州城内,一辆马车飞快地穿梭在街坊之间,将身后乱成一锅粥的漕帮码头远远丢在身后。 车厢里,谢必安面如死灰地靠坐在车壁上,胸前衣襟大敞,一道半尺长的伤口几乎横贯整个胸膛,血把身下的铺垫都浸透了。 什邡手忙脚乱地指挥着林昇从坐垫下面找出车里备用的伤药和酒壶,然后用力掰开谢必安紧咬的牙关,将叠好的帕子塞了进去。 这时,车窗的帘子被风吹起一角,一股冷风卷着几片雪花飞进来,恰好落在谢必安卷曲的睫毛上。须臾,随着男人呼吸间吐出的热气,雪花化成水珠,摇摇欲坠地搭着睫毛往下落。 什邡伸手压了压窗帘不让冷风吹进来,然后用帕子沾着酒液一点点给他清洗伤口。 灼热的酒擦过伤口边缘外翻的皮肉,原本松懈的身体骤然紧绷,胸口的肌肉本能地抽搐起来。 “疼么?”什邡顿了下,抬头看谢必安,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滚落,原本就惨白如纸的脸色更加的灰白,几乎没有一丝血色。 “很快就好了。”她抬手安慰地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然后示意一旁的林昇按住他的胳膊。 “上完药就好了。”什邡嘟囔了一句,将酒壶里的酒一股脑地倒在伤口上,谢必安像一条突然被丢进油锅里的鱼,本能地挣扎起来。 林昇连忙用力按住他,不让他乱动。 什邡快速地将伤药全部洒在伤口上,然后用纱布死死按住伤口。不一会儿,纱布就被血水渗透,车厢里弥漫着血腥和草药味。 又挺了一会儿,确定纱布里的血不再继续往外渗了,什邡才微微吐出一口气,从旁拿过布条小心翼翼地将他整个胸膛包裹住。 等做完这一切,谢必安已经彻底昏厥过去。 什邡颓然地往后靠在车壁上,抬手撩起车帘向外看了一眼,不知这雪下了多少时候,街边的铺子已经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素白。“明日,怕是要封河了吧!”她垂眸呢喃一声放下车帘,双手抱膝蜷缩着,再没了说话的力气。 今晚实在经历了太多,多到她直到此刻才感觉到疲累。 林昇帮谢必安拉好衣襟,又从车厢下面的柜子里拿出一张小小的薄毯盖在什邡身上,心疼地朝她靠了靠。 什邡看了一眼靠过来的肩膀,忍不住扯了扯唇,微微侧头靠了上去。 她,真的太累了。 马车晃晃悠悠地穿过牌坊,往左是林府的方向,往右是铜雀大街,覃东平勒停马车,回头问道:“把他送回录事参军衙门?还是带回林府?” 本来半梦半醒的什邡听见覃东平的话,眼皮微微掀起,看了一眼对面昏死过去的谢必安,说道:“送到录事参军衙门吧!林府……”她顿了下,“未必安全。” 第161章 挑衅 次日一早,大雪封门,忙碌了整年的运河终于要封河了。 什邡疲累地伸展了下腰肢,抬手推开窗棂,一股冷气卷着薄片子的雪花飘进来,恰恰好打在她的脸上,沁凉一片。 红岭抬手快速合上窗棂,嘟囔着:“娘子莫要吹风生了寒症,今早去大厨房的时候,听说二房的娘子昨夜窗子没关好,一早就开始咳嗽了。” 什邡扯着嘴笑起来,说:“我又不是那个柔弱的。” 红岭翻了个白眼,抬手将她按坐在绣墩上,一边给她通发一边说:“我就是心疼娘子,昨夜……” 什邡看着镜子里瘪嘴的红岭,安慰说:“过去了,我这不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待过了今日,忙完纸坊的事,我定好好歇息一番。” 红岭轻哼一声,手下没停:“昨日工人已经将烧炉架好了。二房的公子路过时还打听了,问是要做什么?” 什邡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晶莹剔透的糯米糕掉在粥碗里。 “哪个公子?”什邡问。 红岭想了想,说:“三公子。” “林同济?”什邡用筷子挑起糯米糕送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便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闻娘子,您可是准备好了?”说话的是明城,什邡看了一眼红岭,回他,“快了。” 明城看着窗棂上映出的两道影子,脸色微红,讷讷地说:“公子说,待会儿娘子收拾完就去侧门寻他,咱们一起去广济门。” 一想起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什邡顿时觉得嘴里的糯米甜糕也不香了,囫囵地把碗里的粥吃完,换上新做的袄子和斗篷便带着红岭出门。经过谢必安院子,她特意放慢脚步,透过月亮门看了一眼廊下暗沉沉的气死风灯,问红岭:“昨夜谢表兄可有回来?” 红岭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摇头说:“没回来。” 什邡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带着红岭继续绕过九曲回廊朝侧门走。院子里已经有下人陆陆续续扫洒,羊肠小道间堆着厚厚的积雪,新制的羊皮小靴在雪地里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出了侧门,便见林昇穿着狐裘斗篷站在马车前,手里捧着缎子面的雕花铜手炉。 “闻喜!” 见她出来,林昇微垂的眼帘猛地撩起,自然的将手炉放进她手中:“天气冷,暖着点。” 什邡道了谢,这才随着林昇上了马车。今日的马车要比昨日的宽敞许多,车板上铺了一整张虎皮,光是瞧着就暖融融的。 什邡靠着车窗坐下,林昇连忙倒了杯茶几上的热茶递给她。 什邡还是第一次在益州过冬,也不过才是一场雪的分割罢了,天气就骤冷下来,冷意仿佛能从骨子里透出来一样。 她该庆幸此时车里的虎皮和手里的暖炉,否则这样的冬天该是何等的难捱? 马车晃晃悠悠往前走,什邡一边喝着杯里的热茶,一边佯装漫不经心地问:“昨日谢表兄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林昇拿着茶杯的手一顿,想到昨日在漕帮望楼下见到的场景,心中不免生出一丝异样。 “一早派人去录事参军衙门打听了,人已经醒了,说是没什么大碍。”他讷讷地说,心里滚了热油一样不能平静。谢表兄与闻喜也不过是数面之缘,与他也不甚热切,昨日因何会不顾性命去独闯漕帮望楼? “关于昨晚之事,你可知漕帮为何……”林昇欲言又止,偷偷窥了什邡一眼。 什邡抬起穿着羊皮小靴的脚轻轻踢了虎皮一脚,囫囵着说:“因着货船一事,漕帮报复罢了!”温久岚和林政树互相勾结一事,其中到底有没有老夫人的手笔还不好说,更何况林家在爹爹一事上到底处于什么态度也未可知,她委实不能将底牌全部亮出来。 “昨晚谢谢你和东哥儿了。”什邡微眯着眼睛看他,“若不是有你们,怕是不能全身而退。” 林昇怎么听都觉得她是替谢必安道谢,毕竟他和覃东平找过去的时候,她已经脱困了。 “是谢表兄救的你。”林昇有些无力的说。 什邡侧身撩开车窗上的帘子,窗外是一派热闹的景象,茶叶铺子的伙计正在拿着扫帚清理门前的积雪、隔壁豆腐摊的老板娘正开铺子,一盘一盘的往外端着冒热气儿的豆腐,偶尔有几个行人路过,窃窃私语中透着对生活喜忧。 “你也救了他不是?”什邡笑着回头看他。 林昇不高兴地抿了抿唇,想说自己并不想救谢必安,但到底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马车快到广济门的时候,车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两匹快马从后面疾驰而来,为坠在后头的马车开道。 覃东平不想横生事端,将马车催到路边,让出街心的位置。 不多时,一辆金顶蓝围的双驾马车从后面缓缓驶来,经过林家马车的时候,双驾马车的车帘突然撩起,露出一张得意洋洋的笑脸。 “呦,这不是林家的马车么?车里坐的可是闻娘子和林少东家?”蒋绍明兴致勃勃地朝着对面车窗喊道。 车厢里的什邡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立马撩起车帘,随手抄起桌上的枣泥糕丢了出去:“这大清早的,是哪里来的恶犬在狂吠?” 蒋绍明一把接过枣泥糕,笑嘻嘻地咬了一口,看着车帘起伏间什邡的侧脸说:“我可不是恶犬,只怕是有人快要变成丧家之犬了。可惜呦,进奏院那么大的单子,曹记竟然吃不下,悄悄,现在黄麻纸又出事了,林家莫不是要倒台了?” 什邡知道林昇最在意这个,悄悄按住他青筋奋起的手,撩起窗帘看向蒋绍明的马车,透过车窗缝隙看到蒋绍明身旁坐着的女子,明艳娇媚,却不是沈凤酒。 “蒋老板生意做的大,才拿到进奏院的单子就将买卖做到了益州城,可真是本事。”她的目光落在蒋绍明的脸上,“就是不知道蒋老板的纸怎么样?是否能得益州诸位才子的喜爱。” 蒋绍明冷哼:“春晖纸坊的纸自然是上好的,可不会像林家纸坊一样偷工减料,拿粗制滥造的二等货以次充好。” “你……” 什邡拉住林昇,按住他的肩膀,扭头看向蒋绍明,说:“蒋老板似乎对林家的事格外关注。” 蒋绍明得意一笑:“林家纸坊是益州纸业魁首,代表益州纸业的最高技艺,我多关注些有什么不对?” 什邡没作声,她当然不惧怕蒋绍明给林家使绊子,他们闹得越大,她越是能从中窃取有关石仲怀遇害的线索。 “听闻今天林家纸坊要大规模召回残次黄麻纸,所费不菲吧!若是有什么难处,我定当伸出援手,以全益州纸业名声。”蒋绍明视线越过什邡盯住林昇,看着他额角青筋奋起,心中大块。这几年在飞钱纸上吃过的亏,今日总算扬眉吐气一把。 什邡嗤笑一声:“蒋老板可真是身兼重任,望蒋老板得偿所愿吧!东哥儿,走吧!别让燕公他们等急了。” 覃东平淡淡瞥了蒋绍明一眼:“是!” 黄骠马嘶鸣一声,撒了欢儿地往前跑,硬是给蒋绍明吃了一头脸的雪粒子。 蒋绍明呸了一声,缩回马车,一把夺过身边女娘手中的茶杯重重丢在车板上:“林昇这个小王八,老子早晚要把你们林家纸坊的牌匾摘了。” 女娘嗤笑一声,蒋绍明恶狠狠地看向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恶狠狠地说:“你笑什么?” 女娘露出一抹讥讽的笑,看着蒋绍明说:“林家在益州经营多年,你以为小小一次黄麻纸事件就能扳倒它?” 蒋绍明脸上爬满阴鸷,他冷冷地看着女娘,一把甩开她的手,整个人靠在车壁上不断地喘着粗气说:“你且看着吧!不出半年,老子一定要摘了林家纸坊的牌子。” 一定! 第162章 落幕 当世科举分明经和进士两科,另外,明经科与进士科还有明显的区别,两科虽然都有考效策论,但明经科的题目会简单一些。明经科主要考效的是背诵、对经典的熟练程度,知识面广度,其对文学才能得要求并不是特别高,为勤勉者。 进士科则不但要考效学子对经典文学的熟悉,还要考察文学才能,比如诗词歌赋等水平,以及对国家政策的深刻理解等。 通常由明经科上岸的进士会成为地方官员的预备选,而由进士科上岸的进士则会有一部分留京备选任职,或则未来数年之后进入王朝的权力中心。 唐朝共一千五百七七个郡县,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学子并没有条件参加县学,且无山长对明经和进士科进行指导,这样也导致了许多学子并不熟悉科举制度以及很多规制上的限制。直到唐初时,为了避免这一现象,太宗皇帝亲自下令地方郡县每逢春闱前必请当地书院山长对明经科和进士科进行公开授课。 此举曾很大程度上帮助了各地方郡县的学子了解科举制度,但因大唐幅员辽阔,很多地方还是未能惠及,后又因各地方书院山长资质参差不齐,所授内容有所限制。一般在京畿等要地经常会请一些当世大儒进行宣讲,但地处偏远的蜀地等却很少有当世大儒会来此处,或是愿意公开授课。 像燕公这样的明经科大儒愿意公开授课的情况实属不可多得,因此当燕公将要在明年春闱之前公开授课的消息一传出来,整个益州城的学子圈便沸腾起来,打从昨日傍晚便陆陆续续有周围郡县的学子陆陆续续赶往广济门。 什邡等人下了车,便见广济门前人山人海,盛况空前。 石博和几个脸熟的学子早就带着什邡送去的一百多万枚大钱儿在路边搭设的棚户下等候,见他们过来,石博提着的心终于缓缓落下。 他端起茶杯狠狠灌了一口,摸了一把额头的汗,几步迎了上来,没好气儿的说:“怎来的如此晚?再过一会,燕公便要开讲了。” 什邡瞄了一眼棚户边停着的两辆马车,以及讲马车围得严严实实的学子们,心中不免好笑,说道:“待会儿还要劳烦各位学子了。” 这时,林山和方正也驾着马车朝这边过来,车板上摆着几口红木箱子,是昨晚收来的货款。 石博嘴角微抽,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林山和方正的马车,讪讪地说:“闻娘子好谋算。” 什邡但笑不语,让一旁的红岭和覃东平把车厢里准备的一些糕点朝食拿出来,对石博说:“几位公子受累了,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石博看着红岭和覃东平摆了一桌子的食盒,打开来,里面的糕点还冒着热气儿,憋了一晚的气儿到底还是散了个七七八八。他抖了抖袖摆上冷风吹落的雪片子,招呼身后的同窗过来。 一百多万枚大钱儿全在书院放着,他们是真真一眼都不敢错开。 到辰时中,已经年到古稀的燕公在弟子的搀扶下缓缓走上广济门前的高台。高台下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齐齐看向这位胸怀天下的当世大儒。 燕公的宣讲生动且满含对明经的独特见解,其中最为精炼的还是燕公对科举制度的详细解读,以及其中各种规制的应对,这无异于给明年初即将参加春闱的学子们一记强心剂,使得他们在科考时能跟如鱼得水地应对各种状况。 在科考中,学识的累积固然重要,但在考场面对题目的应对发挥,以及心态更能决定最终名次。 燕公虽然年岁已大,但仍旧寒风中足足站了一个时辰,从明经科讲到进士科,所涵盖内容绝非益州城内任何一个书院与山长所能授予,台下学子们亦是听的目不转睛,即便脚下已经冻得麻木无觉,也未敢撼动半分。 燕公在弟子的搀扶下走到台前,一双满是风霜的眸里外溢着对所有学子们的期许,双手高举与胸前,做学士礼:“圣上开科举,意欲选拔天下人才,入朝为官,为的是为天下百姓谋福,为圣上尽忠,望各位学子此后能谨记于心,切勿忘了初心。” “学生谨记!” “学生谨记!” ……台下传来此起彼伏的高昂应声,情状之感人,便是什邡都忍不住对高台上的这位老者充满了深深的敬意。 “诸位,今日老朽有幸能在此为广大学子们传授些许经验,实乃幸事。在此,老朽也卖个脸皮,请一位小友上来说几句。”燕公回头看向高台边的林昇,朝他招了招手,“昇哥儿,来。” 林昇走上前,燕公拍拍他的肩膀:“接下来的事,能处理好么?” 林昇感激地点头说:“燕公辛苦了!我和林家都准备好了。” 燕公满意地笑笑,这位老者已经在寒风中冻了一个多时辰,下垮的嘴角微微泛着青紫。林昇心中不落忍,若非林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又何故请燕公出来?于是说道:“是晚辈连累燕公,稍后会去请罪。” 燕公不欲多说,示意弟子扶着他下了高台。 这时,台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站出人群,不怀好意地指着高台上的林昇说:“燕公本是大家清流,如今能在广济门公开授课却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事,只是燕公何故要与无良商贾勾结,难道是得了什么好处?” 此话一出,无异于油锅里倒入了沸水,近些日子林家纸坊劣质黄麻纸一事早在坊间闹得沸沸扬扬,如今牵连到燕公,台下的学子们顿时议论纷纷。 燕公身旁的弟子早不愿燕公出面,怕他一世英名毁于市侩,此时听人质问,登时脸色一黑,侧目狠狠瞪着林昇。 林昇看也没看提问的人,跟燕公弟子一起将燕公扶下台子,然后再返回台上。林昇看向台下黑压压一片躁动的学子们,想到方才在马车里,什邡同他说的话,烦躁的心一点点平静下来。 林家在益州经营多年,看似树大根深,实则生意一年不如一年,各个纸坊在周武时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头来,市面上不乏可以与林家黄麻纸媲美的麻纸。如今林家黄麻纸爆出质量问题,更是让林家黄麻纸的声誉直线下降,其他各家纸坊一定会逐渐推出更好的麻纸抢占林家黄麻纸的市场。 生意场上瞬息万变,稍有不慎便会成为别人的踏脚石。 林昇心中唏嘘,扬声说道:“诸位学子,在下林昇,是林家纸坊的负责人。今日借燕公授课,斗胆打扰各位一二。近两月来,由于林家纸坊的审查制度出现问题,导致一大批质量参差不齐的黄麻纸流入市场,对广大学子和买家长成了巨大的不便,为此,我仅代表林家对各位表示歉意。” “说风凉话有谁不会?林家怕不是店大欺客?” “是,难怪我觉得最近的黄麻纸纸质粗糙,原来真的是以次充好!” “呵!奸商!” “奸商!” 台下有人叫嚣,其他人亦纷纷附和。林昇目光一一扫过台下众人,沉声继续说:“众位稍安勿躁,今日我能站在这里,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的。” 一开始叫嚣的男子突然站到人前,一脸假笑地问:“你待如何解决?” 林昇垂眸与他直视,一字一句地说:“林氏纸坊将以两倍的价格全面召回两个月内所有卖出的黄麻纸,若有所用者,可凭用过的黄麻纸来兑换。除此之外……”林昇微顿,目光望向人群外棚户里的什邡,“凡是召回的黄麻纸均会免费供给益州所有家境贫寒的学子,于此同时,从今日起,林家每卖出一张黄麻纸便捐款一文,并承诺年起之前开设一家免束修私塾,并且每月由燕公门下弟子轮流授课,以此鼓励更多学子参加科举。” 第163章 谢必安的城府 在过去的三个时辰内,录事参军衙门的班房就没灭过灯,一刻也没有。昨晚剿匪行动一共剿匪一百三十二人,缴获货物共三百五十旦,另有约七百多旦货物被大火付之一炬。除此之外,顾猛和棉商李敏在大火中丧生。 控制住所有水匪之后,常五带人盘点了现存货物,李敏的那批棉花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 “我一开始以为是水匪干的,但回来之后连夜审讯,确定放火的不是水匪。”常五把吹冷的药碗递给谢必安,又拿了靠枕垫在他背后,“我怀疑人是在录事参军衙门里。” 谢必安蹙眉接过药碗,搭在肩头的狐裘顺势滑落,露出里面单薄的白色垫衣。常五连忙将狐裘拉起,紧紧将他裹在里面,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今晚到底去哪儿了?闯了南天门?” 谢必安仰头喝了药,说:“漕帮。温久岚把闻娘子绑了。” 常五回过味来,暗骂了一声祖宗,怒斥:“好一个调虎离山,毁尸灭迹。这么大的手笔,怕不是李敏的那批棉花里真藏了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是不是的,稍后要人去九曲湾查看废墟即可,只是对方竟然在录事参军衙门里安插了细作,属实让谢必安有些措手不及。 谢必安起身问常五:“带回来的人都在哪儿?” 常五咧嘴一笑:“都在咱们私牢里,漕运衙门那边只抓了几条漏网之鱼,这不,天还没亮就派人来要人了,被我打发在西院喝茶呢!” 谢必安抬腿往外走:“走,去见见白振东。” 白振东是九曲湾水匪的匪首,被常五单独关押在私牢最深处的密室里。白振东少时便在漕运码头谋生,无父无母,为人心狠手辣,早些年曾经加入漕帮,后来不知何故离开漕帮流落在运河为匪。 起初白振东只是运河上一小股水匪,直到睿宗时期,随着白振东的势力逐渐壮大,运河上的水匪也渐渐被他收编,最终形成一股足以和益州漕运衙门相互抗衡的水上势力。 章群这次之所以这么积极的盯着谢必安,主要也是为了白振东。章群的任期即将到期,如果在益州没有大的建树,后面他的仕途可能也将止步于漕运。如今白振东被捕,单凭剿灭危害漕运多年的水匪一功,卸任后,只要他稍加运作,后面便有可能调任京畿。 谢必安了解章群的野心,所以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在章群亲自来要人之前,他必须先行提审,摸清李敏和漕帮之间的关系。 走进私牢,常五一路将他带到密室,透过牢门上的狭窄护栏,谢必安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穷凶极恶的九曲湾水匪白振东。与想象中穷凶极恶的水匪模样大相径庭,白振东身量不高,五尺半左右,身上穿着月牙白圆领襕袍,腰间扎着斐玉的飞鱼纹履带,整个人坐在角落,像一个没什么脾气的好好先生。 “人看着不像水匪,但用了刑,一个字也掏不出来。”常五咬紧牙关,隔着铁栏恶狠狠看向里面的白振东。 谢必安垂眸拢了拢狐裘的领子,从怀里掏出一只半新不旧的拨浪鼓递给常五:“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是人就有弱点,有了弱点却没有藏好,未来便会成为别人敲开他嘴巴的一把刀,而谢必安很庆幸自己正巧握住了这把刀。 常五垂眸看着一眼躺在掌心的拨浪鼓,问:“这玩意儿能行?” 谢必安:“试试不就知道了?” “试试就试试。” 常五将信将疑地打开牢门,把手里的拨浪鼓丢进牢房。 拨浪鼓落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白振东突然像被雷击中一般猛地站起身,锁着他的铁链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常五连忙回头看谢必安:这招真灵? 谢必安懒得看他,目光鹰隼般直直盯着白振东的反应,果然,在祭出拨浪鼓之后,他害怕了。 “我要见谢必安。”白振东目光骤然阴鸷,死死地看向门外黑漆漆的走廊。 常五摸了下鼻尖,回头看向门口,嚷道:“谢蕴之,听见没,他要见你。” 得到了满意的效果,谢必安抬脚走出阴暗处,站在门边与白振东四目相对:“还有一个时辰,漕运衙门那边就会来人将你带走。我只问你三个问题,你若答了,我答应放了你藏在宣武坊的人。” 白振东看了一眼地上的拨浪鼓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谢必安走过去捡起拨浪鼓,拍掉上面的灰:“你也可以选择不相信,然后等着章群把你们一网打尽,然后押解进京论功行赏。白振东,你是个聪明人,我跟章群不一样,我不求功绩,围剿九曲湾水匪也不过是顺手而已,放一两个人于我没有丝毫影响。” “城隍庙。”白振东颓然坐回草床,仰头直视谢必安的双眸,“我给谢大人半个时辰的时间,你让人将他放入木盆,然后顺着城隍庙后山的许愿池顺流而下。若一个时辰内我收到信号,我便什么都依你,如若不然,我白振东纵横运河多年,手下冤魂不知凡几,死也赚了。” “就不怕我让人跟着木盆,将你的接头人一网打尽?”谢必安冷笑。 白振东转身躺在草床上,背对着谢必安说:“谢大人若是食言而肥,我不介意把你要知道的秘密带进棺材里。” 谢必安将拨浪鼓放在草床边的小几上:“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 常五亲自带人去宣武坊接的人,一个年迈的中年女人,一个还在襁褓里的稚子。年迈女人是这间宅子的主人花钱顾来照顾孩子的,主人家平时不在家,只有一个车夫和一个管家留在家中。 常五拿了人,这才知道,管家和车夫都是主人家在城里雇的,每月只有月初和月末几日才能见到主人家。常五问主人家是做什么的,管家说,只知道是个在运河上谋生意的。 打隋朝开通运河以来,运河上谋生的人不胜繁数,贩卖丝绸、茶叶、皮毛,各种应有尽有。 常五寻不出别的毛病,遣散了众人,带着孩子直奔城隍庙。 城隍庙里香火鼎盛,常五错开人群,叫人拿来两尺多长的木盆,把孩子裹得严严实实放入木盆里。 “待会儿我把木盆放进河里,你带人沿途跟着,若是木盆翻了……”常五微微一顿,叹了口气说,“立马救人。” 常五垂眸看了一眼抱在怀里的稚子,咬牙将它放在木桶中央。几个月大的孩子被寒风刮得小脸通红,一双葡萄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高塔一样的常五不哭也不闹。 常五把雁翎刀丢给一旁的下属,亲手端起木盆,将它放入许愿池中。河水顺流而下,绕过半个益州城,最后汇流到运河,若是对方没有及时截住稚子,这小东西不出两个时辰就会葬入河水滔滔的运河之中。 第164章 官商勾结 一个时辰后,常五阴沉着脸回到录事参军衙门私牢。不久之前,他的人一路顺着许愿河一路南追踪。一直追到清河坊,河边突然出现一群诵经的和尚挡了去路,待他们打发了和尚再去寻木盆,河里已经踪迹全无。 “那些和尚就是你安排的人?”常五怒目瞪着背对牢门躺在草床上的白振东,双手骨节握得咔咔作响。 白振东缓缓坐起来,目光透过常五看向站在他身后的谢必安,勾起嘴角笑着说:“我相信谢大人不会食言而肥。那孩子是个好的,常大人去了宣武坊便知他周边的一切皆与“我”无关,他只是个商人之子,未来数十年,他也会是个落魄商人的儿子罢了。” 谢必安走上前,冷冽的双眸看着白振东的眼睛问:“第一个问题,李敏和顾猛是怎么死的?第二个问题,你看过那批棉花了,它是何人放火烧之?第三个问题,你与漕帮素来井水不犯河水,这次竟然公然打劫漕帮货船,我不信你背后无人指使。那个人是谁?” 白振东说:“昨晚常大人带人冲进九曲湾暗河道时,原本一直安安静静的李敏突然发疯,用地上的石头砸死了顾猛,然后一把火烧了棉花堆。” 谢必安:“火折子哪里来的?” 白振东说:“不知道。” “你觉得里面为什么要杀顾猛?两人有仇?”谢必安走到小几前,拿起茶壶倒了杯水递给白振东。 白振东接过茶盏,突然问谢必安:“你猜我在船上发现了什么?” 谢必安一点也不意外地说:“官盐。” 白振东失望地“切”了一声,他确实在李敏那批棉花里找到了盐。有人将盐全部化开,然后浸泡棉花,让棉花吃足盐水之后,再将棉花烘干,这样被吸附在棉花里的盐水就变成了盐。 这三百多旦棉花藏盐足有三十石,(一石折合市斤一百二十斤左右)够两坊百姓三年的用量。 “盐呢?”谢必安问。 “自然是卖了。”白振东满意地看着谢必安黑下来的脸,不以为意地说,“谢大人这么处心积虑地抓我,为的也是这批官盐吧!” 谢必安不以为意:“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自古盐场便归公家所有,所有盐商须有官府发放的盐引才能贩盐,所售也只能是一般的粗盐。官盐要比粗盐精细,从古至今便蕴藏着巨大的利润,在足够多的诱惑下,不乏有胆大妄为的商人暗中勾结官府倒卖官盐。 从建朝起,官府记录在案的倒卖官盐案例就多达三百多起,其中涉及三品以上官员共十八起,涉案官盐最多达一千三百多石。谋利几百万两。” 听完谢必安一一细数,白振东在心中骂娘,冷笑着说,“与我等水匪相比,官商勾结才是最无本的买卖,简直稳赚不赔。” 谢必安拢紧衣襟,牢房里湿冷的潮气透过纱布往伤口里钻,仿佛一把把带着倒刺的钩子在皮肉间乱扯。 “说说,为什么突然决定出手劫船?”他说。 白振东放下杯盏,从草床上抽出几根稻草,手指翻飞间,一只活灵活现的草兔子出现在手中。他将兔子摆在床头的小几上,看着谢必安说:“一个月前,我收到一封匿名信,信里说,抚远号私运了一批官盐,这些货上不了台面,即便被劫了,盐商和漕帮也只能认下哑巴亏。” 自睿宗退位后,玄宗皇帝加强运河管理,不见漕运衙门和漕帮关系紧张,运河上的水匪也过得战战兢兢,尽量避开草船,过着四处躲避的日子。 起初他也怀疑寄信之人的目的,但当他三番几次派人去城中打探,发现几天过去,城中竟然没有一丝抚远号被劫的消息。他心中存疑,又故意写了几封勒索信送到几个人质家中,结果信笺石沉大海,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抚远号似乎就这么被所有人遗忘了。 此后他又派人去漕帮的码头打探,得知自从温久岚接手漕帮之后,暗中在宣武坊外开了一间成衣坊,专门做些棉衣的生意。 那间铺子不大,生意也不怎么样,但每月都有一批棉花从长安运来,寒暑皆是如此。后联想到船舱里那满满半舱的棉花,他总算知道了原由。 “漕帮私下勾结盐商倒卖官盐,并由李敏假冒棉商,借运送棉花为由将长安的官盐偷运到益州。”白振东回忆起整件事的前因后果,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是被人算计了。 寄信人既借由抚远号被劫揭开漕帮倒卖官盐的内幕,同时又借录事参军衙门和漕运衙门的手解决了困扰朝廷多年的水匪之患。真是好一个一石二鸟的计谋。 白振东能想通的事,谢必安自然也想通了,于是问白振东:“你觉得这位使了一手一石二鸟之计的人是谁?” 白振东笑着说:“若非不是此时见了谢大人,我会以为那个人是你。” 谢必安:“可惜不是我。” 白振东随意倒在草床上,目光看着头顶光秃秃的屋脊,淡淡地说:“若是谢大人抓到那个人了,劳烦你告诉我一声,奈何桥上我等她一等,顺便算算这笔账。” “信呢?”谢必安问。 白振东忽而一笑:“烧了。” 不管信不信,谢必安知道从白振东这里再问不出其他了。 谢必安幽地转身,走到牢门前时,白振东突然开口说道:“再送谢大人一个答案。” 谢必安顿住脚步,回头看他。 白振东说:“写信的人是个女娘。” …… 出了私牢,外面寒风扑面,常五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花里胡哨的手炉塞谢必安手里,问他:“白振东的话,你信?” 谢必安垂眸看了一眼手炉,常五咧嘴一笑:“昨晚闻娘子送你回来时,一直被你抱在怀里,今早我让人灌了碎炭,别说,这娘们唧唧的东西还挺实用。” 谢必安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拢着香炉朝前走。 常五连忙跟上:“我觉得白振东的话都是放屁,起码最后一句是,一个女娘能把整个漕帮和九曲湾这些穷凶极恶的水匪耍得团团转?怎么可能?” 谢必安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说:“我信。” “不是,你真信?”常五觉得面前的谢蕴之可能脑子被驴踢了,忍不住苦口婆心地说,“不是,你想想,一个深居简出的女娘怎么有本事把信送到白振东手中?她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谢必安看向广济门的方向,眼前缓缓浮现出什邡的样子,唇角不自觉轻勾:“若是闻娘子,也未必不能。” 常五撇了撇嘴,她能个屁,她能把天捅了个窟窿还差不多。 第165章 老夫人敲山震虎 与广济门的热闹喧嚣截然不同,林府主屋大厅里的气氛格外紧张、沉闷。林家在益州的所有商号掌柜,以及一些在益州的旁支亲眷齐聚一堂,所有人都在紧张的等着广济门那边的消息。 林老夫人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问身旁的翠姑:“什么时辰了?” 翠姑看了一眼天色说:“老夫人,酉时末了。” 林老夫人微微蹙起眉头,又问一旁端坐的林政树父子:“广济门那边可有什么消息了?” 林政树放下茶杯看了一眼旁边的林同济,这几日气温骤降,林同济受了些风寒,即便在生了地龙的屋舍里依旧穿着厚重的狐裘。此时见林政树看向他,林同济连忙站起身对林老夫人说:“回祖母,酉时前传过消息,二哥和闻娘子,林管家正在广济门召回黄麻纸,除此之外,二哥宣布召回的黄麻纸全部捐赠给益州有困难的学子和书院,以后凡是由墨林堂卖出的黄麻纸,每一张捐一枚,用意建造免费书院,授课先生由燕公弟子轮番担任。” 大厅里瞬时鸦雀无声。每售一张黄麻纸捐献一枚铜钱,还将全部召回的黄麻纸都捐赠出去,这两句话听起来简单,但其中涉及利益巨大,林昇竟然没有经过任何人的同意就决定了,这让在所所有林家族人和许多掌柜面露不悦。 坐在林政树身边的一位族中长辈突然重重拍了一记桌案,站起来怒目看着林老夫人说:“昇哥儿这不是胡闹么?双倍价钱召回旧纸已经是胡闹了,这下竟然丝毫不与我们商量就把旧纸全部捐出去,这里外里上万两的银子就出去了,简直是要掏空墨林堂呀!” “是呀,林老夫人,可不能由着公子胡闹。” “老夫人还是赶紧叫人将公子叫回来吧!此事……” 地下众人纷纷应和,一时间竟把所有矛头全部对向了林昇。 林老夫人面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双眸炯炯地扫过堂前几位掌柜,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失望。若林家真的交由这些人打理,日后怕是真的要彻底落落下去。 一旁的林政树暗暗得意地看了一眼林老夫人的脸色,对几位挑事的掌柜说:“这件事昇哥儿做得确实有欠妥当,但他也是为了林家好,众位不妨等他回来再仔细了解一二?” 几个掌柜面面相觑,为首的益州墨林堂当家掌柜站出来说道:“二爷不必为二公子开脱,这么大的事,即便是老太爷在世时,也要与众家掌柜商量一二。” 众人纷纷迎合,却不想林老夫人突然一拍桌面,把手中的茶盏重重砸在桌面。 一时间偌大的厅堂里鸦雀无声,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坐在上首的林老夫人。 林老夫人这几年虽然不问世事,但在座的都知道林老夫人的手段,当年老太爷走得早,林家危在旦夕,是林老夫人临危不乱,几经波折才守住林家的这份家业。如今的林家虽然今非昔比,林昇和林二爷也先后掌管着林家诸多产业,但说到底,林家的命脉还是掐在林老夫人手中。 