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纳妾我休弃,驸马造反我称帝》 第1章 妾惟愿长公主殿下,早登大宝! 坊间传闻,顺阳长公主喜怒无常、凶残荒悖,被太后发落到了金墉城的王南寺静修。 佛塔后殿,秋后日晖自直棂窗倾泻而下,笼罩着坐榻。 元煊坐在榻上,半面脸被晒得滚烫,握着佛经,心下微焦,眼前有浮尘旋绕,模糊了地上站着的女郎模样。 她在心里琢磨着眼前这人究竟是谁派来的。 小女郎苦苦蹲守了一天只为求见自己,端得诚心——诚心到老老实实告诉了她,她的驸马正痴恋旁人,不顾身份日日纠缠,京中贵族尽人皆知。 在脑子里盘了一圈京中派系,元煊终于开口,“所以,你来,是特地告诉我,我的驸马,在京都屡屡关照一位商户女?外界疯传,他想纳妾?” 坐榻之下,崔松萝被这一声压得并不敢抬头,来之前酝酿好的话此刻也咽了回去。 周围立着这么多侍女,氛围森森,她一时实在有些不敢将那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 “是也不是,”她咽了咽口水,费力道,“小女揣度着,那女子无心为人妾室,驸马亦无此情……” 元煊听得微微挑眉,小女郎声音微颤,不知是吓得还是不会说谎。 这前头话里的意思是驸马似是与一商户女勾搭成奸,后头却又自相矛盾,替驸马辩解了起来,难不成是怕自己发怒,怪罪到通报消息的人身上? 窗外倏然响起另一道声响。 “顺阳长公主便在这佛寺中静修?看着怪冷清的。” 佛门净地,女客们说话刻意压低了声音,簌簌如枯枝落叶,被风打着卷吹了出去,恰好落入殿中人的耳朵里。 “可不是,久不在京都,只怕连自己的驸马移情别恋了都不知道。”一人闻弦歌知雅音,很快想到了那桩轶事。 “听说穆驸马这些日子,与崔家那位开商铺的小女郎走得极近?” “可不是,我还曾亲眼见过驸马替那崔女郎出头,闹得满城风雨,可惜佛寺寂静闭塞,长公主只怕没听着风声,要不早提剑进京当街闹事了。” 窗内的人除却元煊,齐齐脸色变了,这刚刚还说并非如此呢?外头就来了实证。 崔松萝心里一紧,怎么来得这么快。 那笑声泠泠传了进来,“那个疯子,只怕还当自己是个男儿,言行癫狂,哪里能得穆郎爱重,移情别恋才正常,要我说,太后早该允了她落发出家的好。” “真替穆郎可惜啊。” 女人言辞轻蔑,语调傲然,一旁的贵女也忙附和着。 那些声音隔了窗子闯进来,元煊侧耳凝神,隐约听出来了,现在说话的是城阳王的长女元舒,很得太后喜欢,因也封了饶安公主,便是皇上亲女,也没她得势。 殿内侍女已然吓得跪倒在地,外人言辞中直指的是公主前事,倒像是用驸马移情别恋来刻意羞辱长公主的。 今日这一连来了两拨人,若没有眼前这个小女郎,公主乍闻如此恶语,只怕又要怒上心头,发狂起来。 可驸马数日前还曾亲来佛寺中探望,又劝了公主用药,侍女们无不艳羡此等深情厚意,谁知今日就听到了驸马竟早早移情他人? 元煊目光扫了一圈,发觉崔松萝脸色僵硬得像是风干的落叶,在贵女们的说话声中像是被踩了一般,表情慢慢皲裂破碎。 “长公主,她们如此放肆,我出去……”一侍女实在听不下去外头人的编排。 “不必。”元煊随意放下手中的经书,支颐在案上,“等她们展开讲讲,爱听。” 诚如她们所说,佛寺清净,确实好久没听到这般的风流韵事了。 虽然这个风流韵事的主人公,是她的丈夫。 元煊听着外头的贵女说着穆望那人是如何忍辱负重娶了肆行无礼的自己,如何受苦,又是怎么邂逅真爱崔小女娘,日久生情,并冲冠一怒为红颜。 忍不住琢磨穆望一面把她的面子踩在了脚底下,日日捧小女娘的场子,一面还能每十日亲来金墉城给自己送药,做出一副深情姿态,殷切叮嘱自己好好喝药。 这般的左右逢源,腿子没跑细了么? 她仔细想了想,隐约记得小时候穆望确实打不过她,下盘不稳,难怪一朝浪起,站不稳的人一个劈叉踏了两条船。 “等一下,你叫什么名儿来着。”元煊倏然抬头看向了榻下被暂时冷落的小女郎。 崔松萝头更低了,颤颤巍巍半天,咬了咬牙,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我姓崔,叫崔松萝。” 殿内跪地的侍女齐齐抬头,四面八方的视线全部落到了跟鹌鹑似的小女郎身上。 她刚刚说她姓什么来着? 刚刚外头像是故意隔窗羞辱长公主的那群人,说和驸马有私情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是不是都姓崔来着? 这是崔家人特特上门来辩解,还是……上门来摊牌了? “嘶,我突然头痛得厉害。”元煊忽然开口,支颐在案上转脸儿看向身旁的侍女,眉头紧蹙,“你们都出去!” 侍女们心中一紧,急忙起身,“走走走,快去给公主取药。” 公主并不爱喝药,甚至常常偷倒那苦药汁子,驸马殷切叮嘱身边服侍的人好好看着,却依旧挡不住公主的小性子。 如今乍闻如此诛心之言,当事人挑衅到眼前,公主头疾发作,还只能去取驸马送的药来压一压,也不知公主看了是否会再生怒气。 元煊抬眼,看见崔松萝不知所措,似乎想要也出去,却又不知该不该走,跟只仓皇的松鼠一般,支着的胳膊往下放,腕上的佛珠哗啦啦落到案上,指节轻扣桌面,“你留下来。” 崔松萝悚然一惊,倏然生出一点恐惧来,眼前的人是阴晴不定的疯子,自己今天不会要交代在这里吧,早知如此,还不如按着原书剧情走。 元煊确认侍女们都出了门,算着侍女碰到饶安公主的时间,晾了一会儿,眼见小女郎的裙摆都抖搂起来,方才森森开口,“你就是和穆望有纠缠的那位?对吗?” 崔松萝只觉得头皮发麻,后背如同针扎,讷讷半晌,“是,长公主明鉴,小女绝无此心!” 元煊却低笑起来,打算在饶安公主来之前先处理了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女郎。 “这么怕我还敢来,是想要见一见你未来的主母,求一个正经侍妾身份。还是来撇清关系,求一条生路?” 崔松萝听着这一声恹恹的问句下越发紧张,她下意识双手平举,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小女不敢。” 她将准备的言辞脱口而出,“小女自幼仰慕煊太子殿下,殿下雄才大略,便非男身,却有雄心。” 最后一句,她几乎用尽了全力,挤了出来,“妾惟愿长公主殿下,早登大宝!” 崔松萝语毕抬头,看到上坐的人微微倾身,目光锐利,槛窗切割光斑落在她身上,如同一只被困在牢笼里的斑斓猛虎。 ———— 注:[1]女郎:年轻女子称谓,魏晋南北朝时期常用,eg.《淳化阁帖》东晋康帝司马岳书“陆女郎问谇如此,可筹量之。” 作者预警:本文女主元煊非穿越非重生,女主是政治性动物,会有玩弄人心权术的桥段,非完美女主。除了穿越女还有很多女性的成长会占据一定篇幅,全员事业脑,大量疯批权竞,cp是皇位。 架空历史,只参考部份制度和时代背景,但不参考历史人物和进程,参考文献见作话。 第2章 娇妾 元煊原本在脑子里盘算着元舒来激怒自己背后的意味,冷不丁被这句惊雷驱散了全部思绪。 她先前故意诈出了小女郎的身份,就是等着她说出自己的目的,没承想崔松萝居然说出了这般惊世骇俗、大逆不道的话来。 五年前真皇子诞生,她被公布女身,废太子之位,牵离东宫,众叛亲离。 懦弱的父亲下诏将她下降,与八姓勋臣之一的穆家联姻,榨干了最后的价值,出嫁时身边无一人可用。 这是她被废太子之位后,第一个主动向她投诚的人。 世人皆对她前事皆讳莫如深,再怎么挑衅抹黑,也不会提起一句太子殿下,可她却提了。 是有人遣她来试探,还是真的投靠? 她慢慢直起背脊,睥睨地上的人良久,“世人都说我疯,我瞧你也疯得不轻。” 崔松萝还没想到应对之词,便听得元煊继续说道,“不过,很好,我喜欢。” 没等她松了一口气,上位者的语调再次阴冷下来,杀意顺着青砖地森森蔓延上来,“只是,我如今虔心礼佛,凡俗名利之事,皆是负累,这谋逆的罪名,我可不背。” 桌案上的佛珠岌岌可危,终于在广袖带累下滑落。 崔松萝下意识抬起了头,她觉得她可以再尽力挣扎一下。 “殿下容禀,小女出身清河崔氏,年幼丧父,阿母辛苦持家抚养我长大,却不得不看着大半家产被族中侵吞,在我及笄前就因忧劳成疾撒手人寰。” “我从商,是为支起门户,讨个生活,可世家不齿,白衣轻视,风刀霜剑严相逼,我观世间女子处境,已是举步维艰。” “长公主,您不是更能体会女子继承家业的艰难吗?” “唯有女子掌权,才会有女子受益。” 她终于挺直腰背,看向了自己选择的路,目光灼灼,“驸马纠缠,为的或许是小女手中的稀奇方子。” “小女不才,不一定能守住经营,可却也不愿依附男子,此来,愿奉您为主,献上秘方,这是我的一搏,也是为您的前路,加一块砖。” 崔松萝对着元煊认真补充道,“金砖。” 榻上人的打扮在这个时代委实有些离经叛道,散发已是无礼,又披着一件宽大缁衣,不伦不类,没骨头一般倚在案上,颇为散漫,听到后头的话,面上看着依旧毫无动心之态,眼底全是审视。 “你肯对我说这些,我很高兴,可惜我如今,只想活而已。” 元煊嘴上这样说,却对上了崔松萝的目光,微微笑起来。 日头已斜,她看到了一只鲜活的雀,带着窗外的风,落在沉闷秋日的枯枝上,成了冬日枝头新生的骨朵。 崔松萝心里一沉,却见上位者又伸了手,“不是有秘方给我吗?我倒也可以为你寻一条出路。” 小女郎当即眼前一亮,似乎……有戏? 元煊唇角噙着笑,低头看着崔松萝献上来的方子,垂眸指尖点着桌子,颇有节奏,似乎是闲话一般问道,“为什么选我?要知道当今太后也曾临朝听政,如今朝堂上仍有半壁江山听命于她。” 这话却把崔松萝问住了。 她于政治朝局上几乎算得上一窍不通,在穿穿书之前,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三流写手。 在《权臣的小娇妾》一书中,她写了先帝暴虐无道,崔家一族卷入鸿秋大案之中,女主成了罪臣之后,穿越后努力经商致富,渐渐吸引了男主穆望的注意。 穆望隐藏驸马都尉的身份接近女主,两人渐生情愫,长公主突然礼佛归来,进京第一件事便是命人砸了女主的铺子,闹入宫中。 驸马在宫中跪求一日后,后宫太子之母綦嫔竟说动皇帝,允她给驸马做妾。 女主闻讯惊怒异常,抗旨私逃,穆望为了此前的隐瞒追妻火葬场,在追妻途中坦白告知,自己是被迫娶了长公主,婚后公主常年在外礼佛,与他并无夫妻之实,也无夫妻之情,又许诺不会太久,定然叫她成为正妻。 在一场刺杀之中,穆望救下她的性命,自己却身受重伤,终于将女主哄得回心转意,老老实实回去做了“娇妾”,屡屡被长公主等人为难,受了不少委屈,每每只能等着穆望前来化解。 最终皇帝病危,长公主谋反,穆望“大义灭亲”,帮助平叛,在皇帝死后又接连扶持两任幼帝登基,最后自立为王,她也成了他的皇后,而恶毒女配元煊葬身火海,大快人心。 而崔松萝,也是这本书的作者。 在写完之后过了一年,这本书开始被很多人抨击,崔松萝起先觉得只是书名的问题,明明这本是双洁he,最后女主也成了皇后,母仪天下,男主没有后宫,是本实实在在的甜宠爽文,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直到经年之后再回过头看,崔松萝才发现,原来自己这本书在成为妾室之后,已经彻底没了前期的经商事业线,女主也逐渐丧失了独立的人格魅力,她给男主塑了金身,高光情节都只围绕男主而展开,她的困境,她的胜利都源自男主。 自己创造的所谓甜宠女主,细看却是囚鸟,被爱情限制了展翅的自由,披上了华美的凤袍,世人却说美丽便是凤凰。 当初在写作之时,为了双洁,所以原配必须有精神或生理的残缺;为了苏点,男主必须位高权重,女子必须身份低微,甚至是一朝落罪,为了爽点,女主必须通过夺得男主的心来赢过许多身份高贵的女性,为了好结局,所以正妻必须因罪而死,被男主站在正义的一面声讨惩罚。 崔松萝有些恍惚,这样的书好像没有错,爱看的人,更没有错。 可她创造的是女性的“乌托邦”,也是精神迷药,尽管只是娱乐产品,可也证明了潜移默化的思维惯性。 如今,她却无法再沉沦下去。 如果再让她重新写,她会想要女主走另一条路。 昼思夜想之际,崔松萝一觉醒来,居然穿进了书中,成了她笔下的女主。 眼前的女子,是她设置的有“缺陷”的正妻,曾经女扮男装当了多年太子,恢复女子身份之后被皇帝赐婚给男主穆望,婚后恶毒善妒,佛口蛇心,肆意虐杀,坏事做尽,是个彻头彻尾有心理障碍的疯子。 她仅用寥寥数语阐述了她的曾经的“恶毒女配”,此刻就活生生在她面前,一举一动,气势都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全然超出了崔松萝的设定,并没有她预料中那般阴晴不定,随时会暴怒杀了自己,甚至看起来眉目峥嵘,犹如孤山青松。 崔松萝回转心思,为什么选元煊呢? 因为这是她给自己的女主,新选的路。 这话当然不能直说,她开口,“因为,因为殿下年轻?” 投资当然要选潜力股。 哪怕现在元煊看上去好像没有野心,可若当真没有野心,也不会接下自己的投诚不是吗? 先留在元煊身边徐徐图之,总能等到她谋反的那天。 元煊看完了手中的方子,听了这不着调的话也没在意。 崔松萝找自己投诚是有底气的,她给的不只是赚钱的方子。 如果真如这方子上所说,制造出来的火器能应用于军事,她的胜算就更大了。 这人不管究竟动机为何,都值得暂时先接纳。 她手指一顿,抬头看向崔松萝,“到了。” 崔松萝愣了一下,“什么?” 元煊按了按太阳穴,青丝逶迤散落,“饶安公主。” 崔松萝自然知道饶安公主,原剧情里,长公主是在寺中听了饶安公主的话才进京大闹她的商铺的,所以她才在确认时间后特地赶到这里投诚,避免原来的走向。 可刚刚饶安公主不是已经故意在窗外装作闲谈挑拨了吗,怎么元煊还觉得她会过来? 门外却已经响起了喧嚣,“顺阳在里面吗?我来瞧瞧你。” 元煊唇角勾起了一点笑,冲崔松萝抬了抬眉,像是在说,“你瞧”。 第3章 疯子 元煊的侍女们到底没能拦得住饶安公主,殿门被倏然打开,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框之中,扬着下巴,笑得高调恣意,像是挺着胸膛的孔雀。 崔松萝再回头,发觉元煊已经趴在了案上,看着奄奄一息,长发潦草散着,一只手紧紧扣在沉木边缘,攥得极紧,青筋狰狞,连带着宽袖都在颤抖,像是……疼急了。 她记得,元煊的确有些头疾,没想到居然真的发作了。 崔松萝想要做什么,却一时也无法。 “顺阳?”元舒自殿门口声势浩大地走进来,目光一眼锁定在了坐榻之上,声音里掩不住的兴奋。 还没走到近前,一个镇纸已经凌空飞了出去,精准砸在元舒脚下,吓得身后的贵女都惊叫起来。 元舒也吓了一跳,被身后人架住,那青黑沉铁恰砸在她鞋履边缘,她刚要抬头叱骂,就见那趴在案上形容不整的人慢吞吞支撑起身体,一双黑沉的眼睛,森森的,一对上背脊就泛了凉气。 “孤的药呢?来回不过六百二十七步,今日怎么晚了这么多?又是与旁人说闲话耽误了不成?” 元煊撑着头,像是全然没认出来眼前来人,骤然发起狠来,饶是虚弱也带着冰冷的杀意和讥讽。 “在佛寺中还这般弄虚作假,搬弄口舌,便是孤不发落你,佛祖也饶不了你,枉造口业,小心永堕泥犁。”[1] 她像是冲侍女发脾气,可在场的人像是都被骂了一场,个个脸上开了染缸,阴阴阳阳,精彩极了。 崔松萝也觉得自己有点被骂到,默默缩了缩肩膀。 一个侍女倏然冲了上来,极为丝滑地跪在了几个贵女面前,“饶安公主赎罪,长公主头疾发作时性情难免暴躁,也听不进去旁人说的话,更分辨不清来人,并非有意冒犯公主啊,请饶安公主息怒。” 周围几个侍女也都膝行而来,将元舒团团包围,叩首齐声请罪。 “饶安公主息怒。” 崔松萝一时有些无所适从,她恍惚间发现,她以为是书,可也实实在在是个真正的古代世界。 元舒面上并不好看,冷嘲道,“这么说,顺阳的疯病更重了。” 她回头,看着那端着汤药的侍女,“既如此,我看着顺阳用过药了再走。” 侍女顶着前后的威压,颤颤巍巍进上汤药。 元煊直勾勾盯着元舒,一口气灌完药,方才失了力气,软倒下去,挥了挥手,“退下吧。” 元舒瞧了一会儿,敛了敛心思,转身离开。 一道嘶哑的声音从殿内悠悠传进她的耳朵里,“德之不修,当堕泥犁啊……” 几个贵女此刻都哑了嗓一般,不敢说话。 元舒出了殿门,北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大周崇佛,奉为国教,为此大兴土木,修建佛寺石窟,民众亦多信佛,方才顺阳长公主的诅咒,着实叫人有些犯怵。 她低声道,“顺阳是好不了了,到京都只怕要疯得更厉害。” 方有贵女缓过来应和起来,“是呢,长公主还是静心礼佛的好,切莫进京了。” “长公主疯了,骂人却还有力气,真是可怕得很。” 顺阳却不置可否,低笑了一声。 疯子也有疯子的用处。 要是老实待在佛寺里,她就该得一杯鸩酒了。 这世道,没用的人是没有存在的必要的。 殿内,元煊瞧着那一群披红着绿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缓缓撑起身体,冲崔松萝眨了眨眼睛,“吓着了?” 崔松萝犹豫片刻,方小心问道,“公主您的头,还疼得厉害吗?” 元煊散漫理了理长发,偏头瞧她,笑吟吟地,“我没事,我装的。” 崔松萝有些迷茫,“啊?” 好逼真的演技,额角都青筋毕露了,影后来了都甘拜下风啊。 元煊垂下眼睛,捡起佛珠,“该回去了。” 她是故意喊头痛支开侍女去取药的,从这里出去取药只有一条路,一定会被元舒撞上。 一是为了单独和崔松萝谈话,二是为了叫元舒瞧见自己在服药,顺势装个疯。 元舒刻意泄挑拨,泄露流言,分明是给自己递出了回京的引子,如今亲自来确认她的现状,大约是当真有些急了,怕自己不堪用。 看来朝堂上太后和皇帝斗得越发激烈,逼得太后一党不得不重拾起她这个死棋。 她的驸马是皇帝的亲信,原本她可以去崔松萝商铺里大闹一番,叫全京城知道自己回来与驸马闹将起来,给后面针对帝党的行动打个前缀。 可如今崔松萝意外卡着这个点过来投诚,那她只能另选一条路了。 反正在外蛰伏布局良久,也是时候,回到凤阙棋局之中了。 她再度看向崔松萝,对方一脸乖巧,眼神中透着清澈的茫然,见她看过来,小声问道,“那我现在要走吗?” 元煊按了按太阳穴,什么大人物能送这么个细作来试探她。 算了,把人留着走一步看一步吧。 洛阳城外已近苦寒,佛塔之中却无风啸。 “长公主所抄佛经,字体已不见初时金戈铁马的锋锐戾气,只是……”年轻僧人垂眸,手上的一沓佛经边角微微疏松翘起,“敛锋如此,公主此身,到底是屈就了。” 元煊跪坐在佛像前,闻言抬眸,直视向眼前那名僧人,“灵远何出此言?为大周和太后祈福,本当谨守十六法,方能……舍女身成佛。” 世上的经书多言“前世不修,得秽女身”,唯有转了女身方能成佛。[2] 更有“女人坏世间,令善皆灭尽”、 “世间男得苦,皆因于妇女”之经书言论。 她念得真经,宽衣下指甲却已深嵌掌心,藏去那底下的不易察觉的不服。 真是不甘心啊。 灵远闻言倏然抬眼,对上这位昔日女扮男装守太子之位十三年的长公主,想要从眼前形容朴素毫无缀饰的人身上,找出昔日太子之风。 可眼前这位长公主一言一行在清净佛塔中依旧鬼气森森,便是衣襟不见绣金,长发不见簪钗,像是缚着苍松的藤妖,却依旧于软折间透出不经意的杀机。 全然瞧不出传说中少而岐嶷,风神秀慧的太子风光。 两人目光交锋,元煊微微勾唇,塔外斜阳落至她苍白的脸上,打下一片碎金,将那半面“鬼气”驱散尽了,反倒像一尊玉佛。 僧人像是被阳光灼伤了,蓦地低下头,不再直视如今这位顺阳长公主,语调平和,敛去悲悯,“公主不日启程回洛阳,小僧会将长公主静修期间抄写供奉的佛经整理好……” 元煊没说话,从佛像前站起来,“那就,多谢你了。” 僧人双手合十,低头念了一句佛。 元煊与僧人擦肩而过,灵远倏然听得一声钟磬响,他诧异地回头。 “灵远,你潜心佛法,又是昙昭的关门弟子,当真觉得,我要转得女身,才能成佛吗?” 灵远双手尚未放下,却已经撞入一双初见时苍茫死寂的眼底。 他倏然想起燃起的香,点燃时通红,很快灰烬将炽烈裹挟,但谁都知道,那烧灼的野心尚在。 煊太子,蒙尘多年,经霜覆雪,昭烈依旧。 背后是冬日的烈阳,烧得人背后滚烫,灵远转头去看香案前的佛像,“今岁大旱,冬日却苦寒,兴许又要下雪了,雪天路难行……殿下,尽快上路吧。” 元煊笑了笑,一脚踏出清净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顿了足。 “裴靖,那年你的拜帖,我的属官本已呈到了我面前,我读过你的文章,是好,是治国安民的良策。” 灵远身形一僵,一腔热血涌至头顶,却只看到了一片染红的夕阳天。 他转过身,不再看佛陀。 ———— 注:[1]泥犁:地狱,梵语译过来的,东汉时期外籍僧人安世高翻译了《十八泥犁经》,南梁的时候简文帝 《<大法颂>序》中就有“恶道蒙休,泥犁普息”,所以用了泥犁而不是地狱。 [2]出自北魏瞿昙般若流支翻译的《正法念处经》,这应该是小乘佛教,北朝虽然主流是大乘,但小乘佛教也有影响,它对女子的观念更为歧视,认为女子就不能成佛。 转身成佛是大乘佛教的观念,他们认为“女性欲修得梵行,修成正果,须要经过自身的勤苦修行转成男身,再得成佛”,“女身有五障”。 相关参考自《转身成佛观与北朝女性佛教信仰》以及宗舜法师的微博,我是客观的搬运观念。 他们认为女身不能成佛,但完整的观念里,他们意思是佛没有性别之分,没有女的,也不会有男的,但即便是这样,他们还认为佛祖之所以显示男身,是因为女身不完整。当然佛法众多,肯定有许多好处,前面说的只是部分观念,北朝女性被这些观念深刻影响,就算是公主也认为自己“前世积罪无福,今值女身处”。 第4章 对峙 一夜大雪满华庭,却有一辆轻车冒雪进了京都洛阳。 崔松萝被颠得晕晕乎乎的,“还没到吗?” 元煊阖目坐着,一下一下拨弄着佛珠,闻言睁了眼睛,“快了。” 马车蓦然急停,崔松萝昏昏沉沉看向前,“到了?” 元煊摇头,“没有,应是到了城门口。” 崔松萝倏然紧张了起来,“您私自进京,不会被拦住吧?” 元煊微微侧目,有些意外,“你怎么会这么想?” 崔松萝心想,不都说你是被太后发落到王南寺静修的吗?虽说她写的时候并未在意公主为何会在寺庙中修行,但来这里之后,坊间都这么传闻呀。 元煊一眼就瞧出了崔松萝心里的嘀咕,“我是自请静修的,回京自然无人敢拦。” 崔松萝闻言一怔,有些想不明白,那为何会有那样的传言。 元煊手中用来计算掐算时间的佛珠一顿,差不多是时间了,“不过或许真有人来拦,却不是为我的。” 崔松萝不知何意,却又倏然想起来,在寺中元煊说谁就来谁,简直像是修了言灵术一般。 “那……您回去之后,驸马那边?” 她知道这夫妻是强行凑合起来的,自然没有太多感情,可方向已经走歪,剧情的轮船,究竟会通往何处,她也不知道。 “啊,这个嘛,先打一架再说。”元煊笑了笑,转头看她,“不是说他图谋你的东西屡次骚扰你吗?如此无君子之风,给他个教训。” 随着她说的这句话,一把埋鞘龙雀环首刀直入车厢之内,直直挑开了那厚重的毛毡的边缘。 元煊一眼瞧见了那刀鞘上的龙雀纹,心底登时晦暗一片,按着刀柄的手倏然紧握。 刀出鞘带出金属啸声,崔松萝尚未惊呼出声,就见元煊没拿佛珠的左手倏然抬起,沉重的锦袖划过她的面庞,遮蔽了她的视线,铮然一声响。 车厢之外,青年人朗声道,“延盛,佛寺内待了一年,脾气倒是没见小,功夫也没退步。” 崔松萝小心翼翼睁眼看去,看见了凛然的刀锋与刀鞘相撞。 是元煊拔刀了。 大周以武镇北方,被当成太子培养的元煊怎么会没功夫。 只是那句延盛,崔松萝看向元煊。 元煊也恰好看向了她,见她疑惑,笑了笑,“我小字延盛。” 先帝昏庸暴虐,今上幼时太后称制,宦官宗王夺权,朝局混乱,她是幼帝的第一个子嗣,东宫开府后,太师亲自为她取字,意在叫她延续高祖变革之后的盛世,肃清朝堂。 可惜了。 元煊按下心底的万里寒山,面上毫无波动。 崔松萝怔了怔,小声念了一句,“元……延盛?” 等念完了,崔松萝方后知后觉,这算不算冒犯上位者,却见元煊黑眸莫名乌沉,继而一笑,雾霾就散了。 “是我。” “那外头的是谁?”崔松萝终于想了起来。 元煊眉头一挑,“你不知道是谁?” 崔松萝迟钝的脑子终于开始转动,这声音,她穿越来之后还没听过,却好像记忆里就有。 那是…… “穆子彰,谁给你的胆子来行刺公主。”元煊垂眸盯着那刀鞘,那是从前她在东宫的宝贝,如今却被皇帝赏给了他。 她手腕一翻,将那龙雀刀鞘打落出去。 长刀被挑开,厚重毛毡顺势被掀开一角,青年笑得好像毫无芥蒂,眉目朗然,顺势收了被震得发麻的手,“元延盛,你怎么突然想到回来了,吃斋念佛厌了?” 他一面同元煊笑语,一面目光已经在车厢内搜寻了一圈,瞧见了在元煊身侧的那个女郎,眼神一滞,郁气一闪而过,很快散了。 崔松萝没注意,元煊却察觉了,心里冷了一寸。 穆望八岁东宫侍读,十岁拜太子冼马,与她算得上自幼相识,便是东宫出事,众人被罢职,穆望依旧稳稳当当入了朝堂。 尚公主后穆望也拜了驸马都尉,婚后与她便以字相称,纵无夫妻之情,或许也有几分少时情谊。 只可惜婚后不过一年,穆望已迁侍中,是天子近臣,皇帝亲信。 元煊曾是太后定下的太子,是太后的棋子,这桩婚事本也只有个表面皮囊,他们天生就是对立的。 如今穆望先喊字以表亲近,又用御赐长刀顽笑中示威,如此软硬兼施,不过是为了叫她放过崔松萝。 “驸马在瞧什么?”元煊依旧提着刀,车厢狭窄,姿势有些局促,但她做来却依旧从容。 穆望这才将视线定在元煊身上,也有些恼意。 他人还在马上,一手勒着马,一手拎着未出鞘的长刀,这会儿直起身子,居高临下看着车轿内的人,收敛了先前的熟稔态度,“殿下归京,特来迎接。” 两人目光相撞,一高一低,却都未曾有人落在下风。 “她不懂事,去寺中惊扰了你,还望殿下莫要与区区小民计较。”穆望将目光移到了崔松萝身上,“松萝,给公主请个罪,回头备了赔礼再送入公主府。” 他语气不容置喙,崔松萝却暗道一声糟糕。 怎么忘了这个时候男女主已经有些暗生情愫了。 还没等她有反应,穆望已经对她缓和了语气,“虽然不知道是谁告诉你去王南寺的,但一切我都可以在之后解释,松萝,到我这里来,除了我,没人能保住你。” 崔松萝对上青年的视线,看到了他温和皮囊之下的不容违拗。 同样是上位者的气息,元煊身上是天潢贵胄置身寒室的幽深莫测,而眼前这个青年却是世家贵族子弟自然而然的高傲睥睨。 崔松萝下意识攥住了自己跟前人的宽袖。 “谁说没人能保住她?”元煊抬眉, 长刀再度被抬起,刀尖直指穆望,“我不算人吗?” 刀背钢峰之上,两人目光对撞,似有雪光凌然迸溅。 “我见犹怜,君何故惧退?”元煊含笑。 穆望顶着元煊的势头,只回了一句,“殿下静心礼佛,应已生慈悲之心,可本官在朝,却向来不讲情面。” 果然人长大了就会变,再看穆望,哪里还有恭谨之态。 元煊转头看着崔松萝叹了一口气,“去把我那个盒子拿来。” 崔松萝不解其意,回身将车厢中摆着的檀木盒子抱在怀里,还没回头,就听得刀刃相撞的铮然之声,当场就傻了眼。 这对夫妻,可不是相敬如“冰”那么简单吧? “若驸马当真不想讲情面,大可禀明父皇,言明我们已经义绝,和离便是。” “元延盛,你!”穆望显然有些不习惯元煊的硬气,甚至有一瞬间的停滞。 但见两把出鞘长刀相撞,元煊人已经出了车厢,便是宽袍大袖也没能阻碍她的灵活程度,马上人只是这么一顿便被逼得落下马来。 不过一会儿工夫前窗就被一刀斩歪,竟是动真格了。 崔松萝着实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失声惊呼起来。 元煊却没打算恋战,她见穆望斩断了车辕,干脆利落地趁他刀还没拔出来的时候拽了穆望的马。 烈马嘶鸣一声,元煊已经利落翻身上马,稳拽了马绳,接着向慌乱想要逃跑的崔松萝伸出手,“过来。” 崔松萝下意识伸手,还没忘记一只手抱着那个盒子。 元煊当即用力一拉,崔松萝方发觉元煊臂力居然如此强大,生生将她拉上了马,继而马蹄扬雪,飒飒而去。 穆望和随从都傻了眼,呆在了原地一会儿,方如梦初醒,追了上去。 ———— 注:[1]太子冼马是东宫属官,在后期北魏改制后为从五品,驸马都尉是六品,是负责管理皇帝出行副车的,一般是给可信的近臣和尚公主的人的加官,所以后面渐渐地公主的丈夫叫驸马,侍中是门下省的,北魏有个“政归门下”的说法,多为皇帝亲信,是正三品。 第5章 觐见 顺阳长公主回京了。 这一消息很快在洛阳城中传开,很快刮起了不大不小一阵议论。 原因无他,长公主甫一回城,就与穆驸马在承明门前刀剑相向,大打了一场,将马车都拆了个四分五裂,长公主干脆夺了驸马的坐骑,仅携一侍女纵马而去。 许是那坐骑是名贵宝马,长公主策马离开,驸马抢了随从的马去追,居然没能追得上。 据传有人亲眼看见驸马没追上,反倒被长公主马蹄飞溅的雪弄得狼狈无比。 据城门看守的官兵所述,公主和驸马似是因为一小女郎起了争执,众人很快联想到了驸马之前与那商户女的传言。 看来长公主是听说了流言直接打回来了,在城门口就动起了手。 本朝皇室公主多善妒,将侍女鞭笞至死,剖腹取胎的都有,顺阳长公主又是当男子教养长大的,性情多半专横粗蛮,笼络不住自己的丈夫,却跟丈夫真刀真枪地打了起来,毫无顾忌,可见其性情。 而纵马的当事人却已经进了宫。 自永巷直入宣光殿,一路皆是风生户牖,云起梁栋,丹楹刻桷。 崔松萝跟在元煊背后,还残留着驸马都没追上她们踏雪尾气的激动,心脏怦怦直跳,脸上难掩兴奋,转头看到了宫门才有些退怯,“殿下,我没学过什么礼仪啊,跟你进宫合适吗?” 她刚从马背上下来,一路倒是灌了北风清醒了,这会儿才发觉长公主这般厉害,冬日里褒衣博带,一路迎风踏马,便是雪花纷乱,寒凉入骨,都不见一点畏缩之态。 “无妨,你不重要。”元煊走得很快,“到了宫里,就当个哑巴和聋子就好。” 正是冬日,一进殿内便有暖香扑面,直熏蒸得人头昏脑涨。 “妾礼佛归来,特来向陛下复命,自七月起至今,已为安国公荐亡普佛。”元煊不等太后召唤便跪了下去,言辞恭谨。[注1] 太后曾在皇帝少年时临朝称制,改令为诏,朝臣皆呼陛下,虽说如今皇帝亲政,太后余威犹在。[注2] 今岁年初,太后的父亲安国公去世,安国公益崇敬佛法,死前一月依旧坚持亲祀,礼拜不辍,太后笃信佛教,更因讲经得幸,元煊便自请替太后在佛前修行祭祀荐亡。 彼时元煊与穆望成婚不过数月。 元煊短短一句见礼,就算太后想要刻意忽视给个下马威,也忍不住心头微舒。 “这是灵远和尚新译的经文,我抄写后供奉在佛前有了百日,还望陛下得佛法庇佑,必能永受嘉福,千秋万岁。” 太后眉头舒展,看向了一旁的女官,未曾说话就听得殿门口一声笑,“我来了,陛下猜猜,今儿我听了什么稀罕事?” 元煊尚跪在地上,只听后头的声音,就知道是元舒。 太后微微坐直身体,露出了个和蔼的笑,“饶安来了。” 没人通报,元舒已经自己进来了,瞧见地上的元煊笑容更甚,“还好我没先说,要不就要当着人的面说是非了。” 太后含笑瞧她,“什么事儿?” 元舒瞧了一眼地上的人,熟门熟路自己坐下,笑道,“现下我可不能说了,要不顺阳该怨我了。” 太后摇头,“煊儿诚孝,面皮薄,你莫要与她玩笑。” 元煊低着头,察觉到手上一轻,经书被端走呈上去,松了一口气,顺杆子向上换了称呼,抬头笑道,“这便是我要向祖母请罪的事了。” 她已大半年未见太后,老人家虽已知天命,岁月到底优待,依旧雍容华贵,容光焕发,不见丝毫老态。 太后听了元煊的话,配合做出疑惑之态。 “眼瞧到了年下,我的家令总要回禀事务,驸马瞧着原先那家令贪污甚多,故而想为我寻一名干练的,谁知有人却举荐了时下兴起的商铺的掌柜。” 元煊信口就来,将前因后果编得合情合理,“驸马便去了几趟,发现那商户果真做得不错,可却不是那掌柜之功,您猜是谁?” 太后顺势就问了,“不是那掌柜之功,便是主人家?” “可不是,那主人家却是个少孤的世家女郎,驸马问了几番问题,谁知就闹起流言来。” “那商铺的主人前来拜见我,禀明此事,我业已做完礼拜,便起了回京的心思。” “驸马虽是好心,可哪有驸马替公主做主家事的,在城门口时我便提起此事,一时气急,与驸马动了手,倒闹出了些笑话,陛下怜我,便让我再回去静修思过,为您为国祈福,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和穆望关系恶劣总是要摆到明面上的,总要叫太后知道她就算和皇帝亲信联姻,依旧不是一条心的。 一旁的元舒听了脸上显出一份意味深长,元煊这话,轻飘飘地将事情改换了个头脸,太后年纪大了,消息也不灵光了,听了这话居然就这么信了。 “既然家令做事不好,那换了也罢,驸马选的人放一放,你既然回来了,自己的属官自己选也好。” 目的达成一半,元煊露出了些笑意,“是。” “听饶安说你头疾还未好,还在服药?金墉城虽近,却也没太医照料,杨姒,去叫太医来给我这可怜的孩子瞧瞧。”太后冲元煊招手。 元煊听到这话方站起来,做出谦卑顺从的姿态。 元舒见状娇笑道,“太后慈悲,顺阳却是个痴的。我前日去寺中拜佛,顺道探望顺阳,听侍女说,婚后驸马特地为她寻了治头疾的药,药材也稀罕,都是驸马每月亲去寺中送的,我瞧着,顺阳竟不知驸马对她的心。” 太后闻言脸上笑容淡了些,“果真吗?” 元煊颔首,“只是止痛比先前太医开的药好些。” 说话间太医已经来了,行了礼便替元煊把了脉,甫一探脉,眉头就紧了,小心翼翼瞧了一眼面前的长公主,对过眼神,方才松了手,斟酌道,“这头风还是幼时受风寒又未曾将养好之故,待我再回去斟酌一番,开好方子配好药送予公主。” 元舒没瞧见太医的沉凝,太后垂下眼睛,似乎想起了什么,带了些愧色,“如此啊,那就劳烦太医。” 太医走后,太后缓缓道,“我这年纪也越来越大了。” 元舒忙要捧场,“太后这话我却不知从何说起了,我瞧着只比二八之年的女郎多了佛光。” 太后闻言摇头,心中暗叹元舒到底不如元煊有眼色,“我年纪大了,佛经字多,我看着累,日后还要煊儿替我念一念。” “顺阳长公主元煊,素有孝称,潜心佛法,今授女侍中,献可谏否,节凝图篆。” 元煊方起身跪谢。 大周内廷有女官,以治内事,独立于妃嫔之外,女侍中多出自宗室、功臣和外戚家族,负责后宫的文书,更有女尚书,可干涉王务,虽不比外朝男人实权大地位高,却也大小算是个官。 元煊回宫,谋的也正是太后让自己重回朝堂漩涡的台阶。 一旁的元舒这才知道太后先前那一句的意思,面上闪过一份深思,很快展开笑颜,与元煊一道陪着太后说了许久的佛法。 等太后露出了疲倦之态,元煊极识时务地起身告退。 元舒很快跟了上来,“你这张嘴,把黑的也说成了白的,穆郎要换一个家令,区区一个九品小官,谁做不得,何须挑人家商号的掌柜,还是,穆郎这般和你解释的?你不会当真信了吧?” 元煊微微侧目,“那以饶安公主之见,这黑的,究竟是什么?” ———— 注:[1].史书中公主上表、与皇帝等自称为妾,古人自谦,类似于男子谦称“仆”,并不只是用来指小妾),eg.《隋书》乐平公主遗言于炀帝,“妾无子息” [2].许多有权势的太后,朝臣称呼为“陛下”,eg.《晋书明穆皇后庾文君列传》“公卿奏事称皇太后陛下”,北魏时期太后权势减少,发布的命令叫“令”,皇帝才叫诏,改令为诏,就是行使皇帝权力的意思。并且太后对朝臣等可自称为“朕”。 第6章 选择 这话一时把元舒问住了,她总不能当面说你的驸马不要你了,与旁人通奸了。 而且……元舒的目光落到了元煊身后的侍女上,方才她来得及没注意,这会儿才发现,元煊身后跟了个清丽佳人,颇有些婉转风流之态,就是举止有些畏缩。 她一时不解其意,干脆扯了另一桩事来说,“佛寺中,我倒是被你骗过去,遂了你的意。” 崔松萝一直等在殿外,战战兢兢,装聋作哑,此刻见饶安公主说话,只好继续做个聋哑人。 元煊回过头看向前方,“饶安公主这话的意思我更不明白了。” “那时你是故意叫我知道你的头疾,好叫我回禀的时候说这件事,谋求太后的同情?”元舒对着元煊并不掩饰,“元延盛,你回来,死得更快,当真不怕?” 元煊意有所指,“我从没下过船。” 只要她曾经当过太子,不管日后谁赢了,她都得死。 元舒被她利用了不高兴,因才冲了元煊一句,听到这话,很快想起来,顺阳本就是太后在今上幼帝登基时拿来稳定朝局的傀儡,就算恢复了女身,也依旧是太后的棋子。 她跟着走了几步,原本一瞬间的同情很快压了下去,忽然兴致寥寥,她又何尝不是因为父亲而被迫在太后一条船上的人。 “我看你还不如好好求一求你的驸马,博一些怜惜,再不然也得个贤惠之名,别叫穆郎嫉恨你,临了说不定他还能保你一条命。”元舒自认自己也算发了善心,说了些姊妹之间的肺腑劝告之言。 元煊眉梢微动,不免漏了三分讥诮,随即飞快恢复了温和,只是语调奇怪,带了些难言的诡异,“这是自然,我这个驸马,自然是有大用处的。” 她回去还得好好跟他过一过招呢。 饶安公主走了,崔松萝方才松了一口气。 两人一路走,经过一处冷僻宫苑,元煊忽然驻足,看着墙下有些颓败的缠枝,“都说忍冬凌冬不凋,可到底潦草。” 另一道女声倏然响起,“长青之木,何止忍冬。” 崔松萝又把自己的话咽了下去,看来自己在皇宫里这个哑巴是当定了。 元煊看向了发声的人,微微笑起来,行了个寻常晚辈礼,“原来是綦嫔。” 綦嫔身后只有一个侍女,看起来随和极了,全然没有当今太子之母的威势。 “今日真是巧,长公主进宫看望太后,穆驸马也进宫见了皇上,像是两口子约好了似的。” 元煊闻言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却没接话。 綦嫔却好像真心实意地劝告起来,“听说驸马为了那小女郎急得不行,若不是你今日回来了,只怕就要找上寺庙去了,如今在皇上那里,为了请罪已经跪了许久了。” “那小女郎也不过是个寒门出来的孤女,便是驸马想要纳为妾室,也碍不着您什么。” “公主您便是为了自己,也不该同驸马置气才是。” 崔松萝心里咯噔一下,綦嫔这个人她知道,是推动穆望顺利纳妾的“工具人”,原先初见只觉得秀丽温厚,此刻却总觉得怪异起来。 元煊回头睨了身后装聋作哑的人一眼,却也没应承这“关怀之语”,先不论在宫内的綦嫔消息怎么这么灵通,连公主府内的情形都一清二楚,就这后头字字句句看似说和,实则拱火。 穆望该请罪,但以她之了解,大约不会是为了纳妾之事,而是在城门口与自己动手之事。 “綦嫔怎么有兴致到这等荒僻之地来赏景?” 綦嫔见元煊一句话都没接,也毫不意外,笑道,“这不是刚从宣慈观出来嘛,顺路而已,既如此,妾先走了。” 元煊微微颔首,目送人离开。 此处似乎是宫内最冷僻的地方,崔松萝穿着翻领皮毛的外套,都忍不住打了个冷噤,“您不冷吗?” 元煊回头瞧她,笑了笑,“此处是寒室,我年幼时曾被关在里头,受冻多了,所以不怕冷了。” 崔松萝一时怔愣,瞧着那冷凄凄的小屋子。 “是……有人惩罚您吗?” “不。”元煊收回目光,从容走过,“今上登基时年岁尚幼,太后临朝,养虎为患,奸宦共谋,我与太后曾被圈禁,衣食短缺,饥寒交迫,很是过了一段苦日子。” 而她,曾经三日不食,将省下的口粮都给了太后。 所以在太医说了那话之后,太后才会那么快下决断叫她重新入局。 崔松萝愣了一下,不知道居然还有这样的旧事,好像这个世界,她其实一点都不了解。 “草木忍冬,我亦能忍也。”元煊笑了笑,“松萝,你跟着我,不会太好过。” “所以我给你两条路,入宫为女官,女官并非嫔妃,我暗中给你出力,走到二品甚至一品都有可能。” “抑或为我公主家令,你说你善经商,那么掌我的财货、仓廪与田园大约也不在话下,你外头的商铺,也不必挂我的名头,仍是你的,只是这样你要沦为我一党,但凡我落罪,你也逃不开。” “但我许你,有我的庇护,至少也能做个京都第一富商。” 崔松萝在听到第一条路的时候就开始摇头,听上去倒是挺厉害的,就是太高看她在后宫的存活能力了。 等到后头,她才眼前一亮。 “我选第二条!” 元煊勾了勾唇,心中早有预料,补充道,“公主家令虽为公主属官,实则在职官之中,位列九品。” 崔松萝起先没有体会到元煊这句话深层的含义,等穆望来兴师问罪的时候,方才明白了元煊究竟给了她一条怎样的路。 公主府,虽然主人长久不在,颇有些野趣,可到底因为元煊的归来焕然一新。 穆望找上门的时候,元煊正在和崔松萝确认硫黄和硝石制造火药的具体配方和火器制作工艺。 崔松萝虽然因为写穿越文查过这些知识,但具体的方案还要结合大周当前的制造水平调整。 此时火器尚未用于军事,仅仅为道士炼丹与大夫用药。 大周朝局并不稳,南有大梁,北有蠕蠕,皆是心腹大患,更不说因为太后皇帝与先帝的朝堂内斗,积贫积弱,起义频发。 此刻北方有边患,正是用兵之时,元煊虽然隐忍求生,却也不想大周逐年衰败,军事上的镇压是必要的。 崔松萝这个投诚来得很是时候。 崔松萝越和元煊深入交流,越是心惊,她没想到一个上位者,居然对硫黄硝石的记载信手拈来,提问也是让她满头大汗,绞尽脑汁。 “这事儿还得交给你去试验,会有我的人协助你,需要什么方便尽可开口。” 元煊顿了顿,疲倦地按了按太阳穴,“要尽快,我怕来不及了。” 崔松萝闻言有些诧异,“什么?” 元煊像是刚刚回神,点到即止,“一到冬日,北面的蠕蠕粮食不够,常常劫掠北镇,今岁大旱,战事是难免的。” 这也是她从佛寺临走前灵远所担忧的,北六镇已经不稳,战事一起,点将是必然,这去前线的大都督是哪个派系的,都必得争一回,要争,就一定会乱。 若她有火器这个筹码,在军中会走得更稳些。 崔松萝听出了她对边患的忧虑,心中暗下决心,要尽快确定火药的配比。 不过很快元煊就带过了这件事,“现在时局不好过,我瞧着你不是做倒卖生意的,受影响也小些,这是好事,如今士族崇尚奢靡,你用那什么鲜花皂和胭脂香水与那,玉液酒?赚他们的钱是个不错的主意。” 崔松萝没想到元煊这么快就把自己调查了个干净,还没开口,就听得元煊继续道,“只是你的方子独特,想必打你主意的士族不少,这群人公私营贩,侵剥远近,你遇到什么难处,大可跟我说。” 元煊将崔松萝的事情安排好,接着轻轻叹了一口气,下了逐客令,“好了,接下来的事,你大约不会适应,先走吧。” 她需要好好清算一下公主府了。 崔松萝那双眼睛,一瞧就是没见过血的。 可元煊不是,她自幼见过太多的血了。 崔松萝虽然听不明白,但还是知道元煊是在叫她先走,正好元煊提醒了她,自己的商号也确实该好好选一选靠谱的人了。 谁知她一开门,就看到了院中站着一人。 是穆望。 第7章 心计 穆望身为男主,自然有一副好相貌与好身材,时下男子逐美,更重神风。 洛阳城中,穆望也备受推崇,此刻抱着胳膊立在树下,很有孤高俊朗之姿。 似是听到了动静,他转过身来,冠帽覆雪,眉目深沉,见了她,眼中有了些光彩,冷颜微缓,“松萝……” 崔松萝却像是受惊了一般,飞快转头看向殿内的元煊。 元煊似乎总是在暗处,眉骨高挺,打下荫翳,连带着一双眼睛也带了些阴鸷,此刻并未瞧崔松萝,只是抬眼,气定神闲瞧着院中。 崔松萝恍惚间想,早年她女扮男装,大约也是金质玉相的人物。 元煊极为镇定地将手中的纸张压在佛经之下,站起了身,一瞬间连带着殿内横梁也显得矮了几寸。 那是崔松萝头一次察觉,原来元煊对自己的威压已经算克制了。 殿中人依旧站在乌木长案之后,像是无形中的对峙,谁先开口,谁先矮人一头一般。 崔松萝被冻得瑟瑟发抖,裹紧了自己的翻毛皮衣,只觉得大周的冬日格外的冷。 “元延盛,”穆望依旧这么喊元煊,“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他看着元煊,神色莫名,像是痛恨,又像是痛心,“你回来第一天,就罢免了公主家令,这我不管,可你为什么要让她探路石。” 元煊看了一眼崔松萝,“你这话,要去问她。” 两人像在打哑谜,同时看向了想要贴着墙根溜走的人。 元煊笑了一声,觉得那毛茸茸溜走的样子还怪可爱的,穆望就没元煊那般镇定了,见人已经跑到了院外,赶忙跟了上去。 “你跟我过来。”穆望大有崔松萝不跟他走,就伸手去拉人的趋势。 崔松萝不想过去,强自镇定,一直闷头往府门口走,“此前小女不知您是驸马,却也曾经告知于你小女若要嫁人,也绝不会做妾,如今我已向长公主禀明原委,还望驸马自重。” 穆望眉心就皱紧了,“你生气归生气,可你知不知道公主让你做公主家令一事?” 崔松萝点头,“是我选的,怎么了?” 穆望忽然就觉得自己大约也要得头疾了,他捏了捏眉心,“公主家令就算是个九品小官,那也是职官!外朝职官,不是你一个小小女子能当的,她是利用你,去一步步试探朝廷用人的底线,只怕筹谋着女子当权呢,你却懵然不知,被卖了还给她数钱?” 崔松萝啊了一声,索性向前走去,“就这?” 她等的就是女子当权啊。 穆望瞧她不以为意,一阵头大,追了上去,“什么就这?这公主家令本该是男人当的,太后当权在前,她曾经是太后亲手推举的太子,婚后她避走佛寺,也不过是为了蛰伏求生。” “你知道多少人等着她死吗?被废的第一天,她就该被鸩杀在东宫了,可她没有,她不光没有,好端端活到了成年嫁人,甚至静修之后还能重回内庭。” “她心计之深,连我有时都窥不分明,所以崔松萝,对这种狠毒之人,你最好敬而远之,否则我都不一定能护住。” 穆望将这事儿掰开了揉碎了说出来,恨不得当着崔松萝的面将元煊剖开了,掏心挖肺叫她瞧见那里头的漆黑污遭。 青年字字毫不掩饰,就让崔松萝慢慢皱紧了眉,后退了一步,“什么?” 这落在穆望眼底就是怕了,知道怕了就好。 “顺阳眼里从来只有自己的性命和权势,其余一切,在她眼里只会分为棋子,还有敌人。” “所以,别掺和进来,松萝,此事若是你畏惧她的无奈之选,我会替你筹谋,明日我便入宫请奏。你记住,这世间唯有我,才能保全你。” 眼见崔松萝眼底的惊异与气恼,穆望勉强缓和了语气,自己大约是吓着她了,“我送你回家。” 崔松萝摇头,只觉得无法忍受穆望语气里的想当然与妄断,这就是她笔下的霸道呵护的“男主”? “你口口声声是为我好,实则是因为你惧怕顺阳长公主?” “因为她不受你们的控制,她有自己的思想,一个想活的人,就被你们打为心计深沉,你们都盼着她死,究竟是因为她狠毒,还是因为她不肯陷入你们制造的樊笼中。” 穆望并未在意崔松萝说的话,只当她依旧嘴硬,“长公主罢免的公主家令,是高阳王下属推举的,高阳王是扶持皇上亲政的大臣,她推你出去做马前卒,你之后或许会被徇私报复,难道不能称之恶毒吗?” “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听,你是怪我没有告诉你我与公主成婚了,所以故意跟我唱反调,但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样,之后我再细细告知于你。” 顺阳回来这第一动,指向性太明显了。 “不是我想的哪样?”崔松萝发觉自己不管说什么做什么,在穆望眼底都是赌气和误解,便将话说得更明白些。 她停住脚,看向穆望。 “穆驸马,我的确不懂朝政,但我希望您清楚一点,若当真不愿意成婚的话,婚前就该拒绝,或许那您有您的不得已,可我却看不起背后唾骂自己妻子的大丈夫。” “公主也没有强逼我,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便是做公主的投路石,我的性命也该由我自己做主,到门口了,驸马请回吧。” 有两辆车已经停在了门口,一辆寻常云头黑油轺车,一辆三品执事官方有的漆金卷通幰车。 崔松萝毫不犹豫,抬脚上了那寻常车辆。 穆望站在她身后,伸出的手落了空,最终慢慢攥成了拳头,回头看向了府内。 公主府内传来了一声凄惨的嘶喊,穆望慢慢闭上了眼睛。 回来的是顺阳长公主,不是那个少年太子元延盛。 公主府内,元煊听着宫人报上来的消息,“所以驸马尚未与父皇说纳妾之事,只为了和城门冒犯我请罪?” 她闭了闭眼睛,穆望想去寺庙中接人这事儿,进宫时连她都未知晓,那么綦嫔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窦素是她年幼时保母的同火人,在她还是太子时,曾答应了保母的请求,为她解了危难,是为数不多在元煊失势之后还记挂着她的宫人。[1] 那些自幼伺候她的人都已经在那一日之后被处死,可窦素因从未直接侍奉过她逃过一劫,在开府之时顺利入了公主府,京中府内的消息,包括家令贪污之事,也都是她着人送信告知的。 也正是那些消息,足以让她在刚回洛阳第一天,就将所有人打得措手不及,来不及安插人手,也来不及扫尾,一个个便都露出了马脚。 元煊看向旁边神色沉凝的窦素,面上松缓了些,仰头瞧她,“窦妪,我留您在公主府这么久,有人欺负您吗?” 窦素摇了摇头,眼眶一红,“瞧您说的,我好歹也是宫内做了多年的,哪里有人敢排挤我,倒是您,我瞧着在佛寺一年都瘦……” 她摸到了元煊胳膊上比在宫内委曲求生时结实了不少的肌肉,默默咽下原先准备的那句话,尴尬收回手,取出一小册子来,“大婚开府时候分配的人来源和背景我都给您查清楚了。” 元煊方才接过来,“多谢您,若没有您那些年的帮衬,我怎么也活不到今日。” 先前一再退避势弱是蠖屈求伸,如今重新执棋,也该清扫那些桎梏动作的累赘了。 “去把府中诸人都叫来。”元煊放下了手中持握的佛珠,眼底被烛光映照,有烈火涌动,“我的地盘,容不下这些不干净的东西。” —— [1]同火人,同灶烧饭的人,出自北魏女官刘阿素等的墓志,大意是义结金兰的人,保母就是类似后世照料孩子的乳母。 第8章 敌人 元煊冷眼站在廊下,看着那被杖责的侍从,嘶喊声传到公主府的各个角落,有人战战兢兢,有人眼底晦涩难辨。 “驸马回来不通报,看守院子的失职,杖十,发落出府,着人另外补上,若府中还有擅离职守,不尊公主之人,也是一样的下场。” 积雪尚堆在两侧,斑驳的血迹将地染得泥泞,红白赤黑,刺目惊心。 元煊阖上了眼睛,掐着那串念珠,“地脏了,我念佛,眼里见不得污秽。” 一旁的侍女打了个激灵,忙不迭着人去清洗。 “叫家丞来见我。” 元煊说完,进入了殿内,她垂眸,安静看着案上的账册和窦素送上来的侍从背景。 册子上清清楚楚写了,那主院的侍从就是綦嫔着人安排的。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元煊笑了一声,“綦嫔当真比我想的还要能耐些。” 元煊拿那侍从开刀,不只为了立威,也为了顺手将这个碍眼的眼线清除出去。 她安静看着漏洞百出的账册,在上头勾了几个红圈。 “家令已被罢免,他总管公主府事务,首当其冲,该罚,至于你,”元煊看向眼前的家丞,“快到年下了,我给你三日时间,令交一份让我满意的账册给我,否则,多得是人来做这个公主家丞。” 家丞赔着笑脸,不安地搓了搓手,身上的锦缎皮袍在烛光下泛着光彩,身上金玉光彩倒比身上毫无装饰的公主更像个显贵,他犹自辩解,“殿下,从前家令已被革职,这账册都经过了家令之手,其中许多,小人也不清楚啊。” 元煊抬眼,“看来你是不想做这个家丞了。” 家丞不知这长公主究竟哪来的人手和底气,要知道公主府中可没有她的人,这婚后一月,长公主就被发落去佛寺修行了,走的时候也只带了两个侍女一个车夫,不是后来驸马看不过眼又在送药的时候顺便送了两个侍女,只怕如今还没人使唤呢。 这一回来就作威作福,一个侍从也就罢了,谁能真敢动他这个真正管事的人呢。 家丞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见长公主又闭上了眼睛,“下去吧。” 家丞本以为自己算是糊弄过去了,下一瞬间,就发觉自己被人架起,拖到了廊下方才受侍从受杖刑的地方,他方才惊慌挣扎起来。 “公主恕罪,公主恕罪,小人不是不能重整账册啊,求公主宽恕,小人这就去做。” 元煊却没给家丞第二次机会,声音冷淡。 “我在佛寺近一年,想必府中人也不习惯我这个主子回来了,怠慢一次,我可以发善心宽恕,再有第二次,佛祖想必也饶不了心存歹念之人。” “出宫开府的时候,我没有好生料理家事,但现在我回来了,你们最好睁开眼睛看看,你们头顶的这片天,是姓元,还是姓穆。” “来人,杖责。” “你敢!!!这个公主府,也不是你一人说了算的!”家丞高声道,“长公主如此做,也不怕府内中人寒了心!” 元煊反倒笑了,她坐在一片煌煌的灯火中,外面天色阴沉一片,将她身上的暖光映衬得如同佛堂金身。 只可惜不是个低眉的菩萨,却是个人间的邪煞。 她不必说话,早有侍卫将人按住了,板子重重落下。 仓皇之间,家丞惊叫起来,转头看向那侍卫,“你们放肆……不对!你们不是公主府的侍卫!你们是什么人!” “你们不能这样做!长公主竟不怕自己名声被毁吗?” 侍卫像是没听到,手上却逐渐用力,让家丞的理智瞬间被一板子拍散。 元煊却听见了,她垂下眼睛,将家丞的名字划去。 那怎么不是公主的侍卫呢? 她在佛寺里待了这么长时间,为的不就是重新培养自己的人手吗? 家丞凄惨地喊叫起来,发觉身上的板子远非他能承受的。 若是府中的侍卫好歹还能做做样子,可如今的板子,却是冲着他的命去的,不死也残。 他在剧烈的疼痛中生出细密的冷汗和铺天盖地的惊惧。 是啊……这可是人人畏惧的顺阳长公主,一个不顾自己名声的疯子啊。 晚膳是伴随着打板子的声音上来的,元煊看着眼前的排场,放眼望去,居然没能第一时间数清有多少盘菜。 她忍不住挑眉,转头看向旁边的侍女,“我竟不知,如今京都已是如此奢靡浪费。” 侍女早被那先头发落的两个人吓着了,元煊一开口,人就已经哆嗦起来,“公主恕罪。” “恕罪?你何罪之有?”元煊并未发怒,“留下三样清淡的,其余,分赏府中众人吧,年下了,好好做事之人,也该当饱腹。” 侍女闻言诧异抬头,对上了元煊含笑的目光。 “另外,鹿偈,账册清理后,安分守己者,赏,今岁大旱,如有老小赡养无能者,可额外领谷一斗,今岁家令贪污甚多,账册混乱,聊做安慰,过个好年吧。” 周遭侍立的侍女如梦初醒,急忙行礼谢恩。 有从未见过公主的小侍女偷偷抬头,瞧着坐在榻上的人,忍不住想,外人都说长公主是个疯子,怎么瞧着,却也像个菩萨似的。 果然传言都是假的。 元煊敲打完公主府的人,转头看向了身边的侍女。 先前也是她第一时间拦住饶安跪在地上,原本在她身边带着的侍女都不堪用,穆望送来的侍女不过是变相监视的,她没指望那四个顶用,因在寺中借口瞧着可怜收了几个流民为仆。 如今养了大半年,鹿偈倒是很有些气势了。 元煊伸手,温声道,“一会儿你分完菜先别吃,把那些不敢吃的或是面色犹豫的记下来,若有异动,告诉我。” 鹿偈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点了点头。 元煊刚刚拿起筷子,穆望就带着一身寒风走了进来。 “你刚回来,就如此大动干戈,喊打喊杀,你是当真不怕朝臣弹劾你行事狠毒。” “我狠毒?”元煊放下筷子,直视向穆望,“我不这样做,早在被废的前一日,就被鸩杀在东宫了,不是吗?” 穆望心头一凛,元煊居然能知道自己方才说的话? 公主府没有元煊的人,不会有好事者向元煊通报,他和崔松萝边走边说,沿路也没有侍从跟随,也许只是巧合。 “可现在你已经不是废太子了!你嫁给了我,只要你安分守己,又怎么还会有危险!” 穆望握紧了拳头,直视着元煊,“你不必如此敏感多疑,现在没有人想杀你。” “没人想杀我?”元煊抬眼看他,“穆子彰,究竟是你身居高位,变得无惧了,还是我谨慎太久,疑神疑鬼了,你当真分不清吗?” 说话之间,外头急匆匆传来了脚步声。 “长公主,不好了,方才有侍从吃下了赐的膳食,吐了血。”鹿偈到底年轻,语气里还有惊惶。 穆望闻言诧异回头,随即迅速转头看向了元煊,一眼瞧出了她的毫不意外,“你又做了什么?非要如此吗?” 鹿偈并不知驸马和公主真正的关系,只知道不能刚一回来就叫驸马误会了公主,忙道,“是公主见膳食太多,叫撤了下去,赏给府内众人,谁知今日呈上来的膳食不知为何出了差错。” 她惶急地看着元煊,“长公主,难不成有人要害你?” 穆望神色一僵,这才发觉桌上只有零星几个菜,和京中贵族比简朴得可怜,他忽然想起从前被留在东宫用膳时的场景,那时她尚是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用膳之前都有人精心试毒,以防不测。 他还曾笑过她用膳麻烦,可如今…… “叫府医去看,尽量治好。”元煊冷静到诡异,她甚至露出了个笑脸儿,温声安慰鹿偈,“你年纪小,定然害怕,叫窦妪去处理吧。” 穆望紧了紧嗓子,喊了一声,“有人想杀你,延盛,是谁?” 元煊依旧坐在桌案前,听到这一声低低笑起来,微微歪头看向气弱又急切的穆望,“子彰何须慌乱。” “自我被废后,忝居在宣光殿侧殿,每日战战兢兢,带砂石虫子的饭菜我吃得心甘情愿,生怕哪一日变成了珍馐佳肴,我就要死了。” “我残暴凶悖,我性情阴狠,我多疑善妒,我杖杀了许多人,总归我孑然一身,无人相帮,反倒人人盼着我死。” 太阳穴抽疼起来,元煊察觉到自己袖下的手在颤抖,喉头有些腥甜,放缓了声音,字字句句却如同冷刃,“穆侍中,锦绣金玉堆里待久了便觉外头没有饿殍浮尸了么?” 穆望颓唐地低下头,一时之间被现实击溃,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延盛,我不会同你和离,你我之间,不止君臣之情,也有兄弟之义,我会保住你,延盛……你知道的,我是为了保住你,才求的这一桩婚事。” 元煊却在这时倾身,对上穆望惭愧避让的眼睛,低喃却是攻心,眼中溢满哀伤,“子彰,我不得不自保,不得不叫他们惧怕我。” 所以……穆子璋,要么成为我的刀,要么成为我的敌人。 你会怎么选呢? 第9章 生念 崔松萝刚下了车,却发觉门口蹲着一个云游小道士,看着十分落魄,乱糟糟的蹲在她家门口。 她吓了一跳,刚要叫人,就看见那道士拽着两个大包袱,刚想要直起身,又一下子被那两个包袱连着胳膊坠在地上。 道士长叹了一口气,“诶我说,有点眼色啊,有人送信叫我回来找你一起共事。” 崔松萝这才反应过来,“你就是长……” “被乱说嗷,”道士急得口齿不清,抬起脸儿来,脸上黑黑白白,脸色都看不分明,“不可说,不可说啊。” “行了,把东西搬进去再说吧。” 道士索性撂开东西,“这玩意可真难弄,要不是我师父她好久没炼丹,我还不一定找着这么多呢。” 崔松萝觉得元煊的人和元煊画风全然不一样,怎么这么……跳脱呢。 “你那是什么眼神?”道士叉腰看向她,“我告诉你啊,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天师道,祖师爷还是寇天师呢,还是很有脸面的。” “不然你,把脸擦擦再说脸面?”崔松萝小心翼翼道。 “嗷,那个,我这不是,那个啥。”道士擦了擦脸,却露出一张过于清秀白嫩的面孔,“我师父说了,我连三脚猫的功夫都没有,万一被流民误以为背着谷子抢了怎么办,所以出门前让我……” “让你把脸抹黑了?”崔松萝这才发觉这似乎是个姑娘。 “不是,让我炼了一炉丹。” 崔松萝迷惑地挠头,一面将人请进了屋子,“难不成是为了强身健体?还是伤药?” “嗷,都不是,就是不出意外的炸炉了,所以我就这样了。”小道士嘿嘿一笑,“在下周清融,天师道弟子,奉命前来助你配制火药。” 周清融行了个道礼,眼睛却亮,“当年师父曾与东宫有过一段缘分,我比太……公主小了一岁,那时……” 她嘴角的笑容僵硬了一些,想将话题带过。 崔松萝却起了心思,“公主她,从前是什么样的?” “你说哪个从前?”周清融看向她。 “就是,煊太子。” 周清融眼睛就更亮了,“煊太子十分聪慧,却不一味拘泥于经书的旧说,虽然叫太傅很头疼,但也十分欣慰,儒家道家书籍她都研学极深,不光如此,她对农书、兵书甚至炼丹和医书都很感兴趣,和我一起看了许多杂书。” “那,她为人呢?”崔松萝见周清融说不到她想听的点上,忍不住提醒。 “自然十分的好。”周清融说到这里忽然愁眉苦脸起来,“她,性情温和,待人有礼,不分贵贱,慈悲为怀,本来,或许能成为一个再好不过的仁君。” 像是怕崔松萝不信似的,她又重复了一遍,“真的,特别特别的好,宫人犯错了她也不会责罚。” “有一次,我记得汤里不知为何掉了一只壁虎,膳房的人没发觉,她都为了不让宫人责罚瞒了下来。” 周清融见崔松萝面上满是意外,有些泄气,“算了,你肯定不信。” 顺阳长公主恶劣残暴的名声传了这么些年,没人记得从前被天下盛赞的煊太子。 崔松萝忙点头认可,“我信啊,我怎么不信呢。”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事,“不对啊,公主的门客中有你这样的道士,那她的头疾不会是乱吃丹药害的吧?” 周清融狐疑,“头疾?什么头疾?殿下小时候没有头疾啊。” 两人大眼对小眼,僵持半晌,崔松萝只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真相的一角。 元煊那日风轻云淡说是装的,可崔松萝却记得后面有她因头疾发作而暴怒的剧情,难不成,也是装的吗? “好了,你家里有吃的吗?我饿死了。”周清融眼巴巴地看着她,“你会管饭的对吧?” 崔松萝:……也行。 不过三日,公主府内就焕然一新。 这一番大动作倒也瞒不过旁人,顺阳长公主性情恶劣,府中诸人都不堪忍受,纷纷被发落出来。 元煊在风暴中心,日子过得却宁静,每日进宫与太后讲经,整理后宫的文书。 谁知这日元煊进宫的时候却遇上了太后宠臣郑嘉与严伯安。 “如今各地战况如何?”太后忽然想起来了,“秋日里头各地暴乱就有两三起,如今都入冬了,战况如何?” 郑嘉看了一眼在旁自顾自点香的顺阳长公主,犹豫了一下,很快堆起笑容,“您放心,一切顺利,都是好消息,是太后福泽庇佑大周子民,明月高悬,天下太平。” 元煊闻言在心里轻哧一声,可依旧稳稳坐在角落里准备往博山炉里焚烧的香料。 一旁伺候的鹿偈年纪小,心里愤恨,手上动作便重了些,暗恨这佞臣。 今岁大旱,各地虽说不是颗粒无收,也闹起了饥荒,前脚太后嘱咐下去,减免了几个受灾最严重的地方的杂调,后脚皇帝又下诏开仓赈饥。 可即便如此,流离失所者依旧不少,上头大人物的一句话,一层层落下来,落到百姓身上,也不成了样子,民乱哗变,层层上报,只能再去镇压,乱作一团。 鹿偈就是去岁逃荒到金墉城外的流民,为了生计只能投奔佛寺成为奴仆,因为年纪小又是个姑娘,被佃户强逼,却意外被来静修的长公主救下。 民乱的确被镇压,可北镇却不是这样。 北边边镇,本就是荒年,到了冬日还要受蠕蠕的劫掠,镇上军民都等着朝廷拨的粮草,可所有在战报送上去都杳无音讯。 鹿偈便是北镇一家小小的军户之女,可父亲战死,母亲也饥荒而死,她才想要闯到洛阳城,看看这些达官显贵们是什么样的,乘坚策肥,侯服玉食,飞鹰走狗,怎么就不能给他们从手指头里漏一点点呢,哪怕一点点…… 一双温暖的手无声地拍了拍她的手腕,鹿偈猛然回神,对上了长公主那双沉静幽深的眼眸。 “又生嗔念了。”元煊声音极低,不意外瞧见了小女郎的慌乱,她很快恢复了平常语气,“这东西要放平了,莫要撒出去了。” 最好藏着这样的愤怒,压着心头的怒火,直到能彻底爆发出来,将一切阴影全部照亮,一切脏污全部烧成灰烬。 像是在说香粉,可鹿偈却懵懵懂懂又觉得长公主不是在说香。 长公主这样金尊玉贵的人,却箪食瓢饮,和京中这些贵族全然不同。 她恍惚间又想起那个午后,自己的父亲在饭桌上说起今日听到的军报。 “听闻煊太子自请出征,顺利镇压了阳平的叛乱,据说这太子虽然年少,却膂力过人,一箭就将阳平王从城墙上击落,当真厉害。” 鹿偈想,为什么等她逃到洛阳城的时候,再也见不到煊太子了呢。 要是煊太子登基,会不一样吗? 她被自己这个出格的念头吓了一跳。 女人是不能当太子的,那也自然是不能当皇帝的。 可……为什么女人不能当皇帝呢? 她当真想起来,要是换一个皇帝,会不会对六镇军民好一点?会不会就没有这些欺上瞒下的贪官污吏了? “太后便是信不过我们,还信不过长公主吗?”严伯安倏然开口,不知为何扯上了元煊,“毕竟长公主眼里如何容得下欺上瞒下的属官,陛下不信大可问问长公主。” 元煊原先还只当严伯安不过是随口找自己配合敷衍几句,听到后头的方才知道严伯安暗指自己更换公主家令一事。 她按下心中疑惑,不动声色打了个哈哈,“我刚从佛寺回来没多久,家中的事宜都没理清楚,如何知道朝政军事呢?” 太后闻言,转过头瞧元煊,语气嗔怪,“既然回来了,又做了侍中,也好好帮我看着那些文书。” 元煊起身应是,“太后还说我,我能看着什么,不过是下头人怎么呈上来,我怎么整理便是了。” 在场两个官员自然听懂了元煊话里的挤兑,只唯唯赔笑。 若是北边的折子呈上去,太后不得意了,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当裱糊匠难,这些稳坐上位的人又怎么会懂。 太后像是没听出来元煊话里的意有所指,转头叫元煊开始读经。 等元煊侍奉完太后出来,就见一人悠然从侧殿走了出来。 是严伯安。 “殿下留步。”严伯安笑着跟了上来,“留步。” 元煊回头,“中书舍人寻我有事?” “是为了您那位新的公主家令之事。”严伯安放低声音,“有些麻烦。” 第10章 用人 元煊回头,直直盯着身后的人,等着他的下文。 “虽说这是公主您自己的属官,这任免也无从置喙,可那广阳王却不这么想,您递上去的折子,不知是谁进言,说属官是个女郎,想要驳回另选。” 严伯安一面说着一面觑着元煊的脸色,笑道,“自然,我是一万分地不同意,这区区一个公主属官,还不是长公主想要用谁便用谁。” 元煊这会儿慢慢反应过来了,这人是来邀功的,也是来上眼色的。 广阳王军功卓着,如今被排挤到京中任吏部尚书,掌管低级官员的任免,大约也是太后听了他们的谗言,特特将人留在了京都。 家令人选被广阳王反对她倒是不意外,此人是宗室里难得忠孝两全的将才,若不是认死理,只怕早在之前就反了,哪里还会落到如今被一个中书舍人就钳制的局面。 这不是她想看到的,吏治腐坏,动摇的是大周根基。 “除了广阳王,还有旁人反对吗?”元煊转过身来。 严伯安见顺阳长公主入了心,开口说道,“嗐,还有就是御史台那些人,恨不得给您定许多罪状,不过都翻不起大风浪,您放心便是。” 元煊还以为此人要糊弄过去,不想严伯安憨笑着说道,“不然,长公主亲自瞧瞧?” 她诧异地抬眉,顿了半晌,看了一眼侧殿,郑嘉想必还在里头等着陪侍太后用膳。 严伯安此人,也算是两朝官员,先帝时坐罪流放,到了如今,投奔范阳王,范阳王被杀了,投奔杀了范阳王的景昭王,景昭王又被赐死。 两次政变,都站在了失败者的阵营,都没死,如今还巴结上了太后宠臣郑嘉,直摄朝政大事。 也算是好本事。 严伯安见元煊久久不语,回望向宣光殿内,忙道,“殿下放心,您若不想叫太后知道,我自然也不会提。” 元煊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中书舍人果然是个能臣。” 她大约知道这人如何能够每次都全身而退还被新得势之人重用了。 元煊果真随他去了。 “……以女充男,枉做君臣,已是荒谬!女人之为君,男子之为臣,古礼所不载,先朝所未议。今日之事,实公主犹以自己为君,尚能开府置官。昔日春坊高辟致使朝纲混乱,今朝拨乱反正,本当安分守己,私自罢黜家令已是逾矩,私选女官乖谬尤甚,如此行事恣肆,皆因太后放纵之故……”[注1] 元煊目光淡然掠过这道放在最上面的折子,几乎能感觉到写折子的人指着她鼻子痛骂,字字皆是诛心之言。 这些官员当真关心她的属官被罢黜另选吗?只是她的存在,做什么都是居心叵测。 严伯安窥探着元煊的神色,却发觉这位传说中疯癫暴虐的长公主自始至终未露出愠色,哪怕上头的言辞大多激烈,甚至连他都觉得有些过于刺耳了。 这要是疯子,那还挺会分场合疯的。 元煊看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最后一封折子放下,她抬眼恰巧窥到了严伯安眼中的探究。 严伯安赶忙收回视线,尴尬擦了擦额上不存在的汗,“诶呀,这个,屋里头炭火烧得怪热的。” 元煊真真切切笑了出来。 严伯安就结结实实沁出了汗来。 冷汗。 原先传说这长公主疯起来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本以为外向的疯,没承想今日一见,疯得还怪内敛的,那双眼睛一对上去,倒叫他想起了先帝。 那个死前几年愈发多疑的帝王,以一己之力带走了多位重臣藩王,那时他亦是中书舍人,起草过许多文书,自然记得先帝那接过起草的诏令时阴恻恻的眼神,在阴影里,黑洞洞的,看得人寒毛倒竖,止不住打战。 严伯安害怕完,回过味儿来,摸着下巴暗暗一笑,这下总有人要倒霉了吧。 可什么都没有,反而长公主跟他说了一句,“那中书舍人以为,这家令,我还能换吗?” 严伯安闻言立时笑道,“自然可换。” “人选我还要那一个,也可以吗?”元煊进一步问道。 严伯安下意识应道,“自然可以。” 元煊点点了头,又说了开始那一句话,“中书舍人,当真是个能臣。” 严伯安又谦逊摆手,“您说笑了,这小的不能再小的官员任命,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是他们非要做文章罢了,尤其是那广阳王,长公主不必忧心,更不必同他们计较。” 元煊的笑里就带了满意,施施然离开,严伯安送人到门口,被外头冷风一激,脑子倏然清醒过来。 长公主这是叫他去摆平一切呢。 虽说他原本也打算让长公主遂意,如今太后眼瞧着又看重起来长公主,他也算是投诚,可好像原本不是这个发展啊? 这顺阳长公主,究竟有没有把那些针对她的人的名字记住,不记住,怎么记仇呢? 严伯安想了又想,大约是记住了吧,早知道再多提一句广阳王了。 天色已经要暗了,元煊走在漫长的宫道上,觑了一眼鹿偈的脸色,小女郎似乎闷闷的,跟霜打了似的。 “是不是觉得,那中书舍人分明奴颜媚骨,妒贤嫉能,党同伐异,是个奸佞之臣,偏偏我纵容他攀附,不反驳他那些挑拨之语?” 四下无人,元煊声音很低,鹿偈却也听得清清楚楚。 她吓了一跳,想说自己本不过是个侍女,公主做事,如何需要向她解释,却又知道,长公主大约也没旁人说了。 对许多达官显贵来说,仆人不过是个物件罢了,长公主愿意同她说这些,已经是很好的了。 鹿偈摇摇头,有些被风吹得通红的脸上显出一份羞赧。 “这人的确算是个干臣,不同刀有不同刀的用法,有彰显身份的佩剑,有斩杀敌人的利剑,哪怕是一把脏污锈蚀的刀,也能用来清理淤泥杂草。” “只要不脏了袍子,怎么用,还是我说了算。” 宫门近在眼前,元煊一眼瞧见了等在自己那辆油色朱络网车旁的高大身影。 自那日之后,穆子彰日日来宫门接她。 她轻轻叹了一句,说什么来什么,这人如今只能算佩剑,只怕随时有伤主之患。 那日剖白,自然字字句句为真,穆望有心事后去查,自然也能知道自己说的都不假,每日见她时都藏着深深浅浅的愧色。 一个男人的愧疚自然不能持续太久,她要的是忠心。 为臣的忠心。 穆望已经瞧见了元煊,她生得高挑,寻常人走在宫道总像是被重重飞檐宫墙压得矮小,眼瞧着要吞没干净了。 唯有她自浮屠金刹中走出来也能走得淡然,天地万物都在她脚下和身后。 没有蔽髻金翚,更未着赤红阙翟,一袭缁衣,如冬日枯枝,满身清苦,风雪来路,自成高山,只是再无他记忆中那明烈的光彩。 他倏然想起在太极殿东堂里头,皇上说的一句话。 “延盛啊,我愧对这个女儿,不见也罢。” 一句话堵住了穆望试图转圜的进言,也默许了元煊回来闹出的动静,既不见,也不驳斥问责。 皇上一直在太后的羽翼下长大,性子怯懦,几次想要御驾亲征,最后都作罢,长此以往,民间威信越发受损,反倒是前些年,元煊还是太子时即便年幼依旧叩请出征,挽回了点皇室的声誉。 元煊回京都之后,还没风光太久,就被废了太子之位。 那时候元煊在想什么呢?大约也是委屈的。 可延盛是女子之身,穆望自觉能做的,就是不让她嫁给太后看中的那个混账侄子。 至少再护一护她,叫她少造些杀孽,少惹些非议。 两人心思各异,表面上却还很是和睦。 直到晚膳之时,元煊不经意间开口,“我今日在宣光殿听了一耳朵,说是今年北地战乱不足为惧?” 穆望执箸的手一顿,偏头看向了元煊,“谁说的?” 元煊漫不经心,“还能是谁?” 穆望皱起眉头,“那群蠢蠹。” 到底没说具体情形,但元煊心里有了数。 只怕是不好。 她掐着这个时间点回来,就是为了冬日注定的这场动乱,太后党这群人党同伐异做得熟能生巧,严伯安妒忌贤能,可广阳王还得用。 宗室能臣不多了。 元煊咬了一口豆腐,也在心里骂了一句蠢蠹。 晚膳将将用完,窦素就过来了。 元煊对上窦素的眼神,瞧着是有事要报,却看了一眼穆望没开口,眉梢就是一挑。 她干脆摒弃窦素的眼神示意,“窦妪,有什么事就说吧,驸马不是外人。” 窦素差点被长公主这一句话气撅过去,这话可太不像她主子说的了,别是被野鬼上了身。 穆望倒是没觉得什么,窦素没了办法,站直了身体,冷着脸开口,“殿下,驸马,先前府中饭菜下毒一案当天抓了几个可疑的人,被关在柴房里关了三日,刚有了供词。” 元煊心里有了猜想。 穆望倒是紧问了一句,“是谁?” 当日他因为愧急,事后想要再帮忙发觉元煊的人已经在查,不便插手。 “供词上说,”窦素顿了顿,见元煊还是不接她的暗示,隐约也反应了过来,冷着脸答道,“是驸马。” 穆望刚要起身去跟着探查,一个不稳,差点栽在座榻上。 ———— 注[1]:“女人之为君,男子之为臣,古礼所不载,先朝所未议”出自《魏书 常景传》,其中讲到公主的事务涉及外界,公主本人不便处理,必须有一人代理,也就是家令,但女子不能是君,家令自然也不是公主的臣子,所以虽为属官,却不算君臣 ; 春坊是东宫别称,“春坊高辟”出自元诱墓志“俄而春坊高辟,妙选官僚”,意思是太子自行辟除东宫属官。 奏疏我自己编的,语文水平有限,大意就是指元煊还当自己是皇太子,如今是公主居然也妄想自己开府选官的意思。 第11章 离间 元煊笑出了声。 窦素这下是彻底吓着了,这绝非顺阳长公主的性子。 长公主心善仁慈,正直克己,面对别人的谋害,第一时间绝不会毫不在乎地笑出声。 这声笑,倒是叫她想起当年血洗东宫之后,长公主为了给保母收尸不顾那时自身危急,独自一人直入掖庭,面对横刀相向,毅然夺取尸身,当场将那落井下石的宦官一刀穿心。 顺阳长公主的残暴之名就此传出,要不是太后让人诊脉说是魇着了,长公主早就被以谋反之罪论处了。 难不成现今,又魇着了? 她暗暗瞧了一眼驸马,“长公主今日可是撞了什么晦气,被哪路鬼神魇着了不成?” 元煊:…… 她收了笑,站起身,形容端肃了些,“具体怎么说的,我去瞧瞧。” 窦素这才回过神来,又担心地瞧了一眼穆望。 穆望这会儿彻底回过了神,面上冷静,“这是栽赃,延盛,有人要离间我们。” 元煊又有些想笑,鉴于窦妪在,到底憋住了。 她和穆望还需要离间? 她从来就没信过穆望。 窦妪见两个主子都起身了,忙侧身走在前头,“公主,那地方腌臜,不如我将人拉出来……” “不必,我幼时住的破地方您又不是不知道。” 元煊信步向前,她瞧着穆望的反应大约也不是,更何况她不在乎下毒杀她的人究竟是不是穆望,故意在他面前提起,也不过为了叫他向自己剖一剖肝胆而已。 长公主府其实不大,但内里却是实打实的好景,地方小是因为太后负气,没能叫顺阳嫁给自己的侄子,里头规制富丽堂皇,却是皇帝的怜惜与愧疚。 元煊见到那个供认的庖人,那人被关了三日,没给吃食,大约窦素也用了些手段,早就已经神志不清,命悬一线了。 人见了窦素,被捆了手脚靠着墙,依旧嚷嚷,“我都说了驸马是我的主子,我做的一切,都是驸马叫我做的。” “果真是我叫你做的吗?”穆望心头憋着火,听到这句话一脚就踹了过去,“混账东西,难不成我知道了还去陪长公主用膳?” 元煊站在原地看穆望那动作,像是奔着取人性命去的,却拦都未拦,眼瞧着人被踹吐了血,眼皮也未动一下。 穆望是真有些气,他活了二十多年,顺风顺水,穆家是本朝开国勋贵八大世家之一,不说之首,但也算是代代有能臣的异姓王家族。 他年少入仕,便登龙楼,便是前太子倒了,也不曾连累他,如今居然有这么个小小的庖人胆敢攀诬他。 “说,谁指使你下毒谋害长公主的?” 穆望踏上他的手指,此处本是柴房,该有干草,此刻却是冷凄凄的地面,人手被结结实实踩着,跟踩断了冰凌一般嘎嘣几声。 元煊垂下了眼,嘶叫声响起,耳边传来了不干不净的咒骂声,“驸马你不能如此,你分明说,毒死了那个悍妒的毒妇,府中就是你做主了,必定会送我出洛阳城,如今你见事发,居然要我的性命!” 穆望怒极反笑,“好好好,我要动手,为何要在公主回府第一日就急不可待地下毒,来人,将他送进廷尉寺,这谋害长公主,诬陷朝廷命官的罪名,我瞧着你一人可肩挑不起。” 那人方才惊呼起来,口中却喊的是公主饶命。 “求公主饶命,驸马手中有我一家老小的性命,我实在不敢不从啊。” “驸马心系旁人!!那女郎却说自己绝不做妾,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公主却率先拿捏了小女郎,驸马他是为了腾出正妻之位,情急之下,才命我下毒害您啊!!” 穆望心中咯噔一下,心思顿时芜杂庞乱起来。 那是他和松萝的私话,本不该有第二人知道,这庖人怎么会知晓? 不光是公主府中,是他身边出了岔子。 元煊倏然开口,“子彰,这个时辰也到宵禁了,明日再送也来得及。” 穆望猛然转头瞧她,急辩道,“不是我。” “嗯,我知道,先回吧。”元煊温和道,看起来像是全然没有芥蒂。 穆望却咯噔一声,又喊了一声,“延盛……” “我信你。”元煊对上他的眼睛,两侧侍从的灯火照得她眉目生辉,连带着隐去那素日的沉沉的阴霾。 穆望看着那双墨黑点润的眼睛,恍了神。 五年前,世人皆知,煊太子姿貌端华,见者皆以为神人也。 他回过神,发觉自己早已被赫赫火光照得退避三舍,疾步离开了。 不能再瞧了。 他得去将身边人清算一番,揪出那个细作。 穆望慌不择路,走得同手同脚,元煊瞧着地上晃晃荡荡的影子,又笑出了声。 地上的人还在求饶,字字句句看似是在说驸马的动机,都戳着众人以为的长公主的肺管儿。 诸如长公主恶毒疯癫,成婚后跑至佛寺,口口声声静修实则指不定与僧侣有染,驸马自觉面上无光,也很是看不上男子一般粗狂的公主等等。 元煊淡淡看着地上的人,终于开了口,“你说这些,就是为了激得我发狂,是吗?” 那被踹得斜倒在地上又被踩碎了指骨的人忽然在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中察觉到了冬日第一片雪花昭示的冷意。 他不知道那冷意从何而来,却识时务地闭了嘴。 但显然晚了。 “窦妪,我睡前想要一盏热羊奶,您替我吩咐下去吧。” 窦素诶了一声,刚要走,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长公主。 长公主自从佛寺归来在府中大多披着一件缁衣,此刻被火光照着,红红黑黑,绛紫深沉,此刻已经蹲了下去,任由袍底落在污秽地上。 她落下去了,像是燃着的灯芯落到了泥地里。 元煊对上那张有些发福的脸,轻声慢语道,“我也知道你究竟背后的人是谁,不用急着回我,若你当真背后是穆望,早在你说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时候,你就被穆望一刀攮死了。” “你抱着必死的决心,究竟为的是什么呢?妻儿?我倒是不信,若你当真深情厚谊,就不会在驸马要清算你一家的时候还在激怒我。” “不过没关系,这般的硬骨头,我可见多了。”元煊倏然又放低了声音,“你是白鹭的下线吧?” 庖人陡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长公主,想要否决却发觉一把短刃已经划开了他的脖颈,轻而凉,尖锐的刺痛一瞬间就消失了。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在他的头顶。 本朝开国前期,内朝与外朝并行,内朝尊于外朝,内外有侯官,常微服杂乱于府寺之间,以监察百官疵失,及高祖改制后,方逐渐汉化,明面上被御史台取代,转明为暗。 因伸长了脖子盯着人瞧,被人戏称为白鹭。 只是如今皇上登基时年尚幼,太后两度临朝,中又有奸宦专权,侯官几乎不复存在。 元煊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叫人漏了一瞬,哪怕一瞬意外,也足够说明这事儿就是有人驱使白鹭干的了。 “让我猜猜,你这白鹭的主子,究竟是谁?” “我父皇?穆望是他的近臣,我是他的亲子,婚也是他亲口赐下的……” 那人眼底出现一抹厉色,“我说,我说,是,是广阳王!!!” 一句话喊了出来,让周围的侍卫都诧异地看向了那人。 广阳王是谁,那是专总戎政,多次平叛的宗室大臣,军功卓着,很得人心,只是刚直不阿,城阳王格外不喜。 白日里城阳王一党刚刚给元煊上完广阳王的眼药。 元煊点了点头,小刀自脖颈向上攀爬,入刃很浅,像是只在皮下游走,她感受着刀下的颤抖,“好,城阳王,我记住了。” “不,不是城阳王,是广……” 那人还没说话,原本只是表面游走的冷刃直接扎入了它的喉管,一刀切断了所有未尽的恐慌与狡辩谋算。 元煊面无表情拔出了短刃,血液迸溅在缁衣上,毫不起眼。 “扔去城阳王府后门口,就当是我送去的年礼。”她直起身,看向自己在寺中培养出来的侍卫。 几人恭敬应是,迅速将断了气的尸体拖走。 元煊慢吞吞擦了匕首,抬头看向了隔着花林曲池影影绰绰的灯火院落,漫不经心丢了帕子。 穆望现在应该忙到着急上火了。 白鹭是皇室掌权者暗处的耳目与利刃,要么是皇帝,要么是太后,先是诬赖穆望,后是攀咬广阳王,显而易见的,不是皇帝的人,那就是太后一党了。 唯有城阳王为首,郑严二人为辅,这群太后党,总揽朝政,对广阳王极尽打压,才可能借势驱使侯官。 构陷穆望是为了离间她和穆望,顺便刺激她发狂,城阳王父女倒真是一脉相传的手段。 广阳王并不参与党争,如今身为吏部尚书连她的家令任命都做不了主,还驱使白鹭窥探公主府? 元煊按了按眉心,城阳王到底和广阳王有什么深仇大恨? 第12章 惧怕 窦妪送羊酪过来的时候,元煊便问起了这事儿。 “还能是为什么,都说大周贵女善妒,我说句不好听的,大丈夫的胸襟也不见多大。”窦妪脸上显出了些轻蔑,将原委缓缓道来。 “这城阳王的妻子,在成婚之前曾与广阳王议过亲,差点就成婚了,城阳王耿耿于怀,总觉二人余情未了。” 元煊在喝羊奶,听到这里狠狠呛到了,茫然地抬头,“啊?就因为这个?” 窦妪忙给她擦拭身上,“殿下慢些。” “婚后这城阳王妃不知为何日夜垂泪,城阳王听闻王妃曾在街上见过广阳王,当即大怒,认为城阳王妃与广阳王尚有首尾,因此厌弃了王妃,连带着对王妃两个亲子都不待见,似乎……有些疑心。” 鹿偈闻言有些愤慨,“城阳王既怀疑王妃与人奸通,为何不说清,王妃如此受辱,不如离去!” 大周虽然汉化已久,但部落旧俗尚存,女子大多刚烈有谋,高祖皇帝虽规定了严禁士庶通婚,但自均田制改革以来,女子也能受田,婚姻尚有些自主权,婚后亦能主持决断家事,校检夫婿,且有诏令,若遇之非理,情不乐者亦可离婚。[注1] “傻孩子,这贵族的事,哪有这么简单,说离婚便离婚的,所谓联姻,通二姓之好,是为权、利之交。”窦妪说完,还要给元煊拍背顺气。 元煊摆摆手,好不容易顺了气儿,觉着过于匪夷所思,一时居然没想好究竟怎么落子。 如今看来,宫中的侯官还是听命于太后一党,太后年纪渐渐大了,越发安于享乐,城阳王总摄朝政,郑严二人互为表里,一党势倾内外,侯官为他们所用,广阳王是他们着重打压的对象。 她思及至此,太阳穴一阵抽疼。 元煊攥紧了窦妪递过来的杯子,终于不堪忍受颅内的抽疼,理智连同薄瓷寸寸碎裂。 “公主!”窦素和鹿偈急道。 元煊慢吞吞将碎片扔进帕子里包起来,“扔了吧,小心割伤手。” “府内该打发的全打发了,抄了那几个贪污的管事的家。”她强忍疼痛,“连夜抄!” “窦妪,我府中能信的只有你这个老人了。” “是,是。”窦素被她倏然冷厉的声色吓得担忧不已,听得后头一句顿时心头涌起一阵激流,“公主您放心。” 早在三日前本就该抄了,只是账目尚未理清,加上与穆望那一场试探,她并未轻举妄动。 穆望如今愧对她,自己又被琐事缠身,听闻她的动作也不会拦。 夺嫡是要钱的。 元煊需要钱。 她吩咐完,踉跄走向了内室,鹿偈忙上去帮扶。 “殿下,我去拿药?” “不必,熬一熬就过去了。”元煊蜷缩在床榻之上。 她不想忍了。 都得死。 天下人负我不要紧,我亦会负天下人。 翌日一早,城阳王府宴请的宾客还醉卧在暖金帐内,府中的仆人刚刚打开偏门,就瞧见了横着的尸首,吓得惊叫一声,也没能惊醒客人的好梦。 “死人了!死人了!” 仆人连滚带爬地冲向内院,一路磕磕绊绊,跨过门槛几乎滚到了管事的脚下。 尚在酣睡的城阳王被管事喊醒,满脸怒意,“狗东西,没到点呢!” “王爷,不好了,后门口摆了个尸首,像是被人割了喉……” 城阳王猛然掀起帐幔,“你说什么?” “有白鹭在院外,说是,办事不力,请求责罚。” 城阳王心里咯噔一声,最近让白鹭做的只有那一件事。 顺阳长公主。 “疯子,这个疯子。” 城阳王急急起身,“她怎么能查出来,怎么会查出来,什么势力都没有的一个公主,难道是穆望?” “穆望那个小子,胆敢同我叫板?!” 城阳王刚刚穿了一半衣服,已经从气愤变成了惊疑。 是顺阳还是穆望? 穆望虽然是年少得志,却不该是这么张狂的人,这行事,的确是疯了的顺阳才做的出来的。 一个疯子,当然不知道怕。 是他错了,怎么会觉得可以左右一个疯子的思想,利用一把失控的刀,真是愚不可及。 城阳王皱着眉头,想到了自己女儿元舒所说,又有些踌躇。 元舒说顺阳不一定是疯了,若真是疯了,一定是个理智的疯子,绝不做毫无意义之事。 那这是什么意思? 警告他? 还是……告诉他她知道了一切? “叫元舒到书房见我。”城阳王接过帕子洗了一把脸。 城阳王府,积金满堂,屋宇奢侈,梁栋逾制,一里之间,廊庑充溢。 元舒走得匆匆,“阿爷找我?”[注2] 城阳王见了女儿,面上依旧不好看,单刀直入道,“你提得好主意,叫顺阳那疯子回来,现在好了?” 元舒被这劈头盖脸一顿责骂,依旧稳稳站着,甚至好脾气地替父亲点了香笼里的香,等城阳王发完火,将事情一一道出,方才变了脸色。 “是顺阳杀的?” 元舒垂眸思忖片刻,“父亲想利用白鹭下毒之事,杀了顺阳?若是不成,就嫁祸穆望,离间平原王穆家与皇室的关系?” “穆望此獠野心勃勃,平原王那个老家伙看着是要扶这个小儿子上位了,他们是皇帝亲信,与我们天然不是一派,皇帝虽然还敬重太后,我瞧着对我们却越来越不满了。” “假以时日,穆望必定后来居上,倒不如杀了安心。” 城阳王在自己这个女儿眼前并不掩饰,愤愤道,“元家的天下轮不到穆家来当,顺阳更是个奸猾的,当年她为太子,屡屡打压宗室,驳了我许多提议,她偏重汉臣,偏偏那群世家子居然都盼着她继位,好在是个女身,要不然还不知道我要被削到哪里去,我瞧着她是一点没疯,不过是借着疯的名头偷生,留着也是个祸害。” 元舒皱着眉头,“要杀顺阳自然容易,可要动平原王却难。” “穆望不能动,”她慢慢思忖推演着,“虽说他是皇上一派,可太后没说,我们就不能动。” “至于顺阳,她如今重获太后宠爱,讲经的时候连我都不能侍候在侧,咱们得徐徐图之,最好……让皇上亲信谋杀了顺阳,咱们坐收渔翁之利,待太后大怒之时,也是动平原王一家之时。” 城阳王闻言眼前一亮,看向自己这个女儿,“你说得不错,只是……” ““女儿有办法,如今第一桩要紧事,就是逼顺阳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不然我们也难掌控这噬主的刀。”元舒傲然站起来,眉目张扬,“若父亲信得过,就交给女儿。” 总有一日,她能向父亲证明自己的价值。 城阳王已经又低下了头,摸索着昨夜客人送来的龙纹青玉佩,“这事儿我们城阳王府也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也不然。”元舒笑道,“今日我进宫,会向太后提议,为顺阳长公主归来,大宴宾客。” 顺阳身份本就敏感,她必定会成为席上的众矢之的。 元煊接到了宫宴之事已经是下午了,她头疼了一夜,浑浑噩噩追歼分不清究竟是做梦还是现实。 满眼都是血红,那是秋后最冷的一天,太阳如同灼烤的针刑,扎着她的全身。 地上的血蜿蜒流淌到她脚下,将她的锦履染得深沉,她却无知无觉,只是盯着那一双双不得瞑目的眼睛。 她的母亲潘夫人宫内与东宫所有侍从,全部赐死,保母首当其冲,本想要自尽,被人拖去腰斩,死前高呼冤字。 潘夫人剃发出家,青丝尚挂在臂弯,就拉扯着她去瞧那些血光,“这都是你犯下的罪孽,元煊,你的女身是你最大的灾祸,你这辈子都无法赎罪,就带着这些罪孽下泥犁吧,永生永世,你都要在陈莫里受罚!”[注3] 元煊记得脖颈被掐得很痛,那些血光也冲进了她的脑子里,就化为了红刀子,搅得她脑浆一团稀烂。 她被拖进深渊血海,翻腾炙烤,蜇刺着全身。 元煊猛然坐起身,大汗淋漓,撑着头看向外头,她含含混混开口,“谁把火盆放我床边了,我差点以为我要被烤熟了。” 窦妪进来忙道,“是我放的,我瞧着公主头疾发作,定然是受风之故,日后还是要多加些衣裳才好。” 鹿偈也跟着走过来,“我同窦妪说了长公主喜寒畏热,冬日也不喜火盆,只是怜惜我们服侍的人才在外间点了火盆,只是窦妪心疼公主。” “宫里头宣光殿传来消息,说是太后想要举行一场冬猎消寒宴。”窦妪窥着她的神色说道,“我说长公主头疾犯了不宜见人,宫里人只说来传个消息便回去了。” 元煊尚坐在床榻上,此刻已近午后,她撑着头,“冬猎?” 她皱着眉头,一时没回过神来,“谁又让太后回忆当年了不成。” “太后说,是为您办的。” 元煊彻底清醒了,低头看着自己干净苍白的掌心,顿了半晌,“……知道了。” ———— 注:[1]:参考文献《论北魏的婚姻法律制度》《北朝女性婚姻研究》,游牧民族早期女性地位相对较高,有一定母系社会基础,受田指均田制,女性也享有国家土地使用权,改革后在父母之命前提下也有一定自主权,孝文帝颁布诏令,“……虽娉为妻妾,遇 之非理,情不乐者亦离之。”说的就是女性有离婚自由,可以协议离婚。 [2]:阿爷,鲜卑父亲的称呼。 [3]:陈莫,指第十八层地狱,刑期最长,刑罚最重。 第13章 射猎 京都郊外山林,本是清净居处,此刻却被一串马蹄踏得满山震动。 龙门山色,层林尽染间,人间富贵破开冬日仙境,浩浩荡荡,长驱直入。 大周贵族还保留开国时的习气,京中大多女眷都会骑马,便是射术不佳,跑山赏景也是好的。 元煊一身骑装,不紧不慢跟在太后身侧。 太后并未坐在车辇里,也骑着马,她笑问元煊,“太久不围猎,可还记得怎么射箭?” 元煊应和笑道,“幼时您教我的射艺,我在佛寺里待久了,都浑忘了,您再教教我?” 太后嗔怪道,“越活越回去了。” “一会儿你给我好好学着,若是今日射不中一个猎物,我要罚你。” “咱们女郎可不比那些儿郎差。” 元煊低头应完是,笑道,“我还记得幼时您曾能一剑射中针孔,我能学得太后一二分便足矣。” 太后闻言心中大悦,眼角细密的纹路亦似飞凤,威严之中显出一份发自肺腑的愉悦。 元煊这个孙儿她是瞧着长大的,跟着她吃了不少苦,却也从未有过怨言。 要不是元煊太能干,立得太正太早,又恰巧到了年岁瞒不住了,其实就当做个有把柄的孙子,并不是不好。 可后宫那綦嫔不声不响地联合皇帝那些亲信,摆了她一道。 这日日谗言,搞得皇帝越发不亲近自己,连小太子之事都不叫她插手,今日围猎干脆推脱不适没来。 太后越想越不得意,偏头看了一眼还跟着她的元煊,又想到了饶安说顺阳回府的第一天就差点遭了灾,凶手极有可能是皇帝亲信。 她要用的人,谁敢动就是同她过不去。 “延盛,去,叫他们京中的郎君们瞧瞧,我培养出来的孙儿的骑射功夫。” “我先来给你打个样。” 太后伸手取弓,寨裙逐马如卷蓬,利索搭箭拉开弓弦,并不减一点力气,飒然放箭。 众人急忙看去,但见那箭矢的尾羽凌空一道迅疾的弧,继而擦着前头侍卫的耳侧,一片勒马嘶鸣声中,飞禽慌不择路,箭矢扎入一侧羽翼,凌空挣扎着下坠下去。 太后见状有些遗憾,“到底是年纪大了,早些年,那只雀儿哪里还能扑腾。” 元煊却早已在太后射箭之时搭箭拉弓,紧追着那箭矢去,擦着前头侍卫的胳膊,眼瞧着走势平直,落到地上也是降不住猎物的。 有人早笑起来,“顺阳公主果然是佛寺里待久了,好一副慈悲心肠,竟一只猎物也不肯伤,射箭如此绵软无力。” 元煊已经懒洋洋挎了弓,前头侍卫倏然举起一只大鸨,翅膀上扎着两支箭,一只漆金,一只描彩。 描了彩那根恰恰扎在那鸟的另一个翅膀上,是长公主的箭。 那统计猎物的人就犯了难,到底是报太后,还是顺阳长公主呢? 元煊并不看前头,依旧握着那弓,不等前人通报,“恭喜太后猎得头筹。” 太后笑嗔着拍了她的背,“去罢,别老跟着我,要祖母每个猎物都分你半个?” 元煊笑了笑,看郑嘉要过来侍奉太后,了然夹马提速。 她兴致不高,但念着太后的嘱咐,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听太后的意思,定是要强过穆望的,这事儿也不算太难。 身后的随从紧跟着,他们却并非和侍女鹿偈一样的来历,而是如今佛寺里都会养的僧兵。 如今佛寺无须缴纳赋税,时局不好,又有大量的百姓投身寺庙成为僧侣或是佃户,不少寺庙田地广阔,还有商铺生意,更有甚者借贷,倍称之息,敛财丰硕,不得不培养起私兵看家护院。 王南寺虽说在金墉城,可却也是高祖数诣论义的寺庙,灵远虽年轻,因深得大师真传,早早成了寺中首座。 元煊到了寺庙修行,暗中选了些僧兵调教,成了自己的护卫,灵远是默许的。 深林之中传来一阵骚动,元煊大多数时候还称得上耳聪目明,此刻及时勒马,身后的人训练有素整齐划一同时勒马,一人迅疾跳下马仔细贴地听起了动静。 “殿下,似是有大型野兽,我们要上吗?” 他们并不惧怕,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元煊培养他们,要的不是忠心耿耿的家犬,是训练有素互相配合的狼群。 血液和肥肉反倒会激起狼群的斗志。 元煊侧耳听了片刻,“只怕我们不上也得上了。” 众人同时警戒起来。 “分作两队,一队先绕后瞧瞧,剩下的跟着我。” 元煊拍马向前,就看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画面。 一只熊罴不知为何在隆冬下了山,一阵天摇地动,而独自抵抗的,是如今皇上的近臣,在奏疏里几乎指着太后和元煊鼻子痛骂的广阳王。 广阳王正值壮年,英勇善战,可不知为何身后没有了护卫的随从。 目光所及之处只能见到零星两个侍从躺在地上,马却都没瞧见。 堂堂吏部尚书此刻狼狈至极,强行控着一匹惊惶失措的马,垂落的单侧胳膊上有一片猩红的抓伤,正一路歪斜着向他们人声处逃来。 熊罴通人性,正面敌对的时候,最好不要让对方感到敌意,可熊已经暴怒的时候,装死可没用,唯有让对方感到自己这边势力更加强大,才能吓退。 可元潜没想到自己逃向的人马居然是顺阳长公主。 他暗道不妙,这还得搭进去一个。 “快跑!去通知禁军!这熊罴不对劲!”广阳王只能高声喊道。 熊惯来冬日不会下山,这个时节应当已经窝在深山里头睡觉,皇家小型冬猎,怎么就会把深山里的熊惊醒了。 元煊很少相信皇家所到之处有意外,她远远松了马绳,一只手利落抽箭搭弓,微微眯起眼睛,拉开了长弓。 “你一个弱女子难不成仗着这些家仆逞能吗?”元潜见元煊反倒停下了,几乎破音。 “射箭没有用,这熊皮厚,反倒是激怒了它,快走。” 元煊压根没听到广阳王元潜的话。 视野里,那只熊罴体形巨大,高高站立着,漆黑的皮毛还沾染着草屑,上头扎着几箭,瞧着是广阳王的手笔,那一箭自然没有阻碍这巨兽的动作,反倒叫这皮厚的东西吃痛暴怒,眼瞧着就要冲向她们这群人,一双黑洞洞的眼睛里盛满野兽的疯狂,横冲直撞向人群而来。 广阳王作战时候更擅用长槊,而今日他身上只有弓而无刀,如今箭只剩了几只,很显然只能逃跑。 元煊没说话,运足力气,耳边倏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嗡鸣。 她拧起眉头,又是这样。 侍从已经急促阻拦,“主子,快逃吧!这熊罴速度太快了,瞧着是发狂不能被吓退的样子。” 她盯着那熊罴,咬紧了牙关,松了手。 箭羽急射出去,熊罴咆哮一声,天摇地动地向这群人俯冲过来,如同下压的肉山,一路枯叶震动,瑟瑟下落,飞叶卷草。 广阳王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耳边擦过一道风声,继而响起一道震慑山林的咆哮。 他忍不住回头看去,那只涂彩的箭生生扎在熊的左眼,入目极深,只能瞧见半截尾羽,可见射箭人弓力极强,准度在军中都算一把好手。 这是……顺阳长公主的射艺? 第14章 圈套 元潜吃惊地忘记了控马,被发疯的马颠了起来。 若不是那彩漆,他甚至会怀疑是顺阳的家仆射的。 又是一箭擦肩而过。 暴怒甩头的熊罴此时极难瞄准薄弱之处,只能寄希望于箭力道够大,能够暂时阻碍这凶兽的追击步伐,眼看要射中另一只眼睛,却因为熊罴狂乱的走势擦耳而过。 元潜见元煊摆明了不想走,无奈横马,抽出最后几支箭拿起了弓,打算给这群人争取一点逃跑的时间。 “这毛真硬。”元煊舔了舔干燥的唇,转身拍马向前,马儿通灵性地奔逃,这匹马跟他上过战场 见过血,面对暴怒的凶兽尚能稳得住。 她信手抽了一箭,在手中打了个转,箭镞握在手心,用袖口染着药液的帕子飞速蹭了上去,继而扭转身子,搭箭拉弓,行云流水,干脆利落。 箭矢急射出去,雨点一般落入咆哮的熊口中。 元煊再度拍马前行片刻,其余人皆动作一致拍马离开,刚射完全部箭的元潜回头,只看到了一行人的背影。 元潜:……不是她什么意思?射几箭就走? 谁知没等元潜赶上去,那群人从另一侧勒马转圜回来。 元潜:……原来坊间传闻顺阳喜怒无常是真的。 “差不多了。”被侍从包围在中间的女子淡然开口。 但听得一声轰然,那熊罴重重倒下,枯叶跟着震落一地。 元潜有些麻木了,这顺阳行事真的叫人无从捉摸。 但见女子翻身下马,长刀顺手出鞘,铮然一声响,噗嗤一声响,长刀扎入血肉之躯,一刀穿心,一刀断掌。 鲜血飞溅,元煊缓缓直起身子,暗色血迹顺着刀刃逶迤而下,她缓缓回头。 元潜对上了一双野兽般的眼睛,他曾经在草原上看过这样的眼神,狼群的头目,冷静的,蛰伏的,又残忍嗜血的,像是随时准备号令族群蜂拥而上,咬断猎物的喉咙。 那双眼睛下方,唇颊皆提着一道发自真心的弧度,却平白叫人发冷。 他可以确定,元煊从方才开始就没有一点害怕,甚至是发自骨子里的兴奋。 若她真是个皇子,他已经要兴奋地夸赞起此子有先祖之风了。 可她是个已经错位的皇女。 若不柙虎樊熊,必有熊据虎跱之患。 “广阳王可还好,我随从带有伤药,给您先包扎一下吧。”元煊率先开口。 元潜闻言迅速缓和了神色,“好,还好有你们,多谢。” “广阳王为朝中栋梁,若今日您有什么闪失,我定心中难安。”元煊甩了刀上残血,长刀擦着刀鞘,一声龙鸣,凌然入鞘。 “不知广阳王如何碰上这只熊罴的?您的随从们呢?都失散了吗?”她没有太过说场面话,很快问到了关键。 元潜闻言立刻皱紧了眉心,“是跟着一只狐狸上的山,侍从打算跟上去围猎,不知为何没有回来,留下的几个惊了马,也散了不少。” “只是我觉得这熊罴有些不寻常,有一侍卫当场被其拍死,它居然也没停下脚步。” 元煊闻言点了点头,“听起来不像是饿极了或者被惊着了。” “那熊罴冬眠前下山屯粮,也不会一味冲撞,我瞧着,是有人激发了这畜生的狂性。” 元潜性情更为耿直,一语将元煊话中未尽之语道破。 “只是不知长公主究竟用了什么办法,叫着熊罴倒下了?毒药?” 广阳王随便找了个地方坐着,侍从正要上药。 元煊淡然道,“哦,随身带着的一点药材,就您现在伤口上用的药材。” 元潜一听差点将刚刚上去的药布抖落下来。 ?不是熊都药倒了,你还给我上啊? 元煊低头查看熊罴的尸体,淡然补充道,“当然,您用的是人用的。” 广阳王松了一口气,发觉这伤药居然有麻痹痛觉之用,一时有些惊奇。 “是头母熊,原来是为了孩子才被激怒了。”元煊若有所思,“你们将这头熊送出去,顺带护送广阳王去安全之处。” 一行人散开,元煊方悠悠向前,另一半侍从在山林深处等着她。 “长公主,我们绕了一圈,在西侧发现了一只死去的小熊崽,喉头上插着您的箭。” 侍从奉上一支箭,元煊接过,上头果然有她的标识。 “好计谋。”元煊捏着那杆子箭,眸色深沉,“怎么都有说辞。” 若是广阳王死了,或者是自己死里逃生,被旁人救下,那这口锅她不背也得背,若是被她救下,还能说一句她设局邀买人心。 元煊轻轻叹了一口气,“咱们是为什么走这个方向来着?” 身旁亦是骑装打扮的鹿偈开口提醒,“是因为太后去了一处,那一群贵女去了另一处,您两边都不想靠,就只能来这里了。” 元煊闻言垂下眼眸,贵女那边自然是饶安带头,太后那边侍奉在册的有郑嘉……是城阳王一党的。 城阳王父女,倒真是不吃闷亏的性子。 “处理干净了吗?估摸着快有人来了。”元煊收起那箭,扫了一眼绕后的侍从,似乎还有两个手脚被捆的人。 “是,还抓到一双探子,不知为何一直等在不远处埋伏着。” 元煊眯眼,那衣服分明就是侍卫的衣服,瞧着或许就是广阳王那些散逃的侍卫。 “审了吗?” “属下无能。”侍从闻言低头有些羞愧,“审问不出来。” 元煊摇了摇头,“搜完身押回去吧,这事儿只怕最后是个糊涂账。” 鹿偈小声询问,“这事儿本来就冲着您来的,那熊罴发狂,我们也很危险,您还救下了广阳王,怎么看也不是您所为,为什么不能直接唤人过来彻查呢。” 元煊开口说道,“素来北地与蠕蠕交战,也只能击退,不能一举歼灭,此事是同样的道理。” 这话乍一听有些没头没尾,鹿偈却很快想明白了。 两军对战,寻常人只听一耳朵输赢,却不知这背后赤地千里几度兵马,能够保住边镇安宁已经是万幸。 “我幼时也曾经问过我爹为什么只是击退,不将那些抢劫的都杀了,我父亲说是,军粮、兵马、天时地利,都没到叫人覆灭的地步,是这样吗?” 元煊闻言欣慰一笑,“你很聪明。” 但该找回的场子她还是要找回来的。 日头西斜,到了清点猎物的时候,元煊的猎物数量和质量一骑绝尘,力压前朝多名官员,自然也包括穆望。 原本还有个常年在外打仗的广阳王能与她一战,可惜中途就出了事,歇着去了。 太后很欣慰,“熊罴难猎,我瞧顺阳这孩子很好,我大周贵女,就该这般烈勇。去将这次头名的彩头拿来,顺阳,你还想要什么?” 不等顺阳上前答话,有人倏然开口,“听闻,广阳王受伤,便是因为一只熊,难不成,就是顺阳长公主猎的这只吗?” 说话的是高阳王门下之人,虽只开了个头,周围大多听出了要为广阳王讨公道的意思。 太后扫了那人一眼,脸上笑容尚未消散,“我记得,当年我考教人射艺,朝中大半人不及我,如今看来,我的孙女倒是没辱没我们皇家女子的风范。” 饶安公主跟着开口,“这么听来,倒是顺阳更厉害,还救下了广阳王,陛下当加赏顺阳才是。” 元煊方才一直静默不语,听到这一句看向了饶安。 饶安微扬下巴,回给她一个盈盈的笑容。 太后党和皇帝近臣自然都要为自家人说话,没人觉得不对。 元煊叹了一口气,大家都在说真话,所以这个时候话说的是什么,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他们背后的立场。 “广阳王勇武过人,却也没能将这熊罴射杀,顺阳长公主一届女身……想来是穆侍中爱重公主,遣了一帮得力的护卫?” 这话就有些不像样了。 穆望站在一侧,刚想要辩驳,思及那侍卫的来源,一时又未开口。 元煊回来那日,当众在城门口与他打了起来,将那后头车上的侍女尽数丢下,可回了公主府之后,他才发觉自己当初送去的侍女都因办事不力被撇了出去,元煊的贴身侍女反倒换成了些陌生面孔。 那些侍卫也并非公主府出去的侍卫。 穆望不是不知道这些人来得蹊跷,可他想到了那夜女子眼眸涌出的苍茫与哀伤。 也许……延盛只是太害怕了。 若他不认下,元煊的侍卫,势必要被怀疑。 毕竟公主府她只住了一月,府中人来路不明,她会不安是正常的。 “长公主射艺自幼出众,百不一失,皇上也曾盛赞公主有先祖遗风,奚侍郎想来是忘了。”穆望开口,语调缓和,话中意思却坚定。 奚奉光脸上一黑,这穆望分明不喜欢顺阳长公主,不然也不会下值之后跑去那什么松清商号去纠缠那小女郎啊,现在又当起好丈夫了,哪有这里子面子都要的好事? 也不看看如今是什么光景!顺阳长公主分明就是太后一党啊!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了高阳王。 高阳王清了清嗓音,暗示了一下。 奚奉光硬着头皮,图穷匕见,直指元煊。 “臣有一问,想求长公主解惑。” 第15章 疯名 围场之内,猎物分堆,众人分列而坐,神色各异,心思却都诡异地汇聚到了一人之身。 “敢问长公主,为何广阳王随从都重伤,您恰巧与那熊罴正面相逢,又全身而退,听闻是特地因为那箭镞上的药才药倒了那熊罴,难不成长公主早有预料?” 饶安公主扫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城阳王,起身往前走了一步,与对面外臣座席的奚奉光对上。 “我倒想问,奚侍郎如此质疑顺阳,居心何在,难不成这事儿还能是顺阳谋划的吗?她不过一个长公主,图什么?” 这话一出,朝臣就齐齐眼睛亮了,视线跟冷箭一般钉向了元煊。 一个长公主的确难图谋什么,可那还是废太子啊。 广阳王本要开口替元煊证实,闻言也怔愣了一下,眼神一凝,显然是深思的模样。 元煊忍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这条路走得有些过于艰难了,身前是刀枪斧钺,背后是口蜜腹剑。 不然……再发个疯罢。 元煊开口,“射者,仁之道也。射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我非男子之身,可我瞧着,奚侍郎却也实在非君子。”[注1] 她明晃晃地奚落起来,“我射艺超群,你怀疑家仆所为,我解决熊罴,救下广阳王,你怀疑图谋不轨。” 她复又拎起长弓,利索搭箭,在众人的惊呼和侍卫奔走的慌乱之中,隔着那堆起的猎物和斜地里的长距离,一箭直射向……广阳王。 坐在广阳王旁边的几人一瞬间脑子都炸了,急急起身。 高阳王想要扑上去救人,胳膊伸展开来,眼看着就要将人推了,“来人!!!” 城阳王也扑了上去,他就在广阳王和高阳王中间,也像是要救广阳王,却恰恰好阻拦了高阳王向前的脚步,壮硕的身躯挡在了人跟前。 两人结结实实相撞,如同下了锅的肥虾,高阳王想要救人的两条胳膊卡在人腋下,身躯碰撞脚下踉跄,又齐齐弹飞出去,连带身后冲上来的仆人仰倒一片。 谁知广阳王稳坐未动,不知在想什么,就这么箭镞飞着的短短几息,众人惊慌失措,人仰马翻,惊叫一片。 箭矢破空发出锐响,在众人焦灼的目光中,飞速击中那漆纱笼冠上的金环小孔,继而刺啦一声,扎入冠帽,精准至极。 众人的心跟着箭矢高高飞起又轻轻落下,咔嚓落位,却依旧砰砰不止。 连饶安都吓得站在了原地,身形摇晃。 他们父女固然想要广阳王和元煊死,也没想到这方式这般刚烈且毫无预兆啊! “我要杀人,一箭可封喉,不必如此作态。我要救人,若人以为我有旁的心思,那么不如不救,直接杀了便是。” 元煊已经将弓又放了下去,施施然袖手看向广阳王,“叫广阳王受惊了,可我要您记我的仇,便不赔礼道歉了。” 朝臣们脸色青白一片,谁也没想到长公主这般肆意行事,叫人毫无预料,大冬天的惊得人出了一身的冷汗。 “奚侍郎,你,还有什么异议吗?或者,你们的侍卫,查到什么不妥了吗?” 元煊凛然站着,傲视着那片惊慌失态的朝臣,在心里忍不住叹气,真是不大堪用。 广阳王这个被箭镞指向的人都没有动摇丝毫,稳如泰山,没被箭命中的人倒是吱哇乱叫,满场乱了起来。 奚奉光被元煊这一番举动吓得竟也无话可说,只能唯唯,“是臣妄自揣度,冒犯长公主。” 广阳王已将帽上的箭矢取下,起身道,“长公主有勇有谋,臣感激不尽。” 座上的太后闻言脸色稍安,露出点笑,缓和气氛道,“自古射猎,哪有只用弓箭的,围猎、网捕,抑或火攻、用药,都不过是我们的手段,顺阳年轻气盛,被如此质疑,自然难以忍受,小儿刁蛮,广阳王莫要与她计较。” “回头送些宫中伤药与补药给广阳王压惊。” “至于顺阳,去将那把龙渊宝剑拿来,这彩头,该当是你的。” 元煊方有了笑,行礼谢恩。 七星龙渊,是珍宝,更是名剑,她当太子之时也曾眼热过,只是一直无缘得到,又怕开口求要有不臣之嫌,只能压着。 没承想如今她没权没势,却得到了这把宝剑。 潜龙在渊啊。 她伸手,握住了红绸之上的剑柄。 冬日天凉,触手冷硬,可元煊莫名觉得,有把火在她手中燎了起来。 饶安的面色却变了,她分明记得,这次狩猎的头彩,本不是那把龙渊剑。 而是一把镶满宝石的宝刀而已。 即便珍贵,却不及这把名剑。 太后这是……什么意思? 穆望也有些惊异,下意识握住了手里的刀柄。 怎么是龙渊剑? 无论其他人心里如何想,元煊倒是难得很高兴,这高兴一直持续到晚上的宴会上。 金樽玉液,珍馐繁多,推杯换盏,嘈嘈切切。 太后今日刻意给元煊做脸,叫元煊陪在她左侧座席上。 元煊盯着眼前酒杯中的酒,倏然就想起了崔松萝名下那个酒庄。 据崔松萝说,生意很好。 元煊很快想到了酒税和国库,还有今岁的大旱。 这世道并不算太安定,大周常常禁酒,今岁大旱,不少郡县都下了酒禁,只是洛阳的酒卖得尤其好,甚至比往年还要好。 崔松萝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只赚有钱人的钱。” 民间再多少酒,都比不上京中耗费的粮食。 自从奸宦先后被除,太后和皇帝安稳了几年,国库很是充沛了一段时间,此后太后默许心腹贪污巨款,洛阳贵族奢靡成风,常有斗富之举,自己大兴土木,因为崇佛,建造大量佛寺石窟,国库只怕在空耗,不然也不会把压箱底的龙渊剑翻出来赏赐。 只是多地战乱不平,北边边防也有忧患,广阳王还空耗在洛阳,军费凑不上,这酒税,倒是可以做一做名堂。 要怎么从太后和城阳王手中割肉呢? 毕竟城阳王刚刚给她使了那么大一个绊子。 元煊正想着,就听到了有人开始点名了。 “陛下容禀!!” “臣一心为国,听闻今日顺阳长公主当众羞辱朝中大臣,莫说广阳王,就说老臣,都觉得心寒,即便长公主救了广阳王性命,可如此行事,目无尊长,罔顾纲常,未免太过荒唐。” “太后,您一味偏袒长公主,可知朝臣们心中焦急,日月双悬,是不祥之兆,阴阳颠倒,亦是动摇大周国本啊!” 太后原本还算开怀,听到言辞里涉及顺阳已经冷了脸,等听到日月双悬,已然彻底坐不住了。 她甚少皱眉,此刻眉心却依然有了深刻的纹路,“你究竟是在说顺阳,还是在影射朕!” “陛下!”那大臣已经不顾体面跨过长案,指向太后座下右侧的郑嘉,“陛下已近大衍之年,难道还未知晓天命吗?您偏私这群硕鼠,如今大周战乱频发,广阳王此等忠臣能将却被困于京都,反倒是那贪婪无度的蠢货去了前线,城阳王,不知您是否收到大都督的上书?” “河间王并无领军之能,屡次驳回大都督提议,致使屡次对战失误啊!” “臣无能,不能有机会面见太后亲呈谏书,只有此等宴会方有机会上谏,只求太后为了国家安定,清查卖官鬻爵,还隐瞒战报上书,闭塞太后耳目的奸佞之辈!!!” 此话一出,整个宴席都安静了下来。 元煊握着佛珠,看向朝臣一列坐着的穆望,此刻朝臣们大多面露激愤,却无人敢起身附和,穆望坐在其中,脸上除却那几乎一致的隐忍和愤慨,更多的还有审视。 青年扫过座席上神色各异的人,最后对上了元煊的目光,这才像是被灼伤了一般,迅速偏移了视线。 元煊捻动了佛珠。 果然。 那天晚膳时她试探穆望,透出来的口风,他与这群门下老臣说了。 虽然是她想要达到的目的,让门下老臣将太后党羽欺上瞒下,延误军机的事儿捅了出来,可她难免对穆望有些失望。 也好,省得她还要另外筹谋。 比起男人的忠诚,自然是局势目标达成更重要。 第16章 干臣 太后面上的怒意却在提及上书之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刻的疑虑和不易察觉的羞愧。 元煊很熟悉太后,见状已经知道了这事的结局。 这几年来,太后越发不爱出宫,与朝臣们见面也越来越少,虽然也有皇帝逐渐亲政的原因,可归根结底,还是太后开始松懈了。 她越来越厌烦冲突和难听的谏言,对着这些日日愁眉苦脸,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妙的朝臣已经逐渐失了年轻时平和的心态,于是越发抬举阿谀谄媚之人。 但见太后垂下手,早有侍卫上前,一左一右,将那痛骂的老臣叉了起来,脱离了宴会。 “陛下!!!求陛下看清这些朝中硕鼠,他们欺上媚下!大胆包天,蝇营狗苟,卖官鬻爵,中饱私囊!大周风雨飘摇,早已不复盛世了啊!” 殿内鸦雀无声,人人如缩头鹌鹑,噤若寒蝉,只有老臣渐远的哭嚎之声。 城阳王脸色就更难看了。 那老臣骂的只是太后的男宠郑嘉吗?那根源在他! 河间王是贿赂的他,方得了讨北大都督的任命,压过了长孙冀,成了讨北的统帅。 这事儿要太后起疑了,深查起来,他定然也要受连累。 元煊垂眸,佛珠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终于等到太后再次开口。 “今日这般,闹得我也乏了。” 她扫了一眼郑嘉和严伯安,绷着面色,起身离开。 那两人见状连忙垂首跟了上去。 城阳王犹豫片刻,看了一眼旁边的兀自斟酒的高阳王,忍不住将酒盏拿起又掷下,哐当一声响,叫高阳王侧目一眼,他冷哼一声,起身离开。 元煊依旧坐着,远远看了一眼朝臣中正要起身的尚书令,握紧手中的佛珠,蓦地起身,“回吧。” 含章殿至云龙门尚有距离,崔耀一路走着,极为自然地在宫槐下驻足。 元煊在树的另一面停下,此处为先后两宫转角之处,一个向后宫永巷,一个向前朝宫门,只是因为宫苑偏僻,少有人至。 元煊顿了顿,叉手行礼,“先生。” 那曾经是她的太子太傅,本与她有师生之谊。 崔耀没有偏头去看,“你透出去的?” 这问的是城阳王一党欺上瞒下之事。 元煊没有否认,“大周不能再输了。” 一声轻轻的叹气自树干那边传来。 “我知道了,广阳王……” “要用,我会说服太后。”元煊果断接话。 崔耀心里就钻出些怅然,“今日出了那等事,太后大约对广阳王更有芥蒂了。” 即便这些年听过太多离谱的传言,可这句话一出来,他就确定了,这还是他悉心教授为君之道和儒家学术的爱徒。 那她今日的荒诞之举,就是实实在在的自污了。 即便被怀疑,她也会不顾自己如今的艰难处境,保下一个可用之人,毫无芥蒂。 偏偏人人都瞧她污浊,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延盛……谋定而后动,你,莫要如此操之过急。” “可天下人等不得,大周也等不得。”元煊说到这里,低头自嘲一笑,“不过……我大约,没有资格说出这句话。” 崔耀听到此处,终于看向了树影下的元煊,心中五味杂陈,阔别数年,愧疚与遗憾再度升腾,半晌,他轻声道,“延盛,你长高了。” 元煊袖下的手一瞬攥紧,佛珠脱手,落到了地上,她忙俯身去捡,难得狼狈。 崔耀看着那弯下的背脊,心里五味杂陈,生出了无限的惋惜。 他好像……将她教得太过正直了。 正直到夹在忠正和奸佞之间,被挤压得无从生存。 身份让她做不得忠臣,教育叫她做不出奸事。 被揭穿当日若她干脆自尽,还能保全声名,也许以后工笔史书,也会有人赞一声不输儿郎,奈何女身,可惜了。 可如今她沾着满身污名,苟且周旋,只为大周,忠得叫他都生出了惭愧之心。 “他不如你。” 元煊起身,听到了这一句话,宽袖微微颤抖,转过头来,人已经走了。 后头似乎有人过来了。 元煊调整了一下,再抬脸,看向了自己要去的宣光殿,脸上沁出了些发自肺腑的笑。 她站在阴影处,不知为何越发觉得好笑,宽袖捂住了半张脸,笑得肩膀都在抖。 自己这位师傅,果然还是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听到的,真好。 那些从她身边离去的东西,能抓回来的,她都要全部抓回来。 包括……皇位。 懦弱无能的父亲,掩耳盗铃的祖母啊,元延盛,自然会亲自延续大周的盛世。 宣光殿。 殿前站着的三人,似乎都没能进去,三个朝臣站在廊下,颇有些古怪的凄清与狼狈。 元煊扫了一眼,走上前。 侍女见状忙进去通报,不多久便叫她进了殿。 严伯安有些心焦,见了元煊能进去,还在背后低低喊了一声,“长公主!” 元煊像是没听到一般,一步跨入殿内。 “方才太后发了好大一通火,将那三位都赶了出来。”侍女低声提醒,“如今饶安公主陪着,太后却也不叫她说话,正冷着呢。” 元煊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 殿内燃着浓重的香,杳霭流玉,连空气都是沉沉的,呼吸都觉得滞涩,太后坐在榻上,神色带着深重的疲乏,眉间纹路鲜明,烛火将金堂照得一片辉煌,紫檀木生生将整个宝殿都压得如垂暮一般。 元煊走了进去,略过在旁的饶安,去将那香炉里的香散了散,“去给太后端碗醴酪来,晚宴上瞧着太后没用什么,还喝了酒,总要垫一垫,我那新家令得的新法子,我觉得不错,给宫内尚食局大监说了,想必备好了。” 她温声说完,见太后依旧不说话,像是失了心气儿一般,有些了悟。 太后未必不知他们欺瞒,可生气的却是底下的人没做好,将事情办砸了,捅到明面上来,叫她不得不面对这些难题。 “我心里烦,煊儿啊,你念经来给听听。” 元煊看了一眼饶安,饶安也知道这会儿自己再留也彻底说不上话了,有些不甘。 她无声起身告退,见太后并未阻止,心下越发焦躁,走到内殿门口,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元煊也就在那时回头对上她的视线,继而无声开口,说了个字,“箭。” 隔着煌煌的灯火,元舒起先没有读懂那无声的示意,直到她走出殿,下意识跟着念了一遍,继而猛然站住。 “箭?” 城阳王被这一声骂到,忍不住提高声音,“饶安?” 元舒瞪大了眼睛,看向自己的父亲,重复了一遍,“箭……” 城阳王匪夷所思地指了指自己,“你说我?” 元舒这才反应过来,“不是,不是。” 她看了一眼殿内,“太后今日定然不会再召人了,阿爷,先回吧。” 城阳王见她面上有些不安与慌张,忍不住暗道果然是女人,就是这般稳不住。 他转头拍了拍郑嘉的肩膀,“兄弟啊,让太后消气,还得靠你啊!” 郑嘉站在殿前,被重重拍了一下也未颤动,俊朗的眉目间也显出了一份焦躁。 这是太后头一回没给他脸面,虽说方才发火字字句句是冲河间王去的,可他们也的确瞒报军情了。 还有个无法掌控的顺阳长公主在近身侍奉,谁知道她究竟站在哪里的。 虽说今日顺阳被那群皇帝近臣当面发作,可他心里总觉得不安生。 想到这里,他捅了捅身旁严伯安的胳膊,“你觉得,长公主,究竟会不会帮我们?还是会揭穿我们? ” 严伯安搓着手,一脸茫然,“不能吧?长公主还夸我是个干臣呢,要是没我这个干臣,很多事她也不好操控啊,放心吧,长公主定然会保住我们。” 郑嘉还是有点没底,他了解女人的心思,“女人嘛,虽说善妒,却少有义绝者,万一长公主还念着穆子彰呢?” 严伯安抠抠脑袋,“不能吧?” 郑嘉啧了一声,“你不懂女人。” 严伯安正了正衣襟,“可我懂贵人。” 他笑眯眯地指了指天,“贵人需要的是干臣,什么是干臣?我们就是干臣。 ” 能干旁人干不成的事,顺贵人顺不得的意。 总要有人做这些事,那旁人不愿意放下身段逢迎,所以才有了他们这些人登高的日子。 他见郑嘉还有些担忧,附耳轻声指点他,“那位公主若当真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正派人物,能如今跪在太后脚底下喊陛下?” 这年头,骨头硬的可都被踩到泥下了。 “依我之见,公主不光不会对我们落井下石,反倒会替我们求情。” 严伯安说完,拍了拍郑嘉的胳膊,也跟城阳王父女一样溜之大吉了。 郑嘉却不能走,主要他昼夜都在宫里,要平白回了府,那太后才生气。 他忍不住走近殿内,隐隐约约听到了顺阳长公主在说话。 她嗓音有些低沉,是以隔得远了就叫人听不分明。 郑嘉听宫中大监说过,那是这位在宣光殿偏殿住着的时候,不慎吃坏了东西,导致嗓子坏了一半,所以有些沙哑。 宫里人说话都含蓄,郑嘉估摸着就是吃了毒物赶紧吐出来了,毒烧坏了嗓子。 但郑嘉隐隐约约听见了一句话,“儿觉得,郑、严二人还算堪用,如今最要紧的,不是发落朝中人……” 他不由回头去看门外离去的背影,琢磨着严伯安的确是个干臣。 第17章 记仇 太后很不得意。 她胸口憋着的郁气经久不散,醴酪用下去倒是压下了些火气,这会儿元煊说话,也慢慢听进去了。 元煊说得对,人还得用,郑嘉她如今还舍不得动,严伯安也是个得用的,汉臣要用,勋贵更要用…… 可今日那老臣说得实在扎心窝子,再是忠臣,也不如城阳王这等大臣用起来顺手。 太后看来看去,还是自己的血脉亲人最贴心。 可她父亲已经死了,两个侄女倒是在儿子后宫里,却也不得用。 元煊这个孙女,竟然是为数不多得用又可亲近的血亲。 她看着在身侧的孙女,打量良久,长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知如今要紧的北边战事,可如今临时指派谁去呢?你那时不在京都不知道,指派人手去镇压北地边乱的时候,皇帝还说要亲征,我瞧着他还犯糊涂,哪里就没有将领去了呢。” 这话元煊自然不同意,面上却也不能露出来,只转了话题,“祖母问我,我便要说,还得派个宗室郡王过去,代表陛下申饬河间王延误军机,顺带接替河间王,以免犯下更大的错处。” “战场上军令每多错一次,对整个战事都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大周国库空虚,军需本就艰难,哪有那么多错让河间王试。 这河间王是个巨贪,以元煊的意思,倒是想叫抄家,财产充入公中,可惜这是宗室郡王,不好动。 “你说得没错。”太后跟着元煊的思路想了起来,“如今宗室里能用的将才……” “等明日叫了城阳王他们议事吧。” 元煊没有第一时间应和下去,反倒又刻意提起,“祖母如今消了气,我也放心了。” 太后听了果然又皱了眉头,又想到了今日闹出来的事端,“今日融和当着群臣之面指责我,我心里虽知道他是个诤臣,可这人却实在不算个好臣子,煊儿,我想着,还是不要叫他出现在我面前的好,你觉得如何?” “祖母心里自有一杆秤,怜惜忠臣,已是极难得的了。他虽为宗室老臣,可到底年迈迂腐,也不必罢黜,便迁出去做个刺史,也算是平调,日后也不会碍您的眼,您瞧着这样可好?” 元煊见太后跟着她的步调走,不疾不徐顺着太后的心思说出了主张。 “还是煊儿得我的心。”太后果然松了眉心,拍了拍元煊的肩膀,虽说她也准备调任,只想将人平调成闲职散官,如今听来调任刺史也合适。 “今日叫你受委屈了,我得赏你点什么。” 元煊闻言,心中落定,她几次转折,就是为了铺垫到这一步。 “煊儿倒是没有什么想要的,但那广阳王先前阻挡我选任属官,如今又怀疑我心怀不轨,如今他在京都我处处受阻,祖母若是疼我,便也将人派出去吧。” 元煊微微直起身,讨好地捏起了太后的肩膀。 太后无奈,“你对他有气,我也知道,只是如今哪有那么多州空出刺史之位呢?” “这有何难,他们不是觉得广阳王比我骑射厉害,便派出去打仗便是,这不是正巧缺个人去接替河间王吗?” 元煊也知道撒娇卖乖得适可而止,关键时候还要讲朝局,只是前头得先将自己的私心目的摆出来,不让太后起疑。 “您想,广阳王也算是河间王的叔辈,如今去,刚好压得住,再说,这河间王原本与广阳王还算要好,可此事一出,二人必生嫌隙,广阳王得不了人心,河间王军中心腹自然会掣肘广阳王,盯紧他,以防其有谋乱之举,若仗打好了,功劳不是还有另一个分?若打得不好了,自有处置他的理由。” “若太后若是还不放心,不如叫人探一探广阳王府内,以防广阳王心有不轨?” 元煊并不直接提侯官的名字,太后虽然年近五十,但并不昏聩,既然侯官在太后党手里,自然会召见。 能做的她都已经做了,如今她没有什么朝中势力相帮,只看明日议事结果,再看她这话在太后心中份量几何了。 太后原先不想叫广阳王出去,为的就是广阳王军功卓着,恐不可控,闻言倒觉得有理,“这话倒也不错。” 她感受着肩膀上的力道和浅淡的檀香,叹了一口气,“你今日也累狠了,快回去休息吧,我再想。” “可不能再想了,”元煊确认太后听进去了这才松了手,笑道,“这夜思伤身不说,也伤容貌,我那家令研制了个神仙水,据说能叫容颜焕发,等我叫医女看了,明日进献给您。” 太后上了年纪更重保养,奢靡无度,听了连连点头,叫人送了元煊出宫。 元煊出了宫,淡淡看了一眼马车旁的随从,“审完的人送到广阳王府了吗?” “送到了。”随从低声应道,“只是……殿下当真不担心那两个人颠倒黑白,坐实是殿下您设局吗?” “怎么会?我将自己的把柄送到我设计的人手中,再是蠢人也不能这般自首。”元煊笑了笑,“走吧,该回府了。” 她也想瞧瞧,如今侯官究竟听命于太后还是城阳王。 广阳王府,人影疏落。 元潜看着堂下五花大绑的两个人,神色不定,“顺阳长公主让送来的?” 管家点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手上还端着个木匣子,“还有这个。” 元潜目光落在那木匣子上,木质寻常,没有任何雕琢,瞧着不像是放着什么珍贵之物,便示意管家打开。 顶盖被抽开,只放着一根箭矢,上头还沾染着暗沉的血迹,箭柄末端染了标记。 管家吃了一惊,“殿下,长公主这是什么意思?恐吓?她想杀您?!” 元潜摇了摇头,转头看向今日跟随的近侍,“那支箭呢?” 近侍也赶忙去取了今日元潜冠上扎过的那根箭矢。 元潜接过来,对着一看,箭柄做的记号相同,只是位置略有差别。 他沉默片刻,近侍却已经像是知道了什么,“殿下!难不成今日之事真是长公主一手设计的?” “这两个侍卫我瞧着还有些眼熟,今日围猎的时候分配的侍卫中像是就有这两个人。” 元潜摇了摇头,“不是她。” “长公主虽然行事癫狂,却没必要将把柄送到我手中,相反,她是在说她问心无愧。” 元潜肃了脸色,示意人将那两个奄奄一息的侍卫口中的布条取下,“胆大包天的东西!说!是谁指使你设计当朝郡王和长公主的!” 两个人连连求饶,口中还喊着冤枉,“的确是有人让我们引您前往母熊的巢穴,我们谋害殿下,罪该万死,可那熊崽子身上究竟为何有长公主的箭矢,我们也不知啊!” “兴许,兴许是长公主先猎杀了熊崽,惹怒母熊之后发觉抵挡不住,才叫广阳王您顶上,要不如何解释长公主恰好出现,救下您呢!” “那熊崽子呢?” “被长公主唤人处理了!妇人心思歹毒,想是记您不允她举荐的家令的仇呢!” 元潜听了冷笑连连,“巧舌如簧,却无一句实话,朝廷就是有你们这些蛀虫,才摇摇欲坠!” 一个小小侍卫,是如何知道他一个吏部尚书的上书内容和与长公主的龃龉的? 他瞪了虎目,再次训问,“这么说,都是长公主设计的?” 那人点头如捣蒜,元潜却轻哧一声,转头与近侍说道,“思谨,你觉得呢?” 万无禁是他的门下军师,字思谨,很有计谋,如今广阳王被困在洛阳城,没有军权,他也不曾投奔他人,反倒一直跟随左右。 万无禁笑道,“殿下心有乾坤,长公主亦是个妙人。” “清白不必为难清白,只是三人成虎,就连长公主亦百口莫辩,无计可施啊。” 这话说得巧妙,三人成虎是谣言,亦指太后党下三人,城阳王、郑嘉与严伯安,三人沆瀣一气,敌视元潜已久,太后偏听偏信,哪怕是前太子,如今的顺阳长公主也只能用装疯卖傻的方式求活。 元潜果然摇头笑起来,“将人压下去吧,明日我带去,革职下狱,只说擅离职守便是,别的……连长公主都只能忍让,更何况是连个家令都任免不了的我。” 万无禁不知想到了什么,“今日老侍中在宴上拼死谏言,我瞧着,三日之内必有大动,太后虽然为了享福装聋作哑,可也不愿意江山不稳,她的荣华富贵不能延续下去。” 元潜听到这里,思及北边边乱,忍不住长嗟叹息,“思瑾,我憋屈啊!空耗在洛阳!我真憋屈啊!” 太后忌惮他,总怀疑他有不臣之心,他也心知肚明,只得憋着气,求老天一朝开眼,叫皇帝立起来,重新启用他,可却没想到,开眼的不是老天,醒了的,也不是真龙,而是礼佛归来就大闹一番的顺阳长公主。 “殿下,我倒觉得……这顺阳长公主射箭,另有他意。” 元潜转头,不解道,“还有何意?” 万无禁指了指北方,温文一笑,“三日之内便可知晓这长公主的箭,究竟指向了谁了。” 见他胸有成竹,元潜忽然心中猛跳起来。 “长公主……当真不记仇?” 她……当真会不计前嫌举荐他吗? 万无禁对上元潜迫切的眼神,沉稳道,“我在洛阳长大,少时总听闻,太子礼贤下士,选贤任能,颇有胸襟,曾经还想要投入太子门下,只是未到时来,便见龙楼换了门庭。” “难不成,她成了女子,那些品质,就一下子都灰飞烟灭了不成?” 元潜怔然半晌,“思瑾听起来,很是推崇长公主?” 万无禁笑而不答,只道,“长公主只是疯了,又不是傻了。” 哪能不知道如今朝中可用的将才已经不多,没有派系的又一心为国的,也就剩下个广阳王而已。 第18章 侯官 夜色浮沉,高堂锦帐,贵人淡漠一句话,便叫血染暗阶。 翌日,元煊再度进宫,果不其然听闻今日太后力排众议,任命广阳王为讨北大都督,不日出征。 城阳王被当庭斥责,很是丢了些脸,太后却也没有进一步彻查,只责令反省。 元煊在宣光殿前等着进去的时候,恰好对上了城阳王如丧考妣的脸。 两人打了个照面,城阳王却像是吓了一跳,居然生生后退了一步。 元煊微微抬眉,关切道,“您没事吧?” 城阳王就又想到了昨夜自己的女儿说的话,心里一阵瘆得慌。 元煊到底是怎么知道那件事是他做的?是不是已经告诉太后了,不然怎么会又叫广阳王出征,还收回了他监察百官的势力。 “没事没事。”城阳王摆摆手。 说到底,顺阳也不过就是个小小公主,再怎么着也不够他这个总揽朝政的人看的,就算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毕竟她没有证据。 那两个人为着家里人,宁死也不会供出他的。 元煊笑了笑,“那就好,城阳王好好保重身体。” 两人擦肩而过,城阳王莫名觉得脖子凉飕飕的,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衣领。 这皮毛衣服还是不够啊,得找个狐狸领才好。 元煊进去的时候严伯安正在奋笔疾书,拟写诏书,元煊不动声色地给太后进献上了神仙水,转头去拿经书的时候随便看了一眼。 “严大人当真才思敏捷,只是太过温和,河间王怎么知道太后的雷霆之威呢?” 严伯安愣了一下,虽然不知道河间王怎么惹了长公主的不满,但还是另起一行,措辞严厉起来。 他办事,上头放心就是。 “你这个家令,找得好。”太后这会儿不复方才训斥朝臣的赫赫威势,此刻正摆弄着那瓶瓶罐罐,这个闻闻,那个试试,显然很满意这些进献上来的保养之物。 “是啊,我也是瞧着她有实干之才,做个家令自然轻松。” 元煊笑吟吟地与太后同榻而坐,“那些男人总觉得女人不好,可他们将我的食邑打理得一团糟,钱粮收不上来几车,自己倒是腰肥肚圆。” “而我这家令听到庄子有温泉养花,就想到能做这些东西,叫我来孝敬您。” 太后点点头,“我听说,你那家令,也是清河崔氏?” “是,不过是个败落的旁支。”元煊轻轻带过这件事,先帝当年的案子,现在提起来不是时候,“说起来,今日怎么没瞧见饶安呢?” “饶安这孩子不稳重。”太后不是瞧不出来下头人的心思,一个人有私心是很常见的,可若是不知道谁是敌人谁是自己人,那就不算个好下属了。 “叫她在自己家静静吧,来年开春,给她再挑个夫婿。” 饶安先前的那位夫婿,成婚一年就染病去世了。 元煊闻言,微微皱眉,终究还是没说话,只将经书翻开了。 她心里想着,元舒大约是不想要找夫婿的。 她抬头,见太后很喜欢那些东西,心里想着这下算是过了明路了,改日叫崔松萝换个名头卖,狠狠宰上那群巨富一顿。 “说道夫婿,你的驸马对你还好吗?”太后倏然又提起了穆望,“今日议事,我瞧着他很有些自作聪明。” 元煊虽然不知道议事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很明白太后的言下之意。 