林老夫人拐杖重重柱地,目光冷冽地扫过厅里众人,一字一句地说:“众位掌柜都是林家的肱股之臣。刘掌柜,你在墨林堂做了多少年?”林老夫人看向墨林堂大掌柜刘政。 刘政忙说:“老夫人,整二十五年。” “林掌柜呢?”林老夫人又问另一位掌柜。 林掌柜说:“二十三年整。” “你呢?” “回老夫人,十六年。” “你?” “回老夫人,我十二岁便在林家做小工,从纸坊切麻开始,如今已经整整三十四年,林家所有畅销的纸张,我都参与制造。”另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男人说道。 林老夫人目光如炬地扫视着众人脸上的表情,声音渐渐变冷:“各位都在林家做了这么多年,不管拿哪一位出去都能独当一面,可这么多经验丰富的掌柜竟无一人发现这批黄麻纸有问题?”林老夫人冷冷环视众人,这些人都是陪着林氏纸坊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过往的无数荆棘都没有将他们打倒,一步一步跟着她将林氏坐起来,可如今过了几年太平日子,这人心就都长草了。 众人被问得一阵骇然,自觉垂下头颅,不敢再多言语。 黄麻纸是林家立身的根本,在座的哪一位都是行业里的翘楚,又怎会看不出这批黄麻纸的好坏?不外乎是卖给林政树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林老夫人冷哼:“怎么?都当我老婆子老了,不中用了,连林家的根本都打算丢了?” 豆大的汗珠顺了刘掌柜的额头往下落,林老夫人几个问题砸过来,将他问得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 “老夫人,是,我等疏忽!”旁的掌柜借口狡辩,林老夫人一把操起桌上的杯盏朝他掷去,怒道,“疏忽?一个疏忽?两个疏忽?全部疏忽?我林家向来不养闲人,各位在林家经营了这么多年,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怕是老了,不中用了?” 林老夫人的声音掷地有声,众人心中大骇,大气也不敢出地看着林老夫人,暗地里把林政树父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林政树脸色也不好看,原本以为把事情引到林昇头上,借此机会联合各方掌柜逼退林昇,却没想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他缓缓站起身,朝着林老夫人一鞠躬:“娘,是我的错,都是我教子无方,让那个逆子做下这种错事,险些毁了林家几十年基业。” 林老夫人抬起拐杖对着他的后背就是一拐杖,林政树硬是咬牙挺住,半声不吭。 林老夫人冷笑:“你何止是教子无方,你本事大着呢!你是要把老林家的基业彻底毁了呀!” 林政树脸色幽地一白,连忙跪倒在地,红着眼眶看向林老夫人:“娘,我错了。” 林老夫人淡淡乜了他一眼,目光扫过堂上所有林氏族人和众掌柜,大声说:“今日老婆子我把话撂这儿了,别说是万两银子,便是十万两,我林家也出得起。林家的口碑和牌坊若是毁在我手里,众位叫我如何在九泉之下去见老爷子?” 厅堂里鸦雀无声,林老夫人侧头看了翠姑一眼:“翠姑!” 翠姑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枚私印,这是林老爷子号令整个林家的私印,众人一见老婆子连私印都请了出来,吓得纷纷看向林老夫人。 林老夫人毫不理会众人的窥视,对翠姑说:“翠姑,你亲自将私印交给昇哥儿,黄麻纸召回之事全由他做主,若是银钱不够,倾全益州商号之力支援。” 翠姑领命离开,大厅里静得可怕。林老夫人垂眸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林政树,朝一旁的丫鬟抬起手。丫鬟忙上前扶住她,林老夫人看了一眼众人,淡淡地说;“我累了,你们也都散了吧!” 眼见着林老夫人由丫鬟扶着离开大厅,众人提着的气儿终于吐了出来,纷纷看向跪在正中央的林政树。 林同济几步上前扶起林政树,对众人说:“各位掌柜且先回吧!” 第166章 支持 一直忙到戌时初,宵禁将近,广济门外的人潮才彻底散去。 什邡叫人将热好的茶汤给众人分食,然后由林山、方正和石博等学子盘点今日召回的所有黄麻纸,之后安排马车全部送到书院,待后续由书院和燕公门生一起将黄麻纸捐赠给益州各个书院的贫困学子。 这项工程耗时耗力,但此举乃在益州学子间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并且在之后数年辐射全国,并促使各州府郡县兴办了不少类似学堂。 整理好一切之后,什邡拖着半残的身子爬上马车,一上车就靠在车壁上躺尸。 林昇心疼地看着她眼下的青黑,小心翼翼地说:“明日你别来了,我跟林叔和东哥儿在这边就行了。” 什邡慢悠悠聊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见他脸色略有灰白,不过状态还好,心中不免羡慕几分,说道:“今天的工作量不过是这项庞大工程的冰山一角罢了,后续问题层出不穷,若无强大的支援,今日一切将是空谈,或许我不该提议后面捐赠书院一事?” 林昇知道她在忧心什么,安慰说:“回去我找祖母商量商量。” 什邡搂紧怀里的手炉,百无聊赖地看着马车行走间车窗上翻飞的窗帘,从缝隙中窥得长街两边的万家灯火,有些无奈地说:“却不知此时府中会是什么情况呢!” 林政树在这件事上是吃了大亏的,但凡此时他以动摇林家利益为由说动宗族长辈对林老夫人施压,后面等着他们的必将是数不清的麻烦。 大家族利益牵扯众多,但从这批黄麻纸事件来看,墨林堂等分号掌柜都是站了队的,否则这么严重的纸质问题不可能瞒而不发,多半都是默认了林家二房的地位。这次林昇出头解决纸坊的问题,表面上是撑住了林家的门面,可实际上不知动了多少人的盘中餐,背地里又要有多少人磨刀霍霍。 林昇不知什邡想了这么多,这两天的操劳已经透支了他的身体,整个人浑浑噩噩地靠在车壁上,眼皮子一上一下磕动着,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什邡捞起毯子盖在他身上,自己则靠着车壁发呆。 马车穿过惠义坊时迎上了翠姑的马车。什邡起身下车,翠姑已经走到车边,探头朝车厢里张望。 什邡撩起车帘想叫林昇,被翠姑伸手拦住。翠姑拿出私印交给什邡,什邡捧着四四方方一块上好的和田玉印章不知所措。 翠姑弯了弯眉眼,留下一句“凭此印信可随意差遣林家所有商号”便转身离开。 直到翠姑的马车渐渐驶远,什邡才低头仔细端详手中这枚四四方方的私印,印信本身的水头极好,是上等的和田玉,印章本身是白大印字体幽雅古意,笔势壮健如游龙,笔法一气呵成,一看便知是书法大家的手笔。 什邡小心翼翼将私印收进荷包,转身爬上马车。车厢里,林昇睡得很沉,丝毫没有被刚才的插曲惊扰。她凑过去帮他将花落的毯子重新盖好,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最近两日经历的实在太多,纷乱的思绪像缠绕在一起的乱麻一样占据着脑海,最后将她一点点拉入无边的黑暗和虚无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晃晃悠悠的马车骤然停了下来,覃东平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闻娘子,到了。” 什邡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恍惚间睁开眼,发现四周昏暗狭窄,吓得猛地挺直脊背,唤了一声:“爹!” 空气瞬间凝滞,林昇被她一声惊呼吵醒,恍恍惚惚睁开眼,见她脸色惨白地挺直腰身坐在面前,下意识伸手拉住她的手,低声哄着:“闻喜,别怕,我在,是做噩梦了么?” 林昇的大手温热而厚实,什邡恍惚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爹爹已经去世多年,她再不是什家锦衣玉食的大小姐,而是连姓名都不能拥有的寄人篱下的可怜虫罢了。 她讪讪抽回手,拢紧有些松散的衣襟对林昇摇了摇头说:“只是做了个梦罢了!” “可是梦见了伯父伯母?”林昇小心翼翼试探,什邡勉强挤出一个笑,说道,“梦见少时父亲带我放风筝。” 林昇来不及细想,下意识脱口而出:“待过几日天气好了,我带你去放风筝。” 什邡被他急切想要安抚她的样子逗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还没听说寒冬腊月放风筝的。” 林昇这才回过味儿来,脸色幽地一红,别开视线说:“只要你想,有什么不可以?” 什邡没有应下,抬手撩开车帘,一股冷风突然扑面而来,冲散了车厢里渐渐浮起的一丝暧昧。 下车前,什邡将林老夫人的私印放进林昇手中。 “这是?”林昇狐疑地蹙起眉头,什邡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方才林老夫人身边的翠姑出来相迎,让我将这枚私印交给你,并给你带了话。” 林昇一脸茫然,什邡指着私印说道:“这是能号令这个林家商号的私印,林老夫人把他交给你,就说明召回旧纸这件事,她是站在你这边的,后续所有事情有林老夫人背书,你只管放手去做便是。” 林昇仔细端详手中私印,只觉得印身温润无瑕,许是在她荷包里放了许久,印身带着一丝薄凉。 他捏紧私印,突然意识到她话中歧意,连忙抓住她的袖摆阻止她下车:“什么叫‘我只管放手去做?’你呢?你要去何处?” 什邡愣了下,忽而一笑,一把拍掉他的手说:“我当然是休息休息了,难不成你想要累死我不成?” 林昇想到她这几日的经历,心尖骤疼,抬手按了一下胸口讷讷地说:“我错了,昨日经历了那样的事,实不该让你再为我操心。闻喜你放心,召回旧纸的事便交给我来做,你且在家中好好休息。” 什邡苦笑,休息是断不能的,她明日还要去黄老家中拜访,查清爹爹与黄老的关系。如今距离开长安已经数月,她掌握的线索寥寥无几,若继续耽搁下去,一旦林昇恢复记忆,她便彻底没有机会了。 第167章 渊源 上 封河后,王大厨带着妻儿离开益州,后院新盘的烧炉也终于在今儿开炉了。 眼看着炉膛里的火光越烧越旺,什邡用细竹竿将腌制好的烧鹅一一挑起挂在炉子内壁提前装好的铁架上。 挂好烧鹅,红岭关上炉膛,什邡搬了一只小马扎坐在烧炉前亲自添柴。约莫一个时辰后,烧炉里飘出阵阵香气,烧鹅和香料经过高温烘烤后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待烧鹅出炉,什邡用油麻纸将烧鹅包好,一只送去给林昇,一只留给红岭和自己,剩余的三只给覃东平和林老夫人各送一只,最后一只留给黄老。 因着召回旧纸一事,什邡已经连着两天没叫小乞丐去给黄老送烧鹅,这日一早,黄老便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翘首以盼。老伴儿拎着手炉走过来,打趣说:“我儿下学时也没见你这般翘首以盼,若是真想,何不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去?” 黄老不自在地哼了一声:“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个屁。” 老伴儿呵呵地笑,顺着虚掩的院门往外看,平素里早在外面晃悠的小乞丐竟然没有一点踪影,忍不住呢喃说:“我听说昨儿广济门那边有山长开课,林家那位少东家放了话,凡是买了劣质黄麻纸的,三天内都能在林家纸坊和墨林堂以双倍价格召回,可见是个有担当的。” 黄老把眼一横:“有担当有个屁用,林家的水深着呢,你可别跟着瞎掺和。” 老伴儿剜了他一眼,一把抢过手炉:“那合着你就真不回去了?” 黄老得意地挑起眉头,说:“你没见昨天来的蒋老板?我拿双倍工钱去春晖堂也未尝不可。” 老伴儿见他说话越来越离谱,气得直跺脚,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好呀,我说你这个老匹夫怎么见天的拿乔,敢情是想要跳槽去那个糟心玩意儿的纸坊去,黄老怪,我可告诉你,你要是真敢做出这么忘恩负义的事,老娘就不跟你过了,你爱跟谁跟谁。” 黄老见老伴儿动真格的,连忙笑眯眯地坐起身,拉住她的手一顿哄:“你看你,我不过就是说笑,我能干那种忘恩负义的事?当时被林同洲那混球赶走,还不是顺水推舟?少东家生死不明,我也不能跟着那混蛋做傻事不是?” 听他这么说,老伴儿破涕为笑,扭头瞪他,说:“那少东家都来找你了,你咋还不回去?” 老伴儿是林昇母亲曹氏的贴身婆子,早年丧夫,跟着曹氏嫁到林家之后,托曹氏的福,嫁给做了多年鳏夫的黄老。两人均无子,直到前些年才收养了一个旁支的孩子,现正在县学读书,广济门燕公授课时他也在,回来后对着夫妇二人大赞林昇义举。 老伴儿心里既欣慰又心酸,夫人去了这么多年,少东家一个人在林家过得有多不易她最清楚,如今好不容易接管纸坊的生意,却差点死在长安,若夫人还在,不知该如何难过。 黄老最是了解老伴儿的心思,安慰说:“少东家毕竟还年轻,经历的事少,这次波折于他而言未必是坏事。” 不说还好,一说起来,老伴儿瞬间来了脾气,一把薅住黄老的的胡子,恶狠狠地说:“波折个屁,我看你就是为了面子才当面拒绝少东家回纸坊,你这个糟老头子,我……” 什邡一进院子,就见黄夫人追着黄老满院子跑,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老人像两个孩童般一边跑一边拌嘴。 “闻娘子怎么来了?”见她站在门口,黄老连忙收住脚,被老伴儿丢过来的鞋底砸了个正着。他弯腰捡起鞋底丢给老伴儿,故意板起脸来,冷声说,“我是不会回去的,你走吧!以后烧鹅也不用送了,我不喜欢吃。” 老伴儿在后面瘪了瘪嘴,不想看他在这矫情,干脆一转身进了屋。 什邡走到躺椅前将烧鹅放在小几上,烧鹅的香气瞬间弥漫整个小院。黄老别开视线,吞咽了一下口水。 什邡解开包裹烧鹅的油麻纸,烧得外酥里嫩,香气四溢的烧鹅展露出来。撕掉一条鹅腿,什邡举到黄老面前,笑着说:“黄老尝尝这烧鹅与王大厨的相比如何?” 黄老欲要躲开,奈不住烧鹅的香气像触手一样钻进鼻腔,勾得他腹中饿了两天的馋虫蠢蠢欲动,于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拿起面前的烧鹅狠狠咬了一口。 什邡问他:“怎么样?” 鹅肉外酥里嫩,料汁饱足,梨木熏烤的特殊香味只有王大厨的烤鹅才有,但前日他偷偷去王大厨家拜访,两口子早就离开益州,这烤鹅又是从何而来? 什邡又掰了一只鹅腿递给黄老,说道:“不瞒黄老,这烤鹅是我亲自去王大厨那里学来的,我敢说,这益州城里除了我,谁也靠不住这一手烤鹅。” 黄老怔愣,看了一眼烧鹅,又看看什邡,顿觉嘴里的烧鹅不香了,把烧鹅丢进油麻纸包,硬气地说:“一个烧鹅而已,不吃也罢。” 什邡心中好笑,凑到黄老身边温声说道:“我知道林家让黄老受了委屈,我来也不是非要劝黄老回纸坊,只是我从小喜爱造纸,对造纸术很感兴趣,前几日在林家纸坊见到有位小哥在做楮树皮纸的时候无意间做出一张很特别的纸。” 黄老本以为她是为林昇来说项,没想到她竟会提起魏书画,顿时诧异地看着她说:“不过是黄麻纸罢了,能有什么不同?” 什邡正色说:“粗看没有什么,但细瞧便能看出一些端倪。恰巧我从长安来,见过什家的制的帝尧麻笺。” 什邡一语中的,黄老看向她的眼神变了变:“你真分得出?” 什邡笃定点头:“分得清,否则我也不会来找黄老。还请黄老赐教,您教给魏书画的是否真的是帝尧麻笺的制法?什家纸坊的大当家石仲怀当年来过益州,黄老可是与他有些渊源?” 黄老走过去关上院门,看也没看什邡一眼,收拾好桌上的烧鹅往屋里走。 什邡见他没赶自己,连忙跟了上去。 第168章 渊源 下 屋子里烧着炭火,不算上好的黑炭燃烧过后飘起一股股黑烟,把屋脊上的墙皮熏黑了一大片。火盆上架着宽嘴茶壶,此时正咕嘟咕嘟冒着泡。 火盆边围着四个胡坐,黄老走过去往茶壶里丢了一块茶饼,然后背对着坐在胡坐上。茶叶的香气很快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冻了多时的身子也一点点暖了起来。黄老拿出杯盏盛了一碗茶汤递给她,缓缓开口说:“说起来,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能见到帝尧麻笺了,闻娘子年纪轻轻,竟然能从一众楮树皮纸中窥得帝尧麻笺一二,可见是个懂纸之人。” 什邡安耐住心中悸动,避开黄老视线,垂眸看着茶盏里的茶汤说:“家中有长辈喜欢,幼时耳濡目染,渐渐便也喜欢上了。” 黄老垂眸抿了口茶,开始回忆起与什仲怀的一些过往。 其实早在七年前,林家纸坊的生意便已经大不如前,随着益州各个纸坊相继如雨后春笋一般崛起,墨林堂的生意便一点点被蚕食。其中又以东城的韩家为最,韩家纸坊制造的黄麻纸虽然纸质不算上乘,但价格便宜,纸质韧性极好,加上韩家的东家是个会专营的,生意手段层出不穷,很快便将益州纸市分走三层。 那段时间林家纸坊的造纸工艺已经进入瓶颈阶段,单靠上一辈传下来的黄麻纸已经不能满足变幻多端的市场需求。林家纸坊出产的黄麻纸追求纸质,但是在制造成本上也相对高出许多,因此销量在韩家纸坊等挤压之下已呈颓势。 彼时林昇初初接管林家纸坊,为了重振林家纸坊,他与纸坊几位大师傅一起商量,决定打开林家黄麻纸在长安的渠道,只有成为主流纸,得天下文人墨客的喜欢,林家纸坊才能走出困境,而非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益州这一方州府。 长安纸市场像一块巨大的馅饼,无数人都想咬上一口,益州纸要想走进长安,最重要的是寻找一个能帮助益州纸打开长安市场的纸商。经过林昇和几位大师傅的筛选,最终决定和什家接触看看。 林昇曾亲自去长安拜访过什仲怀,两人就益州纸和长安纸的发展进行了深入的交流,最终一拍即合,决定借由什家纸坊帮助林昇打开长安市场。到五月,什仲怀南上益州。 黄老叹息一声,说道:“可惜他只在益州停留不足月余,至于你说的帝尧麻笺,也不过是我东施效颦的拙劣手艺罢了。当时帝尧麻笺深受天下文人雅士追捧,林家纸坊又多年没有做出新纸,我便依样画葫芦试着效仿一二,幸而什老板不嫌弃,还曾指导一二,只可惜他走得太急,我竟连道别的机会也没有。” 什邡见黄老面露惋惜,试探问:“听闻他在回长安途中遇害,怕不是得罪了什么仇家吧!” 黄老摇头说道:“什老板是个良善之人,为人慷慨大方,在益州期间都住在林家西郊别院,很少与人恶交。” 什邡揣度了一下黄老的话,如果爹爹不是明面上得罪了什么人,那问题或许出在林家?可将黄麻纸推广到长安于林家百利而无一害,他们又何故要害爹爹?且又有那么大的本事栽赃到马匪徐静芝身上? “听黄老的意思,您与什老板关系不错,否则也不会指导黄老做帝尧麻笺。”什邡顺势说道。 “那哪是人家乐意指导呀!分明是他死缠烂打,天天下工就往别院跑,缠得什老板没办法才指点一二的。你是不知道,那段时间老黄几乎黏在别院,连我都甚少见到。”黄老夫人一撩门帘进来,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上摆着冒着热气的甜糕。 黄老夫人把甜糕放在什邡面前的小几上,笑着说:“来,小娘子尝尝我做的甜糕。里面加了蜂蜜。” 什邡讪讪地看着盘子里的甜糕,想起初登门那天拿着大扫把赶人的黄老夫人,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没敢动。 黄老夫人忽而一笑,像是看穿她的心思,笑眯眯地拿起筷子塞她手里说:“怎么?被大娘那天给吓到了?” 什邡小心翼翼接过筷子,黄老夫人说:“我那不过是吓唬吓唬一些混小子罢了,老黄这个人耳根子软,从纸坊出来后,这见天来骚扰的人太多了,我不拦着点怎么行?” 什邡一听,瞬时明白过来。像黄老这样的老师傅,他前脚从林家纸坊离开,后脚必有人来请,若是他像,益州哪家纸坊不能去?何苦现在还赋闲家中?不过是在等林昇罢了。 黄老被夫人泄了地儿,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尴尬地轻咳一声,恼羞道:“你个婆娘懂什么?还有你,赶紧吃吃完就滚蛋。” “嘿,你这个老匹夫,给你脸了是不?拿拿乔就行了,明早就去纸坊吧!”黄老夫人一把夺下他的杯子,回头对什邡说,“小娘子,回头你跟少东家说,老黄明个儿就回纸坊。” 什邡瞧着两口子互动,心里憋着笑,一旁的黄老挂不住脸,丢下一句“每五天给我送一只烧鹅”便气鼓鼓地离开了。 黄老夫人笑着坐到什邡对面,一边督促着什邡吃甜糕,一边说:“来,再吃一块,是今年秋的新米打浆做的。” 什邡一边吃着甜糕一边跟黄老夫人闲聊,几番攀谈下来才得知黄老夫人原来是曹氏的陪嫁嬷嬷,想来黄老明日真的能回纸坊,只可惜她特意耗时耗力学了一手做烧鹅的本事。 从黄老家离开后,什邡拐了个弯儿去录事参军府上找谢必安,一来为了感谢他昨晚舍命相救,二来也是想去看看白城,顺便问下那批嫩竹是否还能找回来? 来到录事参军衙门口,门楼上已经挂上了气死风灯,随着寒冬来临,白昼越来越短,挂灯的时候也比平时早了大半个时辰。 守门的衙役是个脸儿生的,见什邡走来,连忙伸手拦住:“衙门重地,闲人免进。” 什邡愣了下,探头朝里看,便瞧见常五正黑着脸从回廊间经过,忙侧着嗓子喊了一声:“常将军。” 常五怔愣一瞬,顺着熟悉的声音望来,见是她,瞬间蹙起眉头,摆手让衙役放行。 什邡一进来便感觉院子里的护卫比前几日多了许多,其中还有几张生面孔。除此之外,平素里总是很悠闲的录事参军衙门似乎一下子忙碌起来,西厢书房里一直有人进进出出,其中有一两个穿着漕运衙门的制服,显然是漕运那边的人。 第169章 还人情 书房里,谢必安刚打发走漕运衙门的人,听见开门声以为又是漕运的人,不悦地放下手中的清单,蹙眉叱喝:“怎么没完没了?” 常五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谢必安不耐烦的眉眼,双手环胸居高临下看他:“惹找你了?” 谢必安抬头见是常五,忍不住蹙眉:“这么闲?李敏查清了?” 常五摇了摇头说:“咱们在益州没有势力,李敏尾巴又扫得干净,着实不好查。” 确实不好查,但不是查不到。谢必安一把将手边的竹简丢过去,常五侧身避开,无奈说:“你生气有什么用?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漕运衙门那边不肯帮忙,摆明了是要当壁上观。” 谢必安撑着榻边坐起身:“没别的办法了?” 常五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只锦囊丢进他怀里,说道:“你自己看。” 谢必安捡起锦囊拆开,里面是一张墨迹未干的纸笺。展开纸笺,上面用簪花小篆写着简短的一句话。 “哪里来的?”谢必安站起身,蒋信笺重新放回锦囊收进怀中。 常五侧头透过模糊的窗纸看向窗外。院子里,什邡正与一位熟悉的玄甲军士闲聊,可惜对方军纪严明,对昨晚发生的事守口如瓶。 谢必安拢紧披风走到窗边,推开窗,一股冷风忽而扑面,他下意识向后缩了缩身子,朝外面的什邡喊:“别为难他了,他什么也不会说的。” 什邡听见熟悉的声音,回头看他,见他面色微白,但精神头看起来还不错,只是眼下有些青黑,提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于是讪讪地说:“谢表兄一定不吝赐教。” 谢必安抬手示意士兵离开,什邡提着厚重的裙摆走到窗边,隔着窗棂与他对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她仔细上下打量,终于在披风缝隙间看见里面透出的一抹殷红,看来还是昨晚受了刀伤。 心中有些愧疚,说话的声音也不由得放缓几分:“你伤得如何?” 谢必安剑眉微挑,颇为冷傲地昂首说:“无妨。” 什邡原本打算说的关心话被硬生生噎了回去。 常五看了两人一眼,轻咳一声,沉着脸说:“肋骨断了一根,胳膊被砍了一刀,大概躲得快,不然今儿就是独臂谢表兄了。胸口伤的也不重,尺长的刀伤罢了,离心还有点距离。” 常五这一番话下来,什邡脸色骤变,虽然昨晚诸多劫难都是受谢必安牵连,但到底是他连闯十二坊不顾安危来救她,这份情也算是彻彻底底的欠下了。 “你很闲么?”谢必安回头瞪了常五一眼。 常五翻了个白眼,还不是你不长嘴? 谢必安剑眉微挑,风轻云淡地吐出一句:“你带人去凤凰县,人抓不回来,你就直接打包回凉州。” 常五一走,就只有什邡一人与谢必安面面相觑。 入冬后,益州的天气越发冷冽,什邡只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便觉得手脚发冷,如今又要面对谢必安讳莫如深的脸,委实不想再留下了。 她寻了个借口想走,谢必安突然开口说:“曹记的货都清点了,回头你和白城亲自去衙门报备一声,然后派人过来拉走便是。” 什邡刚才就是想跟兵士打听那批嫩竹的事,没想到谢必安竟然这么轻易就松口了。她连忙赔了个笑脸,狗腿地说:“多谢谢表兄。” 谢必安冷哼:“我为你出生入死一番,也没得个谢字。” 什邡收回脸上笑意,觉得谢必安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谢必安不以为意地从袖兜里拿出锦囊,看着她问:“你是怎么知道李敏在凤凰县养了一个外室的?” 在给常五锦囊之前,什邡就料到谢必安会这么问,这些时日的相处下来,她就算是傻子也大概猜出谢必安从凉州空降到益州是为了什么?抚远号被劫,从漕帮的态度来看,船上一定有不能见光的东西。 丝绸、茶叶、皮毛、瓷器,这些明面上的货物,过海运稽查没问题,那么问题出在哪儿?结合白城口中的话,什邡隐约猜到问题可能出在棉花上。于是在与白城见过面之后,她便找林山去打听李敏。 八年前,李敏孤身一人从长安来到益州,一出手便盘下了两间铺子,将两间铺子打通之后,开始做起棉花的买卖。平日里李敏为人大方,性格豪爽,除了偶尔去酒楼喝喝酒,或是看看戏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别的爱好。在益州经营多年,李敏一直孤身一人,家中也没有妻妾,曾有人送过美眷给他,也都被他一一送回,只推诿说心系亡妻,不会再娶。 林山口中的李敏绝对是个完美的男人,但这世上绝不会有完美的人,总有什么是别人没有注意到,或者他极力隐瞒的。于是什邡让明城继续盯着李敏府上用人。 果然,在连续盯了十余天后,明城发现李敏出事后,棉花铺子的生意仍旧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府上的下人也没有什么异常,唯有一个平日总给李敏请脉的大夫先后来过两次。 若是普通请脉的大夫发现主人家不在之后,一般不会再来第二次,但这位刘姓大夫却在得知李敏出事后再次登门,这边有些奇怪了。于是明城悄悄跟踪刘大夫,当天晚上宵禁前,刘大夫悄悄离开医馆,驾车来到隶属于益州管辖的凤凰县。 刘大夫把车停在一处三进大宅门前,门童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一样,马车一停,便打开大门迎上来。 刘大夫随着门童进了院子,明城绕过正门从院墙翻进内宅。一进内宅,明城便被里面的景致惊住,任谁也想不到外面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三进院里竟然别有洞天,里面一花一木,一屋一舍皆精致奢华,与林家亦不遑多让。 穿过花圃,明城便见刘大夫跟着门童走进内宅。 内宅里有侍卫巡视,明城一时无法靠近,只好先行离开。 “第二天明城在大宅周围打听了一圈,得知住在大宅里的是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女人自称木夫人,丈夫是做生意的,只是生意繁杂,平日里经常不在家。”什邡看着谢必安说,“明城拿了李敏的画像给附近的人看过,虽然木夫人的丈夫每次出入都习惯低垂着头,或是带着帷帽,但看背影是一个人。” 谢必安没想到常五束手无策的事情竟然被什邡如此轻易的看破,脸上一阵发热,轻咳一声,收回锦囊说:“闻娘子果然好手段。” 什邡讪讪一笑:“不及谢表兄一二。” 谢必安不乐意看她假模假样的笑,冷哼一声,一把落了窗,把什邡一个人晾在偌大的院子里。 什邡看着紧闭的窗棂以及窗纱上映着的人影,好笑地摸了摸鼻尖,转身离开。 第170章 请帖 前些日子事情诸多,什邡情绪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如今所有事情皆有归途,身体却反而不好。 打从录事参军府上回来后,当天夜里,什邡便开始发热,一昏睡了两日,落花苑里的几个丫鬟手忙脚乱,翠姑那边又不许红岭去北冥轩通信,只能忙里忙外地配合大夫照顾什邡。 其间谢必安来访过一次,见什邡一直昏睡不醒,跟院子里的奴才发了一通脾气,最后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来,这才缓解了病情。 这一病,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仿佛要把什邡从长安到益州这几个月积沉的抑郁、忧虑和绝望全部倾泻出来一样,足足缠绵病榻十来日才彻底好转。 被困在床榻多日的什邡心中焦虑却又不得宣泄,只能每日听红岭讲些琐事排解,比如林昇和林山已经顺利解决了旧纸召回的事,修建学堂的事也有了一些眉目,许多事情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除了她心心念念的那件事始终一团迷雾,无人问津。 晚膳后,清冷数日的落花苑终于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林玉书是二房长女,平素里深居简出,在益州素有倾城之名。什邡到林家已经有些时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名满益州的女娘。 什邡拢紧衣襟,垂眸看向站在院子里的女娘。前几日又下过雪,院子里的红梅初露头角,点点殷红上坠着素白的雪,女娘穿着鹅黄色的袄裙站在树下,偶尔风一过,梅花伴着冬雪纷纷撒落,在她一头青丝上留下些许风流。 女娘面如白玉,眉目风流,朱唇不点而红,确实美得让人忍不住暗暗惊叹。 什邡微微吐出一口浊气,经了风寒的身子骨被风一吹,整个人又有种透骨的冷。她将红岭塞给她的手炉抱紧,拾阶而下。 “闻娘子!” “二小姐!” 两人异口同声,林书玉抿唇轻笑,几步走到什邡面前,微微颔首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说:“听闻闻娘子受了风寒,可是好些了?不若移步厅堂?” 什邡扯了扯唇角,应她:“无妨,好得差不多了,不知二小姐前来是否有什么事?” 林玉书面颊幽地一红,微微侧首,犹豫许久才呢喃说:“确实是有一些事要与闻娘子说。” 什邡正色说:“二小姐请说。” 林玉书侧头看了红岭一眼,什邡连忙会意说:“红岭,你去准备些茶点。” 红岭犹豫地看了一眼林玉书,抬手帮什邡拢好衣襟,确定不会有冷风从领口灌进才离开。 林玉书见红岭的背影消失在回廊间,这才缓缓从袖兜里拿出一张请柬递给什邡。 “闻娘子请先看看这个。” 什邡垂眸看了一眼递到面前的请柬,请柬上面烫着金丝边饕餮纹,一般只有官署人家的女眷才会在请柬上烫饕餮纹以示隆重。“这是?” 林玉书垂眸说:“这是今早程大人府上送来的请柬,是程夫人专门吩咐要递到闻娘子手上的。” 什邡已经许久没有听见过程进的名字了,自绵阳一别,她对梁夫人一直心怀愧疚,如今再听梁氏的名字,已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她连忙接过请柬,翻开来,里面竟然是梁夫人亲手所书,算算日子,梁夫人的孩子肚子里的孩子确实应该满月了,只是没想到她竟然会给自己送请柬。 请柬的边角压着掌心,什邡沉默良久才说:“没想到程夫人还记得我。” 林玉书笑着说:“何止是记得,是与闻娘子亲近,帖子被门房送到祖母那边,祖母知闻娘子今日身体不利落,但程大人身居高位,又是主管进奏院的上峰,这宴总归是要去的。” 什邡知道事情还没完,等着她继续说。 林玉书大概从没落下脸说过这种事,脸颊涨得绯红,支支吾吾许久才咬牙说道:“祖母的意思是,由我陪着闻娘子赴宴,您看如何?”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什邡反手将请柬收进袖兜,故作惊讶地说:“难道程夫人没给林老夫人和二夫人递帖子?” 自然是没有的,否则她怎会放下身段来落花苑自寻羞辱? 林玉书脸色登时一白,讪讪地说:“程府只递来了三张帖子,一张是二哥哥的,一张是谢表兄的,还有一张便是闻娘子的。” 什邡长长地哦了一声,林玉书视线随着她的身子转,见她没表态,忍不住说道:“闻娘子初来益州,怕是还没准备入冬的冬衣,今日正巧有时间,不若我陪你去城里转转?” 什邡目中含笑,这是打算贿赂她? 不过也好,送上门的银子,哪有不用的道理? “这,恐怕不好吧!”什邡假模假式地问。林玉书忙说,“怎么有不好的道理?这些时日你为林家前后奔波,这都是应该的,况且日后你与二哥哥成婚,咱们便是一家人了。” 林玉书心里瞧不上什邡抛头露面的作态,但毕竟有求于人,姿态做得很足。 什邡故作为难地推诿说:“可到底还名不正言不顺,更何况林老夫人的意思……” 林玉书忙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亲近地说:“闻娘子不必忧心,你为二哥哥做的一切大家有目共睹,我与母亲,父亲都是想着你的。” 想着我什么?想着我赶紧滚出林家才是真!什邡心中腹诽,嘴上顺坡下驴,不等红岭回来便跟着林玉书一同离开落花苑。 …… 什邡跟林玉书前脚离开林府,后脚一辆马车也从侧门驶向西市。 马车里,林同州一边摆弄手里的汉白玉扳指,一边愤愤不平地跟林同济抱怨:“我就想不明白了,林昇不是输给蒋绍明那个混蛋了么?飞钱纸的生意也丢了,程进怎么还会给林昇和谢必安递帖子?还有那个闻喜,她算个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罢了,真当自己能成为林家的少夫人?还需玉书去求她?” 林同州这些日子又是受家法,又是当着全益州人的面给石博道歉,心里把林昇和什邡恨得要死,结果大仇还没报,程进又搅和进来,实在是让人不爽至极。 林同济笑了笑,将手里的茶盏递给他:“兄长莫急,一个女娘罢了,要治她还不是什么难事。” “你什么意思?”林同州拿着杯盏的手一顿,蹙眉看向林同济。他这个弟弟虽然表面瞧着人畜无害,平日里也唯他马首是瞻,但到底不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心里想的什么,谁又能猜的中呢? 林同济拿起小几上的糕点,笑着说:“兄长只需……” 听完林同济的话,林同州瞬时眼睛一亮:“此事能行?” 林同济点了点头,抬手撩起车帘,车窗外喧闹的长街人潮涌动,不远处两道纤细的背影正一步步朝着苏锦记走去。 第171章 玉书心思 益州虽然不产丝绸,但丝织品行业十分发达,这主要归功于运河的开凿。随着国家政治经济越发稳定,各地商贸往来频繁,无论丝绸、茶叶、陶瓷、皮毛等物应有尽有,各地商旅也在东西两市开设各色铺子。 东西两市的划分是仿长安布局,因此也有人称其小长安。 林玉书将什邡带到苏锦记前,指着铺子说:“我听闻苏锦记的老板是苏杭人士,家中数代都在做丝绸买卖,长安许多贵女都在苏锦记采买丝绸,不知闻娘子听闻一二?” 什邡抬头看了一眼门楼上的牌匾,笑着说:“倒是听闻一些,不过家中衣物都是由大伯母安排师父来裁剪,平素里逛街的机会不多。” “那这次可要趁着机会多置办几套像样的衣衫才好。”林玉书笑了笑,热络地牵起她的手走进苏锦记。 时辰还早,铺子里的人不多,伙计见两位穿着讲究的女娘进来,连忙走上前来迎客。 什邡紧紧跟在林玉书身后,瞧她熟稔地与伙计念叨着哪几匹布料到没到货,便知她是这里的常客。 林玉书点名要了几匹布料,回头问什邡:“闻娘子,你是长安城里来的,见过世面,不若你瞧瞧可还有什么想要的?” 林玉书心里有着优越感的,“闻喜”虽然是长安城里的贵女,可到底父母不在,又常年寄人篱下,若说什么大好的料子,怕是也没见过的。思及此,她垂眸上下打量什邡,心中嫌弃,身材有些清瘦,肤色也黝黑一些,双手牵起时掌心有厚厚的茧子,实在当不起‘贵女’二字。 什邡毫不在意她的打量,扭头对伙计说:“不知可有江宁云锦?” 什邡话一出口,伙计脸上登时露出惊愕之色。一旁的林玉书不明所以,她自小锦衣玉食,见过的上等丝绸不胜凡举,还是第一次听见江宁云锦。 观之伙计神色,林玉书以为所谓江宁云锦不过是什邡为了避免尴尬故意杜撰,却不想伙计犹豫再三,终于为难地说:“不瞒小娘子,店里确实还有一匹江宁云锦(原型;南京云锦),且是正红色的,是最好的嫁衣料子,只是这块云锦在半月前就已经被人订了。” 林玉书约什邡出来本就是想要在她面前讨个好,让她带自己去赴程家喜宴,结果被伙计硬生生打了脸,心里生出诸多不喜,便说:“我倒是未曾听说过什么江宁云锦,不过拿出来让我瞧瞧。” 伙计心中不愿,但到底估计林玉书是常客,只好为难地说:“那好吧!我去给二位取来看看。” 伙计一转身进了后面内间,再出来时,怀中抱着一匹颜色饱满的正红色布匹。待伙计将布料拿到柜台前,小心翼翼展开一隅,便见正红布料间金丝银线若隐若现,仿佛有浮云漂浮其上,整块云锦花纹图案全部用金银丝织满地,再在金银地上织出五彩缤纷、金彩辉映的花纹,极致的正红与金银交替做地,实在精美得让人移不开眼,若真的此布绣制嫁衣,怕是没有哪个女娘能拒绝。 林玉书整个人都看傻了,如痴如醉地伸出手,却在食指碰触布料的瞬间被伙计叫住:“娘子,云锦难寻,若不慎便会被指甲勾花,所以小的们搬运裁剪时都会带上护手。” 伙计的话像一只大手硬生生打了林玉书一巴掌,她讪讪地收回手,这才注意伙计手上确实带着一副丝绸护手。 她讪讪地瘪了瘪嘴,回头看了一眼什邡,想到今日目的,只好蹙眉问伙计:“店中便没有其它云锦了?” 伙计忙说:“仅此一匹,这一匹还是掌柜的千辛万苦为一位友人寻来的。” 林玉书由不死心,继续追问:“不知过几日还能否有货?” 伙计干巴巴一笑,有些无奈地说:“娘子,现在运河已经封河,年前不会再有新布了,况且云锦十分难得,小的也不知以后是否还能寻得。” 林玉书听后脸色微变,目光不曾从这匹云锦上离开。她如今已经年满二十,去年就到了议亲的年纪,虽然还未有具体人选,但母亲已经跟父亲商量着寻找适龄男子。林家在益州颇有威望,但到底是商户人家,可议亲的对象不外乎门当户对的商户罢了,但凡入了官宦人家,多半是不能当正妻的,更遑论世家贵族? 普通商户娶妻,新娘新郎的婚服也有讲究,不能逾越,像云锦这样的上等料子,普通商户人家婚嫁是不能用的。 因为不能用,才更让人垂涎,就像她绝不甘心嫁给一个商户为妻。谢必安能在林家横行,不就是因为姑母当年嫁了个官户么? 林玉书收起心思,扭头看向伙计说:“我给你两倍的价格,这匹料子可否让给我?” 伙计面露为难,刚想敷衍过去,便听门口传来一道清冷的女声。 “林娘子可真是大手笔!” 林玉书微微一怔,扭回身朝门口看去,只见门边站着两道纤细的身影,为首的女娘穿着右衽交领的短袄,百褶裙随着动静交替而荡漾起丝丝波澜,同时又被没有一丝杂毛的白狐披风压住了一丝俏皮,一颦一笑间尽显风流。 林玉书微微蹙眉,旁边的什邡倒是一下子认出来人,不由笑着说:“原来是沈娘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沈凤酒将手炉递给一旁的丫鬟,走上前来一把拉住什邡的手,细细打量一番,笑着说:“自打绵阳一别,闻娘子似乎丰润了不少。” 什邡知她在打趣,笑而不语。 沈凤酒不以为意地笑笑,侧头看向一旁脸色不渝的林玉书:“这位是?” 什邡笑着看了林玉书一眼,说道:“这位是林家二房嫡女。林娘子,这位是沈娘子。” 林玉书笑着施礼:“沈娘子安。” 沈凤酒挺直脊背没有动,目光掠过林玉书头顶的发簪,笑着说道:“刚才听闻林娘子也对这匹云锦感兴趣。” 林玉书甚少遇见如此不给她脸面的女娘,心中早已不快,如今听沈凤酒赤裸裸地问出口,一边怪闻喜惹事生端,一边故作高傲地说:“瞧着顺眼些罢了。” 沈凤酒走到柜台前,素手随意翻了翻云锦,对林玉书说:“确实就是块布料罢了,只我一位友人喜欢,确实不好割爱。” 林玉书脸色登时一沉,双手死死捏紧帕子,咬牙说:“沈娘子说笑了,君子不夺人所好。” “还要谢林娘子成全,伙计,包好吧!”沈凤酒让伙计将云锦包好,付了银子便带着丫鬟离开。 经了沈凤酒这一搅合,林玉书再也没了兴致,草草买了几匹蜀锦便带着什邡离开苏锦记。 接下来的大半天,林玉书带着什邡逛遍了半个西市,最终什邡半推半就地选了一套纯金头面。 第172章 帝尧麻笺 马车回到府门外时,已经是卯时初。什邡刚一下车,便被斜地里冲出来的一道人影拦在车前:“闻娘子请留步!” 冬日昼短夜长,门楼上早已点了风灯,借着风灯的光亮,什邡瞧出拦路人的正脸,恰是苏锦记的伙计。 随后下车的林玉书也瞧清了伙计的脸,又见他怀里抱着一匹包裹好的布匹,脸色登时一沉。 伙计仿佛没注意到林玉书的脸色,笑眯眯地把怀里的布匹递到什邡面前,说道:“闻娘子,这是沈娘子特意交代送来的,是她给您的谢礼,感谢您在绵阳的收留。” 什邡垂眸看着递到面前的布匹,一下子便认出是那匹云锦。沈凤酒说是要送友人,却没想到会是自己。 林玉书身边的丫鬟突然酸了一句:“既然沈娘子口中的友人是闻娘子,那又何必兜这么大个圈子?直接给闻娘子不就好了?” 什邡不以为意,接过布匹,从荷包里取出几个大钱儿放到伙计手里:“有劳小哥了。” 伙计拿了钱高兴离开。 什邡抱着装头面的锦盒和云锦,笑眯眯地与林玉书道谢。 林玉书压抑了一天的情绪终于破防,阴沉着脸勉强扯出一抹笑,敷衍两句便搭着丫鬟的手走上台阶。 什邡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林玉书带着浩浩荡荡的丫鬟婆子进了门,她才吐出一口气,垂眸看了一眼怀里的漆木盒子与云锦,心里像缠了棉絮一般烦乱。 沈凤酒是蒋绍明的人,但又不全是,至少前些时候的广济门外,陪着蒋绍明的是另一个女人。 …… 回到落花苑的时候,已经过了晚膳时间,红岭在月亮门外探头探脑的张望,直到看见什邡抱着东西慢悠悠晃过来,这才急急跑过来接她手里的东西。 在林府过了些吃饱穿暖的好日子,红岭的个子眼见着开始抽条,已经快到什邡眉心了。 “吃了么?”什邡笑着揽住她的肩,借着小路边的风灯瞧见她细碎的发髻两边染了一层薄薄的霜露,“等很久了?” 红岭脸一红:“没有很久。” 什邡知她说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从袖兜里掏出一个巴掌的油纸包塞她怀里。 “这是什么?”红岭问,什邡快步走在前面,“送你的。” 小姑娘大概从没得过别人的礼物,等回了屋,打开油纸包看见里面的一对翡翠耳环,颤巍巍的捧在手里嚎啕大哭。 什邡哭笑不得地安抚了好一会儿,小姑娘才傲娇地抬起头,看着什邡说:“娘子,我没有耳洞。” 什邡一怔,随即一拍脑门,哭笑不得地说:“要不明日我给你换个镯子?” 红岭连忙收回手,戒备地看着什邡伸过来的手:“娘子您给我打个耳洞吧!” 什邡属实没给人打过耳洞,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她让红岭拿了一只杯盏装上酒,然后用两粒黄豆夹着红岭的耳垂前后不停揉弄,直到红岭彻底没了感觉,这才用绣花针蘸过烈酒,稳准狠地穿进耳垂。 “疼么?”什邡看着红岭微微红肿的耳垂问。 红岭连忙摇摇头:“不疼。” 什邡如法炮制地穿了第二个耳洞,然后用过了酒的棉线穿着,等过几日消肿就能添耳坠了。 穿好耳洞,什邡让红岭早早去睡,自己则终于有时间研究沈凤酒差人送来的包裹。正如丫鬟所说,沈凤酒若只为送布的话,何不当场就送了,为什么非要兜一大圈子送来林府? 是为气林玉书?还是刻意挑拨她与林家的关系?毕竟她与蒋绍明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 打开包裹,里面果真包着那匹罕见的江宁云锦。金丝银线打底的云锦在灯光下更显出耀眼的光滑,上面栩栩如生的刺绣较比普通苏绣更加立体饱满,针脚细密均匀,与金丝银线相得益彰。 这样一匹精美绝伦的云锦,哪怕不是云英待嫁的姑娘家也难以抵挡它的美。 什邡小心翼翼取出云锦,不料一张素笺从包裹里掉了出来。灯光下,纸笺的纹理清晰明了,洁白的纸面透着淡淡的光泽,不用细看,什邡便能认出这是帝尧麻笺。 她连忙拿起纸笺,纸面洋洋洒洒写了一句寄语,大意是鼓励对方好好生活,莫要沉溺悲痛等。熟悉的字迹曾无数次出现在什邡的桌案前,如今再看,竟然恍如隔世。 纸笺上的墨迹久远,角落里还撰写了年岁,恰是什仲怀遇害前数日。 什邡颓然跌坐,借着烛火的光亮反反复复端详纸笺,心中如烈火油烹一般煎熬。 沈凤酒为何会有爹爹的纸笺?他又为何会给沈凤酒写这样一张寄语?她将纸笺送到林府到底是何意?她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无数个问题在什邡脑海中盘旋,渐渐编织成一只巨大的网将她牢牢困住。 林家二房。 林玉书挥手扫落桌上堆叠的锦盒,上好的蜀锦散落一地,丫鬟婆子站在一旁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 二夫人李氏推门而入,见林玉书面沉如水地坐在桌前,地上散落一地的布料、首饰,忍不住蹙眉,走过去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闻喜那个小蹄子不应你?” 林玉书一见李氏,委屈瞬时涌上心头,一下子扑进她怀中,抽噎着说:“娘,我今日在苏锦记见到了那个人的女儿。” 李氏怔愣一瞬,她已经许久没有再想起过那个人了,如今林玉书提起,记忆里早已模糊的画面开始渐渐清晰起来。她猛地抓住林玉书的手,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他?” 林玉书吃疼,蹙着眉头抽回手:“娘忘了,幼时你带我去城中观花灯,我曾远远见过他们一家三口放灯。” 李氏脸上的表情终于彻底龟裂,颓然跌坐在绣墩上,记忆里那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一一闪现,那些她以为已经忘记的过去,原来全部都还记得。 “她?” 林玉书冷笑出声:“她过得很好,穿金戴银,即便是江宁云锦那样的臻品都说送就送。而我竟然还不知闻喜与她有这样的交情。” 李氏在来之前已经问过随行的丫鬟,知道林玉书与人置气,却没想会是她。 第173章 满月宴 程家的满月宴定在三天后。到了正日子,天还没亮,红岭便起床帮什邡梳洗。 来益州已经数月,什邡明显丰韵许多,脸颊上微微有些上肉,被卷领的狐裘衬得颇有几分俏丽。 红岭满意地看着铜镜里映出的女娘,从首饰盒里捡出一根上好的翡翠簪子在她头上比了比:“娘子,带这只簪子?” 簪子是昨日随着衣衫一同从凤霞苑送来的,说是给娘子添妆。二房那边这两日也送来了不少好东西,目的再明确不过,央着什邡带上林玉书。 什邡人在屋檐下,倒是不能一下子驳了二房的面子,最终还是松了口,在林老夫人面前说自己在益州人生地不熟的,与各家娘子也不往来,还是请玉书娘子跟着为好。 林老夫人自然乐意,又赏了一只玉镯才作罢。 这边刚收拾妥当,那边二房的丫鬟便来催促,说是马车已经准备妥当,就等闻娘子了。什邡带上准备好的贺礼跟着二房的丫鬟出了落花苑直奔大门。 正门外停了两辆马车,什邡一打眼就看见其中一辆马车车辕上坐着的明城,知是林昇的马车。 自打在漕帮出事后,她便一直没怎么见过林昇,如今细细想来,已经有十来日。 明城也瞧见她了,脸上顿时一喜,扭身对车厢里的人说:“公子,是闻娘子。” 召回旧纸看似尘埃落定,但到底没那么简单,广济门开课第二日,蒋绍明便撺掇了十几个地痞流氓拿着不知道从何处弄来的黄麻纸去墨林堂兑换。一开始还没人觉得不对,后来见这几人翻来覆去的兑了几次,林昇才察觉不对,他马上要人取来当天的兑换账目和黄麻纸查看,结果不看还好,一番查检下来,竟然发现有人用别家的黄麻纸、或是最近几日才买的黄麻纸来兑换。 林山一看便知是有人故意找茬,于是便与林昇商量,二人亲自去衙门借调两个捕快埋伏,而后找到纸坊的老师傅亲自把关。 与其他纸坊的黄麻纸不同,林家的黄麻纸中用了纸药,是舂成汁的杨桃藤。杨桃藤汁在成纸之后会在纸张上留香两月有余。有问题的黄麻纸都是最近两月制成,纸面能闻出淡淡的杨桃藤香。 除此之外,每一张黄麻纸在揭纸后,会有工人专门在右下角刻印铁印,若出现无法辨别的黄麻纸,用碳条轻轻在铁印处涂抹,纸上便会显现出林家纸坊特有的印记。 果然,第二天一早便有人拿着其他纸坊的黄麻纸来兑换。老师傅一边给男人登记,一边给躲在角落里的林昇打暗号。 接到老师傅的暗号,林昇忙叫上两个捕快一起偷偷跟在男人身后离开墨林堂。一直跟到清河坊的棚户区,男人来到一家茶楼前,左右张望一番,确定没什么人注意他之后,男人跨步走进茶楼。 见状,林昇留一名捕快在外望风,亲自带着另一名捕快进去抓人。 茶楼里人客不多,林昇一进去就看见那个换纸的男人正跟一名带着斗笠,穿胡服的男人坐在靠窗的位置说话。穿胡服的男人从腰间解下一只荷包丢到换纸男人的面前,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便各自离开。 林昇看了捕快一眼,捕快心领神会,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直奔斗笠男扑去。大概是没想到会有人突然埋伏,男人连抵抗都没有就被捕快按着脑袋压在桌上:“别动,官差办案!” 林昇趁机上前一把扯掉男人头上的斗笠,果然是蒋绍明。 没了蒋绍明捣乱,旧纸召回果然顺利很多。本来林昇打算召回旧纸之后就去见什邡,结果二房那边突然做起了甩手掌柜,墨林堂里堆积如山的账目将他彻底绊住,每日忙到恨不能宿在墨林堂。 对闻喜的惦念让他时常看着账目时走神,但每每当他想要懈怠几分,偷偷去看闻喜时,祖母的话便犹言在耳。 若是未能羽翼丰满,他又有什么资格留住闻喜? 更深露重的夜里,他不止一次在落花苑外驻足,最终也还是没有进去打扰她休息。 原本以为还要挨到腊八才能见她,没想程家突然递了帖子过来,邀他和闻喜同去赴宴。 为此林昇高兴了一晚,今儿一大早就抓起明城梳洗,还穿了顶好的一身行头。 如今坐在车厢里听见明城的话,林昇突然有些近乡情怯,手忙脚乱地整了整衣襟和袖摆,然后才慢悠悠撩起车帘向外看。 明明不过短短数日未见,心里压抑着的思念却在见到对方的瞬间如杂草疯长,顷刻间缠绕整个心头。 他微微红了眼眶,“闻喜”两个字在嘴里转了两圈,最终化成一丝缠绵悱恻的叹息。 一旁的明城将他这一声呢喃听了个真切,心中愕然的同时脱口而出:“闻娘子,公子已经等候您多时了,车上备了些早点,待会儿上车吃一点,免得路上饿!” 什邡起的早,早膳确实没吃,一听明城这么说,腹中顿时闹起了饥荒。 另一辆马车上的丫鬟听闻明城让什邡上他们的马车顿时急了,大声喊道:“闻娘子,娘子已经为您准备好了茶点,不若一起如何?” 什邡看了一眼急得满脸通红的明城,最后还是选择上了林玉书的马车,毕竟她跟林昇之间变数太多,适当保持距离未必不是好事。 两辆马车前脚先离开,后脚便有一辆马车从转角处驶出来。 车厢里,常五一边擦拭手里的雁翎刀,一边抱怨谢必安:“原来特意绕了这么一大圈回林家就是为了这位‘闻小娘子’?” 谢必安放下车帘,蹙眉看着常五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为了她的?” “不是她,难道是为了那位?”常五放下雁翎刀,凑过去仔细看他,“听说林玉书这几天跑了你院子好几趟,不会真是看上你了吧!” 谢必安讪讪一笑:“不是看上我,是看上了我手里的请柬。” 常五忍不住冷哼:“我说你这几天怎么赖在录事参军衙门不回来,感情是在躲人。” “不过看起来效果并不好。”谢必安疲累地揉了揉眉心,说道,“林家是奔着汪家去的,我这边走不通,便改走闻喜那条道了。” “难怪,难怪这位林姑娘削尖了脑袋也要去程家。原来是为了汪泰盛去的。”常五不怀好意地笑出声来,“我还当林家是想跟程家结交,走进奏院的路子,没想到是为了巴结汪家,想把女儿送进汪家。蕴之,你的这位大表妹的野心可不小呀!” 谢必安随手抄起一旁的录簿,抬头撩了常五一眼:“齐大非偶!” 第174章 议亲对象 程进领了巡查的职,主要是查验飞钱在各地流通兑换的具体情况,其中不免要与当地官府、税务,和市舶司打交道,因此每到一处,他的行踪都备备受瞩目。 程进来到益州之后,先去拜访汪兵,并公开宣布自己身份,名正言顺巡查市舶司等庶务。自运河开通后,益州商贸频繁,不仅内陆交易频繁,许多舶来品也逐渐在市面上流通。自古漕运最富庶,市舶司不仅监管外国商务交易,在益州还背靠漕运,上上下下油水充足,若说没有一二蛀虫实在是不可能。 朝廷每年都会以各种名目差遣六部等官员进行巡查,为的就是防止各地市舶司官员贪污舞弊,监管柜坊通兑情况。(有些柜坊、钱柜在全国各地的通兑比例不同,有些柜坊会刻意多收取通兑费用,后面在飞钱通兑上也会做些手脚。) 程进的到来就像在平静的油锅里滴入一滴水,原本平静的表象被骤然打破,有些人开始坐不住了。一时间程府门庭若市,礼物一抬一抬的抬进门,又一抬一抬地被原路送回,到最后程进干脆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直到上月初,梁氏诞下一子,固若金汤的程府突然放出消息,将在本月给小郎君办满月宴。因此当什邡等人来到程府时,偌大的门厅前挤满了贺喜的宾客。 三人在门房处做了登记,而后有专门待客的管家领着她们进入内宅。 程府不算大,三进三出的宅子,但胜在主人家善于打理,处处彰显出一种雅致的美。 与主人家道喜后,什邡和林玉书便被丫鬟带到女眷那边。 一进堂屋,什邡便见梁氏带着丫鬟婆子与一众女眷寒暄。胖嘟嘟的小郎君被奶娘抱着跟在梁氏身后,偶尔大人们寒暄声大了,他便哼哼唧唧闹两声,大人们全当他调皮罢了。 梁氏逗弄完儿子,一抬头便见什邡笑吟吟站在门边往这头看,心中大喜,一把接过奶妈怀里的孩子,几步走到什邡身边,激动地说:“闻娘子,许久未见,近来可还好?”说着,目光朝她肩头看去。 什邡算计她一事确实有错,但危急时刻为她挡箭也是真情实感,特别是当她见过什邡伤口血肉模糊的样子,心中那些怨怼也瞬时烟消云散。 什邡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想起在绵阳自己做的蠢事,脸颊不由一红,忙别扭地将手里的锦盒递了过去:“梁夫人安好。我一切都好,这是给小郎君准备的礼物。” 梁夫人笑着让一旁的丫鬟接过,然后将怀里的小郎君往什邡面前凑了凑,一点没有隔阂地说:“瞧瞧,这可是你救下的小东西。” 什邡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感觉一团奶呼呼的小团子靠在她胸前。小家伙也不怕人,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的陌生人,咿咿呀呀地伸出小肉手扯了下什邡胸前的衣襟。 什邡完全僵住,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小小的奶团子,原本就满怀愧疚的心更是五味杂陈。那晚若不是谢必安来得及时,恐怕她和梁氏都将命丧黄泉。 察觉到她的别扭,梁氏把小家伙递给一旁的奶娘,拉着什邡走到一旁,避开众人说:“在绵阳的事已经过去,我跟云哥儿都很好。” 什邡一暖,看着奶娃娃的表情越发柔和一些。 梁氏侧头朝院子里来往的男客们看了一眼,忍不住笑着说:“娘子还不知道吧!我们此行本就凶险,托了你的福,谢大人在安全送我们夫妻回益州后还安排了人手暗中护着,现在的程府可安生得很。” 谢必安保护程大人可不是为了我。什邡心中默念,但到底不能拆了谢必安的台,只好故意转移话题说:“您跟程大人打算在益州待多久?” 梁氏说:“大概要到年后春闱之前。” “户部那边不会年终汇总?”什邡狐疑,梁氏笑着说,“户部年终会跟六部一起去圣上面前汇报一年的税收、飞钱等各方财政收入,但这块只有人安排,老程不过就是走走样子,顺便带我一起回益州祭祖。” 梁氏说得轻巧,但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程进,深怕他这一个溜达就溜达出什么大事。 自古跟税收、商贸交易搭上边的,就没有哪个州县是干干净净的。上面隔三差五派个钦差过来,每年总要有几个倒霉的被推出来,这样才能保大家平安。 “是程大人体贴夫人。”什邡应和,梁夫人瘪了瘪嘴,拉住她的手郑重其事地说,“都说了,叫我姐姐便可。” 什邡笑着应声,叫了一声‘姐姐’。 不远处的林玉书从进堂屋开始便一直注意着什邡和梁氏的举动,此时见两人旁若无人地躲在角落里说话,心里越发着急。 “那便是林昇从长安带回来的女娘?” 林玉书闻声回头,却见一名穿着上等云纱霓裳的貌美女娘款款走来。 林玉书压抑了一早晨的心情在女娘走到近前时彻底消散。莫家这位大小姐便是祖母给林昇相中的妻子人选,如今新欢旧爱齐聚一堂,还愁没有好戏可看? 果然,不等她回答,莫药已经几步上前来到梁氏和什邡身前,对梁氏说:“小女莫药给夫人贺喜,恭喜夫人喜得贵子。这是给小郎君的满月礼。” 莫药递出手里的锦盒,梁氏虽然对这位莫家女娘没什么印象,但到底是主家,不能轻易怠慢客人,于是抬手接过锦盒递给一旁的丫鬟,对莫药说:“莫娘子客气了。” 莫药微微抬眸看了一眼旁边的什邡,原本提着的心瞬间落回原处。看来家中下人打听的果真没错,林家这位闻娘子确实是个才貌一般,看起来有些寡淡瘦弱的女子。 林昇自幼生活在商贾之家,什么锦衣玉食、绝色女子没见过,怎么会对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子情根深种?不过是碍于之前的婚约不好将她遣回长安罢了! 第175章 暗潮 什邡能感觉到来自莫药的敌意,但却不知这敌意到底因何而起。 一旁的林玉书见状上前两步,笑着说:“莫药,这位是闻娘子,是……”她略微一顿,四周的空气顿时凝滞起来,‘闻喜’的身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最重要的是林家的态度。 从‘闻喜’来到益州之后,虽然她常出入纸坊和墨林堂,但多是以远方表亲的身份,林家长辈从未在公开场合承认过‘闻喜’,这也意味着她的身份并不被林家所认可。 梁氏脸色微变,刚想揭过这个话题,便听莫药突然开口说:“玉书你也真是的,心软也就算了,今日这样的场合实在不适合什么人都带的。” 莫药的话一出,在场有一小部分不了解内情的人便都以为什邡是跟着林玉书来打秋风的,看着什邡的眼神不觉透出几分讥讽。 另有几位先时就在,见到过梁氏对什邡的热络的态度,此时听了莫药的话,不觉心中好笑。 林玉书本是打算在莫药面前挑唆几句,给什邡没脸的,结果没想莫药会来这么一出,脸色顿时一白,硬生生把话梗在喉头说不出。 什邡笑而不语,一旁的梁氏轻轻勾住什邡的胳膊,扭身看着莫药说:“莫娘子误会了,闻娘子是我特意邀请的友人,与林娘子无关。” 梁氏的话一出,莫药脸色顿时一僵,下意识扭头看林玉书,怨她怎么没告诉自己‘闻喜’与梁夫人乃是旧识。 林玉书也没想到梁氏会如此护着什邡,竟然完全不给任何人脸面。她心中怨怼,嘴上却讨好地对梁氏说:“夫人不要嫌弃我叨扰才好。”却绝口不提央求什邡带她来的事实。 梁夫人敷衍地笑了笑,这时,门外突然那传来一阵骚动,众人纷纷回头看去,便见沈凤酒披着没有一丝杂色的雪貂斗篷走进堂屋。 堂屋里虽然都是些女客,但到底有几位出生商贾世家,也见过世面,所以沈凤酒一露面,便有人认出她来,脸上神色顿时玩味起来,看着梁氏的眼神也不觉幽深。 梁氏似没看出异样,笑着迎上去:“沈娘子来了,快进来。” 沈凤酒解下斗篷交给身后随着的丫鬟,接过礼盒递给梁氏:“请夫人安,这是给小郎君的贺礼。” 梁氏接过礼盒,旁边一位认出沈凤酒身份的女眷突然开口说:“这不是寻楼的沈老板么?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相比沈老板送给小郎君的贺礼也非凡品。” 女眷的话一听就不对劲儿,什邡侧头问旁边的女娘:“寻楼是什么楼?酒楼?” 女娘捂着嘴‘噗嗤’一声笑了,压低声音对什邡说:“闻娘子你是新来益州的,不知道也情有可原,我跟你说,这寻楼呀,它可是咱们益州最雅致的地方了,听闻益州的文人雅士都喜欢去,里面的女娘各个才艺双绝。” 女娘的话一说完,什邡瞬间怔愣,这意思是说,寻楼是风月之地? 大概猜出她的想法,女娘又朝她靠了靠,与她咬起耳朵:“寻楼,取自梦里寻他千百度之意,里面的女娘具是些色艺双绝的清倌。不过到底不是良家女子,出现在此,多少有些……” 沈凤酒慢悠悠朝女娘瞥了一眼,仿佛根本没听见女娘刚刚的话,径自来到什邡面前,笑着说:“闻娘子,咱们又见面了。” 什邡笑着说:“还没机会谢沈娘子的云锦,我很喜欢。” 一旁的梁氏听闻沈凤酒送了什邡一匹云锦,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打趣说:“江宁云锦是绣嫁衣最好的料子,莫不是喜事将近?” 什邡怔愣,倒是没想到这一层意思。 沈凤酒抿唇轻笑,目光满含深意地看着什邡说:“不过是受故人所托罢了!” 故人? 是什么故人会托沈凤酒给她送江宁云锦? 什仲怀三个字呼之欲出,什邡强忍着突然上涌的情绪,随着梁氏等人入席。 程进虽然多年外放,但到底在益州还有一些亲眷,因此宴席上颇多热络。什邡被安排在梁氏右手边,左边是知府家的嫡女,在下面还有漕运衙门来的女眷。 沈凤酒身份尴尬,坐在末尾,两人遥遥相望,什邡心中百爪挠心,只想快点吃完这顿食不知味的宴席,然后抓住沈凤酒问个究竟。 与男宾客那边的处处玄机不同,女客这边的氛围相对和谐一些。在座的女眷多半都是益州当地官员的妻女,亦或是商贾家眷,所谈话题无外乎一些衣衫、首饰,亦或是长安时兴的物件。 梁氏虽然瞧着温婉,但手腕颇为圆滑,入席不久便让丫鬟拿来许多长安时兴的胭脂、香料送给在场女眷。 程进身份敏感,送些胭脂水粉和香料最为妥当。席间,原本接礼物的丫鬟婆子将礼物一一带到内室,待酒席接近尾声时,便见其中一个婆子从后面出来,身后跟着两个怀抱礼盒的丫鬟。 婆子走到梁氏身边耳语,什邡离得稍近,倒是听得一二。 听完婆子的话,梁氏瞥了一眼在场的几位夫人,笑着朝后面的丫鬟摆了摆手。丫鬟们连忙会意,将怀中的锦盒一一放在几位夫人面前。一瞧见送回来的礼盒,几位夫人的脸色骤变,纷纷抬眸看向梁氏。 “夫人这是何意?”坐在什邡斜对面的一位夫人蹙眉看着梁氏说道。 梁氏摇头说:“赵夫人也知道我夫君是领着巡查的职,今日请诸位来亦不是为了礼物,实在是喜获麟儿才宴请诸位。这些礼物实在贵重,我与夫君不能受用。” 梁氏的话说得明明白白,摆明了就是油盐不进,几位被退了贺礼的夫人顿时面色如菜,半天未语。 宴席结束,外面已经下起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梁氏让人将小郎君抱下去睡觉,又提议去后院梅园赏梅。 梁氏虽然随着程进外放数年,但院子倒是一直有人打理。那边男客还未散,女眷们自然不好独自离开,遂有这番提议。 不一会儿,众人便纷纷移步梅园。 程府的院子看起来不大,但梅园是另外辟出来的,一入梅园,扑面而来的香气混合着冷雪的气息瞬间让人灵魂都跟着震颤几分。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梅海间白雪纷纷扬扬,美得宛若仙境。宫粉、红梅、玉蝶、绿萼、洒金、朱砂、照水、黄香,各种珍品争奇斗艳,傲立于皑皑白雪之中,自成一股傲骨风流。 女眷们纷纷发出感叹,唯有什邡刻意放慢脚步,挨着沈凤酒坠在人群最后面。 “闻娘子觉得这花如何?”沈凤酒突然抬手攀住一只洒金问一旁的什邡。 什邡抬手轻轻拂去花瓣上坠落的雪片,说:“洒金。” 沈凤酒轻笑:“闻娘子好眼力。” 什邡就事说道:“我于梅花之道不甚了解,只是父亲对梅花甚是喜爱,家中亦有一梅园,里面恰好有几株洒金罢了。” 沈凤酒放开枝丫,枝头的雪团骤然坠落,在她满头青丝间留下细碎的斑驳,随着微风摇摇颤颤。 第176章 怎么会是她? “我的那位故人也甚是喜欢梅花,可惜他已不在,再不能见这满园娇色了。”沈凤酒惋惜地感叹,什邡却感觉浑身的血液骤凉,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一把抓住沈凤酒的胳膊质问,“你到底是谁?为何会有我父亲的纸笺?” 沈凤酒面色如常,垂眸看了一眼抓在胳膊上的手,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来益州要做什么?明日子时,我在林家别院等你。” 说完,沈凤酒一转身追上前面的梁氏,亲昵地挽着对方的胳膊耳语。 离得距离远,什邡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脑子里不停回荡刚才那句话,心里宛如烈火油烹。不管沈凤酒到底是什么人?目的是什么?明天她都要去林家别院一趟。 雪势越来越小,梁氏着人在亭子里热了茶,一群人浩浩荡荡往林中歇脚的重檐八角亭走去。 重檐八角亭比普通单檐亭要宽敞明亮,适用于面积大的园林,多用于观景、或是举办一些小宴。风雪未歇,亭子里点了炭盆,丫鬟婆子摆好了小几和软垫,中间围炉吊着茶汤。 众人纷纷落座,有人提议:“听闻寻楼的沈老板色艺双绝,不知我等可有幸听沈老板弹奏一曲?” 此话一出,众人的视线全部看向沈凤酒,有嘲讽的、有看热闹的,还有话里话外挑衅的,言外之意,既然是寻楼里出来的,既然伺候得了爷们,自然也能伺候好各位夫人小姐。 沈凤酒缓缓放下酒杯,抬眸看向最先提议的那位夫人,笑说:“刘夫人喜欢什么曲儿?” 那位刘夫人自以为得逞,轻蔑一笑,说道:“听闻沈老板擅长胡笳十八拍?” 话音一落,众人便知道这位刘夫人是在公报私仇。在场益州本地人居多,对这位刘夫人的家事也知之甚详。 早年刘夫人家里是做木材生意的,家中只有刘夫人一个独女。刘夫人及笄后,任家人便开始为她相看夫家。 刘夫人幼时生了一场天花,因此脸上留下许多疤痕。城中门第相当的郎君多半嫌她面貌不美,因此任家老两口划拉了一圈,愣是没寻到一个合适。最后任老板想了个法子,反正他们家有钱有家业,索性招个上门女婿算了。 几番筛选之后,任家人将目光放在了彼时正在县学读书的刘贤身上。刘贤自幼勤勉好学,但因家境贫寒而常常捉襟见肘。后经媒人几次三番说和,刘贤终于应下婚事。 两人成婚后,刘贤在任家人的资助下考中明经科进士,先后外放五年后,最终在刘家的运作下留在益州任职司户参军。 得势后,刘贤虽然仍旧与刘氏相敬如宾,但却明里暗里嫌弃刘氏疏于才德,时常与友人去寻楼相聚。 时间长了,刘氏便越发觉得不安,几次跟踪刘贤去寻楼之后,发现城中许多文人雅士都对寻楼的沈凤酒推崇备至,说她不仅知书达理,更是弹得一手好琴。 