穆望是皇帝近臣,这一点已经够太后不满了。 但她此前从未有过微词,很显然今日议事,穆望满以为太后不会答应他们这一党的主张,不会任用广阳王,抢先提了此事。 元煊轻声道,“也就那样吧,两不相干挺好的。” 她不嫁人,她父亲能放心? 外嫁女没资格争夺皇位。 这人都是欺软怕硬的,权力层层下压,皇上虽然对着太后总是退避三舍,唯唯诺诺,对她却是步步紧逼,临了了也不忘拿她作为联姻工具,笼络自己的心腹大臣。 “你若也厌了他,便是养几个面首又何妨?” 元煊沉默片刻,拒绝了这个提议。 一个穆望已经够让她谨慎的了,再来几个她可没什么功夫招架。 她不容许自己陷入任何脆弱的境地。 “只是,煊儿啊,”太后倏然握住了元煊的手,这是难得的亲近,“我日渐觉得难以为继,你替我,好好盯着朝臣和后宫,我才放心。” “旁人我是信不过了,你是我的亲孙女,祖母信你,城阳王……如今朝政都依赖着他,我瞧着他势头日盛,又恐是另一个明昭,有你盯着,总不叫往事重演,你觉得呢?” 明昭是谥号,这位宗室权臣,曾联合宦官,囚禁了皇帝、太后与她这个年纪尚幼的太子,矫诏摄政,残害忠良,权倾一时。 元煊闻言,才知先前太后提起她的家令和穆望是为了试探。 她诧异抬眸,面上有惶恐之态,俯身推辞,“妾不过一界女身,侍奉祖母,只为尽孝,如何能担此重任。” 殿内并无旁人侍立,榻上贵妇低头看着跪伏着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听着十分慈爱,“昨夜我唤了侯官前来,方知你捆了两个人从围场归来,背后之人,指向城阳王,对吗?” “这事儿说起来也怪我未曾叫城阳王知道你的孝心,才致使他屡屡针对你。” “回京那事,他做得不够好,那不知道主子究竟是谁的侯官我已经叫杀了,胆敢谋害你,就是背叛我,至于围猎之事,我想或许是阴差阳错,这事儿我已经暗地里训斥了他,以后就不要挑明了,免得你与他见面难做。” 元煊彻底拜伏下去,看来昨夜太后果然召见了侯官,且这侯官,也不是全然听信城阳王的,那两个侍卫也算没白送进广阳王府。 平日里太后总是装聋作哑,如今却也发觉哪有高枕无忧的好事。 太后不想动城阳王,也不能动城阳王,所以才私下轻描淡写带过城阳王的两件庸事。 但能在对她之事上有分歧,她就已经成功了一点了。 “这事儿你不必推辞,不过掌管侯官的奏报而已,你是女侍中,为我总揽宫中文书,这点自然也算在内,内朝的事,外臣无从置喙,我们祖孙二人,血脉相连,你舍不得祖母,祖母自然也舍不得你。” 太后的手抚上元煊的头顶,“就当是,为你的祖母,再度执剑吧。” “陛下是怜惜我如今无势可依,可我却担忧陛下有被架空之患,我与祖母自幼相依为命,自然不愿再见旧事重演。” 听得元煊如此说,太后眼中似有动容,想到了自己一手抬举起来的那三人。 可如今皇帝一党势力声势渐大,党争需要那三人,元煊是一把好刀,也是她的后路。 元煊盯着榻上织金的软垫花纹,声音低缓,如同诵念佛经,“祖母疼惜晚辈,晚辈不敢辞,妾承恩于陛下,自当为鹰眼,盯着那些不知主子究竟是谁的人。” “祖母慈爱,元煊此生永不敢忘,必时时在佛前祝祷,祖母长寿无忧,昌盛绵延,堂下之雪, 便由孙女为祖母扫除,不叫明堂藏污。” “待到春暖花开,盛世清朗后,我便皈依佛门,还望,祖母恩准。” 语毕,元煊膝行后退一步,叫太后的手落空。 她重重叩首,行了大礼,“陛下,万岁。” 太后落空的手翻转,将元煊的胳膊抬起来,“我准了,你办事,我放心。” 元煊重新直起身,眼中带泪,像是孺慕,又像是感激,又陪说了些话,方接了那号令侯官的铜制赤鹿印章,那是元氏一族的图腾。 出宣光殿的时候,元煊袖下握着那印章,仰头看着昏沉的天地。 她好像记不清,回来这短短半月,说了多少句假话了。 可卑躬屈膝当然是为了蓄势重新顶天立地。 腰能弯得下,自然也能直得起来。 她做不成名正言顺的君子,但也能做个松木,风雪压身,也能重抖擞。 “殿下,现在时辰还早,我们去哪?”鹿偈倏然出声问道。 不知道为何,她觉得长公主今日心情不错。 “去……松清商号。” 第19章 命数 砰! 元煊刚刚站在院门外,就听到了这一声响。 她默默收回了迈出的脚。 今日她想着来见崔松萝,没想到这刚一来就听到了炸裂的声响。 是不是今日不吉利? 但很显然来不及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张沾满黑灰的脸,那人咧开嘴,露出洁白无比的牙齿,“诶!您来啦!” 元煊沉吟片刻,想从五官轮廓辨认出是谁,未果。 她被人拉了进去,发现了另外一个灰头土脸的人,当中一个大铁炉子倒在地上,外壁坑坑洼洼,看起来饱受折磨。 那人见了元煊,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擦了一把脸,也露出一口白牙,“殿下!” 傻气都快从头顶冒出来了。 元煊这回认出来了,叹了一口气,“是清融啊,去擦把脸,再一道去用膳吧。” 她扫了一眼,随意找了个墩坐下,转头和崔松萝说道,“我郊外有个庄子,你们去那儿试吧,我怕再试下去,我要去公衙里头提人了。” 崔松萝挠了挠头,“火药配比不好总容易爆炸,我们还在试。我也害怕被抓,只能说是在研制酒楼的新菜式,反正这炉子也能烤东西。” 两个人不敢把长公主一个人撂这儿,你推我我推你,绕着炉子转了一圈儿,一人收拾了一块残骸,看着傻气就更重了。 “这东西要长途运输,配比无比精细,我不怕等得久。”元煊看两个人的花脸儿和兜着圈儿转,无所适从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笑够了,两个人也终于不转圈儿了。 不知为何冬日的阳光尤其明媚,驱散了那些阴翳,将人罩着也显出了溶溶的光彩。 崔松萝看着眼前全然浸润在阳光里的长公主,才发觉原来长公主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没有那般高高在上,阴鸷迫人。 自从投奔元煊之后,她们拢共也就见过三次面,一次是确认火药配比,一次是告诉她家令职责,给她交代了她在洛阳城附近的商铺和庄子,再一次就是入股她的商会,并且看了她主要售卖的商品,指点了几句,叫她拿些护肤品和香水,说是要进上。 长公主虽然言辞温和,但身上气势总是迫人,并不会有多余的言语,崔松萝还是将她当作了一个上司而已。 如今她虽然承担着公主家令的职责,但公主食邑上的事另有家丞去处理了,她的商会已经走上正轨,公主商铺整顿经营的事也急不得,要慢慢梳理,就干脆专心和周清融忙着试炼火药。 认真算起来,除了火药这一项,元煊在她面前根本没有什么想要谋反夺嫡的趋势。 崔松萝觉得自己有点皇帝不急太监急了,偷偷看了元煊一眼。 元煊会错了意,见她欲言又止,以为她迫切想知道东西进上后的反应,便开口说了起来。 “你的那些神仙水和玉容膏,太后很喜欢,以后卖的时候,价格高些,说是长公主进献给太后过的,自然,也不能全然一样,进上的是尖货里头的尖货,这个你有数。” 崔松萝认真点头。 “进上的东西,在京中很容易风靡,只想我还想要传得更广些,来年等化冻了再说不迟,这些不足道。” “马上要到除夕,你的酒,我也会想办法进贡到宫内,宫宴上用,宫里的大监我已经在打点了,再叫文人士子写点文章,日后销往外地也不成问题。” 崔松萝点头如捣蒜。 有皇宫里的背书,这下再好不过了,那些斗富的富商,定然会为了攀比来购买,这招牌也就打出去了。 比她自己写书中,先是经历了京中贵族的认可,再慢慢传入皇宫中来得快多了。 简直一步到位! 她怎么觉得,这长公主,反倒比穆望的路子来得宽阔多了。 遇上长公主,事业就跟开了倍速似的。 她当作者后来在写事业线的时候,总害怕女主借助男主或是其他男人的帮助就不算女强大女主,于是干脆总是安排那么些个女性贵人,得了她们的意,再扶摇直上。 如今的场面,倒是像极了小说,却比小说更顺畅,顺畅到她有些恍惚。 元煊发觉崔松萝还站着不动,黑乎乎的脸上,眼睛亮得出奇,直直盯着她,倒像个小狗。 …… “其他事我们一会儿用膳再说。” 崔松萝如梦初醒,“哦对!吃饭!我研制了不少特色菜,今日您尝尝。” 她急急忙忙去催人上菜,自己也去洗脸。 如今还是分餐制,高脚坐具也不算普及,崔松萝并不是很习惯,和周清融都是按着她的规矩一桌吃饭的。 元煊进了厅堂,有些诧异,只见当中是个圆桌,没有坐榻,反倒有些胡床样式的座椅,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崔松萝。 崔松萝这才想起来这在这个时代有些不寻常,刚要叫人重新摆,就见元煊顺着她的习惯坐了上去。 虽说时下垂脚而坐算得上失礼,但元煊坐上去反倒觉得轻松,“既然你不喜欢规矩,我们也不必讲规矩。” 周清融见崔松萝有些僵硬,自己一屁股坐下,得意看她,“你看!我说吧,殿下是最和善的,从不用规矩约束旁人!就算同桌而食也没关系!” 崔松萝如梦初醒,开始叫人上菜,一面向元煊介绍起来,“这个是清炖羊肉,萝卜解腻,先喝汤先喝汤,这个是麻婆豆腐,我放了胡椒,不知道殿下吃不吃得惯。” 元煊见她兴头上,又共食一盘菜,到底没叫随从上前尝膳,只换了自己惯用的银箸。 崔松萝这才意识到了元煊的谨慎,有些讪讪。 元煊注意到了她一瞬落寞的神色,“不是针对你,只是习惯了。” 崔松萝忙打起精神,“我知道的!” 在她写的剧情里,长公主也是多疑的,她也设计过长公主认为她在新式菜肴里下毒的情节。 正经说起来,元煊这样的成长环境,不谨慎也活不下来。 是元煊一直以来的温和,还有周清融常常在她耳边絮叨,才叫她有些忘记了元煊的人设。 “殿下谨慎些才是好事。”崔松萝很理解,“我懂,我都懂。” 周清融埋头炫饭,她在外很少吃这样好的米饭,在崔松萝这里日日能吃三碗米饭,这会儿心思也只在吃饭上,“没想到你连豆腐都能做得这么好吃,嘶,好麻好麻。” 崔松萝摇头,“其实还缺了一味辣味,不然更好吃。” 算起来,这个时候还没有辣椒,只能用花椒和茱萸调和一下。 元煊瞧着眼前酱色浓郁的豆腐,看了一眼崔松萝,到底是清河崔氏出来的,家道中落,却也知晓用胡椒做菜,只是这样的世家出来的小女郎,居然也会垂脚而坐,同桌共食,有种奇异的割裂感。 大约是为了生计吧。 她一面用饭一面将这些时日的些消息缓缓道来。 崔松萝听着听着才发觉元煊在和自己讲政事,“您……同我说这些,不要紧吗?” “我知道你更喜欢经商。”元煊淡淡道,“但经商也不能连时局都不了解,这些日子,穆望找过你吗?” 时人对于好友绝不会连名带姓地叫,她这话里对穆望毫无情谊与尊重。 崔松萝摇头,“没有诶。” 元煊放了心,“那就好。” 崔松萝听到广阳王出征,方才发觉这个剧情线已经加速地她看不懂了。 虽说是她创造的世界,但实际上她并不擅长政治,也就知道一个皇帝党和太后党,广阳王似乎是个忠臣,她记得绝不是冬日出征,她分明记得快到夏日了才对。 她依稀记得,广阳王秋日里被诬陷,兵败被俘后死亡,而朝中皇帝党与太后党彻底撕破脸,北边变乱更盛,穆望对这个国家日益失望,最终选择联络綦嫔的父亲清君侧,扶持幼帝上位,长公主趁穆望出征时兵变逼宫,却被穆望提早赶回识破,于是冬日里一把火,元煊的数年挣扎跟着付之一炬。 那时候穆望要出征,她才将火药研制出来,以求穆望早日得胜归来。 这么算来,她来得刚好是事业线差不多走完,宅斗线开始的时候。 之后短短一年,整个国家将会天翻地覆。 而眼前还吊着个未落下的悬顶之剑,就是元日朝会上,綦嫔说动皇帝,当堂将自己赐给穆望为贵妾,之后崔氏族人将自己重新认回族中,自此穆望就和崔氏一族走动频繁,得到了崔氏的支持,为以后穆望成为摄政权臣,以后登基称帝送上了汉族士人的支持。 那场宴会上,长公主当场发疯,闹出了大乱子。 自从选择了元煊,不光剧情线歪了,这进度也推得太快了,但是……她要怎么不动声色地透露之后的那些事,提醒元煊呢? 元煊见她有些意外,又会错了意,“你也听说了我箭射广阳王的事?” 她笑了笑,“果然是坏事传千里。” 崔松萝思路被打断,刚想要斟酌言辞,就听得周清融放下碗筷,“再添一碗饭!” 崔松萝:…… 周清融一抹嘴巴,叹了一口气,“可我记得,广阳王之前似乎对殿下态度尚可,并未到仇视的地步。” 元煊给了她一个帕子,“今时不同往日啦,你的殿下名不正言不顺。” 换了个性别,人人就都怀疑起来她的本事。 周清融倏然一拍脑袋,“对!今时不同往日!殿下您的命数已变!” “师傅在我出门前算了一卦,她说,殿下原本身陷樊笼,如同囚虎,再强大也只能爪牙被拔,玉石俱焚。大周为水德,您命主火,爆裂异常,水克火,你最终会被大周国运吞噬,可如今有金木平衡,助长火势,踏破樊笼,指日可待。” 元煊微微一怔,下意识看向了崔松萝。 崔松萝被说中,也是愣了一会儿,下意识脱口而出,“真的吗?那太好了!是喜事啊!” 第20章 樊笼 一碗白米饭端上来,周清融又不说话了,埋头苦干。 元煊看向周清融,温和道,“你下山出世,如今跟着我,说难听点,那就是逆党。” 周清融刚低头嚼嚼嚼,刚想要说话,就听得元煊依旧是那闲话一般的和煦音调,“我先前写信唤你来的时候,也曾犹豫过,别叫你们出世之人白白送了性命。” “我嘴笨,但不论卦象好坏,我总会来的。”周清融忙含混喊道,“我一日是殿下门下之人,终身都是门下之人,如今眼看着水深火热,乱世将至,殿下不叫我,我也要下山的。” “当日殿下提早遣散门人,叫我们不必跟着您蹚刀山火海,师傅就说,不论如何,您有明君之风。” 周清融匆匆将饭咽下,“从前我以为,殿下对我们师徒二人宽容,是因为礼贤下士,后来才知道,原来您是女子。” 周清融的师父亦是女子,自幼研读《黄庭经》和《上清大洞真经》,精通药理与针灸之法,一心想要学习祖师魏夫人潜心道法,悬壶济世,谁知却没有祖师那般好运,嫁人后还有一众真人亲临点化真经。[注1] 唯一一点共同就是她们都被父母强行嫁了出去,婚后师傅繁重家事拖累,修不得清净道法,还因为生不出孩子,在冬日义诊时被婆家当街刁难,最后太子知晓了她在民间的义举,发话许了离婚,并请入宫中为太后诊治。 周清融就是那时候拜了罗夫人为师的。 说拜师也不准确,是因为赋税太重,家里人养不起她这张嘴,想要将她卖出去,罗夫人路过,见她眉眼灵透,还会采草药,便收做了徒弟。 后来,她们连夜出京隐居,隔了许久才听闻太子被废的消息。 那时候她才明白,年少的太子为什么非得冒着被世人指责的风险,去救一个无足轻重的道士于后宅的水火。 因为她是女子,女子天然有着共感力与同理心。 周清融认真看着元煊,“殿下书信中说,您想要让女子的价值不止在操持家事,绵延后嗣上,所以我来了。” “便是这条路千难万难,我亦要跟着殿下走。” “逆党又如何,从我们女子想要独自立身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是这世俗的逆党了,所以我不怕。” “更何况,”周清融倏然正襟危坐,在一片烟火气前,眉目清净沉凝,两腮尚带稚气,语气却有了仙人风范,“分明是这世道不对。” “只是,清融还有一问,殿下召我前来,只是为了我能炼制火药吗?可我还是个道士,听闻殿下如今虔心礼佛,礼拜不辍,您还能听进去道经吗?” 此话一出,崔松萝只觉得屋内的气氛陡然僵持起来,油汪汪的饭菜上也因谈话的凝滞而多了油膜。 世上哪有只靠恩德便毫无理由地投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每个人也都有想要借势达成的目的。 士为知己者死,周清融平日里与她嘻嘻哈哈,谈起正事来自然也有自己的使命和立场。 “不知殿下是否还记得,太平经中说道,天地之道,乃一阴一阳,各出半力,合为一,乃后共成一。今天下失道,多贱女子……” 她眉目庄重,语调清悦。 元煊垂眸,淡然接话,“令使女子少于男,故使阴气绝,不与天地法相应。” 周清融眼神一亮,“天道法,孤阳无双,致枯,令天不时雨。女者应地,独见贱,天下共贱其真母,贼害杀地气,令使地气绝也不生,地大怒不悦!”[注2] “灾害益多,使王治不得平。” “……使王治不得平。” 元煊和周清融的声音同时停止,她微微一笑,“某不敢忘。” “那清融愿追随殿下,此生无悔。” 周清融是个极为敞亮的人,她修道明心,哪怕最初是为了求一口饱饭,如今也是为了让天下人都吃一口饱饭,女婴不被第一个抛弃,士为知己者死,她亦然。 元煊也将自己腹中的计划和盘托出,“我来,也是要和你讲这件事,我有意在京外立道观,不必香火鼎盛,只为济贫救困,今岁大旱,又有酷寒,王治不平,百姓不安,求医问药艰难。” 周清融的眼睛果然亮了,她师承罗夫人,自然也学了一身的医术,即刻就想要写信招来师父。 “你们行医,只收药钱,不收诊金,至于药材,我名下商铺就有一间药铺,可低于市价供给,松萝,你的商号想要走出洛阳,我用京中贵族皇室为你铺路,为的就是这个,你说的入股,所有分红不必交付给府内库中,暂且就办好道观义诊这一件事,可以吗?” 元煊是想重新从民间提高对道家的信仰,从而普及道家阴阳平等的思想,为世间女子,挣开一片向上之路。 崔松萝用力点头,她从前从未知道,原来元煊心中,竟然这般装着百姓,一时热血澎湃,不止为这个命令,还为方才周清融与元煊的论道。 女子是大地,是众生真母,厚德载物,却不是被人踩在脚下的泥土。 原来,古代百家,也有女男平等的思想,原来,古代女子,也多的是不求居于安宅而求立世天下的心。 她一时说不出话,连这样的时代都有这样的思想,为什么自己曾经会觉得古人愚昧封建,在这种时代最好的结局就是安心作为人妇,人人艳羡的“夫君专宠,儿孙满堂”的结局呢? 哪怕粉身碎骨,哪怕重重阻碍,但这世间总有许多人不甘于樊笼。 “啊!菜快凉了!吃饭!吃饭!”周清融举箸惊呼。 说定了周清融之后的事,她干劲十足,热情重归五谷道法。 元煊同样重新举箸,“明日我来接你们去京郊。” 崔松萝只剩下了一句好好好,回头苦思了起来,她来这一趟,总要做些,更大的改变。 于是翌日一早,元煊就对上了熬了一晚上夜,无精打采的崔松萝。 “你晚上……做贼去了?” 元煊看着瘫软在车厢内的人,忍不住发出了疑问。 “我昨儿晚上想了一夜,罗夫人此前被限制在家里操持家务,不能出来行医,是因为世人都默认外面的世界没有女子的位置,社会……不对,是民间也没有给大部分女子获取金钱的职位。” “唯有女子有家庭以外的价值,并且产生的价值高于养育的价值,弃婴塔下才没有女婴。” 崔松萝眼睛还是闭着的,眼底下是沉沉的青黑,说话声音也不足,却透着难言的兴奋。 如今书中世道混乱,贫困和缺乏机会会滋生男女不平等,而后世生产力发展,生产关系变革,经济发展,女性不平等现象也会减少。[注3] “如果殿下上位,平息战乱,大周能休养生息,商业和农业手工业重新繁荣起来,百姓安居乐业,我有很多改善农事和衣食住行的方子,等到发展成繁荣的盛世,女子就更有信心能走出家门,有工可做,有书可读,有技艺可学,您,掌权后,愿意接纳我这些小小的奇巧技法并推广吗?” 这些畅想未来的话显得有些缥缈,她又很快补充道,“不过,如今我能做的,只有给女子创造更多的做工机会。” “包括,道观内招收药童,只招收家里养不起想要丢弃的女孩。”周清融接话,“这是我的想法。” 两人同时睁眼看着元煊,眼下青黑一片,眼中血丝遍布,两双眼睛直勾勾看着元煊,灼灼得跟狼似的。 元煊一时没说话,眼见两个人眼皮逐渐耷拉,人要丧气起来,方开口笑道,“崔家令说得很有几分道理,清融想法极好。” 两人又睁开了眼睛,刚要笑,元煊却收了笑,“只是太平盛世,社稷繁荣,你说的女子在农、工、商有更多的机会,可不够,还有士。” “自古以来如你们一般想要有作为的女子不少,是什么阻碍了她们没有出头?往前也有几个盛世,女子却依旧没有向上的路。女人能做的事,能掌的权,都要变多。所以我这个女人要掌权,我还要你有机会做官。” “大周前后两任太后曾经权倾天下,可依旧没有女子能做刺史,做职官,为什么?因为她是太后,是皇帝的母亲,一家主母可以掌权,可我是皇帝的女儿,这个身份让我无法继承权力,这是权力的分配和继承问题,女子在权力中的位置和身份,该变了。” “你痛恨乱世,我也痛恨。” “可正因为乱世,更容易重新洗牌,建立新的秩序。” “我承诺你,若我真能成事,太平盛世会有的。你要变法,要变革,我也要。可我又何尝想要一个乱世,如今的百姓已经够苦了。” 元煊垂眸,心中想的是江山,苦笑了一声,那双臂力惊人的手却觉得无力至极,“如今,洛阳城中尚多荣华,乡野之间却是流民。” 是太后的错,也是皇帝的错,是成千上万贵族世家坐拥繁荣却不居安思危的错。 崔松萝猛然发觉,她和元煊,这个封建社会的贵女,最大的不同在于思考方式和眼界。她想的是社会和人民,思考方式也下意识从常人角度,可元煊更注重的,思考的方式,都是权力。 元煊是一个真正的,掌权者。 她紧跟着才想起来,自古从来不缺优秀女子,可就连名字都难出现在史书上,或许有向学之女却无机会读书,有发明之女却无机会展示,封建社会,压迫永远存在,而打压女性,轻视女性,是整个社会阶层都在做的事。 生产力要变,生产结构,女性角色和占比也要变。 可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她长叹了一口气,有些沮丧。 “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看到些改变。” “总有后来人。”元煊语气淡然,像是随口安慰,却叫崔松萝心中一定。 是啊,总有后来人。 是不是至少在这个书中世界,后来的女性能少一点积累千年的偏见。 元煊捻动着佛珠,“今日我们说了这些倒反天罡异想天开的孩子话,不过我却很高兴你能同我说这些。可我们只有脚踏实地,才能一点点蓄积力量,直到烧尽这一切束缚。松萝,我知道你更擅长经商,如今你还没有跟巨富叫板的实力,但两年之内,我会带着你与巨富刘氏平齐,只要你跟着我。” 她说得格外轻描淡写,崔松萝听着如同梦里的梵音,晕晕乎乎,等门帘被掀起,冷风吹进来,才反应过来元煊在说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 “至于道观,商会所到之处,我都会修一个,窦天师之后的门徒,还要请清融再联系,最好是会医术的,钱这方面,你不用担心。” 元煊垂眸笑了笑,“如今太后尚佛,这件事明面上没有我来撑腰,但,我会联系崔氏。” 崔松萝猛然瞪大眼睛,“崔……崔氏?” 这个崔氏肯定不是说的她,她是旁支破落户,早就不和族中联系了。 元煊垂眸一笑,起身拍了拍崔松萝的肩膀,“嘘,这事儿,除了你们两人,不要再有旁人知晓。” 崔松萝有心想问一问哪个崔氏,可周清融却拉住了她,“你不知道么?崔氏如今在大周朝有几位重臣,其中尚书令崔耀,是如今崔氏主家的支柱,他由东宫侍讲入仕,后被引为殿下的太子太傅。” 曾经的崔耀只是当代大儒,太子之师,因着先帝后事的缘故不得重视,后才因太子之机,逐渐被委以重任。 崔松萝只觉得自己大脑都宕机了,不对啊! 那,那她原本剧情里,崔耀分明支持的是穆望啊? 元煊真的没有信错人吗?还是,另有隐情? 她只觉得云遮雾绕,波谲云诡之间,看不清每个人的真面目了。 ———— 注:[1]魏夫人名华存,字贤安,是道教上清派之创始者,晋代人,“幼而好道,常欲别居闲处,父母不许,年二十四,强适太保掾南阳刘文……婚后忽有众真下降,清虚真人王褒为其师,并授以经书”,着有《黄庭经》等。 [2]出自东汉道家经典《太平经》,道家认为男女平等,所节选内容旨在抨击教化时下重男轻女甚至杀女婴的行为。 [3]“贫困和缺乏机会会滋生男女不平等”,参考自诺贝尔经济学得主的一篇综述。 duflo, esther. 201“women empowerment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 50 (4): 1051-7 第21章 入局 京郊,元煊带着两人安顿好,周清融立刻兴致勃勃地去继续研究火药配比。 崔松萝看着她高高兴兴的背影,在心底打了一阵草稿,想要提醒元煊小心綦嫔和崔家,却听得她吩咐侍从,“走吧,去王南寺。” 她当即一怔,昨日桌上论道还在耳边,元煊转头就又去拜佛,这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元煊一抬眼就看到了这人脸上明明白白的嘀咕,“觉得我昨日是在哄骗清融?” 崔松萝猛猛摇头,“不是不是,我没有。” 元煊见她这样,反而笑了,“想知道为何吗?跟我来吧。” 她正好也想要单独与崔松萝再说些话。 周清融的大胆和直接,是在每一面上,她可以大胆言说这世间的不对,直接询问她跟随之后,能否支持道家布道。 可崔松萝只有在那些道理上格外大胆,在其他的方方面面总是畏畏缩缩,不敢直言,虽说最开始为了投靠求一个庇护,但在她看来,崔松萝有种古怪的悬浮感,她对名无所求,对利也只是嘴上说说,全无其他富商的奢靡之举,想要女子当权,但自己却并不急于弄权。 元煊觉得不踏实。 但既入麾下,就没有抛开不管的道理。 马车刚刚行驶出去不远,元煊将车窗的厚毡掀开,“瞧见了吗?” 崔松萝茫然向外看去,只看到京郊的偌大的土地和连绵屋群,远眺过去层层叠叠,之后便是一庄园,瞧着规制不小,比元煊的庄园还要大些。 “什么?那个庄子吗?确实好大,是哪个王公贵族的吗?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吗?” “那是一位宗室郡王捐献给寺庙的。”元煊靠在车厢壁上指点,“不只是庄子,这周围的,一路过去的所有土地,都是那个寺庙的。” “什么???”崔松萝瞪大了眼睛,实实在在惊着了,“寺庙……这么多产业吗?到哪为止?” 元煊垂眸一笑,“看到那座山了吗?” 崔松萝点点头,隐隐约约能看到些山的边缘,难不成到山为止? “那座山也是那个寺庙的,田庄果园、环山林麓,仅仅这座寺庙,除却上赐荫田与贵族捐献之外,共有十三个庄园,京郊过半丰田皆为其所有,洛阳城极附近城池内外寺庙过千,这只是洛阳城中景况。” “大周其他地方,寺庙越州跨县,所兼并土地有成千上万亩。” 元煊声音低缓,崔松萝却越听越觉出了有种超度的意味。 北风灌入车厢之内,便是捧着手炉,贴着的肉是暖和的,外头也冷僵了。 崔松萝打了个哆嗦,不再看窗外,元煊就将手放了下来,她笑了笑,“还有呢。” “还有?”崔松萝瞪大眼睛。 “投奔寺庙中,百万众也,那就是你说的,生产力。” 元煊说完,不再开口,直到马车缓缓停住,两人一道下了车,早有沙门迎了出来。 金墉城王南寺,此处并不比皇家建造的瑶光、永宁寺浮屠百丈,仙掌凌虚,铎垂云表,却依旧金碧辉煌,檐下金铃和鸣,雕梁画栋,朱门粉墙,桧柏椿松,丛竹香草,处处精巧。 元煊带着崔松萝跨过门槛,抬眼瞧见了那门上青画,就连那金殿窗户上都细细刻画了绮文,无一处不象征着投入的金钱无数。 崔松萝倏然脚步一顿,倒吸了一口凉气,当初她来的时候没有拜佛,如今一进佛塔,心底对佛就有了虔诚的欲望。 眼前是一片明晃晃的金色。 “这都是……金子做的?纯金的?还是裹了一层?”她转头看向元煊,“这要是纯金的,得多重啊,能养活多少人啊。” 那带领的小沙门尚未走远,听到这一声脚下一个趔趄,“檀越慎言,佛像怎可用俗世金钱衡量,既不虔诚,不该入佛堂。” 崔松萝没想到人没走远,小声嘀咕,“难不成我不说,就不是黄金做的了?” 要真是金子,不知道能换多少绢布米粮和药材,那才是真的佛光普照了。 也不知道世人拜的是佛,还是堂上金像? 一只黑沉衣袖倏然拦住了他,小沙门忙借势站住,一抬脸儿吓了一跳,心虚地站直了,“师父,长……长公主带着一位檀越在里头。” 灵远点了点头,“知道了。” 他淡淡收手,“回去记得做功课。” 小沙门当即一凛,自知不该说那话,一溜烟就走了。 崔松萝顶着佛堂四个大小金像,一时也有些心虚,偷偷去看身边的元煊。 但见元煊仰头直直看着那佛像,唇角没有笑意,比起崔松萝因为没有信仰所以不在意的目光,反倒是她这般毫无避讳地直视看起来更有不敬意味。 “盛世百姓不缺几个金身,乱世也动不了上层积富的仓满谷烂。” 元煊收了目光,转头准确捕捉到崔松萝的目光,勾起一点笑,“往后注意点,那些话只能对我说了。” 她身后的缁衣僧人,却听出了先头那一句话下头蕴含的肃杀之气。 元煊并非不在意这些金身,而在意的是几个金身填不了动荡的裂谷,她要的是掀翻全部来填盛世下行的窟窿。 灵远双手合十,默默在佛前行了礼。 佛祖勿怪,公主千岁,皆为民尔。 元煊转头,看向了灵远,“想清楚了吗?” 灵远双眸微动,“小僧不知道,但听闻京中事,又听得长公主来,不自觉就来了。” 元煊就笑了。 崔松萝也跟着转头去看,一路走来,多少和尚是胖肚肠,唯有眼前这个,冬日严寒,缁衣下裹着常服,却也清瘦高挑,眉目温文,颇为俊俏。 她又听到了这人说话,忍不住摸了摸胳膊,打了个颤。 这和尚说话了,怎么听着那么奇妙呢。 “既如此,手谈一局吧。” 元煊轻车熟路向禅房处走去,这座佛堂在寺庙中心深处,唯有京中贵人前来,才会被引至此处,而再走过去,就是她曾经待过,此刻已经门扉紧闭的后殿。 “鹿偈,带崔家令去吃果子。” 等在殿外的鹿偈忙带着崔松萝离开。 灵远见客的屋子却并不如外头佛寺那般华丽,甚至堪称朴素。 两人对弈,清清静静,只有棋子敲落的声响。 “广阳王是宗室勋贵,也是武将。” 灵远盯着棋盘,缓缓开口,“殿下在争取他么?” 元煊垂眸落子,“争取,这词儿不好听,我要的是信服,一个讨北大都督而已,还不足以叫他心服口服。” “崔太傅,亦是您的师傅,”灵远抬眼,“也是汉人的世家大族,只是大儒大约不好改变其忠君之志。” “广阳王又何尝好改变?”元煊笑了笑,“满朝文武,我能争取的,太后党羽,皇帝亲信,都不可,唯有这些忠臣直臣,而现如今,真能算在我麾下的,大约只有,世外之人。” 灵远手一抖,棋子错位。 他顿了良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殿下,对世祖灭佛如何看?” “佛在人心中,如何能灭?”元煊伸手,将他的白子移对位置,黑子随之落下。 她当然要用佛,如今佛实在太大,就用佛为基石与燃料,道为劈开昏沉的刀斧,将这世道重新点亮。 “有此一言,裴靖当为局中人。”灵远投子认负。 元煊笑了笑,心中一定,“既如此,我会上奏太后,引荐你为昭玄寺都维那。”[注1] 这一盘棋已经疏疏朗朗显出局势来。 灵远一怔,“可如今的都维那不是慈济大师吗……” 元煊轻叹,“如今有些僧院胆大包天,将赈济的僧祗粟放贷,收息甚高,并引贫民为僧只户,甚将僧只户引为奴仆离乡做工,我想着,年节总不好败兴,年前就查办了吧。” 掌管了侯官,总不好什么都不干。 如今趁着太后恼怒城阳王一干人等收受贿赂,卖官鬻爵,瞒报军机,气没处撒,那就查个贪污,叫他们警醒点好了。 连日的阴天,遮得悬日惨白,连带着屋内森然凄冷,北风漏进来,尖锐啸声响起,有小沙弥匆匆跑过去,外头响起稚嫩的音节,“好大的风,快把火点起来,别叫屋里人冷透了。” ———— 注:北魏的僧官制度中,昭玄寺直接隶属于皇帝,管理一切僧教事务,中央僧务机构,官首是道人统(或称“沙门统”),副职为“都维那”。当时北魏的佛教空前兴盛,前有太武灭佛也无法阻挡晚期的大兴佛教。 第22章 正统 天冷,崔松萝不愿意吃果子,干脆拉着鹿偈到处逛,想瞧瞧这个寺庙造价几何,能不能从屋檐突然落下个金铃铛来。 可惜这些风铃瞧着怪牢固的。 “那里就是之前单独为长公主设的庖屋。” 鹿偈指了指一处禅房,崔松萝顺着看去,倏然就想到了当日初见时元煊故意装疯说的话,干脆真试了试。 “六百二十五……六百二十七。”崔松萝怔了怔,看向面前的后殿,“还真是?” 古代一步两硅,的确来回差不多是六百二十七步。 元煊这般精于计算,细枝末节都有留意,那原文中的崔家势力,还有宫中綦嫔的筹谋,她当真不知道吗? 天将将昏沉,元煊踏出禅房,仰头看了看,“又要下雪了。” 她很不喜欢雪天。 崔松萝站在廊下,正在和鹿偈讨论,佛堂的金像用了多少金子,多少铜,见元煊走过来,期待地等着她的解答。 “有些忘了,大约几万斤铜,百斤的金。”元煊看了一眼鹿偈。 鹿偈了然出了殿,“我去看看晚膳。” 崔松萝一时有些紧张,上一次两人独处似乎也是这么个境况。 “我总觉得你有话要对我说,却又迟迟不说,为什么?” 元煊看着崔松萝,这人心里藏不住事,肚子里装着,就从大眼睛里露了出来,欲言又止的模样就跟吃了不好吃的菜不敢吐一般。 崔松萝却被吓得一哆嗦,对上那双眼睛,人就结巴了。 “先前清融在你不说,如今就我们两个,还不肯说吗?” 元煊一面算着侯官去走访的时间,琢磨快到腊月,得赶在大寒前头将寺庙吞赈济粮的事捅出去处理了,一面等着崔松萝酝酿好。 “是,是我今日听到公主说崔家,想到了我的叔父们。” 元煊回过神,崔松萝的身份她调查得很清楚,先帝死前那几年很是犯了些糊涂,原本大周国运如日中天,被这么一糟蹋,走了下坡路,莫说崔松萝的父亲,就是宗室那一群能臣都被砍了个干净,到现在她将朝堂盘了几遍,居然也就广阳王之流的几个宗室能用。 本就是崔氏旁支,父亲被卷入鸿秋大案,死得干脆,也没连累其他人,可崔氏那一支就彻底没了顶梁柱,一个入朝的都没有,推举评语上,崔氏那一支一个姓名都没有,可见资质一般。 元煊怕后头真有人想借着崔松萝攀关系,把那几个人的评语都补上了欺辱寡嫂,侵吞孤女家产,无视纲常,怎配为官。 她干脆将这事儿说了,“你安心吧,他们这群不讲礼义的东西,如何能做官。” 崔松萝就又说不出话了,因为元煊这事儿做得她比她绝多了,让她彻底没了顾虑。 “但,”她找了个理由,“崔氏都是世家名门,崔尚书为当代大儒,我怕他不会支持殿下您登基。” “我与崔尚书有师徒之谊,政见相合,你们崔氏的那位老祖宗可是正儿八经的天师道徒,世祖灭佛可是他谏言的,你不信佛,我要用道,崔太傅对那位的想法颇为推崇,我是他教出来的,为着天下,他也不会不帮我。” “再说了,谁说我要他支持我登基了?”元煊淡淡端起酪浆,“他只需要站在中间,支持正统就够了。” “可您不是……”崔松萝没明白,除开皇帝,正统可是如今还没开蒙的小太子。 元煊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垂眸饮浆,“孤,会是最后的正统。” 不过是简单的一句话,却叫崔松萝在暖房中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初见我时你说的话可比我这一句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么这会儿怕起来了。” 元煊放下碗,一双眼睛冷峭逼人,“在你投奔我的时候,没想过,能当天子的人,只能活一个吗?” 她试探到了这里,就想看看崔松萝那悬浮的,还没落脚的魂儿,究竟要落在哪里。 崔松萝如梦初醒,这些时日飘在富贵云端里,香花暖屋,坐着都有元煊把名声给打出去,她就负责收钱,差点忘了被她刻意掩盖在甜宠之下两度宫变得血流成河。 笔下写得风起云涌,和真实的人命,是不一样的。 她停顿了良久,方开口,“我是怕,崔氏到时候,支持的是穆驸马。” 元煊嗤笑出了声,“穆望?他也配。” 随即她微微抬头正色,“倒也不是没有前例。” 那前头的大夏开国皇帝,不就是吗? “你提醒了我,”元煊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滚热的手停留在她的后脖颈,“我会注意的。” “你们好像没有感情,那为什么……不能就离了吗?”崔松萝寻思着未来之事不可说,不若直接着手拆了这对,元日朝会上,元煊就不会因为受辱发疯了吧。 元煊的手还搁在她厚厚的毛领上,有一下没一下顺着毛,顿了良久,温声道,“这个人还有用。” 现在就让她和太后党撕破脸不容易,穆望是皇帝亲信,是最好的挡刀选择。 元煊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脖颈,“多谢你,让我想出了个更好的主意。” 原本她是要亲自上的,现如今看来,倒是还有个法子。 “过几日有大雪,你去用松清商号的名义施粥,我会安排个人,你务必叫穆望发觉灾民之中的端倪。” 她微微一笑,“这虽然是件好事儿,对穆望看着眼前也是件好事儿,但的的确确不是件好事儿,能做吗?” 崔松萝被她这一连串的好事儿给绕晕了,但还是点了点头。 她隐约察觉出来,元煊这是要给穆望下个套。 而这也是她,第一次成为元煊计谋的执行者。 哪怕元煊没有对她说清楚。 这似乎是个元煊对她的试探。 雪落了下来,很快掩盖了这世间的泥泞污浊。 这场大雪几乎成了灾。 洛阳附近的几座紧要小城外头都累积着幢幢黑影,缩在墙根底下,团成一团,短褐上打着补丁,灰扑扑落了雪粒子,也懒得掸一下,崔松萝带的人过去一把拉,人已经冻硬了。 崔松萝本来起来的时候还赖床,冬日谁不想一觉睡到中午,到了外头从头到脚裹得结结实实,挨着现搭的土灶取暖,见着这一幕连抱怨都忘了。 几大桶粟米粥出来的时候还热气腾腾,刚放下没多久,外头凉了一片,只能现煮滚了再发。 原本是为了完成元煊说的任务,可发着发着,眼见着那冻得皲裂甚至肿得不寻常的手从自己面前一个个晃过去,她几乎就忘了其他。 这不是个好世道。 尤其在看了佛寺的辉煌之后,就更觉得触目惊心。 穆望打马过来的时候,就见着了这一幕。 天冷,小女郎鼻尖被冻得通红,露出来的手也冻了个结实,整个红肿僵硬起来,连带着打粥都动作僵硬。 他勒了马,刚要说话,就听得那边排队等着的人不知为何闹了起来。 第23章 家犬 虽说元煊提前跟崔松萝说了安排,可崔松萝在听到闹事之后还是心里一紧。 她忙看向那边,穆望也迅速下了马,那闹事的人一手揪着一人的衣襟,一面高声叫唤。 “你不是那寺里头的只户,怎么还来这里领粥?别叫我们都没活路了!!” 穆望原本只想叫自己的侍卫拉开在队伍里起争执的人,等听清内容之后果然快步走了过去,只一个眼神,随从便将那两个人拿下。 “施粥队伍里不得闹事,你们在做什么?”穆望语调冷冽,看向了那率先闹事的人。 那人被一眼看得瑟瑟,忙磕头请罪,“贵人饶命,贵人饶命,我是认得这个人,是城南景明寺的僧只户,今年是个荒年,冷成这样,他好歹能有寺里的赈济僧只粟,我们外头的贫民才真是冻死饿死了一堆,如今看他来抢我们的粥,小人实在看不过眼啊。” 被揪着的人果然闹了起来,“什么赈济粮,我就是今年春天贷了他们的粟,谁知落得个大旱,收成就那么点,还不上才只得成了他们的佃户,如今还叫我们借,那才真的要跟那五十个僧只户一般溺死呢。” 穆望心头一动,“你借贷几何,什么五十个人?” 崔松萝走过来的时候,手上还拿着勺子,一路有小孩儿跟着,用手接那勺子下滴下来的粥水。 她听到这里,看向了那准备着人盘问的穆望,隐约明白了为什么元煊说他还有用。 穆望若查下去,定然得罪了所有寺庙,还有一心向佛的太后。 元煊是打算让穆望去做那个出头鸟。 穆望已经回了头,冲她笑笑,“我留几个人手在这里帮你看着,这两个人我帮你处理了,安心吧。” 他说完,转过脸,冷声道,“跟我走一趟。” 崔松萝施完了粥,心里坠坠地去找元煊复命。 公主府内,元煊正在长案之前看着侯官的奏报,听到了崔松萝说穆望果然去查了,勾了勾唇,“挺好。” “我隐约听到五十条人命,殿下可知,那五十人跳河是什么事?” “那个啊。”元煊转头看向鹿偈身后的小侍女,眼神安慰,“你同她讲?” 鹿偈将安慧推到前头来,站定了,向崔松萝行了个礼,“家令可知凉州军户被列为僧只户一事?” “成了僧只户,还不如奴仆,寻常户要向国家交税,要服杂役,僧只户虽说看着不用这些税役,可一年要向一个寺庙缴纳六十斛粟,这就叫僧只粟,还被寺庙逼得离乡服役,其中五十多人被逼得抛妻弃女投河自杀。” 安慧,就是那个被抛弃的女儿。 “那僧只粟,欠年贷出,丰年收入,看似是佛团利好贫民,可这些年来,寺庙贷出僧只粟用以牟利,就算今年有旱涝灾害,也非要责本还息。” 安慧咬了咬唇,“不是被长公主收留,我们都不知道,官府规定每月取利不得过六分,不得过本,可我们面对的,都是偿利过本,甚至翻改契券,贫弱者越贫,愈发走投无路。” 崔松萝张了张口,一时只觉得荒唐,“这还是出家人吗?” 安慧红了眼,鹿偈过去拉了她的手,安慰地示意一切有公主做主。 崔松萝转头看向元煊,见她淡然誊抄了几张奏报,继而将一本账册压了上去,上头字,赫然是寺庙的借贷账册。 元煊淡淡收笔,“别怕,我既知道了,自然不会叫明年开春播种之时,再有人去陷入那般境地。” 安慧和鹿偈都站在一处,崔松萝看过去,两个小女郎眼底都泛着光。 元煊依旧安然坐在那里,长发散逸,在昏昏的殿内,有些潦草,人人都当她是罗刹娑,谁知内里却是菩提心。 “晚上去请穆驸马来,一道用膳吧。” 鹿偈领命而去。 穆望这些时日,对元煊的态度都有些微妙。 上一次两人一道用膳,元煊将宣光殿内听到的透给了穆望,穆望果真顺着那一句去查到了城阳王三人瞒报军机之事,门下老臣在宴会上当堂揭破,也是借着元煊引火到太后党羽身上,虽说目的在直谏,元煊也的的确确被指着鼻子骂了。 此后许是穆望愧对元煊,两人在府中几乎都是错开的,元煊叫人去请,也没见到真人,只给穆望的随从留了句话。 穆望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他带着一身风雪走进了殿内,见着上首的元煊,站在原地掸了掸雪,方走近。 “延盛,寻我有事?” 元煊目光落在他的鞋履上,上头沾染着香灰与雪泥,只笑了笑,“有件事要你帮我,我诗文做得不好,你替我做两个颂圣诗,年下我哄一哄祖母。” 这一句倒叫穆望想起幼时入东宫侍学的光景,元煊样样都好,却总是不耐烦做那些面子上的文章,穆望年纪与她相近,关系又好,便自觉替了。 只是歌颂太后……他想要拒绝,却又收回了话。 太后精于诗文经书,元煊自被废之后定然荒废了诗词一道,替了便替了罢。 用完膳,穆望想走,却被元煊叫住,“便在这里写了吧,回头你再送来也不便。” 穆望只得跟她进了偏殿,“屋子里这样冷,府内炭火不够了吗?” “够,只我不乐意罢了。”元煊瞧他要脱袍挽袖,转头吩咐人去再添些炭火,用小炉煮些茶来。 穆望一面拿了纸笔,在屋子里转圈儿思量,不经意间撞上桌角的一叠经书。 鹿偈忙上前,要收拾散落的经书,穆望也已经蹲下了身,顺手捡起一张纸,刚要是收拢,目光一凝。 “怎么了?”元煊正在火炉上煮茶,这东西大周人不常饮,南边儿的倒是喜欢。 她急急放下水壶,抢要收起来,穆望忙直起身装作不在意。 “没事,是我不小心,将你的经书碰掉了。” 穆望刚刚起身,长发就落在了他袖上,他一怔,将先头看的一句“契券翻改,至偿利过本”记在心里,刚要说什么,那缕青丝已经自锦缎逶迤而下,随着主人的动作离开。 他回到桌上,心跳如擂,提笔凝神,只想得一句“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注1] 好不容易脱开思绪,勉强写了两首颂圣诗,一边念着彻查僧只粟的事儿,一面又去瞧元煊。 元煊坐在窗下,捧着佛经,一身缁衣,毫无妆饰,本该是尊泥胎菩萨,叫烛照了,也有了人的活气儿,那眉眼的英气全叫笼成了月下的湘妃竹。 她唇角噙着一点笑,眼皮也不抬,只觉得眼前罩了个高影子,便道,“子彰写好了?我想想,我库房里有个瓷砚,是下头进上的,色极好,鹿偈,找出来赏了驸马吧。” 一句话下去,穆望就不得寸进,转头摆摆手,“小时候顶着太傅的骂,也没见你赏我什么,如今还分起你我来了。” 他一手拽了皮袍,还没穿好就匆匆踏入了风雪夜里头。 元煊这才抬了脸,轻轻笑了一声儿,“这才叫家犬呢。” 一出家门就往死里咬人。 ———— 注:[1]出自孔雀东南飞 第24章 提剑 穆望动作格外迅速,比元煊比着的大寒日子还要早一些,借元煊进宫的时候再进她的侧殿看了那日不小心碰落的佛寺的账册与奏报,当即派人去了一趟凉州寻访寺庙僧只户被逼离乡服役之事。 元煊听到下头侯官来报,穆望的人自凉州归来,已经到了洛阳西南河口的甘水驿落脚,便知是时候该禀报太后了。 皇帝亲信等着要杀太后一党的威风,必要叫太后过不了这个年。 元煊进宫的时候正撞上了广阳王从宫门口出来,步子倒是气宇轩昂,面上却是怒气冲冲。 两人见了礼,广阳王欲言又止,想到了万无禁说的,自己这讨北大都督这职应当是长公主挣来的,便想要谈一谈。 元煊见他欲言又止,稍稍驻足,看向了他,“我记着您不日就要启程,虽说当日我冒犯于您,却也不至于做个仇人,此去平乱,必有君功,大都督有何不安?” 广阳王轻叹一口气,一时也觉得长公主虽然有些捉摸不定,却的确不记仇,开了口,“殿下,我憋屈啊,我真憋屈啊。” 元煊:…… 她驻足片刻,很快想到约莫是为着城阳王驳了他军资之事,行军打仗没有粮草军资,几乎等同去送死,不怪广阳王憋屈。 她在这个时候翻出僧只粟的事儿,也是为了这个,只她不能明说,只安抚道,“欠年难熬,国库空虚,可北乱终究是心腹之患,军费倒是另有筹谋之法,您回去只好好歇息便是。” 听着是敷衍的话,广阳王又叹了一口气,嘟囔片刻,“殿下好走。” 元煊从侯官那里接了奏报,忙去宣光殿禀报。 太后见了她来还笑,“瞧瞧我今儿的妆,可还服帖吗?我这几日瞧着皮子都好多了。” 元煊先认真瞧了瞧,“我瞧着,服帖光润得很,可是用了进上的脂膏?” 太后刚要点头,就见元煊熟门熟路坐了她边上,轻声道,“接下来我要说件事,祖母听了也记着不可动气,就当是为了保养。” 太后脸色登时就不好了。 元煊却只做看不见,“今儿我得了下头的消息,皇上这几日召了门下几个侍中议了好几场事,又叫了沙门统,我瞧着不好,便多叫人去问了问,如今这事儿不得不叫您拿个主意。” 她轻声慢语将寺庙之事和盘托出,“眼下瞧着那几个是要直接下诏彻查治罪了,太后且先别怒。” 太后冷着脸,“这叫我如何不怒!他们一心只想着给我不痛快呢。” “那是佛门净地,难不成,我在佛前求得的孩子,还要灭佛不成!” 她心气不顺,一手将眼前的奏报扫了下去,宣纸飘扬在空中,飘飘忽忽,跟雪花一般没什么重量,悠悠而下。 元煊人也下了榻,转而跪倒在地,“祖母切莫动气,如今当务之急,还是要将这事儿抢在前头处置了,左右那些贪得无厌的人也的确做错了事,逼死了人,污了那佛门净地。” “至于门下省,他们想要将那把火烧到太后您亲建的佛寺中,咱们不如先下令拿了那犯错的典型,再重整昭玄寺河僧只律,先把火掐了,叫他们再寻不出错处来,也好不耽误过年做法事。” 太后垂眸,瞧着下头跪着的孙女,脸上还带着余怒,胸口起伏不定,“皇帝……皇帝当真是心大了。” 元煊不说话,三十多了,能不心急嘛。 先帝可是从二十多岁开始犯糊涂,祸害了大周十年,三十多岁就走了,前头几个也都是壮年早逝。 如今的皇帝先在太后羽翼下长了五六年,又在权臣奸宦威压下躲了五六年,好不容易被救出来,自己也没立起来,还是太后拿主意,如今她都长成了,阿爷还不成器呢。 这次要不是亲信和忠臣们几度谏言,穆子彰在殿下几度陈情,崔尚书痛诉民生之艰,说得皇帝豪气万丈眼泪汪汪,不然还想缩回去找亲娘呢。 元煊对这个阿爷的敬意还没有崔松萝对着那尊金佛的仰慕得多。 太后看着长跪不起的元煊,终于收了脾气,“好孩子,你想得周到,我给你那监察印,就是授你侯官权力,你有先斩后奏之权。” 元煊摇头,“祖母先前只说叫我整理文书奏报,我如何敢不禀报就行事,如今还得请太后给我个章程,我再去下令。” 太后被这话说得心头熨帖,转念想到了儿子又有些窝心,“就照你说的办,先将典型都清出净地,惩处了,我再下诏,抄检有僧只粟处,都送台省登记,去,叫严伯安来拟旨。” “祖母,”元煊开口,“如今侍中还拿捏着叫僧只户离乡服役致死之事,祖母还得开恩,准许还乡。” “今年大旱,是个饥年,要不这事儿也不会爆出来,寺庙得在这时周济贫弱,方可显佛祖慈悲,以此功德,抵了那群人的贪婪不敬,好求佛祖新年赐福啊。” “还有,如今北边战事,不如叫那一带的寺庙都抵作边防军粮,前日听得城阳王对广阳王说了一声国库空虚,军需发不出去,如今战事吃紧,您看?” 太后顿了半晌,似笑非笑盯着元煊,积年威重压下年轻时秀丽的容颜,只有无尽寒意,“你想得周全,就照你说的这么办吧。” 元煊心里咯噔一声,知道她今日说了太多,露了些锋芒。 可后头这两个不提,她心里难安。 一个北地边乱,一个平头百姓,都是大周的基石,她不能坐在金殿明堂,就不顾脚下凡土。 她很快膝行上前,凑到了太后榻下,低声道,“这事儿孙女不提,便是穆望提,皇上下诏也就罢了,可穆家人的荣耀,已加无可加了。” 太后果然收了疑心,“穆家人……他们累世的功勋,总是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去,叫他们看看,谁才是主子。” 有元煊看着穆望倒也算件好事。 “我送你的剑,可不是摆设,且提着龙渊剑,去将事给我办好了。” 元煊当即俯首行礼应是。 她转身出了宣光殿,将那印拿出来,召集了京中侯官近百人。 “鹿偈,取我的龙渊剑来。” 太后的意思她明白,便是叫皇帝亲信之后拿不住任何把柄做文章,那犯事的人就必死无疑了。 天冷得厉害,严伯安原都要歇下了,听得长公主叫人传的话,连滚带爬起来拟旨,还在榻上就将旨意完整念了出来,几乎没有磕巴,这是旁人都没有的本事。手下人急忙书写起来。 他将旨意一口气说完,转头问那人,“不知我是先叫殿下看过,还是直接奉上?” 那传话的人一笑,“直接进宫与太后看吧,长公主已经提了剑去佛寺了。” 严伯安一愣,“这快宵禁了,还去礼佛?” 下头人笑了,“提剑为佛斩宵小呐。” 严伯安咋舌,“佛前也有血光之灾啊。” 第25章 监佛 暮色四合,浓云欲坠,佛寺参拜的人早已四散,小沙弥跑来跑去点着灯,功德箱里哗啦啦倒出来五铢钱,一旁的当家正在监督小沙弥将钱收拢好,手上的账册记载着今日大檀越捐来的布帛。 “这些商人真见利忘本,今日有人捐了百匹布,我验看了一匹,居然尺度不足,难怪佛祖不庇佑。” “如今这五铢钱是越来越不值钱了,粗劣得很。”小沙弥抓了一把铜钱,摩挲了一下,确定这都是民间私造的铜钱,胡乱塞进麻袋里,哗啦啦作响。 “就是再不值钱,那也要收起来,仔细着点,别落下一个字儿,要不有你好看!” 侯官闯进来的时候,僧兵们尚没来得及反应。 元煊只找佛寺的监院,带着人直入佛堂,问了一句名字,“景明寺监院契沙和尚?” 那当家一怔,“是我……” 眼前人瞧着来势汹汹,且已近宵禁的时候,能在街上走动的只有巡逻的官兵,可这帮人着装齐整,却并非平日里所见的禁军。 尤其那带头的人,一身缁衣,倒像是那些寺庙里静修的居士。 难不成,已经有起义军打到洛阳城来了? “你们是干什么的?!” 契沙和尚高声喊道,一面催着小沙弥,“快!快去喊僧兵!” 小沙弥想要溜走,功德箱本被倾倒着,见着阵仗赶紧松了手,木箱轰然落地,铜钱哗啦啦倒出来,泼洒了一地小铜山,这动静哪里能逃得了,被围了一圈的侯官拎着后脖颈拿住了。 “喊什么?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的。”那侯官捂了小沙弥的嘴,看向了元煊。 元煊笑了笑,还和和气气地回答了人的问题,“奉天命,上查宫庙,下摄众司。” 她取出一张盖了印的白纸,落到契沙和尚面前,“你道我们是谁?” 契沙和尚心里是有些不信的,佛教是大周国教,谁敢动他们寺庙里的人,更何况他们还是洛阳城里的大寺庙,多少大檀越都是累世的勋贵,对着他都要毕恭毕敬,管眼前的是虎贲还是羽林军,一身的土腥气,平常都进不了这佛堂。 可他定睛一看,慢慢僵住了,目光向上,对上一张秀窄深刻的脸,瞳孔印着他游移的惊慌,继而一声冷嗤,叫他从尾巴骨到头皮都僵了,转而去看身后的那些兵。 胸甲下衣襟口绣着白鹭飞鹰,禽类的眼睛灯油一照,往外泛着光,跟活了一般。 这会儿和尚慢慢回过味儿来,居然是白鹭的官服,他吓得哆嗦,不明白怎么惹了上头的眼。 “今查契沙和尚贷出僧只粟,偿本过利,私吞良田,致使数千良民流离失所,沦为佃户,不敬天子,不敬佛祖,带走。” 契沙和尚瞪大了眼睛,“不可能!城阳王怎么许你们来的!我们这是佛门!太后怎么肯?你们是皇帝……皇帝派……” 元煊收了笑,手按在了剑柄上,“城阳王?天下事都要听城阳王的准许?” 她回头看了一眼侯官们,“你们都听到了?” 一队人齐声道,“听到了!契沙和尚说天下事都要城阳王的准许。” 元煊点点头,“以城阳王为主,视为谋逆,格杀勿论。” “不是,不是,你们是谁!胡言乱语!我没有!” 元煊挑眉,耳边传来兵甲之声,“殿下!全部僧只粟借贷的契券都找到了!” 另一队侯官已经从禅房中搜了一圈,在佛堂门口就报了信,元煊看了一眼那厚厚成箱泛黄打卷儿的契券,“带走。” “朝廷办案,阻拦者,视为同党,格杀勿论。”一侯官低声喝道,看着那赶来的僧兵。 住持都没敢去,自己坐在禅房里头,颤巍巍点了香,在佛前念经,他只愿意研修佛法,对俗事一概不管,寺庙产业,都是监院当家,侯官来他面前念了一遭罪状,他也只能闭着眼睛念一句佛,说一句不敬佛祖,自然不必留在寺庙中,由着侯官将人拖走了。 僧兵还不知情,被一嗓子惊动了赶了过来。 “你不能杀我!快!拿下他们!”监院指着元煊人等高喊,“我不信拿人敢拿到佛寺里!” 和尚不肯就范,抬手挡了一侯官,就要冲向外头喊僧兵。 元煊没什么耐性,剑出鞘,金属震颤嗡鸣,她抬手,利落一剑。 刃入血肉,噗嗤一声,在不可置信的尖叫中,青年人拔剑抬脚将人踹出去,那胖和尚后头挨了一剑,被踹出去,栽入铜钱小山里,硌得他连滚带爬还要向前。 “抓起来。” 她眼也未眨,转身看向了那群僧兵,鲜血在剑尖顺畅滚落,在煌煌的灯火与佛祖慈和的注目下,一点点浸染青砖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佛寺不是法外之地,侯官捉拿罪犯,不要阻拦,还要动的人,视为谋逆,听清了吗?” 沙哑的语调刮过众人的耳膜,僧兵们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沉默。 元煊凛然扫了一圈,眼神所到之处,僧兵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走吧,下一户。” 元煊甩了甩剑尖,身后侯官拖着几个负责管理借贷僧只粟的僧人,跟着走入了茫茫黑夜之中。 几个皇家寺院不能抖搂出来一点,如今佛寺依附皇权,太后要抢先按下这事儿,就不能带累到上头,正是战时,京中不可动荡。 如今沙门统远在大同静修佛法,在京中昭玄寺的副官瞒报凉州服役之事,就该直接下狱。 暗夜最适合侯官便宜行事,该抓的抓,反抗的杀,很快一切归于寂静。 等到穆望连夜收到密报,一夜未眠,撰写完奏报,就等着日头一出,上书皇帝,元煊带着一身血腥气回了家。 更深夜寂,长公主到家净了手,另换了一身干净缁衣,鹿偈抱着那缁衣,一股子血腥气冲上鼻尖,还混着缭绕的檀香气。 “殿下快歇着吧,都快四更天了。”窦素抱着足炉想要进内殿塞进被子里头。 元煊坐在榻上饮了一碗热浆,顿了一会儿,“我就在这儿眯会儿,不必费那功夫。” “殿下?”窦素急了,“外头那样冷,您休息不好,又要头疼了。” 元煊闭着眼睛,干脆耍赖往软榻上一仰,不说话了。 窦素没法子,挪了被子给她盖,顺便摸了下手,还滚烫着,这才放了点心。 元煊着了风,其实头该疼的,她怕自己头疼,在行事之前当着侯官的面儿喝了药。 太医开的药和穆望求的看着不一样了,可喝过之后依旧身上滚烫,脑子飘然,便不记得痛了,只是穆望的喝了人身子怎么都不太舒坦,坐卧不宁,但太医开的药喝了却疏散清爽,理智和力气都在。 先前半年在寺庙里当着穆望的面喝了,转头也给吐了,看似她喝了半年药,实则全给了青砖底下的木头根儿去了。 穆望送来的侍女走步都是宫里的规矩,嘴上还说是穆家的丫头,元煊咧咧嘴,权当听个鬼话。 药里有鬼,侍女也有鬼,元煊本以为这都是皇帝授意的,反正约莫是慢毒,一时不会死,喝那么一两次也无所谓。 谁知她回京后,太后叫太医给她探脉,却没说药的事儿,到让元煊怀疑起是不是里头也有太后的主意,这倒叫她一时不能妄动,时常在人前喝起那药来。 皇帝和太后两党派分得清楚,朝堂上都势同水火,皇帝和太后却不能这么算,儿子和阿母实实在在是一体的,皇帝下的令十有八九都是和太后商量好的。 她心里清楚,若她是太后,也不会放心一个声势差点逼过皇帝和太后的储君,哪怕她名不正言不顺,用药拿捏,用得放心,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横死了。 谁都不想她好过,她也不想叫这些人好过,太后和皇帝,一个都逃不开。 今日在佛堂前那一剑,额角青筋被吵得一跳,她就厌了。 对着这群硕鼠,杀了也算了,也在侯官面前立了威。 先前一个个还当她是个寻常富贵公主,不叫她进地牢,今日见了血光,各个跟冬天树上哆嗦的雀儿一般,不敢再吭声了。 她浑浑噩噩眯了一会儿,脑子里从药想到朝局,也没彻底睡着,等天光熹微就爬了起来,将手上一沓供状和改了的借贷契券以拢,赶着朝臣之前进宫去了。 太后还没起,披了衣服叫床上的人滚去了偏殿,隔着帐子喊了一句元煊的小名儿。 “灯奴儿,处理干净了?” 前头一句还带着长辈的亲昵,后一句就是上位者的询问。 这称呼许久未有,那时候小儿夜哭不能止,太后抱了她在佛堂前,灯火煌煌,在燃灯佛前唤道“灯奴儿,莫要哭了。” 元煊真不哭了,隔日太后给她取名为煊,取日光赫赫之意。 只可惜许给了过去佛,她也不必做现世奴。 “一应证据都存在我这里,祖母可要看?”元煊隔着锦帐应了一声。 “不必了,叫严伯安去颁布诏令便是。” 元煊点了头,转头出了殿,吩咐旁人,“给我做一碗酪奴来,一夜没睡,没力气得很。” ———— 注:酪奴:北魏人好奶酪戏称茶为酪奴。 第26章 戳心 穆望也几乎一夜没睡,到了朝会上,便将奏议拿了出来。 满堂寂静之中,只有他一人的铿锵陈词。 待将事情说完,皇帝果然大怒,“子彰,这事儿事民生社稷,若真有僧人这般不规矩,必得查办,这事儿,就着你彻查……” “臣有本启奏。”严伯安站了出来,公鸡一般昂扬开了嗓。 还好昨儿来了信,要不他们一党就当真一点音信不知了。 “陛下,太后听闻今岁大旱,百姓因僧只粟偿还不上,流离失所,乃昭玄寺僧官失职,下诏,革静观都维那一职,辟灵远和尚为都维那,着,尚书崔耀检有僧只粟处……” 穆望脑子一嗡,如同从滚热的暖房里被扔进数九寒天,一个激灵,看向了上首的皇帝。 皇帝脸色也不好,看着手头拟好的诏书,发觉那拟定的条例,尤其僧只粟充抵军需一事的确完备,也合了他的心意,犹豫片刻,冷着脸,取了国玺,盖了章。 这事儿就这么敲定了,穆望刚要落到手里的彻查之权,就这么被一章子敲走了。 他站在原地,不禁看向自己的祖父平原王,却见平原王只是微不可察摇了摇头。 穆望心头一梗,咬牙忍到了下朝。 门下省的几个侍中都没说话,本来这事儿能顺势奏请延缓大兴土木建造佛寺,以备军需,现如今太后发话责令查了,他们就挨不着边儿了。 本以为是个线头,谁知道太后居然早有觉察,给一刀断开了。 筹谋了半个月,这叫什么事儿。 虽说看着上去管事的那两个都不是太后一党,可到底也没机会将火烧到他们身上。 满朝大臣里,皇帝亲信不高兴,太后党羽也不高兴,元煊就高兴了。 崔尚书从旨意里琢磨出味儿来,这事儿绝对有延盛的手笔,不然城阳王决计不可能叫僧只粟作为战时军备,给如今的讨北大都督广阳王帮一手。 他又要叹又要笑,议事结束后对上广阳王那脸上藏不住的舒坦,彼此笑了笑。 广阳王心头松快,回府跟万无禁一说,万无禁心里头有了数。 “今日所有皇家寺庙都闭门谢客了。”冬日里他也非要拿一把扇子,广阳王见他扇风就一哆嗦,往旁边坐了。 只怕那佛堂里头的血都擦不净。 “能不闭门谢客嘛,那太后都下……”广阳王收了声,看向了万无禁,“思谨?你的意思是?” “殿下昨日还跟长公主抱怨过,回来跟我后悔,不该找她说。”万无禁笑了笑,“她不是许了您,不必担忧军粮吗?” 元潜抽了口气,“那佛寺……” “该死的都死了,不该留的都留不下。”万无禁揣度了一番,“若都是长公主的手笔,难怪当年綦嫔刚刚诞子,不等立住了,也不等那战功凉下来,就废了她的太子之位。” 那事儿若不是因为太子是个女的,谁都觉得做得太不地道。 可就因为是个女子,谁都忘了没有立时三刻就杀功臣这样的道理。 皇帝虽懦弱,可哪里能容得下自己的女儿都要做他的主了。 万无禁也是听闻这事,转脸儿投了军,得了广阳王的赏识,他是真觉得上头那几个没甚指望了,不如慢慢在军中寻摸明主吧。 可如今这一遭,他却琢磨着,要真是那位做的,此去北地,他倒是不必向外寻明主,求个日后的位置了。 广阳王见他扇子摇个不住,一巴掌拍过去,“差不多得了,没火你扇得什么风?” 万无禁只管握着麈尾扇,回转心思笑道,“现如今是有火了。” 宣光殿,元煊强撑着给太后细细讲完了经,转头要退下,就听到了皇帝过来的通报。 她许久未见这位好阿爷,干脆不再动弹,等着皇帝进来。 “怎么顺阳也在?”皇帝见了元煊行礼,有些意外,脚步一顿,站在了元煊跟前儿。 皇帝今年也三十多了,元家人骨子里流淌着野性的血,再是庸懦,身影压着日光进来,也是高大挺拔的,只有表情动起来,方能泄出一点软弱气质。 元煊抬脸笑道,“来给祖母讲经呢。” 皇帝心里还有些气,如今虽说他亲政了,实际上还不是太后说什么便是什么,他只能负责下诏,听得这一句讲经,冷笑了一声,“这佛经是好,可也不知那些念经的人心里头念的究竟是佛法还是经商法呢。” 见皇帝带着气,明面指着元煊,实则字字句句指着佛寺里头的勾当,太后也冷了脸,却不直面这事,“你看看顺阳这一身素衣,再看看她这些年的潜心为国抄写的佛经,有什么气不该冲她撒!是了,你如今眼里哪还看得到这和我们一起苦过的孩子,更记不得我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苦日子!” 皇帝身后的人齐齐跪下来,个个恨不得塞了耳朵。 皇帝登时软了下来,“阿母!我怎么会忘?可如今江山动荡,今日那穆子彰上书……” 元煊轻声截断他们的话,“祖母,阿爷,政事我不宜听,先告退了。” 皇帝一僵,太后看向元煊,片刻方道,“去吧。” 元煊悄然告退,顺带解救了皇帝身后一群人于水火之中。 她站在廊下,瞧了一眼那侍从中的女尚书,两人目光相对,元煊扬了扬唇。 女尚书微微欠身一礼,目送着这位皇帝唯一的公主殿下走了出去。 穆望这一遭忙碌,只给别人做了嫁衣,一夜未合眼,皮相都看着老了。 元煊进府的时候一眼瞧见那人徘徊在葱茏花木下,像条丧家的犬。 她转头握了安慧的手,只觉得冰凉的,今日她带安慧进宫,为的就是叫她亲自瞧着重整僧只律的旨意从太极殿中传出去。 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摆脱从前,就要有新的指望。 安慧在她身边还是怯怯的,从被带到元煊身边,她就是怯着的。 长公主的手一直是滚烫的,烫得她想缩回手,事情已经到了朝堂上,她到长公主身边的所求已了结,也知道接下来长公主要大约要和她谈谈她接下来的去处。 可她总觉得自己帮不了公主,成不了事,要不阿爷怎么会丢了她。 穆望听着动响,转头看向元煊,来人依旧是那一袭缁衣,他蓦地想起少年时一道打马出游,京中小女郎竞相去看,说太子之貌恰若“丹景朱明”,便是称她如天上的山上红日昭昭,如今却哪有那个样子。 都叫那一身缁衣给坠到了地上,打眼一瞧,便是暮色沉沉。 元煊迎着穆望上前,“怎么脸色这么不好。” 只戳着人的心窝子还装作不知道。 还没等这句话过了穆望的耳朵,她就冷不丁捅破了一桩事,“我知道你翻过我经书下的账册。” 穆望本来压着火,又熬了一宿,脑子混沌,听着这句一瞬间醒了神,张了张口,却没能说话。 他能说什么,这事儿逃不开一个窃字儿,怎么说也是下作手段。 于元延盛而言,他永远都是卑劣者。 第27章 咬人 “今日讲经的时候,皇上怒气冲冲闯进来,说起了今日朝堂之事。”元煊饶有兴致地瞧着穆望脸上的神色变幻,如同猫在把玩掌中的可怜老鼠。 穆望神色一怔,没承想她就这么轻轻放过了前头的事儿。 他做得谨慎,只是抄写下来,但延盛也心细如发,定然是那时就察觉了,却到现在跟他摊牌,定然是默许了。 为着什么? 元煊草草起了个引子,知道他探听不到宣光殿的消息,皇帝也不会对着他漏什么风声,便继续开口,进一步将这进退两难的人引入穷巷。 “如今京中你查不了,旨意也颁下来了,凉州那边佛寺的事儿,不是还没提吗?你想不想要整治下去,想好了同我讲。” 她说完,带着安慧继续往内院走。 安慧在后面听得心里打鼓,不明白为什么长公主还要帮驸马继续查,这事儿不是已经了结了吗?驸马不是和长公主不和,还偷拿了她给长公主的凉州佛寺证据吗? 穆望已经抢先一步跟了上去,“延盛,你说的凉州之事,还能如何?” 元煊回头看了他一眼,就那么一眼,穆望留在了原地,自嘲一笑。 他还是那个年长几岁却被太子牵着鼻子走的侍读。 初时他只当陪太子读书,太子并不是乾纲独断的人,桩桩件件都会问过众人的主意,看着像是另一个皇帝,但每次事情结束,一帮人回过味儿,才发觉太子什么都不说,就喜欢引着叫人替她说。 这还是他祖父平原王私下点他,他才惊觉的。 太子少年老成,大部分时候听四辅的教导,虽说朝中能臣被先帝杀得不剩几个,可留下来的都是最懂计谋的老狐狸,太子日复一日长起来,明面上是丹曦,内里是暗河,不动声色就叫人投进去溺了水。 崔松萝说得没错,他是真有些怕元延盛。 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想叫暗流涌向谁,又吞没谁。 “延盛,一道用膳吗?”穆望想得很明白,他这条落水狗,哪怕是被元煊踹下沟里的,如今也只能老老实实等着岸上的殿下伸手拉他一把。 元煊笑了笑,“可。” 两人心平气和面对面用着午膳,两张桌子,菜式一样简素。 侍从上来给二人上酒,元煊看了一眼,没动,倒是穆望端起来仰头饮进了,转脸儿冲元煊一笑。 穆望这会儿彻底回过味儿来,最开始他要查的只是京都佛寺的事儿,在元煊屋子里看到了凉州的京控诉状,看到了那五十条正儿八经直接被逼死的人命,才起了将事情捅出来的心思。 京郊外冻死再多的平民百姓,那也不能就都归在僧只律上,本就是个欠年,还不上僧只粟只不过是压死人的一根稻草而已。 若不是血淋淋直截了当的人命,上头不会认,也不会查。 不是他穆望要去查凉州事,是她元延盛要他穆望查。 而太后叫写的诏书里,也没有一个字提过凉州,所以元延盛才说他还可以抓着凉州做文章。 “延盛,你到底想要查什么,也给我个准信儿,你要我咬人,也叫我知道咬的是什么人?” 穆望这会儿可谓是亲近人掏心窝子般谈话了。 元煊低头笑笑,“不过薄酒一杯,子彰就说醉话了?” 她不肯松口,是觉得穆望着实长进些了,居然猜到是她给他设的套了,一时拿不准他到底猜到什么程度,等着他的后话。 “凉州里到底还有什么东西?叫你得知我在查京寺的时候引我去凉州?” 穆子彰眼底还带着血丝,他生得不是时下小女郎喜欢的柔美形貌,很有些没汉化以前部族子弟的模样,高鼻深目,面上稍带寒霜就是阴戾的狼,直勾勾盯着眼前扔一块肉就将他耍的团团转的人。 元煊要是怕狼伤人就不会这般用他了,她听着这句,就知道穆望只看到了凉州这桩事,压根没想到从崔松萝那儿就是她做的局。 她端起酒杯,食指轻弹,一声脆响,笑吟吟看向了穆望,吐出两个字,“帝师。” 穆望实在是有些头昏,他和元延盛从成婚起就隔着一层,比原先还要远些,这会儿一杯酒下肚,本就困顿的脑子就更困顿了,方才吐露出那一句来,如今听见这一句,人又吓清醒了。 他瞪大眼睛,知道元煊说的是谁。 这次闹出事来的僧只律,就是这位高僧拟定的,为的就是叫寺庙能够独立发展,他就是凉州人士,在卸任沙门统之后就归隐凉州专心译经研修佛法了。 如今只怕都八十多了,也不知人还在不在了,就是在,那些事还能是这位高僧犯下的? 元煊笑了笑,帝师定下的僧只律,本身是出于好意,为了不让百姓没种子春耕,方才允许寺庙按定息借贷,可法律颁布是一回事,施行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以为帝师在凉州,凉州一群军户就都充作了僧只户,帝师如今只怕早死了,才叫凉州的寺庙彻底抛却了敬畏之心,而凉州寺庙如此胆大包天,背后必定有旁人。 “我只说一句,你道那些人为什么要离乡服役?佛寺能服什么役?” 这事儿穆望自然知道,“庄浪石窟?” 太后自掌权以来就大兴土木,龙门石窟和永宁寺都是大手笔,凉州是帝师的故乡,人人笃信佛教,佛寺中人为了兴建石窟,将那些僧只户牵去开凿,这才有了五十人投河自尽的惨案。 他不光知道,还掌握着供词,所以才想要深查,往上摸到太后一党。 元煊微微举杯,仰头饮尽了。 穆望知道自己方向找对了,跟着饮了一杯,顺着说了下去,“石窟是老开国侯还在当泾州刺史开凿的,现如今是承袭了他爵位的小儿子奚安邦在督工。” 大周,帝室十姓,奚家就是当中的第七等,属宗室,往后才是勋贵八姓,位尽王公。[1] 正经说起来,奚安邦虽然跟穆望元延盛差了些岁数,却还算是同辈分的。 “他阿爷死得邪性,是应了谶死的,他一家子为着这个,格外信佛,按理说不像能干出逼死人的事儿的。”穆望这会儿渐渐放开了,倒是能和元煊按着从前君臣兄弟一般相处说话了。 他挥开仆人上前斟酒的手,歪了一会儿,他心里虽然狐疑,但知道元煊点出来的必有深意,思索了一会儿,“难不成他……” “老开国侯战功赫赫,一生忠勇,可是为着太后母子死的。”元煊接了话,全了他的想法。 穆望那时候年纪小,不在那宴会上。 可元煊在,老开国侯生性骁勇,那时候宴上为了解救被囚的太后和皇帝,在百官献舞的时候,跳了力士舞,冲着太后瞠目颔首,以表要杀了分囚他们母子二人的权臣。 等宴后,太后和皇帝想要一处待着说说话,被当时总揽朝政的大臣阻拦,老开国侯暴起,抽了儿子的千牛刀,斩杀了其中一个奸佞,却被另一人囚下,第二日就绞杀在了闹市口。 元煊至今都记得一刀下去,刀光血影,迸溅出去滋啦啦有声响,满室都是惨惨的红,血热乎着,人头落地,她眼睫上都挂着血,眨眨眼睛,看人都带着猩红的光。 阿爷死了,大儿也坐了罪,等到太后重新临朝,方给他们平了反,追封了开国侯,大儿子已经不成了,只有这个小儿子袭了爵位。 元煊想到那一日的乱象,自己抿了半盏酒,笑了一声,视线边上又是一片赤影儿。 她抬了抬酒杯,向天上一敬,转脸睨穆望,等着他的下文。 “难怪太后得势,抬了奚家一手,二儿子封爵小儿子袭爵,”穆望拣了菜,推敲半晌,也去瞧她,龇牙一笑,还是少年时一道偷喝酒的模样。 “奚安邦如今又不在中枢,不是京官,便是一方大员,再怎么烧,也烧不到上头去。” 他倏然低了嗓,两桌摆得近,往前一挪,语调柔缓,视线却锋锐,“延盛,我不傻,我是皇帝亲信,与那郑严一党是不死不休了,你要用我的手压他们,也得叫我知道,顺着奚家,烧的是哪一个裙带?” ———— [1]《魏书·官氏志》帝姓十,是鲜卑部落的习惯,可以算作皇帝的宗族,“凡与帝室为十姓。百世不通婚”,勋臣八姓,是除了皇族以外的鲜卑望族。 第28章 驯狼 元煊仍歪头笑他,“你也是傻了,太后母族在哪?” 穆望得了一句傻,反爽朗一笑,端起酒盏,又要敬她,“延盛,你是真不想太后好过啊。” 太后母族就在泾州,奚家子孙都坐在泾州刺史位置上,那石窟开凿,就不是奚安邦为着完成父亲信佛夙愿干的了,不管究竟如何,往太后母族上扯,就不会错了。 这回元煊也执了酒盏,两个青釉羽觞在空中一碰,青瓷脆响,里头的九酝春酿跟着漾起来,互相盈洒到对方的盏中,都仰头饮尽了。 两人都一夜没合眼,吃了酒眼圈儿都有些泛热,彼此撑着头一瞧,都忍不住笑。 自成婚后,两个人还是头一回这般表面上不设防。 两边的下人彼此瞧一瞧,都觉得稀罕。 冷不丁里头传来一声低哑的笑,接着就是一阵叮铃哐啷的动响,几个刚想靠近说话的内侍迅速弹开,分列两侧,原先还当要在一个食槽,如今就成斗鸡上场了。 穆望两指一翻,往下扣了酒盏,倏然缚住了元煊的手腕,这会儿脑子彻底明白了元煊是打算拿他撬太后的后备势力呢。 他打小就是勋贵八姓里年轻一辈里的领头人,早早入仕,仗着家族强势年纪又轻傲气十足,城阳王见了也得笑着当子侄辈打招呼,皇帝准尚顺阳长公主,一是拉拢心腹,二是以他为核心,收拢旧东宫势力。 “狼子野心,诚难久养,延盛当何自处?”[1] “缚太急,小缓之。”元煊还捏着那酒盏。 “缚虎不得不急也。”穆望顺了她的话,接了她的典,一双深邃的眼睛含起了光,眼圈儿红着,声音也缱绻起来,“延盛啊,你教我可怎么好?” 元煊被缚着的手一松,只瞧着穆望眼疾手快,空出的另一只手去接上了她落下的觞,下一瞬间,元煊另一只手持着的银箸就重重敲上了穆望小臂上的麻筋。 冬日殿内也暖和,穆望没穿皮袍,被这么结结实实一打,不自觉松了手。 下一瞬间两盏酒觞就都倒在了桌下,穆望胳膊压着桌子,咚一声响,银箸还压在上头,他一时没动,反把脸凑过去,“你引我做错了事儿,我也该打,打完还得替你去冲锋陷阵,还要我饶你一寸绳子,可不好办,我犯浑,也是你踹我下的泥水。” 他是打定主意要咬下一块肉来的,哪有放了狼出去不见血腥的道理。 元煊冷笑一声,一抬手就是一巴掌,没给他一点情面,“那就给我在浑水里待着,洛阳城里哪一处水是清的,咱们鲜卑的勋贵算什么清流,真想讲清流,就给我去投洛水重新投胎。” 她力气是靠吃肉饮酪练大的,自小不差多少男儿。 穆望挨了一巴掌,差点跌过去,自己抓着桌子,歪了脸,嘴里就起了血腥气,还搁那儿笑。 她要是不打,穆望心里还真没准儿,她打了,他就知道自己这事儿元延盛听进去了。 元煊撂下银箸,站起身,居高临下扫了一眼穆望,见他俊脸一片红,伸手过去又拍了拍,俯下身,贴了他的耳朵,轻声道,“子彰也别怪我不疼你,你咬下奚家和安家,你也不用同旁的子孙争袭平原王的爵了,自己得一个公侯,不好吗?太后再生气,地方上的根一断,中央再强,也是伸头一刀的事儿,你还不就成了我那好阿爷面前的头一个。” 她一面说,一面偏头,对上穆望的眼睛,笑吟吟的,迷人眼睛,叫人忽视了那话语里的杀机。 穆望只觉得耳朵一片温热的痒意,对着眼睛也是九酝春酿。 “要紧的地方是北边六镇,你怎么不动?”他看着在闹,人却清爽,把局势扯了出来。 “那里是边乱,战事吃紧,你去动?”元煊嗤笑一声,“京中人还等着河间王回来请罪呢。” “我那日抢了你一匹好马,那还你一个铜山好了。” 她说完直起身,脸上笑意不减,径自出了门,穆望歪在坐榻上支了一会儿,半面脸火辣辣,可那疼到了耳根又化作了那夜绕在腕上的细凉青丝。 缓了一会儿,他才想到了凉州下属张掖的铜矿山。 嘴里的血腥味还有余韵,穆望知道那才是元煊叫他钻研的重点,咧了咧半边嘴,这才是当真疼了他一回。 等在门口的两排乌眼鸡见长公主出来,各自低了头,只听得公主一声嘱咐,“驸马吃醉了,你们进去抬了人去休息吧。” 元煊到了自己殿内,叫安慧和鹿偈把大周的舆图拿出来,只盯着六镇瞧。 北边六镇造反是如今的大患,綦嫔的父亲是北镇的部落酋长,这会儿借着平乱已经拥兵不少,这才叫皇帝腰杆直起来,拼了个二圣临朝。 穆望说她为什么不动六镇,可她回来第一件事就动了。 他们都害怕在北边六镇得民心军心的广阳王,可元煊不怕,她不光不怕,她还要用他去收服北六镇。 这事儿急不得,广阳王在北镇一定会被太后一党掣肘,这人性子不够刚硬,胆子也不够大,她必须削弱太后势力,让太后无暇顾及北乱,她才有插手的余地。泾州安家是太后母族,势力渐大,她要赶在那群人结束守孝重回朝堂之前,彻底斩了太后的后翼。 元煊垂眸,一只手点在凉州上。 凉州是个好地方,帝师终老之处,也是古来人文荟萃之处,她需要去探一探,最好有心腹在。她心里还有另一个念头,只是这时候想太早了些。 “对了,去拿几个活血祛瘀的药膏给驸马,再把这些送去。”元煊转头将凉州那案子自己手里的全部文书,加上铜矿与石窟的部分文书抽出来,拢在一处。 鹿偈先是应了一声,找出来方问了一句,“驸马受伤了?是在宫中伤的吗?” 元煊挑了挑眉,“去了就知道了。” 鹿偈回来,唇角还翘着,见着元煊,憋了憋,方正经了脸色,“驸马说,多谢殿下,不止为赐药。” 元煊正在写信,闻言漫不经心问道,“看着驸马了?脸肿了吗?” 鹿偈点头,“肿了,脸都歪了,说话都不太利索,但还接连嘱了我两句多谢公主。” 元煊闲闲沾墨,她知道穆望谢的是什么。 是谢她送去的证据和指引,要没有他,他还要去朝中档案库里慢慢查。 元煊和他都是侍中,一个前朝一个后宫,但太后干的事儿,前朝不一定留底,还得靠她。 不知道穆望本事有多少,能不能顺着她给的线索查出安家背后藏着的事,但不论如何,这个马前卒他当定了。 她把人骗去泾、凉和奚、安两家撕咬,又打了人的脸,人还得谢谢她呢。 驯狼不就这么驯嘛,不光要拿肉吊着,还要打进坑里,再给他个唯一的出路。 “去把安慧叫来,我找她有事商量。” ———— [1]这里她俩用的是《三国志》吕布传的典,太祖曰“布,狼子野心,诚难久养……”后面用的是,布曰“缚太急,小缓之”太祖曰“缚虎不得不急也“, 第29章 猎鹰 安慧进京,原也不是为了给贵人当奴仆,是跟着人来京控的。[1] 他们这些人,哪里管储君是哪个,做主的是皇帝还是太后,她们只想有条活路,有口饭吃,就是活路。 活路没了,只能跳起来抢,抢谁的?抢上头的,谁压在他们上头,他们就去抢谁的,所以有民乱。 那群军户却还不敢,他们只知道头顶上的人压着他们,皇帝就是天,有人欺天,那就捅到天上去。 凉州僧只户被调离家乡服役,半路上跳河死的有五十几个,可到了石窟里头服役死的,究竟多少人谁也不知道。 凉州军户家的女郎,是石头缝里的野草,不下雨也要拼命长。 一道去洛阳京控一共有十几个家眷,都是烈性子,安慧年纪最小,沿路有人截杀,到半路上,只剩了安慧一个。 眼下回去也没活路,咬着牙到了洛阳城,因为太饿一头栽倒在了田地里,被王南寺的佃户救了,给了一碗粥水,听闻她要京控,当即给拦下了,直摇头摆手,告诉她衙门和地方串联一气,去京控的都被后头地方上的人押回去看管起来,十有八九要丢命的。 有好心的佃户告诉她寺庙里要收几个侍女,安慧连忙凑了过去想要先找个活儿干吃饱饭。 她自觉粗笨,连针线活都不会,所以也没指望被提到主子面前伺候,刚好养马的人被打发走了,她见机自荐,说自己出身凉州,很会驯马,这才被留下了。 谁知鹿偈在主子面前夸过她驯马极好,又说起她可怜的来历,长公主竟召了她细细询问,又当着她的面遣人去凉州查,不光去查,还许了她会叫他们不白被欺辱致死。 那是她第一次见着这样的大人物,殿内燃着不知什么香,长公主的衣摆居然和他们一般没什么绣边儿,素净的,瞧不出什么华贵,那双手上外表看着还好,抬她起来一握才知道,那手心里也都是茧子,奇怪得很。 皇帝的女儿难不成还要做农活不成? 安慧给长公主在佛寺里养了三个月的马,心里日日似油煎,她也是后面才知道主子的境况也不好,自己都困在佛寺里,还不知道何日能出去,如何上达天听呢。 也没人敢拿长公主是太子的事儿说嘴,所以安慧不知道,她只知道,圈禁龙子凤孙的地方都是镶金的。 安慧没想到长公主真能出去,还带着她进了宫,宫里的地也那样平,人人华服锦绣,流光溢彩,她不知道要怎么回报长公主,只觉得长公主就是头上的青天。 “安慧,如今答允你的事也快了了,说说你怎么个想法。” 安慧心里怦怦跳,看着眼前一面净手一面笑语的长公主,声音细弱,“若是长公主不嫌弃,我还想给公主驯马。” 元煊转头瞧她一眼,她当初收这个人,也是为着撬开关陇那一带的口子,可安慧这般泪眼汪汪,倒叫她有些愧疚。 “可你是凉州人,不想回去吗?” 安慧张了张口,“我爹死了,娘也跟着上了吊,我在凉州没家了。” 她先前撑着一口气儿来京控,可如今却好像断了根,有些迷茫。 元煊擦干净手,冲她招招手,“那如果让你做马场呢?” 安慧一怔,“马场?” 元煊和颜悦色,眼底带着倦怠,拉了她的手,“鹿偈同我说,你是养马的好手不说,也肯吃苦,我想拨人去凉州置办个马场,你想一起去吗?” 有了松清商户为遮掩,很多事情好办许多,本来她还要用自己的名头去,现在算在松清商户里隔了一层也好。 “凉州大马,横行天下,你爹先前就是养军马的,这几个月鹿偈告诉我,你也不差,眼力也好,我们缺个当地人指引,你不必当奴仆,做我的马场管事的,可好?” 安慧人都在抖,先前鹿偈透了些意思出来,她已经有些怯,可如今对着长公主那温厚又深沉的眼神,居然说不出一个不字。 “可我是女儿家,我怕我成不了事。” 元煊也不恼,只继续道,“你上京替他们告了状,不是成事了吗?再说你瞧我,我不能成事吗?” 安慧忙道,“长公主自然是天底下最能成事的,但我粗笨得很,针线都学不会,那么重要的事……” “那么你也能成。”元煊拍了拍她的手,“我们女子的手,不会拿针线是因为我们另有本事,你能做其他重要的事。” “我听闻凉州的女儿,是戈壁上的猎鹰,洛阳繁华,马厩却逼仄,鹿偈说你时常说起凉州马场的阔大,我已是笼中鸟,却舍不得你们做囚鹰,可你的命,我想交由你自己决定。” 长公主的话在安慧心里莫名点着了一把火,她只觉得心口滚烫,有什么话就要脱口而出,“我想做主子的放出去的猎鹰。” 洛阳城固然水土肥沃,可凉州土地更能叫人驰骋无阻。 此刻自觉二两轻的骨头,在长公主眼里也觉得自己值了千斤。 她不知道长公主要马场做什么,只知道长公主想要马场,那她就拿出她的本事来做。 元煊安了心,安慧固然要紧,但要紧的是她的人一道落根凉州,她赏了安慧许多实惠东西,转头叫家丞来拨算盘。 哪儿都要花钱,广阳王连日就要启程,就等着河间王回来给她捞一捞了。 不抄家也得割肉啊。 元煊在算账,崔松萝也在算账。 这些时日脂粉香水铺子的进项不菲,元煊替她联系了瓷器厂,包装成本降下来一点,加上名头打响了,分了几个档次,从贵女到富商都知道买上好的擦脸脂膏就去洛神阁。 可进项再大,也顶不住支出。 一个是道观要建,一个是年下的分红,还有支出去的成本。 要支撑下一年定然不够,她觉得账上吃紧,想到了道观招工的事儿,脑子里冒出来了个“以工代赈”。 这事儿还得回过元煊再做决定,毕竟她手底下也没米行,虽然开了个酒楼,可“地主家也没余粮”。 崔松萝赶着到了公主府,元煊听她一句话就点了头。 “古有晏子以饥民修露台来赈济,你用词儿倒好,以工代赈,放手去做便是,有人找你麻烦,就拿公主府的牌子出来。” 崔松萝忍不住小声感慨,“夺嫡还是个烧钱的活儿。” 元煊抿着唇笑,“这话以后不能在公主府说。” 崔松萝问过元煊的意见,见她同意了,便急忙起身,还不忘叮嘱,“公主尝尝我那新制的冬日暖饮,您不是爱喝酪,我用茶一起煮了,又加了些小料,冬日里暖身甜嘴,再不好过。” 元煊还以为她要留一会儿,见她这般赶,“年下很忙?这么急?” 崔松萝龇牙,“是公主府里有狼,我怕遇上,不敢多待。” 元煊也不留她了,点头叫人给拿了牌子就走,自己看了一眼那一碗奶茶,尝了几口,提笔写了个名儿,“奶茶这名儿也罢了,你若在酒楼和小女娘多的铺子卖,就叫琥珀酪浆。” 崔松萝得了名儿,乐颠颠走了。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崔松萝刚出了内院的门,就撞上了穆望。 穆望还没说话,崔松萝一眼瞧见那脸上的巴掌印,嚯了一声,都成两面人了,一面红红紫紫,一面青白交加。 物理意义上的开染缸。 —————— 注:京控,告御状。 第30章 待宰 穆望脸没好不敢出门,只能报了病。 外头人都不知内情,城阳王一党也不以为意,倒是皇帝有些愧疚。 “子彰年纪小,性子傲,这一回被截了,只怕是不想见那些人了。” 以穆望的性子,只怕看见严伯安那张嘴脸,都要抽刀砍人了。 他自幼做不得主,故而对这个很有些傲气的青年人很是看重。 女尚书在一旁整理朝臣上书,刚要说话,就听得外头通传,綦嫔来了。 如今后宫里,大半是太后塞给皇帝的,小半是皇帝自己封的,家世不显,只有这个綦嫔,是在六镇边乱刚开始的时候,綦嫔的父亲平北将军招兵买马,镇压了北边的起义,叫皇帝为了嘉奖功臣,迎进了宫。 如今綦嫔的父亲已经封了郡公,又育有皇帝唯一的儿子,属太子之母,竟能与太后侄女安皇后分庭抗礼。 “皇上这是为什么烦心呢?”綦嫔进来,轻车熟路地过去与皇帝同榻而坐,娴熟指使小黄门上了茶。 “我不喝茶。”皇帝终究是北人,身为皇帝,并不喜欢南边盛行的茶。 “不是蜀茶,是如今京中风靡的乳茶。”綦嫔笑吟吟的,“甜口的,加了红豆,茶又解腻,我觉得不错。” 皇帝果然闻到了酪味,这才端起来,却也没先喝,偏头看了一眼小黄门。 小黄门点了点头,示意试过毒了,这才端起来。 见皇帝用了,綦嫔方又开口,“皇上觉得可好?” 皇帝不明所以,但还是做了评价,“倒也不错,没有茶涩口了,是御食监进上的新鲜玩意?” 綦嫔捂唇笑起来,“皇上猜错了,这人倒和穆侍中有些关系。” 皇帝本就在想着他,顺势问道,“子彰啊,是他什么人?” “是他心仪的小女郎,还是崔家女呢,如今开了商号做生意,每次出手,东西都风靡京城,我虽在宫中,也多次听闻她的名声。” 皇帝倒是一愣,“子彰有心仪之人?” 綦嫔摸不准他的态度,斟酌着用词,“只听说,子彰为着她,和长公主打了一架,就顺阳刚回京那会儿。” 皇帝隐约想起来了,那日穆望来请罪,说是冒犯了公主。 他顿了半晌,“顺阳最近做什么呢?” 綦嫔哪里知道,还是小黄门开了口,“长公主日日进宫给太后讲经呢。” 皇帝点点头,“她是最孝顺的。” 綦嫔垂眸,可不是,虽说京中许多贵女在瑶光寺长居修行佛法,可似长公主那般成婚后还抛下丈夫去佛寺独居的也就那一个。 “当初做这个媒,倒是委屈了两个人。” 皇帝说这么一嘴,綦嫔就知道皇帝的心思了,“听说驸马病了好几日,这男儿身边,还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伺候着。” 这话说下去,皇帝却没接口,转而说起另一桩事,“煌儿过了年,也该开蒙了,我得为他择些好师傅。” 綦嫔闻言坐在了一旁,果然转了心思,皱眉细细思索起人选来。 皇帝心中暗叹一声,他自觉延盛那套班底不错,不说现在,只说从前,就教出来个能扛得起担子的好储君,可惜是不能用了。 “算了,快封闭了,等年过来再议。” 眼瞧着到了年下,广阳王不敢耽误北边的战事,军需掰扯清楚了,带着人就走了,走之前遣人给公主府的人送了个年礼。 元煊打开了一看,是一张做工极好的黑漆拓木角弓。 她怔愣片刻,倏然出了一口气,皱了眉头,这攻送得古怪。 “殿下怎么收了礼还不高兴?”鹿偈眼见这些天来元煊头一回露出这般表情。 元煊松了眉头,淡淡一笑,不在意地转头,“他谢了我,是为着不欠我。” 瞧着倒像是对之前冬猎之事的回应。 她摆摆手,“去把这张弓挂起来吧。” 拉拢广阳王这事儿本也急不得。 有脚步声在外响起,侯官进殿低声奏报,“殿下,我们的人从北镇回来了。” 河间王罪名到底没定,太后恐军中哗变,只命广阳王接替职务,斥责回京。 他几次和长孙冀意见相左,甚至故意不前去支援,这却只是长孙翼的上书,做不得真,还要等一道过去的人查清楚了再说。 太后对城阳王存了芥蒂,那日让元煊接手侯官,就是为了绕过城阳王去查一查军中的事儿。 如今去北边的人回来了,刚踏进明镜府,报给太后的纸面都没写完,京中的侯官就被指派去公主府复命了。 “如今做主的可不是城阳王了。”侯官首领贺从坐在堂屋内,也不讲究,胡床摆好,金刀大马坐着,对着回来的人指点。 “虽说当初是太后叫我们办的事儿,可你们走的第二天,长公主就拿了我们侯官的印。” “长公主?那位不是整日念佛。”去北边的自然也是侯官中的人物,听了忍不住诧异。 “念佛不耽误杀人啊。”贺从悠悠推过去一盏热酪,“还记得青鹘队下游的那个吗?被长公主一刀割了脖子,喉骨都断了。” 从北地回来的侯官越崇皱了眉,端起碗咕咚一下喝完了,“青鹘队自己上赶着巴结城阳王,脖子扯那么长,被割了也应该。” “你不在京中不知道,前段时间那位可是带着我们血洗了一回京中各个佛寺,下刀子比我们都利索,念佛只怕压的是杀性呢。”贺从转头看苍狼队的兰沉,踹了人一脚,“你那什么脸色。” 兰沉抿了唇,从怀里把记事的本子掏出来,站起来找了一圈儿,“有帕子吗?” 贺从:哈? “咱们明镜府里头一群老爷们,哪来的帕子,找找扫洒的小厮?” “那个太脏。” “不是咱们本子又没掉泥坑里,”越崇也觉得奇怪,“你发什么疯?” 兰沉扫了一眼坐镇侯官寺的贺从,盯着袖子看了看,发现那胡床绑带都一团糟,闭了闭眼睛,自己拿手小心翼翼擦过本子上的灰。 门口有人来报,“长公主来了!” 贺从倏然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了一眼兰沉。 “你小子平时闷声不响的,没想到还有这等心思?” 什么时候也学会溜须拍马了? 兰沉被说中了什么,又觉得手上太脏,用鐾刀的皮毛掸了掸,外头已经有一道沉黑身影跨入了门槛, 侯官们个个瞬间从胡床上站起来行礼。 元煊摆摆手,“北面什么情况?” 兰沉将手上的本子交上去,元煊一抬脸,“北面回来的?我接手后还没瞧见过你,倒是有些面善。” 她接了本子,一手打开,扫了一眼,轻哧一声,“河间王也是被肥油塞了脑子了。” 一句话下去,贺从笑起来,“这么说,能定罪状了?” 元煊勾了勾唇,“到腊月里了,没一件叫太后舒心的事儿,咱们找几个人,去接一接这位河间王,叫他务必年前赶回京来。” 她幽幽地笑,“也好过个肥年啊。” 贺从琢磨了一下长公主这话,说得实在有意思,点了点头,“您放心,我们一定办好。” 元煊点了点他,“你们刮油不要紧,有个度就行。” 贺从先是心中一提,听到后头一句话诶了一声,回转心思,看了一眼还愣站着的兰沉,拐到后头暗地踹了人脚后跟。 可怜那河间王,人还没回来,就成了待宰的猪。 ———— 胡床:折叠椅 第31章 受贿 侯官得了了长公主的叮嘱,思忖着这新掌舵者可实在太懂为官之道,刚上任就要刮人油了。 没一会儿一群侍卫进来,带了点酒饭,说是长公主请明镜府里头的人吃了,给北地回来的人接风。 侯官平日里的油水不多,全看上头要整治哪一个,若是个贪官,油水就足。 长公主走这一趟,露出来的意思就是要先榨一榨这河间王了。 河间王可是个巨富,田产和盐铁生意遍布大周,上头人要过肥年,侯官们也能过个丰年。 元煊瞧着人在世外,对他们这点子勾当倒是明明白白。 贺从转头看一圈儿屋里人,苍狼队都是一群狠人,只能办事说话却一般,青鹘跟过城阳王,长公主来了,就不能提起来,只能打压,这去迎河间王得差事,算来算去,不如自己带人去一趟。 兰沉却开了口,“我跟你去,我知道他们走哪条路。” 贺从稀罕极了,“你不是最讨厌这种事儿?嗷!我知道了!” 兰沉脸色一僵,袖下手攥紧了。 “你是看上谁家小女郎,要攒攒聘礼去提亲吧?”贺从一拍巴掌,“好说好说,哥哥我分你点油水。” 侯官们家眷少,又都是鲜卑人,虽然胡汉通婚了好几代,他们骨子里还带着些部落遗风,有相好的也少有正儿八经成亲的,一身光棍,滑不溜手,少些牵挂。 兰沉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说话,一张时下女郎偏爱的秀致白面,却阴惨惨地显出不好招惹的凶相,握了手里的刀,又想到那金尊玉贵的人物在月下练刀的模样。 太阳沉到地下,也不该浸染污泥。 一队人马行走在官道上,黄土漫天。 河间王元瑞很有些不耐,“本来就是回去受审的,还要那么赶路做什么,前头驿站歇脚吧。” 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也不敢说什么,只好在前头的驿站就停了。 元瑞进了屋子还不足,扫了一眼布置,愈发不满,“这屋子怎么也不是郡王的规制,你们怎么回事。” 驿丞小心逢迎,赔了个笑脸,“不知河间王驾到,难免仓促,咱们这里偏僻,您将就一晚上。” 元瑞一面嫌弃杯子不是好瓷器,一面又嫌没有好酒,转头进屋又叹床铺不是织锦厚被,炭火呛人,更没个温玉暖床。 驿丞只有唯唯,出了院子到了偏处才啐了一口,暗骂什么东西,脑满肠肥的玩意儿,在这等地方都要拿架子。 到了夜里,一行人又叩了驿馆门。 驿丞骂了一句晦气,着人去开了门,刚要叫骂,迎头就是一个鹿符,居然是侯官,登时哑了嗓子。 “诸位夜行辛苦,赶紧进来暖一暖。” 不过十人鱼贯而入,也没多费口舌,贺从确认了河间王在此处落脚,又问了院子,和兰沉对了一眼,等熄了灯就摸了进去。 元瑞睡得也没那么沉,只觉得屋内隐隐有光,眼睛还没睁就要骂人,“狗奴才,大晚上弄什么鬼。” 一道笑声响起,“河间王好睡,扰了您倒是我们的不是,只是来传个令,提醒您明日早些起,赶路要紧。” 元瑞登时就坐了起来,抱着被子瞪了眼睛,见着两个陌生面孔,腰间都挂着千牛刀,“你……你们。” 能挂千牛刀的也就两样人,一样是明面上的千牛备,那是皇帝护卫,决计不可能出现在这里,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侯官。 他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们大周的侯官和南边的典签可都是黑夜里头干脏活儿的狠角色,如今北面侯官少见得多了,可南边的典签可是敢半夜屠戮宗室的狠角色。 元瑞打了个激灵,“我好日子这么快就到头了?” “哪儿能呐,到脖颈。”贺从依旧嬉笑。 元瑞一口气没上来,抱着被子作势要滚下床,顺手要抽床边上的刀,被一直阴恻恻盯着的兰沉一腿踹下去,彻底滚下了床。 有被子垫底,到底没伤着。 “瞧您吓得,奴才开个玩笑啊。”贺从也迈开腿走上前,也没将人捞起来,俯视着他,“只是上头叫我过来迎一迎您,总得赶回家过年不是?” 他这话说得妙,虽说是长公主教的,上头这词儿也没错,如今的确是长公主管着他们,但河间王听着就以为是太后,再不然就是皇帝了。 兰沉收了腿,也不告罪,贺从在心底啧了一声,就不该带这个木头桩子来。 所幸河间王没心思想着兰沉踹他那一腿,自己个儿拥着被子坐起来,颤巍巍去掏身上的金银挂件。 他也瞧出来这出声儿的人还能说话,一把拉了贺从,“好兄弟,也告我一声,如今太后是怎么个主意,我这项上人头能不能保住?” 贺从掂量掂量,笑了一声,作势推拒,被河间王眼疾手快塞进了他的领口,又使劲拍了拍他胸口。 “我去打仗,没什么好东西带着,你也别跟我玩心眼儿,好好说来,我这事儿也是城阳王应下的。” 贺从舒坦了,托了河间王一把,“好说,好说,只是如今可不是城阳王做主了。” 元瑞瞪大了眼睛,心中更加打鼓,“这怎么说?” 他四下看一眼,又忍痛找出直接将虎噬兽纹金带鐍拆给了贺从。 贺从笑了笑,随手塞给了兰沉,继续说,“长公主回来啦,如今后宫文书都得过她的手,什么报给太后,什么不报给太后,都在她一念之下,城阳王因着你吃了挂落,此刻正记恨你,连郑严二人都要夹了尾巴做人,京中皇家寺庙都要关门清账,生怕触了霉头,被查出些偷漏来,您回去可别使错了劲儿。” 元瑞咂舌,“煊太子回来了?” “不好说,不好说。”贺从忙堵了他的话头,“人如今是皇上唯一亲生的长公主。” 河间王被侯官们架着,挣命一般日夜兼程,赶在腊月二十四进了京。 进京还没喘匀了气,就先嘱咐人去自己的府中拿东西,往长公主府上送年礼去了。 门上人来报,元煊听得了消息,勾了勾唇,起了身更衣,“今日祭灶,他也该上供了。” “都送了什么?” “回殿下的话,一驴车的箱子。” 元煊诧异挑眉,“一驴车?又不是来送菘的,一车年礼?” 这做得也太显眼了。 “人从前门只带了个盒子,驴车往后门去的。” 元煊啧了一声,接了那盒子,打开一看,只有一卷华严经。 她怔愣片刻,抬头看了一眼,隔着院墙,也能瞧见城内的百丈浮屠。 “怪道人人都贪,人人都贿赂,偏他能起复两次,每次都能拿到好差事。” 这礼送得可太讲究。 “鹿偈,拿上这盒子,咱们进宫去。” “殿下,那,驴车上的东西,您不看了?” “原样摆着,封存好了,等我回来再说。” 头一次贪赃受贿,她竟还有些手足无措。 第32章 似奸 腊月二十皇帝就封了印,哪怕天阴沉沉地压着皇城,宫里头人人面上都带着笑影儿。 人人都盼着一年从头开始,好像日月一轮就能改换天地。 可头上依旧是那一片天,脚下也依旧是那一片地,风霜雨雪,阴晴圆缺,净看天意。 宣光殿,几个大监正在回禀宫宴事宜,上头人要过节,下头人就要忙翻天。[注1] 元煊如今进去大部分时候都不用通报,她进了殿,自己坐了,大监们说起除夕的守岁,她侧耳听了一会儿,只觉得那一驴车的金银珠宝只怕都不足这一夜消耗。 太后听得摆摆手,“每年也就这般,敷衍热闹热闹便罢了。” 几个大监退下,元煊这才起身,不等太后询问,自己先跪在了阶前,“妾来请罪,还请陛下宽宥。” 太后大为稀奇,“这是怎么了?” 身后的鹿偈将那锦盒奉上,元煊方才继续道,“河间王戴罪归来,未曾进宫,先送了礼来我府上。” 太后低头一看,是一卷华严经,掌不住笑了,“你这孩子,又弄鬼,快起来,我还能为着一卷经书怪罪你?” “陛下容禀,不只是经书,还有一驴车借着送冬菜的名义停在了公主府后头,妾胆子小,不敢开,还请太后饶一饶我,先前河间王在出征之前只怕也是用此等办法贿赂了城阳王,才叫他连长孙都督的上书都拦了下来,如今我怎能走城阳王的老路,辜负陛下信任。” 元煊一气儿说完,又俯身下去,“且不说他刚刚回京,怎么知晓是我在公主府上,又或者,他不知道,可一回京就能搬出那一驴车的财宝,我日日穿着的不过一身缁衣,房中都没有能绣花的婢女,只一心礼佛,对着那后头的财宝实在心惊,陛下疼惜孙女,且帮我做做主吧。” 太后慢慢肃了脸色,语带嗔意,“这个河间王。” “你且起来,这事儿偏你实诚!我自然要给你做主。” 元煊起了身,也不等太后反应,继续道,“侯官也从北镇回来了,我正也要禀告您。” 太后点头,见她要呈上奏议,摆摆手,“你就念吧,如今老了,不爱慢慢看那些,你前些年只当个闷葫芦,和驸马又成日里不说话,还不如在我面前多说些。” 元煊早就知道太后这些年日渐惫懒,也正是因为这样,城阳王一党才有机会瞒而不报。 这河间王在镇压北地边乱的时候急功近利,屡次与长孙冀起了冲突,干脆各自带兵,这本也是寻常事,可两军互不配合,一个冒进,一个要筹谋,互相拖起了后腿,致使各自损失了不少人马,伤亡上千,更是接连败退。 元煊将军中查出来的几次失误一一细说了,又说了估摸着的伤亡数,话锋一转,说起了京中调查的情况。 她来的时候就问过了侯官,这河间王自然不止送了她一家,还有去城阳王府和郑严二府的,只是那两府都是光明正大地抬进去的,年末迎来送往,好不热闹,唯有公主府门庭冷落,送穆望的自然报不到她这里。 贺从还跟她嘀咕了几句,“没承想这河间王也有点心眼,都那样说了,还不忘广撒网,也不瞧瞧现在谁敢捞他。” 元煊一笑置之,进宫的脚步都没停一下。 她知道贺从机灵会办事,可河间王又不是只听小话的人,他自有他的处世之道。 连高祖都夸他自幼聪慧,只可惜到了如今,元煊瞧着就只有了小聪明,那点心眼全用在钻营上,打仗却委实不算有本事。 真有本事的宗室,大多也被先帝给杀了。 大周的气运,就跟被折断了一样,生生败了下来。 元煊瞧着这繁华下爬满的硕鼠蛀虫,蝇营狗苟,竟也生不出一点恶心了,甚至还得替这披着的锦衣熏一熏香,别叫旁人闻见那腥臭的气息。 她血肉在污浊里腐败,灵魂却在净土残喘。 “太后叫我查清这件事,我也往前翻了翻,这河间王得了这个讨北大都督,也是贿赂了城阳王一干人等,上下都打点得齐全。” “这河间王往年在任上是因为残暴贪污才被革职,做刺史时在当地敛财无数,欺压平民,被其豪奴殴打致死的也不少,所管州府百姓怨声载道,畏之更比虎狼,起复后却也没改,您看,这事儿到底要不要再往前查查。” 元煊说完,将奏本一合,看向了上首的太后。 太后皱了眉头,一时没说话。 这事儿牵扯到了郑嘉,且郑嘉在里头拿得不少。 城阳王收受贿赂的事她不是不知道,她不光知道,底下人自会往她私库里填东西。 郑嘉这人她是舍不得动的,城阳王还需要扛在前面顶着皇帝那群亲信,严伯安也委实是个干臣。 她张了张口,“快除夕了,各府里都在忙着过节,大肆搜查只怕会扰乱民心,你觉得呢?” 这话一出,元煊就知道她不想深挖,至少不想查城阳王和郑严二人。 她在心底嗤笑,百姓才不管上头到底是哪一个皇帝,也不管究竟将军能不能打,更不会在意王府里是不是被掀翻,他们只在乎能不能吃饱饭,有没有容身之处。 少几个压着他们的达官显贵,哪怕除夕在闹市斩首,都有人竞相围观,拍手称快。 “孙女觉得,河间王得处置,以安抚长孙都督和北方军心,至于旁的,年节时候,的确不好再深查了,毕竟皇上都封印了。” 太后点点头,“这事儿便也这么定了,撸了他身上的职位,这个河间王也别做了,你去告诉严伯安去。” “还有,你要我为你做主,我瞧着你日子清苦,那一车东西,且拿用,不必再提。” 元煊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扯了扯笑,陪说了会儿话,出了殿,唇角还勾着笑,眼神已经冷了,金殿堂下,地暖花香,也映不到她眼底。 她一路走出去,见了贺从,“去告诉河间王,他的命我可以保,让他自己献出一半家财抵了兵败和战退的罪,以充军需和抚恤之用,讨了上头年节的喜庆,自然无忧。” 元煊又补充道,“带几个样貌唬人的一道去,别叫他少献了。” 就拿富人的肝肺,填做穷人太平日子的药引。 贺从应了一声,转头有点摸不清楚。 这长公主行事,实在叫人看不明白,说是为国,自己也收了,说是为己,却也是为国了。 还真就是那句,大忠似奸,大伪似真。 —————— 注:大监,在北魏时期是女官官名,掌宫内诸事。 第33章 血经 对这件事的处理结果,元煊心里是闷着气的,世上没有刀出了鞘不见血的道理。 她如鲠在喉,元家人除却上头那个所谓天子,其他人骨子里是挞伐四方的热血,如今困在这洛阳城里,连伸个手都要问过上头的意见。 壮志难酬,饥饮豺狼血。 等回了公主府,她已经平复了下来,淡淡问了一句,“驴车上都装的什么?” 鹿偈知道这是要让人登记造册入库的意思,转头领着人去了,她没怎么见识过好东西,还得叫窦妪一道。 元煊见鹿偈出去了,把华严经摊开来,洗手焚香来抄经。 今日河间王送礼,倒叫她想起来南边信佛的皇帝叫人抄血经的事儿,这才能投太后的爱。 写着写着,鹿偈进来,一眼瞧见公主在抄经,一时不敢打扰,只上前,却见那上头一片猩红,佛香下隐隐有奇异的锈味。 长公主抄的血经。 她心里咯噔一下,从前从未见元煊这么干,定睛去看,桌上果然放了小炉子,上头一个清净器皿,抄血经要从十指端刺出鲜丹,养以温火,澄去白液,才算取其纯真。[注1] 鹿偈呼吸不稳,强自镇静,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 她是被公主提到跟前,亲自教了认字的人,从千字文教到华严经,一个字一个字学,每次见着字,都忍不住觉得那是长公主的恩惠。 可这是头一次,她觉得字是那样的刺眼,叫她浑身都在颤。 元煊听到了鹿偈的抽气声,也没抬眼,这东西干得快,她不能浪费。 她今天在太后面前告了那群人一状,虽说也是太后让查的,可城阳王连夫人无故垂泪都记在心里,针对了广阳王这么多年,更何况是早结了梁子,如今又捏着他的一点把柄的公主。 太后白日里自然还偏着她,到了晚上郑嘉一吹枕边风,再将太后心思吹得回转过来,受苦的就是她。 如今她手里头真能动用的只有两个世外之人,一没有兵权二没有人心,一切都刚刚起步,皇帝亲信这边刚刚安抚下去,她不能被太后一党的人填了火坑。 这个年要真想安生地过,那她只能好好供着太后。 翌日一早,河间王就跪在了太极殿门口,一是请罪,二是叩谢皇帝太后的仁慈。 他昨日见了熟面孔的侯官,听得一句话,人已经瘫软了。 元瑞心里清楚,他的确坏了事,上一回打仗他弃兵而走,差点被从宗室中除名,因此他这回格外卖力,就等着挣一回军功,谁承想长孙冀总是不同意他的意见,害得他两次冒进,死伤不少。 听侯官的意思,皇帝是不想留他了,这怎么好,能压得住皇帝的只有太后,长公主既然给她想了法子,他自然要紧紧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 人头都要落地了,再贪也没用了。 侯官早知道怎么从这些肥猪身上刮油,自然是把情况说得严重十分,本来要革职的说成抄家入狱,本来性命无忧的就说上头要他人头落地,这一通好吓,便无有不从,什么都掏出来了,只求保住一条命。 今上在位以来,朝局动荡,上头真正管事儿的人总在变,专为天子耳目暗刃的侯官也在不断大换血,到如今就格外不成气候,除却太后之外,只有长公主成了执掌他们的人,如今能用他们,他们自然没有不尽心的道理。 长公主说一半家财,河间王被侯官一通吓,跪在玉阶上时,只说是全部家财奉上,其中自然不包括他见不得人的私产。 皇帝不明不白地得了这信儿,心里头忍不住地感慨,什么叫忠臣,这才叫忠臣呢。 宰相们齐聚一堂,听得河间王这一番动静,看着上首的皇帝,七嘴八舌论起河间王的去留来。 城阳王一党自然要保住河间王,门下省的侍中们彼此一对眼,如今战事频繁,国库早就空了,但京中宗室郡王们还在摆阔斗富,朝臣中也少有真干净的。 本是九品中正,可卖官鬻爵竟成了常态,贪的人见了河间王兔死狐悲,怎么要给自己未来留条后路,真清正的也想着为了充实国库和军需的那些家财,也要放过人一马,给后来人一点路子,意见居然诡异地统一了。 大家你来我往地说着同一个意思,难得融洽,这回倒真的上下一心了,议事殿内洋溢着快活的气息,众人笑着抬头,见上头那两尊大佛面色不定,都齐齐噤了声。 太后想私库充盈,保住手下人不被牵连,皇帝想着来年东宫开蒙,太子一日日长起来,又是一笔消耗,这会儿见下头不吵闹,很有些年头吵架年尾合的意境,自己笑了,“告诉河间王,腊月底封了印,朕便饶他一回,献上家财,革职在家,王府也许他住,年尾不易挪动,就这般吧。” 河间王保住一条命,还保住了这个爵位,心里觉得顺阳长公主还真是个好人,又往公主府里偷偷送了些东西。 元煊得了信,却仍旧抄经,华严经足有六十卷,想来只能抄几卷呈上去。 她叹了一口气,年礼要紧,也只能这般了。 窦素心疼她,让庖人精心做了许多补气血的东西上来,只元煊面上到底还是苍白了些。 岁序将更,本来阴沉的天也像是被香火烟气熏腾出来了,低低压着涌动的岁月。 宫内宫宴,元煊是陪着太后进的殿,随着五声金钟敲响,太后缓缓迈入殿内。 皇帝早等在了上头,一身衮冕,殿内依旧奏着礼乐,见太后前来也随众人一道起身行礼。 太后就搭着元煊的手,元煊自然不好跪下行礼,一路走过去,只见软席上匍匐着几排人,只瞧得见头顶的漆纱笼冠,齐齐整整,浩浩荡荡。 她垂着眼睛,做出谦恭状,视线却已经将满座扫了一遍。 众人口中三呼万岁,太后果然欣喜,笑着径直走到上头,视线掠过也同样拱手行礼的儿子,只笑一笑,先转过身站在榻上,叫了免礼,这才示意元煊去扶皇帝。 皇帝也不好对太后挂脸,低着头正要压下心头的不满,只觉得一双粗糙无比的手刮上来,他低眉瞧见是只伤痕累累的手,便叱道,“怎么伤着的人还敢到御前伺候。” 太后看向皇帝,元煊动作却未停,她嫌针放血太慢,一会儿就要再添,干脆用上了刀,这会儿手可不是没好,只堪堪结了疤。 “是我的不是,阿爷莫怪。” 她浅浅一句话,太后侄女安皇后赶忙起身解围,“长公主手怎么伤了。” 皇帝这才瞧见了是元煊,脸上一僵,神色不太好看,“怎么伤着了。” 元煊笑一笑,“也不算什么,只是为祖母和阿爷抄写了血经,为来年祈福,好叫佛祖知道我的诚心。” 皇帝一惊,“血经?” “是,只是尚未呈上,却已叫阿爷担忧了,是我的不是。”元煊一面说着,一面回头朝太后一笑。 太后当即点头,给元煊撑腰,“你这孩子,孝心太过,怪道几日不见,你脸色这般不好,切莫伤了身子才好。” 她转头就吩咐,“给顺阳长公主的赏赐里再添上几盒阿胶,好好补一补。” 一旁的内侍低声应是,太后又看向皇帝,“她礼佛,不耐那些金银饰物和绸缎,你说说,赏她些什么,这般诚孝,不好不嘉奖。” ———— 注:[1]出自宋濂《血书华严经赞》序,抄血经、和尚吃素等都源于梁武帝。 [2]晋译的华严经是六十卷,后面唐代译版有八十卷。 第34章 还政 抄血经,在大周还是头一个,都不必看那血经,只看那指头上累累的伤痕,就知道其中的心血了。 皇帝听了,自然也不好不表示,他想了想,“也便,赏她些田产。” 见太后神色微顿,便知并不合她心意,“田产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皇帝犹豫片刻,开口道,“延盛啊,最近你的食邑附近有个银矿。” 他顿了顿,正在思量是分几成过去,听得太后道,“既如此,便听皇帝的,把银矿都赏了延盛。” 元煊一眼瞧见皇帝僵硬的脸色,便忙推拒,“金山银山不过俗世累赘,于我来说不如结庐五台山。” 皇帝听了微微松了一口气,太后暗叹,开口道,“既如此倒也罢了,你这般一心向佛,银矿不好,给个铜矿山吧。” 铜矿山,那就是能自己铸币的,皇帝脸色登时不太好。 元煊挑眉,不等皇帝反驳,就笑道,“祖母阿爷疼惜,可如今战事吃紧,国库空虚,便是为了阿爷分忧,我也不能要这些。” 她说完行了一礼,径直坐到了下首,转脸看见皇帝挥开安皇后的手,安皇后登时神色讪讪,反倒是綦嫔若有所思,转头看向了自己乖巧被保母带坐着的儿子。 礼乐停了,门下省侍中上前,跪奏了地方各州的贺表。 穆望年轻气壮,声音朗朗,金殿满堂皆是其声。 这事儿按地位和资历,原并不该穆望来,往常都是群臣之首城阳王或是高阳王上贺表,再不济,也该是老侍中上表。 可皇帝就让穆望上表,以示宽慰与看重,太后一党脸色都不太好看。 等穆望念诵完退下,又有黄门侍郎跪奏各地祥瑞。 度支尚书上前奏了各州的进贡物品名单,又有礼部尚书上奏周边各部落的进贡。 等这漫长的奏报过去了,众人熬得昏昏,只等着太史令上前奏报天象,这一轮礼就要结束了。 谁知太史令上前一跪,高声道,“陛下,吾仰观天文,自荧惑逆行后,月入太微,天西北有大裂,恐有逆臣当道,各地战乱不平,人主大权旁落,妇人专政,实乃乱世之兆!” 满座皆寂,冠帽低斜,不敢再看上首。 元煊暗叹一句,这叫个什么事儿啊,太后年底拢共办了两场宴,两回都叫人指着鼻子骂女主朝政。 这还是过年的大朝会,何苦来哉。 就算新年第一日不杀人,那也是能下狱的。 “今岁大旱,连年民乱,可见天下动荡,今见缘由,皇上不得不防,还请太后还政!” 元煊闻言诧异挑眉,这前头也就罢了,最后这一句,可没有道理。 谁都知道如今是皇帝亲政,太后已基本不出现在朝议上,哪来的“还政”一说,就算事情都要听太后的,那也不是明面上的,便是说个干政,也不会被找出这般错漏。 果不其然,城阳王已经坐在软席上开口,“太后早在数年前就已经还政,如今事事皆为皇上下诏,不知太史令的妇人专政,从何而来。” 穆望坐在朝臣之中,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元煊。 这事儿他未曾听门下诸人说过一次,元日大朝会,怎么会跳出来? 可这又的的确确是为皇帝说话的,难不成是别人? 大周开国以来,太史令造浑仪,考天象,历代太史令,都深受皇帝敬重。 这天象之说,皇帝自然会格外在意。 元煊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 她回来就是为了点火的,要的就是两者相争,斗得越厉害,她越高兴。 太后冷着脸,看了一眼旁边的皇帝。 皇帝正襟危坐,头上十二旒金丝冕旒冠上的旒贯玉也并不晃动,肃着脸,却并不开口,像是等着太后说话。 太后忍不住在心底苦笑,这个儿子,到底是和自己生了嫌隙。 原先还当能退一步,给儿子些脸面,如今看来,竟是要将她挤出宫才好。 她当即朗声道,“太史令如此说,不过是因为我还在宫中的缘故,早知如此,我就该随先帝而去,不该苦苦支撑一个幼子,防着他被豺狼虎豹吞吃干净,我一个妇人守着你们元家的天下,如今好不容易皇帝坐稳了,偏就要攻讦于我!” “既诸位都要我们母子相离,皇帝也不必尽孝于我,我自当永绝人间,修道于嵩高闲居寺。先帝圣鉴,早知我有此一劫,本营此寺者正为我今日!” 元煊眉梢一挑,之前他们被困时太后就有此出家一说,如今复又提起,自然是为了叫皇帝愧疚。 果不其然,太后此话一出,皇帝登时就转头,语调急促,“夫孝,德之本也,阿母此言,叫我有何颜面治天下。”[注1] 一个不孝的帽子扣下来,便是皇帝也着急。 元煊垂眸轻叹,自高祖以来,逐渐汉化,儒家学盛行,更有以孝治天下一说,时至今日,皇帝事事不成,哪能再多个不孝的罪名。 城阳王树大根深,一时不能除得去,皇帝除了妥协也没有旁的办法。 只是这一件事,就足以叫太后回去夜难安寝,与皇帝离心,两党相争越激烈,她就越有用。 殿内气氛无比僵硬,元煊看了一眼綦嫔,见她不知对太子说了什么,推了孩子一把,元煌便开口,脆声道,“一人有庆,兆民赖之,阿爷敬爱祖母,我也要学阿爷,孝敬长辈。”[注2] 皇帝果然松了口气,维持着皇帝的威严,“煌儿何时读了孝经?” “虽还没开蒙,却已经日日念着,不想他真的记得这一句。”綦嫔柔声道,“圣人孝名天下皆知,不然哪得四海朝贡,今太史令谏言,倒叫我想起孝经中所说,天子有争臣,天下难失。圣人诚孝,方得诤臣,是国家之幸。” 女子声音不高,却在金殿里缓缓流淌,皇帝神色更松,带上了些悦色,看向綦嫔更是柔情似水。 这一番话说得不可谓不好,众朝臣心中都有了数,这个太子之母,也是个人物。 元煊佛珠一动,昨日崔松萝照例下午给她送点心,点心盒里有个纸条,字体歪歪斜斜不成样子,是崔松萝的手书,只有七个字,“宫宴上小心綦嫔”。 因着忙于抄经,她没机会询问,只按下了疑惑,准备大朝会事宜。 皇帝的后宫她一向不怎么接触,如今看来,倒不得不防。 也不知道这个綦嫔,到底在筹谋什么? —————— 注:[1]孝经:“夫孝,德之本也”,孝,是德行的根本。 [2]孝经中引用《尚书·吕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是歌颂,“天子有爱敬父母的善德,天下万民都会仰赖他。” 第35章 綦嫔 太后心里再多激荡,也不能顺着缓和气氛,看了一眼座下的人。 郑嘉当即开口,“太史令,逆臣当道,人主大权旁落,敢问,逆臣是谁?太后已还政,又何来妇人专政?难不成,说得是以后?” 綦嫔脸色当即一僵,清丽面庞上,温和笑容尚在,华丽宽袍之下,手已捏成了拳。 可为了儿子,她必须当着群臣的面,显出自己的贤德,如今不开口,日后难不成要让太子落入太后手中吗? 太史令闻言,当即抬头,直直看着郑嘉,想要张口。 郑嘉文雅一笑,颇有风度,说出的话却带了威胁,“您不敢说?” 太史令咬着牙,想要伸手,指向城阳王和郑严几人,却只恨没生出三只手来。 元煊暗叹一口气,“诤臣直谏难得,乱臣却更难得,倒叫我想起周武王说自己有乱臣十人,九人治外,邑姜治内,今有太后治内,诸位能臣治外,我大周天下,方得治。”[注1] 满座听着顺阳长公主拿邑姜比作太后,各个咋舌,却又都想起当年太后为世妇之时,宫妃人人恐惧生育,只因那子贵母死之制,只有太后为了大周延续,毅然生下今上,这才叫先帝留了后嗣,当时谁不称赞其德行。 一时众人也不敢说长公主这话说得不对,谏言说的奸臣当道与妇人专政,自然指着太后与城阳王一党,但她偏说这一党都是治国能臣,周武王自认的乱臣十人便有妻子邑姜。 只能感慨,当年的太子太傅也实在会教,长公主这么一句话就将这天象谏言先平了。 太后神色舒缓,转头看向元煊,“要说孝,再没有比顺阳更孝顺的,为我和你父抄写孝经,当为大周至孝典范,着增食邑千户,赐缣一千匹,河间王今已革职,那上交的盐庄与铁矿与千名奴婢一应移交公主府。” 这是将长公主比着受宠有功的郡王的例子来了。 朝臣们彼此看一眼,却都找不出话劝诫,毕竟前头才闹过,綦嫔半搂着太子煌,连笑都要维持不住了。 只恨自己儿子尚未长成。 元煊跪地三辞方受,回到座席上,皇帝又赏了太子些东西,这才嘱咐开宴。 歌舞升平,端的是一派盛世之景。 綦嫔倏然开口,“方才顺阳长公主所言,倒叫妾想起来了,陛下既已赏赐了太子,不若也赏些给能臣。” 她的目光看向穆望,微微一笑,“今日穆侍中领贺,陛下不赏?” 穆望正在座席上垂眸深思,今日之事,两者相争,得益的要真说有谁,那就是献上血经的元煊。 她是要断太后的后路的,可太史令,她又如何指使得了,便是为了权势,也不会说出妇人专政这事,应当不是她干的。 难不成真只是因为太史令直言劝谏?当着大朝会这么多人,可不是皇帝议事那一群人,大小官员命妇可都听见了,这是把太后一党推上了浪尖。 穆望百思不得其解,冷不丁就听得上头喊道。 “子彰啊,我有心要赏你点什么,只是一时没有合适的。” 穆望忙道,“陛下恩德,臣惭愧不敢受。” 这态度和先前元煊推辞倒是一模一样了。 皇帝摆手,“我看着你长大的,平原王说了,你小子是他最看重的孙子,这些个勋贵,若都人人似你这般,大周也不缺真正的能臣了。” 穆望在心底哂笑起来,便是有能臣,没那个背景,谁敢为皇帝所用。 如今叫他顶在前面,不就是因为穆家尚有平原王在。 皇帝一面说着,一面在心里计算,河间王这献出家财,光新年里就要封赏一批,被太后盛怒下赏给了元煊不少,好在因着元煊推拒,不曾赏金银,便将奇珍异宝封赏下去,面子也好看。 綦嫔听得要赏珍宝,捂唇一笑,“先前给公主赐婢女,我瞧着不若也给子彰赐一个称心如意的才好,公主礼佛,总有照料不周的地方。” 她有心要压一压顺阳,拿了那么多好处,留给儿子的就少了。 皇帝眉头一皱,方才对綦嫔生出的好感减退了些,綦嫔的父亲是部落酋长,怎么不知皇室威严不容践踏的道理,“他们二人成婚晚,这倒是不急,朕赐你一匹好马,你定然喜欢。” 穆望果然欢喜拜谢。 元煊原以为是什么,居然只是赐侍婢。 别说穆望现在生怕混进来奸细,自府中庖人一事之后他就将身边的仆人都筛查了一遍,清出去不少,就说哪怕穆望真要纳妾,那也只有纳崔松萝…… “我听得崔家有女在洛阳,做得好脂粉与膳食,如今洛阳城中贵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与穆侍中还有段缘分?” 元煊:…… 袖下佛珠被捏得咯吱作响,元煊匪夷所思地看向了綦嫔,就见穆望刚刚跪谢完起身,听到这话脚下一个趔趄,又跪下去了。 “臣不知。”穆望叩首道,“臣不敢负公主。” 元煊是真没想到綦嫔想了这么一个荤招,当着父亲的面,打女儿的脸,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皇帝就是再不喜她,也不会在这等大朝会上,公然给亲生女儿的驸马赐婢。 本朝驸马大多身世贵重,不是勋贵八姓汉人世家,也是军功或外戚权臣,以作拉拢之用。 可细想起来,綦嫔此举,虽然很没道理,可却实实在在是向穆望示好,只怕有人给綦嫔说了什么,回去还要再查查。 安皇后掩了掩口,“綦嫔可是失心疯了?便是崔家女再好,有咱们皇家女儿好?您再不喜顺阳,前事都了了,也没占太子一星半点,也不该这般为难她。” 这话糙了些,在这般元日里不该,字字句句却都是诛心。 就连皇帝都下意识觉得綦嫔是为着元煊曾是太子,才刻意要打压。 綦嫔扯了扯脸皮,既然都说出来,总不能不解释,“这话还是外头传进来的,我以为顺阳长公主知道,这才出手……” 元煊故作惊讶,“这又是从何说起呢?我竟是不知。” “若是如此,我和驸马也早仳离了,是不是?子彰?”元煊看向了穆望。 别人不问也不说,别人一问就惊讶,两人在某些方面处事原则总是一致。 两头披着人皮的蛰伏野兽隔着一段距离相望,精美的面皮上都挂着难得温和的笑容,他们衣冠楚楚,潋滟生辉,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句佳偶天成,辉耀相当。 “自是如此,我与公主,若有义绝之日……” “若有义绝之日,必有一人血溅阶前。”元煊接话,今日大朝会,她也不再穿那一身缁衣,九枝钗钿翟衣在身,极致贵重之下却面无妆点,像是糜烂盛世之下最后的光芒。 她看着穆望,笑容扩大,一双点漆般的眼睛,显出噬人的光彩。 穆望回望回去,在心里咀嚼了一遍元煊的话,读出了血肉的味道。 就如皇帝与太后一党,不死不休。 这是戏言,也是谶言。 ———— [1]化用论语,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乱臣是治臣的意思,古代统治者称善于治国的能臣。邑姜,周武王的王后。 第36章 圣人 顺阳是疯了,血淋淋一句话,说得座上的人都寒津津的。 “又说小孩子话。”太后打了个圆场,总归下面乐声不断,倒也没叫全部朝臣都听见。 这哪里是小孩子话,分明是疯话。 上头的人看向穆望的神色都带着怜悯,这般的人物,偏偏摊上了这么一桩婚事。 可那是元家的女儿,或有些贤德的还能替驸马纳妾,可若是遇上个刚烈的,前头有个驸马等咽气之前才敢告诉无所出的公主有个外室子,那外室子都三十多了,才被领进门,穆望且还有路要走呢。 穆望倒还能持得住,往座席上一坐,还能与旁边的侍中喝一杯祝酒。 通宵达旦,宴饮尽欢,先前太史令闹出的剑拔弩张气氛,早就消散在了金樽歌舞之中,一点肃穆气氛都没了,就连太后眉宇间都疏散了不虞,只有和乐。 只看明堂之内,谁人不说是一片盛世。 宴会至晚,人人都迷了心智,太后再熬不住,起身离席。 元煊见她脚下虚浮,看了一眼席上还被扯着敬酒的郑嘉,叹了一口气,起身跟了上去。 皇帝却还支撑着没走,太后不在,他才彻底觉得没有了压制,又狠喝了一杯酒,长出了一口气。 也不知这太史令为何要在元日大朝会上说,见满座无人再敢附和,就知道靠群臣逼太后退让之事行不通,反倒激起了太后扶持党羽把持朝政的心。 他一面看向了綦嫔和太子,脸上真真切切有了笑意。 至少这回太子的外家,是个有本事的。 虽已经到了元日,外头还冷着,早有人给太后披了火红的狐裘,厚厚压着人,走进繁华之后的寥落里。 太后有些醉意,扶着人的手说了一句,“今日宴上的酒极好。” 近侍笑道,“太后您忘啦,是长公主进献上来的酒,取名满堂春,酿酒的那位小家令说是叫玉液酒,长公主为了大朝会吉利,取了个这名。” 太后点点头,“大监似乎报过,倒是我混忘了,延盛这孩子,见着些好的,就都扒拉给我看,跟小时候一样。” 她眯起眼,“嶷儿小时候也这般,那会儿人人都怕子贵母死,我拼死生下嶷儿,他长大了些,知道了这事,同我说,阿母受苦,以后要将所有天底下的好东西都献给我。” 近侍赔笑,“太后慈爱,教导有方,皇上与公主都是纯孝的人。” 太后顿了半晌,“皇帝的名取得不好,这嶷字,那会儿说是其德嶷嶷,如今看来……” 近侍一片寂静,并不敢说话,字儿怎么不好,也不是她们能置喙的。 母子离心,已是必然。 宫人提灯在前,侍候着太后去乘上舆车。 酒力上头,太后已经昏昏然,只顺着人走,谁知刚到厌翟车前,那一旁等候的侍卫中,倏然有人抽刀,冲向了太后。 殿内乐声激荡,钟磬齐响,将抽刀的声响遮掩得七七八八,一时太后和悉心扶着的近侍都没能察觉。 半面辉煌,半面昏暗之间,寒光遽然亮在空中,似玄雷一闪。 一旁的侍从都惊呼起来,太后只觉得一阵推搡不稳,就要跌落在地,“有刺客!!!快!保护太后!!” 太后同样惊慌,一道赤色身影飞奔而来,这一刻,被沉重狐裘压得抬不起手的妇人看到了另一道雪光,如同灯花爆响,佛堂明光,混乱之间叫人眼花缭乱。 宽袖在空中划出弧度,却没有阻碍人的动作,清脆一声刀剑相撞,元煊甚至不及喘气,腕上长剑剑刃在对方的千牛刀上打了一个弯,继而顺势反力挑起,力道极大,让动手的侍卫手上一个不稳,长刀险些脱手。 元煊没给他喘息的机会,在对方抬腿格挡之际,一手重重肘击下去,长剑顺势前推,刺中了对方的肋下。 “混账东西,还不拿下!” 女子厉声喝道,长剑费力脱出血肉之躯,她并未再与人纠缠,反倒后退一步,长手一展,挡在了太后身前,哑了嗓音,急声询问,“祖母?” 太后一把抓住了元煊的宽袖,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先前几乎屏息缺氧,此刻胸口起伏,隔着元煊的长臂看到了周遭混战起来的侍卫,咬着牙一字一句冷声道,“娄卫尉!有乱党潜入禁卫,还混在了我的仪仗之中,居然懵然不知!” 元煊听得这一声就知道太后毫发无损,转头看向太后,“祖母莫怕,有我在。” 太后紧紧攥着元煊的袖子,声音跟着低了,“是谁?是谁!” 太史令?平原王?她一只手攥着元煊,一只手揪着自己胸口的裘衣,思绪已经将朝堂上的盘点了一遍。 前些年羽林哗变犹在眼前,如今千牛卫又出了事,不,前次羽林之乱只是武官为了地位与利益,向那一家汉臣发泄怒意以示反抗而已,她已经退让安抚,如今却单只是向着她来的。 宣光卫尉自然是太后一党,可如今他手下的禁卫却出了事,娄泉逃不开干系。 可这些侍卫之中竟有四五人结党行刺,背后究竟是谁指使,太后一时思绪纷乱。 如今护佑京城的中军中,禁卫挑选尤其严格,如今左右卫中,多的是拓跋氏宗族子弟,左卫将军乃城阳王之子,右卫将军是天子近臣。 太后捂着胸口,手攥得越来越紧,皇帝…… 很快那群作乱的侍卫都已经被拿下,太后被扶上厌翟车,还死死抓着元煊的手不肯放,叫她同车而行。 元煊要收剑也没鞘,只好握着带血的剑尖一道上了车。 太后深吸一口气,“如今我是谁也不信了,灯奴儿,还好你带着剑。” “大朝会就算武官也不得佩剑,我是抽的殿前侍卫的。”元煊轻声道。 太后这才看了一眼,果然是宫中殿前侍卫为了身份配的剑,对元煊来说不算趁手。 “以后,以后朕准你佩剑进宫。”她拍着元煊的手,“听到了吗?” 元煊低声应是,这等荣耀之事也没让她露出什么笑容来。 听太后的自称,这回她是打定主意,不想放权了。 这样就很好,元煊需要太后的抬举,那些她收不拢的权势,自然要砍掉,她的脸隐没在暗夜之中,“太后受惊,得传太医。” “今天这件事,你领侯官去查,别人要阻拦,杀了便是。” 太后已经不复方才的惊惶,只还握着元煊的手,语气肃穆,“灯奴儿,你幼时是我教导的,我信得过你的手段,如今人人说妇人专政揽权,可这群操弄权术的玩意,不都是妇人裙下之物。” 她倏然掀开帘幕,指着远处的百丈浮屠,“你瞧那是什么?” 元煊顺着太后的指向看去,在一片夜色之下,隐约能瞧见那高大佛塔的轮廓,还有煌煌簇拥的灯光映照着金檐,“是永宁寺?” “不,是雀离浮图,是神明之宅。”太后目光灼亮,在夜色里爆发出摄人的光彩,“知道那里面居住的是谁吗?” 雀离浮屠,本为迦腻色伽王所建,以宣扬自己佛教转轮王的身份,得为王庭之主,永宁寺中浮屠,便是仿照此而来,如今以佛教化天下,太后大兴佛寺,就是为了昭示她是转轮王,是圣人。 她转头,直直看向了元煊,“是朕。” “没人规定转轮王不是女子,朕就是转轮王。” 元煊当然知道太后的意思,她不光知道,还知道本朝前面有位太后,也用转轮王之说,临朝称制。 女子当权,自然不易,佛教之说,是最容易叫人接受的办法,也是元煊必须把持佛教的原因。 她看着太后,保养良好的妇人,发髻一丝不苟,年轻时的含情春水,在权力的熏陶之下也成了汹涌滔滔的巨浪,在晦暗的幽夜里,点起一把黎明的火。 元煊张口,一手执剑,“圣人何来男女,圣人就是圣人。” 第37章 逼宫 行刺的侍卫是押住了,事情却才开了个头。 太后受刺,还是在出大殿之后就受刺,帝后二人闻讯急忙赶去了宣光殿,朝臣们却都被扣下了。 没人能出宫,也没人敢在这个关头出宫。 一进金殿,皇帝就嗅到了馥郁熏香之下的丝丝血腥味,他自幼就害怕却又十分熟悉的血腥味。 皇帝转头就看见一把还带着血的剑搁在长案上,他心里一惊,只当太后果然受刺,扑通跪倒在地,“阿母!” 帷帐被近侍拉开,太后冷声道,“怎么?赶着来看我死没死吗?” 虽然声音愠怒,却是中气十足,皇帝抖了一下,抬起头,发觉太后身上衣冠齐整,不见血迹,松了一口气后又提了起来。 “儿不敢,儿心忧母亲,母亲没事,儿才安心。” 太后轻哧一声,“我知道,太史令那句话,叫你起杀心了吧,你想当个好儿子,怎么不当个好父亲呢?” 这话一出来,皇帝只觉得迁怒,“儿子不知……” 他目光这才扫见了一旁的元煊。 元煊不便换衣服,却已经在太后这里卸下了假髻,这东西是礼制规定的觐见制式,她不喜欢,连带着上头插的九枝钗钿都拆了,免得妨碍一会儿办事。 太医正跪在元煊身前,替她包扎右手,丝绸之上沁出了点点猩红的血。 她暗叹一口气,本来就是新鲜伤口,抽剑的时候就没想着这个,对方用的刀是上品,她用蛮力,伤口竟都裂了。 “灯奴儿替我挡住了那行刺的侍卫,救驾有功,只她不肯受赏,说是,今日大朝会赏赐已是逾越,再不肯收。”太后语调清晰,显然已经平复了心情,只沉声道,“这事儿要彻查。” “这是自然,禁卫行刺,是大事。”皇帝握了握拳,“就让廷尉卿和中将军一道去……” 太后抬手,止住了皇帝说话,“这是内宫的事儿,就让延盛去查,你是看着她长大的,她有这个本事。” 皇帝诧异得几乎要站起来,整个上半身昂扬得像斗鸡,“太后!她只是个公主,公主岂可干……不,她一个金枝玉叶,如何娇宠都不妨碍,可要她去审查那些脏污东西,这可不好。” “她还是朕身边的女侍中,你敢叫穆侍中去查本宫兴建的皇寺,元煊怎么不能查行刺一案?还是你心里有鬼!这事儿宣光卫尉也有错,左卫将军又是城阳王世子,朕也不用他们,只用元煊,你还有什么话说?” 皇帝自然有许多话说,可却也知道太后是当真动了怒,此刻强行顶撞没有好处,只有开口道,“既这般,元煊审查,再叫廷尉卿当帮手,不然元煊在前朝也无法行走。” 太后似笑非笑睨着下头不肯松口的儿子,点了点头,“那就赐顺阳长公主假黄钺,着廷尉卿为副手,彻查此案。” 皇帝彻底跪不住了,“本朝假黄钺大多为追赠,元煊是公主之身,此举实为不妥,还请太后收回成命。” 元煊同样跪了下来,太后是在赌气,大朝会上赌气,恩赏那些东西也不至于太过出格,这假黄钺大多为重臣出使或出征所用,以示替皇上出征,有专杀之权。 “太后请息怒,此赐妾更不敢受,阿爷莫急,祖母不过一时心急,此番遇刺,一日不清查,一日就有剑悬顶,此番贼人潜入,受害的是太后,若不严查,之后皇上安危也不得保障,太后担忧您,方才如此急切。” 太后自然知道这定然于理不合,可她心头总梗着一口气,她摆了摆手,“是我情急了,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去。” 元煊闻言起身,绕过皇帝,疾步走了出去。 侯官已经等在外头了,越是朝臣们放假,侯官们就越是不清闲,这是监察百官的最好时候,他们今天当值的人不少,此刻受急诏入宫,早已各司其职按部就班去探查,只有头领贺从带着一队兄弟在宣光殿外等着指挥他们的人。 贺从打头,正握着刀柄,目光放空,视线里觉得多了一抹赤金身影,眼睛一花,火速挺直了背,“殿下。” 元煊点点头,“行刺的那帮人审了吗?” 贺从摇头,“等您呢,刚送进去的时候问了,没问出来,如今兄弟们去查这些个人的来历了。” 元煊大步往前走,“你们倒快,那百官呢?” “封着呢,有人以为宫变,吓得都瘫了。”贺从嬉笑一声,又怕不严肃,清了清嗓子,装作没说过。 元煊轻笑一声,“走吧,先去把人放了,封殿本就不该,大过年的,闹得人心惶惶可不好。” 金殿大门打开,一众朝臣互相扶着,颤巍巍看向了殿门口的方向,来人不是皇上,也不是中常侍,是顺阳长公主。 有醉酒老臣两眼一翻,掐着身边人的手,“长……长公主逼宫了?” 尚有点理智的人扶着她,“这不能,人一没有兵权二没有人心的,除非她把所有人全杀了。” “那皇上和太后呢!之前明昭之乱不就是先分别囚禁了太后和皇上!” 元煊看了一眼被提溜过来宣旨的中常侍,宦官提了气,高声道,“太后有令,着顺阳长公主领侯官彻查遇刺一案,廷尉卿协助查案,一应均听长公主调令。” 老臣深吸一口气,“这和逼宫有区别吗?” “那应该有,比如至少现在她只能杀罪魁祸首,杀不了全部。” 元煊淡淡扫了一眼座中人,“诸位受惊了,太后圣体安康,都请回吧。” 殿内一片松气之声,哪怕觉得顺阳长公主是个疯子,这会儿也觉得疯得可亲。 谁知元煊没说完,“年节时候,都要访亲走友,各位自便,只别出了城,不然我找人找不到,那就不好向太后交代了,好了,诸位,路上小心。” 女子语调听着轻松,字字句句都带着不容违逆的威压,她说完,在一片朝臣神色各异的注目下,微微一笑,带了些安抚意味,率先转身离开。 众人彼此扶着站起来,看着那道高挑的艳色背影,有吃醉酒的人迷糊间喊了一声,“煊太子……” 立刻有人捂住了那人的嘴巴。 