为此,刘氏成偷偷着人寻了琴师在府中授课,奈何刘贤见了一番调侃,说她东施效颦。 刘氏闹过两次,刘贤不以为意,只称他与沈老板不过惺惺相惜罢了,绝无龌龊。 刘氏劝阻不得,对沈凤酒越发怨恨。如今突然相见,自然恨不能当场下了沈凤酒的面子,因此才过分的提出让沈凤酒当场献艺。 在场的其他夫人中也有不少瞧不上沈凤酒的,但身份使然,不能明着去寻楼找麻烦,此时见有人出头,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什邡看向梁氏,想看看她是什么态度,毕竟这是她的座上客。 果然,梁氏脸色微沉,看着刘夫人说:“巧了,老爷平素里也喜欢听曲,今日府上正好请了乐师,红杏,去请吴乐师来梅园。” 梁氏话音一落,亭子里顿时鸦雀无声。刘氏被驳了脸面,脸色不太好,看着沈凤酒的眼神像是要吃人。 不多时,丫鬟便领着乐师走进重檐八角亭内。 乐师身上穿了一袭短袄、百褶裙,头上戴着帷帽,瞧不清脸,但隐约能看出柔美的轮廓。 丫鬟已经将琴架好,梁氏一边示意乐师开始弹奏,一边对众人说:“这是乐师无涯,虽然不敢说弹得比沈老板好,但各位不妨听听看。” 无涯二字一出,什邡明显感觉到这些女眷脸上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这时,琴声骤起,悠扬婉转的琴音仿佛穿透漫天风雪直抵人心,将曲中幽婉的意境表达得淋漓尽致,完全不输沈凤酒的胡笳十八拍。 一曲终了,众人意犹未尽地回过神来,纷纷朝无涯投去赞许的目光。 什邡的心思却没在琴声上,她微微从无涯按在琴弦上的手上收回视线,垂眸问一旁的梁氏:“不知这位无涯乐师是何来历?琴技竟如此了得?” 梁氏看着无涯一笑,说道:“无涯是长安宫廷乐师琅邪唯一的女弟子,琴技自然了得。只可惜……”梁氏微微一顿,突然抬手对着无涯做了几个手势,无涯会意,回了两个手势。 什邡顿时了然,无涯是个不能说话的哑巴! 这时,一旁的一位女娘突然兴致勃勃地说:“听闻无涯大师不能说话,原来是真的,梁夫人,您刚才说用可否就是能与聋哑之人沟通的手语?” 梁氏忽而一笑,点了点头。 女娘连忙问出用疑惑:“不知您与无涯大师说了什么?” 梁氏说:“我与无涯道谢,无涯说她不能久留,一会儿还要去男客那边。” 众人听后不觉惋惜,而无涯则已经款款起身来到梁氏身前,抬手朝她比划了几个手势,而后目光淡淡地瞥了梁氏身边的什邡一眼。 虽然隔着帷帽,什邡看不清她的脸,但刚刚瞥过来的那一眼却如有实质,仿佛突然飞来的一柄寒刀。 联想到方才在无涯手腕上看到的红痣,什邡心底一凉,是她! “怎么了?在看什么?舍不得无涯?”梁氏突然开口,什邡猛地回过神儿,此时无涯已经抱着古琴离开。 什邡勉强扯出一抹浅笑:“没什么,只是有点不太舒服,可能是吹了寒风,身子骨有些受不住。” 梁氏连忙让丫鬟去煮姜茶。 什邡心烦意乱地环视重檐八角亭里的众人,心里琢磨着如何避开这些女眷把徐静芝潜入府邸的事告诉程进。 丫鬟很快端来姜茶,什邡碰着姜茶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沈凤酒和林玉书等人,咬咬牙,故意打翻手里的茶盏,半盏姜茶一滴没剩,全部洒在了裙摆上。 滚烫的姜茶浸透衣衫,什邡惊呼一声,猛地从圈椅上跳了起来。 梁氏最先反应过来,连忙起身问道:“可是烫到了?” 什邡揪着衣衫一边抖落上面的姜片,一边红着眼睛对梁氏说:“还好,只是衣衫不能穿了,能否借夫人房间一用?” 世家女眷出门都会在车里另外准备一套衣衫,什邡这么一说,梁夫人便知道她要去换衣服,于是说道:“我让人给你取一套没穿过的,你先换了再说。” 什邡点了点头,梁氏忙找来丫鬟,让她带什邡下去换衣衫。 第177章 试探 上 程府内宅不大,但胜在精致且五脏俱全。东西厢各四间,另有书房和两处偏房及抱夏。下人居住在前院,东西厢房各留出两间给客卿。 丫鬟将什邡带到西厢右手边第三间房,推开门,一股淡淡的芝兰香扑面而来。丫鬟熟门熟路地从角柜里取出一套换洗的衣衫。 什邡看了一眼丫鬟怀里的鸦青色短袄和白色嵌粉丝暗纹的百褶裙,一边解披风一边故作不经意地问丫鬟:“无涯先生也是常住府中的客卿?” 丫鬟一边抖开短袄,一边笑着摇头说:“可不是,无涯先生是老爷特意请来的,平素里可不住在府中。” 什邡将披风放在方桌上,饶有兴致地问:“她是何时来的呀?我初来益州不久,倒是对无涯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 小丫鬟见她没有丝毫贵女的架势,也乐意与她攀谈,于是笑着说:“是昨天早晨就来了的,就住在隔壁的屋子。等小郎君的满月席做完就走。” 什邡侧身朝西面墙上的百宝阁看了一眼,而后垂眸整理腰间束带。 “啊!”什邡惊呼一声,丫鬟吓了一跳,忙问,“闻娘子,怎么了?” 什邡微微蹙起眉头,手忙脚乱地摸了摸左右腰间,沮丧地说:“来时带在束腰上的荷包不见了。” 丫鬟一听,顿时也慌了。若说平素在府里掉了什么无妨,但今日府中不少男客在,闻娘子又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家,若真是贴身的香囊被什么居心叵测的人捡了去,怕是就不好了。 “闻娘子的香囊是什么样的?奴婢这就回去找找,您先换了衣服,免得待会儿着凉就不妥了。”丫鬟急切地说。 什邡垂眸说道:“是一只藕荷色的香囊,上面绣着飞鹤图。” 丫鬟问清楚了样式,转身离开厢房。 什邡用最快的速度换好衣衫,然后悄悄打开虚掩的房门,闪身来到隔壁无涯的房门前。无涯的房间没落锁,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什邡闪身挤进房间,里面的摆设跟她刚刚换衣的房间一模一样,唯有小几上的茶盏被翻开,里面盛着半盏凉透的茶,显然是主人家离开的匆忙,没有喝光。 角柜挨着床,柜门虚掩着,里面装着一只靛蓝包裹。 什邡打开包裹翻了翻,里面除了几件衣物之外还有两份文书,一份路引,一份是由长安县发放的照身帖。 照身帖和路引没有问题,那有问题的就是人。 把东西放回原处,什邡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下床榻,发现脚榻下面有一些细微的红土。她在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今日所过之处,却没有哪一处有红土的。 从房间里出来,丫鬟还没回来,什邡急步走出月亮门,寻着记忆往前院宴请男客的偏厅走。 徐静芝这人绝对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程家,她一定有什么目的。 …… 与女眷这边的表面和谐不同,男客这边的氛围决不能用融洽来形容。 程进是领着巡查的职责回的益州,席上多半都是益州本地乡绅和州府官员。除去刺史汪兵、漕运衙门总督章群等几个位高权重的大人外,其余各处参军、司户、司兵都或独自,或携带家眷前来贺喜。 程进坐在座位,下垂手第一位便是刺史汪兵的长子汪泰盛。汪泰盛对面坐着谢必安,其后便是各处的司户、司兵、和地方乡绅等。 程进自打来益州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公开露面。此前不少人绞尽脑汁往程府递帖子,结果第二日便被送了回去,俨然一副油盐不进的架势。 今日借着小郎君满月宴,众人也是抱着试探一二的心思前来,只是在摸不准程进脉搏之前,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免得惹火上身。 直到酒过三巡,席间压抑的氛围终于被时任司户参军的刘贤打破。 刘贤掌管益州民生、税收,城建等工作,其中尤以税收为最。全国各地每年年底会统筹税收,打唐初,现银便紧俏,大部分税收都以粮食计。但粮食在长期运输途中耗损严重,往往会在进入户部的时候出现与账目不符的情况,飞钱便也只因此应运而生。 程进巡查的主要目的,其实也是督查税收和飞钱的统兑,因此在座所有人中最耐不住的便是刘贤。 刘贤扭头看向程进,终于开口说道:“程大人来益州已经有些时日了,不知大人对司户所送来的账目有什么指示?” 刘贤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全部看向程进。 其实不只是司户所,还有几个衙门口也在程进来益州的第二天便让人送来了相关账目,结果眼看年关将近,各个司所都等着结算,结果程进这边竟然一点风声指示都没有,实在让人惴惴不安。 程进放下手里的筷子,笑着看向刘贤以及他身边一直稳如泰山的汪泰盛,说道:“听刘大人提起,本官确实有两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刘大人。” 程进话音一落,众人竟然纷纷松了一口气,大有一种‘他来了,他来了,他终于来了’的感觉。 刘贤微微挑眉,但一想到账目,焦躁的心瞬间安定下来。账目都是几个账房尽心做的,程进刚上任不久,必不能看出什么门道,更何况…… 刘贤下意识瞥了一眼前面端起茶杯喝茶的汪泰盛。 “怎么,司户所的事还要汪公子做主?”斜对面的谢必安突然出声,吓的刘贤差点没打翻面前的茶盏。 “谢大人这话什么意思?”刘贤怒道。 谢必安端起酒杯:“没什么意思,就是感慨益州的长治久安都靠汪大人劳心劳力罢了。汪公子不会介意吧?” 汪泰盛面色一沉,旁边的刘贤连忙找补道:“谢大人说笑了,汪大人身为益州刺史,理当对管辖内的所有公务负责。” 谢必安垂眸把玩手里的杯子,周围的空气因这几句机锋而再次陷入死寂。程进打量一眼刘贤,良久才淡淡地说:“司户所送来的账目没什么问题,每一笔都很清楚,只是今年的税收要比往年低了一些。今年没有水患,气温也算合适,不知这是何故?另外,半年前司户所曾组织在岷江流域兴建水坝,司户所有预拨款项,不知现在进度如何?” 程进话音刚落,在座众人中除了谢必安外,其余人皆脸色微变,各怀心思地看向刘贤。 第178章 试探 下 明明是十二月的天气,刘贤却冒出一身冷汗,缓缓开口说:“近几年岷江常有水患,刺史大人亲批兴建岷江水坝。但因为汛期原因,施工时间已经拖到秋后,因此工程暂时仍未竣工。但大人放心,明年雨季来临之前,岷江水坝便可投入使用。 至于税收问题,大人不知,今年岷江没有发水,但是夏季雨水少,粮食收成自然减少许多,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蝗灾造成。” 程进脸一沉,蹙眉问他:“蝗灾?” 刘贤点了点头说:“今年梓州闹了蝗灾,庄稼被毁无数,益州虽然没有被大范围波及,但临近梓州的几个县的庄稼还是收成减半,因此今年虽然没有水患,但是收成要比去年低。” 刘贤回答得滴水不漏,但凡程进去查,一定会发现梓州确实在今年闹了一场蝗灾。 程进端起酒杯敬刘贤:“刘大人辛苦了。” 刘贤憨笑一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一直把玩着酒杯的谢必安突然看向坐在汪泰盛身边的中年男人。男人穿着一身灰布襕袍,四十左右的年岁,鬓角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人却显得很有精神。从他进偏厅起,谢必安就一直暗暗注意他,刚刚刘贤看向汪泰盛的时候,他曾故意用夹菜的手碰了汪泰盛手边的杯盏一下。 “这位瞧着有些眼生,不知在何处任职?”谢必安突然开口问道。 中年男人一怔,慢悠悠放下手中杯盏,撩起眼皮看着谢必安说:“下官是曹别驾身边的下属司仓官。鄙人姓徐,徐端,刚述职不久,大人不认得我正常。” 谢必安垂眸细细打量徐端发现此人虽然鬓角花白,连毛胡须几乎遮住了整张脸,但露出来的眼睛却炯炯有神,丝毫没有疲态,完全不像是一个浸润官场多年的中年人。 更何况……谢必安的视线落在徐端搭在桌边的手上,人的面貌和头发可以加以掩饰,但手上的皮肤不会,这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皮肤下的筋脉蓬勃有力,绝不会是一个中年男人的手。 在座的官员都是从五品以下,如果徐端有问题,其他人不会看不出,除非徐端从入职开始就没在官场露过面,或者…… 谢必安没有再往下想,有没有猫腻一试便知。于是他故作漫不经心地说:“说起曹别驾,我倒是想起一事,听闻益州的盐铁皆有刺史大人指派曹别驾监管,不知可有此事?” 盐铁乃一州经济命脉,从古至今皆由官府掌管流通,这么大的权利,这么多的诱惑,因此催生出的贪念也会碾碎一波又一波官员的良知,所谓十贪九盐,说得也正是如此。李敏那批官盐是从长安运过来的,曹正淳掌管益州盐铁,其中未必没有牵连。 果然,一提起盐铁二字,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骤然变幻,莫不是想到了不久前在九曲湾消失的货船。 刘贤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讪笑着提徐端说:“谢大人消息灵通,曹别驾确实监管盐铁。今年益州的盐铁流通账目和税务账目已经于昨天送到刺史大人手上了。” 谢必安蹙眉,不悦地说:“刘大人似乎对益州的其他公务都了如指掌。” 刘贤抿了抿唇,干笑着说:“徐大人还没上任前,我倒是兼任过一段时间。” 谢必安看了一眼徐端,徐端忙说:“下官虽然上任不久,但庶务还算了解,若是谢大人有什么疑问,下官当勉励为大人排忧。” 徐端双手抱拳,络腮胡子挡住了半张脸,让人瞧不出具体表情如何? 谢必安点了点头,说道:“前些日子漕帮一艘货船在九曲湾被水匪劫走一案,想必徐大人也知道了吧!” 徐端点头应是,谢必安又说:“这群穷凶极恶的水匪全部被俘,货船也被找到,船上大多数货物都已追缴回来,唯有一倒卖棉花的李姓商人遇害,且他随船的一批新棉花被一场大火付之一炬。” 谢必安一边说,一边观察徐端和在座众人的表情,当说到棉花被烧时,明显感觉周遭的气氛瞬间凝滞,汪泰盛的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谢大人的意思是,这个李姓商人有问题?”徐端反问谢必安。 谢必安抖了抖宽大的袖摆,从袖兜里取出一只半旧的荷包丢到徐端面前。 徐端蹙眉看了一眼荷包,不明所以。谢必安说:“李敏八年前孤身前来益州,后在益州开设一间棉花铺子,生意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几年过去,李敏年过三十而未娶妻,也从未与人发生口角争执。据被捕的水匪说,李敏并不是被他们杀死,而是在本官和章大人联手围剿九曲湾时被人趁乱杀死,棉花也是这时被人点着。一船舱,整整一千多石的货物只有棉花烧,诸位不觉得奇怪?” 示意徐端打开荷包,谢必安继续说:“徐大人是专门监管盐铁的,不妨帮我看看里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徐端拿起荷包,入手的触感让他面色一沉,隐约猜到里面装的是什么? 待拉开荷包,里面果然是一些掺杂着白色盐粒的焦土。 坐在徐端旁边的一位年轻司军探头看来,见荷包里的焦土顿时出声:“莫非是……” 徐端连忙合上荷包,蹙眉看着谢必安说:“是盐,官盐。” 谢必安伸手接过荷包重新收进袖兜,说:“自太宗实施盐铁专营制度后,盐铁皆有官府专营,并专门设置了盐铁转运使一职,专门监管盐铁税务。但盐铁利益非同寻常,总有一些宵小敢冒大不韪而私下里倒卖私盐。他们从盐场的工人手中偷偷买回还没有精细加工的粗盐,又掺杂细沙私下低价售卖,从而获取巨额钱财。 但私盐到底是私盐,盐粒粗糙,口感咸淡不均匀,与这荷包里的官盐完全不同。” “谢大人的意思是?”一直没说话的汪泰盛突然开口说道。 谢必安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目光落在汪泰盛脸上,说道:“这些焦土是从那批被火烧毁的棉花灰烬里挖出了。” “可那里为何会有官盐?”刘贤问道。 谢必安剑眉微挑,目光看向徐端:“徐大人觉得呢?” 徐端猛地站起身,双手抱拳说:“如谢大人所想,有人用盐水浸泡棉花,待烘干棉花后,利用棉花走私官盐!” 第179章 盐铁 徐端的话掷地有声,几乎字字砸在众人心头。 自从盐铁由政府专营后,官府对倒卖私盐的惩罚一律从重,更何况如此大规模的倒卖官盐?不用想,这条线上绝不止李敏一个人,他的上家是谁?谁能如此堂而皇之的将官盐倒卖出来?这些官盐到达益州后又是经过李敏的手卖给谁? 上下勾连,牵扯甚广,谢必安这是铁了心要捅这只马蜂窝呀! 一时间偏厅里鸦雀无声,众人各怀心思地看着谢必安和汪泰盛,不由得想到不久前惨死于家中的前任刺史陈正礼。 陈刺史在益州任职数年,其间难道就真的没发现有人倒卖官盐? 又或者他发现了,所以才死?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细碎的雪花轻柔地敲击着窗纸,只有林昇注意到门外踌躇的一道人影。 是来找他? 林昇看了一眼剑拔弩张的几人,不着痕迹地挑了一下面前的酒杯,。酒杯应声而落,飞溅的酒水打湿衣袂。 这边小小的动静瞬间打破剑拔弩张的气氛,所有人不约而同看向林昇。 “让大人见笑了,我去门外整理一下。” 林昇起身抖了抖袖摆上的酒渍,转身往外走。 薄雪已经洋洋洒洒铺了一层,林昇快步走出偏殿,一出门便见站在门口梅花树下的什邡。 “女眷那边结束了?”林昇几步走过去,居高临下看着什邡,也不知她来了多久,肩头和帽兜已经落了薄薄一层雪片子。 什邡四下看了看,见四周无人,悄悄将藏在袖摆里的帕子塞给林昇,并说:“什么也别问,待会儿就跟在谢表兄身边,还有,把这个交给谢表兄。” 林昇原本雀跃的心情瞬时沉了下来,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明显透出字迹的帕子,蹙眉问:“是发生什么事了?” 什邡也不知道具体会发生什么,但徐静芝会出现在程府绝对不是偶然。 “你别问了,听我的就好。” “那你呢?”林昇略有不安地看着她。 什邡想到梁氏和沈凤酒还在梅园,于是压低声音说道:“我还要回梅园。待会儿若是真有什么事发生,你且在谢表兄身边跟着,我自会没事。” 林昇还欲再问,回廊尽头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什邡连忙闪身躲进一旁的假山中,拧眉朝着林昇摆手,示意他赶紧回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林昇怕什邡暴露,只好转身回到偏厅。经过谢必安时,他故意右脚绊了一下,在撞上谢必安的瞬间将手帕塞到他手里。 谢必安捏紧手帕,借着擦嘴的姿势偷偷看了一眼。帕子本身平平无奇,唯有右下角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凑的近了,字上隐隐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梅香,显然是有人将梅花瓣碾碎,用花汁草草写的。 席上剑拔弩张的气氛一经打破,这些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条们便借机转移话题,纷纷端起酒杯敬程进。 程进倒是难得地来者不拒,不一会儿便喝得面红耳赤。 谢必安假借尿遁离开,在后院与假扮成程府侍卫的常五汇合。 两人一见面,谢必安直接开门见山地问:“东西找到了?” 常五点了点头,从怀里取出一本账册递给他,说道:“刘贤前脚一走,后脚我就潜入刘府书房,这家伙谨慎得很,东西藏在床下脚踏下面的暗格里。” 谢必安抬手翻了两页,里面都是刘府的日常开销账目,粗看没什么,但若是仔细查看便会发现刘府一年四季要给府中丫鬟小厮定制六套衣衫,其中棉袄棉裤各三套。 自打唐初起,官员家中丫鬟小厮的人数都有限制,刘贤一个小小的司户,家中竟然有丫鬟小厮三十人。这三十人所裁制棉衣的棉花都是从李敏的棉花铺子采买,之后转给一家布坊制衣。 账册中罗列了近七年来刘府的各种开支,若非刻意查看,大部分人都会以为刘府只是在内宅官职上比较松散而已,绝想不到其中还暗藏玄机。 “难怪!” 常五双手抱刀,问他:“难怪什么?” “难怪刘贤在席上屡次干扰我提及抚远号被劫一事。”解释完,谢必安侧头看了一眼梅林的方向,不知她此时又在做什么? “我们可以顺藤摸瓜找到那家布坊。”常五跃跃欲试,谢必安摇了摇头说,“怕是人已经被处理了,保护好木夫人,我不信她手中真的没有李敏背后之人的把柄。或许她正等着那人来救她。” 常五冷笑:“怕是等来屠刀吧!” “他们快没有耐心了。”谢必安呼出一口冷气,肋骨处还有些隐隐作痛,时不时提醒他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心中仿佛有什么若隐若现,最后又被他强势地按压回去。 “你今天捅马蜂窝了?”常五跃跃欲试地问,谢必安勾了勾唇,“打草才能惊蛇,益州这滩水太平静了,总要有人掀起一点风浪不是?” 常五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你就不怕翻了船?” 谢必安不予理会,神态自若地从袖摆里拿出什邡的帕子丢给常五:“已经有人坐不住了。” 常五伸手接过帕子展开一看,忍不住破口大骂:“徐静芝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然敢混进程府,她想干什么?” 谢必安收回手帕,看了一眼梅林的方向说:“你让下面的人盯着点。收网的时候千万别把她漏了!” 常五双眼微眯,仿若闻到味儿的饿狼,嗤笑道:“我瞧着帕子是个女娘的,怎么?你是惹了哪个娘给你送帕子?” 谢必安劈手夺过帕子收进怀中,瞪了他一眼说:“你觉得还能有谁?” 常五一怔,随即想到停在程府门外的林家马车。 “闻娘子?”除了她,他还真想不出是谁会在程府给谢蕴之递帕子,只不过…… 虎目上上下下打量着谢必安,常五突然说道:“我瞧着这位闻娘子倒是有些意思,滑不留手的不说,好像还把你这魂给勾走了。这又是跋山涉水去绵阳、又是独身闯漕帮,最后不会把你给拐到……” 谢必安凤眸微挑,冷着脸说;“说够了么?” “没有。”常五难得逮到调侃他的机会,怎么会轻易放弃?于是继续说道,“我瞧着林昇那小子似乎动了真心思,这事弄到最后怕是不好收场。” 谢必安眸色渐深,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最终拨乱反正,一切会回到正轨。” 说起真假,常五这才想起他还有正事要说。 原本他今儿个一早要去会会木夫人的,结果人还没起就被谢必安这厮从被窝里挖了出来,让他去查益州司户。一开始他还以为一个司户有什么可查的?结果查了才知道,这家伙虽然只是一个没什么军政实权的九品司户,但他手下监管益州商贸往来,换句话说,但凡益州城市面上的买卖商铺,各种舶来品等都需要在司户府进行备案。 司户府若是卡脖子,那买卖便不成,买卖不成,自然会有人想办法成。 果然,除了那本暗藏玄机的账册之外,他还查到了更有意思的事。 “今日查刘贤的时候,我在刘贤府外遇见一桩趣事。”常五说道,“有一乞丐模样的人在刘贤府外闹事,说是徐大人遇难,请刘贤带人施救。” 谢必安微怔,常五笑着说:“我见这人有趣,便假装是刘贤府上的人,将他带回了衙门口,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他是新任司仓徐睿的家仆,这位倒霉的徐大人在途径山南道的时候遇见马匪,惊慌之间跑进山林,之后便渺无音讯。仆人一路跌跌撞撞来到益州,本想去官府保管,奈何印信和路引都不见了,于是便只能来寻徐睿的同窗刘贤求救。可惜刘贤不在,到让我捡了个便宜。” 所以宴席上那位徐大人竟是冒充的?谢必安不觉莞尔。 常五闻出味儿来,问道:“我怎么瞧着你一点也不意外?” 谢必安说:“巧了,席上也有一位徐端徐大人。” 常:“难道那仆人说的是假话?徐端自己回来了?” 谢必安冷笑:“不是自己回来了,是有人冒名顶替,探程进的虚实。” 第180章 掉马 将消息送给谢必安后,什邡不敢乱走,顺着原路回去找丫鬟。经过二进院的小竹林时,一道人影突然从旁窜出,掐着脖子将她连拖带拉地拽进小竹林。 前几日下过雪,小竹林里大概很少有人来,只有零星几排猫儿或是狗儿的脚印。什邡扑腾着抓住一根儿臂粗的紫竹,竹叶间的积雪瞬时哗啦啦倾泻下来,洒了她满头满脸。 冰冷的雪花一触即化,缓慢地顺着脖颈落在徐静芝的手上。 “好久不见,闻娘子!”徐静芝用另一只手撩起头上的帷帽,露出一张明艳张扬的脸。 什邡悬着的心彻彻底底凉了下来,看着徐静芝的眼睛艰难地说:“好久不见,崔三爷还是这么明艳动人。” 徐静芝歪头娇媚一笑,满意地看着什邡憋得面红耳赤的窘态,嗤笑着说:“闻娘子也还是一样的讨人厌呀!” 什邡艰难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堪的笑:“我也不想碍崔三爷的眼,不若你将我放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在程府,你看如何?” 徐静芝发出一声轻笑,单手挑着什邡的下巴说:“杀了你不是更容易?” 什邡忙说:“若崔三爷杀了我,林昇和谢必安一定会发现,我想你也不希望把事情闹大。” 徐静芝手上用力,什邡顿时感觉喉咙火辣辣的疼,仿佛被人一下子塞了一把最辣的辣椒。 “我这个人吧!向来不受人威胁。而且……”徐静芝突然倾过身子,与她咬起耳朵,“你我之间,似乎更不想将事情闹大的人是你才对。” 什邡意识到她话里有话,突然暗恼在襄州不该毫无防备就去见徐静芝。她一定是从她们的谈话中猜出了什么? “呵呵!我有什么好怕的?杀人越货的不是崔三爷你么?还是崔三爷觉得还能从谢必安手中逃走第二次?”什邡故计激她。 果然,徐静芝在听见谢必安三个字时,掐着她脖子的手猛地收紧。 “你怕了?”什邡顾不得喉咙的痛,目光紧紧锁住徐静芝,“也不怪你,毕竟你在他手上吃了两次亏。不过我很好奇,你既然已经逃脱两次,为何还要出现在程府?你是为谁做事?为何要杀程进?” 徐静芝桃花眼微微眯起,突然嗤笑:“怎么?想套我的话?” 什邡苦笑:“你要杀我,我总要死的明白一点?” 徐静芝摇了摇头:“人都死了,知道不知道真相又有什么意义?更何况,你又不是没死过?” 这次换什邡怔忪,徐静芝咧嘴一笑,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不疾不徐地说:“我说的对么?什——邡!” 冷风卷着女人的靡靡之音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什邡,将她拼尽全力竖起的高墙彻底摧毁。 有多长时间没听见过这两个字了?在她自以为藏得足够隐秘的时候,其实早有人在暗中窥视着她,仿佛在看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无力感和绝望感瞬间摄住她的心神,周围的冷风像似无情的刀一样不断地撕扯着她的身体,仿佛要将她拉进无底的冰寒之渊中。 “崔三爷真有意思,这个时候你拿一个死人来奚落我作甚?”什邡强作镇定地看向徐静芝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听闻什家的这位娘子在堂姐的新婚夜亲手杀死了堂姐夫徐晨风,算算时间,我跟林昇离开长安的时候,她已经大赦被放。怎么?崔三爷认识?” 徐静芝撤回身,看着她不以为意地说:“听闻什家这位娘子在青龙寺被火烧死了,可我觉得不然。” 什邡心脏砰砰狂跳,藏在袖摆里的双手死死扣着掌心,淡淡说了一声‘哦?’ 徐静芝说:“林公子和闻娘子似乎也露宿青龙寺,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她突然压低声音,竹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什邡下意识想制造一点动静吸引来人的注意,却在看见来人的脸时彻底歇了心思。 怎么会是他? 徐静芝始终注视着什邡脸上的表情,待来人彻底走远,她才讪笑着说:“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在害怕。” 什邡连忙收回神,蹙眉看着她说:“任何一个女人面对崔三爷都会害怕。” “可我觉得你怕的不是我。”徐静芝扭头看向那人离开的方向说,“你怕他?他是谁?” 什邡抿紧薄唇,脑子里想的却是什刹海手下的大管事丁立为什么会出现在益州?他们知道自己还活着? 风雪越大,很快便在她们肩头留下厚厚一层。徐静芝突然松开掐着她脖子的手:“咱们做个交易,你帮我办一件事,我绝不会把你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任何人。” 什邡一边扶着紫竹大口大口喘气,一边狐疑地看着徐静芝,讷讷说:“你想干什么?我根本不是什么什邡,你威胁我没有用。” 徐静芝侧头看向偏厅方向,冷冷地说:“有没有用我说了算。我给你三天时间,杀了谢必安,否则我会把你假扮闻喜的真相告诉林家人,届时……”她微微一顿,丢下一句“届时你将再也别想查清杀石仲怀的真凶到底是谁?”便转身离开紫竹林。 空荡荡的林子里只有什邡粗重的喘息声格外清晰。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是半盏茶的功夫,又或是一炷香的时间,什邡拢着斗篷缓缓走出紫竹林,脚步坚定地走向梅林方向。 …… 谢必安回到偏厅时,厅堂里已经响起雄壮高亢、节奏明快的《秦王破阵乐》。 《秦王破阵乐》是刘武周被平定之后,庆功宴上,将士为太宗皇帝作《秦王破阵乐》,以歌颂秦王太宗皇帝的英勇战绩。这部曲子后来在军中和民间流传开来,但也仅止于此。直到后来太宗登基,此曲才被彻底编入宫廷编舞,正式搬上舞台。 谢必安在军中多年,对这首曲子再熟悉不过,此时听来,却觉得这首《秦王破阵乐》在无涯的演奏下更显得雄浑高亢,仿佛能将人拉入那一场场暗无天日的厮杀之中。 谢必安撩起眼皮看向坐在乐团正中央戴着帷帽的女人。 这时,随着笙的曲调高昂,虚掩的房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 曲声依旧,所有人有志一同地看向门口。进来的是府中管事康廉,他急不走到程进身旁,俯身凑到他耳边低语:“大人,出事了……” 须臾,程进猛地站起身,曲声戛然而止。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汪泰盛开口问道:“程大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程进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蹙眉说:“内宅失火了!” 众人一听,纷纷站起身,并顺着洞开的门往内宅的方向看,果然,内宅上方腾起一片片黑沉沉的浓烟,火舌在屋脊上肆意跳跃着,隐约中还能听见有人大喊救命。 在场的人多半都是带着家眷来的,如今内宅突然起火,女眷们才更危险。 “各位少安毋躁,本官先去看看。”说着,程进起身往外走。众人无不担心家眷,此时也顾不得其他,纷纷跟着程进往外走。 原本热闹的厅堂一下子清冷起来,谢必安慢悠悠站起身,看了一眼丝毫未动的旺盛泰和徐端后,绕过方几来到无涯身前. “听闻无涯先生色艺双绝,不知可否有幸一睹真颜?” 随着话音落地,谢必安猛地伸手扯住无涯头上的帷帽。无涯不防他突然出手,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他硬生生扯落帷帽。 厅堂里顿时传来一阵抽气声。 第181章 纵火、落水 离开紫竹林后,什邡慌不择路地跑回内宅,结果还没进梅园,便见东西厢房上空冒起滚滚黑烟,紧接着正房上空也飘起浓烟,整栋宅子笼罩在一片浓烟之中。 下人们慌不择路地拎着水桶四处救火,场面彻底乱成一团。 什邡逆着人流往梅园跑,与正四散逃窜的女眷们碰了个正着。今日来参加宴席的女眷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大抵没遇见过走水,小姐、夫人、丫鬟,婆子们唧唧喳喳乱成一锅粥,一股脑地挤在水榭上的回廊间往外跑。 什邡和林玉书没带丫鬟,此时林玉书孤身一人挤在乱糟糟的人群里,随着人群往前跑,时不时有人从后面挤过来,将她往水榭边的栏杆上推。 “啊!别挤!” “谁踩到我的脚了?” “哎呦,别推……” 女眷们尖锐的叫声穿透浓烟此起彼伏。什邡站在岸边冷眼看着混乱的人群,目光很快锁定在沈凤酒身上。 她现在还不确定沈凤酒的出现是不是和徐静芝有关,但程府突然走水,这手段倒是跟火烧青龙寺那帮人有些相似。如果沈凤酒跟徐静芝真与那些人是一伙的,她爹的死就与她们脱不了干系。 什邡安耐住心中沸腾的思绪,远远看着女眷们丝毫不顾体面地到处推挤,而后随着一两声尖叫,有人开始跌入水中,场面更是混乱不堪。 沈凤酒一开始顺着人群往前跑,眼看就要跑到岸边,后面的人突然撞了她一下,混乱中有人发出一声尖叫,好像是刘氏坠湖了。 “夫人!救命!” 后面的人开始发了疯地往前冲,沈凤酒躲闪不及,恍惚间被人从背后狠狠推了一把,整个人贴着栏杆翻进水中。 隆冬时节,湖水冰冷刺骨,沈凤酒甫一入水,便感觉四面八方的冷水一股脑地往她口鼻里冲。刺骨的湖水很快使她双脚痉挛,只来得及扑腾两下便渐渐往下沉。 湖面上乱成一团,陆续又有两个女眷落水,丫鬟婆子乱成一团。 什邡原本就注意着沈凤酒,见她落水后连忙甩开肩头的披风,一边观察湖面反应,一边轰动腿脚热身。 