这就是疯子也不敢在这明堂上提啊,这位是真吃醉了。 “人手够吗,跟着探一探这群人出宫路上都说了什么。” 元煊看向身后的贺从,贺从犹豫片刻,“都要?” “……你说呢?那些个小文官,你费那劲?”元煊斜睨一眼。 贺从轻轻打了一下嘴巴子,“臣这就去。” 元煊走得很快,压根没想等廷尉卿,自己先到了狱中,恰好撞上了兰沉。 她又看了一眼,鼻尖有不易察觉的血腥气,“动刑了吗?” 兰沉恭谨得近乎紧绷,言简意赅,“没有。” 见元煊又抽了抽鼻子,复又老实开了口,“动了,咬出来个人。” 元煊漫不经心往里头走,没指望这是个正确答案,“谁?” “穆侍中。”兰沉还站在原地,看着长公主行走时微微晃动的赤色裙裾,似乎和从前并无不同,只是来得及,沾了些泥污。 元煊转头看了他一眼,“再查。” 穆望图什么,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用阴谋把人搞下去,何必出这等莽招。 “你们侯官有什么事怎么都喜欢先咬穆望。” 兰沉神色怔怔,咬着腮里的肉,几乎要咬出血来,谁知长公主的声音又响起来,“他又不是什么人物,咬下来也没油花儿,沾你们一身腥,不值得。” 第38章 师徒 地牢里比地上还阴冷几分,寒气打青砖里透上来,隔着丝锦编织履都觉得森森泛寒。 打头那个冲太后去的侍卫挨了一剑,也没人给他止血,被吊在刑架上苟延残喘,失血致使失温,让他骨骼都打着颤。 元煊那一剑并不致命,她扫了一眼,“这人什么背景?” 越崇从一旁走了出来,手上拿着册子,一板一眼开念,“章山,汉人,从虎贲军里头选出来的,亲爹也是中军里头的,当年羽林之乱,他爹就在里面,倒不是领头的,后来老婆和人通奸,生给气死了。” 元煊皱了眉,“就这么多?接触的人呢?” “问题就在这里,这小子平常下值就回家,比兰沉还光棍,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越崇合了本子,“属下无能。” 元煊隐约嗅出了什么,她顿了半晌,“其他人呢。” “三个汉人,两个鲜卑人,太后身边侍候的人不喜样貌差的,所以宣光殿的侍卫,都是太后身边的宣光太仆挑了样貌好的上去的,这个太仆问题不是很大,至少挑人没什么问题。” 元煊头上青筋跳得厉害,听到这句话,伸了手,越崇乖觉地送上了鞭子,“您请。” …… “册子。” “嗷。”越崇扯回了鞭子,送上了册子,“那个,我写的字儿……没人看懂。” 元煊不信,低头一看,连圈带画十分形象,就是个没一个认识的字儿,沉默片刻,还给了他,“你念吧。” 越崇低头,辩解了一句,“这样属下就算被杀了,人也不知道我查到了什么。” 他将几个人的出身和最近联系得频繁的人都报了出来。 元煊听了片刻,抬手止住了他一字一句地汇报,这群人都是军户出身,非募兵而来,本意也是防止募兵中不法之徒太多,她指了条关键,“他们都是老一辈的鲜卑武人,但门第不算太高,是否参加过羽林之变吗?” 越崇和兰沉同时看向了元煊,这位这殿下敏锐的程度心惊,“属下惭愧,这就去查。” 羽林哗变,和北边兵变,根源都是军户暴动。 大周以征伐开国,早年间征战频繁,军户地位高,油水足,可随着局势相对稳定,军户地位一落千丈,又没有油水,中军羽林哗变,戍边军北镇叛乱,朝廷一味退让安抚,却不想变革解决,坐拥锦绣,一味贪欢,不求变,只等死。 这件事很有可能和军户脱不开干系。 她大步走出了地牢,今日除了刺杀之事,还有个天象之变,她心里有了个猜测,现在要先去求证一番。 崔府迎来了个不速之客。 崔耀早有准备,端坐在书房之内,热茶都已沏好,棋盘摆在面前,径自落子,他听到人推门而入,淡然道,“怎么来的?” 元煊支起一只手,“今儿不能陪您下棋了,差事急。” 崔耀回头一看,指头上抱着丝绸,但已经蹭得脏兮兮的,“你还翻墙?我让人等在了角门。” “这不是怕给您添麻烦嘛,多少人盯着您呢,师傅。” 崔耀无奈,“你这个性子,怎么还不如十二岁时候稳重。” 元煊龇牙笑了笑,坐到了崔耀对面软席上,先把头一个问题抛出来探探路,“师傅猜出来今天行刺的事是谁指使的吗?” 崔耀老成的面容被烛火映照,显出经年打磨的润光,“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我以为师傅无所不能。”元煊笑了笑,本也没想得到答案,只把自己来的目的抛出来,“太史令直谏天象之事,不就是您指使的吗?” 崔耀赶忙抬手,手指上还夹着一枚白子,示意元煊莫讲,“也不怕人听墙角。” 正躲在墙角里的越崇默默收起了手中的本子。 他一面将白子放下,一面感慨,“你怎么会觉得这事儿是我做的?” 官场上的老狐狸,便是到这个境地,也不会轻易承认一件事,元煊得了崔耀的真传,只是笑笑,“我只知道,当年东郡公除却通晓军政,更擅天文历算,是大周开国来最好的治世之臣,辅佐三代帝王,而我的师傅更是承袭了崔家先祖的遗风,将来定然不逊于昔年东郡公。” 她这话明面上夸赞着崔耀肖似先祖东郡公,实际上在说自己猜测的依据。能驱使太史令这等忠正近迂的人不多,崔耀就算一个。 崔耀与太史令明面上看着只是同朝为官点头之交,可元煊是崔耀的弟子,怎会不知昔年旧事,如今的太史令曾为了崔家那位老郡公的天文手书磨了崔耀许久,对颇有先祖遗风的崔耀也是推崇备至。 想要知道一件事是谁做得,要么看受益者是谁,要么就看,谁想要这个结果。 谁想挑起皇帝党和太后党的斗争。 元煊自然是一个,但她自然清楚自己没干这事儿。 却还有另一个派别,站在中间的治国能臣,他们需要一个不受牵制能够真正听取能臣之意的君主,与其两相僵持,不如推波助澜,彻底将矛盾爆发出来。 这法子对那帮忠心耿耿一心为国的老儒生有些太激进太不择手段,需要人牺牲,甚至将一个太史令当了投路石,她只想到一个人会这么干,而她,就是这个人教出来的。 崔耀大约是瞧出来她在激化两党的矛盾,所以顺手点了一把火,想评判众人的深浅。 “太史令,您要保住吗?太后和城阳王可不高兴。”元煊看着眼前这盘残局,老狐狸手悬在上头,迟迟不下第二步。 “在他决定上殿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要全须全尾地回去,要不是你出口周旋,又有行刺一案,他才没有立时三刻被抓捕进狱。” 崔耀淡淡道,“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进谏的,这朝局世道百疮横生,他不是为了我,是为天下。” “区别只在元日大朝会,和私下进谏上,他拿不准主意,可我们都知道,如今上头这位,私下进谏,他能有什么反应,他只能被逼着,哄着,劝着向前,文死谏,武死战,为着逼出今上或者……任何的人血性,他必须出来。” 崔耀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顿了顿,瞧了一眼元煊。 太史令自然只是为了逼出今上破釜沉舟,清除太后一党的血性,可他还要看看,其他有能力担上那个位置的人。 “延盛,你回来,我就知道皇帝和太后维持不了多久的表面和平,我帮你,也是为了让事情只停止在朝堂政斗,而不是四处起兵。” 元煊笑了一声,难怪。 难怪崔耀愿意替她点上新年的第一把火,她这位师傅,骨子里装着的是高风峻节,心里怀的是万里江山,北地儒学刻板,他却比旁人多揣着老庄的天道自然。 他想要的是减少战乱,自上而下恢复秩序,这是盛世的前提。 他没教过她忠君,只教她爱国。 元煊点了点棋盘上一处地方,崔耀摇了摇头,嫌弃道,“太激进。” “我教给你的可不是自己冲上前。” 元煊自然知道,她自认学了个十成十,“那么师傅,如今火烧起来了,您选的道,是忠君,还是爱国呢?” 崔耀指了指棋盘,上头黑白分明,纵横之间,局促寥落。 元煊再度捻起一枚白子,点在了残局边缘。 这一回,顺着崔耀先前的棋路,在背后,却不在局中。 崔耀大笑起来,继而摇头,鬓发上的一缕银丝泛着的光微微颤动,一双老成持重的眼睛泛出难得的光辉。 围猎当日,他当真以为这个孩子回来,是被动的,只想着明哲保身之际,尽力出手帮扶社稷。 可当僧只户之事一出,他就知道,自己这个弟子所思没那么简单,她至少不是真心求佛问道的。 到今夜出手救驾,揽过监察之事,他才彻底确定这个弟子,出世只是为了更好地入世。 他心知女子不该如此,却又不得不承认她的每一步都顺了他的心意,这个国家需要改变,朝堂更需要变革,无论最终她是否能登上那个至高之位,至少如今,他需要她在朝堂搅动风云,延续高祖变法,扫除积弊。 “我教你的,是怎么治天下,我教过你如何侍奉君主了吗?” 忠臣和忠臣也是不一样的,忠君和爱国也是不一样的。 元煊跟着笑起来,“火会越烧越大,师傅,在背后的人,终究会走到堂前,我登场之时,您又会站在哪里呢?我心如太史令,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的。” “你是我最优秀的弟子,可你师傅我,只在乎这盘棋能不能走到最后,操纵棋子的人是谁,不重要。” 崔耀不会当棋子,他只会下在自己需要的地方,以控制棋局的走向。 元煊懂了,眼前这人不在乎上位者究竟是谁,他只在乎这上位者,究竟能不能治理好这个天下,而如今,不管是皇帝和太后,都不算合格的上位者。 那么她就可以有机会。 她抬手,再度行了弟子礼,“那就请先生,为我执炬,指明方向吧。” 崔耀看着她,目光如炬,“僧只户一事,你给穆望留了个口子,你想借他的手控制陇西,这点倒也不错。” “但我有一句要问你,今日的行刺一案,是你干的吗?” 墙角下,越崇捏着本子,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连喘气儿都不敢了。 他要不要现在就进宫,直接把这两个乱臣贼子端了吧? 元煊抬头,收了礼,笑了笑,“您怎么会这么想?这事儿,显然跟军户有关。” 她回来,一变革僧只律,二要变革军户制,每一步,都踩在了崔耀的棋盘上。 他就是不想支持一个女子,也必须支持她。 崔耀背后,代表着汉人文官清流。 一个乱臣,却教出来一个贼子。 这话一出,越崇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长公主,他捂着小心脏,下一瞬间,脖颈上多了一道冷冰冰的硬物。 他瞪大了眼睛,缓缓转头对上了一张暗夜里阴沉惨白的脸,险些叫出声来。 是兰沉。 越崇:?不是你有病吧! 兰沉捂住了他的嘴巴,下一瞬间揪着人的脖颈,直接向院外走去。 屋内,明烛相照,隔着朝堂风云,师徒二人剖肝沥胆,便是谁都没把谁当君臣,却在一道商量经邦纬国之策。 二人心照不宣,到底是不是元煊做得根本不重要,这件事结束后,最后落点还要在军制改革上。 已经得到了这次大朝会两大动荡的全部答案,元煊干脆起身,“时间紧,任务重,弟子先行一步。” 崔耀看着这个弟子出了门,大步迈入了凄冷黑夜之中,顿了半晌,转头看着棋局。 这棋局上,其实不止两方博弈。 还有一方,綦嫔和太子。 第39章 贵人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大臣们府门紧闭,街上华灯也早早灭了,只有中军在街上巡逻的声响。 元煊踏出崔府的门,扫了一眼四下,“方才都听着了什么?记下来了?” 墙角下,默默闪出两道人影,越崇被兰沉锁了喉,张口说不出话。 元煊盯着兰沉的脸,看了一会儿,她知道侯官中肯定会有人跟着监视她,只是她没想到有人会帮着她,省却她接下来动手的功夫。 她依稀中从记忆中掰扯出来了一个人,诧异了一会,心绪起伏,“怎么会是你?” 她先前只当这个人有些面善,却无论如何想不起自己有哪个东宫旧人是鲜卑兰氏的,直到这会儿见他死死勒住了越崇,侯官内部再多队伍不会对自己人下手,那么这人一定是她认识的。 “要杀了吗?”兰沉张了口。 元煊叹了一口气,“放了吧,事情又不是我和崔大人做的,只是想到了军户叛乱的事,去问问他的意见而已。” 越崇还在她手下,他不比贺从,不能进殿进谏,在太后那里没有挂名,元煊想杀他,轻而易举。 兰沉皱着眉头,“不永绝后患?” 越崇急了,“我倒没看出来你这头狼还咬自己人?” 元煊盯着想灭口的兰沉,无奈摇头,只能漏了些话,“永绝后患谁都可以说这句话,唯有你不能说。” 兰沉默然片刻,松了胳膊,看了一眼越崇,也没说道个歉。 “他是个痴的,你别和他计较。”元煊从手上脱下个金手钏扔了过去,“我替他给你赔不是。” 兰沉又咬着腮里的肉,到底没再说话。 越崇粗咧咧一笑,“得了,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他远远跟在元煊身后,元煊看了一眼兰沉,又忍不住叹气,“明明都逃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冒险进宫,你这个身份……疯了吗?” 兰沉,是先帝外戚之子,他不姓兰,姓高。 先帝一死,外戚于灵堂伏诛,太后也没容得下高皇后,就算人出了家,还是听信国母当亡的传言,一杯鸩酒送入佛寺之中,高皇后也跟着去了。 高家彻底分崩离析,高兰沉亦饱受折磨,成了罪奴,被充入佛图户,在寺庙服役扫洒,受人欺凌,太后一心佛法,自然带元煊去过不少皇家寺庙,也是那时,身为太子的元煊撞上了他被欺凌的模样,因看不惯佛寺生污,出言呵斥了。 高兰沉记得他照常被欺凌的一日,却突然被草草放过,和尚嘴里嘀咕着,“别污了贵人的眼。” 他不知是什么贵人,他曾经家中也有许多贵人,不照样沦落成人家的脚下泥。 煊太子心善,很是看不惯拜高踩低欺辱奴仆的人,宫内人人都信佛,东宫的宦官常来进香,那宦官向太子说明出宫的去向,让元煊记起来了那桩寺庙欺凌之事。 宦官为着讨太子的好,点了高兰沉来伺候,赏了银,对外说是收了个干儿子。 元煊后面再没问过,想来是真得了那位中黄门的意,给脱了佛图户的户籍,成了寻常鲜卑编户。 后来东宫所有侍从都被处死,没承想外头的高兰沉居然活了下来。 元煊不知道他是怎么成了侯官的,她只是忍不住头疼,抬手按了按,“你怎么瞒得住。” “殿下能瞒得住,我也瞒得住。” 兰沉轻声道,“我阿姊们都信错了人,一朝失势,夫家对她们都赶尽杀绝,个个死于非命,殿下也不是不知,臣斗胆,世间男子皆负心,污浊得很,很不可信。” 元煊只笑一笑,绝境养出来的,大多性子左了一些。 她连人都不信,更不可能信男人。 这世上连自己有时都能欺骗自己,更何况是另一个人。 兰沉见元煊没说话,只当她还记着穆侍中,片刻方道,“我没说谎,那人真的只招了穆望。” 元煊点头,“知道了。” 她不意外,咬穆望是有理由的,这背后的人应当对鲜卑勋贵也不满。 至于为什么是穆望,大概他招人恨吧。 侯官的动作很快,明镜府内彻夜燃着灯烛,元煊听着下头的汇报,渐渐皱起了眉头。 “广阳王?” “是,广阳王曾对这些军户多有照拂,这群人的确都是军户,曾经跟着广阳王操练过,之后羽林之变,却也都有参与,只是都混得不太好,也没真入清流参政。” 元煊眉头皱得极紧,太阳穴青筋跳得越发厉害,“不对。” 贺从挠头,“哪里不对?虽说七拐八拐,但我们还是查出来了。” “查到广阳王之后,你第一反应是什么?” “广阳王要造反?”贺从下意识道。 “那广阳王现在在哪?”元煊实在支撑不住,支颐在凭几,转头示意鹿偈去取药。 “在北镇平乱。”贺从说完,知道长公主不信,顺口回嘴,“那也可能是广阳王留下的后手啊,北镇镇民可是奉广阳王为救世主,拥护得很,造反之言屡见不鲜,这群北人……” “我不是说这个。”元煊叹了一口气,只觉得今天的气要对着这帮侯官叹完了。 鹿偈却忍不了这口气,“洛阳人瞧不起北人,是都忘了北人从前也是鲜卑高门子弟!和你们洛阳贵族是同宗!看的是大周的门户,从前都说我们北镇镇民是国之肺腑!你凭什么瞧不起北人?” “这些年来,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北镇塞,部落降户也就算了,庸碌之才,戴罪之人,才被外放到北镇出任镇将,这群大酋长和镇将聚则成奸,一心敛财,在其位却丝毫不谋其事。奸吏想尽办法帮着他们贪赃枉法,致使我们北地民生混乱,贿赂成风,被压迫的是我们北镇镇民。” “北镇镇民都是军户,无仗可打,还受劫掠,吃不起饭,镇将还不肯开仓放粮,不造反哪还有活路!等改镇为州之后,军籍成了府户,还要向政府交税,跟佃户没什么区别,我们本就被那群癞儿压迫,如今还要再被盘剥一层,你们在洛阳不知饥荒,嘲讽广阳王为了济世之名一味行仁慈之举,可至少他怜悯我们,你们却只有冷嘲热讽。”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下面要说的话或许大逆不道,可同长公主没关系,你尽管告去!” 元煊抽了一口气,“鹿偈!” 鹿偈横眉冷对,直接站到了贺从面前,肤色蜜金,身姿挺拔傲然,似一头光艳猎豹,盯着眼前潦草散漫的男人。 “如今广阳王军权在握,又在北地,他要造反,何必多此一举,只管振臂高呼,有的是人跟他反了!” “反倒是行刺不成功,坐实了他造反,杀一个太后还有皇帝呢!” “如今太后没死,与皇帝离心,广阳王腹背受敌,必死无疑,是有人想要国乱!偏你们只想着窝里斗!” 贺从被句句紧逼,一句话都没插进去,看着眼前小女郎激愤模样,更是不敢抬头对视了。 他憋了憋,“我这也没有看不起,你生这么大气做什么,只是不想把屋内搞得这么严肃嘛,本来连夜审查就紧绷着。” “可有些话,却不是一句玩笑就能躲过去的,因为你们下意识里,就是瞧不起我们北人,觉得广阳王想谋反,觉得长公主是女流之辈,所以态度可以轻浮,你们对着城阳王,敢说一句笑语吗?!” 鹿偈干脆将冷眼看着积累的怨气都说出来,“你就是觉得没所谓,不重要。” 贺从哑口无言,鹿偈已经狠狠撞了他的肩膀,自己走出去煎药了。 元煊按着太阳穴,歪头看着一屋子都不敢抬头的大男人,懒懒开口,“现在还敢胡咧咧吗?” 贺从跟鹌鹑一样,肩膀都垮了,“属下不敢,属下知错。” “她不是冲着你,别跟她计较,”元煊慢声道,“她全族都死在边乱里头了,论起来,阿鹿桓氏和你们贺赖氏在部落的时候,都是跟着打天下的人物,只不过她祖先在北镇守边关,你祖宗跟着来了洛阳,你家里如今也没人了,熬到现在定也艰难,都是摸爬滚打过来的,别过心。” 她替鹿偈兜了一把,随即坐直了身子,“但有句话她说到了点子上。” 贺从顺着台阶下去,接话,“鹿女郎点醒了我,广阳王要反,不必只刺杀太后。” “但众人只会觉得合理,如今这群人都和广阳王有联系,太后对广阳王多有成见,任由城阳王打压磋磨,这是私仇,等太后倒了,城阳王必会失势,广阳王也能松口气,这是公仇,证据链和动机都有,若是报上去,广阳王的确会被坐实造反。” “而更深的……” 贺从抬头,看向元煊,“您也会被牵连。” 广阳王临走之前,曾送了元煊一把弓。 这事儿太不合常理,被侯官们记录在案。 第40章 大功 广阳王元潜性耿直,因为赶着带着儿子出征,今年连回他人年礼都来不及,与太后一党更是从不相交。元煊如今是明面上的太后一党,她却得了年礼。 太后知道是元煊促使的广阳王出征讨北,哪怕以厌恶之名,可元煊支持广阳王起复是事实,这事儿帝党不知,但太后一党有太后宠臣郑嘉在,极有可能听到风声。 大家都在说鬼话,自然不信旁人说的话,只看最后结果。若是坐实元煊和广阳王交好,年礼就是两人达成同盟的信号,便是太后不信,也难免会怀疑起元煊。 偏偏她是跟着太后出来的,第一个救驾,时间太巧了,又对宣光殿侍从极为熟悉,就连崔耀都怀疑过是元煊,两相串联,太后不能不怀疑。 最重要的,她就是想拉拢广阳王,就算她做得隐蔽,崔耀能看出来,灵远能看出来,未必没有旁人看出来。 她的疯癫不是挡箭牌。 侯官监察百官,年礼来往也是监视重点,贺从那话就是在说广阳王独独送了她年礼。 元煊慢吞吞用着剧烈疼痛的脑子,这么一看,那把弓不一定是广阳王送来的了。 “你觉得,那把弓真的是广阳王送来的?” 贺从晃了晃脑子,“殿下是觉得,有人想把您和广阳王串一块儿?” 元煊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推测着幕后之人。 这人对宫内禁卫和朝会之事应该极为熟悉,大殿之上行刺的事几乎不可能发生,就算朝贡,也有宦官下阶接纳,近不了皇帝和太后的身,特地选在了出殿之时,就是因为这是唯一有可能近身的时候。 录口供咬的幕后指使是穆望,说明至少不是皇帝亲信,或者不是穆望党同之人,这事儿他试探过崔耀,看起来也不是清流世家做的。 …… 元煊想出了一个近乎荒谬的可能,“你说,这事儿是不是,太后党人干的?” 贺从缓缓用困倦的脑子发出了疑问,甚至无法控制刚刚才提起的恭谨之心,脖子一伸,“哈?” 两人对上目光,在跟夜色一样翻涌浓重的混沌局势中,看到了一条绝不合理,但极有可能的真相。 “您别说,您还真别说。”贺从抠抠脑袋,细想还觉得有点合理,“诶?” 他们侯官最知道,这朝堂中,大家看人,都用屁股决定脑袋,谁在哪个阵营,那他的所作所为,一定是为着那一党得利的。 这事儿明面上一定是皇帝拥趸做的,但抛开行刺的对象,只看最后的结果,那就是皇帝和太后彻底离心,那么党争激烈,太后为揽权,定然倚重党羽,争取更多利益,受益的是太后一党。 而且,他在心里想着一句大逆不道的话,眼前这位主儿,可是两头不讨好,就算是太后的人,可城阳王带头就不待见她。 “但……他们进谗言就够了,何必非要刺杀太后,万一真被得逞了呢?” “今日救驾的那群侍卫,也拿下,押入地牢询问!”元煊握紧凭几角,果断开口,“严审!” “此外,查一查广阳王府内奸细名录,尤其是负责送公主府年礼的人。” 她一口气布置完任务,门口鹿偈已经将药端来,身后还跟着兰沉。 贺从已经大步走了出去,鹿偈到了元煊身前,侍奉完汤药,扭捏片刻,低声请罪,“我一时没忍住,是不是给长公主得罪人了。” 元煊摇了摇头,药力暖流滚至四肢百骸,“怎么会,你性子烈,我自然知道,无妨,以后对着比我有权的人收敛点就好。” 她心里隐隐觉得不安,用稍缓的脑子又推敲了一遍今日的一切,猛然站起身。 鹿偈吓了一跳,赶紧扶住她,“殿下?” 元煊一把握住了鹿偈的胳膊,盯着她,“军户,綦嫔。” 鹿偈对上了元煊黑沉沉却格外摄人的目光,有些发懵,但她也听清了那两个词,“您是想起了,綦嫔之父,梁郡公綦伯行,那是我们北六镇军户中的大豪族,我离乡时,他招兵买马,势力早已壮大。” 站着的是梁郡公綦伯行在军中人脉广泛,綦嫔在京中眼线也不少,甚至手伸到了公主府,图谋自然深远。 崔松萝要她小心綦嫔,她只当綦嫔只会语言挑拨,经过了殿内一事,也没把她放在心上,可她忽略了一件事。 “以你之见,綦伯行和广阳王相比,平北乱的机会,有多大?”元煊盯着鹿偈,有意引她深思,自己却早已想明白了。 广阳王一倒,军权旁落,而能镇压北地边乱的,不止如今朝中人,还有綦嫔的父亲。 谁能顺利平乱,谁就成了国之肺腑,一旦綦伯行成事,那么太子身上的筹码将加到最大。 “殿下是说,这事儿冲着广阳王来的?广阳王曾经在北镇起义时替北镇军民说过话,想要阻止重新编户,在我们北镇军民心里地位极高,綦伯行虽为部落大酋长,也是个枭雄,可殿下曾经说过,北镇的确是国之肺腑,但大周最强的军队还是中央军……” 她眉头越皱越深,鹿偈作为北镇军户家的女儿,自然知道北地民风凶悍,极力反对汉化,本质上和洛阳势力就是对立的,有鲜卑遗风的綦伯行收服北乱的可能性,或许真的比拿着中央军却处处受限的广阳王强。 只要广阳王受了这件事影响,打败了仗,洛阳城中能掌兵的,就真不多了。 元煊听懂了她未尽之言,鹿偈不想要广阳王败,所以她不愿意宣之于口。 她皱着眉头,这一局来势汹汹,不把广阳王和自己摘出来,她能成事的几率就小多了。 今日夜见崔耀,他不想站在元煊身后,成为她的棋子,只告诉她重要的是有一个能顺应局势的上位者。 皇帝和太后不行,元煊以为除了自己只剩下宗室另择新君,但不然。 还有綦嫔所生太子,元煌。 綦嫔今日提及崔氏女,其实她根本不在乎崔氏女究竟是谁,她是要将穆望和崔氏拉至太子身后。 那是个荤招不假,可一旦成了,她就得了实惠。 元煊头皮一阵阵发麻,但很快冷静了下来。 太子年幼,尚未开蒙,她是唯一完全知晓崔耀的主张,想要以此治天下的人。 她比綦嫔母子的优势很明显,她和广阳王都是汉化的宗室,是他这个汉人世家需要的君臣。 可一个反对汉化的部落酋长当权,崔耀不会喜欢。 元煊深吸一口气,松了手,安抚了一句鹿偈,“疼了吧?” 鹿偈摇头,认真道,“长公主莫急,您也说过,这事儿谁受益,谁就最有可能,咱们慢慢查,一定能把她揪出来。” 元煊闭了闭眼睛,鹿偈是养出来了,她放了心,“你回公主府,找到驸马,问他一句话,身边的眼线都清除干净了吗?背后意想不到之人,今日可知晓是谁了?” 穆望再蠢,在今日綦嫔询问私事时,也该知道綦嫔对他的关注了。 鹿偈有些遗憾,居然不是问责,但还是点头离开了。 元煊复又坐了下来,佛珠脱腕,悬在掌心,她仰头,思绪放空,头一次埋怨起自己的谋划疏漏来。 不可以小看任何人的野心,也不能小觑任何人的眼界。 太后未尝不知她在揽权,但顺着她放权做戏,是需要她,行刺一事落到綦嫔身上,对太后是好事,可对她结果不算太好。 兰沉开口,“殿下,那群救驾的侍卫都带回来了。” 元煊起身,一手掐着佛珠,走向地牢,天已微微淡去浓重的遮盖,泛出微微的蓝来。 “我亲自审问。” “这群救驾的人中,有一部分和城阳王府有牵连,其中一个人,曾在前几天喝酒时,说自己新年头一天,一定能立一个大功,别人都当是吹牛,当时也没在意。”一个侯官低声汇报,“我看这小子问题不小,就这个。” “救驾。”元煊嗤笑一声,“果然是个大功。” 她招了招手,越崇把册子放在了她的手上。 元煊缓缓转头,默然片刻,缓缓吐出两个字,“刑具。” 越崇抽了一口气,收走本子,从善如流,“嗷,您要哪个?” 第41章 卖命 天终于彻底褪了色,显出一片浮浅的青。 地牢之中,元煊也伸了手,“布。” 这回兰沉终于有了帕子递上。 她慢条斯理擦着手,指头上的丝绸一个个被蹭掉,露出纵横的细小结痂。 元煊接过口供,点点头,“腊月二十,你下值后,和几个今日救驾的兄弟赴约去京中酒楼里喝酒,里头的掌柜嘴还挺紧,你不肯说究竟是谁请你的,听说你和城阳王世子手下的亲兵来往紧密,腊月二十八,你和旁人喝酒,醉酒之后说元日必得大功。” “元日大朝会,你救驾得了大功,这本也不算什么,你可以说是碰巧,可你的妻儿在腊月二十四这天就回了城外的娘家。” “我倒是不知道,竟有腊月底不操持过年,直接回了娘家的,你也别说什么负气回家,我们的人在你妻子娘家找出了两块金子,还有一张幽州的房契。” 元煊往胡椅上一坐,“在洛阳城好好的,怎么要去北方?” “想见见你的妻儿吗?” 她的脸色在火光下一明一灭,一双眼睛里烛火飘摇,语气都轻飘飘的,可就跟地牢里无处不在的凉意,将人岌岌可危的理智冻得一寸寸消弭。 “我说!我说!的确是世子手下的亲兵,还有,还有个人,说是,城阳王府的一个管事,我们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管他叫罗管事。” 元煊满意地笑了笑,抬手添上笔墨,头也不抬,“把人抬下去吧。” “去把那个罗管事请进来,悄悄儿的,别惊动了城阳王。” 元煊说完,贺从开始汇报,“长公主,年礼这事儿审出来了,送礼的的确是广阳王府的一个管事,但……到底广阳王府只剩下了妇人,我们要是找人查问不太好,所以去查了查广阳王府的库房账簿。” “没有这个礼物送出的记录。”贺从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闭着眼睛不知是否还在听的长公主,“您知道的,广阳王府一出征,王妃就小心谨慎,几乎不与个人往来,只一心抄经念佛。” 元煊没睁眼,只开了口,“拿下那管事了吗?让鹿偈把那把弓也拿出来,查查这把弓,若是作为礼物送人,这弓不算太过贵重,倒像是惯常使用的。” 当初她以为是广阳王不想受惠,但想想他们最后一面,广阳王对自己还能抱怨几句,显然态度有所软化,再送那样一把弓,就有些奇怪了。 贺从点头,“拿下了,正在审问,那厮虽然和城阳王府没关系,可他的填房,却是宫里放出来的一位宫女。” 大周上位者,为彰显仁慈,会不定期地释放大龄宫女出宫,配给鳏民,元煊只觉得是作孽。 元煊默然片刻,方开口,“来京中才几年就站稳了脚跟,倒是不凡。” 这说的就是綦嫔了。 贺从也了然,顺着说道,“所以我查了查那位填房在宫中时在哪个宫里服侍,发现此人却与綦嫔毫无关联,倒是曾经在尝食监中。” 太后宠臣郑嘉是尝食典御,那宫女认识的是郑嘉,那么很大可能,是城阳王布下的眼线。 那张弓和安排侍卫救驾之事,看来都是城阳王府的手笔,而郑嘉明知太后行刺却没有第一时间跟上,或许也是怕太后疑心过重,惹火上身。 而设计刺杀的幕后之人,却迟迟没找到任何直接线索,她心里还打算在綦嫔身上下下功夫。 元煊睁开眼睛,看向贺从,“还差一环。” “羽林之乱的军户之家,真的一点东西都没有吗?这群救驾的倒是和城阳王府的人有牵连,不管如何遮掩,总能查到收受的好处,这群刺杀的是抱着必死之心的,他们就这么恨太后?” “都是光棍一条,谁,值得他们这么卖命。” 元煊皱着眉头,却一时找不出那根将一切串联起来的丝。 熬了一宿,她干脆起身,“你去松清商会的酒楼,跟他们说,要你们今日上值人数的早膳,送到明镜府。” 她刚说完,有守在地牢里的侯官笑了,“外头好像还真有人来给咱们送早膳了。” 元煊怔了一下,抬脚大步走了出去,清晨的凉气儿扑面而来,冻得人鼻腔生疼,地牢森冷,但空气污浊混闷,这么一激,也清醒了。 那一群人中,崔松萝套着皮裘,整个人都圆滚滚的,正笨拙指挥人放下装着早膳的桶和锅。 她有公主府和九品家令的鱼符,能顺利进来元煊倒是不意外。 “不是冬日早上老贪睡不肯起来,怎么这么早?”元煊是知道崔松萝找她议事和遣人汇报都是在下午。 崔松萝仰头,见着元煊,一下倒是有些发愣。 来人一身重色翟衣,冠发梳得整洁干净,和往日的散漫全然不同,瞧着似乎一夜没合眼,眼下是浓重的倦怠青翳。 她冲崔松萝招招手,崔松萝赶紧跑了过去。 元煊抬手按着太阳穴,广袖沉重垂坠在身前,太阳初生的光芒将金线织就的忍冬纹照得熠熠生辉,“这个时候大家都门扉紧闭,不敢冒头,大清早的,怎么还亲自来了。” 崔松萝也是一夜没睡好,原本她正热热闹闹地和人一道团年,正在研究能不能做个纸牌出来,街市上就禁严了,偏偏什么消息都没传出来,她担忧事情还是发生了,夜里找人去公主府探一探,刚好撞上了鹿偈,知道了长公主没出事,但在明镜府忙。 那件事虽然没成,可崔松萝还是有些担心,早早爬起来赶到明镜府,见着元煊这模样,却还心里打鼓,勉强挤出一个笑,“天大地大吃饭最大,鹿偈说你一夜都在忙碌,睡不饱,总要吃饱呀,顺便来看看有事儿没。” 要真有事儿,那就当是送牢饭。 “宫里……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她小心问道。 元煊看了崔松萝一眼,“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先陪我用膳吧。” 她找了个僻静的屋子,进去和崔松萝用膳,轻描淡写把事情说了,眼见崔松萝神色中的惊异,她一手端着汤羹,垂眸轻飘飘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綦嫔有异的。” 崔松萝心里咯噔一下,在心中权衡良久,她是知道长公主没那么相信玄学,贸然说什么预知和神谕,只怕下一瞬间进地牢的就是她。 可她还是想要给她送这么个信,她不想元煊败得这么早。 在原有的剧情里,根本就没有刺杀之事,綦嫔的计谋很顺利,皇帝顺势赐了贵妾,可现在却全然不一样。 或者说,从一开始就不一样了,原来元煊大闹松清商会的商铺,她进宫第一天就没有被授予女侍中的职位,之后更没有什么围猎,什么广阳王。 她迷茫地看着眼前的元煊,说出了原本想好的说辞,“因为宫内有人来过我的铺子,瞧着像是个宦官,说是想要大量采买,约我详谈,我几近探访,得知似乎是宫中綦嫔的,我总觉得她不怀好意。” 这事儿是真的,但她没本事查出来这人到底是不是綦嫔的。 她纯靠猜。 元煊若有所思,继续用膳,暂且卸了戒心,“以后有这种事,可以立刻告诉我,我的人手总比你的强,那人叫什么?” 崔松萝挠挠头,“我还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姓朱。” 元煊放下手中汤匙,起身招呼人,“去查查出宫采买的宦官名录,尤其綦嫔宫里的。” 她转身回去,囫囵吃完东西,转身叮嘱崔松萝,“你先待在明镜府,别回去,你是我的人,在外难免被针对。” 崔松萝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还好她机智,终于顺利过关,却没瞧见门口的人定定瞧着她,神色莫测。 明镜府查宫内速度更快,等到日头跳出来,人已经回来了。 “殿下,人查到了,这个小黄门朱力出宫,每次都会去一个商铺,售卖的都是从北地流通来的各色货物,还有波斯商人互市来的东西,我们觉得不对,把人带回来了,店内小厮说,他们正月里掌柜的就准备好了再去北边,可北边在打仗,哪能冒风险去淘换东西。” 元煊就垂脚坐在胡床上,听到这里,抬起脸,显出十分的笑意来。 终于抓到了。 北边,那就是綦嫔的家乡。 第42章 怀疑 元煊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剥离出真相,刚要去审问那个店铺的掌柜,宣光殿却来人了。 “顺阳长公主,太后宣您速速入宫觐见。” 元煊看向那小黄门,“何事如此着急,可容我梳洗一番,一夜都在审问,形容不整,如何面圣?” 小黄门为难道,“长公主,奴才只知太后邀您速速觐见,不过晏侍中和中书令都在殿内。” 晏侍中,与城阳王府走得极近,中书令,说的是郑嘉。 元煊心里咯噔一声,“我这就去。” 她刚要向前,倏然站定,“虽不能梳洗,也容我取一样东西吧?” 小黄门也不敢太过催促,这回点了头,谁知长公主没一会儿转回来,还是那一身打扮,唯有腰间负着一把七星龙渊。 他怔愣片刻,随即想到了太后准许长公主负剑入宫,倒也没再吱声,只伸手请长公主先行。 宣光殿内,人人正襟危坐,元煊步入殿内之时,视线都落到了她身上。 元煊叉手行礼,“祖母这么急寻我,是有什么新线索吗?” 太后点点头,“这是自然,昨夜郑卿回了家,他与广阳王在一条街上,恰巧见到了侯官去广阳王府拿人,特地找家中仆人询问了一番,得知这广阳王出征之前,因着寒冬,还叫人带着粟绢慰问过一些致残的军户。” 元煊心道果然,这事儿就是冲着广阳王来的。 “广阳王向来体恤军民,这事儿年年都做。”晏侍中在一旁接话,“只是臣心有疑惑,这次广阳王出征,连着自己的儿子一道带走,听闻他到了前线之后并未第一时间接受战事,而是迁延观望,迟迟不出兵迎战,反倒设宴款待军将,臣斗胆,这广阳王,有反心啊!!” 元煊没有被赐座,她见太后并未制止晏侍中的话,心中了然,郑嘉在她来之前只怕还说了别的,比如……她也收到了年礼。 这事儿让郑嘉来的确是个好选择,郑嘉昼夜宿在宫中侍奉太后,就算出宫回家,太后也一定会遣小宦跟随监视,防止郑嘉和夫人亲密,他若招人来问,做足戏,不容太后不信。 不过一夜之间,信任就这般轻飘飘转移,奸谗在侧,暖榻酣睡,不知寂夜之中,人人寒噤。 元煊来之前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听到这番言论,低头轻轻嗤笑了一声,那张疲倦的脸上显出阴戾的讥讽。 她垂下的手上移,在晏颉的滔滔不绝中,长剑出鞘,雪光乍亮。 殿中一片惊呼,“侍卫!!!护驾!!!” 却见那道赤色身影转身,一步便迈至晏颉之前,锋锐寒光跃至人脖颈之上,沙哑的女声在殿内响起,“晏侍中好口才,若不是太后唤我前来,我竟还没个方向,原来谋逆之人,居然是你啊。” 晏颉慌忙想要向后移动,却只觉得脖颈一凉,继而有尖锐的痛觉传进脑中,他惊慌失措地惊呼起来,“长公主何故动怒!!” 一旁的郑嘉也忍不住站了起来,侍卫鱼贯而入,包围着元煊,虎视眈眈。 “长公主难不成早与广阳王串通,参与谋逆不成!”郑嘉怒喝道,“快拿下!” 果然在这里等着她。 元煊哪里会顺着人给的路走,自顾自继续说道,“我奔走一夜,拿着供状,怎么也想不通,那救驾的侍卫,为何早早知道元日有救驾大功,却还不上报,为何妻儿老母都出了城,家中多了不少金银财帛,甚至在幽州置办了房产,洛阳中军,无诏如何北上?” “我只看那背后,桩桩件件直指城阳王府,却不想,原来是你这条走狗作祟!虚假贪功,谗言功臣,妄图延续北乱,动摇大周肺腑,我见奸佞欲害祖母背负天下骂名,如何不怒!” 元煊握着长剑,手上用力,再次施压,有鲜血缓缓流出,她转头,看向上首的太后。 太后一手撑在案几之上,却在听到元煊的说话之后缓缓平息下来,稳坐在上,“灯奴儿,你这是查到什么了?” 元煊冲太后一笑,即便举动癫狂,那张脸笑容却带着诡谲的天真,“我虽还未确定幕后主使,却知晓城阳王一党瞒报刺杀一事,只等着救驾立功,诓骗祖母,以期揽权重用呢!广阳王世子身边的管家,已押入狱中,这是世子亲兵,与救驾侍卫的口供。” 她一手取出那几张供纸,在空中抖落几下,举向太后,“祖母,您忧心昔日明昭之乱,今成现实矣。” 顺阳长公主这一骤然发作,叫殿内人胆战心惊,听得此话,更是尽数低头,连呼吸都放慢了。 太后闻言惊疑不定,颤声道,“灯奴儿,果真吗?” “孙女敢对佛祖发誓,此番皆为肺腑之言,如有不实之处,死后当自堕泥犁,不得超生!” 元煊点漆般的眼睛显出凛然的决心,太后默然片刻,伸手指着那供状,“呈上来。” 几张纸极薄,太后先是快速看了一遍,只见纸页不断转换,尽数翻阅之后,她却又重新翻出第一张纸,良久,“宣,城阳王与城阳王世子进宫,进殿前,务必卸兵甲。” 元煊却没想放过殿内两个人,她转头,似笑非笑看着晏侍中,“据我所知,广阳王的奏报尚未至宫内,你是怎么知道的?还有,据我所知,您的儿子欲求娶饶安公主,两家走动频繁。” 郑嘉这会儿见局势不好,太后态度软化,复又清了清嗓子,恢复了温文之态,“长公主这是急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如此疯癫失态,难不成……” 她转头看向了郑嘉,面上笑得乖戾,“我急了?是你急了。中书令,我与广阳王从未有过私交,为何会觉得我与广阳王串通?” “想将刺杀这顶谋逆的帽子扣在我头上,我在军中可有一点人手?脏水想往我身上泼,也不看看我这把剑,究竟是谁赐的。” “圣人所赐之剑,我剑所指,自替圣人诛奸佞,斩谄臣,我元煊无愧祖母!更无愧大周!你郑家人但凡有一点骨气,早不会扒着你吸吮民膏民脂,什么清流世家,我呸!你算什么东西敢指着我?” “今日我就算杀了晏劼我也无悔,自领罚而去,吊死在街市上也算为祖母流过血了,可你敢吗?” 她再没有幼时吐珠一般的清朗声线,可言语也足够成为杀人的利器。 郑嘉被骂得面红耳赤,转头看向了太后,却发现她面上没有怒色,视线更是只落在元煊身上。 他心中咯噔一声,当即拱手认错,“是我一时爱护太后,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还请长公主息怒,请太后降罪。” 太后自然不会降罪,她只摆了摆手,“你下去吧,一会儿不必出来。” 这是不许他与城阳王一党提前通气的意思。 城阳王尚未至,门外已有侯官求见。 元煊慢条斯理抽回长剑,有意让剑刃在人伤口处逶迤,最后一抽,血涌如注。 她却不再看那人,像是全然没发过疯一般,声音淡淡的,“还不去请太医,晏侍中伤着皮肉了。” 小黄门在太后颔首之后疾步向外,与贺从擦肩而过。 “启禀太后,臣按长公主之命,已找到了刺杀之案的相关人证,此事牵连甚大,长公主不归,臣不敢擅专,特来回禀。” 太后目光陡然犀利起来。 第43章 自裁 元煊回头,和贺从对视一眼,知晓了他是赶来为她解围的。 太后询问道,“是何人啊?” “还请太后屏退旁人。” 元煊率先向外走,太后有些意外,却没有阻拦。 晏劼是被两个人架着出去的,一手死死捂着自己的脖子,血从指缝中漏出来,神色凄惨蔫巴,一迈步两条腿儿都打弯,根本使不上力气。 好不容易被抬出去,一眼见着顺阳长公主在廊下擦剑上的血,两眼一黑,又不敢说话,翻着眼睛就往地上摊。 元煊睨了一眼,嗤了一声,也就这点胆色,要不是还有用,就该一剑抹了脖子。 片刻之后,贺从自殿内走出,看着廊下的人道,“太后说,叫我回禀殿下后,继续深查,就是牵涉到后宫,也有她兜着。” 这是太后解除对元煊的疑心了。 元煊收了擦剑的布帛,长剑顺势入鞘,剑格碰撞,铮然一声响。 她顺着连廊走,到了侧殿门口,将染血的绢布扔在殿门口,看了一眼门口的宦官,“不必收拾,中书令要是想罚你们,让他先来找我说话。” 跋扈至极,在殿内听着的郑嘉冷笑一声,抬手想要扔了杯盏,却又生生止住。 今日他操之过急,加之每次从家中回来,太后定然有气,他若再横,人是真哄不回来了。 元煊已经和贺从一路走了。 “想要什么?”元煊走在宫道上,也不回头去看贺从。 贺从却知道元煊在说他,龇了龇牙,“瞧您,说这话,我是真心来找长公主拿主意啊。” 便是他不来,在殿内觑着太后的神色,听着语气,也知道太后对长公主的疑心已经消了九成九,听他汇报完一夜的行程和抓捕审问的犯人,只点了点头,叫他听从长公主的命令,转头说了一句“她是能干的”。 贺从暗自感慨,可不就是能干吗? 瞧着元煊对着他们平日里客客气气的,没说过一句重话,可拔剑用刀,是一点没含糊。 身边那小女郎骂她跟吐珠似的,一句句蹦出来,全随了主子,拿住了家国忠义,那就是所向披靡。 元煊勾了勾唇,没再说话,贺从这人,想要讨好,却不想要投诚,没这等好事。 做北货生意的掌柜已经被吊在了监牢里,不管怎么拷打,冒出来的也都是粗话,没一句能听的。 妻儿老母甚至族人都没在洛阳城中,端的是有恃无恐。 元煊进来的时候,这人的大嗓门儿骂得是震天响,守着的人各个满脸愤懑,鞭子一声响似一声,兰沉的声音在深牢里头响起,阴恻恻的,“爷们儿有种?有种的爷们儿能把妻儿都放在别人手里?我看你还不如没种呢,别以为远在千里之外咱们的人就找不到了。” 骂声先是一顿,接着连骂带嚎起来,“你这狗日的赘阉遗丑!胯下没有二两肉你就剐别人的!” 元煊脚步一顿,贺从掏了掏耳朵,“要不您先回去吧。” 兰沉手段太狠,就是侯官里头也多的是人看他不顺眼,却又不敢惹他。 “人生来赤条条,腌臜玩意儿我年幼时见得多了,还在意这些。”元煊继续往前走。 兰沉早听到了后头有脚步声,他欺身一步,按住了人的头,“现在,说,还是不说?” 那人脸上被逼出了失血的青乌色,只死死瞪着他,呸了一口,“说个屁!” 元煊拉了个胡床坐下,歪头看了一会儿,终于出声,“行了,他不说就不说,铺子里搜完了吗?” “他不招也没什么要紧,总归那小黄门朱力每次出宫都要去你的铺子,你的族人是不在洛阳城,可他朱力的族人还在掖庭里头呢。” 刑架上的人猛然挣扎起来,看向了说话的人,绳子与皮肉摩擦出血痕,兰沉眼疾手给他嘴里塞了一团破布,牢中响起困兽的闷吼。 旁边几个侯官都忍不住侧目,他们都知道朱力还没有招,可长公主偏偏就这么说了,她在赌,赌这两个人之间没那么交底。 “就是你一个字儿不吐露,你给綦家当狗的事儿那小黄门可都认了,你们商行的过所官府都记载得清楚,最常来往的地方不就是肆州?”[注1] 綦伯行如今就是肆州刺史,元煊就这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綦伯行对手下人可是好得很,待上头下诏责问一番,他定然还会护着你的家眷,也不会处置干净以绝后患,且安心上路就是。” 此话一出,一直强撑着的人脸色一点点白了起来,连下巴都打着颤,即便知道这不过是攻心之语,还是忍不住顺着她的思路去想。 綦伯行的确不算什么仁善之主,当凶厉之人的走狗,踩着别人的时候自然吠得欢,可转头自己也沦落到被压榨之人,比旁人还要更害怕些。 “反正这把火烧不到綦家身上,只能断在你们上头,是不是?” “至于为什么是你们这两个小人物要刺杀太后,那也简单,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有种呗?”元煊姿态舒坦,一通话说完,就站了起来,“行了,就这么结案吧,毕竟太子是国之根本,虽然年幼,被谁养大的就跟谁亲,来日上位,也记不得有你这个忠仆给人开路啊。” 元煊利索地转身就走,语言向来是最强大的武器,柔软的刀足以搅烂人的心肺。 兰沉趁势摘下了那人口中的布,一道喊声在元煊背后响起,“我招!我招!!” 这事儿要是断在他这里,綦伯行绝对会亲手诛杀他的族人,推他们出去抵命。 元家人连崔氏都能夷五族了,更何况他一个小小平民。 “我的商铺就是綦家让我开的!以便京中和肆州通信!我的族人都跟着张酋长!” “说重点,那群军户也是你们联系的?”兰沉冷声道。 “刺杀之事,綦嫔让我们骗那群军户,我们会设法在事成之后给他们换个身份在肆州生活,你们看到的那几张新办的过所,就是为了让他们安心送死的。我们骗说,等他们下了大狱判了刑,就会着人调换死囚,再把他们藏在去北地淘换货物的商队中,运出洛阳城,还允诺了肆州之下郡兵的军衔,以后就在綦伯行麾下。” 很快供状写成,贺从接手,带着供状去找朱力,朱力眼瞧着不成了,想要咬舌自尽,被贺从一把拦下,捆了个结实。 “这事儿要怎么写奏报?”贺从想了想,还得找长公主拿主意。 元煊想了想,“别写。” 贺从挠头,“啊?” 就在此时,一人急急闯入地牢之中,“殿下!贺侯官,不好了!” “嘶,有话好好说,又不是死人了。”贺从忙止住人急匆匆的身形。 那侯官喘着气,“城阳王世子,于王府中,自裁谢罪了!” 贺从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凉气,心里却忍不住想起长公主方才审问商行掌柜所说的那句,“这事儿只能断在他们身上。” 城阳王连亲儿子都能牺牲,那綦伯行,自然也能牺牲那掌柜的全族,甚至……女儿。 —————— 注:过所,官方颁发给行旅之人的通关凭证。 第44章 饶安 日头高悬,却因是寒冬,光都显得惨白无力。 城阳王府,元舒含着泪跪在地上,“阿爷!如今阿兄为了不拖累阿爷已经自我了断,咱们当务之急,是要先进宫认罪,以消解太后对咱们城阳王府的疑心啊阿爷!逝者已去,阿兄是给阿爷洗去嫌疑,咱们不能辜负阿兄的决心。” 城阳王胸口起伏,指着地上的尸体,“逆子!!!逆子!!这么干脆就死了,留我们替他收拾残局,就算他死了,太后就能消除对我们的疑心吗?我们城阳王府都要断送在他手上!” 元舒摇头,转身从桌上取下一纸血书,“阿爷息怒,至少阿兄遗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是他自作主张,想要叫阿爷和太后看重,一时贪功,可刺杀一事儿到底不是阿兄做的,太后就是迁怒,阿兄也已经死了,阿爷本就不知道,咱们干干净净,城阳王府,有阿爷……有我在,就还有未来。” 城阳王低头,看着泪眼婆娑,却依旧条理清晰的女儿,顿了片刻,伸手接过那血书,“你,随我一道进宫,向太后请罪。” 元舒垂首,忙擦去脸上泪痕,“还请阿爷稍候,我换一身衣服就来。” 犹有余怒的城阳王不再看倒在血泊里的儿子,甩袖离去。 看着父亲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里,元舒这才缓缓站起了身,仰起脸,另一只藏在宽袖里的手露出来,腕上带着紧紧一圈青紫的痕迹,像是有人紧紧攥了她的手腕一般,蔻丹之内还藏着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 元舒转身离去,身上的锦绣衣裙沾染着沉沉的血迹,瞧着像是扑在尸体上染上的,可胸口却尤其深沉,带着迸溅状。 她慢慢走回房间内,换下一身血衣,又洗干净了手,落座于妆奁之前,瞧着铜镜里泪痕未干的自己,缓缓笑了起来。 多愚蠢的阿兄啊,偏偏还忝居高位,父亲的荫封都在他身上,三品的将军,手握重权,也不看看到底拿不拿得动,居然就这么轻信了她的话,事到临头,还只能找自己想办法。 元舒低声笑起来,眼底只有快意。 她被太后厌弃,只能被困在府内,再也进不了宣光殿,昨夜父亲回府之后很是不安,阿兄更是被侯官叫去盘问,可就因为是城阳王世子,也不敢不敬,只是问了几句就放走了,回来之后半夜送信叫她前去。 元舒一直拖到天光熹微方才应约,刚刚进屋,就看见阿兄惊慌失措的脸,见着她第一句,就是“怎么办,太后要顺阳彻查刺杀之事,那几个救驾的人半夜也被拖走了。” 烂泥就是扶不上墙。 她只能笑着安慰,“阿兄安心,查不到你身上。” 那蠢货却道,“我都是听你的,元舒,这事儿本就是你告诉我的,你让我有个救驾大功,还能顺便除了穆望和顺阳,现在好了,顺阳居然还能揽权查案,你是不是骗我,现在怎么办……” 元舒被他吵得头疼,“你急什么?这事儿告诉了父亲,那还有你的功劳吗?” 元臻瞧着这个妹妹,倏然暴怒起来,“你别打量我不知道,你从小就鬼多,比你强的你都嫉妒,想拉顺阳下水的也就是你,她顺阳不过一介女流,就是本事再大又如何,再多谋算那也是徒劳无功,坐不上那个位置!” “我现在就拉了你去告诉父亲,刺杀之事就是你告诉我的!这事儿别指望我替你背锅!” 元舒被他拉扯着,终于慌了神,只能柔声安抚,“阿兄!阿兄你等等,你忘了我让你给元煊送的弓了吗?晏家明日就会上奏,顺阳她逃不了!咱们熬过这一夜!先下手为强!” 元臻果然停下,将信将疑看着她,思索片刻,点点头,“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他身上还带着浓重的酒气,脚下有些虚浮,转过身,还扯着元舒的袖子。 元舒心怦怦直跳,宽袖之下慢慢握紧匕首,趁着元臻迷茫之时,迅疾向前一扑,短匕刺入了元臻的心脏,噗嗤一声。 这是元舒第一次亲手杀人,她死死捂住了元臻想要开口的嘴,眼中含着泪,“阿兄,阿兄,别怨我。” 血是温热的,顺着迸溅出来,元臻死死瞪着眼睛,一只手紧紧握着她拿刀的手,力气大得像要将她的骨头捏断。 元舒却不敢松手,直到元臻委顿在地,她顺着跪在地上,察觉到他喉头里没有了声响,这才缓缓松了手。 这个压在她头顶,狂妄自大又愚蠢的阿兄,就这么死了。 元舒想要笑,却知道不是时候。 “谁让哥哥你瞧不起我们呢?你这么看元煊,也是这么看我的,不是吗?”她又哭又笑,“可从来都是我出的主意,一个公主,就注定嫁人,只配做拉拢人的工具?父亲留给儿子的荫封就是实权官职,给女儿的加封就只是荣耀的象征,凭什么?!” “子,不就是儿女嘛?凭什么世子不能是我!凭什么父亲还一味扶持你!催我嫁人!凭什么!” 权力不该是男人的独享物。 元舒看着镜中的自己,慢慢收起了笑容,做出悲苦的形容,这才起了身。 以后城阳王府的荣光,也该由她来承袭。 宣光殿,元煊和元舒是前后脚进去的。 熬了一天一夜,元煊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只不过因为事情水落石出,按着她的方向行进,整个人都透着诡谲的苍白与兴奋。 没承想与元舒对上视线的一瞬间,她竟发觉,对方也诡异的兴奋,藏在凄惨的泪水之下,是不受控制的激荡灵魂。 元煊抬眉,与饶安对过眼神,但见她微不可察勾了勾唇,电光石火之间,刺杀一案的最后一个暗角也被打通。 居然是饶安。 果然是饶安。 那把弓,是饶安对她那日无声示威的回应。 你截我局中箭,我还你不张弓。 饶安和綦嫔联手了?还是只是乘势而为。 元煊十分意外,但此刻不是计较这事儿的时候,隐瞒贪功之事,城阳王府已经死了个世子,再也不能追查下去了,但綦嫔才是导致这场盛宴彻底落幕的元凶。 太后精力不济,两个侍女正侍奉在侧,捏肩捶腿,桌上有一盏热腾腾的琥珀酪饮。 “饶安怎么也来了?”她抬起眼皮,有些诧异,却见下首的人一身难得的素衣,发髻上亦毫无装饰,跟着父亲一道伏首行了大礼。 “臣教子无方,一时失察,竟让亲子犯下如此大错,特来请罪。”城阳王重重叩首。 “陛下容禀,阿兄回府之后后悔不已,自知罪孽深重,留下一纸血书之后,已自裁向太后谢罪,饶安担忧太后圣体,忧惧不安,特随父来,今见圣安,甘愿随阿兄而去,还请太后,务必保重凤体,饶恕父亲,父亲他因总揽朝政,总无暇不顾家事,阿兄一时糊涂,酿成大祸,却并无谋反之心,请太后明鉴。” 饶安公主字字哽咽,听着格外伤情,贺从都忍不住感慨真是兄妹情深,转头发觉前侧坐着的顺阳长公主已经撑着头闭上了眼睛。 看起来睡得格外安详。 第45章 太子 城阳王父女两个一番唱念做打,抱头痛哭,哭得元煊都要昏睡过去了,上首的太后方才开了口,“既然是世子一人所为,新年里头,你痛失独子,也算是个教训了,只是城阳王啊,治家不严,如何协治天下,你也是糊涂了,便罚俸一年,以示惩戒。” 这就是轻轻放过的意思了。 “至于饶安,听说王府内务都是你在打理,回去好好劝慰你的母亲,她骤然失子,还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子。” 城阳王父女还没来得及献谢恩,元煊就十分适时地醒了过来,开了口,“祖母,刺杀一事,已有定论。” 太后果然看向了她,“就等着你的奏报呢,瞧你睡着了,累狠了吧。” 城阳王父女跪也不是,起身也不是,一时只能依旧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这事儿非外臣可听,亦不敢白纸黑字书写在册,孙女斗胆,请祖母入内室说话。” 太后眼神微闪,“准。” 这回城阳王父女是彻底没法起身了,只能眼睁睁听着二人走入室内的脚步声,却也不敢说话。 室内落针可闻,元煊将查到的一切和盘托出,除却饶安让城阳王世子做了替死鬼一事。 锦帐金幔,沉木花梨,一片奢靡之间,太后怒意滚沸。 “她居然敢,她也敢!是想做第二个我不成?”她语调压得极低,却依旧能听出其中磅礴的愠怒。 元煊低声道,“太子开春即将开蒙,东宫班底亦是重中之重,此事罪在綦嫔,却不在太子,如今太后想要不如将太子放在膝下教养,阿爷的后宫虽然看似死水,可内里暗流涌动,宫女宦官与宫外牵连甚广,无论如何,宫禁都要再三戒严。” “恕孙女直言,我不在乎太子,可却实在担忧祖母,若是来日太子知晓自己之事,再被有心人推波助澜,必会与祖母心生嫌隙,是以我只敢先告知祖母,之后到底是宣告天下,还是就隐瞒家丑,还请祖母为自己为天下周全一番。” 太后瞧了她一眼,反倒笑了,点上她的额心,用力一推,状似亲昵,“难怪你要到内室说话,这话若让第二人听到,明日你就要吃教训。” 元煊顺势一歪,继而捂着头等候太后思量。 太后对顺阳是实在满意,除却她有时候手段刚硬一些,确实实打实的能干,对着旁人手段激进一点也无妨,总归她事事都不擅专,从不私下拿主意,放一点权给她,她也放心。 更重要的是,元煊就是她麾下的孤狼,朝中与后宫都无人支应,有这么一把直刃,她才用得放心。 她思量片刻,“城阳王世子既死,左卫将军空悬,虎符自然要回收。” 元煊并未说话,她在思量什么时候提军制改革合适。 太后忽然出声试探,“这虎符,你替我拿着,可好?” 元煊火速回神,神色惊恐,“我可一天一夜没歇了,祖母莫要吓我。” 太后无奈一笑,“怎么没了外人就这般孩子气。” 她这会儿已经在心底权衡完,左卫将军人选不能空置,可却实在再信不过底下这些人,先上任,虎符先攥在她手里便罢了,昨日种种,也该有个结果了。 “去请皇帝来,我同他,也许久没有如此亲近地说话了。”她说完,看向了元煊,“到夜里,你带着侯官替我走一趟,送份礼去太史令府。” 元煊肃然片刻,叉手行礼,“孙女,遵旨。” 她起身,无视了见到她出来又迅速跪得工整的城阳王父女,再度走入阴霾的寒天里。 薄暮冥冥,愁云惨淡,皇帝疾步踏入宣光殿,却发觉太后不在主殿,只有侍从立在四角。 “太后请您入室详谈。”一位侍女小心通报。 皇帝有些意外,从他明面上亲政治以来,太后接见他都是在正殿,顶多屏退众人。 他大步迈入室内,瞧着太后脸上的薄怒,心中咯噔一下,“阿母?” 太后冷声道,“我今儿要问你一句话,阿母从前有一次害过你吗?你的后宫,早前的时候虽说我替你封了些嫔御,可哪一个不是乖巧可心的人物,等你大了,看上谁了,我也没有阻止你封过位份,可是嶷儿啊,你如今长大了,我能管的少了,你宠幸的毒妇,要害你阿母的命啊!” 皇帝登时就跪下了,急切辩解,“儿惶恐,阿母为我付出良多,儿此身都难以偿还,阿母慈母心肠,怎会害我,只是不知,是谁要害阿母的命?” “你倒是对你枕边人的野心懵然不知啊,”太后哂笑起来,继而蓦然发怒,“刺杀之事,侯官已经查明,是綦嫔与她家族密谋,我问你,你要如何办?” 不等皇帝说话,她继续道,“此番祸起萧墙,灯奴儿劝我给太子留脸面,我也想给你留脸面,皇帝!这次我为了皇家,为了我的子孙,必得忍下这口气来,为了朝局安稳,连綦伯行也不能在京中就发令诛杀,为了你的江山,我也算殚精竭虑,一退再退了。” 语毕,太后长出一口气,“我自十五岁进宫,十七岁诞下你,三十岁丧夫,扶持你登基,已近二十余载,自认问心无愧,鞠躬尽瘁,你给我一句实话,究竟是綦嫔,还是你想要取我的性命吗?” 这一番软硬兼施下来,皇帝业已涕泗横流,伏地痛哭,“儿绝无此心!儿绝无此心!阿母切莫动怒,怒极伤身啊!” 他叩首在地,不受控制地眼前一片模糊,齿根咬得咯咯作响,只觉心脏一片抽疼,痛恨自己的懦弱,又后悔出了这档子事,如今就是再想真正亲政,太后也定然不肯了。 “儿即刻赐綦嫔自尽,谎称病逝,并派人前往肆州,请阿母安心。” 太后缓声开口,“我是一心为你好啊,这世间唯有我们母子二人血脉相连,先帝骤崩,你继位之时风雨飘摇,同宗谋国,外戚专权,那时我瞒着你强立太子,不是怕你死,是为了让你坐稳皇位。” “元煊替如今的太子坐稳了十几年的储君之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对她不闻不问,我总觉得,你是在怪我当初的决定。” 皇帝赶忙摇头,“儿从未在此事上怪过阿母,也知晓阿母抚养延盛是为了我。” 太后见状,抬手抚鬓,眼中闪过精光,“綦嫔要缓缓病逝。” 綦伯行不是寻常北镇酋长,他是北边为数不多,和洛阳城内勋贵连结紧密,姻亲频繁的部落酋长,前面她出了事,后面就綦嫔就死了,这消息怎么都会传过去,綦伯行势力不小,不能随意激怒。 “既然綦嫔患了恶疾,不能教养太子,就将太子仍交由我抚养吧。”太后俯身,用帕子擦干净自己儿子脸上的泪痕,像个温和的母亲,“好了,这事儿咱们就过去了。” 皇帝哑然,直身跪了片刻,“可太子虽年幼,已经记事,如此乍然抱离,只怕太子心存芥蒂。” “我已经叫人去抱了,”太后起身,似笑非笑盯着惶急欲辩的儿子,“新年里头,祖母想看孙子,一家人就该其乐融融,一个嫔而已,有何要紧?” “至于心中芥蒂,就是为了这个,我才让她缓缓病逝……” 她话音未落,外头传来了急声通报,“启禀陛下,綦嫔遣保母带着太子前来问安,自己在昭仪寺剃发出家了!” 皇帝诧异回头,“什么?” 第46章 无悔 綦嫔的确没想到顺阳能查到朱力身上。 这事儿做得格外隐蔽,就连刺杀的军户本都不是朱力联系的,他的的确确只是个出宫采买货物的小黄门,只是按着她的指示去那家北货店采买东西,东西都夹带在付账的绢布里,没想到居然能顺着朱力查到那个商铺。[1] 这时候她才隐约窥见那总是行事疯癫狂妄之下足以劈开一切的锋锐冷刃。 綦嫔只能最后一赌,保住太子,綦家就总有凌天之时。 还有饶安,她要赌,能与自己共谋的饶安,能有比顺阳更大的野心,会保住自己,或者至少是太子。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无悔。 她是皇帝身边人,日渐发觉此人的软弱,穆侍中奏事已然彻底将太后和帝党的矛盾放在了明面上,可皇帝也没把握住,儿子开蒙之时,太后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把火,说点燃就点燃了,真到那时候在筹谋,可就来不及了。 听闻昭仪寺有个人,是顺阳的生母,顺阳被验明正身之日,她为自保落发出家,顺阳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何其心狠。 綦嫔仰头,看着供案上的金佛,深深叩拜,不远了,距离她儿子登基,不会远了,她儿子定然不会忘记自己这个生母。 太后看着眼前恭敬行礼的太子,招手过来,“煌儿,怎么过来了?” “母亲说,祖母是我的血亲,十分慈爱,时时牵挂着我,叫我应该好好孝顺,身为孙儿在祖母膝下承欢才好。”元煌声音稚气,说起话来却不含糊。 太后果然心中舒畅,“走,祖母带你吃酪去。” 她一面牵起小孙子的手,一面淡淡看了身边内侍一眼,内侍垂下眼,转身退去。 一碗汤药送至昭仪寺,綦嫔当着太后近侍的面,眼也未眨就仰头饮下,一句都没有过问太子如何。 近侍看她如此,也不由感叹此人心性,只是该说的还要说,“如今綦氏你剃发出家,已与俗世没有牵挂,世外之人,莫要再踏入红尘富贵之地了。” 她招手,两名粗壮的婆子上前,“看好綦氏,每日的药别忘了。” 张英娥垂首,只觉得昏昏无力,却没有预料之中的剧痛。 居然不是鸩毒。 她有些诧异,接着忍不住笑起来。 果然,太后也不敢立时三刻就叫她去了,她父亲还在肆州,还有个已经记得生母的太子,她也不敢。 地上门的影子如同巨大的阴影怪物,慢慢将昏黄的光吞噬成一线,隔绝她于尘世之外。 而洛阳城中另一处,元煊执着一壶酒,在天彻底暗下来的时候,敲响了太史令的府邸。 “您来了。”太史令赵黎民看到长公主,也只是愣了一瞬,看见她手上端的精致酒壶也只是一笑,“自昨夜就在等着这一刻,却不想居然是殿下您来。” 元煊身后跟着沉默的两个侯官,“我来,奉旨赐酒。” 张黎民点头,早有预料,“殿下别怨我也骂了你,我追求之道,绝不能阴阳颠倒,身为臣子,只为国家安定。” “古往今来皆如此,若女主朝政,天下就会乱套,没人会同意的。” “太后尚且是太后,天子之母,可您是出嫁女。” “我知道您所求不止于长公主之尊,可长公主听我一句,若您得到那个位置,天下百姓的出嫁女是否会质疑为何家产不能由她继承,那些朝臣们的女儿,又会质疑家中为何不推举她为官而是儿子,朝臣不肯坏了乱了自古以来的纲常,天下百姓更不肯坏了规矩伦理,届时天下大乱,您又该如何安抚?” “这天,不可翻!”张黎民说完,自去取酒,浊酒倾倒至杯中,他抬手举杯,敬至以昏黑的天空。 “太史令,”元煊开口,“天不可翻,可地,也不可贱,天再多翻涌,也不过是空响之风,可天下臣民,皆受土地供养,你们抬头看天书写规矩的时候,为何不看看真哺育人类的地?” “我元煊,自幼承教,如何不知古往今来的规矩,可规矩都是人写的!人,是女人生的,却由不得女子书写,你说的话,我懂,可规矩,我不认。” “我敬您忠义,您的妻儿,我会照拂,您且,安心去。” 元煊抬手,行了个礼。 张黎民自知劝解无果,仰头大笑两声,“太后!你残害忠良,把持朝政,排除异己,贪享安乐,国本摇摇欲坠,只恨我辈无能,不能救天下于水火,憾朝政不能改,憾民乱不得平,憾奸佞不能除,大憾!臣去矣!!!” 他猛然举杯,仰头饮下,烈酒滚喉,烧尽肺腑之言,化进满腹愁肠。 鲜血涌出,男子应声而倒。 元煊闭上了眼睛,“收拾了吧。” 他们出府之时,仆从已经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白幡。 元煊想要给太史令的妻子置办丧仪的资金,却被太史令夫人拒绝。 “妾夫早在进谏之前,就准备了棺材和丧仪,殿下不必多此一举。”她早已换了素服,想来也等了许久了。 身后有个小童冲了出来,“她是来杀阿爷的坏人!坏人!你没有良心!” 太史令夫人忙回头,仆从也赶紧捂住了小童的嘴,惊慌地看着元煊,只怕贵人发作,连小儿的性命都留不得,“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小儿不懂事,绝无此意。” 元煊摇摇头,“无妨。” 她转身离开,如此假惺惺的怜悯,料想他们也不会受。 身处晦暗的人,哪里有良心可言。 这条路,她要从黑走到黎明,还要很长的时间。 元煊回宫复命之后,还没忘记回侯官寺提人。 崔松萝已经等了很久了。 只是在领人前,她还要和贺从说一句。 “右卫将军,你想当吗?”她开门见山,已经没有力气打谜语回旋。 贺从瞪大眼睛,不敢置信,“我?” 元煊点头,“左卫将军空悬,三品而已,你担得起,只看你想不想。” “可历来不都是……宗族子弟,担任吗?”贺从实在意外。 元煊嗤笑一声,“宗族子弟已经死了一个了。” 贺从对上她的神色,揣摩片刻,忽然了然,这不是太后的意思,是眼前这位殿下的意思。 “若你肯,我会为你请功,你的忠心,足以胜过宗族,毕竟,”她顿了顿,讥讽一笑,“宗族子弟,也不是太后的宗族子弟,天下血脉尚且多有异心,若都看出身,这天下好不了。” 贺从在心里权衡良久,咚的一声,利索跪地,“臣,愿凭殿下驱驰,无有不应。” 元煊俯视着他,点了点头,“既如此,回去好好休息,等着吧。” 贺从再次重重磕头,“是。” 他知道元煊想要抬举自己是为什么,她要的是一半禁卫的兵权,自己同意,就是跟着她走上了一条更荆棘的路,但身在暗处,如何不希望走向明堂,是他这个身份的人的奢望,他想抓住,他必须抓住。 就算跟一个想要颠覆天下的主子又何妨? 崔松萝跟在元煊后头上了车。 车厢内,元煊阖着眼睛,任由马车颠簸。 崔松萝在侯官寺空等一天,也趴着睡了一天,有些无聊,这会儿不困,就盯着元煊看。 她懵然不知宫内早已剧变,只知道元煊看起来困得要命。 那目光如有实质,元煊干脆睁开眼睛,“你今日,帮了我一个大忙。” 如果不是她来,她真不能顺着朱力找到那个商铺。 崔松萝茫然眨了眨眼睛,“綦嫔吗?” 元煊点头,“綦嫔以剃发出家,被囚禁于昭仪寺中,太子移交太后抚养。” 崔松萝先是一喜,随后迅速想到,如果太子有了太后,那,元煊是不是就没有了价值,她还能成事吗? 她这么一想,也就这么问了出来。 元煊并未回答,转而开口,说了一件事,“但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今日还杀了个忠臣,天大的忠臣,他谏言的时候,已经给自己准备好了棺材。” 崔松萝摸不着元煊的脉,她看着眼前的人,她又垂了眼睛,粗硬的睫毛连缀起来,掩住了眼中的情绪,那张脸被疲倦的浪潮席卷,只有无尽的倦意。 可她莫名觉得,元煊的疲倦,不止是物理上的,还有心理上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若不是良心未泯,又怎会特地提及。 “忠臣,未必是好人,我总觉得愚忠不可取,虽说什么,文死谏,可死谏者若人都没了,也没能破除君主的昏庸,成就了自己的名声,却没有成就天下人,这天下只有德行是成不了事的,那句话好像叫什么来着。”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元煊听着崔松萝笨拙地组织语言,倦怠一笑,“我只是告诉你,权力会让人变得残忍,我非良善,以后这种事,还会一次次发生,你所有支持我的金钱,每一粒粟,都会成为血案的帮凶,你还要跟着我吗?”[2] 看懂崔松萝很容易,要崔松萝的忠心也很容易,她对自己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良心和脆弱好像总有深重的愧疚与怜悯,这对于上位者的元煊来说有些费解,但不妨碍她适时利用,她在警示这个连血都没见过的小女郎,跟着她,注定要走过泥泞腥臭的血路的。 她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白白净净的小女郎,那双清澈的圆眼睛在昏暗车厢中也是亮的。 元煊从那双清亮眼中,看到满身污浊的自己。 而只要她伸出手,就能弄脏她。 —————— [1]北魏时期,货币紊乱,私铸很多,所以前文有和尚吐槽铜钱越发劣质,交易用绢布为货币更多。 [2]“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出自论语,人能够把道发扬光大,不是道能把人发扬光大。 第47章 谋反 崔松萝一直觉得,自己到这个故事中来,看着剧情走向一个极为陌生的走向,也成了读者。 随着剧情的展开,挖掘着这个自己所创造的片面工具角色的多面性。 她是一本晦涩难读的书,可翻开书页,字字句句写满了这个时代受了最完备教育的女子的挣扎和不甘,她的筹谋,试探,每一步,如同竹篾,瞧着坚韧萧条,从侧面看,才能看出那隐藏的利刃。 可是再难懂的书,也要读下去,让万千女子读下去,不再是平面纸书上歌颂的贤良淑德,是站起来传承下去燃烧不尽的野心。 所以,哪怕来时路污浊不堪,手段残忍,她也要陪着走下去,直到奸不为女,先不独生。 能做到吗?她不知道,但历史上从来不缺女性举起的火把。 “身为女子,我不会背叛一起向上的道路,不是帮凶,我希望我们是同谋。” 崔松萝知道如今的条件不足以挑起平等的社会脊梁,但就像元煊说的,总有后来人,如果连成为上位者的通道都被斩断,那女性才没有出头之日。 要参政,要夺权,要从上至下。 元煊终于眼皮一动,“你不后悔就好。” 崔松萝总像是旁观者,每回都不喜欢直言,总喜欢在细微之处装不在意的提醒她,这不是属下的做派,如今她给了崔松萝选择的机会,是继续只在一侧做些商贾之事,还是跟着她卷入朝堂漩涡,她既然选择进入,就别想脱身了。 “我不会。”崔松萝这会儿已经明白元煊是在试探她,得了元煊这一句,忍不住问出了盘旋在心中一天的问题,“綦嫔一倒,太子被太后抚养,那您在太后那,处境不会艰难吗?” 元煊笑看她一眼,开口讲起了局势,“如今太子明面上上了太后的船,你以为两边会偃旗息鼓不斗了吗?不,会斗得更激烈,党争,势必要拉拢人成党,我就是太后的刀,除了綦嫔,替她夺了太子,拿了过半禁卫军权,如今这把刀她用得很得心应手,只要我还有用,就不会被放弃。” “直到没有党争的那一天。”元煊将如今朝局掰开了揉碎了同崔松萝讲,“我,才彻底没有了用处。” “那……”崔松萝跟着她的思路,“你现在是让两党斗争,自己从中获取权力壮大自己,但如果党争结束了呢?” 元煊勾了勾唇,看着眼前这个尚有些天真的人,将话题扯到了另一个方向,“我还没说完,如今的局势,太后有了太子,除掉皇帝扶持幼子登基,重新临朝是必然,但在除掉皇帝之前,一定要先除掉綦伯行。” “可他在边境,如果急诏入京,他们没有收到綦嫔的消息,定然会知晓是为了诛杀他,说不定一气之下只能反了,所以,山不能过来,只能我们过去,綦伯行不好杀,帝党也不会善罢甘休,宫变在所难免,我只有赶在宫变之前,积蓄足够的力量。” 元煊倏然出声询问,“那么,你觉得,什么时候会宫变呢?” 崔松萝心猛然一跳,看向她的眼睛,“你,问我?” “没什么,总感觉挺准的,出来提醒我的时间都很巧妙。”元煊又靠回去闭上了眼睛。 崔松萝咬了咬牙,“我听你说的,像是,这天不会太久了?会不会就在这两年?” 其实她知道,按原剧情,就在今年。 可元煊分明好像是在试探,她不敢说。 元煊却好像彻底没精力了,呼吸平稳,眼皮都没再抬起,直到目的地。 她在想张黎民死前劝自己的话,继承法,是她登基势必要解决的一大问题,那话虽不好听,却字字是真,她继位动摇的是所有男人的利益,若天下人不服,那她就没有臣子驱使,解决不了继承法,女人可以成为皇帝的天下,就无法继续,还会回到原来的轨迹。 若她以出嫁女的身份继位,其中一大阻力就是她已成外姓人,她是顺阳长公主,可按着这个世道,她是要称一句,穆氏顺阳长公主。[1] 这也是皇帝坚持要将她嫁出去的原因。 就算杀了穆望,在世俗中依旧是已经出嫁的人。 这条路不容有失,在踏上那个位置之前,她必须与穆望仳离,重归皇室。 就等陇西的事了了,太后不满之时,趁机寻个由头断个干净。 她想要改变继承法,同时也要改变出嫁女非本家人这个千古以来默认的成规,比起鲜卑族,原本已经融合接纳她们元氏政权的汉族世家反应会更大,可她又不能不用汉人。 在彻底掀桌上位之前,要小心谨慎,上位之后,天翻地覆,自然要大刀阔斧。 崔松萝瞧着她闭眼皱眉的模样,心中一动,“清融在您年前说要建道观的时候就去信给了她师傅,说是过了年就启程,届时不如请她再为您诊个脉吧?” 元煊恹恹应了一声,睁眼下了车,回去换了衣裳倒头就睡。 元日大朝会的两场大戏只用了一天两夜就彻底落下帷幕,虽然还在年节中,洛阳城内总很有些萧瑟之态,中军日日巡逻,贵族也不再设宴,再是飞鹰走狗的纨绔也被拘在家里胡闹。 刺杀一案,盖因军户心怀不满,意图再兴羽林之变,涉案者尽数问斩,綦嫔自请出家,太子交由太后抚养,城内两家都挂起了白幡,城阳王府和太史令家却也没有人上门吊唁,因都是“自裁”,所以连灵都没有停够时日就草草下葬。 等到正月十五的时候,宣光殿传令,贺从因查刺杀案有功,除右卫将军,虎符却仍未下放。 贺从知道那是长公主最终结案上书起了作用,想要拜谢,却发觉长公主自初二回去就病了,至今还未好,那庭院里都有挥之不去的药味儿,他只能给鹿偈交代了觐见太后时候的情形,随后回去琢磨如何彻底收服城阳王世子留下的军中人手了。 等贺从走了,鹿偈方进去回禀元煊,“贺从方才来过了。” 元煊在桌案后点点头,“知道了,应该的。” 没忘本就好。 她搁下笔,“找个人将这封信送到崔尚书府。” 崔耀对这归案结果想必很满意,如今太子被太后把持,他的选择,几乎只剩下她一个了。 年后他势必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上书变革军制之法,她要给他提个醒,这事儿多半会被压下。 因为……穆望那边,短则二月,长则三月,定然会带着信儿回来。 皇帝等不得了。 谁知没等穆望的人查清楚回来,前线就传来了密报。 这事儿是兰沉来报的。 “如今城阳王沉寂了一个月,有这么一封信,定然要对广阳王发难,太后再听信谗言,广阳王不保。” 元煊打开那密报看了一眼,是都督薛毅的密报,上头质疑广阳王通敌叛国,意欲谋犯。 信中写道,此次叛乱头目对广阳王极为推崇,多次不战而退,看起来像是与广阳王暗地里达成了协议,表面做样子,如今广阳王驻军在定州城外佛寺之内,被让实际只等着他振臂一呼,谋反称王。 “这个薛毅,是城阳王安插的人?”元煊皱起眉头,“我记得他是与河间王一道任命的。” “那人是城阳王的门人,这才没有送达太后的案上,直接送入了城阳王府,还请长公主拿个主意。” 元煊按着太阳穴,“没截住?” 兰沉低头,“是我们监视城阳王府里头的人才发现的。” 听到这话,她叹了一口气,“那你觉得,广阳王有反心吗?” 兰沉不知道,可鹿偈已经率先开口,“这不可能!” 元煊看了她一眼,鹿偈出口已经后悔了,“属下有罪。” “你这养气功夫还是不够。”元煊点了她一句,将密信按在桌子上,“这事儿怕他谋反,也怕他真没反心。” ———— 注:北魏是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但受汉化影响,有些北魏公主的封号是夫家姓氏,eg.《魏书·c陆俟传》“神龟初,与穆氏顿丘长公主并为女侍中。” 第48章 兵败 “这些天,你看越崇怎么样?”元煊问道,她用兰沉压着越崇,但兰沉也不能一味独大,这人性子阴沉狠厉,还需要另一人掣肘。 越崇性子太粗,有些耿直,兰沉又太细,什么都藏在心里,不如越崇与底下人亲近。 “目前没看到他想告密的趋势,倒是他家里尚有个老母。”自贺从升任调走,兰沉顶了贺从的左都督,一直替元煊盯着越崇。 “我会升他做右都尉。”元煊取出一张纸,用了印,“你这个左都尉,好好看着他,只是下面的人,也不能一味强压,物极必反,今日这事儿你报的好,想要什么赏?” 兰沉摇头,“属下孑然一身,本无所求,若真有求,就请殿下,若真有那天,给我个,手刃那群趋炎附势,贪生怕死的小人的机会。” 元煊了然,高家当年四散,所有出嫁的族中女子无一善终,大多夫家担心受株连之祸,有良心的仳离,没良心的就直接赶出家门,甚至叫人自尽的都有。 大约这人成为侯官,就是为了揪这些家族的过错,那些家族中,也包括穆家。 “可。”元煊允了。 眼前最重要的是北边的战事,决不能耽误。 元煊负剑进了宫。 “你这病了有些日子了。”太后半真半假地抱怨,“都没人给我念经了。” 如今太子在太后手底下,东宫的人都在一月之内都换了一波,就连保母都因为染上了恶疮不宜照顾太子,太子年幼,哭闹了几次,最后由太后亲自领着去见了一回保母,恶臭扑鼻,口生烂疮,太子看了一眼就往回跑,直说这不是自己的保母,之后也不闹了。 元煊瞧着她眉眼之间舒展无比,就知道这日子过得不错。 这可惜了,这世道,能有多少安生日子。 跟着密报回来的应该还有军报。 元煊给太后念完经,进了自己处理文书的小阁,没找到那份军报,皱起了眉头。 城阳王是知道如今把持文书的是她,怕她压下来? 果不其然,她整理完积压的文书出来,城阳王已经在殿内了。 外头积云浓重,滚滚翻涌,殿内烛火通明,蜡痕斑驳。 “太后!前线急报,长孙冀兵败,全军覆没!如今生死不知,想来已被叛军麾下大将贺宝荣斩了!”城阳王痛声道。 元煊想要进殿的步伐一顿,身后的鹿偈更是瞪大眼睛,心神震荡。 “这是都督薛毅的密信,上头痛斥广阳王不曾接应长孙冀,一味退守,致使叛军围剿成功,那叛军首领鲜于文茂多次取信以示对广阳王的欣赏,更是说出广阳王若称王,必率军投靠称臣。” “这鲜于文茂本就是高车降户,如今看来,广阳王有谋反之心,是板上钉钉的。” 高车这些年日益壮大,已成高车汗国,北镇部族众多,除却鲜卑族,还有不少北方部酋,一旦广阳王当真谋反,鲜于文茂投靠,与高车汗国再达成协议,吞并蠕蠕,南下攻打,那么大周危在旦夕。 “如今广阳王退守定州城外,不知究竟是战退,还是意图吞并定州,于定州称王啊!” 鹿偈闻言气得胸口起伏,可也知道现在不能露出一点异样,她不能坏了长公主的谋算。 元煊转过头,没进殿,转而踏入了明镜府。 “去查军报是什么时候的回来的,往驿站查。” 她嘱咐完侯官,刚要出门回去找穆望,就发现门口站着个人,一个她几乎遗忘了的人。 那个元日查刺杀是案之时,理当协助自己的廷尉卿,长孙行,长孙冀是他的伯父。 当初他一点没插手,侯官要抓什么人,说抓就抓,几乎没在她面前露面,连贺从都觉得这人实在乖觉,唯有元煊知道他为什么不掺和。 “殿下。”长孙行依旧仪态端肃,只是抬手深深一礼。 元煊顿足,看来不用让侯官查了,“进府一叙?” 明镜府内却无明镜,烛火都少燃,气氛总是阴森森的,侯官来往,脚步轻得几乎不可闻。 “长公主,臣性庸懦,不过因着长孙一门的门楣,方才能忝居高位,今臣斗胆,来求长公主一句准话,我伯父,他究竟是死是活?” 他说着,就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想要推给元煊。 元煊见状一愣,继而笑起来,“原来如今我在你们眼里,竟是这样的人。” 她轻轻将锦盒推过去,长孙行张了张口,手在膝上蹭了蹭,踌躇道,“殿下若不满意,其实我们长孙家……” “子彦,”元煊开口,“你曾经是太子左卫率,你不来,我也会去给你送信,你来找我,想必也下了许多的决心。”[注1] 长孙行眼中闪烁几分,深吸一口气,终于抬头直视着她,“我们长孙一家也算是世代效忠,不说累世军功,也只求圣人垂怜,就算全军覆没,可身为主将,总要留个尸首,若是未死,也至少要将他救回,我只求……只求你帮帮我,给我个准话。” 元煊却问,“长孙都督上一封家书是什么时候。 ” 长孙行心里咯噔一声,“你怀疑,这次的军报,又是被压下的?” 他皱着眉头,“年底还来过一封书信,给家中报平安,信中说新的军粮尚未运送,不知是否能撑到年后,正在等北地的佛寺调来僧只粟,又感慨了此政能解燃眉之急,又只说了些思念之情,战事看着还不算紧急。” “如果是年底,那广阳王应当已经到了前线,他信中没提吗?”元煊不解,“可不应该啊,长孙都督与广阳王关系还算不错,怎么会一点没说?” 长孙行脑子嗡的一下炸开,“那封信是除夕前夜才到的,算上信差路上的时间,那广阳王肯定也会到了,或许……或许是在广阳王到的时候,信就写完了,没来得及再添?” 但因为此前屡次给朝中上书被压,长孙冀都喜欢在给长孙行的家书中加上军中之危机,让他细细筹谋如何上报皇帝。 可惜皇帝暗弱,他报过一次不管用,这才只能自己煎熬。 “还有一种情况,”元煊稳坐在侧,“那就是这家书是之前写的,一直没有送到你手上,在广阳王前去的时候,长孙都督早已兵败,军报依旧被城阳王压着,因为刺杀一事,怕激怒太后,一直没敢上报,又或者,是想将兵败之事,按给广阳王。” 她冷笑一声,“如此权斗,不顾家国军政,城阳王好算计。” 长孙行牙根紧咬,双手握拳在侧,蹭得一下站起来,“我去,我去找证据!” “其实有个证人,”元煊开口,“你忘了?” 长孙行缓缓回头,对上元煊的目光。 “河间王……” 难怪河间王几乎献出了自己全部家财,哪里是元煊恐吓到位。 是他真的犯下了杀头的罪过,极有可能在广阳王到的时候,长孙冀就已经被他拖累得全军覆没。 广阳王是腊月初走的,侯官是腊月初回来的,广阳王到北镇接替河间王后,河间王方才启程,腊月二十四日抵达洛阳城,这其间有十几日的空档,河间王从侯官口中大约试探出了他们还不知道长孙冀全军覆灭之事,所以才会贿赂城阳王。 只有城阳王把军报按下来,他才能留住一条命。 “城阳王此獠!简直利欲熏心!”长孙行气得眼眶通红,“我这就去拿人!” 元煊拦住了他,“这事儿只有侯官能做,你廷尉卿,没有立案,如何拿人?” 长孙行回头,含着泪,深深一礼,“多谢殿下。” 那道黑沉身影却已经在他眼前晃了过去,“你不必如此,长孙氏是我大周忠臣,这江山也是我大周江山,我亦当有所为。” ———— 注:太子左、卫率,从三品,掌东宫兵仗羽卫之政令 第49章 直剑 事情紧急,元煊直接带着侯官闯入了河间王府。 河间王府内居然摆了曲水流觞宴,哪怕千名侍婢都被上交,河间王依旧能倚红偎翠,大肆宴饮。 元煊带着人进去的时候,元瑞左右拥抱,好不快活,舞女舞动之间,用不同奇巧的舞姿,自人工开凿的曲水中取出漂流的羽觞,献给主位之上的人,被顺手调笑也依旧笑如银铃。 “美人玉液,要用嘴叼取才好啊,你们谁去!”元瑞大笑着将一女子直接按进面前的水渠里。 元煊惯来看不得这般轻贱女子的场景,抬脚踹了眼前为了取暖搭建的炭盆熏笼,咣啷一声,通红的木炭散落一地,火星四溅,弹曲的瞬间安静了下来,女子们吓得瑟缩起来,互相遮蔽着彼此的身体,抱成了一团。 河间王吓了一跳,刚要高声喝骂,就看清了眼前一身玄黑衣裳,拎着长剑的人。 这京中除了顺阳长公主,甚少有人只穿一身素净到几乎带着毛边儿的缁衣,他吓得打了个酒嗝儿,磕磕巴巴,“长……长公主。” 元煊冷笑一声,“元瑞,我问你,你回来的时候,长孙冀还活着吗?” 此话一出,元瑞就知道自己完了。 他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却还仍旧装傻,“长,长公主这是说什么呢?” 元煊嗤笑一声,上前大马金刀坐在桌案上,抬手拔剑,剑尖指着元瑞的喉咙,“对着我,你还有什么不敢说实话的,毕竟我收了你的孝敬,怎么也不能再查你第二回。” 元瑞想说话,可刚刚吓岔了气,止不住的打嗝儿,“长……公主,我实在不知道啊……” 元煊点点头,“既如此,你没用了,爱喝酒是吧。” 她挥手,“给河间王上点好的。” 侯官对视一眼,没想到长公主的手段比他们还干脆利落,这就直接赐死了? 可河间王散尽家财,不就是因为贪生怕死,哪里敢喝,元煊直截了当往羽觞里加了药,放至长剑剑身之上,轻轻一弹,那羽觞就顺着龙渊的剑面滑了下去。 “看来河间王是喜欢曲水流觞席,可惜席面被我坏了,那就用我的直剑流觞吧。”元煊说得轻巧,听着毫无杀意。 元瑞眼睁睁看着那羽觞顺着剑面下滑,想要后退,可剑尖抵着他的喉头,身后两个侯官虎视眈眈,眼瞧着那酒液滑动之间向前泼洒,顺着剑面逶迤而下,顷刻之间出了一身冷汗,“嗝……” 顺阳是疯子,元瑞这会儿是真信她要杀了他。 他吓得哆嗦,脸上挤出了难看的笑,“我说,我说,我只知道,我只知道广阳王到的时候,前面长孙冀的大军已经被围了好几日了,斥候去探的时候据说那山崖之中都是死尸,堆得有山高,可我也不知道长孙冀死没死啊!” 兰沉和越崇带了两队斥候去,去的也是元瑞的军中,前线正在交战,他们不好随意去查,贻误军机,动摇军心。 元煊微微压腕,剑稳稳平行地面,“那长孙冀的家书,是你截的?” “我……”元瑞眼神游移,双下巴都在震颤。 “好,喂他喝。”元煊果断开口。 “我说!!!”元瑞高吼出声,“我怕他告密,所以截住了!!但我也没想留着,是城阳王知道了之后让我延后再送过去,拖住长孙家的人,让他们以为长孙冀兵败是在广阳王接替我之后!” 元煊点点头,随手一撇,长剑擦过元瑞的喉咙,羽觞当啷落地,一抹血珠从对方喉咙上溢出,鲜艳无比。 “抓他进地牢。” 两个侯官应声拖着如同死猪的人出了殿门。 元煊甩了甩剑,将上头的残酒甩去,扫了一眼殿内的人,“你们……” 几个舞伎缩成一片,颤颤巍巍,有个聪明的小声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 元煊一哂,“看见也没关系,我的意思是,你们要跟我走吗?河间王是不成了论理来说,这个河间王府的千名婢女,都是我的,但跟着我,得干活儿。” 几个人彼此推搡一会儿,还是刚才那个开口的说话,“可我们,力气不大,干不了粗活儿,只会跳舞奏乐……” “那就多吃肉,”元煊收剑入鞘,“天底下没有弱小的女子,只有被规训至弱小的女子,就比如那个我进来的时候在劈叉敬酒的,我瞧着你下盘很稳,是个练武的奇才。” 那一千名婢女,都被元煊送至她郊外的山庄了,一部分跟着周清融做药童,一部分被挑选去松清商会上工,剩下的要么种地要么按着元煊训练侍从的办法暗地里学武操练。 元煊想知道,如果人人都和她幼时一样,吃饱饭,大口吃肉,大杯饮酪,与男子进食无异,还会天生瘦弱矮小吗? 即便所费不赀,可她还是想要试试。 “我知道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意味,可我只告诉你们一句,不要自轻自贱,你们可以选择跟着我换个活法。” 她不等她们再盘算,已经抬脚离开。 眼下情况已经很清楚了,城阳王收受贿赂,徇私枉法,瞒报军情,意图将长孙冀兵败之事有意延后,洗脱河间王的罪责,嫁祸给广阳王,诬陷其谋反。 年初晏劼向太后进言,也是当城阳王的先锋,为了给今日做铺垫。 晏劼或许也知道,北地的战况,哪里是广阳王迁延观望,或许是广阳王在与叛军交涉,想要接回长孙冀! “长,长公主!我们跟您走!”里头的女子终于互相扶着站了起来。 那话其实不算动听,甚至有些刺耳,她们哪里甘于弱小,不过是命如此,自幼为奴,只能靠卖笑讨欢过活,可那最后一句,分明是在向她们解释,不是从前,是以后。 如果有的选,她们自然想换个活法。 “去松清商号说是我的吩咐,自有人安置你们。” 元煊彻底离开,长孙行还在明镜府等着她。 见着她,长孙行腾得一下站起来,眼中满是期盼。 元煊将自己的审问结果和推测都告诉了他,“或许你伯父没死,不然广阳王不至于刚到前线就与叛军周旋甚至设宴,想来是为了救回他。” “但……如今广阳王也被困住,怀疑通敌叛国,别抱有太多希望。” 长孙行先是喜得在原地转了一圈,听到这话冷静了下来,“事情已经再明显不过,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还广阳王和长孙冀一个清白,还有河间王和城阳王这等无耻之徒,必须严惩。” 他看向元煊,再度深深一礼。 “外人都传你……自被废之后性情大变,恣肆暴虐,疯癫无状,礼佛回京一味谄媚讨好太后,收受贿赂,揽权敛财,与太后一党沆瀣一气。”他顿了顿,不敢抬头看向元煊。 第50章 豪赌 “我痴长你许多,在东宫时也曾跟着你领兵平乱,见过你平乱兴天下的少年雄心,谁知回来没有几日,就收到你一封义绝信。” “自东宫倾覆以来,我也再不能触碰军权,只以为你再不是那个我看着长大的少年君主,家中叫我带着金银钱财求你,我虽不愿,却也走投无路。” “我能坐至廷尉卿,也不过是因为我性子耿直,旁人叫我铁面判官,我却知道这世道,哪来的真直臣,不过虚名而已。” 他苦笑一声,“延盛,乱世将至,朝廷一团糟乱,我审判得了天下刑案,洛阳城内的污糟却一点都不敢碰,你在污浊中行走,我却当你忘了初心,是我长孙行太过荒谬,今日一见,方知你还是你。” “今日是我辱了你,是我的不是,若此事有了个结果,我长孙一家,承你的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长孙冀是长孙家如今的支柱,这一行不光是长孙冀,连带着他的三个儿子都在军中,满门忠烈,生死不知,长孙家在朝中为官的,也只剩下了长孙行一个。 要不是走投无路,都问了一圈,也不会求到元煊这里。 元煊只笑了一声,“子彦如此,我倒像是挟恩图报之辈了。” 长孙行再度拱手,“臣,如今已明殿下之心。” 他不再多说,如今长孙家行至绝境,自听闻宫中传出的兵败消息之后,他已经将洛阳城过半府邸都造访了一圈,大多还因为元日之时战战兢兢,闭门谢客,就算相交好的人家开了门,也只是苦心劝慰他节哀,莫要出头,此事涉及广阳王谋反,他们不能表态,更无人敢再打探内里情形。 偌大的城里,他一直走,一直走,佛寺林立,却也没能保佑得了前线的将士,满城富贵,也无人能伸出救济乱世的手。 分明已经开春了,可洛阳街道上,灌满了北面吹来的寒风,寒到了人的骨子里。 热血已凉,可心里的火却越烧越旺。 贺从 从宫内传来消息,太后有意再择将领,去北地平乱。 元煊与长孙行一道进宫,一人前往皇帝的太极殿,一人走向了宣光殿。 太后并不在意长孙家究竟是死是活,眼下广阳王比北边的叛乱军更成了心腹大患。 元煊要向太后谏言,这是一场豪赌。 就算赌赢了,她也不再是太后最得心应手的刀了,她的刀尖所向,非太后所指。 但她会赢得朝中为数不多的两个好将领的忠心与中军的大半兵权。 人,总要做些,看着不算聪明的事。 甫一进去,严伯安就已经在殿内了,殿内依旧极热,他身上还穿着冬日官袍,满头大汗,却依旧在奋笔疾书。 “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太后有些意外。 元煊垂首,呈上河间王和驿站之人的供状,“孙女不想祖母被欺骗,所以在问清真相之后,特来觐见。” 严伯安的手一顿,看向了殿中跪着的黑色身影。 “今日城阳王急报长孙都督全军覆没之事,实乃年前的军报,而非年后的军报,城阳王不知为何,非要混淆视听,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北地遥远,此事我亦有错,侯官自北地归来至广阳王到前线,尚有一段时日,这段时日里,长孙都督带领的大军很可能已经遇难,河间王入京时隐瞒不报,我们侯官亦未曾详探前线战况,致使河间王一案奏报不明,是孙女失职。” “还请,祖母允我将功赎罪,遣人去北地查明此案并广阳王谋逆一案。” “当初我因一时之气,叫太后将广阳王送至前线,反倒放虎归山,酿成大祸,如今广阳王谋逆,唯有立时诛杀反臣,方能解我心头之恨,给祖母一个交代。” 元煊来之前反复打了腹稿,此刻言辞哽咽,像是悔极了,也恨极了,“还请祖母宽恕我的罪过,让孙女戴罪立功吧。” 这一番作态让严伯安惊呆了,看似请罪,实则揽差,揽差就是揽权,难怪长公主回来三个月就一跃成了太后的心腹,这本事,他都自愧弗如。 太后看了供状,皱起了眉头,“城阳王……死性不改!” 话说得重,却没有太多要追责意味。 她自然知道元煊绝不是弄虚作假的人,贺从是她提拔的心腹,元煊带着他们查案之后,贺从还会事无巨细汇报一遍元煊的举动,她用元煊,就是因为元煊对自己毫无欺瞒,也是有本事的。 但有一点不好,她清楚这个孙女自幼是按储君的标准教导,心里还装着清明盛世的谋划,杀人查案可以,但敛财结党,不算好本事。 “这瞒报军机,混淆视听之事先搁一边,广阳王谋反是大事,”太后说完,起身牵起元煊,将她带往内室,“我已命章武王率军继续北上平叛,整顿中军需要时间,这期间我准你去查。” 一入内室,幔帐在身后落下,太后才执着孙女的手说道,“只是灯奴儿,你要知道,有时候真相并没有那么重要。” 元煊只觉得一剑扎入泥泞中,拔不出来,却梗在肺腑,她强忍着,丝毫不露异样,“孙女受教。” 太后抬举章武王,是城阳王的后备,如今宗室之内,必须抬起一人与扶持皇帝的宗室相抗衡。 城阳王如今顶在最前面,就算再作孽,太后也不会妄动。 “只是,太后可知长孙一家父子四人都在前线,如今生死不明,长孙一家也算宗室十姓,咱们不能让跟着平天下的勋贵宗室都寒心,至少无论如何要弄清楚四人的生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怎么也要迎回才是。” 太后闻言像是刚反应过来,“这倒也是件大事,这事儿也交给……” 她松开了元煊的手,语调悠远,“我记得,当初你去幽州平叛,带着的亲兵卫就有长孙家的吧?” 太后转头,直直看向了元煊,堆叠几层的眼皮压着乌黑的瞳仁,将年轻时的圆亮杏眼压坠下来,敛下一半的神光,内里藏着试探。 元煊被那双眼睛看得头皮发麻,如同刀尖行走的人,眼瞧着就要跌落火坑,被付之一炬。 “是长孙冀的侄子,长孙行,您忘了,元日那夜,皇上要求廷尉卿审查,就是他。” 她答得巧妙,将长孙行归于皇帝一党,撇去自己和长孙家的关系。 太后微微抬眉,修得细致的长眉黛色浓重,尾端尖利,“皇帝啊。” “我来时,长孙行也进了宫,不知是否要请求阿爷去前线,查明真相。”元煊面不改色继续道,“他来见我时带了一锦盒珠宝,只是我没收,想来长孙家是急了。” 她字字句句都是真话,真话之中却都是假心。 “既然一家子男丁都折在战场上,哪里还有让剩下的一个侄子再去的道理。”太后皱着眉头想了想,这事儿还得用自己人。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再度拉住元煊,“延盛,你还记得,如何行军领兵吗?” 第51章 臣服 元煊正在思量太后说这句的用意,如今中枢这般重要,大周几乎没有触碰兵权的公主,或者说,是没有触碰中军兵权的公主。 皇帝和太后都没放任她去郡上,就是怕她不在洛阳不好控制,退而求其次,她才自请去了洛阳附近的金墉小城。 太后没等到元煊的回应,也知道这话她不好回答,也不敢回答。 “下头有人进言,广阳王座下有个军师,名叫万无禁,被元潜视为心腹,智略过人,更传有王佐才,如今广阳王意预谋犯,这万无禁绝非忠臣,那就非杀不可。” 太后说完,“我已叫人张榜,重金招募壮士,缉拿万无禁。” 元煊了然,“既如此,我安排侯官北上查明之时,尽量带回万无禁。” 太后颔首,欣慰地拍了拍她,“你办事,我放心。” 于尚书省外张榜,消息很快传了出去,一直传到定州城外。 元潜坐在禅房之内,看着沙盘,眉头紧皱,“如今后方粮道被断,好在我们来时有粮草一道过来,佛寺里的屯粮不菲,可如此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那定州刺史居然怀疑我通敌叛国!不肯打开城门迎接,大佛寺地势如此之平,不好据守,如今后路都被断了,思谨……” “我憋屈,我真是憋屈啊……” 他长叹了一口气,“鲜于文茂麾下那贺宝荣野心勃勃,残暴无礼,不知道长孙父子是否还活着,便是被俘虏,只怕也要受尽折磨。” 万无禁性子深沉,闻言只是安然坐着,“如今太后把持朝政,任用奸佞,为难忠臣,我瞧着,定州刺史就算不是城阳王党羽,也定然不敢得罪城阳王,所以不敢开门迎接你入城。” “太后既受奸人蒙蔽,不认都督您的赤诚肝胆,殿下您此刻处境危急,不止在战线之上,更在朝堂之中。” 他持着扇子,“今日有侯官来军营,我早有预料那群人要拿我开刀,果不其然已在重金捉拿我,昔日旁人的一句赞赏也被大做文章,王佐之才若不为朝廷所用,而投于您帐下,自然算作谋逆,是属下牵连了您。” 万无禁淡笑起来,面上毫无激愤,眼中带有一丝愧疚,“是以,我打算束手就擒,跟侯官回洛阳,赴朝向官署服罪,以免拖累您满门。” 广阳王拍案而起,“这怎么能行!若你落入城阳王手中,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 万无禁挥了挥麈尾扇,依旧笑容款款,“可有一人能保我。” 广阳王看着他,“不信,你自己都说了皇帝暗弱,女主专权,城阳王独大,谁敢保你。” …… 万无禁叹了一口气,“既然他们说我是王佐之才,那我怎好不佐王呢?” 他起身拱手,“属下去了,殿下放心便是。” 这世道已经乱了套,各地起义频繁,南朝非他家乡,北地不见明君。 既然是个昏暗的世道,那就让这昏暗的世道,彻底颠覆一切吧。 万事于他而言,皆无禁忌。 广阳王心中愤懑,却也只能看着万无禁离开。 他知道万无禁是去替他陈情,亦是替他赴死,可如今前后皆无退路,他一腔忠心热血,却都无从剖白。 元潜在万无禁身后,深深一礼,“思谨之义,我永生难忘。” 万无禁找上了侯官,“我跟你走。” 越崇拱手,“如今前线之事未明,殿下吩咐过我,好生礼遇军师,您不必……” 他看向了自己将双手缚在身后,还倔强拿着一柄麈尾扇的人,“不必如此。” 万无禁感慨,“果然你是长公主的人。” 越崇想说不是,他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侯官,效忠的是内廷,只是抓不到长公主的任何不轨的把柄,可又莫名觉得也没错,干脆不解释了。 长公主能放他自己带人来定州前线,他好像就是板上钉钉的长公主心腹。 “想来你是来查长孙都督兵败一事,我们到此平乱之事,他们已被围困大败,将领皆被俘虏,此事我有证据。” 万无禁打算送上些投名状,“这事情耽误不得,我们需要即刻启程。” 越崇嘶了一声,“你准备还挺充足,难怪他们说你智如诸葛。” 到底还是验证了一番,越崇带着万无禁从定州城门大摇大摆进去,顺便拿到了定州刺史的亲笔军报,这才启程,快马加鞭赶往洛阳。 刚到洛阳,万无禁扯下那张贴的重金悬赏告示,往明镜府门口一站,再次自缚双手。 越崇也没办法,把人送入了牢狱,转头去找长公主。 率先找上万无禁的却不是元煊,而是长孙行。 这些年冬日极长,牢里为了折磨犯人,连一点干草都没有,坐在地上隔着衣服凉气不住地往上蹿。 墙上火把随着人的走动跟着摇晃,将万无禁那张逐渐灰败的脸照得明明灭灭,他精神头却好,察觉到动静,抬头看向了牢房门口的人。 长孙行看着万无禁,只问了一句,“听闻军师多谋,不知我伯父一家,在你至前线筹谋之下,是否安好。” 他虽知广阳王人品贵重,可亦知纲常混乱,人心易冷,涉及谋逆之事,便是懦弱的皇帝都急着清查,遣他来探查。 这话像是在问家人,却也在质疑广阳王接应不及时。 “我非神人,”万无禁摇头,“广阳王已经尽力斡旋,可叛军出身六镇降户,他们心头燃着对这混沌朝廷的一把火,对汉化门阀的一把火,他们对大周的忠臣是何态度,你不会不清楚。” 长孙行闻言皱眉,“万军师此言,是在替叛军开脱?你对朝廷亦有不满?” “你抱着希望前来,要的究竟是我的一句都活着,还是要一句,长孙都督兵败至全军覆没,只因旁人见死不救,非他领兵失误之过,依旧算得上满门忠烈?”万无禁毫无阶下囚的势弱,目光灼亮。 为名,还是为实。 长孙行哑然片刻,心头梗着苦涩,颤声问道,“难道我长孙一家,不算满门忠烈吗?!” “那我广阳王门下,就是奸佞吗?”万无禁抬头,直视着他,“广阳王为何停滞不前!为何后路粮道都被切断!前线战败,因后方而起,朝中弄权,讨北主将左右掣肘,前有长孙冀,后有广阳王,你堂堂廷尉卿,空念忠君爱国。” “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注1] 长孙行点头,“好好好,好得很,你说的这些,我会如实禀明陛下。” “子彦,”元煊的声音远远传来,“你来得倒快。” 她自昏沉甬道之中走来,沿路火光照亮,沉坠的缁衣,混黑杂色照出不祥的暗红。 长孙行对着元煊一礼,忍下气,“殿下。” 元煊点点头,“我寻他有话问。” 长孙行自行离去,元煊站在牢门之前,袖手看着席地而坐的人,“你又何必激怒他,不是来认罪的吗?” 万无禁抬头,看向了这个传闻中的煊太子,一时未答。 元煊也没想要答案,她分开手,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当啷穿过丛棘,落到牢房之内的地上。 万无禁看着那把寒光凛凛的匕首,也有些诧异。 “听闻军师志在位列三公,是王佐之才,如今你来认罪,是自裁,还是臣服,你自己选。” 元煊直截了当,地上的影子将她身影拉长,明灭之间,青砖几乎被遮蔽殆尽。 万无禁怔然片刻,继而哑然惊叹,随即起身,将那把匕首横托而起,跪于元煊面前,双手朝上,俯首长声道,“谢主上赐刃。” ———— 注:出自《论语》颜渊篇,假如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国家乱作一团),即使有粮食,我能吃到吗? 第52章 黄雀 这个冬天格外漫长,漫长到惊蛰了,天还是冷飕飕的,没点暖和气,更不提那下不来的春雨和甘霖。 万无禁被提审进了宫,面见太后。 元煊却出了城。 她脑子里回想着万无禁困在牢狱之中于泥地里指点的江山。 “煊太子从前平幽州刺史造反之乱,功名被女身所盖,无人再记得,如今大周内忧外患,朝局混沌,岌岌可危,长孙冀与广阳王先后困于北镇之乱,定州刺史畏惧城阳王之势,不敢开门迎逆乱之贼。这些并非是庸碌臣子,只是都不敢强硬起来。是以,大周不能再有一个软弱贪安,惧于权臣而不敢出手破局的君主。 若再以女身平旁人不能平之乱,必能惊天动地。在这个溃烂的世道,想要赢,首先要足够叫人恐惧。手段必须强硬而不畏功高之嫌,这点广阳王不懂,出于忠心步步退让,这才备受桎梏。 太后高居庙堂,无人不在其阴影之下,长公主做尽忠心之态固然是为了大位考虑,可君主拥趸除却在庙宇之中,更要在江湖之中。 听闻崔尚书上书想要改革军制,被战报压了下来。可长公主不知道,军户和寻常百姓不一样,军户不是只想能吃饱饭,还要争日益下降的地位,如今豪族拥兵,军户叛乱,非中军可降。” 万无禁看得出来元煊拉拢的中心是真为天下的朝臣,可一味被推举上位,威势自然不足。 元煊必须铤而走险,平北乱,息民愤,得军心。 皇帝不敢放她出洛阳,那她必须制造机会。 “火药调试好了吗?”元煊径直入了庄园。 “按着松萝的提示,刚刚研制出了两种,这是火药包。”周清融不知道元煊要来,还在舂药,见她来得匆匆,赶忙带着她去查看效果。 “利用抛石机抛掷火药包,比现在攻城的石头和油脂火球效果更好,现在受潮的问题只能靠运输中小心布置解决,但长途运输没问题了。” “还做了个火箭,在寻常箭矢结构的基础上,加上了竹筒制作的火药筒,里面填充火药,上端封闭,下端开口,筒侧小孔引出导火线,点燃后放箭射出,射程更远,效果比之前用油脂、松香、硫磺之类的寻常火箭强大得多,杀伤力和干扰力都很强。” 元煊点点头,“配方具体,图纸有了吗?我要量产。” 周清融诧异看向元煊,“现在就进上?如今您……不要韬光养晦了?” 元煊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手,“什么韬光养晦,火药易爆,孤的火光,又哪里遮得了。” 她又询问了几句道观和庄园内婢女的情况,确认一切进展顺利之后,带着图纸和配方匆匆入宫。 与此同时,万无禁在堂前叩拜,从容不迫,剖白广阳王与他主仆的忠心,详述驻军不前之故,太后脸上怒色渐消,众人眼看着便知他过了关。 万无禁刚刚起身想要退出殿内,穆望旋即迈步而出,高声道,“臣有本启奏。” 惊蛰闻雷,越冬虫醒。 元煊年前的提点,他花了近三个月,方彻底查清元煊指点出来的东西。 万无禁放慢了脚步,竖起了耳朵。 “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冬月时我曾上奏的凉州僧只户集体投河自尽一案吗?” “自开春以来,虽有崔尚书督行,各地都维那清查各寺僧只粟与借贷账册,扫除一大积弊,可凉州僧只户离乡服役之事依旧未解,臣斗胆,再查一番,不想竟翻出更多血案。” “臣要弹劾泾州刺史奚安邦,与安家勾结,不止调遣按律服役的僧图户,还有寻常佃户,也被强迫离乡服役,借开凿石窟之便,私铸兵甲,意图谋反,所去服役者,无一人生还归家,山内白骨累累,借佛之名,做尽孽事!” 万无禁听到泾州两个字,就无比放心地抬脚迈出了殿内。 前几日他与长公主才说过,太后权势过盛,可用之人就越多,她就越无法出京,更无法触碰兵权。 穆望这个弹劾的时间点,实在太过巧妙,他被召入宫,章武王受命整军,长孙一家兵败,皇帝的权势岌岌可危,朝臣重臣几乎尽归太后麾下。 他站在飞檐之下,仰头看了看天色。 积云翻涌,隐隐有雷声涌动,寒冬蛰伏的虫穴在地下若有所感,翻身待醒。 金殿之内,与皇帝并坐的太后脸色阴沉得可怕。 皇帝压下心底惊异,开口道,“子彰,空口无凭,可有证据?” “如今我们的人一去不返,唯有一人,拼死带回石匠血书与兵甲一件,还请陛下过目!” 穆望的证据的确不多,但他等不得了,皇帝也等不得了。 “岂有此理,这哪里算铁证!”太后勃然大怒,指着穆望,“朕看你是要欺天!!!” 轰隆一声,惊雷炸响,混沌云团猛烈翻涌起来。 盼了许久的春雨,终于淅淅沥沥落了下来。 皇帝不甘示弱,“将物证呈上!若安家与奚家当真泾州一手遮天,意欲谋反,便是朕的外家,也断然不会轻纵了去!高阳王!平原王!朕命你们二人即刻择御史,前往泾州彻查!” “皇帝!”太后猛然看向了身边的儿子,“安家何必造反!我们母子二人尚在,他们何须造反?我父亲去岁离世,安家几个侄儿离朝回老家守孝,如今你们急着按下他们谋反的罪名?好除去安家了?” 高阳王同样高声启奏,“陛下,为今之计,还是要细细遣人去查,若当真如此,再行计较不迟。” “高阳王!”城阳王急声想要阻拦,“你这是在做皇上的主不成?” 高阳王睨了他一眼,轻哧一声,“我也是年纪大了,自从陛下登基,就一直辅国,那会儿你也不过靠着捐献军资才得了青眼,如今也能在这金殿上跟我你你我我的指点起来了?” 城阳王反唇相讥,“当年明昭之乱,你与他共辅国,他一手把持朝政,您敢放一句话吗?是谁救的太后?是老开国侯!” “老开国侯忠勇,为了皇上和太后不再被奸佞把持,不顾生死,勇斩奸臣,你在哪?你怕是还做了绞杀老开国侯的帮凶!” “如今你倒是乐意给老开国侯留下的亲儿子安个谋逆之嫌,这样你也不必夜不安枕,囚禁正妻崔氏,金屋藏娇,听歌女吟唱入睡了!” 城阳王句句直戳高阳王的痛处,更是将他灭妻藏娇之事公然说了出来,止住了崔耀这等清流出来替高阳王和皇帝撑腰说话的势头。 崔耀脸色就不好看了。 朝堂上鹬蚌相争,火药味浓厚,哔啵作响,朝堂之外,雨淅淅沥沥,轻若无物,一身缁衣的元煊冒雨进宫,隔着雨幕,冲万无禁微微颔首。 雨水细细柔柔落在身上,只觉得一派舒畅,万无禁微微躬身。 瞧吧,黄雀这就来了。 更何况,这或许不是黄雀,是猛禽。 第53章 出走 这事儿朝堂上到底没下定论,皇帝和太后到了内殿接着吵,这回吵得已经不是究竟是不是诬告,要不要查,而是谁去查了。 左不过要么是太后的人,要么是皇帝的人。 太后心里也没个底,若是安家真私造兵甲,她也未必不会大义灭亲,但绝不容许皇帝亲信去查办,若是再设计牵连她,不……就是明摆着要设计她下台。 可惜皇帝不懂这个道理,大约还满心以为是她指使的,才百般遮掩。 太后打算好好同皇帝讲一讲道理。 这江山是她们母子二人的江山,若安家造反,她定然不会坐视不理,压下这谋逆之案。 “这事儿定然要查,若安家当真私造兵甲,我第一个下旨处置他们,只是皇帝,去查的人选,你哪怕选崔耀我都绝无二话,却断不能由平原王家的那小子来查。” 皇帝只是冷笑,“阿母究竟是觉得穆望不合适,还是觉得只要不是你的人都不合适。” 太后见状,心中愈发冰冷,“好好好。” 她接连三声好,却也再无二话,显然是被气急了。 就在这时,女尚书在门外请示,“太后,皇上,顺阳长公主有要事求见。” 皇帝皱起眉头,“太极殿是她来的地方吗,让她回宣光殿候着就是。” 太后却扬声道,“让她进来!” 女尚书顿了顿,显然还没有离开,皇帝神色很冷,只道,“她最好有事!” 元煊到底还是进了太极殿偏殿。 殿内气氛冷至冰点,她身上还带着些春日的潮气,老老实实跪下行礼请安,“听闻北乱未平,僵持激烈,经崔家令提示,女儿想起一样东西,炼丹书籍中记载,硝石、硫磺、木炭等炼制时极容易爆炸,若将此物控制爆炸时间,如投火石一般投掷到对方军队中,或许杀伤力更大,若箭矢加以改装,对北地那群叛乱部落和蠕蠕骑兵或许也有威慑之力。” 她将火箭和炸药包的方子和详述呈上,继续解释。 “此物虽不能彻底平乱,或许能叫我大周军队如虎添翼,从前父亲赐给我的嫁妆中就有一间药铺,只可惜药铺存料不多,只够研制出配方,料想上交给皇家生产,不仅能解燃眉之急,更有望将来饮马长江。” 眼见皇帝和太后神色都有些缓解,她继续道,“只是这配方需要根据不同批次的硝石更改,目前还是要靠方士经验调试。” “只是我也不知实战中究竟能否运用,眼瞧着广阳王有可能叛乱,儿担忧不已,虽不敢干政,却也不想叫祖母和父亲一再烦忧。” 元煊有条不紊介绍完,又回答了太后和皇帝的几个问题。 皇帝和太后的心里虽然还压着安、奚两家叛乱之事,但脸色都缓和了不少。 “这的确不错,章武王正在练兵,还来得及,量产需要多久?” “制作倒是不太久,要紧的其实是原料来源,硝石矿在西北,硫磺也需要从铁矿中的涅石里或是悦般地区的火山旁提取,这事儿不知道能不能赶上。” 太后沉吟片刻,“西北,泾州,铁矿,幽州。” “这事儿就交由你去办,只是开支……” 元煊开口,“河间王犯了事,有欺君之罪,我前去提人之时,家中依旧富裕,能在花园中摆满取暖的熏笼炭火,想来还有私产,拿他填些北地战事的亏空,非常时刻,也不算寒那群人的心。至于西北泾州,铁矿本就是地方上的铁官和刺史管理。” 洛阳内宗室三大巨富,河间王、章武王、高阳王皆是富可敌国,尤其高阳王,昔年与河间王斗富总是以量取胜,可惜现在还没好动剩下的人。 元煊十分遗憾。 这事儿作为君主不地道,但对元煊刚刚好。 太后也知道国库实在是拿不出来多余的钱来供应这个还不知能不能实战的东西了,只能点头。 元煊却图谋的不是这个,她在等,等她递上去的契机,太后会不会把握住。 只是这会儿不能心急,她连夜去彻底抄了河间王的家产。 钱有了,还得度支尚书配合。 如今朝纲混乱,度支尚书陆金成揣着朝廷的全部支出,却苦于进项,见着长公主,如蒙财神爷。 他是听过河间王府里头的管家絮叨,河间王献财,就是长公主的提点。 如今长公主直接把人家全抄了,国库好歹有点进项,哪怕再支出,至少国库没那么虚了是不是。 可长公主把账一算,度支尚书又开始头疼了。 “这……这么多啊?” “也不是,”元煊微微一笑,“您等着吧,大约花不了这么多。” 安家和奚家是注定要除的。 度支尚书倒是想把心揣肚子里,但他揣得不安生,想探个准话。 “如今是春种的时候,你再想进项也不能够。”元煊叹了一口气,“好好守着吧。” 这是实话,度支尚书也跟着叹气,在这个位置上,时间坐得越长,就越知道上头人花钱如流水,他是眼睁睁看着却没办法,仗不能不打,可非得建那么多佛寺做什么,也没见佛祖保佑啊。 也不知道广阳王究竟还能撑多久,家里真快没余粮了。 广阳王确实撑不了多久了,自从万无禁走之后,那边似乎也知道广阳王不被朝廷所容,攻势越发频繁,大佛寺地势平缓,易攻难守,被叛军围攻多日,眼瞧着粮道被断,军心躁动,再也撑不住了。 元潜日夜忧思,忧前线,也忧后路。 也不知道万无禁如今是否能够澄清他们并无反心。 他在帐内擦干浴血的兵甲,又小心鐾刀,忍不住想,早知道不该让万无禁把那把麈尾扇带走,谁不知道他就那一把装样,到了牢里,定然是留不住了。 在一片擦刀声中,有小兵急急在帐外报。 “大都督!定州城门开了!!有人来送信了!” 元潜喜得蹭得站起来,熬了好几夜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此刻圆睁着,透出绝境中近乎癫狂的喜悦来。 “他们肯让我们入城了?”他急声上前,却见那小兵却快哭了出来。 那小兵抹了一把脸,“定州刺史罗汉,派遣薛毅出城讨伐……讨伐……” 元潜皱了眉,“讨伐什么?话都说不清楚了吗?讨伐逆贼?” “是讨伐逆贼……”小兵终于没忍住,嚎啕大哭,“可讨伐的是您啊!!” 元潜魁梧的身形踉跄了一下,紧绷了多日,一时的激动都化作了满腔的寂然苦涩。 身旁的人赶忙上前扶住元潜。 元潜跌足痛骂,“这是什么道理!!!只怕,只怕军师已然遇害!到底是我害了他!还害了你们!” 他用力垂着胸口,那里的憋屈卡在喉头,充斥肺叶,布满血丝却依旧总是精神圆睁的虎目终于疲倦地耷拉下来。 “罢了,罢了。” “我们,我们走,我们走。” 他不能谋反,也不愿谋反,只能先走,静待以后,或许还有……还有斡旋的余地。 叛乱未平,他不能逃,只能先避一避。 第54章 北上 安、奚两家谋逆这事儿最后掰扯下来,太后还是没能占据上风,说破天了,这也是她的娘家谋反,城阳王不可离京,下头的人挑来挑去,挑不到一个身份能压过平原王等人的。 严伯安最后进了一言,“若说身份尊贵,宗室和异姓王都不如皇室尊贵,我听闻长公主正在盘算去幽州和凉州附近查看火药原料产地之事,不如叫长公主明面上统筹原料,实际上暗督谋反一案,火药之事非长公主不可,这事儿也不算逾矩。” 太后默然片刻,她是知道城阳王一干人等都对顺阳戒备许多,也不是没想过要用元煊,只是历来没有这个先例,本就在风口浪尖上,再做逾矩之事,难免口诛笔伐的更多。 严伯安这个办法虽然浑了些,却的确也算个办法。 “更何况,长公主和穆侍中本就相看两厌,便是为了自己,也不会叫穆侍中压过她去。”严伯安看太后并未第一时间驳斥,就知道是动了这个心思的,只是缺有人给她递台阶。 太后最终点了头。 一封密诏和假黄钺在漏夜时分送到了元煊案上。 严伯安笑嘻嘻地,“太后担忧地方官员不服您,特赐假黄钺,长公主,您可是大周第一个能拿到这东西的公主。” 元煊勾了勾唇,“此事还多谢严舍人帮手,鹿偈。” 鹿偈将一盒河间王当年送的礼物送到了严伯安手上。 严伯安赔笑着离去,到了府上,下头人忍不住问,“舍人何必图长公主这些钱财得罪了城阳王和郑中书令呢。” 要知道城阳王和郑嘉都对顺阳长公主芥蒂颇深。 严伯安心情好,听到这个只是拍了一把人的头,“蠢货,这事儿就算不是我,也有旁人来给太后这个台阶下,既顺了太后的意,也得了长公主的一份人情,你当长公主真一味扒着太后等着她手指头缝儿里漏下来的东西?” 长公主本事大着呢。 这个火药明显是个大功,往后只要兴兵,都得记起长公主这份功劳,虽然因为大周许久不开采其他矿产,开头难点,但后头可就能顺意了。 昔日煊太子在军中声望远超皇帝,哪怕如今成了顺阳长公主,这火药一出,人不就又想起来了,昔日平定幽州的功绩,再忌惮,人又不能顺理成章登基,就算摄政,那也比太后一心敛财更有本事。 城阳王十有八九最后要倒台的,好歹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元煊拿到了假黄钺,打开了密诏,吐出一口浊气。 “明日就启程,先北上,去定州。” 鹿偈有些意外,“可太后不是让您盯着泾州一案吗?” 元煊幽幽地笑,“这事儿安家必死无疑,奚家估计还能留一条命,我过去,只能止损,将罪名按小一点,等他们查得差不多了再说。” 安家是地头蛇,奚家更不是省油的灯,就让穆望和平原王做这个探路石。 而且,她就这么直愣愣地一道过去,瞎子都知道元煊被太后派去干什么的。 “顺道护送万军师北上,你也好再见一见北地风光。” 持假黄钺者,代天子行事,可杀节将。 太后是怕她对上同样持节的平原王被压过,不能妄动,所以才给了她这个。 密诏中说,若有枉法妄断者,可斩,说的就是皇帝派去的平原王等人。 但正因为没有明说,所以元煊届时用起来,也总有说法。 她要斩的,不只是平原王。 鹿偈认真想了想,“我对家里的记忆,好像只剩下一片枯黄的草地和兵乱了。” 什么风光,站在泥地里的人无暇抬头去看。 元煊笑了笑,“这一回北上匆忙,我们骑马,就是不知道,你是否已髀肉复生。” 鹿偈已经在心里算起来要带着的东西了,闻言挺直了背脊,“才没有!我的马术,我爹的上官都夸过的。” 这一回带着的不仅仅有侯官,还有一幢中军将士。 贺从在左卫将军的位置上待得不久,只勉强打通了些内部关系,琢磨了半晌,只能勉强不安排个仇人的阵营,挑挑拣拣,给元煊挑出了一个曾经跟着她平定幽州的幢将。 元煊出发当日进宫拜别太后,阐明了她的思量,太后虽然觉得太耽误时间,但此事的确如元煊所言,若是直接去向泾州,朝臣们定然皆知她此行目的是替太后娘家兜着,到底还是允了。 穆望知晓元煊离京,莫名觉得不安,可元煊并非和他们一个方向,更何况这也是元煊捅给他的,大约不会从中作梗。 这种不安在元煊离京北上后渐渐散去。 另一种不安却在北地边界悄悄传染。 薛毅对着广阳王所领军队穷追不舍,大有广阳王不伏诛就一追到底的意思。 连日奔袭,粮草辎重是累赘,却也是命根,他们跑不快。 放弃大佛寺,没有了后备粮草,大部队眼看就要到了绝境。 是夜,元潜暂且驻兵休憩,火堆噼啪作响,他却如同坠入寂静的深渊里,见不到火热。 儿子负伤,军师被抓,他一个持节的讨北大都督,此刻却只能被视为逆贼,带着大军逃跑,狼狈不堪,毫无体面。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叫骂之声。 “元潜!!你个缩头乌龟!!” “逆贼元潜!滚回来受死!!!” “元潜!!!怎会有你这等无耻之徒!” 整个军队都静悄悄的,只有薛毅那方士兵的叫骂之声。 元潜沉默地抬手,按了按眉心,做出了决定,“等休息完,不等天亮就行军,往博陵郡去,之后绕道往北,看看能不能遇上那群叛军游骑,就是死,也不能死得这么窝囊。” 死在叛军手里,也比死在自己人手里好。 一旁的副将忍不住恨恨砸了下地,“这群窝里横的混账!那薛毅就是城阳王的眼线,亏您还真心放了权,如今却反过来咬我们一口。” 倏然叫骂声断了,紧接着传来了兵戈之声,元潜还低着头,副将却诧异起身,看着远处火光冲天。 “好像,好像薛毅的兵马受了袭击?是那群叛军的游骑吗?” 元潜倏地起身,利落戴上盔甲,“带队人过去看看。” “大都督您稍慢,我去。”副将拦住了元潜,“万一是诈呢?” 谁不知道薛毅要广阳王死,就算要帮他,也不能让广阳王亲自冲锋陷阵,被救下的人反咬一口。 一行人疾驰出去,却见薛毅驻扎的军中并无战乱,正在好奇之时,有斥候眼尖,指向了一个方向。 但见一匹高头大马被火光照得油亮,马上人身姿并不魁梧,一身缁衣,看不出究竟是何身份,可所行之事全无僧人慈悲之风。 她一手持节,一手拎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一张秀气白面,眉宇之间颇为狠戾,通身带着不可违拗的煞气,火光灼灼,将那张还带着迸溅血点的脸照得煌亮。 那人扬声道,“讨北右都督薛毅,欺君罔上,谗言构陷,私自追杀朝廷重臣,今已伏诛,其党羽若俯首认罪,我不再追究,若有顽固不从者,杀。” 满军寂然,副将看呆了,半晌方才握着马绳,一个激灵。 “我的天,谁请来的大佛,我回去要多拜拜。” ———— 注:北魏时期以队、幢、军3级为基本编制,一幢差不多五百人。 第55章 斩佞 万无禁跟着元煊北上,其实没想到北边事情能到这个地步。 或者说,没想到城阳王和薛毅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这哪是先斩后奏,这是直接看天高皇帝远,直接翻天了! 他们一路紧赶慢赶,幢将原先还担心长公主多年不行军,受不住长途奔波,没想到这位几乎每天都是一马当先,行路还有长公主坐下的马是河间王精心寻找的宝马作解释,可吃饭都比军中人快,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没见过这么不挑食的贵人,啃干粮都不伸脖子。 当年他幽州平乱的时候,幢将还不是能到贵人眼前的寻常兵卒,上头传下来什么煊太子礼贤下士,从不娇气,与将士们吃的都是同样的饭,他还只当是吹过了头,如今可是全信了。 元煊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定州,毫无阻碍地进了城门。 定州刺史罗汉听闻一群兵马从洛阳而来,当中还有万无禁,就知道坏了。 这个万无禁,似乎真是有点特殊的本事,居然能从太后和城阳王把持的朝局中全身而退,不光没死,还封了别将回来了。 那么他准薛毅出城征讨广阳王,就是大错。 顺阳长公主来了,他是地方长官,必得迎接。 元煊已经问过城外广阳王的情况,得知薛毅追着人讨伐叫骂,万无禁那张总是深沉的脸也难得出现了难以言喻的神情,像是……她刚试吃崔松萝的麻婆豆腐憋得说不出话的表情。 万无禁握着自己那把尘尾扇,呼啦呼啦直扇风,憋着没说话。 元煊见状就知道万无禁是打算看她安排。 她对王佐之才兴趣不大,对兵权更在意,是以收服他的方式极为粗暴,料想万无禁也不过是为了一条活路,要真讲什么信服,那是没有的。 但不要紧,她来,就是为了立威的。 如今火药的引线已经点燃,彻底爆炸近在眼前,朝堂之上火花四溅,沸沸扬扬,她需要在朝局彻底崩溃之前,快刀斩乱麻。 罗汉是擦着汗来的,见了元煊,忙恭谨行礼,又下跪请罪,“臣距洛阳甚远,听闻广阳王谋反,不敢错放,敢问长公主,如今广阳王尚未抓捕归案,究竟要如何处置。” 元煊定定瞧着眼前的定州刺史,也没绕弯子,“圣上裁决,广阳王并无谋逆之心,确为忠臣,并未下令捉拿问责,究竟是谁让你去讨伐的?” 罗汉将密信交出,“这些是薛毅给我的信,想来都是城阳王矫诏之故。” 元煊都没伸手接,厉声斥道,“薛毅就算给你看了,难道你就不去查证一番,就认定广阳王谋反?这对讨北军心是何其重的打击!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殿下!”罗汉却直起身,胡子微颤,“我虽不知广阳王是否当真谋反,可北地边乱,情势危急,定州是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啊!” “此事臣虽有过,可在当下,我不开城门,亦不悔。” 他行事素有谨慎之名,在宫内当差之时咳血都要藏着,不开城门是为定州城民,的确是一心为民。 元煊记得先帝在时就重用过他,也算是难得有用的老臣…… “臣跟着先帝踏过悬瓠关!饮过长江水!” 元煊:……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臣并非不懂广阳王是个好将领,可正因为是好将领,若谋反,就是定州之灾,臣不敢冒险!” 元煊颔首,“那你起来说话。” 罗汉没动,他都看到元煊袖中的假黄钺了。 元煊也知道能从先帝的乱刀之下活下来的老臣,都是一个性子,宁可不做,绝不做错。 他不开城门,就没有风险,就连讨伐,他也只是由着薛毅讨伐,自己依旧驻守定州城。 “我要杀薛毅,他在哪?” 罗汉这会儿倒是敏捷起来了,噌地站了起来,给元煊指明了方向。 他亲自遣向导给一行人带路,送至城门,看着奔腾远去的军队,直到再看不见那翻腾如浪卷的缁衣砍宽袖,终于招呼城门看守,“赶紧关门。” 如今是战时,外头的叛军随时可能进攻。 他自然知道如今元煊是赶着去救人才没有对自己多加审判,等了结了薛毅,就轮到他了。 但他,的确不悔。 到定州的时候已经不早了,此刻出城,元煊一行人,几乎是追着日落的昏线,将晚霞都踏碎在马蹄里,尘沙飞扬,将日光吞没,去点亮黑夜里的火把。 “按前面传过来的消息和大军行军的时间来看,大约三天内就能找到驻地了。”向导琢磨这群风尘仆仆的人大约是有些撑不住了,开口鼓舞士气。 元煊只淡淡应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鹿偈和周清融,鹿偈在佛寺里跟着元煊练武,如今还算能撑得住,周清融平日都要爬山采药,体力不错,虽然马鞍磨腿,但带着药膏,还能忍一忍。 她确认能跟上之后不再多话,马蹄声不止。 若说从前万无禁只是听闻煊太子如何文武兼备,如何人品贵重,如今就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元煊在地牢里背着光扔下的那把匕首的时候,万无禁还没想要效忠。 总归这乱世里头,另投明主不过是转个头的事。 可现在看起来,这个明主,倒真有了点样子。 他们没有辎重,算是轻骑,比大军行军的速度快很多,原本向导预估的三天,他们只用了一天两夜。 值守的士兵一早发现了他们,“什么人?” 元煊勒马,拿出了假黄钺,“太后密诏,让薛毅来见我。” 一串火光向他们走来,元煊下马,万无禁怕她不认识,指点道,“那个黑面高个儿的就是薛毅。” 连日奔波,就连万无禁都有些遭不住,“先设法进账再扣下,徐徐图之吧殿下。” 他怕真硬碰硬,他们不过不到六百人,哪里打得过大军。 元煊没接话,一路风沙,她嗓子有些疼。 薛毅没见过顺阳长公主,但认识万无禁,见他还能全须全尾回来,心中知道不好。 再看见那持节的,缁衣蒙尘,整个人都灰扑扑的,昏暗中有些辨不明,身边还带着女仆,起了轻视之心,大约只是个传话的人。 “不知……” “薛毅?”元煊开口询问。 薛毅一听声音,有些沙哑,但不难听出似乎不是个男子,不由一惊,定睛看去,脑子飞速想着究竟是谁。 “是谁让你谎称广阳王谋逆,如今叫噪追讨广阳王的?” 薛毅一听是来兴师问罪的,当即不满,只含混道,“此事自然是上头授意。” 元煊点点头,下一瞬间按在腰侧的手倏然扬起,如同惊雷,斜地里炸得所有人眼睛一颤。 薛毅一时不急,只觉得脖颈一凉,继而滚热了起来。 他死死瞪大了眼睛,最后的意识是一句轻飘飘的话语,“那如今上头授意,你为逆贼,我要杀你。” 薛毅身后跟着的亲兵目瞪口呆,没想到来人一点没给机会,叫薛毅死得这么干脆。 火光之中,两方人马刀剑相向,雪光泠泠相照,一片惊异声中,元煊抬手,用上了最大的力气,斩下了那个人头。 鲜血迸溅,她视线边缘净是血红,红惨惨的,猩热的。 耳边传来尖利的嗡鸣,隔绝了那些聒噪之声,她与混沌浊世暂且割席,立于黑天刀山之上。 她没有高到让人群都看见,于是她奋力跨上马背,还滚热湿淋淋的手,高高举起那块象征着皇权的假黄钺,人头拎在手上,好像很重,又好像在淅淅沥沥变轻。 高位者的声音响彻远近,深渊里的长刀重指上天。 “讨北右都督薛毅,欺君罔上,谗言构陷,私自追杀朝廷重臣,今已伏诛,其党羽若俯首认罪,我不再追究,若有顽固不从者,杀。” 第56章 忠逆 元煊的的确确震慑住了整个军队。 泛着寒光的刀剑个个回鞘,剑拔弩张的氛围顷刻之间被一人压倒。 再是天高皇帝远,可上来就斩了首领,气势如此强盛,剩下的又有几个真不怕死的。 军中人心本就不稳,广阳王既不谋逆,在军中的威望自然极高。 元煊将人头扔了下去,冷声道,“让阵前叫骂的几个人重新喊!” “恭迎讨北大都督广阳王回城领兵!” 有讨巧的小兵在众人愣神之际迅速跑向了后方。 远远传来了前方的呼喝之声。 元煊淡淡垂眸,扫了一眼放下兵器的人,点了点头,“前线战事,仍旧听广阳王的,都听到了吗?” “是!!”一众将士在这一声中找到了些许熟悉感。 身后的幢将恍然间想起那个赤色的背影,和少年人高声的喝令。 那是煊太子,也是顺阳长公主。 前方的营地里,元潜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身后,“我是不是耳朵出问题了?还是我做梦了?他们怎么不骂我了?” 一旁他的儿子也走了出来,“阿爷你还盼着旁人骂你呢?” 元潜一回头就是一巴掌,拍在人脑门上,“疼吗?” 元晖嚎叫着跳开,元潜懂了,站在原地,看着巴掌若有所思,“不是梦,是真的,耳朵也没出问题。” “这不会是那边人的新战术吧?”元晖小声问道,“您要去了,就把您给砍了。” 原本脸上慢慢浮起笑意的元潜又板了脸,“也不是没有可能,不知道他们探得怎么样了。” 他站在原地,犹豫了许久,直到那群探消息的前锋急急回来。 “薛毅被斩了!!!” 元潜父子两人同时瞪大了眼睛,“啊?” “薛毅被持节的人,一刀斩首了!如今要迎回您!依旧是讨北大都督!让您领军!”副将说得急切,呼出一口胸中的浊气,下一句声音带了哽咽,“还有军师!我看见军师了!” 元晖狠狠出了一口恶气,“该!!” 元潜却还站在原地,喜怒不明。 副将见元潜还没有说什么,忙道,“大都督,怎么了?您想什么呢?” “我在想……”元潜拍着心口,“谁这么有胆,敢和城阳王公然作对,回去不得也坐冷板凳。” 别是个愣头青吧。 但不管怎么样,这都是救他于绝境之中,这个兄弟,他得保。 元潜干脆牵马,带着一队人去探一探。 大帐之中,元煊已经在主营里盘问这群将领讨伐的细节了。 侯官们分列两侧,一个个盘问着帐内的将领,关于广阳王和薛毅、罗汉的细节,元煊分着神听着每个人的问答。 元潜被军中将士恭恭敬敬地请进来,一路走进主营,瞧见那正中坐着个与军中兵甲格格不入的黑衣人。 一个骑装侍女正在给那人擦脸,她自己低着头,宽袖垂坠,佛珠穗子耷拉着,浸饱了血,显出和身上一样粗杂的缁色,垂着手上团着布条,正胡乱用力擦着指缝上因体温干涸的血渍,手背是常年练武的手,青筋浮突,指关粗大,掌心带茧,是武人的手无疑。 元潜进去的右脚撤了出来。 不对。 元煊已经听到了声音,抬了头,“广阳王?” 元潜又抬脚走了进去,发出了一声震撼的质疑,“您,谋反了?” “那没有。”元煊很是淡然,把脸上那块布也拿下来擦手,鹿偈退至一边,目光灼灼地看着广阳王。 元潜一口气终于彻底吐了出来,“吓死了。” 元煊看了一眼旁边还杵着的人,几个侯官极有眼色地拎着这军队中的将领退了出去,另行审问。 “但快了。” 元潜再次捂住胸口,一口气没提上来,“您非要告诉我吗?” 如今元煊于他有大恩,他出于义气,也不会将这话上报朝廷,可他也出于忠义,他不该听这话。 万无禁倏然出声,开口声音有点沙哑,“大都督。” 元潜这才注意到万无禁在这里,但很快他心中一凛。 万无禁没有出去,说明他是自己人,还是……元煊要携军师以令他? “是长公主说服太后,亲自面见我,我已为都督阐明了您的忠心,太后还封了我为别将,长公主顺道护送我北上,您可以放心了。”万无禁一眼就知道元潜在想什么,开口打断他的疑虑。 元潜有些烦躁,但这种烦躁和先前日复一日被反复溺水不能呼吸的憋屈不同,这是一种煎熬的焦躁。 他知道顺阳长公主的意思,其实从她一而再,再而三,明面上为难,实际上替他解除困境,让他可以纵马于疆野之上,为国奋战,他就知道,其实长公主至少很会为大周着想,为能臣着想。 可,可他坚持了大半辈子的忠义二字,就算在绝境中也不曾回转,如今却要这样变成真贼子吗? 万无禁有些话,想单独对元潜说,看了一眼元煊,“长公主,可否让我和都督,叙上一叙。” 元煊点了头,“可,我身上还有差事,休整两日,问明情况就走。” 万无禁躬身行礼,“殿下心系天下,臣自惭形秽。” 比起他进退都有的选,长公主才是真正的乱世中的缝补匠,一个不被人认可,还不能放至天光里的缝补匠。 人人皆知广阳王德行贵重,却不知长公主的苦心筹谋。 哪怕她明知今日一举,将成一群人心中的罗刹杀神,她依旧做了。 广阳王的确算个明主,那始终坚持的忠义固然值得人赞赏,却缺了必要的果决与狠烈,可这东西,元煊有。 元潜果断弯了膝盖,“臣,谢殿下辛苦筹谋,还我清白,此恩,没齿难忘,必定偿还。” 该谢的恩要谢,来日总有偿还之时。 元煊不意外这个结果,若广阳王立时三刻就痛哭流涕,点了头奉她为主,要起兵跟着她造反,她才觉得奇怪。 