果然,沈凤酒只扑腾了两下就开始往下沉。她连忙跑到离沈凤酒落水位置最近的岸边,飞身跳入湖中。 甫一入水,什邡便快速朝沈凤酒落水的方向游。 湖水冰冷刺骨,幸而什邡刚才在岸上做了热身,否则双手双脚必要痉挛一番,届时别说救人,自己也要葬身湖底。 岸边人潮混乱,没人注意什邡,等她拖着昏迷不醒的沈凤酒上岸的时候,除了几个同样忙着救人的丫鬟婆子外,其余女眷早已不知逃窜到何处。 什邡小心翼翼将沈凤酒放平在岸边,双手按住她的胸口用力向下按。许是入水的时间还不长,不多时,沈凤酒便侧头吐出一口湖水,缓缓睁开眼睛。 什邡长长吐出一口冷气,哆嗦着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披风裹在沈凤酒的身上,扶着她站起身说:“你的马车里有替换的衣衫么?” 沈凤酒只恍惚一瞬便明白发生了什么,点了点头说:“有。” 什邡侧头看了一眼内宅的方向,不知此时梁氏身在何处,但她已经无暇顾忌,只盼望她们一切安好。 寻着来路往二进院走,还没过月亮门便与急匆匆寻过来的林昇碰了个正着。 “什么也别问,先回马车再说。”什邡先一步堵住林昇的话,拽着沈凤酒继续往前走。 林昇没说话,默默解下肩头的披风裹在她身上。 温热的狐裘披风带着淡淡的檀香和他身上的体温,什邡微微怔忪,眼眶莫名发热。 似乎是感觉到她情绪的波动,林昇轻轻握了她的手一下,压低声音说:“别怕!我在。” 三人一路跌跌撞撞跑出程府,结果出了府门才知道,搭载女眷的马车已经载着林玉书先行离开。 林昇蹙眉,沈凤酒忙说:“先去我的马车换衣衫,车里有替换的。” 林昇看了一眼什邡,什邡点了点头,跟着沈凤酒上了停在路边的马车。 马车里的暖炉还微微散发着热气,沈凤酒手脚利索的从箱笼里找出两套衣衫,一套给什邡,一套给自己。车厢狭窄,外面人口杂乱,两人谁也没说话,只默默换好衣衫。 从三人出来到换好衣衫,前后已经过去一刻钟,救火属的人终于架着水车姗姗来迟。 什邡撩起车帘向外看了一眼,对沈凤酒说:“你知道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么?” 沈凤酒系好披风,顺着什邡的视线看向窗外的救火属,淡淡地说:“听闻娘子的意思,是我应该知道?” 什邡:“难道不应该么?” 沈凤酒没想到她如此不加掩饰,无奈地叹息一声说:“闻娘子高看我了,我还没那个本事在朝廷命官府上放火。” 难道她真的跟徐静芝无关? 什邡试探地问:“你可听过崔三爷?” 沈凤酒抱着手炉的手一抖,手炉掉在车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一直注意着这边的林昇突然听见声响,吓得连忙窜过来,挨着车窗 压低声音问:“闻喜,怎么了?” 什邡低头捡起地上的手炉递给沈凤酒,而后侧头对林昇说:“没什么,不小心碰掉手炉了。” 林昇信以为真,看了一眼陆陆续续往程府进的救火属,突然有种不安感。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撩起车帘向内望去,恰好与什邡四目相对。 什邡微微怔愣,林昇则瞬间红了脸颊,连忙避开她的视线讷讷地说:“天色晚了,我们先回家。” 什邡点了点头,回身与沈凤酒道别,然后搭着林昇的手跳下马车。 一路无话,直到下车前,林昇突然伸手拽了什邡的袖摆一下,什邡回头看他。 林昇憋了一路的话终于还是憋不住了,他委屈地看着什邡的眼睛,许久才鼓起勇气问她:“你给谢表兄的手帕……” 天朝虽然对男女之别没有过多限制,但到底男女有别,相送手帕这样的行为已然超越大防的。纵然林昇知道事出有因,但心里仍旧有团火在不断跳跃,怂恿他问个究竟。 什邡怔愣一瞬,随后笑出声来,问他:“你没看?” 林昇垂眸看着什邡怀里的手炉,摇头说:“你给表兄的东西,我自然不会看。” 这个呆子! 什邡忍住笑意:“那你该看看的。” 林昇怔愣,抬头看她,什邡深吸一口气,正色说:“我在府里看见了崔三爷。” 林昇大惊,不由得握紧拳头,上一次被徐静芝抓走的记忆犹新,此时再听她的名字,骨子里的恨意和屈辱还是遮掩不去。 什邡微微叹气,说道:“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程府,但终归不是好事,因此才特意通知谢表兄,并且嘱咐“我以为你会看的。” “我还没那么不要脸面去偷看你的帕子。”林昇仍旧有些委屈地说。 什邡一笑:“你可以。” 第182章 破题之法 上 一回到落花苑,林昇便让红岭去给什邡熬姜汤,一碗姜汤下肚,又洗了一个热水澡,什邡方才觉得彻底活过来。 红岭一边给她绞头发,一边担忧地问:“娘子这到底是怎么了?去一趟程家怎还落水了?” 什邡知道她担心自己,于是把程家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其中关于徐静芝和丁立的事被她巧妙地掩饰过去。 听完什邡的话,红岭气得鼻翼微煽,怒道:“玉书娘子太过分了,怎么能丢下您一个人就回来了?” 什邡看着小姑娘义愤填膺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气鼓鼓的小脸说:“气什么?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么?” 红岭眼眶绯红,心疼地看着她仍旧略显惨白的嘴唇和冻得发红的手说:“那湖水多冷呀,要不是林公子在,您就走回来么?” 什邡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岔开话题,故意提起那位莫娘子。果然,原本还满眼怒火的小姑娘顿时如同霜打的菜叶,蔫头耷脑地说:“娘子都知道了?” 什邡点了点头,红岭连忙解释说:“娘子您放心,林公子心里只有您,他一定不会娶什么莫娘子的。” 那可不见得,林家内部斗争激烈,林昇要想彻彻底底从林政树手里拿回掌家权,单靠他自己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有一个得力的岳家,而莫药就是他妻子的最佳人选。 什邡不忍戳破红岭的幻想,笑着回应:“我只是相信林昇的。” 梳洗完毕,北冥轩那边又让明城送来驱寒和安神的汤药。什邡喝了药,问起林昇,这才得知他一回北冥轩就被林老夫人叫到了凤霞苑。 什邡猜测是林玉书在林老夫人面前说了什么,至于林老夫人的打算,恐怕还是坚持让林昇与莫家联姻。一旦林昇妥协,留给她的时间便不多了,她一定要尽快查清林家和爹爹的关系,然后在身份暴露之前离开林家。 第二日一早,什邡照常早起,先是将昨晚就研制好的烧鹅放进烤炉,然后让红岭去打听谢必安是否回府。 果然,谢必安一夜未归。与此同时,早饭刚过,林老夫人便遣林昇带着林玉书去莫家探望受伤的莫药,两家永结秦晋之好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红岭怕她难过,整个上午都小心翼翼的,寸步不敢离开。 什邡虽不在意林家亲事,但未免惹人怀疑,只能摆出郁郁寡欢的样子,带着烧好的烧鹅去纸坊。 黄老前几日便回了纸坊,白城暂时还要留在益州几天,等着看楮树纸的研制进度,于是等什邡一进门,便见三个半大老头儿围在桌案前争执不休。 见她拎着烧鹅进来,黄老立马推开前面的方正,几步冲过来,一边夺过烧鹅,一边抱怨说:“你这个小娘子,说好的每日有烧鹅,哦,我这才回来几日,你就三天打鱼两天嗮网?” 什邡看着黄老吹胡子瞪眼的样子,笑着说:“这不是答应师娘,每三日才能给您吃一次么?身体重要。” 黄老嘟囔了一声老妪婆,拎着烧鹅去旁边吃。方正和白城心照不宣地互看一眼,担忧地问:“听说昨天程府走水,你还落水了,是怎么回事?” 什邡走到桌案前,垂眸看着案上的图纸,避重就轻地说:“走水时遇见一位女娘落水,我少时学过浮水,便下水救人了。” “闻娘子可真是艺高人胆大。”方正说完,抬手指了指图纸说,“这是我们三人重新梳理的楮树纸造纸流程。闻娘子看看如何?” 什邡正被图纸所吸引,如方正所说,这张图纸上详细地勾画出了造楮树纸的全部流程,每一道流程旁边还详细地做了标注,指明在什么环境下最适合切麻,淘洗、晾晒,以及贴纸、揭纸等。 这些注解详细程度远超一般纸经,其中繁杂的工艺都极其讲究,每一个环节的细微差别都将决定成纸的好坏。 一旁的白城也看过来,说道:“此前曹记的藤纸一直是飞钱纸的主流纸,但这几日看过楮树纸之后,我觉得楮树纸更适合飞钱纸,若能将楮树纸大规模生产出来,不仅我们的成本回降低很多,纸的韧度也比同等的藤麻纸要好很多。” 白城越说越激动,看着什邡的眼睛放着幽光。 吃着鹅腿的黄老瞅了三人一眼,兜头泼下一盆冷水:“说的容易,楮树纸虽然韧性够,纸质也足够细腻,但楮树皮与嫩竹和桑树皮完全不同,在烘烤晒纸这一块的耗损很大,主要是因为树皮比较脆,若是不能掌握好火候和温度,很容易使成纸过脆,易折,或是因烘烤不到位而糟粕。” 方正和白城的脸色俱是一沉,反正说:“林老夫人给的时间有限,年底若是不能让楮树纸批量生产,春季飞钱纸的单子怕是彻底没机会了。”林家势微,蒋绍明又将春晖堂明目张胆地开到了益州,目的可想而知。 一旦林家和曹记彻底失去飞钱纸的竞争,这必将使林家纸坊的声誉严重受损,日后的路也将更加难走。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黄老咀嚼烧鹅时发出的声音格外清晰。 良久,黄老走过来,用帕子擦了擦手说:“其实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 方正忙说:“黄老不妨直说。” 黄老扭头看向一旁的什邡,说道:“闻娘子可记得你问过我的话?” 什邡愣了下,蹙眉看黄老,试探地问:“你是说,您与石仲怀的关系?” 黄老咧嘴一笑,转身从一旁的八宝架上取下一只细长的八宝雕花长盒。他将盒子放在什邡面前,示意她打开。 什邡毫不犹疑地打开长盒,里面是几张巴掌大的纸笺。 只一打眼,什邡便认出这是爹爹所造的的帝尧麻笺。她诧异地抬头看向黄老,心中隐隐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果然,黄老的答案印证了她的猜想,黄老说:“这是石仲怀最擅长的帝尧麻笺,当年是他亲去山西学习,最终将帝尧麻笺带入长安,但石老板死后,帝尧麻笺几乎绝迹。闻娘子,你看这帝尧麻笺与楮树纸有何区别?” 第183章 破题之法 下 “帝尧麻笺纤维度长、韧性强、拉力强、纹理细腻、光泽洁、吸水快、墨渗匀、不褪色、不走墨,几乎兼顾了黄麻纸、白麻纸,藤纸和嫩竹纸的所有特点,也因此一纸难求。”什邡如数家珍地将帝尧麻笺的特点一一罗列,就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午后,爹爹兴奋地将她拉到晒纸的火墙前,小心翼翼揭下一张洁白细腻的纸,对她说,“我儿快看,这纸如何?” 彼时她正是上学的年纪,先生前几日才讲过文房四宝,于是挺着胸脯围着桌案转了两圈,故作姿态地说:“嗯,我瞧着还行吧,纸质洁白、纹理,纹理也行,韧度看起来不错,应该是好纸。” 爹爹笑得前仰后合,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墙上其它几张纸一一揭下,问她:“与益州的黄麻比如何?” 她微微一怔,哪里知道什么益州黄麻,只囫囵着说:“好一点点吧!” 爹爹又笑,摸着她的头说:“这是帝尧麻笺,是爹爹去山西学来的。是世间少有的好纸。” 后来爹爹将他制的第一刀帝尧麻笺送给她习字,离开什家时,桌案上还摆着未用完的最后一刀,只不知现在是否还在? “楮树纸最大的特点就是原材料便宜,韧性强,拉力强,且不易褪色。”黄老突然说,什邡恍然,“您的意思是,如果套用帝尧麻笺的制造方法,或可弥补楮树纸在工艺上的不足?” 黄老露出欣慰的表情说:“我是这么想的,也尝试过几次。但我只与石老板就帝尧麻笺的工艺浅谈几次,并不能完全复制帝尧麻笺的工艺,所以尝试几次都不得其法。” 方正蹙眉说:“黄老的想法固然是好的,但帝尧麻笺已经极少面世,即便此时专程去山西寻找帝尧麻笺的后人学习,恐怕时间也来不及,更何况对方很有可能避世而居,及难寻到。” 黄老面色一沉,白城也为难地说:“实不相瞒,公子此前去长安便也是为了帝尧麻笺,结果还没见到什家的人便出事了。” 这是白城第一次提及林昇去长安的真实目的,没想到竟然是为了帝尧麻笺。什邡不由想起徐晨风被杀前的一件小事,彼时什梦刚与徐晨风定亲不久,明心堂里突然来了一位生客,客人点名要买帝尧麻笺。 明心堂是什家起家的根本,什家起家后,先后在长安等地开设什家纸坊,但明心堂一直是爹爹亲自管着,帝尧麻笺也只在明心堂售卖。爹爹去世后,帝尧麻笺很快断货,到后面一两年,明心堂的生意一落千丈,常常入不敷出。 她在长安时多半时间都耗在明心堂,那时已经很少有人会来明心堂买帝尧麻笺了,因此当伙计去书房找她时,她不免对这位生客产生了一点好奇。 对方是一名四十来岁,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一身看似普通的圆领常服实则暗藏玄机,苏州双面绣的襟口微露,金丝暗纹在窗外光影移动间折射出点点金芒。 对方很是客气,只说家中夫人喜欢帝尧麻笺,想来求取一二。 她见此人衣着华贵,说话打着官腔,便知其非富即贵,于是耐着性子说:“家父数年前就故去了,明心堂已经没有一匹帝尧麻笺了,不若先生看看其他的?” 男人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冷声说:“石老板虽然不在了,但多少会有些遗物吧!娘子放心,多少银子即可,我家夫人实在喜欢。” 对方话一出口,她便觉得心里不舒坦,冷了声音说:“既然是遗物,便是无价之物,先生或可去别处寻寻。” 男人怔愣一瞬,大概是没想到她会以此为由拒绝,好一会儿才冷冷哼了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这本是一件小事,却不想几日后,明心堂的伙计半夜跑到什家报信,说明心堂里遭了贼,书房里的许多纸样都不见了,其中便有一刀她爹生前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帝尧麻笺。 事发第二日,她便叫人去报官,结果直到徐晨风遇害,她被关押进万年县狱,当时偷取帝尧麻笺的贼人也没抓到。 如今林昇的事也与帝尧麻笺扯上关系,怕不是也跟那人有关? “难道全天下就没有人能制帝尧麻笺了?什家不是还有一个什刹海?” 方正的话一下把什邡从回忆里拉了回来,她整理了一下情绪,垂眸说道:“怕是不能。” 白城忙说:“什么意思?” 黄老说:“笨,字面上的意思呗!石仲怀若是真的把制帝尧麻笺的法子交给了什刹海,市面上难道还会缺么?什刹海这个人看起来是个老实的,其实手段可比石老板狠辣多了。这几年什家几乎独霸长安纸市,其中未必没有别的什么手段。” 什邡心一紧,这还是她第一次从他人口中听到关于什刹海的评价。 没被诬陷入狱前,她心目中的大伯什刹海就是一个温和好说话的老好人,爹爹在外经商时常不在家,她有大半时间是跟大伯一家相处。这么多年,她从没见过大伯与人发生过口角,对待家人和下人都十分温和、宽容。 可就是这么个温柔宽和的人,竟然在她毫不防备的时候将她推入深渊。 纵然徐晨风的死因还未清楚,凶手在逃,但她不是傻子,这件事前前后后全是一环套一环的陷阱,其中能把她算计这么死的,除了什刹海没有别人。 又或许,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帝尧麻笺? “那按照黄老您的意思,楮树纸借用帝尧麻笺的制造工艺,从而使楮树纸达到一定程度的韧性是行不通的?”方正问道。 黄老缄默,目光却是看向什邡。 什邡怔忪,干笑两声:“师傅,您看我作甚?我连普通麻纸的制作工艺都不能完全掌握,难道还想让我去做帝尧麻笺?” 众人哄堂大笑,黄老说:“你倒是想的美,你若是能做出帝尧麻笺,老头儿我就叫你师傅,你还是做你的烧鹅吧!” 什邡做作懊恼地说:“万一做出来了呢?” 众人又是失笑,但心中明了,若是楮树纸不能达到量产,不止曹记的生意受影响,林家这棵大树也必有将倾之势,而蒋绍明这厮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第184章 汪、曹 程府大火烧了半个院子,半个益州官场的人都如热锅上的蚂蚁上蹿下跳,原本维持的和平被彻底打破,有人终于按耐不住了。 救火署那边当天就给了结论,起火点至少三个,周围有桐油痕迹,很明显是有人故意纵火。 可惜失火原因找到了,凶手却一个没抓到。 一夜过后,程府失火的消息几乎传遍整个益州,流言蜚语层出不穷,有说天火袭人的、有说报应不爽的,还有人说程进这个儿子是灾星转世,命里带火,天生与父母亲人相克。 于此同时,晌午刚过,一辆红顶蓝围的小轿晃晃悠悠穿过九曲弄堂,在刺史府后院的角门前停下。 等候多时的管事连忙迎上前来,小心翼翼对着轿帘说:“曹大人可算来了,大人正在书房等您呢!” 车帘撩起,穿着一袭蓝色直缀的男人迈步出来,他微微垂眸看了一眼管事,笑着说:“劳烦汪管家等候了,这是青云斋的糕点,听闻你的小孙子喜欢。”一扬手的间隙,曹正淳便从背后拎出一只精致的糕点盒子。 管事先是一愣,随即眼眶一红,颤巍巍地接过曹正淳手里的盒子,激动地说:“难得曹大人还能记得老奴。” 曹正淳抬头看了一眼角门低矮的门口,眼角微微下垂,说道:“当年的一饭之恩不敢忘。” 管事忙摇头:“可不敢,可不敢,是大人天命如此,如今能有这边成绩,也是托汪大人的福。” 曹正淳一边朝前走,一边笑着说:“近日大人的身体可好?” 管事与他并肩,正色道:“前些日子偶感风寒,这几天才刚刚好些。可这才过了几日消停日子,程进那边又闹起了幺蛾子,听说昨晚谢必安就让人递了帖子,晚些时候怕是要登门。” 曹正淳没说话,想到昨天第一次见到的谢必安,拳在身侧的手紧了紧,许久才讷讷地说了一句:“益州的水早晚要乱,只是没想到这么急。” 管事叹息:“谁说不是呢?怕是连个好年都不好过了。” 穿过悠长的九曲回廊来到内宅书房,丫鬟正端着药碗出来,管事朝她招了招手,丫鬟偷偷看了他身后的曹正淳一眼,忙低头说:“大人刚喝了药。” 管事复杂地看了曹正淳一眼,曹正淳笑着说:“无妨,我等等。” 直到小半个时辰后,房间里终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闭的房门从内里拉开,内务小厮走出来,示意曹正淳进去。 …… 房间里点着上等的龙涎香,银丝碳燃烧后散发的淡淡木香与龙涎香结合,形成一种独特的香味。 桌案后的汪兵拢了拢鹤氅,撩眼看向走进来的曹正淳:“等多时了?” 曹正淳恭敬地停在桌案前,抬手倒了杯热茶放到汪兵面前,低声说:“不多时,听管事说,义父今日身体不大舒坦。” 汪兵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道:“人老了,不中用了。” 曹正淳垂眸看着脚下的鞋尖,却从不敢认同汪兵的话。在他看来,面前的这位身材清瘦,穿戴朴素的刺史大人不仅不老,还更像是一只善于蛰伏的雄狮。盘踞益州数年,掌控益州地方行政,说一句土皇帝亦不为过。 从光宅元年的榜眼,道外放洛阳为官,再到益州刺史,数十年间,汪兵历经三朝,其间波折无数,最后能在神龙之变后全身而退,成一州刺史,这样的人怎么能谈老字? “义父过谦,但益州正是需要义父的时候,身体为重。”曹正淳诚惶诚恐地说。 汪兵收敛神色,起身走到窗边。屋子里炭火充足,热气与外面的冷气隔着窗纸相撞,有细细的水珠顺着窗棂滚落。 汪兵抬手推开窗棂,一股冷风卷着窗沿散落的飞雪飘进来,轻飘飘落在他肩头,后又很快化去。 “昨晚的火,是你安排人放的。”不是询问,是肯定。 曹正淳眉心微蹙,点头应下。汪兵落了窗,回身看着曹正淳,唇角溢出一丝冷笑:“怎么?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 曹正淳隐约感觉到他话中的怒气,吓得脸色微白,连忙撩袍跪倒在地:“是我鲁莽了,请义父责罚。” 汪兵看着面前年轻的别架官,淡淡地问了一句:“你是哪一年的进士?” 曹正淳虽然与汪兵父子相称,但他知道汪兵最不缺的就是义子,在这益州城里,想当益州刺史义子的人大有人在,而他绝非不可替代。他要做好义父手里的一把刀,快准狠的同时,听话才能不会被折断,不会被丢弃。 他跪行两步来到汪兵身前,仰头红着眼眶说:“义父,孩儿是景云二年的进士。” 汪兵“哦”了一声:“我记得你的祖籍是在洛阳。” 曹正淳心口微凉,回他:“是,孩儿祖籍是在洛阳,景龙一年,是义父将孩儿从光禄寺徐尚红的庶子手中救下。” 汪兵微微垂眸,似在回忆,许久才淡淡地说:“我记得徐尚红的次子喜好养娈童,徐尚红落马后,府中查抄了不少人。” “是。”曹正淳紧紧咬住牙关,努力克制着胸腔里的源源不断的屈辱和愤怒,但那种昏暗中充满潮湿与恶臭的生活却如跗骨之蛆般时时刻刻地缠绕着他,不断地提醒他抛去这周身华丽的皮囊后,骨子里的他是如何雌伏在他人之下苟延残喘的。 汪兵看着他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脊背,轻而易举地撕开他的伪装,云淡风轻地说:“是你协助金吾卫查办的?” 豆大的汗珠顺着曹正淳的脸颊滚落,他不敢妄动,脑海中回忆起奉命查抄徐尚红府时的场景。 徐尚红全家一百三十二口齐齐跪在烈日下,金吾卫如入无人之境般席卷整个徐府,曾经显赫一时的徐家彻底沦为阶下囚,女眷们形容狼狈地抱头痛哭,男丁则满眼愤恨地看着庭院里的金吾卫和他。 那位嚣张跋扈的徐二少爷面如死灰地跪在人群中,整个人缩成一只鹌鹑,脆弱得仿佛他一只手就能捏碎。 他或许已经认不出面前的他了,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总会有办法让他记得。 金吾卫很快便将徐府全部金银细软查抄干净,为首的金吾卫中郎将与他颇有几分交情,见他一只看着人群里的徐二,冷笑一声,走过去一把揪住徐二的衣领将人丢到他面前:“徐家怕是还有什么私藏,曹大人费心,审一审,人别弄死,明日送到金吾卫便可。” 他垂眸看着地上瑟瑟发抖,裆下一片尿迹的徐二,心里说不出的兴奋。当天晚上,他把徐二拎进专门为娈童们打造的黑舍里,黑舍里关着饿了两天的狼犬,狼犬们见到浑身是血的徐二格外兴奋,疯狂地挣着铁链向他咆哮。 徐二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烂泥一样匍匐在地上不断地哀求他,就像他当年一样。 一样狼狈、一样恐惧、一样绝望! 第185章 浑水摸鱼 曹正淳努力将自己从回忆里抽离,恭恭敬敬地回答汪兵的问话:“是孩儿协助金吾卫查抄的徐府。” 汪兵点了点头,看着曹正淳的目光充满慈爱,但只有曹正淳知道,这双眼睛背后藏着的是怎样的阴狠毒辣。 果然,汪兵接下来的话让他紧绷了一整天的那根线彻底断裂——汪兵说:“刘贤这条线,可以断了。” 悬在曹正淳头上的这把刀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所谓的‘程进和谢必安从李敏小妾手中拿到了秘密账簿’不过是谢必安和程进故意抛出的一个饵,目的是借机搅浑益州这潭死水,逼他们有所动作,而他果真上当了。 书房里压抑着檀木香的味道,曹正淳觉得胃部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他微微抬头看汪兵,只看得见他下巴上微微抖动的胡须。 …… 正如曹正淳所想,谢必安确实和程进一起摆了一道龙门阵,只不过他们主要目的是在益州这张密不透风的大网上撕开一道口子,却没想会把刘贤钓出来的同时,还抓到了曹正淳这条大鱼。 配合救火属灭火之后,谢必安马上着人去抓刘贤,与此同时,玄甲军的斥候已经摸到了这位‘徐大人’的猫腻。 徐端是陈正礼死后才从凉州委任下来的别驾下属官员,结果不知何故,这位徐大人上任之后一直很少出门,除了必要公务之外,公开露面的时候很少,与益州官员之间的关系也十分疏离。 伺候快马加鞭赶至凉州,不到一夜的功夫,斥候便带来了凉州那边的画像和与徐端相关信息。谢必安看到徐端小像的一瞬间便断定画像上的人与在程府看见的徐端并非同一人。 不是徐端的‘徐端’,又与汪泰盛关系亲密,谢必安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曹正淳。果然,他安排暗中跟随的斥候看见假徐端先是进了徐府,而后又换了一顶小轿出来直奔刺史府。 果然,口子一旦撕开,裂缝就会越来越大,隐藏在暗处的牛鬼蛇神们也会鱼贯而出。 谢必安很快写好一封奏报命斥候立即送到范阳府,然后带着常五去看刘贤。 刘贤见到谢必安和程进的时候显得很平静,甚至还委屈地询问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谢必安拿出从他家中找到的账簿和李敏小妾处得来的账簿给他看。两本账簿往来金银清晰,数年间前后有八千多两的交易额。 按照刘贤的官制以及家中的财务状况,这些用于采购下人衣物的账目超出规制至少七千多两。 刘贤见到两本账册时,脸色有眼可见地惨白起来,他颤巍巍站起来,伸手欲夺,被一旁的常五按着肩膀将整个人压在桌上:“老实点。” 刘贤自打当官之后还是第一次被人像狗一样压着完全动弹不得,他挣扎着扭过头,目光落在谢必安脸上,很奇怪,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面前这个看起来年轻冷峻的青年似乎有些眼熟,但无论他翻遍哪处记忆,他都找不到一张脸能跟谢必安对上。 谢必安撩袍坐在他对面,垂眸看着他说:“抚远号被劫,李敏的商铺有一批棉花就在船舱里,但当漕运衙门的人赶到九曲湾的时候,这批棉花被人一把火烧了,商人李敏也死于非命。有人在这批棉花的焚烧地上找到了盐。” 刘贤艰难地从变形的嘴里吐出几个含糊的音节,谢必安嗤笑一声,左手摩擦着右手腕上不太明显的疤痕,继续说:“而且是官盐,上好的官盐。刘大人,你在益州专管内外商务,有人明目张胆在益州贩售官盐,你竟然一概不知?” 黄花梨的桌面平整光滑,却也冰冷异常,贴着刘贤的脸让他有种趴在刀锋上的感觉。其实从他离开程府的瞬间就想通了其中蹊跷,只是彼时已经太晚,等他催促下人快马加鞭赶回徐家时,暗格里的账簿已经不翼而飞。 这本账簿是他私下里藏着保命的,现在落入谢必安和程进的手里,后果可想而知。回到家后,他在院中独坐了两个时辰,最后在整个人冻僵之前下了一个重大决定。 他并不打算将谢必安和程进给他下套的事报告给曹正淳,而是连夜写了一封放妻书,让妻子带着儿子和女儿一同离开徐家。第二天一早,他照旧去衙门点卯,然后等着谢必安出手。 果然,不到晌午,常五直接带人闯进衙门,将他带到位于城南铜雀巷的一处三进大院。 谢必安没有将他关进录事参军衙门,说明他已经知道录事参军衙门口里有内奸。只有一点他搞不明白,谢必安是如何从益州众多官员之中锁定他,并且快速联合程进给他下套的? 是因为李敏?不,李敏这条线早就断了,那他又是如何知道的?是录事参军衙门里的内奸被抓了? 刘贤艰难地转动眼球从下方看向谢必安,这种屈辱的姿势让他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地问他:“谢大人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谢必安没说话,刘贤注意到他放下了抚摸右手腕的左手。 一旁的常五开口说:“少废话,知道什么说什么?你们是怎么跟李敏勾结在一起贩卖官盐的?除了你和李敏之外,上下线还有什么人?漕帮也是你们的帮手吧!” “谢大人就打算让我这么回话?” 常五更用力按了他肩膀,刘贤疼得哇哇大叫。 “自己是什么人不知道么?信不信老子拧了你的脑袋?”常五手一拍,桌面上的茶壶被震得乱颤。 刘贤又疼又吓,心里暗骂两个兵痞子,嘴上求饶说:“谢大人应该不会屈打成招吧!” 谢必安轻撩眼皮看了常五一眼。常五了然,故意踢了刘贤膝盖一脚才放开他的胳膊。 刘贤捂着膝盖爬起来,整了整凌乱的袍袖,自己拉了一只绣墩坐到谢必安对面。谢必安倒了杯水给他,刘贤接过茶杯狠狠灌了一口,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昨晚开始就滴水未进。 他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杯子,估算着这个时候家人应该已经快到凉州了。 “刘大人似乎还有什么顾忌?”谢必安说完,刘贤猛地抬起头,突然意识到一个一直被他忽略的问题。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谢必安的衣襟:“你把我的家人怎么样了?” 谢必安捏住他的手腕拉开他的手,掸了掸衣襟说:“刘大人才是好手段,昨夜那样兵荒马乱的时候也没忘记安排好家人去处。” 刘贤瞬时跌回绣墩,无望地看着谢必安,呢喃着说:“这些都与我家人无关,谢大人又何必为难?” 谢必安手捏着茶杯转了转,又重重放回原处:“刘大人知道,我的目标从来不是你。而且我也相信,那么一大笔银子最后也未必会落入你的口袋。益州这潭水是注定要浑的,你何不在此之前早早上岸,免得连累家人?” 提及家人,刘贤脸上再也维持不住淡定,他颓然地耷拉下脑袋,良久才说:“如谢大人所言,我确实知道李敏在倒卖官盐,但银子流入谁的口袋,我一概不知。李敏只是每年定期给我贿赂一笔银子,我在工务上予以便利罢了,再多的,我一个小小司户根本无从得知。”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常五又跳出来,雁翎刀‘刺啦’一声抽出鞘,压着刘贤的脖子转了一圈,削下半圈脖领子。 刘贤吓得脸一白,硬着头皮说:“我是真不知道,就算二位杀了我,也不知呀!” 谢必安垂眸不语,常五把刀拍在桌面上,嗤笑:“杀你干什么?听闻你家女儿芳年十六,老子我从军多年还是光棍一个,不若我把她救下,免得被杀人灭口,回头娶进府里当个小妾如何?” 说完,回头看了谢必安一眼,笑着说:“你的儿子也不错,细皮嫩肉的,左右咱们凉州军事男女不忌,给他当个贴身小厮也不错。至于你的婆娘……”常五冷哼,“牙尖嘴利的,扒了舌头最好。” 刘贤刚开始还觉得谢必安是个讲道理,能囫囵过去的,但经常五一番胡闹,他才渐渐品出一些味儿来,这哪里是个能讲道理的人? 凉州战场下来的玉面阎罗,可不是穿了一身绫罗就化身斯文人的雅士,这是实实在在的煞神,一不留神真要动刀子的。他又想到横行九曲湾的水匪,明面上是漕运衙门派人围剿,可漕运衙门口朝南开了那么多年,怎么就今次把这些水匪端了?还不是谢必安在背后操手了?他偷偷窥了没说话的谢必安一眼,小心翼翼地说:“大人莫急,这事儿其实也不是彻底无迹可寻。” 谢必安听闻,凤眸微挑:“你说。” 第186章 少时石印 什邡一整个下午都在想黄老的那个提议,可帝尧麻笺的制作方法繁复,黄老也只能窥其皮毛,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晚上回到落花苑,什邡先去北冥轩找林昇,把黄老和方正的想法跟他说了一遍,而后询问林山是否还留有石仲怀和林昇以前的通信。 按照黄老的说法,爹爹跟林昇之间关系匪浅,两个人一直想要打通益州和长安的纸道,或许两人的书信之中会提及帝尧麻笺的制作方法,即便没有,她也能从其中窥得一两分真相,找到爹爹遇害的线索。 林山看了一眼林昇,林昇完全一头雾水,他对石仲怀的所有印象只停留在‘一个长安纸商’的层面。 “林叔,你可知我的书信都放在何处?”林昇跃跃欲试地看着林山。 林山犹豫片刻,转身走进书房内里的抱夏,不多时,他从里面捧出一只黄花梨雕花方盒。林山希冀地看着林昇,问他可还记得这只黄花梨方盒。 林昇摇了摇头,林山眼中难掩失望地说:“这是公子八岁时老太爷送您的生辰礼,是由墨家机扩大师墨横亲手打造。” 听闻是墨横亲手打造,什邡下意识朝方盒的锁眼看去。墨家机扩闻名天下,怕是这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方盒里暗藏玄机。果然,林山将方盒放到桌上,指着方盒前方两个并排的锁孔说:“这只盒子是公子存放重要书信的,一共有两把锁,我这里有一把,另外一把在公子手中。” 什邡连忙看向林昇。 林昇眨了眨眼尴尬地捏了捏袖摆,苦笑着说:“闻喜,你知道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所以他们没有钥匙,根本打不开这只盒子? 什邡看向林山:“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林山摇了摇头:“恐怕没有。这种锁,没有钥匙的情况下,墨横本人也打不开。” “或许,我试试?”林昇蹙眉拿起方盒,突然用力朝地上砸去。 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做,再阻止已经来不及,方盒落地的瞬间便裂成五片,除了几封书信之外,还有一枚寿山石印格外醒目。 什邡不可置信地看着躺在信笺中的寿山石印,脑子里一片空白。 它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在这里?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她的眼中只有这枚看起来做工略显粗糙的石印。 “闻喜!” “闻娘子?” “闻喜……” 眼前的一切开始不停地旋转,什邡感觉有一只大手突然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她根本没办法呼吸,也没办法说出任何一句话。直到一只修长而白皙的大手从地上捡起那枚寿山石印,她才恍若回魂一般冲过去一把抢过石印,死死盯着上面稍显稚嫩的刻印。 是它!没错,就是它,是她亲手刻制的寿山石印,上面用簪花小篆刻着爹爹的雅号。本来她是打算在寿辰时送给他的,结果益州突然来信,爹爹不得不提前出发。 临行前一晚,她熬了一整夜才将这枚石印刻好,最终赶在商队出发前送给爹爹。 爹爹遇害后,随尸体一同运送到长安的遗物中并没有这枚寿山石印,她以为是被土匪抢走,没想到会在林昇的手中。胸中鼓胀的情绪快要冲破什邡的胸膛,催促她问问林昇,他是不是跟爹爹的死有关? 或许,他根本就是凶手? “这枚私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林昇突然出声将她从汹涌的情绪中拉出来。她抬头看向林昇,试图从他眼中看出一些别的东西。可惜,没有。 她连忙收起情绪,把石印还给林昇,说道:“没什么,就是想到前两年长安女眷之间盛行石印,我也随家中姐妹刻过几枚,只是来得匆忙,都落在长安家中。” 林昇翻开石印看着上面的刻字,问一旁的林山:“林叔,你可知这石印是何人的?”印信上的刻字娟秀柔韧,不像是出自男子之手。 林山看了一眼石印上的‘松风雅人’四个小篆,蹙眉说道:“这应该是石仲怀的石印。什老板在外有松风雅人的称号,怕是家中女眷所赠。” “什老板的石印为何会在我手中?” 林山不以为意地说:“许是什老板在益州时送给公子的。文人雅士之间互赠印信也是有的。” 但爹爹绝对不会把她送给他的石印赠予他人,除非…… 什邡不敢想下去,至少这个时候不行。她缓缓蹲下身从地上将散落的信件一一捡起,双鱼信封上的字迹无比熟悉,却是她再也不能收到的了。 这些信件中最早的一封可以追溯到八年前,彼时正是长安盛行帝尧麻笺的时候,曾有胡商不惜千金购买帝尧麻笺,什家纸坊更是险被踏破门槛。 这封信是什仲怀回给林昇的,内容比较简单,只浅略谈了一下对蜀郡黄麻纸的欣赏。到了第二封信,信的内容开始变得多元化,并从几个方面具体分析了黄麻纸和白麻纸之间的区别,以及嫩竹纸和桑树皮纸的保存,以及如何更好的防止蛀虫,其中更是详细的提了几个纸药。 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信里的内容越来越丰富,言谈举止之间表现了什仲怀对林昇的欣赏。同时从内容上也可以看出林昇对什仲怀的信任和仰慕,并很有可能提及了林家即将面临的一些困难,以及在造纸上的一些问题。什仲怀很细心的给予了开解和建议。 再读到第五封信的时候,什仲怀在信中对林昇说,益州的黄麻要想得到更好的发展,最好的途径就是推广到长安,乃至全国,并且在书信最后面提及不日将会往西南而去,途径益州可以一叙。 什邡翻看了一下信的落款时间,恰好是他离家前一个月。 也就是说,去益州见林昇、商谈南纸北上的计划是提前许久就计划好的。思及此,什邡不由得想到什仲怀出发前一个月,有一天她去纸坊寻硬纸做纸鸢,结果在经过书房的时候发现里面传来一阵阵激烈的争吵声。 好奇心驱使下,她小心翼翼凑到窗边偷听里面的谈话。 房间的窗棂半掩着,断断续续的争吵声从屋里传来,什邡隐约听出一些门道,其中便有南纸北上四个字。 那时她还不懂什么是南纸北上,如今想来,便是父亲想要将益州的黄麻纸引入长安,而大伯什刹海则出于市场因素反对这一提议,以保全什家纸坊对长安纸市的垄断。 什邡想起什仲怀的原话,他说长安纸市繁荣,但市场上可选用的纸多半以白麻为主,但白麻纸相较于益州的黄麻纸缺乏韧性,细腻度和饱和感也比黄麻纸略逊一筹。 哪怕那个时候黄麻纸不进入长安市场,后面白麻纸也会逐渐被别的纸所取代。什家纸坊要想在波云诡谲的纸市中立于不败之地,当务之急不是固守陈规,而是开拓市场,把天下好纸全部引入长安,集百家之长,处争鸣之势才能使纸市更加繁荣发展,而不是复刻洛阳纸贵那一套。 第187章 遗物 看完最后一封信,什邡长长吐出一口气,良久才从沉闷压抑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小心翼翼将信整理好递给林昇。 从这些回信中可以看出什仲怀对林昇是十分信任的,甚至在最后一封信中提到过什邡。除此之外,什仲怀原定来益州的时间是十一月,但却不知什么原因而提前成行。 什邡回忆起什仲怀出发前的种种,总觉得与那封突如其来的信有关。 未免引起不必要的怀疑,什邡借由黄老的话问林山关于什仲怀住在林家别院的事。林山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头说是。 空气凝滞了片刻,什邡故意指着林昇手里的的寿山石印说:“你们没去什仲怀的房间看看?或许能查到一些有关帝尧麻笺的线索。” 林昇也朝林山投去跃跃欲试的目光,林山苦笑着说:“明日我安排人带你们去别院。” …… 虽然林山答应带她去林家别院,但什邡还是决定先去林家别院见沈凤酒,直觉告诉她,沈凤酒绝对知道一些有关什仲怀遇害的细节。 下午从纸坊回林家的路上,她借买糕点的名义避开府里的车夫,在就近的车马行租借了一匹黄骠马,并让马行的伙计在戌时中将马牵到林府后门的豆花店前等她。 到了戌时初,确认红岭已经睡下后,什邡换好胡服从后门出府,跟马行伙计交接好马匹后,一路顺着膳德坊向西而行。 大约两刻钟后,什邡来到林家位于西郊的别院门前。这是一套大三进的院子,仿长安的建筑风格建造的。从门楼上能看去许多长安的缩影,但因多年无人打理,门楼稍显破败,高悬的两盏风灯也只剩下龙骨在寒风中摇曳,时不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什邡此前让红岭去打听过,从府里的老人们口中得了一些故事,大抵是什仲怀死后,他住过的院子不太平,府里的夫人小姐们嫌弃这里晦气,便很少再来这边落脚游玩,平素里只托付附近的佃农打理,时间久了,佃农也渐渐不来了。 把马牵到门边的拴马桩前束好,什邡又从马背上的囊袋里掏出油灯点燃,借着微弱的灯光走进别院。 三进的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什邡很快便穿过一道院门走进内院。内容很宽阔,左右两边有亭台,后面是居中的正房和左右两排厢房。按照长安屋舍的建造风格,一般主人家的书房不会设在内院,大概率就在二进院的右手边。 什邡踢开挡路的石子,举着油灯往右走。果然,书房就在右面数第二间,门楼上挂着破旧的匾额,上面隐约能辨认出书斋二字。 “什老板生前很喜欢这里。” 什邡猛地转身,油灯昏暗的灯光映着沈凤酒苍白的脸。 “随我进去看看吧!”沈凤酒拢了拢领口狐裘,越过什邡推开书房虚掩的门。 什邡立马跟上。 沈凤酒熟稔地找到烛台的方位,从袖摆抽出火折子点燃烛台,原本漆黑的书房顿时亮堂起来,使得什邡可以窥其全貌。 书房不大,陈设也很简单,红木桌案上凌乱地摆着几本书,其中一本是什邡少时常看的《纸经》。 毛笔搭在砚台上,笔尖上的墨渍随着时间的推移风干龟裂,细细碎碎的墨粉混在灰尘里铺满整个桌面。 沈凤酒接连点燃屋里所有的灯,什邡的视线也随着她的身形不断移动,恍惚间仿佛看见什仲怀的行动轨迹。 “沈娘子没什么想问的?”沈凤酒点完最后一根蜡烛,回头看向什邡。 许是落了水的缘故,今夜的沈凤酒显得格外的孱弱,苍白的脸上明显透着一股子淡淡的哀怨。 什邡收回游移的视线,看着沈凤酒问:“问了沈娘子就会回答?” 沈凤酒拿起桌案上的《纸经》,抖落上面的灰尘递给什邡说:“你不问怎么知道我不会回答?” 什邡蹙眉看向递过来的《纸经》,没有伸手去接,说道:“沈娘子似乎与那位什老板的关系很不一般。” 沈凤酒轻笑出声:“我自认是个值得托付的朋友罢了!有幸得什老板的信任,想帮他转交一样东西罢了。” 什邡微怔。她不能确定沈凤酒的身份,不敢贸然暴露自己,于是只能故作不以为意地说:“那可惜了,我与你口中的什老板并不认识,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什邡,既然人已经来了,再装就没什么意思了。”沈凤酒突然单刀直入,打了什邡一个措手不及。两天之内接连被两人识破身份,是因为她伪装的不够好?还是她们本就是下套的人? “沈娘子怕是认错人了。” 沈凤酒根本不理会她的否认,兀自从袖兜里拿出一只巴掌大的黄花梨清漆木盒,对什邡说:“你不愿承认也无妨,我不过是替故人转交一样他还未来得及送出的礼物而已。” 什邡虽没承认自己的身份,但目光还是不由自主看向沈凤酒的掌心,这盒子竟然与林昇书房里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相对小一些罢了。林昇的那只装着爹爹写给林昇的书信和寿山石印,这只又会装着什么? 什邡虽然好奇,但还是没有伸手去接。 沈凤酒昨晚回去之后便发起热症,一直到今日下午才彻底退热,此时经这一路折腾,人更显得蔫蔫的。 “你接了东西,我也不辜负故人之托。” 沈凤酒漂亮的眼睛直直看着什邡,突然让她有种无所遁形之感。她伸手接过黄花梨木盒,盒子压在手中沉甸甸的,不知里面装的什么,竟然能让爹爹托沈凤酒转给她。 沈凤酒见她接过盒子,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幽幽地看了一眼桌面上的《纸经》,幽幽说道:“只要闻娘子打开这个盒子,自然会知道你想知道的东西。” 说完,沈凤酒突然转身往外走。 什邡连忙冲上去拦住她,抓着她的手臂不撒手:“你跟什仲怀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凶手是谁?” 沈凤酒被抓住手臂,背对着什邡站在原地,良久才缓缓挣脱什邡的手,扭头看着她说:“你不必管我是谁,与你爹有什么关系,我不过就是受人所托罢了,东西给你了,如何处理是你的事。至于你说的问题,我只能回答你一个。” 什邡蹙眉:“哪一个?” 沈凤酒突然轻笑出声,伸手勾住什邡日渐圆润的下巴,轻轻吐出一句:“什老板救过我的命。”所以她才敢冒着生命危险来见什邡。 如果可以,她希望过了今晚,什邡能急流勇退,赶紧离开益州寻一个太平地方生活,而不是双脚踏入益州这泽泥潭。 第188章 警告 关于沈凤酒说什仲怀救过她的命,什邡秉持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一是因为什仲怀确实从来没有在给她的信笺中提到过沈凤酒,二是因为沈凤酒言谈之中几次劝她离开益州,并且对什仲怀的死避而不谈。 离开别院后,什邡骑马顺着原路返回林府,此时已经临近亥时末。将马匹拴好后,什邡转过巷弄从后门回到落花苑。 晚饭时,她特意在桂花糕里撒了点迷药给红岭和另外两个丫鬟吃,此时三人正睡得昏天暗地,丝毫不知道自己的主子已经走了西郊一个来回。 进门前,什邡先是检查了一下夹在门缝中间的发丝,确定没有移位脱落之后,她才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继而推门而入。 “回来了!”昏暗的内室一道男声传来,什邡吓得猛地后退两步,握紧手里的匕首看向声音的来源处。 梳妆台上的油灯骤然亮起,什邡也彻底看清了房中的人。 谢必安晃了晃手里的火折子,垂眸看她。 “谢表兄?”什邡微微蹙眉的同时反手关上房门,“这么晚了,谢表兄找我有事?”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从谢必安身上飘来,什邡戒备地上下打量他,最后在他靛蓝色袖摆上发现几点殷红。 谢必安随手把玩着梳妆台上未及收拾的一只翡翠簪子,玩味地看着她说:“我还正想问你,这么晚不睡,是去哪儿了?” 什邡垂眸看着鞋尖,素白的鞋面不知何时湿了一圈,凉意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浸入脚底。他是知道了什么?一时捉摸不透谢必安的意思,什邡试探地问:“晚间吃多了,去花园走一走,消食。谢表兄是抓到了崔三爷?程府这场大火是她放的?” 谢必安弯腰坐在一旁的绣凳上,一边摆弄簪子一边说:“徐静芝跑了,不过倒是抓了个有意思的人。” “谁?” 谢必安抬头,从向往上看什邡。什邡今晚为了外出方便换了一身胡服,贴身剪裁的款式将她的腰身勾勒得越发纤细。视线在她不盈一握的腰上停顿片刻,谢必安食指下意识搓了搓拇指,风马牛不及地说了一句:“林府的伙食果真不错。” 什邡怔愣,随后意识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腰间,脸幽地一红,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谢必安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哼,冷冷地说:“司户所的刘贤。” 那位刘夫人的丈夫? 什邡立马想到了那位对沈凤酒极其不满的刘夫人,没想到不过一夜之间,她的丈夫便落入谢必安的手中。 “刘大人是犯了什么事儿?”什邡顺着他的话问,心里却想着谢必安这个时候出现在她房中,难道只是为了告诉她抓了刘贤? 绝非如此,他一定还有别的目的。 谢必安玩味地看着她转动的眼球,“啪”的一声将簪子扣在桌面,说出今晚最让什邡震惊的话。 “刘贤勾结李敏利用棉花倒卖官盐!” 什邡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三看向谢必安,确定他没有别的意思之后,脸上才露出震惊的表情。自古盐铁就是被官家管控,但凡涉及到盐铁买卖都是重罪,且一条线上牵连出的蚂蚱绝对不止一两只。 难怪,难怪漕帮的人会这么紧张这艘船,怕是这条线上也有漕帮的一条腿。只是这么重要的事,他为什么要说给自己听? 什邡不敢妄动,只能故作惊讶地说:“刘大人这是不要脑袋了?竟然敢做下这种错事?” 谢必安食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你觉得,在长安有什么人能有如此大的本事,将长安的官盐走私到益州?” 什邡大惊,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谢表兄什么意思?” 谢必安突然站起身,几步上前来到什邡身前。他身材修长挺拔,只这么站着就把什邡整个人拢在他的身影中,淡淡的血腥味不断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无形中平添几分威压。什邡太清楚这种味道了,万年县狱的一百五十天,她每天都是闻着这种血腥味入睡的。 “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罢了!我久居凉州,对长安官署不太了解。” 什邡在心里琢磨一下他话里的意思,试探着说:“表兄实在是太看得起我了,我一个深闺女子哪能懂这些?” 谢必安抬手捏了捏眉心:“但说无妨。” 什邡本不想说,但看今天的架势,她若是不说点什么,他不会善罢甘休,于是讪讪地说:“长安有圣上特封的盐铁使,若想在这方面动手脚,一定会是这条线上的人。”在她出事前,长安盐铁使赵代荣还在任上,若是真有人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倒卖官盐,那这人怎么也要与赵代荣有些关系,亦或是比赵代荣的官职还高。 思及此,她又有些看不清谢必安了,他不过是益州一个小小录事参军,倒卖官盐这样的大案肯定是要上报给刺史汪兵的,如今看他这个架势,怕是根本还没上报到刺史府,他想干什么? 谢必安凤眸微眯:“你是说赵代荣?” 什邡心里吐槽他明知故问,又怕他追根究底,只能故作无知地问:“赵代荣是谁?” 谢必安嗤笑一声:“倒是个惯会装糊涂的。” 什邡眨了眨眼,偷偷用手掐了一下腿侧嫩肉,硬是逼出两滴眼泪,讷讷地看着谢必安说;“谢表兄,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你不快了,但我到底是林昇……林昇的未婚妻,你这样几次三番为难我,又不顾礼教来找我,以后叫我如何做人?若我真的得罪 与你,现在便跟你赔不是,以后……” “未婚妻?”谢必安突然上前一步,胸前冰冷的布料一下子贴到什邡的鼻尖,她连忙后退两步,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谢必安兀地抬手挑起她好容易养出一点肉的下巴,嗤笑着说:“我以为你今日见了莫家那位女娘,就应该知道老太太的意思。” 什邡一点也不意外他会知道莫药的身份,只是此时如此明目张胆的说出来,实在让她难堪,同时也提醒她,她的时间不多了。她抬手打掉他的手,冷冷看着他说:“是林家将我接来益州的,若是林家不打算履行婚约,我自可以书信长安,禀告家中长辈取消婚约,轮不到你来折辱。” 谢必安捻了捻手指,发出一声轻笑:“这就算是折辱了?” 什邡不甘示弱地看向他:“不然呢?还是你我一起去找林老夫人评评理,看看她是什么意思?” 什邡笃定他不敢把事情闹到林老夫人面前,所以才敢跟他叫嚣。 果然,谢必安立马收敛笑意,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与她的距离,淡淡说:“你放心,我对折辱你没有兴趣,今晚来,是要告诉你,徐静芝跑了,昨日你泄露了她的身份,后面未必不会找你麻烦。另外……” 谢必安看着什邡的眼神暗了暗,良久才说:“既然想玩藏猫猫,就把尾巴藏好。” 第189章 平妻 夜里什邡做了一场噩梦,梦里什仲怀抱着自己的脑袋站在她的床边,苍白而没有一丝血色的嘴里不断地对她嘶吼:“离开,离开,离开!” 离开哪儿?离开益州? 什邡猛然惊醒,下意识朝梦中什仲怀站着的方向看去,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火星里炸起发出噼里啪啦的微弱声响。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探到枕头下面,取出沈凤酒交给她的漆木盒子,借着微弱的火光,用簪子撬开盒子上的铜锁。盒子里只有几张折叠整齐的纸笺,什邡小心翼翼取出,借着烛火的光亮看清上面的内容。 …… 林家虽是商贾之家,但规矩堪比官宦,每日初一十五林老太太会在凤霞苑摆膳,跟几房子女一同用膳。 什邡还算是外人,位置排在末尾。席间老太太问起程府发生的事,众人目光纷纷看向什邡和她斜对面的林玉书。 打前天回来后,林玉书的情绪一直不好,据说昨晚还发了风寒,今日整个人看起来蔫蔫的。如今林老夫人问起,只楚楚可怜地看向什邡。 林老夫人调转视线看什邡,什邡忙放下手里的碗筷,详细将程府发生的一切复述一遍。其中有关徐静芝和沈凤酒的部分,她刻意略过。 听完,林老夫人一脸心疼地说:“你又落了水,这两日就先别去纸坊了,在家中休息一二,回头我叫翠姑给你拿株老参,你让院子里的丫鬟煮水喝。” 什邡起身道谢,一旁的二房夫人李氏突然开口说道:“我听玉书说,前儿个莫家娘子也去了。闻娘子可是见了?” 这话棍棒里面夹着刀,一下一下全往什邡身上招呼。 林老夫人不满意闻喜身份,想要给林昇另寻岳家已经不是秘密,只不过这是第一次有人将这事拿到台面上说。 一时间大厅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全部看向什邡。 什邡停下吃饭的动作,慢悠悠抬头看向李氏。斜对面的林昇突然放下手里碗筷,猛地站起身对李氏说:“二伯母,什邡与莫家娘子不熟。” 李氏似笑非笑地看着林昇说:“现在不熟不要紧,以后终归是要熟悉起来不是?” “您这话什么意思?”林昇蹙眉。 李氏扭头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林老夫人一眼,见她没有丝毫阻拦的意思,心下了然,于是笑着说道:“昇哥儿你别急,不管是闻娘子要熟悉,以后你与莫娘子同枝连理,也是要好好……” 林昇“啪”地拍响桌案,打断李氏的话:“二伯母,慎言。” 李氏顿做委屈状,抬头看向林老夫人。林老夫人缓缓放下碗筷,抬手示意林昇坐下,说道:“昇哥儿,坐下。” 林昇没动,红着眼睛看向林老夫人。 大厅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等林老夫人的态度。此前林老夫人属意莫家的女娘,府里也风言风语传了许久,如今事情摆在明面上来,便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 “翠姑!”林老夫人突然出声叫一旁候着的翠姑。 翠姑恭恭敬敬走过来,众人这才看见她手里捧着一只红色的漆木盒子。盒子不大,上面雕工精美绝伦,男人们不懂其中门道,女眷们时常去老夫人面前请安,见过这盒子不止一次。 林老夫人外家是晋商,早些年专做首饰买卖,这盒子里装着一只上等的汉白玉手镯,是老夫人结亲时的嫁妆。 大房娶亲的时候,这镯子给了林昇他娘,曹氏死后,东西便被收林老夫人代为收着,如今林老夫人把东西拿出来,意思再明确不过。 什邡能明显感觉出周围人的眼神变化。 林老夫人抬手打开盒子,里面果真是一只汉白玉手镯。四周传来一阵抽气声,什邡顺着众人的视线看向手镯。 林老夫人摸着手镯说:“这是我嫁入林家的陪嫁,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前一直给昇哥儿的母亲带着。昇哥儿母亲去世后,这物价就又回到我手里了。闻喜,婚约的事,林家确实对不住你。” 林老夫人话一出口,林昇便猛地站起身:“祖母。” “昇哥儿,坐下,听祖母把话说完。”林老夫人示意林昇坐下,回头又从盒子里取出两张地契,对什邡说,“这是铜雀街的一间铺面和一个三进的院子。如果你愿意,老太太我做主将它们赠予你。” “祖母!” “娘!” …… “你们都别说话。”林老夫人抬手制止其他人,拧眉看着什邡说:“闻喜,林家这些年树敌颇多,经过黄麻纸这件事,你也能看出来,益州纸业已经不是林家一家独大了,今天蒋绍明的春晖堂敢明目张胆地开到墨林堂对面,明天长安城的什家便能在隔壁另起炉灶。” 林老夫人的话如当头棒喝,打得在场所有人不敢出声。 林政树扭头看了一眼蔫头耷脑的林同州,林政云则低垂着脑袋不敢作声,其他几位女眷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所以,二夫人说的都是真的?”什邡深吸一口气,咬牙看着林老夫人说。 “即便不是莫家,也会是别家。昇哥儿需要一个强势一点的岳家。”林老夫人直言不讳,目光环视一周,最后落在林昇身上,“此前我答应昇哥儿,只要他能处理好纸坊和墨林堂的事,便不再插手你们之间的婚事,但现在不一样了。” 在场的众人缄默不语,什邡突然想到程府的匆匆一瞥,难道什刹海果真来了益州? “是因为什家?”什邡小心翼翼地问。 “什家确实来人了。且积极接触程进,这套动作背后蕴藏的深意,大家都明白。”林老夫人眼中露出赞许的光,其实如果不是形势所迫,她是属意‘闻喜’这个孙媳的,只可惜昇哥儿出了事,蒋绍明和什仲怀又觊觎益州纸市,如今内忧外患之时,林家更需要一个得力的合作伙伴,而非一个精明能干的孙媳妇。 “呵呵!什家这是欺人太甚,死了一个什仲怀,如今又来一个什刹海,没完没了。”林政云怒道。 其他人纷纷看向林老夫人,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林老夫人看着什邡说:“林家需要一个好的岳家,这样才能保住纸坊的生意。闻喜,我知道你跟昇哥儿有感情,我现在能做主把这只镯子给你,允你一个平妻。若你不同意,这里的两份地契给你,我认你干孙女,以后你出嫁,嫁妆林家给你出。” 老太太的话一出,看热闹的人顿时不淡定了。林家的铺子说送就送,哪有这样的道理? 正在众人各怀心思,准备出口劝诫的时候,什邡站起身说:“老夫人,我同意!” 第190章 怀疑么? “祖母,我不同意!” “我同意!” 林昇看向什邡,眼中带着委屈。 什邡装作没看见,从翠姑手中接过两张地契,看了一眼,都是铜雀街最好的两处地段,按益州此时的物价,至少要四千两,看来什刹海来益州确实给林家不小的压力。 什邡当着众人的面小心翼翼把地契折叠好,装进随身的荷包里。 旁人皆被她的举动惊到,叹她竟然装都懒得装了,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收下地契,倒显得林昇的一往情深忒不值钱。 林昇已经气得双眼通红,起身就要冲过来。一旁的林同济连忙伸手拽住他。 “你放手。”林昇蹙眉看他,林同济微微叹了口气,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二哥何不听听闻娘子怎么说?” 林昇抽回的手一顿,胸膛剧烈起伏着。 什邡故意忽略林昇的视线,看着林老夫人说:“老夫人,这地契我拿了,但也不会白拿,我会帮着黄老做出楮树纸,拿下明年春的飞钱纸订单。” 她话一出口,众人脸上神色各异,但大抵都是嘲讽鄙夷,仿佛在听一个乞丐夸下海口要请全城人吃酒席。 林老夫人眼神流转,没有说话,一旁的金氏突然插嘴说:“哎呦我说闻娘子,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黄老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你就能解决?婚约这事确实是我们不地道,但你要怪就怪你爹娘不济,更何况平妻一事也没什么不好,总好过你出去被人骗财骗……” “老三家的。” 金氏话还没说完就被林老夫人叫停,她狠狠剜了金氏一眼,扭头对什邡说:“莫要听她胡说,这事确实是林家有愧,一切皆按你所说。” 林老夫人一锤定音,什邡亦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说房子地契先收了,等做出楮树纸,她就搬出林家。 这一顿饭吃得可谓惊心动魄,一直到出了凤霞苑,看着天边缓缓升起的太阳,什邡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其实刚刚并不是没有犹豫的,但既然什刹海的管家已经来了益州,她身份曝光是早晚的事,所以何不尽早利用她的身份引蛇出洞? 如果凶手杀人是跟帝尧麻笺有关,那她就把帝尧麻笺抛出来,就不信他们会不有所行动。至于林昇…… 什邡看着月亮门外满脸焦急的男人,心底原本的一点柔软也在想起那枚石印之时渐渐冷硬下来。而一直注视着她的林昇也敏锐地捕捉到她眼神中的变化,焦虑的心不由得紧缩了一下。 “闻喜!”他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通红的眼眶里聚集着委屈,看得人心头发颤。 什邡停下脚步,两人隔着的距离不算远,可也不算近,林昇伸手碰不到,却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的疏离。 他心口微酸,似有什么在不受控制地萌发,但又无从辨认。他隐约知道,事情的变故是从‘闻喜’见到那枚寿山石印开始的。 “为什么骗我?”他艰涩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看着什邡的目光带着受伤。 什邡挤出一抹苦笑,突然说:“你就全当我是个骗子吧!” 林昇没想到她竟然连编造一个理由都不肯,急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袖摆:“闻喜,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他们为难你了?我就知道,就知道,我们现在就走,离开林家,去哪里都好。”他改而抓住她的手臂,硬是拖着她往月亮门外走。 什邡手劲大,一下子就挣脱开他的手,硬是绷起脸来说:“我会离开林家,但不是跟你。” “可你……” 什邡打断他,冷漠地说:“我少时就父母双亡,这么多年一直寄人篱下,本以为跟你成亲之后,我会有一个完整的家,有个依靠,但你看看你现在,看看林家现在,就算我勉强留下来,也就是个平妻,待到莫娘子进门,我或许过得还不如一个妾室。” “我不会娶莫药的,我们离开林家。”林昇急切地说,想要伸手抓她,被什邡侧身躲开了。 林昇有些无助,他第一次见到什邡露出如此冷漠的眼神,心里一阵阵发凉,看着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莫说什邡本就跟林昇没有什么感情,即便是有,但他此时涉嫌杀害父亲,她也会冷下心肠予以拒绝。 “离开林家怎么生活?难道我前半生寄人篱下,后半生还要颠沛流离?”什邡毫不客气地说,面容冷得可怕。 林昇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还没从她骤然变化的态度里剥离出来,整个人懵懵的,只不管不顾地抓着她的袖摆,勉强扯出一抹笑,讷讷地说:“早膳吃得少,我们去吃烧饼吧!” 什邡微微蹙眉,低头看着被林昇拉住的袖摆,伸手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头,冷酷地说;“我不喜欢吃烧饼,从前不喜欢吃,现在不喜欢吃,以后也不会喜欢吃。” 林昇眼中闪过一丝无措,然而不等他说话,什邡丢下一句“我还有事去纸坊,先走了。”,便转身离开。 林昇呆滞地看着什邡冷漠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外,直到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他才恍然回神。 谢必安环胸站在不远处的廊间,也不知看了多久,冷峻的脸上带着讥讽的笑,好像在看一场无趣的剧目。 林昇俊脸微白,心中无端生出几分敌意,冷冷地瞪过去:“表兄不去衙门,怎会在此?” 谢必安不以为意地笑了下,说道:“本来是应老太太的邀来吃早膳,不巧来晚了,怎么?表弟被甩了?” 林昇心中一梗,怒道:“与你无关。” 谢必安抬头看了眼天,似是而非地说:“确实与我无关。不过表弟有没有想过,闻娘子一个久居深闺的女娘为何有胆量说出‘造出楮树纸’的?” “或许,是二哥本身就笃定闻娘子能做出楮树纸?”林同济拢着狐裘从另一处走来,垂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廊下发呆的林昇。 表兄弟三人面面相觑,谢必安嗤笑一声,转身离开。 偌大的庭院里就只剩林昇与林同济,林昇蹙眉看着谢必安离开的背影,心中那团剪不断理还乱的谜团终于还是被人赤裸裸的戳破了。 林同济看着他,幽幽地说道:“其实,我瞧着谢表兄这个人也有些意思,听说他最近跟程大人走得近,还抓了九曲湾的水匪,就不知道这益州是不是要起风浪了?” 第191章 赌沈凤酒的良知 从林府出来,谢必安马不停蹄去西城门与早就等在那儿的常五汇合,两人扮成过往茶商,从西城门出城,一路向东南直奔位于益州和梓州交界处的同福县。 同福县位于岷江延安,百姓多半靠水吃饭。今年梓州闹蝗灾后,同福县粮食收益同比去年要降六成。 据刘贤交代,同福县在入秋时便向司户所上报灾情,申请了赈灾粮食。从十月初到现在,刺史先后两次批粮七千担,但一直到半月前,以春辉坊为首的十二坊都陆续出现从同福县涌来的难民。 刘贤奉曹正淳之命,将难民全部驱赶到西郊城隍庙以北,还有一部分被他直接派人遣送回同福县。 按最近一次人口普查,同福县一共有一千两百户,七千担粮食足够一千三百多户人四个月的口粮,可才不到半个月,难民就涌进十二坊,其中猫腻可想而知。 二人马不停蹄地跑了将近三个时辰,最终赶在城门落锁之前进入同福县。 与益州主城街坊不同,同福县紧邻梓州和岷江,因岷江每隔三两年就要发一次水患,因此这边的商贸并不繁荣,入夜不久,街上便少有人潮。 二人寻了一家看起来不错的客栈落脚。因为过了饭口时间,一楼大堂里人不多,等菜的功夫,谢必安跟伙计套话。 “我听说,梓州今年闹了蝗灾,咱们同福县也受灾了,粮食收不上来,可是真的?” 伙计苦着脸说:“确有其事,梓州今年蝗灾严重,同福县的农作物也颇受波及。” “灾情严重?”谢必安问。 “倒是不严重。” “可我来的路上瞧着有不少难民从清晖坊那边过来。”谢必安状似不经意地问。 伙计长叹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说:“二位是从东边来的吧!” 谢必安看了一眼常五,常五笑着说:“可不是嘛!从那边过来,带了点茶叶,谁知道这边情况似乎不太好,这半车茶叶怕是售不出去了。” 伙计干笑两声:“我劝二位还是去别处另谋出路吧!” “怎么?灾情真这么严重?” 伙计没说话,谢必安从袖兜里掏出两锭碎银递丢到桌面:“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小哥不妨给我二人指点迷津。” 伙计看了一眼柜台方向,见掌柜的正在盘账,连忙一把抓起银锭子收进怀里,笑眯着眼睛压低了声音说:“这事吧,不好说,不过二位若是明早有空,可以去东郊那边看看,看过之后自然就会明了。” 过了一会儿,饭菜陆续上来,两人劳碌奔波了一天,早已饥肠辘辘,常五瞅了一眼面前的红烧蹄髈,抄起筷子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啊呸!” 常五吐了到嘴的肉,扭头看谢必安:“他娘的,淡出个鸟来。” 谢必安怔愣,抬头看伙计。 伙计扒了了一下脑门,干巴巴一笑,说道:“二位远道而来不知道,咱们这边粮食闹灾都是次的,最严重的……”说罢,他又偷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柜台,压低了声音说,“没有盐。” “怎么会没有盐?