她点了头送二人出去。 一出帐门,元潜就有些急不可待,拉着万无禁,“思谨,你在京中如何,帐内说的可是真的。” 万无禁的麈尾扇挡在他拉扯的手前,淡淡驱散了元潜的焦躁,“殿下听我慢慢细说。” “不论如何,你我皆知若那位为男子,必定是大周的明主。” 元潜点头,这话确实没错,但关键人家没瞒住啊。 “如今皇帝暗弱,太后专政乱朝,太子浑噩尚未开蒙,资质未知,宗室若乱,那大周朝堂依旧由那群弄权之人占据。” 扇子微微摇摆,元潜跟着点头,军师总是这么有理。 “如今赤地千里,生灵涂炭,长公主只要求你做个平定四方的武将重臣,清除大周境内一切狼子野心、祸乱天下的乱党,您就当不是为了长公主,而是为了大周的未来,和以后的盛世,也该答应下来。” 元潜继续点头。 不对。 他猛然梗直了脖子。 “您依旧当您的忠天下爱子民的广阳王,而长公主,自有她的道法,成与败,皆为盛世开道,都是为了天下,何不共走一条大路?” 谁说忠臣和逆贼不能是一样的心,一条道上的呢? 扇子尖儿拍到了元潜的胸口,万无禁依旧是那一副沉稳的模样,面上儒雅,眸光坚定,让元潜觉得这话确实是有些对的。 他长叹了一口气,憋屈的心情被今日沉夜的火光烧得一点不剩,“那也,也有些道理,先走着吧。” 无论如何,现在他的确是按着元煊给他划的道走了。 第57章 应敌 元煊这次来,要收军心,就要收彻底了。 广阳王要救,军心要立,那还得把长孙冀一家弄回来。 问清楚了人还活着,只是被俘虏了,元煊才松了一口气,随后又皱了眉头。 叛军首领鲜于文茂虽然反了,对着大周将领还算温和,尤其欣赏广阳王,他手底下的贺宝荣却实在野心过大,听闻叛军内部早有分歧,只怕长孙冀父子四人活着也不会太好过。 广阳王整顿军务,如今万无禁封了别将,干脆统领了薛毅的军队,两方将领还需要磨合,元煊便打算先回定州城让罗汉筹谋,大军随后跟上。 谁知这么安排,就出了意外。 不过六百多人的轻骑出行,恰巧遇上了叛军游骑,远远看去,浩浩荡荡,尘土飞扬,至少有几千人,叛军手段粗暴,烧杀抢掠毫无顾忌。 元煊当即勒马,“找两个人去通知大军,越崇带一队侯官护送清融先往城里跑,务必保住清融。” 越崇急了,“殿下您不先走?” 周清融哪有长公主要紧啊。 元煊目光灼灼抽出了腰间的长剑,“我能自保,她很重要,我的属下,不要质疑我的命令。” 周清融倒是反应很快,她把马背上带着的箱带翻开,扔给元煊一袋火箭,和两个炸药包,多的也再没有了,她不会射箭,还不如给元煊。 现在样品的火药量和竹筒都很小,那种崔松萝说的可以直接点火起飞的她还暂时没做出来。 他们是护送的轻骑,没有带弩,只能用人力,但也勉强够用。 “殿下放心!我不会给越都督拖后腿。”周清融的确功夫一般,更没有上场杀敌过,她甩了一鞭,顺手拍了越崇的马屁股,两匹马率先提了速。 越崇气急,“不是……你!” 但他也无法,只能认命挥手,领着一队侯官护送周清融走。 他没想到这道士比他还干脆。 幢将周方奇从拔了刀,“护好殿下!” 元煊伸手,“借个弓。” 有将士将弓卸下,扔出去的时候还不忘嘱咐,“殿下,这弓力太重。” 元煊就算之前弓马不错,可他这弓是十石的,在将士堆里都算大的。 “重才好啊。”元煊取出自己的骨韘,快速戴上,拿了火折子点了引线,火星迅速往上燎,看得鹿偈有些心惊,这要没射出去,坏的是他们自己。 她眯起眼睛,冲着那群尘土飞扬的地方,举弓,气沉丹田,一气儿彻底拉开长弓,引线已经烧了一半,她随即松了手指。 虽然的确比她平时习惯的力气大,肌肉有些酸意,但还好能拉开。 将士有些惊异,下一瞬间,就见着那边黑压压的游骑之中,炸开来了一片火花,连带着还有黑烟。 游骑霎时有些散乱,“抄过去,别让他们堵了。” 他们人少,只能且战且退。 游骑少说有几千人,又都是凶神恶煞的主,他们能趁机逃走才好。 那群人只乱了一瞬,很快又追了上来。 元煊干脆回身倒骑,再次搭箭,这一回将士们已经开了眼,自觉让开一条道。 接连两支火箭射出,元煊收弓,动了动发酸的上臂,隐约瞧出来了,这群人没打算放过他们。 她皱了眉,摸出那火药包,看着那被火箭冲得散乱的游骑,有一队正要从他们侧方包围过来,“周将军。” “诶。”周方奇应声。 “火药包烟雾很大,点燃之后用力扔出去,绊他们一下,能杀多少是多少。”元煊扔给他一个,“大军离这里不远,不跑了,撑着吧。” 周奇心中一凛,“其实我们还能将殿下送出去。” “我说了,我的属下,不要质疑我的命令,在军中你能质疑军令?”元煊猛然回头,目光犀利,拔出了长剑,“我不是没杀过叛军。” “我说,应敌!!” 周奇挺直背脊,抓住那个火药包,“是!” 元煊还有空转头看向鹿偈,“怕吗?” 鹿偈握着自己的腰刀,摇摇头,“早该和他们打一架了。” 她阿爷当年就是被叛军趁乱砍死的。 心头的恨不会随着时间消磨,一朝风沙一扬,灰烬扬起,那火星就又升腾起来,点起熊熊大火。 火药包燃烧的滚滚黑烟升腾起来,这东西杀伤力不强,只作为干扰之用。 “这什么怪东西?火油松脂?”叛军将士没想到这群人身上带着奇怪的东西,急忙控住受惊乱了方向的马。 马匹受惊,互相冲撞,浓烟遮蔽视线,元煊身先士卒,冲入乱了阵脚的叛军之中,带着人突围,长剑握在手中,劲腰弯折,挥剑斩下一只马腿,鲜血迸溅,马腿前冲,马背上的用着部落的语言痛骂起来,下一瞬间冷冷的剑光横过他的脖颈。 血液的噗嗤声清晰入耳。 鹿偈夹着马背,环首刀砍杀出去,生生在人皮甲之上砍出了血迹。 红惨惨的血迹和浓烟交杂在眼前,她恍惚间想起那日叛军的马蹄穿过镇上,踏碎了她赖以生存的一切。 刀握在手心,浑身血液都在奔涌,那颗被束缚在琐碎里的心终于开了闸,绷在她心头的那根克制的弦瞬息而断。 仇人的鲜血就在刀尖,她一瞬间红了眼,挺腰向前,环首刀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度,尖锐的破风声与刀剑碰撞响起。 这一回,她终于不是那个束手无策只能向前逃,不停跑,还被践踏在马蹄之下的蝼蚁了。 她忘记了她们力量不足,以少迎多,只记得要杀穿眼前的这条路。 殿下。 顺阳长公主殿下。 煊太子殿下。 这就是你说的,刀在谁的手中,谁就能击破眼前的阻碍吗? 她紧跟着元煊,看到了宽袖在空中震荡似旌旗,猎猎作响。 六百人的队伍如同玄雷撕开叛军的大片游骑,以看似缓慢,却实在惊人的速度,将这片铁甲的经纬线穿破,挺向了狂野。 只要有人抬头向前,就能看到那个玄色的身影,是头狼,也是杀神。 没人再说一句保护殿下先走,他们知道,头狼不会舍弃狼群,她的命令只需要遵从,不需要怀疑。 七星龙渊的刃上血迹都来不及甩下,就又一层层叠了上去,元煊的功夫从未落下,虎口被震得发麻,她听到了身后一幢幢的马蹄声。 山摇地动,大军终于赶来。 万无禁只扫了一眼,就发觉这三千多人的叛军游骑,被杀残了一半。 剩下的游骑眼看大军前来包围,开始了歇斯底里的反扑,最终还是败得惨烈。 元煊不需要跑了。 她依旧稳稳在马上,衣衫浸染了血液,有些潮湿冰冷,坠的袖子都难飘摇了。 “你们来得倒快。”她震腕抖落血迹,收剑入鞘,“问问俘虏长孙都督的事儿。” 万无禁拱手应是,“后方也遭遇了一波游骑,我们估计出来的不止一波,所以我先带着人赶紧过来了,果然半道上遇到了求援的兵,没想到……” 他光看着那马身上的痕迹,就知道这位经过了一场恶斗。 元煊叹了一口气,低头看了一眼被划破的袖子,“早知道就换甲衣了。” 好在缁衣里头还有个轻甲。 第58章 改天 万无禁觉得自己就算来晚了,这群人兴许也能在长公主的带领下脱身,就是损失更惨重点。 鹿偈小腿有了伤,但不太妨碍,只被割破了皮肉,她咬牙没吱声。 这会儿没人觉得鹿偈只是元煊带着的侍女了,那确实是有点本事,砍起人来有不要命的狠劲儿。 没一会儿有人来报。 “盘问过了,长孙冀还活着,三个儿子死了两个,还剩一个,因为被囚着,待遇不怎么样,鲜于文茂想招安,长孙冀没同意,贺宝荣就想把他们弄死,觉得养着也是个祸害,没什么必要,吵得不可开交,我们得赶紧想办法了。” 元煊抬手挤了挤袖子,闻言顿了一会儿,“万无禁,你怎么想?” 万无禁拱手,“臣以为,既然活着没有变节投敌,自当迎回,此时若长公主放心,不如交由我来。” 元煊摇头,“此事你从旁协助,最好让罗汉处理,许他将功折罪。” 这话一出,万无禁先有些吃惊,随后了然。 他还没摸准上位者的性子,以为她只用自己人,真论起来,的确由罗汉出面合适。 这是给罗汉这个老臣的机会。 罗汉的确做错了,但也是为了定州的百姓,又是外戚老臣,能守好地方,就还能用。 给个将功折罪的机会,罗汉就是承了长公主的情,未来也不会揭竿而起。 薛毅那人元煊杀得干脆,是因为他是板上钉钉的城阳王党。 万无禁就觉得有些疑惑,当年东宫属官,为何在元煊被废之时,连一句话都没说过,更没有一人上书,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像是回到了朝中,身上没有了煊太子的标签,等如今元煊重回那皇城,也似乎并无任何动静。 以元煊这等用人的手段,不应该啊。 难不成当年还不成熟?没有这等手段? 元煊不管万无禁想什么,知道他是个聪明人,启程回了定州。 周清融这一行人折损了两个,好在有火药包的干扰,加上元煊带兵拖住了大部队,一路赶紧回了城,通知了定州刺史。 得知元煊平安回来,周清融松了一口气,带着药箱就来查看。 元煊只有皮肉伤,鹿偈小腿严重一些,好在没见骨。 剩下的一幢军到底有些伤亡,不算太惨重。 元煊还不忘跟周清融汇报火药包和火箭的实战。 火箭虽然比寻常箭矢需要的弓力重,用弩机更为合适,并且竹筒杀伤力不强,火药量不足,顶多干扰。 元煊想看看能不能掺点尖锐碎石之类的东西,以增强杀伤力。 还有火药包,火药包比起爆炸效果,更多的是烟雾和火光干扰,马匹受惊,方便冲散部队,可以试着往加重烟雾的方向考虑。 周清融记下来,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我会改一改火药包的比例看看。” 元煊吩咐完,碍于胳膊上缠得严实,依旧只着宽袍,换了一身缁衣走了出去,接见了罗汉。 “长孙冀和他的儿子要设法迎回,这事儿我交由罗刺史来办,你觉得如何?” 她说的话是商量,可并非商量的语气。 罗汉是等着顺阳长公主解决薛毅的事情之后再来兴师问罪的,毕竟薛毅都斩了,再废他一个刺史也不算什么。 可没想到元煊居然就不提之前的事儿了。 他愣了一会儿,方才俯身行礼,“臣不敢辞。” 元煊点点头,“我急着去幽州,便仗着身份高,劝罗刺史几句话,你们地方官员,是百姓头上的天,是这块地最大的山头,总想着天高皇帝远,比着上头来的这山高还是那山高。” “可做官,三分百姓三分官声,那剩下的,也该抬头看看这片天。” 罗汉心头一凛,他是老臣,以元煊这个年纪来训他,其实老脸是有些抹不开的。 可他也只能听着,看着元煊从软榻上站起身来,玄衣晃过案几,恍若眼前压了一片云。 元煊走到他跟前,抬起好着的胳膊,指了指上头,浓重眉目只是微动就肆意烈然,她慢条斯理道,“这片天是连着的,它分不开,这天上的太阳和星月,大周各地看的都是同一个,一个星星掉下来,天塌不了。” “等到一片星星没了,再等到天塌了,难不成,您就能独善其身?” “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洛阳城中人人偏安一隅,是因为马踏洛阳之时,新朝也没多少人敢彻底动世家,它总要有官组成朝廷啊。” “可再改换一片天,脚下的土还是这片土,天塌一次,地上就要遭殃一次,这一时只看脚下,来日脚下被砸烂了,您坐在山上叹惋天灾难免,岂不可笑?” 元煊说完,不等罗汉反应,就大步走了出去。 罗汉站在原地,半晌张了张口,胡须颤抖,不知不觉间,已被羞愧淹没。 原来是乌云遮着烈日,可烈日的光不会溟灭,只是被暂时遮挡。 长公主想要撑着这片天不塌,是为了这片天下的百姓,而他守着脚下的百姓,却不敢干扰头顶那些大佛的打架,不敢顶起这片天。 自古以来,把快要腐朽的天撑下去,改换好,总是难的。 元煊启程去了幽州,鹿偈腿伤到底深了些,长途骑马赶路,伤口难以休息好,元煊把人按在了定州,让她帮忙带着侯官,到时候护送长孙冀回洛阳。 十日后,周清融考察完幽州矿里的涅石,确定能提取硫磺。 元煊松了一口气。 幽州刺史等以下官员,对着元煊态度极好,好到元煊都有些不适应。 元煊却也没松懈,“别的还好说,采矿这事儿,需要不少人力,除了囚徒之外,我知晓你们还要征集民夫,只是如今是春耕的时候,每家每户都要留下壮劳力,不得过度强征,如今北镇流民不少,你接纳流民之时,也可以考虑考虑,以工代赈,我会向太后禀告,再免除幽州这些矿徒家中的杂调。” 幽州刺史连连点头,看元煊的目光中带着诡异的光芒。 元煊觉得不对,但又想不明白为什么,转头出去终于没忍住,看着特地被刺史遣来伺候的侍从,把这事儿给问了。 小女郎眼中也带着光,“我们幽州人都记得您呐,当年幽州刺史造反,您来平乱。” 当年那一任幽州刺史造反,煊太子领兵平反,为了城内百姓,只在城外与那群叛军交战,又在城门上高声相劝,保住了城内的安宁。 那幽州刺史也是个贪婪残暴的酷吏,死了百姓也高呼太子圣明。 是以就算如今煊太子不是太子了,大家都还是觉得,人不还是那个人吗? 元煊悟了,幽州刺史这是怕自己也把他给砍了。 第59章 野心 元煊将幽州的事安排妥当后就收到了定州传来的消息。 定州刺史罗汉写信劝谕叛军部分主谋,允了他们丹书铁契,又许诺给官爵,让他们杀死叛军首领并归降。 几个叛军十分感动,转头内讧起来,没收到信的贺宝荣怒急,杀了叛军首领鲜于文茂,又叫嚣着要杀死长孙冀父子。 叛军内乱之时,定州城刺史罗汉带着州郡兵,与广阳王、万无禁两路大军三面合围,逼着叛军不得不交出了长孙冀父子。 只是北乱依旧未平,局势还僵持着。 元煊对这个结果倒是很满意,罗汉还是有点本事的,如今广阳王领兵不受掣肘,位置坐得稳当,平乱的事就轮不到张家。 鹿偈还给她带了个信。 虽说养好了伤,但她想暂时留在北地,直到北乱平定。 元煊看了一会儿,回了个允。 说到底,比起陪着她在昏暗的天地里畏首畏尾,费尽心思钝刀子割肉,鹿偈的性子还是更喜欢刀刀见血的爽快,她磨了鹿偈这么长时间,带她来北镇,也存了放手的意思。 见过血的狼,是不会再想回头吃草的。 但元煊却还不能在外驰骋,她必须继续回去搅浑水,当好一个裱糊匠,绕了一圈,现在得赶紧去西北了。 北乱的事儿还没传到太后跟前,元煊上书先一步到了。 来送信的是如今侯官的首领兰沉。 太后看到里头元煊坦白自己杀了薛毅,顿了半晌。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书信里说明了,薛毅在万无禁走后,立刻叫嚣追噪,讨伐广阳王,遇叛军而不管,甚与叛军前后夹击讨北大军,给叛军好好看了一场大热闹。 军心都乱成了一团,简直是倒反天罡。 不杀薛毅,军心不会平。 这道理太后懂,所以她能忍元煊先斩后奏,元煊也乖觉,上书很快,老老实实认了错,太后思忖绷着脸,没有对着底下的人露出一点怒意来。 如今这时候,她可动用的人极少,若她露出一点对元煊的不满,那群围着等血腥味的恶狼,定然会借此机会“替她解忧”,在外的元煊,必死无疑。 这把刀还有用,皇帝年幼,太子太小,元煊有能力,又名不正言不顺,最是称手。 北边战报很快到了,长孙冀父子被定州刺史罗汉顺利迎回,只是元气大伤,暂时在定州养伤。 眼看战况好起来,太后先松了劲,城阳王一党不断上眼药,明里暗里指着长公主野心滔天,越权图谋军权,她也干脆装聋作哑,只叫人去信催泾州之事。 她刻意叫人想办法拖住了平原王祖孙一些时日才上路,给元煊留了时间,只盼着这孙女别太留恋北地,早点替她办事止损。 城阳王上眼药不成,只能眼睁睁看着元煊斩了薛毅,扶持了广阳王,把北边的军心整顿得结结实实,气得胡子都在颤,砸了不少东西。 饶安听着下头人报了消息,在屋内揣摩了一会儿,终于前去给这位日渐显出力不从心的父亲降一降火。 “军心这东西,对元煊而言瞧着是好事,却也是坏事,人心里的话从嘴里说出来,口口相传,就成了流言,再到别人耳朵里,那就是毒。” 城阳王听了半晌,看着眼前这个女儿,她生得轮廓有五分像她的母亲,是汉人世家女子的温婉模样,可五官像极了她,性子也随了他。 死了的儿子一点没学着他,只有女儿撑不起门户,可却偏偏想挑大梁。 他盯了半晌,盯得元舒心中发虚,视线却没移开。 城阳王这会儿彻底看出来了,这个女儿,眼底都是野心。 他微微倾身,像是好奇一般询问,“明月啊,你想要什么呢?” 元舒,小字明月,取望舒之意。 元舒果决道,“女儿只想要帮阿爷,阿爷想除掉谁,我就出谋划策,阿爷想更进一步,我就添砖加瓦,只要阿爷一句女儿有用。” 城阳王顿了半晌,点了点头,“你怎么会没用呢。” 他不再说旁的,细细盘算起方才元舒说的事来。 这事儿很简单,一句流传在民间的言语足以让上位者恐惧。 议完事,元舒走出殿内,遥遥看向了西北方向,天光渐渐熹微,日头落了下来。 元舒扬起笑容,前两回都被元煊躲了过去,不知道,这一回,她还能接得住招吗? 被人惦记着的元煊这时候也到了凉州,往佛寺石窟里都走了一道。 周清融却没跟着元煊,她是道士,凉州没有人不信佛的,她去了也不好,反倒是往悦般地区去了,拿着诏令文牒,还有侯官跟着,那边安全无忧,不易生乱。 而元煊要趁这次机会,找那位帝师真正栖身的石窟。 帝师究竟是隐居静修,还是坐化,谁也不知道,可帝师在大周地位极高,若留下个谶言,可比造佛塔便宜好用多了。 元煊不介意用一些不光明的手段。 春日的凉州,风依旧大得惊人。 再见到安慧的时候,她举止也不似先前拘束,一身骑装,很是利落,马场已经盘了下来,春日也是忙碌的时候。 元煊打眼一看,她身上还沾着草屑,眉眼带笑,拱着手向她问好。 “殿下!”安慧也没忘记元煊另外给她的任务,凉州本就是她的老家,打听消息比侯官还方便些。 “您说想找到帝师最后落脚研修佛法的地方,我一直暗地里找从前认识的佛寺中人打听,还真找到了些线索。” 安慧吹了个呼哨,一匹格外精壮的马远远从草地远处奔来,“只不过地方十分偏僻,殿下若是不介意的话,跟我走?” 元煊看着她眉眼舒朗的样子,跟着笑,心里积压的重岩叠嶂跟着成了阔大的草场,“好。” 她们一气行至凉州人迹罕至的地方,直到一处荒山才停下,周围几乎看不到人行走的小道。 安慧指着山上道,“我原先不信,帝师身上并无功夫,在山里怎么活,可那小沙门从前被罚不许吃饭,饿极了,吃过我做的馍,跟我交了底。” “帝师不想人知道他的生死之事,所以特地选了这个地方隐居,他知道,还是因为听师傅叫他晒经书时,无意中说起经书的来历,才知道这地方。” 一行人下了马,元煊仰头看了看,“你之前找过吗?” 安慧摇头,“只敢在山脚下转了一圈,上山可不好走,本来想上去,被梁管事劝了,此处似乎有狼群,不可过夜,马场的事儿也不少,这个时候不能出岔子,让我等您的消息。” 梁管事是元煊安排带去的人,负责和松清商号通信,管着账和资金,目光老辣,很有些经商头脑,本是宫里放出去嫁人的宫女,因着嫁人后第一年就丧了夫,无处可去,干脆又托了宫内的关系,去管皇家在金墉城的别苑,等东宫受累牵连,才被排挤出来,到了一处车马商行当仆役。 元煊去金墉城的时候,恰巧进去想看马,被梁欢认了出来,当即磕了头,认了主。 元煊看了一眼安慧腰间的匕首,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安慧眉眼一弯,脸有些干燥起皮,小麦色的皮肤衬托得牙更白,“我原先总害怕成不了事,可殿下说了能成,我对这地方熟,梁管事又对官府和经商的事儿很通,虽然磕磕绊绊,但好歹开好了头。” 一行人上了山,越上去,越觉得凄清。 侯官没跟着来,只有元煊带着的几个公主府的侍卫。 安慧也渐渐心里有些打鼓,“怎么也不像有人能住的样子。” 找了大半天,日头从不能直视的辉煌,到浓艳惊人的红,才发现了一处被枯槁藤蔓遮住的洞口。 “殿下且慢,我先探探。”侍卫抽刀,小心挑开虬结的藤蔓,探了头仔细查看了一番。 众人伸着头,等着人的反应,下一瞬间,一声惊呼传来,侍卫惊慌失措地后退了一步,连带着后头跟着的人撞在一起,叠成了一片。 元煊早让在一侧石壁上,询问道,“怎么了?” 侍卫瞪大了眼睛,结巴了半天,也无法用语言形容方才一眼所见的震撼之景。 第60章 谶言 元煊见人说不出来,干脆自己抽剑斩了藤蔓,俯身走了进去。 “殿下!”安慧也忙跟上,却在看清洞内之景后惊得说不出话。 斜阳灌入山洞之中,将山洞内的坐化的尸骨镀上了一层金光。 那是一具已经白骨化的尸骨,披着当年皇帝赐下的郁泥真纳九条袈裟,白骨上头还有野兽啃噬的痕迹,偏偏袈裟却没有被啃噬多少,大半尚存。 此刻还有一条黑蛇盘在那打坐的尸骨膝上,似乎没有动静,看着不像是死了,倒像是还在冬眠,金光将鳞片照得莹莹发亮,压在赤黄之色上,显得格外乌亮。 难怪那群人吓了一跳。 “帝师这是……以身饲兽?”安慧小声道。 远处传来佛寺的钟声,元煊恍然回身,盯着那一侧积灰的经书,到底没上手。 有件事她需要信得过的人做。 安慧其实还是有些信佛的,见着这般,先跪下,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磕头起身的瞬间,倏然注意到了袈裟之下压着的绢布。 “殿下!” 元煊也注意到了,犹豫片刻,用未出鞘的剑头挑下来。 上头朱砂颜色鲜艳,在落日余晖之下,几乎显出圣光来。 安慧勉强认识几个字,还都是在佛寺里跟着鹿偈学的,此刻念了出来,“日落复升,乾坤倒转,江山有继,社稷长延?” 元煊怔然片刻,哑声道,“放回去吧,是我们叨扰了昙昭大师。” 她曾从灵远手中见过昙昭亲笔,的确是他的字迹。 等回京之后,就该让灵远来一趟了。 安慧隐约觉得这好像是一句谶言,这前头看着不像什么好话,可后头却又好像的确是一句好话。 元煊将字条按原样摆好,就在要缩手的时候,那一直冬眠的蛇却倏然起身,以迅雷之势撑起上身,咬在她手上。 安慧惊呼起来,刚要上手,就见元煊一直按在腰侧的手同一时刻拔剑,白炼一般的光与珠黑相撞,刹那之间,黑色断成了两条。 “殿下!” 元煊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的两个血洞,皱了眉,“没事,赶紧下山。” 她走出石窟,镇静自若,“把蛇捡回去,其他不许动,扫干净脚印。” “那蛇会不会有毒……” 安慧还在碎碎念,元煊的思绪却已经飘远了。 大周承袭的是水德,这条蛇偏偏就是黑蛇。 昔日有斩蛇起义,今日也轮到她元煊了不成? 还有那句谶言,知晓自己的字延盛的人不多,都在洛阳城,开头又是那句日落复升,乾坤颠倒。 她仰头看着红得惊人的落日…… 实在是……太巧了。 巧到她血液都在沸涌,迫不及待等着那天的到来了。 倘若真的天命在她,那她就大可放手一搏。 元煊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着眼前的事。 也不知道泾州那边闹得怎么样了,好歹是祖孙一齐上阵,都快一个月了,怎么还没有消息。 穆望的确是遇上了棘手的事。 泾州刺史和地方豪族联手,有兵有权有人,将泾州瞒得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穆望到了地方被绕了足足十几天,终于发了狠,持节带人,先拿安家开刀。 谁知刚到了那府邸,就看见两个大孝子摆好了安国公的牌位,还穿着斩衰服,后头黑压压是一族的叔伯兄弟带着妻女。 想进去?那得先为惊扰安国公磕头请罪,再去坟前上香。 嘴里嚷嚷着安国公尸骨未寒,穆望都给气笑了。 安国公尸骨未寒,都埋进去大半年了,还是顺阳长公主给做的法事,为着这个法事,新婚一个月就去了王南寺。 要说对不起,那安家人还对不起他呢! 穆望提着刀,抬手就把门口的白幡给砍了,这下安家全族老弱妇孺都嚎哭起来,来往的人都驻足观望,指指点点起来,生生将来查案的御史变成了欺辱一族的坏人,穆望的脊梁骨都要被人戳穿了。 安家人不要脸,奚家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按说奚家和穆家还有些交情,好歹也都是皇亲国戚,他们倒是没像安家人这般,举全族之力阻拦,只是把前来清查的人带到了石窟前。 奚安邦先指着那一尊已经雕刻好的佛介绍,“这是按着太后雕的。” “穆侍中瞧瞧,这石佛可好?我阿爷当年就是一时气急,砍了石像,才应了谶死了,我在泾州当刺史,总要替我九泉之下的阿爷,有个全乎魂,这才痴心石窟,也是为国积德。” 世上都传老开国侯是应谶死的,便是因为当年在地方为官的时候,因为洪涝,老开国侯直接斩了当地神灵的石像,回头就有了报应,家中接连有祸,奚家人才开始害怕,十分虔诚地开始信佛塑像。 当年老开国侯为救被把持的太后母子,斩了其中一个奸臣的头,夜里就被判了斩首。 老开国侯戎马一生,健壮魁梧,几如铁铸,传说行刑的人几次发狠下刀,开国侯的脖颈只落了个皮肉,最后实在没法子,给改成了绞刑,这才死透了。 穆望小时候也听过这段故事,只当是传说,毕竟为国而死的忠烈之臣,民间传说总带了些神话意味。 但人人都这么说,就连元延盛也跟着太后一道这么说,那这说法就是坐实了。 他要今日扰乱了这石佛像,照着奚安邦的意思,他也要应谶。 一边一个软钉子,哽地穆望如鲠在喉。 地方上有州郡兵,他要真硬来,就是逼他们反了,到时候栽在这里的是他。 穆望铁青着脸回驿站,转头问自己一直没怎么动的祖父,这事儿到底要怎么办? 平原王看着自家这个最成器的孙子这些日子被遛狗一般耍得团团转,自己个儿端着酪饮完,方道,“谁让你来的?” 穆望一哂,“皇上啊。” “糊涂!”平原王叹了一口气,把碗放下了,自己这个孙子怎么都好,就是没吃过什么苦。 他是有本事,也有身份,朝堂上没几个敢直着跟他顶的,年纪轻轻就是皇帝亲信,可天底下不是光靠本事吃饭的。 他活二十年,旁人活了四十年,那二十年就不是白活的。 要真说资质,煊太子怕是比自己这个孙子还强些,当年他是真心把宝压在太子身上的。 他是东宫四辅之一,虽说是个挂名,但他冷眼瞧着,元煊就是比穆望多了一样东西,她吃过苦,经过事,绝境待多了,该狠的时候狠,该弯腰的时候弯腰,跟人玩儿心眼,手段纯熟,坑完人还能落着个礼贤下士的好名声。 他这个好孙子,已经是年轻一辈的翘楚,活了二十年,以为长进了,谁知元煊一回来,短短几个月,把他玩儿得跟狗似的。 “你实话跟我说,泾州这事儿到底是谁提点你的,以你的性子,就是往北镇想,都不会往西北想。” 穆望张了张口,只道,“是偶然想到的。” 这下平原王也没法说了,只道,“这事儿你既然揽下来,我也不再说你,这是夹生饭,你吞下去也不会好过,我年纪大了,袭爵的轮不到你,可你是穆家中最出息的,名头给你老子,你拿个实权,我最后教你一次。” 他说完,起身出去,“设宴,请奚刺史。” 这是一场鸿门宴,奚安邦知道,但碍于平原王的身份,也不能不来。 平原王先东拉西扯,带着奚安邦追忆了一番老开国侯的英勇,一直说到先帝晚年的大肆屠杀,都是为了尚未长成的今上铺路,老开国侯为了皇帝也是尽了最后一份心血,无人不感念其忠勇。 说到情深之处,更是老泪纵横,奚安邦也跟着含了热泪。 “他只留下你们两个儿子,当年明昭之乱,你们也是受了苦的,我们这些老人,怎么会不帮他保住血脉呢。” “只是孩子啊,你总要跟我交个底,我才能想到怎么保你啊!” 奚安邦低着头,半晌没说话,只是眼眶也挺红。 穆望看完了全程,还被祖父指着骂了一通做事太急,不稳重,没奚安邦这般重情重义,又被压着向奚安邦行礼道了歉,他也没敢说一句话。 这会儿他瞧着祖父眼底的“情真意切”,恍然想起,从前他只当讲情面论感情,只有下位者没有筹码才玩儿的烂俗把戏,谈事时他几乎都是上位者,自来不屑,实则讲情面也不过是个手段,上位者施用起来,不用耗费任何筹码,收益却最大。 穆望倏然就想到了元煊刚回来那日,对着自己的痛陈,和之后偶尔不经意间的软弱情态,她那般心高气傲的人物,哪怕是居高临下的,也叫他几乎迷了眼睛。 他隐约明白了什么,却不敢再深思。 第61章 小觑 元煊回去之后请了医药,那蛇一咬,也不过是皮外伤,并没有什么妨碍。 凉州侯官来报,元煊听得穆望一行人是直奔的泾州,压根没来凉州,还想从泾州的石窟着手,寻找安、奚两家造反的把柄,暗叹一句不中用。 虽然私造恶币不是大把柄,民不举官不究的事,只抓这个不会被定太大的罪,可不代表不能顺藤摸瓜啊。 自己另辟蹊径,带着人去了张掖的铜矿。 她来得突然,掌管铜矿的主事都没能第一时间赶到。 这处铜矿是当年太后赏给安家的,本是为了建造佛像之用。 她那日告诉了穆望查这里,可惜穆望查了发现是私铸铜钱,不算大罪,只在奏疏中添了一笔。 因为先前铸造五铢钱之时,各地铜不均,不好汇总,干脆设置了个官民合铸,不伦不类,导致恶币入市,作价混乱,各地用的铜钱都不一致,大周还是没把握好这一脉,如今乱了也止不住了。 可既然这铜矿私自铸币,那恶币就必然流入了凉州和泾州市场,不同的铜矿铸出来的币带有不同的特点,元煊让侯官去查流向,自己带着人去查铜矿的账本,两相对照,定然能查出恶币去向中的猫腻。 时间紧急,穆望不是地头蛇,没有深挖,也没办法深挖,实在可惜了。 这一回元煊带的人多,光明正大查了账,铜的出产,去向,以及恶币的流出。 管事闻讯赶来的时候,铜矿里头的侍卫都跪了一地了。 只见顺阳长公主坐在胡床上,那假黄钺就摆在案上,叫他也只能不情不愿跪了。 “来了啊?我代太后来查查账册,不用慌,你们上头是安家,安家上头是太后,你怕什么。” 元煊说得淡然,管事却心惊。 “这事儿,这事儿我也做不得主啊,您不如去问问我的主子。” “你以为我不会问?顺手的事。”元煊脸上还带着笑,漫不经心地招招手,就有侍卫上前把人给扣下来。 矿山之中杂乱,小屋也不过是临时的歇脚地,粗糙得很,那一身毫无刺绣花纹的缁衣倒是和陋室很相合。 烛光煌煌照着她的半面,也没将那一身沉沉的玄色照亮,被押解的管事却穿着绸缎,戴着金戒,哪怕在暗处也泛着油亮的光。 元煊微微倾身,“你也别觉得我是来害你们的,账我要查,安家我也要保,坏人好人我都当得,可你们安家底不透给我,我怎么保,这话我对你说,也要对安家人说,别打量还能瞒着上头,瞒着上头有什么好处?你们担心事情败露,可还是胆大包天私铸铜钱,只当这事儿人人都做的,可你安家就是做不得!” “来日枪打出头鸟,安家就是头一个!” 管家被这一声喝问吓得以头抢地,连连磕头,“殿下恕罪,殿下恕罪,殿下恕罪!我们也只是听命行事!”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敢给我账册,因为你还没理好如今的,你给上头的是一份,自己的真账是另一份,别安家没倒,自己先被算了,这天底下哪个办事的不摸点油水的,你怕什么?” “安家如今自顾不暇,你是安家的奴才,他们想断尾求生,你就必死!你奉了给我,我还能先保你一命,让你上了安家的船,要翻一起翻。” 元煊把玩着佛珠,把下面人的心思也剖得一清二楚,管家越听越是心惊,一遍遍磕头,本是春寒料峭,在这狭小的屋子里竟出了一身的汗。 “我最后说一句话,我要账册,要恶币的去向,你给,还是不给!” “我给!我给!求殿下宽恕!” 元煊又收了方才倾泻出的煞气,懒洋洋靠了回去,抬手指了个侯官去取,自己依旧坐着,垂眸思量着这次的事端要怎么替太后平了。 安家最好能倾尽家财断尾求生,不然她也不能保住,这些年安家与各方联姻不少,奚家,崔家,郑家,还有勋贵八姓里头的几个,要真动起来,也不只是伤筋动骨了。 平原王是个老手,绝对会先说服奚安邦,到头来枪头调转,对着的就是安家。 拿捏了这个,再去跟安家说,两家不再同气连枝,那这个地方上的铁壁就必然能破。 平原王或许也知道她的谋算,但为了办成差事,自然心照不宣。 元煊拿了账册进了凉州刺史府,如今的凉州刺史是崔家人。 崔耀虽然明面上不给元煊任何帮助,可崔刺史也已经收到了崔耀的书信,内里提点了几句长公主之事,对着她态度倒是十分敬重。 “殿下要借兵?”崔行云看着假黄钺,有些诧异,但没有犹豫,“要多少兵马?” 凉州的州兵不算少。 元煊推给他一个购买粮草的账册。 “足以打得过这么多的兵,不知凉州兵够吗?” 崔行云一怔,很快想到了泾州之事,“殿下放心,足矣。” 他是个聪明人,从元煊进城就接到了消息,却没有主动去询问,更没有派人干扰。 可却委实没想到不过两日,顺阳长公主就已经揪出了那屯兵之处。 听说洛阳来的御史已经跟安、奚两家僵持半月了,长公主却只花了几日就捣了人家的命门。 难怪大哥叫他不必插手,也不必干涉长公主行事,他只当是翻不出风浪,却不想这是一把锋锐的孤刀,一击即中。 大哥教出来的学生,实在不容小觑。 他恭敬起身行礼,“长公主之睿,见之生惭。” “谋事在人而已。”元煊笑了笑,“总有痕迹。” 她敲定了这事儿,一刻也不耽搁,启程去了泾州。 安慧来送行,“马要吃草,长大还有许久,殿下如今去了,只怕还得几年才相见。” “不急。”元煊笑了笑,“总有再相见的时候,你安心养马,等我来诏。” 安慧点了点头,看着那一群人离去的背影,转身倏然回过味儿来。 刚刚殿下说的是,召还是,诏? 她怔然片刻,随即抓住了马绳。 一腔热血涌上心头,在西北的朔风之中,仰头看见了吹开阴霾的悬日。 凉州到泾州路程不远,元煊上安家门的时候,被那白幡吓了一跳,只当安家又死了人。 问清了门房,方知道并非如此。 元煊叹了一口气,还以为是学聪明了,原来是学无赖了。 若是此刻安家推个罪魁祸首出来,了结了性命,倒还能向太后求一份情。 门上人最是一双势利眼,不知道元煊的底细,打量着人穿得怪模怪样,不像有钱的模样,有些怠慢。 元煊没带着禁卫,是想先单独跟安家详谈,泾州城内如今都是眼线,穆望只怕也盯着这里,这才便装出行,没承想等了一会儿,还没见门房去通报,冷笑一声,抬脚直接走了进去。 门房人刚要拦,带着的两个侍卫横刀在门房身前,“大胆!贵人也是你能拦的?” 门房见着那刀,也没怕,只是犯起了嘀咕,这莫不是又是穆望派来的人?上来就找他们的家主。 那御史和侍中都不敢上门了,这又是哪一路的神仙。 管事闻声而来,忙笑问尊姓大名。 元煊冷冷睨着管事,“我姓元,大名怕不是你能听的。” 管事登时一惊,忙行礼作揖,转头遣人要去请二夫人来,心中思量着究竟是哪一位公主,要知道这府邸中二夫人可就是县公主。 元煊冷声道,“让安吉来见我。” 安吉,是太后的异母弟弟,也是长安县公主的丈夫。 管事一怔,“这,这是为何?” 元煊淡淡扫了他一眼,知道这人连公主都没放在眼里,宗室亲贵多如牛毛,郡王之女也是公主,哪里又有什么权势。 “看来安家真是连狗都傲气些,连顺阳长公主的话都不听,可见安家威风。”一旁持刀的侍卫冷声呵斥。 那就是如今皇上膝下唯一的公主,管事当即一凛,“殿下恕罪,奴才狗眼看人低,只是今日安府多有事端,闭门谢客,不想竟冲撞了长公主,殿下恕罪。” 第62章 主使 元煊长驱直入,一进去就发觉这安府规模极大,哪里是郡公府的规制,比之洛阳城中巨富的河间王府都不差什么了。 安吉被管家匆匆喊过来,满腹怒气,和元煊打了个照面,却吓了一跳。 “长公主?您怎么来了?” “我不来等着看你们安家人犯浑送死吗?”元煊这话说得极重。 安吉心头一跳,只能赔笑,“您这说什么呢?是,太后让您来的?” 管家转头看了一眼那跟在身后的门房,直使眼色。 他们离京的时候长公主还是个弃子,安吉倒也没把她当回事,并不行礼,只责怪地看了一眼门房。 元煊冷冷瞧着他的作态,“你们安家如今是土皇帝当上瘾了,打量着奚安邦这个刺史和你们一条战线上,平原王带着御史和穆望来也不当回事,是觉得你们养的那些兵打得过州郡兵?” 安吉心中咯噔一下,犹自假笑,“殿下此话从何说起?” “猪油蒙了心的混账,我看你是想连太后都反了!” 元煊扫了一眼身后的侍卫,那两人上去就将管家按了。 “我实话告诉你,太后叫我来暗中查你们安奚两家私造兵甲意欲谋反之事,这是密旨。”元煊从袖中取出太后给的旨意,却也没让安吉接了,“如今因着你们,太后在朝处处受制,你们倒是逍遥快活。” 元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见安吉眼珠还在乱转,想来是没放在心上,知道这人是救不了了,再没留余地,“你们当奚安邦是个铁板?也不看看来的是谁!老开国侯见着平原王还要问句好呢。” “我且问你,这几日你和奚刺史通过信吗?你们说好了接下来如何抵挡吗?前日平原王宴请奚安邦,可不是穆望那个愣头青。” 安吉终于知道不好,连忙躬身,“殿下息怒,还请殿下入内详谈。” 元煊没给他留脸,“把涉了事的安家人都叫来,别叫我说第二次。” “反正如今州郡兵可不向着你们了,别乱打主意,你也知道持节者不能杀,他穆望持节,我亦持着假黄钺,不管你还是奚安邦,我都杀得。” “若你要反,尽管从我这里开刀试试!” 安吉心头大乱,没想到长公主不止奉了太后之命,还握着实权。 他的两条后路倚仗,不管是奚安邦还是自己的兵都被长公主三言两语点出来,脸唰地白了。 安家的确富丽堂皇,元煊冷眼瞧着,每一处陈设都是珍品。 她坐在上首,垂着眼睛,等着人陆续过来。 安家人大多傲慢,元煊坐在上头,进来的无一人行大礼的,只看向了安吉。 元煊一瞧便知道没了安国公的约束,这一家子就都烂了。 难怪穆望会说当年指婚,如果不是他,就是太后的那个混账侄子,两相比起来,还不如是穆望。 这样的富贵窝里,出个飞鹰走狗的纨绔是最寻常不过的。 太后两次临朝称制,把安家人都养成了骄奢淫逸的性子,本就是泾州世家大族,刺史都是他们的人,也没把皇家放在眼里。 元煊把原先教他们断尾求生的主意放了放,另开始想如何跟太后交代。 “殿下,太后到底带了什么话,还请您直说。” 安吉见人齐了,终于开口。 元煊微微歪头,姿态闲散,一手按在剑上,“太后带话?太后对你们这群谋逆之人哪里敢带话,只让我好好儿查,若当真有谋逆之事,绝不姑息。” 安吉一时掂量着元煊的心思,听出了另一个意味,如今平原王还没冲他们安家下手,可若真如长公主所说,奚安邦倒戈,到时候,定然将罪责推到他们身上,自己落个干净,而如今太后只派了长公主来,那么太后知道多少,给他们定什么罪,还得看长公主。 他不是不识时务的人,“殿下明鉴,这一切都是奚家做的,我们也是为了孝敬太后啊。” 对着比自己年龄小许多的长公主,他姿态放得极低,“再说,论亲缘,我亦是你的舅爷爷,如今您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如我做东……” “凉州的铜矿私造五铢钱,我查了恶币的流向,查到了你们招兵买马的地方。”元煊慢吞吞端起杯盏,漫不经心就放了个大招,“你自己个儿掂量吧。” 此前刚遇到安慧之时,元煊还没有多少人手,她不敢随意联络洛阳中旧人,自然不比现在方便,可她还是从安慧给的数百人凑成的控状中,找到了蛛丝马迹,着人顺着石窟查到了劣币的痕迹,却也没敢深入,只收集些许证据按而不发。 如今元煊却有了天下侯官做耳目,自然顺顺当当查清楚了,顺着那管事分送劣币的账册和侯官在民间调查的流向,查到了凉州马场和泾州铁矿,再通过粮草流通的蛛丝马迹,找到了屯兵之地,这种劣币流通时间不长,最常使用的地方定然有商户记得清晰。 元煊本还想查一查私造兵甲的地方,上次穆望派人查的时候惊了他们,原本在锻造兵甲在石窟所在的山内,等京中再来人,就再也找不到痕迹了。 此话一出,屋内人都躁动起来,彼此眼神交换,更有人手悄悄在脖颈之处横了横。 安吉更是神色莫测。 元煊勾了勾唇,在一屋子的杀心中安然喝水,“对了,你猜我查到了之后,有没有让人把那地方围起来?” 满屋中的人彻底变了脸色。 更有一人脱口而出,“你哪来儿的人!” “哈,好问题!”元煊笑着抬起头,看向了说话的人,与穆望岁数差不多,只是明显没那个忍性,只剩下了劣性子,就是太后看中的那个隔房的侄孙,安常宁。 “我都说了,你觉得你们招来的兵马,打得过州郡兵马?” 她慢悠悠放下杯子,泰然处之,“嗯?” 此刻安吉终于明白了先前元煊话里的含义,委顿在席上,浑身发抖。 原来长公主敢只带着两个人上门揭穿,是早就已经控制住自己的兵马了。 如今奚家被平原王说服,那他们安家算是完了。 他一时方寸大乱,却听得外头通传,长安公主到了。 元煊这才坐直,看向了这位。 她父亲范阳王死于当年的明昭之乱,姿貌极美,德行充备,名满洛阳,于政事上以清正有为。 最重要的,范阳王与太后有旧,时人大为诟病。 长安公主作为范阳王的长女,在太后与范阳王相好之时,下降太后异母弟弟安吉,多年无子,府中更无一妾室。 来人继承了他父亲的容貌,容光极盛,却冷着脸,见了元煊也只点了点头。 安吉有些慌张,回首出声,“你怎的来了?不是叫你好生待着吗?” “长公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是妾的不是。”长安公主站在下首,背脊挺直,目光与元煊相接,傲气不减。 元煊若有所悟,这堂中,方才大约缺了个人,现在她等的人,终于到了。 第63章 决断 论理元煊理当起身相迎,长安公主按辈分是她的堂姑母,可元煊没有。 她在理安家里头的关系,当年安国公迟迟无子,故有了个嗣子安湛在膝下教养,后来太后之母亡故,继室诞下一子,就是太后异母弟弟安吉。 安湛只能又回了大房,不过太后依旧重用,与儿子在朝中更是为太后出生入死,当年安湛之子安世玉起家就是东宫千牛备身。 只是那时元煊年岁尚小,尚未开蒙,最开始的班底都是虚封,不是她的人,往后再长大些,安世玉就已经入了朝,她的周围也换了一套鲜卑贵族儿孙的班底,都是想借着东宫为跳板,届时入朝品级好看些。 安国公死了,安吉和安湛都被提携封了郡公,如今回泾州老宅守丧,按理来说,安湛一房只需服丧九月,再过一两个月他就能起复,安吉却要服丧三年,他们此事蓄势谋反,打的是什么主意,安湛又怎么肯? 主使者究竟是安湛还是安吉,又或者,是长安公主? “姑母来了。”元煊微微颔首,只论皇家辈分,并不讲按着太后母族辈分言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自己掂量,还不想说也没关系,那就好好在安家待着,等御史上门吧。” 元煊说完起身,“我先告辞了。” 屋内人忙连声留人,恨不得扑上去抱住顺阳长公主的腿,可惜不能,只能急急都追了上去,连声说着好话。 元葳蕤定定瞧着元煊的背影,在一片嘈杂声中静默不言。 只瞧着那一群人当中那个高挑出众的玄色背影,若有所思。 孩子……长大了啊。 当年她出嫁的时候,元煊还是太后手中的傀儡太子,只做后备之用呢。 她只当还会被养成皇帝那个唯唯诺诺的样子,没承想养出来了一匹狼。 狼能甘心被圈养摇尾乞食吗?反正她不信。 安家人到底没拦住元煊的离开,她像是一把弓,射出来钉死他们的箭,就施施然松了劲儿,两手不管了。 一群人团团站在院子里,彼此脸上除却惊慌还有算计。 顺阳来的意思其实很明显,也的的确确给他们透了消息,奚安邦靠不住,他们的兵马已经被凉州兵围了,凉州刺史是崔行云,是清河大房的一支,与他们并无相连,这个人不会保他们。 现在前后退路都被握住,他们就是困兽,只有等死的份儿。 但究竟怎么死,却握在顺阳长公主手中。 顺阳来问的不是涉事之人,是坐罪的涉事之人。 论亲缘,那长公主保的定然是安吉这一支,可安吉膝下无子,大房这么多人,两房内斗是必然。 元煊本来还想亲手抬一抬,指点一下安吉,可惜安家人不识相,那就让他们自己争去吧。 泾州刺史得知顺阳长公主已入城已经是晚上了。 如今下榻在驿馆之中,据说一直到了之后就一直没出门。 奚安邦离京多年,却还记得元煊,那时候他跟着父亲前去斩奸臣,那个小太子瞪着一双大眼睛,被溅了一脸血,保母也不知道护着,就那么把她丢在席上,血挂了满头。 那时候皇帝和太后都被人墙挡着,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太子。 一片混乱之间,他回头恰见小小幼子从袖中抽出了一把短刃,狠狠扎在了扑过来想把持她的禁卫鞋履之上,阻止了那把千牛刀的下落。 是个狼崽子。 奚安邦已经向平原王投诚了,他摸不准元煊是来干什么的,但还是通知了平原王一声。 平原王知晓了,身侧跟着的穆望也就知道了,眼瞧着孙儿脸色一变,他就心里有了数。 穆望蹙着眉,他们都知道元煊不止是为着火药之事离京的。 各处的矿产可以直接下发诏令送至洛阳,可她偏偏要出京去各地查看,目的昭然若揭。 原先他们就担忧太后找人插手,好不容易按住了太后党的人,可没拦得住元煊。 可这事儿本就是元煊捅给他的,穆望为着皇帝一党,也甘愿做这把刀了,她又来做什么?看安家覆灭还要横插一手吗? 平原王清了清嗓子,让孙子回神。 穆望斟酌着言辞,“太后派她来掣肘,却不知是放虎出山,她应当不会保安家。” “她同你这么说的?”平原王睨着他,“她说的你就当真?” 穆望默然许久,方道,“我去见一见她。” 好歹明面上他们还是夫妻。 平原王皱了眉,“你坐下!” 穆望又坐下了,低着头,“还请祖父赐教。” “看你这模样,只怕是她教你钻的这个空子,那你不想想,她能在这事儿里得到什么?她如今受太后看重,想来明镜府的侯官都在她麾下,是太后手中一把利刃,她让你去和太后作对,太后受桎梏,她能趁机争权。” 平原王三言两语将事情点出来,“你在朝堂上已经是太后党的劲敌,偏偏她一个太后的刀还是你的妻子。” 他轻哧一声,“她让皇帝亲信和太后一党相争,你说她不会保安家,不也正说明,她对太后不忠心吗?那她不帮太后,帮的就是自己,两虎相争,渔翁得利,她的野心只怕比你想得更大,倒是把你拿捏在手里,推你出来做撬动这朝局的一块板。” 穆望越听脸色越黑,“可……” “可什么。”平原王垂眸,“她绝对想从安家身上得到些东西,可巧,安家必死,我们最好能用这件事按倒太后,如今她既然离了京,只带了一幢将士,那就让她和安家都直接留在泾州的好。” 穆望怔怔看着平原王,像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又或者说,不敢反应过来。 平原王便不留话了,直直看着自己这个孙子,鹰目狠厉,“既然敢离京,那就杀了她。” “杀了她,再杀安家,安家谋逆,见御史前来,起兵谋反,遇上顺阳长公主出巡的队列,斩之,正好我们还没找到安家的兵马,这么逼他们,他们自然也只能硬着头皮背着这个罪名起兵,再让奚安邦将功折罪,用州兵剿灭,这事儿就算完了。” “这样一来,让太后失去两大助力,城阳王和郑嘉就不足为惧,之后的事,不必我提点你了。” 穆望哑口无言,只觉得西北之地实在干得厉害,叫他嗓子说不出话,几乎刀子剌肺管一般,吐一个字都难。 这的确是再好不过的解法,他找不到任何可反驳的地方。 “你从前性子也不是这般优柔寡断啊。”平原王抬眉纳罕,额上皱纹堆叠起来,沉沉显出经久的阅历与压迫。 “总归你也不喜欢她,当初是为了帮陛下监视才娶的,算你作为他心腹的投名状,如今怎么舍不得了,总归是她自己找死。” 平原王打算这一案之后就彻底退了朝堂给穆望让位,干脆把话给这个孙子都说明白了。 “我记得你之前不是很喜欢那个崔家的小女郎?听说这次的火药她也有参与,还是她最先提的,只怕她手里也有方子。” “从前我默许你在外厮混,闹出那些沸沸扬扬的事了,是想试探试探皇帝对顺阳的态度。如今瞧着,他的确没把顺阳放在心上,你就是纳妾娶个好势力也无妨。” “只可惜綦嫔操之过急,非要在元日大朝会上说,不然若是私下,十有八九就成了,不过现在顺阳离了京,我们就好办了。好歹也是南祖崔氏一支,认回去,虽闹腾些,但你喜欢,又拿捏着火药一方,也算个大助力。” “往后我的太尉之位,就等你来坐了。” 平原王轻描淡写说完这些,起身拍了拍穆望的肩,“穆家日后的重担,还要你来挑,这个功,你必须争。” 他起身去了外头联系奚安邦,独留穆望坐在屋内。 实木房梁错综撑着房顶,羊油蜡一点点消融落下烛泪,青年隐没在烛影之后,垂着眼,骨骼被灯影压得越发锋锐,良久,他站起身,拿起搁在刀架上的龙雀刀,直起身推门而出。 第64章 成败 元煊在驿站之中,看着泾州侯官这一个月的记录册子。 门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元煊没抬头,“什么事?” “殿下,刺史府向平原王传递了消息,如今平原王出了下榻的院子,直奔刺史府去了。” 元煊拿着册子的手一顿,春夜依旧寒凉,凉气打脚底下升腾起来,她抿着唇,几乎一瞬间就明白平原王想做什么了。 她没有兵,五百个护卫在定州城外就折损过百,如今身边连泾州的侯官加起来也就四百兵,她只问凉州刺史借兵围了安家的兵马,可凉州军没正当理由进不了泾州城。 平原王如今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安家的兵马,是想拿自己,逼安家起兵。 那么她必死。 哪怕她拿着假黄钺,她也必死,只要推到安家头上,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她和平原王都知道,安家和奚家都得承担一部分罪责,奚安邦必须认下石窟开凿致僧只户死的责任,安家也必须认下私铸铜钱的罪责,但罪不至死,甚至坐罪之后过两年还能起复。 现在就看私造兵甲,屯兵谋反的罪名推到谁身上。 奚家和安家一旦离心,那就必有一方死无对证。 平原王选了奚家,她选了安家,可惜安家内里还有得掰扯。 她叹了一口气,“把周方奇喊过来。” “另外,帮我送一封信去安府,不要走正门,直接入府,送到……长安县公主手上。” 起兵也可以是救驾。 元煊抬手提笔,自古以来,成王败寇。 只要今日她不死,那么奚安邦和平原王就必须死! 奚安邦意欲谋反,携泾州兵,刺杀洛阳来使,两位持节者,都遭暗害,顺阳长公主被安家救下,死里逃生。 这是元煊要的结果。 只是……安家那群人,只怕都还在内乱着,她也无法判断究竟是谁能做那个主,谁有胆气跟她成事,谁又能在之后不落井下石。 还得做两手准备。 只是不知究竟能否赶得来。 她叹了一口气,握住了腰间的七星龙渊,最好来得再晚些。 不然,只怕是她败。 安府之内,两房已经乱成了一团。 “当初可是你先挑的头!如今你倒是不认了?!”安常宁年少张狂,指着叔公安吉的鼻子,戳破了最后一点和平。 “我挑的头?难道不是安湛说的张家招兵买马,反倒被皇帝当成了老丈人!”安吉冷笑一声,也不跟这个小辈计较,转头冲着大哥安湛道,“不是你说的朝中皇帝都不认安家了,反而把张家捧了起来!你没说张家要勤王,死的就是安家和太后?不是你说的要早做打算?” “那是不是你说的,如今太子已经不是我们安家的太子了!”安常宁横在自己祖父身前,昂首冲着比自己父亲还要小的叔公道,“太后干了件蠢得不能蠢的事儿!我们安家给她兜着!太子是女的!这等荒唐的事儿,是我们兜着,太后才能不倒!元煊也没死!” “如今她安瑶和元煊倒是反过头来,咬我们一口,假惺惺说什么造太后的反?太后也不能保我们!这才是倒反天罡!!恩将仇报!” 青年梗直了脖子,像只斗鸡,冲着长辈叫嚣也毫不气弱,“我祖父认老安国公当亲爹!跟着你们搅在一起,养了他十几年,说扔了就扔了?你以为你们是什么好东西不成?反正我不认和你们一个祖宗!” “但凡没这事儿,三个月后,我跟我爹都能起复了,你们要守孝三年,非得拖着我们下水!我安常宁不认!” 安吉闻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不认?你凭什么不认?你不姓安?你爹起家不是从东宫起的?你们都借着我亲姊的威势起家!现在跟我说,你不认我们?” “我,才是太后的嫡亲弟弟,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元煊只找我,不找你们?这事儿你们不认也得认!” 安湛比安吉要大得多,甚至比太后都要大几岁,他在这个家里占着大部分话语权,“常宁!闭嘴。” 他将斗鸡似的孙子扯到身后来,自己直面安吉,“当年太后进宫当了贵人,朝中只有叔父和我两个人相助,我为太后出生入死,明昭之乱险些被害。” “那时你还没长成,你就连成婚都是太后指的,你自己想想你给太后干成了什么事儿?你有儿子吗?你有孙子吗?我们这一房死了,安家就断了代,你才是真不孝!” “咱们家都信佛,好弟弟,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死后,我会把常宁过继到你名下,挑起你这一房,绝不叫安家每一支绝后。” 他说着,骤然抽出一把匕首,直接扎入安吉体内。 安吉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大哥,安湛虽然年纪几乎能当他父亲,却并不算老迈,一直以来,有父亲和太后压着,大哥就一直让着他,这次也早和他说了,趁着守孝就彻底退下来,不再起复,在他背后经营势力,以防张家,可如今竟是说捅刀子就捅刀子。 他咬牙推开让安湛,转身高呼起来,“快来人!快来人!” 目睹了一切的侯官沉思片刻,飞速将信交给长安公主后跑回了驿站。 “殿下,咱们,要救吗?”侯官小心翼翼问道。 元煊抬眸,“能救吗?” “那应该还剩一口气。”侯官想了想,“但卑职也不确定。” 元煊点头,“那算了,没救了,就这样吧。” 侯官嗷了一声,忍不住试探着问道,“那……要不要卑职再送信给大房?” “安吉一死,安家都只会听从大房的,长安公主那边就算再有能耐只怕也躲不过他们的暗害。” 安家大房绝对不会放过一个妇人,长公主这个求救信,几乎是白送了,只能祈祷凉州兵还没从近处撤退,能赶来救驾。 元煊抬眉看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侯官神情一肃,有些紧张,“殿下。” 元煊朝窗外看去,院外多了一条火蛇,在这铺天盖地的昏黑中,张牙舞爪,吐着信子向她冲过来。 她将佛珠放到了桌上,吹熄了蜡烛。 “走。” 黑暗中响起她低哑的声音。 幢幢兵甲碰撞发出声响,火把跟随着人的动作在暗夜里摇曳,驿站大门被踹开,外头被团团围住。 三百士兵早有防备,迎着火光结成了队列,严阵应对。 “交出长公主,缴械不杀!” 砰! 一声炸响,继而浓烟滚滚,将这浓黑的夜色搅浑。 “走水了?走水了!” 围了驿站的人登时躁动起来,眼睁睁瞧着那正中的院子起了火。 领头的将士咬着牙,转头看向身后,“奚刺史,这要如何是好?” 奚安邦站在暗处,拧了眉,他知道元煊不简单,但也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烈性子。 “杀进去,不要留活口,叫后面的人准备灭火。” 他神色晦暗。 夜色鬼魅,被烧昏了半面天。 喊杀声叫整个城内都闭户噤声。 没人知道谁在杀谁,谁又造了反,他们只害怕再波及了他们。 刺史府内,平原王静静听着远处的动响,慢吞吞沏了一杯茶。 这东西他喝不惯,可听南边来的人说,能提神。 他年纪大了,熬不动。 水滚沸冒起雾来,被烛光照亮的门窗之上,倏然多出了一片不该出现的黑影。 平原王猛然起身,瓷盏就要倒下,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稳稳接住了那杯盏,一道声音响起。 “昔日东宫右弼,现今对主子动起手,也这般狠,委实叫学生寒心啊。” 话一说出口,穆文观已经有了数。 那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被剑光与灯光返照,叫穆文观彻底看清了来人。 顺阳长公主,曾经的太子,元煊。 昔日东宫四辅,穆文观时任太尉,加为右弼。 而第一个要杀她的,也是这位本该辅佐她的穆太尉。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 第65章 绝命 穆文观猛然抬手将桌案打翻,那剑光也倏然抽离,剑光照亮了元煊那半张冷厉的脸。 下一瞬间,在空中与桌案对撞,刀刃卡入沉重的长案,被元煊抬脚踹了出去,重重砸在柱上。 “你又算什么主子,还做着太子梦吗?这天下不是你能染指的,当日我那么说,今日我依旧这么说!” 穆家人骨血里还滚着鹰唳草原的野望,元煊看重汉臣,从她十二岁起,东宫的班底被她真正信重的无一不是汉家子弟,打有这个苗头的时候,穆文观就知道这个太子最好别上位,这是被太后和汉臣真正教坏了,脑子里浑然忘了这江山究竟是怎么打下来的。 想延续高祖汉化的遗志,也不看看为何北镇会反,为何迁都之后洛阳勋贵都被养成了飞不起来的鸭! 朝局混乱,汉臣也能入内朝,元煊还想继续改革! 就算穆家是高祖一手抬起来仿照汉人的鲜卑世家,他也要骂一句。 鲜卑奸! 剑光一闪,元煊已经欺身而上,背后却迟迟没有侍卫的动静。 穆文观眉头一皱,迅速跑向后方。 他着实没想到元煊居然能这么快摸到刺史府,刺史府不说重重把守,也定然不是那么好进的。 家丁和侍卫都不少,她是怎么进来的?又为何迟迟没有人进来捉拿她。 穆文观已经年老,六十多岁,再是老当益壮,体格强健,如今手无寸铁对上持剑的元煊,也只有边挡边逃的份儿。 “你是怎么进刺史府的?钻狗洞?像你小时候那样?啊?” 他一面逃,一面试图找出趁手的工具。 明昭政变之时,太后与年幼的太子被囚,为了活命,元煊的确钻过狗洞。 那时参与政变的宦官将这事儿在酒宴上大剌剌说出来,作为他稳稳把持着内宫的谈资。 穆文观就在宴上。 元煊也不恼,“穆太尉,我长大了,刺史府的门,我可是光明正大进的。” 她就是知道奚安邦必定亲自去调兵,调的也一定是心腹,不会为了杀她事先走漏风声,刺史府上下不一定都知道他们要杀她,所以她光明正大持假黄钺进到刺史府,口称奉命与穆太尉共事,刺史正在调兵抓捕逆贼。 周方奇替她做出还在驿站的假象,再在来人之后点火,暂时不叫人发现她不在驿站,而她早早闯入了刺史府,就是为了——杀穆文观。 元煊一步步逼近,那些柜子、胡床都挥剑一一挡下,每向前一步,就像是将穆文观剩下的命踩短一寸。 那道身影犹如鬼魅,处于深渊之中,与身下的影子几乎连缀起来。 瓷器破碎,木头重创,藤箱迎面砸了过来,元煊抬手抵挡,就在这时,一条腿重重扫向元煊的下盘,几乎扫出了风声。 元煊翻腕转剑向下,手肘重重将藤箱砸下去,人被扫倒的瞬间顺势手肘撑地,咬牙横剑反砸向这个壮硕的老者。 长剑被生生桎梏,下一瞬间一拳砸向她的面门。 元煊急速滚倒在地,紧跟着就被一条长棍重重砸在了身上,她忍着没吭声,翻身扫腿,顺势抽起长剑。 穆文观已经起身向屋外跑去,高声喊人,被这一扫也只是踉跄了一下,继续跑向屋外,背上被七星龙渊砍出一道血痕,再是高大的人也显出了狼狈之态。 元煊右腿一用力,整个人顺势而起,一手持剑,另一手捞起手边的藤筐,重重向那道宽阔的影子砸去。 藤箱被砸开,书散落一地,穆文观一声闷声,背脊佝偻下来,下一瞬间,长剑从后心刺入。 他愣在原地,低头看着那捅出来沾染了血迹的剑尖,廊下的灯笼被一阵风吹得摇晃起来,猩红的光将剑尖残血照得愈发狰狞。 他直愣愣看着自己的影子离自己越来越近,继而轰然与青砖撞上,巨山倾倒,头冠滚落地面。 元煊喘着粗气,忍着浑身的疼踩上人的后背,将长剑拔出。 “元煊!你个无君无父,不忠不孝的畜生!”穆文观喉头滚血,犹自喊骂,“你汲汲营营,可只要你是女人,这一生,你都坐不上那个位置!” 元煊揪着人的头发,令他生生抬起脸,“反正在泾州我与你只能活一个,成王败寇,我就是无君无父的畜生,那又如何?我元延盛,究竟坐不坐得上那个至高之位,你也看不到了。” 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已经能瞧见人影了。 穆文观像是看到了希望,高喊起来,“子彰,穆子彰!我鲜卑穆家,没有不敢做的事,去,去,去替祖父撑起穆家的天!!!杀元氏!夺天下!渡长江!踏平这个乱世!” 下一瞬间,长剑卡入他的脖颈,鲜血迸溅而出。 “你放心,你不光活着看不到,死了倒地下也不会知道,毕竟日后,你不会再有家祭了。” 元煊踩着人的背,慢慢将长剑从穆文观的喉间一寸寸划开,起身收剑,看向了那个赶来的人影,做好了提前让穆子彰这个棋子死的打算。 她热血上头,耳间充盈着尖锐的嗡鸣,看着来人的方向,虎视眈眈。 来人不是穆望。 是跟着来的几个侯官中的一个。 元煊卸了一口气,缓缓踏出门槛,“刺史府的人反应过来了吗?” 侯官刀上带血,摇了摇头,“赶来的都被我杀了,殿下,如今怎么办?” 元煊刚刚被狠砸了几下,骨头都在疼,这会儿却好像察觉不到了,直着背,提着剑,站在院落中,冲那侯官点点头,“泾州刺史奚安邦斩杀持节使臣穆文观,意预谋反,随我控住刺史府,提召泾州都尉,剿杀叛贼!” 她擦去脸上的血痕,“泾州驻兵剩下还有多少人没被提调?安家有动静了吗?” “还有,穆望人呢?不是说出了下脚的院子?” 侯官道,“奚安邦应该只带了心腹士兵千余,还剩几千将士,至于穆望,我也不知道,安家大乱,安吉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大房迟迟没有派人去找您。” “走,去军营。”元煊打算赌一把。 两人无声向后院角门走去,而穆望此时却正穿过幢幢将士,冲向那个着火的院落。 第66章 双箭 穆望的确是去杀元煊的,可提着刀前往驿站,远远就看见了那滚滚的浓烟。 他心头一慌,从走就成了跑,一路撞开数名将士,连奚安邦都没拽住他,只好拍着腿叫将士拦住穆望。 穆望年纪轻,起家入朝的时候奚安邦早就外放了,对这个人了解不多,在泾州几个照面,只能瞧出是世家子弟里头的难得有点实干劲儿的人,年纪轻,冲劲足,就是太莽了些。 要是从前,莽撞点无妨,可如今这个世道,上头一句话得嚼三嚼,若没有那个手腕儿,那也得刀够重,足以扫天下,如今穆望那样都不沾。 一只没有受过伤的狼崽子是跑不远的,唯有狠狠砍了弱腹之处,那之后才会浑身都冷硬起来,再没有心软手短的时候。 这点穆望还没成,但元煊先成了。 不光是穆文观,奚安邦也瞧出来了,元煊必须死,皇帝从前不敢把人放出洛阳,是怕元煊势大,可所有世家都盼着元煊出洛阳,好伸那个出刀的手。 往后可就再没有这个机会了。 穆望他就是想要救人,那也拗不过他祖父亲手捧起他的大势! 如今也该到元煊绝命的时候了。 穆望被烟雾蒙住了眼睛,心肺火烧火燎,人也跟着昏了头。 他忘了他是来杀元煊的,只知道元煊给自己的命点了一把火,生死当头,他混忘了这一年的针锋相对,冷若冰霜,只记得五年前,一道在幽州冲锋陷阵之时,那将冲着自己面门前的箭一击击飞的元延盛。 也是这样灼亮的红,又或者比现在更亮些,至少狼烟滚滚,赤地千里之中,有红日光芒万丈。 而不是这样暗夜里的昏沉火焰。 他一味冲向那屋子里,随手夺了一将士手中的水桶,淋了满身,冲了进去。 奚安邦忍不住咋舌,这还是个情种?没看出来啊。 穆望抬脚踹开了门,直冲了进去,脑子根本没想好把人救出来究竟怎么办? 那药分明喝了那么多,怎么依旧能长途奔袭,来蹚这趟浑水。 唯有废人才是保命符,元延盛怎么不懂呢? 穆望急切地在屋子里寻找人的踪迹,浓烟滚滚,呛得他鼻腔生疼,连带着眼前也不太清晰。 “元延盛!” 砖瓦碎裂下落,穆望被砸了额角,他抬手挡住,冲进内室,尚未看清,起火点的橱柜轰然倒塌,直直砸了他一身。 屋外,周方奇带着兵节节败退,向着元煊吩咐的出逃方向且战且退。 “不要留活口!所有顺阳的随从,都必须清理干净。”奚安邦高声命令道。 周方奇狠狠啐了一口血沫,“狗贼。” “快撤!!” “将军,不好,前面好像也有兵来了!” 周方奇心中咯噔一下,脚步一顿,两难之际,那面传来了他熟悉的声音。 “泾州刺史奚安邦斩杀使节,谋反作乱,泾州驻兵,缴械不杀!” 中军们眼前一亮,如蒙神光,“是殿下!” 元煊持剑踏马而来,人如其剑,锋锐出鞘,见到周方奇迅速勒了马,她抬手扯下碍事的宽袖缁衣,露出齐整甲衣劲装。 她利落跳下了马,“叫你那些伤着的弟兄们歇歇,其余人,随我斩杀逆贼,斩奚安邦者,官加两级,赏金十两!!!” 周方奇心中一定,转过头看向了那群兵,“杀!!!” 元煊持假黄钺也没能调动全军,为首的泾州都督拒绝出兵,被元煊与侯官了结枭首,这才有几幢早就不服的将士跟着元煊前来。 “元煊!”奚安邦回头,大吃一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会在这里?”元煊笑了笑,“你以为我在哪?在那个起火的院子里吗?” 奚安邦见事态失控,高喊道,“杀了顺阳长公主!我重赏百金!太后逼迫忠良,顺阳为鹰犬,我辈如何甘心,今日事毕,我自去领罪!都给我先杀了颠倒黑白的顺阳!!!” 元煊背后的将士微微停顿,她察觉到了人心的犹豫,厉声道,“持假黄钺者,节将可斩,今日我要杀你,是替天子杀逆贼!我在这里,谁敢杀我!” 她敏锐地察觉眼前这群将士穿的不是自己带来的州兵的衣甲,很快意识到这是奚安邦坐实的局。 若不是奚安邦怕事情失控,又狂傲自大,亲自来督战,要杀死她,那么今日就算元煊死里逃生,也能将这群人归在安家养的叛军之上。 “今日事毕,随逆贼奚安邦之将,不论我生死,定然罪无可恕,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一语落下,身后的士兵终于冲了上。 双方在街上混战起来,元煊知晓此刻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收剑拈弓搭箭,瞄准了被人团团围住的奚安邦。 奚安邦早年因父坐罪亏了些身子,即便父兄勇猛,可自己却不算是骁勇之士。 他警惕地握着手中之刀,却并不冲锋陷阵,此刻见场面混乱,忙叫将士盾牌围护。 元煊眯了眼睛,一箭射中其中一个护卫,接着要射箭之时,驿馆之内传出了熟悉的声音。 “元延盛!!”那是一声几乎含血的沙哑嘶吼。 元煊手一顿,皱着眉头,穆望居然在驿馆之内? 穆望扛着伤被带来的侍卫从屋内救出,额角鲜血顺着脸淌下去,他却浑然不觉。 在一片混乱之中,另一拨箭羽自长街另一方向急射过来。 奚安邦带领的将士背后中箭不少,他诧异地看向那昏黑处。 一拨人马杀了出来,同他带着的这群将士穿得几乎一模一样。 为首的不是安吉,也不是安湛,更不是安世玉或是安常宁,不是安家任何一个主事的男丁。 为首的是个女人,是奚安邦只见过一面,却一眼就认出的人。 长安县公主。 “我来迟了,小殿下莫怪。” 她卓绝的脸似傲霜寒梅,骑在马上,并非戎装,周身却带着一队兵。 有几张面孔元煊有些眼熟,似乎在安家院子里见过。 是安家养的府兵。 前后夹击,就算泾州是奚安邦的地盘,他也大势已去。 长安县公主抬手拉弓,一箭穿透了奚安邦身旁士兵的喉咙,另有一支箭趁势急射而出,发出尖锐的哨音,箭羽撕破这混乱赤黑焰天,直扎入奚安邦的额心。 这一回,元煊的箭瞄准的不是漆纱笼冠,是帽下人头。 奚安邦带领的士兵瞬间大乱。 有将士乘机一拥而上,斩了奚安邦的人头,一如被他父亲一刀砍掉的神明石雕那般,轰然落地。 元煊隔着人海,与长安县公主对上视线。 侯官从身后追上来,低声禀报,“安家大房的人都死光了,看着是中毒,年轻那个胸口还被补了几刀。” 元煊没忘记问安吉,“安吉呢?” “公主没救他,由他在自己跟前咽了气,那人死的时候,手刚刚攥上长安公主的鞋履呢。” 第67章 君父 奚安邦一死,剩下的将士兵败如山倒,当啷丢弃兵甲之声不绝于耳。 元煊还要主持大局,如今泾州是彻底成了烂摊子,皇帝一党派来的御史只剩下了穆望一个,奚安邦和安家都死透了,有些远超元煊的预期。 政局烂,军营也烂,石窟、铁矿,服役的僧只户和工匠,还有一群屯兵和长安公主,都要斟酌处理。 仗是打完了,可事情却没有一刀斩下去就结束的道理。 元煊在被熏得昏天黑地的泾州城巷道之中长出一口气,再提起心气儿来,一面吩咐人把这群暴动的兵都拿下,捆成一串送回军营,一面叫人灭火,再拨人把奚安邦那套州佐班子的家都给围了,全部入狱审问,另叫一个泾州将士去把泾州长史和司马喊去军营主持大局,安排好俘虏再来面见她。 她忙而不乱,将事情安排下去,才与自己的堂姑母面对面。 元葳蕤就看着元煊安排事务,她看了许久,直到那人穿过一群士兵走了过来,眉眼灼然,身上没有半分皇帝的怯懦,火光照耀下,元煊衣襟上沾满了血污,带着不容置辩的气势。 她忍不住想到了自己父亲当年的忧虑,太后不需要一个有主见的皇帝,更不需要一个能长起来的储君,所以十年之后,宗室必有大乱。 无论元煊是男是女,只要她是太子,命中注定她会死在长成之前。 元煊该庆幸她是个女子,所以才能活到成年,活到如今能威慑一方。 她生得很高,走到元葳蕤面前,周身萦绕着战火后的杂乱灰烬,人心滚沸,身陷焦土。 “其实真正屯兵谋反的,是您,对吗?” 一片嘈杂声中,元煊这句话就只落入了近在咫尺的元葳蕤耳中。 她抬头,对上元煊的视线。 那委实不算一个很温和的眼神,锋锐逼人,眉宇之间的处理杂事的烦躁还未散去,眉压着眼,像是来闲话的,偏偏吐出的却是诛心之言。 元葳蕤微微扬起笑容,“你怎么会这么想?” 死无对证,她是太后已逝挚爱范阳王的长女,是宗室之人,她依旧可以安然无恙回洛阳。 元煊也跟着笑,转头瞧着驿馆周遭纷乱来往的人群,“因为那个兵甲和铜钱的铸造手法,还有安家没有遵旨铸造佛像。” 元葳蕤脸色一变。 范阳王是皇帝的亲叔父,又受太后爱重,委以政事,他有意扫除朝堂奸猾之人,极力反对外戚把持朝政,反复规劝太后,不要轻信妖人,减少在佛事之上的靡费,整顿各地矿产,对五铢钱和兵甲的制造都遣人定下基准和比例。 “那五铢钱上的字,是范阳王的字体。”元煊语调轻缓,“兵甲的铸造手法和明昭之乱前的太府寺所记载的一模一样。” “安吉很听你的话。” 元葳蕤的脸色终于苍白起来,元煊什么都知道。 她的敏锐和博学程度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强自镇定,扶了扶有些散乱的鬓边,垂眸之际已经在思量如果元煊捅上去自己该当如何,众目睽睽之下,她只是个会骑马射箭的公主,却不是个从小跟着鲜卑一族最好的武将习武的公主,她没本事一击即中,即便能杀了元煊,她也大势已去。 兵马都被元煊扣下,安家上下早死了个干净,成了鬼窝,她再无依仗。 元煊见状笑了笑,退了一步,一手按在剑柄上,姿态看着闲适,“但没关系,朝廷的人眼睛只会盯着你屁股歪在哪边,事情有没有人背锅,哪一方占了上方,没人在乎这等细枝末节。” 这话粗糙随意得不像话,但却叫元葳蕤按下了杀心,再度抬眸,确认了这个侄女是来跟自己谈条件的,“你想要什么?” “但姑母,你究竟为何要谋反呢?”元煊没有回答问题,自顾自跟着自己的步调走。 “是,恨太后么?” 元葳蕤瞳孔微缩,终于明白元煊一早把她剖了个干净。 怎么能不恨呢?父亲迫于太后淫威,最终和旁的男人一般,拜倒在太后的石榴裙下,自此几乎极少回王府,对他们子女都不闻不问,丑闻天下皆知,败坏了一世美名,最后还为太后死于明昭之乱。 她恨啊,父亲是闻名天下的美男子,是人人称道的贤王,可有一日,这一切都没了,成了个私德有亏,认罪伏诛的罪臣。 若太后亲眼看到支持自己的家族,想要推翻她,会是什么心情呢?她要太后眼睁睁瞧着亲人走远,背负骂名,家族覆灭。 若安家真能成,那自然更好,若安家不能成,那也好,安家人都得死。 元葳蕤那张肖似生父的姝丽容貌在渐熄的火光中慢慢黯淡下来,继而化为飘零的灰。 她还是只问,“你想要什么?” “你们的炼铁炉和你父亲留下来的札记。”元煊平静道,“还有,洛阳皇城是个吃人的地方,进去的人都会被欲望吞噬,你要恨,还应该恨你的父亲。” “恨你父亲不守贞,恨你父亲弃家于不顾,他是个好官,却不是个好丈夫好男人,女人私德有亏,政事上有造诣也被横加指责,凭什么范阳王不用?” 元葳蕤默然许久,父亲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白璧无瑕的, 她为人女,再恨父亲,可逝者已逝,仇恨从那一刻就拦腰斩断。 她深知元煊这话的确是对的,可人生下来就有立场,她是女儿,想要否定父亲的权威,也是对自身的挑战。 “这世上没有不是的父母,只有不是的儿女。”元葳蕤瞧着元煊,“既为人子,纵父有不是,我也无法责怪他。” “那是因为权力不在你身上,你仰望的是父亲的权力。” 元煊不咸不淡地说完,“等事情处理完,跟我一起回洛阳,不该说的,我一句话都不会跟太后说。” “那你呢?”元葳蕤问道。 “我什么?”元煊回头看她。 “你替太后做事,明知我的算计,却依旧放任我杀了安家人,甚至亲自挑唆两房对立,你恨安家?恨太后?” 元煊等着元葳蕤说完,笑了笑,“恨不恨的,不妨碍。” 爱恨情仇这种个人情感都不该成为行事的桎梏,大局为重,棋盘上每一个棋子都有用法,每一步路都不能错。 “那你父亲呢?” 元煊不再看元葳蕤,“君不君,则臣不臣,父不父,则子不子。” 元葳蕤瞧着元煊的侧脸若有所思,“所以你要夺权,小殿下,你的心很大,比我还大。” 古往今来,不是没有夺权的女子,可大多还要借助妻子的身份,而不是女儿的身份,取的也只有从龙之功,而非那个大位。 可元煊要的不是和穆望一起造反,成为太后,或者皇后,她要的,是成为那个君王。 “夺父权,夺君权。”元煊瞧着驿馆,目光悠远,“姑母若助我,我也只有一句承诺,想成为范阳王,而非长安公主吗?” 这话很轻,却如鼓点重重击在元葳蕤心间。 经年的恨意在一夜之间倾覆扭转成了踏破樊笼的野心。 “也好,谋反,也要谋彻底些。”元葳蕤收了视线,“那么他呢?要杀了吗?” 穆望被两个随从架着走了出来,他伤得不轻,但大体上瞧着还活着,高大的影子逆着人群向元煊走了过来。 “还有最后一用。”元煊正了神色。 泾州一行,收获远远比她想得要多。 现在的穆望大约是一条被逼入穷巷的疯狗,只需要最后一推,这局就成了。 元葳蕤挑眉,只要不是舍不得,一切都好说。 第68章 黑衣 元煊迎着穆望,勉强调整好神色,不叫自己心思太外露,“平原王被反贼杀于刺史府,节哀,你们好生请个大夫给穆侍中瞧瞧吧,别落下病根了。” 她吩咐完,转身要走,被穆望一声低吼喊住。 “元延盛!” 元煊回头,对上穆望凄怆迷惘的眼神,那双狠厉的眼睛此刻溢出一圈红,满是黑灰的脸上有泪划过,兴许是被熏的。 “安家人内斗,都死了,屯兵已被凉州军围剿,后续事宜我会处理,你还有什么事吗?” 平铺直叙,冷静得不似人的语气,在穆望在被呛得火烧火燎的心肺里滚了两圈,最后砸倒了这个青年。 穆望有许多话滚到了嘴边,最后只剩一句,“你够狠。” 他是知道元煊让自己顶在前面办事的,可到底是昔年互相扶持的情谊,加上元煊背地里可和他有一样的敌人,他以为他们总有一份默契在,等事了之后他可保她待在她该待的位置上,可他当真没想到,元煊倒是毫不顾念他们的情谊,利用完他,还能在背后捅他一刀,让他折了腿,还什么都没落着。 穆望哽咽起来,重复了一遍,“你够狠。” 冲进火场的那一瞬间,他是真的怕元煊死。 在这昏天黑地里,只有一把火,一夜之间就烧尽泾州的一切孽账,这把火是元煊点燃的,却填了几十甚至上百的人命,也填进去了穆望最后一丝混乱不自知的牵念。 穆望不知道是谁杀了穆文观,但他知道一定是元煊设计杀了安家与奚家上下,她断了帝党和太后党掰手腕的一局,彻底将棋盘打乱,还能全身而退。 没有人不会怕搅局者。 元煊就是那个搅局者。 元煊花了足足七八日才整理好泾州的一切事务,她的亲笔密信已经在启程之日就送上了太后的案前。 信中细数了安家所做之事,包括挪用铜铁,私铸铜钱,招兵买马,私造兵甲,联合奚安邦,意预谋犯之事。 至于奚安邦的罪责,除了先前的勒令僧只户离乡服役,挪作他用,致使成百上千人死在深山之外,还有见势不妙,反杀安家上下几十口,并行刺朝廷持节官员,都一一列举清楚了。 穆太尉被刺于刺史府,驿馆被围,长安公主无意间听见安家争吵之间涉及谋逆之事,漏夜上驿馆告状,救驾及时,元煊幸存,接连斩杀奚安邦与麾下都督,其余知情者,皆下了狱,到时候一道押送归京。 太后接了这封详细的信,心凉成了一片,握着信的手都在颤抖。 送信的依旧是兰沉,他留在洛阳,就是为了保证元煊的每一封上书,都能被太后亲见。 信中元煊尽职尽责地提到了安家对太后和自己的不满,还有安家的府邸规模,对着自己也呼来喝去,威势煊赫,远在宗王之上。 这话看着是告状,实则是在安抚太后。 一家子被喂成不认主的肥狼,就是死了,那也是死得活该。 太后心口还是不舒坦,这回是对安家格外的生气,气他们当真不识好歹,连她都要反,这是个什么道理。 至于奚家,她是真心疼过老开国侯留下的两个孩子的,如今却闹成了这样,都是一群白眼狼。 到这时候,她才真觉出一份世态炎凉来,经年之后,那些恩义也成了刺向她的箭。 太后看完信,一夜之间像老了十岁,可看到皇帝又来兴师问罪的时候,她的心气儿又提了起来。 家族可以不要,可她仍旧是太后,她在位一日,就能主天下一日,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她更要挺直腰背,绝不让一步。 太后连夜召兰沉,“让元煊赶紧回来,还有长安公主,也要接回来。” 她想清楚了,皇帝该除了,反正元煊寿数有碍,到时候做个护国长公主,替她和懵懂无知的储君保驾护航,到时候要真有别的心思,反正元煊背后无人,一剂猛药下去也就了结了。 兰沉应完,太后倏然注意到他垂着的脸,“你怎么总是低着头。” 他心底咯噔一下,“臣不敢冒犯天颜。” 太后眯起眼睛,强硬道,“抬起头来。” 兰沉垂下的手慢慢攥紧,心跳急促,难不成被发现了么。 太后思绪有些怅然,“你这模样,倒是有些肖似文清,就是瘦了些,年轻了些。” 文清,长安公主生父范阳王的谥号。 她念着长安公主,也想起了范阳王。 兰沉无声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叫太后想起了高皇后,那个被她亲手赐死的人。 “臣哪能同文清公相提并论。”他勉强做出谄媚之态。 太后这才收了意头,烦闷地皱了皱眉,“我听说,北边传开了一则话,黑衣定天下,如今愈演愈烈,更有什么,黑衣作天子的说法,据传,说的是顺阳,侯官怎么没报上来?” 兰沉这回心是实实在在沉下来了,他当即下跪,“臣有罪,臣一早听到之后就开始追查这则流言,发现洛阳最早传出来的是个所谓的北货商铺,可定州那边战事正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哪个商人敢去?说是从幽州传来的,可那卖的又不是幽州货,所以臣想等一等幽州那边的侯官的邸报,再行汇总上报,并非瞒报,还请太后明鉴。” 太后闻言神色稍缓,“也好,查完把结果告诉我。” “是。”兰沉磕了头,强笑着退出了殿,一转身神色就冷了下来,周遭的侍从一眼瞧见,都有些犯怵。 这么漂亮一张脸,偏偏总是阴恻恻的,跟数九天里头的风一般,刮得人眼睛都疼。 不光是兰沉,崔松萝也听到了这一桩传言。 这会儿她几乎算是个留守儿童,每日虽然也挺忙,就是觉得背后空落落的,没个准儿。 直到听到那个黑衣定天下的传言,心中登时就警铃大作。 这是直愣愣就冲着元煊去了啊。 缁衣为黑,元煊又刚刚从北面走了一遭,这一下看似是元煊得了民心,实则是在往皇帝心窝里扎刀子。 太后本就把持着朝政,好不容易捅出来安家谋反之事,太后气弱,只能派元煊跟着出去掣肘皇帝派出去的亲信,若又有了北地的民心,皇帝自己都觉得屁股下太烫,坐不稳了。 这么简单的道理就连崔松萝都懂,可见这针对元煊的一招实在太好用。 她有些着急,坐在店内筹谋许久,流言已经传出来了,再压反而不是好事。 可元煊归来还要数十日,再拖下去,只怕她一回来就是坐罪赐死的下场。 崔松萝想了很久,实在坐不住了,周清融不在,崔家态度不明,她不敢擅自试探,但还有一个人,大约应该是元煊的人。 “备马,去金墉城王南寺。” 春风弥漫在京都内外,一路马车出去,能听到踏青的欢笑声不绝于耳,勋贵子弟们飞鹰走狗,贵女们马踏郊野,斑斓的纸鸢拽着长线切割湛蓝的天。 崔松萝在车窗中瞧着外头的天,只觉得人间浮华,春风燥人。 一直到进了王南寺,她也没感觉到世外之地有什么不一样。 小沙门还记得她,替她跑去通报了灵远。 很快崔松萝就被引到了后头的佛堂之中,灵远依旧是初见时候那般,带着一身的平静禅意,冲她行了个佛礼。 崔松萝无心寒暄,单刀直入,“灵远大师可曾听闻近日的流言?” 灵远淡笑起来,“檀越莫急,一切自有转机。” 崔松萝闷闷的,像一拳打了棉花上,“我听长公主说,大师胸有乾坤,又深研佛法,若大师出面解释这流言,想必能保住殿下,不受猜疑。” 灵远垂眸,衣摆被风吹起,顿了半晌,“这黑衣,谁说是殿下呢?” 崔松萝皱了眉,认真思索起来,黑衣说的是缁衣,也是僧人,“那能是谁?你要替他背了这个黑锅吗?” 灵远却问,“这世上何物最黑?” 崔松萝皱了眉,听得那小沙门大声道,“最黑莫过漆!”[注1] 灵远含笑瞧向崔松萝,“听到了吗?外戚最黑。” 崔松萝瞪大了眼睛,由衷佩服起来,都说人不可貌相,这生得清白,肚子里都是黑水啊。 ———— 注:取材《北齐书》,初,术士言亡高者黑衣,由是自神武后,每出行,不欲见沙门,为黑衣故也。是时文宣幸晋阳,以所忌问左右曰:“何物最黑?”对曰:“莫过漆。” 古代广泛使用漆器,韩非认为漆器制作始于虞舜,从漆树上提取的汁液,涂抹在器具上,形成黑色的漆膜,所以古代漆器大部分都是黑为底色。 第69章 期盼 翌日,昭玄寺灵远进宫面见皇帝,禀明自己预感师傅已圆寂,要亲去凉州接手其归隐后译着的经书,皇帝准了。 这事儿不大,基本不需要向皇帝请旨,只是到底是大周昭玄寺的僧官,又要离京数月,倒也称得上礼数周全。 昙昭和尚是皇帝祖父的帝师,地位崇高,是汇聚民心的利器,灵远是他的徒弟,皇帝知晓这请求里的含义有多重要,自然答应。 既见了灵远,难免讲一讲佛事。 皇帝说着说着,就想起一桩事来。 他瞧着灵远和尚十分年轻,却气质出尘,形似白鹤,说话总是莫名叫人生出些宁静,很有些好感,便问道,“听闻北地有术士说出了‘黑衣定天下''之言,何解?” 灵远微微皱眉,“世人都道黑衣为缁衣,然钟氏染羽,七入为缁,是为杂色,非纯黑也,小僧以为,此言非指我辈僧人。” 皇帝是有些疑心,出言是为试探,不光是周国,南边还有个梁国,僧众极多,若真是个僧人,他也无能为力,别说梁国如今那个皇帝都是个笃信佛教的半僧。 真要提防,也有可能提防的梁国来犯。 只不过如今朝堂上许多人认为,长公主自北地走了一遭,方有此预言,是长公主得了民心,意欲夺权。 似灵远这般的僧人,恐危及自身,急于为僧人撇清干系,倒也寻常,他也不好点名是元煊,干脆笑道,“灵远师傅到底是世外之人,自己清净,见谁都是清净的。” 灵远垂眸只笑,并未主动开口,外头忽有人来报,太后听闻灵远大师进宫,邀其讲经。 皇帝微微蹙眉,“正好,朕同你一道。” 若是太后知晓灵远要去凉州寻帝师遗迹,万一再收买叫起做些文章,稳固其位,这便不好了。 太后果然也在灵远讲经之后问了这事。 这回灵远也这般回答,太后若有所思,又问,“那这黑衣,你以为,指的是什么呢?” 灵远神色端凝,反问道,“陛下以为,这天下最黑的,是什么?” 太后拧眉,想了半晌。 灵远笑了笑,指着长案上装着瓜果的螺钿镶嵌漆盒道,“这外头的漆,岂不黑哉?” 皇帝心头一震,在心底一瞬间冒出来两个字。 外戚。 安家,可不就是外戚!那已经要谋反了! 太后也想到了外戚,只是她想的却是綦家。 太子的綦家。 綦嫔元日刺杀她,不就是先兆吗? 灵远见上头两位都陷入深思,转而又念了几句佛经,方起身告辞。 他接了元煊的信,信上只说叫他去寻帝师遗迹,他猜元煊发现了什么,但既已认主,就没有不遵循的道理。 皇帝在上头已经思量起了东宫属官的班底人选,如今太子被太后拿捏在手中,只有从班底上下功夫。 原本该有穆家一席之地,可偏偏平原王死了,穆望要丁忧守孝,只能暂缓,长孙冀到底兵败坐罪,广阳王人在北地,朝中武将扫视一圈,还不如寄希望于綦家。 他这般想着,问起了太子如今在何处。 太后似笑非笑睨了他一眼,“皇帝是担心我虐待太子不成,如今国子祭酒李山鸣正在给太子开蒙,皇帝是觉得这人不妥?” 皇帝一噎,“儿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有十日不见煌儿,颇为挂念,李山鸣既是当世大儒,自然妥当,只是煌儿年幼,如今读书,可还坐得住?一日读几个时辰的书?几日一休沐?我这个做父亲的,也要亲见勉励一番。” 皇帝说这话的时候,太后已经垂眸瞧着自己保养得宜的手,话飘过了耳朵,只不咸不淡回道,“既然煌儿年幼,读书就够累了,你再训导一个时辰,岂不是更累。” “年纪上来了想起当个慈父了,当年元煊开蒙,你可问过一句?” 元煊出生的时候皇帝自己都还是个孩子,自然不会有什么慈父之心,闻言只是低头唯唯,心知太后捏住了皇子,自己怕是难接近了。 大周顶端的两个掌权者在交锋后各自找了心腹谈话。 如今元煊不在,元舒顺理成章侍候在太后近侧。 她亦听到了先前灵远所说,瞧着太后将对元煊的疑虑转移到了外戚身上,心中思量一番,倒也觉得这是个好事,只要太子外家在一天,将来皇帝一死,綦家若得力些,哪里还有她与父亲所站的地位。 “太后心存疑虑,万无禁既然能抓,那綦伯行也能杀,天下壮士多,尽可为太后所用。” 她穿得淡素,替太后悉心料理了后宫的文书,发觉没有元煊的消息,心中到底存了疑虑。 如今元煊逐渐掌权,城阳王可控制的消息就少了一大半,这不是好事。 这话说到了太后心坎儿里,转头瞧着元舒,却没有立刻同意,“綦伯行是部落酋长,他死了,还有子侄,麾下更是揽进北镇人杰,总有人要继承,太子终究流着一半綦家的血。” 元舒却道,“綦伯行一死,他的部下为乌合之众,定然作鸟兽散,再叫北镇的镇将分而纳之,若是陛下赐下丹书铁券,就此招入朝内,他们又如何会为綦家继续卖命?” 太后闻言点了点头,“你倒是跟你父亲学了不少。” “我仿佛记着,北边那个死了的薛毅,是你父亲的门下之人?”她眯着眼睛,像是不经意间想起。 元舒垂眸在心里回转一番,一时摸不清太后说这话的用意。 他们都知道薛毅是元煊亲手斩的,太后如今心思落到了外戚头上,究竟对元煊存的什么心思,元舒还没摸准,但綦伯行这事儿必须替父亲揽下来。 “是,只不过父亲也没想到他这般大胆激进,擅作主张,父亲门下尚有些更勇猛听话的壮士。” 太后听着这话,点了点头,“这事儿难办,办不好惊了人,受难的是我们,你叫你父亲想好了办。” 这是准了让城阳王去杀綦伯行。 元舒一喜,垂首行礼应是。 “也不知道延盛什么时候回来。”太后瞧着元舒离开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若是元煊,定然不会一口应下这事儿。 没几日,皇帝终于坐不住了,提起了东宫属官之事。 朝臣们却鸦雀无声,谁也不敢第一个冒头。 如今太子被太后养在膝下,可瞧皇帝这劲头,是还不想放弃,要争一争的,这个时候谁第一个成了东宫属官,不只要受夹板气,更有可能直接成了两党相争的牺牲品。 高阳王自持身份,不愿第一个开口谏言,其余皇帝亲信此刻竟也不敢吱声。 皇帝瞧着满堂的沉默,憋得脸色更加铁青,“既如此,你们私下都拟一封荐书上交。” “散了吧。” 皇帝此刻倒是也想起元煊来,要是她回来,太后的气势还能压上一压。 元煊就这么顶着两拨人的期盼,浩浩荡荡带着一长串坐罪之人,回了京。 第70章 义绝 这是元煊在被废之后头一回站在朝臣之前奏明了情况,她穿了女侍中的官服,也不算逾矩,漆纱笼冠之下,眉目比五年前更加峥嵘,别说老臣了,就连那之后晋升的官员都觉出这位的气势不凡,措辞犀利精准,吐词清楚从容,辩驳朝臣质问之时也极有调理,比皇帝还硬气些。 太后虽然恼怒元煊将安、奚的罪过陈述地清楚,明面上也不能表露出来,干脆率先开口,“安家谋反既已坐实,主支已经伏诛,又有救驾之功,就这么算了,奚安邦胆大包天,竟敢行刺来使,奚家剩余所有成年男丁流放戍边。” “平原王死得可怜,皇帝要好好赏赐平原王府与救驾的长安公主。” 皇帝不愿意草草了结,难得出了口恶气,“这是还要廷尉卿等人拟好罪责,母后莫急,安家人都死了,可罪名总要定了宣告天下的。” 两人到底不欢而散,事后元煊受召入宣光殿。 不等太后问责,她已经跪了下来。 “请祖母恕罪。” “你何罪之有,你不是都按着规矩做事吗?我还能罚你不成。” 太后如今大半怒气却不是冲着元煊来的。 元煊知道,所以只等太后喘匀了气再开口,“祖母容禀,我本想至少保下安家其中一房,谁知奚安邦已向平原王投诚,愿意承担调用僧只户的罪责,却要将安家全部填入火坑之中,平原王与奚安邦串联,痛下杀手,安家上下都是被毒死的,奚安邦下了狠心,也要连我除了,我实在没办法,只有平原王与奚安邦死了,才能将事情彻底了结。” 太后听到奚安邦向平原王投诚,脸色登时就不好看了,听到后头,扫了一眼远远侍立在殿外的侍从,神色和缓了些。 “平原王,是你杀的?” 元煊叩首认罪,“是。” “只是在太极殿孙女不敢说,毕竟假黄钺并非明旨,这事儿掰扯不清,但孙女必定要将内情全部告知祖母。” 这是把她的把柄老老实实交在太后手里。 太后终究神色郁郁,却不再说什么,“这事儿你没错,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藏着是对的,穆望呢,知道吗?” 元煊再度叩首,“此事他虽没有直接证据,可孙女与穆望的缘分,只怕是走到头了。” “好在平原王一死,穆望再有百般的力气,也只能在家丁忧。” 太后了然,这明面上看似皇帝占了上风,可平原王和穆望都折进去了,朝中就少了两个极重要的皇帝亲信,而她只是少了两个在外的支援,元煊杀平原王不只是为了结束这谋逆之案,夺取定案的话语权,也顺便帮太后除了穆家这一个保皇党。 “这事儿你办得有理,不必介怀。” 元煊见太后不搭茬,转而低声提醒道,“如今长安公主回京孀居,祖母可要赏她个宅子。” 太后点头,“安府的宅子赐给她就是。” 这么一说,她倒是也想起来了元煊这桩婚事。 这些年来,她瞧着几个公主嫁的驸马都不甚好,皱了眉思量片刻,低声道,“延盛,我赐你与穆望仳离,如何?” 元煊心中落定,“我既杀他祖父,早该义绝,孙女领旨谢恩。” 太后颔首,“咱们元家的公主婚事从没有为情的,都是为了利益,这点你比我还明白,本身利益就不在一条线上,你拉拢不过来人,这桩婚事白放着还坏事。” “如今皇帝同我关系紧张起来,穆家又一心一意想要我死,你们本就不合适了,先前我问你,你却一直还僵着,如今这婚是不离也得离了,你能想通就好。” “少年相识也不会心意相通,他当日讨你为妻,为的也不过是牵制罢了,你别打量我不知道,饶安都同我说了,你那家令,就是他瞧中的那个女郎吧。” 元煊皱了眉,还是坚定道,“崔家令被他看中与否,都不重要,要紧的是崔家令志不在穆宅。” 太后轻哂,元煊居然还能对着一个抢自己丈夫的卑贱商女有怜惜之情,也是个奇观,“她的心意不重要,你的心意才重要,既然你要留着她,就留着吧。” 元煊垂首应是,又将火药原料的进度禀明了,这才起身去与各部交接。 毕竟跟着她运回来的,还有铜铁、账簿与案犯。 穆望是甩手不干了,如今还在太极殿偏殿被皇帝私下召见安抚,留她一个人忙得上下乱窜。 春日喧喧嚷嚷得到来,崔松萝的商铺生意也跟着红火无比。 毕竟游春总少不了设宴,如今她经营着酒楼、布庄、首饰、脂粉店,元煊一早给她拿到了与梁国贸易往来的过所,如今还经营起了南货铺子,自己的这些时新东西并北地货物也能销往南边,周国和梁国同一样东西价格却大不一样,来回倒腾一趟就有极大的进账。 钱滚钱,洛阳的道观也都建好了,周清融的师傅也来了,洛阳之外,商号沿路遇见了几个破败的道观,干脆也出钱修整好了,也陆续有道士住了进去。 崔松萝听说了元煊回洛阳了,在心底盘算着自己要汇报的事,忍不住感慨起来。 自己也不算完全没用。 谁知崔松萝没等来元煊,却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人风尘仆仆,一身素净,沉沉站在她院子后的树下,在一片竞相开放的花中,显得格外冷厉。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因为崔松萝院子里的侍女已经发现了他,她们是被元煊操练过的婢女,崔松萝总觉得要多用女子,干脆自己府中的看家护院也都换成了她们,还是轮班制,一日上工一日训练。 此刻两个侍女一人拿着一根棍子,把穆望叉在了中间。 他似乎觉得对着两个侍女大动干戈有些不雅,所以刚在呵斥,还没动手。 崔松萝皱了眉头,有点不想承认这是她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男主。 脱离了原剧情,怎么看怎么不聪明,还有点楞。 这就是没有权力赋予光环的男人吗? 穆望依旧沉稳,就是脸上有些黑,“可以把我放开了吗?我找你们的主子有话说。” 崔松萝伸出手,接着做出了阻挡的手势,“别过来,就这么叉着,挺好的,真的。” “你就算是勋贵也不能私闯民宅,我背后也有人的,我不怕你!” 穆望脸色更难看了,有些哀伤,“我祖父死了。” “死了你回家啊,”崔松萝不解,“找我来干什么?我是你娘?” 哦,她确实算他半个妈。 另一道疲倦却昂扬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我也想知道,你找我的人有何事啊?穆侍中?” 是元煊来了。 第71章 野犬 元煊是真的疲了,她要带人回京,穆望扶灵回乡,都是负重回京。 勋贵八姓都是跟着高祖从平城迁都来洛阳的,老家还没个定论,究竟是赏赐埋入哪里的荣耀,还等着皇帝宣旨,她是没想到穆望还有来找崔松萝的心思。 她招招手,早有人识相地拎出个胡床给她坐着,她也就熟门熟路在院子里坐下来,不雅,但舒坦。 崔松萝十分配合,“我去给你做碗奶茶?” 元煊瞧他一眼,崔松萝就补充道,“我知道,不要那些料,多多地放糖。” 元煊就带了点倦怠地笑,微微颔首,继而转头斜了穆望一眼,轻轻咳嗽了一声,“你们也是,身上也没功夫,就敢这么拿棍棒叉人,万一遇上个凶蛮不知礼数的可怎么好,下去吧,这里有我。” 那侍女对视一眼,虽然不知顺阳长公主为什么要说自己不懂功夫,但既然这么说了,就默默退下了。 元煊垂了眼,腕上的佛珠顺着腕落下来,卡在掌中,这种木患子被血污了,面上擦干净了还黑亮的,就是果核的裂纹和里头的线都被浸透了,擦不净。 她有些嫌厌,连同这一个拖泥带水的局。 穆望顿了良久,方道,“我想了许久,后悔了许久,可如今见着你这意气风发的模样,只后悔当日没有跟祖父一道去刺史府。” “我在想,当年的煊太子,从没有这般为了一个女人和我置气的道理,人人都说大周的公主都是妒妇,我总想着你不一样。” 元煊抬头,“你敢在这个院子里说这个,是我给你脸了。” 她目光沉沉的,头一回这么望着他,眼底是不加掩饰的阴鸷。 “这世道说起一个女人,总好像女人这两个字放秤上比人这个字儿轻二两。” 元煊仰着下颌,低人一截,却气定神闲地昂然,反唇相讥道,“我没得为了一个男人,舍弃一个名满京都,头脑灵活的经商天才。” 太后疼惜皇家女子,可疼惜的方式也不过是利益不相符就和离而已,对着底层女子也没当人看。 元煊不是什么大圣人,可崔松萝都投到她名下了,身为主子就必须护着麾下之士,这是她一直以来受到的教导。 日后当真事成,在朝中也一定要有女子能担任职位,越来越多女子参政,掌权,不然这天下还会重蹈覆辙。 穆望隐隐觉得当日元煊低头只是个浮生幻影,大梦一场,顷刻之间浮云散尽就是刀光剑影。 此刻刀剑相对,倒不如把话说个干净,“咱们彼此都空担了个虚名,如今你想求什么我都无所谓,你要和离我亦亲自去请旨,只一条,你把崔松萝放了,如今山雨欲来,她招架不了,偌大的家业,早成了旁人的眼中钉,你马上就要自顾不暇,还能护得住她不成。” 元煊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此刻硬气无比的人,继而嗤笑了一声,恰恰掩盖住了拐角处崔松萝想要行进的脚步声。 崔松萝停顿下来,手上还端着元煊的奶茶,此刻醇厚的香气钻入鼻腔,齁得崔松萝直觉腻歪。 元煊是真的觉得好笑,穆文观临死前大骂她不忠不孝,穆望也不差,祖父都死了,心里头还念着崔松萝,这才是真的不孝呢。 “跟我谈条件?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元煊蹙了眉,“你祖父尚能同我打一打商量,你又算什么?” “我放了崔松萝?你们男人追求真爱的时候有问过旁人的意愿了吗?给我在这儿犯浑,还私入人家的院内,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你在孝期我勉强给你点脸面你不要。” 她冷笑一声,“来人!去把崔府的狗洞都给我堵死了,别叫野狗再进来乱吠!” 穆望脸上终于憋出了薄怒,“元煊!” 元煊倏然站起身,她进崔家是卸了剑的,此刻抬起就是一脚,两人短暂交手,拳头碰胳膊,发出沉闷结实的响声,看得崔松萝手上的奶茶都拿不稳。 穆望身材颇为高大,继承了游牧部落的血性,元煊身量却也没差太多,只是瘦窄些,两人打起来旗鼓相当,拳拳到肉,使得竟也是刚猛的功夫。 崔松萝看不下去了,赶忙转身要去叫人,忽然听得重重一声响。 元煊专踹穆望受伤那条腿,见他吃力,顺势扫腿,将人摔倒在地上,长臂一伸,将那胡床卡在人的脖颈之上,一只脚死死踩着。 伤害性不大,却足够侮辱人。 崔松萝目瞪口呆,她不记得元煊这么能打啊。 元煊疲累,穆望也是几日少进水米,又兼火场受伤,腿不利索,两人打架纯靠本能,这会儿谁输谁赢都不过在一口气上,她俯身冷笑,压低了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皇帝已经告诉你我研制火药是在崔家令的提点下进行的吧?” 见穆望眼睫微颤,她继续道,“你思忖公主府从未有过试验的动静,就把主意打在了她身上,跑过来跟我假惺惺说放了她?别老拿你们那一厢情愿的浅薄情爱去套住一个女人,她不蠢。” 穆望猛然一推那胡床的底,徒手将那东西折了,咔嚓一声,顺势腰身用力,重新站了起来。 “你以己度人,自然看人人都为了利益,带着目的,你自小无人爱,父母都恨不得你死,自然只觉得世上无真心。” 元煊早已收腿退去,往后几步,站着咧嘴笑,像是没听见那往心口扎的嘲讽,眼底闪着恶意的光。 “那如果照你这么说,你果然倾心于她,却跟我这个恶人谈条件,那我看你的真心,也不过是把她置于危险之境而已。” 元煊赤裸裸露出了獠牙,“今日我元煊既为元家公主,我就能在你跪着的时候站着,有种就造我元家的反,届时你才能压在我头上,把她夺回去,你敢吗?” 崔松萝这回是真被吓住了,这话是能说的吗? 但又隐约觉得,元煊既然能蛰伏至此,不是这么一朝得势就轻易说这些话的人。 可元煊为什么要激穆望造反? 穆望站在院内,一条腿只能虚点在地,元煊的下盘是武师傅亲口夸过的稳,她腿力太好,他这条腿疼得厉害。 天色已经暗沉下来,将那张脸映衬得愈发阴郁,眉压着眼,像被迫驱赶的野犬,深深瞧了拐角处一眼,继而一瘸一拐地转身离开。 野犬是记仇的。 穆望背影有些萧条,几个侍女瞧着那模样,甚至诡异地生出些不忍来,这么一个朝中青年英才,皇帝亲信,居然也有这样落魄的时候。 元煊在暮色之中,缓缓转身,看向了拐角处,她闲闲弯腰,拾起那个被踹断了腿的胡床,瞧着穆望要走出那个角门,倏然重重甩了出去。 那胡床重重砸在了门墙旁,本就岌岌可危的骨架终于顷刻之间撞得四分五裂,如大厦倾倒的巨响,哗啦一下,在穆望耳边炸开,木屑擦过他的的脸,惊得人踉跄了一下。 元煊直起身,夕阳将她的缁衣照出了赤光,她眉眼之间溢出了肆意生长的狠厉与快意。 崔松萝和侍女都吓了一大跳。 这时候,崔松萝才确定了,元煊是真疯。 她给了她这样一个环境,给了她地位,却让她跌落神坛,让她饱受折磨苦楚,这样的人,一步步苦心筹谋,在黑暗里行走的人,骨子里没有那股劲儿支撑,又怎么走到如今。 元煊摔完了东西,好像一下收了劲儿,平静地走向了崔松萝,眼眸黑沉,声音又轻又哑,“吓着了?” 第72章 头疾 崔松萝抬头,她不太习惯和人对视,这会儿刚对上元煊的眼睛,见这人眉宇间还有戾气,似是余怒未消,只是眼神中已经盛满了关切。 她只敢对上一瞬,旋即低下了头,将手中的木盘往前送,“奶茶,快凉了。” 元煊笑了笑,转过脸儿,神色莫测瞧着那几个护院侍女,她们正低着头收拾残局,瞧着也被吓得厉害。 “这几个。”她端了碗,“胆气不错,送去玄鸟部,不必再入城中轮值。” 玄鸟部是元煊养在庄子专门练兵的地方,那赐下的千名婢女,小半在那儿,更多的还是流民和被卖的女子。 她说完,垂下了眼睛,仰头颇有豪气地将那碗奶茶一饮而尽,似是被甜得齁住了,皱了眉,又去瞧那几个侍女。 这话听起来轻飘飘的,崔松萝初时也没在意,刚要笑问是不是太甜了,就见元煊冲外招了招手,她带着的几人已经依言将人带走了。 几个侍女虽有些意外,但听得殿下赏识,还有些开心。 “这事儿别传出去。”元煊见事情办了,转头大步走向屋内。 这声也轻飘飘的。 崔松萝脑子一下就拐过了弯儿。 那两个侍女不过刚锻炼了一会儿,玄鸟部收的是肯吃苦的耐力足的,这几个,本就是被筛下来的。 元煊是刻意把人调回去,封锁消息,玄鸟部看得严,根本不会出去半步。 崔松萝瞧着元煊的背影,一时有些怔愣。 “怎么还不跟上来?” 元煊的声音从前头传了出来,她连忙醒悟跟上。 这盘棋错综复杂,步步错不得,元煊瞧着是最隐忍的,今日怎么会那么冲动,先和穆望动起手,还说了那些话? 崔松萝的屋内装得大多是高脚家具,在洛阳城可谓新潮,元煊靠在椅背上,瞧着半分贵族仪态也无了,自己闭着眼听着崔松萝事无巨细的汇报,听到商队回来了,这才开了口,“这商队我要用一回,过阵子,我要你做一件事。” 暮色坠进来,四下暗灯沉凝。 崔松萝自然没有不答应的,直了直背,乖乖坐好,等着元煊的解释。 元煊却不说话了,她垂了脑袋,常年练武的手揉搓了一把脸,看得崔松萝都肉疼那张好皮囊。 只要不和人眼神对视,崔松萝还怪喜欢盯着人瞧的,她这会儿瞧着瞧着,却发觉元煊状态很不对,要说疲倦,也该是疲倦的,眉头就没松过,她忍不住问了,“殿下是,又犯了头疾?不若请罗夫人来瞧瞧?” 元煊顿了半晌,“好。” 头疼是头疼,可元煊却还在思量自己让崔松萝办的事儿。 那不算是好事,原本崔松萝不投过来,她也要扶持个商户,可这会儿她却有些犹豫。 被这么一岔开,她干脆就先放了下来,回头再同崔松萝说也就是了。 只是商队还是要赶紧去办的。 从元葳蕤那儿得的东西她不能名正言顺运到该去的地方,兵甲、炼铁的炉子,还有那一堆的铜钱与粮草,她要借松清商号的路子。 这事儿她没想好要怎么同崔松萝交代,干脆不交代,不知道对崔松萝来说也是好事。 她把这事儿先定了,崔松萝一无所知,张罗起晚膳来。 罗夫人也在饭后到了崔家,见了元煊,先恭恭敬敬行了礼。 元煊勉强从座位上站起来,将人扶起来,“罗夫人不必多礼,幼时承蒙你照料,如今更要您奔波,是晚辈的不是。” 她姿态放得低,罗夫人却依旧不敢拿大,细细瞧着眼前的殿下,寒暄之间,终于慢慢放松了下来,“殿下高了,也结实了不少,真是长大了。” 最早见的时候,元煊还没长大,她因年幼时吃得不好,原先也十分瘦弱,脾胃更是不好,那些年是罗夫人用药膳将养过来的,养了几年,到了拔高的时候,也因为窜得太快,跟竹竿儿一样,现在瞧着倒是没以前瘦弱了。 元煊也在瞧罗夫人,早前罗夫人眉眼之间还有郁色,如今却已经舒朗开来,黑了瘦了,却精干爽朗了些。 当年将人送得远远的,后续生活都要靠自己,好在罗夫人也是性情坚毅的人,带着周清融隐居在山间,靠采药行医为生,倒也过得很不错。 几年间又联系上不少天师道人,只可惜当年灭佛之后,佛教重新兴起,道人四散,不少避难南迁,如今留下的微末道人,经书散逸,倒是和罗夫人一样,靠医药为生了。 崔松萝半天没插上话,也不想插话,她其实并不算会交际,来这里跟演戏一样,每日照猫画虎做样子,但有元煊在,她就可以坦坦荡荡装哑巴。 “我听崔家令说,殿下有了头疾……” 眼瞧着终于说到了正事上,崔松萝终于彻底坐直了。 罗夫人替元煊把了脉,沉吟片刻,回头看了一眼崔松萝。 崔松萝正认真瞧着,冷不丁对上那个眼神,妇人眉眼犀利,带着浓重的疑虑,那情绪并非对着她的,却依旧叫崔松萝心里一突。 罗思齐张了口,“还请家令帮个忙,叫人取沸水来,不必倒出来,最好连炉子一道端来,还有冷酒,若有,还请也取一坛来。” 元煊淡淡看了一眼崔松萝,没有说话。 崔松萝点点头,起身走了出去。 刚关上门,就听得里头隐约传来元煊的声音,“罗夫人不必如此,她亦是自己人。” “我知道,只是取些针灸准备的东西,殿下勿怪。”罗夫人声音沉稳,像是真没有那个意思。 崔松萝终于明白了些许,这是提防。 除了头两次见面之外,元煊对自己好似再无怀疑,虽有威严,但态度自然亲切,她好像也就松了这根弦,罗夫人的态度才是正常的——哪有无缘无故的相信呢。 又或者说,是元煊让她觉得,自己一直是被信任的。 崔松萝忍不住抬手拍了拍脑门,家有千金,行止由心,只要元煊愿意让她跟着就好,旁人她也做不到尽善尽美。 她塑造出来的十全女主,自己却是做不成这十全的女主的。 元煊见外头脚步越来越远,低头笑了笑。 崔松萝,是涉世太浅,和她做生意的能力几乎不成正比,太实诚了些。 罗夫人却依旧思虑重重,终于进入了正题,“殿下……您……有服食五石散的习惯吗?” 五石散在前朝和隐士之间尤为风靡,他们北地贵族之间虽有流传,但多为男人所用,本是配出来治疗伤寒的药材,但渐渐被发现了有奇效,被广为滥用,后来才渐渐发觉出其荼毒深远。 元煊抬了抬眉,在榻上垂眸瞧着罗夫人,反问道,“您也算看着我长大,我怎会不知五石散虽是药材,却委实不算什么好东西,先帝死前疑神疑鬼,暴虐恣肆,不正因此物吗?” 罗夫人盯着元煊,毫无避讳,“您的名声可也占了一半。” 元煊:…… 周清融就这么让罗夫人给教出来的。 她叹了一口气,“我之前也怀疑过,有人给我下这个,可我分明记得,这东西服下必得行散,行散不好,死于非命,更有溃烂之弊,我都没有。” 元煊刚要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先帝死于五石散她是知道的,如今她这药的来源也是宫里那位…… 太后和先帝的死,当真没有关系吗? 罗夫人瞧着元煊身体健壮,的确不像,松了一口气,却又皱了眉,“但脉象的确如此,这东西不仅成瘾,并且毒害深远,听殿下的话,大约也早就怀疑有人给您下药吧?” “我猜测是有所改良的五石散,殿下并非日日服用,体内量少,兼您意志坚定,虽有毒害,却有别的温补之药平衡,才只影响了您的头疾和……暴躁。” 元煊闭了闭眼睛,罢了,这是长辈,说话直点也好。 “如今虽有暗毒,却不算重,您这一年来服用的频次大约不高,所以头疼反倒更多些,这是因为戒断的毒效,反倒是从前留下的余毒倒是更深些,还需好好调养,我会给您配好解药,调养数年,大约就无大碍了,至于旁的,殿下还得自行筹谋。” 元煊点点头,“我心里有数,您放心。” 下毒的是谁,又是怎么下的,她大约是有数的。 “就是不放心,您早知道自己被下了药,还不另找大夫瞧,还得崔家令三请四请,实在太不把自己当回事,要是是烈性毒药呢?” 眼瞧着人越说越快,元煊逐渐弱小起来,还不忘小声辩解,“烈性毒药一进嗓子不就知道了。” 罗夫人深吸一口气,默念这是殿下,不是周清融,不能打。 第73章 愧怜 罗夫人给元煊开了药方,又施了针疏散发作得凶的头疾。 元煊耐性好,这些年来已习惯与疼痛共存,对着外头露出来的都是倦意,唯有罗夫人探出来此刻她早就发作得厉害。 长公主待在崔家没回去,崔松萝忙前忙后地准备客房,等夜色浓稠得化不开了,药才煎出来送进去。 崔松萝瞧见那明晃晃的银针,扎在人脑袋上,瞧着都有些瘆得慌,拔出来的时候才知道那进去好几寸,嘴抿着,牙根却已经酥了。 “文君,明儿你去一趟长安公主那儿,同她说商队已经准备了。” 如今鹿偈在定州,安慧在凉州,元煊就另将一人提拔上来。 刘文君却不是军户的女儿,反倒出身悬瓠寒门士族,正是罗汉求情之时,提起的悬瓠之功。 当年南北之战,悬瓠是要塞,本是南边前朝的地盘,终归被大周打了下来。 年幼家门倾覆,辗转流落宫廷,身上没有功夫,因着排挤,被留在从前的高祖所建的光极殿内,只做扫洒宫女,元煊偶遇问了几句话,只觉得此女对答如流,极通文墨,先提拔去了藏经阁打理,等后面她回京,才将人调至麾下,元煊外出巡视,她却留守京中,将公主府和城外的安排守得很好,没有露出丝毫行迹来。 元煊回来之后,对刘文君的表现很满意,这考验通过了,人自然可以留在身边主事。 刘文君沉默寡言,只应了一声,又垂手侍立一旁。 崔松萝方才不曾注意,这会儿听着名字愣了一会儿,诧异地瞧了一眼这人。 这名字,听着倒像是当年宫变之时,前来通知穆望元煊已自焚而死的宫人,那个皇帝身边负责文书的女官,后来扶持新帝登基,穆望虽然把持朝政,这女官守着新帝,说话很有些分量,甚至帮着新帝除去了綦伯行,这才将穆望彻底显了出来。 怎么是元煊的人? 对元煊的棋盘,崔松萝除了那日马车上的促膝长谈,其实根本一无所知。 药到面前,元煊仰头一气儿饮尽了,跟喝奶茶一样皱着眉。 崔松萝那么瞧着,忍不住想,虚假的君主——喜怒不形于色,真正的君主——甜苦都一样嫌,真叫人分不出好赖来。 元煊漱了口,转头瞧了一眼崔松萝,有些诧异,“还不去休息?” 崔松萝踌躇半日,方问道,“您的头疾?是被人下毒了吗?” 元煊瞧了她一会儿,从容坐起身来,“是又如何?” “那得找到凶手啊!”崔松萝登时瞪大了眼睛。 元煊反倒笑了,温和道,“找到凶手然后呢?” “就……报仇啊。”崔松萝想当然道。 她想不出元煊不报仇的理由。 元煊瞧着她,灯火葳蕤,分明已经长开了,神色却稚嫩。 “那你猜,是谁干的?” 崔松萝皱着眉,忍不住想,想着想着,就想到了穆望的药,“难不成,是穆望?” 她猛然提起一口气,这是个最合理的答案。 元煊抬手捋了一把额前碎发,缎光倾泻,她歪着头,胳膊支颐在膝盖上,“你为什么会觉得是穆望。” “就是……感觉。”崔松萝直觉是这样,毕竟她在书中,也写到了穆望对着女主承诺,长公主不会在正妻位置上坐太久。 那个时候,元煊刚从佛寺回来,还没展露太多野心。 她搅着手指,忍不住道,“若真是这人,不该杀吗?” 连名字都不喊了。 元煊笑了,她认真瞧着崔松萝,这人分明早已长开了,眉眼间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段女子的稚嫩,她应和了一句,“是该杀。” “只是这世上想杀我的人多了去了,不止他一个,下毒害我的,也不止他一个,难不成,我都要一一揪出来杀了?” 崔松萝想当然道,“那就都杀了。” 这回轮到元煊诧异了,她将崔松萝打量了一番,总觉得这人充满了矛盾,胆子小的时候也小,胆子大的时候几乎胆大包天,有时候眼界有局限,有时候又见解辽阔。 有种……天真的野心。 她扯了扯衾被,将心思回转过来,“不急。” 她八分不动,稳坐钓鱼台,可崔松萝有点急。 刘文君默默将药碗收走,顺道贴心地关了门,确认了外头没有人听着。 院子里的枝杈张牙舞爪,青砖地上沁着凉意,虫鸣掩盖住屋内的絮语,暗夜之内,天幕涌动,叫人毫无察觉。 “我自小到大,想杀我的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若每次都追究,这大周柱石要倒台一半。” “个人恩怨不足挂齿,他们总有将死之日,我要踩着尸山登上高位,那他们的尸体就必须摆在合适的位置。” “不管是太后,皇帝,还是穆望。” 元煊声音和缓,药力催动睡意,她半阖着眼睛,同崔松萝掰扯清楚。 “这毒不只是穆望下的,我的头疾,不是邪风入体,是没有服食那东西的毒害反应,这头疾是我被废之后几年内染上的,而我被废之后,被囚在宣光殿侧殿,你明白了吗?” “穆望只是接替者而已。” “他是皇帝的眼睛,皇帝手中的锁链。” “你觉得皇帝和太后针锋相对,可在许多事情上,上位者的利益,也会重合。” 比如……共同的威胁。 崔松萝却咀嚼出不一样的意味来,“殿下你这么平静,一点都不愤怒吗?” 还是她,早就猜到了。 元煊心性不似常人,可若知晓一直被亲近者下毒,总会有些情绪吧,她的情绪波动甚至不如听到自己说都杀了大。 “早就猜到的事,也早就习惯了。”元煊轻飘飘道,“这是我选的路。” 自愿戴上枷锁的猛兽,只为了能够接近掌权者,然后挣开锁链,一击毙命。 “您早知道?”崔松萝瞪大了眼睛。 “是,我早知道。”元煊瞧出了她脸上明晃晃的疑惑,“成大事者,必忍常人所不能忍,我既不死,则天命在我。” “你大约想问我为何不避。”元煊敲着膝盖,“当年被囚,侍从皆非我的人,剧毒可避,可慢毒,只要我吃喝,我就避无可避。” 她靠出嫁逃出那个囚禁她的侧殿,方能不再积累慢毒,借佛寺祈福休养生息,喜怒无常是真,暴虐恣肆也是真。 崔松萝某种程度上的确和她脾性相和,比如……都杀了。 元煊笑了笑,瞧着崔松萝明显情绪外露的脸,“其实我一直很好奇。” 崔松萝抬头,对上元煊的视线,下意识想要避开。 “你,分明什么都不知道,为何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满是愧疚和怜悯。” 元煊垂着眼睛,“你怕我,又怜悯我,你未曾伤我,却又愧疚。” “起先我是觉得你因为穆望之事,对我愧疚怜悯,可我又觉得不像。” 崔松萝的愧疚和怜悯,起先藏得再好,也有些莫名其妙的高高在上,如今却带着迷茫和困顿。 元煊看不明白缘由。 她看着站着的崔松萝,倦怠的眼皮半垂着。 哪怕是假寐的狮子,直视过去也叫人心惊胆战,总有被轻易捕捉的危险。 第74章 附庸 元煊一句话,叫崔松萝瞬间头皮发麻,只觉得脊骨自上到下都打了个冷战。 崔松萝心里很清楚,她的愧疚,是因为她将元煊写得凄惨,她高高在上的怜悯,是因为她是创造者。 写作者似乎是高高在上的造物主,身为角色的“母亲”,执笔者赋予这个角色的片面标签,在落到实处的时候,就已经丰满成了不可轻易左右的血肉思想,创造的世界会肆意生长在字里行间之外,她该敬畏和尊重每一个笔下的角色,至少现在,她们的灵魂该是平等的。 即便她最开始做出了臣服之态,元煊依旧瞧出了她身上的矛盾。 她知道元煊有上位者的通病,敏锐多疑,前几次都试探过她,可元煊又一直把她当做了自己人,处处对她不设防,可如今才发觉,自己早被她看透了。 崔松萝有点想跑,但依旧忍着腿软老老实实站着,她预料到接下来的谈话不会是一次浅尝辄止的试探。 元煊瞧着人没吭声,笑了笑,闭上了眼睛,不再看她,疲惫似潮水一重重袭来,她声音里饱含着困倦,“其实我查过你,一年前你的商会刚成立,你身为女子被客人指名调戏,穆望路过,出手救下你,后来你的商会崛起,有人做局想要冤枉你,也是他寻人帮的忙。” 她轻轻笑了一声,“我的人虽然查不出你们之间究竟是否有情谊,却实实在在知道,你也曾多次为报恩,给他做过不少稀奇点心。” “我曾经想过,当初你找上我,是知道了穆望的真实身份,也当真不想做妾,觉得穆望欺骗你,而我这个正妻很可怜,可我总觉得,你不是因为这个,后来你一举一动都嫌弃他得很。” 元煊不在乎崔松萝究竟对穆望感情如何,她只要立场相同,这孩子虽然在政事上毫无天赋,懵懵懂懂,但确实是个干实事的,有点小聪明,心肠又软,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傻人有傻福,总能让她在关键时候抓准事情的重点,比如綦嫔,比如去找灵远。 胆小又勇敢,敏锐又迟钝,悬浮又真诚。 如今到了紧要关头,元煊已经把握住了一部分军权,之后势必要开始大动作了,她没时间慢慢磨崔松萝这块原石了,所以她把事情给崔松萝说破。 “我想,你是不愿意成为穆望或者任何男子的附庸,不愿在他羽翼之下,所有生活被他操控,所有光彩被他掩盖,那么,你也不该成为我的附庸。” “不该只等着我让你去做什么,就做什么,等着我去实现你想要的,不是吗?” 崔松萝先前心一直提着,前头元煊说的话她都想好自己怎么死的了,谁知峰回路转,直到那一句“不愿意成为男子的附庸,也不该成为她的附庸”。 她诧异地抬头,元煊恰在此时睁眼,榻上人微微弯着唇,伏虎倦怠,在属于她的领地里显出熏熏然的是温和神情,让崔松萝忍不住想喊妈。 但不合适,元煊今年才十九啊。 崔松萝鼻子有点酸,这句话让她实实在在落到了地上,她知道她在这里一直是悬浮的,她是来见证一切的,然后呢?她不是真的崔松萝,松清商号固然全部出自她的主意,但她也并不把那当成自己的产业,她没有任何建功立业的想法,想着世界改变,也只是去“选择”由元煊来完成,她只当个提意见的人。 可元煊反过来告诉她,她是这个时代不需要依附任何人存在的个体,她需要有自己的人生轨迹。 元煊不想让自己当她的挂件,崔松萝想,自己迷迷蒙蒙这么久,还没梦醒,之后大约也会长长久久在大周生存,若是她,她也想青史留名,给后来人照亮一条向上的路。 崔松萝最后开了口,头一次敏锐了一回,这回鹿偈没回来,就跟那个回了凉州的安慧一样,“殿下,我是不是,该升官离开公主府了?” 元煊一直等着她的话,眼睁睁瞧着她脸上从紧张惊讶到双目圆睁的震撼,还有最后下定决心还要长出一口气,握着拳在胸前,跟给自己打气似的。 她忍不住笑,太好懂入朝可实在算不上一件好事,还好崔松萝在造器物上天赋异禀,“太府掌营造器物,太府少卿姓崔,和你本是一支的,论起来算你族叔,你也算是拿出了火器方子的人,你不是还想制作什么织机?那里是个好去处,太府丞秘书郎中,七品,这个位置以你之功,完全当得。” 其实若是崔松萝当初选了女史这条路,那么如今当个二品大监都使得,只是宫中女官的品级肯定没有前朝官员意义深重。 崔松萝目光坚定,下定了决心自己去闯一闯,“下官,定然不辜负殿下期望。” 元煊瞧她认真到紧绷的模样又笑了,“夜深了,好好休息。” 崔松萝不明白元煊笑什么,逃也似的夺门而出,一气儿缩到自己被子里盖起来,缓一缓方觉得自己好像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上了云天。 元煊睡了很长一觉,醒来的时候,外头已经变了天了。 她撑着头听完刘文君的禀报,长安公主已经遣了人一道同商队离开,商队由元煊的人全部接手替换,已经向泾州去了。 另外,如今的长安公主已经不是长安公主了,太后为了安抚,改封其为东阳公主。 这是将食邑从县换成了郡。 元煊并不意外,她主动提及元葳蕤的帮助,也是拉她入局。 以元葳蕤的身份,更适合待在太后身边注意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她这把刀已经露出了太多锋芒,太后冷静下来复盘一阵,定然还是会自己起提防之心的。 用了饭,元煊安排刘文君去了一趟崔家送了拜帖,以崔松萝拜访本家长辈的名义,快寒食了,正是认祖归宗的好时候。 等刘文君回来的时候,元煊正在看她呈上来的,离京期间侯官和自己各方人马送上的全部邸报,都已经过了筛选分类,很是清晰。 元煊听得人走近的动静,恰好看到了一张邸报,开了口,“国子祭酒李山鸣?教导太子?” “太子学得如何?” 刘文君斟酌回道,“只听闻,李祭酒幼为神童,经史百家无所不览,既博且精,这神童教人,虽是龙子凤孙,也难免遭嫌。” 元煊轻笑一声,抬头看了一眼刘文君,“你这张嘴,以后不入门下省,可惜了。” 刘文君笑得端庄,“如今不就在您门下?” 元煊笑完了,垂眸想着崔松萝晋升之事,这事儿还得从皇帝那边下功夫,并且明面上她得反对。 她皱了皱眉,斟酌片刻,“着兰沉过来,让他送封信去长孙府邸。” 第75章 圣恩 翌日,廷尉卿长孙行进宫,如今案子悬而未判,皇帝见了他忙赐了坐,等他回报。 长孙行将整理好的供词奉上,又在皇帝的暗示下将如今议出来的各方态度露出来几分。 皇帝听了皱了皱眉,安家、奚安邦都死了,如今没有证据查到太后身上,这定罪与否,也就是给不给太后脸面的问题。 他有些发愁,怕不孝,怕太后闹,更怕太后不闹,憋着旁的,他心里惴惴不安,忍不住拉着长孙行多说了几句。 长孙行昨日接了元煊送的密信,这会儿瞧着上头的君主那庆幸又后怕的神情,忽然觉得有些乏味。 经了这么多事,皇帝怎么还是这副模样呢,当年要是能瞒下去,大周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长孙行下了决心,这朝廷再多个女子也不能更烂,说不定这火药烧起来,反倒能将那群藏着的烂污东西照得自惭形秽,他开了口,“陛下如今担忧太后心情,臣自然理解,只是如今太后为避嫌不得干涉朝政,正是陛下提拔自己人的好时候,如今北乱正是紧要关头,顺阳长公主事成归京,倒叫臣想起一个人。” 皇帝果然跟着他的思绪走起来,“是谁?” 长孙行开口道,“长公主出京,是为了火药一事,如今原料开采运送都已安排妥当,那方子也供了上来,虽说还要根据原料调整,那事情也办得有了九成,实在无需再由长公主监制,臣斗胆,长公主能用的人,自然是陛下能用的人,如今穆家丁忧,我们不能再让太后一党多一份翻盘的筹码啊。” 这话皇帝是听进去了的,虽然听进去了,但却还有疑虑,“可那两个我记得都是女子吧,其中还有个是道士,又是顺阳一手提拔……” 长孙行笑道,“那道士倒也罢了,封个虚衔入昭玄寺,再派去督事也便宜,另有一个就更好办了,身上本就有九品的官职,顺阳再能耐也不过是一届公主,再如何赏识她,她也只能当个公主府属官,走不出那方寸天地,可这火器若成了于大周国力是大功一件,您破格擢升她,圣人施恩,她还能不感恩戴德?” 皇帝听着听着就点了头,“你说得有理,只是女子入朝本就罕见,给她封个女侍中也就罢了,如今穆望不在身边,我心里也着实没个底,如今太子在读书了,等你伯父回来休养好了,朕许他一个东宫四辅之位,你,也好好替我辅佐太子。” 长孙行垂眸,在心底长叹一口气,“臣伯父本就战败,陛下怜悯,臣等愧不敢受,至于女侍中……既封了女官,岂不落到了太后手中?臣以为,太府中做个七品小官,着她认真办事,太府内宦官亦不少,还有个崔礼在,崔氏一族自来精通孔孟之道,必然会替圣上好好看着。” 话落到这里,皇帝被提醒了太后的势力广大,忍不住皱了皱眉,只觉得这偌大的洛阳皇城,太极殿之后,是虎视眈眈的魑魅魍魉,叫他厌恶又摆脱不掉。 “也罢,就照子彦所说,传令吏部尚书和中书舍人陆云来见我。” 长孙行心里一松,知道这事成了,他垂首退出了太极殿,瞧了一眼前头长长的丹陛,总觉得这长阶,托不起来羸弱又沉重的殿。 皇帝唯一的好处,就是胆小听话了。 元煊收到了消息,算着拟写诏书的时间,转头吩咐刘文君,“为防夜长梦多,皇帝只怕比我还心急,你这会儿就去松萝府上等着,替她张罗张罗,中书舍人应当快出宫去她府上了。” 等了约莫半晌,她施施然起身,让窦素替她更了衣。 窦素替她理好了衣冠,她瞧着元煊眼角眉梢的张扬,预感了这位又要去干什么闯宫顶撞之事,忍不住多嘴,“殿下何必非要去做那些不讨好的事。” 谁知刘文君匆匆回来,神色有些难看,元煊看了她一眼,“出什么事了?” “崔女郎接完旨后,那跟着的黄门侍郎与崔小女郎闲话,暗示皇上有可能给她赐婚,问她,喜欢什么样的郎君?周清融那边,也被点了一句,世外之人,既一心修道为民,不该沾染俗世后宅中人。” 刘文君说完,平日肃穆的脸上难得有了愁容,“皇上若是赐婚,赐婚对象定然是他的亲信,这是明着让崔女郎和周小道长摆脱公主府出来的印子啊。” “而且,而且今日皇上诏中说了,两人择宫人,同作火药之事,由高阳王督办。” 元煊毫不意外,是她那个阿爷能想出来的“好主意”,她垂眸,由着窦素正了衣襟,继续招呼,“佩剑。” 窦素手上一抖,“殿下!” 太后娘家已倒,元煊在这风口上还非要负剑进宫,跋扈之名于她来说不痛不痒,可要是皇帝细究起来难免落个狂悖犯上大不敬的罪过。 元煊眉梢一挑,重复了一遍,“佩剑。” 腰上窸窸窣窣有了动静,玄色腰带穿过金制剑璏,漆黑静默之中多了天赋的华章,元煊抬手,按在了窦素肩头,语气温和,“窦妪放心,我不闹一场,大家都不安心,之后就都安生了。” 窦素仰头,这个被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眉眼已然长开了,只有下半张脸还保留了些许生母的温润,可如今眼神摄人,恍然有先帝和当今太后青年时阴鸷迫人的风貌。 不肖父,不肖母,倒也无妨,可怎么偏偏隔了辈,像了那一对尊贵祸害呢。 她越想越心惊,总害怕元煊随了先帝,走了那叫人害怕的血路。 元煊已经佩剑出了公主府的大门。 穆望的车驾还留在公主府,可公主府已经少了小半的人,一路走出去疏疏朗朗的,元煊都觉得清净舒坦了些。 元煊一从朱华门进宫,直入太极殿,值守的禁卫军都瞧见了长公主腰间的佩剑,却无人敢拦。 刘文君亦步亦趋跟着,似黑山后的静水。 元煊一步步自丹陛一侧的台阶而上,直到快要登顶之时,她微微侧目,目光落在丹陛石上,轻声道,“当年,我的血曾经淌到这云水纹上,也不知涂朱之下,是否封存着我的血。” 刘文君没有说话,只认真看了一眼那云纹。 “不必再跟着,免得迁怒你。” 元煊说完,大步走向了天子侍从前,“替我通传一声,顺阳求见阿爷。” “殿下,皇上请您进去。” 元煊往前走了一步,却迅速拦下,她转头看向那黄门,没有说话,但眼神就足够迫人。 黄门咽了咽口水,艰难道,“长公主入宫,何故佩剑?” 元煊定定看了那黄门一眼,语气轻佻,“太后准我佩剑入宫。” 黄门硬着头皮,坚定拦住了元煊,“请公主卸剑入殿。” 元煊嗤笑了一声,并未遵从,只是抬手推开殿门,站在殿外,高声行礼拜见。 殿内皇帝匆匆从东堂驱步走了过来,神色惊疑不定,身后还跟着刚刚来复命的中书舍人。 两人都看着殿外的元煊,谁都能看得到那通身的煞气,皇帝忍不住指着元煊,“你这是做什么!何故在外叫噪!” “阿爷,五年前我不得入太极殿,如今我更不敢入太极殿,只敢在外叩谢圣恩。” 元煊笑起来,叉手行礼,“延盛,乍闻门下之人得皇上破格提拔,崔松萝超擢太府丞秘书郎中,周清融特授昭玄寺主簿,妾闻之大喜,特来谢恩,火药一事尚未做完,两人就能得陛下如此赏识恩赐,妾不胜感激,无以回报,唯有佛前日夜祈祷,祝阿爷千秋万岁,大周绵延昌盛。” 这一段话跟泄洪的怒涛一般从长公主哑了的喉咙里滚落出来,谁都来不及阻拦,听到第一句话,中书舍人就知道自己不该在这里了。 中书舍人垂下眼睛,恨不得蒙住耳朵装死。 虽说这天下都是皇上的,可那俩好歹也是公主府的门人,不管是表彰还是调令,都该跟公主说一声,闷声不响地把人调走了,连一点给公主府举荐能人异士有方的嘉奖都没有,这能不闹? 第76章 离婚 五年前,元煊还是煊太子。 武泰二年秋,煊太子平乱回宫,军功未表,奉诏在太极殿外等候,却迟迟未被宣召,入夜,北宫之内綦嫔诞下皇子,帝喜不自胜,太子保母行迹鬼祟,被綦嫔之仆捉于永巷之中。 翌日,太子服缁,跪于太极殿外,自请落发出家。 当日午后,东宫上下全部仆从被杖杀。 后朝臣皆知,陛下少年登基,深恐王宗谋国、同姓自立,太后为稳定朝局,谎将陛下第一个孩子称作皇子,即立为太子,如今朝局稳定,真皇子诞生,太后遂替其正身。 元煊平过宗室叛乱,但她从未得到过军功。 五年后,顺阳长公主巡矿平乱回京,未得表彰,唯门下两幕僚为皇帝特许入太府,另有高阳王全盘接手督办火药事宜。 谁都知道长公主明着谢恩,暗指皇上卸磨杀驴。 为何不能入太极殿,是因为当年皇帝指着元煊,说出以女充男,扰了太极殿中的天子气,是以大周国运夭折。 只差没说元煊不配延盛之字了。 这被所有人藏着不敢提的旧事实际历历在目,皇帝咬着牙根,扫了一眼周遭的人,“既然谢恩,何必如此大张旗鼓,都叫这群胆儿小的黄门误会了,罢了,你们都退下,顺阳,咱们许久没有一处说话,我本来也正要寻你。” 中书舍人贴着边儿溜走了。 元煊直起身,看着皇帝,“阿爷寻我?何事?” “本想着,你看中的人,自然错不了,所以才放心用了,如今你刚从外回来,劳苦功高,只是安家出事,平原王也没了,你也要守孝,我明面上不好赏你……” 元煊微微抬眉,“阿爷忘了,太后已下了明令,叫我与穆望离婚了,我堂堂皇室公主,何故为平原王守孝?” “想来这几日祖母有恙卧病在床,阿爷不曾去看祖母,这才不知晓,我也正要禀告阿爷,待平原王下葬后,祖母便会下诏。” 皇帝瞪大了眼睛,这回是实打实的意外,“这是为什么?你和穆望又不似兰陵公主与她驸马,落到那等血淋淋的地步,平日里也还算和睦,还是,你觉得我给你选的这个驸马不好?” 元煊垂眸,“正是皇上选的太好,妾才不敢耽误驸马,皇上不是曾听綦嫔说过,穆望倾心一女子?曾为那女子,与我当街斗殴,皇上是忘了?此次离婚,也是为了此次安家起事,平原王惨死于奚刺史手中,奚家是宗亲,我与穆望就此义绝反倒能告慰平原王在地之灵,不是吗?” 她字字句句夹枪带棒,噎得皇帝一时竟找不到理由反驳。 所谓义绝,指夫妻任何一方,对另一方的亲属有殴、杀等情事者。 即便奚安邦是宗亲,那和元煊的关系也远了去了,洛阳勋贵里随便揪两个人都是姻亲。 理比洛水都歪。 皇帝胸口起伏,只觉得这个在太后面前伏低做小的女儿,如今居然也对着自己张狂起来,“你这是,怨怼朕?你是朕第一个孩子!朕曾经对你寄予厚望!就算你后来正身,朕也封了你长公主,给了你多少田地,穆望也是朕精挑细选的好儿郎,朕哪里对不起你!你要来打朕的脸!顶朕的话!你还想要干什么?还想要什么?!” “我的确曾是阿爷的长子!”元煊站在檐下,阴影挡了她的正脸,眼前飞舞着阳尘,她看到了皇帝勃然的怒意,忍不住问道,“可阿爷!我,又有哪里对不起您?对不起元氏?对不起大周?” “我的马蹄踏过大周万里的路,我的剑只指向大周的敌人!我哪里没有为大周着想过?可您从未承认过我所做的一切,如今您连问都不问,就将我已经要做完的事夺走,给一个完全不知道怎么做的人督办,我只想为大周为元氏尽忠,为阿爷祖母尽孝!我又有什么错!” “您告诉我,身为您的女儿的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要的是皇帝的嘉奖吗?阿爷!” 皇帝睁大眼睛,眼前的元煊站在太极殿中心,站在洛阳皇城的中线正中,身影高挑,遮蔽了天上那轮太阳,光线在她背后绽开,刺目无比。 他只觉得几乎被扎透了眼睛,“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你这一生,从一开始就生错了!给我收起你,不合身份的野心,大周的担子,轮不到你来挑!” 元煊点点头,笑了一声,再度举手,行礼间遮住了通红的眼眶,一滴水珠重重砸在了干燥的地上,很快洇出一片深色的圆圈,“妾,接旨。” 她转身要往下走,皇帝低头看着那地上的痕迹,忽然又喊住了元煊,“站着!你要去哪?” “阿爷不信我无争夺之心,我自回佛寺静修便是!” 皇帝动摇片刻,皱眉冲身旁侍从喝道,“把中书舍人喊回来!” 中书舍人刚刚下了长阶,还没松一口气,就又被提溜了上来。 他心惊胆战,瑟瑟站在那两条龙侧边,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皇帝冷着脸开口,“给朕拟旨。” “顺阳长公主,与驸马穆望,不和,无可为夫妇之理,特恩准二人离婚,消除穆望驸马之职,赐绢百匹,黄金百两,朕怜公主日后生活,遂赐,盐池、皇庄各一。”[注1] 中书舍人被这足以在春日冻死人的声音吓得一抖,下笔之时脑子一团糨糊。 皇上明显生了大气呢,怎么还……还下了个对长公主有好有坏的旨意? 元煊接旨后从容向下走去,却叫一旁的黄门侍郎想起从前事发那一日的情形。 朝臣们惊闻秘密,不约而同涌至太极殿外,上头煊太子跪在阶前,头磕得头破血流,下头外臣们群情激奋,骂声沸沸。 “荒唐!!当真荒唐!!” “居然是女子!难怪优柔寡断,没有先祖遗风!” “虚凰扮假凤,祸根由此生啊!!” 皇帝终于被太子跪得心软,发话让她回去,太子自丹墀缓缓而下,身上朱绶尚在,依旧是往日朝臣熟悉的少年储君模样,双眸凛然含光,乍一看仍是清隽温和,不见丝毫羞愧慌乱,只有睥睨众生的一眼。 朝臣们被那双利眼一扫,下意识噤了声。 废太子惯来是这般形容,可先前旁人盛赞的过人姿貌和谨厚性子,此刻成了她本是女子的论据,亦成了攻讦她的刺刀。 “果然如此”,“早发现不对”,“若是男子必定不会如此”之语低低地响起。 元煊每下一阶,那些话就像咔嚓咔嚓响着,是金秋的落叶,人踩着的声音本也不响,可独自行走时,这些枯叶被碾碎的声音,也显得刺耳聒噪起来。 没人记得她这双手数月之前还曾手持龙雀刀,平了幽州的叛乱,没人记得她曾经上交策论,被文人士子称颂,更没人记得,从前匍匐在她脚下高呼贤明的模样。 仿佛决疣溃痈的朝局竟都是她女扮男装成为太子的过错一般。 此刻元煊也走到了台阶之下,刘文君绕了个弯跟了上来,正琢磨要不要给元煊塞个帕子,冷不丁元煊转头看了她一眼,脸上干干净净,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演也演够了,悄悄出城,带她们庆功去。” 刘文君垂首,“方才东阳公主着人来话。” 元煊眨了眨眼睛,“那就请姑姑一道去,那些脑满肠肥的宗王,该动一动了。” ———— 参考《魏书,刘昶传》“无可为夫妇之理,请离婚,消除封位。” 第77章 蠢猪 顺阳长公主进宫大闹了一场,皇帝大怒,下旨让公主与驸马离婚,这消息没等到晚上,已经在洛阳勋贵里头传开了。 多数人都觉得顺阳长公主行事悖乱,毫无贵女德行,这才惹怒了皇帝,让她与穆望离婚,事件中心的朝臣们想得更多点,这次顺阳长公主被卸磨拿驴,闹一场情有可原。 更深的,皇帝让两人离婚,这不就是给他们朝臣们一个信号,皇帝准备和太后彻底撕破脸了,再也不愿意维持表面的关系了。 顺阳长公主和穆侍中的这桩婚事从来就不独独代表了两个人。 至于这父女二人究竟吵了什么,闹了什么,却没人敢传话出去。 元舒知道这事的时候正跟着父亲一道接见幕僚,商量着如何除去綦伯行,如今太后暂时被牵制,他们有再多的本事也束手束脚,正是焦灼的时候。 更重要的是,今日她侍奉在侧,发觉太后这个时候居然生出了些退意,居然跟东阳公主一道回忆起往昔来。 这消息在元舒看来远比元煊离婚一事重要。 城阳王却不这样认为,他听完侍从的汇报,皱了眉,转头看向了元舒,目光带着估量,“顺阳离婚,穆家还在孝期,皇帝下这旨意几乎是在打穆望的脸,就算后面又下旨安抚穆家,给平原王赐了假黄钺,封了那么多虚号,但在这个关头,穆望可是皇帝的亲信,皇帝为什么非要下诏离婚呢?” 他语调深沉,“或许,皇帝这是一点也容不下太后,容不下我们,想要将我们一网打尽了。” 连元煊都彻底撇出去了,而安家谋反之事悬而未决,皇帝是想一并清算了不成? 元舒皱了皱眉,她直觉此事并非皇帝容不下自己的人和太后党羽接触,而是元煊自己设计来的。 离婚或许旁人而言是不耻之事,但元煊大约想要摆脱这桩婚事很久了,以己度人,她猜元煊现在不知道多开心。 只是这话阿爷肯定不会明白,说了也白说。 “如今洛阳城乱得很,若是綦伯行生出什么心思,力挺查处太后党羽,首当其冲就是我们,我们不得不防。”城阳王看向门人,“让你们找的力士如何了?” “刺杀綦伯行的计划,一定要抓紧提上日程。” 门客们纷纷垂首应是。 “刺杀綦伯行?” 天边红日收敛了光芒,浓墨淡彩,晕开一片霞光,最后的光辉落进屋内,和着琉璃罩下的烛光,将饭菜照出油润温厚的光彩。 元煊脸上表情难得崩坏,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得到元葳蕤肯定的回答后气笑了。 “我单知道城阳王目光短浅些,不知道他竟蠢成这样,元舒就没提点她那个不中用的父亲吗?” 元煊搁下了筷子,被菜得吃不下。 一旁元葳蕤端庄地坐在坐席上,清丽的脸平稳专注,动作十分优雅,正在专注研究如何优雅地吃掉崔小女郎进献的走油肉。 元煊执着筷子,还是没想明白这个蠢货到底脑子里被灌了什么东西,退一万步说,就算刺杀綦伯行成功了,綦伯行是没有儿子还是没有兄弟,就算他绝了后,前几年北镇大乱,豪杰尽出,多少归于綦伯行麾下,他们也是死人吗? “这事多谢姑母告知,我会想办法的。” 綦伯行要徐徐除之,最好从内瓦解他的势力,这事不能操之过急,元煊摩挲着佛珠,思考着如今僵持的烂摊子。 周清融埋头吃饭,崔松萝费力思考,元煊在脑子里排兵布阵,漫长的沉默后,元葳蕤心满意足吃掉了最后一片走油肉,转头打算问崔松萝要方子。 崔松萝不爱吃羊肉,可时下羊者是陆产之最,好在大周已经有了完整的养猪办法,只是因为猪吃的太多,产出少,这才难得,元煊的田庄中有山林,圈养之外还能放猪自己去找食吃,做起来味道极好。[注1] 元葳蕤听得还要从养猪开始,转头就看向了元煊。 “小殿下?” 元煊下意识拿起了筷子,收起了思绪,“一会儿让窦妪给你送几只去,松萝挑剔得很,什么材料都要求细致,最好的都自己吃了,你去她酒楼都吃不到。” 崔松萝冲元葳蕤腼腆一笑,这么个举世无双的大美人在面前,实在有点太冲击了。 “说起来养猪,”元煊一筷子扎入油脂丰润的大肉片上,“有头肥猪该宰了。” 元葳蕤扫了一眼元煊,“城阳王?” “猪都知道地动的时候回猪圈,他蠢得连猪都不如,不是他。”元煊皱了皱眉,这个时候要是动城阳王,局势会立刻崩盘,倒是高阳王,太后党一现颓势,他就又抖落起来,如今犯到自己头上来,那就得给他找找晦气。 “劳烦姑姑在宣光殿试探试探,太后对高阳王的态度,我想动一动他。” 高阳王此人其实严格来说不算帝党,他是今上登基后,太后联络宗王除掉先帝外戚后,与明昭之乱的罪魁祸首一同总理庶务的顾命大臣,能从那个谥号看似光明昭昭却实在讽刺的奸王手下全身而退,高阳王明着保守和光同尘的本事不小,等到明昭之乱结束,太后二度临朝,城阳王尚未被提拔上来时,高阳王依旧是个有实权的宰相。 等到太后权势滔天,高阳王就做出了养老的态势,虽说养老,心却大,先前被元煊抄过的河间王府已经是天下巨富,高阳王虽不及河间王连水井都用玉石修筑,可王府内有六千名婢女,河间王是远远不及的。 皇帝用高阳王,也不过是因为这人在宗室内足以压过城阳王,又是认他这个皇帝的。 元煊一想到高阳王的府邸,就觉得今日的肉太肥了些,横在眼前,叫她难受。 元葳蕤有些诧异,“高阳王?你要动他?” 元煊挑眉瞥了她一眼,“姑姑觉得这个人动不得?” “那倒不是,我只是想到了件事,不知崔女郎是崔家哪一支?” 崔松萝登时正襟危坐,迎着元煊和元葳蕤两人的目光,挺了挺胸膛,她忽然觉得,那两双风情各异的眼睛,看她都带着些古怪的审视。 “我是……” “她不是。”元煊收回了目光,斟酌片刻,“就算是也不行。” 崔松萝摸不着头脑,“啊?” 元葳蕤责怪地看了一眼元煊,“我不过白问一句,你怎么就这么急着将她撇干净,这孩子不是都入朝了么,你自己都在刀尖上走,何况她?哪有刚好的引子不用的。” 她说着看向崔松萝,“想来你不知晓,高阳王第二任妻子也出身崔氏,可却是地寒望劣的一脉,因着颜色甚好,高阳王坚持求为正妃,许久世宗才允了,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可后来崔氏年老色衰,身为正妃却遭别房幽禁,听说,只供给衣食,没过多久就死了,只是我们这些人,都觉得,是高阳王殴杀了崔氏。” 崔松萝瞪大了眼睛,“殴杀?” 这不就是家暴吗?就因为家族不显,一个正妃都能被家暴致死? 元煊知道元葳蕤在想什么,崔松萝若是那一脉崔氏女,那么可以师出有名地针对高阳王,只要揪着第二任高阳王妃的死不放,再借此挑一挑事,让高阳王自乱阵脚,等元煊再暗地里做好局,崔松萝再告一状,事情或许就成了。 她解释道,“我已让崔氏小房认回了松萝,马上松萝就要与崔家一道祭祖,她被我放在了先太子舍人崔礼那一支下,世家重视名声,由松萝挑头,不合适,我已有主意。” 清河崔氏小房并不小,相反也极为显贵,朝中多有能臣。 “你想着崔女郎的名声,那小殿下就半分不顾忌自己的名声吗?”元葳蕤看向元煊,十分不解,“自古哪个君主不重视名声?便是为了以后,殿下也不该再像从前那般落下残暴狂妄的声名,更何况,你自污久了,行事也越发不顾忌了,何至于此?” 元煊神色涌动,继而轻笑一声,“姑母忧心我,我都知道,不过无妨,自古名声由胜利者书写,你说是吗?松萝?” 崔松萝心中一惊,险些以为元煊瞧出来了什么,但很快想到是要她帮忙转移话题,可她不想转移,她也觉得元煊身上不该被加上那些污名。 “殿下,若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一定极尽所能。” “而且,殿下不是不知道狗……皇帝想我嫁人,我名声坏一点,说不定就不用嫁了呢!” 元葳蕤笑了笑,“你的身份也合适,你手下的松清商号,我刚回洛阳都听说了,几乎每一条大街都有这个商号名下的商铺,许多人都在揣测,是否能出个女首富。” 洛阳首富,如今是刘崇所开的商号,但大周首富,一定是高阳王。 元煊垂眸半晌,“我如今手下有盐田,有矿,虽说园子不甚华美,也能勉强斗上一斗富。” 借斗富之名,让人盯着高阳王的紧要库房,再做手脚就容易了。 “但得事出有因不是吗?”元葳蕤下巴抬了抬,“当年的事没个说法,可崔氏也都对高阳王存着气,高阳王骄奢意淫,贪婪好色,有百房姬妾,可却独独金屋藏娇了一人,这位女郎我曾见过一面,性子高洁,最善明妃出塞曲,心亦如昭君,可为殿下大计所用也。” 这些说的,元煊早都想过了,“金屋”看守严密,除却琴曲,外人皆不得闻,就连侯官都难潜入。 元葳蕤与元煊商议的,也正是要借机塞入几个女子,能进金屋的女子,再联络起来,想成什么事都行。 “我只是不愿白白糟蹋了世间几个好女子。” “殿下,男子是世上最好愚弄的东西,他们不用号召,就能不约而同地轻贱女子,也正因为这等轻贱薄视,葬身女子手中之人亦数不胜数,”元葳蕤直直地看着元煊,“若小殿下是个慈悲心肠,那还要去争什么?” 元葳蕤冷笑起来,“再说,难道我在安家隐忍受辱多年,我就白白……” “姑母!”元煊止住了元葳蕤自轻的话,“延盛知道了,延盛绝不辜负姑母期望,此事,我已有了章程,姑母尽可放心。” 元葳蕤见元煊想通了,这才复又去逗弄元煊。 倒是周清融慢一拍开了口,“殿下的名声,很好。” “至少,洛阳城之外,很好。” 她也刚刚从悦般地区绕了路回来。 元葳蕤和崔松萝看向了刚刚一直闷头吃饭的小道士。 周清融微微歪头,“殿下能行大功而不失道,一定会成为仁君。” 元煊目光柔和,“好。” 她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腕,走入夜里,“来都来了,今日不是为了议事的,是为了庆祝姑母得封,还有这两个小家伙加官的,文君,替我先陪一陪姑母,我去找两个人来,总要弹个曲给姑母助助兴,我自幼没学过乐,不如姑母会品鉴,您也帮我掌掌眼。” 什么大逆不道的罪都犯了,不差最后一点了。 ———— 注1:《洛阳伽蓝记》“羊者是陆产之最”,能看出来北朝这个时期吃得最多的肉是羊,而北魏《齐民要术》里有详细的养猪指南,怎么养肥,什么时候阉割,涉及猪油、猪肉的方子也非常多,只是因为猪要积肥而且吃得多不好养,所以不常出现在寻常餐桌上,也算是稀罕东西,猪肉是便宜货要等到宋朝以后了(没猜错的话)。 第78章 门人 自那一日宴后,崔松萝才慢慢明白,元煊和元葳蕤在宴上小小的争执后,元煊究竟退让又明白了什么。 元煊此前嘴上说着不要自己成为她的附属品,可依旧连自己接旨都安排了熟悉宫中礼仪的刘文君替她张罗,如何接旨,如何行礼,如何安排车马,穿什么服饰,如何梳蔽髻,如何重整门匾,都有人一一替她安排妥当了,甚至给中书舍人和黄门侍郎送的礼都是元煊从库房里拿过来的。 可那一日宴后,元煊就给她府上送了两个侍从,一老成一年轻,前者似乎是宫中放出来的宫女,后者据说是从前宫内赏给河间王的侍婢。 来送人的还是刘文君,她冲崔松萝行了个礼,指着人一一介绍清楚了来历,随后补充道,“主子交代了,您如今已经是朝中官员了,府邸不能不好好归置,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散漫了,所以命我荐了个宫中放出来的老成人,有常玥替您提点着如何管束府中庶务,至于这位,专精迎来送往之道,往后您在官场赴宴打点有她在侧也不至于慌了手脚。” “还有,主子说了,有什么事要商议,别忘了提前递帖子,若是想在私下相见,就叫常玥派人提前知会,她自然知道如何联系主子。” 刘文君说完,瞧着崔松萝还在发蒙,转头提醒身后二人,温和的声线语调却肃穆,“去拜见你们的新主子,好生侍奉,若来日主子过来发现了这府有一点松散,就另撤了人来。” 两人规规矩矩行了礼,崔松萝才如梦初醒。 元煊是叫她独立支起一个官员该有的门户。 之前她开商会,虽说也有雇佣关系,可远没有这样阶级鲜明。 崔松萝知道不能让元煊失望,也该做出些姿态来,可对着自己人,也难居高临下做出刘文君口中的“主子”样。 她勉强板了脸,点了点头,等刘文君走了,又忍不住看旁边那老成的常玥一眼,跟班主任一样,忍不住就软了声气,嘴角弧度圆润,“往后在我身边,就是自己人了,来都来了,不如先一道用膳吧,等用过膳,去账房领了赏钱,再叫人带你们熟悉熟悉。” 常玥依旧板着脸,扫了一眼就知道眼前人是个什么个性,为什么刘文君挑了她来,“主子不必如此,我们侍奉主子是应该的,如今尚未到时辰,不知府中三餐定例是如何,只是往后主子上值,如今也该适应着时间,不若先照着安排?” 崔松萝忍不住挺了挺背脊,糟糕,严肃起来了,她从来都是饿了就吃,哪有什么定时定例。 另一侍从青鸾生得清秀好模样,就是格外清瘦些,瞧着崔松萝怯怯的,弯了眉眼一笑,“主子不必如此紧张,殿下看重您,这才叫我们过来。” 崔松萝勉强松了一口气,对着这个青鸾才敢大口呼吸,“我自然知道殿下的良苦用心,你们在府中好好做事,为着殿下,我也不会亏待你们。” 元煊要她用人,她就该好好学着用着。 “后日主子要回崔家祭祖,可曾备好每一房的礼物?”常玥提醒道。 崔松萝点点头,听她这话又有些不放心,便吩咐她跟着一起去库房准备。 清河崔曾是大周开国后旧定的第一甲门,极为荣显,只是她父亲早逝,又曾经在先帝死前被牵连处死,这才全然没和主支来往过,头一回上门,她先前按着商会的规格准备的,再和刘文君那日打点行事相比,似乎并不算妥当。 常玥自然无不遵从,一面筛选准备的礼物,一面深入浅出地给崔松萝讲起各自的姻亲岳家,明明还没去崔府,她却对如今主支各房境况了如指掌,顺便重点提起了她未来的上司,也是她的四伯,太府少卿崔叙。 崔松萝听得一愣一愣的,突然明白了用人的重要性,在之后登门也终于有了些底气。 接待她的是族长夫人周氏,也是宗室旁支女子,对着崔松萝温和,行事妥帖,没叫崔松萝觉得有一点尴尬。 她从前一次都没来过,如今方被一一引见了几房过去,自己先前那些侵占孤儿寡母家资的族叔伯居然没一个在的。 族长已经年老,神情严肃,对着她带着公事公办的语气,“如今你入了朝堂,崔氏谱上已经加了你的官职,此次祭祖开祠堂,你也好好向先祖回禀一番,你父亲有女如此,想来也能瞑目了。” 崔松萝敏感地察觉,族长对自己并不喜,尤其提及谱牒,似乎极不情愿。 片刻之后,崔松萝落在人堆里,常玥方低声提醒,“谱牒极重地望、家世和官爵,主子如今入朝,崔家再不愿意,也不会忽视您这个朝官的,您是靠自己之能入的朝,不必放在心上,面子情关键时也足够用了。” “崔家就是崔家,既已入朝,便是同气连枝。” 崔松萝隐约察觉了什么,“是殿下派人安排的我进谱牒?” 常玥笑了笑,“殿下说,若是您问,只道,是让您好好给后来的女子入谱牒做个榜样。” 层层叠叠的贡品桌前,香炉中香火从形单影只到密集如林,崔松萝瞧着那些陌生的背影和自己并肩成群,目光与后头还没能控制得住好奇的小女郎们相接,她冲那几个小女郎微微一笑,觉得肩头有了重量,把她钉在了这片土地上。 等回程的时候,崔松萝又忍不住问起了元煊,“对了,如今殿下在哪,那日我听文君的意思,似乎殿下最近都不打算寻我?” “殿下不在京中,对外只说在佛寺礼佛。”常玥有些意外于崔松萝居然不知道长公主的布置,“若主子要寻殿下,我自会着人送信。” 崔松萝一怔。 元煊的确不在京中,毕竟和那位闹气的时候说了要去礼佛静修。 究竟礼的什么佛,修的什么“禁”,只有元煊自己知道了。 当初僧只律一案,她清扫了洛阳城内外许多皇家寺庙,重新提拔上来的监院都已经明白了究竟谁是主子。 郊外各寺庙的山地庄子里,无声地多了不少僧兵。 元煊无声点阅完了自己暗地操练了一年多的兵马,这才慢悠悠回了自己的庄子。 一片寂静的山中,此刻却不断响起砰砰之声。 元煊扫了一眼,精准指出了明显和另一边脱节的几列,“这一群是河间王府出来的?” “是,这些来得晚,练得也晚,粗使上手快些,但河间王府精贵婢女不少,还有惯性节食的,到这里很不习惯,胃口要慢慢塞,体力也要慢慢练。”负责的管事女亦是军户出身,生怕元煊对这一群还没磨出来的女兵不满意。 元煊点了点头,未置可否,“听说后来带回来那几个,有些受排挤?” “嗐,还不是为着后来您带回来的几个是歌舞伎,昔年河间王府里得宠惯了,毕竟河间王嘴上捐出了全部婢女,实际上还留着那几个宝贝,自然是金贵养着的,如今到这里来都一样了,自然容易起龃龉,也是殿下您会调理,前儿请了那几个走,今日这群也不敢再抱团闹事,只想着赶紧练出来功夫,好得您的赏识。” 元煊垂眸,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给她们吃饱饭,却忘了教给她们些礼义道理,给她们认认字,那几个没跟我走的歌舞伎,都是识字,往后操练完,叫她们教着识字,之后就好了。” 她安排完,又看了那管事一眼,“还有你,也跟着听一听,若是讲得不好,我请些夫子来教。” 那一眼叫管事心惊,她的确有些看不上肩扛不动,手提不起的舞女,这才默许了这群兵不动声色地抱团排挤,她没做什么,只是默许而已,主子几乎没怎么来看过,可就这么几眼,主子似乎……还是看出来了。 元煊安排完,转头又轻飘飘道,“过几日罗夫人来送伤药,这群人需要诊治的也可寻她和带着的药童,她尤善妇科之道,你那女儿,叫她看看,好得更快些,药钱不必担心,从公账上走。” 管事原本心中惴惴,听到这句话重重松了一口气,跟在元煊身后,真心实意叫了一声“多谢主子”。 元煊看完了该看的,也没回佛寺,在庄子里舒舒服服待着,反正旁人都以为她在佛寺。 在外奔波了太久,她太久没歇过了。 谁知也就睡了一个好觉,兰沉就亲自来了郊外庄子里。 元煊被刘文君喊出来,撂开抄了一半的血经,按着尚未结痂的手指,一眼扫见了跟影子一般杵在座席之下的人,她抬了抬下巴,指着桌上每日不断地邸报,“出什么大事要都督亲自来寻我?” 兰沉抿了抿唇,最后跪下给元煊重重磕了个头,“求殿下赐臣一死。” 跟在元煊身后的刘文君脚步一顿,退出了室内,元煊眉梢一挑,裹丝绢的手一顿,居高临下睨着伏地的窄瘦背影,许久没有说话。 ———— 注:魏、晋、南北朝时重门第,有司选举必稽谱牒,记载的内容包括姓名、官爵、生卒年、婚姻、迁徙、居住、支系、坟墓等情况,尤其对地望、家世、官爵和婚姻记载得最详细,和后面家谱有区别。 第79章 赐死 兰沉没有等到元煊的回应。 他也一直跪着没有起来。 元煊坐到了桌案之前,将今日送来的邸报一张张扫了过去,屋内一时只有纸页翻动的声响,很快,比落叶还快。 直到见了太府中太府少卿与崔松萝对话一段,元煊方勾了勾唇,单独取出来,细细瞧了一眼对答。 崔家对她压着让崔松萝进谱牒一事定然是不舒坦的,可崔松萝如今有实权,这次元煊退出,虽有高阳王插手,可真正掌握大周各地矿脉的是周清融,而崔松萝经商多年,原料调配运送她很在行,周清融负责干活儿,崔松萝就得负责调配选用人手。 两个人被元煊分开安插进去,旁人再如何想要接手,也难插入。 崔家就是得认下这个进了朝堂的女儿。 崔松萝上值第一日,崔叙带着她熟悉了一遍太府,又问了几样火药之事,崔松萝重点流程倒是都没透露出去,只将需要挑选的人手分配的小组点了出来,崔叙又问起如何想到的,这孩子只说是童年时家产要被叔伯侵占,不得已行商求生,为病重的母亲寻医问药,偶然炸了厨房想到的办法。 听着不靠谱,但崔松萝说起来情真意切的,崔叙也没脸再多问。 据说崔叙后面倒是没再难为崔松萝,很爽快地安排她去挑选人手了。 元煊看着那原句记载的邸报,忍不住笑了一声,崔松萝总有种天真无邪却伤人无形的能力。 这一声笑叫地上的高兰沉身形一动,忍不住抬了眼。 终于耐不住性子了。 元煊放下了那一页邸报,目光看向了地上跪了许久方有动静的人,扣了扣沉木桌面,声音毫无情绪,“在外我不管,但对着我,不该做的戏别做。” 兰沉再度垂首,“臣不敢。” 上头的人轻哧一声,“那就直说。” 兰沉咬了咬牙关,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元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对于兰沉这等一直在暗处行事的人来说,烂污之事见了多少,再不能说不敢说的也总会平铺直叙写成邸报,可这回他一句都说不出来。 那很可能是跟兰沉自己有关,而且极度羞辱的事。 元煊换了个问题,“从哪儿来的?” 兰沉终于松了牙关,吐出三个字,“宣光殿。” 元煊心头一跳,“太后认出你了?” 要是太后发觉兰沉是高家人,那这个棋子可以废了。 “不,不是。”兰沉犹豫片刻,还跪在地上,只是背脊稍稍抬起了些,“太后……今日东阳公主侍奉在侧,我进去回禀事情时,太后指着我,问东阳公主,我是不是生得有些像她。” 元煊以为自己想错了,“我姑姑容貌的确是元氏翘楚,你生得像她,又不是坏事。” 高兰沉默然良久,“可我下去之时,被郑嘉拦住了,他,他问我,愿不愿意与他联手,一起侍奉陛下,有的是我的好处,还能让我娶郑氏的女子为妻,光宗耀祖。” 元煊闭上了眼睛,“别告诉我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不需要高兰沉的回答,她就深吸了一口气,“郑嘉这个不中用的东西,真是老了不成?” 兰沉明面上只是原来乌洛兰氏的子弟,鲜卑部族,又父母双亡,孑然一身,很适合当侯官,也很适合拉拢,郑嘉想要和兰沉联手,也一定是看过他明面上的身份,觉得这一个人要不了多少东西,分不了多少利益,很好控制。 “求殿下,赐臣一死。”兰沉再度俯首,“臣愿意为殿下任意驱使,可那是我的仇人。” 那是杀了他姑姑,除掉他高氏一族的人。 元煊沉默半晌,大脑急速运转,给太后送男宠这个主意她不是没想过,但兰沉的确不合适。 这人不会说话,也不会讨好,在太后身边,不合适。 “可以,死而已,我赏你。” 元煊开了口,兰沉身形一颤,最后还是磕头认了,“臣,谢殿下。” 见兰沉没反对,元煊才慢吞吞开口,“当年你们高家,本该被发落去北镇的。” 兰沉抬首,隐约知道了元煊所说的死,是什么意思。 “我的人,死也不能无价值的死。”元煊俯视着他,“你的尸体要待在我让你待的位置,明白了?” “去和郑嘉谈一谈,等你死后,就去,肆州做个小卒吧。” 元煊风轻云淡地在白日阳间干着帮人“转世投胎”的活儿。 “郑嘉在太后身边这么久还没学乖,如今太后年纪大了,耳边该清净点了。” 她将该说的都说了,施施然低头,拿起剩下的邸报,扫视过去,“我会替你安排好一切,等到了肆州,也会有人接应,听说城阳王要派人行刺綦伯行,是个好机会,好好把握,我瞧着穆望也等不及联系綦伯行了,去那儿好好待着,等事成,我许你高家一个重回洛阳的机会。” 高兰沉抬起脸,“臣,愿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元煊将这事儿安排好,自己摆了一盘棋,自从姑姑提醒她,她就在布局綦伯行的事,城阳王犯蠢,她得未雨绸缪,别管能不能得手,都一定会是个大麻烦,一定会惊动綦伯行,到时候綦家做出什么来都不稀奇。 她原本打算安排自己人去从内部瓦解綦家势力,最好能顺势接手那些势力。 兰沉来得恰到好处,要不是他送上门,她还要再多挑几个潜入肆州,兰沉在她手下待了这么久,行事虽然阴狠些,但对着敌人阴狠是她的福气,送去肆州正好。 刘文君过来上茶,轻声道,“眼下黑棋颓势已现,殿下还要在黑棋一面下吗?” 她抬头看了一眼刘文君,长手越过棋盘,轻轻将一颗白棋弹飞,“我这里少了一个高,他们那儿自然也得少一个高,很公平。” “给万无禁和鹿偈的信送出去了?喊越崇来见我,还有,”元煊站起身,拍了拍刘文君的肩膀,“我记得松清商号来了些南边儿的特产和书画,你先挑,走我的账。” 刘文君抿唇笑起来,知道元煊是要去寻崔松萝了,“多谢主子。” “好了,总是闲不住啊,回佛寺吧,过几天要连轴转了。” 元煊搓了搓手,好好的佛经,全染上了杀气,这可怎么好。 总要血祭啊。 是夜,洛阳城内一处小院内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势很快被扑灭,可另一把火在暗庭内无形点燃,一路烧得每个人颅内滚烫,手脚都无处安放。 小院里有人死了,这世道,死人再常见不过,寻常无名氏草席一卷就落到了泥里,谁也不在意,连野犬郊狼都懒得去吞吃瘦骨嶙峋的东西。 可死的是太后麾下的侯官左都督兰沉,几只豺狼嗅着血腥味在暗地里跃跃欲试,企图扑上来咬出一块肥肉来。 第80章 背叛 一片焦黑的断垣之前,越崇用剑挑开刚刚被令史检查过的焦尸,后头传来了车马的声音,他没回头,“这事儿可由不得你们京兆尹做主,人我就带走了。” 身后的侯官整整齐齐将京兆尹的人隔开,不必对峙,人已自觉退开。 越崇皱着眉头瞧着这具尸体,已经烧得焦黑,瞧不出面目,死得怪惨的。 长公主才寻他说过安排肆州侯官的事,晚上兰沉就死了。 城阳王门人正暗地里寻找力士,是他报给了长公主,所以长公主才那么着急把侯官势力往綦伯行的地盘推进,防止城阳王的荤招奏效,綦家揭竿而起,天下群雄分据,北乱再添一地。 他原以为长公主选自己负责,是他盯着城阳王府,又去过两次北镇,已经发展了些暗线的原因。 可现在看来未必。 兰沉是侯宫里的长公主的头一号走狗,也是侯官里头一号的恶犬,贺从动脑子多,他动手多,兰沉是脑子和手都动得多,这样的人,朝中有能力杀他的不多。 长公主就是头一个,也几乎是可能性最大的那个,除此以外,其他人连兰沉的居所都不一定找得着,还杀人? 难不成兰沉背叛了长公主? 越崇皱着眉头,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侯官这些年都没有被大规模利用过,只有到了长公主手上成为制衡的刀后,才被元煊梳理过一遍,剔除了那些有二心的,可要是这最上头的人背叛了长公主,侯官还能再被用吗? 如今长公主的势力绝对不只有他们一股。 只要元煊几句话,侯官就能彻底大换血甚至改换门庭。 还得先查一查,报给长公主试探试探。 越崇有些愁,这事儿不好干,得看长公主要谁查,但最好还是给他们侯官查。 有长公主在,他们这帮人才算家犬,有长公主在,他们可以不用思考到底监视哪一部分人,也不用思考用什么手段勒索打劫,更不用想到底该挖什么消息,做到什么程度,一切都有人做主,这样吃饱吃好,谁愿意自己去打野食,冲人摇尾乞怜。 他站在尸体面前顿了顿,目光微凝,转头看了一眼转身要走的令史,“站住,你来,他是怎么死的?被烧死?” 令史不认识侯官,他只是个验看尸体的小吏,对着高大迫人的上官,格外小心,“此人口鼻中没有太多烟灰,卑职以为,在起火前,就已经死了,只是烧得太久,尸体上已经看不出太多外伤了。” 越崇皱了皱眉头,捡起那被烧了却只沾染了黑灰的铜制狼头鹿牌,的确是兰沉的牌子,正面是元氏的图腾,反面他领的小队图腾,这东西他们都贴身放着,不可能被窃走,兰沉身形更窄长,他还笑过他,这个尸体也的确像他。 “跟我们回明镜府仔细瞧瞧这具尸体,再告诉我他的死因。” 他说着招呼弟兄,将这令史和尸体一起带走了。 等查到兰沉下值后没有第一时间回家,而是去了郑嘉的别苑的时候,越崇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把这几日永巷后头的出宫记录给我看一眼,不是明面上的。”越崇找到了如今掌管着一半禁卫的贺从。 除了年节,郑嘉几乎不会也不能出宫,可以说日日陪侍太后左右,但近日太后心情不佳,就连郑嘉都吃了不少排揎,空闲的时间就多了起来。 以兰沉的性子,侯官自己人设宴他都懒得参加,这次赴宴,绝对不寻常。 越崇在心底下了判断。 不管是不是长公主杀的兰沉,但事情一定和郑嘉有关。 “郑嘉昨夜是偷偷出宫,但二更天就回来了。”贺从也没想到死的是兰沉,还有些不敢置信,“真是兰沉?” 越崇手上还攥着兰沉的牌子,举到了贺从面前,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个档口,太后势弱,长公主静修,东宫选备,发生这件事就太敏感了。 有侯官匆匆找到了越崇,“都督!令史把尸体蜷着的手掰开,发现他手里攥着东西,是……是一枚白玉扣。” 越崇和贺从同时回头,等着下文。 时下极少有质地这么纯粹的白玉扣,且大周玉器多简朴,这个玉扣偏偏雕刻精湛,贺从眯了眯眼睛,“我记得,城阳王好美玉?” 越崇摇了摇头,“只要是金贵的物件他哪个不喜欢,只是玉器稀罕,下头人才喜欢进给他,真喜欢玉器的不是郑嘉吗?” 贺从偏头瞧了他一眼,“你已经认定是郑嘉干的了?” “……难说。”越崇知道贺从的意思,他是在提醒自己别老看表面的证据,也别老理解歪主子的意思。 郑嘉大多数时候都是按着城阳王的意思走的,且今日长公主召他,话里话外还是盯紧城阳王的意思。 可出于野兽的直觉,他就是觉得和郑嘉有关系,如果是长公主杀的,那这证据也是长公主送上来要安在郑嘉头上的,如果不是长公主杀的,那就更和郑嘉脱不开干系。 就当他是一根筋吧。 一根筋在白日里见到了从佛寺里杀回来的长公主。 是的,杀回来。 这位静修了有一旬的长公主没磨去一点忤逆君父的戾气,腰上佩剑,单骑而来,尘土将缁衣衣角染上了灰蒙蒙的一片。 元煊跳下马,明镜府的人都低头屏息,心里都清楚长公主这是就着城门开的时间赶回来的,就怕她不来,如今来了,他们背脊紧张,心却定了。 “兰沉死了?” 她一手按在了剑鞘上,目光直直落在从室内赶出来的越崇身上,等着他汇报。 “是在赴郑嘉的宴后,被毒死再放火烧了宅子的。”越崇果然话里话外的意思落在郑嘉身上。 元煊觉得侯官里头的人才很有意思,心思深沉的她不怕,机变敏锐的她更不怕,唯独越崇这人很有意思,他不是不聪明,但就是能把每个可能性想到之后,再判断出偏差来。 她压着这人也有小半年了,如今终于确定,自己给的指引和线索,能够将他引到自己想要的轨道上。 还行,能用。 元煊做出了这个判断。 她点点头,“把郑嘉私下出宫宴请兰沉,还有那枚玉扣出自荥阳郑氏的证据都送上去,不必明确指出凶手,一切照实说就是。兰沉死了,你看还有谁能提拔上来,当年我刚接手侯官,你们三个人领三队,其贺从被提拔上去了,兰沉死了,这下头的人还没历练出来吧?” 越崇对长公主这毫无转折的安排怔愣了一瞬,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抬手行礼,“也不是没有人,各队都另提拔了队长,兰沉这些时日很看好一个姓连的侯官,” “提拔他接狼队,把事情办好后,你接兰沉的位置。”元煊安排好了,深深瞧了他一眼,“你母亲在金墉城里过得很好,日常起居都有人照顾,等这阵子事情过了,去看看吧。” 越崇一凛,垂首应是。 元煊甚至没多问一句兰沉,也没多干涉一点越崇的判断,让越崇觉得心里有些奇怪地不舒坦,难不成真是长公主察觉到兰沉背叛,着人动的手? 还没等他转身收拾东西进宫禀报,元煊的声音又在他身侧响起,“既为侯官之首,你的一切判断,就是侯官的判断,也是我的判断,去宣光殿的时候,给我好好把背挺起来。” 这是元煊给他这个侯官之首办的第一件事作保立威,也要为越崇顶住郑嘉之势的意思,他心里松了一松。 跟着长公主的确是好过些。 “至于兰沉……他孤零零一个,也没什么牵挂,等事情有结果了,我自会叫王南寺的僧人过来,好生收殓安葬。” 越崇脚步一顿,听出元煊语调里的古怪意味。 长公主语调轻飘飘的,但绝对不是愧疚,反倒是觉得给人死后做面子是为了活人,觉得实在没所谓一般。 可她明明时常礼佛,还特地为安国公死后做了一年的往生普佛。 越崇挠挠头,这世道就算有人不信佛,但还不是得入乡随俗干着信佛的事。 第81章 封侯 这一夜奔走的不止侯官们,还有高阳王和城阳王的人。 元煊不在京中,却死了个侯官,怎么看着都像是有人要对元煊下手了。 是谁呢? 两方人马都没想到是郑嘉。 但想到郑嘉为人,又觉得合理。 当年郑嘉被顺阳长公主指着鼻子一顿骂,宫中人人都知道长公主看不上中书令,而太后也不介意元煊对自己男宠的冒犯,是以郑嘉也不敢招惹长公主。 可眼下长公主负气出走,那郑嘉在此时动手也十分合理。 毕竟谁都知道他记仇嘛。 城阳王觉得不是大事,一个侯官而已,元煊都杀过,郑嘉杀一个怎么了,不过倒是可以借机夺回侯官的控制权,先前他觉得这势力可有可无,可谁能想到几桩案子都是侯官专权的。 高阳王也觉得不是大事,太后自己人窝里斗,他们能乐开花,倒是可以给郑嘉加一把火,明日就去找皇帝商量商量动郑家的事。 大家都没怀疑不是郑嘉干的,就连和郑嘉互为表里的严伯安听了都以为是郑嘉开始算账了,半夜跌足骂郑糊涂。 要动长公主的人,大可以从好欺负的下手,干嘛非得要人死呢? 严伯安披着衣服坐在床上,把长公主明面上能欺负的势力过了一遍,忽然有些头疼。 昭玄寺那个小道士如今算是大周道士里做官的独苗,也没必要欺负个世外之人,那个进了太府的崔松萝听说崔氏谱上已经有了名字,那要欺辱她还得小心避开挑衅崔氏的可能。 长公主这次翅膀这么硬,敢直接顶撞皇帝,也是为着她在中军里有了些人心,还好如今握着军权的广阳王是个一心为国的愣子,应当不会被一个女人收买。 严伯安居然想不到要先从哪里下手,长公主看着几乎是个空中楼阁,没有什么真正握在手里的势力,可却也是个铁桶,叫人无从下手。 他捂着头,靠着自己多年自保的直觉,觉得可以多给长公主卖卖好。 郑嘉这棵树不能靠了。 宣光殿,太后听完了越崇的禀报,尽管这个侯官没有一句话说是郑嘉干的,可她心里也觉得是郑嘉干的。 抛开证据不谈,郑嘉最近总是要找兰沉,兰沉生得像死了的范阳王,她从前没提过,等安家出事,她想起元葳蕤,也想起了那个被诬告而死的范阳王。 她其实已经快要记不得那人生得什么样子了,只记得第一眼极为惊艳,叫她愣神。 貌若好女,丰神俊逸,兰沉其实比不得范阳王,约莫只有点形似,都是好模样而已。 对她来说,问题从来不是能不能得到,而是要不要得到,不过一念之间而已。 太后前后男宠不算多,这些年留在身边的也就郑嘉一个,郑嘉是个聪明人,甚至对被束缚不能出宫之事引以为乐,那么杀兰沉,只怕还是为了元煊。 她默许他们针对元煊,但不代表可以在关键时候闹出自相残杀的丑事来。 郑嘉是心太大了。 城阳王父女又太短浅。 太后沉沉叹了一口气,出洛阳城之后元煊干了什么她都清楚,这匹她亲手养大的狼已经吃到了血肉,胃口已经变大了,她不是不想打压元煊,可其他人怎么就这么不中用呢。 她垂着眼睛,过了半晌,方看了一眼越崇,“这事儿顺阳知道了吗?” 越崇想了想,睁着一双虎目真诚答道,“长公主赶回京都,定然是要去明镜府了解详情的。” 太后这回认真看了一眼越崇,意味深长,“这事儿不必再查了,到此为止吧,你是?” “卑职右都督越崇。” “如今迁你为左都督。” 太后顿了顿,“叫她来宫中找我要一个说法吧。” 越崇觉得自己摸到了如何领悟长公主的意思,这不就是一切照实说嘛,他会了,而且结果很好。 他一路出了宣光殿,对上了侧殿出来的人的视线。 郑嘉风度翩翩,哪怕熬了一宿的夜,那老脸也没垮,和越崇这个粗人比起来,显得格外会骗人。 越崇目光凶狠地盯着郑嘉,直看得人绷不住面上做出的平静神色来。 他冷笑一声,大步走了。 妒忌贤能排除异己是郑嘉这奸诈汉人的天性,兰沉才刚出头就死了,越崇也刚出头,他不想死,所以郑嘉得死。 可大周汉人四大世家,卢、崔、郑、王,号称北州冠族,郑嘉就出自那个郑,越崇威慑完人,心里却没底。 走着走着,他又看到了长公主,像是等着他出宫再进宫一般。 越崇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长公主也有一半的汉人血,所以那会儿朝臣对煊太子重用汉人很有意见。 长公主的母亲姓卢,出身范阳卢氏。 当年立太子之后,卢家居然没有一个进东宫成为属官的,这本身就不寻常,更不寻常的是,太子被废后,卢家也没说一句话,仿佛从来没有这个血脉。 长公主像从来就没有过一个母亲一样。 如果有卢氏撑腰,长公主是不是能跟郑家掰个手腕? 元煊不知道越崇已经在想怎么把郑家连根拔起了,她问了越崇在宫中的对话,对他关于自己的那句灵光一现表示惊奇的满意。 她算了算时间,掐着点进了宣光殿,一进去就听到了里头的哭诉声。 “陛下,真的不是臣做的,我昨日约见兰都督,是为着家中的侄女已到了说亲的年纪,那枚玉扣就是定亲信物,臣这么做也是为了陛下着想啊!!!最重要的,臣没有理由杀他!” “臣更没有理由杀人还留下一个铁证啊” 郑嘉是真的委屈,真的不是他做的,可谁都觉得是他做的,而且还都觉得他做得不值。 知道不值他当然不会做啊!这叫什么事儿?他有那么蠢? 殿内气氛沉滞,郑嘉跪倒在榻前,匍匐在华丽的绣金锦缎前,像条狗。 元煊心情一下就好了很多,这世道,谁都想在别人前面耀武扬威,谁也都在别人脚底下匍匐。 她没行礼,甚至一只手还按在剑柄上,语调倒是恭敬,“祖母,我回来了。” 太后也没计较,踢了踢面前的郑嘉,“出去跪着。” 元煊嗤笑一声,“我回来的时候越崇已经进宫向您禀告了,我还想着问一问,如今看来,是不用问了。” “只是祖母,兰沉也算我一手提拔上来的人,我用着挺好,那越崇我还没打磨过,用得不趁手,如今可怎么好?堂堂侯官首领这么死了,叫我狠狠被打了脸,还请祖母,要给我一个在京中的立足之地。” 太后听着话,心里知道了两点,兰沉是元煊的人,越崇还没完全是元煊的人,所以她这个左都督,封得不错。 元煊逆光而站,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事儿的不满。 太后却走了神。 她知道元煊这孩子生得高,可她在自己面前跪久了,让她有些忘了,这孩子站起来,居然这般迫人。 明明小时候跟小冻猫似的,都害怕她饿死在寒室里。 “祖母?”元煊又扬了声线,“正好我听见中书令说了,我也想问问,中书令既然惦记着和兰都督结亲,兰都督同意了?” 郑嘉登时咯噔一声,兰沉自然是不同意的,但他当时瞧兰沉喜欢玉璧,也不差这一个玉器,为着联手,送点甜头是应当的,可谁能想到兰沉回去就死了!死的时候还攥着他给的东西啊!这不是谁用兰沉做的局直接给他套进去了嘛! “你不知道,兰都督出身的部落不是望族,高攀不上你们郑家?”元煊蔑笑起来,“还是说,郑家已经沦落至此了?” 郑嘉愤恨抬头,“那长公主说我有什么理由放下身段用接亲的名义去杀他一个小小侯官?” 两人你来我往一触即炸,谁都知道上位者不需要证据,只需要动机。 元煊轻笑一声,指了指自己,“还用我说吗?中书令?我记得你对我,对我的麾下之人,心怀不满,甚至,黑衣作天子的消息,不就是你告诉陛下,告了兰沉一状的吗?如今你倒是好心要和兰沉结亲了?谁信?” 太后叹了一口气,不想听两个人再争下去,如今要紧的是皇帝和前朝,郑嘉和元煊相斗很没有必要。 “是他的错,灯奴儿,莫要怨他,你既然回来了,先在京中好好待着吧,之前的事,委屈你了,顺阳长公主平定幽州、泾州之乱,着加封为正二品开国县侯,食邑千户。” 此前亦有公主封侯,可大周开国以来,元煊还是头一个。 “你回来后还没怎么同太子说过话吧?他年纪小,皇帝正愁东宫属官的事儿,保傅东宫的人,我想着,该有你一份?” 元煊刚刚要跪下谢恩,听到后头一句有些诧异,这是要将她和太子捆在一条船上? 她规规矩矩行了礼,“妾谢陛下,太后若有驱使,无有不应,只是妾名不正言不顺,何以保辅东宫。” 太后居高临下,对上了元煊微微抬起的眼睛,那眼睛甚至有些像她。 “无妨,东宫庶务,你也娴熟,这个东宫右弼,你当得,未来,你也当得。” 这话就有些太长远了。 元煊浑身一紧,再度俯首。 太后想动皇帝了。 第82章 勋贵 元煊见好就收,“臣惊闻噩耗,乘霜赶来,是不舍有才之士,可祖母教导过我,有时候真相在大局前并不重要,臣知晓,所以臣愿意退一步。” “祖母怜臣,臣亦不敢不尽心为祖母,在外静修之时,臣抄好了剩下几卷的严华经,已经在佛前供奉过了,也算功德圆满,如今特呈来奉上,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之恩,唯热血相报。” 元煊姿态做足了,不管太后信不信,面上总是满意的。 她赢得利落,郑嘉却输得狼狈。 这事儿太后不让查了,郑嘉就得彻底背上这个黑锅,元煊早拿捏准了太后不愿意内讧的心思,郑嘉硬着头皮吃了这个亏,和太后也生了嫌隙,自己还能给太后卖个乖。 能用兰沉的假死套住郑嘉,给自己找个借口回京再讨点好处也就够了,封侯固然算破例,却也没超过她的预期。 真正让她意外的是,太后居然这么早对皇帝动了杀心。 她以为至少要等到自己拿着穆望之流结党密谋的消息来刺激刺激太后,太后才能起心思,没想到…… 自己这个祖母的确是个极有决断的领头人。 太后这时候没心思再寒暄,只点了头,元煊见机告退,等人走了,郑嘉再度试图上前时,太后伸手翻开了血经。 满纸偈言在她手中几乎要燃烧起来,字字筋骨嶙峋,繁盛的赤色之上飘过香炉幽深的烟霾,隔着烟气一瞧,似乎再遮不住字里行间透出了兵戈之气,和年节时候送上的不一样了。 她低声念了一句,“灯奴儿”。 安瑶目光有些悠远,她年轻的时候,那人也曾说过,自己虽然通晓佛经,瞧着文秀,偏偏却掩盖不住一身的奔流的野性。 元家人骨子里流淌的是征服的血,没人会屈膝一辈子,她注定能生下元氏的血脉,开启她的时代。 但她的儿子却不像她,这个孙女像了十成十。 她似乎不该放虎归山的。 不,她似乎……该想的是,元煊会不会变成那人生前最后几年的样子,借刀杀人不可怕,可怕的是刀失控了。 她好像年纪大了,居然开始害怕自己养出来的第二条看似温顺的疯犬。 安瑶抬起眼,推开男人碍眼的身躯,看向了殿外过于苍茫的白日,她忍不住眯起眼睛。 怕什么,杀了便是。 上一把姓元的刀都死了二十年了。 元煊回了公主府,自从穆望搬了出去,窦素将整个公主府全清理了一遍,长公主不喜欢的富贵之相都拔除了个干净,只剩下了一派阔朗。 她坐到了平日里的座席上,刘文君侍笔在侧,见她半晌没有动作,轻轻开口,“主子在烦恼什么?” 元煊按着额心,“时间不够啊。” 郑嘉如今正是和太后离心的时候,不敢轻举妄动,是个她操作的好时候。 可太后等不及了。 “今日听太后的意思,皇帝在那个位置上坐不久了。”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用法,这话元煊不敢对崔松萝说,却是能对刘文君说。 今晨元煊未表情急,特地自己先进了城,后头是刘文君安排的仆妇车马回了公主府。 此刻刘文君侍立在侧,听着这话面上也没有太大波动,跟静水一般,“殿下如今不光封侯,甚至可以算得上拜相,您现在是东宫四辅之一,将来天子换人,您依旧能总揽庶务,您年轻,就算太子登基,也有时间筹谋,主子何必着急?” 元煊摇头,“我答应过松萝,我要堂堂正正,正统继位,若太子是正统,那我算什么?” 她轻笑一声,“皇帝可还不能死,矫诏这东西,是下策。” “我要他亲自下诏,传位于我。” 她要这个急于废黜她,联合自己身边人做局的父亲,被自己逼着不得不退位让贤。 “父亲传位给自己的孩子,天经地义,可哪有弟弟传位给长姊的?不好。”元煊面上还带着笑,瞧着刘文君,“你以为呢?” 刘文君是知道自己跟着的主子从来就是盯着皇位的,此刻听着惊世骇俗的语录也极为淡然。 “我只担心,就算陛下传位于您,洛阳勋贵却难以摆平,必定不认同这等遗诏,届时,宗室自立,同宗谋国,是大乱。” 元煊点点头,“我自然想到了,我想要将乱子控制在皇城之内,所以我要握住的是兵权,我本来想徐徐把控整个洛阳城,可如今时间不够了。” 她和万无禁从见得第一面就得出一个共识,想要天下,她要拳头足够硬,所以她收拢广阳王,手中就有了大半中军,贺从如今有半壁禁卫军,如今章武王所领大军将要开拔,剩下的另一半禁卫军权,就是她要图谋的。 而这另一半,落在高阳王的人手里。 她继续问,“以你之见,如今洛阳城内勋贵,是何模样?如何应对?” 刘文君脸上难得显出一份讥讽,“士夫徒贪权市宠,竟是有爵的乞儿。”[1] 这个洛阳城,从根子里就烂透了。 所以长公主与她谈论起诗书,惊异于她如此才华居然不受重用的时候,她看到了这个皇城里难得的希望。 长公主,或者说,这个煊太子,她选贤与能不重门楣,东宫属官亦重用不少寒门士族。 刘文君随的是母姓,她的母亲一生颠沛流离,最后留给了她一个姓氏,刘,一个已经落魄至极的寒门。母亲想要在洛阳城寻找依靠,重新支起门户,最后只落得个荒唐下场,那个母亲口中的父亲,据说极有才能,得察举为秀才,因着门第入仕无门,最后落魄不知所踪,只留下母亲一个人,母亲不愿意让腹中的孩子承袭那个男人的门第,所以她姓刘,出身悬瓠。 刘文君的母亲也曾经是大家闺秀,满腹经纶,她自幼受母亲教导,也知道母亲心心念念家族门楣再无男子重振,下品门第再无出头路,她听多了,也忍不住想,若才德不能选官,只靠门楣,穷者越穷,达者更甚,若上头人都是蠢蠹,这国家还能治理好吗? 后来因着她足够聪明,读了许多书,进了宫当女官,一心想要做个女尚书,借着机会看一看这朝堂上选出来的官员,可她渐渐发觉,这个洛阳城,竟从根子里就烂透了。 洛阳城内的勋贵跟被圈养无忧的猪一样,富贵久了,已经不知道圈外的世界了。 刘文君目光坚定地看向了自己的主子,“这群人已经忘了害怕和征伐的滋味,一叶障目,贪安一隅,仗着自己是达官显贵总能代代相传,主子只能让他们从富贵梦乡里醒过来。” 元煊满意地笑了,“我也是这个意思。” 若支柱已经腐朽,那就烧掉另修。 她对刘文君满意,随即就想到了东宫属官之事,又想到了洛阳城内的勋贵大臣,忽然就有点头疼。 先帝杀的人太多了,几乎把当时朝堂上的能臣义士都杀光了,那群人固然大权在握,可也实实在在是有本事的。 如今给她留了一堆烂摊子,不听话的要杀,太废的要杀,利益相关错综复杂的也要杀,她的朝廷还能有多少人? 元煊恨不得把祖父从皇陵里挖出来问问怎么想的,就算是疯了,也不该杀这么多人。 “对了,太后担忧太子年幼,皇帝又急于为太子开辟班底,如今帝党之中,穆家人要守孝,广阳王在外平乱,章武王整军出征,长孙冀兵败白衣领职,长孙行再能说得上话也有限,几位侍中里,卢家人向来懂明哲保身,这剩下的,唯有高阳王能左右皇帝的意思。” “高阳王要动也需要时间,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入宫先做个女官?东宫女官。”、 她本就是要跟刘文君商量这件事,“若我败了,你还能有条后路。” 刘文君有些讶然,一时有些摸不准元煊究竟是要把自己安插进太子身边,还是真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元煊也没急着要刘文君回答,“你没有身手,在太子身边,安全些。” 至少皇帝和太后都不想杀太子。 刘文君尚未回答,门口就传来了通报声。 “殿下,崔郎中来了。” 刘文君转头,“崔女郎来了,殿下不若我思量几日?若真要离去,我也得为殿下打理好琐事,找好合适的接替之人。” 崔松萝已经走了进来,门口的人早得了元煊的吩咐,只是通报,并未拦她。 “什么离去?文君姐姐也要走吗?” ———— 注:1化用自《菜根谭》,“士夫徒贪权市宠,竟成有爵的乞人”。本文中意思是有高官厚禄的士大夫们一味地争夺权势贪恋名声,公卿勋爵却像一个讨饭的乞丐一样。 第83章 成长 刘文君没有回答,只是冲崔松萝微微行了个礼。 崔松萝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见元煊了,她只知道今天是自己的休沐日,终于不用给自己的族叔和那位宦官带膳了。 她进了殿门忍不住小声感慨,“你说那帮人下值之后还要宴饮,这难得的休沐还要设宴相约,麾下之人要去找自己真正的主子,这不是完全没有休息吗?” 一句话说得刘文君都笑起来。 元煊冲她招招手,“最近怕是真休不了了,在太府怎么样,我听人报给我,你倒是和同僚相处不错,只是清融那小孩儿将事情都甩手给你了?” 崔松萝摇摇头,“哪有,我们说好的,她负责配火药,剩下的那些找工人组装和储存的活计都交给了我。” 怕元煊怀疑自己的能力,她继续说道,“我找的匠人,还有那些图纸都好好做了保密的措施的,那些匠人的家眷我也都好好收到庄子里头养着了,不会泄密,也不会叫旁人看出来什么的。” 元煊早就知道了崔松萝的操作,但听崔松萝说还是认真夸了一句,“我知道你经商出色,保管自己那些方子都很厉害,自然有本事,这才放心送你去太府,只是如今你的同僚可有为难你?” 虽说明面上做不了什么手脚,但在外的观感和自己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崔松萝有时候有种小动物的直觉,元煊觉得自己有必要问一问。 “你放心,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太府同僚的女眷都收到了我送的好礼,也宴请过这些人,他们骨子里虽然瞧不起女人,但至少面上不会太为难我,可能也是觉得我威胁不到他们什么。” 崔松萝一面说着一面忽然一拍脑袋,她最近政治素养大大提升,大约明白火器监制这件事的负责人不再是元煊,而是高阳王,这是两党的博弈,元煊找她来肯定也不只是问自己的上班体验。 “对了!高阳王!我为着批款快,设宴时也请过度支尚书,度支尚书似乎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才来的,宴会上大赞我的酒水不错,那酒我蒸馏过,极容易醉,他喝多了,跟我说了一句话。” 崔松萝认真想了想,耷拉下眉毛,学着度支尚书努力做出八字眉的愁眉苦脸样,“时势不好,你主子不在,这下我可要苦起来了,也不知道这回能不能留下足够北方打仗的粮草。” 她大概能读出来,这时势似乎不只是世道,还有发生不久的泾州之乱,太后势弱,所以高阳王才能代表皇帝势力接受元煊从头搞起来的火器之事。 元煊一眼就瞧出来了她在学谁,挑了挑眉毛,“你和度支尚书府上多来往来往,若他再诉苦,告诉他你曾 经营不少库房,最擅关仓捉鼠。” 刘文君看了一眼崔松萝,有些担心她不明白这意思,也担心长公主又让崔松萝只做传声筒,那教人独立不是教了个半途而废? 崔松萝却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是我要联络度支尚书,借着我在操办火器这项,从拨款上抓住高阳王贪污,侵吞国库的把柄吗?” 孩子长大了,孩子聪明了。 元煊和刘文君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欣慰。 “行了,快到午时了,咱们一块儿用膳吧。”元煊主动打住了话题。 没承想崔松萝学聪明了,看向了落后一步出门的刘文君,“姐姐还没告诉我,刚刚说什么走不走的?鹿偈和清融也都少见了,要是你走了,我更没着落了。” 哪有元煊这样一直往外送人的,之前废太子的时候把周清融送出去情有可原,可如今元煊已经封侯,食邑更多了,名下有盐田、矿产这两个大头,更不提还有私有的马场和兵甲,算上她的松清商号,几乎能与从前河间王比肩。 如此势力,偏偏送出去了鹿偈,放生了她和周清融,如今还要放刘文君。 难不成,原文里刘文君就是这般成了女尚书的? 刘文君笑了笑,再次自然转移了话题,“都这个点了,殿下邀了清融用膳,怎么还没听见通传?” 崔松萝又被转移了心思,“是诶,她最近都忙得看不见人影,不过我听府中仆人说起城外的道观求医很灵。” 周清融没来,自世祖以后,大周皇帝登基必按照祖宗旧例,亲登道坛,接受符箓。 只是如今国教为佛,洛阳城内的道场就被辟在城南,只有一百零六人,大门紧闭,很是荒凉。 周清融入昭玄寺后日日去道场里头找这些吃着皇家粟却一点没事儿干的人,这群人也算是正儿八经的新天师道门徒,和罗夫人这等先入门后才去嵩山修道的不一样。 她打着交流经书教义的名义,和这群被圈养的道士论了几天的道,诚挚表达了自己将新天师道重新捧上国教的志向。 道士们看着这个孩子,饱满到有些臃肿的脸上浮现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真天真啊,看起来像是被罗夫人养在深山里,全然不知天高地厚了。 “如今的国教可是佛教,元氏养着我们,也不过是祖宗遗旨而已,我们能做什么?你这个山里来的野孩子仗着长公主引荐是胆气足,可也不能太异想天开。” 周清融当然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 她十七岁了,在大周这个年纪当娘的比比皆是,更何况她能够在嶙峋的山间和湍急的江水旁采药,她虽然武术一般,但非常矫健,并且野外生存知识丰富——这么比起来,眼前这一百零六人,才更像是没有多少自理能力的孩子。 周清融回答道,“昔日天师在山间修炼之时,为完成抱负,悉心整顿道义,加强戒律,得道出山后弱于儒学,便日夜研读,终以礼度为首,讲经论道,施术弘教,以道法权谋,引为大周国师,我新天师道终为国教。” “天师仙逝前,心知膝下弟子入京都后,贪图享受,无所长进,后继无人,静轮天宫竣工无期,遗憾离世,至今亦有三四代人矣,你们志向在京都内消磨,就忘了天师曾再三谢绝北太平真君授予弟子们高官显爵,只一心扶乩请神,画符镇灾,祈祷战事胜利,希冀太平到来。” “你们忘了祖师之德,我这个却不敢忘,如今北乱未平,朝廷大将征战在外,我们何不效仿天师,斋戒做法,祈祷胜利,若大战得胜,天师道复兴在望,何愁不能再成国教?” 这群人忘记了祖师的事迹吗?自然没有。 只是他们都被圈养久了,而元氏传到先帝手上政变频繁,他们只想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当个能在下一任皇帝上位的时候,传授图箓的工具。 至于别的,他们想也不敢想。 周清融瞧着眼前这群人,只能看到几个年轻的道人脸上的蠢蠢欲动。 “小儿说大话,如今战乱之际,两党相争,我们这出头的椽子,真折进去了就连这最后一点体面和容身之处都没了!” 周清融自然不是不知事的人,从东宫离开的那一刻,她就隐约明白了成王败寇之中,跌落的不只是王,还有所有相关联的人,好在当年元煊早早送她们离开,免了她们一场灾祸。 “危机也是机会,眼下就有个大机会。”她淡然道,“你们不是不知道我是怎么被长公主赏识的,这个机会我愿意拿来换我们天师道一同崛起。” “就跟当年天师为西征出力一样,我们也能为平北出力,火器离不开火药,也是战争中的大杀器,我们炼丹的时候总有炸炉的时候,火药的配方也是我们常接触的炼丹材料,若有人愿意跟随我复兴天师道,你们就是我的门徒,自然会学得我的道术。” 周清融特地端出了昔年元煊回见门人的做派,那张从西北归来被风霜磨砺得清瘦的脸上显出别样的威严光彩来。 台下迅速翕动起来,都知道平息北乱是大功,这的确是一个不能再好的机会。 “我愿意追随主簿。”一人率先开了口。 一句话下去,像是米袋开了个口子,米袋中的米争先恐后汹涌而出,很快将饱满的米袋漏剩了一半。 “只是……我等亦有人不精通炼丹之术。” “这个无妨,大家最擅长的是开坛做道场,这也是我们的本,不能忘,只是如今的世道,我们与佛教并不相同,总要显出我们的风范来,国教一味要求布施奉献,他们固然有存在的理由,可天师早已明确不许征收租米钱税,如今世道疾苦,饿殍遍野,我们要以身作则,开坛做法亦不可耗费过多钱粮,只以诚心为祭,只为讨北祈福,这才是我们的道义。” “诸位若愿追随,天师道自然复兴在望,事成便是大喜,若不成,诸位依旧有留存的理由,那火药道法方子,也算我们的本事。” 周清融语毕,道场内响起低低的议论声,带着急促的涌动,一时之间道场像是将要崩塌的山雪,被同频的共振轰然击碎,冲刷而下,露出原本的峥嵘青山来。 道士不少都是炼丹的好手,周清融只带了一回就能轻松上手配置火药了,而调整好了配比,教会了自己的教徒的人已经投身了元煊答应给她的另一伟大事业——行医布道。 凡有空闲之时,周清融都在洛阳城外道观义诊,道观很是朴素,与周围的佛寺格格不入,甚至一进去就能嗅到浓重的草药味,神像亦是泥胎塑,供桌小小的,被一大锅熬制的“符水”和摆着的担架桌椅挤得越发可怜,比寻常人家里供奉的佛龛也差不了多少了,端得清苦。 最初富贵士族几乎从未入内,去的多是佃农和僧只户,连寻常百姓都少见,这些人只为了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能领到有一碗似乎有些饱腹感的“符水”,据说能消灾解乏。 后来治病救人的义诊被仆人侍从佃户宣扬出去,平民甚至商户也来了,可道观不收绢布铜钱,治好了想要感谢,那就献上草药和少许粟米。 原先有些灰败的泥像脚面都像有了神光,光滑了许多。 可神不能救人,能救人的是人,是谷粟,人不知道。 周清融想,她要成“神”,才能救人。 留在道场而不是跟着周清融的那群道士也认真开始了祈福开坛,没问皇家要祭品,也并不大张旗鼓,一切从简,但渐渐大街小巷都知道了,那群道场的道士在为北乱祈福。 像是这世道,终于有了为众生向天呼喊的声音,即便微小,但众生已经听到了。 第84章 出事 度支尚书陆金成是勋臣八姓里头的第二等,祖辈亦出过不少异姓王,如今已经年逾四十,孙女都快赶上崔松萝这么高了,看这个破例进入外朝的女官,也跟看自家小辈似的。 更不提他的夫人和女儿都对崔松萝送的礼物十分喜爱,松清商会的酒也实在够劲,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陆金成在给太府批款的时候是很爽快的。 崔松萝宴请对方也会顺带宴请陆家的女眷,崔家和陆家本就有姻亲,拐过几个弯儿,她算陆金成女婿的弟媳的隔房小姑,四舍五入算个一族人。 可惜陆金成虽然对她几乎无有不应,却几乎没给崔松萝露出一点口风。 眼看到了暮春初夏,各地的矿产都开始往京中运送,火器仓库已经被崔松萝打点好,可事情依旧毫无进展。 崔松萝有点着急,元煊第一次让她自己做事她就没做好,可元煊却也没催她,刘文君也没来传过消息,她一筹莫展,连饭都吃不香了。 好不容易快到休沐日,崔松萝忙遣人给公主府递了拜帖,谁知青鸾回来却道公主有事,这几日都不得闲。 元煊和刘文君两个都被另外的事绊住了脚,这事儿不大,但足够磨人。 午后,太阳已经足够烈了,元煊刚刚到了廊庑之下,迎面就对上了一道明显是新手才能发出来的箭矢,低速的破空声划破开始闷热的午后空气,擦着缁衣飞快坠地。 啪嗒一声。 侧身的元煊重新恢复了先前的步调,继续从容向前。 宫殿内响起刘文君不轻不重的声音,“太子不应当随意在宫禁中玩耍弓箭,这会伤人的。” “不过是奴隶而已。”童声响起,“既然是我元氏的奴隶,那么成为孤进步路上一块砖石,是他们的福气。” “殿下此话无理,任何伤人之举,对被伤者都算是不幸。” “若真射中了人,那就是那人得了孤的彩头,能沾染我的王气,怎么不算赏赐?” 元煊挑了挑眉,停住了脚步,等着里头那小畜生再说出什么狂妄之语来。 先前太子养在綦嫔之下,还能谦卑懂礼,少年老成,对着皇帝和太后大谈礼仪忠孝,如今倒是活回去了。 或者说,对着上位者,这位小太子还能好好持着谨慎之心,至于东宫侍从们,这位是不放在眼里,更不放在心里的。 刘文君在太子之言下依旧保持着沉稳,没有丝毫的心浮气躁,甚至带了无尽的包容,“太子自然是有龙气庇佑,这福分旁人是承受不住的。” “这是自然。”小儿语气更加骄横,“假的自然承受不了太子之位的福分,所以才会落得那般下场,在宫中都要喝药,好不晦气,也就是祖母容得下她了。” “太子。”刘文君终于声音有了些严肃。 “我知道了!看在她替我占了十几年位置的份上,我自然也不会太亏待她,只要她别一天到晚摆着身份,教导什么东宫庶务,什么儒道经典,无趣极了,我要去练弓马,那才是我们元氏太子该发力的地方!一天到晚学那些汉人的书,当真无趣!” 听到这里元煊明白了,这还真是綦氏能教出来的孩子。 北边返祖风气严重,完全不认同汉人,对着洛阳朝廷汉化也极为不满。 她年幼时受太后教导,太后重视部落留下的英姿,看重弓马,却也极擅诗词,从前风流楚楚的范阳王亦为其才情动容。 元煊走到了殿前,长身立于门中,居高临下瞧着殿内的小人,“练武就应该去演武场,而不该在屋檐下,若叫旁人看见大周的太子如此不讲规矩,只会让你眼中的奴隶笑话,太子毫无储君风范。” 刘文君和元煊对上视线,见殿下面色无异,轻轻松了一口气,叉手行礼。 背后说人却被正主听到了,元煌脸已经涨红了,却挺直了腰背,就连小肚子都突出来,气势不减,反口教训道,“别摆出那副样子教训我,等着吧,我会让世人知道谁才是大周的真龙!你以为太后真的疼爱你吗?她只是觉得你还有点用而已!看清你自己的身份!” 元煊勾勾唇,目光慈悲宽容,“好,那还请殿下今日学习之时能够好好记住究竟应该如何做一个太子,毕竟我替你占了十几年位置,自然很有经验。” 刘文君垂下眼眸,殿下宽容得有点邪性。 等教导结束,元煌还是没能在元煊的提问中全部回答出来。 元煊也没笑他,只从容收拾了东西,“那么弟弟,取消明日的演武,学不会,那就明日继续,直到你学会为止。” “对了,忘了告诉你。”元煊在元煌叫闹之前再度开口,“你今日那一箭,软弱无力,根本伤不了人,和你现在一样。” 刘文君垂下眼睛,控制起了面部表情。 等元煊出宫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了,漫天红至妖异的霞光之中,越崇给她带来个从洛阳外传来的好消息。 “殿下,已经安排好了,那高阳王的门下之人接受了我们安排的人的意见,做了手脚,那一堆碎石子,应该明日就能送进了太府安排的仓库里了。” 元煊仰头看了看天,“这天闷得不太寻常,是不是要下暴雨了?” 越崇跟着仰头看,用力呼吸了几下,“这不已经到夏天了嘛,下雨也是应当的。” 元煊皱了皱眉,转身上马,“去告诉太府,仓库防潮一定要做好。” 她一路纵马至道场外,这群道士做法事亦是会看星象与气象的。 “去岁大旱,今朝可否有水旱之患?” 周清融听到了元煊的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好不容易庄稼开始生长了,若再有水旱灾害,又要闹饥荒了。 这话问得太直接,道士们你看我我看你,憋出一句,“难说”。 元煊在脑子里考虑着把道场这群道士换一批人的可能性。 “请殿下容贫道观天象再行起卦。” 元煊点了点头,“有消息告诉我。” 第二日,崔松萝和周清融同时找上了公主府的门。 “有大事!” “有急事!”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彼此对视一眼,忽然替元煊开始头疼。 “我的事事关民生。” “巧了,我的事事关战事。” 这下可真完了。 可长公主还在宫里啊。 门人也急得没有办法,正在着急的时候,元煊居然回来了。 太子哭着闹着要去演武场,元煊原本也不过是欺负欺负小孩儿,心里挂念着事儿,见太子自己跑出去找太后告状了,也没跟着,转头出宫了。 “都来了?” 元煊淡然下马,抬手招呼一声,两拨人马一哄而入。 “说说吧。” 崔松萝率先开口,擦了擦脑门上急出的汗,“今日据说是幽州押送来的硝石矿到了,我去接收的时候,却只卸下来碎石!” “我去问了,对面只说,因着人力物力不够,硝石矿还没能送到,让我等着。” 元煊点点头,没吭声。 周清融立马皱了眉头,“这叫什么事儿?本来现有的原料就快不够用了,就等着矿开出来,大批量送到前线去。”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说自己的大事,“我们算出来,今岁必有洪涝,还请殿下早做准备。” 元煊深吸一口气,前面那事儿本就是她设的圈套倒是无妨,后面这个,她按了按眉心,“天子失德,方生灾害,你们道场早做准备。” 周清融皱着眉头,“如今本就战乱频繁,今年要是再没有粮食收上来,京都定然又有不少饥民外逃。” “等我除了高阳王。”元煊杀心已定,“抄了他的王府,不会落到那个地步的。” “松萝,你现在就去闹,找押送的人,负责调度的人闹,拉着他们闹到高阳王脸上去,再叫人想办法给陆金成送个口信,告诉他,再不管,国库内可有余地给你拨款,再给我端着就让他亲自去幽州给我挖矿。” 崔松萝从座席上挺身而起,拔脚就走。 第85章 闹事 京都驿站中,崔松萝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人,他们衣着不一,但只有头两个是戎装,其余人显然并不是训练有素的虎贲或者羽林军,有些似乎是小吏,有些身上只穿着窄袖粗布衣裳,瞧着更像是工匠之流的手艺人。 “去把他们都捆了!如此贻误军机的罪人,万不能轻纵!”崔松萝指着屋内,气势汹汹。 刚刚歇下的官员和小吏被莫名其妙的人一哄而上捆了起来,甚至有些靴子都没套上。 那矿官被生拖硬拽出来,人还懵着,一抬头看见了那明显的女子裙摆,方明白究竟是谁来闹事,高声叫喊起来,“你不过与我同级的七品小官!如何敢擅自对我动手!” 崔松萝瞧着那矿官北欧半拖半拽,弓身曲背,像被强行提溜的猴,她站着居高临下瞧着人黑得发红的脸色,长出了一口气,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元煊天然有那样睥睨众生的眼神。 生来居高临下,自然生出了压迫感。 如今她冷眼瞧着这方才还跟她嘻嘻哈哈打马虎眼的官员,心头狠狠出了一口气,来前排演了百遍的话脱口而出,“按着幽州刺史上月送入京中的信函,幽州第一批开采冶炼好的硝石已经安排运送,如今已经一月有余,再怎么也该到了,可你只送来了一堆碎石充数,还狡辩人力物力不够?” 就是说春日下雨路难行,耽搁了都好得多。 “甚至你还拿着账册要追加拨款?我只问你,幽州刺史可知道你如此颠倒黑白,抑或你自己想吞了硝石,意图谋反?” “我如今拿下你,便是要送去好好查查,若并无你的不是,自然好生放了你,再给你赔礼道歉!给我都拉走!不必去京兆尹,事关国家大事!捆送去廷尉寺!” 那矿官显然有些意外于崔松萝知道幽州刺史的信函,“你不过是一个太府丞秘书郎中,哪来这么大的权力?你又如何看得了幽州刺史的呈报?莫不是故意来难为我的吧?也是,你一届商户妇人,破落户出身!只能耍这些泼皮市井办法,可没有就是没有,缺钱就是缺钱,要治我的罪,也是高阳王治我的罪,有你什么事?” 崔松萝冷嗤一声,“莫说接收硝石的事正是在下所管,我查你是理所应当?就说幽州刺史向京中的呈报,我叔父崔少卿告知我不是很正常,你辱骂我清河崔氏是破落户,自己又是几等门楣?” “罢了,料想你也不是什么胆大包天的角色,小喽啰而已,狗吠我还能与你置气不成?去诏狱待着自有人问候你!” 崔松萝转了脸,正撞上闻讯赶来的一辆低调又诡异的云母犊车,说诡异,是因为这种云母车,只有皇帝御赐给勋德大臣,偏偏它卤簿只有三人。[注1] 最近她被常玥恶补贵族官场知识,又对陆家格外关注,一下子就对来人有了些眉目。 她沉默片刻,走近帐幔试探,“陆尚书?您怎么来了?” 里头人沉默片刻,显然有些不情不愿,“我要是不来,我是不是得亲自去挖矿了?” 崔松萝抬头看天,小声辩解,“这也不是我说的。” 陆金成的声音从里头传了出来,“谅你也不敢,毕竟你是我女婿的弟媳的隔房小姑不是?” 都套近乎到这种田地,这小女郎说不出那等话。 只能是那个之前压榨他定下预算的霸王,大周开国第一个女侯爵说的。 他只是有些感慨长公主也是真能忍,当初瞧着是被皇帝截和了负气大闹,原来在这儿等着高阳王。 “我就来看一眼,明日自有我的说法。” 若是崔松萝今日不把事情捅开了,陆金成就还有同高阳王斡旋的余地,但她既然闹得光明正大,掌管支计的他自然可以趁势驳了高阳王的意见。 至于其他的……那得再看看不是? 长公主想要他下场,可若不能有十分的把握扳倒高阳王,他就不会轻易表态。 如今这朝局,可真不容走错一步了。 崔松萝有些琢磨不透这磨人老狐狸的意思,但该继续的还要继续。 长孙行听闻自己掌管的诏狱里多了一帮人,倒也给元煊的人开了点方便之门,率先提审,叫下头人仔细这些,别沾染多少油水,坏了大事。 谁知下头人来汇报,真叫那群人吐出来了些大事。 “你是说,这幽州矿官和京中库部郎中有关系?” “难怪崔郎中没有找库部郎中,直接送来了我们廷尉。”长孙行翻看着供词。 库部郎中和幽州矿官勾连,幽州矿官听从他的指使,先将东西藏在了洛阳城外,只将碎石运入,夏日运输不便,防潮防火装备,多支些钱粮牛马不成问题。 而这库部郎中是高阳王门下极不起眼的一位,长孙行估摸着这事儿不一定是高阳王的意思。 毕竟如今高阳王录尚书事,就是度支尚书都要小心谨慎抗住他的施压,想从国库里捞钱粮,高阳王都不需要自己指挥,下头人就自觉孝敬上来了。 长孙行思量半晌,“去拿人吧,分开审,务必叫人吐露出来。” 城阳王瞒报军机,可高阳王也不是好货色,这两个庸碌之人,总揽国政都不是什么好事,殿下既然要深挖,那再小的藤也得扎上去。 翌日,一队虎贲军出城,耗费半日,终于找到了硝石的藏身之地。 太府崔郎中求见高阳王。 高阳王称忙于庶务,不见。 崔松萝站在门下省外,命小吏高声念出了廷尉得出的口供,午后烈日之下,叫噪之声叫殿内之人抬手拂去了刚上的温水。 “外头是什么东西!为着这么小一件事她也要跟我硬刚?疯了不成!” 高阳王门下之人慌忙走出,厉声质问崔松萝道,“你这女人疯了不成!高阳王总揽庶务,日理万机,你一个七品小官,为着那么小一件事就如此闹腾!当初陛下就不该破格录入,我就说女人都只会撒泼,现在占了位置,坏了规矩也没了体统!” 崔松萝早知道天下多的是人都这么想,不闪不避,“你说得对,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可口供上明明白白写了,库部郎中多次设计贪污,欺上瞒下,也是为了向高阳王府行贿!如今这事儿归我管,可廷尉卿不过三品官员,不敢传讯高阳王,只能由我这个小小官员,来要个解释!” 门人闻言嗤笑出声,指着崔松萝道,“果然是个没见识的,这等蝇头小利莫说高阳王,就是我都不放在眼里,高阳王何必侵吞你那桩小事里头的小小一点东西。” 崔松萝见话题扯得差不多了,镇定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正是高阳王门下虫蚁一点点搬着国库和民脂民膏到高阳王府,才积累出如此多的财富!如今幽州的矿找回来了,可悦般地区的硫磺呢?还有其他各州的小矿出产呢?供词里都交代了,督办各州矿产的可都是你高阳王门下之人!我看没见识的你们才是头一个。” “依我之见,高阳王也不是什么天下巨富!不然怎么会放纵门下之人如此行事!难怪河间王说高阳王府富贵有余,可却不知饮食。原是空揽钱财,却无底蕴,便是一食必以数万钱为限,也不过空享粗鄙之食而以为珍贵矣。” “你大胆!!”门人瞪大了眼睛,“大放厥词!可知道你在诋毁的究竟是什么人物!我轻易就能发落了你!” “你又是什么人,要发落我?”崔松萝并不退让,“要发落,也叫高阳王出来亲自发落。” “发落?” 一道声音从后头传来,“要发落谁啊?” 崔松萝转头,又是那个耷拉眉眼的老狐狸。 老狐狸背后还跟着一人,崔松萝没见过,是个中年美男子。 但很快她听得那门子叫人,有了答案。 尚书令崔耀。 前日皇帝下诏,封崔耀为一等开国郡公。 常玥说过,这是皇帝急着拉拢朝臣亲政了。 崔松萝怔愣了一下,这个……好像比陆金成靠谱点?周清融说过,这个是元煊的老师。 ———— 注:1.卤簿就是官员身份的在外表征,人多就贵重,以度支尚书的官位,这三个人确实低调。北魏时期牛车亦成了上层人日常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斗富的时候还有比过自己家八百里快牛的。参考自《魏晋南北朝社会生活史》 第86章 世面 尚书省离门下省不算远,崔耀和陆金成过来的时候,隔着一条路就能听到那小吏滔滔不绝中气十足念着高阳王门下之人是如何给高阳王行贿的。 手段有点直截了当,横冲直撞得像什么都不懂的人。 崔耀忽然有点看不明白元煊用这个人的原因。 崔松萝冲他们行了礼,把目光从这个中年美男脸上拔到陆金成身上,“啊,陆尚书,我也有事去找你呢。” 崔耀转头,看了一眼陆金成,两个老狐狸视线对上,陆金成耷拉眉毛,无可奈何挤出一点笑,“什么事儿?” “自然是支记有误之事,陆尚书想必也是来找高阳王商议此事的吧?” 陆金成长叹了一口气,冲崔耀挤眉弄眼。 这就是大周非要宗室或是外戚大臣总揽朝政的坏处了,前头安家谋反,泾州逆乱,太后党的城阳王被迫收回了总揽庶务的权力,皇帝明明年纪也不小了,大可以就没这个总管事宜的大臣,偏偏皇帝心虚气弱,叫高阳王又重新总揽庶务,这才又给录尚书事。 外人要把控尚书省的事,自然身为尚书令的崔耀也受了掣肘,想要干什么,上头还压着个高阳王。 崔耀姿态持重,语调轻松,“看我干什么,看崔郎中啊。” 陆金成见推脱失败,转头看崔松萝,压低了声音,“差不多得了,这事儿你就是捅上去也闹不大的。” 崔松萝点头,“我知道,正因为知道,我才要叫大家都知道,不然制造火器一项上,我总要遇上麻烦。” 大家都知道了,火器之事上,就没人太敢明目张胆刮油水了,没人使绊子,进度就好推进了。 毕竟高阳王可以不在乎一只蚂蚁咬他,可高阳王的走狗还是恐惧自己会咬下一块肉下来的。 更何况,崔松萝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陆金成听到了这个答案,正了正脸色,“高阳王当然会给你个交代的,制造火器也是大周国事。” 他和崔耀一道走了进去。 崔松萝没有在外等多久,趁机跑了。 至少高阳王听到她那些话了。 这事儿开头声势浩大,被拿得高高的,可最后也只有库部郎中人了事,就此放下了。 日子越发闷沉沉的起来。 各地的矿产依次到位,崔松萝闷头忙碌起来,那最开始被调换送来的碎石本也是制造火药包需要的东西,火箭、火球、火蒺藜也被依次制作出来,道士们也各自利用优势给方子加了点料,研制出了毒药烟球火药方。 很快第一批火器被加班加点全部制作出来,经由抽样检验后送给了虎贲军,教导了用法后,章武王所领中军就要整装待发,去战事胶着不下的前线了。 崔松萝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被元煊带着几个侍从拉去一条街上。 “听到了吗?” 崔松萝满头雾水,隔着帷帐,认真听了半晌,“路人也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啊。” 元煊抬手按了按眉心,转头看向下首的两人。 修容垂首低声道,“听到了,是哀歌。” 元煊看了一眼崔松萝,下巴微挑,那目光不言而喻。 崔松萝挠挠头,谁会在意路上听到什么乐曲声呢,那就是人生路上的bgm。 但她还是老老实实认真听了起来,不知是什么乐器,但听起来格外清丽悠远,有点像是竖琴? 有女声轻轻跟着和唱,的确十分哀切。 她忽然想到了一句诗,“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注1] 元煊原本在侧耳倾听,闻言认真看了一眼崔松萝,她记得这孩子最开始说话可从未这么文雅过。 “你句很好,也很合情境,你喜欢凤首箜篌?” 崔松萝恍然大悟,还真是箜篌。 “此处是高阳王的外宅。”元煊给崔松萝解了惑,“你能听到声音,可侯官都难潜入,高阳王在此处藏了个美人,就是上回我姑母提到的,徐美人,最擅明妃出塞曲。” 她说完看向了侍女修容,“如何?” 修容正是河间王府被元煊后来带回来的歌舞伎中的一人,最擅歌,故以《尔雅》中“徒鼓锺谓之修”为名。 修容认真想了想,“徐氏极善悲歌,情真意切,动人情肠,听者驻足成市,非我所能及也。如此哀切 泣血,总叫我觉得,金屋娇女,心里也是悲伤的。” 元煊笑了笑,“那你就不要做如此悲歌,明快之歌,清新淡雅,南歌最好,庆功宴上也不错。” 崔松萝迟钝地反应过来,“庆功,什么庆功。” 一曲终了,长公主殿下温和地看向她,“自然是替你庆功,替我们庆功。” 她说完,歪了歪头,指了指面前两个侍女,“有我在你们身后,你们二人就同她,一道演一出,破金屋记吧。” 翌日,长公主亲自设宴,款待火器制造案的功臣,也是设宴为章武王饯行,自然也请了高阳王。 高阳王起初是不想去的,谁知陆金成和身边人你一言我一语闲聊起来。 “今日公主府设宴,听闻是太府那位崔郎中从前经营的酒楼操办的,陆尚书一直对松清商会的酒赞不绝口,如今下官也能有陆尚书一般的口福了。” “可不是,酒好,菜也好,松清商会的酒楼是京都这两年兴起的最好的酒楼,有几道菜方还传入宫中,太后极爱,他们家的松鹿宴,许多宗王设宴都曾用过,这回崔郎中为谢长公主举荐,据说格外用心,前所未有。” “听闻也给高阳王下了请帖?”陆金成转头笑眯眯看了一眼高阳王。 “前所未有?”高阳王冷笑一声,“就凭那个七品小官?” 跟着的门人低声提醒道,“那小官入朝前办的商会,短短几年能和京都第一富商刘氏的商会齐名了,很是了不得,据说大朝会上供的酒就是松清商会进献的。” 高阳王记性有时候不灵光,有时候又好得很,“刘氏?我记得,他家一顿饭要花两万钱。” 门人轻声道,“可不是,这崔郎中虽然官位不显,可闷声不响就能和刘氏商会平分秋色了,据说背后,就是长公主。” 如今京中宗室公主里头,最显贵的就是那位了。 先前还要加个顺阳两个字,如今提单提长公主这三个字,都知道指的是哪位。 第一个封侯,第一个有盐铁矿产,甚至名下田地多少,还都是圣上抬举,也没见怎么盘剥卖官,全是太后宠信之故,又是个第一等狠厉的人物,平原王都折进去的泾州之乱,却叫长公主给平了。 太后亲口承认的平乱之功,谁也不会不认。 谁也都知道她有这个本事。 高阳王皱了皱眉,元煊,不可掌控,反骨在脊,他很不喜欢那孩子。 每次看见她,他就像看见了自己那个皇兄。 如今人人都知道先帝残暴肆虐,大周在他手上盛极而衰,可他们也都清楚,皇兄那个人的确是雄主,他四处征伐,从蠕蠕到南边的国家,无一不是大胜,国土拓宽无数,天生就像是该做元氏的皇帝的人。 那双眼睛,是野兽的眼睛,哪怕是静息的,也觉得下一瞬他就能暴起,吞噬眼前的一切敌人。 太后看重元煊,只怕还有些爱屋及乌睹物思人。 女人嘛,都是情感驱使用人的,他理解。 元煊的宴会,高阳王到底还是去了。 他到得最晚,却气势不减,浩浩荡荡带着仆从,公主府跟高阳王府甚至章武王府都不能相较。 高阳王一面看一面忍不住嫌弃,“这地界也太小了些,不知道的以为是哪个寒门?她不是有矿有盐,做出这副模样是做什么?卖弄可怜?” 门人一面应和着贬低园子,一面忍不住腹诽,这还是寒门? 什么寒门人家有这等园子,这园林工艺,一瞧和世祖修建王南寺的匠人手艺差不多,古朴清雅,却又细巧,甚至有点南边儿梁国的精细模样,那地上不知嵌的什么,瞧着倒像是琉璃,亮晶晶的,被卷草纹之类的托着,像露珠,很有活气。 更不提廊下的风铃,夏日风不大,风口吹动,无数彩石琳琅作响。 很难想到是刚刚离婚又成日穿着旧缁衣的公主之府。 时下王族外戚穷奢极欲,占尽山海富饶,争修园宅,互相夸竞,高阳王总下意识和自己家的比较起来。[注2] 和河间王比的时候,高阳王赢在了数量上,和顺阳比的时候,高阳王赢在了地盘上。 听得有客小声惊叹,高阳王的门人忍不住轻嗤,“还好我们跟着高阳王殿下,什么世面没见过?” 高阳王志得意满,声势浩大地到了宴会阁楼前。 只一眼,他就愣了,这阁楼不算高,只有三层而已,称得上玲珑,可此刻在夕阳照射之下每一面墙壁中间都泛着绚烂的光辉,如同玉璧一般,在雕刻的沉黑木质之中显得姝丽惊人,如同仙阁。 赤色的余晖之下,一队乐女趋步走着,当中一女子经过那玲珑琉璃壁前,倏然回首,红霞映得满面,眼睫轻动之间,浮光掠影,如同刹那云蝶,惊心动魄。 高阳王脚步一顿。 “这楼……”有人小声惊叹,随着落日余晖越发温和尽粉,整个琉璃阁显得粉红动人,珠光柔和,美不胜收。 这世面,他们真没见过。 琉璃阁一侧,崔松萝感慨,“啊,看来就算玻璃做不成透亮的也没关系啊!嘿嘿,我真厉害!” 原本之前试过好多次,投了好多钱,想要烧制那种通透的玻璃,但一直做得不算好,只能勉强做成杂色玻璃,也不好做大,甚至规整都很难,最后成品都随便扔库房了,还是上次常玥找出来,说这东西罕见,要是有能工巧匠,做成首饰也很好。 崔松萝脑子更活,刚好元煊在思量着要给高阳王一点引子和下马威,提到了京中王侯公主常常攀比自己的园林,想到这些玻璃虽然不规则,但在这时代当杂色琉璃镶嵌也很不错,看起来就很贵气,就拿来重修了小楼和一片园林的小路。 “有光还是很好看的。”崔松萝心满意足。 周清融推了她一把,“确实厉害,准备好迎接我那些道人的询问了吗?你还要说随便扔进火炉里炸了之后偶得的?” 崔松萝神色游移,“昂!” 周清融无奈看向了阁内最沉的那一片颜色。 元煊正在和章武王寒暄,听到了门口的动静也没转过面,对着这位以豪气和独断残暴着称的宗王笑道,“居然还有人在您之后到,让延盛瞧瞧是哪位贵客。” ———— 注:1.出自李贺《李凭箜篌引》, 2.化自《洛阳伽蓝记》 第87章 炫富 章武王对元煊没什么恶感,甚至因为元煊残暴的名声很有些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意味,他只是脾气爆了一点,他有什么错。 他们这样的人,生来就是狩猎者,狩猎者不凶猛又怎么叫狩猎者。 听得元煊这般说,他顺势抬头,看向了挡了那琉璃窗门的身影。 “嗷,这不是我那个不知深浅的兄弟嘛,如今年器晚成,可见高祖实在会看人。” 周围已经在席上的人一致地低下了头,不敢露出丝毫神情。 章武王可以随便提及从前高祖给高阳王的评价,但他们却只能装作听不见。 高阳王目光落到了东向两座席上,左边却已经坐了人,正是那个暗暗讥讽他少年庸碌不见才气的章武王。 他转头看向了这宴会的主人。 元煊已经从座席上起身,笑意吟吟,她经年不变的缁衣在一片辉煌中显得过于沉凝,叫高阳王觉得是这红粉琉璃阁中的一抹污点,碍眼得很。 “我还当高阳王今日不会来了,可惜了这夕阳下的琉璃阁,如今贵客来了,琉璃阁更是蓬荜生辉。” 只字未提上座之事。 高阳王有些心浮气躁,陆金成隔岸观火,崔叙稳坐一侧,道士们“无为而治”,另几个都知道这二王,一个有军权,一个录尚书事,都不好得罪,只做向外看风景。 元煊眉眼微弯,章武王性子专横,不用她引自会坐在左席上,高阳王自持身份,又对此前门人之事有所抵触,可崔松萝此前叫噪之时偏偏又激了将,京中皆知高阳王嗜口味,一食以万钱为数,崔耀曾与自己弟子调侃,高阳一食,抵他千日,又曾与河间王你来我往穷奢极欲地斗富,所以这顿盛宴,高阳王一定会来,心不甘情不愿,只会姗姗来迟。 今日不管最后谁屈尊坐到左边儿,她都乐见。 陆金成转头忍不住去找人说话,崔叙虽然如今尚在四品,可迟早会调上来的,人也是再典型不过的崔家人,一副正经模样,该办事办事,精明能干,又带了些文气。 “你说今儿这宴什么时候能开呢?”陆金成转头问崔叙。 崔叙笑了笑,文质彬彬的,“等长公主叫开席自然就开了。” 旁边下属的官员们纷纷看天,像是说了,又像是没说。 但陆金成咂摸了一下,觉得这话在理。 这事儿本就是长公主挑的,可不就是长公主满意了才能开席。 章武王神色不变,看着元煊绕过座席到了近前,朗声笑道,“今日延盛替我饯行,我却要谢你给我们中军送来这么好的武器,等我凯旋,我再请你喝一回,还不上酒来!我要敬你们长公主!” 这是直接帮元煊宣布开席了。 元煊笑吟吟转头,“客人齐了,开席吧,崔郎中新制的好酒,名绿玉,我是不懂酒的,贵客们要替我尝一尝才好。” 高阳王僵在了当场,有些怀疑这两人是看不见自己,他高阳王至今为止,从未有一天被人慢待过,谁能想到这个小小公主视他如无物。 这会儿他们的门人都被留在了后头,也没人给他一个台阶,元永兴瞧着这些时日练兵又壮了些,跟屁股下面坠了铁一样稳在座席上,似乎丝毫没有给他们见礼的意思。 章武王睁着那双肖似生母的美丽眼睛,瞧着高阳王,“高阳王还不坐?” 高阳王咬了咬牙,冷笑一声,“后日大军开拔,你就要辛劳了,今日我代整个朝廷,要好好为永兴你饯行,你别站别站,好好坐着!我要好好为你斟一杯!” 章武王确实也没站起来,安稳坐着,不动如山。 “这次可务必小心,千万别像从前山胡叛乱一般,草草败走。”高阳王坐下来,冲章武王狰狞一笑。 章武王同样回了个笑,元氏容貌壮丽者众多,他亦是各种翘楚,这么一笑看起来还挺下酒的。 虽然对高阳王来说,这个下酒应当是咬着牙下的。 侍从们鱼贯而入,元煊施施然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往日金樽银盘自然尊贵,只是若要做个放一百二十盏的金银圆盘招待高阳王,也没什么意趣,昔日范蠡铸剑现琉璃,如今国之重剑已经铸好,蓄势待发,便以琉璃庆贺诸位的功绩,也在此预祝大军旗开得胜,早日平息北乱。” 众人低头,果然瞧见绿琉璃长杯与各色碟盘放置于桌上,盛着各色菜品果品,摆盘精致细巧,于琉璃上各自绽放,或花或叶,无不应景。 侍从们斟上新酒,但见酒液清澈,似有竹叶清香,酒液中有光丝丝缕缕与绿琉璃中的气泡交相辉映。 元煊率先祝酒,面面俱到,将所有宴请而来的,从章武王到那一群道士都敬了一遍,对每个人在这场火器事宜里面的贡献都了如指掌,并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乖巧的完全赞扬,一般的鼓励敲打,有点反骨地不动声色提了些小钉子,除却上面那两个在狰狞笑着拼酒的宗王之外,其余人都已经明白了这个长公主是真的对他们办的每一件事都了如指掌。 即便那人素服无妆,也似乎毫无恶意,也没有刻意释放威势,但就叫人整个脊椎骨都被无形的线拎起来了,做好了事的庆幸又快活,有些差错和使绊子的就实在后怕了。 元煊终于把一圈人照顾完,转头看向了今日她特地凑起来的重头戏。 两位都是好酒量,显然还没用到正式的菜品,就已经友好劝酒三四回了。 挺好。 一盏盏菜品被送了上来,在琳琅满目的鱼肉点心中,元煊高居其上,慢条斯理用着明显和崔松萝平日画风不一致的膳食。 时下从小官吏到平民平日以素食居多,但元煊爱吃肉,崔松萝也爱吃,崔松萝更喜欢用猪肉做菜,菜品也多以量大管饱为主,烹饪方式也多以时下不流行的“炒”为主,可为了迎合时下贵族流行的宴饮膳食,这次崔松萝拿出了个据说是祖传的菜单。 元煊虽然知道崔氏先祖早前有个《食经》,可早在被夷五族之时散逸了,可崔松萝不合常理的地方多了去了,这么个菜单,大约也能让精于膳食的高阳王都要吃上一惊的。 席间已经响起了称赞声,“不愧是崔郎中特意为长公主设宴所制的,此前京中风靡的松清楼盛宴竟没叫崔郎中使出三分功力来!我从未吃过这般口味的炙肉!鲜甜无比!味道奇绝。” 陆金成甚至有点想要催促一下烤肉的侍从,甚至想要违背一下贵族礼仪,亲自割炙啖之。 他的口味在贵族之中都算得上清淡,对贵族宴会中最普遍出现的炙肉也只觉得寻常,可这炙肉似乎事先腌制过,并不腻味,甚至有些清爽开胃。 崔松萝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她在现代更多吃的是小炒,可时下烹饪多煎炸和炖煮,也有油焖,因此市场对她做出的红烧肉、过油肉都十分喜爱。 自从她知道这个时候贵族设宴吃肉大多是炙烤,还是仆人在旁边烤完切割好给宾客之后,就对自己现代吃的烤肉酱料下手了,果然配上吃起来就好多了。 不过这场宴会她融合了后来的烧尾宴和满汉全席中的一些菜品,上下五千年的贵族菜单精华总结,九族严选,除去她之前实在没看过的复原视频和实在找不到的材料之外,她能回忆的都回忆上了,总之从元煊到常玥都对这份推敲再三的菜单表示了惊奇与赞赏,现在听着每一道菜都响起的赞叹,她十分满足。 这就是……喂猪的快乐吗? 高阳王听得称赞,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那日崔松萝在门下省外的叫噪。 士族高门对饮食烹饪极为讲究,所谓“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饮食难晓,他们元氏迁都入洛阳,汉化改革也不过三代而已,但京中攀比饮食之风已经盛行。[注1] 高阳王也正因为此尤其在乎,可一个崔氏小吏,却说他不懂饮食! 他冷笑一声,吃下那炙肉,“酱料鲜甜,却失了鲜肉本味,我府上都是用刚刚宰杀的牛豹炙,我只食牛心而已,保留食材最新鲜本真的味道。”[2] 又一道菜品奉上,他眉头一拧,“菘菜?区区菘菜,不过白水煮就,这也是崔郎中精心设计的?” 崔松萝淡定抬首,从欢快吃烤肉到不能不自拔的氛围中抽离出来,不卑不亢,“自然,还请高阳王品鉴。” 高阳王皱眉,有些不屑。 可旁边章武王就乐意拆高阳王的台,至少在他看来,今日的菜肴不比高阳府上差,甚至每一道都算得上新奇美味,就比如脆壳的乳鸽,保持鱼跃姿态美如霞光的鱼肉,从前他不喜欢这两样肉菜,可今日做得却都十分合心意。 他觉得这道菘菜大约是拿来清口为后头更美的佳肴做铺垫的,欣然伸箸,送入口中,随即瞪大了眼睛。 章武王是个粗人。 至少他的性格品味比容貌粗疏多了。 但他被美味轮番轰炸的舌头,依旧品尝出了不同寻常的鲜味。 “这是?” “我命名为清水芙蓉,这是崔郎中听闻高阳王精于饮食,所以在每一道菜上都下了功夫,就算是菘菜,或许高阳王不屑于品味,非要融入肉炖煮掩盖其寡淡,却不知其清淡亦有鲜甜之处。” 元煊看了一眼崔松萝,示意她接下去装完。 终于到了崔松萝擅长的领域,她迅速接话,“是,听闻高阳王居山海之富,享天下美味,却不知如何精致地料理一颗菘菜,正如您所说,保留食材最新鲜本真的味道,我也保留了菘菜最本真的形色,取夏初少有的鲜嫩菜心,先在精选的庄园净土种下,提前算好了宴席的时日,长到合适的天数就采摘下来,所用汤料清澈似白水,实则极费功夫,先以鸡,鸭,猪骨熬煮足够时辰,再用肉蓉澄清汤汁,调味后得到高汤,再浇淋鸡油高汤烹饪菜心,等待其盛放,汤味醇厚,却清爽可口,方有此清水芙蓉,不如您尝尝滋味如何?” 崔松萝一口气说完,显然对其烹制之法极其熟悉。 元煊瞧着她脸不红气不喘,微微笑起来,扬起下巴转头又看向了高阳王,含笑示意,“请。” 崔松萝看到元煊满意的样子,嘿嘿一笑,这种虽然她觉得是脱了裤子放屁但实际上很能吓唬人的做法,她因为猎奇看过许多,除了开水白菜,她有一大堆! 凡奢侈之物,只要从选材开始,就描述得无比苛刻,过程再“纯手工制作”,“多年老匠人”,“工序繁复”,成品稀有,那就是高奢,再取个怪长的名儿,米其林五星就有啦! 高阳王目瞪口呆,低下头皱了皱眉,低声道,“还算准了日子,难不成你吃肉也要算准日子?” “这是自然,高阳王精通饮食,自然知道原材料的重要性,”崔松萝闭着眼睛开始吹,“不同部位的肉,不同时日的牛、羊、猪,都有区别,二十月龄以下的小公牛肉质鲜嫩,纤维也少,猪要吃山中坚果的,肉质才紧实还有香味,鸡也要走地鸡,炖汤的鸡,我们喂的都是草药,只为了温和食补,调理寒热。” 陆金成嚯了一声,“真了不起,我们在高阳王宴会上也不过是吃着新猎得的猎物,还是你会吃啊。” 老狐狸不动声色拱火,高阳王捏着筷子,进退两难,脑子里回荡着两个字。 输了。 居然在吃食上输了。 与人斗富这么多年,他以为河间王用玉石做井,黄金打水,银作马槽,金做马鞍就够离谱了,没承想对上区区一个长公主和小官,居然输了! 好不容易河间王没了,他以为走了个气他的祸害,可接替他家业的也是个祸害!!炫富的手段还更高明! 元煊含笑弹了一下琉璃盏,冲门口侍立的人微微举杯,“有美酒,岂能无好乐,便以绿水歌配新绿酒!” ———— 注:1.出自《艺文类聚》卷67,《衣裳》引《魏书》 2.豹炙,是整个将动物放火上炙烤,是北方和西北少数民族流传入中原的习俗,东晋将牛心视为美味首先要割给贵客食用。 3.年器晚成出自魏书孝文帝语。 第88章 相争 日晦月升,天地之间短暂充斥着晦涩的蓝,此前被霞光衬托得有些昏暗的灯盏逐渐展露光芒,那丛丛灯火靡费不小,遍布阁壁与席间,烛火煌煌,将酒酣饱足的人都照得有些火烧火燎。 琴曲响起,冲开了那刚刚蓄积起来的燥热,微凉的风扑面而来,众人抬首,见到了无比清爽的绿,欢快的民歌响起,歌唱的人却犹抱琵琶半遮面,在一片起伏的绿水袖之间缓缓抬脸,清凌凌得如同不知何时被搬上来的冰。 南曲有涧,冬夏常渌,故作《渌水》,琴曲中称为“蔡氏五弄之一”。 绿水歌,以南歌和蔡曲,轻快明亮,暗含婉转情思,在此时恰到好处。 元煊不动声色地低头饮酒,目光却扫向了高阳王。 崔松萝也抽出一点时间,她就没什么顾忌,看谁也没人在乎,果然发觉高阳王看直了眼睛。 就算是章武王也听得很认真,待一曲终了,他拊掌而笑,大声称赞,“雅!” 他看向元煊,好巧不巧提起了河间王,“昔年河间王仆人虽不及高阳多,可却格外雅致,光是宴饮取乐的歌舞伎便专门培养了五百余人,可惜如今是看不到那五百婢女献乐了,没想到顺阳府上的歌姬竟是不输,该赏这歌女!” 元煊含笑举杯,对河间王之富耿耿于怀的不只是高阳王,还有章武王。 这人平日里很豪气,可当初看完这两个人斗富,在家里气得几乎气血不畅,好几天才缓过来。 可见气性太大也不太好。 元煊抬了抬下巴,“可见章武王不光对雅音极了解,记性也极好,高阳王今日所担忧的情况,大约不会存在了。” 今日为了座次,高阳王提起了他打败的仗,章武王不是没存着气,所以他愿意给这位小辈一点脸面,看她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元煊却并未回答,反而抬手击掌,“还有一舞,请诸位鉴赏。” 冰鉴旁的侍从们同时停下了在扇风的手,一群舞女鱼贯而入,举着巨大镌刻着花纹的铜盘,众人摸不着头脑之际,急促的鼓声响起,乐声恢宏热烈。 火红的身影轻巧跃至铜盘之上,刹那之间,众人仿佛见到了一只灵巧却高贵的赤鸟。 元煊目光悠远,这两人经过了元葳蕤的调教,一举一动都有了各自的韵致,可见姑母实在太懂这帮在奢靡里浸淫太久,近乎迷醉提不起丝毫兴致的贵族。 崔松萝见府中排练火凤舞,随口说起过凤凰涅盘重生的故事,虽然元煊不知道这是从哪传来的故事,但她希望这只火凤飞入金屋,金屋终将迎来一场摧毁的大火。 而金屋中的人,会在她的保护下涅盘重生。 高阳王目光落在那几乎燃烧起来的身影中,却想到了黄昏之时夕阳下的一笑,极艳。 崔松萝对两个节目效果都很满意,氛围感拿捏的很好,元煊用冰的时机也很好,她酒意上头,眯着眼睛撑头看着随着裙裾飞舞飘扬起来的赤羽,眼前一片红晕,像是有火要烧起来了。 一舞终了,章武王福至心灵,“我仿佛记得,太后过年时赏了些婢女给你?” 元煊微笑起来,“是,我果然没说错,章武王记性非凡,这的确是太后赐予我的,从前河间王府养出来的舞伎。” 那群人中自然也混了宫中的婢女,但元煊是什么人,只作嫌弃,说丢去山庄做苦力,宫内也说不出一句不好来,在训练中不管有再多的念头也老实了。 只不过今日的这两个,却是她后来从河间王府带走的。 高阳王目光还落在金盘上,那上头现在纷纷扬扬落满了赤色羽毛,看着繁盛夺目,实际上轻飘飘的,风一吹就飘走了。 跟公主府如今的威势一样。 只要太后一倒,第一个死的就是元煊。 那么这两个美人留在府内就太可怜了,不知要沦落到什么地方,还是送到他的金屋去安全。 高阳王一向要什么就去拿什么,所以直接开口,看向了元煊,居高临下的,带着恩赏意味,“那个歌女和舞女,我就都带走了,顺阳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不管是金银器物还是田地庄园,都可。” 元煊挑了挑眉,“我有说不的权力吗高阳王?别说我不同意,就是同意了,只怕我还没收到您的东西,只怕这两个就要被抢走吧?毕竟您连对我的祖母都敢不敬,是不是?” 这会儿她自然不能就这样让了,高阳王的语气她不喜欢,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嚣张显荣的顺阳长公主,自然不会喜欢被这般对待。 她干脆旧事重提,暗指对方不敬。 这位当年在于景昭共揽庶务的时候,太后应允赐予他婢女,不等太后挑选,这位就叫自己的宦官矫诏挑选了几个带回去。 元煊看章武王蠢蠢欲动,这是个暴征敛财,富可敌国的人物,她有些头疼,她祖父到底为什么留下这群祸害。 今日她虽然捧着章武王,实际也没对这位有什么好印象,这位打仗的本事比脾气可小多了,好在和广阳王关系好,有万无禁兜底,出不了太大的事。 章武王闻言也笑,“这二位美人都入你府中岂不可惜,我还在这里,长公主不如割爱,我定然立时三刻就将好礼送上府,换取美人。” 高阳王转头嘲讽,“都要出征了还惦记美人?” “怎么?你姬妾满房,还惦记这两个?你不知足就算了,徐美人的哀歌京中人都听过,你是当真一点不怜惜美人啊。”章武王毫不退让,“别以为你如今见王不跪就是我们兄弟之中第一人了,你识怀短浅,如何能辅佐君王!” 高阳王他同样寸步不让,“怎么,你以为你成了左军都督就能成军中第一人了?只是坐在左边,可人心都不服你。你打过几场胜仗?连山胡人都打不赢!你连长孙冀都不如!长孙冀有个人拖着后腿才输得惨烈,可怜广阳王在前线奋战,不知道有个狂妄自大的人也要来拖他的后腿了!” “你!”章武王拍案而起,心头火烧火燎,脸已经通红,不知是气得,还是醉了。 毕竟这一场庆功宴,从一开始两人就拼过一轮酒,陆金成又最喜欢劝酒,崔叙看着文文弱弱,劝酒敬酒都十分在行,席面上已经有人醉了。 两人针锋相对,应当出面劝和的主人却悠哉举杯,看了一眼杯中清澈的酒液,浅饮一口,方才慢慢开口,听起来也像是有了醉意,“既然二位都要,不如比一比筹码如何?我年纪小,从前在宫中,不曾见识过京中斗富的风采,如今却想见一见,究竟是章武王更胜一筹,还是高阳王更上一层。” 元煊是居心不良,其余人也看热闹不嫌事大,长公主设宴安排周全,膳用了,酒喝了,歌舞也听了,投壶也投了,可也终究寻常,这两位富可敌国的宗王比拼,可是难得一见。 章武王早已上头,率先开口,“我亦早等着这一日了!” ——— 注:东汉蔡邕有《蔡氏五弄》,其中渌水即绿水,指清澈的水。 第89章 失态 时下仅洛阳城西就有两个里坊中的人专以酿酒为业,少说有一两千人,酒量大的也极多。 可崔松萝酿的酒在元煊还没扶持之前,就已经打出了名堂,一举盖过了最为有名的鹤觞酒,正是靠着蒸馏后的高度数,不仅味道经久不变,酒液清澈无比,酒劲儿也足以撂倒一群豪士。 后来崔松萝进献上去的玉液酒和如今宴会上的绿玉酒也都是蒸馏过的,哪怕崔松萝特地柔和了绿玉的味道,也无法掩盖这是烈酒的本质。 所以只喝了一杯敬酒的小女郎已经上了脸,脸颊火烧火燎,红粉似今日的红霞盛景,端着呈上来的冰酥酪快乐解酒顺便看戏。 其余人也没好多少,大部分都已酒意上头,更何况那两个喝了点加料酒的宗王,竹叶酿酒前朝已有,有竹叶和崔松萝独家配方中的药材掩盖,元煊就是往这两个人酒里面泡点太后赏给自己的药也不会被察觉。 “我有京郊一座八百亩的庄园,既然长公主对食材要求精细,这田园山庄,供给长公主日常所需也不错,想必崔郎中对食材再挑剔,八百亩也尽够了吧。”高阳王不忘讥讽。 “长公主不喜金银,只有琉璃也难免乏味,我有水晶钵、玛瑙琉璃碗、赤玉卮等,明日叫人装箱送至府上,如何?” “这等东西我府上没有吗?我府上珠宝成箱,夏日正是晒霉的好时候,明日我便铺出来晒晒,届时挑选最好的送至公主府上如何? 不如此,也配不上这两个美人!” “嗤,当年你是拜了那奸宦为干爹,才捞出来的几十箱金银珠宝,如今你倒是抖落起来了!” “比不得高阳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前脚痛骂奸宦奢靡挥霍,后脚那奸宦死了,你就要了他的宅子!如今的高阳王府,不就是他从前建的吗?倒是成就了你,我看你这个首富也不过是他的孙子!”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话之间下头的门人也互相对喷了起来,甚至高阳王府的宦官带着人上前要直接带走在侧奏曲和歇息的美人。 “元永兴!你混账!” “元穆天!你卑鄙!” 元煊秉性克制,虽然也被轮着敬过了酒,此刻清醒地装着酒醉,支颐在长案上侧耳听着两个人毫不顾忌地吵了起来,眼睛里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了。 泡酒的事儿周清融是知道的,她看着上头吵得一声比一声高的人,看着元煊越来越上扬的嘴角,心却越来越沉。 太后给元煊下的药,在元煊身上几乎丝毫看不出来症状,平日里对着她们言行从未有过任何失态,哪怕崔松萝时常没大没小口出狂言,哪怕其实邸报里有很多看了都叫人生气的事,哪怕日日都会有大臣变着法上书唾骂长公主封侯揽权。 元煊太运筹帷幄了,她好像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不管面对何等风雨都平静无比,甚至还有余力推着身边每一个人走,所以连她这个医者,都觉得那慢性毒没什么大碍,对殿下造不成一点损伤。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最近元煊日日入宫教导太子,太后每日都会让宫人特地奉上已经煎好的药,以关心之名,怕元煊忙着操持东宫庶务误了服药的时辰。 罗夫人负责帮元煊解毒,每天把完脉回去对着等着抓药的周清融只有两个字,“加量。” 那两个人酒里只有元煊一剂药的剂量,就足以催动他们如同暴怒的斗鸡,失去了平日里表面的和气与理智。 被困在宣光殿侧殿四年,和自佛寺归来的每一天,殿下又是怎么过的呢? 周清融皱着眉头认真想。 忽然明白了。 殿下早就涅盘了。 她在龙楼倒塌的一瞬间大火焚身,被烧成了一具白骨,从此水泼不进,刀插不入,她要成圣,所以烈火焚烧若等闲。 两位宗王的争吵在互相提起名字的时候陷入了巨大的僵局,连带着琴曲错漏一拍,整个阁楼内倏然静止,唯有下头的烛台火苗颤动。 元煊抬眼看向了那下头,看见了和宦官对峙着的自己人。 她眯起眼睛,猛地站起身来,一瞬间像是阴暗糜烂地里飞速抽条生长出来的金灯花。[注1] 烛火将缁衣映照出沉在昏暗里杂朱,修长有力的手抽出一根本该用来投壶的箭,宽大的衣袖在空中有力震荡,犹如飞鹰振翅,顷刻之间响起慌乱的惊呼声。 跟着高阳王最亲近的那位大宦官捂着眼睛尖叫起来,有鲜血顺着他的掌根和皱缩的脸面淌了下来。 元煊意犹未尽地抽出一支箭,她歪着头,眼睛顺着箭镞的方向看去,在一片耸动乱窜的人影中找到了下一个目标。 “眼睛不要了?看不见我在上面?在我的地盘还敢这般乱打主意?我替高阳王教训教训你,别仗着自己侍奉了个尊贵主子,就肆意在外头败坏主子的名声,到时候你主子又被申饬可怎么办呢?” 这一举将过半宾客都吓清醒了。 高阳王和章武王也跟着一怔。 元煊却适时收了手,兴致缺缺地看向上首的两人,“今日延盛招待不周,本想二位尊贵人什么好的没见过没用过,自然捡了最好的奉上,不想倒是扫了二位的兴致,修容,灼华,替我好好陪一杯酒,明日待我酒醒,我再送些好物给诸位赔罪。” 高阳王知道自己难得醉了,昔日仗着海量从不克制,没想到这酒如此烈性,他浑身还滚烫着,连脑子都烧坏了。 可一见血登时一个激灵,人也清醒了些。 他们都知道元煊疯,今日一直不疯甚至周全有礼还觉得有些古怪,这么一疯他们反而心里得劲多了。 这才对劲嘛。 章武王摆摆手,要是在他设宴之时,高阳王的人强抢自己的歌舞伎,他把这群人手都剁了都算轻的。 他理解,他完全理解。 一青一赤两个美人含笑上来赔罪敬酒,两人就坡下驴,喝了酒就当刚刚没吵过,反正当面也弄不死对方,将来还有的是共事的时候。 哪怕一个在心底咒骂对方死在战场,一个咒骂对方早点死在那几百房姬妾身上。 酒阑人散,元煊笑眯眯地一个个安顿送客,转过头还不忘安抚府上的人,顺便安排事宜。 一切有条不紊,丝毫看不出愠怒和疯癫之相。 可周清融却更害怕。 压抑太久的火,会焚尽更多的东西。 她直觉,元煊如今的宽容,笑看着这些勋贵宗王丑态百出,是因为在她眼里,这些人早就是尸体了。 周清融其实认真想过要不要带着天师道徒们起义,但有元煊这个未来的仁君在,大周不死也没关系,一个新的大周建立起来,她愿意为之努力。 但这个新大周,不能有个挣脱一切枷锁,充斥愤怒和报复的君主,大周不能再有一个暴君了。 回去再研究研究医书吧。 她要解了元煊血里的毒,也要解了元煊心里的毒。 可心中的毒,要怎么解呢? 小炉上的药滚了起来,一旁的窦素低声询问,“周主簿,这药好了吗?倒出来晾一晾再给殿下送过去,免得殿下酒后胃不舒坦,回头吐了药。” 周清融回过神来,看着那被沸腾的药液顶起来的药罐盖子,豁然开朗。 再多滚沸的东西,倒出来总能凉的。 “我来吧,我同殿下,还有些事宜要商量。” 周清融撇下窦素,向元煊的屋内走去。 这个时候,元煊应当还没睡。 公主府一瞬间归于寂寥,枝杈肆意在月光里生长,屋内只点了一盏灯,照着一面棋盘,黑白分明,纵横交错。 那道黑影沉默地坐在棋盘一侧,不在白方,不在黑方,俯瞰全局。 周清融慢慢走近,才发觉元煊不在看棋。 她坐在榻上,背脊放松,仰头阖目,瞧着似乎很闲适,但那也只是表象而已。 放着棋盘的小几遮挡下,一只手抓握在膝盖上,手背青筋纵横交错,微微颤动,压抑的呼吸落在周清融的耳朵里,显然这匹伏虎在极力调整着呼吸。 “今日您未曾进宫,所以不曾服太后给的药。”周清融平静地念出了事实。 即便是被太后改制过的寒食散,依旧有足够的成瘾性,所以元煊从宴席上就在克制她的头疾,以免被人瞧出来。 她撑着头,不是酒醉,不是演戏,是因为疼痛。 “殿下,疼不要紧,我有药,您无需克制。” ———— 注:金灯花就是彼岸花,古代人很不喜欢这种花,因为长在阴暗处,顺带一说,竹叶酒就是魏晋时期开始有的,当时上层也很流行。 第90章 君臣 夜终于凉了下来。 药温度刚好,元煊睁开眼睛,顺势目光落在前方,端起那碗药,仰头灌了下去。 “不提前喝药是因为这药喝了就困,不是不想喝药。”元煊对着周清融向来很有耐心。 这是个小孩儿,即便被教过宫中规矩,又被罗夫人养了这么多年,身上总是带着野性,不是元氏人血脉里征伐的野性,是不会被束缚的自由烂漫,她和崔松萝都鲜活,但她的鲜活是扎根在大周土地上的,像野蛮向上生长的藤蔓,并且元煊也明确知道对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她掌握她的一切。 所以元煊不介意和周清融解释一番。 周清融对这个答案不意外,元煊总是这样,她对自己向来苛刻到了极点,或许从一开始,她就只是个象征。 从前是太子的象征,后来是长公主的象征,没人在乎这具身体和精神本身怎么样。 包括这个人自己。 皇家的人好像都像个复杂却空洞的符文,这些符文很有意义,代表了各种权利、地位,内里却好像没有本身“人”的存在,他们明明很富有,甚至垄断了许多书籍知识,可他们却不知道怎么当个真正的人。 即便元煊拼命想要力挽狂澜,拯救大周,延续昌盛,那也只是她自小被赋予的符文意义。 周清融很认真地询问,“为什么殿下不能先把自己作为一个人活着呢?” 元煊嘴里还弥散着药味,但此刻她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很放松,所以没有预料到周清融这会儿给她来了一句大难题。 她诧异地抬头,借着幽微的烛光,看着眼前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孩。 周清融最近很忙,又瘦了些,整个人线条都深刻了些,眼睛却亮,那是黑夜中也异于常人的明亮。 元煊下意识想要像偶尔敷衍崔松萝一样敷衍过去,但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周清融是不一样的,她从来直接,并且不会迂回等下一次机会,每一个问题她都需要明确的答案。 旋即她认真思考起了这个她觉得太过意外的问题。 作为一个人活着。 元煊不明白这个问题的含义,她思索了片刻,“那你觉得,作为一个人活着应该是什么样?” 周清融却没有直接回答元煊的问题,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 她选择补充解释自己提出问题的原因,“您作为太子的时候,对任何事会选择身为太子履行的选择,您如今作为长公主,也会选择为了您的棋局推进而选择性忽视您自身个体的需求。” 元煊听懂了,周清融作为医者,对她这种不爱惜身体的病人表示了强烈的谴责,或许还有别的担忧。 她认真看着周清融,解释道,“我身处的位置越高,肩上的担子就越重,我麾下的人越多,我要撑开的伞越大,你,也是伞下的人,任何时刻我行差踏错一步,粉身碎骨的不止我一个,如果我不是这样的人,你们不会臣服于我,不是吗?” “若你要我为君,我就成不了人,这是代价,就像你为了你的天师道,你的民,也可以付出全部。” 元煊把话说得很直白,语调温和,但眼神却很锐利。 那眼神周清融太熟悉了,那是煊太子顶着东宫四辅的压力自己拍板决定时候的眼神,不容置疑,不容转圜。 灯花噼啪一声爆响,细微的动静却瞬间将已经沉静下来的夜晚推向温和的港湾。 “我知道,您是君,我是臣,可您从前说,空闲时候,不论君臣,那么现在呢?” 元煊笑起来,药力作用下,困倦如潮水席卷,她倦怠地起身,走向内室,声音飘飘忽忽向后荡去。 “私下,亦可不论君臣。” 周清融站在原地,看着元煊的背影没入黑暗里,内室没有点灯,那人步伐却依旧很稳。 她手中托盘上摆着空碗,鼻尖有复杂的药味,让她舌根跟着泛起酸苦。 除了亲近的人,很少有人知道,元煊的夜视能力非比寻常,几乎同野兽一般,只要有一丝光线,就足够她在夜间行动。 罗夫人曾经跟她猜测过原因,除却元氏先祖的游牧血脉之外,还因为元煊太熟悉黑暗里的生活了。 宫内的寒室,不会有火的。 元煊在那儿待到了景昭之乱终结,几乎度过了一个小儿开始认识外界事物的全部时间,那段时间决定了孩童的灵敏度。 而在那几年里,高阳王一直和景昭王总揽庶务。 周清融转身走了出去,那两个富可敌国的宗王钱哪儿来的呢?自然是压榨平民百姓脂膏得来的。 所以殿下想要他们两虎相争,坐收渔翁之利,想要高阳王死,都没关系。 这些人可以死,如果死了之后,能让殿下心里平静,让百姓得以喘息,那死得利国利民,死得她念头通达。 翌日上午,公主府的“致歉礼”还没送出去,已经有两方人送了礼上了门。 来的还是个熟人,被元煊一箭扎瞎了眼睛的宦官。 元煊都没亲自见人,自有窦素和新家令去打理。 第一拨来的是章武王的人,送来了几箱玛瑙琉璃玉器玩物,箱子一打开,在天光下流光溢彩,其中专门被放好的赤玉,在绸缎上显出浓重的绚丽来。 窦素按着长公主的吩咐,笑着收下后表示午后是会将回礼送至府上,对面的人十分满意地走了。 第二拨来的是高阳王的人,带着一个小小的匣子,匣子打开,里头是一张地契和一件鎏金嵌玉琉璃银带钩。 这还是个熟人,一只眼睛用丝绸带裹住了,脸显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显然失血不少。 宦官那只幸存的独眼狠厉一扫,“那两位美人呢?给我带出来,这东西给你们主子瞧了,她自会知道深意。” 窦素目光落在宦官脸上,这眼熟的脸坏了一半,委实有些新鲜。 她并不相让,也没有先前对着章武王府上人的客气,“你也不必在公主府这般颐指气使大呼小叫,待午后公主醒来见了自有主意,届时让不让你主子见美人,也端看我主子的主意。” 宦官丁权眯起眼睛,认真瞧着眼前这个老妇,仔细辨认片刻,冷嗤一声,“窦女官,哦不,如今你到了公主府上,自然没有品级了,见着我只怕还该行个礼吧,你这腰板子再直,到我们高阳王府的人面前也该弯下去?去!给我入园找人,找到了即刻带走!” 他身后跟着的两队家丁立刻冲了进去,如入无人之境。 窦素柳眉倒竖,喝道,“你敢!” 院子里倒是没什么侍从,两个美人被扯上云母车上时,才有侍卫姗姗来迟,叫着追出去半条街才悻悻回去了。 公主府内,元煊垂眸看着小匣子里头的东西,捏起钩带的凤头,嗤笑一声,“窦妪认识这东西吧?” 窦素这才认真看了那钩带一眼,三片上佳的白玉环雕工细致,琉璃在光下亦精妙夺目,但这两样精贵东西却不是人第一时间注意到的,任谁第一眼都能瞧见这鎏金银钩带两侧的线条硬朗的凤首。 “这是……高祖赏赐他的?” 元煊皱了皱眉,歪头想了一会儿,“你说高阳王什么意思?让权?他一个权臣,贪财好色,却不贪权?不对,那就是提醒我,他晚年大器已成,我得退让?” 她虽然早知道高阳王今日一定会直接派人带走两位美人,那两人自己也想好了万全之策,可高阳王送的这东西却叫她有些迷惘。 “罢了,先去把章武王的东西都退了,让他去找找高阳王的麻烦。” 窦素笑道,“殿下料事如神,早早知道会有今日这一出,不是昨日就吩咐待高阳王府走后就将东西退给章武王府吗?下头人已经去办了,定然说得清清楚楚的,不叫公主为难。” 没过多久,去章武王府的人回来复命,据说章武王得知之后当即跌足大骂,连狗东西都骂了出来,没过多久又捂着胸口说气血不畅,要延缓出征。 延缓自然是不能延缓的,这东西再不送到北地,天就真热得不能走了。 章武王骂骂咧咧地走了。 元煊想了几日还没弄明白高阳王送这东西的意思,但很快她就知道了。 皇帝的伴读元谌悄无声息地被皇帝诏回了洛阳,入宫后立刻被封了长乐王。 高阳王这宗室第一人的位置,只怕是坐不稳了。 第91章 暴雨 皇帝这个伴读虽是宗室,但并不显赫,早先也不过袭父爵为一等公。 就连侯官都没有第一时间得知皇帝送出了密信,直到元谌到了京郊驿馆,侯官才注意到了这事,翌日这位入宫觐见,就被皇帝封了长乐王。 元煊和前来请罪的越崇对了一番,推测应当是自己不在京中期间皇帝送出的密信,甚至很有可能在“黑衣作天子”这流言传播期间,侯官几乎耗费了大量时间查流言来源,对其他地方关注度难免不够。 虽然那时候不是越崇管事,但越崇还是乖觉来请罪自己的失职。 这事儿看似只是封王,但显而易见,这位皇帝是想动一动如今朝堂的格局了,而他们却事先都没察觉到一点风声。 元煊觉得太后该急了,自己也该急了。 “这些时日青阳门那里还有悲歌吗?” 越崇垂首,“未闻有悲歌,却日日作南调与火凤曲,人人都道,高阳王新得的二位美人,不过数日已宠冠诸姬。” 自从那日之后,章武王留下的人可没少给高阳王使绊子,就连眼前这位也添了不少柴,美人是进了金屋,可金屋主人只能在外头被遛得跟狗一般疲于应对,尚未有时间休沐。 元煊叹了一口气,“若再闻明妃出塞曲,速来报我。” 她说完端起茶盏,打算结束这次会面,却听得对方直愣愣来了一句,“还有一事,宣光殿侧殿多了位男宠,东阳公主进献给太后的,和中书令掐得跟斗鸡似的。” 元煊喝水的动作一顿,抬眉看向越崇,“怎么说话呢,太后面前你也这样直来直去?” “嗷,宠臣。”越崇改了口,“ 东阳公主给太后引荐了一位有才之士,这人您大约还有些熟。” 元煊等着下文。 “昔日东宫左辅之子,李青神。” 元煊意外地瞪大了眼睛,哭笑不得,“姑母真是……也是,左辅故去已有三年,他守孝结束,要重新起复,是要找些路子。” 越崇听着元煊的口气,对那位左辅似乎是有些敬重的。 元煊怔然半晌,“也罢,届时事了,打发他去南边守边几年。” 那位左辅镇守边疆多年,与那边大梁较量,几乎是位常胜将军,将夺取的淮南和南边来的各族难民都治理得很好,是大周难得的贤臣良将,国之柱石,可惜在元煊被废两年后就故去了。 元煊这个安排,相当于将李青神送去了最安全的地盘,可见袒护之意。 越崇琢磨着,元煊这口气,像是在计划几个月之后的事。 见元煊没有任何下令,越崇知晓她不欲计较东阳公主的行动,再没什么要回的,转身走了出去。 越崇走出去,外头的闷热扑面而来,没多久就沁了一身汗,老这么拖着不下雨,人都要蒸透了。 他忍不住仰头,浓乌虬结,密云不雨。 雨,终于还是落了下来,一下就是三日。 元煊冒着大雨进了宫,迈入宣光殿的时一路洇湿了一片,衣袍沉坠,一捏就能滴出水来。 太后安居后宫乐不思蜀,要不是有元葳蕤时不时私下叫人传递消息,元煊都不知道这位每日究竟在干什么,她每日在宫中整理查看要紧的文书,还要教导太子,太后却一天也没有召见她问过政事和庶务。 元煊平日也就是象征性点个卯,只是今日却不能了。 太后就算不召她,她也得见一见这位祖母。 这会儿她负剑进殿,却也没人敢拦。 或者说,这些人都是贺从安排新换上的卫尉队伍,根本不会拦元煊。 太后听到了通报声匆忙趿着丝履走出了内室,一眼就见到了即便湿淋狼狈却也丝毫未敛气势的孙女,她想到了那日郑嘉痛陈元煊野心颇大,极有可能把持朝政,架空她,就像这些时日一般,她将一切事务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她完全不需要再操心。 人一旦习惯了贪安躲懒,就有了惰性。 元煊的确好用,但这种好用的刀,是该限制些。 “什么事这般急,瞧你,去内室换件衣裳再说话,本就有头疾,别冻着了。” 元煊却没听从这话,只行了礼,直截了当,“新任太史令与道场都奏报,今岁或有洪涝,如今雨不停,只怕中原往南地区都不好,最好防患于未然,遣人巡视各地渠坝,防洪赈灾,如今长乐王进京,这事儿不能叫他得了去,还请祖母示下。” 太后抬手抚过眼角,“不过下了三天的雨,再过些时日,若真有灾,便开仓放粮,减免赋税便是。” 元煊一哂,知道太后不愿意自己再揽权,也会错了意,干脆递了个梯子,“臣的意思是,新晋的李舍人幼时在南方长大,家臣亦多有南方人士,想必巡视治水事宜交予他定然不错。” 太后目光一凝,声音平静,“你对宣光殿多了个人倒是了如指掌。” “臣不敢,”元煊叉手,“若祖母要退,臣亦可退,便是清净处臣也更自在。” 一只鲜红的蔻丹点上了元煊的额,坚硬的,她抬眼,对上了太后似笑非笑的面容,那双敛光的眸因岁月拉长显出看透人心的犀利,说出的话却是调笑之语。 “怎么,东阳丧了夫家,我多疼她些,你便吃醋了不成,上赶着来抢人家的情面功劳。” 元煊跟着笑,两相假面却也和谐,“太后心疼姑母远胜于我,我也丧了夫家呀,若舍不得人出去,那便亲自点一个,臣麾下无人,还请祖母示下。” “罢了,你便是想让仲平,只怕也要看皇帝肯不肯吧?” 太后收了手,转身又向里走去。 元煊知道,太后这是同意了。 她轻笑,“若是为了祖母,臣便是扒了这层皮,也要办好差事的。” “天热了,莫贪凉,好好披着你的皮。”太后的身影消失在了帘子后。 另一道高挑的身影从帷帐后显形,隔着珊瑚珠帘,露出一只含情眼,垂眸时温情无限,说话间眼帘自下而上挑起,温情笑意也在触及元煊的目光时瞬间消散。 经年过去,旧识相看却隔了万重山。 江河无数,跨越山川,终汇于海。 元煊微微颔首致意,旋即转身向殿外走去,侍候着的窦素费力支起伞,元煊生得高,她有些费力。 “不必如此。”元煊伸手接过,大步走向前。 窦素匆忙跟上,“殿下!府上传了一封凉州来的信,还有,尚书令方才遣人来寻你。” 元煊了然,想来灵远是到了凉州了,她那位师父找她,只怕也是为了同一件事。 这次可不能再闹一场“黑衣作天子”这等没头没尾的事了。 第92章 多话 凉州天色晴好,虽几近战乱,依旧不难瞧出昔年人文荟萃的古朴繁华。 灵远一行人进城没有惊动任何人,洛阳到凉州还是太远了,牛车里头带着的两个师兄弟却已经瘦脱了一层厚“皮裘”,多加了件衣服还看着瘦了。 即便瘦了依旧体量可观的和尚小声嘟囔,“灵远,你真梦到师父圆寂了?万一咱们找上门,师父没死,咱们怎么说?” 另一瘦高个儿和尚不以为然,“你这是什么意思,灵远虽然最晚入门,可天资奇高,又精通梵文,在经文方面比我们可强多了,师父圆寂托梦给灵远,定然是因为还有经文没翻译完,不然灵远怎么梦到师父要来接手译注的经书呢。” 灵远自然不能说只怕那位金尊玉贵的殿下已经见着师父的遗体了,只浅笑起来,“师兄要是实在害怕出错被师父念叨,就说于佛法之上有困惑,前来寻师父解惑便是。” 师兄弟三人对凉州还算熟悉,也知道该如何找到师父栖身静修的山洞,不慌不忙找到了曾经跟着师父住过的佛寺。 只是佛寺内的人却已经换过了一波,居然没一个脸熟的。 “要挂单?”一僧人走了出来,“我们寺不给云游的挂单,去别的寺庙吧。” 灵远一怔,旋即摇头,“不挂单了,找你们寺中的白洞住持。” “如今的住持已经不是那位了,您是那位的旧识吗?快别了,赶紧走吧,别给自己惹上麻烦。” 胖和尚没忍住,“你这是什么意思?白洞怎么了?” “他?”那僧人讥讽一笑,“他好着呢,就是没脸再做住持了,僧只户有许多人被逼得跳了河,这事儿你知道吧?” 灵远点点头,这事儿就是元煊在他眼皮子底下查的,他自然清楚,旋即他已经反应过来这人为何要说这些。 僧人继续道,“那群僧只户好巧不巧是我们这寺庙里的。白洞仗着曾得帝师教导,在住持之位上待了这么些年,多少人冲着这名声来挂单投奔,屯田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多,那些个监院、副寺和庄主园主沆瀣一气,坏事做尽,寺里一团乌烟瘴气,白洞住持问也不问,任由下头人败坏佛门和帝师的名声。” 一胖一瘦俩师兄弟听得两眼一黑,灵远神色也微敛。 “猖狂久了早晚挨收拾,这不去年年底叫上头人知道了,发了诏令叫各地州统严查僧只粟的借贷状况,州统和崔刺史来将一批涉事之人都关押了,虽说事情过去了,可如今我们寺庙只敢清清静静地礼佛,挂单的僧人不知底细,我们可不想再有德行败坏之人了,更何况,如今这么多人和田,我们也管得辛苦,要是遇上流年不利,还得多养些僧兵才能护得住库里的东西。” 僧人一面絮叨,一面瞧着来人,一个虚胖,一个细杆,另一个瞧着就不会打架,充不了僧兵。 算了。 他转身要走,灵远若有所思,“你平日里很喜欢和人说话?” 僧人转头,眼神像在看个找死的人,这是在嫌弃他聒噪? 这个僧人虽然看着不会打架,但好像很欠打。 他这意思不是很明显吗,他的意思是他们寺庙改了!遵纪守法!老实得很!都是之前住持不管来挂单的野和尚,反而让他们身居要职压榨僧只户,犯下大错,但现在这些人都被抓了,他们清清白白! 想他一个被赶鸭子上架的监院,为了挽回寺庙名声容易吗? “行了别看了,再看我把你们送到我们州沙门统那里去啊!” 灵远知道元煊派自己来是为了什么,她要造势,有什么比国教和帝师更强大的声势? 他取出了自己的过所,“在下灵远,京都昭玄寺沙门统,师父托梦,他已圆寂,叫我来取出他生前闭关时译注的经文,既然您是新任监院,不妨一道吧?” 这人平日这么喜欢和素不相识的人说话,那造势可太快了。 僧人目光一定,以为自己听错了,额头瞬间挤出了三道纹路,探头凑近过所,认真一瞧,得,本来指望沙门统别再来查这寺庙,这回州统没来,最大的那个来了。 两个师兄弟神色不善,“灵远,你干嘛带着他啊,回头只怕他还要说我们仗着帝师独占经文,图谋不轨,败坏名声。” 监院这会儿态度恭敬了些,“您三位里头请,来都来了,我这就去请白洞。” 灵远依旧好脾气,“不急。” 想必这个时候,殿下还不想这流言传到京都去。 监院这会儿觉得看起来脾气好也不像什么好事了,大步流星,僧袍跟着翻飞,恨不得赶紧把佛塔中静修的白洞给请出来面对这尊大佛。 白洞已经比从前老了许多,整个人都透着沧桑,对着这几个帝师真正的弟子愈发惭愧,但还是努力解释,“并非我们强占田地和佃户,是他们自己带着田地投奔的呀,至于那些利率之事,想必他们也不会再犯了,先前投河之事。” 灵远看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你我都心知肚明,不必解释。” 时下四方多事,诸蛮复反,是多事之秋,贪官污吏横行,暴征暴敛,民乱频发,北镇未平,流民横行。 人祸之外,还有天灾,饿殍遍地,寺庙不用纳税,为逃避赋役,或是出家或是投靠为奴,可这不是佛寺僧人经营商铺与民争利,甚至高利敛财之因。 本是清净出世之所,却干着藏污纳垢争名夺利的勾当。 他沿路挂单在各地寺院,已经看了许多寺院的状况,如今哪怕是帝师研习佛法的出身地,僧人们也不明白屯田屯兵,收仆经商有何不对。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如今大周国土无数属于寺院,无数臣民归于寺庙,国家根本的土地和百姓都没了,即便殿下承诺过他不会动佛教,可若再这样下去,只怕迟早还要清算,当年世祖灭佛只怕还要重演。 灵远轻叹一口气,只怕这也是殿下叫他不必着急,顺便看看各地寺庙的真正原因。 连他一个世外之人都觉得心惊,更何况是未来的俗世君王。 虽说灵远说是帝师托梦,可终究众僧也都半信半疑,到底还是休整几日,一道上了山。 监院甚至还带着州统,州统身边还跟着刺史府的一个小吏。 “这山……不像有人能住的地儿啊。”小吏虽然知道帝师就在他们凉州,可站到了山下,看着只有鸟兽拉屎的地方,忍不住心里泛起了嘀咕。 众人辗转许久,久到连白洞都在质疑声中怀疑自己记错了地方,终于在落日之前找到了已经被藤蔓覆盖得全然分辨不清的山洞入口,显然已经许久没有人出入过。 白洞是唯数几个知道帝师静修之处的,见状心里门清,灵远或许说的是真的,帝师是真的圆寂了。 一行人除了跟着的小吏,没一个带刀的。 小吏狐疑地看了一眼带着棍子的僧兵,“你们僧兵不都有兵器吗?” 监院重重地咳嗽起来,脸皮一阵抽搐,一面偷看灵远,“你不要红口白牙污人清白!” 其实寺庙里头的僧兵都有大量兵甲,可灵远是京中的沙门统,如今坐在那位置上的也到了三十几岁,正是容易暴怒的年纪,世祖灭佛不就因为见着寺中藏匿的兵器嘛。 灵远又叹了一口气,为了保住佛门,这次殿下暗示的事情,他一定得好好办,办得越完美越好。 小吏认命挥刀,和那几个使棍子的一起勉强清理出洞口。 夕阳泛出无边的金光,沉寂了几个月的洞口重见天日,众人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后背,发觉落日恰恰与洞口齐平,像是……遥遥给他们铺出一片金光大道。 待看清洞中景象后,众僧人同时肃立,抬手行了佛礼。 原来帝师当真圆寂了。 这下众人对灵远的梦深信不疑,连带着小吏看灵远的目光都带着全新的信任和畏惧。 灵远一眼看见了师父手中那块绢布,原来殿下早就安排好了。 他没有第一时间走近,反倒转头走向了堆叠起来的经书前,打开了准备好的包袱和竹篓,认真收拾起来。 身后传来了压低的议论声。 “这是什么?是帝师留下的遗言吗?” “是!这的确是昙曜帝师的字迹!这朱砂也是先前帝师嘱咐我给他准备的。”白洞声音骤然变大,几乎颤抖起来。 监院又伸长了脖子,盯上那字迹,缓缓念了出来,“日落复升,乾坤倒转,江山有继,社稷长延?” 字一念完,监院眼珠瞬间瞪大,几乎要脱框而出,心猛烈跳动起来,恨不得转头就去找自己的师兄弟和知客炫耀,自己是第一个看到并且念出帝师遗言的人! 灵远也恰在此时走了过去,“什么遗言?果真是师父的字迹吗?” “这怎么看着不是什么好话呢?”胖和尚挠了挠头,“我慧根不够,师弟你觉得师父是什么意思?” 细竹竿也忍不住摩挲脑壳,“可这后面,是好话啊,这不是说我们大周江山绵延不断嘛?” “前一句像是倒反天罡的坏事,后面一句却是实实在在的好话,灵远,你怎么看?” 众人忍不住都去看这个被托梦的灵远,帝师都托梦了,肯定是他是帝师继承人,最有慧根吧。 灵远抿着唇,心脏剧烈搏动,连带着肋骨都像是在传音,他伸手接过了绢布。 没有做旧痕迹。 字迹也是师父的亲笔。 这不是殿下设局,或者说,至少帝师谶言本身,不是殿下设局。 半晌,灵远托着绢布,走到洞外,光线彻底敛尽。 小吏却远比这群僧人敢想。 这前面说的,乾坤倒转,可不就是从前女主朝政,妇人专权嘛。 难不成太后当权才能延续大周?这得赶紧告诉崔刺史,进献到朝廷去啊! 第93章 多事 凉州刺史府。 崔行云听完了小吏兴奋的汇报,眉头拧成了结。 “确定不是有人事先伪造?” “使君您不知道,那洞口草木长得压根进不了人,绝对几年没人出入过了,一帮人就我带了刀,您瞧瞧我这手,水泡都砍出来了。”[1] “至于伪造,下官亲眼见过那绢布,瞧着不像是新的,几个和尚都说是帝师亲笔,应当错不了,您要是觉得不对,我再查查?” 崔行云想了想,“去查查吧。” 小吏诶了一声,却站着没动。 崔行云抬头那么一瞧,这小吏不是他的心腹,谁能想到就是打发他去陪京中的沙门统爬个山,都能出个大事。 “还有事?” 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小吏难得有机会单独汇报事情给刺史,赶忙出主意,“使君,别说这九成九就可能是真的,就算不是真的,这进献给太后,可是大功一件啊。” “太后?”崔行云神色不定,瞧着人,“你觉得那句话,说的是太后?” 小吏一时摸不准刺史的意思,只唯唯道,“下官见识浅薄,胡乱揣测罢了。” 崔行云挥挥手,示意人下去,转头自己绕到桌案之前,抽了信纸认真铺展开。 凉州地界的小吏对京都局势并不清楚,更不会知道那位的字,可他族兄曾是太子太傅。 日落复升,太子废而起复,乾坤颠倒,太子恢复女身,社稷长延,太子字延盛。 崔行云听到那句谶言的一瞬间,就已经想到了前段时间刚刚从凉州离去的那位,不过短暂一个照面,他就清楚那位手段的确有可能配得上这句话。 能够一举捋清横跨凉州大案的脉络,顺藤摸瓜,蛇打七寸的人,的确本事不小。 只是……未免也太急了。 他低头,西北干旱,墨迹在信纸上飞速耗尽了水分,等辗转到了京中之时,却又被潮湿的水汽浸透了,连带着信纸都软塌下来。 元煊冒着大雨换乘了小车,走后门进了崔府。 崔耀见着元煊也没见外,指了指那几个侍女,“去,服侍殿下更衣。” 元煊眼皮子都没往旁边瞥一下,“怕我坐湿了您的座席?得了,忍忍吧,我回去还得换,雨大得很,就不遭二重罪了。” 语气熟稔得跟从前在东宫当老大一般 ,崔耀啧了一声,十分嫌弃,把今日鸿门宴的气氛搅了个稀烂。 这个徒弟,到底还是摸准了他的脉。 “帝师谶言的事你知道多少?”崔耀见自己先礼后兵的气氛被打破,也不装了。 跟自己教出来的小狐狸玩心眼子,实在有些麻烦。 修炼成精的狐狸就算是芝麻开门后都只能看见一把金钥匙,还得自己找究竟对的是哪个门。 元煊自然知道崔耀根本就没怀疑她知道,“那是真的,不是伪造。” 崔耀当然知道是真的,崔行云是他的族弟,特地写信来将调查结果讲了个清楚。 那谶言还真是帝师亲笔。 但崔耀问的自然不是这个,他问的是元煊现在就要用这个谶言造势了吗? 崔行云来信不止是汇报,也是询问,究竟是任由流言传播,还是及时封锁流言。 毕竟有脑子的,知道那位前太子的人,都知道谶言指的是谁。 “别跟我玩儿这套,说吧,现在传出来可不算什么好事,别急于求成。”崔耀温和的面上显出难得的锐利,“你最近是不是有点沉不住气。” 这话一说出来,元煊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是她急吗?是太后和皇帝都急了。 “长乐王。”她回道。 崔耀自然明白元煊这话的意思,皇帝确实急了,准备彻底清除太后的势力了,“打算什么时候逼宫。” 这话一出来,外头的雨都像是要停了,显得屋内的声音格外清晰。 元煊还是维持住了镇定,低头看了一眼长案,忍不住在心底暗骂了一句。 都怪高阳王,一个识怀短浅的人总揽尚书省的所有庶务,把从不喜欢明牌的老狐狸都逼成这样了。 “瞧您说的。”她笑了笑,“天命在我,形势随人,您不必担忧。” “若真的天命在你,这雨……”崔耀顿了顿,转头看着窗外,外头的雨倏然急促起来,拍得直棱窗哒哒有声,“我听说,道场的人可是大半月之前就开坛祈福了?” 