每年朝廷都会定向往各地方州郡发放官盐,同福县也不算偏远,何故会没有盐?”谢必安狐疑问道。 伙计抿了抿唇,刚想回答,柜台后的掌柜突然大喊一声,伙计吓得连忙收住话茬,讪讪地笑着说:“二位客官请慢用,若是还有什么需要,回头叫小的便是。” 伙计仓皇逃离,谢必安看了常五一眼,谁也没再说话。 味同嚼蜡地吃完这顿饭,二人回到楼上房间。一进门,常五便问谢必安怎么看?这么大的镇子竟然缺盐,这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谢必安走到门边,附耳听了听,确定门外没人才淡淡地说:“刘贤既然给我们指了这条路子,这里面就绝对有问题。” “那家伙不会是骗我们,祸水东引吧!” 谢必安:“他还没那么大胃口。” “你的意思是,他只是益州这条线上的一只小蚱蜢?” 谢必安点了点头。 “可那老匹夫为何选在同福县?”常五问道。 谢必安冷笑出声,从包里拿出舆图,摊开来指给常五看:“同福县是唯一与梓州接壤的郡县,前朝时,同福县隶属于梓州管辖。太宗征伐时,打到梓州地界,最先攻陷的便是同福县。同福县临岷江,地理位置优越,到太宗时重新划分州郡管辖,便把同福县划分到益州辖内。” 常五看着地图上小小的一块,忍不住蹙眉说道:“这地方确实是个要塞,要打梓州,我也会想从这里开始。不过这里紧邻岷江,江水时有泛滥,却不是个居住的好地方。” “所以益州并不太喜欢接手这里,一旦接手,洪水泛滥时就要负责堤坝修建,排水,包括后期的灾情控制,灾民安顿等一系列问题。” 常五恍然大悟:“这不就等于三不管?” 谢必安默默收起地图:“明天我们就去会会同福县的盐铁官,去看看这么大的一个郡县为何会缺盐。” 与此同时,益州。 有了在襄州逛秦楼楚馆的经验,什邡很顺利便找到寻楼,并见到了沈凤酒。经过此前的几次接触,她几乎已经断定沈凤酒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什仲怀遇害的真相,只是碍于某些原因,她不能说,并且屡次劝她离开益州。 只是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她还如何能走? 看着面前苦口婆心相劝的沈凤酒,什邡决定跟她彻底摊牌,她想赌一把,赌沈凤酒口中的救命之恩,赌她还有几分良知。 从长安万年县狱的一百五十天到青龙寺大火,再到冒名顶替成了‘闻喜’,什邡将几个月来发生的一切全部和盘托出,其中包括林昇手中发现的那枚寿山石印。 桌上的烛火忽明忽暗,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沈凤酒听得心惊肉跳,后背的衣衫都被冷汗浸湿。 她料想到什邡处境艰难,却不知不过短短数月,她已经九死一生数次。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她的预料,即便这个时候什邡离开益州,她恐怕也会遭人算计。 “那你,打算如何?”沈凤酒艰难地吐出一句,目光晦暗不明地看着什邡,总觉得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将会改变两个人的命运。 果然,什邡忽而轻笑一声,眼神中透着一股子凶悍地说:“找到杀害我爹的凶手,翻案。” 沈凤酒怔愣一瞬,突然有些羡慕起什邡来。她微微叹息,问道:“你爹的死并不简单,益州这滩水也深不可测,稍不留神便会粉身碎骨,你好不容易从县狱出来,何苦呢?” 什邡:“我便是走,这世间又怎有我容身之处?他们越是想让我死,我越是要活,我不仅要活,我还要把这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都挖出来。” “所以,你想怎么办?”沈凤酒问她。 什邡微微敛眉,良久才说:“沈娘子,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包括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当年尸体运回长安时已经严重腐烂,只能凭借衣物和信物辨认。后来在襄州大狱见到崔三爷,我才从她口中得知,当年她虽然打劫了爹爹的车队,但当她打开马车车帘的时候,我爹已经死了,头被放在双手之间。沈娘子,我想知道当年验尸和查办此案的人是谁?这么明显的死因,他们为何会判定为劫匪谋财害命,并且将尸体偷梁换柱。” 第192章 盐街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谢必安便带着常五直奔同福县加设的盐场。盐铁政策实行初期,全国盐价还未统一,一般由都护府、州郡各地方监管机构在可控范围内定制价格,一般在每斗十文到十五文之间。 益州地理位置优越,管辖内几个郡县都有自己的盐井。与临海城市不同,蜀郡产盐主要一开盐井,盐井开凿之后,工人从地下汲取盐卤制成的盐叫作井盐。生产井盐首先需要凿一口取卤的井,打上卤水后,放到大锅中进行熬煮,水分熬干后留下的结晶就是井盐。 各地州府郡县的盐制都是有规定的,采盐后,除去留下规制内的井盐,其余的盐都将由都护府或是刺史府组织人马护送到长安或是全国各地。 自打隋初,同福县就有自己的盐井,历年来产量都不错,光其一个郡县的产量就足以供给整个益州,如此来说,同福县自己又怎会缺盐? 谢必安去盐场之前先去了盐街,这里是官府特意开辟出来的一条小街道,监制署在这里摆设十余个售卖点,以供百姓每月采买官盐。 对于普通百姓来讲,十文一斗的官盐不算太贵,但总有一些经济条件不好的穷苦人家,他们手头拮据,吃不起官盐,以此便衍生出一些小打小闹的私盐买卖。 私盐与官盐最大的不同便在于精细加工,换言之,私盐比较粗造,提存不够,口感很差,有时候还会有菜熟了,盐没化开的情况,但其价格要比官盐便宜许多,因此也有一小部分人会偷偷找盐贩子买私盐。 “瞧见那边胡同里探头探脑的了么?八成就是盐贩子。”常五饶有兴趣地朝不远处的巷子轻抬下巴,示意谢必安看过去。 谢必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见一个穿着粗布短衣,双手揣在破旧棉袄里的中年男子正拦着一个妇人说话。 两人先是嘀咕了几句,而后像是达成了什么协议,那妇人便跟着男人走了。 谢必安抽出拢在袖子里的手:“跟上去看看。” 一路跟着两人出了盐街,一路来到棚户区,那男人一溜烟进了一间低矮的棚户房,再出来时,手里提着一只小小的麻布袋子。 妇人从怀里掏出手帕,小心翼翼打开,取出一把铜钱递给男人。 男人高兴的接过钱,转身又往盐街的方向走。谢必安朝常五使了个眼色,两人分开去找妇人和男人。 谢必安跟着男人走了一条街,最后在一条巷弄里将人堵住。 男人一开始以为是黑吃黑的同行,说了几句行话,见他不搭话,便知道是吃生米的,转身便要往回跑。 谢必安哪肯给他机会,左手一扬,两颗檀木珠子便打在男人的腿上,男人哀嚎一声跌倒在地,脸色白如蜡纸。 谢必安上前,提溜着领子将他从地上拽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刚刚你卖给那个妇人的是私盐?” 男人原本疼得吱哇乱叫,听他说完,顿时露出惊恐地神色,惊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必安冷笑,用力将他整个人掼在墙上,力气大得男人双眼一翻,差点昏厥过去。 “问你什么说什么?否则刑讯的手段你遭不住。” 男人原本还想狡辩一二,可单单这两下子就叫他遭不住,只好讨好地说:“大爷饶命,小的就是贩卖点私盐混口饭吃。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我吧!” “官盐?” “哪儿敢,官盐可是要掉脑袋的。”男人抬手摸了一把嘴角,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撞散了。 “可我听说,最近有人在同福县贩卖官盐,还有,官盐现在紧俏到买不到了?”谢必安套话说。 男人微微一怔,面上逐渐露出惊恐:“爷,这小的真不知道。” 谢必安突然松开他的襟口,男人烂泥一样落在地上。 “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谢必安抬脚踩住男人的手腕,垂眸淡淡地说,“想好了再说。” 男人看向谢必安的眼神逐渐涣散,最终扛不住剧痛,一五一十全部倒豆子一般招了。 同福县是益州几个重要的井盐产地之一,但从盐铁令颁布之后,同福县的盐价便逐年上涨,直到三年前,盐价已经涨到每斗四十五文。许多百姓吃不起官盐,有人便动起了歪脑筋,在盐场倒腾没有精细加工的粗盐贩卖。 到今年初,官盐的价格已经涨到了七十文,这是其他地方官盐价格的五倍左右。 “盐场有督查部门监管,你们是如何拿到这些粗盐的?”谢必安蹙眉问。 男人犹豫片刻,讷讷地说:“小的不过是倒卖几斗私盐,可接触不到上面的人,我只每月初从千盛赌坊的大掌柜那儿拿两三斗的货,其余一概不知呀!” “千盛赌坊?那老板是何来历?”谢必安问。 男人苦笑着说:“爷是外地来的吧!” “你的意思是,他很有名?” 男人捧着被踩的红肿的手腕,看向西街方向说:“千盛赌坊的老板叫刘辉,行三,人称刘三爷。他是同福县驻军武骑蔚谭武的表兄。” 谢必安倒是对这位武骑蔚有些了解,这得益于什仲怀那个案子。七年前,谭武还是益州大营的一个千户。什仲怀那个案子,最开始接手的便是谭武。更有意思的是,谭武是益州刺史汪兵妻弟,什仲怀案后,谭武被调职到同福县北大营,任职武骑蔚。 年初,朝廷终于下定决心治理岷江,谭武被任命协助同福县令高雄修建岷江堤坝。几个月间,大批银子砸下来,堤坝却迟迟没有竣工,其中缘由可想而知,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跟官盐案也有关系。 思及此,谢必安决定先去千盛赌坊会会这位刘三爷。 同福县不算小,常住人口一千两百多户,其中人口最密集的当属永辉大街附近。说是街巷,但严格意义上讲,永辉大街前后足有两坊大,其中涵盖了东西两市,长街左右商铺云集,是同福县主要的商贸来往中心。 千盛赌坊正位于永辉大街东市最东边,门面是一栋巍峨的三层木楼,门楼上挂着千盛赌坊的红漆牌匾,左右两边矗立两只威武霸气的石雕饕餮。 赌坊门口左右各站了一个身形彪悍的壮汉,腰间挂着儿臂粗的木棍,矗立在牌匾下显得格外的威武。 未及晌午,进出赌坊的人不多。谢必安跟着吴山走进赌坊,一进门,一股子混杂着各种味道的气味扑面而来。 谢必安微微蹙眉,下意识看向迎面走来的两个大汉。 “呦,这不是吴山么?怎地?赚大发了?这么早就来玩?”其中一个大汉停在吴山面前,抬起蒲扇一样的大手对着吴山的肩膀就是一巴掌。 随着男人挥舞巴掌的动作,一股子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谢必安瞧了一眼他袖摆的血迹,猜他多半是个屠夫。 果不然,吴山踉跄着退了两步,龇牙咧嘴地对汉子说:“张屠子,你个格老子,给老子滚。” 两个大汉发出一阵大笑,掂量着手里的几个铜钱离开,显然是赢了一些赌资。 待两人走远,吴山回头干巴巴地朝着谢必安笑了一下,然后凑到他身边压低声音说:“我平素里都会赌两把再去二楼见掌柜的。” 谢必安笑了笑,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几张赌桌,解下腰间荷包丢给他:“你最好不要耍花招。” 吴山顾不得手腕上的疼,一把接过荷包,笑嘻嘻地朝着赌桌走去。 谢必安垂眸跟在他身后,很快便挤开人群来到西面的一张赌桌前。吴山推开旁边的人,把手里的荷包重重往桌上一放,笑嘻嘻地看着对面的庄家说;“我压小。”说着,从荷包里掏出十几文钱丢在盘口上。 庄家显然跟他很是熟识,一边笑着按住骰盅,一边看着吴山说:“呦,你小子是赚大钱了?”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吴山身后的谢必安。 谢必安今日穿着一身极不打眼的胡服,做茶商打扮,敛起眉宇间的煞气,倒似一个温润如玉的读书人。 吴山笑着看了一眼旁边的谢必安说:“哪里哪里,只是新结识了一个朋友罢了。”他说着,拽了一把谢必安,说道,“玩几把?” 谢必安朝着庄家笑了一下,从荷包里拿出一颗银锭子丢在骰盘里。银锭子砸在桌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咕噜噜滚到豹子上,谢必安波澜不惊地说:“豹子!” 第193章 赌场 庄家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谢必安,缓缓抬起骰盅。 “是豹子!” 有人突然喊了一声,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接下来的功夫,谢必安逢赌必赢,吴山面前已经堆满铜钱和碎银子,其余人陆陆续续离开,桌前只剩三三两两的赌客还在硬撑。 随着庄家最后一次掀开骰盅,吴山兴奋地大喊:“娘子,又是豹子。”他激动地趴在赌桌上,将面前的碎银和铜钱全部搂到自己面前。 “小哥,咱们发了。”吴山兴奋地回头看了一眼谢必安,完全忘了这位不久前还被他视作催命阎王。 谢必安抿唇不语,前面的庄家终于开口说道:“这位小哥赌技非凡,不知尊姓大名?” 谢必安鸦羽一眼的睫毛微微颤动,一旁的吴山连忙说:“这位小哥姓张,是长安来的茶商。” 庄家“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着谢必安说:“原来是长安来的贵人,难怪赌技了得。” 吴山一边把桌上的银子往袖兜里装,一边看着庄家说:“哪里哪里,他也是倒霉,不然怎会跟我出现在这里?” “哦?这位小哥是遇到了什么不顺的事儿?” 吴山怔愣一下,随即按照事先谢必安交代好的话说:“可不是倒霉透顶的一桩事么?不久前那个抚远号的事,您听说过吧!” 庄家拿着骰盅的手一顿:“倒是听说过,怎么了?” 吴山嘿嘿一笑,指着谢必安说:“那抚远号是从益州出发去了长安,小哥是从长安那边贩茶而来,谁先到那船在九曲湾遇上了水匪,一船的货物都被劫了。直到前几天漕运衙门把案子破了,船和货物才被追了回了,不过可惜……”他惋惜地拍了拍谢必安的肩膀说,“小哥的茶叶可受不得潮,听说那些茶叶都被放在九曲湾的山洞里,结果潮水上涨,茶叶被淹了。十几箱的茶叶全部毁了。” 庄家狐疑地看了一眼脸色沉沉的谢必安,说:“果然是天大的倒霉事,不过还好,人活着。” 吴山笑说:“可不是么,人活着,可人活着,却不能就这么回去呀!” 庄家笑:“人活着,回去自然是好的。” 吴山说:“他是家中庶子,这次买了不成,回头要被老子和上面的那个嫡兄锤死。半点家业也甭想染指。” 庄家惋惜:“那倒是可惜了。” 吴山拉住谢必安的胳膊,把那只荷包推到庄家面前:“不可惜,不可惜,不能卖茶叶,总还能买别的。” 庄家怔愣一瞬,低头看了一眼推到眼前的荷包,吴山讨好地说:“昨儿晌午得了一对儿蟋蟀,我去二楼给三爷送去看看?” 庄家拿起荷包打开看了一眼,又看看从始至终没怎么说话的谢必安和吴山,淡淡地说:“上楼吧!” 吴山高兴地“哎”了一声,一把拉住谢必安的胳膊往二楼的楼梯走。 见谢必安和吴山离开,庄家侧头朝一旁的伙计看了一眼,伙计立马会意,一转眼消失在人群中。 千盛赌坊一共三层,一楼供市井之辈玩乐,稍有身份的人则会从内院楼梯直接上二楼。二楼有包间,私密性好,寻常人不得入。至于第三层,吴山则从未见人去过,据闻里面不仅藏着奇珍异宝,还有倾国倾城的美人,能有资格上去的人,皆是贵人。 “你觉得在益州,谁是这个贵人?”站在楼梯口,谢必安问吴山。 吴山扒拉了一下脑袋,摇头说:“小的一辈子没出过同福县,照我看,同福县最大的贵人自然是武骑蔚谭大人。” “你可见过他?”谢必安问。 吴山连忙摇头说:“没见过,谭大人平素只在北大营里面待着。” 谢必安又问:“你可知同福县的盐铁官是谁?” 吴山答:“这个我倒是熟悉,咱们县的盐铁官叫李大宝,是成都府的人。” “那我看他不是个好官。”谢必安一边往前走,一边说。这时,迎面走来一名穿着广袖襕袍,外罩灰鼠皮斗篷的男人。男人头上戴着斗笠,微微低垂着头,走路间隐隐带起一阵风声,淡淡的檀香味扑面而来。 吴山正侧身与谢必安说话,没注意对面来人,整个人朝着对方的胳膊撞了上去。 “哎呦!哪个劳什子的敢撞……”“老子”俩字硬生生被他吞进嘴里,原本虎着的脸在看到对面男人的装扮后顿时换上一张笑脸,讨好地说,“爷,是您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见谅,您请。” 吴山连忙让开路,男人微微颔首,迈步与谢必安擦肩而过。直到男人下了楼梯,谢必安才问吴山:“你认识他?” 吴山连连摇头说:“不认识,不过在二楼见过他几次,听庄家说,他是刘三爷的座上客,等闲不能得罪。” 听吴山说完,谢必安侧头顺着栏杆扶手向楼下看,那人已经走到门边,却不知处于什么情况,竟突然停下脚步,扭身抬头朝二楼看了一眼,恰好与他视线相对。 不过须臾,男人收回视线离开,谢必安也侧身看向吴山说:“走吧!” 刘辉的房间就在二楼走廊最尽头。来之前,吴山已经给谢必安说过,刘辉这人生性多疑,几乎从来不跟外地人做生意。即便今天他带谢必安来了,刘辉也未必会见他。 谢必安从袖兜里掏出一封文牒递给他,让他把这东西给刘辉看,刘辉看了,自然会见他。 此时吴山揣着文牒站在门前,抬起的手怎么也不敢落下。 谢必安瞄了他一眼,抬手替他敲响房门。 吴山吓得脸一白,下意识就想往后跑,被谢必安一把揪着领子抓回来了。这时,屋里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谁呀?” 吴山见逃跑无望,只能硬着头皮说:“三爷,是我,吴山。” “进来吧!” 吴山愣了下,回头看了一眼谢必安,满眼写着抗拒。 谢必安双手环胸,阴鸷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仿佛他要是敢后退半步,今天他就别想活着出去了。 他娘的,果真是活祖宗! 吴山在心里咒骂一句,最后还是抬手轻轻推开房门,迈步走了进去。 第194章 天罗地网 上 果然,刘辉在见过文牒之后便让吴山叫谢必安进来。 “听吴山说,你是长安来的茶商?” 刘辉手里盘着两只上好的四座楼狮子头,核桃相撞发出的声响像似鼓点一样规律地敲在吴山心头。他小心翼翼地窥视着他的表情,心里已经搅成乱麻,只希望赶紧离开此处,而后赶紧收拾行李搬离同福县。 短暂的静默后,谢必安终于缓缓出声:“在下裴润之,久闻三爷大名,今日特来拜访。” 刘辉鹰隼般的眸子在谢必安脸上瞧了一会儿,问道:“听说你是茶商?” “是。” “既然是茶商,怎么跑到我这赌坊来了?”刘辉抬手点了点桌上的文牒,目光骤然冷了几分,“把这东西递过来,你是什么意思?” 谢必安垂眸看了一眼刘辉,三十来岁的汉子,人很瘦,穿着圆领袍子,五官眉眼平平无奇,唯有眼角下的一道疤痕显得格外狰狞。 他微微吐了口气,说道:“这趟北上,我一共带了十几箱上好的新茶,折合文银不下三千两。三爷大概也知道抚远号的事,我的货都返潮了。按理三千两银子不多,但我与兄长有些龌龊,这件事儿上,不能输的太难看。” “所以呢?”刘辉探究地打量谢必安,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些端倪,可惜,面前的年轻人看起来年纪不大,但浑身上下让人瞧不出一丝破绽。 “想做点三爷的买卖。” “我的买卖?”刘辉随即脸一沉,吴山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刘辉已经站起身,手里的匕首死死地抵在谢必安的脖子上,冷笑着说,“我的买卖可不好做。” 谢必安垂眸看了眼压在自己脖子上的匕首,波澜不惊地说:“三爷只管开个价,盐引你也看到了,这是我的诚意。” 刘辉在同福县经营赌场多年,什么三教九流的人没见过,但是这么明目张胆拿着盐引来找他做私盐买卖的人还是头一次见。 “既然你有盐引,为何还来我这买私盐?”刘辉面无表情地说。 谢必安:“谁说我要买私盐?” 刘辉顿时一怔,不由得瞪大眼睛,随后爆出一声冷笑:“那你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还到我这里买官盐了?” 谢必安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我要一座盐井。” 一旁的吴山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真怕刘辉手里的刀子一划,裴润之这颗脑袋就这么掉了。不过幸好,刘辉没有冲动下手,他冷冷乜了谢必安一眼,收起匕首坐回原位,淡淡地说:“你可以走了!我这里没有盐井。” 谢必安抬手摸了一下脖颈,满脸的殷红。 “血!血!”吴山指着他的脖子,谢必安慢悠悠地抽出帕子压在脖颈,垂眸看着刘辉说:“我可以弄到范阳府的盐引。另外还有七千两。” …… “王伯,您把马车送到客栈后院就不用管我了,这些银子您拿去吃喝,或是去集市逛一逛也行。待我这边的事情办完了,明天差不多就能回去了。”什邡一下马车,便从荷包里掏出一锭碎银递给驾车的王伯。 马车是从车马行雇佣的,那边有具体的马夫登记,但毕竟路途遥远,她也不敢轻易雇佣年轻力壮的,因此百般犹豫之下选择了王伯。 本来她也想过叫覃东平过来,可是思来想去还是不打算让他卷进来。 他的目标是徐静芝,待他与徐静芝的恩怨了解,终归还是要回去的。 打发了王伯去休息,什邡独自离开客栈,顺着街道往西市走。一直走到西市尽头,拐过两条巷弄,眼前赫然出现一处低矮的棚户区。棚户区与瓦舍相连,里面除了当地的一些居民,还有不少是外来谋生的各类艺人,这些人时常在瓦舍卖艺,但多半不会久居,因此衍生了不少短凭住处的生意。 年关将近,瓦舍里热闹非凡,连带着棚户区的人也络绎不绝。 什邡刚一走进瓦舍,便被路旁的货郎叫住,兜售摊子上的玩意儿。 什邡垂眸看了看摊子上的玩意儿,无外乎是一些小的爆竹和一些面具、簪花之类的。棚户区的穷人多,过年里也有人想要沾沾喜气儿,所以偶尔会有货郎过来这边兜售玩意儿。她从中挑了一只狐狸面具戴在脸上,一边给银子一边问:“小哥,孙仵作家在哪里?” 货郎接过银子,瞧了什邡一眼说:“孙仵作倒是不知道,不过孙瘸子倒是有一个,听说早年确实做过仵作。女娘找他作甚?” 什邡笑说:“是家里的一个远房亲戚,我是从州城那边过来的,寻亲。” 货郎“奥”了一声,笑着抬手给她指路。 从棚户区一直往里走,过三道胡同往里,紧连着瓦舍的尽头有两间空旷的房子,最右面的便是孙瘸子的家。 孙家的位置很偏,虽然仍在棚户区,但左右邻居皆无,隔壁那间二进院似乎空置了很久,门头上长了草,门上贴着神龙年间的封条。 什邡抬手敲了敲院门,好一会儿也无人来开,于是轻轻推了一下有些陈旧的木门,竟然没有上锁。走进小院,里面收拾得很是干净整洁,右面是一小片药铺,上面铺着暖苗的稻草,什邡以前在家中的后花园瞧见过,那是花匠专门用来保护一些过冬的花草的法子。 左面院子铺着青石板,一口双人合包的大缸很是显眼,缸的外面爬着干枯的荷叶,想来夏天时一定铺满了看荷,下面或许还养着几条锦鲤。 “有人么?”什邡一边挪着步子朝前走,一边朝正面的屋子喊了一声。空荡荡的院子无人回应,什邡微微蹙眉,又扬声喊了一嗓子,结果还是没人。 “孙仵作?孙殿成?” 还是无人回应,什邡莫名有种不安感。她紧走两步来到正房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咚咚咚的敲门声像鼓点一样打在什邡心头,里面仍旧没有回应。 “孙殿成?有人么?”又喊了两声,确定没人回应后,什邡伸手推了推门。果然,和院门一样,双页和扇门发出轻微的吱嘎声朝两边分开。 甫一开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迎面扑来,什邡来不及细想,便见一个全身是血的男人倒在血泊之中。 孙殿成死了?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什邡根本来不及细想,脑海中有一道声音突兀的响起:不对,这很不对,快跑! 第195章 天罗地网 中 训练有素的驻兵一窝蜂冲进小院,顷刻间便将不大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从什邡走进小院到被压着按跪在谭武面前,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好像有人刻意摆了一套龙门阵,正等着她往里转。 在被押上马车前,什邡特意看了一眼瓦舍巷口的方向,原本坐在巷口的货郎已经不见踪影。于是她开始复盘整件事的经过,从在程府遇见沈凤九,一直到决定来同福县找孙仵作,这期间种种都是沈凤九在一步步引导她往前走,而她竟然没有丝毫怀疑。 懊恼后悔的同时,什邡发现马车已经彻底驶离街区,萧瑟的冷风裹夹着细碎的雪粒子从车窗的缝隙飘进来,仔细听还能听见冷风吹过林间发出的呼呼声。她使劲挪了挪屁股蹭到窗边,用胳膊上的夹板顶开车帘,果然,马车已经出了内城。 车外有士兵看守,见她探头出来,连忙竖起长枪指着她的眉心:“干什么?” 什邡蹙眉:“这不是去县衙的路,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士兵没说话,用长枪敲了敲车窗:“回去。” 什邡向后缩了下身子,撇眼朝前面看了一眼,见谭武就在前面不远处,连忙问道:“那位那人是谁?发生命案不是应该由县衙派人审理么?驻军也管这事?” 士兵显然没了耐烦,长枪敲在她的甲板上,怒斥:“少废话,赶紧进去,再多说一句,老子戳破你的喉咙。” 什邡施施然退回车厢,隔着车帘继续问道:“那位是武骑卫大人吧!你们这样越庖代俎不太符合律法。我要求去县衙,而且仵作还没有验尸吧!你们填了尸格目么?我就是去找孙瘸子,我没杀人,我有权利请讼师,你们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见对方怎么都不搭话,什邡心更往下沉了沉。 事情涉及到了武骑卫,可见当年的事牵连甚广,怕是朝中也有大员牵扯其中,否则何以如此千方百计想要弄死自己? 越是往下想,越是无望,仿佛无论她怎么走,前面都是死路一条。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马车突然停下来,虚掩的车帘被挑开,两名士兵粗鲁地将她拽出马车。 眼前是一片空地,左右两面是半山坡,放眼望去,眼前是连绵起伏的营帐,显然是城北大营地。 进入冬季以来,岷江结冰进入封河期,原本构成天壑的两块土地实现接壤,这也使得岷江两岸的军事布防更加的严密。没有河水阻拦,等于长驱直入,当年太宗皇帝就是趁此机会连连拿下益州和凉州的。 进入大营后,什邡被单独关押在一间营房里。 一直到傍晚时分,营房的门从外面打开,一名年纪不大的士兵端着吃食进来。 “吃饭吧!” 士兵把饭放到什邡面前,什邡故意晃了晃肩头的夹板说,“小哥,你看我这个样子怎么吃?” 士兵年纪不大,被她叫得闹了个红脸,讪讪地说:“我把饭放在你夹板上。” “不能帮我打开门?”什邡蹙眉说。 士兵连忙摇头说:“那可不行,百夫长交代了,你是杀人重犯,绝对不能把夹板打开。” 什邡故意叹了口气,佯装胸有成竹地试探他:“那你喂我?百夫长没打算饿死我吧!” 果然,士兵一下子黑了脸,不甘不愿地捧起饭碗,夹起一块白菜送到什邡嘴边。 什邡看着递到嘴边的白菜,突然红了眼眶,眼泪顺着眼眶滴在夹板上。 士兵一脸莫名,什邡趁机说道:“小哥年纪不大吧!我家中有个弟弟也是你这个年岁,早两年去凉州当兵,如今已经两年没有音信,也不知是生是死。” 其实从太宗时起,地方要塞的驻军都不录用当地郡县的士兵,所有驻军一律从它处调遣,这样既能避免战时敌军用以亲人要挟,又能避免地方驻军官员拥兵自重,威胁朝廷中*央集权。 同福县的驻军大部分都是在黔南道招募的,其中多以14到20岁居多。这些少小离家的少年们还未经历过真正的战场洗礼,因此对什邡打出的感情牌大有触动,于是开口问道:“凉州战事吃紧,怕是……”后面的话他没说,把白菜硬是怼到什邡嘴里。 什邡嚼了几口咽下,深吸一口气,故作悲切地说:“我也知道他凶多吉少,但到底不敢让家中母亲知道,这几个月一直瞒着呢!” 士兵听完,想起自己家中的母亲,喂饭的动作不觉温柔了许多。 什邡一边吃着没滋没味的饭菜,一边引导士兵说更多的话。 “其实我家并不在同福县,我之所以过来这边,也是听说最近有一批士兵是从凉州来的,我想着,或许弟弟也在这边。” “凉州来的人可不在同福县。”士兵说道。 什邡故作惊讶地抬起头,又惊又惧地看着士兵说:“竟然不在同福县?可怜我还因此惹了官司,都怪我太好骗,相信奸人之言,竟然去找孙瘸子询问,结果倒好,人死了,我还被抓,我家中母亲该如何是好?” 士兵被什邡编造的故事感动,心防顿时卸了一半,于是不假思索地问:“你真没有杀人?” 什邡苦笑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说:“你看我这种瘦弱的模样能杀人么?我连一只鸡都不敢杀,怎么能杀人?你听说了吧!那人虽然是个瘸子,但身高七尺多,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杀了他?” 士兵想到来之前听去过瓦舍的老兵说,当时现场老吓人了,大厅里的青石板上到处都是血,孙瘸子整个脖子都快要被切断了,抬尸体的时候,脑袋耷拉下来,差点没把他吓尿裤子。 士兵嘲笑老兵胆小,竟然怕死人。老兵却说益州边境已经许太平许多年了,北大营里不管老兵还是小兵都没几个真正打过仗,更别提见到这么惨烈的尸体了,没当场昏厥已经算是胆大的了。 想完老兵的话,士兵看着什邡的眼神变了变,下意识往后挪了两步,小心翼翼地说:“就算你是弱女子,但你只要略施小计就能让孙瘸子弯腰,然后你便用凶器割断他的脖子。” “所以孙瘸子是被人抹了脖子?” 士兵不高兴地把饭碗重重放回托盘,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不是你做的?” 什邡苦笑,摇头说:“我是被人骗了,就瓦舍巷口的一个货郎骗我去找孙瘸子,还是他给我指的路。” “你说谎。”士兵说,“瓦舍那边都是穷苦人家,没有货郎会再瓦舍和棚户区接壤的地方摆货,他们完全可以去瓦舍里面。” 所以真的是货郎?什邡压下心中疑惑,继续套他话说:“不可能,我肯定还是看见货郎了,当时我的手里还拿着面具呢,就在货郎那个摊子上买的。不对,难道凶手其实是货郎?他杀了孙瘸子,然后故意在那地方摆摊,结果我倒霉进了他的圈套,成了杀人犯!” 士兵见她说得有理有据,心中不免有些松动。 什邡连忙趁热打铁,说道:“小哥,我真不是凶手,你看,如果我是凶手,你们大人何不直接把我送去官府?我的老母亲还独自一人在家,我身上还有一些银钱,不若你帮我送个口信给家中一位远亲,请他帮我带个话,不然母亲不知我身在何处,怕是没了活路。” 士兵蹙眉没说话,但也没有直接走掉。什邡连忙再接再厉,站起身走到士兵跟前,压低声音说:“我的荷包里有一块玉佩,你将它送到墨林堂,跟那掌柜说一声我的事,回头我告诉你我落脚在何处,那儿还有一笔银子在。这些银子即便不给小哥,回头也会被派去调查的士兵拿走。我看见你便想到家中弟弟,你我也算有缘,这银子落在你手里,也算我对弟弟的一丝念想。” 说完,什邡开始嘤嘤啜泣,并抬了抬夹板,露出腰间挂着的荷包。 士兵面露难色,这时,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什邡忙说:“你快些,不若这银子便……” 士兵看了一眼她腰间的荷包,终于还是没忍住,伸手一把扯了下来:“你可当真?只要我给墨林堂的掌柜传一句话?” 什邡重重点了点头:“绝无虚言。” 第196章 天罗地网 下 确定士兵离开后,什邡才微微叹息一声,慢悠悠挪到角落的木板床前,靠着床板看着营帐门口发呆。从她离开林家已经过去快四个时辰了,按照跟林昇的约定,她会在傍晚之前回到林家,如果她越时不归,他会不会来找她? 如果他来,或许说明这件事与他无关,若是他不来…… 不知是不是城外的气温更冷些,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刚才之所以把玉佩交给那名士兵,不过是为了试探对方,若林昇真的跟对方是一伙的,那他便不会来,若不是,以她跟林昇的约定,他一定会来同福县。 所以林昇,你会来么? 与此同时,另一间营帐里,什邡的荷包和玉佩出现在武骑卫谭武的桌案上。 谭武拿起玉佩仔仔细细看了看,问士兵:“她还说了什么?” 士兵低垂着眉眼说:“她让小人把东西送到墨林堂,并且把她入狱的情况告诉给掌柜的。” “照做吧!”谭武把玉佩装回荷包,重新递给士兵。 待士兵拿着荷包离开营帐,原本藏在屏风后的男人迈步走出,狐疑地看着谭武问道:“既然设计抓她,何故还要给林家送信?” 谭武抬手拨弄了一下桌案上的碧玺老虎纸镇,慢悠悠地扭头看着男人说:“温兄怕不是安逸久了,连居安思危的本能都忘记了?林家毕竟与我们不是一条心。” “你要对林昇动手?”温久岚蹙眉。 谭武轻轻抬起纸镇:“这是去年林家送来的纸镇,哪儿哪儿都好,我也甚是喜欢,可唯有一处不妥。”他指着老虎纸镇的头说,“这里不知何时生了一条棉絮,破坏了美感。” 