元煊跟着向外看去,了然一笑,“我记得严舍人是个干臣,凡拟诏令,无论坐卧,一气呵成,想必替皇帝写个罪己诏,定然动人心肠,叫万民归心。” 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崔耀转过头去看元煊,这个徒弟或许早就等着这一步了? 也是,为君之道,元煊自然学得很好,收服民心之道也学得纯熟。 崔耀一时无言,觉得自己急着召元煊来或许是个错误。 “残局就算直接扫落,看似干净,可你下次坐到棋盘前,就会发现那残局你依旧未解。” 元煊老老实实地应,“谢老师提点。” 就是什么也没说,崔耀皱了皱眉,第三次提醒,“别当个莽夫。” “这雨,下了好久了。”元煊看着崔耀,“皇帝也没个表示?” 这是不想谈这件事了,崔耀皱了皱眉,终究还是顺着元煊的意思说下去了,不急在一时。 就算元煊真把棋盘打了,到头来还得靠他们慢慢收拾。 “皇帝仁慈,提了要提前准备赈灾事宜,减免杂税。” 元煊点点头,是皇帝能想出来的,皇帝要是不仁慈,她早死了。 可仁慈过了头,就是软弱,一再软弱,便不是君王,是幼时看过的皮影,没了支撑就软塌塌的不会动,支撑不起热闹的戏。 “今年雨不会小,我想派个人先去巡视监察可能受灾的各地渠坝和粮食库房情况。”元煊说着想法。 崔耀听出了她的暗示,“你要派去太后党哪个人?” 元煊笑着摇头,知道崔耀答应替她在前朝打个前锋了,“是我们的熟人,从前我都唤他李二叔。” 崔耀恹恹垂下的眼皮瞬间睁开,脱口而出,“李青神?” 对面的人却已经起身向外走去,风雨不停,她没入密集的雨中,如同失色天地之中最浓墨重彩的一道符文。 这一场试探彼此都满意又不满意,元煊虽然将消息透露了大半,可真正退让妥协的都是崔耀。 崔耀怔然片刻,走到了桌案前,挥笔写下几个字,“不必妄动,上自有主张,若见行迹,亦不必阻拦,若生变即刻报于我知,风大雨骤,浪急舟小,务必护佑自身。” 雨短暂停了几天,朝堂两方拉锯之下,新上任的御史中尉李青神就和都水使者一道出了京都,一同跟着的还有一队侯官。 没等洛阳城里坊狠狠晒几天出出霉气,元煊就先收到了侯官从汝阳发回来的消息。 数州灾水,饥馑荐臻,已现卖鬻男女者。 如今李青神在汝阳还发现了大问题。 元煊皱着眉头,里头没说问题,显然这封信报得仓促,没等第二封信过来,周清融主动找上了公主府。 “殿下,我得去。”她站在元煊面前,神色从容坚定,“您说得对,人总有把自己放在后头的时候,比如现在,京郊已有零星从受灾之地被卖出来的灾民,情况很不好,水灾之后极容易出现瘟疫,大周百姓不能再遭受这等灾难了。” “更何况,越是危难之际,越是我们天师道入世传道之事,殿下将要成大事,就让我们天师道,也为您的名声,再添一砖吧。” 元煊低头翻找了片刻桌案上的东西,久到周清融都快说不出多余的理由时,听得上头道,“库房账目里药材不少,你拿去看看需要什么,都带着走,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周清融眼睛一亮,终于松了一口气,“多谢殿下!” “多找些人带着,这世道不好,只怕落草为寇者不少。”元煊轻叹了一口气,“到郊外走一道我的庄子。” 没等周清融写完要的药材清单,又有侯官急急闯了进来。 “殿下,城阳王府今日为死士们饯行,明日就将出城前往肆州了!” 元煊按住了额心,点了点头,示意先退下,转头看向旁边侍立的自己人,“肆州那边还没传来消息吗?” “殿下,定州那边有一封信!” “殿下,北边战报入京了!” “殿下!截获一封长乐王府向平城的信。” 周清融埋头开始加速写字,恨不得飞速从元煊眼前消失,以免占用殿下太多时间。 元煊深吸一口气,也没时间头疼了,先伸手打开定州来的信。 鹿偈许久没有来消息了。 这孩子是她一手带出来的,再坏也坏不到哪去。 洛阳的雨停了,可盘亘在大周国天空上的乌云,终于蓄积出足以摧毁一切的暴风雨。 ———— 注:1.使君,北魏时期对刺史\/州牧一级地方官的称呼。 2.皮影戏起源于西汉,这个时候也有了。 第94章 心火 北乱是飘在整个大周头顶上的乌云,谁也不知道真的砸下来,究竟只是一团湿答答的云酝酿出来的雨,还是足以倒转江河压垮朝堂的暴乱。 只是国土辽阔,每个人抬头,暂时看见的却只有部分的天。 鹿偈抬手擦了一把汗,仰头看着高旷的苍穹。 下头的操练声呼呼喝喝伴随着挥刀破空的声响,一细瘦的黑猴子拎着不符合她个头的环首刀,跑到了鹿偈面前,“鹿军主!您休息的时候老是看着天,天有什么可看的?” 鹿偈低头看了一眼这瘦黑的小孩儿,笑了笑,“贺儿荒,你知道洛阳的天和这里有什么不一样吗?” 贺儿荒摇了摇头,“军主为什么这么问,我从小都在怀荒镇长大,要不是被您捡到,我还在城外挖沟渠呢,不过既然是都城,大约,比定州城还大吧?” 她本是从北镇逃过来的流民,原来不该被收入军中的,因为饭量比成年男子还惊人,被士兵带入营内打赌她究竟能吃几个麻饼,才被路过的鹿偈发现。 那时鹿偈刚刚靠着杀敌被升为队主,有意用跟着元煊学到的操练技巧训练一队女兵,知道这泥猴子居然不是个小子,顺手收了过来,可养了这么几个月,还是这么一副瘦猴子样,力气倒是大,就连马槊都能扛起来舞两下,就是个头太小,轻易就能被人顺着马槊挑翻。 鹿偈笑了笑,“洛阳城的天,比定州城外还要矮,总是压得人心惊。” 贺儿荒挠了挠头,努力想象,“哦!我知道了!是要下雨的样子!家家说过,云低了,就是要下雨了!”[1] 小孩儿并不会汉语,只能勉强听懂一些汉话,所以还和鹿偈说着鲜卑话。 鹿偈伸手替她把乱糟糟的头发整理好,“对,就是永远像是要下雨的模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那洛阳也没什么好嘛,我就说,我们镇上的镇都大将就说洛阳都是汉人,穿得厚厚宽宽的,步子都迈不开!好没意思!” 鹿偈扑哧一笑,转脸儿认真想到了长公主大步走的样子,又想到了在佛寺里见到的京都贵女,顿了顿,拍了拍贺儿荒的背,“洛阳其实也很好,洛阳城内也有很好的人,那个人也想我们都好,所以不要讨厌洛阳。” 贺儿荒不解地歪头,“可汉人和京都城里的人也讨厌我们呀,他们根本不管我们了。” “不,我们都是人,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有人告诉过我,只是不同的水土会长出来不同的作物,只要是这个大周的人,就都是元氏的子民,你想,广阳王就没有不管我们,我说的那个人,她比广阳王还厉害,她也没有不管我们。” 鹿偈说得很认真,贺儿荒似懂非懂,“那这个厉害的人,比广阳王还能使长槊吗?” 广阳王力大无穷,极擅长槊,在战场上骁勇无比,可以寡敌众,是大家心中的战神。 “我不知道,大约是不能的,毕竟广阳王的槊足有九尺。” 贺儿荒立刻兴致缺缺,鹿偈不愿见此,补充道,“不过,我的刀法厉害吗?” “当然!之前不是有傻大个儿不服您一个女郎当君主,要跟您打一场嘛?那一天您用那把刀一挑三!所以我才想要跟着您学刀啊!”贺儿荒举着手里的环首刀,十分兴奋。 鹿偈点头,“那就对了,我的刀法就是那个人教的,那个人的武师傅是大周第一猛将,与南边梁国作战百战百胜!她的刀法远胜于我。” 贺儿荒现在有点佩服那个人了,“既然她要管我们,什么时候会来呢?要是冬天到了,高车又要打过来了,镇上的人就又要吃不饱穿不暖了!” “不会太远的,那位贵人告诉我,只要心中的火不灭,就会等到那一天的。那些瞧不起我们的,将我们踩在脚下的,不许我们吃饱的,都会被我们的火烧尽。” 她的殿下是位很厉害的贵人,她在富贵却逼仄的洛阳城中的阴暗处捡起遇到的雏鹰,亲手培养后让她们各自飞往自己的原野。 而她们都在等着凤阙燃起一把大火,一场整个大周都能看见的大火,转轮王会在大火中转生,成为她们的圣明君主。 “鹿偈!万将军召你去主帐议事!” 鹿偈迅速跳下台子,“来了!” 万无禁入京陈情之后被太后封为别将,看似太后疑心尽消,可别将负责率军与主帅都督别道傅翼而行,是将他和广阳王拆开了,太后还是防着那一句“王佐之才”。[注2] 鹿偈和万无禁曾经一路北上,有些交情,便跟着万无禁领的羽林军,从最底层的士兵做起,第一次对战就靠着数百被割下的叛军的耳朵,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不再被万无禁视为元煊的侍女。 她是北镇鲜卑族出身,又有公主府的背景,不管是被北乱的降户和中军的宗子军都得给几分颜面,又有带兵的能力,还能第一时间听得懂万将军的部署,短短几月站稳了脚跟不说,还让万无禁看在公主和自己的份上,准允了开辟了女兵队列,如今已征入五百多人。[3] 如今的鹿偈是率领一军的军主,虽然只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个从九品,却也算个军官,还有不断壮大的女兵队,麾下也有近两千人。 万无禁权限没有那么大,却也直白给出了承诺,下一次立功,定然上报,给她捞个五品校尉当一当。 鹿偈快步走向了主帐中,却见里头没有其他将军,有些疑惑。 “这个,是京中的来信。”万无禁指了指桌上,“殿下也真是放心地下我,直接就送给我了,叫我转交。” 鹿偈这回没有像往常一样按着军中职务行礼,直视万无禁道,“长公主送信自然是用自己人,难道您不是长公主的人吗?” 她这几个月在战场上历练下来,整个人像一头朝贡的豹子,眼睛也锐利惊人,像是万无禁一有不对,就要上报长公主,替主子除了不乖觉的人一般。 万无禁无奈扇着扇子,“哪儿的话,只是受宠若惊而已。” 毕竟天高皇帝远,太后皇帝和朝中人天天都在怀疑广阳王出征在外要谋反,冷不丁来了个这般放心他们的人,就是万无禁都有些不习惯。 更何况万无禁和元煊相处时间不算太长,还没完全摸透元煊的行事,这下是有些舒坦的,舒坦到就算鹿偈对他不满,他也快活地扇着自己掉了毛的麈尾扇,“我没看,你放心,等你看完我再找你说另一件事。” 鹿偈犹豫片刻,还是当着万无禁的面打开了书信,看到信中内容后先是皱眉,后舒展开来。 兰沉化名高深,已经到了肆州当了个普通城门小卒,信中殿下告知自己这事,也是为了让北地的势力彼此心里有个数。 既然来了,自然不可能只是当城门小卒,定州和肆州相距不远,殿下的心腹大患綦伯行就在肆州,兰沉此去定然是为了打入綦伯行内部,或者至少打入北边部落豪族之中。 除此以外,殿下还细细交代了些琐碎的事,诸如注意身体,如何在军中立足,如何培养自己的心腹等等,光这些教导就写了一大页,还将北地的豪族和京都贵族的联系网放在了后头。 最后交代了让自己不用急着回京,安心跟着广阳王和万无禁,最好能够用自己北镇军户的身份同样打入豪族内部。 这倒是不难,她虽然是普通军户,可挣上军功,总能有宴饮聚会之时。 女子的身份固然是在这里行走的障碍,男人们大多都有些瞧不上她,但也会是她联络各家贵女的利器,北地还保留着浓厚的部落遗风,母强子立是旧俗,女子也更为强硬自主。 各个贵女看她稀罕,她就当个稀罕物,撬开她们之间闭锁的大门,总会有跟她一起走上这条路的人,只要她能联络起来,协助稳定下北方豪族,将来殿下上位,北地自然是更好。 鹿偈打定了主意,小心收起信件,抬头看向万无禁,“不知将军还有什么事?” 万无禁点头,“还真有,我记得你说过,你是怀朔镇上的,贺宝荣曾是怀朔镇将,他们内乱后,鲜于文茂已被斩杀,势力被贺宝荣全盘接手,对方纠结十万众军士虎视眈眈,更不提肆州綦伯行招兵买马,幽州亦有民乱,如今广阳王已经绕路北上,以截断其北上之势,我们在这里,却依旧久攻不下。” “我想,得从内里再探一探,我记得你总往流民里头打交道,你来挑几个军营里头如今瞧着还像流民的,或者机灵点,别一股子羽林军习气的,看看能不能混入左人城中。” 鹿偈认真听完,看着他扇尖儿指着的舆图,思量片刻,“我去。” 万无禁惊得拍扇而起,“你?” “您不是说了,我是怀朔镇的人吗?”鹿偈笑了笑,眼底放出奇异的光,“我本来就是怀朔流民啊,投奔贺宝荣,怎么不合适?他们也不会想到,我这个女人,是羽林军吧?” 手中薄薄几张纸被她捏得越发紧,她的心脏嗡鸣澎勃,那把火越燃越烈,噼啪作响,搏动的血液涌上四肢。 鹿偈知道,是时候了。 她的父母,只是最普通不过的怀朔军户。 她记得贺宝荣的马蹄,扬得高高的,扬得比阿爷还高,踏在地上像是能碎裂石板一般。 马蹄上沾染着鲜血。 那是阿娘跌倒的血,也或许是别的不起眼的熟人的血。 她只记得那只马蹄和掠过的马腹。 从前贺宝荣对她来说很高,高到她看不清脸。 ———— 注:家家,鲜卑语中的母亲,《北齐书》“绰兄弟皆呼父为兄兄,嫡母为家家,乳母为姊姊,妇为妹妹” 《北周六典》“与主帅都督别道傅翼而行之” 宗子军,元氏的宗族子弟,北魏一军大约千人。 第95章 燃烧 左人城,瘦猴般细小的孩子埋头啃着饼,桌上还摆着高高一层垒着的饼,周围围着一圈儿兵丁,高声的呼喝声混杂着大笑和酒气,将小孩儿费力的吞咽衬成了静音。 “不许给水!我倒要看看这小畜生能吃多少个!” “已经吃了三个了,这一会儿不得跳水缸里喝水,肚子都要撑破了吧?” “要是能吃十个,我立马提拔你小子进我麾下!每顿吃到饱!” 定州是冀中粮仓,他们这群六镇流民被安置到定州就食,起事之后就占领了城池,粮草尚未短缺过,这会儿堆在小孩儿前面的饼子,本是要向北出征时候用粟磨碎烤成干饼子,行进时用热水煮一煮就能吃,若是干啃小半个能把人噎死,非应急不会用,可如今被围在城里,大家都不乐意吃这个,先前准备的饼子就堆成了石头。 半大的孩子依旧埋头啃饼,听到吃到饱才看向了说话的人,费力把早就失了水分的干面饼子咽下去,“你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瘦高个儿怂恿,“第五个了,再吃一个!” 再吃一个的声音不断响起,伴随着哄笑声,不远处拖着东西哐啷啷向前的老年兵卒低声骂了一句,“又霍霍人,一群狗杂碎。” 仗着是贺宝荣麾下的旧部,各个受了提拔,成了军主、副军,好事儿没做几个,欺男霸女倒是一绝。 哪怕城里粮食够,城内依旧会有饿死的人,这些人闲得在城内逛,遇上快饿死的就给个饼子,哄着人吃完再看着对方因为口干急急找水,瞧着人胀破了肚子,就哈哈大笑。 现在这个细伶伶的孩子只怕死得不知道要多惨。 一道身影匆匆穿过人群,劈手将干粮饼子从小孩儿手中夺了下来,“你们要对我弟弟做什么!” “诶,你这小女郎别不识好歹!我们给你快饿死了的弟弟吃东西,你还不知感激!过来打翻我们给的粮食,你要干什么!” 鹿偈皱着眉头,瞪了一眼贺儿荒。 她混入城内十日,一直只在流民里面游荡打听消息,并未真正触及里头的军机,这会儿也是刚刚四处溜达确认城内是否有其他异动,谁知一回来就看到了这一幕。 这小孩儿非说她看着就不像是探子,闹着要跟来,她天生力气大,有防身的功夫,鹿偈这才准了,谁知她撞上那群人戏弄饥饿的流民,居然又故技重施,想要借着胃口大打赌混入军营中。 可这东西弄不好是真要撑破肠子的。 年纪太小了,又没人教过,自然无知无畏。 这也是这群兵油子戏弄这孩子的原因。 鹿偈将人扯起来,“噎吗?” 贺儿荒还想要逞强,被鹿偈拽着胳膊没办法像是鹌鹑一样低下了头,“噎。” “噎也不能喝水,小心撑破了肚子。”鹿偈抬头扫了一眼想要上手的人,“我告诉你们,我也是怀朔镇出来的!我阿爷阿鹿桓竞也是贺王曾经的旧部!你们这般黑心烂肺的东西,不配做贺王的部下!” 贺儿荒扭头看着鹿偈的脸,贺宝荣刚刚自立为王,鹿偈这句倒也没有叫错。 “嘿,你还敢嚷嚷!这名字没听说过,莫不是死了吧?今儿就给你个教训,也不瞧瞧我们是谁,我踩死你们都不需要抬脚!” 鹿偈将贺儿荒拉至身后,猛然撞开包围圈,径直跑向城中那个豪族的府邸。 如今贺宝荣正住在那里,她打听得很清楚,既然事情已经闹出来,那就彻底闹大。 这的确是个机会。 她拉着贺儿荒狂奔,像是从前暴乱之时,父亲拉着自己狂奔一般。 身后追着的人没有马,她不必担忧被马蹄踩死,所以不用像父亲一样频频回头。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叫噪声时远时近,言语之中已经越来越难听,在那话里头鹿偈带着贺儿荒都已经被掏了肠子成了被放到了火上烤。 贺儿荒捂着肚子,觉得肚子沉甸甸的,喉咙也干得要烧了起来,她张开嘴,只喝了一点风,喉头的火却被这风点了起来,一直烧到了心里去。 她想起来了。 鹿军主说过,只要心中的火不灭,那些瞧不起她们的,将她们踩在脚下的,笑把她们的死亡当戏取乐的,都会被火烧尽。 两个流民在街上狂奔,这在城中委实有些突出。 “快抓住那个疯女人!” 跟在后头的人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兵。 鹿偈抬眼,看到了那个宽大的门楣,就是那里了。 她跃身冲了进去,以极迅疾的速度顺走了门口一个守卫腰间的刀,眼看着四周的人围了上来,将刀横在了自己脖颈之前,大声道,“我听闻贺王在数月前攻城后宽恕了据守城池的忠臣义士!您连自己曾经的敌人都能宽恕,可见是个有德之人!为什么却能纵容手下的将士欺辱自己旧部的遗孤!” “若你们再敢上前一步,我就自刎在王府之前,叫大家都知道,贺王的属下居然如此野蛮残忍,就连一个孩子都要戏弄逼迫至死!甚至听闻我阿爷曾为贺王战死也毫无顾忌,竟是毫不知晓敬重忠义二字!若贺王依旧容许你们在麾下,那以后难以成就大业啊!” 女子用力到近乎嘶哑的声音响彻在这条街上,自然也传进了府内。 一时之间部下都不敢上前,府内也传来了成群的脚步声。 鹿偈转头,刀刃压在脖颈上轻微蹭出一片薄血,她心头也火烧火燎,在那一群人中,甚至没有第一眼辨认出谁是贺宝荣。 或许都不是。 但很快鹿偈就知道了,当中一人询问了一个守卫究竟是何事之后低声回报给了当中一位身着朱紫绸缎胡服的男子。 并不是她噩梦中那般的模糊不清,高大残忍,甚至个头也许只和长公主一般,下盘瞧着很稳,是典型的武将。 鹿偈盘算着自己一击致命的可能性,可人太多了,就算斩杀了贺宝荣,她也跑不了。 长公主还等着她在北地联络豪族。 所以一定要等到能够一击致命并且有退路的时候。 不要紧。 会有机会的。 贺宝荣听完了前因后果,勃然大怒,“你们这群人,仗着我的威势作威作福,败坏我的名声,实在可恶!革除他们的军职,各打军棍三十!拖下去!” 长刀当啷一声落地,鹿偈拉着贺儿荒低了头,“拜见贺王。” “你方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如今我打发了他们,你觉得我是否能成就大业?” 贺宝荣笑呵呵的,甚至看上去没有太多威势,只有那壮硕的圆身能显出些压迫。 鹿偈抬起头,“有德之人自然能成就大业!仁德的君主是天下民心所向,我只盼能看到君主扫平一切乱象,真正登基为王的那一天!” 她的眼睛像是野兽的瞳孔,十分澄明直白,贺宝荣发觉这个极有胆气的女子并非在说恭维之词,她几乎情真意切。 贺宝荣觉得正是因为自己有德,所以才会有这样明白的旧部遗孤。 他记得,阿鹿桓氏一族的确守在怀朔,虽然几乎都是小卒,他也记不得究竟有没有一个人叫这个,但也的确算他的旧部。 “说得好!”贺宝荣大笑起来,“我不日要办开国大典!你代表我那些旧部的亲人,也来观礼!” 鹿偈察觉到贺儿荒拉着自己的手猛地一抓,她转头,看向自己的“弟弟”,“怎么了,是肚子疼吗?那群人真可恶,叫你撑破了肠子可怎么好?” 贺儿荒指了指嗓子,说不出话。 她心头的火要烧冒烟啦! 贺宝荣也看见了这个细细瘦瘦的小子,跟猴儿一般,但是这会儿摸着肚子,瞧着溜圆,心道不好,赶忙唤个大夫过来瞧一瞧。 要是在自己登基前死了,可实在不吉利。 贺儿荒到底没事,只是想喝水,却被按着不许喝,等喝了药汁消化了一天就活蹦乱跳起来,就连贺宝荣听到了都觉得奇异。 天生饭量大力气大,若养在麾下未来或也是个能操练马槊的大将。 这样一来,鹿偈和贺儿荒都顺利打入了内部,虽然不能参与他们的军机议事,但能在里头已经很不容易了。 两人不动声色大致摸清楚了城内究竟还有多少军队,也发觉大军暂时没有开拔的迹象。 大家都在准备贺宝荣自立为王的仪式。 鹿偈因为手脚麻利,为人爽快,短短一旬就和贺王府中的人相熟起来,帮忙安排宴会的东西,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也摸清了宴会的流程和排班。 天渐渐热了起来,日头穿透了每个人身上衣服扎入毛孔,也叫人眼睛都睁不开,直到仪式结束,贺宝荣登上祭坛,自立为王,宣布了国号和年号,众人入席畅饮,后脖颈也都火辣辣的,眼前白花花一片,看人都带着光影。 席上酒过三巡,人人红光满面,有人酒意上头,被熏染地粗犷沙哑的嗓子哼唱起了属于他们北镇鲜卑人的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这歌就连贺儿荒都会唱,她和着歌声,转头看向了鹿偈,火光在她眼底跳动。 阴山下是连绵骨,四野上是饿殍浮。 有人被踏碎了骨,有人撑破了肚。 今夜就是最好的时候。 贺宝荣醉醺醺走向了后头更衣,他曾经听闻京都中巨富更衣,有十几个婢女侍立在侧,各自举着新衣、水盆、爽手粉等等,如今他成了王,却依旧不曾有这般的好福气。 恍惚间,烛光微微晃动,小麦肤色的高挑女子如同一只灵巧的鹿,她手上托着赤黑二色的新衣。 贺宝荣眯着眼睛,虽然只是个粗野丫头,但勉强也算乖觉。 他坦然张开了双臂,等着人帮忙更衣。 下一瞬间,赤色绸缎滑落双臂,冷锐的光芒横入他的喉头。 不等贺宝荣惊呼出声,一只黑瘦的手死死按住了他的嘴,力气大到几乎将他的五官按进骨头里。 血液喷薄而出,染红了半面屏风,城外火光大起,亦如同砍断了人的命脉一般,爆发出摄人的流光。 火,彻底燃起来了。 第96章 心大 贞嘉五年夏,贺宝荣自称天子,定国号为齐,年号为广平,潜入城内的羽林军军主鹿偈与手下军密谋联络,当夜手刃贺宝荣,亥时,城外别将万无禁率军攻城。 城内的大周密探于城内各街道高声呼啸,宣告贺宝荣之死,左人城民心大乱,群龙无首,贺宝荣麾下的大将却早在一月之前北上,城内众人只得仓促应敌。 鏖战一夜后,大周军士里应外合,城门被破,天光乍亮,红日破土而出,一劲装女子用长矛挑着贺宝荣的头颅站到了城墙顶端,一手高高举起头颅,一手持刀砍去叛军旗帜,终于将贺宝荣的头颅和羽林军的战旗插至城墙之上。 一时城内叛军见之皆以为事败,溃不成军,定州叛乱就此平息。 不日,讨北大都督广阳王截断北上意图瀛洲的叛军,大胜。 北地战报和鹿偈给元煊写的信一齐率先送到了长公主元煊的桌案之上。 元煊先看完了鹿偈的信,她将事情前因后果完整写完,又顺带将广阳王和万无禁打算继续北上之事说了出来。 这事儿元煊不意外,北乱并非一股势力,起兵叛乱的不少,盖因当年北镇叛乱后被镇压,广阳王据理力争,朝中最后决定将北镇余众安置于冀、定、瀛三州就食,鲜于文茂和贺宝荣这一支于定州谋反,另有一支于冀州叛乱,如今已经打到了幽州之处,恒、朔两州流民响应汇聚,已成不小的势力。 广阳王讨北,自然得都扫平了才好。 如今有章武王带着火器前往,胜算就更大了。 元煊看完了军报,眉头动了动,一眼瞧出这军报绝对是万无禁的手笔,写得滴水不漏,也没忘了表忠心,甚至鹿偈的名字都用了鲜卑名,注明了怀朔镇出身,以防朝中人认出那是元煊身边出来的人。 不过战报中倒是没提他们要继续追击,显然也对朝中决定事情的那几位毫无信心,生怕又要将人召回。 她心情很好地抬手将战报往前一推,“送进宫吧。” 周清融一抬头,就瞧见元煊眉目松快,唇角还挂着笑,松了一口气,提笔把每个药材后面都再加了一倍量。 元煊打开了那封长乐王送出去的信,唇角的弧度微微凝滞。 “他倒是心大。” “这哪是送去平城的,这可是送往肆州的啊,你们做事不仔细。” 那只支撑在桌案上捏着信的手倏然用力,信纸顺着指尖向前飘去,被侯官接住,顺势跪了下来。 一旁的周清融下笔的手微微一抖。 这个量要不还是不加了吧? “殿下恕罪,臣是从去往平城的信使身上截获的,没有想到……” “起来吧。”元煊收回手,“那个人留住了吗?” “殿下恕罪!”地上的侯官再也不敢起了。 元煊按了按额心,“罢了,这事儿原也怪不着你们,接下来务必盯仔细了,最好探一探,长乐王究竟是入京后才想起来联系綦伯行的,还是之前在地方上就开始勾结了。” 侯官颤颤巍巍地伸手捡起那张信纸,飞快地扫了一眼,心中咯噔一下。 这信中长乐王对綦伯行的称呼不可谓不熟稔,甚至还带着些讨好。 “可这信应当是往平城的没错……为什么要先往平城再往肆州,没有这个必要啊。”侯官不解道。 “如果是长乐王一人,自然没有这个必要。”元煊低头嗤笑起来,笑声中带着些诡异的兴奋。 周清融悬腕不决,最后听着这一声笑,还是都加上了。 “可如今穆望扶灵回乡,送他祖父葬入陵墓,自然是在平城的。” 元煊眼睛亮得惊人。 如今各方势力都到位了,那她的好阿爷,可就该退位了。 “得了,我得进宫,替鹿偈瞧瞧,这斩杀叛军首领之人,是不是也该加官晋爵。” 元煊垂眸想了想,“小小叛军,侯是不成了,封个伯吧。” 她顿了顿,抬头看向天,“后头的爵位名儿不好,得改改。” 大周爵位六等,王、公、侯、伯、子、男,后头三个,都得改改。 周清融急忙把写好的纸递上去,元煊转手给了窦素,压根没在意数量,“劳烦窦妪安排,若有短缺尽力填补。” “对了,你,路上小心。”元煊出门身后次第跟上了一队侯官一队侍卫,她倏然停顿,身后的人都跟着呼啦啦停了下来。 二人隔着人群相望,周清融用力点头,并未行君臣之礼,“您放心。” 元煊笑了笑,冲她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去,自己紧跟着转身,大步流星走向府外。 暖风吹起她的沉重的衣摆,将迅疾的大步也托成了稳重的前行。 战报呈上后,太后果然大喜。 元葳蕤正时候在一旁,和元煊对视了一眼,明白了她来的原因,“我听说当年万无禁被俘虏上京,于殿前陈词,陛下最后放他北上,如今果然立了战功!陛下果然眼明心亮,知人善用,这才有了北地的捷报!” “诶?小延盛,这万无禁,是不是就是坊间传闻的那个王佐之才?” 元煊规规矩矩站在堂下,还维持着汇报的姿态,语气恭敬疏远,“姑母久不在京,倒是对朝堂之事了如指掌,连这等毫无规矩的流言都了如指掌。” 上头的人抚鬓嫣然一笑,转脸儿看向太后,“我这些时日跟着太后,家事国事天下事,日日过了耳朵,却也只记得些流言蜚语。” “不过,这万无禁既然是陛下您一手提拔的,是不是说明,这并非什么市井流言,而是,真佐王之人?” 元葳蕤说着冲元煊挑了挑眉,“我倒觉得,陛下该好好厚赏他,待他归来谢恩之时,也叫妾见一见这辅佐您的有才之士,是个什么模样?” 元煊垂首接话,“战事未平,如今章武王只怕也快到前线了,祖母对广阳王,是否有诏?” 太后见两人话里明里暗里地互相倾轧,也只是笑,“东阳说得对,是该厚赏,就,升任为都督,加从三品征虏将军,待日后他大捷归京之后,封他为伯!还有那个什么,斩杀贺宝荣首级的,顺阳你觉得,该赏些什么好呢?” 元葳蕤脸上的笑容越发真切,转头看向了元煊。 元煊微微俯身,“臣不敢擅专,所有荣宠赏赐,皆该由陛下亲赏。” 这句话让太后越发满意,心情极好,“北镇降户,却一心效忠大周,这很好,堪为表率,就赐黄金五十两,升五品扬烈将军,任越骑校尉,且再看吧。” 元煊眉头微动,有些不满意,但还是没说话,只继续询问后续相关军事调动之事。 元葳蕤虽然不知道这个阿鹿桓偈陀是谁,但元煊既然要为这次军功之人讨赏,那这两个,就一定是自己人。 如今既然戏帮着做完了,她也就不必再多话了。 “广阳王,先放着吧,如今章武王去了,也好制衡制衡。”太后风轻云淡说完,“叫中书舍人来拟旨吧,没什么事就放着吧,你姑母还要给我念诗呢。” 元煊却没退下,“臣,还有一事要禀报。” 太后不耐地看向了低垂着半个身子的人,“何事?” “长乐王与平城勋贵勾结,意图不明,且,城阳王已经许久没有能在朝中说得上话了,如今都是高阳王总揽庶务,便是崔尚书都不敢违拗其心意,您瞧?” 太后狠狠皱了眉头,“你不必试探我,我什么意思你清楚,我会封高阳王为太傅,日后他会好好辅佐的。” 元煊抬眉,额头上显出讥讽的纹路,“臣却不这么认为,高阳王是不会谋您的反,可若当年之事再出现一回呢?比如……长乐王也生出了和景昭一样的野心呢?就像无论谁做主一般,高阳王似乎,都会坐视不理啊。” “你就这么不喜欢高阳王?” “非也。”元煊直起身,站在了堂下。 日头要落了下来,哑奴沉默地从内室走出来,烛台被次第点亮,将人侧面照出煌煌的光。 “臣一心只为陛下,陛下也该为臣的退路考虑考虑,有高阳王在,臣往后可清静不了,还是压一压吧,您说呢?” 阴影和烛光交织,让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落在太后眼中,显出阴阳莫测的意味。 太后读懂了。 这不是询问,这是知会。 顺阳这是不想要日后高阳王还压得她死死的,她想要和高阳王平起平坐。 现在就斗起来,也不算太坏的事。 反正皇帝…… 太后顿了半晌,“若你执意如此,只别闹得太大了便是。” 元煊满意了,叉手行礼,“臣,领命。” 她转身出殿,留太后端详那笔直高大的背影良久。 “东阳,你说,我是不是把顺阳心养得太大了。”太后的声音有些紧涩低沉,像被拉满的弓。 “可不论如何,就像顺阳说的,什么荣宠,不都是您给的吗?想要收回,也容易得很。”元葳蕤不动声色地周旋,笑着起身,向外招呼人,“我父亲从前作的那首诗,我编了曲子,您听一听?” 第97章 上朝 今年的夏日不知为何格外多雨,像是将去年未落下的雨,尽数还了回来。 受灾已蔓延三州,澍雨连绵,天日不见,良田被毁,夏月蒸暑,百姓流离失所,饥荒成灾,平阳郡已生疫病,消息被侯官冒死传回。 越崇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报信,此时不过五更刚过,城门才刚打开,整个天都湿漉漉的,叫人分不清早晚。 “那都水使者卢毅呢?” “卢毅?侯官没报,想来,也和李青神一起还在看那个被掏空的粮仓。” 元煊刚起身,此刻正在内室听着外头的高声急报,听得这一句,看了一眼拿着缁衣走来的窦素,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不再自己动手整衣,反倒打开了双臂,由着窦素给自己套上缁衣。 “卢毅没给高阳王报信?” “回殿下,事发突然,臣还未来得及查清,不过我带来了记录门下省每日消息的候官册子。” 听完了越崇的汇报,元煊压下了窦素给她装剑璏的手,“不必了,今日我要进殿议事。” 她轻描淡写拂了拂衣袍,深深看了窦素一眼,“您在府里好好待着,替我备好祭祀之前的准备。” 窦素伸出的手一顿,躬身行礼,“是。” 顺阳长公主以开国县侯身份再度入朝觐见,一路朝臣皆不由侧目。 碍于纠察御史盯着,上朝路程中也没人敢光明正大说三道四,但彼此目光不断交汇,激烈到能现场腹中孕育出三大篇弹劾大论。 那道玄色身影一路从宫门到太极殿,目不斜视,无数老臣目光追随,都只能看见一道深长的背影。 有几个曾经的东宫属官看着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恍如隔世。 幢幢人影流动之中,唯有中间一道像是无形隔开的时空罅隙,只有两人在那中空之处,高阳王不紧不慢走在后头,遥遥看见了那个背影,眯着眼睛有些狐疑,“顺阳?她不是一直缩在北宫暗处耍威风,什么时候敢上前头来?” 皇帝也有些惊讶,“顺阳你怎么来了?” 元煊也没铺垫,直接禀明了侯官奏报的各地水灾境况。 “臣以为,水灾如此严重,是都水使者卢毅渎职,通利沟渠不当所致。” “另,平阳郡禽昌、襄陵二县疫病严重,县令已下令封城,然流民遍地,不可遏止,极有可能造成天下大疫。” “更叫人心惊的是,汝阳地方官员相互勾结,在未成灾之前屯粮售卖,抬高粮价,偷卖库粮,致使赈济不及,饿殍遍地。” 元煊每说一句话,皇帝神色就沉一分,朝臣们眼底的惊异和思虑也更添一份,待她说完,朝堂上登时物议如沸。 高阳王看向大剌剌跻身朝堂的女子,厉声叱问道,“都水使者的奏报早就呈到了我面前,这是天灾,与他无关,如何有罪?且我见过上书,可没你说的这么严重,也未见囤粮售卖之事,只怕是李青神渎职,未曾上报吧!” “就算有一处偷卖库粮,那剩下周边郡县亦可就食,怎会饿殍遍野,定是御史中尉赈灾不及所致!为何你却不曾提及李青神之罪?” “还有疫病封城之事,既然侯官冒死传回,那人呢?可曾染病?你让他进了京都?那平阳郡二城内是何症状?染病几何?可是烈性?” “你如此空口妄言,动摇人心,图谋不轨,可谓大害!” 元煊冲高阳王微微一礼,继而直起身,看向了皇帝,“陛下容臣详述。” 熟悉这位殿下的几人已经抄起了手等着这位大发神威了,想当年这位可是能和满腹经纶引经据典的老御史对骂,有来有回不落下风的。 “自入主中原以来,为使天下人饱食,家国昌盛,我大周一直极力劝课农桑,兴建水利,凡近河及大水有堤防之处,每年检校,若有修理之处,则秋收之后立即量功差人整治,然去岁大旱,致使沟渠水门淤堵,堤坝有开裂处,都水使者却未令各地刺史、县令巡视,致使今岁大水成灾,此为其罪一。” “雨刚下,都水使者就已经被陛下诏出洛阳,巡视各州防洪,都水使者已发现一处不妥,却未第一时间向朝廷汇报,令诏其余各地立刻检修,此其罪二。” “当然,或许如高阳王方才所述,都水使者上书说了,可高阳王却未重视,也没叫陛下知道,直接封驳不管了。” 元煊说到这里,瞥了一眼前侧的高阳王,毫不意外看见他已经涨红了的脸,她转过头继续道。 “至于御史中尉,他可是差点被偷卖库粮的官员派州兵扣下,那人可叫嚣着洛阳城内有人,便是他上报也会拦下来,臣斗胆,这位能够将巡视各地的御史奏报压下来的,是谁呢?若李青神真有罪,当然该治个无能失职之罪,这事儿自有陛下判定。” “平阳郡二县在侯官回京报信之时已经病倒三千多人,侯官并未亲回,在城外道观被一道人所救,道人懂医,只隔门将消息传给了皇家道场中人,臣这才知晓。” 她猛然上前一步,逼近高阳王,毫不掩饰眼底的敌意,“无论真相如何,高阳王您上来就质疑我假传消息,那么我倒要问一问,都水使者报上消息,无论如何也该求证落实。” “既然有灾,也该上报陛下,再加派人手巡查赈济,下诏令以安民心。最好由尚书省严勒诸州,量民资产,明加检校,以救艰弊!” “可您总揽庶务,录尚书事,大周万民都等着陛下,等着您庇佑,您却第一时间想着否认,逃避责任,我看真正动摇民心的人,是您吧。” 朝中一片寂静,只有顺阳长公主清晰无比的陈词,如同滔滔江水,入耳后即刻震慑人心。 不少人交换了个眼神,目光皆是感慨。到底是当过太子处理过事务的人,那般的从容大气,哪怕是深重缁衣也压不住那一身的锐气,像是金戈一般将昏沉朝堂给生生劈开了一片自上而下连接土地的路。 高阳王瞪着眼睛,对着条条陈词无从辩驳,只得硬着头皮以势压人,“长公主这是在质疑我失职?” 元煊却不愿再辩,转向了上头的皇帝,叉手行礼,缁衣顺势用力垂坠,“还请陛下圣裁!” 崔耀扫了一眼明堂之上的卢家人,见他们都低着头不动声色交换眼神,眼底止不住流出了轻蔑。 卢家,当真是不到最后不上船,各处押宝,偏偏却把最牢靠的那个宝放在最后,不过是仗着血脉相连,不论如何,就算元煊真赢了,到头来总要顾着那个寺里的卢氏,届时她也不会对卢家怎么样。 自家血脉的皇女都在弹劾卢家人了,还不急呢。 长孙行低头率先出列,“请陛下为天下万民思虑!” 白衣领职的长孙冀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大侄子。 长乐王看了一眼高阳王,又看了一眼皇帝,想了想,“臣附议,如今大灾,陛下当为民心思虑。” 元煊还站在前头躬身行礼,目光落在脚下,听到这一声面上有一瞬意外。 嚯,长乐王也看不下去高阳王了? 难怪给綦伯行写信,直言可借口高阳王把持朝政意欲谋反之由清君侧。 她还以为这话里藏着别的意思,原来就是真的字面意思。 陆金成也跟着上前劝说,现在最关键的是救灾,好不容易北面打赢了一场,可战事还在继续,每日的粮草耗费不菲,大周不能再出大乱,太仓也不能再出三十万粮食了。 “你们说的,朕都听见了,”皇帝坐在上头,如今救灾的确是个要紧事,元煊上朝虽然出乎意料,让他总觉得不安,可每一句话都让他不得不慎重思考,“既然天下苦,百姓苦,朕想,开放盐池之禁,与民共之,这些灾民们也能有个活路,不至于饿死。” 崔耀和陆金成诧异抬头,在一群低头躬身的人中鹤立鸡群,彼此都看出了眼神中的惊诧。 “陛下圣明!”高阳王率先开口,“陛下仁爱,非常时期,陛下能舍出大周皇室之财以安定百姓,是大周万民之福!臣等,有此仁君,不胜欣喜!” 元煊维持着垂首听训的姿态,听到这里忍不住在心底哂笑起来,皇帝的确仁爱,可仁慈之举措却于国民无益,一味仁政致使贪腐横行,从自己到大周都成了泥菩萨,大雨泼下来就化了。 皇帝露出了些笑意,“那既然高阳王说好,那就这么办……” “陛下!臣以为不可!盐池本为大周国有,如今连年受灾,连年征战,国库空虚,尤其长公主还刚刚耗费大量财力人力制造火器,如此下去,朝廷如何支撑!” “就算您想要救济灾民,也大可以通关,平粜、和籴,百官减膳撤悬,缩减食廪,来渡过难关啊!”陆金成急得声音力压朝臣,“如今太仓囤粮需得供给前线战事,大家上下一心,一起节俭才是正道啊!高阳王!” 高阳王转身看向了陆金成,似笑非笑,“度支尚书唤我何事?” “陆尚书说的也对,这些也记下,中书舍人拟旨来瞧,就这么定吧,至于都水使者是否渎职,待他归京再议,再由崔尚书加派人手各处巡检是正理,至于偷卖库粮的,遣人拿下,押送入京,长乐王,你说呢?”皇帝再度开口,不愿意自己想出来的仁政就这么被驳回,打算直接敲定。 长乐王在这事上尚未表态,此刻骤然受问,见四面八方的视线过来,不由看向了事情的源头——顺阳长公主元煊。 只见她依旧垂着头,像是不在乎究竟结果如何一般。 元谌又看向了高阳王,见他目光威势极盛,似乎在威逼他同意一般,想了想,低头行礼,“臣以为,陛下圣明。” 开放盐禁的事儿定了,后头大家都兴致寥寥,直到议事结束,皇帝都没有提起一点高阳王是否处事不当,更没提地方偷卖库粮所提及的京中有人之事,仿佛给混忘了。 百官下朝,元煊好巧不巧又与高阳王前后脚出了殿。 “顺阳长公主今日为何如此咄咄逼人?”高阳王率先开口,见元煊没有跟上来回答的意思,自己接着说了下去,“你看你,急了,又讨不着好,那日还没看明白不成?” 元煊含笑,“我是急了,您不急,所以一开盐禁就抢着高呼陛下圣明,当真是一等一的大忠臣。” 盐禁开了,能碰到的,也不会是灾民和平民百姓,若是从前,有清明的监察之人自然可以,可如今朝堂上藏污纳垢,人人如蜱虫钻进大周的血肉上吮吸,如何能成? 急着赞成,不只是讨好陛下,也是为着他以后的利益。 高阳王猛然转头,定定看着元煊,“你倒是义愤填膺,替百姓不平,难不成还真想做个一等一的贤臣不成?” “贤臣良臣,怎么会是我呢。”元煊脚步一停,转头看向了路过的长乐王,露出了和善的笑容,“您说是不是,叔父?” 一句叔父叫得长乐王头皮发麻,直觉自己要一脚踏空,暂时停住了脚步,呵呵一笑,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起来无害极了,“是什么?” 元煊偏头一笑,“我和高阳王说,您是贤臣良臣。” “不敢当不敢当,忠君为国,是臣子本分。”元谌摸不清元煊怎么找上了他,但并不想掺和进去。 “瞧您,昔日景昭之乱,叔父您陪着阿爷一道被囚,怎么都算患难与共的君臣了,却还如此谦卑,真该叫旁人也学一学。” 听到元煊大剌剌提起景昭之乱,高阳王目光一凝,扫过元谌越发惶恐的神色,轻嗤一声,转身离去了。 见高阳王走了,元谌这才松了一口气,下一瞬却心却又提了起来,延盛这崽子压根没想放过他。 “叔父既然如此懂得韬光养晦,避其锋芒,也该知道抓住时机,毕竟,硕鼠只能抓一次尾巴,再下一次,它就不能再露出来了。” 元煊说完冲元谌微微颔首,旋即大步向北宫走去。 长乐王站在原地良久,转头看了一眼太极殿,目光深沉。 翌日,皇帝下诏,令长乐王巡视受灾各处,即日出京。 雨,下得更大了。 —————— 注:洛阳皇城由永巷隔开,分为南北宫,皇帝处理政事和上朝的太极殿就在南宫,本文太后所居宣光殿等后宫居所在北宫。 平粜、和籴:通过政府的力量,限制粮价。 第98章 威胁 元煊进宣光殿的时候,外头天空隐隐有了雷声,嗡嗡地像是囚龙嘶吼。 她打眼一扫,瞧见主殿下首近侧的案上还放着时新瓜果点心,可今日元葳蕤在替她看着外头没进宫,只怕是个近来忙于招揽周旋门客死士的人,饶安。 太后听得人通传,并不回头,只专注瞧着眼前的案几上的漆盒瞧,被水汽打得都难以升腾起来的淡霭费劲儿钻出紫铜香炉顶盖,鼻尖却只有夏日潮热的雨气。 等到元煊刻意扬声行了礼,太后的声音才影影绰绰从内室里头传了出来。 “今儿你上朝了?” “是。”元煊没有进内室,站在帘幕之后,姿态自然地站在柱旁,脸被挽起的缠枝莲花纹单纱罗遮了脸,只露出半截愈发沉凝直坠的缁衣来。 太后拿眼角一扫,就瞧得出来元煊这会儿心情没那么糟糕,她可已经听前头说了长公主没占一点便宜,怎么瞧着倒不像这回事儿。 “淋了雨吧,别再染了风寒,把药先喝了。” 哑奴从元煊身后走了过来,躬身举起了托盘,托盘上一碗昏黑浑沌的药,猩猩散出了浓烈的气息,叫人胃口倒进。 元煊微微后仰,彻底靠在了柱子上,目光扫过那药碗,接着半抬起一只手,松散向外一挥。 哑奴怔然片刻,忍不住看向内室,太后却似乎浑然不觉,已经又问起了话。 “区区一个偷盗粮库,欺上瞒下,决策短视,动得了高阳王?” “暂时动不了。”元煊老实答道,“我也没想动不是?” 随着两人开始说话,哑奴立刻垂首退了出去。 太后笑起来,眼角激起一尾银鱼,游弋之中显出凶厉,“你总是这么容不下庸人,可这世上能有多少真贤能?所以灯奴儿,你哪怕还是太子,都坐不上那个位置。” 她转头,单沙罗极薄,轻易能映出那张分明的面部轮廓,可太后依旧瞧不清元煊的情绪。 元煊还靠着柱子,听到这句话抬手摸了摸耳朵,跟着笑,“是啊,我若现在还是太子,也坐不上那个位置。” 可时移世易,她已经从秩序的维护者,成了推翻者。 “可是祖母,人总要争点什么,我不争,您也不放心不是吗?”元煊微微笑起来,目光穿过轻薄无比的织物,窥视着内室的全部景况,“所以祖母,由我争吧,对太子也好,毕竟,外戚最黑,您不是最了解嘛。” “从先帝的外戚,到您的妹夫景昭王,他们不都想着囚禁您甚至杀了您吗?您不会以为,城阳王费尽心力挑选的那些个死士,能刺杀綦伯行成功吧?” 太后的脸瞬间僵硬起来,今日饶安进宫说了刺杀綦伯行的事,又拿此次战报中有军士潜入敌方斩杀敌首,大获全胜作比,只叫她安心便是。 可太后如何能安心呢。 即便綦伯行死了,难不成还能将綦家人都杀光不成。 只有綦家全部倒了,她才安心。 可元煊敏锐得惊人,即便她刚从前头过来,却一下就能瞧出元舒来过。 这些时日她一为逃避宗室朝廷对她的非议,二为让皇帝放松警惕,一直退缩宣光殿,几乎全让元煊操纵,可没想到也叫她连装恭敬都不愿意装了。 “太子身上有綦家的血,届时綦伯行踏入太极殿时,您是想让高阳王,还是城阳王去应对呢?”元煊瞧出太后被戳中心思,脸上笑意更甚。 “若我现在不与他高阳王争,届时江山与张共,帝党争权,您占几何?” 太后瞳孔骤然紧缩,脸上的笑收敛殆尽,“延盛,你在威胁我?” “您还有人依靠吗?陛下?”元煊终于绕过了纱帐,站到了太后面前,“臣自幼时就与祖母相依为命,您庇佑我长大,如今我也庇佑您养老,这不是很好?您要杀我,也不过一碗药的事,他们要杀我,也不过一杯酒的事,您要一个孤臣,臣不是做得很好?” “臣不是您亲手拔出的剑吗?陛下明知这把剑过于锋锐,知道臣眼里容不得庸才蠢蠹,心里容不下蝇营狗苟,却依旧用我,不就证明了一件事吗?” “臣,有用。” “您,敢用。” 元煊坦坦荡荡站在门槛之前,直视着七宝床榻上的太后,“如今外敌将近,内忧未除,臣还能托举您稳居浮屠塔,只要您依旧愿意持臣这把利刃。” 太后倏然觉得皮肤上燎过一层近乎灼热却尖锐的痛感,仿佛真有利刃划破了她自己。 元煊几乎将一切都挑明,不再迂回曲折,她站在她面前,背脊不曾弯折,目光不再孺慕。 就如同她今日一开始就想要揭穿一件本质一样。 元煊从小养成的清正秉性,使她难以承袭这个腐朽的朝廷,她无法融入,只能被腐朽摧毁,哪怕她是男子,她也做不成皇帝。 更何况,元煊是女子。 她安瑶做不了皇帝,元煊更做不了皇帝。 她是母亲,是祖母,可以压着皇帝,可元煊是女儿,是阿姊,就永远压不住皇帝。 所以她敢用元煊。 太后从来知道她是一把锋利的直刃,她有野心,但她自幼被教导要为大周尽忠。 元煊逃不开的,豁不出去的。 这是锁在于元煊胛骨上的锁链。 良久,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很好,你很好,你尽管去做,侯官和我的这一半禁军由你调令,杀了高阳王,除了綦家,朕就封你为王。” 元煊终于弯了腰,她要的是一个许诺,届时太后出面定案的许诺,侯官和禁军,早就是她的,“臣,遵旨。” “灯奴儿,城阳王也就罢了,你以为元舒真有那么蠢?”太后喊住了元煊,像是不愿意见她如此大局在握的模样。 元煊向外的脚步一顿,转过头,不见丝毫意外,“臣也不这么认为,所以臣在等,等那支箭,射向我咽喉的时候。” 她一路蹚着水出了宫,窦素已经准备了沐浴斋戒的一切东西。 崔耀也给她传了个消息,纸上只有几个字,和前日道场精通天象和占卜的道士算出来的晴天日期分毫不差。 大周水灾不断,洛阳也是阴雨连绵,都水台的人几乎日日蹲在水门处,生怕淤塞了城内沟渠,排水不畅,出了大岔子,如今侯官和长公主可盯得紧呢,连高阳王和卢家都敢弹劾,他们都水台的小吏可不是得直接杀头了。 长公主的凶名愈演愈烈,眼瞧着就是一乱世灾星了,谁知六月十五,顺阳长公主竟斋戒沐浴,亲登祭坛,替太后为大周祈福,昼夜不歇。 一日后,红日当空,霞光万丈,洛阳城内民众不由仰头惊叹起异象来,大街小巷渐渐传了起来,是长公主和道场道人开坛祈福成功,所以雨才不再下了。 元煊疲倦地走出道场,路过青阳门,听到了等了许久的昭君出塞曲。 日出之光,实在明亮。 第99章 真君 连日的阴霾悬扣在受灾二十七城头顶上,哪怕苍穹高远,却也总显出冰冷迫人的模样来,世界都成了一片潮湿泥泞的灰。 襄陵县城门关得极死,城门上的看守看着空茫铅灰的天心头更是凉透了。 城里在死人,每天都在死人,相熟之人从染病到没了消息就像是树叶落到了地上,风一吹,他甚至分不清那堆杂乱的树叶里头,究竟哪一片腐烂的残叶是那个相熟之人。 明明在平常短的一旬功夫,却叫他们都生出了漫长又紧迫的错觉,一时杯弓蛇影,总觉得自己似乎也有了些不舒坦起来。 即便每每虚惊一场,可站在城墙上回头去看,往日繁华热闹的城池如今却像是张了大口的空空巨兽,每条街巷都成了獠牙,等着一点点吞噬掉整个城的性命。 县令集结着城里所有的大夫,可效果也有限,他们每日上差前都能瞧见那熬煮的药水,最开始还是深黑色,如今已经几乎能瞧见底下究竟放了几根草药了。 看守不敢再看,转过头,冷不丁发觉空荡的视野里出现了浩浩荡荡一行人,却非官兵打扮,不像是救灾的,心头一紧,“坏了,别是别的地方的流民来打劫来了,这么一大群人,可怎么好。” “得赶紧跑去县令府通报才行。” “如今城内疫病倒下这么多人,瞧着这帮训练有素的,倒不像是一般流民,若是惜命,自然会绕道而走,县令府听说也有人不好了,哪里分得出功夫来,你去也不怕染上。”另一人散漫蹲在湿冷的青砖上,很快失去了兴趣。 “可我怎么瞧着,倒是女子较多呢?” 原本蹲着的看守禁不住探头想要认真瞧瞧,“这是什么稀罕景儿?” 更稀罕的却还在后头,城门被用力敲响。 队列中有人扬声喊起来,“洛阳昭玄寺主簿,天师道天师周清融,携天师道徒与草药前来,救治瘟疫!请开城门!” 两人认真听了足足三遍,到了第四遍,像是才理解了这素日一下子就能听懂的句子。 一旁不知何时爬上来的小子三步两步几乎跌着跳下阶梯,向城内飞跑过去。 半晌,闭锁的城门轰然打开,尘土骤然飞扬起来,像是开了天地一线,活气窜了进去,落进潮湿却空荡的街巷上。 一队人马鱼贯而入,闯入森森冷灰之中。 静悄悄的世界里响起细碎的女子声音,并不大,如同清风拂过。 县令从县令府走出来,远远瞧着那一行人,趋步走着走着,几乎要跑动起来。 可真见到了领头的周天师,县令心底一个咯噔,原本昂扬起来的心又灰了一半。 眼前的周天师年轻得几乎有些过分,还并非异于常人返老还童的年轻,是最寻常山野女子的模样,瞧不出一点仙气来,只是格外利落,整张脸哪怕年轻也叫人生不出恶感,自然又舒畅,尤其一双眼睛,黑亮逼人。 县令还不死心,想要往后瞧出哪个是大夫来,果然锁定了那几个稍微胖一些的男子,瞧着也和周天师一般,是道士打扮。 “这几位是?” “我们都是洛阳道场,天师道徒,前来辅佐周天师济世救人。” 笑呵呵的道士瞧了一眼前头被冷落的周清融,他虽然医术一般,道术也寻常,可他不能再懂察言观色和迎来送往了。 “周天师原本就在山中修行,受诏下山救世,于京中算出灾后或生疫病,忙求了长公主,带着药前来救治疫病。” “这是我们周天师改良后的防疫药包,您操劳多日,可要好好休养。” 周清融早准备了一切防疫用具和措施,也不管县令心中如何想,直截了当道,“事不宜迟,劳烦县令寻个地方安放我的药童们,我先去看看病人,早早备好对症药方。” 县令目光顺着向后,看着那一群高矮胖瘦但都很有些精壮气质的女子。 “她们,药童?”县令的嗓子发出了诡异的呻吟。 这一队人,怎么瞧着,实在是神异过头了些。 不等他回过神来,那长裙大袖的女子已经大步走向了前,分明是背影,却忍不住叫县令再度想起那双眼睛。 坚定决然,不避不让,永远向前。 车上有许多东西,很快都派上了用场,事先由元煊那一千多名“侍女”一起赶制出来的防疫药囊,分发给了城中尚且康健的门户,崔松萝连夜送来的几大包缝制出来的“口罩”也都带了起来,图样也被张贴在街上叫人仿制,还有事先就准备好的药材,按着原先听着侯官奏报禀明的症状,周清融实地走了一圈,心中就有了数。 还好那日元煊最后心情大概不错,她最后添了许多药材还有并不一定用得上的东西,现在只怕都能用上了。 清风裹挟着浓郁的药气,一点点逼退了晦暗的冷沉。 太阳终于接连几日挂在了头顶,城门的看守小心谨慎地摸了摸胸口配着的药囊,老君神明白散散着幽幽的药气,不算好闻,却实在安心。 “如今大约用不上药囊了,你怎么还带着。” “这不是习惯了,习惯了,安心点儿。” 看守对视一笑,转头看向城内,那里最开始只有几层砖,一日日地堆起来,如今已经有了一个庙宇的雏形。 他们都知道那个庙宇是什么庙宇。 是城内原先早就消失匿迹的道观。 洛阳以外,平阳郡附近的流民中传出来一段故事。 天师道周天师下凡救人,悬壶济世,遏制了瘟疫,灾民们都感激不尽,直呼得道高人。 传言她在山上采药之时,紫虚元君携侍女麻姑降世,传西王母之命,今天下失道,多贱女子,女者应地,地气绝,致灾害益多,故王治不得平,令周天师辅佐北方真君,即本坤道,却应天日,方使天地法相应。 此话一出,百姓们终于想起了几年前那惊世骇俗的皇家丑闻来。 本是坤道,却应天日。 那不是煊太子吗? 天下失道,那就是皇帝失道,没见皇帝自己都下了罪己诏?这肯定错不了。 有流民告诉他们洛阳传来的轶事,洛阳雨一直下,可前些日子煊太子亲去祭祀,雨就停了。 大家忍不住琢磨起来,或许煊太子,真能叫天地法相应呢?那他们百姓,是不是就有活路了? 男人们起先嗤之以鼻,不肯进用泥砖塑起来的临时道观里头。 可道观来往的人,却越来越多起来。 没人不想活命。 喝了药,就能活命。 而这药,是周天师做出来的,是西王母传授给周天师的,传药是为了叫周天师辅佐北方真君。 真君是谁? 是煊太子。 是大周顺阳长公主,元煊。 第100章 浇油 洛阳以外数百里的密林中,杂乱的脚步轻轻重重踩碎一地叶片树枝,暗色的血渍擦过树干,留下细微的血迹。 原本雪亮铮铮的环首刀上已经显出大片血锈与豁口,如今一路拨开厚重的丛林,更是沾染上了汁液,可刀的主人却也无暇再顾忌这些痕迹。 “李御史,咱们还是兵分两路吧,我是侯官,你是御史,咱们本就不算一道的人,总要有个人带个信儿回去不是。” 李青神回头,那侯官显然也累得很了,本就是靠轻灵探听消息活命的人,不如他壮实,此刻脸颊凹得吓人,几乎脱了人形。 他阔别京都许久,回来时听闻侯官如今是一支暗地里不可小觑的力量,便是洛阳勋贵也会畏惧三分还觉得夸张,若说是前头世祖的时候他还信,可如今这位皇帝在头上,主理国事的势力就换了三四波,侯官到底主子是谁还不一定呢,一团散沙,谁又敢用。 就算用了,那也不至于叫人畏惧起来,算什么势力呢。 可谁能想到真让元煊捡起来了。 前有侯官替他冒死突破州兵围剿,冲出汝阳去京中传消息,后有如今紧跟着他杀出血路的侯官,恍惚间他想起那个从前在自己和阿爷面前学着如何调兵遣将的小太子。 延盛总是被自己嫌弃手段仁慈稚嫩,总不愿意牺牲任何一队兵,他也总嫌弃她稚嫩仁慈,还细伶伶的不够壮实,待到后来真相昭然于世,她第一时间撇清东宫所有关系,不许任何属官求情,他就越发怒其不争。 女子又如何,都有了军功,何必退却!东宫属官合力,未尝不能挣出一条血路来。 如今看来,像是终于学会了。 可李青神欣慰之余却又绝望。 真有用吗? 真能有用吗? 什么都做了,将一身傲骨折得粉碎,到头来,他们下场只怕也都是死路。 李青神倏然伸手,轻松将那侯官拎到自己面前,那双有南地人温和多情的眼睛此刻犀利狰狞,血丝布满,“你的主子是谁?” 那侯官毫无预料,猛得几乎要抽出袖中最后的匕首来,他下意识道,“自然是太后。” 李青神却拽得更紧,几乎要将麻衣扯烂,“你我都知道我在问什么,如今就剩下我们两人,追兵犹在,前路亦有拦截之人,没人知道你,我是头一个靶子,我是跑不掉了,只有你能,可就算如今这境地,我也有能力叫你跑不掉,我是武将,我砍杀过多少南貉你知道吗?” 侯官目光迅速下移,不再看李青神骤然爆发出杀意的眼睛,只盯着那把几乎破烂的刀上。 他喉头滚了滚,在一片杀意之中,想到了临走前越都督吩咐的一句话。 “当侯官,不管对谁汇报,都得照实说,除了那位真提拔起我们的,都只说事,结论让上头下。” 侯官隐约觉得,对方对太后究竟什么意思,有点不好说了。 “大人觉得我说得不对,我却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了。我只知道,我们一队兄弟跟着大人巡查,都是长公主用令调遣的,我们的消息,也都是上报给越都督,越都督送到北宫案头的。” 李青神的心最后定了下来,一只手还揪着人,环首刀刀尖向下,随着手有了个弧度。 侯官死死瞪大了眼睛,匕首脱袖向前之际,那环首刀刀尖又下去了,油纸包裹的一叠塞入了侯官的衣襟之内,用力一拍,将人拍出去的同时也躲开了那匕首。 一场虚惊。 侯官捂着胸口,又后退了几步,惊疑未定。 他知道这个是什么,正因为知道,所以隐约好像明白了一个他不敢置信的真相。 “你说各地皆有侯官,你能跑得掉,那就替我送到顺阳手中,再替我带一句话。”李青神的话彻底肯定了侯官的猜想。 “卢家可用不可信,用一不用多。” 侯官一只手紧紧贴着怀中的东西,深深看了一眼李青神,“李御史,保重。” 李青神瞧着那灵巧的人飞快没入前路密林之中,宽厚的肩膀终于下塌,像是猛犬垂下了尾巴,他缓缓转身,向另一方向用力踩踏而去,斑驳的环首刀一路蹭出蜿蜒的血锈。 他回京都来,本想要再度成为大周南方疆线上无坚不摧的战神,那片土地上的土地神,等着有皇帝再度亲临,带他饮马长江的一天。 风云变幻如此之快,他被外派,却撞上汝阳与京都高阳王门人联手私吞州库粮草之事,这才明白过来,只怕元煊让他这个“太后党”出去,就是当刀的。 只怕如今那愿望是实现不了了。 当年阿爷还在时说,虽然延盛总是心软仁慈,不愿意有牺牲,但你是兵,不会不想要这样的将领。 可李青神不是兵卒,他本该是未来的战神,要神兵天降,名垂青史的。 能教出个开天辟地的女帝,似乎,也不错。 他们东宫属官,早该为这一天流血的。 要是延盛能记得给他个好谥号就好了,最好,再追封个太子太保吧。 洛阳城青阳门,车轮滚过砖地,哀伤的唱词落入元煊耳中,却如同吹响总攻的号角。 三日后,前线传来第一波战报,贺宝荣被杀,其部下奔逃投奔恒朔叛军周儒,章武王兵分两路,一队运送火器,恰在恒州外误以为军粮运送,意图劫掠,两军对峙,恰逢鹿偈知晓火药运输关窍前来接引,见此直接对战。 火器将对方的重骑直接炸翻,并一路追击至城外,只花了几日就用火器攻下了失去一半戍守兵力的城池。 叛军以为天火降世,惩戒不忠之人,溃不成军。 是个再好不过的捷报。 崔松萝的升职也被提报了上去,却被高阳王随手给批驳了回去。 元煊毫不意外,知晓之后垂眸询问,“天放晴这么些时日了,高阳王可忙完了?” “没呢,这些时日,高阳王为了处理庶务,都住在宫内了。”下头人低声汇报。 元煊沉吟片刻,“既然如此,那就去青阳门,替我砸了那金屋的大门吧。” 门外忽有人通报,“殿下,崔郎中和越都督在外求见。” 元煊抬眼,火上浇油的来了。 第101章 工具 正是夏日里,屋子里挂着的帷帐都换成了轻若烟雾的单罗纱,不似时下常人仅装着一隅斗帐,堂屋至内室内自斗拱上悬下几乎七八道纱,即便如此,站在殿外也能瞧见重重罗纱之后女子窈窕的身姿。 五色珠帘被倏然掀开,悬垂的玉佩被带动,打在匆忙进内的女子鬓发上。 里头踱步的人也同时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也穿过重重纱帐向外走去,待看清了人,先松了一口气,随即脚步更快了些,险些被脚下厚厚的织锦锁边象簟绊倒。 她蹙着眉,一双美目饶是愁绪也动人,“已经是第三日了,你说的,真的有用吗?今日我还要再弹奏明妃出塞吗?” “如此频繁,只怕也会生疑,莫慌,相信贵人。”灼华谨慎地看了一眼外头,“这些时日高阳王没回过这里,想来事务缠身,那贵人也定然事忙。” 徐昭月皱着眉,“你给我句准话,你身后的那位贵人,究竟是谁?你身上带着长安公主的信物,可那位与高阳王素无仇怨,又不是个热心人物,定然也是受人调遣。可若是太后,想要除去高阳王何必如此辗转,他们都说你是高阳王从长公主府上抢来的。” “难不成……是穆驸马?” 灼华闻言皱了皱眉,“瞧你,如今长安公主都是东阳公主了,长公主也早与驸马和离了,你被困在这里,只怕有许多年了吧。” 一句话叫徐昭月落下泪来,她点点头,擦拭干净面颊的泪,眼中带着决然,“罢了,我不管你背后的贵人究竟是谁,只要叫我出了这火坑,能听见抬头的声音,我做什么都值得。” 灼华轻叹了一口气,哪里是她不说,分明她早早说了,徐昭月只不信罢了。 高阳王得到徐美人之时正是权势滔天之时,如今时移世易,早就都不一样了。 或许徐昭月更不信,跋扈如元氏之女,会救小小一个歌女吧。 灼华也不信。 可现实就是这般。 “这世道,我们不过都是浮萍罢了,飘在哪片水里,哪里容我们自己说了算。”徐昭月苦涩一笑,忍不住拉着这个难得能说得上话的人多说了几句真心话,“只是你那心心念念的贵人,都能把你送到这虎狼窝里,你可别一心念着她,好歹保全自己才是第一。” 灼华忍不住失笑,“什么一心念着她,我实话同你说,我从前是河间王府上的人,那时候长公主闯进河间王府,将河间王带走了,如今那人早坐了罪,家产都充公了,是长公主问我要不要换个活儿法,她说我瞧着下盘就稳,是个练武的好材料。” “可我在河间王府节食太久,到那儿也很不适应,我生的好,性子也急,从前的河间王府的婢女也排挤我,我在那儿待着什么都做不好,恰逢东阳公主传召舞女,我就去了。” “你这么说,你那贵人,真是顺阳长公主?”徐昭月睁大了眼睛,“可她既然救你出了火坑,还是将你推入另一火坑,她们这般金贵人,不过都把我们这样的人当玩物罢了,你可别信了她。” “再说,元氏女子何其跋扈,便是长安公主清高温和,不曾为难我,成婚后驸马房里不是还一个妾都没有嘛?我听你说公主今岁离婚,想来也是善妒专横之人,这才打发你出来做这等危险的事!我只瞧你来,就知道她大约也不过是披了个虚伪的皮亲近你,实则是利用你罢了!万一事成之后她要灭你的口可如何是好!” 灼华闻言怔然,随即笑着摇了摇头,知道徐昭月此话全出自真心,或许也是物伤其类。 “至少她肯与我虚与委蛇,我这人,不瞒你说,不怕苦,不怕疼,就贪财,当舞女的,自小疼了无数,被糟践了那么多回,真把我当人看的也没有,至少我有用啊,她自然知道我拒绝不了她的提议,我也知道我就是个是可以被随意送人的奴而已。” “我也没真信长公主,可我信钱,来这里,我要了黄金百两,布帛百匹,还有一个平民身份的过所,待事成之后,长公主还允我挑选去处,便是事情不成,等乱子一出,我自己跑便也罢了。” “长公主在我答应之前,同我说,不急,慢慢想,她知道这事儿对我定然不好,她也知道这手段卑劣,她也不是什么好人,她只能让我忍最多两月,给她两个月时间,我来这里,也能救下更多和我从前一样境地的人。” 但来了才知道,这里头的人可比河间王府过得难多了,几乎从来听不到外头的任何消息,如同一座金笼,甚至这镶嵌宝石的金笼子,也不是为了她们这些宠物打的,是为了显得她们华贵,叫主人舒心罢了。 灼华想,她想救这些人,救这些困苦之人,让她们也看看,女子还能换个活儿法。 “我们这样的人,命是不值钱,她能让我选,已经算是个好主子了。”灼华苦涩一笑,“若你是我,你只怕也会这么选吧。” 徐昭月听入了神,到这里才苦笑一声,“不过就是这样一个世道罢了,我自然也是。” 从一开始,修容和灼华借口拜见,游说她之时,她就做出了选择。 “不说这些了,若你出去了,你要求长公主什么?我刚刚都说了我的,你也要说说你求的东西吧?”灼华调笑道。 徐昭月忽然羞赧起来,半晌方道,“我想要……嫁个平常殷实人家,夫妻举案齐眉,我高兴的时候,就给他唱曲,若我不高兴了,我就不唱曲,一生和睦也好。” 外头传来修容的提醒,“那个老盯着咱们的绿腰又踮着脚伸着脖子瞧了!” 灼华立了柳眉,“什么东西!一屋子女人,都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天,吃一样的苦,偏她恨不得凑上脸皮去挨打,还要当主子的耳报神!自打我们到这儿,高阳王看了歌舞还没过夜就被她使计谋喊了去,还说我们不安分!我呸!” 徐昭月伸手拽她,灼华恨铁不成钢地转头,点着她额头,“你也是!她都踩上你的门槛儿了,你也不说一声!” “她从前是宫里出来的,原先叫明君,也是比着明妃来的,后来我来了,最擅明妃出塞曲,高阳王便说旁人都不配了,才给她改叫了绿腰,原是我对不住她。” “看我不出去撕了她的嘴!”灼华说着就要掀了帘子出去,又被罗纱罩了一脸,钩在了鬓发上。 徐昭月忍笑去替她摘下勾起来的纱,冷不丁听得外头有哗乱声。 里外四个人都怔住了。 “什么动静?” 修容侧耳听了一番,那绿腰已经冲了出去。 这府邸里寻常姬妾除非高阳王在前头设宴传召伺候都不得上前头,再能走动也有限,都住得挤挤挨挨了,这会儿也都涌了出来,云鬓涌动,香影重重。 一道声音终于传入了后院。 “给我砸!!!你们高阳王处处给我们长公主使绊子,还敢抢占着我们公主府的人!这是什么道理!再不把人交出来,我们可就把你这屋子全砸了,全烧了!!” 绿腰掐着一把细腰,听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眼赶着出来的修容。 修容眼底全是光,顾不得绿腰,一扭身就回去找灼华了。 如今徐昭月已经将该放的东西放好了,长公主想要彻查极容易。 就在众人闹腾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高阳王的府兵很快赶了过来。 高阳王府的兵比公主府的多了不少,眼看公主府的人就要落入了下风。 一辆轺车停在了高阳王府前,后头跟着两队挎着千牛刀的人,即便轻车简行,也足够威势逼人,叫人侧目。 车内崔松萝已经坐不住了,忍不住要掀了帷帐下车。 元煊低头将手上仔细看过的,还染着脏污和血汗的证据扔到了崔松萝膝上,“拿着,吵得很,也乱得很,你先坐着,到地方了再说。” 她说着,猛然跨步出了车厢。 在一片混乱之中,一道深长的身影压着天日,挡在了这京都如今最高的门楣之前。 “瞧我,光顾着私事了,忘了正事。”元煊冲那闻讯赶出来的独眼宦官丁权一笑,“高阳王涉嫌联合地方官员,私盗各州粮仓,对这等国之硕鼠,我得来好好查查,切莫冤枉了高阳王。” 丁权眉目狰狞,“高阳王总揽庶务!皇帝未曾下诏!你敢来搜查王府!谁给你的胆子?” 元煊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越崇,“哎呀,是有这个规矩,那我们先去查个寻常民居吧。” 越崇垂首,“但凭长公主吩咐。” 丁权心中一咯噔,看元煊模样就知道她要查那几处外宅了,当即道,“那可是高阳王私产!便是寻常民居也不能动!” 元煊似乎有些为难,转头又问,“那怎么办呢?” 隔了两条街,一把火已经冲天而起。 元煊瞧见了那升腾的黑烟。 “诶呀,离得不远,咱们得去救火,丁黄门,我先走了,下次一定进府查查。” 丁权扭头一看,那黑烟升腾的地方,瞧着怎么那么像高阳王的“金屋”呢。 第102章 笼破 黑烟升腾,端得吓人,一行人逆着奔涌的人群,到了乱成一团的房屋之前。 这一里坊的人都出了门,火着得不大,只烟实在吓人,很快就被灭了,可里头早已被公主府的人都闯了进去,一团糟乱。 丁权和长公主的车架几乎前后脚压过青砖。 因着慌张,丁权声音近乎尖锐,“怎么乱成这样!往日怎么教你们的!便是里头真起了火,也别叫外人进里头冲撞了美人们!” 被抓住回话的门房汗如豆大,“先前公主府的人来要我们交出修容灼华两位美人,我们不肯就在门口闹了起来,不知为何,后宅也燃起了一把火,我们出来抵挡的人转回去救火,这才,这才叫公主府的人也闯了进去。” 前后都生乱,自然防备松懈了,便是铜墙铁壁,公主府府兵和侯官一起,也总会被抓到空子的。 丁权咬着牙,侯官这东西跟苍蝇似的见了油腥就要沾,高阳王千防万防,也没想到长公主来了这么一手直接豁出脸面闹大的做法。 可就算乱得了一时,还真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抓出高阳王什么错处不成。 他猛然回头,瞧见那身叫人生厌的缁衣。 一片错乱的烟熏火燎之中,那人傲然立在大门正中,是所有窜动的不安中唯一安然立着的一块沉污,腰间的七星龙渊如同那人的骨头一般冷硬。 丁权想,这人不要了脸皮,做出什么来都带着一股不求退路的疯劲儿。 人怎么能就不能安逸待着呢。 高阳王都许了长公主一条生路了,偏偏她却不想活。 这可怎么好。 丁权在动荡的人群中,呼吸急促,急速运转的脑子逼得他脑门至背脊都针扎一般,淌出了大把的汗 长公主不可能只是大闹一场,她今日做这一场戏为了搜查,这一时的搜查能搜出什么,一定早安排了后手,后手是什么? 只是为着区区一州的粮仓之事,高阳王随意推个人,像上回一样不过是门人走狗走歪了路,想错了主意也就罢了。 “殿下,我劝你别白费功夫,搜错了地方,你要查,也该派人去汝阳查,去州库查,你查我们高阳王的外室府邸有什么用?”丁权走到元煊面前,对着疯子说话得直接点,“你查不到什么的!” 他把语调放得尤其缓慢,一字一句吐得吃劲儿,像是这样就能显出一份斩钉截铁毫不担忧的威势来。 元煊没分给他一个眼神,她就安然站在那里,像是自始至终都置身事外,看着一场戏闹起来,她在最佳观景位。 “哦?是吗?可我手中却有证据证明涉事太守与高阳沆瀣一气,结党营私,说起来,这涉事太守的女儿大约就在这府邸里吧,”她垂眸轻哧一声,“太守可是在信中向高阳王问及小女安好。” “既然是案犯之女,那也该请出来,查一查,我们侯官就这么办事儿,见着起火还好心帮忙灭个火,您不谢谢我也就算了,急什么?至于高阳王,做没做过,这不查着呢嘛?” “便是当真有书信往来,可高阳王可什么都没有做过啊。”丁权情真意切地提醒道,“如今满朝文武,哪一个不想巴结高阳王,他们真做了什么,高阳王也管不了啊。” 元煊终于分了一个眼神给丁权。 正因为高阳王什么都没做。 不管是大事,小事,坏事,好事,他都没有做过,没有做过,那就是全无过错了吗? “丁黄门,你要知道,这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反倒是最大的过错。”元煊眯着眼睛上下一打量,“您说呢?” 强抢歌伎这等荒唐事对于这些尊贵权臣从来无伤大雅,所以元煊自然不能拿这事儿做文章,偷盗粮仓,实操之人也是汝阳郡太守,就算他是贿赂高阳王得来的太守之位,卖官鬻爵的事儿不光高阳王做,城阳王、郑嘉甚至太后,都在做。 便是杀妻杀妾,是不睦之罪,当绞,可也不过是平民之刑,便是廷尉卿也不敢真以此罪判处绞刑。 元煊目光深远,即便他识怀短浅,贪婪暴虐,可他们依旧让他当权,所以大周的支柱早就烂透了,连带着天也黑了。 所以,只有谋反,唯有谋反,方可动那两位的心绪。 元煊含笑起来,什么都不做的人,当然也能谋反。 丁权意识到了元煊是真的要同高阳王撕破脸了,皮笑肉不笑地转头,瞬间狰狞起来,“高阳王可快来了,还不快整治住,别叫美人们吓着了!” “那些撞见了外人的,”他挑衅用完好的眼瞧了一眼元煊,“都清理干净吧,否则高阳王知道了,要不高兴的。” 想带人出去查问,也得瞧瞧有没有那个本事。 待高阳王来了,长公主不死也得脱层皮。 什么大周第一个封侯的公主,什么权势,碾一碾也就算了。 刀剑和棍棒不绝于耳,侯官的千牛刀同时出鞘,越崇没想到丁权竟如此毒辣,当着他们的面就想灭口。 “谁敢!!” “不过是杀几个不听话的私奴!越都督有何指教?!”丁权虽然害怕随便就敢对他动手的长公主,可却是不怕下头这群走狗的。 大家都是走狗,谁更凶更能活。 越崇瞪着他,“滥杀无辜,我便是动不了高阳王,还动不了你不成?” “就算是我干的,这事儿也该交由京兆尹断案,于你何干啊?区区一只白鹭,待在暗处就算了,要是把长脖子抻进太阳底下,你看我砍不砍你!” 越崇被气得青筋毕露,“你!” 唯一能打入内部的探子还在里头,此时再不出来,高阳王从宫内赶过来,事情就都完了。 他忍不住回头去找元煊,这些人若是死了,之后的事还怎么进行下去。 这位今日瞧着要干大事的殿下却闲闲抄手,似乎嫌看戏不够,干脆往前站了站,像是丝毫不顾及里头人的性命,又或者是在等着事情闹大才有说辞。 越崇心里的气闷了一半,咬了咬牙,自己冲进了府内。 他们是鹰犬走狗,可他们也是人。 这个世道,人人踩着旁人的尸首过活,上位者肆意践踏生命,有人站在尸山上利用弱者之死杀死上位者,却忘了自己脚下也踩着旁人的尸首。 他想在人吃人的世界里过好日子,他也踩着旁人的尸首,可又觉得,至少自己的刀尖儿上,该少沾染无辜弱者的血。 深宅之中,原先的戍卫对着他们看守的“宝藏”棍棒相向。 女子们想要逃回自己的屋内,原先的金屋却成了狩猎场。 修容和灼华脸色发白,躲在内外院之间的假山后瞧着四下拉人的府兵,对前头下达的处死命令懵然不知,但也知道情形不妙,所有人都在向里头跑,她们向外实在显眼。 那些没头苍蝇乱转的人若是向外,一棍子就狠狠打了上去,瞧着倒像是有灭口之意。 灼华拽着徐昭月道,“如今火也放了,火是从咱们的内宅烧起来的,你别忘了,不光侯官能查到,他们也能,你没有退路了,咱们赶紧找到侯官状告高阳王,就能活,长公主说了,不要怕闹大,最好嚷嚷得全天下皆知!” 徐昭月含着泪,“我们先嚷出声,就先死了,哪里还等得到被找到接出去!” 修容皱了眉,细声细语与她缓缓道来,“咱们不是说好的,长公主想来已经在外头了,你只需要冲出去,当街状告,你知道高阳王打杀了崔王妃,也知道高阳王设宴请门人谈论的卖官鬻爵之事。这事儿自然是小事,长公主有了这个由头就够了。最要紧的私印密信也都是亲自做的,长公主自然会保护你,你一说,侯官能立刻找出那东西,万事俱备,高阳王必死无疑,只差最后一步了。我们是后来的自然说了不算,可我们陪着你,你不必惊慌。” 徐昭月蹙着眉,还在犹豫,“事情我都干了,你们说不成吗?我只是个弱女子,若此事不成,你们还有长公主,可高阳王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灼华鬓发早就乱了,听着这一句急道,“那你跟我们来啊!” 徐昭月忍不住转头看内院,“我想,我想回去拿个东西走。” 修容还想要再细声劝解,灼华早急了起来,拽着人就要嚷嚷,冷不丁后头听得一声,“什么密信?” 一句话叫徐昭月脸色煞白,整个人都颤了起来。 那声音她们再熟悉不过了,是绿腰。 修容和灼华也僵住了,她们对视一眼,修容神色逐渐坚定起来,她忽然伸手,替灼华将鬓发上垂坠欲落的簪子拿下来,继而转头看向了身后的女子。 绿腰又问了一遍,“什么密信?是受贿卖官?还是囚禁贵族之女?不,不对,这些罪名如何奈何得了高阳王,难不成,是谋反?” 修容抿着唇,灼华上前一步就要捂住绿腰的嘴,谁知绿腰猛然推了一把她们,“高阳王的私印一直贴身带着,就连丁权也拿不到,你们两个不可能,是徐昭月?” 徐昭月扑通上去抱住了绿腰的腿,“别!好绿腰!好绿腰!莫要嚷嚷,我自进了这地方,竟连外头变了几番天地都不知道了,咱们都是一样的人啊!她们来救我们出去的!求你!我们不说了,我们这就回去,再不想出去了,你千万别告密!” 绿腰一时动弹不得,她看着逼近的两人,“这动静这么大,高阳王定然就要回来了!” 修容和灼华脸色更加紧迫起来,徐昭月摇摇欲坠,几乎瘫软下去,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凄惨之景。 完了,一切都完了。 就在灼华捂住绿腰嘴的时候,已经有府内仆人走了过来。 “那边在那里干什么!你们怎么跑出来!快!” 绿腰细瘦的肢体猛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修容和灼华一时慌乱没能制得住,眼睁睁瞧着绿腰跑了出去。 那细小的身影径直向前冲,徐昭月委顿在地,抖着唇怎么也说不出话。 “诶!你干什么!不许上前!丁黄门有令,凡与外人接触者,统统打杀了!” “别拦我!我要见高阳王!高阳王定然回来了!你们还不快把徐美人给扶起来!那边三个可都是高阳王心尖儿的人物!回来若是不见了拿你们是问。” 几个仆人对视一眼,自然知道徐美人极为得宠,那两个可不就是今日的祸头嘛。 “那个绿腰自打这两个美人进了府就格外得争宠,追上去也不奇怪,倒是这两个祸头,得看管起来,等丁黄门理论。” 几道人影逼近,伸手要拿人,修容二话不说扬起了金钗想要戳人,却不想因力量不够被拿捏住了胳膊。 眼见那人拽住了自己,那张黑瘦狞笑的脸逼近,修容大脑一片空白,却想起一句话。 人的头是最硬的。 她用力用头向前一砸,额头重重砸中对方的鼻梁,金钗顺势戳进人眼底。 随着一声惨叫,修容只觉得手上禁锢的力气一松,她捂着自己同样发疼的额头,匆匆忙忙拽起徐昭月,一路踉跄,脚步艰难。 灼华学舞,来之前两人都被教过些防身术,她学得还算不错,腿上更有力气,一脚将人正踹了回去,干脆脱了碍事的木屐,拔足狂奔向这樊笼之外。 眼下事情快不成了,得赶紧有人冲出去,昭月被困久了,手脚也被困软了。可她没有。 哪怕她是公主府出来的人,喊出来可信度大降,白白叫长公主身上添了疑点,可她也顾不得了,得有人闹出去,彻底拉下高阳王。 绿腰却早已经窜到了府邸正门口。 这是她五年来第一次看到外头的街巷。 她奋不顾身冲了出去。 高阳王还没来。 元煊抬眼,看见有一个身形细瘦的女子冲了出来,不是修容,不是灼华。 这就是弹奏明妃出塞曲的徐美人吗? 那女子眼底已经逼出了泪水,在日光下狼狈却动人。 “我要状告高阳王卖官鬻爵!虐杀妻子!私囚贵女!欺君罔上!意图谋反!” 带着哭腔的尖锐声音响彻整个里坊。 绿腰含泪看向了眼前陌生之景。 谁是长公主。 是在轿辇之中吗? 若是……若是没来,若是里头是高阳王…… 她奔涌的热血一下褪去,随之而来的是丝丝缕缕的麻痹寒意。 绿腰苦笑了一声,罢了,她总要,总要叫外头人,听一听她的声音的。 她不是王昭君,也不是徐昭月。 哪怕这音调凄厉,不堪入耳,不能引得路人驻足,不能被众人传颂成为美谈。 可明日大街小巷,大约也会都传遍她的声音。 这就够了。 囚笼的鸟奋力腾飞,荆棘扎破心脏,爆发出最嘹亮的泣血之音。 她们要自由,她们在受压迫。 “大胆!!!”丁权跟着尖叫起来,“这个疯子怎么跑出来了!!快拿下她!莫叫她在街上发疯伤人,侮辱朝堂重臣!!!” 绿腰转头深深看着这个熟悉无比的宦官,知道她今日必死无疑了。 帷帐被掀开,露出一张圆润小巧的脸。 崔松萝捏着一端,冲她喊,“上来!!!” 绿腰诧异地抬眼,那是……长公主? 可她分明记得,长公主从前是太子之时,都传言她俊秀无比,怎么会是这等模样。 “去吧,接下来有我了。”一道有些粗哑的声音传进她的耳里。 绿腰转头,才发觉是和丁权对峙着的一个缁衣居士。 就在她怔愣之际,丁权已经拔出了身边人的刀,“疯女人!难怪这些时日你老争宠献媚!原来是早就和外头勾连好了!!” 他咬牙切齿地砍向了绿腰。 绿腰慌忙向前,奔向了轺车那处。 身后忽然传来兵器相撞的铮然之声。 绿腰转头,那缁衣修士已经拔剑,几乎毫不费力地挑开了高大强壮的宦官的刀,剑身雪亮,如山下深渊蜿蜒盘踞的龙,咬上了丁权的脖子。 绿腰几乎要碰到车上女子伸出的手,一辆牛车毫无顾忌地向她顶撞而来。 崔松萝瞳孔紧缩,“快!!!” 元煊听到动静转头,剑身转过丁权的脖子,大步冲向了马车。 马车附近守着的府兵迅速反应,车夫也急急拍马。 绿腰却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只有高阳王,高阳王怎么可能让她活。 想碾死她这只蝼蚁,就这么简单。 漫长的风擦过她的耳边,绿腰后背吃痛闷哼,手腕被拽得生疼,下一瞬间有巨大的力量生生将她推向了已经向前行驶的马车之上。 她诧异睁眼,脱臼的手腕隐隐作痛,背部似乎也被牛角顶撞,可她人却好端端挂在车的前头。 车上女郎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一脸紧张,“你没事吧?不对,肯定有事,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你放心,长公主的力气,生拉一个人上车完全不是问题,就是我力气不如她,还好她腿长跑得快,一下就把你掀上来了。” “对啦,你就是那个和昭君一样坚韧的徐美人吗?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名,我姓崔,叫松萝,你叫我松萝就好!” 崔松萝一面说一面拉着她拽着的那只手查看伤情,谁知袖子一撩,锦缎之下是青紫斑驳的外伤,呼吸登时一滞。 绿腰张了张口,低下眉眼,“不,我,我叫……明君,王明君。” 假昭君,真明妃。 ———— 注:王昭君,晋朝时为避司马昭讳,又称明妃、王明君。 第103章 诈成 这京都从未这么乱过。 高阳王来的一路上反复思量了许久,顺阳长公主这次闹事,究竟想要什么。 他死了,对顺阳能有什么好处? 他在一天,就能压制宗室和皇帝一天,大家都糊糊涂涂过来了,他也答应给元煊位列朝堂的尊荣了,何苦斤斤计较,非要争出一个高低胜负来呢。 元煊就像是从前的元屹,非要争出头来。 可有什么用呢,出头的第一个是要被杀的。 元屹蠢,亲眼见证过景昭之乱后元屹下场还要争的元煊更蠢,连城阳王都知道蜷缩起来小心过活静待来日,元煊非要替太后争,非要从台前到幕后,就连太后都龟缩宫内不出,她到底在闹腾什么? 女子凄厉的状告声传入车内,高阳王诧异抬头,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想过了会是那两个元煊非要接出来的歌伎,却没想到是自己的院子里待了足足五年的人。 为什么? 他出奇得愤怒了,一个贱婢,也敢冲出自己的地盘,当街污蔑! “给我碾过去!!!” 高阳王闭上了眼睛,甚至没有多动一下,只等着那一道凄厉的声音响起。 车夫是熟手,高阳王稳稳坐着,毫无担心之意。 可这一次,车厢内的人没能稳坐无风之地。 巨大的碰撞声在耳边响起的一刹那,高阳王甚至来不及睁开眼睛,下一瞬间就有巨大的钝痛砸入的颅内。 高阳王甚至没来得及咒骂,他费劲儿睁开眼睛,只觉得头上有热流缓缓滚下,一时疼得五官紧缩,发觉整个车厢似乎都已经倾倒在一侧。 耳边一片嗡鸣,他费劲儿地想要撑起来,冷不丁一柄沾染着血的长剑挑开了帷帐。 高阳王顾不得疼痛,奋力向还沾染着自己的鲜血的一壁缩去。 “你是谁!来人!来人!” “您没事吧。”一道暗含讥讽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我见您乘的牛发了狂,眼瞧着是停不了了,未免当街伤人,更伤了高阳王您的贵体,只好当机立断,斩下了车夫又断了那车辕才叫车停住了,等回头我亲自入宫请罪,叫祖母再赐下新的云母犊车,您说,四头牛都拉不回您的车,您这车,是该换了。” 这语调骄矜至此,除却顺阳没有别人了。 “顺阳!”高阳王勃然大怒,“你究竟要做什么!闲下来就非要闹事嘛!” 元煊还维持着最开始的姿势,只抬着胳膊剑身将帷帐压至边际,仿佛那个当机立断斩车夫断车辕的人不是她一般,极为沉稳。 这些稳坐高台的人总喜欢问她这句话。 她能做什么? “这不是请您出来?您以为,我要做什么?” 高阳王张了张口,一时瞧着那滴滴答答蜿蜒而下的赤迹竟然没能说出话。 元煊不敢当街杀他。 他这才慢慢缓了过来,是啊,元煊不敢杀他。 她只能给他找麻烦而已。 高阳王勉强绷住了上位者的姿态,费劲儿被跟着的随从扶了出来。 但就是这般的工夫里,宅院里头又大声传来了通报声。 “找到了!!!殿下!找到了!” 侯官跑了出来,元煊恰好转身,站在了高阳王身侧,话语清晰传入高阳王耳中,“我倒是忽然想起来您当年总揽朝政后曾被废黜,以王爵之身赋闲在家,崔王妃就是那会儿死的吧。” “后来我听说了这个旧事,就想啊,纵然她年华易逝,失去宠爱,与你不睦,你为何囚禁她于僻静单屋之中,只每日供给吃喝,不许任何奴仆接近伺候,等她死后,您家中的姬妾都没有一个再能出得了门的。” “您在怕什么呢?” 侍从刚刚用丝绸帕子捂住了高阳王流血的额头,随着这句话一出,高阳王猛然转头,绸布重重擦过他的额头,带出一片横行的血,滑稽又诡异。 “你胡说什么呢!诶哟,仔细点!怎么做事的!” 高阳王伸手夺过帕子,自己按在了额角上。 元煊余光一瞥,那帕子末端在空气之中颤颤巍巍地抖动着。 “我胡说什么?” 她笑起来,“既然我是胡说,那这些女子我就先带走了,待到查明无事,我再行给高阳王送回,毕竟方才这一街人可都听到了那美人的控诉,为了您的名声,也为了彻查汝阳粮仓失窃之事,延盛不得不彻查到底啊。” 高阳王怒叱道,“我这府邸内不说有千人也有五百人,你难不成要一个个审讯吗?” 元煊诧异看向高阳王,“我是闲人,当然有工夫仔仔细细地查啦。” “我阿爷刚登基那两年,我还人事不知,只记得当年的景昭之乱,我和祖母何其耻辱,您当时居然能在景昭王掌权之下,与其同处事宜,荣贵之至,我记得,您也是像丁黄门所说的,什么都没做,只是老实处理朝政罢了。” 元煊却好像打开了话匣子,追忆起往昔来。 高阳王皱着眉忍着疼,不知道元煊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头究竟要说些什么。 他是杀妻又如何,可从前之事,早就没证据了,就算侯官找出了什么,也不会是他杀妻的证据,哪怕元煊捏造,也不过是区区一个崔王妃而已,动不了他的。 元煊如今的手段,也只剩下了些后院妇人的勾当。 “我一直认识的您,都是什么都没做的高阳王,不过好巧不巧,长乐王临行之前,我去送行,他向我也讲起了从前阿爷刚刚登基,他还在宫中当伴读的时候。” “他口中的高阳王,却和我认识的全然不同,竟是也曾努力揭露过一个权倾朝野,手握军权的残暴之臣的罪行。” 元煊目光灼灼,语气像是晚辈一般好奇地询问旧事,“那人似乎与万无禁还是本家,当时曾权倾朝野,滥杀朝臣,您也险些被杀死,最后太后终于掌权之际,您适时出面揭发了他的罪行,也夺了他的领军之职,叫他回老家了。” 领军将军总领中军,掌握了大周的最大军权。 “后来我才知道,万无禁身上有王佐之才的传言,还是您的门人从地方上一路传至太后门下党羽耳中的,让我想想,这位万无禁的本家长辈叫什么来着?似乎和思瑾的字差不多。” “好像叫……万…思贤?可惜他救过太后的命,除了高氏一族,太后念其恩德,始终保他余生富贵平安,你就报复到小辈身上去了?” 元煊轻哧了一声,“也是,当年和景昭王狼狈为奸的宦官死后,可是您第一个支持太后开棺鞭尸的,不就因为他曾经压得你抬不起头嘛。” 高阳王的脸色一点点冷了下去,“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说说延盛听到的东西而已。” 元煊收回视线,整了整衣襟,“得了,您好生治治伤,延盛还真有些惋惜没见过您昔日的手段,不曾学得那么一二,只能瞧着景昭王和万思贤的前事,也心生惶恐,可得千万得提防拿捏着军权的人犯上作乱,是不是?” 那日下朝后,长乐王迟迟没有回应,元煊以为自己那句话说得还不够。 可长乐王走了之后,她却收到了长乐王的密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行,言简意赅只说了这么一桩旧事。 长乐王没有明着提点她足以致高阳王于死地的关窍,但足以让元煊认识到了高阳王绝非表面那么庸庸碌碌,他最擅长的是让别人做。 那时新帝刚刚登基,万思贤身为领军将军,权倾朝野,可以肆意掌握朝臣性命。景昭王与太后族兄安湛等人力保太后掌权之时,高阳王立刻上书太后,揭发万思贤各种罪状,太后方才发落其离开京都,前往地方,此后景昭王接下万思贤的军权,统领中军,几年后,景昭王发动宫变,太后与皇帝被分囚,高阳王依旧与其共揽庶务。 或许就证明了一点,景昭王与高阳王从万思贤当权之时就有勾结,甚至景昭之乱也在高阳王事先的预料之中,或者……就是他暗示的。 高阳王被元煊这一通话说得心神大乱,等强自镇定下来想要叫人制止侯官拿人,却已经来不及了。 越崇站在元煊面前,奉上了一封信。 “除却与党羽私联的信件之外,还找到了些陈年旧物,其中涉及……旧年如何与另一宗王密谋谋夺中军军权之事。” 元煊意味深长地转头看了一眼高阳王。 太阳煌煌,烟气未散,一股灼热的躁意顺着咽喉一直弥漫到四肢百骸,连带着头上伤口几乎要发烫起来。 高阳王目光阴狠地瞧着面前两人,只觉得视线里一片刺目的红,前事和今事不断在他脑子翻涌交错。 万思贤和景昭王能够凌驾整个朝堂,无人敢置喙,不就是握着兵权,压着这群狼子野心之辈,叫他们亲眼见了血吗? 他想做个好人的,他什么都不想做的。 看着高阳王隐忍变化的神情,元煊心情很好地回过头。 瞧瞧,诈成功了。 虽说长乐王勾结穆望也是敌人,但首先成为敌人之前,也可以短暂地成为一瞬间的盟友嘛。 越崇捏着信件,他并未抬头,目光落在元煊执剑染血的手上。 他有那么一瞬间,明白了这双手翻云覆雨的意义。 她会执剑斩奸,也会抬手托举人。 这就够了。 这就是个好主子。 越崇转过身忍不住想,原先他不过想和兄弟们一起有事做,吃饱饭,如今竟也开始忧虑起民生多艰来了。 原来,人自己满足了,难免会生出多少怜悯之心的。 可为什么有人明明拥有了天下最多的财富,却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呢? 第104章 真相 元煊来的时候浩浩荡荡一群人,走的时候人更是多了几倍。 高阳王没再派人阻拦。 没有那个必要了。 他向来对将死之人宽容。 他甚至不在意侯官拿出来那个书信为什么会有他的私印,为什么笔迹与他相同。 元煊这般声势浩大做了一局请他入瓮,最后只是也只能伪造一封可怜的书信才能给他定罪。 何其天真。 真正叫他在意的从来不是任何搜查。 毕竟那个曾经与他合谋的人都死了,怎么会有任何信件留下来。 从来都是人。 是美人。 起先元煊说起崔氏和美人之事还叫他心惊,可后来,他反倒放松了下来。 元煊永远不会想到自己和元屹串通的真正证据什么。 就算带走了证据又如何? 只怕元煊还想着潜入他的府中彻底搜出真正的证据呢。 毕竟那个从小被养得正派的小太子,身为女人的小太子,怎么会想到呢。 “去给端岳那小子传信,叫他领他麾下中军回防京畿。” 高阳王看着捂着脖子的丁权,“现在去请右卫将军入府详谈。” 丁权接连被元煊伤了两回,此刻几乎语气淬了毒,“还有个左卫将军贺从,可是太后从侯官里头提拔上来的。” 高阳王皱了皱眉,“找找他亲族和家眷,若不愿意,处置了吧。” “那……长公主这会儿定然要进宫告状了,咱不拦着?” “拦什么?”高阳王面容讥诮,“她还能找皇帝告状?不过还是找太后揭发我罢了,太后也实在是有些上不得台面了,惧怕宗室说她淫荡无耻,就只敢提拔些上不得台面的人,前些年城阳王一个旁门宗室,往上数不过是个废太子遗脉也敢在我头上作威作福,总揽朝政!” “她不杀我,我也要杀她。” 丁权垂头唯唯,抬头一瞧,那额头上一抹狼狈的红。 高阳王犹自抬头冷笑,说着壮志,“人人都笑当年阿兄说瞧不出我的深浅,将来或许能年器晚成,背地里说我短视无才得还少吗?如今也该是阿兄之言应验的时候了。” “殿下从来都胸有乾坤,必成大业……”丁权附和了几句,这才小心翼翼道,“咱们,要不先进去处理伤口?您千金贵体,可要好生保养。” 主仆二人再是位高权重也被这一场闹剧搞得浑身狼狈,但所有都知道这只是个开端,往后更是狂澜将倾。 丁权忽然想到了个主意,“如今那些美人们都被带走了,殿下若是担心,不妨,我们也放一把火,报复回去,也叫她们再说不出话来?” 高阳王已经坐了下来,由着府医前来处理伤口,听到这里淡淡道,“失火而已,夏日干燥,我的府邸能失火,明镜府怎么不会。” 丁权心领神会。 那一群美人却没入明镜府。 元煊这会儿没工夫处理这么多美人的事,转而交给了崔松萝处理。 她只亲自见了王明君。 “你姓王?” 王明君知道这位要问什么,低声道,“妾并非太原王氏,不过是卑贱之躯,从前本是宫中……侍女,五年前被赐给了高阳王。” 元煊正在给崔松萝留几个锦囊,听到这里抬起头,“五年前?” 那不就是她被废的时候。 元煊已经从修容口中知道里头究竟都发生了什么,所以打算亲自见一见王明君。 王明君知道自己抢了徐昭月的功劳,但必须比她显得更有用,“那年,您本该大婚选妃,所以宫内进了一批新侍女,后来您出事,高阳王便在我们之中挑选了不少人带走了,那高阳王十分瞧不起您,在大醉之后为此欢庆,并……曾在醉意朦胧之时,说出鲜卑一族本是兄终弟及的话来。” 她小心翼翼抬头看了一眼元煊的脸色,见她毫无怒意,方继续道,“说,就算幼帝没有儿子也不必着急,着急的只能是太后罢了,皇帝心知肚明以女充男不过是太后怕儿子死后权柄旁落宗室,却始终不敢杀了太后。” 元煊微微抬眉,未置可否。 “妾那时服侍高阳王,听得他对皇帝十分恨铁不成钢,甚至说出了既然都已经下定决心废太子正身了,为何不趁势彻底收回太后全部权柄,反倒太后一哭诉就彻底失了壮志,不曾对太后势力有丝毫惩戒,太后自己退居北宫,皇帝却也没能亲政,放纵城阳王、郑、严等人持续把持朝政,简直是元氏之耻。” 元煊不意外,当年自己被废是皇帝一党对太后一党的反抗,她注定是个会被废的棋子,不管是由皇帝来,还是由死了儿子的彻底独尊的太后来。 她的女身曾经是她轻易就可被拿捏的把柄,这事儿她从开始学习就知道,所以她学如何用人,如何攥紧权柄,力争再拖久一点,久到自己可以强硬顶住那上位者的手。 可惜还是太早了。 “妾不曾想到五年后您已封侯,权势日盛,高阳王一开始还不曾说起你,前些时日醉酒之时已经说出愧与王女共天下的言辞来,只是今日瞧事发,您不愿意与他共分权柄,只怕高阳王定然会叫他在外掌握京畿之外中军的庶长子回京,助他勤王。” “想必您与高阳王已经不死不休,妾饱受五年折磨,怨怼不比徐美人的少,只是妾不知该如何帮您,但求殿下示下。” 元煊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笔,看向了伏地的人,“徐昭月想要我赐婚,你想要什么。” “妾,愿追随殿下,随侍身侧,只求,多见见广阔的天地。” 元煊一时没承诺,只问道,“我听松萝说,你身上伤很多,里头那五百名姬妾,也都被这般殴打过吗?” 王明君低声道,“徐美人要弹奏箜篌与歌唱,所以大约稍好些,很多年长的已经被关着不被召见了,此前究竟有无殴打过,我也不知道,但高阳王其人……” “不知殿下可曾听闻盛宴美人。” 她猛然抬脸,含着泪,“但凡在那府中设宴招待的,必定是高阳王心腹或狼狈为奸之人,府邸中美人会被装入大的食盒之中,送入席上,任人采撷,至于日常,高阳王更喜于美人皮上作诗与画,只不用寻常笔,而用玉、玛瑙刻刀与铁,红粉着色,渐至淤青,引以为雅事。” 元煊从来持重,听到这里也诧异瞪大了眼睛,转头看向了帘幕之后闲闲练字的元葳蕤。 当年景昭王上位,范阳王被冤杀,其中大约也有高阳王的手笔,元葳蕤手中有范阳王许多文书,自然也包括了高阳王批驳的字迹,她日日练习,渐至醇熟,方才有了那一封“亲笔谋反信”。 元葳蕤不咸不淡轻哧了一声,“难怪他躲在屋子里荒唐。” “当年景昭王住在宫中,最喜从宫外招揽美人,再将她们藏到大的食盒中带入宫中肆意淫乱,我还当是景昭王自己的主意,没想到还有个一道狼狈为奸的酒色之徒!” 元煊皱紧了眉头,“你好好养伤,接下来先跟着东阳公主,待事平之后,你再细细思量,我身边也不是什么自由的好去处。” 门外却传来了脚步声。 这脚步声并不是寻常宫人一板一眼极有规矩的声音,也不是男人沉重的步伐,十分急切且慌乱,王明君刚刚起身,就心生疑惑,她记得煊太子从前十分规矩,儒学礼仪学得极好,极倡导汉家礼仪,怎么还有门人敢如此放肆。 元煊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刚刚写了一半的纸条。 来得正好。 “殿下!!”崔松萝冒出了头,“有大发现!!!” 罗夫人留在京中,是为了给元煊调理身子,这会儿一个人看几百人自然看不过来,还有许多女子羞于褪衣。 崔松萝年纪小,干脆就去劝瞧着年纪大些的人,拿着伤药和点心热血满满地就去了,这些年纪大的人多被整日困在屋子,不见天日,几乎不怎么会说话了。 谁知道有个年长些的女子吃完点心就生了许多红斑,崔松萝大惊失色,知道是过敏了,拉扯之间却瞧见了旧时背上的疤痕,似乎很像字迹。 再去瞧别人的,零零散散几个年长的美人都有,后头的大多没有这般陈年凸起的瘢痕,崔松萝揣测,似乎是因为这几个女子是疤痕体质的缘故。 只是她搜集了很多,拼凑不出什么完整的字句,只拓印了来。 元煊隐隐约约忽然想到了个可怕的真相,将东西递给元葳蕤。 元葳蕤眯起眼睛,“有点像是景昭王的小篆笔迹。” 前朝末年就弃用了简,改为用纸,可为着当年铸币之事,范阳王等时任掌权之人都曾留下过多版铸范。 元葳蕤私造过五铢钱,还有些印象。 “我瞧瞧究竟有哪些字,永巷……含章殿……元……清?” 元葳蕤声音颤抖,抬眼看向了元煊,“元清谋反?当年景昭王诬告我阿爷谋反,正在含章殿带兵捉拿他下狱,那奸宦关闭了永巷大门,太后无从得知南宫之事,因而得手,竟是高阳王的主意不成?” “当年他们一个在宫外王府,一个在宫中居住,这食盒中的美人难不成就是高阳王送的?” 元葳蕤越发激动,不复先前优雅得体的模样。 “当年我阿爷清正廉明,人人称赞,哪里有他高阳王立足之地!还不是,还不是当时的领军将军元屹杀了他,方有高阳王与元屹共总朝政!这一场宫变竟是高阳王亲手设计!” 元煊也已经彻底明白了过来,“长乐王用万思贤和景昭之乱提醒我,却没有提及范阳王,大约是想我明白,又怕我太明白。” “高阳王和景昭王元屹,在万思贤虎视眈眈称霸朝廷之时,里应外合揭露夺权,本该两人一起上位,不曾想范阳王德高望重,高阳王不受太后看重,利用景昭王骄横之心,合谋策划了范阳王之死,顺势造成了景昭之乱。” “我虽然早猜出来他大约一手推动了景昭王的上位,却没想到证据居然在人身上,当真是不把人当成人。”元煊皱着眉,“此事已经彻底清楚,我先行入宫,您切莫着急,若我不成……您与我明面不睦……小心静待来日。” 她将元葳蕤重新按在了座席上,一手握住了龙渊剑柄,匆匆越过站着的两个女郎,大步出了堂屋。 外头余晖将敛,要快宵禁了,她得赶紧入宫。 “那崔王妃之死……莫不是发现了府内婢妾身上之事?”崔松萝忽然醍醐灌顶,推演出最后一隅过去罅隙中或许可能的真相,“所以才在那个紧要关头,囚杀了她!” “这人生性残暴贪婪,却偏要伪装得矜贵文雅,实际就是穷人乍富,偏偏要装作自己有能力坐稳那个位置,却只能用量大奢靡去展露他的势力而已!” 王明君瞧着崔松萝,明白了为什么元煊会容许这般瞧着单纯不知事的女郎在她麾下。 原来是个再通透不过的人,连她也轻易地就能听懂话中的含义。 当夜,一把火在幽静的洛阳城中灼然亮起。 第105章 傀儡 永巷,郑嘉刚从外头回来,赶着在掌灯之前入殿侍奉。 自安家倒台以来,太后就几乎不再出宣光殿,日夜要人陪着,白日有几个宗室公主轮流陪侍说话,夜里也是不能缺人侍奉的。 守夜的宫女侍卫更是增添了一倍的人手。 李青神走后,郑嘉终于又重获圣宠,只是余晖虽瞧着绚烂,怎么也不及日光热烈滚烫。 马匹的嘶鸣声在他背后响起。 郑嘉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宫门都快要落锁了,除了他还有谁在这个点进宫,甚至并未乘车,而是直接骑马。 却是个郑嘉不想看见的人。 那道缁衣身影像是这皇城的阴影,突然有一天从这地底下自己立了起来,并且随着太阳落山,阴影越来越高,越来越大,见之无不思及这辉煌背后的暗沉,最终太阳落山的那一刻,阴霾笼罩整个皇城。 郑嘉极为干脆地回过了头,装作没看见人,继续向宣光殿走去。 可那道阴影几乎如影随形,几乎到了将人吞没的地步。 郑嘉快步走入北宫之内,可身后的阴影终于笼罩了上来。 他听到了金银革带与剑鞘轻微摩擦的声响。 如今太后党中剑履上殿的只有这么一位,北宫庶务全由她来处理,甚至手还能再往前朝伸一伸。 可也就这么一个了,还是因为两次平反功绩卓着,谁也不得不给几分面子来的虚假荣宠。 谁都知道这荣宠长不了,可谁也都不敢在这时候触这位的霉头。 郑嘉想早早打破这暗淡无味的僵持局面,皇帝得死,皇帝再不死,光靠元煊一个人顶着,实在算不了什么。 他知道,元煊也想皇帝死。 郑嘉终于站定了,“长公主入夜时分负剑入宫,所为何事?” 元煊惊讶地瞧着他,“中书令如今竟是对京中消息懵然不知了不成?” 她是当真疑惑,郑嘉不可能不知道自己今日当街闹事,生生将人家家中五百个姬妾都带走了。 他方才看见自己还跟看见鬼似的,怎么这会儿又停下来故意探听消息。 郑嘉皮笑肉不笑,“不过是担忧长公主回不去,难免多问问。” “倒是让中书令担忧了,只是今夜,这宫门大约得像是元日那夜一般,随我自由出入了。” 元煊脸上的笑就真诚多了,“劳烦中书令在侧殿稍候,我有要事向太后回禀。” 郑嘉顿足,“我听不得?” 元煊笑容不变,“反正您有一整夜的时间听太后说,何必与我这个晚辈争一时呢?” 郑嘉定定瞧着元煊,半晌嗤了一声,拂袖转道而去。 如今元煊非要与高阳王较劲儿,且由她碰呗。 早晚玉石俱焚。 元煊没打算耽误太久,这一回她只要一纸诏书。 一个新欢一个旧爱都遭横祸,高阳王这回必须得死。 不光得死,还要死得合乎家国律法。 太后早知道元煊今日当街闹事,也知道京中侯官几乎倾巢而出,此刻见着元煊倒也不算意外。 元煊先呈上了侯官送回来的李青神的证据,“如今李御史光靠各州的侯官只怕不够接应,目前追杀的似乎是州郡自己招募的兵,臣请调拨羽林军前去接应。” 太后点了点头,“务必叫人全须全尾地回来。” “不过,今日闹事,到底查出什么来了?只是这些,也动不了多少高阳王,不过治他一个御下不力和失察之罪。” 元煊适时呈上了第二份证据,低眉顺眼道,“还有一事,臣查了,却不敢信,是……范阳王之死。” 太后闻言整个人一僵,那伸出的手已经颤抖起来。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臣知道!臣和祖母一起经历景昭之乱,共囚永巷之内,至死不敢忘,谁能想到当年与景昭王一同总揽庶务的高阳王,不仅对救您一命的万思贤心存报复,更是对范阳王痛下杀手,虽说这些事桩桩件件他未曾自己做过,可其心思歹毒,操弄风云之真相已昭然若揭,往昔之仇唯有一法可灭,还请祖母,准臣执剑。” 太后盯着元煊,她没有跪。 或者说,很久都没有跪了。 她只是站在自己面前,像前几次一样,让她只能仰头瞧着。 “高阳王的死,或许也称皇帝心意。” “长乐王已经出京,您猜,他是前往受灾之地,还是前往……平城?肆州?” 元煊的声音随着烛火的燃起渐渐明亮起来,“不过,至少穆望,已经在肆州了。” 高兰沉来信,扶灵归乡的那一群平原王侍从,斩哀服里头都是兵甲,穆望在灵前歃血为誓,必定勤王除奸,以续祖父遗志,不再叫妇人当权。 綦伯行设宴款待,听到此处当即引穆望为嫡亲子侄一般。 “长乐王可是陛下自幼的伴读啊,”她眼底闪烁着光,像是烛火的跳动,又像是诡异的兴奋,“穆望又是臣的伴读,您说,他们要是和綦伯行凑在一起,想做什么呢?” “可惜,这都多少天了,肆州刺史綦伯行,从未有被刺杀的消息传出来。” “臣担忧,这城阳王当年也曾贿赂过景昭王,那他,会不会也贿赂贿赂……长乐王?还是,梁郡公綦伯行?” “您曾经问我,以为饶安就那么蠢吗?”元煊笑了笑,“不,臣从未小觑过她,您还记得元日宴后的刺杀一事吗?是您,小觑了她。” “比起她,至少我,永远站在您这里,所以……祖母,臣再问一次,臣,能执剑吗?” 太后缓缓闭上了眼睛,“长孙冀白衣领职,但依旧是领军将军,拥有中军兵权,东、南、西、北四中郎将,除却高阳王的长子之外,那三个大约都不会轻举妄动,就算长孙冀是个老顽固,你也救过他一命了。” “左卫将军是贺从,掌握京都一半禁卫军,曾经在你麾下做事,是第一个被你暗地里提拔起来进入朝堂的侯官,右卫将军是高阳王的人,你早就算到了一切,你的帮手,中立不会动的人,还有你的敌人,却还要惺惺作态求我的准许,灯奴儿,你太不老实了。” 元煊几乎是抽出了安瑶的所有退路。 安、奚两家的倾覆,城阳王和严伯安的摇摆,以及本该希望维持所有平衡的高阳王……做不成盟友的人,就是敌人。 只剩下一个她有些膈应的郑嘉,还有生死未卜的李青神。 她手上唯一拿捏的,只剩了太子。 而太子身上,有綦家的血脉。 所以如今元煊似乎是她最大的棋,可她也成了元煊最大的傀儡。 “真相有时候的确不重要。”元煊这会儿却忽然又提起旧事,“可有时候有的真相对人就是很重要,不是吗祖母?” 太后几乎被火燎了一半站了起来,“传中书舍人严伯安拟旨!!!让贺从现在就去领兵,加强宫中护卫!永巷的门,今夜不许再关上!不……不,得关上,得关上!” 范阳王死在了与太后情谊甚笃的时候。 对安瑶来说,生命中的真情从来如同过江之鲫,北人不喜鱼,她也不是非吃不可。 安瑶不愿意深究,更不愿意去复盘,从前的那些惨痛经历究竟是出错在了哪里。 可现在元煊将真相呈到了她的眼下,逼迫不再清亮透彻的眼睛重新看进去这些文字,如同身上十几年的陈年疤痕,它不疼了,但看着却格外碍眼。 元煊的追根究底,容不下沙子,她总觉得是尚未成长的执拗与幼稚,伤人更自伤。 就算念佛如此之久,还是没有丝毫佛性,可如今这种刚直也扎入了她的心底。 永巷的宫门刚刚要闭合,却又重新打开。 一道身影匆匆入宫,几队禁卫军接踵而至。 严伯安远远看见了站着等旨意盖上太后印信的元煊,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太后,这诏一下,皇上和朝臣那边……如何交代?” 元煊站在一旁,从容接过那道青诏,“臣,即刻去办,陛下请放心。” 严伯安忽地察觉到了自己背后汗珠滚下去的一行印记,浑身都僵硬又难受。 不对劲。 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 他生生忍到了元煊离开,郑嘉进来,方有胆子问话。 “这……就顺阳长公主一人去宣旨啊?” “你觉得高阳王肯就死?”太后抬眼看他。 严伯安嘿了一声,“那不能,可臣不如陛下您看得明白。” 太后复又低头,良久轻哧了一声。 “你觉得延盛有几成胜算?” 严伯安谨慎地看了一眼太后面色,可灯火闪烁,低垂着的脸有一片阴影,他有些瞧不清,只能转头斜眼求助郑嘉。 郑嘉还没完全了解前因后果,斟酌片刻,“臣以为,顺阳长公主太年轻,也……不够格,如今咱们该想想,若是长公主败了,该如何是好。” “其实,长公主闹这么一出,闹得尽人皆知,闹得声势浩大,反倒是好事,人人都该知道她野心盛大,残害宗室了,我们倒是可以借着这乱子,了结您这些时日担忧许久的心事。” “反正……里头死了后,推给另一个死人,岂不是正好?” 严伯安迅速明白了郑嘉如今在怂恿太后做什么,心里一个突突。 皇帝迟早是要清算他们的。 他们也是到了绝境了。 顺阳长公主这么上蹿下跳要除高阳王,不就是为了最后一搏嘛。 他迅速接话,“臣以为,长公主如今势头正盛,民间传闻不知为何从祭祀之后也渐渐好了起来,如今水灾之时正要到最后清算的时候,李御史未归,可卢毅可是实打实的帝党,太后如今,当做决断了。” 太后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转过头,看了一眼灯烛。 “我倒是觉得,延盛这回,胜负在五五之间。” 入夜时分,太后下诏,高阳王勾结景昭王,暗害范阳王与万司空,涉嫌谋反、大逆、干纪等大罪,罪无可赦,赐自尽,籍没高阳王府等家产。 几乎在同一个时辰,明镜府失火,牢狱之中锁着的犯人因故没能及时出逃,几乎都遇害了。 如今还由侯官扣押着的犯人极少,其中就只有尚未处决的河间王府一脉。 皇宫内外,勋贵朝臣,都点起了灯火,侧耳等待着最终的消息,生怕火势烧到他们身上,无人敢入眠。 第106章 宫乱 越崇闻讯赶到了明镜府门口,听完被支开的狱卒汇报,转头对着赶来救火的禁卫军皮笑肉不笑。 今夜侯官几乎倾巢而出,各有各的值守之处,所以明镜府里头的侯官几乎没有多少,可到底还是有了伤亡。 这简直把他这个都督的脸面踩在了地上。 “你们来得倒是晚,怎么不等火烧到宫里头再来。” 那校尉也不客气,“这不快灭了嘛,我说你们当侯官的就是脏事儿干多了遭天谴,之前兰都督连人带家被烧成了灰,如今干脆是你们这大本营都被烧了,啧啧啧,真够吓人的。” 越崇瞧了他一眼,“贵姓?” “我?我姓丘,怎么着?” 越崇了然,也是个帝姓子弟,难怪姗姗来迟,如此嚣张,想来也是早早有人打了招呼,“你负责今夜京都巡防,没有及时救火,是你渎职,来人!拿下!” “大胆!我堂堂……” 校尉还没说完,身后的兵已经被另一波不知从何处涌出来的士兵围住了。 越崇一刀已经横抽向前。 这一战要是输了,侯官将彻底一无所有,若是赢了,那就证明了侯官就是这大周皇室最利的一把刀。 南边儿貉子的典签屠戮宗室听说都挑后半夜闯入,大肆灭门,惨烈异常,他们北边儿侯官这一朝还没这般厉害过,今夜也算头一回了。 双方的刀同时出鞘,可到底是装模作样拿着救火器具的禁卫军慢了一步,哐当哐当,水木砸落,死灰复燃,金戈之声相撞,划破了刚刚寂静下去的暗夜,露出这一夜最冷锐的本质。 皇宫之内,贺从守在永巷到南宫的门口,瞧着赶来的同样制服的禁卫军,厉声呵斥,“这不是你们该巡逻的地方,干什么呢?入夜了还要私闯北宫?意欲何为!” 禁卫军自然没有不知道贺从的,这位年初上任的左卫将军不是什么上等勋贵世家之子,更不是外戚勋臣之家,只是寻常鲜卑子弟。 禁卫军内靠着勇武本事进来的子弟在见识了他的功夫竟也都认真拥护起这个左卫将军来,少数的汉人竟也跟着服从起来,剩下的勋贵子弟里头,从前城阳王世子手底下的人不服管教被拎出来做典型,贺从又不知为何拉拢起来部分家族,剩下的勋贵子弟竟也被渐渐安分多了。 只是右卫将军在任已久,势力根深蒂固,左右卫早就泾渭分明。 如今贺从喝问,右卫禁军自然没人在乎。 “高阳王有令,皇宫戒严,那些不该在宫里的,都算作图谋不轨,就地处决!” 贺从啧了一声,合着燕国的地图也就这么短。 他倏然拔出自己的千牛刀,“北宫之内除却太后便是后妃,你们入夜之后还想要强闯,想要造反不成!来人!护卫北宫!!!” 几乎是刹那之间,刀剑碰撞出了火星,点燃了宫内的第一把火。 永巷如同晨昏线,划开了皇宫两边的寂静与火热。 兵甲摩擦之声响彻南宫,密集的步伐像是毒蝎簌簌之声,掐得宫内所有人都喘不过气。 高阳王比元煊还早些进宫,他总揽庶务,皇帝赐居太极殿旁西柏堂。 这地方远不如高阳王 元煊负剑站在西柏堂前,身后的女官端着一杯鸩酒,“高阳王,接旨吧。” “顺阳!你矫诏杀人,屠戮宗室,排除异己,陷害忠良,罪无可恕!旁边就是你阿爷的太极殿!你还要如此妄为吗?” “妄为?”元煊嗤笑起来,“妄为的是谁?是谁抽调禁卫军埋伏在南宫,又是谁密谋杀害了范阳王,你所述的每一样罪行,难道不是自陈吗?” 高阳王抬手重重将那盘鸩酒掀翻,自己抽出了一把精致无比的环首刀,“如今咱们都已经兵戎相见,已经是不死不休了,你又何必装呢?” 元煊诧异执剑,“我装?我身着缁衣,佛塔俯瞰,自然只说实话啊。” 高阳王有些受不住这小孩儿到这等地步还装模作样,“谁忠谁奸胜负将分,元延盛,你从一开始就是假的,我就不信你还能不记恨始作俑者,如今你玩火自焚,帮着太后争权,你不会以为,还能重新成为一个妇人掌中的小太子吧?” “延盛,你醒醒,你当不成太子啦,别争到最后一场空啊,本来叔祖还想着,给你一条先帝赏的革带,你能懂我的意思呢。” 高阳王整个人持刀站在烛火之中,站在富丽堂皇的堂屋之内,光从下头往上映着那壮硕的身形,下半张脸被烛光勾了边,面部却全然在阴影中,显出位高权重的元氏中人独有的阴鸷压迫感。 外头的喊杀与打斗声愈演愈烈,两个主使者分而对峙,却静得出奇。 “当年今上年满十岁,还是个皇子,阿兄越发暴虐,朝臣们无不战战兢兢,阿兄打发我去外地任刺史,可不知为何,我临行前却又收到了先帝赐物,这么一条……凤首嵌玉金银带钩,那是阿兄的爱物。” “我揣摩了许久,一直到三年后,我任期刚过一半,先帝崩逝,我连夜受诏赶回京都,众宗室王联手斩杀当权外戚,扶持小皇子上位,那年皇上懵懂孱弱,依偎于妇人怀中,高家虎视眈眈,欲下敌手,万思贤当机立断,杀高太后,清除高氏余孽,扶持安太后上位,我明白了,那带钩是阿兄递给我的权柄身份象征。” “知道为什么咱们元氏宗臣如此重要吗?”高阳王盯着元煊,“太后都害怕动宗室大臣,甚至害怕到自从找了情人之后就蜗居北宫不出,以免宗室质疑,元延盛!你姓元!!不姓安!” “你是个假凤!做不了真皇!但我许你凤首带钩,允你宗王身份,将来朝堂有你之位,你有何不满足!偏偏,偏偏要与我作对!” 元煊听完了这些慷慨陈词,终于恍然大悟为什么高阳王如此气愤跳脚。 这高高在上的施舍和破例语气,与皇帝对她的态度如出一辙。 她是个女子,能享受长公主的泼天富贵,多多地赐予财富和土地已经是额外恩赏,是上位者的大仁义恩德,而她能成为宗王简直是石破天惊前所未有的大赏赐,是大恩遇,对高阳王等人而言,就是天大的让步和许可,你居然还不满足,还想要争斗。 看啊,我赋予你一个人,前所未有的,和男人同等的身份。 凤雄雌凰,你虽是假凤,我却许你这个尊荣,这是旁的人都不会给你的恩遇,还不赶紧磕头认主,感激涕零。 可元煊不明白,她生来就是被当作继承者教养的,凰为何不能为皇? 这本来就是她元延盛的东西,她若是无能胜任也就罢了,可叛乱是她平的,臣民之心是她安的,佛门是她整顿的,百姓冤屈是她来洗刷的。 凭什么她被允许与普通宗王并列就心满意足;凭什么元氏公主就不能与宗王同享机遇。 无能之人忝居高位频现拙劣,有为者跻身庙堂却屡被诟病,同一血脉姓氏,只差一个女身,究竟是何道理。 “我当然知道我姓元!当看重宗室。可你是这个大周的主人吗?正位太极殿的,是你吗?” “关掉永巷的大门,囚禁太后于宣光殿,太子于西游园,限制皇帝,总揽朝政的,不是你吗?我阿爷受过你的毒害!自然知道谁是逆贼,谁是忠臣!当年我年幼力微,对阿爷之困无能为力,可如今我长大了,长乐王离京,我护佑的不是太后,是大周之主,是皇帝啊。” 元煊心有不忿,却自始至终都没有露出一点不臣之语,抬手挥剑。 “我可是听闻,酒醉之时,你心心念念的,是鲜卑旧俗,兄终弟及!可这皇位是我阿爷的!你退而求其次总揽庶务,治理的大周江河日下,朝纲混乱,我今日,就替阿爷,清君侧!” 高阳王年逾五十,可依旧健壮,元煊挥砍下去的一瞬间,砍上那把环首刀刀刃,当即虎口一震。 她抬眼,对上那双浮肿之下阴厉的眼睛,轻轻一笑,“怎么着,跟一个假凤掰腕子,也掰不过不成?” 高阳王当即暴怒抬腿,“无知小儿!” 玄色身形如鬼魅流淌,锵锵斩截,银光乍破,皇帝隔着直棱窗,瞧着外头的战斗,捂住了耳朵,几乎要流出痛苦的眼泪。 身旁的女官低垂着眉眼,温声安慰,“皇上莫要担忧,千牛卫里三层外三层守在太极殿外,不管是哪一方,都不会伤到您分毫的,您是皇上,只管着明日再同他们理论便是。” 皇帝凄苦一笑,“今日傍晚高阳王说要替我斩杀奸佞,勤王保驾,方才元煊在太极殿外带兵行礼喊话,说禁卫军哗变,高阳王授意右卫尽数埋伏在南宫,意图谋反,所以特来救驾勤王。” “人人都说要勤王,人人都说我身边有奸佞,我身边竟是没有一个不是奸臣,也没有一个不是忠臣的了。”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我这个君主,当了整整二十年,却好似从来不是真正的君主,甚至,甚至……如今延盛都能掌握一半禁卫,我却只有这区区二百千牛卫护身。” “阿母叫我要成为仁君,我努力做了啊,为什么……为什么,朕想做个好皇帝,却始终都做不成个皇帝。” 他彷徨又凄怆的哭诉声被兵戈之声轻易掩盖,甚至不如夹道的风啸。 一道男子的咆哮声穿过砍杀声清晰地传入皇帝的耳膜,如同濒死暴走的野兽。 “元煊小儿!!!你只有半数禁军,可我却有中军军权!!!我儿为东中郎将!已率十万羽林军回京勤王!你胆敢伤我!必不得好死!!这一场战,你赢不了!!!啊!!!” 第107章 太极 白日的余温彻底散尽,夜归于死寂的沉凉。 贺从派寒门出身的心腹守在永巷通往北宫的门口,自己带兵前往南宫调度,一路砍杀过来,才发觉当正经武官和侯官比,更不容易些。 他握着千牛刀,只觉得这刀从未有从前那般沉重,血滑腻又生涩。 侯官潜行在黑夜里,伏听于阴暗处,禁卫军站在烈阳之下,行进于烽火中,他从前觉得侯官几同虚设,一日日靠着四处倾轧乞食勉强活,不过是想找个机会有个正经主子,在暗无天日里找个固定出路。 谁知道他能有被一把提拔上左卫将军的一天,侯官有重新成为京都贵族人人畏惧的啄人白鹭的一天。 贺从听到了刀砍进皮甲之下皮肉的声音,分明是嘈杂的,可他就是听到了。 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宫变。 他手下的大多是寒门甚至还有平头百姓,很多不服管的勋贵他也在长公主的授意下准允迁调去其他地方,再到中军大营提拔更多寒门、平民和汉人。 对面的右卫营里头大多是宗子军和庶子军的卫队,其他还有不少高门鲜卑勋贵,这群人和他们都是禁卫军,又不完全是禁卫军,因为论资排辈,他们更有晋升之路。[注1] 这会儿两边打起来了,他手底下的兵大约都有种奇异的畅快感。 甚至贺从自己,都觉得畅快。 原本他以为不过是五五开硬碰硬,这回定然是要豁出去了。 鲜卑的勋贵子弟虽然纨绔,但也个个都是打小学的功夫本事,鲜卑人善战好斗,他们的祖辈都是打天下的代人集团的能耐人,哪里那么好打。 可贺从一路杀到太极殿附近,忽然觉得不对。 人数不对。 他这才想起来,长乐王带了一军宗子军走的,可不就是从右卫出的人。 西柏堂的直棱窗上两道浓重的影子终于只剩下了一个。 “元煊!!!你只有半数禁军,可我却有中军军权!!!我儿为东中郎将!已率十万羽林军回京勤王!你胆敢伤我!必不得好死!!这一场战,你赢不了!!!啊!!!” “赢不了吗?你是觉得领军将军长孙冀秉性忠正,身为帝室十姓勋贵,站在宗室这边,只要有的选,我就不会赢过宗室的力量,是吗?” 元煊低头,看到了顺着刀刃滚涌而出的鲜血。 “元煊!你杀了我,也会被外头宗子军所杀,你觉得五五开就能赢得了吗……” 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已经渐渐消弭成了带着古怪气泡吞咽的声响。 元煊瞧着地面蓄积的血池,轻轻笑起来。 她想到了自己的东宫当年被血洗的地面,那些人流的血并不多,每个人都只有一点,可一排排汇聚起来,再被烈阳晒干,泼了水也涮不干净。 有方士说阴气入主东宫,就该在正午之时彻底清除,否则有碍大周未来永继。 如今在夜里于太极殿西偏堂杀了总揽庶务的人,也不知道会不会叫太极殿补充补充阴气,免得阴阳失调,不平太久。 “您忘了,这次咱们不是五五开。” 元煊上朝捅出了水灾之事,下朝时挑拨长乐王,叫皇帝心里越发没底,觉得她气焰昌盛起来,太后一党意图反扑,急急叫长乐王出京找帮手去了。 左卫是太后的人,皇帝自然只能从右卫里头挑。 加上高阳王还被元煊困在处理各州水灾巡察赈济的事上,焦头烂额,分出去的兵也不少。 元煊从没觉得今夜是五五开。 这是她的必胜之局。 她还有私兵和全部僧兵养在京畿内外,今夜赢过高阳王,右卫换上自己的人,只要长孙冀不一力反她,她就能守住洛阳。 哪怕十万中军兵谏京都,元煊有理,那高阳王的长子私自回防,就是谋反。 长孙冀统领剩余中军,他就得先收拾了谋反的高阳王长子。 等长孙冀代表的帝室勋贵腾出手想收拾她的时候,那元煊算定的后棋也快来了。 可惜了,元煊无心与人解释,只是安静看着那人咽了气。 高阳王放元煊进来,显然就是不觉得元煊能杀了他。 同样的,元煊亲自来,也是不觉得高阳王能杀了她。 她多次暗示,逼得高阳王狗急跳墙,不就是为了光明正大平反杀他吗。 他们的死士在外缠斗,他们的军士满城奋战,可胜负已从头分说。 贺从时刻注意着里头,注意到里头彻底没了打斗动静,几乎屏住了呼吸,心空跳了一般,甚至有些分辨不出那个身影是谁。 可他曾经是侯官,对身影辨别技巧极为熟悉,几乎深入骨髓的能力,此刻居然一瞬间消失了。 那道身影终于缓缓走了出来,一手提剑,一手拖着一个巨大沉重的尸身。 她步伐稳健有力,像是丝毫没有受那尸体的拖累。 直棱窗外泄满堂灯火,如牢笼之影,又被那长臂与长剑横向切割,从此阑干横截,樊笼将破。 一瞬间,夜里的风啸静止了。 贺从几乎下意识冲上前行礼,“臣贺从!救驾来迟!问长公主殿下安!” “无妨。” 那道有些低哑的声音陡然拔高了音量,“奸佞高阳王已伏诛!!!凡叛乱者,此刻弃兵,恕你们无罪!!” 贺从带兵守在元煊跟前,每个人都觉满身热血沸腾,方才的疲乏担忧和怀疑一扫而空。 属于元煊的禁卫军奔杀传音。 “谋反奸佞高阳王现已伏诛!!!还不速速放下兵器!!!” “弃兵甲者不问罪!” 但宗子军依旧有不少人在砍杀。 谁都知道已经没有退路了。 高阳王死了,还有十个儿子,长子还有中军军权,只要杀了长公主,囚禁太后,他们依旧是勤王功臣! 夜已经到了最深的时候,人在夜晚总是畏惧黑天黑地的深不可测。 没有光的路,永远走不到的尽头,和不可躲藏,不可逃避的坚实大地。 大片的人归息于土地。 路终于到头了。 夜,归于寂静。 元煊站在团团围聚的千牛卫之前,身后跟着一军兵甲齐全的禁卫,黑压压一片,在黑夜里闪着一片锁子甲相连成湖的光芒,血气翻涌成煞,叫千牛卫几乎不敢抬头直视。 她抬头,再认真看了一眼太极殿。 “去通传皇上,今夜高阳王起兵谋反,现已伏诛,叛乱已平,现,延盛欲亲见陛下,面呈高阳王和数十罪状,不叫阿爷,悬心入眠。” 很快就有千牛卫逆流向上扣了太极殿的门。 几乎是随着第一个千牛卫前去通传,剩下留在原地的千牛卫的裲裆铠互相碰撞起来,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继而元煊眼前出现了一条清净的,向上的路。 “殿下,您一人进去足矣,莫要难为我们。” 元煊未置可否,抬手震腕,将七星龙渊剑刃上的血珠震散,收剑入鞘,铮然一声响。 贺从迅速率领身后的军队越过千牛卫,将这数百人团团围住,继而背朝太极殿,向前站定,形同护卫。 只是护卫的,已经不是太极殿中的皇帝了。 元煊负剑入殿,目光还未搜寻到皇帝的身影,一个小黄门猛然撞了出来,扑向了她,幽冷的寒光刹那从袖中惊现。 电光石火之间,元煊放弃了拔剑的手腕,抬脚重重踹了出去,继而大步向前轻而易举拿下了那小黄门,卸了胳膊将短刃当啷扔到了殿外。 “延盛救驾来迟!不想阿爷身边竟都有了叛军奸细,近身侍奉却带着利器,意图弑君,延盛该死,叫阿爷身处险境,还好发现及时,未曾酿成大祸。” 元煊处理掉小黄门,淡然长驱直入。 “阿爷?” 皇帝费力正了衣襟,努力正了坐姿,不让自己看起来有任何软弱之态,“顺阳,你为何负剑入殿。” “陛下竟是连延盛名字都忘了,真叫延盛伤心,臣负剑,是因为要清君侧,斩邪佞。” 元煊终于又踏入了皇帝长居的太极殿东堂,昂首阔步,神情轻松闲适,丝毫看不出委屈与疲惫,站在那儿,活生生像是从未经历过血海磨难,只是扬声之时才露出震慑人心的威势。 “这群近侍只怕还得查一查,免得害了陛下,贺将军!还不将这些奸细拖下去!” ———— 注:1北魏由元氏宗族子弟中精选出来的卫士,单独组成部队,称为宗子军和庶子军。 第108章 造反 “元延盛!!!”皇帝眼瞧着自己太极殿的近侍要被拖走,整个人都忍不住要站起来,强行压制住了,“把他们放开!他们是我的人!!” “高阳王今夜调兵逼宫,致使阿爷犯了惊惧之症了,徐尚书,”元煊笑着看向了那没有被禁卫军拉出去的女官,“还不去为阿爷熬一碗安神汤。” 皇帝几乎一口气没上来,指着元煊,“你勾结谄媚奸佞,谋害宗室重臣,如今还要对朕下手了吗?” “臣不知皇上何出此言,臣傍晚入宫奏事,是有了些不得不尽早面呈之事。” “高阳王数年前与逆贼景昭王结党,暗害宗室密谋夺权,总揽朝政后耽搁要务,卖官鬻爵,培植党羽敛财,更有粮库被窃与前次火器原料截留一案的进一步证据,证据中有高阳王本人的私印,几经查证,确认为实。” 元煊此刻态度好得过分,毫无委屈之态,从容含笑站在皇帝面前陈述今夜之事。 “谁知臣却发觉守卫有异,果不其然,有非轮值班次的禁卫军意图闯入永巷之内,臣担忧陛下,前往南宫查看,不想刚刚走到含章殿,就看到了潜伏的士兵,此情此景,延盛十分熟悉,恰是当日景昭宫变之时,只是这一回,被囚的,成了我。” “臣不得已,只得拔剑自保,好在左卫将军反应迅速,迅速纠结禁卫反击,避免陛下和太后再度被囚,这是我们三人之殇,更是大周之殇,谁能想到两次宫变皆出自一人之手,臣是为了阿爷,才不得不杀了罪魁祸首啊。” 皇帝的神色在元煊温和谦恭的语气里渐渐和缓,显出古怪的凉薄,听到最后终于暴怒起来,“你大胆!你……你你杀了朝廷重臣!国家柱石!” “国家柱石??”元煊抬起了眉,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张方才还算沉稳的面容上显出了难言的讥诮。 “这是李青神被追杀至绝路,自知性命不保,送入京的证据,您觉得这是谄媚奸佞?您要致武勇公于何地?他是臣的左辅,更是您的太尉!李青神为武勇公守孝回京,起复无门,无奈倾尽半数身家给高阳王却被说送的财宝不够雅!不配位列朝堂!可旁人送上十二箱财宝,他却欣然笑纳,叫那人担任太守,于是当地暴征暴敛,粮仓被窃!” “这是高阳王两度引导宫变的证据,他诱导残暴贪婪之人杀害宗室良臣夺权上位,指使大周朝堂混乱,盛世倾颓从他而起!您觉得他是国之柱石,那么又至鞠躬尽瘁整顿朝纲却被冤杀的范阳王于何地!” “这是高阳王在门下省压下驳回的部分重要奏议,陛下!您看过吗?您看过各地受灾刺史灾前的上奏进言吗?您看过尚书省各部郎中被押下的实际谏言吗?您看过度支尚书被强行扣押在西柏堂的账册吗?” “若高阳王是国之柱石,又置满朝上奏无门无处施展良策的忠良于何处!臣不懂,太后外家谋反罪大恶极,罪无可恕,是您亲口所说,那么高阳王谋反呢!” 元煊终于不复先前的温和,胸腔的火灼烤着她的嗓子,喉舌滚出经年难消的愤恨与悲悯,缁衣被灯火映照出暗沉的血色,像是暗淡余烬被风一吹,重新显出灰黑之下潜藏的明红——原来火,从未灭过。 皇帝瞪大了眼睛,像是被溅出的火烫到了,整个人扯着嗓子虚浮地叫喊,“他是先帝留下的辅政大臣!是支持朕为正统的宗室支柱!他就是朕皇权的支柱!是朕的人!是朕准他在景昭之乱后总揽庶务的!就算你……” “那么是陛下要谋反?!”元煊朗声反问,仿佛毒药从未烧灼过她的嗓子。 她站在皇帝居所,太极东堂,与自己的父亲痛诉陈情而不得,终于明白了所谓的道理和真相从低到高滚不进上位者的头脑里。 于是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皇帝,真相终于不重要了,她从来都求不到真理被肯定和证实,这就是朝堂,这就是,天家。 顷刻之间,皇帝几乎不敢置信自己这个女儿究竟说了什么,微微侧过了耳朵,却又在触及那冷厉的眼神时忍不住向后缩去。 他大喊起来,继而几乎要跳起来抄起放在软榻上的金如意,“顺阳要造反!!!来人!!!来人!!” 没有人敢进来。 只有元煊还站在他面前,“大周风雨飘摇,内忧外患,军户谋乱,勋贵贪安,您身为君主,不思量如何革除积弊,消解矛盾,安抚军民之心,反倒一味担忧您的皇权没人支持?若您当真为明君,何愁没有忠良之士支持!” “自你归来,屡屡插手政事军事,图谋不轨,你才是那个动摇大周的逆乱之徒!你如今谋反,又凭什么说忠孝,朕这个皇帝怎么做,轮不到你一个区区公主置喙!” “凭我曾是大周的太子!”元煊猛然向前一步,眼底终于迸发出决然的火光,“我是大周的储君!!是接替你,承袭大周,稳定朝局,更新气象的人!宗室与东宫四辅,为我赐字延盛。” “臣身为东宫,从未做错过任何一件事,德才从未被任何人诟病,那么阿爷,为何废我太子之位?” “如今高阳王长子元端未曾得诏,率十万大军逼近洛阳,意图逼宫,郑、严一党把控内宫膳食,对您虎视眈眈,而长乐王在此刻出京寻綦伯行,您亲自送给了綦伯行一个拿捏在手里的新帝人选,如此虎狼环视,危急存亡之秋,陛下,可有决断?” 她最后一句又温和有礼了起来,瞧着那金制如意朝自己重重砸过来,轻而易举地抬手握住,接着重重砸到了皇帝靠着的案几上。 桌面应声而破,金如意半截扎入平面之下。 她直视着颤抖起来的人,“陛下,臣问您,我为东宫之时,可曾有一件不贤不称之事?” 皇帝耳边还残余着那一声裂木的巨响,几乎要滚下泪来,下意识道,“没有。” “既然如此,若陛下此刻并无良策,甚至至今仍然忠奸不辨,再思量朝堂还有谁能商议,那么不如,让臣,替您清理朝堂,整理格局,平息一切吧。” “延盛,请陛下退位。” 最后的叶片总是轻飘却又沉重的。 皇帝惶然地蜷缩在软榻上,整个人发抖起来,一只手指着元煊,“你……你……你不能,你疯了,没有这样的道理,他们不会认的,不会认的。” 他颤抖着像是整个世界被压垮了,从前一切都摇摇欲坠,在逼仄的记忆里想到那些被贤明太子的声势逼得窒息不已,甚至生出嫉妒的时刻。 怎么可能呢?恢复女身之后,又怎么可能继位呢?不可能的,元煊居然没有替旁人夺权,甚至不愿意立一个傀儡。多么荒谬啊……多么疯魔啊……对,顺阳疯了……她行的不过是毫无道理毫无后路的疯癫之事。 门外却传来两声不同的通报。 “陛下,长公主,安神汤熬好了。” 是皇帝身边的女尚书。 “殿下,中书舍人严伯安还有太后身边的王傅姆来了。” 元煊勾起唇角,俯视着像是劫后余生却又瞬间如坠冰窟的皇帝。 王傅姆,是曾经照顾过皇帝和先帝的老人,宫中难得德高望重的女官了。 第109章 禅位 元嶷有些察觉不到自己四肢的力气了,他颓然地仰靠在一侧,动也不能动,不是被束缚,而像是彻底被抽干了四肢里头的全部东西,于是自己成了个空壳。 旁人要怎么来摆弄,他都只能永远地在这席上,和匣子里的皇帝玺没有任何区别,不过是拿玉玺的手轮流换着罢了。 “您想要谁先进来呢?”元煊站在奏案之前,将纸笔都铺陈好,看向皇帝,“我扶您起身?” 元嶷半晌,方喊道,“徐尚书!” 徐凝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身后却还多了两个尾巴。 元煊抬眉,看向了严伯安,“严舍人。” 她对上严伯安的那双眼睛,眼睛瞪得几乎要撑开厚重的眼皮,目光瞧着她殷切又惊恐,像是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王傅姆历经三朝,又照顾过皇帝,因而超升傅姆,是正二品的女官。 她已经许久不做活计了,可此刻手上却端着食盒。 元煊目光落在食盒上,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严伯安的表情特地向她展现惶恐。 这人惯常会在她面前做出被压迫的惶恐又谄媚的表情,那是上位者都能纵容的,恰到好处的神态,为了显出他的弱势来,但真要有什么消息不露痕迹,那还是不会露的。 所以严伯安就是故意给她传递消息。 她已经可以想见为什么这时候,会叫王傅姆来送汤了。 “王傅姆来了,”她扬起笑容,“是祖母叫你来给阿爷送汤的?” 王傅姆先规规矩矩向皇帝行了稽首礼,再费劲儿转向元煊,在要弯腰的一瞬间已经被一双手托住。 “王傅姆不必如此。” 元煊顺手接过了那食盒,打开一瞧,却是一杯酒和一碗汤药。 她诧异地抬眼,对上王傅姆的视线。 “太后说,若太极殿内的是顺阳长公主,那么她自会知道,酒是谁的,药又是谁的。” 元煊转过头,讥讽地看向了皇帝。 这么短暂的一瞬间,皇帝对上元煊的视线,接着笑出了声。 他放肆地大笑起来,“延盛啊延盛,你从未赢过一点。” “那句话也送给你,郑嘉把控宫内尝食监,届时你又该如何自处!你一日除不掉郑嘉,那么早晚也有死的那一天!” “哦不,说不定今夜这碗汤药,就能毒死你哈哈哈!你平白给小太子做了嫁衣!我此刻就写传位诏书又如何!” 他倏然生出了力量,猛然站了起来,大步冲向前,形同疯癫,“我其实一直很好奇,难不成赐鸩酒就当真要喝了不成。” 元嶷向前,逼近了王傅姆,“傅姆,你也是看着我长大的,照顾了我十数年,我对您无比宽厚,您今日来,是给我送行的吗?” 他倏然夺过那杯酒,重重砸在了地上,死死盯着王傅姆,“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是你来杀我!你也要杀我!” 王傅姆面色无比平静,“皇上,此酒无毒,若不信,这残液,老奴可喝下以证清白。” 元煊倏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看向了那碗汤药,继而笑容慢慢扩大了起来。 她忍不住笑得颤抖起来,“太后真是……真是……” 元煊问道,“太后知道我不会喝吗?” 王傅姆垂首,“臣奉命前来送汤药,长公主素有头疾,太后怜爱,担忧夜寒风急,长公主再头疾发作,这才送来汤药。” 只是送而已,她话里的意思清晰无比。 这场博弈,是元煊与元嶷的博弈。 元嶷也跟着意识到了什么,他被放置在了和自己长女的斗兽场内,那个几十年来笼罩在他身后的玲珑浮屠的巨影,此刻投射下来一片至暗的地带。 今夜你死我活的,不只是元煊和高阳王。 看起来还有他们父女两人。 今夜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但对太后来讲,站在她面前的一个分量极重的敌人都能倒下一个。 两虎相争,退守势弱者亦可在一虎惨胜之际重登高位。 太后用这种方式,威慑着下一任的掌权者。 她决定的,是他们日后的名声与正统。 高阳王今夜想要先把闯北宫把郑嘉摘出来囚了,再去扣押从北宫出来的元煊和贺从,为的就是这个。 郑嘉他是个站得到朝堂的外臣,是四大汉人世家中的一个,他得死,之后皇城中皇帝太后去留任由胜利者书写。 元煊想要顺利夺权,那么太上皇今夜就不能立刻死去,他得安心颐养天年,静待病逝,而不是于宫变之中骤然暴毙,连同高阳王一起,那样元煊今夜就成了杀父弑君,戕害宗室重臣的第一奸佞,文人笔似刀,群雄并起攻之。 届时元煊势力不够壮大,几乎就是死路一条,太后依旧可以扶持幼帝上位,垂帘听政,元煊彻底成了背锅的垫脚石而已。 皇帝若想继续安稳坐在皇位上,那今夜就必须给太后投诚,展露手段杀了元煊,元煊的手下兵权侯官势力定然尽数归于太后,而高阳王这个最大的宗室阻碍也没了,太后依旧当权。 这一局,不管谁输了,赢家都是太后。 元煊轻轻叹了一口气,“您看懂了吗?” 她看向了自己的阿爷,元嶷如果足够狠,就知道今夜他自己死,并且死得残忍壮烈,最好在太极殿前留下不可磨灭的一笔,叫天下人都看见了,那自己和太后才麻烦棘手。 就此大周宗室,比如长乐王才能光明正大带着綦伯行的兵入主洛阳城。 元嶷的确软弱近迂,可他并不蠢。 他要用高阳王,是因为他需要一位资历深厚兼有能力身份的宗室来制衡太后,高阳王一死,太后党必定开始反扑夺权。 他此刻全然明白,元煊现在应该比他自己还不想要他死。 这局要破也简单,只要元嶷和元煊联手,那么自然解了。 可元煊之前所表现的一切,那些急不可耐地杀高阳王,提防綦伯行与穆望联手,日日不辍地教导太子,几乎将太子训得闻顺阳长公主而色变,都不是仅仅为了当一个总揽朝政的摄政公主而已。 元煊要自己上位,她本就没想杀皇帝。 “夜深了,王傅姆回去复命吧。”元煊深深看了一眼严伯安,“阿爷再想想。” 她一手按在王傅姆后背,向外走去。 严伯安几乎是下意识跟在身后。 王傅姆走下台阶的时候,严伯安低眉顺眼站在元煊身后,“太后叫我写了一条诏书,若皇上今夜崩逝,那就即刻宣诏。” 元煊没说话,等着严伯安的下文。 严伯安见元煊居然没问内容,心底一沉,硬着头皮继续轻声道,“诏书上写了,皇帝骤然崩逝,储君年幼,即刻封顺阳长公主为清河王长,与城阳王等共同辅国,长公主,您……都已经做到了这等地步,不如……” “不如我就替太后和你们背了这个弑君的锅?”元煊瞥向他,“收收你的心思吧,孤真是不明白,你这人,要卖好儿也不给我卖个彻底,两边下注,一句话是不肯叫旁人听见误会啊。” 她目光犀利,轻哼了一声,“范阳王,景昭王,竟都能容得下你这样的人,真是奇怪。” 元煊猛然抽剑,吓得严伯安登时就要下跪求饶。 几乎是电光石火之间,他忽然反应过来了一样东西。 “煊太子恕罪!!!臣有错,臣有要事启奏!!!高阳王今夜逼宫欲反!皇上惊惧失常,太后年迈体弱,如今内忧外患,风雨飘摇,天下不可一日无君,还请煊太子登基,主持朝政!” 严伯安说着就跪了下来,高呼三声万岁。 冰凉的剑刃拍上他的脸颊,严伯安整个人怔住,吓得屏息不敢动弹。 元煊低头看着这人,几乎要笑出声来,她玩味地拍了拍他的脸颊,“现在我懂了。” “留着你是为了你这张嘴,你先记住了,往后朝堂上说得不好,那我也就……容不下你了。” 严伯安当即重重叩首,剑刃擦过他的脸皮,险些划开他的笼冠,“是!是!臣遵旨!” 元煊收了剑,转身远远看着徐尚书与皇帝说话。 徐尚书的声音压得很低,“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长乐王已经出京,说不定此刻已经与穆侍中汇和,将那封您传召綦伯行入京的密信送到綦伯行手上,咱们只需等上至多百日,百日之内,大军定然能顺利替陛下清除一切掣肘。” “今日太后来送酒,也不是毒酒,那么定然说明,太后也不想您死,她也受限于长公主之势,你们母子二人还是一体的啊!此刻暂时退位又有何妨。” “自古没有女儿谋逆的道理,您想想,她既然做得出,往后多的是人想杀她。” “我何尝不知道太后的谋算,她是看清楚了元煊翅膀硬了,这才纵容她坐大,直到我容不下他,可太后又何尝想我这个儿子起势,她早就想杀了我了不是吗?只盼綦伯行的忠心还在,我已允了他封王……” 皇帝一面絮絮叨叨,一面时刻盯着前头的动静。 元煊已经跨步走进殿里了。 她走得从容不迫,“您想好了吗?” 元嶷咬了咬牙,忽然要冲出去作势撞柱。 元煊瞧出来了,元嶷没存死志。 她抬手轻飘飘拦住元嶷,“阿爷,我只说一桩旧事,说完后,你要死,我也不拦着你。” 元嶷登时停住了挣扎,看向了元煊。 “昔年文太后把持朝政,明帝为架空太后权柄,不惜两度禅位,叫太后不再能以帝母的身份压制皇帝,于是禅让宗室王不成,退而求其次,叫幼子登基,以太上皇身份掣肘太后势力。朝臣因新帝年幼,仍事事禀明太上皇决断,可惜数年后,他无故暴毙了,知道为什么吗?” 元煊微微一笑,“那个幼子不能主政,太上皇算准了自己可以手握权柄,却忘了自己依旧只能一个人掣肘太皇太后,如此可见,那新帝,还得要一个能有能力掣肘太后,却依旧有缺陷,不能得臣子之心的人。” 还能有什么身份更合适呢。 一个女子。 一个女子继位,做了皇帝。 而且皇帝得亲自禅让,当着朝臣的面禅让。 元嶷默然片刻,转身走向了奏案之前。 “女尚书,给朕,做杯酪奴吧,越苦涩越好。” 徐尚书磨墨的手停了下来,转身走入内室。 元煊目光落在了那饱蘸浓墨的笔尖。 墨迹逶迤似游龙,画出了元嶷苦涩的一生。 “陛下,茶来了。”女尚书轻声道。 元煊本该不错眼地瞧禅位诏书,听到这里陡然抬眼,目光钉在徐尚书的脸上。 夜色浓稠寂静。 一道女声划破了寂静。 “殿下!” 是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 紧跟着的还有贺从的碎碎念。 “殿下,我是没想到崔郎中胆敢今夜入宫,还好她还算聪明,带着公主府的令牌,不然……” 不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崔松萝急急忙忙冲入了太极殿。 贺从眼睛瞪大了,没想到这崔郎中这没资格上朝觐见的小小职官儿,居然胆敢这般随意地入殿。 也不能因为殿下在里头就这样啊,这不还有旁人! 正是最要紧的关头呢。 崔松萝在已经凉下来的夜里急出了一身的汗,“那个!!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女官!是太后的人!!会毒杀了皇帝的!” 东堂奏案之前,父女二人早已经伸出了手,都冲着那盏茶过去了。 元嶷已经端起来那盏酪奴,放到了嘴边。 他最不喜酪奴苦涩,可今夜却想要提一提神,闻一闻这苦涩之气。 女子清澈的嗓音如浮屠塔廊下金铃一般叫人神智一凛,元煊几乎是下意识死死按住了元嶷的手,一手夺过杯盏,茶水晃荡,泼洒而出,洇开了桌上的笔墨。 元煊端着残茶上前一个迈步,死死按住了徐尚书想要后退的肩膀。 “我其实很好奇,徐尚书,一个曾经在东宫侍奉,最后又到了太极殿的,二品女官,为什么会管保留南边儿的习惯语?” 元煊目光冷冽,“然后我想起来一桩事,太后曾有一段时间,因钟情之人逃往南梁,叫宫内不少识文断字的南人近前说话。” 她微微笑起来,“我真是没想到,太后把你藏得这么深。” 元煊没有一刻去怀疑崔松萝的话。 哪怕贺从和元嶷都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小小女郎可以冲进殿内喊出这等奇怪的话,无凭无据,甚至根本不认识这个女官,甚至,连这个女官的名字都不知道叫什么。 女官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对上了元煊那张微笑的脸。 她曾经侍奉过这位小殿下,自以为对其有些了解,可此刻却发觉,她的笑容陌生至极,如同泥犁的恶鬼,一下就能索了她的命。 事实如此。 元煊将茶盏按在了她的唇边。 “喝了它。” 声音极凉。 女官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死死瞪大了眼睛,她妄图挣扎起来,却最终如同被捞出水中的鱼,重重摔在地上,没了生气 元嶷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浑身发麻。 他对上了元煊的视线,张了张口。 元煊无比平静,“纸张污了,劳烦阿爷再写一封禅位诏书了,明日朝会,臣会安排好一切,定然叫人无比安全地,送您入金墉城静修,您觉得呢?” 太后到底想要皇帝死,又不想要元煊活的。 可惜了。 元煊抬手揉皱了纸张,声音温和,“别忘了,昔年明帝,说的是崇信佛法,厌倦朝政,有出世之心。您也要如此。” 元嶷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满目凄怆,他轻声喊道,“灯奴儿,务要小心太后与郑狗。” 元煊目光毫无动容,“松萝,研墨。” 崔松萝有些不明白,又有些明白。 她乖觉地走上前,不敢说话。 她知道自己今夜莽撞地几乎暴露了自己,也明知道元煊故意没叫她知道宫变之事,可她还是在听到外面街道生乱之时猜出来了。 她不想要看元煊自焚,她得陪着她,万一太后真的对皇帝下手了,那元煊定然要背锅,那是不是元煊就是因为这个自焚而死? 崔松萝得陪着自己如今选的,真正的,世界主宰。 哪怕她已经彻底地暴露了最大的疑点。 可元煊什么都没有问。 天,终于亮了。 熬了一夜的朝臣们默默正了衣冠,统一走出了府,看了一眼早就平静如初的洛阳内城,继而乘上车,浩浩荡荡向皇城驶去。 谁也不知道,迎接他们的,会是哪一位主子。 第110章 正主 一夜之间,天地巨变。 皇帝尚未露面,朝臣们却早早都来了,踩着几个时辰前还沾染了血迹的地,一个个心里打着鼓,彼此对视一眼,不是眼圈儿通红,就是眼下乌青,显然都没睡成一个安稳觉。 严伯安握着诏书颤巍巍往太极殿正殿走,只觉得腿软。 他远远见了郑嘉从后头北宫出来,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和脖颈,心底不断权衡着。 郑嘉一定是有备而来。 严伯安深吸一口气,这会儿郑嘉还没能走上前,他在原地转了一圈儿,看到了从宫外走进来的侯官。 前朝的人几乎都见不到侯官都督的脸,唯独他侥幸见过那么一两回,认出来了是越崇。 想要小跑着上前,却又忍住了。 他疾步走到了这位左都督面前,低声道,“越都督知道开盐禁那事儿吗?” 越崇远远见一个官直往自己身前撞,还有些稀奇,敢迎着侯官走的可不多了。 当侯官没有耳朵不利的,听着这么一句话,越崇才站定了。 这事儿从主子下了朝之后就一直让他们侯官盯着。 元煊把话和侯官说得很清楚,皇帝这仁政看着是件好事儿,可开了盐禁,能捞到这笔的都不是普通人,而是达官显贵,所以高阳王一口答应,满朝大臣心里都清楚,可再没有了能够有资格力压高阳王上谏皇帝的范阳王。 崔耀倒是想说,而知道元煊已经等不及了,所以没必要了。 大臣们不同意的都知道不是反对的时候,想捞一笔的根本不会反对,元煊只能让人盯着。 这盐禁一开,上至城阳王、郑嘉,下到严伯安那外放的没用的妹夫,不管是太后党还是高阳王党羽,都伸了手。 什么人,伸了多少手,赚了多少,侯官心里门清。 越崇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就是个老实人,他睁着一双诚恳的眼睛,没接话,“您有事儿?我还赶着向长公主复命呢。” 严伯安瞧他,伸手就要勾肩搭背,“怎么还叫长公主?这今日也算给你逢上正主了。” 这话显然是在意有所指,越崇心里发毛,觉得严伯安今日格外的不对劲,他脚下一个侧步,躲过了那只手,“你这什么意思,有话说话,我听不明白。” 严伯安也跟着踌躇起来,不对劲。 这越崇不是元煊的人? 越崇也在思量。 这严伯安居然是元煊的人? 两人对视一眼,严伯安这会儿算着时间知道郑嘉要上来了,不敢再耽搁,只能按着自己的心思赌一把,“反正你们侯官喉舌只吐露听到的话,只管和她说一句听到我严伯安说了一句盐禁便是。” 严伯安说完匆匆走了,越崇隐约琢磨出了当中的意味,急急走向了东堂。 贺从熬了一宿,此刻站在门口,和越崇对视了一眼,转头进了室内。 皇帝还在里头,父女两个几乎是对坐了一宿。 元煊很快出来了,她已经换过了一身衣裳,乍一看越崇险些有点没认出来。 玄衣朱绶,漆纱笼冠,眼底似乎还含着未尽的笑意,走出来的时候恍若目睹了初生之日。 可惜那眼底残余的笑意转瞬即逝,走到越崇面前时,就已经成了令人不敢直视的压迫。 不等越崇发话,他就听到昔日顶在他们前头的贺从以极其恭敬的态度低声用鲜卑语了喊了一声主子。 越崇诧异看了一眼贺从,发现他的背脊弯着,眼神恭敬地只定在一个点上。 “都处理好了?”元煊的声音在他前头响起。 “是。”越崇也低了头,下意识地也莫名紧张到恭敬起来,“为首的押在牢里,尸体都打扫干净了,如今巡逻也叫左卫弟兄们填了,我们的人都已经安插好了。” 元煊点了点头,“还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殿下,昨夜京郊高阳王那几处庄子上都有异动,我们去查了,瞧着像是想要转移东西,兄弟们自作主张,给扣下了。” 元煊点点头,“都封了存在外头就是。” 风轻云淡一句话,决定了那些高阳王京外家产的结局。 “还有件事,我们还没找到李御史的下落,倒是传来消息,汝阳州兵哗变,民怨沸腾,只怕……要反。” 元煊接过来看了一眼,风轻云淡道,“刚刚遇上严伯安了?” 越崇一个激灵,又看了一眼贺从。 他忍不住伸手挠头,却又生生半道放下了,“是,严伯安和我说了一句盐禁的事儿,而且说一定要我告诉殿下,是他说的。” 崔松萝恰好出来,听到这一句,忍不住看了一眼元煊,“前阵子水灾,松清的分号也受了影响,所以我让人去扶持扶持,那分号的管事就想趁着开放盐禁赚一笔,是不是为着这个?” 这事儿原本也无妨,可偏偏问题就在松清商号是崔松萝的,而崔松萝却在公主府门下。 崔松萝的商号开得大,且又有制酒售酒的资格,今年又打通了向南的商道过所,和向西向北的商道,将分店开了出去,那么大一个商号下头难免出问题。 为着这个,崔松萝沿用了现代超市的神秘客制度,时不时派人去各分号巡察,知道了这事儿之后赶忙制止,随即又告诉了元煊。 这会儿听侯官再度提起,崔松萝就知道今日这事儿是要被翻出来了。 达官显贵们对为了赈灾开放的盐禁还有些收敛,却又舍不得那个中利益,都是让自己的门人和亲眷去伸手,这免不了拐几个弯儿。 松清商号分号掌柜插手盐池的生意,即便不是走的崔松萝和公主府的关系,有心人就能顺着这层关系将脏水泼到元煊和崔松萝头上。 严伯安也被禁卫军看了一夜,生生没说,等到了即将上朝的时候才拐着弯儿找侯官提醒一句,不只是掐着点向元煊卖好,也是向越崇卖好,顺道看看元煊调教下的侯官的真本事。 越崇对这里头的门道也清楚,如果他不第一时间回禀,待到之后主子受制于此再拿查好的东西出来,那就是他的功劳,而严伯安也顺利送上了这一波人情。 严伯安这人结党投诚都很有些本事,越崇从前眼里只看得到贪官坏官,奸臣佞臣,如今却终于明白了为何是这群人活得最好。 远处喧喧嚷嚷,是朝臣们靠近的声音,太极殿东堂内外却一片岑寂。 “他卖我们个好,可却卖迟了些。”元煊说得风轻云淡,“都准备好了?” “是。”越崇这会儿也回过味儿来,慢慢觉出了一份后知后觉的恐惧。 不是对太后党羽绝地反扑的恐惧,是对眼前这位的恐惧。 开放盐禁诏令还没下,主子就叫他们盯着了,所以不管崔松萝能不能发现,有人想利用这事儿设计元煊,元煊也在利用这事儿打算一网打尽其他人。 元煊怎么能算到的呢?只是防患于未然吗? 侯官是主子的耳目,越崇只能期盼,自己逢上的,是正主。 今日皇帝禅位朝臣必然极力反对,严伯安虽然昨夜当面跪得干脆,可到底还怕元煊过不了群臣之关。 谁敢赌呢。 就连从一开始就毫无理由地站在元煊这一头的崔松萝,都不知道元煊究竟会不会赢。 元煊巍然站在那里,如同站在湍急即将决堤的大坝之前,面不改色,她不在乎自己接下来能不能冲毁千年积累起来的凤阙龙楼。 无数人站在千年已定的继承制度下,成为坚实的拥趸,并且其中无人不被裹挟,无人不被要求和压榨。 她元延盛把这把火烧起来,究竟能烧成什么样子,烧到什么时候,她都不知道。 这世道想将她扒皮拆骨,脂膏全燃烧干净,那她就要轰轰烈烈,烧到所有把她推入火坑的人都自悔灼伤。 “时辰到了。”元煊的声音无比平直,如同每日的日升月落,没有什么不同,“走吧。” 崔松萝犹豫再三,跟上了那道身影。 元煊察觉到了,她脚下顿了一步,随即大步向太极殿正堂走去。 按道理,崔松萝应该和刘文君、鹿偈、周清融这些人一般,被她安置在不起眼的却又有向上的生路的地方。 今日本不该跟着她。 可昨夜崔松萝冲进了皇权的斗兽场内,一头不想看人吃人的羊,冲了进来看着虎狼相争,然后对一头早就吃完了人的虎说,要小心,小心人吃人。 元煊说不上崔松萝这种天真的残忍从何而来,但棋局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崔松萝要想完好无损地走出这凤阙已经不可能了。 她也得留在这里,成为厮杀者。 崔松萝跟着元煊走出檐下,她仰起头,青色的天际一点点镀上金光。 “害怕吗?” 崔松萝摇头,意识到元煊看不见之后,方开口,“太阳重新升起来了。” 元延盛,太阳已经重新升起。 第111章 盐禁 皇帝极为不安。 随着天日一点点升起来,他不知为何又燃起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希望。 大周不是没有忠臣,说不定……说不定夜里就有臣子们偷偷联络,在今天下诏之时,如同元煊提到的明帝一样。 皇帝要禅位,朝臣们不都是极力反对吗? 他这个皇帝,做得……也没有那么差的。 太极殿正殿。 元煊浩浩荡荡,缓步而入。 她一路经过了长孙冀、陆金成、崔耀、郑嘉、城阳王,她感受到了四下集中的目光,最终一路走至前方,转过身来,向众人站定,继而目光落在了尽力缩小自己存在感的严伯安身上。 “皇上稍后便到,我知诸位一夜难眠,心中不安,故特前来,安诸位的心。” 她站在正中,几乎挡住了皇帝的坐席,不少朝臣觉得今日的顺阳长公主有些陌生,可陌生中又实在有些熟悉,一时竟都止住了嘈切之声。 “有两个好消息,有两个坏消息,不知诸位想要先听哪一个?” 元煊也没要任何人回答,“诸位不少都年纪大了,忧思恐惧足以致病,我便先说些叫人安心的好消息吧。” “第一个好消息,昨日跟着李御史的侯官冒死送回此次涉及私盗州库粮草之案的全部证据与涉事名单,其中不乏带有高阳王私印的密信,我便去找高阳王查了查,想必诸位都知道了。” “延盛年轻啊,李太尉父子都对我有教导之恩,我一日不敢忘,如何能叫李太尉在九泉之下为大周与亲子忧心,是以行事急躁了些,谁知高阳王居然反了!” 元煊面上露出了一丝恨其不争的哀切,“昨夜右卫将军陆致无诏率右卫入宫,且在宵禁后玩忽职守,放火烧了明镜府,延盛无能啊,刚出了北宫就要被埋伏好的士兵困了,好在左卫将军救驾及时,敛之,来。” 她向招招手,光明正大喊着人的字,“你来说。” 贺从自殿外身负铠甲而入,“臣在。” “高阳王意欲入太极殿逼宫,先已伏诛,负隅顽抗者,皆已押入狱中。” 这话说完,朝臣里头已经有些人面上血色褪尽。 “烧明镜府的人和深夜在京畿值守的右卫军呢?” “回殿下,黄门丁权带人纵火,如今高阳王府已经派兵围了,丁权已经被俘,已经招供出了高阳王贪污受贿,结党营私,谋害正妻,联合景昭王等人冤杀范阳王,囚禁太后皇帝,矫诏处理国事等等谋逆之罪,另值守的丘礼等人因勾结丁权,见火不救,先已被押入狱,正待处置。” 元煊满意地看着陆家、丘家等牵扯入右卫逼宫谋反一案的朝臣们露出了憋屈又惶急的神情,面上丝毫不露,吐出的话却叫人心惊。 “诸位皆可放心,高阳王谋反一案已被平息,之后如何清算,当然也要细细斟酌。” 这话一出,那小半勋贵已经摇摇欲坠,额头已经沁出了汗。 清算究竟是哪种清算,谁也不知道。 有人彼此对视一眼,眼神逐渐凶厉起来,这事儿自然不能由着顺阳一个人说,要不然大家都是案板上的鱼肉。 可惜不等他们说话,元煊又提高了音量,截断了他们的密谋。 “至于第二桩喜事,自然是火器用于前线,以不过两千辎重兵,大退数万叛军,与广阳王的一军合力追击,如今已经收复了代郡。” 几乎是一瞬间,朝臣的腰杆儿直了,头却低了。 这战报在提醒着他们,是谁进献火器的,是谁力主推进火器,重构军队,用于前线的。 经此一役,顺阳长公主在讨北的中军心中地位更胜从前。 黑衣作天子可以是假的,可黑衣定天下的的确确是北地传出来的啊!还是顺阳长公主走了一趟北地,斩了城阳王门下将领传出来的。 广阳王是北地军户心中难得的仁义之人,而顺阳长公主解了广阳王的危困,那不管京都认为顺阳长公主如何疯癫悖逆,军中就没有不认为顺阳长公主仁义的。 不少人都只能偷偷去看长孙冀。 如今长公主在军中威望不浅,手中又已经握着守卫京都的禁卫军,拿捏着不少勋贵的子孙后辈,有能力压住她的人不多。 长孙冀虽然因为兵败白衣领职,可却依旧是领军将军,统管剩余京畿内外的中军。 他手握军权,又是帝室十姓之一,德高望重,是个忠于大周,忠于皇室的老臣。 当日煊太子被揭露女身,是长孙冀第一时间支持问责的,就连他那东宫属官,嫡亲的侄子,也是先压了一年,才重新入朝。 如今顺阳压在他们头上,几乎将朝会当成了她的一言堂,这还得了。 可长孙冀没有说什么,他站在那里,面上虽有不满,却一言不发。 “说完了喜事,该说坏事了吧。”有人实在不愿意如此低头,喊了出来。 “这坏事倒是有两桩,一则嘛,”元煊迎上了长孙冀的目光,“高阳王谋反,其长子为东中郎将,领十万中军正向洛阳而来,意欲里应外合逼宫谋乱,我们不得不防。” 长孙冀那张风吹日晒的老脸更皱了。 “二则……”元煊放缓了声音,“今日阿爷不曾先出来,我却先站在这里同诸位说,也是为着这个。” 一时诸人都竖起了耳朵,不解其意。 元煊的声音却陡然放大。 “很有些人,仗着阿爷仁慈,心系天下灾民,因而放开盐池之际,趁机作奸犯科。” “灾民没能接收到天子的善意,汝阳州兵哗变,如今受灾几州民怨沸腾,恐已生大乱。” 严伯安瞬间瞪大了眼睛,郑嘉脸色陡变,面色狰狞起来。 这算什么,先发难? “越都督!”元煊开口,“那些勋贵利用为赈灾开放的盐禁大肆牟利之事,查得怎么样了?” 越崇第一次入朝,顶着一众从前极少看见正脸的目光走进去,“回殿下,都已查清,诸如王泽……” “且慢!!”郑嘉终于忍不住了,他高声喝道,“长公主!你托词如此之多,却迟迟不让皇上出来,你是要软禁皇上吗?” “或者,是皇上已经被你杀了!” “大胆!”严伯安不知道从哪儿升腾出了勇气,果断站了出来,“不得诅咒皇上!” 元煊微微笑起来,“中书令何故失态?是因为侯官查到你的妹婿插手盐池之事,甚至圈以为私人之地,不许旁人靠近,联络其余世家勋贵一起瓜分,甚至因为划分地盘,跟陆家、于家的门人争执到大打出手吗?还是因为……您为您的妹婿大开方便之门,提早圈了盐池,他给你送了足足五箱金银细软?” 郑嘉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竖子尔敢污蔑本官!分明是你门下之人借此敛财,我都已经收到了京控诉状!!顺阳!你贪赃枉法,如今还囚禁皇帝,污蔑朝廷命官,党同伐异,如何配站在这当中!” 原本他应该在元煊宣告拿下监国大权之时才开口指出元煊的罪证,继而拉她下马,请太后重新掌权,可谁也没想到元煊铺垫如此之久,都没有说最终的目的,却已经要拉他下水。 郑嘉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跳入了什么圈套之中,可他顾不得了,“现在,要么你请皇上出来我再上奏,要么诸位见证之下,我即刻叫前来京控的人证上来,叫诸位瞧一瞧,我们的顺阳长公主都做了什么横行乡里,压榨灾民的丑事!” 越崇心中一惊,这是连他都不知道的事。 什么京控?什么人证? 在京中还有能逃得过他耳目的东西? 元煊不怒反笑,泰然自若,“既然中书令这么说,那我只能……叫阿爷亲眼看看,这好心办下的坏事了。” 崔松萝垂手而立,隐约明白了,该她出场了。 郑嘉还有些不信元煊真能叫皇帝活着出太极殿东堂,即便不杀他,也不会叫他好端端出来,那这宫变究竟对元煊有何意义,皇帝只会想元煊死,她也已经和太后撕破了脸皮,如今让皇帝出现在朝堂上,那不是什么都捞不着吗? 他是真的不明白。 最好的结果就是皇帝暴毙,幼帝懵懂,元煊辅国,再与太后慢慢争斗,这是他们都有了心理预设的场面。 可现在叫他们有些摸不着头脑。 随着外头钟鼓作响,众人都知道,皇帝到了。 只不过今日的仪仗,似乎少了许多人。 大家高呼万岁,心里跟着打鼓。 唯独元煊迎着皇帝,极为恭敬地去搀扶,等凑近了,方轻轻在他耳边道,“阿爷,一会儿您亲自瞧瞧,您这个皇帝,当得有多糟糕。” 皇帝本就不好的脸色当即更加灰沉。 第112章 一辞 皇帝坐到上首的时候,元煊也顺势就站在了他的座席旁。 好歹没直接坐下,元嶷心里甚至诡异地生出了安慰,再也没有昨夜最开始的惊怒。 昨夜先是太后与王傅姆送来的酒与药,再是后来那莫名其妙的小女郎一声吼止住了徐尚书的毒茶,皇帝已然彻底明白自己如今是四面楚歌,在这宫中人人都想他死。 他一夜没敢再喝一口水,早上也没敢吃一点东西,如今看着熟悉长案上的玉杯,习惯性要拿起,却又迅速放下,战战兢兢,谁也不敢相信。 元嶷自觉自己这天下最尊贵的人也陷入天下最难的处境,却忘了当年的元煊也是这般过来的。 或者说,当年的元煊处境比他现在还要凄惨百倍,皇帝至死也是皇帝,被废的太子却不会是太子,太后囚禁了她三年多。 一千多个日夜,三千多顿餐饭药饮,每一顿都是未知的生死。 元煊垂着眼睛,察觉到了皇帝的心绪,在心底哂笑,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下头的朝臣们见到了完好无损神志清晰的皇帝都先松了一口气。 他们还真当太后和长公主要把皇帝给囚了呢。 不,如今长公主以一己之力钳制着皇帝和太后两个庞然巨物,从身份从地位从权势上,都不该是这个局面。 没人知道长公主想做什么,他们只知道他们也在被钳制。 朝堂上波谲云诡,局势莫测,但此刻所有人,不论是皇帝党、宗室、太后党,都诡异地将希望寄托于郑嘉接下来的对峙中。 “如今京畿周围也有流民,松清商号历来喜欢在郊外施粥。”郑嘉却提起了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 崔松萝官位小,此刻站得极偏,听到这里就皱起了眉头。 郑嘉也是难得的好口才,他生的就是一副清正相貌,这般指责起来端的是义正词严,那双上了岁数依旧含光的眼睛此刻显出无尽的痛惜。 “郑氏族中亦有人前往郊外寺庙为灾民祈福,谁知昨日竟撞见了松清商号的人强掳了灾民,我们觉得奇怪,跟了一路,发觉似乎是要进长公主的庄子里头,未免误会,只先将那些人扣下了,细细一问,竟是长公主家中奴婢扣了从灾区来的流民,这流民是来京控的,我的族人审问后发觉此事涉及长公主清誉,因此特意派人暗中去长公主庄子与松清商号中暗查了一番,不想竟当真处处吻合。” 元煊原先听得漫不经心,听到最后一句方起了意头,面上神色不动分毫,垂着眼睛,勾着唇,像是供桌上雕刻好眉目的金玉佛,只有眼珠不经意一转,对上了下头越崇的目光。 顷刻之间,越崇额头上爬出了冷汗。 这事儿他一点不知,包括什么京控的事儿,且长公主的皇庄是他们侯官的禁区。 那庄子里头究竟有什么,又发生了什么,侯官不敢知道。 从前还有个兰沉,兰沉死后,越崇再也没踏足过禁区一次。 庄子里头守卫十分森严,但昨夜戒严,消息没能送进来,或者说,公主府里头出了些问题。 从一开始元煊就将侯官和公主府的消息渠道分得很开,用人绝不会重合,负责的也截然不同。 元煊轻轻动了动手指。 其余的僧兵可以分散在庙里,但她养的女兵不可以。 包括松清商号的商队替自己从泾州运回来了元葳蕤私藏的兵甲,如今那兵甲虽然藏得隐秘,只要存在,就不可能万无一失。 豢养私兵部曲倒也不算什么,可私藏兵甲却是图谋不轨的重罪。 自然她如今把控着京畿禁卫军,加上外头的僧兵,和即将落定的棋,依旧能够顺利夺权,可远没有她预设的这条路好走。 郑嘉拿出了几张诉状与口供,“陛下,您开放盐禁,本是为了灾民得以谋生,有一口来之不易的饭食,可偏偏松清商号的掌柜仗着背后有长公主,趁势占地,暴力驱赶靠近盐池的平民,致使灾民流离失所,甚至因冲突死了足足数百人,民怨沸腾。” “且我们扣下的婢女指控了长公主!”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了元煊,“原本长公主因言行悖乱,残害宫人,这才被太后厌弃,静修于佛寺之中,如今归来一年,却依旧不知悔改,陛下赐予她盐池、矿山、田产皇庄甚至奴仆数千,她却有负皇恩!” 元煊猛然抬头,对上了郑嘉的视线。 按理来说那几个婢女她都是信得过的,可若是屈打成招也是人之常情。 她动了动手指,按向腰间的剑柄,瞧着满朝挤挤挨挨的新老面孔,一时也分辨不清人和人了。 那诉状和供词被黄门呈了上来,郑嘉的声音跟着继续响起,“长公主竟旧习难改,折磨御赐官奴,使唤纤弱婢女如强壮军士,更强令吃下过量食物以此取乐,更有拿刀剑鞭子强令受刑,死者不下几百。” “大周律,天地之性人为贵,其杀奴婢,不得减罪,长公主擅杀奴婢,当免官加笞一百!”[注1] 元煊终于笑出声来。 原本提着一口气的崔松萝也无声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肩膀肌肉都快僵硬虬结了。 此刻若真是检点府中侍女,那是真的少了几百人,只不过是跟着周清融去了外部,至于别的…… 大约是说了也不会以为是在拿从前河间王府需要节食为美观的婢女训练士兵吧。 崔松萝一时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叹。 郑嘉忍不住嗔怒道,“长公主何故发笑。” “我笑,是为了你的污蔑毫无根据,你用这些捏造的罪状意图审判我,不过是自己做了什么,所以以为别人也要做什么,你敢叫人上殿对峙嘛!” “有何不敢!”郑嘉高声道,这事儿本就是他们给元煊下的套。 从开放盐禁之后,暗中诱导松清商号的掌柜靠盐禁填补亏空,他们麾下的人也都打着长公主的旗号侵占的盐池,再与那掌柜有了实质利益交换,那来京控的流民也当真以为是长公主的门人驱赶打杀他们。 一切都是真的。 唯一假的,只有被抓了的婢女。 元煊轻轻叹了一口气,“中书令难得当起了这为民请命的好官,既然如此,那就请证人上来吧!崔郎中!你既是涉事人,也跟着一道。” 众人一怔,一时有些不明白喊的是谁。 一个娇小的身影分开挤挤挨挨的漆纱笼冠,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眉目宛然,虽然身形瞧着不高,此刻却精神极了,“太府丞秘书郎中崔松萝,拜见陛下,臣在入朝前经营松清商号,一直诚信经营,帮扶贫弱,当堂受此污蔑,实在不忿!臣请求陛下宣召松清商号分号掌柜等人与中书令的人证对峙!” 郑嘉瞧着她底气十足要求对峙,忽然觉出一丝不妙来。 他转头再次看向了那负剑而立的身影。 元煊轻声叹息道,“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阿爷在位至今,已二十年矣,二十年间有天灾四十三起,重灾十六起,开仓赈灾七次,开皇家舍禁两次为灾民就食所用。” 有朝臣在人群中喊道,“陛下!若当真如中书令所奏,长公主罪不可赦!!” 元煊的声音稳稳压过了那声叫噪,奔流不息,绵延不绝。 “阿爷仁慈无比,此前开放舍禁,然当年依旧饿殍无数,豪贵之家乘势占夺,致使平民流离失所,当年高阳王为太师,范阳王为太傅,共同辅国,上谏此举只为勋贵牟利,因止,复盐池为皇家资产,盐池也被赏赐给了高阳王,当年大灾,饥民无数,饿死万余口。” “陛下!!长公主负剑入殿,麾下之人更把控太极殿!是为谋逆!!” 元煊依旧站在皇帝身边,声音沉甸甸坠在坐着的皇帝耳中,“今年是第二次开放舍禁,仅因勋贵豪族划分侵占盐池,致死便有二百七十一人,伤且失其家者,近千,因州库被盗,开仓赈济延缓,仅汝阳饿死已有千余人。” “陛下!!长公主轻慢宗室朝臣!不忠不孝无礼无义!” “至于瘟疫,高阳王毫无举措,急于镇压州库之事,天师周清融上门求救,我给了二百余仆役,并募集十车草药,这才不叫两城变为空城,即便如此,至今两城已病死一千二百九十一人。” 这些数字无比清晰地从元煊口中吐出,让负责户籍的尚书都忍不住擦了擦汗。 除却元煊外有人记得清吗? 或许有吧,只是却不在叫噪之人中。 静水流深不与随波逐流者相容。 “陛下!长公主目中无人,如今更是直指陛下过失,一派胡言!其心可诛!” 元煊忽然拔高了声音,“圣人久居凤阙,不见赤地千里!饥民相食!卖儿鬻女!剃度避世!被逼投河!为奸人蒙蔽,不可窥世貌,而你们!” “在场京畿权贵重臣们!你们信奉真佛!拜佛路上,怎么就忘了去看!真正的泥犁,就在京畿之外!” “你们当中,亲贵相结为党,门下连襟为群,群党串通,抽民之髓,吮皇家脂膏!方是大大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既催生人间泥犁,当永堕其中,不得超生!” 皇帝瞧着眼前的大臣,耳边似有龙虎咆哮,炸得他脑仁生疼,他无法思考,或者不敢思考,只麻木去看这群朝臣。 这群朝臣们或有低头的,或有怒而直视元煊,甚至要扑上前动手的,或有交头接耳眉眼递信者,众生百态,却都叫他怀疑起来,这巍巍朝廷,这让大周运行的核心,居然就是这么些人。 皇帝只觉得如醉后瘫软,四肢无从驱使。 是啊……他……究竟在治理什么东西。 他就一直坐在这里,不曾挪动一步,不曾看清外头的国土,也不曾看清朝臣们的脸面。 人证们恰被带了进来,狼狈不堪的京控者跪倒在殿前,误以端方威武者为君,俯首高呼万岁。 郑嘉连忙上前,“这就是苦主,如今面见天子,你大可放心倾诉你们的苦楚,陛下自会为你做主,不让长公主再屈辱你们。” 那京控者唯唯而已,崔松萝却已经上前,“你是被侵占了盐池旁民宅的人?” “是,是,家母被气死了,阿爷被拉去做工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实在没办法,实在没办法,一个村子的,剩下没几个……” “我且问你,侵占你们地方的那些豪富,你可曾见过?” “草民不曾,但,但草民见过他们的管事的侄儿!他们,他们说他们松清商号背后是长公主!” “那你瞧瞧,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 崔松萝向后一指,后头人同时抬起头来。 郑嘉不解其意,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瞧着并不像是郑家亲眷。 不想那人竟然真指了一个人。 崔松萝抿了抿唇,“你看清楚了?确定无误?” “是,是,错不了,他在我们村中欺男霸女,那耳朵被人咬下一块肉,正缺了一块。”那人声音直抖,又道,“而且,而且我跑到洛阳外头,发现有地方施粥,不小心说起长公主,不想就被绑了。” 郑嘉当即又向皇帝一礼,“陛下……” 崔松萝不慌不忙,“这可就巧了,若是我们松清商号的人,必定在总号这里留有画像、户籍和近亲名录,偏偏没有这号人,而这个人,却的确是朝中一位官员远亲管事的侄儿,姓章,因为冒充松清商号为非作歹,又诱骗分号掌柜做生意,被我们商号前去赈灾的人给扣下了,前日刚押到京中。” “您认识他吗?”崔松萝并不认识那个朝臣,只能睁着一双大眼睛,不敢看向后头的朝臣,只高声道,“陆侍郎!” 被点了名的人当即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臣有罪,臣有罪,臣实在不知为何是我老家管事的侄儿如此横行乡里,还冒用长公主门人之名啊。” 这是严伯安的远房表亲,他脸色一变,僵在了当场。 怎么还是冲他来的? “就只有这么一个人?” “也……也不是,我记得,其实最开始有好些……只是,……只是侵占我们土地的,都说是背靠当今最有权势的长公主……她跋扈嚣张,视人命为草芥,不去京控,大家一个都活不了,我阿母阿爷都死了,我光棍一个,大不了一死,只求,只求好歹给剩下人一条活路……” 京控者显然是难得的村中胆大之人,本就抱着必死之心而来,干脆高声全吐露出来,声音虽大,可却难免颤抖哽咽。 “我,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长公主的人……” “就算如此,虐杀婢女也是大罪!”郑嘉梗着脖子道。 元嶷不耐地指了指那几个抖若筛糠的婢女,“你们几个,就是郑嘉扣下的公主府的婢女?公主可有虐待于你们?” “回陛下,公主担忧我们身体孱弱,特赐肉奶以强体质,又请道医替我们诊治,我们感激涕零,畏于中书令权势,不得已敷衍,却被曲解成诉,长公主一片善心,仁慈无比,如同朝日,叫我们如沐皇家恩泽!” 郑嘉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那几个婢女,之前她们可不是这般说的,更何况她们不要自己的家人了吗? “陛下!虽说认出的并非长公主麾下之人,可说不定是长公主早早藏下旁人呢!枳句来巢,空穴来风,此事尚未能证实不是长公主做的啊!”城阳王倏然开口。 崔松萝当即反唇相讥,“谁主张谁举证,中书令举证皆为假证,如今却要长公主自证清白,何其荒谬!我说你也贪污受贿,还勾结豪族,意欲谋反,你拿不出证据证明你是清白的,那你就是要谋反!那请陛下速速治罪!” 城阳王面红耳赤,“大胆!谁跟你的胆子,小小一个官因罪跻身朝堂,还敢驳斥重臣!” 严伯安在队列中犹豫许久,此刻见缝插针,当即下跪,“陛下,臣与陆侍郎虽为姻亲,却不得不秉公说一句,陆侍郎本就出身豫州,又与中书令的妹婿王泽交好,如今人证指证,可见长公主无辜,侯官到底由长公主代领,未免嫌疑,此事不如交由三公曹严查!” 元煊一哂,“你急什么?越都督,你来说。” “是,”越崇奉上了厚厚一沓证据,“在高阳王事发之前,我们侯官已经查到了盐池被豪富侵占,因瓜分不均斗殴致死一事,这里头是涉及的豪富和其在朝中的亲眷人脉……” 此话一出,满朝寂静一瞬,只觉得被莫名掐了脖子。 “皇上!侯官之言不可尽信!” “请陛下三思!” “臣以为,当请太后一同议事!” “皇上!侯官实乃公主家奴,公主意欲谋反,那么侯官……” 崔耀垂眸,这事儿再掰扯下来也是一团烂账,就算能证明是污蔑又如何,重要的,从来不是在这些小事上。 他刚要开口,却听得上头皇帝倏然大怒,重重将桌上的玉杯砸下,顷刻之间,玉光迸溅碎裂,扎入每个人眼底,“公主家奴!!公主不是朕的女儿?不是朕的家人?侯官,不是朕之家奴!难不成,是朕要造反!” 元嶷这会儿隐约明白了,这事儿就是元煊在自己面前演一出大戏,叫他看看,这群人有多么的荒唐。 他们彼此攻讦,彼此消耗,明哲保身者不愿出头为民辩驳,有利可图者急于阿谀奉承,倾轧异己。 元嶷又累又饿又困,口干舌燥,伸手想去找杯子,却又生生停下。 他茫然环顾。 是啊,郑嘉把控尝食监,太后眼线遍布宫中。 太后想他死,那他早晚会死。 就算朝臣们不同意自己退位又如何,只要留在这朝堂上,他就会死,他要等不到长乐王回来了,除非当个金墉城里的太上皇,他就还有活路…… 他手腕不够,条令颁布却一事无成,好心也得不到好结果。 元嶷几乎陷入了泥潭之中,被浸透了又晒干了,动弹不得,他艰难地张口,“朕承洪业二十年,灾害不断,民生益艰,典司之官,分职不均,上恩不达于下,下民不赡于时,实乃社稷之难。朕感愧佛祖真言,欲修道于王南,为万民祈福,然躬览万务,则损道心仁和;一日或旷,政有淹滞之失。太子煌幼冲,今内忧外患,难负其责,延盛,朕之长子,有君人之表,必能恢隆王道,以济兆民,今使太保崔耀,太尉长孙冀持节奉皇帝玺绶,致位于尔躬,其践升帝位,克广洪业,以延大周之盛,使朕颐神养性,献于佛前,可不善欤?” 悬日凌空,辉耀太极,玄衣者手执剑芒,如脱胎于坤泽的阴神,迈步至御座正前。 “延盛,才疏学浅,愧不敢当,请陛下收回成命。” —————— 注1:“天地之性 人为贵,其杀奴婢,不得减罪”,出自晋书。北魏宗室元仲景因杀奴婢,诏笞一百,免右仆射。虽然魏晋时期奴隶增多,地位进一步下降,对奴仆施加肉刑很普遍,但哪怕是贵族主人杀奴仆,还是要受到刑罚的,不过晋朝时期也有石崇劝酒不成就杀劝酒侍女的…… 第113章 矫诏 元嶷和元煊两父女的这一出戏,从元嶷说话开始,就如同沉石丢入静潭之中,波澜骤起,水花飞溅,落到金玉池沿才发现全是污泥。 喧腾的反对声飞溅起来,泼得满堂华彩都乌沉沉地泥泞难堪起来。 “陛下万万不可!!!” “陛下正是春秋鼎盛之时!如今高阳王暴毙,朝堂百废待兴,正待陛下一力整顿,此等要紧关头,陛下不应退位啊!” “陛下!即便退位让贤,即便太子年幼不能理政,亦可择宗室忠臣辅政,何故如此啊!” “陛下!太后尚在!便是您无意朝政,投身佛法,亦有太后可抚养教导太子,替您总揽朝政!您不能忘记抚养您长大,辅佐您立身朝堂的生母啊!!” “陛下,不说顺阳长公主立身不正!行事荒悖残暴!如何能成为君主,只说她是个女子!自古以来,哪有女儿继承皇位!更何况她还曾嫁入穆家!已是外人!此事何其荒谬!请陛下三思!莫要玩笑!” 元煊跪在当中,听着身后止不住的聒噪,俯首贴地,高声道,“臣不才,年幼时侥幸替圣人平息两州之乱,如何敢承陛下之志,臣此前正身有误,至今不敢与诸公位列朝堂,然连年天灾,连年征战,外敌内乱,虎视眈眈,百姓苦!军士苦!臣子苦!阿爷更苦!煊受诸公教多年,忧心痛惜,不求立身朝堂,只求有艰难险阻之事,阿爷无人可用之时,让臣前行,煊唯愿为大周,抛头颅洒热血,以期延续大周盛世。请陛下,思虑朝堂诸公恳切之请,收回诏书!” 皇帝见此只得继续道,“你何须如此,朕一心佛法,你却两度力挽狂澜,才能出众……” “长公主此话难道不是以退为进嘛!”一宗室大臣高声喊了起来,甚至打断了皇帝的话,“你以妇人之身插手国事!妄图搅弄风云!败坏朝纲!甚至被丈夫休弃,如此德行,自然不配跻身朝堂!” 元煊猛然转身,看着那个发话的宗室,“请郡公慎言!若我插手国事就是搅弄风云,那么您身为宗室却罔顾皇恩,纵容自己的长子追随高阳王起兵谋反,您是否也图谋皇位啊!!” 那宗室当即涨红了脸,指着元煊说不出话。 又有人拿着她在宫内居住之时宣光殿侧殿时常有宫人死去指责起元煊行事残暴,残害侍女来,元煊嗤笑不已,又问其如此爱民,那侵占盐池旁田宅暴力驱赶的族人他是否进行了惩罚。 元煊拿捏着众人的把柄,锋锐犀利,压得涉事众人低头说不出话,满堂朝臣只剩下小半清正或明哲保身之士。 众人只能齐齐看向崔耀等为数不多的世家清流,见崔耀迟迟不发话,只能齐齐说起自古没有女子入朝堂的话来。 他们再不敢说自古没有女子为君,是因为谁不知道此刻皇帝瞧着执意要退位,太后又会如何,此时说起,只会被抓了把柄。 元煊凛然扫视了一圈句句指责她的朝臣们,目光冷厉似刀,“诸位攻讦于我,却又都愧对于大周,我不入朝堂,只因女子之身,可你们居于朝堂,却只因男子之身!!” 秋日干枯的叶子簌簌发出的声响,是因为被踩在脚底即将顷刻被碾压碎裂,暴露出那毫无营养与根基的干瘪可怜的真相来。 崔耀一直保持着沉默,到这会儿终于明白了自己这个学生为什么迫不及待地演这出,今日她把持皇帝,要求禅位,却并非要真的立刻上位,只是先光明正大跻身朝堂而已。 他倏然挥袖躬身行礼,“臣有一言进于陛下!顺阳长公主乃臣从前与太尉、太保等一齐教导,臣虽无能,忝居太子太傅之位,不敢有负陛下嘱托,只能极力教导,臣斗胆,若说顺阳长公主行事不妥当,那就是说我这个为师者不妥当,若说长公主是验明正身后性情大变,那就是在指责太后看顾不周!佛法不得修心!” 此话一出,方才叫喊着的宗室与朝臣们面面相觑,忍不住暗道一声这个老货这会儿怎么知道跳出来承认自己是长公主的老师了,可此刻再说顺阳的德行就不可。 “敢问诸位,方才中书令诬告之事已昭然若揭,从前那些流言是否也是这般?延盛何其无辜,只因一心为国为民,就屡遭污蔑,臣无能!为师者不能为弟子遮风挡雨,叫她受尽苦楚,臣心痛惜,教导了一辈子忠君爱国,当了一辈子的忠臣贤士,却都未成功!不如与陛下同去!” 皇帝显然没想到崔耀居然重新提起了曾经教导元煊的事,他之所以在太后退让之后加封提拔他,正是因为觉得他是饱学之士,大周一等世家和文人的中流砥柱,又一心忠君,可为他所用。 如今听着这话,才恍然意识到,崔耀从始至终,认可的那个君,培养的那个君,根本不是他。 他袖中之手微微颤抖起来,却一时说不出什么话。 “崔公这话的意思,难不成你教出来的就都是贤明之人?就该当储君嘛!!”城阳王终于没忍住喊叫起来。 崔耀昂首,等的就是现在。 “自然不是!那敢问诸位!自古以来,可有明文,女子不当为君?择储君之言,谁人不读过儒法之中一句,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延盛本为长子,已然居长,其母为范阳卢氏大宗,岂不为贵?” 这话一出,朝中卢氏之中彼此看了一眼,只觉得棘手,更有多人忍不住大声叫骂起这匪夷所思的论调来。 崔耀却毫不在乎,继续说道,“她是女子,可师长君父,从没有教过她自古储君不为女子,因为那么多儒家典籍,史书经略中没有一条明文说了,储君不可为女!” “只怪这千年的规矩里头,从未提过,却又默认如此,只说男尊女卑,自然不会提一句女子无法承袭,可延盛为长为贵,难道不尊?你们敢说她身份卑贱吗?满宗室里,有谁比她身份更尊贵?延盛何其无辜,你们觉得她不能为储君,她自请退位,可她不贤能吗?若不贤能?她如何平叛乱,如何壮大武备,安定平北军心,如何整顿僧只律之下压榨的百姓,如何派人挽救可能因疫病灭绝生机的城池,如何救驾太后和皇上,这一桩桩一件件,是君父师长教给她的忠君爱国爱民。” “你们可以不让她承袭皇位,却不该污蔑她的德行,我以为,皇上无论要禅位何人,却不当辜负延盛忠君报国之心,请陛下收回诏书!臣斗胆,请陛下另赐延盛位列朝堂之职!只为此时内忧外患,太后年迈,太子尚幼,宗室恐有不臣,勋贵难有担当,当有贤能之人辅政!” “而郑嘉等人,牟利渎职,暗害忠良,弄权挑拨,该当严惩!!” 他的声音如破浪之帆,划破那些汹涌潮起的浪,压过一片喧沸,几乎给元嶷展开了明明白白的路。 陆金成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这到底演的什么大戏,干脆避重就轻,率先附和道,“请陛下严惩牟利渎职的不法之徒!” 郑嘉慌忙要说话,却听到严伯安叩首之声,“崔尚书此言有理!臣附议!请陛下收回诏书!太后与您同心同德,已拟好旨意,特加封顺阳长公主为清河王,授相国位,赠假黄钺,暂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赐九锡,请皇上过目!” 他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看向那个地上的身影。 这分明就是矫诏!! 严伯安是中书舍人,是太后和他平常惯用的拟旨之人,因而并未亲见旨意内容,可他明明事先说的只是加封为王,一同封爵的,还有东阳公主和饶安公主,前者为公后者为侯,而领军将军,也该是他郑嘉才是。 严伯安咬着牙,整个人喊完呈上了诏令后,当即脱力在地。 他知道,这是一场豪赌,而他没有机会。 此事他还有转机,但郑嘉已然回天无力。 此话一出,城阳王皱了眉头,刚要说什么,就听得皇帝看了诏书问道,“怎么还有进封东阳和饶安为公侯的旨意。” 严伯安回道,“太后心疼二位公主孀居在家,且二位为女官亦有才德,为灾民捐献不少,常有极佳的谏言。” 皇帝皱了皱眉头,“也罢,只是我欲前往金墉旧宫静修,太后年迈不可过度操劳,太子更是年幼不经事,未免你们不服延盛,朕,欲授长乐王为相国,加封梁郡公为郡王,如何啊?” 这是他为自己争取的最后退路。 元煊看出了自己这个阿爷的意图,垂下眼睛。 这个退路,只怕却是绝路。 事已至此,众人犹自想辩解,可看着拿着他们侵占盐池的罪证的越崇,押着他们参与宫变的子侄的贺从,还有文官世家之首的崔耀,终于不得不一同跪下,折了脊梁,高呼万岁。 郑嘉与点名的几个朝臣被撤职押入诏狱由廷尉卿长孙行严加审讯,朝臣们两股战战,熬到朝会结束时几乎都脱了力,走出太极殿正殿的时候几乎被太阳晃了眼睛。 争执了这么久,太阳已经日上中天,耀目得叫人无所遁形。 元煊率先自丹墀缓缓而下,无人敢走在她的前侧。 众人看着那个背影,玄衣朱绶,漆纱笼冠,阳光炽金近白,那道修长挺拔的阴影终于独自进入辉耀阳光之下,孤阴入阳,却顶天立地,触目惊心。 又有一道身影跟了上去,是那个小小七品郎中,亦是女子。 两人的影子重叠起来,慢慢显出了阴阳鱼的弧度,远处有两位公主携着侍女队伍浩荡而来,终于在煌煌的乾坤阳日下,汇聚成了真正的大片阴泽。 第114张 保全 太极殿从未有这般叫人窒息的时候,不管是被抓住了把柄的那群人,还是捏着旁人把柄的未来新贵。 大家都不太痛快,脚下打着飘,心里没了底,瞧着路上煌煌,被大太阳照得犯眼晕。 等回头众人到了家,发热的脑子慢慢冷下来,门人族人汇聚一堂,纷纷盘算起来。 皇帝禅位长公主这等倒反天罡的荒唐事自然不可能实现,高阳王逼宫,长公主夺权,郑嘉等人趁乱夺权失败被押入诏狱,太后权势岌岌可危,皇帝临行前抬了一手远在北地的长乐王和綦伯行,可远水解不了近渴,长公主如今在风口浪尖儿上,靠着盐禁案和逼宫案压住了宗室和勋贵的反对之声,却不是长久之计。 这事儿注定要处理掉,除非长公主把他们都杀了,可若是没了这群朝臣,哪儿来的朝廷? 皇帝和太后都不会放长公主出京,所以养不出一个小朝廷,那她注定就还需要和他们斡旋。 “胜负尚未定论,瞧着炙手可热的,或许也不过是炉盘炙肉,早晚烤出油脂再被瓜分。” 卢兆洪不疾不徐饮了一盏茶,堂下不少卢家在朝官员面上却都还焦躁着。 “可长公主如今把持朝政,先前她就主张对卢毅革职查办,瞧着对卢家并无半分情面,如今朝局世家勋贵各自势力都得跟着重分高下,咱们如何是好啊。” “叫我说,就该往宣慈观递个信儿,再不济,也该让老二下帖子邀长公主一叙,怎么说那也是嫡亲的舅舅,鲜卑人不也讲究一个母强子立。” “上头还坐着她嫡亲的外祖父呢,你又急什么。” 卢兆洪却也没接话,依旧自顾自顺着方才的思路说下去。 “今日这事儿最叫我意外的倒不是长公主敢让皇帝禅位,我揣度着,她只不过想把持朝政,并不敢真正登上大位,不过是先威胁要拆屋,叫朝臣同意开个天窗罢了。”[注1] 他说到这里,才抬了头,神色莫名,“崔玄运才叫我刮目相看,与其想着叫二郎时隔多年再关心翅膀硬了的外甥,倒不如叫文赐好好儿跟着尚书令,他算半个帝师,先前皇帝想要加封他为太傅,却被推辞,无奈加太保衔,我那会儿只瞧出了他大约并不会多么扶持当今这个皇帝,可我万万没想到,他一直不再收旁的弟子,居然真是为了延盛。” “他代表了汉人世家和北地文人清流,想扶持一个公主掌权,所图实在引人深思。” 卢兆洪顿了半晌,瞧着堂下面色各异的儿孙,点了卢文赐,“你如今在尚书省,就算拜不了师,也要多学多问,我琢磨着,延盛只怕是玄运推出来替他改制背锅的人,他倒是从他先祖身上学到了如何明哲保身。” 崔氏多出治世之臣,可惜前头的人下场都不怎么好,如今勋贵代代相传,根深蒂固,前头汉化改革积遗甚多,大周朝堂风雨飘摇,崔耀想要从头改制,却还想要一个好下场,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学生,自然是个极好的执旗者。 “至于延盛……”卢兆洪想了想,“你们谁想投诚她不要紧,倒是二郎你这个亲舅舅没必要,我记得,你也曾做过两年皇帝的伴读,虽不比长乐王与皇帝的关系,但不妨多与长乐王联络联络。” “投延盛的,另派一支吧,不必是如今咱们主家的,如今郑嘉倒了,在国子监的小七,是不是拜了李山鸣为师?那城阳王那边不必再多交际,綦伯行其人也不是仅仅想当个部落大酋长那般简单,他招兵买马,和朝廷也不过是合作而非是正经臣子,先前同老大有联络,不妨再去信一封,给些口风。” 卢兆洪安排完一切,瞧着外头明晃晃的日头,眯起了眼睛,声音沉稳,“咱们卢氏的祖训不可忘,沉舟难渡一族,千帆共乘家脉。” 这厢风浪之中有人岿然不动,稳稳坐镇,而风暴中心却远没有边缘那般平静。 皇帝又累又渴,却几乎神经质地不肯用膳,便是换了三四个试毒的侍从,撤了两回膳食,也依旧不满意,哪怕是一块点心,也担心一半有毒,一半没毒,最后更是叫着要与长公主和太后共用膳食,偏偏谁都没有来,最后只勉强用了一碗白粥就被准备好的仪仗送往了金墉城。 元嶷反复瞧过属于自己的千牛卫还在,这才肯坐上了五辂车。 临行前却又踌躇观望,想要直接带走太子。 元煊在门下省处理积压遗留的章奏政务,听到了通报,皱了皱眉,“太子呢?” “午前宫人来报,太子今日不知为何顶撞了李祭酒,气得李祭酒直言儒家经典于太子之前不如一张鹿皮,几乎要拂袖而去。” 元煊从容在面前的章奏上落笔,语气毫不意外,“这样啊。” 刘文君实在很懂如何用语言影响人。 “替我传话,叫太子去给李祭酒请罪,若他不请罪,便停了午后的武术课,另外,给他换个武师傅吧,让贺从另寻一个人。” “至于皇帝,”元煊皱了皱眉,终于把笔搁置下来,“得了,我亲自送一送。” 皇帝一见到元煊就喊了起来,“煌儿年纪尚小,留在宫中也碍事,便是跟着我去金墉城,由你的人一起看顾我们父子二人又如何?” “如何?”元煊只是一笑,“稚子顽劣,正是需要好好教导的时候,难不成叫他的师傅们都跟着一道去金墉城不成,耽误了他可不好,阿爷仁慈惯了,难不成忘了上午的教训?” “过度仁慈却无智慧,只会自生蠢蠹硕鼠而已。” 元嶷的脸色几乎是一瞬间从惶急恳切变得窘迫,他还想要再说什么,比如将话说得难听些,反正元煌不必上课不是正遂了她的心意,可元煊却没给他机会。 “料想如今您在宫中也活得不安生,出行仪仗本该准备许多时日,只是如今在用兵受灾之时,您身为至尊也该俭省一些,上行下效,所以削减了部分仪仗,不过您放心,不该少的定然不会少。” “还不起驾!”元煊按着腰间的剑柄,转头看向前头的鼓乐队列,“来!奏乐!恭送皇上出城静修!” 元嶷几乎是被千牛卫架上了车,他惊怒交加,喊叫声却被鼓笳声淹没。 随着元嶷被送入洛阳边界的金墉城软禁起来,元煊也开始处理两桩大案的遗留问题。 诏狱里关押着一堆勋贵子弟和军士,元煊却一直没管,反倒先处置了涉及侵占盐池的官员,涉及了人命的削职定罪,剩下的只上缴盈利也就罢了。 另又提拔了宫内女官为尝食典御,那些空出的官职元煊却亲自提拔了一群毫无根基的寒门之士,除此之外,竟一时就没了动静。 众人心里着急,这就完了?水患的事儿呢?高阳王的党羽呢?还有被扣押的右卫营的人呢? 还有郑嘉,郑嘉也没发落呢! 他们还等着看太后和长公主斗法呢! 直到三日后,太后终于坐不住了,率先寻了元煊。 可元煊依旧没见,翌日,有人上书一封,详细列举郑嘉十七大罪。 元煊押中不发,却叫门下省所有人都传阅了一遍,登时京中官员尽人皆知。 国子监的不少学生,京都文人亦群起激愤,竟是写出不少文章,几乎指着郑氏的鼻子骂,就连郑家的门头,都被贴了一张痛斥谄媚硕鼠的文章。 太后被困在宣光殿,终于只能召见两位刚刚封了公侯的公主,请她们前去南宫劝说元煊。 元葳蕤当面答应了,转头出了门和饶安对视一眼,彼此都瞧出了拖延的意思,相视一笑,各自出了宫。 这么过了几日,元煊却依旧迟迟不发,只是一味嘱咐灾后重建,寺庙僧只粟借贷和州库粮仓借调,以及清点国库、军备之事。 朝中各个几乎都成了探头的白鹭,想尽办法打听一点风吹草动,长公主的偏移。 第二日,郑家如今的老封君,与郑嘉隔房的博陵长公主亲自入宫,呈上代表郑氏一族的奏疏。 元煊听闻通传,急步出门搀扶,阻止了头发已有些花白的老人的行礼。 老人虽年迈,却还体壮,一双眼睛依旧精明透亮,她由着元煊强硬托起,颤声道,“老身操持郑家家务多年,教导儿孙,不敢一日懈怠,无奈族中人心各异,如今郑嘉已被除族,不再是郑家之人,凡涉及盐池之事的旁支,皆被除族,其家产已被送至库部处,请长公主不必顾及我与郑家的颜面,秉公处置!往后我会约束族人,一心为国为民,安生度日!” 元煊连声安慰,行了晚辈礼后方接了奏疏,当场赏赐了博陵长公主与郑家宫中布匹与器物若干,又赠四字,“一脉清流”,着亲卫一路送至郑家。 博陵长公主一下车入了府,就见到了儿女们关切的询问,她摇了摇头,“延盛不是跋扈妄为之人,你们切忌随波逐流,不必跟风为难她,也不必追着烧热灶,做好自己的做的,这才是家族的保全之道啊。” 翌日,郑嘉被判斩刑。 太后听闻消息,当即于宣光殿哭叫起来。 前来告知消息的严伯安跪在地上再三劝说,“为今之计,太后唯有杀了皇帝,才能不叫长公主再拉拢朝臣,独掌大权啊。” 太后停住了哭声,定定瞧着伏地的人,“你说你当堂矫诏,为延盛铺路是为了叫她站得更高,更受诟病,可如今呢?她手里拿捏着这些勋贵的把柄,你又在做什么!” 严伯安连连叩首,“谁能想到皇帝和长公主会联手,中书令已然要被问罪,当时我只能尽力保全您最后的势力,事已至此,我们只能思虑后路,唯有杀了皇帝,您才有理由再领幼帝临朝听政,重掌权力啊,城阳王与我都会于丧礼之上力举您。” “还有,”严伯安抬起头,“您忘了吗?高阳王反了,他儿子率领十万中军,向洛阳而来。” “长公主也为此格外头疼,午后传来的消息,綦伯行打着高阳王谋反,他来勤王的旗号,放弃围剿叛军,率军南下了!” 太后猛然握住了案几一角,含着眼泪的眼眶圆睁起来,“綦伯行勤王?” “是!我的人于门下省偷听,听长公主那边说,似乎……是皇帝让长乐王和綦伯行送了一封信,说太后把持朝政,请求他前来帮忙,保全自身,清除一切奸佞,还有……”严伯安小心抬眼,对上太后的视线,极为为难地挤出最后几个字,“还有安家……余孽……” 太后猛然闭上了眼睛,含着的泪滚落面颊。 “罢了,罢了。” “如今我被困在宣光殿,”太后声音紧涩,“金墉城我的人手极少,你有什么办法?” “太后,臣方才说了,高阳王长子的十万中军,势必比綦伯行,先到洛阳啊,那会儿长公主焦头烂额,是生死之际,这个时候,定然顾不上金墉城的消息的。”严伯安压低了声音,“这是,最后的良机了。” 太后睁开了眼睛,眼底是荒凉的死寂,“去吧,让我的人跟你出宫。” 这是最后能保全的办法了。 ———— 注1:拆屋效应,化自鲁迅先生《无声的中国》。 第115章 杀鸡 太后与严伯安议定后,叫人退下。 等人彻底消失在殿门口之后,太后从伏首失态中慢慢恢复过来,背脊挺直,慢慢闭上眼睛,回想起方才严伯安的言语,半晌,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哑奴,苦笑一声,“你都听到了吧,不愧是我膝下养育的孩子,我不想背负杀子的罪名,她也不想背负弑父的罪名。” “我原想着,元煊逼高阳王兵变勤王,那时叫皇帝死了,不管他们以为是高阳王杀的,还是旁人杀的,总不会都攻讦我一个,偏偏她也这般想的,如今居然用起她最瞧不上的那种人,来拐着弯儿叫我杀皇帝。” 人终究是会长大的,便是太阳也会被漫漫长夜吞没。 元煊在她面前顺服之中依旧暴露出来的刚烈不屈,容不下摇摆不定的奸佞污秽,叫她当真以为人总是本性难改,幼时的教导极为重要。 可严伯安在元煊掌握除去宣光殿卫尉以外的全部禁军守卫的情况下,依旧给她带来了消息,即便他后来言明这是元煊准许他来告知最新消息,威慑逼迫自己退让,这或许是真的,可严伯安的为人,她极为清楚。 严伯安就长了一条只能传达侍奉的主子意图的舌头,今日所言,几乎就是当日元煊威逼她时所言的局势。 这人今日来劝自己杀了皇帝,理由的确是她一早想定的办法,儿子不听话,那就换孙子。 可元煊知道她想皇帝死,所以她一定要皇帝活着。 从皇帝于宫变活下来开始,无论太后杀不杀皇帝,都无法立于不败之地了。 哑奴听着太后絮絮叨叨从此刻的绝路说到元煊幼时。 “她那么小,就知道钻狗洞爬出去替我找吃的,尝食监来往宫人多,她被宦官抓到,关进了寒室里头,之后就学乖了,去宣慈观那等宫眷出家礼佛之地偷贡果。” “那时我想,这个太子立得好,极为孝顺,若皇帝不好了,我就立刻扶持她为太子,可后来到底是长大了。” 太后目光幽幽,“如今局势瞬息万变,元煊、高阳王长子元端、长乐王元谌,元嶷这个皇帝,谁上位他都不过是个傀儡和借口而已,如今我是穷途末路,皇帝更早是一条绝路。” “皇帝要杀,是为他懦弱了一辈子,于国事上毫不刚强,最后的刚强却是联络外臣要杀我,我给了元嶷性命,那么我也能断了他的性命。” 她语气逐渐坚定起来,灯光印在她的眼底,成了一把燎原的火。 如今无论走哪条路,结果都是莫测,能浴火重生最好,若不能,也要拼一个玉石俱焚,绝不叫每个人清清白白地善了。 “若皇帝死后綦伯行来讨伐我,那么……你替我去东宫办件事吧。” “你,怨我吗?”安瑶最后看向了哑奴。 哑奴默然听着,听到最后,方跪倒,重重叩首,起身打了个手势。 宣光殿的灯火彻夜燃着,严伯安何时出入,早有人报至了前头。 元煊如今干脆搬到了东柏堂,听到这个汇报,只点了点头,“金墉城那边看紧点,拖到元端或者元谌带回来的兵逼近金墉城之时,再让太后的人动手。” 她可以弑父弑君,但一个君王不能弑父弑君。 崔松萝被提拔成了太府少卿,如今进出外朝与宫内格外顺畅,原本坐在一旁写写画画,一会儿就揉皱一团纸,苦恼得很,这会儿听得一凛,连图都不画了,人都挺直起来。 等人走了,她咬着笔杆直直看着继续镇定自若看章奏的人。 “我听说,十万中军和綦伯行的几十万大军,都不好对付,咱们……殿下能掌握的兵,都在北地吧,长孙冀掌握中军兵权,可这几日议事一直不曾前来,对您掌权似乎极为不满。” 中军对洛阳防守了如指掌,綦伯行的军队是北地最好战的各个部落勇士,被称为虎狼之师。 书中最后亦是几度分裂,群雄并起,多的是宗室、阀阅自立为王,最后才天下大一统。 元煊不知道崔松萝最近在捣鼓什么,反正太府随崔松萝开发营造,这孩子心系民生,她放心,只要所费别太超过预算太多就行,这会儿听了这句转头认真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这几日日日蹲守在侧,居然是为了找个空隙问自己这个。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留皇帝活到那时候?” “勤王者杀王而自立,那就是叛军,长孙冀必须调动所有中军,抵御叛军。” 四面火光将奏案之后的人映成了一片火光,她从容沉稳,“长孙行固执世俗偏见伦理纲常又如何,他可以不认同我,我也不需要他们的认同,他一生信奉忠君爱国,只要他不反,那就得听我调令,领中军抵御叛军,没有他,还有长孙冀。” 崔松萝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泼元煊冷水,可她从那日决定扎根大周的时候,就已然确定了自己的底线。 元煊是个彻头彻尾的上位者,她固然在乎百姓和民生,可她需要掌权,掌权的路上都是血腥。 可今夏水患,田地遭殃,波及京畿,再起兵戈,那么民生愈艰。 她每个休沐都会去城外赈济流民,免除受灾之地分号该上交的利,用来购买粮种借贷给当地灾民。 亲眼见过那些流民,就会发觉男人极多,更多的女儿都被贱卖或者抛弃,她尽力购买那些被贱卖的女儿,却听到了那些易子而食骇人听闻的苦楚。 这是个动荡的乱世,崔松萝想要朝局尽快稳定,稳定了才能徐徐重建新社会,她知道,她来这里,不只是为了上位者多一个掌权的女性,更是为了千万女性。 “殿下,您应当知道我的理想,是让这世间的女子都过得好,可这两场兵变,一旦开战,京畿周围,将民不聊生,我知道这是必然的,只是松萝私心还想再恳求,殿下能尽快安定一切朝局,不管需要什么,需要我或者崔氏族人,我拥有的一切,我都能配合。” 元煊看着她,看出了崔松萝心底长起来的,属于她自己的苗,“我知道你的理想,但松萝,在这个时代,若无执剑者,即为失权,失权就会成为案板鱼肉,我答应你,尽力而为。” 这是暴力统治的时代,她只能执剑。 “你那一支崔氏也是大族,你若有能耐,未来族长由你而坐自然更好,兵戈我会控制在京畿附近,尽量缩小范围,但京都之内的人,也该见见血了。”元煊垂眸,“时间差不多了,若一次杀鸡儆猴不够,那就两次。” 第一批鸡,是郑嘉。 从被郑氏抛弃之后,郑嘉和其门人被料理得迅速至极,郑家在朝中的领头人可能是郑嘉,但守着真正郑氏命脉的不是一个太后的男宠,不是朝堂中的男人,是始终打理偌大家族产业,延续命脉的女人。 为支柱者,不当左右摇摆,理当稳守立场。 随着郑氏大半族人全身而退,郑嘉被定罪处置后,从太后党羽到通过贿赂郑嘉成为门人的在朝官员,无不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先前元煊按着狱中那些宗子右卫毫无动作,宗室勋贵起初还觉得不日元端就会率军勤王,届时右卫定然会被放出来,还是功臣一个。 谁知元煊上位三日后就处置了郑嘉。 宗室勋贵终于开始急了起来。 这顺阳长公主,哦不,如今是清河王,难不成要他们也将这些族人踢出家族不成? 勋贵们走动越发频繁,心焦不已。 可商议多次,甚至想过相约上奏,却也从未有人想过向元煊低头。 毕竟,那十万中军,最多再过十日也就到了。 一个女人的权力,是出不了皇城的。 勋贵宗室不断上书,不断施压,言辞直指若无那右卫禁军,那十万中军在不断逼近京畿,元煊又当如何,若是将人都放了,元端总会听他们宗室长辈的劝,高阳王死了,他们会联合劝诫元端率军返程的。 崔松萝看了一个章奏就气得嘴角上火,也不知这群人受制于人,还哪来的底气颐指气使,难不成多活了几年,多吃了点盐,口气就大得不行了不成? 元煊却依旧稳坐东堂,气定神闲。 不过几日后,驿马快马加鞭传来消息,李青神找到了。 一同到的,还有京都勋贵都翘首以盼的,那十万中军的消息。 十万中军出青州后,途经任城,生生被拦下了。 率兵拦下那十万中军的不是任何途径的州府刺史,反倒是个女人。 一个六十多岁,几乎年近七旬的妇人,孟红缨。 元煊将邸报在外朝上挨个传递阅看,满堂哗然一片。 他们自然不记得名字,只知道上头妇人的自称,是任城孟氏。 陆续有人想起来,“前年去世的任城王之母,可不就是孟氏!” 薄薄一张纸上,写到孟氏发觉驻守青州的十万中军开拔,并非向北,而是向西,向洛阳方向去,可如今京都却并无传来调令,若是秘密发兵,孟氏的小儿子便是青州刺史,不应当不知。 孟氏觉察不对,派几个人前往询问元端为何带兵往京都去,元端答曰勤王,给予父亲密信的印信为证。 可如今北地战况激烈,叛军不断向东南逼近,附近几州府又有流民,青州驻军坐视这些不理,却擅离职守,向洛阳去,委实不妥。 孟氏派人劝说,元端却直接斩了来使,一路打着高阳王受冤,朝中有奸佞的旗号,甚至沿路招兵买马,编入流匪,几乎有自立之态,致使原本还算平静的东南开始民心动摇。 于是经过任城之时,孟氏勒兵登城,发表檄文,联合附近两州刺史,痛斥元端图谋不轨,甚至亲自率军出城巡视。 元端遇过却受阻,小幅交战却不能克,终于退而驻守,不敢向前,遣人往洛阳给父亲和党羽送信求勤王密诏。 而这送信的两人却被逃亡的李青神发觉踪迹,跟踪一日后趁夜晚二人轮流守夜的时候,暴起砍死一个,生擒一个,给扣下了。 而跟着信使的,还有元煊安排下去的,时刻关注各地驿馆信使的侯官。 第116章 儆猴 元煊在外朝让朝臣们传阅这封任城来的陈情表文,就是给这些人断了最后的念想,顺带给个预示,到了清算的时候了。 这点朝臣们也心知肚明,可依旧得等着元煊和他们商议如何处置这位东中郎将。 可元煊却一时没有提,反倒询问起如何褒奖孟氏来。 “我记得当年城内有人通敌,也是孟老太妃率领全城兵卒抵御外敌,亲自巡守,英勇无畏,太后盛赞其鸿功盛美,为此树碑旌美,”元煊说道,“我想着,她本就已经是一品夫人,已立碑赏赐,荣华一生,两子各有爵位,与其荫封子嗣,不若为其加散号,以嘉奖其英勇军功,诸位认为如何?” 元葳蕤闲适坐在一侧,如今她和饶安亦位列朝堂,可极少说话,饶安更是立于父亲身后,从不直言。 即便她们几乎不说话,可落在她们身上的目光依旧不少,尤以元葳蕤为最。 她一开口,四下的目光都粘了过去。 “散号有什么好,不如封个开国爵,食邑由子孙承袭,这才叫天下家族见识见识女人自己有本事,也可福泽千秋。” 当即有人转头看向上首的元煊高喊起来,“这不妥,殿下!孟氏即便嫁入元氏,可依旧是异姓,万万不可封爵啊!” 即便此人是宗室德高望重的老太妃,堂中不少人皆与其沾亲带故,可此时也只是沉默不语。 “只是加散号而已,”元煊早有预料,“并无职权,老太妃年近七旬,什么荣华富贵如今都看透了,两次立功,身先士卒,拦截无诏谋反的十万中军,一心为国为民。” “如今朝局动荡,人心浮动,有这般忠勇之事,当留名青史,不只为女子表率,更当为宗室表率!” 女子锋锐深黑的目光扫过那群宗室,最后定格在宗正卿上。 “诸位应当明白我的意思,”她的指节轻轻扣了扣奏案,几乎顷刻之间,宗室大臣们都低下了头。 “不如就封为立忠将军如何?” 这是大周用以褒赏勋庸的,秩正四品。 不多不少,刚刚卡在了不能入外朝的位置。 这是个表率,也是个警示,警示宗室们当忠诚。 朝臣们彼此看了看,低下了头,“殿下英明。” 元煊满意了,转头安抚地看了一眼元葳蕤,“不过姑母说得对,也赐些家产传给儿女的好,中书舍人拟旨吧。” 严伯安垂首应是。 “至于元端,诸位以为该当如何?” 既然孟老太妃是忠,那么元端自然是不忠之人,朝臣们此刻纷纷开始当堂斥责,细数元端罪状。 “诸公既然如此明辨是非,言明元端谋叛,那就由宗正卿与国子祭酒等商议,发表檄文,叫元端撤职,押解入京,由青州刺史与廷尉卿督办,另,东中郎将不可一日空缺,诸位以为谁合适呢?” 元煊不等众人议论,忽然又看向了一侧,“说起来,今日还有一桩要事呢,李青神被反叛的州兵一路追杀,逃亡路上撞见了叛贼信使,还一心为国,扣下了那两个信使,又立了一大功,也不算失了家门风范。” 崔耀轻轻咳嗽了一声,“不知如今李中尉所居何处,情况如何,可在回京路上了?” 越崇上前回禀道,“如今李中尉差不多到了豫州境内,身上有些伤,但并不危及性命,只听他还有余力压制那两个信使便知。” 元葳蕤看了一眼城阳王和饶安,恰好对上了城阳王的目光,她轻轻抬眉,继而瞥了一眼后头,眼波流转亦是暗河,足以推动巨石落入坑中。 城阳王收回视线,如今在朝中敢说话的太后党门人已经几乎只剩下他和元葳蕤了,元葳蕤这些时日也极少开口,每次开口看似同意却又总是夸大元煊的意图,叫人看不透她究竟是迎合元煊,还是故意拿人立靶子。 “臣以为,李中尉两度立功,当论功行赏,如今治水之事已由旁人接替,不若提半品,为侍中如何?” 侍中虽为三品,可却实实在在能决议许多朝政。 “不可!李青神的功绩,不过在监察而已,加之其能力不足,方压不住州官,反受其害,也算有过,功过相抵,加个散爵嘉奖其劳苦,岂不更加实惠,毕竟当初他倾家荡产想向高阳王买个官儿,只怕家底已经空了吧。” 一宗室大臣赶忙反对。 元煊皱了皱眉,似乎极为恼怒此话,不满提拔李青神受阻。 可她说出的话却截然相反,“功过相抵说得好!既然治灾之事另有尚书省等人处理,他是从三品,那就平调吧,也不必来京中叙职了,郑嘉祸乱内外朝纲,甚至意图毒杀皇帝,这外臣以后不许留宿北宫,就,平迁东中郎将,加太子少保,以慰藉其忠于陛下之心,也就是了。” 这话里似乎对李青神也并不喜欢,众人彼此看了看,见城阳王面露意外,却又没有反驳,大约明白了这是在向太后势力最后让步。 “还有,让李青神上任即刻整顿中军!务必清理元端留下的祸患,否则,能力不足便调去戍守南边边境罢!” 元煊说完,转脸儿一副不愿意再提的模样,语气也凛冽起来,叫人揣测“好了,高阳王之乱差不多该扫一扫尾了,就从这次水患的卢毅开始!他先前和高阳王也是一道宴饮的好友,叫廷尉卿好好审问,议其渎职、贿赂、结党等罪!” “殿下!!”有人惊呼起来,就连卢兆洪都皱了眉头,意欲上前发言。 “也到时候教导太子了。”元煊说着,站了起来,几乎俯瞰一般,朗声说道,“至于高阳王的党羽,都一个个审讯,再行定罪,自然,无辜受牵连者,有功者,功罪相抵的,都得慢慢商议,今日事情够多了,散了吧。” 这无疑不过是个秋后问斩的前兆而已。 涉及的宗室荀勋臣都几乎跪坐不住,浑身发抖起来。 元煊施施然向前迈步,路过崔耀,微微致意,方大步走出了外朝议事的堂中。 她将这群人和家族整个放在盘上豹炙。 原先她还以为会有一场硬仗要与元端打,再借此收拾那群勋贵,却发觉这大周也不算全然无可救药。 先拿她的外家卢家开刀,无疑震慑了所有人,叫他们知道了,上位者掌握的,是生杀予夺的大权,如今掌权人,是她。 总有这群人低头的时候。 快了。 苦夏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尾声,大周的秋日总是来得格外早。 刘文君瞧见了从廊庑中走过来的殿下,她无声上前行礼。 “后汉书有云,严刑峻法,破奸宄之胆,可亦有前车之鉴,峻刑伤民,亦叫人干脆铤而走险,殿下比我更懂如何平衡之道,这群京中勋贵被惯坏了,只怕您施加的压力,他们承受不了太久,我虽深恨京畿勋贵尸位素餐,也知为长远计,不图一时之快。” 元煊温和扶起她,“你的忧虑,我知道,我所有行事,从不是为了我心中愤慨怨恨,只为了肃清整个大周。” 她自然知道刚掌权就杀这么多人,便会长久留下暴虐之名,她为的,是给这群人最后一次测试。 若是乖乖听话,不阻挡她接下来真正要做的事,那自然是好,可若是还不听话,那她也早有后棋。 元煊从不只下一步棋。 “太子的外祖,只怕也快见到他亲外孙了。” 元煊说着,看向了堂中的元煌,她只是轻轻冲那孩子一笑,那孩子当即气急甩袖,往地上一坐,打起滚来,“我不学了!我不学了!!我凭什么学她那一套!我不要她!!祖母呢!祖母呢!” 刘文君赶忙上前。 元煊摇了摇头,“真是……和他那个阿爷一样。” 从皇宫至金墉城,一路奏乐,乐声之下,是元嶷一路的叫骂声。 一样的因无能而狂怒。 第117章 毒根 元煌最初并非那么闹腾。 刘文君记得,从前宫中传出来的还都是太子煌生而聪颖,三岁便会读书写字,于大朝会以孝经解围,忠孝聪颖。 可自从元煊亲自教导之后,元煌不断被否认、质疑,每日的功课都记不住,做不对,东宫公务从未有一次正确过,每一个决定都被质疑,元煌引以为傲的骑射武术天赋也屡屡被否定,武师傅们每每提起当年的元煊如何努力如何天赋异禀,弓力惊人,似乎元煌总是赶不上。 元煌的脾气也就越来越差,哪怕元煊只是一笑,都足以让元煌认为那是在嘲笑。 这般境况下,元煌也越来越依靠叫人如沐春风的刘文君。 刘文君有时候也会动那么一分恻隐之心,这是人之常情,可下一瞬间,她就总想到当年的煊太子,元煊身怀那个秘密,虎狼环伺,又是如何长成那般模样的呢? 她没有答案。 或许也有答案。 答案在她们自己身上。 元煊每次教完这位小太子,小太子总要闹脾气。 这日亦是如此,案牍被一扫而空,刘文君照例上前无声地将那些书籍册子拾起,不经意抬眼,看到了一双幼狼的眼睛。 元煌还喘着粗气,稚童的胸口剧烈起伏,那绫罗上头金线织就的光跟着起伏,映入那双浑圆稚嫩的眼底,于是他似乎有了狼的竖瞳,阴戾的,不甘的。 刘文君抬头看向刚刚跨出门槛的高大背影,元氏血脉在这一代孩子身上都留下了深重的痕迹。 恐惧与打压是养成残暴的专制最好的土壤。 元煌似乎是一株被泡坏了根的苗,可真正从根子里就坏透了,吞吃血肉长成盘根错节的密林的,一定是洛阳已经长成多年的勋贵。 元煊想动这些人很久了。 大周的问题太多了,土地兼并严重,赋税兵役繁重,致使起义频发,投奔佛寺的民众越多,地方豪强林立,豢养私兵成风,对地方把控不牢。 但最要紧的,是早就已经分崩离析暴露出来的根本矛盾,快速汉化改革后遗留的问题太多,新贵族和旧势力矛盾鲜明,已经汉化的洛阳勋贵和追逐部落遗风的北地豪强军户彼此的芥蒂根深蒂固,就算是洛阳里头,武官勋贵和新兴世家也是势如水火。 大周的国土是靠征伐得来的,依靠的是大量武官和战马,可一个国家的国民需要土地,需要种粮,需要农耕与和平,需要贸易繁荣,纯靠掠夺而无大量生产如何长久,元氏也需要在这片土地本来的主人们的认可,汉人的认可,大周需要汉化。 于是武官勋贵们的利益必须退让。 太后也曾经想要继续深化改革,再次削弱武官的权势。 元煊从前的老师不止崔耀一个,除却武师傅和东宫四辅以外,几乎都是新贵族,汉人文士和汉化的鲜卑世家占据了极大的部分。 他们都是汉化改革后直接的受益人和支持者。 元煊的东宫属官很大一部分都是太后暗中联络或者拉拢的汉人世家臣子,就包括郑嘉,也是支持改革的汉臣。 当年羽林哗变,正是太后暗中授意元煊的老师之子,当朝提议取消论资排辈的选官模式,排抑武人,不许武官列入清品行列。 武将暴动,最后暴乱之中当街烧杀老师次子,殴打老师,不治而死,那是一位德高望重,汉人世家的三朝老臣,可武将士卒们毫无畏惧。 太后因此怕了。 她意识到了,勋贵武将是会噬主的狼群,她只能安抚,不能再强硬改革。 元煊记得很清楚,军制需要改革,这群狼需要被套上笼头,拴上项圈,所行之处,皆有桎梏。 所以元日遇刺之事,崔耀坦白提点她文官都做好了为肃清局面而死的准备,正如同元煊那位老师一般。 太后遇刺,第一时间也是怀疑是这群人的报复。 元煊没怕,那时她已经被囚禁在宣光殿侧殿,老师死去她也没能前往吊唁,等她弄清前因后果的时候,太后已经退让了,大赦羽林军,只处死了部分带头恶劣之人。 她于侧殿盘算此局何解,在充斥着暗杀危机的环境中,日复一日想着改革之策熬过了那些岁月,棋盘在她脑中推演了无数遍。 直到现在,她清楚大周不能没有武将,不能彻底抛却部落遗风,那无异于自弃长处。 但军制一定要改,旧贵族一定要压制,甚至除去脓疮。 积压的问题早烂成了脓疮,可元煊还要尽量将朝廷稳定住,再行解决。 所以如何打压不过头,又给足利益却不给参政之权,是个大问题。 但乱世出机遇。 元煊压了这群人几乎一旬的时间,她在等,等崔耀愿不愿意率先出这个头,上交军制改革的奏议。 崔耀也在等,等元煊什么时候压不住,主动拿着手上的人质去逼迫这些勋贵们同意改革。 老师和弟子的僵持如海底的暗流,无人知晓。 但国子监的学生们不知谁张贴出来了一纸时文,勋品流外,何以为清。 当中用词犀利透彻,详论当年高祖澄清流品,“流内九品和流外七等”,其中勋品为流外,偏重军功吏绩,不入清流,引至当今,武将们参政而乱国,旧事重提几次哗变北乱与此次宫变之事,直指勋贵武将不当入朝参政,更不应该有列入清流的机会。 一石激起千层浪。 元煊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认真看周清融传道路途中寄回来的书信。 “写那篇文章的,是国子祭酒李山鸣的弟子,出身范阳卢氏,算起来……”越崇斟酌着言辞,“是您的表弟,卢楚章。” 元煊眼皮子都没动一下,提笔面无表情在信上用朱墨画上了一个圈。 书信上周清融说自己如今几乎成了教主,信众极多,传道极为顺利,一路生出了许多口号,什么“天师清灾,真君延周”,“太平真君,天师相佐!”,“坤道顶天日,灾害地自平”,询问元煊究竟哪个更好?还是她自己想一个来? 越崇小声问道,“殿下?” “卢楚章?”元煊念了一下这个名字,抬头笑着看向了越崇,“我怎么记得,昨日窦素求见时,给我上书澄明忠心,提出意见的,是卢文安,让我想想,明日外朝会的时候,不会尚书吏部郎中卢文赐,会上奏再提选官排异武人呢?” 真有意思,明明她记得这三个里头,小的那个是奔着做学问的清流去的,尚书省那个从一开始就走了吏绩卓着的实在路子,至于卢文安,平日里朝会闷声不响,昨儿冷不丁给她出主意拿卢毅开刀,必须革职查办,但放过宗室子弟,惩处部分勋贵武将呢。 投诚投地把亲伯父送出去的,还是少见。 这殊途同归的,元煊这辈子第一次见三只不同方向来的兔子都撞死在自己面前的树桩子上。 “明儿你一道随我去朝上看热闹。” 元煊分明笑得很舒心,可越崇却意识到了,明天的戏,大约格外的大。 大到他不知道会不会也被那群勋贵武将给烧了。 “殿下,您看,明天外朝,要不要让小黄门们,多备点水,再让贺从他们,多围几圈,带好盾牌?” 元煊诧异看向他,“我有点没听清,你刚刚说什么?” 第118章 半死 “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元煊念着这句话,摇头一笑,“对那些国之蠹虫,冲突是难免的,所以你要比比谁拳头大?”[注1] 越崇挠头,他读书没有那么多,但有时候很多东西可以靠着大量的信息量堆积,最终形成人独有的理解力和洞察力,他嘿嘿一笑,解释道,“我这不是怕他们烧了外朝嘛,但想了想,进宫大约是烧不了的,要不您担心担心您的公主府和庄子?” 元煊沉吟,元煊叹气,她抬手,向外一指,“出去。” 越崇弓着腰溜边儿走了。 还没走出去,元煊又开了口,“去,叫人把外朝会殿内的柱子都裹上东西,多裹几层,要好看些的,从前太后不是库房里的绸缎都要放坏了,就拿那库房里头的,裹厚些,布置的别太显眼。” 一侧的大监叉手随即行礼,跟着退步往殿外走。 越崇顿足回头,瞪大了眼睛,“啊?” 合着他在担心暴乱,主子在担心那群人寻死? 元煊垂着眼睛,凡事总得做两手准备不是。 越崇的担心甚至“过度反应”并非没有道理。 勋贵武将们可不会管什么儒学礼义,敢取消他们参政的资格,他们就敢当街暴动捉住一家人群殴,甚至点火烧死。 元煊从回来以后为了上位铺垫了这么久,她受的教育让她即便在谋划也习惯考虑自己是否占一个理,忠孝礼义法,这些道德是汉臣儒士和祖母教给她的,但她的手段绝对不光彩。 她在逼着每一个脓疮都爆发开来,然后自己站在高处审判,然后推行新政。 元煊明白,很多时候并非血缘造就的好战暴虐,而是所处的位置注定要这些人奋力一搏。 不管是寻死,还是觅活,根本都是为了权、利二字。 清流图的清名,文人武官极致的理想,又何尝不是利的一种呢?只不过这个利,或许并非只是为了自身,这个利,或是至高无上,或是卑劣不堪。 划分好坏界限的权力,掌握在掌权者手中。 而元煊如今就是那个掌权者。 翌日大朝会,贺从还是将宫门口的核查的守卫加了一倍,什么短匕火石都不得带进去。 朝臣们瞧见了殿内的布置,却也没多细想。 长孙冀依旧没有上朝,用沉默地拒绝代表着对上首席位是元煊的不满。 一同没来的,还有几个老臣。 元煊扫过那空出的席位,目光最后落在了当中一位宗室大臣身上,“廷尉卿已经将供词都呈上来了,为首第一时间响应,甚至提议兵变的名册如今就在我手中,不知诸位可知晓啊?”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没说话。 真正响应的,自然心里清楚得很,可跟着参与的,也未必清白,谁也不知道那纸上究竟有多少名字。 “殿下,如今皇上静修,可朝局动荡,人心不稳,北边还有战事,秋后又有蠕蠕和高车虎视眈眈,请您凡事三思,以安定人心为要啊!” 说话的是个并无族中子弟参与的宗室老臣,年纪不小,胡子都白了,一说话胡子尖儿跟着颤。 元煊温和点头,“您说得对,诸位可都听见了?凡事三思,勿起波澜,免起争端,好叫大周安稳度过这几年动荡才是。” 这话众人不敢反对,却也不想应和,往日喧腾的外朝居然一咕噜静了下来。 元煊也不在意,复又晾着这群人,把那张纸倒扣在桌上,自己抬脸儿说道,“如今廷尉卿已经彻查卢毅渎职一事,更有贪污受贿,包庇州府官员延误救灾,更有与逆臣高阳王结党,本应斩首,我知道,这些时日你们都说,卢毅算是我外叔祖,我直呼其名已是大不敬,如今还要杀他,是大大的不妥。” “可外祖都没上书反对,更有族叔上书,言明我对着卢家更不该徇私看顾,按事实撤职严惩便是。” 元煊顿了顿,转头看向了崔耀,客客气气地询问,“太保以为呢?” 崔耀八风不动,“这是自然。” 元煊点点头,“阿爷静修前特安排了太保与太尉共同辅佐朝政,既然太保说好,本应照律例查办,然今日开朝,延盛受了教训,北地还在征战,军费开销不菲,今岁又受灾,免除了几郡赋税,我知朝中诸位也是举步维艰,为安定朝野人心,更念及陛下静修为国祈福,是为求上天慈悲,我聆听佛祖真言多年,自幼学习仁爱宽厚之道,便免卢毅死罪,以身家资财与官爵赏赐相抵,将卢毅撤职流放,如何?” “中书舍人,拟旨吧。” 饶是卢兆洪这般稳坐如山的老人,也忍不住在此刻皱了皱眉。 虽然免除了死罪,可却将人死死按在了这人间的地狱中。 还不如死了干净,还能叫卢家拿捏着一份人命债。 可惜元煊不愿意做那个欠债的。 她的确活得年纪不久,可教她的无一不是老臣,再耿直的人能在大周的朝廷活下四五十年,那都有自己的处世之道,哪怕不完全教给元煊,元煊看也看出个好歹来了。 卢毅的事儿了了,那就该把高阳王的事儿彻底做个了结了。 下头的人看着元煊重新拿起那张纸,纸的声音不大,但压得人脖颈后头沉甸甸的。 谁都知道刚刚元煊处置卢毅是做给他们看的。 众人彼此看了看,不知谁率先出列,“犬子年幼,做事冲动,只顾兄弟义气,却实在顽劣愚钝,只听信了高阳王所说的蒙冤勤王,并非想要谋反,还请殿下明鉴,臣,愿以半数资财,换犬子一条性命。” 元煊诧异看向那人,“胡将军何至于此啊,您的儿子,并非为首倡议之人,自然不至于没了性命。” “这名录上,”元煊目光扫过几个人,“可不止谋逆,还有结党营私,贿赂高阳王,私掠府户民女为奴婢,山泉越轨,谋害他人性命,凡此种种,不堪列举。” 那几人的冷汗登时下来了。 “为首的,自然是要斩首示众的,诸位可曾看过国子祭酒的弟子所作的文章啊?那文章叫我想起了从前的羽林哗变来。” 元煊图穷匕见,看向了崔耀,“太保您瞧过吗?” 几乎是同一时刻,殿内响起了错落的惊呼声,“殿下三思!殿下饶命!”“殿下不可!”“臣愿以全部家资,免除死罪”的话来。 更有人疾呼,“您这样做,太叫我们老臣们寒心了!陛下!!陛下!!我要去寻陛下!” 在一片惊呼声,有人站了起来,朗声压过了所有疾呼的勋臣。 “殿下!臣吏部郎中卢文赐,有感启奏,今见朝堂乱象,痛心不已,臣管理吏部文书,官员任免、升降无不过目,前有羽林哗变,今有高阳谋反,皆为武官权柄过剩所致,犯案之将贪欲不足,心怀不忿,以至稍有朝中言论不满,便意图谋乱以逼迫君上妥协,臣以为,此风不可长。” “可见昔年文侯之子所提,求铨别选格,排抑武人,不使预在清品,乃洞彻之议。” “臣请殿下,吸取教训,重虑此事。” 崔耀满意坐直了。 当年文侯是他们汉臣们推出去的第一个提议的,却没想到一场羽林哗变,将太后想要变法改制的野心全部烧成了灰。 一语激得刚刚还求饶的勋贵武将们都挺直了腰板,甚至站了起来,对着卢文赐怒目而视,“你这个小人!学什么南貉!前朝看不起武人,拿兵骂人,现在已经亡了百年!我们给大周卖命,给大周守国,你却还看不起武人!说这些东西,臭不可闻!” 更有人直接扑上前,“你们汉人又是什么好东西了吗!你们清高,你们是清流!若是朝廷只剩下你们这群人,大周才真的要亡了!” 元煊重重咳嗽了一声,“把他们拉开!成何体统!” 贺从等人忙拦的拦,拉的拉,这才平息了下来。 “殿下!万万不可听信奸人祸国啊!” 元煊扣了扣奏案,转头看向了崔耀,“太保以为呢?” 崔耀这会儿明白了为何今日元煊从一开始就事事征求自己的意见。 原来是等在这儿。 逼他先表态,先提改制之事。 便是元煊同意了,那首当其冲的也不是元煊,而是他崔玄运。 他推卢文赐出来上书,也正是为了这个。 果然教会了徒弟就要饿死了师父。 崔耀面上依旧沉稳温和,“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剩下的宗子军?他们虽非主使,却也参与了兵变谋反,武将难以把控,大周利刃反伤其主,是大害啊!为长远计,也不得不给个教训。” 即便他转移到最初的话题上,在场的人精依旧听出来了潜藏的含义。 虽然不是主使,可不也参与谋反了?还是说他们武官就不是好人,为长远计,那就得压呗。 元煊又叩了一下奏案,“城阳王以为呢?” 城阳王像是有些惶恐,唯唯两声,方放开了声音,避而不谈改制之事,“我以为,太后天慈宽笃,恩矜国属,殿下当效仿太后昔年对羽林军的宽赦之举,勋贵武将为大周立国根本,念及其祖辈功勋,也当安抚其族人,请殿下切莫纵情任性啊!” 面上惶恐,句句让步于勋贵利益,可对着元煊却是字字教训。 元煊微微抬眉,半晌,点了点头,“对了越都督,綦伯行起兵往京中来时,打的旗号是高阳王为奸佞,要勤王,可惜我将他杀了,今日一早收到的消息,如今他改成了什么旗号来着?” 越崇从她身侧上前一步,“回殿下,是城阳王谋反。” 元煊点点头,看向了城阳王,“虽不知城阳王究竟做了何事,说你谋反了,必然无风不起浪啊。” 城阳王双目圆睁,断然道,“这不可能!” 元煊摆摆手,“我自然知道城阳王忠心耿耿,定然是綦伯行与你有私仇吧,这事儿容后再议,如今最要紧的,还是剩余跟随起兵的宗子军如何处置。” 城阳王面红耳赤,惊疑不定,想要说什么,可元煊却已经回归了正题。 “只是太尉不在,此事事关重大,待我一会儿亲自去拜访询问一番,再定论便是,诸位以为如何?” 元煊只字不提改制一事,勋贵们走出殿门的时候,内衫都黏在了背上,被初秋的风一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狗贼,上吊的绳子都拴好了,脖子也凑上去了,偏偏给我们脚下支了个木桩,要死不死的,也不能给个痛快。” 一人愤愤骂道。 一旁人跟着点头。 可不是嘛,要死不死的,谁也不知道这位大周有史以来第一个成了清河王的皇女,究竟什么时候想要踹下他们脚下的那个木桩。 不知谁冷不丁提了一句,“方才那位是不是说,她午后要出宫拜访长孙太尉来着?” ——— 注1:出自《韩非子·五蠹》 第119章 靶子 长孙冀是个老顽固,却又对大周忠心耿耿,被叛军先是利益游说后是上刑虐待,死了亲儿子,也没低头,是抱着为国捐躯的决心讨北的。 他在中军心中即便因兵败折损了些威望,可也代表着中军忠诚之心,所以元煊没打算太过打压。 别说是元煊了,就是太后和今上,到长孙冀面前都讨不着好,连皇帝都能骂个狗血淋头的人,元煊上位掌权长孙冀没上朝指着她鼻子骂,已经算是念及元煊的救命之恩了。 这种老顽固最耿直,撞上两难之处只能用沉默来消解,所以这种人虽然最难说服,只要站在正确的位置上,却也好拿捏。 元煊今日结束时说的那句,倒不是真心想问长孙冀意见,不过是给那群人最后半日机会。 她慢条斯理处理好了今日呈上来的全部章奏,驳回两个字写多了,最后干脆将一堆废话章奏全部丢进了火盆里——当炭烧还是有些飞灰了,还是拿来塞进泥炉里煲汤的好,就是不禁烧。 “先去京畿中军大营里,去挑出新的右卫补上,这些天你看得怎么样,什么人可用?叫越崇查清楚你初筛出来的人背景了吗?” 满朝里都知道,贺从和越崇是清河王麾下最凶的两条护卫犬,人人都骂两个人走狗,两人倒是想当狗,毕竟当人可比狗忙多了。 “且慢,我跟你去,这名录,我也要过一遍。”元葳蕤不知何时出现在堂前,她穿着一身骑装,显然早早做好了准备。 元煊也站起身,“东阳郡公来了。” “快别说这个,”元葳蕤皱眉,“什么公啊母的,我听着不痛快,你封王,太后却偏偏不敢真给我封王,说什么怕成为众矢之的,又担心一个侯不能钳制你,封个一等开国郡公,还不如封王呢,我能承受得住这天大的福气。” 元煊点头含笑,“自古以来,公侯伯子男被设为对贵戚功臣的封赐,只瞧着五等,从一开始便未考虑过权利地位赋予女子,我也觉得不好,待以后,我们另想一套,便瞧不出来了。” 元葳蕤想了想,“这三两年你只别改,等封爵的女子多了,才好改。” 元煊伸手请元葳蕤先行,温声道,“总会有那一天的,只是这王爵,我许你的,不会晚。” “我不过笑语罢了,哪里真想要个王爵呢。”元葳蕤转头瞧她,“我在意的,哪里是个爵位。” “但要现有权名,才能推行范阳王从前的新政不是?你那规范铜钱铸造,统归公中制造的章奏打算什么时候呈上来?” “如今这朝局,我若呈上来,朝廷也顾不上,你且先拿捏了京畿再说吧,小殿下,这可是一场硬仗。” 元煊仰头一笑,和元葳蕤先后跨上了马,拉起缰绳,拍马扬尘,衣摆涌动如龙,身后的卫队险些没追上。 谁也没想到元煊没先去太尉府,而是去了中军大营。 元煊来调人,元葳蕤也跟着,她当着人的面才索要方才已经看过的名录,坐在胡床上,也依旧端庄文雅,闲散瞧着名录。 元煊点了个人,她就用手指点到那一行,先连否了三个人。 几个七品将军神色都不甚好看,并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个该待在金殿里的人要来对着军营指手画脚。 等到了第四个,不等元葳蕤说话,元煊先开了口,“我记得你,当年跟着我去过凉州。” 周方奇从凉州护卫元煊回来了之后被提拔成了轻车将军,这会儿也跟在侧,听到这句话仔细看了看,没认出来。 黢黑一张脸,没个印象。 谁也不知道元煊是怎么记住的。 那小将也是一愣,禁不住仰起脸,原本想要梗着脖子上说一句硬话,愣是把刚刚想好的话咽下去了。 “是,殿下还记得。” 元煊点点头,“你祖上是前朝将领,教给你一身使双刃矛的本事,可正面冲击重骑兵,你说你以后该去北边打虎视眈眈的蠕蠕,叫他们知道什么才是真骑兵,是不是?” 公孙契愣愣点头。 “那你知道綦伯行吗?” “知道。” “綦伯行麾下是北地最强的重骑兵,平过不少北地叛军,你觉得你能打得穿他的骑兵吗?” 公孙契几乎下意识道,“只要给我机会,战场上见真功夫。” 元煊笑了笑,“可以啊,给我提他去羽林当郎将。” 中军宿卫军,上品者为羽林,中品者为虎贲,下品者为直从,这小将本在虎贲营,听完一怔。 “可您不是来挑宿卫宫禁的……” 元煊淡然道,“顺带视察。” 她来,也是为了京畿动乱做准备,分好几队兵力,以便到时候确定调哪些能调令的。 元煊并没有大动干戈,不过分了三组,调了几个将入羽林,顺带见了见一众将领。 但元葳蕤看出门道了。 元煊把信任的,有能力的,背景干净的都调往了羽林军。 等提拔宫中禁卫,就远没有那么顺利了。 “我不干!就算现在你成了清河王,你又有什么资格擢官选将,这是军营!女人来军营,那就只有一个用处!那就是给我们找乐子!” 那将领说完大笑起来,下头守着的将士有几个也跟着露出了笑意。 元煊挑眉,看了一眼贺从。 贺从额头上沁出了汗,“殿下……是臣失职,还不快把这以下犯上的拉下去。” 元煊转头看向了那群被提拔上来的,“你们也这么想?” “臣不敢。” 她轻哧一声,“明日将那群为首谋反的二十三个羽林军斩首,就在中军大营前,方才跟着发笑的,军棍五十,现在执行。” “剩下点好的宫中禁卫,随孤回宫。” 元葳蕤忽然开口,“等一下。” “我也许久不曾拉弓了。” “今日来大营,有些手痒,昔年太后曾测试朝臣箭术,今日我也试试。” “就那群方才笑的,站成一排。” 元葳蕤伸手,自有人递上弓来。 有将领忙道,“东阳公稍后,我叫人把靶子立好。” “不必,不过是来找点乐子。”元葳蕤说着,已经戴好了玉扳指,眯起眼睛,站在高台上,拉满了弓,箭镞指向的,正是那一排人。 将领们大惊失色,几乎要惊叫起来,“万万不可啊!” 箭矢破空发出唳鸣,急速奔驰,已经有人吓得抽刀或是后退。 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箭镞穿过武将头顶兜鍪的鹖羽,将士下意识伸手捂住头顶,摸到了那破损的鹖羽。 元葳蕤还没停,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皆穿过了武将头顶的鹖羽。 那一排武将中,不少都在移动后退,甚至向左向右,蹲下又起身,不敢跑却也不敢原地站着,生怕被射中,早就乱成了一团被驱赶的野猴,上蹿下跳,几乎是移动的靶子,却也叫元葳蕤精准穿透了。 “到底不如太后从前厉害,一箭能穿过发簪小孔。” 元葳蕤放下弓,俯瞰着那一片滑稽乱象,像是看了一场拙劣表演,忍俊不禁。 风从侧面席卷而来,吹得衣袍鼓荡,与帅旗一同飘扬。 下头的武将们脸上都露出了些惊异之色。 那群人离高台并不近,早已出去有百步开外,鹖羽虽显眼,却也不好瞄准。 只是更要紧的,是向来低调的东阳公,居然在这里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 箭术精准不算什么,只是能强硬要求他们站成一排,当活靶子威慑,才是真正的叫他们认识到了这位如今的地位权势。 元煊朗声笑道,“好!看来姑母您的射艺还未生疏。” 元葳蕤摇头道,“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你今日还有事,走吧。” 二人来时身后只跟了一队近卫,走时人却多了许多。 越崇无声无息从一侧冒出来,在元煊上马之前低声道,“殿下,大营今日少的人不少,借口谒亲换岗,还有直接离开军营的约莫有八百多人,如今洛阳内留守的中军大多是步军,极擅巷战,殿下不如改乘轿辇,改道回宫?” 元煊没有迟疑地飞身上马,坐稳后低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毫无意外,正等着这个,“是好事啊,拨些人送东阳公回府,剩下的,护送我去太尉府。” 第120章 火堆 贺从和越崇对视一眼,瞧着那道极为显眼的玄色背影,满心都是苦涩。 两个人前后上马,贺从见越崇心惊胆战,只得出言安慰,“主子心里定然是有数的。” 越崇在心底暗骂一声,有数。 有数但直接以身犯险,这不就是不想排队了,想直接下泥犁了嘛。 “哥,主子不怕,我害怕啊。” 即便是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主子也要以这般的高姿态,坦坦荡荡打马过街。 贺从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按着腰间的千牛刀,回头看越崇,笑道,“怎么官儿越大,胆子越小了?这还是之前能徒手干野狼的人吗?” 越崇狠叹了一口气,“谁会在乎一条路边野狗的死活?可若是有了主人,主子被抄了,替她咬人的狗还有活路吗?” 这话有点儿太糙了,贺从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元煊最初宁可提拔一个行事过于狠辣,没罪名也能给人安上罪名的兰沉,也不乐意提拔越崇了。 越崇看着胆子大,却还没养成一个执行首领该有的思维。 他上了人的船,还想着自己保全后路。 他们担心的事,主子未必不清楚。 可主子明摆着不愿意龟缩保全自身,就如同她本可以垂帘听政,于幕后操纵傀儡掌握整个大周,但她偏要光明正大走上朝堂,坐在所有人之上。 就算今日外朝议事的时候,元煊没有对的军制改制的事儿表态,可她也没有对剩下参与宫变的人表态,无论她最后准不准各族以资财赎刑,结果好坏,他们勋贵都要大出血。 这对一向心高气傲,就连皇帝和太后都得退让的勋贵家族是前所未有的挑衅。 他们都是侯官出身的,没人比他们对这群勋贵背地里敛财勾结的嘴脸更清楚,想让这群人出血,那他们就要变本加厉从别人身上刮肉。 而元煊或许就等着这些勋贵后续的动作,一抓一个准,彻底清除这些蛀虫蠢蠹。 驯狼的时候,第一次咬死家畜打一顿,大约还是不长记性的,得拴紧了绳子,若第二次犯了错,再狠打几顿,总有变老实的一部分,被驯成家犬。 贺从看着元煊的背影,知道这位或许就在将勋贵们的后路都抽走,要么乖顺臣服,要么死。 他低声道,“天底下没有回头路,宫变那日我就想清楚了,我们要想活,那就只能拼命去赢,你要是退了,才是真的死路一条。” 越崇不说话了,他知道贺从比他有主意,贺从不只想活着吃饱饭,他还想要往上爬,再也不溜着墙根儿走,如果不是贺头一个选择第一个臣服,侯官不会那么顺利全部被元煊掌控。 “怕归怕,我还能不干了不成?”他半晌咧嘴一笑,却见贺从没笑。 贺从直直看向前方,面色凝重至极,随后抽出了千牛刀,声音压过旁边里坊和街道传来的嘈杂声,“有刺客!!!护驾!!” 车马人声掩盖了箭矢破空的声响,等队列中的人发现的时候,箭矢已经很近了。 抽刀声不绝于耳,元煊眯着眼睛,远远看着那箭镞,在快到达面前之时方猛然抽剑。 银光乍亮。 刚被选上来的新右卫禁军们几乎是在向前的刹那之间停顿下来,看着那支箭矢被拦腰砍至地上。 元煊勒住了马,赤纹衣摆微微晃动,继而翻身下马,早有人捡起那根被砍断的箭矢。 “不是刺客!是军中的箭矢式样。” “此处离廷尉寺不远,咱们旁边那条街过去就是长孙府,他们想截住我,也想劫狱?” 元煊嗤笑一声,“前次羽林哗变无人阻拦,可如今是孤总揽政务,京都岂容你们放肆!肆意闹事,影响民生,更敢劫狱犯上,无法无天,左右卫听令,今日凡肆意闹事者,格杀勿论。” 越崇这会儿反应比贺从还快,他提着刀就下了马——这时候还在马上就是活靶子,还不如腿儿着找到暗箭的人。 跟着的侯官飞速四散,他们比禁军还清楚京中里坊暗巷的构造。 “继续走,去廷尉寺。” 贺从提着刀,远远在马上就看到了那乌泱泱正围着廷尉寺打砸的羽林军,一阵儿头疼。 元煊轻哧一声,在羽林军向自己冲过来的时候,挽了个剑花。 这就是等着她才演的这一遭呢,想要逼着她放人。 也不想想她怎么会怕这个? 长孙冀就算不认同元煊,也不会允许羽林军在京都造次。 元煊看到了为首叫嚣着要烧了廷尉寺的人,那人姓亥,十帝姓之一。 亥慧观是真不怕元煊,他也算半个宗室子弟,对着如今皇宫里的事儿也是门儿清。 元煊就是太后手把手教出来的,当年太后掌权的时候,什么察阅群臣射艺,一箭射穿簪子,瞧着雄心壮志,不输男儿,可真刀真枪动起来,太后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还真以为学了点本事就能打得过男人了?就算元煊有天生高挑的骨架子,瞧着只怕比有些敷粉的所谓美男子强些,也比不上他们强壮的军中子弟,传出来的武艺谁信呢?就算平乱,主帅又不用冲锋,真正面打起来,也就老实了。 亥慧观狠狠拍了拍胸脯,举起已经点燃的火把,“弟兄们!今日便打死这痴心妄想弄权作乱的妖妇!也算替清君侧了!什么混账玩意!没真上过战场,还妄想动摇大周基石!!把这妖女扔进火堆里烧死!!!” “烧死她!!!” 群聚的羽林军跟着高呼起来。 “烧死妖女!!!” 廷尉寺的门被砸破,一群羽林军一哄而入要进诏狱放人,却见里头守卫森严,长孙行手持长矛,凛然站在庭院之内,“放肆!!!你们这是要劫狱造反?!” “里头的人造的皇上的反!你们要放他们,那就是同罪!谁敢上前!” “长孙行!你也算是宗室子弟!你大伯还是正经上战场的!居然帮着那个妖女,为虎作伥!” 长孙行冷笑道,“为虎作伥?为虎作伥的是你们!” “放了他们也要有诏令!你们想干什么!” 长孙行看着那群人抱来了柴草。 “自然是放火!若你执迷不悟,我们就一把火,连你这个廷尉卿一起烧了!” 长孙行看着这眼前的乱象,几乎气笑了,他指着前方,“好好好,你们口口声声大周基石,这所谓的基石居然都是一群蠢钝莽夫!大周之耻!从前你们无人愿意出面劝说皇上派人与叛军谈判接回伯父,我只觉得洛阳勋贵胆小保守,现在你们自家骨肉被关押起来,踩到了你们的痛脚,竟青天白日就敢在洛阳烧杀抢掠起来!真叫我不齿!” “若与你们为伍,才真真坏了我大周百年基业!!” “你!!!”有人显然知晓从前长孙冀兵败落入叛军手中,长孙行在各家奔走询问求助的事,此刻脸通红,最后只能提起手上的棍子,“兄弟们,砸了这个廷尉寺!” 长孙行冷笑一声,“我可不是老文侯!来啊!今日想放人,就从我长孙行的尸体上踏过去!” 廷尉寺乱成一团,门外架起的火堆被一把火点燃,不知谁先泼了酒,呼啦蹿腾起一片火。 那抹玄色身影身旁几乎如同有一尾刺目的银龙环绕,那些棍棒甚至刀剑,都眨眼被游龙甩尾挡了回去。 元煊持着剑,身边保护的左右卫都被冲散,或者说,是她毫不顾忌这个保护圈,自己提剑径直往前。 马受惊一直嘶鸣,元煊还没忘回头嘱咐几个人,“把马绑到远处,别叫乱跑伤了民众!若有伤民,军法处置!” 这一声压过了杂乱声,街上紧闭门户求神拜佛的民众在一片粗犷兴奋到鬼叫的男声中的异类,那是极有威严的女声。 低着头不断念诵求佛的人仰头,看见了火光中被勾了金边的泥胎菩萨,短暂在残暴血腥中抽离出来,听到了佛音。 元煊远远没有长孙行那么气愤,她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并且在砍杀中用脑子记住了每一家,每一个人。 没有拿刀枪这些军械的人元煊只用腿脚,并未砍杀,剩下的是照着人的死路砍的。 这把龙渊剑在暗处见过不少血光,但洛阳勋贵还没认识到这可不是一把礼器。 这就是一把能杀人也敢杀人的剑。 而她是执剑者。 执剑者有说话下命令的资格,因为不听命令的人,都会被斩于剑下。 她是女人,她有同理心和慈悲心,她渴望一个和平协作的世界,如同崔松萝讲的那样,一个发展手工业和农业的世界,但她在这个男人执剑的时代,所以她需要执剑,告诉他们,剑不只是男人能挥动的。 瞧不起她? 那就瞧瞧她手中的剑。 亥慧观看到了冲自己而来的剑。 他蔑笑了一声,抬手用棍子生顶了回去,甚至没抽刀,“这屁大点儿力气,撞上来自己就得翻咯!真掂量不清自己的斤两了。” 元煊虎口被震得发麻,左手跟着握上了剑柄。 她虽然承袭了祖辈的高大,但这些年暗伤无数,操劳思虑,吃进去的也难转化为太多脂肪,亥慧观与她个头差距不大,但体型却足足大了她三四倍。 所以亥慧观才真敢这么和她叫嚣。 但元煊拿的是剑,对方不敢拿利器。 亥慧观家传绝学是马槊,但军中常配的是环首刀,今日羽林军纠结起来闹事,也没真敢拿真家伙,只用棍棒火把,主要用的还是拳脚,自然也是怕一个谋反的罪名。 元煊摸得清楚人心。 长剑与木棍几度相撞,一寸长一寸强,更何况亥慧观的力气惊人,的确难对付。 元煊肃了眉眼,意识到这是一场硬仗。 剑不是用来劈砍的,再这样下去她真讨不到好。 木棍再度虎虎生风向她面门而来,她后撤一步,偏身躲过那木棒,抬手握住了棍棒中端。 亥慧观大笑一声,抬手用力一拽,顺势抡起拳头,向元煊砸来。 元煊的剑也刺了出去,借着这力道,玄色宽袖因为速度在空中呼啸鼓荡起来。 她腰身前倾,身体却稳,没受那力道的影响。 亥慧观见势要收拳歪转身形,却碍于没有放弃长棍,被长剑直刺向了肋下。 他只能迅速后撤,元煊趁机抬脚,重压长棍,察觉到那一端力气的松动,她灵巧反脚压下棍子,将棍子扔向后方。 亥慧观后退几步,脱手的木棍刮得他粗糙的手心有火辣辣的痛感,可见元煊反应惊人。 他啧了一声,摸向了腰间的环首刀。 元煊的剑术他也摸出了些门道,反应快,角度诡谲,喜欢走死角,对付他这种大块头的确算得上个办法。 但只要他拿着武器,元煊还是会输。 元煊知道,所以她想办法卸掉了亥慧观的木棍。 只看他敢不敢拔刀,只要他对着元煊拔刀,那么今日就是羽林军谋反。 亥慧观试着晃了两下,元煊已经欺身而上,她速度很快,玄衣呼啸而来,长剑直刺向他的眼睛。 亥慧观心中大骇,勉强躲避几下,企图靠着拳脚打过执剑的元煊,胳膊和腿接连被刺,他咬着牙,横起一条心,重重向着剑面砸了下去。 元煊见他不敢拔刀,没打算放过他,见他横冲直撞,灵巧躲过,抬手向前一划,长剑自下绕上,继而直奔他的脖颈。 亥慧观几乎是下意识拔出了环首刀,抬手抵挡。 铮然一声响,铁器相撞,元煊眯起眼睛,“亥慧观,当街刺杀总揽朝政的宗王,该当何罪?” “我杀的就是你!!祸乱朝纲!颠倒阴阳的妖女!”亥慧观这会儿下定了决心,杀一个元煊而已,只要她死,今日之事就能了结。 这么多人都盼着元煊死,只要他杀了,他就是大周功臣,而非谋反的贼子! 元煊看着砸向自己的环首刀,了然一笑。 他们敢当街围杀她,却不敢真的杀了旁人。 只因为她元煊是女人,还上了朝堂,把持着朝政,不管有什么诏令,她都可以是罪大恶极的逆贼。 因为她是这世道的逆贼。 元煊被环首刀劈得虎口开裂,流出了鲜血。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再抬眼,看着得意洋洋的亥慧观。 “逆贼,当杀。” 左右卫并非全部都被困住,被羽林军困住的都是贺从带领的左卫,这群哗变的羽林军很清楚哪些是绝对的敌人。 右卫被选上,却对元煊没有多大的臣服。 因而见亥慧观与元煊对峙,也没有多尽快摆脱围堵上前的。 但亥慧观抽出了环首刀。 随着他抽刀,原本还只是拳脚相加的羽林军都跟着抽出了刀。 于是从一场捣乱成了两军对峙。 四面八方的禁卫军都狠下功夫,意图先冲向清河王保证她的安全。 羽林军也跟着冲向了清河王——杀了元煊,这一切就能了结。 不然死的就是他们。 有侯官从暗巷中飞奔而来,抱着一堆柴火劈头盖脸砸向了亥慧观。 元煊趁机喘了一口气, 换了手,擦了擦手上的血,再持剑与那侯官合围向亥慧观。 杀声冲天,血在这一刻彻底在街巷上淌开。 环首刀与龙渊剑在空中不断相撞,几乎劈砍出火花来,元煊隔着刀剑光影,对上了那双被脂肪挤压的凶厉眼睛。 她轻笑起来,边战边退。 亥慧观被笑得莫名其妙,他眼里只剩下了元煊那灵活的剑光和越来越扩大的笑容。 明明被刀砸伤砍伤的是她,怎么她还笑起来了。 他终于想起来了。 世人从前都传,煊太子被废之后,疯了。 那灵巧遒劲的身影不断弯折躲避环刀,直到亥慧观终于暴怒,飞起身重重劈砍向她。 元煊仰面抬手抵挡,腰身几乎被迫弯折至与地面平行,继而在空中转了个弧度。 长剑刮擦过还在不断施加压力的环首刀刀刃,元煊看到了逼近的那壮硕身躯。 她沉重的宽袖中脱袖而出一柄小臂长的短刃,重重刺向了亥慧观的腰腹。 亥慧观只觉得腹部有尖锐到让大脑空白的痛感,还没察觉过来,那挺直的玄衣身影到了自己跟前,长剑挂着他的刀刃抵达刀格。 继而等着他的是夏日暴雨般迅猛至极的劈砍挑刺。 这是这场夏日最后的暴雨,或许也是今秋第一场暴雨。 这暴雨砸得他生疼,也让他意识到了元煊的力气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小。 他开始感到了恐惧,前所未有的对元煊的恐惧。 亥慧观在这场银光冷刃的暴雨中失去了呼吸。 元煊终于彻底直起了身子,她砍下了亥慧观的头颅,用长剑挑起,踩着被扑灭的柴火堆,站到了最上方,“羽林军叛将首领亥慧观已被格杀!速速投降!免你们连累族人!” 长孙冀从太尉府赶来的时候看到了她在柴火堆上站起来的那一幕。 赤色衣摆被表面烧黑的柴火衬托得无比鲜明。 她站在熄灭的火堆上。 燃起了新的一把火。 第121章 筛选 长孙冀一身戎装,他沉默地将目光放到了对着自己人拔刀相向的羽林军身上,终于从腰间抽出了环首刀。 讨北的一场败仗,磨去了这个中军统帅火爆的脾气,他被困在了左人城死寂冷硬的监牢里,耳朵里是两个儿子死前的哀嚎。 他唯一幸存的儿子大约一辈子都没法再上马背了。 长孙冀今年不过而立之年,没人比他更明白讨北失败的根本原因。 大周需要改变,但如今的改变,不是他期望中的改变。 他猛然举刀,冲进人群中,重重砍断了一个羽林军的胳膊,鲜血迸溅而出,他高声喊道,“还没闹够嘛!!!” 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他的失败源于他的不足,也源于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成功的人选。 讨北大将军不是他,是元瑞。 而元瑞的讨北大将军,是贿赂城阳王得来的。 太后主政,硕鼠当权,皇帝不敢亲征,大周的气数如同即将烧尽的炭火,忍一忍痛就能赤手空拳地捏碎了。 长孙冀赤红着双眼,或许是被自己同宗的子弟的鲜血染红了。 但最后他将目光落在唯一的那抹从玄黑之中挣扎出来的赤色上。 他记得的,当年的李太尉从东宫回来,请长孙冀一道吃酒。 李风澜眯着眼睛自己烤肉,那是他在军中的习惯,凡事不假手于人,自己割了肉吃,还不忘给他割一盘,“尝尝我烤的肉!和你那些仆人烤的风味是不是大大的不同。” 长孙冀只觉得烤过了,不敢下老友的面子,“对,比下人多了烽火的味道。” 李风澜哈哈大笑,最后酩酊大醉。 “皇帝不肯亲征啊,今日你我说成那个样子,眼看着都要动摇了,太后说一句难道朝中无将领了吗?皇帝就又缩了回去。” 长孙冀也喝醉了,他不懂,为什么元家的血脉传到这一代会变成这样。 “长于妇人之手,终究是不好,依我看,子贵母死这个旧俗,不该被废止,偏偏先帝……” 李风澜止住了他的话,“太子已经自请亲征,也不算没有出路。” “你是东宫左辅,亲自教的太子,你给弟弟一句真心话,太子不过十三,天天跟着那群汉人文臣学,当真能平凉州之乱?” 长孙冀心里揣着不安,想找李风澜问一句实话。 李风澜趴在长案上,像是睡着了,就在长孙冀忍着酒后困乏突突跳的太阳穴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堆含混的嘟哝。 “能啊……当然能,青神那小子教出来的武艺,我教出来的兵法,她会是……大周最好的统帅。” “只是……只是……我只怕……皇帝容不下她了……綦伯行和朝廷达成了合作,他的兵马在不断壮大,綦嫔似乎怀孕了,皇帝只怕掌控不了地方酋长的兵马,若她……若她是个,是个,男儿……” “不行,我去抓点药配个解酒散,我想吐……” 长孙冀慌忙去扶,那时没听懂后头的呢喃,直到几个月之后,真相大白。 这些年来,长孙冀反复在想那后来迅速沉寂,没有为元煊说过一句话的李风澜。 李风澜一日日迅速衰老了下去,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一年之间乌发染秋霜。 直到今年,长孙冀出家门前对着铜镜看了一眼,才发觉,自己如今的脸,像极了当年的李风澜。 疲倦,鬓白,无神,因为前路彷徨,不见出口。 这是他自兵败归来之后,再度提刀挥砍。 他不知道前路如何,但也不能更坏了,起码有件事很对,元煊她的确能提起龙渊剑。 这是大周如今唯一的利剑。 哪怕他并不认同这把剑,但她剑指之处是该平之处。 “臣,长孙冀,救驾来迟。” 一同辅国的长孙太尉,在沉寂了许久之后,终于第一次露面了。 随着亥慧观被枭首示众,跟着元煊的左右卫也陆续将哗变的羽林军斩杀。 鲜血流遍街巷,汇聚成泥泞的污泥,廷尉寺中的仆役提着水桶急急走了出来,哗啦泼上去,将一切冲淡成暗淡的阴影。 土地无声容纳所有晦暗,秋季的风肃肃吹过纵横的街巷,佛塔金铃作响,似有兵戈之声。 元煊垂眸,对上了长孙冀的视线,她看到了一株过早被抽干生气的树。 这株粗壮的树被砍掉了几乎全部枝干,显得过于伶仃。 “太尉,”元煊微微颔首,“本该上门拜访,不想半路被拦住了。” 长孙冀摇头,“是这些畜生大逆不道。” 他说着,回头看到了迎上来的长孙行,“不中用的东西!教给你的本事呢!就这样,还是太子左卫率出身?” 长孙行低了头,由着长辈教训,“是子彦无能。” “无能就该拿出能耐来,不然辜负殿下信重,她若还肯用你,是殿下宽仁,若不肯再用,也是你本事不到家,居然没能第一时间压住闹事的人!” 长孙冀训斥完,转头看了一眼元煊。 元煊随手扔了亥慧观的头颅,她走下了柴堆,“廷尉卿彻查谋反一案,并守卫诏狱有功,加侍中,封为散侯,待此事了结,我有意提他为卫将军,不知太尉如何想?” 长孙冀知道元煊的意思,她在承诺长孙家未来一代在军权上仍有分量,拱手行礼,“臣谢殿下给子彦历练的机会,他虽有些不经事,却也稳重。” “我府中有位道医,精于针灸,洛阳天气冷得快,令郎的腿只怕天寒难忍,若您有意,我叫罗夫人入府看看,待治好了,仍旧能入朝。”元煊转头伸手请长孙冀先行。 “当年我年幼要强,骑马摔伤了腿,也是得了她的诊治,不曾落下病根。还有您,将帅最怕旧疾暗伤郁积,太尉也多保重,别像我左辅一般……” 她倏然摇头一笑,“罢了,不提这些,只说眼前事,如今这境况,我自然是要禀告阿爷的,只是这些勋贵家族冥顽不灵,太尉啊,子彦尚年轻,从前我也喊一句兄长,自然我也是经事不多的,您觉得,该当如何呢?” 这是要长孙冀亲口处置这些勋贵。 长孙冀沉默着跨过了门槛,走入长孙府邸之内。 良久,他开口,“请殿下入内详谈吧。” 元煊笑了,“煊不敢辞。” 羽林军哗变,打砸廷尉寺,意图放出被关押的右卫,却被清河王率禁卫平了乱。 而被勋贵们寄予厚望的长孙太尉,却亲自拔刀,斩杀了不少哗变的羽林军。 这无疑传达了一个极为不妙的消息——太尉没有站在勋贵这边。 在清河王进入太尉府密谈的一个多时辰里,洛阳勋贵们如坐针毡,站在廊下被秋日午后的烈阳刺伤了眼睛,眼睁睁看着烈日烧红了天,才等到了清河王回宫。 若在平日里,那无疑足以叫勋贵们兴起宴饮的念头的红霞,此刻烧得人心肺煎熬。 元煊回宫的时候发现东柏堂前挤挤挨挨等着一群人,都嚷嚷着要见她,一群侍卫成排挡住了这群人进入东柏堂,如今成了女官的王明君站在廊下,有条不紊地应付着这群勋贵。 她对里头不少人的面孔熟悉至极,许多人都曾参加过高阳王的宴会,只是一个个似乎都认不得她这张脸了。 元煊给她改了名儿,她麾下的女官要避些名讳,改叫了明合。 元煊远远驻足看了一会儿,方才再大步向前。 几乎是还有百步的时候,那群挤挤挨挨的勋贵就发现了元煊,不知是谁先趋步奔向元煊的,接着浩浩荡荡一大群人,都跟着涌了过来,如同养在池子里的鱼群,好不容易找到了救命的鱼粮,蜂拥而至。 元煊从容向前,“诸位久等了?” 她有闲心寒暄,可这群勋贵们都没有。 几乎是这句话一落下去,她就掉进了蜂群里。 “殿下!殿下!” “殿下,臣议事结束后就清点了家中库房账册,这是我愿献出的家资,用以赎刑,请殿下过目!” “还有我还有我!” “犬子爵位尽可削除,只求留他一命,为大周战场效力!” 元煊置若罔闻,把这群人的脸都看了一遍,一大半都是没掺和羽林哗变的家族,也是她决定放过的。 她露了个笑脸,看着这一群人满脑门儿的汗,和挥舞在眼前的章奏账目,“等久了吧,东柏堂地方不大,只怕容不下这么一堆人。” “这样,咱们分批说,明合,替我请诸公到西柏堂暂座,倒些酪奴,天干物燥,去去火气。” 谁不知道高阳王就被斩于西柏堂,光坐进去人连阳气都要被吓没了,哪里还有火气。 这清河王是故意的。 偏偏众人这会儿只能忍着。 “想必诸位早早入宫,不知道宫外情形吧。”元煊忽然提起这事儿,她只点了九个人,这会儿看似在与这九人说话,可声音不大不小,就在另外其他勋臣要被带离的时候开了口。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今日有羽林军烧砸廷尉寺,意图放出谋反的罪人,惊动了太尉,如今那群哗变的军士已经全部被斩首了,为首的家族,太尉已经下令,叫禁军围了他们的府邸,好好查查,究竟为何敢谋逆。” 这话一出,往西柏堂走的一个臣子咕噜一下,委顿在了地上,他身后的人一时不察,一脚被绊住,整个人向前栽倒过去,一时大乱,人仰马翻。 明合赶忙点了小黄门上前搀扶,又看元煊的眼色,忙开口,“去找太医丞来。” 元煊站在原地,看似关切地问了一句,见人被架起来,仍旧往东柏堂内走。 “诸位不用担忧。” 元煊坐了下来,伸手按了按,方有人陆续坐下。 “你们的章奏呈至我奏案上便可,诸公都是跟着太祖打天下的勋臣之后,也是跟着世祖迁都洛阳的,我不曾忘记你们部落的名字,也更不会忘记你们改成的汉姓,你们都是十帝姓和八勋臣的后人,我们的祖先都是流的一样的血。” “延盛今日跟你们交代一句实话,无论如何,我大周是怎么来的,我心中有数,武人是大周的柱石,你们要争地位,可以,但跟着高阳王谋反,图什么呢?” “我阿爷在这个皇位上,也做了努力,高阳王总揽政务,没有让大周变好,延盛如今总揽政务,也不敢擅专,大周的柱石,也不能在我手上坍塌。” “你们的上书我现在就能允,也不必什么半数家财,全部爵位,明日议事,我就放了他们,只按犯人官阶,领兵人数,还有参与程度,找章程赎刑便是,门下省明日就将章程拟定出来了,再有,往后这些孩子及子孙,不得参政。” 元煊扫了一眼堂下各人的脸色,显然在如蒙大赦之后又有些迟疑。 “只是他们几个,却不祸延其余族人,已经是我的慈悲了。”元煊顿了顿,“也只有你们几家,祖先功劳极大,又最是忠诚,教导子弟也上心,愿意读书,家风好学,这很好,旁人,却没这样的运气了。” 此话一出,刚刚坐下的人纷纷跪伏在席上,“殿下宽仁!吾辈心悦诚服。” 元煊点了点头,“不留你们了,我今日说的话,在军制改革上,也是这些话,你们回去,细细思量。” 几人直起身,瞧着主位上端坐着的玄色身影,隐约瞧出了些昔年君主的威严风貌。 他们悚然一惊,再回过神来时,已经被请出了东柏堂。 元煊垂下眼睛,叫了下一批人。 “你们想要保下的人,念及诸位忠心,可免其死罪,以资财相抵,然,为示警醒,族人勋名皆可保留,亦可晋升,只是族中三代,再不可参政入清品。” 她的声音不大,和缓平静,却叫所有人如芒在背。 “武人是大周的柱石,我自然不会忘记,往后我会提高流外勋品的封赏,不叫文官清流压在你们头上,这是我的承诺。” “自然,这是和太尉商议过的,明日外朝与太保议事,孤会坚持保留这个意见,不叫你们功勋之后寒心。” 元煊轻而易举推出了一条小舟,他们只能上船。 因为前面还有更大的风浪等着他们。 “臣,不敢辜负殿下苦心。” 元煊俯瞰着这些人的笼冠和背脊,仿佛看到了终于被拨到合适位置的黑子,她温声道,“诸位请起。” 朝中不能只有汉臣,但朝中也不能都是勋臣。 元煊需要筛选。 这是她费心步步为营,创造出的最好筛选机会。 第122章 制衡 等在东柏堂前的少说有二三十人。 元煊召见完了还打算留着的十几人,便觉得有些疲倦,虽然在长孙家有府医处理了伤势,换了衣裳,可到底和长孙冀说话消耗了她大半精力。 明合适时走了进来回禀了那摔倒的几位老臣的伤势。 “昏迷的侯将军是因为在太阳底下晒了太久,又急火攻心,故而晕厥,经过施针已经清醒了过来,只是一直哭着要去金墉城见皇帝,其余几个摔倒的倒没什么妨碍,只是皮外伤,已经包扎过了,我便没上茶,上了解暑清热的汤和酪。” 元煊颔首,“你很细致。” 明合抿唇笑起来,“不知殿下下一批要请哪些大臣?” 元煊摇了摇头,“叫他们回去吧,难不成还要留他们用晚膳不成。” 明合眨了眨眼,“也不是不行。” 元煊认真想了想,“也罢,你叫后头整治一桌便是,不过时下战事,节俭为宜,至于那个要见皇帝的,不必管他。” 明合明白了,元煊是不打算见剩余的人了。 或许那些人的族中,有人参与了今日的羽林哗变,只怕回去就会被圈起来拿下。 她行礼退下,转身去张罗了。 罗夫人进了宫给元煊把了脉,忍不住又皱了眉,“若是殿下不好生保养,便是真有神仙下凡赐药,也难保您长命百岁。” “这乱世有谁真能活到百岁?也就南边儿那老皇帝。”元煊顿了顿,对上罗夫人严肃的神情,不说了。 “您如今瞧着年轻体壮,可年少受寒,又积了不少余毒,脾胃虚弱,肝气郁结,心气不畅,再日日伏案至深夜,肾气空耗,若还想着亲征,可再不能了。” 元煊皱了眉,“好了好了,就是五脏六腑都虚呗。” 罗夫人点头,“是,所以得早睡,好生保养,好好喝药。” 元煊老实点头,“知道了。” “知道了但还是不听话,和殿下小时候一样。”罗夫人絮絮叨叨念着,一面要抬头嘱咐元煊身边服侍的人,扫了一圈,“窦素呢?” 元煊风轻云淡,“替我留在王府打理庶务呢。” 罗夫人那张严肃的脸又皱了起来,“她对你是极上心的,先前还私下问过我你的身体,如今也就她能劝住你,如今可好了,你身边都是不敢违拗你的,清融也还没回来。” 元煊听完问道,“私下问你?” 罗夫人爽利地摆出一排一针,“趴下。” 元煊不问了,趴下了,待针扎好等着,方又问,“窦素时常问您我的身体吗?” “那也不是,只是一次撞上问了一句,就去你府上取药材的时候。” 元煊知道罗夫人很忙,日常在观中接诊,有元葳蕤的介绍,勋贵中妇人也会请罗夫人入府诊治。 凡是从勋贵中赚得的绢、金都被罗夫人拿来修建道观购买药材支撑道观那一群药童生活了。 元煊不说话了,半晌,待罗夫人拔出停留的针时,方又开口,“往后旁人问我身体,只说一切尚可便是。” 罗夫人抬眼,她早前为煊太子诊治时,哪怕太子不说,她也自觉忽略了女子的脉象问题,“窦素也是?” “窦素也是。”元煊倏然轻叹了一口气,“只当是,别让阿母操心吧。” 罗夫人拔针的手一顿,随即迅速抽针,“殿下放心。” 元煊刚要一咕噜坐起来,被站起来收拾东西的罗夫人瞪了回去。 “这都睡下了,还坐起来?喝了药便睡吧。” 元煊喝了宫人端来的药又躺了回去,迷迷糊糊了一宿,总觉得半梦半醒间,听到年幼时保母哼唱的小调。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注1] 元煊知道自己从刚出世就被抱离了母亲身边,一应保母侍从都是太后安排的宫人。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的名字,只知道生母卢氏,是皇帝的左昭仪。 卢氏也从未来看过她,待她长大之后,慢慢开始读书明事理,才知道卢氏是汉人中的一等世家,也算家世显赫,可从未有过任何卢氏中人进入她的东宫,有也不过是偏远旁支,几乎不与母亲那一支来往。 像是她从来就没有那一个母族,她对长辈的记忆,只有从太后的教导中获得。 保母哼唱《诗经》中赞颂阿母的片段,元煊却只觉得保母辛劳。 直到她慢慢开始有自己的势力,她也知道了保母有个关系极好的同火人。 偶尔自己的零碎物件也是那同火人所做,甚至那小调都是同火人教给保母哄幼儿入睡的小调。 可幼儿怎么会听《诗经》入睡呢。 待被宫人喊醒,那小调戛然而止。 元煊甚至不知道自己睡着没有。 待侍女们鱼贯而入,她方醒过神来,从怔然中回神,用冷水洗了脸,“昨夜晚宴上如何?” 她竟忘了问境况。 明合精神抖擞地回禀,“回殿下,不少吓得食不知味,就连汤饼里没放盐也不知道。” 元煊回头看了一眼明合,“我是这般嘱咐你的?” 明合收敛了些幸灾乐祸,“如今是战时,又逢受灾,盐在民间也紧俏,殿下厉行节俭,宫中自然上行下效。” 元煊认真看了她一眼,“说吧,那些人是不是都是曾经在高阳王宴上肆意取乐的?” 这些时日她也摸清了明合的为人,泼辣胆大,忠心不忠心放一边,的确需要这样的人的,只是记仇这点委实得压一压。 “只此一次,这对你有害而无利,若是他们对此发作,即便认为是我蓄意为难,受害的是我还是你?” 明合赶忙下跪认错,“奴知道错了。” 元煊顿足一叹,“起来吧,宫中女官授课,你记得去,多读几本书,对你有好处。” 今日又是个大晴天,天穹高远,悬日辉耀。 外朝上,太尉依旧没有出席,但太尉的章奏已经呈送到了元煊的案上。 “昨日有人想去金墉城求见皇上,”越崇跟在元煊身后,低声汇报着事情,“一开始想潜入进去,被我们的人逮住了,后来又有人在宫殿前大闹,所以也被扣押了,殿下打算怎么处置?” 元煊面无表情,“莫要扰了皇帝清修。” 越崇懂了,偷偷潜入的本事挺大,合该就地正法,没本事只能大闹的关押起来,不叫再闹腾就对了。 元煊迈入殿内,发觉能来的人都已经到齐了。 她没说话,先把太尉的章奏看完了,都是昨日议出来的。 崔耀有些不安,昨日元煊入太尉府能聊一个多时辰,但元煊却没有私下给他传任何消息,所以他也不知最终究竟二人究竟有没有达成一致。 但长孙冀的为人他了解,若是要不许勋臣武将入清品,长孙冀一定不会同意的。 元煊先将自己批下的各家赎刑的奏章下发了,又当堂释放了昨日允准释放的人。 她转头看向了陆金成,“接收这些资财入国库的事,你亲自督办,务必将账目清清楚楚呈给我,如今北边儿还在打仗,一时半会儿平不了,日后……” 她顿了顿,叹了一口气,“你也有数,我不多说,今年的税免了不少,你也别做指望,先顾好眼前,以待明年吧。” 陆金成立马开始哭穷,“殿下,原本国库就空得厉害,还是年头勉强好了些,可……” 为什么年头好了些,还不是眼前这位直接抄了河间王全家,结果今年高阳王掌权,捞钱捞的国库只出不进,夏天就出了洪涝灾害,各地修缮水利,赈济灾民就得拨款,又是火器又是旁的,眼瞧着就要空了。 好在如今又抄了高阳王的家,一箱箱往国库运,眼瞧着只怕能撑住大周三五年,陆金成悬着的心刚刚放下,听元煊的意思就知道后头还有得仗打呢。 可这能怎么办?大周不打仗就要没了。 好在这位至少会往国库里捞东西,自己个儿的衣服还都是旧的,眼瞧着袖口都要磨毛边儿了,不会像太后一党光顾着往私库里捞金捞绢。 元煊一眼神下去,陆金成停了哭诉,“是。” 这事儿他这一脉虽然没牵扯,可勋臣里通婚这么久,三族里涉事的众多。 他也害怕。 陆家能在清流他就好好待着呗。 “为首犯人今日斩首示众,连同昨日羽林哗变之人,其族中涉事者皆流放,其余族人,以后不得入仕,贬出世家行列。” “至于高阳王逼宫一案的从犯,按罪赎刑,罪行较重,在此列者,废为庶人,然祖上皆为国尽忠之人,孤感念其族中之心,特赦其族,并不牵连族人官职与勋品,只是其族后人不可位列清品。” “其余受蒙骗者,尚可饶恕,不累其族。” 元煊宣布完正式处置,扫了一眼昨日面谈过的人,“此为太尉的上书,太保若无异议,便正式下发为诏令了。” 昨日不曾被召见的人纷纷高喊起来,“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崔耀陡然升腾一丝不妙的危机。 不等崔耀说话,下头一勋臣忽然开口,“殿下宽严并济,臣等拜服,定约束族人,不敢再犯。” 十几人一同开口,崔耀微微蹙眉。 这处置办法听起来固然是没错的,甚至暗含打压勋臣,不入清流的政策,可怎么就这么不对劲呢。 就像是……元煊似乎在刻意淡化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的事。 军制改革。 崔耀往下看了一眼卢文赐,随后开口,“臣没有意见,这事儿也该了结了,以免人心动摇。” 元煊颔首,堵住了刚要开口的卢文赐,“我也是这般想,这事儿就到这里了,处置者众多,吏部只怕接下来事情繁多,亦有不少空缺出来的官职。” 她顿了顿,“昔年高阳王卖官鬻爵,诸公当引以为戒,稍后我会叫廷尉卿将诸人罪状全部公开,其中不乏参与其中,贪污受贿,卖官鬻爵,结党者,赎刑者引以为戒,其余官员,更当警醒。” 卢文赐只觉得头顶一下多了个悬顶之剑,他掌管吏部,自然也要管理官员选任之事,如今空出来些官职,若他做不好,那么那群勋臣便会对他群起而攻之。 元煊这不只是在提点他,还在提点旁的勋臣。 大周官场腐败,结党成风,正因为卖官之事普遍,买官者自成卖官者党羽,层层盘剥上贡,以肥上位者。 如今朝中能臣极少,元煊清理掉几乎小半蠢蠹蛀虫,也在每个人脖颈上勒上了绳,时刻警醒着不敢妄动。 此时的职位选任调动,主张改革的清流与刚刚吃亏的勋贵定然相互制衡起来,彼此盯着对方的过错。 这一手不光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让惩治了不少家族的元煊位置稳固,更让接下来选任官员成了公开透明的事,他们不得不办好,选上来的,就不能只是清流或是勋品,得是中立之人。 中立之人,那就是能为元煊所用之人。 崔耀抬手饮了一口茶。 甚苦。 ———— 注:1.出自《邶风·凯风》 第123章 处境 有长孙冀的同意,诏令下发就极为迅速。 秋日随长风滚滚而来,将肃杀的气息灌入繁盛的洛阳城里。 往常有事儿没事儿便找个名头设宴的勋贵们今岁都极为老实,大约也有不敢轻举消耗家资的缘故。 这惩罚自然也有人不满,或者说,每一层人都不满,可看到下一层人的惩罚,又都心有余悸,不敢再露出任何不满来。 至于那最下一层的?那已经喊不出来了。 涉及谋反的家族是活不下来的。 这一手“酌情处置”将原本团结一致的勋臣区划分开来,将原先的利益共同体划分开来,得者庆幸,失者自危。 一天之内,元煊整顿了中军大营,也在镇压羽林精锐哗变中,用身先士卒的武力和控场能力,立起了新宫中禁卫军的军心,证明了清河王足以成为他们的新主子。 如今洛阳城的所有军权几乎就落在了她手中,勋贵和宗室也都被清理筛选过了一遍。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除却那个洛阳勋贵们都有意忽视的即将到来的阴霾。 