温久岚凝眸去看,谭武一松手,纸镇“啪”的落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你看,不合心的东西,总不能强留在身边,否则怎么看怎么厌烦,碍眼!” 温久岚眼神微暗,垂眸看了一眼滚到脚边的虎头,淡淡地说:“既然谭大人早有成算,温某便不打扰了,只晚上一事,谭大人最好不要插手。” 谭武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温久岚说:“自然,本官要忙着审问谋害孙瘸子的凶手。” …… 谢必安安静地坐在马车里,虽然头上套了一只黑布袋子,眼前根本看不见任何光亮,但他还是可以听见与自己不足两次的地方有重重的呼吸声,是常五和刘辉。 刘辉答应帮他牵线去见盐区的‘陈老’,官盐这个买卖太大,他一个人绝对做不了主。于是在半个时辰前,他和常五从赌坊后门出来,跟着刘辉上了这辆马车。 马车从前庭街绕了一会儿,后来进入东市,前前后后绕了至少有两圈,直到一刻钟前,马车终于使出了郊区,这一点从空气中渐渐清冽的冷意可以判断出来,街市中总有市井的嘈杂声和混合了各种食物的味道,这里却没有,一点也没有。 其间常五几次试探地抱怨路途远,刘辉都没有搭话,车厢里一直安静得落针可闻。 在经过一段崎岖的路段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谢必安戒备地挺直身体,隐约感觉旁边的刘辉动了一下,他连忙伸手抓住刘辉的手臂,一边扯下头顶的黑布袋子,一边说;“刘三爷,您这是去哪儿?” 刘辉微微一怔,反手挥出一拳,意在挣脱他的钳制。这是他最后的机会,马车一旦停下来,事先埋伏好的杀手就会出动,他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脱身,否则便会和谢必安和常五一样被射成刺猬。 “放手。”他大喊一声,另一只手挥出匕首,然而就在匕首贴着谢必安的耳廓划过时,一只强弩箭破空而来,从车窗射进,贴着他的鼻尖死死钉在车板上。 紧接着,疾风骤雨般的弩箭“噼里啪啦”地钉死在车板上,完全没给任何人活路的意思。 常五咒骂一声,抄起一旁的横刀从滚出车厢,果然,偌大的一块空地被十数个黑衣人团团包围,无数弩箭从树后急射而出。 赶车的车夫已经被射成了刺猬,他翻身跳下马车,一边横刀劈开飞来的弩箭,一边朝前面的黑衣人冲去。 马车里,刘辉已经顾不得杀谢必安了,他抄起身边的刀,学着常五滚出马车。 车厢里只剩下谢必安一个人,弩箭‘碰碰’地钉在车板上,他挥手砍落迎面射来的弩箭,抬脚猛地踹开车板,雄浑的力道随着飞起的车板朝围堵的黑衣杀手撞去,抵挡了片刻的箭雨。 一旦离开马车,弩箭攻击已经不惧效应,常五如同下山的猛虎冲进杀手群中,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刘辉不慎中箭,摔倒在马车边缘,临死前看向远处的树林,素白的衣袂一闪而过。 谢必安冲到杀手近前,很快便被几名杀手团团围住。 一交上手,谢必安便感觉出这些人跟漕帮那些乌合之众完全不一样,他们更擅长配合,进攻防守松弛有度,手下完全是致命的杀招。 是军队? 谢必安心中冷笑,汪兵终于还是坐不住了?看来同福县确实是撕开益州这张大网的突破口。 随着第一批杀手陆陆续续倒下,原本藏在暗处的杀手迅速补上空缺。这是典型的车轮战,如果没有后续援军,就算他二人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恐怕最后也会被彻彻底底的耗死。 “他娘子,这帮孙子到底还有多少人?” 常五横刀抹掉一人的脖子,侧头看了一眼谢必安,骂道:“你他娘的,人呢?” 谢必安避开迎面劈来的陌刀:“什么人?” “援……娘的,援军,说好的援军。” 哪里还有援军?对方既然已经做好了天罗地网等着他,援军也一定被阻拦在路上。 谢必安一边应对前仆后继冲过来的杀手,一边不着痕迹地朝着常五那边靠拢。眼看两人相距不到十尺的距离时,他猛地扬手丢出两颗霹雳弹。 霹雳弹里装着足量的硝石,巨大的爆炸撕开车轮阵的一道口子,两人瞧准时机,一左一右朝不同的方向狂奔而去。 杀手们谁也没想到谢必安还有这样的手段,等硝烟散去,哪里还有谢必安和常五的影子? “追,他们跑不远。” 杀手们自动分成两队朝左右追去,一直藏在树后的温久岚缓缓走到马车边,垂眸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刘辉,淡淡开口:“刘三爷,人都走了,还不醒醒?” 一直装死的刘辉动了动肩膀,抱着被弩箭射穿的胳膊缓缓坐起身,讪笑着说:“温帮主,别来无恙?” 温久岚忽而一笑:“三爷想好怎么交代了么?” 刘辉脸色幽地一沉:“这恐怕是温帮主的事,我不过就是个饵,人带过来了,杀没杀成,可是您的责任。” 温久岚抖了抖衣襟上不知何时掉落的枯叶,抬头看向谢必安消失的方向,微微叹了口气说:“三爷在同福县多少年了?” 刘辉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他现在根本没心思跟他在这里掰扯,身上的伤很重,如果不快点去上药,保不齐真要交代在这儿了。 他扶着车辕缓缓站起身,没搭理温久岚,转身便要往回走。 “三爷!” 温久岚突然喊了一声,刘辉回头,眨眼间的功夫,眼前银光一闪,他只觉得脖子上微微一凉,然后便觉得有温热的液体喷到了他的脸上,紧接着,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向前倒去。 “咚!” 真特么的疼呀! 他恍惚地想着,然后伸手摸了摸脖子,黏腻的、温热的…… 温久岚看着刘辉倒下的身体,波澜不惊地丢下手里的匕首,用帕子擦了擦手上飞溅的血迹,淡淡地说:“谢必安不死,死的就只能是你了,怪就怪你知道的太多了!” 第198章 杀人凶手 入夜后,北大营里的气温骤降,劣质蜡烛燃烧后发出一团团黑烟,刺鼻的蜡油味很快便充斥整个营帐。 什邡算计着时间,如果那个年轻士兵没有食言,真的去墨林堂送信,那么此时林昇应该已经收到她被抓的消息了。 他会来? 或是他根本没收到她被抓的消息?如果真是如此,谭武大可以悄无声息的杀了她,就像当初杀了她爹一样,根本没必要大费周章的设计陷害她。 一时间摸不透对方的用意,什邡索性放空自己,蜷缩着身躯更往角落里挪了挪。 北大营的冬天是真的冷呀!冷得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只觉得冷气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从衣领、袖口一点点浸入,很快便冻僵了挛缩的四肢。 恍惚中,更钟的声音由远而近,渐渐的,急促的脚步声从帐外传来。紧接着,营帐厚实的门帘被撩开,两个面生的士兵走进来,他们几步走到什邡蜷缩的角落,一个用钥匙打开她脚下的锁链,一个配合着将她从木板床上拎起来。 “你们要干什么?”什邡踉跄着跳下床,戒备地看着突然闯进来的二人。 房间里光线微弱,只照出两人脸上的神情,其中一个年岁大一些,脸上带着一条贯穿半张脸的褐色刀疤。另一人稍矮一些,五官却与前者有几分相似,显然是一对年纪相差不多的兄弟。 刀疤脸冷笑一声,朝一旁的弟弟使了个眼色。 弟弟王三立马会意,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什邡肩头的夹板。 什邡怔愣地看着王三卸去夹板,一旁的刀疤脸则从怀里拿出印泥和事先准备好的供词。 什邡一见供词,瞬间明白对方想要做什么,谭武压根没想要审问她,只要拿到她的供词,他自然有一百种方法先斩后奏,坐实她杀死孙瘸子的罪名。 随后她被带到一座灯火通明的营帐前。营帐门边站着四个身着甲胄的年轻士兵,这些士兵与北大营的士兵不太一样,腰甲下面若隐若现地露出半块令牌,上面是半个日字。 靠得近了,能听见营帐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其中一道她很熟悉,是谭武。 刀疤脸把锁着她双手的铁链交给王三,拱手走到门边大喊:“大人,犯人带到了。” 里面的说话声一顿,便见挡得严严实实的门帘被一把掀开,一个穿着捕快制服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什邡视线越过王三的肩膀看向门口的人,不由得愣了一瞬,是县衙里的人? 难道林昇收到消息后去了同福县衙? “进来吧!” 门里传来一道略微有些尖细的声音,紧接着,那捕快便朝刀疤脸点了点头,刀疤脸返回身接过铁链,拽着她往营帐里走。 这间营帐要比普通营帐大两倍不止,里面各种家具一应俱全,显然便是谭武的中军大帐。 大帐右边摆着沙盘,中间从上而下坐着五个人,其中除谭武之外有两人穿着武骑卫的将军甲,另外两个穿着常服,只眉眼间戾气横生,不像是普通人。 刀疤脸进来后便在门边站着,捕快引着什邡走到众人近前,其中穿褐色圆领常服的中年男人抬头看向什邡,沉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潜入孙瘸子家中将其杀害?” 什邡一听到这句,眼神瞬间一亮,连忙屈膝跪地,一边朝二人磕头,一边喊冤:“大人明察,小女闻喜,是益州林家的亲眷,我与孙瘸子无冤无仇,绝没有杀害于他。” 什邡的声音在营帐中回荡,带着一丝颤抖和急切。她的额头紧贴着地面,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仿佛这样能给她带来一丝安全感。 穿褐色圆领常服的中年男人微微皱眉,目光如炬地盯着她,似乎在判断她的话是否可信。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益州林家?你与林家有何关系?” 什邡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连忙答道:“小女是林家远房表亲,此次前来同福县,是为了寻找能造出楮树纸的原料,谁知刚到县里,便被人诬陷杀害孙瘸子,实在是冤枉啊!” 坐在上首的的谭武冷哼一声,目光锐利地扫过什邡:“冤枉?孙瘸子家中只有你一人,且孙瘸子不过一个孤寡老人,能与造纸有何关联?” 什邡心中一紧,连忙摇头:“大人,小女确实去了孙瘸子家中,但我只进到房中便发现孙瘸子倒在血泊之中,我当时被吓得六神无主,正欲前去报官,却正巧遇见武骑卫的军爷前来办案,这才被误以为是凶手抓到营中,此事还望大人明察。” 营帐内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映照出众人凝重的神情。穿常服的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低声对谭武说道:“谭将军,此事恐怕另有隐情,不如先将她押到县衙,待查明真相再由官府做定夺。” 什邡听闻此话,心中大喜,若是离了军营,就等于争取了足够的时间,那样她后面的部署或许便会成功。 谭武垂眸看着二人,忽而冷笑,说道:“可本官审讯时,她却不是这样说的。王四。” 谭武话音未落,刀疤脸王四便几步上前,探手从怀中掏出什邡方才画押的供词交给穿褐色常服的男人。 “大人不妨看看供词再说。”谭武阴鸷的目光落在男人脸上,四周的空气宛若凝滞,从门帘缝隙中吹进来的冷风更是撩拨着跳跃的烛火越发得忽明忽暗。 眼看着男人看过供词后越发黑沉的脸色,什邡连忙站起身,怒目瞪着不远处的王三王四声嘶力竭地大喊:“这份供词是假的,我根本不知道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是他们逼迫我按的手印。” 男人面露诧异地看向谭武,谭武冷笑出声:“无稽之谈!本官堂堂武骑卫为何要冤枉你?你若不是凶手,缘何突然出现在案发现场?” 似乎笃定她不会说出实情,谭武志得意满地看着什邡,眼神中带着浓浓的蔑视。 此时男人也放下手中供词,蹙眉看向什邡:“谭大人所言极是,你若不是凶手,那你到底为何会去找孙瘸子?” 第199章 最坏的情况 此时此刻,面对着咄咄逼人的谭武,什邡几乎可以确定,他一定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若她此时坦白自己的身份,那他便能以她曾谋害徐晨为理由指认她杀死孙瘸子,届时她更是有口难言。 若她不坦白身份,借口是孙瘸子的远亲,那么只要对方详细调查她的身份,她便会彻底暴露,届时她同样没有任何活路。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若非如此,谭武怕也不会如此草率地陷害她,并且逼迫她签下认罪供词。 “大人!将军!在下有一言,不知是否当讲?”一直沉默不语的玄衣男子突然出声,褐衣男人和谭武同时朝他看去。 褐衣男子说道:“孝白,你说!” 叫孝白的玄衣男子垂眸看向什邡,两人四目相对,什邡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安抚。 秦孝白说:“军中毕竟没有专职的的验尸仵作,依在下看,何不将尸体和嫌犯全部带到县衙,由县衙仵作验尸,填写尸格目,再将尸格目和嫌犯的证词上交到府尹处?” 从初唐起,地方罪案都有一套规范的流程。一般由法曹受理,仵作验尸之后填写尸格目。法曹将填好的尸格目上交给县令之后,由县令负责拿人、审判,待犯人交代罪行画押之后,县令会着人将整个案件的卷宗送到府尹处,经府尹核查判处刑罚,最后再由刑部确认执行与否。 这一整套流程极其严谨,同时也大大的减少了冤假错案的判处,给嫌犯充足的时间上诉。这这一点上,什邡在长安算得上是受到了不小的益处,否则但凡缺少其中一二环节,她绝不可能活到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虽然还不知道这两个常服男子到底是何身份,但此时由他们提出这一流程,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为此什邡偷偷去看谭武的脸色,果然,他阴沉的脸上闪过一丝阴狠,良久才冷冷地说:“秦大人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此事毕竟是发生在本官的辖区内,送她去县衙自然可以,但审判之时当由本官在场。” 一刻钟后,什邡再次被押上马车,和孙瘸子的尸体一同送往同福县大牢。 此时距离天亮只有不到两个时辰。 同一时间,同福县墨林堂门外,覃东平刚把马车停好,林昇便迫不及待撩起车帘跳下马车。 掌柜的早已在门口候着,见林昇下车,连忙高举风灯迎上前来。 林昇顾不得其他,直接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离开益州主城之前,闻喜托人给他送了一封信,信里交代她打算去同福县寻找一下更适合做楮树纸的一方纸引,并在信中嘱咐他,如果她辰时中还没有回林家,便让覃东平来同福县一趟。 辰时初,被安排在坊门附近的伙计仍旧没有看到回来的马车,他便隐约有种不安,遂让明日去找覃东平和林叔。 覃东平立马套上马车准备出发,同福县的伙计恰好这个时候来报信。 听完伙计的话,林昇心中越发不安。他马上让林叔取足够的银两,然后爬上车厢马不停蹄的赶往同福县。 果然,此时听了掌柜的话,心中越发难安。 “掌柜的说,传信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你可知他是何人?”一旁的覃东平突然问道。 掌柜说:“人是穿着普普通通的常服,不过我瞧他脚上穿着官靴。” “是衙门的人?” 掌柜摇了摇头说:“瞧着不像,那官靴鞋底磨损严重,鞋面上还有红土,不像是城里的。” “官靴,年轻后生,脚上还沾染了泥土……怕不是军营的?”林昇停下脚步。昏暗的夜色将他包裹其中,覃东平一时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这时,掌柜一拍脑门,懊恼地说:“少东家说的对,一定是军营。当时那后生送了个口信和玉佩以后便离开了。我怕此事重大,便偷偷让人在后面跟踪,结果不到一刻钟,派出去的人便回来了,说是人在城郊附近消失了。如今想来,可不就是北大营的驻地方向?” “我这就去北大营附近打听一二。”说着,覃东平转身便要往外走,结果被林昇一把拉住。 “你怕了?”覃东平怒目瞪着林昇。 此时的林昇脸色一片惨白,唯有一双黑眸格外的坚定。他看着覃东平,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放到他手中,缓缓开口说:“北大营那边由我去,东哥你去衙门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打听一下具体情况,小心行事,一定不能打草惊蛇。” 覃东平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突然觉得他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换作以往的林昇,他必是要哭哭啼啼一番的。 不过张了张嘴,到了嘴边的话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救闻娘子要紧。 覃东平走后,掌柜问林昇:“少东家,旅途劳累,我叫人去给你备一些吃食?” 林昇现在一心担忧什邡,哪里有心情吃东西? 她显然是陷入了极度危险之中,现在每一刻钟都关乎她的性命安全,他更恨不能马上去到她身边,确认她是安全的。 掌柜见他皱眉摆手,也不再劝,于是问道:“那少东家,咱们先去休息一下,等那位公子探得消息后再从长计议?” 林昇摇了摇头说:“不,我们去北大营。” …… 另一边,从温久岚的围剿中逃脱之后,谢必安马不停蹄返回内城,原本打算与常五汇合之后马上离开同福县,结果还没找到常五,范阳那边的斥候送来消息,孙瘸子死了,什邡被谭武抓进北大营。 对方显然是打算在同福县将他和什邡一网打尽! 想通之后,谢必安决定暂缓回益州的计划,让斥候给在梓州的秦孝白带口信,叮嘱他务必先去北大营稳住谭武,别让什邡稀里糊涂被灭了口。除此之外,他还在街边巷口的墙上留了几个军中特有的记号,提醒常五他还活着。 做完这些,他便开始往西市瓦舍跑。 瓦舍里棚户林立,一入夜,这里便是另一番不同寻常的景象。街边低矮的棚户门口纷纷挂上大红的夜叉灯,时不时有人掩面穿梭在各个棚户间。 谢必安用帕子挡脸混迹在人潮中,顺着人潮来到瓦舍尽头。这里连接着后面的民宅区,平常出入的人不算太多,一个穿着圆领长袍的货郎蹲坐在巷口,偌大的毡帽挡住了他半张脸,只露出一节黝黑的下巴。 谢必安几步走到货郎面前,低头在摊位上扒了两下,压低声音问:“不是让你盯着是孙瘸子么?人怎么死了?” 货郎悠悠抬起头,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黝黑脸庞。他伸手拢了拢肩上的披风,看着不远处的一处宅子说:“之前一直好好的,下午有位女娘来找孙仵作,我便给她指了路,结果不到一刻钟时间,武骑卫便杀了过来,浩浩荡荡几十人,眨眼的功夫就把小院给围了。我偷偷跟上去,这才知道孙瘸子被人杀了,武骑卫认定那女娘是凶手,不一会儿便把人给抓了。” 谢必安抬头看向远处的小院,隐隐月光下,小院门上被贴了两张惨白的封条。 “人是怎么死的,知道么?” “具体不知道,尸体被一并带回北大营了。不过有一件事很奇怪。” 这时,一名醉汉突然窜出巷子,跌跌撞撞走到货摊前,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谢必安不得不退后两步。 醉汉喘着粗气扒了几下摊子上的玩意儿,捡起一个拨浪鼓问:“这玩意多钱?” 货郎抬起头,脸上换了一副讨好的笑,举起一根手指:“一个大钱。” 醉汉嘟囔了一声“娘的,都能打一壶酒了。”便丢下拨浪鼓离开。 货郎收起脸上的表情,一边低头整理被醉汉弄乱的摊位一边压低声音说:“前几日有人来找过孙瘸子。” 第200章 林昇夜奔北大营 林昇在掌柜的带领下骑马直奔北大营。此时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半时辰。 北大营外万籁寂静,隐隐跃动的火把光亮连成一片,远远看去就像夜里蛰伏的火龙。 林昇单身跳下马背,将马拴在路边的柳树上。来的路上,他已经问过掌柜,知道此时坐镇北大营的武骑蔚名叫谭武。 调任同福县前,谭武曾在刺史府任职。 (这里武骑蔚作为官职,武骑卫代表军队名称,军队名称私设置。武骑蔚官职是参考唐朝官职。) 见林昇一门心思闯北大营,掌柜阻止不了,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与此同时,两人前脚还没迈进北大营的营门,里面谭武便得了消息。谭武把手里的纸镇重又丢回桌上,让传信的的小厮把林昇带到隔壁营帐。 刀疤脸看了一眼小厮离开的背影,问谭武:“大人真要见他?” 谭武缓缓站起身,这些年养尊处优下来已经略显臃肿的身体碰撞了桌案,倒满茶水的溢出一些茶水,打湿了旁边的军报。 刀疤脸连忙把军报抽到一旁,用袖子擦了擦桌案。 谭武慢悠悠走到窗边,推开窗棂朝外看。营地里灯火通明,从这里能准确地捕捉到北大营正门的位置。 静默了一会儿,谭武扭头问王四:“王四,你可还记得我调任同福县多久了?” 王四不假思索地说:“快七年了。” 谭武微微勾了勾唇,扭头看向益州城里的方向,笑着说:“我记得七年前,咱们在刺史府上见过一面。那时还是个毛头小子吧!” 王四附和:“是个毛头小子,心高气傲得很,才接手林家纸坊的生意不久,就想把生意做到长安。” 谭武冷笑:“那是他命好,捅出那么大的篓子,后面还有老太婆给他周璇。你说,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还没学老实?” 王四想到曾经与林昇的一面之缘,面上的刀疤开始隐隐作痛。 中军大帐外,林昇独自跟着通传传信兵走进帐篷。 “你就在这儿等着吧!”传信兵指了指帐篷里唯一的一张桌子,“将军今日有些不舒服,等一会儿缓过来,自会见你。” 林昇伸手拉住传信兵的手,从袖兜里掏出一锭足五两的银锭子放进传信兵掌心:“这是一点心意,有些事想请教小兄弟一二。” 传信兵低头看了一眼掌心的银子,瞬间笑了:“请教不敢当,毕竟是军营重地,可不是什么都能往外说的。” “这是自然,在下只是想问问今日谭大人是不是抓了一个女犯?” 传信兵“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说:“你连大人抓了个女犯都知道,你莫不是她的同伙。” 林昇连忙故作诚惶诚恐地否认,拉着传信兵压低声音说:“不瞒小兄弟,我与这女犯确实有些亲戚关系,近日来,也是想要打听打听情况。” 传信兵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蹙眉说:“这可是军中要事,不能胡说,若是被将军知道,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懂,我懂。”林昇微微弓着腰,又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传信兵手里。 朝廷每年军费有限,大部分从军部拨出的款项都前仆后继地送到边关,这些年没有大的对外战争,但边境小摩擦不断,单单凉州的战役就断断续续打了很多年,否则谢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没什么人回益州。 这次谢必安能回来,还是因他在战场上受了伤,皇上怜惜谢家就这么一个独苗苗,这才允他回益州,给个不大不小的官职。 打从高宗时,地方军费吃紧,各个州府郡县的军队有一半以上的军费都要依靠地方财政。像益州这样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军费更是捉襟见肘,普通士兵更是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十两银子。 如今一下子就得了十两,传信兵心中大喜,连忙把银子收进怀里,指了指一旁的桌椅示意林昇坐下。 桌面摆着茶具,里面的茶水早已凉透,传信兵兀自给自己倒了一杯,一仰头喝了个大半。 林昇见状又给他续了一杯,传信兵端着酒杯也不喝,故弄玄虚地回头看了一眼挡得严严实实的门帘,压低声音说:“说起来也是个稀奇事儿,瓦舍附近的孙瘸子被人给杀了,咱们将军带人赶到的时候,人就倒在客厅的血泊里,那血呀!海了去了,把半个屋地的青石砖都浸透了。你哪位亲戚当时就在尸体旁边,你说她不是凶手谁是?” 林昇问他:“那孙瘸子又是何人?” 传信兵摇了摇头:“怎么,你不知道?她不是你亲戚么?” 林昇干笑两声,说道:“她原是从长安来益州省亲的。我只知道她来同福县是寻找造纸的原料,不知还有孙瘸子这个人。小兄弟可知晓一二?她有没有说,她为何会出现在孙瘸子家?” 传信兵又端起茶杯将里面的冷茶喝了个干净,讪讪地说:“孙瘸子自然就是孙瘸子,在瓦舍那一片住了好几年了。至于那女娘为何去找他,我猜一定是为了寻仇。你想呀,若不是寻仇,一个女娘为何会奋起杀人?” “那孙瘸子是以何为生?”林昇继续问。 传信兵愣了一瞬,随即说道:“嘿嘿,这个我却是知道。他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敲猪匠。村里的公猪长大了就得敲,不然一发*情就长不大。敲猪可是门技术活,下手重了不行,猪容易感染死了,下手轻了也不行,容易敲不干净。孙瘸子手法好,那一把小刀使得熟熟的,这么些年就没敲死过一头猪。” 闻喜一个长安来的女娘,她为何会出现在一个敲猪匠的家里? 林昇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只好继续问:“小兄弟,你可知道,她是否受了刑罚?” 传信兵一听乐了,说道:“那倒没有,好吃好喝供着。” “那她现在被关在何处?” “嘿!”传信兵一下子站起身,怒瞪双眸看着林昇,“这是军中机密,你休得再问。好了,我能说的都说了,你切好好在这里等着吧!待会儿将军休息好了,自然会派人来传唤你。” 传信兵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厚重的门帘慢慢落回原处,偌大的营帐里落针可闻。林昇微微吐出一口浊气,至少闻喜没有受刑,至于其他的,怕是要等见到谭武才能慢慢周璇。 想到谭武,原本就提着的心更紧揪了几分。 此时距离天亮也只有一个多时辰而已,他真的会起来见自己么?怕是要将自己晾到天明吧! 第201章 我是什邡 什邡在县衙大牢里并不知道今夜的同福县将会因她而掀起怎样的风浪。秦孝白不可能 仅凭一己之力就撼动北大营,之所以能如此顺利的将她从北大营带出来,其中全要仰仗跟着他的那位褐衣男子,他身后的三百范阳府兵都在北大营外十里亭。从秦孝白带人进入益州境内开始,北大营的斥候便每隔一炷香的时间送回一次军报。 这边秦孝白的人马前脚离开北大营,后面谭武便派遣斥候给远在刺史府的汪兵送信,询问范阳府兵为何会出现在同福县,这显然不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这一夜,除了身在大牢里的什邡囫囵地睡了一会儿,其他相关人士几乎彻夜未眠,三十几个范阳府府兵分别守住在县狱周围,防止有人趁机对什邡不利。 谢必安来不及跟这些府兵打招呼,把缰绳丢给一旁的府兵,急步朝着县狱深处走去。 此时距离天亮只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县令将会公开审理孙瘸子被害一案,届时谭武一定会想方设法给什邡定罪,在此之前,他一定要先见什邡一面,只有彻底了解当时的情况,他才能想办法救她。 谢必安疾步穿过幽暗的甬道,火把在石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腐霉气混着血腥味直冲鼻腔,几处渗水的墙根结着白霜,他靴底碾过时发出细碎的破裂声。 黑暗中无数双眼睛暗中窥视着他,但是却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这里每天都有不知凡几的人被带走,有的一辈子也不会再回来,有的再回来时,人已经变成了一个血葫芦。 死亡在这里是最不值一提的事,没有人会在意别人的死活,他们只在意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出去。 最终谢必安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里见到了熟睡的什邡。 这一夜因她而起的波澜几乎快要将瓦舍掀了,他亦因此改变计划留在同福县彻夜未眠,而她倒是心大,竟也睡得着。 不由得莞尔一笑,谢必安缓步走到牢门前,借由墙上昏黄的火把光亮仔细打量她露出侧头露出的半张脸。 许是睡得并不安稳,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原本就清瘦的脸似乎越发消减了一些,整个人惴惴不安地蜷缩在狭窄逼仄的木板床上,没了平日里的狡诈鲜活,倒有些楚楚可怜。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感觉到昏暗中灼灼的视线,什邡缓缓睁开眼,困顿的视线对上谢必安疲惫的双眸时混沌的思绪瞬时清醒过来,原本想不通的事情一下子全部捋顺了。 那两个出现在北大营的人是谢必安找来的,只是他为何又会出现在同福县?又为何会不辞辛劳来救自己? 见她一脸防备的模样,谢必安烦躁地揉了揉紧蹙的眉心,不耐烦地问:“为什么会出现在孙瘸子家?你找他做什么?” 什邡知道他没说谎。 秦孝白虽然把她从北大营带到县衙,但当县令开堂会审时,谭武一定会拿着她画过押的供词出现,如果没有铁证,她还是会被判定为杀死孙瘸子的凶手。 对方设套给她,就是断定她的身份有问题,一旦她身份暴露,便没有人会冒着得罪谭武的风险来救她,届时没有林家的支持和周璇,她一定会死。那么现在她所面临的唯一抉择就是,一旦她说了真话,身份暴露之后,谢必安还会帮她么? “或许你觉得,林昇能帮你?”谢必安看着她满眼犹豫的样子,忍不住又气又恨地说,“如果你还想活着回益州,我劝你最好说实话。我只能在这里停留一天,一天之后,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 梆子声从牢房顶端的气孔传来,什邡发白的手指不由得捏紧衣摆,缓缓抬头,隔着铁栏与谢必安对视。 墙壁上的火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偷偷窥视着他们,仿佛正候机将她拉入无间深渊。可是她不能死在这儿,万年县狱她都逃出来了,又怎会甘心平白无故死在这里? 终于,在谢必安渐渐失去耐心的时候,她缓缓站起身,挪动双腿来到牢门前与他四目相对:“请表兄救我。” 谢必安绷着的唇角终于缓缓弯了一下,随后用钥匙打开牢门堂而皇之地走进去。 原本就狭小的牢房因他的进入而显得越发逼仄,什邡小心翼翼退到角落,确认这里说话不会被人听见时,压低声音对谢必安说:“孙瘸子不是我杀的,我进去的时候,他就死在正房的大厅里,我看过尸体的伤口,脖子被人一刀切开了,伤口很深,以我的本事,根本不可能做到那样。” 谢必安直视她的眼睛,“孙瘸子只是个敲猪匠,你一个长安来的贵女,为什么会来找他?” 果真还是到这一步了。 什邡深吸一口气,知道今天若是不摊牌,他是不会出手帮她的。 犹豫片刻,什邡决定赌一把。她上前一步,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贴近许多,近到他身上的血腥味一下子便将她整个人包裹住。 谢必安没想到她会突然间靠过来,整个人一怔,耳尖瞬时一阵滚烫。他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什邡连忙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凑近他耳边说道:“七年前,纸商什仲怀在山南道被马匪杀害,孙瘸子就是当时给他验尸的仵作。” 谢必安侧目看她:“那他又怎么从一个仵作变成了一个敲猪匠?” 什邡摇了摇头说:“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我才来找他。” “为了什仲怀?”谢必安问,“你跟他什么关系?” 什邡忽而低头,目光看向他的手臂,暗色的胡服被锋利的刀刃割开,露出里面外翻的皮肉。 谢必安见她突然不语,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这才注意到刚才急着赶路,竟然忘了包扎伤口,此时外翻的皮肉已经血肉模糊一片,整只袖子都被鲜血浸透,脚边落了一小滩血迹。 什邡突然朝他伸出手,谢必安微怔,什邡叹了口气说:“谢表兄身上应该随身带着伤药吧!” 谢必安也不知哪儿来了兴致,别开头淡淡地说:“巧了,今日没带。” 什邡愣了瞬,刚想收回手,便见他粗鲁地一把扯下袖子,然后探手抽出她袖兜里露出一角的手帕,将它重重按在伤口上。 “现在没事了,你说吧!” 这就叫没事了? 什邡看了一眼马上被血渗透了的帕子,无奈地别开视线,讷讷地说:“他是我爹。我是什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