唯独有两个人都对这局面感到格外不安。 一个为着元煊刻意淡化的军权改制,一个为着元煊那一句城阳王谋反。 “清河王此举倒也合理,”卢文赐不过三十岁的年纪,虽在朝堂已久,身上却还带着些意气,他虽被明着架到了火上,却也没失了丝毫世家气度。 “她如今刚刚掌权,地位不稳,也不敢强硬要求变革,只能借着谋反一案,株连党羽,顺手削弱勋贵向上的路,却对那些根深蒂固的帝姓、勋臣都放了一马,也都是支持世祖从平城迁至洛阳的家族,不论如何也是支持汉化改革的,清河王如何敢全部得罪了个干净。” 这个结果从一开始卢文赐就不意外,他反而觉得尚书令对清河王这个所谓的“弟子”看得太有魄力了。 以女子之身跻身朝堂本就不易,便是换作天底下任何一个男子,也不敢在上位之初就为了讨好支持自己的势力开始变革。 “至少如今将大部分武将勋贵都压制在清流之外,也不许他们全族参政,从底层打压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崔耀一时没说话,卢文赐先前一直好好待在吏部郎中的位置上,广阳王任吏部尚书之时尚且不能左右一个小小公主府家令的任免,而卢文赐一直能待到广阳王讨北,城阳王失势,高阳王上位。 他本以为卢文赐是个执一守中之人,直到他察觉到了卢文赐不动声色地开始在尚书省议事之时,说起他的政见想法。 既然政见大致相同,那就能共商国事,他们同为四大世家,自然就来往多了。 年轻人作前锋,也是投诚之举。 有些事情不必明说。 崔耀看着博山炉上升腾的青烟,半晌方答,“还是局外人看得清楚。” 卢文赐是局外人吗? 自然不是。 崔耀并不认同卢文赐所想。 元煊什么性格他其实很清楚,骨子里的执拗和清正是改不了的,元煊此举绝对别有深意。 以他之见,元煊从一开始对军制改革的想法大约就和自己不太一样。 眼瞧着只是淡化了军制改革,用惩罚代替改革,向那些根深蒂固的勋贵退让,实际上或许元煊根本就没打算彻底将勋贵踢出参政行列。 这对他们汉人世家可不算好事。 他得提醒元煊,能支撑她突破千年来的宗法伦理,真正登上那个位置的,究竟是什么力量。 卢文赐一笑,“学生惭愧。” 即便国子监的学生依旧议论纷纷,天下文人清流跟着非议起来,可大周以武立国,有些事情是不可撼动的。 那一纸文章落在洛水上,连洛神的衣带都沾不上边儿。 所以卢文赐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他不明白为什么崔耀看起来心事重重,也不明白为什么非得急着将勋贵都赶尽杀绝,搞成你死我活的僵局,不管哪一方赢,都是惨胜不是? “空缺出来的官职名录有了吗?”崔耀改了话题。 “学生正是为此而来。”卢文赐将名录放在了桌子上,“您请看,空缺不少,武职和散官也就罢了,却还有几个实缺。” 崔耀接过名录,看到了卢文赐圈出的几个官职,神色端凝。 “虽说如今勋贵们也都盯着,但学生总觉得,若有勋贵意图谋求这些实缺,只怕讨不着好。” 卢文赐也有些摸准了清河王的手段,她就喜欢请君入瓮,专等人犯错再处置呢。 “你的意思是,提拔些清流世家的?” 卢文赐颔首,“只要不提拔崔、卢二家及相近的姻亲,料勋贵们也无话可说。” 崔耀摇头,“你懂朝局,但不懂清河王。” 卢文赐在心底大拍大腿,他还觉得崔耀不懂清河王呢! 崔耀抬眼,“你拟名录时,选几个你能掌控的寒门士子。” 卢文赐一怔,看向了崔耀,“您的意思是?” “清河王一定会选毫无背景的寒门士子,但选上的要是我们的人。” 崔耀笃定说完,博山路中焚的香烧尽了。 “如今这档口,正是提拔寒门士子的好时候,”刘文君脸上显出了些神采,“殿下可有看中的人选?” 元煊抱着胳膊靠在廊下朱色廊柱上,姿态闲散,望着远处正在努力拉弓的元煌,“不急。” 刘文君有些疑惑,但她惯常隐忍,收敛了笑意,语调依旧温和,“也是,綦伯行率军直奔洛阳,其军力雄浑,沿途无州府胆敢阻拦。” 元煊转头看她,“此时提拔上来的,你觉得能活下去吗?” 刘文君一怔。 “就连我,这条命也不过在刀口徘徊。”元煊轻叹一声,“若真是天命贤臣,此时不上入仕,或许是好事,如今谁都知道,那些位置上填补了什么人不重要,有什么本事更不重要,出自哪一边才重要,此时填缺的寒门,勋贵和世家都会想要拉拢他们,我只需要他们是寒门,以表我的态度,旁的不重要。” “午后来报,皇帝在闹绝食,一直嚷嚷着有人要下毒刺杀他,每日晨起必问可有兵临城下 。” “他为了计时,害怕宫人故意说错时间,甚至已经开始结绳刻字了,金墉城旧宫中的人都在传,皇帝疯了。” 她面上带笑,声音却淡,“元嶷之死期,乃綦伯行到金墉之时。” “而吾之生死,亦由此时搏尔。” “不久了。” 皇帝每日都在等,元煊又何尝不是在等。 讨北大军还在和叛军僵持,此时若是调转军队阻拦綦伯行,定然功亏一篑,她也对讨北大军另有安排。 而今她刚刚摄政,地方上真能听她调令?还是即刻和綦伯行一同入京勤王? 元煊很清楚,她不是天下众望所归,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力肃清朝堂,稳固朝局,补偏救弊。 但即便是她,也清楚这群京中勋贵和清流世家有多么的难以驯服,不是一次惩处就能老实的。 綦伯行招兵买马这么多年,在北地是拳头最硬的一支兵马,如今她得和他硬碰硬。 “领军将军能调令四方中军,”刘文君很快明白元煊的担忧,“您与长孙太尉不是已经达成一致了吗?” 元煊摇头,讥讽一笑,“那只是因为我没有杀了皇帝,哪怕我总揽朝政,肃清朝堂,只要我不篡位,他就还能短暂和我联手整顿朝堂。” “我只问你一句话,如果你是忠于大周,忠于元氏的老顽固,皇帝一死,你是选我这个女人,还是拥立别的宗室?” 刘文君沉默了。 这几乎不是个需要选择的提问。 “我能暂时整顿这一切的前提,是皇帝没死。”元煊拍了拍她的肩膀,“皇帝一死,乱世必兴,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而你,保全自身即可,这朝堂,我迈得进来,你也能。” 刘文君转过头,看向了元煌。 她默然许久,“太子很信任我,常与我言其苦楚。” 刘文君转而说起另一桩事来,“这几日饶安公主,不,是饶安侯,最近常常找机会想要看望太子。” 元煊眯起眼睛,没有意外,“饶安啊。” 难怪兰沉怀疑城阳王暗中想联络綦伯行。 高兰沉去肆州当了个小兵卒,好在通过侯官微乎其微的暗线和鹿偈那里的暗中相助,抓到了洛阳来的消息中那些个城阳王派出的一群力士中的部分人,查出了些线索。 这些人分成了两拨,一拨扮做了行商,在肆州城内行商自然要和地方官员打好交道,一步步结识了綦伯行麾下的官员,大肆设宴行贿,请求引荐,另一拨却潜伏在军营附近,似乎在摸清綦伯行的出行规律。 高兰沉将这些人抓住了,先私下拷问了一番,再都扭送到了戍主面前。 那封含有私下拷问内容的信辗转了一个月才到了元煊手里。 彼时元煊已经得知,綦伯行麾下出了个将才,名叫高深。 而第二封从肆州来的信,也紧跟着到了。 第一封信中,写到这群力士其中有部分人另有目的,并非要刺杀綦伯行,而是带了一封饶安公主亲笔,印着城阳王私印的密信,信中还许诺了不少财物,意图达成同盟。 这几个力士的主子并非城阳王,而是饶安。 高兰沉当机立断杀了这些代表饶安来求同盟的力士,谎称搏斗中将其杀死,将剩余的力士扭送戍主面前,由此受到了綦伯行麾下将领的赏识,走到了綦伯行面前。 元煊觉得那封信虽然盖了城阳王的私印,却未必是城阳王的意思。 大约饶安连城阳王都瞒着。 毕竟真要劝说城阳王和綦伯行达成同盟,不仅浪费口舌精力,还有可能影响饶安在城阳王府管事之权。 还不如先斩后奏。 若真事成,城阳王自然知道该感激自己的女儿。 元煊对此毫不意外。 饶安能私下与綦嫔联手,自然能跟綦嫔的父亲联手。 元煊将话说明了,“她押的宝,从来都是元煌。” 远处坚持每日拉一百下弓的孩子终于做完了今天的准备功课,早有人奉上箭筒。 一箭迅疾飞出,发出锐鸣,正中靶心。 元煊拊掌叫好,元煌远远听到了这一声,并没有回头去看,用力握紧长弓,咬着牙迅速再搭箭拉弓。 这一回,却偏离了靶心。 元煊目光直直落在元煌颤抖的手臂上。 此子不可留。 第124章 家主 北风吹得层林渐染,金黄的叶片装点着富贵之都,银杏簇拥着佛塔,金铃摇动,似乎还是四海升平的繁荣之象。 城阳王府繁荣依旧。 元舒坐拥一片盛放的黄花之中,仰头看到了天上成列飞过的大雁。 她轻声道,“北雁南归,正是时候啊。” 身后仆从上前低声道,“女郎,家君请您去议事,还有门上封郎君求见。” 元舒眉梢一挑,“叫他回去,这事儿我救不了封家,元延盛摆明了要整顿这群勋贵,他非要顶回去,怪谁呢。” 仆从凑近,“封郎君嚷嚷着,说是您在宴会上提起的羽林哗变,太后惊惧,从此退让之事,也是您提的清河王是太后亲自教导的。” 这话说得已经不能再明白了。 “他说得怕不止这些吧?是不是说我暗示的前些时日那一场哗变?若是我不帮忙给他捞个缺,就要嚷嚷出去,是我鼓动得勋贵们去打砸反抗?” 元舒轻嗤一声,“蠢人自掘坟墓,我有什么办法。” 她早知道元煊不会被吓住,勋贵们越反抗,元煊一定会用尽手段压制勋贵,甚至更为忌惮打压,这次的惩处居然放过了大多数已经够叫她意外了。 但不重要,勋贵们是被压制住了,也会对元煊不满,她只需要这个不满就够了。 元舒也并不急着起身,微微前倾,去抚摸眼前开得正盛的黄花。 仆从忍不住又喊了一声,“女郎……家君他还在等……” 素白的手倏然将花枝折断,留的细长的指甲沁入了花枝,元舒深吸一口气,“你替他急什么,他是王,是家君,我亦是侯,非汝之家君?”[注1] 那仆从心里嘀咕哪有孀居在家的女儿是家君的,却不敢辩驳,只慌忙跪伏在地,“饶安侯恕罪,是婢子冒犯。” 元舒终于将那朵黄花拧下来,并未言语,起身离开。 她自然知道阿爷喊自己干什么。 左不过就是没主意罢了。 金墉城历代都是关押夺权失败者的地方,那地方元煊待过,如今换成了皇帝。 即便如此,皇帝在临走前还摆了众人一道,朝局对城阳王府极为不利。 世家文臣有崔耀,武官勋贵有长孙冀,两者名为辅佐,实则牵制元煊总揽朝政,可这也彻底将太后党羽边缘化。 郑嘉已经被处置了,严伯安本就不牢靠,余下太后党更是早在安家覆灭一案之后被高阳王一党多有打压,元煊参政后,情况更是江河日下。 这时候多方虎视眈眈,城阳王想重新扶植党羽也难,更何况还有从前总揽朝政的时候为了给太后私库捞钱留下的烂账,只要元煊清算,那他们几乎没有活路。 想要改变这个局面,只有元煊死。 不管是改朝换代,还是另立新君,一切从头算,想要活容易,可想要活得好却难。 唯有从龙从权。 元舒知道从一开始,城阳王府和元煊就只能是对手。 她一路走向阿爷所在的庭院,远远便听到了丝竹之声。 元舒顿足,心中讥讽难言。 左右早有仆从上前替她打开大门,进行通传。 城阳王抬起头,面上已现酒酣之色,见着自己的女儿像是也没仆从先前的催促着急,只道,“你来了。” 元舒蹙了眉,在丝竹声中直白地表达她的不满。 城阳王似乎还是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女儿是对自己蹙眉,只是指了指那堂中歌女,“你见此歌舞,与徐美人之明妃出塞曲,与修容灼华之绿水歌,孰美?” 前者是高阳王,后者是清河王,如今朝堂上先后输了这两个人,他却在这小节上找胜负。 这有什么用? 元舒冷声道,“阿爷寻我?” 城阳王见她不答话,不满地提起杯子要摔。 元舒只冷冷开口,“我今日去瞧了太子,他过得日子可不好,太后日子只怕更难,为今之计,我们要做个取舍。” “綦伯行一路打入京中,打的旗号是替皇帝铲除邪佞,这个邪佞是谁,是綦伯行说了算。” 城阳王举起的胳膊悬停在空中,仰头看向了元舒,“取舍什么?” 元舒挥退殿内舞女,自顾自面西而坐,又有仆从来为她呈上金盏酪饮。 眼见城阳王局促不耐起来,她方施施然道,“舍太后而保太子。” 城阳王有些不解,“太后和太子难道不是一体的吗?” “阿爷没有看过綦伯行的抗表吗?” 抗表传到洛阳,虽然被元煊压了下来,没有在民间传播,可但凡有心,也是能打听出来表文内容的。 很显然城阳王因为元煊那么一句话方寸大乱,都没敢看綦伯行的抗表。 或许压根没想到还能遣人去查问究竟。 城阳王如今是一步不肯多走,一句不敢多说,就是怕元煊随便找个理由就发落了他,只敢在家里逞威风,跟被吓破了胆一般。 元舒那日听到了元煊那句话心里也有些不安。 她一早和綦嫔暗地里有了联系,这次选的门人里也有不少是自己的人,按理来说密信已经交给了綦伯行,怎么会打着城阳王谋反的旗号入京勤王呢? 元舒回去之后便寻人设法找到了綦伯行的抗表。 表文上头质疑皇帝正值壮年,是中兴国家的好时候,却因奸竖专朝,隳乱纲纪,阻挡了皇帝治理国家,让皇帝静修,用一个女子摄政,分明是上欺天地,下惑朝野的掩耳盗铃之举,质疑皇帝名为静修,实则被囚禁,甚或已被毒杀,如今天下都在质疑朝廷,为了江山社稷,他自当亲赴洛阳,拿谗奸之臣元璟与严伯安交给有司处置,查清皇帝静修的原因,接出皇帝,若皇帝已遇难,那也该立太子煌为新君,悉心辅佐。 元舒不知道为什么綦伯行出于什么缘故,点出了自己阿爷的名字,但既然他还想要支持外孙登基,那就还有得谈。 “太后和太子,从不是一个阵营的,您忘了,太子的生母,还在宫内的宣慈观呢。” 说来好笑,宣慈观中居然困着当今两任太子的生母。 “綦伯行手上有皇帝的密诏,还有长乐王,没人会拦他进京,元煊上位还没一个月,她连洛阳都只能勉强压制,地方上自然毫无掌控力,她长久不了。” “煌儿念及我这个阿姊的好,会放了阿爷您的。” “如今阿爷的依仗,也只有女儿我了,不是吗?” 城阳王像是没听明白,又像是没回过神,“你?” “只要您将罪名推给太后和元煊,一切都由我来。” 元舒淡然推开桌上的一切,站起身,居高临下道,“阿爷不必悬心,如今皇帝在金墉城,可没人能进去探望,到时候只说清河王囚杀了皇帝,你我带着太子开城迎接綦伯行,届时何愁没有从龙之功?” 城阳王将信将疑,“依仗你?” 元舒回头,“城阳王已经将您定为了奸佞,届时到了洛阳就算您无辜难道就会放过您吗?可太子信任于我,自会留你一命,往后我这个饶安侯,自然也能保全这府中的富贵。” 城阳王像是才反应过来饶安话中的意思,他张了张口,想要痛骂,却一时不知从何骂起。 他日夜悬心的东西在元舒口中成了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威胁。 对父亲的威胁。 城阳王不可置信,终于对着元舒的背影摔出方才没摔出去的那杯盏。 “我立誓要除綦家,你却与綦家勾结!你这是忤逆不孝!!!” 元舒没有回头,也没有在乎那话里的控诉。 她看向了漫天的残阳。 其实事情远没有她想的那么乐观。 或许那封密信根本没有送到綦伯行手中,綦伯行也不知道她们城阳王府的心思。 而更要紧的是,綦伯行敢讨伐太后宠臣,却没有一句话讨伐如今摄政的元煊,只当元煊是太后的傀儡。 綦伯行不信元煊能把持朝政,压制整个洛阳勋贵,所以几乎没有提及元煊。 可分明元煊才是真正推动一切的黑手。 元舒默然许久,直到看着那残阳迟迟未被昏黑吞噬,在天穹上熏染出大片的灼痕。 按原先长乐王启程送密信的日子推算,綦伯行怎么也该到了才是,可偏偏綦伯行的军队在太原停滞了一段时间,致使率领的军队尚未抵京,让元煊有时间大肆整顿中军。 如今空缺出来的武职悉数被元煊麾下的侯官以及曾带领过的军队中的人填补,李青神更是被提拔为了大都督。 元舒只能庆幸章武王和广阳王带走了不少中军,而綦伯行兵威强盛,集结北地各部族勇士,昔年朝廷也不敢随意降下罪责,只能封赏他为镇北将军,换来其与朝廷合作,共同平息北地不少叛乱,如今对上洛阳剩下的中军,其中还有大量对元煊不满的勋贵族人,定然是不会输的。 就快改换新天了。 元舒转头,看向了皇宫凤阙所在。 昔日龙楼高筑,依旧是树倒猢狲散,今日假主凤阙,也不过是风中之烛。 灯,是燃不久的。 ———— 注:北朝称呼,家君为称呼父亲或者主人,亦有男君、女君(对正妻的称呼)等。 第125章 北雁 綦伯行出身山胡部落,祖辈于朔州以畜牧为生,当初北镇一乱,他趁势变卖畜群,借此起兵,带领部落精骑镇压北地各处的起义,兵力日盛。 彼时各部落纷纷动乱,乱世将起,綦伯行在这动荡中,靠着自己麾下的精骑,成了北方的猛兽,就连朝廷也要畏惧其兵力,只能合作,不敢降罪。 高兰沉在前往肆州之前,曾经问过元煊一句话,何以奉主成? 元煊给他讲了个故事。 “我年幼时曾经有个北地部落出身的侍卫告诉我,狼群本身是由父母带着兄弟姐妹建立起来的,而狼群互相信任,配合严密,共同猎取食物,因为有亲缘关系,他们极少内斗,只有狼群之间因为争地盘而发生死伤。” “只是当族群壮大的时候,他们也会开始接纳外来的狼,外来狼要能帮助他们狩猎,同时不侵占威胁他们的权力。” “当狼群想要迁徙的时候,常常会变成百头的群体,各个小狼群之中都有头狼,这些头狼之中会诞生一个狼王。” “如今那个族群的狼王残暴狂妄,志得意满,力量强大到可以压制所有狼群。” “你只需要成为小族群的头狼,而不需要成为狼王。” “在狼群中想要成为头狼候选,需要的不是你有压倒性的力量,而是联络左右上下的能力和处世的经验。” “因此,你不需要瓜分他们的领地,我会给你高家应有的领地,那才是你的故土。” 高深明白元煊的意思。 她给了他未来的承诺,一个封地,也给了他如今綦伯行麾下的境况,和在其麾下的处世之道。 元煊是个明主,恩威并施,胸有乾坤。 但明主从来不好糊弄,高深在做侯官的时候曾经想要引着对京中那些个勋贵下手,元煊都没有上套。 綦伯行是个雄主,他的确狂妄自傲,残暴恣睢,却比元煊好操控。 高深静默地坐在巨石上,仰头看到了天上的落日熔金。 夜宴之上,綦伯行放肆大笑,浊酒倒入觚中,酒液四溅,烛火印着男人们兴奋的瞳孔。 “叱奴,长乐王拿着皇帝的密诏,不允我们北上入京,你如何看?” “洛阳城内勋贵穷奢极欲,已失鲜卑旧时雄风,当朝天子怯弱愚钝,太后淫乱贪婪,任由孽宠掌权内外,祸乱朝政,中军军心涣散,唯有明公武功日盛,听闻郑嘉与高阳王已被杀,明公此时入京讨伐城阳王与严伯安,清君侧,扶社稷,想要成就霸业也不过是挥手之间。” 这话高深说来从容不迫,却刻意淡化了元煊此时在朝局中的位置。 京中局势变幻莫测,在北地不知京中境况,但部落酋长冬朝京师,夏归部落,被称为雁臣,因而綦家此前与京中勋贵来往频繁,常常以宝马相赠。 是以綦伯行在朝中人脉不少,高深清楚,朝廷不问罪于綦伯行在北地擅专越权,也是朝中有不少人说话的缘故。 更何况数月之前,綦伯行麾下的人还曾去过一趟洛阳,随后长乐王就出了京。 就算是高深在綦伯行麾下待了不少时日,也没能弄清楚京中究竟有多少人收了綦家的贿赂,尽管他把消息传了出去,元煊也不一定有足够的时间查出来并及时处理。 綦伯行大笑起来,拍着高深的肩膀,亲昵道,“天下贤才,唯有叱奴最合吾心意。” “听说你至今还未成家,是否有所顾虑?” 他顺势揽着自己这个亲信侍卫,指了指在场的人,“以你的品貌,多的人想招你为婿,我记着贺娄部的女儿,对你一见倾心,你偏偏说你是个破落户,没钱娶人家。” “如今你成了我的亲信都督,我怎么好不照顾你,不如这样,这娶亲的钱我替你出,你好生将贺娄氏娶进门,如何?” 贺娄部落也是北方的豪族,贺娄氏更是家中极受宠的女儿。 高深神色一暗,“属下非要辅佐明公成就一番事业,方有脸面成家立业。” 他哂笑着,继续说着自己是个破落户,配不上地方豪族的话,心里一派了然,这是与綦伯行想要同时捆绑住他与贺娄部。 綦伯行依旧咧着嘴,只是眼里已经没了笑意。 高深转了话头,“如今听闻皇帝被囚禁在金墉城,生死不知,不知明公可有主意?” 綦伯行顺势接了这个台阶,“你有何想法,大胆说来。” “我以为,皇帝宁愿违反常理推出一女子总揽朝政,为的就是架空太后,使其失去摄政的合理性,而众臣定不服女子,届时太后失势,再一步步收拢权力更是轻而易举,此时正还是太后与皇帝的博弈。” “以太后与其宠臣心性,定然意欲杀皇帝而后快……” 高深徐徐说起,果见綦伯行皱了眉头,认真思忖起来。 “若即日进京……” 另一侧,穆望与长乐王并肩而坐,向綦伯行和高深投来目光。 “元延盛不会留太子一条命,”穆望笃定道,“您只需要等,这些时日看来,綦伯行野心甚大,不可掌控,方才高深进言后,他便以忧虑皇帝为名,执意进京探望,若太子煌在,綦家势必做大,权倾朝野,难以压制,大周江山易主亦不无可能。” “如今圣上犹在,太子煌一死,我等率精骑勤王清君侧,废黜元延盛,问罪太后,则大周江山清明,指日可待。” 元谌默然许久,待穆望替他添酒之时,方低声问道,“子彰,我与明岐自幼一同长大,如今的江山飘摇不定,我心亦甚忧,却无力改变局面,若是明岐被杀,我们又当如何?” 穆望转头看向了元谌,语气笃定,“皇上既死,当立宗室,我择明君而辅之,殿下忧国忧民,我心如镜,已照明月,何不一道勉力一试?” 两人对视,只见彼此眼中的火光,终于举杯对饮。 穆望如今与綦伯行是盟友关系,私兵不过五百,也无法强行阻止綦伯行,既然綦伯行以冬朝为名进京,他们也无法阻止。 哪怕如今不过是秋日。 北雁终于渡过了黄河,逼近了京师。 这消息很快传到了洛阳之中。 元煊得到了消息,淡淡应了一声,“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严伯安。” 越崇应了一声,“您放心,那金墉城那边?” 元煊抬头,“告诉贺从,传我的令,调第二等中军去金墉城戍卫旧宫,只说为保卫皇帝。” 越崇垂首,“是。” 元煊将中军分作了三等,第一等中军是已经被元煊大换血的羽林军,第二等便是勋贵、宗子军等虎贲军,其余为第三等。 她不信任第二等。 越崇转身走了出去,前去寻找贺从。 甫一出宫,越崇才发觉扑面而来的朔风。 天凉了。 ——— 一个致歉:大家肯定发现我给张家改成了綦家,当初设置张姓是因为也有鲜卑、匈奴在进入中原之后改为大族的汉姓,而我设定的里面他后来封地在太原郡,张姓在太原也有分支,但史书里没有大部落明确改为张姓,这个姓太过于汉化了,用在坚持部落风俗的人设上不太合适,所以纠结再三询问编辑之后还是全部修改了,綦姓也是匈奴(胡人)中的一大支,相对更符合一些人设,虽然架空但是因为定了具体的时代背景参考所以我常常纠结一些细节,影响了大家的追更体验非常抱歉! 第126章 惊梦 金墉城,夜来惊梦。 元嶷猛然从床铺上惊起,他想要向外高喊,却又生生止住。 第几天了? 他伸手去触摸床榻边缘自己刻下痕迹,从左到右,从右到左,细细数了一遍。 三十……已经三十日了…… 等到太阳升起来,那就要一个月了吧。 熬过这个月,熬过这个月…… 他倏然开始后悔。 高阳王不可靠他不知道吗?可又有谁可靠?他能信任的唯有明达。 明达是他的自幼的伴读,天生的勤勉豁达,那时候景昭王拿下范阳王,分囚太后与他,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都是明达陪着他一道在南宫读书。 可惜能走到皇帝面前的从来都不是他的亲近之人,而是背后有绝对依靠的势力依靠的世家子。 明达纵然是宗室子弟,承袭父爵为一等公,却也在太后专权之下被打发至地方,一直不能完成少时的志向,辅佐身为君王的他。 元嶷不可克制地觉出夜的漫长来。 旧宫空乏,枯朽沉闷,寝殿一侧就设了佛龛供桌,长明灯昼夜不歇,映着佛的金身。 他忽然觉得委屈起来,像个婴儿一样抱膝蜷缩在床榻之上,呜咽起来。 元嶷想到了阿爷死后,阿母死死抱着他,迎着阿爷宠信的外戚高闯的质问,厉声呵斥,身侧是阿母联络入京的宗室大臣,不知从哪窜出来的侍卫死死扣下高闯,千牛刀雪亮,在漫天挥洒的瘗钱之中,有血色迸溅。 “嶷儿是大行皇帝膝下唯一的子嗣!他是正统!我为了大周国本不顾生死诞下皇子,不是为了你们这群外戚乱臣图谋窃国的!拿下高贼!!” 阿母将怀里的他扳正,逼他看着高闯被斩首的情形,“看到了吗?阿母为了你可以做到这个地步,阿母会给你铺好所有的路!尸山血海,你都要坐上去!” 元嶷坐上去了,可他的明堂之内空空荡荡。 他的臣子在哪呢? 甚至有人用谶言判定国母不祥,将亡大周。 元嶷起初是不信的,于是阿爷的皇后,如今的高太后代替阿母而死,高家满门随着外戚大臣和高太后的死分崩离析,在朝官员被流放至北镇戍边,儿女皆没为官奴。 可后来,说着要给他铺路的阿母,立了安家的女儿为皇后还不够,还逼着他早立太子。 阿母重用的宦官和外戚,先后都背叛了他们母子,一次次囚禁他们,觊觎他的皇位。 他们孤儿寡母,人人可欺,阿母为了他开始不断联络朝臣,可联络着联络着,他们却拜倒在阿母裙下。 贤明闻世的范阳王,殷殷劝说自己的范阳王,传说品貌无双,最是清正贤明的范阳王,他仰慕的宗室贤臣,居然也成了阿母的裙下之臣。 说着要给他铺路的阿母,立了安家的女儿为皇后还不够,还逼着他早立太子。 阿母劝说他,不管第一个孩子是男是女,都得立为太子,用以巩固皇位,杜绝宗室们倚功造过,觊觎皇位。 那些被邀来给他上课的臣子,又成了东宫的老师。 可元煊一天天在阿母膝下长成了,她被自己从前的老师们不住地夸赞,声势日盛。 元嶷不懂,为什么所有人在他面前总是忍不住叹气,愁容满面,欲言又止,却可以在夸赞太子之时神采飞扬,似乎看到了大周的希望。 如果元煊是大周冉冉升起的朝日,那他元嶷算什么呢?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这道理谁都明白。 就在那时,綦伯行横空出世,一支精骑碾压了北地不少起义,上书奏请增调中军一同布控大周边境的防线。 元嶷看到了属于自己的臣子。 文有明达,武有綦氏,则大周可安。 只需要……只需要太后安心在北宫颐养天年,清除城阳王、郑、严等党羽,自己一定会做回一个有能力的君主。 只需要等,元嶷想,他只需要等。 可时间从未这般漫长过,没有人是他的随从,哪怕是千牛卫,可千牛卫也并非他的死士。 他曾经为元煊被废之后东宫无一人为他说话而暗自庆幸甚至喜悦过。 也许从前那些对元煊的赞美也不过是为了自表功绩而已。 直到最后一刻,崔耀给了他一个台阶,一个,让元煊向上的台阶。 他不明白,分明自己才是天子。 人人口中说着忠孝之语,可究竟效忠的是谁? 元嶷看不分明,他不明白,不甘心,却又像年幼时一样,根本拿不动那把宝剑。 元煊曾经在金墉城待过一年,元嶷不知道究竟谁是元煊的人,或许都是。 宫人低低询问交谈的声音传来。 “皇上又夜惊哭笑了?” “皇上疯了好些天了。” “听说当年清河王被囚,也有人传她疯了,看来被关久了,就是真龙天子也会疯嘛。” “什么真龙天子,也不过与我们凡夫俗子一般都是人罢了,人都有生老病死,自然也是会疯的。” 元嶷终于痛哭起来,在暗夜里,在无尽的莫测中,想要回到最初最安全的地方。 可这世上哪有最安全的地方。 “我给皇上端安神汤来,叫皇上喝了好生安歇吧。” 一道声音低低响起。 “这么费劲讨好做什么?” “这些时日他一有风吹草动就大喊有人要害他,连累我们几多波折,叫他安静下来免得我们宫人也难安寝。” 暗色的身影缓缓走入内室,到了床榻之前。 “陛下,陛下……” 元嶷不肯转过身,甚至往床榻里缩了缩。 他日夜穿着自己唯一的一个软甲,这软甲也并不甚软,甚至硌得他生疼,生怕有人会突然暴起,抽出一把刀剑来。 那暗影却俯身遮住了元嶷为数不多能感知到的光。 “陛下,梁郡公的精兵,已至城外了。” 元嶷心中大喜,一咕噜坐起来,惊疑不定看向了眼前的人。 似乎有些陌生,又似乎有些眼熟。 “陛下,我是长乐王殿下的家仆啊,您忘了吗?” 元嶷这才慢慢松懈下来,又连忙倾身将人拉住,“明达带着綦家的精骑来了?!就在城外?那他人呢!” “殿下也惦记着您呐,我听宫人说殿下您惊梦不安,特地熬了汤药,您安歇一晚,明天天一亮,就是您的大日子啦。” 元嶷狐疑地看着他端着的汤药,“既闻此喜讯,我病自愈,何须安神。” 那宫人笑了笑,“明日是一场硬仗,若陛下惊喜过度,一夜未眠,明日可就没劲儿啦。” 元嶷渐渐起了疑心,“你在我面前试药我便喝。” 黑夜里头,帷帐被掀起一半,宫人背着光,叫元嶷看不分明,只能瞧见在黑暗里还亮着的眼眸。 他倏然心头一紧,生出格外的恐慌来。 宫人抬手,似乎要取东西试药,下一瞬间,一只铁手死死抓住了元嶷。 元嶷挣扎了起来,他想要高声呼叫,“来人!来人!有刺客!有刺客!” 但没有人来。 这些时日元嶷喊过太多次了,但凡有陌生宫人近身侍候,他都会惊呼刺客,要千牛卫拖下去搜查。 正堂的宫人们都只当皇帝又发疯了,彼此看了一眼,都推诿着,等着千牛卫再来查看。 可不知为何,殿外千牛卫也静悄悄的。 里头的呼喊声渐渐变弱,隐约有些含糊不清的叫骂。 远方似乎有些嘈杂的呼叫声。 宫人睡意正浓,抬起眼皮暗骂了一声,冷不丁瞧见了火光。 “哪来的火光。”宫人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皇上在哪!圣体可安!速速带我面圣!” 有人在远处高声喊道。 可惜正堂的宫人听不清,只听得一片嘈杂的交谈声,却没有兵戈之声。 “是火把。”宫人有些疑惑,“可却没有交战的声音,不像是有军队打过来了啊。” 他们这时候都想起来皇帝每日询问的是否有军队攻入洛阳。 “总不能是清河王殿下要见陛下?再不然,又是洛阳城里又闹出什么事儿,老臣们在宫外找皇帝哭了?” “那怎么也与我们无关。”宫人放下了心。 华丽的帷帐被暴力再度带下,逶迤在黑影的背上。 旧宫自然没有这样的锦帐,这是从洛阳皇宫内迁过来的,元煊极为贴心的几乎将皇帝的寝殿搬了个空,好让元嶷好好清修。 元嶷死死瞪大了眼睛,汤药一入喉咙他就知道那是送命的剧毒,他嘶哑着喉咙,涕泗横流,脸上淌满了汤药,有不小心泼洒的,有他吐出来的,“你……你是个弑君……的叛徒!” “是谁!!!元煊?还是太后!” “是太后让你来的!是不是!!!” 他嘶哑地发出了最后的悲鸣,“阿母!!!我是你冒死诞生的元氏血脉啊!!我是大周……大周国本!!!” 黑影不答话,静静地看着皇帝生命一点点流逝。 元嶷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灼烧起来,从前他像是被三只猛兽分别拖住了三条肢体,只有一只手试图整顿朝堂的残废之人,如今他成了铁板上被炙烤的猎物。 他绝望地想到了最后一个人的名字。 “元……明达……长乐王……元……元谌……” 他死死睁大了眼睛,非要一个最后的真相,听到了那个黑影回答,“你召回来北地的雁臣,却没想到那是催命的秃鹫。” “秃鹫会吃干净庞大尸体的腐肉。” “大周已经腐朽不堪了。” 元嶷剧烈地呕吐起来,他说不出话,胃部剧烈痉挛,整个人因为难受折成了两半,头晕目眩,即便如此,他依旧坚持着,伸出了手,那只在触手可及的金色锦帐上,沾上污秽的血药,写下了绝命一笔。 綦。 暗影无声地笑了。 殿门倏然被打开,宫人们抬头看见黑压压的将士,慌忙从角落跑入内室。 “皇上!!” “明岐!!!” “陛下!!!” 元谌转头与甲胄加身的穆望对视一眼,高声道,“陛下!金墉城驻守的中军知晓我们进京勤王,纷倒戈,不与我们对战,反倒已大开城门迎接我们,您是民心所归!我们来接您回宫了!” 帷帐静默地垂坠了下去,沉入漆黑冷硬的大地之中。 冷月无声。 綦伯行有些不耐,大步走入内殿。 瑟瑟发抖的宫人看着那金帷帐上写的綦字,不知生出了什么勇气,用力拽了下来,藏在了身后,转头看向了綦伯行。 “陛下……陛下……惊惧崩逝了……” 第127章 封刀 朔风从直棱窗中呼啸而出,王南寺夜半正交子时的钟声恰在此时用涌入耳膜,元谌看着在床榻上姿态古怪僵硬的人,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声声响。 “明……明岐……” 綦伯行冷眼看着眼前这一幕,转过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高深。 高深会意,抽刀指向了那几个内侍宫人,“说!是谁让你们杀了皇帝!” 宫人慌忙喊冤,“殿下明鉴!我们此前在外殿,并不曾听到任何声响,是殿下带人冲了进来,我们才跟着一道入内室查看,就见到陛下崩逝了啊!” 高深冷笑,“胡说!分明是你们听到了我们郡公率兵入城的动静,担心你们在洛阳城的主子,所以共同谋害了皇上!还是你们当中哪一个!” 这话叫宫人们纷纷喊叫起来,将方才有人端安神汤的事说了七七八八,又彼此看了看,却都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谁。 綦伯行鹰目锁定了其中一个缩在后头的人,他抽刀指向了那人,“你!为何一言不发。” 他身上煞气极重,便是天生的秀致白面也不能隐藏那皮囊下的森森杀意。 宫人抖得更厉害了,却迟迟不敢说话。 綦伯行不耐,举刀便砍。 群聚的宫人惊叫四散,那宫人忽然扯着帷帐,猛然起身,奔向了外头。 “弑君者綦也!!!” “弑君者綦也!!!” 垂顺的绸缎如泼墨一般挥洒向夜空,在富贵锦绣之上,混着歪斜破碎的污秽,如同乱世中飘摇起来的第一个旗帜。 帷帐被用力甩向殿外,四方不同的将士下意识都仰起了头。 千牛卫和跟着长乐王出京的护卫同时涌向了那帷帐铺展的方向,綦家的精兵高举起了火把,也冲向了被泼洒出来的帷帐,试图将那帷帐点燃。 綦伯行冷笑一声,慢步走出内室。 内室之内,铺着的厚毡已经被血色全数浸染,宫人们已经倒在地上,没有了生气。 月光与烛火相照,却被熏染上地上的血腥。 高大的北地雁臣将刀送入了展开乱世帷幕的宫人体内。 “金墉城宫人,弑君犯上,就地斩杀,不许留活口。” 綦氏的将士们高呼起来,带着原始的兴奋,冲入金墉旧宫各处。 火连着火,室内的金银器皿装饰被一扫而空,成了他们的战利品,哭喊声、求饶声、痛呼声在这片旧宫的天穹中响起。 从洛阳来哭求皇帝的勋贵们被扣押在旧宫中,听到兵伐之声以为是救兵来了,不想门被撞开,北地的胡服铠甲在火光之中显得黑沉,如同泥犁烈火。 他们惊诧地高呼,“吾乃侯爵!!!尔敢杀我!!” “放过我,洛阳家财赏赐于尔等!” 将士们充耳不闻,或有停顿者不过是生生将人拽出,强夺下人身上的昂贵饰物。 勋贵们倏然知道怕了。 在一片惊恐地求饶声中,另一道将士的喊声响起。 赵郡公被压制在地上动弹不得,费力仰头,看见了熟悉的虎贲军。 那不是方才自始至终冷眼旁观甚至与胡服精骑同流合污的中军,他们显然刚刚赶来,在赵郡公绝望的眼神中,高喊道,“綦贼弑君!是为叛国!尔等叛军休伤我朝廷命官! ” 那是刚刚奉清河王与长孙太尉之命从洛阳调来的第二等中军。 刀光剑影的混乱之中,压制着赵郡公的力量已经不在,他艰难爬起来,抹了一把涕泗横流的老脸,他踉跄着捡起一个被砍倒在地的将士的刀,高喊一声,“陛下!!!您错付逆贼!!我等悔矣!!!” 他高高举起了刀,冲向了那群胡服逆贼,一个不敌,被反挡巨力冲撞得向后踉跄起来。 一中军慌忙上前搀扶,赵郡公狼狈不堪,转头看向了那将士,“那你是谁家的孩子。” 中军不答,“这时候您还惦记这个呢,我救您回洛阳。” 赵郡公回头,下意识跟着喃喃,“洛阳……洛阳……太子煌……綦贼……綦氏逆贼!!!” 死里逃生的几个千牛卫和中军,并唯一的活口赵郡公艰难来到了洛阳城门口。 城门之内,礌石和滚木被运送至城墙之上,中军甲胄齐全,正严阵以待。 赵郡公惊魂未定,看着洛阳前所未有的戒严状态,居然诡异地生出一丝安心来。 旋即他顿足痛哭起来,“皇上!皇上驾崩了!速去告知清河王!!!皇上被綦贼害了啊!” 皇城之内灯火通明,禁军守卫严阵以待。 元煊眉眼冷肃,贺从与越崇站在堂前。 贺从飞速地汇报道,“殿下,除却綦伯行外,还有穆侍中与长乐王在侧,是这几个人共同的发现了皇帝崩逝,不过殿下嘱咐关押的几个勋贵,赵郡公被第二等中军里头的将士救下,连同皇帝死前留下字迹的帷帐,一同带回了洛阳。” 越崇补充道,“不少家应该都收到皇帝崩逝的消息了。” 元煊看了越崇一眼。 越崇清了清嗓子,掏出了小本子,“长孙家、穆家、陆家、卢家、郑家……” 元煊没叫停,等听完了,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长孙冀穿甲衣了吗?” 越崇挠头,“咱们的人,也不能潜入人家居室吧。” 贺从拍了他脑瓜子一巴掌,“殿下问的是长孙家是要开城门迎綦伯行和长乐王入府,还是要对抗到底!” 侯官是在阴暗和生死线上徘徊的人,他们成日里绷着神经,也不讲究规矩,这等紧要的生死关头,反倒笑嘻嘻地不正经。 越崇摸着脑袋嘿嘿笑,笑完肃了神色,“主上,我虽不知道长孙冀的打算,却知道长孙行的打算,长孙行擦了一宿的狮首长刀。” 元煊是看准了时间拨第二等军出城的。 长孙行从第二等中军被调离后,就从库房掏出了那把封存的刀。 元煊知道那把刀,“是我曾经给子彦的赏赐。” 越崇和贺从对视一眼,心底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也许东宫好多属官从未真正放弃过煊太子。 他们都是被搁置在库房里封存的刀。 元煊睁开了眼睛,“那么太后呢?刘太官令来过吗?” 刘文君已经被提拔为东宫太官令。 越崇看向了外头侍立的宫人。 似乎并没看到刘文君的身影。 “罢了,我去见见太子。”元煊站起了身。 也是时候了。 第128章 宣慈 暗夜,哑奴匆匆走在北宫之内。 她步子很快,身上穿着寻常的小袖袄,几乎融在了黑夜之中。[注1] 太子所居宫室并非昔年东宫,太后以太子年幼为名,将太子居室放在北宫,自清河王掌权之后,太后与太子分别被困在宣光殿与晖章殿,两者之间距离并不远。 火光在她身侧倏然亮起,将夜的寂静一瞬间烧尽了。 远处传来宫人的呼喊声,“不好了,宣慈观走水了!!” 哑奴脚步先是一顿,接着加快了脚步,最后甚至小跑了起来。 宣慈观是给后宫女眷学道礼佛乃至出家修行之地,去地数十丈,甚为宏伟。 元煊刚刚穿过永巷,就看到了冲天的火光。 皇城内从未有过这样的大火,几乎要将黑天烧红了。 “是宣慈观。”贺从很快反应过来。 那可是眼前这位主子的生母静修之所,也是那位犯错后自行落发出家的太子之母所居之处,传闻綦氏入秋后已然重病不起。 元煊比贺从对宣慈观的方位更熟悉。 “这火……”她顿足看着那片火,“烧得太快了。” 宫内守夜宫人不少,宣慈观更是皇家重地,夜间也香火灯油不断,就算是夜间点灯不慎,抑或香火太盛倒了炉子,也难烧起这样的火。 几乎没有意外的可能。 这就是一场明晃晃的局,做局之人的心思昭然若揭。 “殿下,我这就让禁卫过去,定然救起这场火。” 贺从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手下会意正要离开,元煊却抬手拦住了。 “让明合带着我的卫尉和东柏堂全部官吏去救火,叫大监、大长秋丞和掖庭令安排宫人救火并查清玩忽职守与纵火之人。” 元煊的视线从大火上移开,看向了那个出列的禁卫军,“你带一队人,扣下宣光殿全部卫尉。” 贺从福至心灵,“殿下,我再加派些人手守好宫门,绝不让任何人跑出宫门。” 元煊看了他一眼,“不,你找一队人,守住冰井旁边与忍冬藤共生的杂木后头松动的砖墙。” 贺从缓缓瞪大了眼睛,“还有那种地方?”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一则宫中的传言,景昭之乱的时候,因故被短暂关押在寒室的煊太子曾经偷偷爬过狗洞想要跑出过皇宫联络宗室大臣求救,最后被人送回宫中,一度传为宗室笑柄。 冰井旁正是寒室。 元煊安排下去之后便没再前往火光冲天之地。 即便那是她生母所居之处,即便宣慈观着火意味着不祥,很有可能翌日便能传出她有违天理的流言。 她的目的地始终没有改变。 晖章殿,太子尚在床榻之上,却睡得不甚安稳。 殿内有极细微的脚步声逼近,他猛然坐起,睁开了眼睛,目光清明,“是谁!” 没有回答,那是个陌生的身影,没有穿宫人该穿的服饰,在昏黑的世界里,元煌心猛然跳起来,他刚要大喊,那身影快速逼近,发出了极为嘶哑短促的一声叫唤。 元煌迅速抬手捂住了嘴巴。 他知道了。 是哑奴,祖母身边的哑奴。 论理来说,她不该出现在这里,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元煌压低了气声,“你怎么来了,是祖母找我吗?” 哑奴无声地打了个手势,可元煌自来看不懂她的手势,只看到那张脸凑近了他,一张极度消瘦而凄苦的脸,和祖母宫中的宫人样貌几乎格格不入。 宫内曾经有过传言,哑奴从前只是地位低下的灶火宫人,凑巧救过太后的命,所以才破例荣养在太后宫中。 哑奴面容焦急,打开带出来的衣服,铺在了床榻之上。 元煌借着微弱的月光低头,伸手触摸,摸到了从未触摸过的粗糙布料。 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几乎仓促地翻身下去,翻开那衣服,却发觉是胡服。 哑奴并不会伺候人穿衣,元煌也从未自己穿过衣裳,手法生涩地展开衣服,两相摩擦,最后费劲儿才穿上衣服,松松垮垮哪里都不平整,狼狈地全然不似本该金尊玉贵的太子。 元煌在凉夜急出了一头的汗,几次想要骂出声,最后都生生咽了下去。 刘文君是女官而非侍从,本是不守夜的,只是今夜注定是个难眠夜。 从宫人喧哗声响起,她就急急披了衣裳走向了太子居所,一路看到了慌而不乱奔跑传递救火的宫人,心中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本该在有异动的时候就派人来禀告她的宫人此刻却并未站在廊下。 殿内静悄悄的。 刘文君心猛然跳起来,快步走入殿内。 发觉只有两个宫人守在外侧。 喧嚣在殿外,在身后,但不管是疾呼还是汲水泼水的声响此刻都不及刘文君的心跳声剧烈。 她胸口不自觉地起伏了起来,只觉得那把火已经烧到了自己的身上,难得不顾仪态大步走入了内室。 帷帐垂落,似乎里头正有人在酣睡,殿内燃着香炉,静悄悄的,一股凉风从侧边吹了进来。 刘文君猛然清醒过来,转头看向了直棱窗,继而迅速转头,试探着喊了一声,“殿下,宣慈观失火了,您要去看一看吗?” 没有回答。 刘文君向前几步,伸手掀开了帷帐。 床铺上空空荡荡。 冷汗顷刻之间从她脖颈之后沁了出来。 “太子呢!!” 她疾步走了出去,目光犀利异常,看向那两个同样慌张的宫人。 “方……方才宣慈观走水,有大监说人手不够,各宫都要去,将人都调走了,我们两个……也回了大监方才回来。” 刘文君咬牙切齿,“太子无故失踪,这是国本大事!你们也敢不上心!!啊?” 正在焦灼之际,元煊的身影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廊庑之下。 刘文君先是如临救星,旋即又更担忧起来。 此事本是她无能失职,但更怕坏了主子的大计。 元煊只看刘文君的神色就已经知道了里头的情况,她转头看向了贺从,“全宫搜查,文君带人去宣慈观,只说担忧太子生母,特来帮忙。” 刘文君很快明白了元煊的言外之意。 太子没了,那太子生母綦氏呢? 宣慈观可不只有元煊的生母卢氏。 元煊已经转身,衣摆在深沉的土地上划出一道弧线,两拨人奔向了同一个方向。 冰井与宣慈观在一个方向,只是冰井更远些。 元煊路过了宣慈观,发觉火势已经渐小,鼻息滚过热浪烟气,人声鼎沸之中,有一道声音陌生又熟悉。 “即便我是她的母亲!我生下来她,难道我就只是她的母亲了嘛!便是孩子有再大的罪孽,也不该报应到母亲身上来!” “我卢文颂无愧大周,非天命所罚,皆乃人祸也!既天无德,乃伤人和!” 贺从忍不住停下,却发现元煊依旧没有停驻一步。 她越走越快,步子也越来越大,几乎成了刮过宣慈观的风。 刘文君回头,隔着汹涌的人群,看到了远处逆行的一行人,元煊走在最前方,像一柄收鞘却依旧足以震慑人心的利剑。 元煊终于看到了忍冬藤。 那些开始结果的忍冬被草率地扒开,有窸窸窣窣草木碰撞的声响。 那些嘈杂的声音已经很远了,是以声音格外清晰。 “找到你了。”元煊开口。 杂木之后的几道暗影猛然僵住了。 —————— 注1:小袖袄是鲜卑等北方游牧民族妇女的原有服装,孝文帝改制之后逐渐与汉族服饰融合,但有一部分坚持旧俗的妇女依旧会穿着。 第129 南墙 哑奴转头,看到走近的元煊,缓缓张开了口,开口是嘶哑的,如同石头摩擦过皮毛,就算是离得极近的人,也极难听懂她的发言。 元煊瞧着眼前两个穿着胡服的人,早前不服汉化者常着胡服以示反抗,綦氏是北方部落大族,常着胡服,如今洛阳鲜有这般装饰的人。 显然是为了投奔綦伯行做足了准备。 哑奴盯着元煊,眍瞜的双目中是满溢的急切,她整个人都瘦得有些发干,小窄袖也能被风吹得干瘪下去。 旁人听不懂哑奴的哀求,但元煊曾经与失声后的哑奴日夜相处。 她听得很清楚。 哑奴将元煌护在身后,想用从前的恩情换太子的生路。 “如今太子,正如当年之你,已至绝路,请给他一条生路,这是您曾经答应我的一桩心愿。” 不解此情此景,只知道元煊迟迟不曾动作。 昔年绝路,却无人为她烧出一条生路来。 元嶷不如她,元煌不如他,可他们都有人救。 元煊盯着哑奴,目光坦坦荡荡,“救命之恩,恩同再造,然此吾弟也,如何以你相抵?” 当年她一朝被困,宫人也不愿意给这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将死疯子送饭,躲懒的时候打发了烧灶的落魄宫人去送饭。 那时哑奴还不是哑奴,元煊为了自保,每次用膳前都叫送饭宫人试毒,若其神色闪躲,便砸碎饭菜并不食用。 可烧灶的宫人哪里知道有何危险,她不知礼仪,只敢少少取了一点汤羹,不过抿了一小口,便一路烧灼到了喉头。 从此再也说不出话来。 元煊见她懵懂笨拙便已猜出内情,赶忙疾呼求救,自己高喊祖母。 太后见到慌张跪地膝行至自己眼前的孙女,到底心软了。 从此宣光殿偏殿多了个大病初愈的哑奴。 哑奴是太后派人救活的。 元煊明白,正因为明白,所以她有一瞬间怔然,怔然于此间纷乱的因果。 哑奴整个人张开双臂挡在了元煌之前,做出了献祭的姿态。 元煊后退一步,端详了这场企图一换一的献祭一眼,旋即转过了身,看了一眼身后的随从,“不必跟着,孤去宣慈观。” 像是就此放过了。 待人走后,贺从看着那就要钻出去的人,一时不知自己究竟该不该将人扣下。 哑奴却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力气,将元煌推进那个不大的漏洞里。 贺从一时反应不过来眼前的局面,顿了一会儿转头看着已经远去的玄色身影,在一种僵局中还是上前,“拿下他们。” 哑奴被仓促扣下,那结实的小个儿孩子却已经一咕噜钻了出去。 明明在最寒凉的地方,贺从却烧得一脑门汗,急道,“快揪回来。” 他说着不等人反应,自己拨开人群就冲向了那个漏洞。 谁知刚刚钻了个脑袋,贺从就察觉自己的肩膀被卡住了,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暗骂一声,这破洞这么小,只要是个体型正常的成人都钻不过去。 不等他反应,就听得一声呼喝声,仰头一看,正对上了一双侯官制式的靴子。 越崇笑嘻嘻地叉腰躬身,探着头,“哟,堂堂左卫将军也钻狗洞啊。” 贺从痛骂一句,“越老狗!” 他费力转头,才发现此处极为靠近承明门,难怪当年年幼的煊太子很快就被发现了。 “怎么是你守着承明门。” 方才这人还和他一道在东柏堂回话呢。 越崇转头看着被死死捆住的布衣小孩儿,细微火光中,那孩子满脸黑灰,也不知蹭在哪儿的,几乎看不清面貌。 他冲贺从得意龇牙一笑,“这回可轮到我提点提点你了。” “有些事主子不能做,但你不是主子,她没下命令,是因为她不能下命令。” 越崇显然早就探听到里头的动静了。 他笑嘻嘻地撇了撇嘴,算是回报了方才贺从灵醒提点他的一回。 只是他没说,主子早就对侯官下了命令。 元煌不能活着出宫门。 越崇还记得元煊那会儿叫他看紧太子与饶安后,倏然说了一句闲话。 “孤听闻,先祖黄帝乘龙飞升,后世为君者假宣蛟龙所生。而今为储者不化龙,亦不过鳛尔,飞升不得,终溺于浊水之中。” 越崇觉得主子越来越看得起自己了,居然能和自己打暗语了。 他居然还听懂了。 自古以来,这当不了皇帝的太子,成不了龙的,那就是个泥鳅嘛。 两人嬉笑之间,贺从费劲儿想要钻回去,还不忘顺嘴嘱咐一句,“对了,看好那孩子。” 动作之间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这位注定化不了龙的太子,嘀咕了一声果然人靠衣装,这般瞥一眼,果然瞧不出是金尊玉贵的储君。 贺从终于退回了宫中,转头打算向宣慈观去复命,“找人填了这狗洞!” 宣慈观被火烧得不见昔日辉煌,宫眷们瑟缩在一处,彼此眼中是劫后余生的惊惶。 没人知道火为什么烧那么大,一片混乱之中,宫装丽人拉着一个寻常着装的宫人,快步融入了奔向别处的人群之中。 饶安公主心脏怦怦直跳,她轻轻低头掩住半面,转头低声道,“别怕,你先随我回府,綦氏铁骑已经攻占了金墉城,太后已然有了安排,我阿爷亦会联络宗室大臣,叫他们迎陛下棺椁回宫,届时城门一开,大军护送棺椁入内,太子灵前继位,正是时候!咱们大业无论如何,也就此成了。” 那宫人面色苍白憔悴,一双曾经明亮的眼眸也失去了光彩,像是燃尽了的香灰。 “阿逸多呢,此时宫中大乱,我先去瞧一眼他。” 元舒心里一跳,谨慎地看了一眼附近急匆匆的宫人,人群喧沸,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匆匆出宫的饶安侯。 她轻轻松了一口气,太子的小名宫人们是不知道的,綦氏此时提起来也是怕旁人听到。 “太后单单是为了她自己的性命,也定然会保住他的,你放心。” 元舒说着轻笑一声,“不然你以为,我有这么大的本事,叫北宫中单设监监管的宣慈观着火吗?” 綦英娥顿足,“元延盛居然还没把控住北宫?” “即便把控了又如何,太后掌权多年,她掌权几日?” 元舒深深瞧一眼綦氏,“你以为她年老昏聩,却不知垂暮的狐狸便是撕咬不动猎物,也无损狡智,且瞧吧,延盛一日为棋子,终身只能做燃灯奴。” 綦英娥轻笑一声,“过去已然过去,未来当为现世尊。” 大火的余烬尚未熄灭,暗夜汹涌之中,一道高挑的身影持剑站在了她们不远处。 不远不近,刚好能叫为自己看错了真正可怕的对手而发笑的綦英娥看清那张面朝光的脸。 她高大,冷厉,在一片热潮之中,满身寒意,像深夜青砖下透在她膝盖里的凉,像明知是毒却还要饮下“良药”后透骨的寒。 綦英娥从元日那夜之后,就开始意识到了元煊的棘手。 所以她鄙夷年老丧智却依旧霸占权力不松手的太后,却不敢再忽视一点顺阳长公主。 或者说,该叫她,清河王。 元煊毫不意外地看着元舒与綦英娥。 “等你很久了,饶安侯。” 元舒几乎听到了剑出鞘的锐利声响。 可没有。 元煊没有动,但元舒一行人已然被围住,押至她的面前。 綦英娥面上血色已然褪尽了,“元延盛,便是你想挟持幼帝把持朝政,我綦家永远不会允许这个你来做这个总揽庶务的人!” “你以为你就赢了吗?”元舒死死盯着元煊,“你猜洛阳城内,有多少臣子等着元煌继位!!而你,单凭你处置了那么多勋贵武将!得罪了大半朝中家族,便没人希望你得逞!分明都撞过了南墙,怎么还不知其厉害!” 元煊笑了,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看过綦嫔,她凑近元舒,“那你呢你连亲兄弟都能杀得,连侯爵都当得,甚至因城阳王府由你主事却依旧不被视为最大的主人而不满,却不知我真正所求吗?” “不是女主朝政,是,女主天下。” “家国天下,皆可由女主宰。” “执迷不悟,撞了南墙的,是你。” “押下去!” 元舒瞪大了眼睛,内心震荡,她忍不住在身边人的强制把持下回头去看元煊。 她只看到了被光勾边,显出赤色来的玄袍,像黑天悬日。 两人被强行拖走,綦英娥一路哭喊,却在被关入暗屋后死死捏住了元舒的胳膊。 元舒转头,看到了綦英娥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 “卢氏在宣慈观日日夜夜绘制建筑图纸,我曾经偷窥到,她能够轻松画出洛阳城内排水与皇宫地下布局,她曾经说过,便是达官显贵庭院亦有暗库,皇家宫苑,如何没有暗道。” “你觉得,太后会不知道北宫的暗道吗?我的阿逸多是不是就快能见到外祖了!” 元舒不解,却隐约听到了浮屠塔的钟声。 宣慈观前,卢文颂看到了声势浩大前来的元煊。 她诧异地看着眼前人,像是半晌才认出来,这是自己的孩子。 卢文颂从未见过长大成人的元煊。 元煊没说话,因为她听到了厌恶又熟悉的钟声。 永宁寺的钟声。 ———— 注:阿逸多,未来佛弥勒菩萨摩诃萨,又名阿逸多尊者。 第130章 棋子 永宁寺的钟声响起的那一刻,元煊转头,回想起了那日太后被行刺时,她目光灼灼抓着自己去看她亲自督办的雀离浮图。 那消耗了国库流水似的财物堆积起来的壮丽浮屠塔,此刻在夜色之中也依旧屹立,像是无声俯瞰整个京都的神明阴影。 元煊还记得太后紧紧握着自己的胳膊,用力到让她产生了错觉,那永宁寺是太后的命。 很快她反应过来,的确有人握着自己的胳膊。 卢文颂紧紧掐着元煊的胳膊,她轻声道,“你不知道吧,也是,你从未像真正后宫的女人一般生活过,怎么会知晓后宫的女人想要参政要在何等暗室之内。” “你即便恢复了女身,也能堂堂正正出现在南宫,出现在太极殿,而真正后宫中的女人,想要插手朝堂何其艰难,你从生下来就获得了超出你该得的一切待遇,你根本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她格外清瘦,一只胳膊还横在胸前,抱着一捧画轴,可此刻握着元煊的手筋骨都狰狞几乎突破这层被香火佛音消磨衰败的皮囊。 “元延盛,你可知为何前朝建造皇宫,后宫会有多条暗道。” 她凄凉一笑,“你以为是作何用的,是为了后宫秘密联络外戚,皇宫建造图纸必然经过了皇帝准许,你瞧,皇帝用得上后妃的外家,却又不能叫妇人明目张胆参政,只能用此鬼魅伎俩。” “我恨你,恨你生来拥有了男人可以拥有的坦荡和光明,便是坠落之时,还要牵连无辜之人,你生来就有罪,可我无罪。” 她旋即松开手,大笑起来,“可世人却都说我有罪,你知道吗?火起的那一刻,前来救火的人,就说起来,是清河王以女子身份颠倒乾坤,祸乱朝纲,致使上天降下惩罚在其母所在之地!” 卢文颂瞧着眼前比自己高出了几乎一个头的人,眼中目光摄人,像是烛台倾倒迸溅出来的火。 “可我有什么错!她安氏生下了一个皇子,就是国之功臣,我生下了你!却成了灾星之母!一个母亲,一个从未亲手养育你的母亲,凭什么替子赎罪,整整十九年啊,元延盛,你是太子之时我也不曾享受过太子之母的待遇,被日日看守关着,我被瞒了十三年!整整十三年!” “元延盛!一日为棋,终身为棋!你以为你能延续盛世吗?盛世,从未达到!” “若是盛世,为何女子还要如此挣扎,洛阳城内外明暗渠,城壕涵道,我倒背如流,我画出的改良洛阳水利图,却是卢毅受封都水使者。” “我想要去看除了洛阳和行宫之外的城池和山河,却被困在这暗渠之中!” “阿爷说,女子提笔作画,该画的不是城池图,不是园林建筑结构,是园林花树,鸟雀美人。” 她忽然笑了起来,满脸讥讽凄怆,“可你啊,我的孩子,为什么你不用受这样的规训呢?为什么什么都是女人的过错呢?” 卢文颂转过了头,看着孔刘骨架染满黑灰的佛堂,低声呢喃道,“这从来不是个盛世。” 从来不是。 她又笑又骂的样子落在旁人眼底,侍从们彼此眼观鼻鼻观心,忍不住低声叹息,被关了这么些年,到底是疯了。 元煊站在原地,她向来对疼痛感知不深,可此刻分明那只手早就松开了,她还觉得有手骨用力禁锢在她的胳膊上。 卢文颂自幼聪慧,识文断字比兄弟都快,因而取名更是随了兄弟的字辈,她以为自己被祖父看重培养是因为她的能力。 的确也是。 只是当她在学习书画之时却意外爱上了并不文雅优美的城池建设图纸,企图深入研读古往今来各类城池营造图纸,却被祖父告知女子培养才德,是为了配得上世家的身份,赢得众人的赞誉,她代表的是卢氏的脸面,来日选入宫中,侍奉新帝,代表着卢氏侍奉新君的意向。 她是家族兴旺的砖石,也代表着家族的意志,听起来无比高尚。 可入了宫,诞育女儿却成了她的原罪。 元煊心绪汹涌,最后轻轻吸了一口气,“我何尝想成为您的负累和罪孽,您说得对,这从来不是个盛世,我便烧了这乱世,到达我的盛世,盛世将始,始从女子起。” “安置好……宣慈观里的人。” 元煊说完,转身就走。 永宁寺的钟声敲响,就破除了寺庙的宁静。 有什么东西砸上了她的背脊,元煊一顿,周围的侍卫下意识都抽出了千牛刀。 元煊回头,有东西掉落在点上,慢慢散开。 是卢文颂将她怀抱中的一卷砸向了元煊。 元煊抬手,制止了身后的人,自己弯腰,拾起了那个卷轴,不经意一瞥。 那是北宫的建筑。 宣光殿下有错综的暗道通往不同的方向。 比如……晖章殿。 元煊直起腰,抬头看向早就只剩下被簇拥的背影的卢文颂。 卢文颂没有回头。 “去宣光殿!叫外头的去永宁寺!你们,去这几个殿。” 元煊快步走向前,外袍如云般翻涌起来。 “太后可在宣光殿!” 她只觉得喉头干涩异常,声音近乎嘶哑。 宣光殿和晖章殿有密道,太后若是想要保太子性命,也不该叫哑奴带着太子逃出宫中投奔綦氏,该从密道转移太子才是。 太子只有在太后手中,才算是太后的保命符和棋子。 若落在綦氏手中,这分明是送上门的催命符。 一场大火,让宫内大部分人手都集中到了宣慈观,而宣光殿和晖章殿元煊定然会派人手加强防卫,盯着其他殿的侍卫就一定会被调开。 究竟是哪个殿? 元煊回想着那错综的暗道。 若是太后此刻已经出宫,那么…… 永宁寺! “殿下!太后……太后未曾在宣光殿。” 元煊暗骂了一声,“叫越崇要么带着侯官全部的头来见我,要么就把所有暗地里没查出来的东西都给我查清楚!” 其实哪里用查清楚。 贺从这会儿冷不丁被这一嗓子吓得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那孩子……那孩子……不是太子。” 冰井那处人迹罕至,那孩子被哑奴护着,又抹黑了脸,背着光,只能看到身形近似。 那根本不是太子。 元煊转头,看向了那俯瞰洛阳的暗影,压抑着胸腔中的怒火。 \"你找个可靠的人去我城外的庄子上,拿上我的印信。” 贺从匆忙结果那盖上印信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两个字。 “破笼。” 永宁寺,九层浮屠,北地来的朔风震动檐下五千四百枚宝铎,往日的和鸣成了秋风中恐惧凋零的悲歌。 安瑶跪在形似太极殿的佛堂之内,仰头看着高大的金像,绣珠织金雕玉之像错落在周身,烛火将这些阴影汇聚在她身上,如同这风雨如晦的天下群雄。 她在富贵庄严里,只穿着一身素衣,散着头发,毫无装饰,佛堂接近外侧,几个宫妃挤挤挨挨跪在一角。 太子跪在她身侧,还穿着那不伦不类的胡服。 他像是不解,“祖母,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您在等什么?” 安瑶双手合十,看向了一旁僧尼拿来的剃刀。 “我在,等马淌过浊河。” 元煌没听明白,“什么?” 他抬头,看见了一缕青丝从素衣上飘摇坠落。 “等大周山河的柱石们。” 有僧人驻足在殿外,“陛下,长孙太尉等一干宗室大臣们……到了。 ” 安瑶垂下眼睛,“很好。” 这盘棋,终于要下完了。 第131章 永宁 越崇从来都知道一个官吏跟了主子,往后自己的脑袋就不属于自己了,只要主子一有颓势,先掉的就是他们这些走狗的脑袋。 可他从来没有这么一刻觉得自己的脑袋就悬在裤腰带上。 这事儿是他们都没办好。 “谁能想到这宫妃殿内会有密道呢?” 越崇急地搓着后脖颈,一手的湿汗,却犹觉寒凉。 北宫不是侯官可以轻易探查踏足的地方,哪个侯官敢窥探后妃居所呢。 就连被困在北宫数年的元煊都不知道。 这时候得了命令也不敢强行搜查整个北宫。 刘文君与明合彼此对视一眼,有些事,只有他们来做才合适。 不搜不知道,一搜才发觉,几个皇帝的后妃都不在宫内,一问说是被太后宣召至宣慈观修行了。 “好一个修行,堂堂皇后都要落发修行吗?”明合性子本就泼辣,这会儿更是急得粉面通红,“宣慈观被火烧了,正是乱时,谁知道躲到了哪里,还不速速查探每个暗道密室!” 她再顾不得等随从上手,自己亲自提了裙子就伸手去摸暗道之门。 便是图纸上有暗道所在,可究竟入口在哪,图纸上也没有标记。 还有些密道虚虚注明了未经验证,这证明这不是宫内最原始的图纸,是绘画人自行推演盘算出来的。 刘文君和王明合都是宫中教养过的女官,对后妃宫内布置也算了解,短短一个时辰已经摸清了太后和皇后宫内的密室入口。 王明合一面说着宫人衣裙不便,要放下手中烛台把裙角掖起来,低头一瞧,密室显然尘封已久,烛台压上去灰都陷进去了,但眼前却有凝固住,但未曾蒙灰的烛泪。 显然不是她的烛刚滴上去的。 “太后早就料到了这一天了,地上的都是幌子。”刘文君显然也注意到了。 王明合顾不上裙角了,她抬头,有脚印通往漆黑的暗道尽头,那脚印不大,痕迹更是不重,明合一眼瞧出来,那是宫中后妃惯穿的丝履留下的痕迹。 “皇后只怕也跟着太后太子走了。” 刘文君听完明合小声说出的判断,心中越发冷了。 “如今皇帝宾天,凤阙的两位女主却都不在,那么她们在哪,哪里才是权柄转移之处。” 而占据皇城的,才是那个乱臣贼子。 刘文君握着烛台,只觉得手心湿黏,往日最冷静端方的人,也显出一点失态来。 她大脑迅速思索着,“太后之前步步退让,甚至做出失势之态,实则是让主子成为众矢之的,让主子去压制解决朝堂上的沉疴暗疾,如今是想要卸磨杀驴了。” “太后老谋深算,”王明合这会儿也渐渐意识到主子此刻有多危险,“先前我单只瞧着主子收拾那群朝臣雷厉风行,心中爽快,却忘了这是最最得罪的人事,即便主子恩威并施,可与先前旧例相比定然还是将人得罪了,朝臣们若有的选,自然不会选主子,咱们如今已是穷途末路了。” 刘文君先前还皱着眉头,听到最后一句却松开了,密道中烛火燃得并不旺,她在逼仄之中只看到了一条极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路。 “便是殿下没有收拾朝臣,只要他们有的选,都不会选殿下。” 她像是豁然开朗一般冲王明合安慰一笑,“所以从一开始,咱们就没路可走,便是没路,主子也走回了凤阙,咱们跟着主子的,不也是这样吗?又有何惧?” 她们女子本就穷途末路,如今也不过是挣出一条向上的路罢了。 “走,再看看前面究竟通往何处,可有什么遗漏。” 刘文君一席话叫王明合很快冷静了下来,抬脚向前走去。 另一面,元煊已然带人出了宫。 刚刚上马,她却忽然停住,看向了一头汗的贺从,“那孩子呢?是不是太子那位一道习武的伴读?身形极像?” 贺从下意识点头。 “有多像?” 贺从下意识答道,“抹黑着脸,足有七八分。” 元煊居高临下瞧着后头连绵的黑影,忽然笑了,“挺好,送去给綦氏,再叫他们知道,太后强困后宫女眷于佛寺,将要落发,想必城阳王也急等着消息,务必叫他知晓太子的行踪,若他去拦截,你知道怎么办吧。” 贺从在她漆黑的眼神里瞧出了影影绰绰的恶劣。 “属下,定叫城阳王误以为,太子死在了他夺人的时候。” 元煊点了点头,“跟紧饶安。” 贺从一怔,元煊说的是跟紧,而非看紧。 不等贺从再反应,元煊已经拍马离去,笼头直指永宁寺。 不得安眠的朝臣们亦破除了宵禁,各自漏夜前往钟声响起的地方。 城阳王瞧见一宫中宦官打扮的男子带着个童子匆匆前行,那童子却非宫装打扮,他登时心中一突,“拦下他们!” 此时夜行未有太多灯火,只隔着影影绰绰的暗灯,城阳王瞧见了半张脸,“太子殿下!你怎么在这里。” 他登时惶急起来,“来我这里,我是城阳王,你记得我吗?” 那孩童刚要喊起来,就被宦官捂住了嘴,“什么城阳王!什么太子,莫要胡言,我奉命出城,有宣光殿的腰牌,尔阻拦是要谋反吗?” 城阳王悬着的心弦彻底崩断,“这不可能!你这贼子要将太子带给谋逆之臣!” 若太子落在其外家手中,哪里还有他活命之处。 此时已来不及细思,城阳王忙提剑下车,仆从也跟着冲了上去。 那宦官身形高大啊,更有些武艺,当即和前头的仆从厮打起来。 一片漆黑混乱之中,唯一的灯也被甩到了地上,很快被踩灭。 城阳王急得高喊,“殿下!小殿下!” 只听得短促地一声儿童呼喊,继而是王府府兵惊呼起来,“不!不!” 城阳王心头一凉,“怎么了!怎么了!” 灯火重新亮起来,只有满地的鲜血,孩子的身躯已经软绵绵地倒下,胸口和面上都插着王府的刀剑。 城阳王绝望嘶吼了一声,“小殿下!!!” 他浑身冰凉,“綦伯行……綦……饶安呢!饶安不在府中,是进宫去了?还是,还是出城了?” 男人后退几步,这些时日的惶惶不可终日终于彻底成了实实在在的死路。 侍从脱手了刀剑,此刻更是慌不择路,“……家君……咱们……咱们还去永宁寺吗?” “去找饶安。”城阳王站在原地,嗓音干涩,“乱了,彻底乱了,去找元舒!!快!” 都完了,都完了…… 一切都完了。 城阳王出了一身冷汗,低声喃喃道,“不,还有宗室子孙,不怕,不怕……为今之计……为今之计,唯有,唯有栽到清河王身上,最坏的结果,也是栽到綦氏身上。” “反正城门迟早被破……李青神没回来……太后的算盘落空了,她没有兵,这城迟早会破。” 没有兵拥护太子和太后登基,就算太后势弱,让宗室拥立她继续做太皇太后,让太子登基,又有什么用呢? 李青神本是太后最后的底牌,可李青神直到今夜也还没有任何回援的迹象。 城阳王仰头,发现黑天黑地,竟见不到月光了。 “天……什么时候能亮呢,不,还是最好别亮的好。”城阳王只觉得有无形的力量扼住了自己的喉咙,能呼吸的气已经越来越少。 云层涌动变幻,却始终遮着月亮,叫人猜不透究竟过去了多久。 这一夜,太过漫长了。 “李都督没来吗?”太后落了发,这才听完下头僧人汇报的前来的宗室大臣。 “只有长孙太尉……但方才太尉府的属官上前回了长孙太尉几句话,长孙太尉先离开了,只叫府兵守好永宁寺。” “长孙冀为何不调中军前来!” 李青神没有带兵回来已然叫她心中惶急,原先得知李青神下落后她便暗中授意朝臣默许李青神擢升掌握兵权,更是在其被任命为大都督之时就暗中送去信件,叫其带兵回援京都,可他回信后至今都毫无消息。 “这……”那人显然有些为难。 “因为……因为如今在京都之内驻守的中军被分了三等,如今驻守京都之内的皆以清河王为主,而剩下的宗子军等两等中军,皆先后被派出了城,只要清河王不想,就还能死守京都。” 太后哑然无声,再多的谋算,在绝对的武力禁锢之下皆是空想。 除非…… 太后抬眼,目光坚定,走出了佛堂。 跨出门槛的一刹那,她双目已经含了泪。 “诸位朝廷栋梁!” 女子强作镇定的哭腔在佛堂之前响起。 “我今夜惊醒,总觉得心中绞痛无比,方才我听闻……”她捂着脸,泣不成声,“吾儿已逝!!!” 宗室大臣们你瞧我,我瞧你,踌躇再三,心中却依旧狐疑。 谁都清楚,那郑嘉毒杀皇帝是为着谁,最受宠的男人如此,太后居心甚毒,焉知皇帝之死非亲母之谋。 安瑶不动声色地将众人脸色尽收入眼中,继续哭道,“嶷儿已死,我再无牵挂,唯有落发出家,遂了他的愿望!!” “ 我知你们心中疑虑,可我一小小妇人,如何面对此等情形,更是愧对先帝嘱托,再无颜面见元氏祖宗,吾儿乃盛世帝王,不当屈于闭锁之城中!如今无论如何,诸位也该合力前往金墉,迎吾儿回这皇城之中,叫我这个阿母,见他最后一面呐!!也叫他唯一的皇儿,见他阿爷最后一面呐!” 安瑶说着摇摇欲坠,几乎哭昏过去, 安皇后及时上前扶住自己的姑母。 “姑母莫要伤心了,此刻危急,更得顾及煌儿啊。” 安瑶慢慢止住哭声,“对……太子……太子年幼,诸位宗室重臣,当辅国理政,护佑皇儿,元氏未来之继,皆在诸位手中啊。” 一席话说得几个宗室大臣心绪动摇。 有人心存疑虑道,“那……那梁郡王带着綦氏的精骑还在外面呢,太子到底还有綦氏血脉,我听闻梁郡王残暴不仁,任人唯亲,只怕将来朝廷就要不再姓元了,咱们……” 安瑶抬头,目光坚定,“诸位,我扪心自问,嫁入元氏以来,拼着被赐死也要为元氏延续血脉,昔年不惧死,只为元氏,今朝亦是如此,诸位若与我一心,便扶持好皇儿,皇儿到底是元氏子孙,外家势大又如何,别忘了!咱们灵前亦杀过势大的外戚!” 她言辞直指先帝驾崩后联合宗室六人杀外戚高氏之事,众人当即目光坚定。 “对!没错!便是叫綦氏入皇城又如何!咱们定要叫他有来无回!” 安瑶抬手拭泪,“那就看诸位的了。” 第132章 死得其所 这厢朝臣们商议起要如何开城门迎回大行皇帝的棺椁,商议来商议去,也不过一明一暗两条路。 明面上只能用孝道与君臣之道强压把控京都中军的清河王,迫使其自己开城门,可清河王其人,朝堂上的宗王经过前次清算之事,已然清楚,清河王并非强压之下低头的人。 宗室大臣们只能再想用暗线。 唯有长孙太尉有开城门的办法,可如今其人却不在永宁寺中。 即便众人都知长孙太尉忠心耿耿,可这等关节,谁又能知晓其心中所想。 长孙府。 长孙冀面有愠色,拿起杯子,却又觉得热水烫嘴,放下杯盏瞧着下头站着的长孙行,拉平了嘴角,“将我请回来,火燎自己的腚了,知道急了?就来烫我?” 站着的青年面不改色,躬身行礼,“伯父应当知晓,心焦的是整个洛阳城中的人。” “可你屁股坐得不正!”长孙冀冷笑一声,指向了他,“你自幼丧父,我拿你当亲生子,一心为着你的前途着想,怕你这一房就此断了延续,不敢叫你从军,一心为你铺好立足朝堂的路,从前将你安排入东宫,只为你有个好的跳板,不想竟是给你铺错了路!” 长孙行垂首,“您也曾经赞过煊太子宏才大略,前些时日您与殿下谈论时势足有一个时辰,子彦想问,何谓正路?何谓歪路?” “当今的太子,才是正统!”长孙冀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不想我竟然养出了个逆贼!你要气死老夫?我告诉你!如今我无颜下去见你阿爷!定要在世间将你好好收拾了才能瞑目!” 见长孙行犹要辩解,长孙冀沉声痛斥道,“只看你今日说的这番话,只怕你早早就走了歪路罢,我能准她操弄朝堂风云,是她许了我,这是陛下和她合谋彻底架空太后,清除朝廷积弊的一局,可如今皇帝都死了!!” “元延盛心计不浅,若她想要护住陛下,又如何能叫他骤然暴毙!焉知这不是太后与她,甚或是她自己设计的诡计,只为除了陛下!” 长孙行却抬了头,急声道,“张郡公从金墉城逃回京都,说是亲眼见着綦氏弑君谋反,他此前最是痛恨清河王掌权排除异己,跑至金墉城面见陛下告状,一去不回,众人都只当他被清河王杀了,不想他全须全尾回来了,若您不信,大可去见一见张郡公!到底是谁杀了皇帝!” 长孙冀自然也是为了究竟皇帝是怎么死的回来的,听得这句登时立了眉,“綦伯行此獠当真做了大逆之举?” “张郡公被救回来的时候,正是嚷着这句话,此刻情形不清楚,只知道綦氏精骑在金镛宫中烧杀抢掠,竟是将不少王公贵族都折磨取乐后杀了取身上财宝,风气十分粗蛮剽悍,叫人不齿。” 长孙行说着也皱起眉头,“不论陛下是否死于綦伯行之手,可綦氏精骑在金墉城烧杀抢掠,肆意虐杀朝臣确凿无疑,观其军风,可见主帅品性,若他真是为了匡扶正统,清算奸佞而来,那又何故大开杀戒,破坏百姓安宁,侄子知晓您一心为了元氏江山,可若是引狼入室,元氏江山才是当真将亡!切不可开城门迎綦氏!唯有带着中军殊死抵抗,以护大周京都与正统周全!” “您是伯父,子彦视您几为亲父,自然听训,”长孙行直视着自己的伯父,终于直起了腰板,“只是如今,究竟什么是正路?什么是歪路?清河王殿下心中装着江山社稷,即便伯父不忿她弄权,可也不当向綦贼与惧怕其威势苟且求生的人大开方便之门。” 长孙冀看着滔滔不绝的侄子,一时有些看不清长孙家和大周的未来。 他委顿于榻上良久,捶膝长叹一口气,“我老了,看不清了,綦贼当诛,可清河王……你是长孙家下一代唯一还能向前走的人,跟着清河王,那路不好走,她上不去,你,拿好兵符,这是你和长孙家的保命符。” 强壮的老人仿佛彻底失了心气,整个人都矮小了一般,蜷缩起来,只有一只手没力气地往案上一摆,当中有半块虎符沉闷歪倒在了桌面上。 “可我是宗室重臣,是大周脊梁,我,这辈子,只求一个死得其所。” 长孙冀的掌心压在长案上,慢慢站起来,站得比下头的长孙行还要高。 他拿起了摆在兰锜上的长弓,映在墙壁上的身影又伸展了一些。 长孙行瞧着那影子,恍惚觉得像是浊河边迎着激流的巨型石像。 巍然屹立的石像动了,大步向外走去。 他的伯父像从前每一次出兵前那样威严。 “找人写檄文,质问梁郡王居心何在,斥责其速速停下兵戈,送回吾皇尸身,全城戒严,传令中军,死守洛阳,直到綦氏主动送回吾主。” “您不带兵符吗?” “守卫大周都城,何须兵符号令。” 长孙行终于伸手拿过那案上的东西。 案前的人影彻底空了。 烛火噼啪作响。 今夜每个人都在选要走的路,可每个人都已经看不到前路,人人皆入穷巷。 人在穷途末路之际,总有鲜血迸溅火光交杂,世界由此混乱失序。 “你居然杀了太子?不,太子居然死在你这个蠢货手里!” “这世上怎会有你这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我费尽心思为城阳王府,您从前老出糊涂主意,” 饶安此刻再也顾不得什么长幼尊卑,只知道自己这个阿爷实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是太子吗?那是我们的投诚和保命符!” 她刚刚费劲儿才跑出来,身上值钱的物什都没了,头发散乱,素净得可怜,往日雍容镇定都化作了疾言厉色。 “是我们的保命符?还是你一个人的保命符!!” 一直闷着头挨骂的城阳王猛然抬起了头,重重拍了下桌子,目眦欲裂,红血丝早已遍布眼白。 饶安被这轰然一声响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旋即冷笑起来,“自然是我的保命符,可我,却是你的保命符!” “你这个忤逆不孝,倒反天罡的孽畜!!!你通敌叛国之心只怕由来已久吧!你早早地,早早地就和綦氏勾结在一起了吧?元日大朝会刺杀,光有綦嫔,如何能与宣光卫尉勾结!” “你勾结北蛮逆贼,做得不干不净!叫我儿赔了性命!如今蹬鼻子上脸,对着生父叫嚣!你母亲那个贱人就是这么教你的!你!你定然非我亲生!才如此无视纲常伦理!杀兄又弃父!” 城阳王说着,越发激动起来,瞧着眼前的女儿,只觉得越瞧越像元潜那孙子,想着这一年来的种种不顺,“你每次献计,实则都是把我带入了阴沟里,我才步步失权,偏偏你得了势还封了侯!可怜我儿!!!白白送了性命!!!” 他哭叫着直接抬脚踩过长案,跨步要去撕打元舒这个女儿。 元舒站在原地,瞧着连滚带爬的父亲,酒气随着那踉跄的身影一起逼近她面前。 她冷眼瞧着,在那股窒息的味道逼近到鼻尖时,沉默地拔出了袖中的短匕。 两道身影相撞,一个笔挺,一个扭曲臃肿,如同被烧融弯折的蜡烛,诡异地垂坠下去。 元璟死死瞪大了眼睛,继而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推开了元舒。 “你疯了!我是你的父亲!我是你阿爷啊!你敢杀我!!!” 随着他用力一推,自己的身躯也跟着向后仰倒,重重落在铺满厚重精美的氍毹上,只发出了沉闷的皮肉声。 他捂着腹部,看着元舒手中染血的短匕,重重喘气。 “元……舒!来人!!!来人!元舒疯了!!” 元舒不怒反笑,“来人?来杀了太子的人吗?来坏了我的大事的人吗?也该好好清算了!你人糊涂,养的门客糊涂,府兵糊涂,做的事怎能不糊涂!” “我从小敬仰您一步步跟对了人,走上了高位,一心想要承袭您的全部本事,延续城阳王府的荣光,得到你的认可。所以我从小就刻苦用心,我学得比阿兄快,写字比阿兄好,阿兄在国子监的文章更是都由我代劳!可你依旧让他接手你的门客!他管得明白嘛!只知道吃酒耍乐,究竟能继承得了什么家业!” “我如今却被你视作我居心叵测?我阿母委曲求全,我悉心扶持,得来的是连血脉都要被怀疑,哈?” 元舒说着说着,笑出了眼泪,欺身而上,再度举起了短刃,狠狠扎入早就因过度醉酒打不准人的元璟体内。 “我靠着自己本事封侯,您依旧不认可我!” “糊涂的人怎配做一家之主!!” “是我错了,是我从头到尾就错了!!” 刀尖不断扎入皮肉又拔出,瘆人的声响不间断地在金殿中响起,元璟这会儿大脑不知是酒醉上头还是失血过度,一片混沌,在湿热中又不住地因为寒冷颤抖起来。 他呜呜哭叫着,与血肉声搅和在一起,像是乱世吃人的曲乐声。 终于,乐声停了。 血液温热湿滑,终于叫刀柄脱手,几乎无声落地。 元舒背对着生门,听见了风的呼啸声。 她含泪笑起来,哽咽道,“是北风啊……” 她终于似乎看清了这华美锦缎之内包裹的残忍腥臭的内脏,一片污糟,这样的躯体,曾撑起了七八年的大周天穹。 怪道,天黑无日月,唯有乌带崛。 身后有人的脚步声,元舒缓缓站起来,染血的手抬起,用力想要擦拭干自己的泪痕,却落得两行血泪。 “砍下这奸佞的头颅,我要替父谢罪,以此投诚。” 总要死得其所,别浪费了。 第133章 将破 这一夜天翻地覆,将黑暗拉得极长。 洛阳城内百姓尚不知事,可金墉城的百姓却如坠炼狱。 大周早前便是靠着征伐抢掠崛起,占据半面江山,日渐兴盛之后,即便尚武,也不得不顺应趋势,休养生息,耕种经商,可北边臣服大周的部落和六镇军户却依旧还保存着旧时的遗风——所到之处皆是赤地千里。 丰饶的中原水土将小小的金墉城也养成了富庶之地。 綦氏部落的精骑是綦伯行驯养的凶狼,需要吃血喝肉。 长乐王沉浸在自幼结识的好友去世的伤痛里不能自拔,只一声声呢喃着,“来晚了,来晚了。” 穆望却意识到了不妙。 外面的声音太大了。 这让原本可以正义凛然高歌前行的他们变成了乱世的鼓乐。 天一亮,綦氏暴虐之事会丧失人心。 穆望皱着眉头,这些看不起汉人的北方部落不会明白什么是人心,他们只知道拳头足够大就可以征服世界。 他上前意图劝说綦伯行,“郡公当约束麾下将士,这是我们自己的国都关口,若在城内惊扰百姓,引得家破人亡流民出逃,对郡公名声无益。” “我手下将士受诏千里迢迢地来,如今皇帝死了,洛阳城门紧闭,势必有一仗要打,粮食不够,总要叫我的人吃饱饭。” 他们一行人都是精骑,沿路州府填补粮食,并未带多少辎重。 穆望眉头更紧,“我问过开金墉城城门的中军,元煊将中军分为了三等,有两等都被调出京都之外驻守,他们自是不会与我们作对,此等境况,城内除却元煊一脉要死守,多的是人要开城门迎陛下回宫,我们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等。” 綦伯行垂脚坐在软榻上,没有答话。 “可如今您纵容手下将士哄抢城内富户,那外面两等中军和洛阳城内明哲保身的朝臣世家们见此等状况,还敢开城门准您进去吗?只约束几日,往后便是长久的富贵,想必其中利害您比我更清楚。” 綦伯行终于有了反应,他回头看了一眼跟着的高深,面上带着不耐,“听见了?” 高深垂头,“听见了。” 他走了出去。 綦伯行手下的兵固然有不少敬佩高深智谋与为人,可还有极大一部分不会听高深的话,尤其还有不少綦姓子弟。 梁郡王任人唯亲,精骑里头同气连枝的不少,这点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将高深派出去也不过是为了给还在合作的穆家一个脸面。 高深翻身上马,怒斥着沿途擅闯民居的人。 綦叔远瞧着高深沿路又劝又骂,嗤了一声,转头看向了侄子,“听闻你阿爷视这叱奴如亲子,还要替他张罗亲事,如今更是还来插手掌控军中了。”[注1] 綦达罗讥讽一笑,“一条狗也配当头狼?” “民居自然没什么肉吃,也值得他一个个驱赶,走,喊我们的人,去真真见见香肉!” 马头一转,竟是向了金墉城内的寺庙。 “小将军!我听闻金墉城还有贵女清修的寺庙。” “哦?” 綦达罗笑起来,“那我可要好好看看!” 金墉城没有静下来。 高深听到了远处的呼哨声,忽然直觉不对。 “这群畜生东西。”高深暗骂一句,他曾经是侯官,又常替来往元煊的庄子,知道那是贵女们清修之处。 他拍了马刚要向前,最后却生生调转了方向。 这事儿他拦不住,拦得住一次,也拦不住第二次,即便是世家贵女受害,世家也不会真只为了一个女儿就能聚集在一起合力围杀綦氏。 这是个人人都要权衡后路,争着分饼吃的时代。 但主子不会想要这起惨案的发生,哪怕这件事会给綦伯行添一笔极大的污名。 有些事如今他不能做,但有人可以。 马蹄踏碎石板,激起一片尘土。 高深倏然勒了马,他看见了火光。 那是主子的山头的火光。 很微弱,但在黑夜里已经足够亮了。 瑶光寺中一片大乱。 带发修行的贵女们仓促逃乱,往日最清净的所在此刻已在腐烂。 哭叫声中,一位宗室贵女抄起拂尘,用力推翻了桌案,意图挡住匪徒,却也只是徒劳拖延。 “你们不该伤性命!!!我们钱财都给你,莫要伤人性命!” “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如何叫你们这些北蛮匪徒玷污!阿母!!女儿再不能侍奉您了!” 砰!纷乱声中,响起了决然的赴死声。 无尽的绝望缠绕着贵女,扑向观音脚下,“佛门净土,何故如此受灾,若在天有灵,也当庇佑信徒!!求菩萨显灵啊!!” 身后有裂帛声,贵女忍不住闭上了眼睛,眼泪不住地流。 乱世无法,更无神。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不该弃了从前部落中的旧俗,她也要有力气举起长棍砍刀,将这些披着人皮的畜生砍杀个干净。 身后当啷一声响。 那是振刀之声。 贵女吓得一抖,甚至不敢回头,只在心里一遍遍念佛。 “求佛不如求自己。” 一道女声在刀剑声中响起。 贵女浑身一震,费力转头,看到了与兵匪缠斗在一起,同样身着甲胄的人。 禅房中不知何时闯入了另一批军士。 只是这些军士和贵女从前见过的所有军队都不一样。 她们都是女子,头发简洁地梳着,牢固简便,身形比贵女们强壮许多,虽然并不高大,却利落强劲。 但不是她曾经见过的任何军队装饰。 几个女子似乎训练有素,合力成阵,避免了北方来的高壮将士的强力重击带来的劣势,直叫人难以招架,刀剑杂乱迅疾,纷乱银光熄灭之时,她们已经卸下了这北方来的兵匪的长刀。 原本甲胄齐全,护项都带着的精骑,因着进寺庙方便动作刚刚卸下了铁胄,长刀落地的一刹那,几乎只有一线破绽的士兵被砍断了双手,面门飞来极精准的一刀,深入头骨。 因着用力过大,刀太深入,拔刀之时叫那女兵狠费了一番功夫。 旁边一女子笑道,“你若每次这般,不说战场上拔刀慢有破绽,这再好的刀就经不得你几次挥砍啊。” 宽刀女子抬脸笑笑,被血溅上,面目模糊,甚至有些狰狞瘆人。 几女子正要往前走,贵女终于勉强扶着佛像站了起来,“等等,还未谢过你们救命之恩,不知几位英……英娥姓名出处,日后我好叫家中好生谢过。” 女兵们一面擦着脸一面回头,彼此对视一眼,却什么都没说。 还是先前嘲讽她求佛的女子跨出门槛之前回头道,“不必谢我们,樊笼已破,新规当立,只愿这天下有更多女子成为我们,那未来的秩序里,也该有我们女子更多的余地。” 贵女怔然站在原地,手不自觉滑落佛脚。 她抬手,细弱柔软无力。 “我……也可以吗?” 贵女忽然想到了那年煊太子平叛归京,正是牡丹盛放之时,赤色身影御马而过,恰有一丹景牡丹挂在太子冠帽之上,红艳至极,更衬托得太子意气风发。 满街男女眼中都只剩下了那一抹丹景朱明。 煊太子……不正是女子吗? 苍穹褪了黑,慢慢沁出青白。 綦氏精骑被莫名其妙出现的女兵和僧兵退至观庙之外,綦达罗折损了几十个人手,心中有气,远远看见了高深不知为何下了马和并非军中打扮的人说话,当即驱马过去叱骂起来。 “混账东西!都是你扣着兵,让他们没能支援,害我们和区区僧尼对峙都吃了亏!” 高深却没恼,冲綦达罗拱手,“二公子,您来得正好,綦嫔是您一母同胞的亲姊,想必您对綦嫔印信相熟,我抓到一个城外跑进来的密探,他带了綦嫔的口信,事关紧要,还请二公子过目。” 綦达罗一眼认出綦嫔私印,心中大急,当啷下马,“我阿姊怎么样了!你既然来了,她怎么没来?莫不是出事了!” 那探子哭丧着脸,急道,“是出事了,却不是綦嫔,是……是咱们的小太子啊!!!” 綦达罗猛跨一步,揪住了人,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城……城阳王误杀了小太子!!!咱们的小太子没啦!!” 綦达罗不可置信,手攥得愈发紧,“太后这贱妇!!!城阳王这狗贼!!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传令!!攻城!!” ———— 注1:叱奴,鲜卑语中狼的意思。 第134章 浑水 天光熹微之际,一则檄文贴出了洛阳城门,当中痛斥梁郡王为残暴贼子,戕害君父,屠戮臣民,有违道义,如今兵犯大周都城,不轨之心昭然若揭,太后心痛不已,大周臣子与綦贼不共戴天,今已至大周危难之际,当上下一心,共御国贼!剿灭叛军! 永宁寺被重兵守着,早已戒严,太后隐约察觉事情走向了自己不可控制的方向,心中焦急,却只能一遍遍念诵着佛经。 太子被安皇后保护在密室里,唯恐遭到毒手。 皇宫太极殿门口,也已经聚集了不少朝臣。 几个宗室大臣分列朝臣之前,面上义愤填膺,厉声呵斥着清河王,圈禁生父至死,逼迫祖母出家,不忠不孝,祸乱朝纲,为天下人所不齿。 外头的痛斥声并不会动摇坐在东堂内的元煊,烛光还没到全然能熄灭的时候,她正低头看着面前太后的诏书,外头的微光冲刷着过去燃起的灯,将光亮冲得稀薄。 元煊有些瞧不清上头的字,也懒得看清上头的字。 贺从垂首立在一侧,“太子身死的消息已经被綦氏得知,如今洛阳城内的人出不去,外头的人进不来,这个误会,只有鱼死网破之时才能揭开。” 綦氏族人从未见到过元煌的脸。 这是一步拖延的棋,太后和宗室大臣什么心思很简单,还不过当她元延盛是个棋子,她最后的价值是用这条命给太后和幼帝铺好路。 可想要与虎谋皮,也不看看那只虎愿不愿意跟她们合作。 “綦伯行为人暴虐狂妄,专断独行,怎容有旁人分权,更不谈太后想要把持朝政,只要他心里认定元煌已被城阳王所害,断不可能再与太后和谈,他手上还有个长乐王,你瞧着吧,不出三日,长乐王必定于金墉城称帝。” 元煊的声音在清晨里透着说不尽的寒气。 “太后想要逼我开城门,也不看看綦伯行答不答应。” 她是个棋子又如何,掀了棋盘,究竟谁主天下,又有谁说得准。 刘文君和王明合已经将后宫密道全部整理一遍,如今除却安氏嫔妃,还有几个颇有家世的嫔妃都已不在后宫。 “可太子存活之事,到底瞒不住,殿下,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贺从的心一直提着,从未放下过。 元煊抬眼,“如今太子在谁手里?” 贺从下意识答话,“太后啊。” “那就让太后主动放弃这个幼帝。”元煊放在奏案上的双手交握,神情宁静,“但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对峙,是等。” “先耐不住性子的,才是那个成为众矢之的的乱臣贼子。” 元煊做足了准备,加固城墙防御,安抚城中百姓,圈禁闹事甚至要偷跑出城的朝臣,甚至不阻止永宁寺内部的供给,只是言明,若要太子继位,也当先攘外,后安内,且綦伯行言之凿凿太子已被城阳王杀死,那么永宁寺那个太子,若非她于皇宫亲见,否则只当太后偷天换日。 太子一日不回皇宫,元煊就一日不回应。 可太后不敢回宫,也不能回宫。 金墉城,綦伯行看了那檄文,怒不可遏,将那东西撕了粉碎,“如此颠倒黑白,陷害忠良,定然又是朝中奸佞作祟!” 高深扫了一眼义愤填膺的綦氏精兵,当即开口道,“太子被害,奸佞当权,蛊惑太后乱政,此情此景,可见大周气数已尽,明公如今,何不清除奸佞,整顿山河,江山正待明主啊!” 一语下去,綦氏族人更是振臂高呼起来。 “元氏将灭!綦氏将兴!叫元氏血债血偿!!” 綦伯行面上悲痛,眼中已经燃起了火焰,这话早就说中了他的心思。 他看着周围的人,刚要开口说话,就听得麾下将领岳斗开口道,“明公万万不可!” “明公可还记得我们来此志在除奸,即便太子已亡,可我们大志未成,元氏多位宗王皆在,我们依旧是大周臣,更当匡扶社稷,另立明君才是!” 岳斗说完,看向了高深,“高深此獠,奸谄小人!明公不可轻信!当早处置!” 綦伯行皱眉思忖再三,转头看向了后头的殿门,“灵堂布置好了吗?不若灵前占卜,问问先帝的意思吧?” 高深垂下了头,率先拱手道,“是叱奴心急,一心想报答明公恩情,辅佐明公,请诸位不要计较叱奴愚钝糊涂。” 岳斗还要再说,一旁众人纷纷替高深求情起来。 此人背后没有势力,也没有什么党派,为人也宽厚,不介意吃亏,綦氏门人都还乐意接纳他。 “去,把灵襄叫来。” 灵襄是綦伯行门下精通占卜之术的能人,当即写了数十份表文,于先帝灵前开始占卜。 谁知接连燃尽十张,都未有任何声响。 綦伯行闭目,摇了摇头,“换宗王的名字吧。” 灵襄当即下拜,“天意如此,时候未到,此时大周气数未尽,先帝死不瞑目,自然不肯大周国祚断绝。” 翌日,梁郡王于灵前占卜,上表立长乐王为帝,烧时表文爆响三声,以示先帝准允,传位于长乐王。 梁郡王遂拥立长乐王为帝,于金墉城先帝灵前继位,长乐王于灵前哭至昏厥,清醒后拿出先帝遗诏,封綦伯行为太原王,穆望为平原王。 消息传入洛阳,举城震动,百官惊异。 宣光殿暗道之内,越崇看着眼前舒朗的暗室,回想着刘文君离开说的话。 从前太后当权,不少密文奏疏皆送至后宫,可殿下为女侍中,却发现早前的奏疏都不在后宫,除却景昭之乱导致文书散逸的原因,想必还有些被藏在后宫的议政之处。 当初太后急于立刚出生的主子为储君,就已经打算好,皇帝意外死亡或是脱离了控制,她就能扶持太子即刻继位。 越崇想找的东西很简单——一份早就准备好的继位诏书。 侯官探听机密,也更懂机关要道。 这是越崇唯一能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已经在这里找了足足两天,已经逐渐彻底失去了希望。 越崇返身之际,倏然注意到了地下设置的佛龛,两侧烛火之下,有一处不可查的凹陷。 地下尘封的暗格被咔嗒打开的那一刻,灰尘飞扬,地上掩藏的旭日点出一线金阙光,无数微尘落入日光中,一时无所遁形。 元煊站在金佛之前,瞧着已经剃度出家的太后,只觉得模样有些陌生。 那积年累月压人的富贵被裹在比丘素衣之下,眉目没有珠粉妆饰,终于显出润泽的疲倦。 “你终于来了,我传召你许久了。” 安瑶似乎对这一场对峙毫不意外,姿态松弛,显然做足了准备。 但元煊再也不是能被软绸束缚的人了,“我来给太后一个消息。” “綦氏对洛阳宣战,拥立长乐王为新帝,势要攻破洛阳,斩杀奸佞。” 元煊笑了笑,“当然,还包括您这个纵容奸佞乱弑君的太后。” “你故意将计就计,混淆视听,搅浑了水,你才能拖延一阵,寻找活路!” 太后显然也已经猜出这中间定然元煊做了什么,可她不敢将太子交出来。 太子只有在她手里,她才能活。 元煊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惜了,如今就算他在你手里,你也活不了了。” 安瑶忍不住从蒲团上站起来,看向毫不避讳挡在佛前的元煊。 “那你就活得了吗?綦氏精兵常年征战,是草原上战无不胜的狼群,穆家私兵是大周最懂战略的一支谋兵,而你,手上只有三分之一的洛阳中军,我告诉你!这洛阳你守不住!” 元煊看着眼前激动起来的人,声音轻慢,“那太后又有什么兵呢?那些兵就算会为你口中活着的太子而来,那你也必死无疑,祖母啊,他自幼被綦氏养大, 谁亲谁疏,他心中自然知道不是吗?” “如今棋盘早就换了主人,而祖母你,还要握着个没用的棋子吗?” “綦氏血脉不能留,可宗室里有的是孩子。” 元煊说完,淡淡看了一眼金佛背后的阴影处,收回了眼神,“孙女言尽至此,这是我的穷途不错,可也是你的末路。” 安瑶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气势,肩膀垮塌下来,脊柱被抽出了全部气力。 她何尝不知道,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宗室大臣和洛阳朝臣。 “元延盛!!!我留住了你的性命啊!我曾,我也曾要立你为君!!” 金像后隐蔽处,元煌垂下眼睛,思及那日被匆匆塞入密道,又被哑奴拽出去的伴读,眼眸一暗。 外祖已经兵临城下,元煊虎视眈眈,太后如今更是显然动了杀心,他得跑出去! 元煌屏住了呼吸,心脏怦怦跳起来。 那道高大的玄色身影离开了佛前。 元煊越过了安瑶。 “祖母,一个被抛弃的棋子,没有道理再心甘情愿做第二次棋子。” “天下之棋,在你我手中,也在他人手中。” “今朝马蹄踏破战火起,洛阳为我延盛地,祖母,你好自为之。” 綦伯行再粗蛮狂暴,不得人心,可唯独有一样,足以叫他在这乱世中称霸一方。 他是个军事奇才,征伐鲜有败时。 元煊不敢赌。 安瑶看着那道黑影越过门槛,融入一片日晖中,几十年中,第一次觉得茫然无绪,走投无路。 门外传来了高呼声,“綦氏逆贼攻城了!!!” 她浑身一凛,抬起头,目光逐渐被日辉灼伤得通红,“传诏章武王之子,太子不幸于宣慈观大火中遇难,当择宗室子而立,叫章武王回援!诛杀逆贼!” 金玲倏然响动,安瑶看向了那扰乱声发出的方向,轻轻笑起来,“原来是煌儿啊。” 第135章 刚柔 “洛阳的狗杂种嘛!!你们这些被圈养的猪狗!被那些愚蠢汉人教得没了血性的东西!” “见过草原吗!快出来见见我们马蹄上带来的你们祖辈故乡的泥吧!!” “哈哈,洛阳的兵到我们面前一刀都不够砍的!” “这些狗杂种不敢出城!!也不看看他们的领头是谁!是被我们手下败将贺宝荣的兵活捉的长孙冀!” “长孙冀!被生擒的怂货!你的儿子死在了北地,你还敢再直面北来的人吗?看看!这是谁!!!” 长孙冀站在城墙之前,舌头在战场上也是最腥臭的利剑,足以刺激人心将战局瞬间颠倒。 他看着叫嚣的敌军身边被召唤向前的马。 马背上的人他认得,那是从前鲜于文茂的亲信,曾经在他被俘虏后多次设宴招降,是北地难得的儒将,出身关陇。 没想到贺宝荣杀鲜于文茂自立后,李觉居然投奔了綦伯行。 天下英雄尽起,各投明主,洛阳城中的朝臣才刚刚意识到这件事,可王朝的分崩离析早有先兆。 长孙冀这才迟缓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今日一战,他若守得住洛阳,大周也势必会有两个新王诞生,若他守不住……他也定要扶持宗室正统,另立新王。 大周百年基业在挞伐中拓展,也在挞伐中崩裂。 长孙冀听着下头的叫嚣和辱骂声,如同磐石巍然立在城墙上,挥手下令扔下滚石。 自古攻城难,綦伯行不过是想靠着讥讽辱骂刺激他们出城应敌,逐个击破。 “太尉!他们要挖地道攻城!已经从北侧偷偷挖了不少了!” 长孙冀冷嗤一声,“地道?” 他转身下了城墙,“召集城内中军,去准备草料木材,再叫……那个太府的女官,取所有的火器来。” 崔松萝这个太府少卿却并不在太府。 而太府的仓库中并无营造好的火器,只有尚未组装完成的半成品。 “能着的都给我拉出来,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长孙冀身先士卒站在刚刚挖开的沟壕之前,干草覆盖着湿草,燃烧出滚滚浓烟,在他背后汹涌无比,迅速没入地道之中,如同这大周最后坚守的灵影,将敌人吞噬。 城墙外头日夜不分的叫噪声让城内愈发人心动荡,洛阳全城戒严,人心惶惶,元煊坐镇皇宫,直面着两党派的人的施压和争执。 一方人极力坚持打开城门迎接大行皇帝的遗体回宫,再议新帝,一方人却坚决要求立刻拥立合适的宗室子弟登基,由宗室大臣共稳大局。 元煊被这群人吵得头疼,心中对如何处理洛阳朝臣的办法变了又变。 饶是一贯稳重的刘文君面上都露出了不耐和疲倦。 “主子,这些人说得冠冕堂皇,实则不过都是为了私利!” 前者不少人都与綦氏私下有过不少联系,冬朝之时节礼不断,夏归时私下贿赂更是没停过,便是景昭王旧党都与綦氏关系密切,收受不少财物。 “无非贪财和怕死。”元煊这会儿反倒放松笑了出来,“这等人,好办得很。” 她风轻云淡,按了按眉头,“难办的是那群宗室和坚持正统的汉臣。” 王明合来上茶,如今特殊时期,元煊的饮食起居她都不敢假手他人,听到了这句话忍不住道,“就该像崔少卿说的,都杀了反倒干净!” 刘文君摇头,“哪有这么简单。” “简单,不难。”元煊端起了茶,笑了笑,“告诉松萝,揣上''药材'',该出城逃难去了。” “不管哪条路都没有我和大周的活路,那就让他们自己杀去。” 元煊站起身来,径直走向内室,穿上了甲衣。 “等着吧。” 如今坚守的只有长孙冀和贺从,两方人分别带着中军与禁卫军在守着城池。 綦氏精骑偷偷挖掘地道被长孙冀带兵挖壕沟放浓烟堵住,集中坑杀,终于彻底打消了他们挖地道破城的主意。 中军才刚刚松了一口气,另一侧就传来了紧急的军报。 “不好了!那群蛮子用了冲车!还是……还是……”上报的军士面对着长孙冀,一时有些语结。 长孙冀这些夜里没怎么合眼,领着中军疲于应敌,他冷眼瞧着洛阳群臣,竟无一人能用,唯一得用的,还是被元煊从阴私角落挖出来的寒微子弟。 他面色肃然,“这等要紧时候何必还要吞吞吐吐。” “还是穆侍中带的兵,瞧着……瞧着……” “是穆家的私兵。”长孙冀一下说出了那军士的未尽之言,他站在原地,忽觉铁甲沉重,举目看去,瞧着面前一张张惶急如同没头苍蝇一样等着下令的中军,忽然倒退了几步,仰头看着天,大笑了一声,怆然含泪。 “元氏之下,同宗九族,世家八姓,位尽王公,乃有盛世!” “不过百年,却至政弱刑乱,柄夺於臣,诸将专微于外,各自为政,莫或同心,士卒衰耗,上下并昬,可见大道乾坤颠倒,纲纪尽毁,洛阳已非天命所在!!!”[注1] 长孙冀说完,颓然低头,“罢了罢了。” 没多久,又有中军匆匆赶来,“太尉!!太尉!清河王出了宫,带着禁卫军往东边城墙去了!” 长孙冀一怔,听得那人继续道,“长孙小将军带着兵符,调了中军,也全部往东城去了。” “这混账东西!”长孙冀下意识叱骂,但忽然反应过来,“这孽畜……这孽畜……” 终于还是选了他自己的路。 “也罢,也罢。” 他背过身,不再发话。 底下人见长孙冀迟迟不语,有些着急,“太尉,那咱们,咱们是听小将军的,还是……” “个人有个人的路,你们自去吧。” 长孙冀说完,手持大刀,驻守在了壕沟之前,北风吹过他铁胄上的鹖羽,像南迁脱队的老雁。 东城城墙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像是这座都城沉闷的爆吼声,贺从满脑门的汗,匆匆迎上了长孙行。 “怎么样?” 长孙行摇头,“穆望带着的不光是穆家的私兵,还有殿下派出洛阳的第三等中军,那群宗子军们对殿下不满,和穆望同流合污也是情理之中,只是用着金墉城库房的重型坚固冲车攻击自己的都城,还是……还是太丧良心了。” 两个同盟者背后代表着世家和草根之将,中军们向东城涌来,在冲车的撞击声中,重新披挂的清河王从皇城方向策马而来,身后的车马中压着厚重的幔帐,却是松清商会的马车。 “诸位将士!如今叛军罔顾皇恩与大周百姓,狂妄放肆,我为阿爷临行前托付洛阳朝局的人,此身与大周同在,与诸位同在,随我守城!” 元煊抽出长剑,剑指被撞毁的城墙一面,“崔少卿献出了仓库中最大的幔帐,着人张开幔帐,卸了冲车的力!” 金墉城本为守卫洛阳一角的要塞,如今要塞被轻易打开,洛阳城的东角就成了脆弱之地。 中军们彼此相互了解,真要城破,元煊手中的兵打起来当真难说。 城不能破。 剑光划出一条银龙,指向了灰扑扑的青石。 青石沉闷地发出哀鸣,坚固无比的冲车如同狰狞巨兽,肆无忌惮踩踏着祖辈堆积的高墙。 厚重的帷帐唰啦张开,它本性柔软垂顺,在风中鼓荡,随风塑造它的形状,却轻易卸开巨兽的力道,挡在了高墙之前。 元煊微微一笑,转头看向了城内某个方向。 一刻钟前,收到消息的时候,收拾库房的崔松萝派人送上了这份“太重太累赘不方便带走”的礼物。 坚固到火烧不毁,巨石砸不烂的冲车却被这柔软的布料阻挡,穆望显然没想到,他皱着眉,仰头看着登上城墙的那道玄色身影。 “……元延盛……” 他咬着牙,一眼瞧见了布料边角反光的图案,更是被刺伤了眼睛。 那还是他亲眼见证崔松萝求人绘制好的商会花印,她说那是松青商会的商标,以后要天底下所有人一见那花纹,便知道是松青商会的东西,用了能光滑反光的丝线,哪怕暗夜,只要有光,一照便能瞧见。 他不明白,那不过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商户女,不过是个有很多小主意,却又不谙世事的商户女,怎么却总是让他频频受阻。 还有……还有那个怎么都能从深渊里爬出来的人。 元煊居高临下瞧着城下大军,“抽调人手,修筑城墙,这是大周的都城,是大周的心脏,心脏不死,大周不灭!我与你们共守都城。” 军心振奋,人人看那袭玄袍便如见大周这条黑龙的心脏,昼夜不歇。 綦伯行和穆望攻城接连受挫,进攻速度也没能赶上城墙被修补的速度。 眼瞧着清河王生生将一场快攻战打成了围城战,洛阳粮草充沛,可他们这些围城的却远远消耗不起。 入夜时分,火堆噼啪作响,四周坐着的人却一片低迷。 “为今之计,不如退一步,先叫长乐王于金墉城旧宫设登基大典,叫天下人知晓,大周已有新王。” “不可!”綦达罗下意识否决,“城阳王和那老妖婆杀我煌儿,没有放过他们的道理,难道还要让她再扶持个幼帝出来继续把持朝政吗?” “当年景昭王是个好人,旁人都不接纳我们,他却欣然带头收了阿爷的礼物,给了我们便利,不想也被奸人杀害,城阳王当杀!” “如今坚守的不过是个女人,一个女人,她就算守城又如何?也不看看城内的朝臣们愿不愿意守!”岳斗目光犀利,却一语直中真相。 李觉但笑不语,目光温和,转头看了一眼穆望。 穆望肯定道,“只等着,自古以来从外攻破艰难,从内瓦解可快得很,我们只等着……” “可是今日前线的将士发觉有人趁乱射出了一箭,箭上有里头不少朝臣的联名的密信,言明他们想开城门迎接大军入城,可如今元煊把持洛阳,囚困了朝臣们,他们即便有心也不得其法,想要让我们配合设法声东击西。” “只是如今洛阳都在元延盛手上把持,内外消息也无法通晓,”元谌忧心忡忡,“几次试探着突袭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可别的城门防守却也未松懈,那些火器尤其棘手。” 綦伯行坐在巨石上,不远不近听着这些议论,忽然将视线转向了背后沉默不语的高深,“你怎么看?” “叱奴有一计,可逼清河王自己打开城门,只是有损明公在儒士中的声誉。”高深低声道。 綦伯行大笑起来,“这天下,到底是胜者说了算,更何况,那女人的名声只会更坏。” 高深目光渐深,俯身过去,铁耳密语了一番。 綦伯行诧异地看了一眼高深,“叱奴当真厉害,以孝治国,以孝制人,哈哈哈哈。” ———— 注:1.后“政弱刑乱......上下并昬”出自《三国志·吴书·是仪胡总传》 第136章 活着 日出破晓,元煊驻守在城墙上,远远瞧见了从金墉城方向缓缓而来的一队仪仗。 “那是什么,不像是冲车?怎么还盖着华锦?”贺从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会儿,转头看向了长孙行,一时不知该不该指挥进攻。 长孙行也少见此等境况,他虽没有正面作战的太多经验,可自幼耳濡目染,对战场各类作战也算颇有了解,却一时不知道如此阵仗是何诡计。 “这……” 队列至城墙之前,长乐王元谌身后簇拥着綦伯行穆望等人,竟皆着白单衣,白帻不冠。 元煊见此情状,心中的猜想彻底坐实。 “洛阳臣民!还不速速打开城门,迎大行皇帝回宫!!!” 锦绣布帛被揭开,垂坠落在了泥地里,巨大沉重的棺椁出现在天光之下, “元延盛!大行皇帝棺椁在此,尔敢拒开城门,不忠不孝,罔为人子!” “皇上宾天!洛阳子民不曾为其收殓哀临,如何敢称大周臣民,元氏子孙!” “开城门!!!我们攻城,只为尔等不肯迎大行皇帝回宫!” “元煊!见了君父棺椁,还不速速卸甲弃刀跪迎!!难不成你要将这个不孝子当到底嘛!!” 长孙行瞠目结舌,不由发踊冲冠,气结道,“无耻之徒!!!竟敢拿皇帝棺椁做文章!逼我们开城门!如此野蛮无礼的行径!!他怎么敢!” 贺从皱眉,“殿下小心,或许有诈!城门一开,您定然会被清算。”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殿下!将军!不少朝臣们都闻讯前往城门来,要求开城门迎回先帝棺椁了!还有……还有……饶安侯,她……想要见您。” 元煊回头,“饶安?” 这些时日她有意放纵饶安传出太子已死的消息,将綦嫔囚禁起来,侯官密切监视着,自然知道这些朝臣们私下联络密切,想要打开城门迎大军入城的名单早被呈送上来,而另一群宗室大臣,也已经在宗室里头选定了继位的幼帝人选。 她并不意外饶安能在这群人里,毕竟她擅长牵线搭桥,操弄人心,这是她的长处,可以说,饶安的权术并不在她之下,足以利用那群朝臣,达到她想要的目的。 可饶安,真的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吗? 饶安散着头发,一身素服,登上了城墙。 风猎猎作响,吹得她有些过于纤弱。 “元延盛,这一场你赢不了的战役。” “你不占天命纲常,不占强权武力,你身后一无所有,独自一人,空谈女主天下,一味想要强行掀翻这天地,没有人上来就能掀翻千年来的枷锁的,你也一样。到现在,你还要,执迷不悟嘛?” 饶安走至元煊近前,“这世界的牢笼无处不在,掰不断,谁都在牢笼里头,千年的纲常伦理,太后掀不动,你也掀不动,你不能彻底否认千百年来形成的稳定秩序和规则。” “你的争取,男人们不会懂,只会更加堵死别的女人的路,防止再出现你这样的疯女人,女人们也会恨你,恨你本来就拥有特殊的力量和位置足以让你自己去周旋,可其他的女人们却远远没有你那样的资本战斗,她们可以轻易被打压,被束缚。” “为什么要把那些东西,搬到明面上,而不是顺应现有的规则,用更柔和的方式去渗透权力呢?你强求的权力没有用,你用暴力掀翻棋盘,可你推不倒那座大山,因为江山就是这座大山,你要江山,还是要女主天下?” 饶安这几日周旋时一直在想,她到底要做什么? 最初她只是渴求认可,可她渴求的认可在获得权力的进程中发觉自己最初想要获得父亲的认可不过是虚幻可笑毫无价值的东西。 后来她觉得自己渴求的是权力,是自己的力量,是元煊所说的,女人有成为一家之主的机会和权力。 可现在这一刻,她懂了。 她只想要活着。 但元煊她宁愿玉石俱焚,她也要让这世界看到她站在顶峰。 饶安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答案,她只觉得,元煊这样是错的。 她这样,会让以后女人的路更难走。 有她在,不会再有第二个顺阳出现了。 元煊知道,在思想上,元舒从不是她的敌人。 她想说服自己低头,证明自己这条路是死路。 “我也曾经害怕过失败,可我曾经走了这世界最被伦理纲常认可,最正确无可指摘的路,我还是败了。” 元舒知道元煊在说什么,“那是因为从一开始错了。” 元煊拊掌笑起来,“是啊,你看,你们都说,我最开始就错了,错就错在,我是个女人。” 她在咒骂自己不忠不孝的叫嚣声中大笑起来。 “若你是个男人,你现在也能混在宗室大臣里头,甚至能被选为下一任帝王,至少也会被考虑到,可现在,我们从不在选择里,你顺应他们的游戏规则才被赋予权力,然后你再想要改变。” “可你却忘了,被他人赋予的权力终将会被收回,可抢夺的权力属于我自己。” “你说得对,我若败了,会让男人警惕再有我这样的女人出现,她们的处境或许会被打压束缚,可是若我赢了呢?” “古往今来,成王败寇,兵败一方多少亡者,他们不怕输,我也不怕,纵我往矣,后来者众。” “你我读书,都知道前朝太后能做女君,故有我朝两位太后称制,我是公主,是皇女,就不能吗?便是输了,我要叫着往后人读史,记住有女人能做王,能称帝,能主江山!” 她转过头,不再看元舒,“我已经走到了这里,往下就是万丈深渊,我无怨无悔,我没有说服你,你也没有说服我,不如约定吧,不管谁走到最后,谁输了,谁死了,活着的赢家都要为她立传,只为了……” “后来人。”元舒摇头,她转身离开,捧起身后苍白颤抖的仆从端着的木盒,“我会活下去,我要活下去,因为现在的我,只想要活下去,我会为你立传。” 生存当下,她再没有心思思虑这些了。 城墙之下,城门之后,朝臣们面对着守卫的将士,举袖高喊道,“开城门!!开城门迎陛下回宫!!” 朝臣们挤挤挨挨,拥挤成群,激愤无比。 “都退后!!!清河王与长孙太尉誓死守护城门,这城门不可开!” 守门的将士显然不擅长面对这群动动嘴皮子就足以左右天下局势的朝臣,只得倏然拔出刀来。 刀锋亮起,却如同打火石一般,猝然搓出火花,彻底将局势引燃。 有臣子老泪纵横,跌足哭喊,“陛下就在城外,你们拒开城门,怎是本朝臣子!!!” “陛下!!!老臣来陪您了!” 有人高声喊道,在推挤声中,撞向了刀刃。 一片惊呼声中,有人趁乱绕过被围住的将士,冲向了城门。 一个又一个,素服麻衣终于越过黑衣铁甲,无数双手伸向了那朱红铁壁。 “殿下,下头的老大臣以死威胁,要撞刀明智逼着将士们开城门啊!已经……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元煊站在城墙之上,并未卸甲,“尔等叛军颠倒黑白,弑君逼宫,杀我臣民,大逆不道,有违天命!这些年,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德只知其一不成?” “我为元氏女,亦是大周臣,你们杀我君父,屠我臣民,我阿爷尸骨未寒!你们这群杀人凶手就急着灵前拥立旁人窃取皇位!长乐王!你可是我阿爷最信任的兄弟!我竟不知帝王剑是弑君刀!梁郡王!如今北乱未平,你不思平乱,欺我大军在北,皇城空虚,你们欺我无人!满朝文武,竟要我一人守城门!” 身边的旌旗被吹得猎猎作响,元煊灌着风,喉头嘶哑,“我不卸甲!是为我洛阳城的子民,是为了我大周所剩不多的栋梁!你们在金墉城为非作歹,杀我臣民,若我开城门,京中百姓何辜,城中朝廷支柱何存?!” 她回头,像是听到了城墙之下,城门前簇拥推挤着上前,要强开城门的朝臣。 “元延盛自然要迎回阿爷的棺椁,可却不是被你们挟持!所有将士们,跟着我,杀出城!斩了这群逆贼!迎回陛下棺椁!” 城门终于轰然大开,北风呼啸着穿透了洛阳门户。 雁归来了,却非来朝贡。 雁臣不臣,引狼入主。 战鼓轰然敲响。 元煊抬手拔剑,“随我迎战!!为我大周!杀綦贼穆贼者,加官晋爵!!” 街巷之中,有人奔走高喊,“快跑啊!!北蛮破城了!!他们要屠城了!!” 永宁寺中钟声仓促回荡,有一行人仓惶向南。 “快走!!” “逃命要紧!活着……活着……要活着!!!” 第137章 不正 秩序崩溃只在瞬息之间,顷刻之间,在棺椁后头待命的铁骑冲了出去。 元煊飞身上马,马蹄飞扬,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群并未冲出城门,反倒被瞬间的兵戈吓得委顿拥挤在一侧的百官。 没用的东西,该被挖出的烂疮。 有件事元舒说对了,她的力量不足以掀翻棋盘。 但若是引狼入室,两虎相争,分化群体,叫他们互相残杀呢? 贺从已经迅速反应过来,这是最后的计划,“将士们,跟紧殿下!我们洛阳中军,绝不逊于部落蛮兵!” 第三等中军虽然由长孙冀直属,可却也都是元煊一手筛选提拔上来的嫡系。 此刻被敌军用先帝棺椁威逼,被护佑的洛阳朝臣们背刺,看着这几人跟着他们共同守城一日不曾退缩的清河王被两方咒骂,早就愤气填胸,一时士气大振。 绊索将第一波冲入城内的精骑阻断,铁甲滚落地面,沉重的马槊和千牛刀相撞,巨大的力道也将中军挥倒在地。 尘土飞扬,将丰沃的中原染成了塞外边疆的战场。 元煊的马蹄已经踏出了城。 她快得像黑龙,在水墨画卷上显出浓厚的一笔,剑刃破光,有人迎头顶上,痛声叱骂,“妖女!” 綦达罗大笑着用刀柄拍着穆望的背,“还不去收拾那个胆敢休弃你的疯妇!” 北地的人都知道,顺阳长公主因与驸马离心,亲去太极殿,在皇帝面前求了一道旨意。 说是离婚,实已义绝,穆望是被顺阳长公主休弃的。 这消息在顺阳长公主封王总揽政务之后,更是疯传。 一个封王的女人,休弃一个兵败失势的穆望,也合情合理。 穆望深吸了一口气,看到了迸溅的血液。 那人疾驰而来,马蹄踏破山河,如同鬼魅杀神。 昔年率军兵临城下,曾为城中百姓力劝叛王投降的仁义储君早就已经不在了。 马蹄没有在他跟前停留,綦伯行呵斥着反应迟缓的抬棺军士,自己翻身上马,“元氏小儿,你和你那个祖母狼狈为奸,把控朝政,今日我就要抓了你们,将你们统统投沉河!” 元煊冷笑,“是吗?” 綦伯行大笑起来,“城门已开,你的兵力不及我三分,如何敢与我抗争,今日我必将你斩于马下。” 这是必败的一战。 元煊只有京师三分之一的兵力,剩下两等投奔綦伯行,与精骑和穆氏私兵相合,兵力胜过她几倍,除非中军以一当十,否则城破她就注定惨败。 他重重挥砍向元煊,刀剑碰撞,那道身影在马背上被迫向后,几乎生生要被震落马下。 綦伯行当即不屑转头冲穆望笑道,“原来这就是女人的力量,穆子彰,我还当你从前娶了个膀大腰圆能打能吃的女罗刹,不成想她除却高大点,其余不值一提!在战场上不过也是当两脚羊的份儿。” 可元煊不是来应敌的,她仓促拽住缰绳,飞速绕过了他们,直冲那棺椁而去,几经交手,不得不一退再退。 朝臣们互相搀扶着,生怕精骑屠杀他们,却又不得不在元舒的催促下奔向了城外。 “陛下棺椁在此,太原王不可罔造杀孽啊!!!” “子彰!子彰!城门已开,就算清河王不降,也不该伤及无辜人的性命,太原王!你这般,天下人都会唾骂你残暴不仁啊!” “残暴不仁?”綦伯行听得不耐,压制着怒气道,“什么伤及无辜,我是来杀奸佞的!” “元璟和那严伯安呢!” 朝臣们彼此眼中皆是惊恐,彼此看了看,谁也说不出话。 一道女声穿透了马蹄刀枪,穿过了絮絮的论调,也让正欲发怒的綦伯行抬起了头。 “罪臣元璟头颅在此!晚辈元舒,在此替父谢罪!”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让朝臣们都僵硬了下来,他们朝后看去,看到了散发素衣端着一个锦盒的饶安侯。 元舒目光坚定地穿过人群,看向了綦伯行,旋即面朝长乐王打开锦盒,缓缓下拜,“臣元舒,自知家父罪孽深重,不敢同流合污,反复劝谏利害,家父羞愤难当,愧悔自尽,不敢妄求陛下宽恕,只求陛下留我一命,替父赎罪,臣愿献上太后与皇后印玺与城阳王府全数家资,以慰太原王之殇,还有……綦嫔被困之处,我也知晓,必叫太原王,父女团聚。” 眼看元舒一口一个陛下和太原王,朝臣们面面相觑,彼此咬了咬牙,看着綦伯行缓和的面色,终于跟着开口。 “请陛下与大行皇帝棺椁入城!请太原王与平原王入城!” 不等元谌说话,綦伯行已经满意开了口,“去把这奸佞的头颅悬于城墙之上。” “至于饶安……侯?”綦伯行淡淡收回目光,“老七,去,跟着她,将你那可怜的姊姊接出来。” 綦达罗应声,走向元舒,直接拽住她的胳膊,“赶紧走!” 越来越多的叛军涌入洛阳城池。 百姓们听到了街巷之中的嘶喊声。 “奉清河王之命,中军必得守护城内百姓!!你们拿先帝威逼破城,侮辱践踏我大周皇室,百官屈从,可我们不会低头,清河王不会放弃洛阳百姓!” “你们等着,清河王已经调了援兵!我们早晚会回来的!” 精骑们大笑起来,“这时候还念及百姓,自己的性命都不保啦!城门已破,还是你们洛阳的臣子们自己打开的,朝臣们都不顾百姓,你们清河王一个女人有什么用?” “援兵?哪儿来的援兵!受死吧!” 百姓们争相奔逃,听得中军们的呼喊,心中更生惶急,全部奔向最近的城门,拥挤着要守卫开门。 “叛军杀人了!!” “綦贼杀人了!!” “那群当官的不要我们了!!!快跑!!” 士子们匆匆裹着书卷细软,听得这些话,在仓促中悲叹无人记得城内百姓,或许有,但她败了。 清河王败了。 清河王败在哪? 她败在忠孝家国两难全,败在身前身后皆是敌。 人群似被圈养的池子中看到食物拥挤沸腾的鱼群。 禁卫军和侯官们再擅长巷战,也抵不过无数百姓擦身,抵不过铁骑冲撞。 “一群野狗。”越崇咬着牙,飞速向东跑,他怀里塞着条状锦盒,叫他动作之时有些畏缩。 街巷已经一片杂乱,越崇跑不出去,没了法子,伸手够上墙,飞身上檐,踩着砖瓦高声道,“事已至此,为了百姓!!去把城门都开了!!!” “其他所有人,别堵路!去东边支援!” 越崇比贺从更知道元煊的打算。 能守住城门最好,若守不住,只能跑,去和城外的兵力会合。 穆望刚刚进城,听得手下传来的报告,心道不好,转头看向了綦伯行,“就算要对清河王的兵赶尽杀绝,也不该让京中百姓哗乱出逃,如此民心难安啊!” 如今这招逼开城门已经足以叫天下文人士子不齿,再如此残暴伤民,就算是元煊也会有更多人支持了。 他听得出来,那群中军乱党是在为元煊忠义爱民的声明造势。 这般下去,他们再是正统,也得来不正了。 元谌也忙开口,“如今已经入城,理当安定民心,稳定朝局才是,太原王……” 太原王綦伯行昂然行在元谌身前,转头侧目道,“如今城中乱党未除,民心自然难安,陛下稍安毋躁,我们该去见那位太后,讨要一个说法了。” 有人开口道,“如今太后与皇后等宗室大臣,都在永宁寺替陛下设坛祭祀致哀呢。” 綦伯行轻哧一声,“这妖妇。” 方才他已经弄清楚,究竟为什么洛阳城内说他是弑君反贼。 谁不知道是太后纵容奸佞杀了皇帝,偏偏还将罪名安到他的身上。 只看寥寥群臣,就知道还多的是朝臣因此拒来觐见他和新帝。 那计策看着不高明,可偏偏有个勋贵老臣误会了,那老臣还好巧不好是个老实人。 麻烦。 永宁寺大门被草率撞开,僧人们被推搡着聚拢到一起。 “太后和那群宗王呢?” “太后……太后在佛堂。” 有将士大步冲向前,佛堂金像威严,地上锦绣蒲团却空空荡荡。 “去追!!!” “说!太后究竟往哪跑了!” “不说的话,”士兵冷冽扫了一眼那群僧人,“你们一个都跑不掉,全部枭首示众!” “别!别!我们当真不知太后去向,可是先开的城门是西明门,此处离西明门也最近,太后若要走,定然走了西明门!” “还有……太后已经下诏,立了宗室幼帝,圣旨已经被传送出去了!” 綦伯行已经听到了,“去追!必须抓回来!” 第138章 布局 永宁寺的钟声更响了,转生的佛塔没有庇护洛阳的臣民,大地上的哀嚎凝结成了梵音,一直传出了承明门。 京郊至金墉城的佛寺中,跟着敲响了钟声,满城内外千余佛寺,钟声连绵震荡。 喊杀声一片。 有三名行脚僧停驻在金墉城外,仰头看见了夕阳漫天,血红满眼。 “帝师圆寂,留有预言!日落复升,乾坤倒转,江山有继,社稷长延!” 原先固守佛寺的僧兵尽数出了寺,留在金墉城的残余叛军被秋风扫落叶般打得丢盔弃甲,仓皇逃窜,最终被全部赶出了城。 顺着流民跑出城的崔松萝停驻在洛阳东侧的小城,常玥带着分会掌柜赶忙前来接应。 崔松萝带出来的东西不少,即便各自由心腹带队,护院齐全,也还是流失了些粮食。 常玥确认了崔松萝的安全,忍不住询问洛阳城状况。 崔松萝知道她在意的是什么,“殿下早就安排我们将东西送出了城,如今殿下没有跟我们一起,我……只能按照她的安排,等她联系我。” 常玥点了点头,“乱世已现,家君如今切莫再生任何慈悲心,可曾沿路收留可怜的女人?” 她细细看了一眼崔松萝,见她面有羞惭,心弦提起,“你收留了?” 崔松萝赶紧摇头,“路上太赶,还带着要紧的东西,我哪里敢横生枝节,只是担忧洛阳和金墉城出来的流民,本想安定下来再行用分号的名义接纳几个孤女,可你既然说了,我想着殿下大计要紧,自然再不敢了。” 常玥略松了一口气,“殿下信任你,才叫您带着要紧的物资储备,也正因这些东西要紧,便是用分号收留,也难免被有心人瞧出痕迹,主子万务小心。” 眼看自己像是在面对教导主任说教,崔松萝只得连连点头,心中知道这是最不得已的时候。 元煊弃城是不得已,总还会回去,可百姓流离失所,被綦军劫掠欺压也是事实。 “只盼别太土匪做派,京中早日安定。” “殿下想来早有安排,家君若是担忧黎民百姓,就祈祷……援军快至吧。” 崔松萝这才想起来,这个太后、元煊都在等的援军,“李青神吗?他能来吗?” 她依稀记得,这个人物她随手带过一笔,是太后的入幕之宾,也是后来被任命的护军将军,当日开城门迎接綦兵入城的就是他。 如今格局早就大变,李青神是元煊可信的人,她本该相信。 可若是李青神能来,那么和元煊两相夹击,洛阳城本可以不丢,那百姓本可以少遭难。 崔松萝不懂,可商队是跑过豫州的,按照时间,怎么也该到了。 “东部中军并非那么好收服的,”刘文君始终静静坐在一侧,她跟着崔松萝出来,一是不便随军,二是为了确保松清商会不出岔子,听到这里才开了口。 “刚上任的东中郎将,前一个东中郎将即便被扣押,手下根治的党羽也不能一日清除,私自调兵,是大忌,即便有殿下的密令,却也要顾及沿路的州府。” 刘文君说到这里,慢慢饮了一杯水,这才继续道,“即便李都督不来,殿下依旧有下下策,洛阳的朝臣们……贪生怕死,穷奢极侈,不见棺材不掉泪,是不会真心臣服殿下的,即便刀架颈侧,他们也没学乖,只有愤恨,也该让他们知晓,我们殿下,才是真正可靠的君主。” 自皇帝静修以来,元煊执政用人,恩威并施,清扫积弊,已经做到了极限,可洛阳这群人,大多已经无可救药。 刘文君心里清楚,元煊最后选择不用僧兵增援,放弃守城,另起炉灶,是前几日得知那群人试图用箭镞里通外合传递消息,才下定的决心。 “对了!我听说,綦伯行身边有个人,高深,此人心智过人,綦伯行若没有高深,就如失了方向的猎鹰,綦氏残暴可谓一时枭雄,麾下谋士才是真正的雄才。” “我猜这次迫开城门的办法,也是高深的主意!”崔松萝殷切地看向刘文君,“文君姐姐,此人殿下得小心应对才是。” 刘文君听到这里,先是一怔,旋即笑起来,“高深,是得小心。” 即便他是帮了主子完成了计策,顺利叫主子出城与僧兵和潜伏的女兵卫队汇合,甚至抬高了一把主子,但能想出这主意的,心性也实在过人。 “你今天也见到个熟人了吧。” 金墉城,元煊坐在灯烛之前,看着眼前疲倦的贺从和越崇。 越崇欲言又止,“有点眼熟,但不完全熟。” 因为那是个不存在的人。 只是现在这个人,更黑些,更壮些,和在京中的白皙秀丽的模样大不相同。 元煊淡淡点头,“你们心里有数就好,兰沉本姓高,同族的兄弟之间,自然有些像的。” 电光石火之间,贺从明白了从前兰沉的怪异阴沉之处。 高家,那是那个先帝灵前被太后联合宗室大臣处死的外戚高闯,高太后也被安太后赐自尽,后续高家被清算,幼子悉数流放北镇戍边。 兰沉那个年纪,算来正差不多,估摸着是幼子年少,被藏在了佛寺中,又机缘巧合,认了东宫宦官为干爹,成了侯官。 元煊只瞧着贺从的眼神就知道他明白了。 甚至或许已经明白了高深就是高兰沉,但不重要。 自高家经历大变,全族或死或被流放至北镇后,高兰沉心性早已大变,做侯官行事阴狠尚可,但却不能带上太多个人立场,有明确的报复目标并非合格的监察,却可以是另一种心腹。 是以这个有隐患的棋子被元煊安置了一个更合适的地方。 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快就能影响綦伯行的决策,比她想的做得还要好。 高深此举,几乎恰到好处给元煊送上了个最好的梯子,一个足够让她占据道德优势还能全身而退的梯子,一个足够她自立门户,就此起义的梯子。 “如今我们的人手还剩多少?” “留在城中或是路上的弟兄们……约莫有两千人,”长孙行开了口,他从选择拿着兵符跟着元煊站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回头路,“章武王和广阳王有十五万兵力,咱们中军京中戍卫只余七万,主子手头本就只有三万中军和禁卫,在保卫京都之时已经折损不少,方才我叫人清点,只剩下了两万多兵力,若援军不来,我们只能东行。” “京郊至金墉城僧人少说十万众,僧兵如今能动用的有五万,如今只动用了金墉城内的,伤亡不算多。”元煊给长孙行透了底,“等东中郎将带兵赶来,足够了。” 元煊垂眸思量一番,“想来裴靖回来了,子彦,你应当记得他。” 长孙行蹙眉思量,倏然眼前一亮,“那个痛陈天下积弊,指责如今穷兵黩武,赋税过重,奢靡成风的士子裴靖?” “是他。”元煊点头,“如今的灵远和尚。” 长孙行一时嗟叹,站起又坐下,“那……” “贺从手上禁卫军不多,就由你去管束一番僧兵,给他们再立一立规矩,往后就是我的兵。”元煊说着,黑暗处走出来两个人。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二位。” 那是两个有些粗壮的女人,一人是居士打扮,一人却甲胄加身。 长孙行的目光落在那甲胄上,制式有些眼熟。 那是……泾州谋乱案,穆望呈上的安家私造的盔甲。 他猛然明白,泾州一案,原来全在元煊的掌控之中,或许如今城破也在她的谋划之下,纵横布局,难道早就想要清疮自立了? 那么……如今殿下麾下的谋士,竟只有寥寥几人吗? “小僧法号惠隐,如今金墉城的僧兵中的骑兵本事都由我训练,我俗姓李,李英水。”慧隐顿了顿,双手合十,“只是如今战马不多,步兵还是主流。” “在下祝中玉,替主子操练女兵。”女子声音爽朗,“如今五千女兵皆已入城,尽可配合主子一切指令。” 元煊扫过长孙行和贺从的神色,见他们没有露出轻蔑状,这才开口,“我麾下人手不多,你们都认一认,彼此操练兵马之时,互相多指教指教。” “子彦,”她指向了慧隐,“当年你骑射总是只能从右,被说了许久,慧隐少年时便极厉害,左射右射必叠双,你莫要轻视,好生奉上礼讨教才是。” 长孙行拱手,“主子慧眼识人,我有不足,自当讨教。” “只是……我们能操练多久?” 元煊转头看向慧隐,“最近的祭祀吉日,有哪些天?” “七日后,再就是十三日后。” 元煊偏头想了想,“我听城内你们审讯的綦兵说,綦氏精兵也在路上了?算上日子……我猜,七日后,血流成河,以祭天也。” “你们先休整一日……”她这般说着,看了一眼外头彻底昏黑的天色,“这两日,洛阳城怕是乱着呢,叫侯官小心行事,崔太保和东阳公,不能死。” 越崇低声应是,补充了一句,“崔太保这些时日一直闭门不出,殿下是否要给个消息。” 因着之前元煊在勋贵军制上的手段,崔耀已经许久不与元煊正面接触了。 元煊知道,元谌若有心力,或许崔耀也会转而扶持元谌,可偏偏元谌身边有个綦伯行,那崔耀就没了选择。 “老师心里有数,待你们护佑他的时候,自然我的心意。” “至于东阳公……”元煊皱了皱眉,“罢了,姑母非要留在京中替我看着宗室,我也劝不得,必要的时候,送她出城。” 第139章 安瑶 洛阳城的确正乱着。 元葳蕤听着街巷的声音渐渐止息,询问手下的人,“清河王呢?太后呢?可曾被抓到。” “綦伯行联合穆望与二等中军,清河王手下禁卫中军不敌,已经被逼出城了,听闻死伤不少,至于清河王……綦军残暴,杀的有名有姓的人物必定悬首示众,我瞧着,应当无碍。” “太后……听闻綦伯行已经率军追出洛阳了,至今还未归来,如今长乐王,哦不,是新帝已经进了皇宫。” 元葳蕤心中咯噔一声,急站起身,复又顿足,“那群宗室大臣呢?” “已被圈禁了起来,听说,宗正卿被讯问之下,说出了太后带着刚立为新帝的宗室幼子,逃出了城去。” “宗正卿因反对长乐王称帝,已被枭首示众,满朝文武,再无异议了!” 元葳蕤攥紧了衣袖,“去备车马,我要见元谌。” “主子!如今新帝由綦氏族人陪伴,且您不是不知,当年元谌对您曾有觊觎之心……此时过去,只怕……” 元葳蕤断然道,“我自然知晓,那又如何,安吉和元谌有何区别,他们那群元氏子孙,伦理纲常,何曾放在眼里过。” “可您别忘了,殿下说过,主子之贵在政见权术,不在此身!殿下若是知晓您为探听消息,忍受旁人觊觎,定会无比痛心的!” 元葳蕤蹙眉,“如今延盛已入穷巷,我若再不替她周旋,这天下如何有她的容身之地!” “殿下宏才大略,早有筹谋,主子虽然忧虑,我却记得崔小女郎在解救金屋中女子时的教导,即便被迫沉沦泥潭,失去自我被物化的女子,也能重新顶天立地,若一味陷在从前,将自己视为筹码物件,却忘了自己也是人,才叫人惋惜,如今您位列公侯,最该拿来作为筹码的,是您的身份和能力啊,而非自身啊。” “主子不是曾经因为被救后还是愿要嫁人的徐昭月叹息不已,直言什么时候清醒都不晚,可清醒地沉沦,自我欺骗,实在令人痛心。”修容轻声道,“如今您是东阳公,怎么不是宗室大臣呢?” 元葳蕤站在原地,眼眸中燃起怒火,“你说得对,是我着急了,委曲谋事的日子,一次就够了。” “我会等,宫里的仆从跑得不少,我们的人还剩多少?” “还有两条暗线,綦嫔已经被解救出来了,饶安侯已向綦氏投诚,以臣子的身份。” “我知道了。” 元葳蕤正了正衣襟,“叫家中侍卫轮班防卫,若有人上门,立刻叫我,明日一早,我会以宗室大臣的身份,去见见我们这位……新帝。” 她坐回了位置上,仰头看着这黑天黑地。 “天会亮的。” 马车在小路上飞驰,车厢中无比颠簸,安瑶搂着一个孩子,浑身都被马车壁撞得生疼,她却忍着,一声不吭。 外头的马蹄声急促纷乱,如同阴间催命的脚步声。 车夫回头,看到了追上来的追兵,慌不择路,干脆弃车而逃。 马车骤然失控,安瑶咬了咬牙,抱着孩子跳出了车,继而取出袖中匕首,忍着生疼,抢过麾下卫尉的马,刚要上马,就看到了已经绕至前方的人。 那人高大强壮,如同罗刹临世,在背光的黑影里,压迫无限膨胀,无声的怪物吞噬了安瑶心中勉强支起的勇气。 她抱着那孩子跪在了地上,哀哀哭泣了起来。 远处传来滔滔江水声。 綦伯行居高临下看着这妇人和怀中的“幼帝”,狞笑起来,“拖她去沉河。” 下头跟着的将士心中清楚,这里哪来的小河,只有一条磅礴宽阔的黄河。 安瑶仓促被拖拽着向前,和那孩子分开,她栽倒在沙地里,闭目听涛。 浊水涛涛,灌我黍离,河水浼浼,阻我生路。 “我乃大周太后!便是新帝登基,我也是太皇太后,你们何故这样待我!” 安瑶察觉到拖拽自己的力量松开,终于勉强抬起脸,她用力擦去脸上的污浊泥沙,看向了那个自己恐惧的人。 “何故这样待你?你不知道吗?”綦伯行始终没有下马,“你宠幸奸佞,逼走忠良,如今甚至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能下手,区区一介妇人,居然也敢把持朝政,搞得朝局混乱,如今大周朝局颓靡,你是罪魁祸首!” 安瑶听着这些话,终于生出了勇气,她直起了背脊,“我是罪魁祸首?笑话!当年先帝突然驾崩,外戚专权,朝局混乱,满朝文武被高家压得不敢吭声,是我保护嶷儿,联络朝臣铲除奸佞,整顿朝局,澄清吏治,选拔人才,改良律法,为了百姓,我亲自登车阅览诉讼,减轻徭役,增加官学,当朝奸佞频出,我为了皇帝苦苦支撑,便是皇儿资质平庸,听信谗言,我也不曾一日放弃过他!我于大周功绩赫赫,问心无愧!” 綦伯行轻哧一声,“我管你有愧无愧,来人,将她和这个宗室子沉河!” 那孩子似乎想要讲话,开口却只有嘶哑的啊啊声。 将士毫不在意,一把抓起孩子,按在了浊水之中。 安瑶被拖向河面,她看着那用力扑腾的孩子,忽然大笑起来,笑得痛快无比。 “綦伯行!你以为你日后就高枕无忧,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了嘛!” “这洛阳满朝文武!哪一个好应付!哪一个会替你做事!” “你赢不了!綦伯行!你终将……”安瑶被猛然按进水中,她猛然挣开,含着泥沙水高声道,“綦伯行,你以后定然死无全尸,我元氏族人,没人会把你当恩人,早晚杀你!你手下之人,早晚叛你!” “我安瑶!会永远在浮屠塔上,睁着眼看你如何惨死!!” 綦伯行跳下马来,三步并作两步,抬手将安瑶重重按在了水里。 一旁的幼子挣扎的手已经渐渐无力,一侧隐蔽在荒草间的侯官心惊胆战。 忽然想到了那日被都督带着回禀清河王太后动静之时,那位殿下风轻云淡说的一句话。 “为储者不化龙,亦不过鳛尔,飞升不得,终溺于浊水之中。” 安瑶胸腔火烧火燎,意识在混沌中挥开一片清明。 “嶷……灯奴儿……” 延盛,你逼我放弃元煌,是不想主动杀他,所以逼我杀他。 如同我杀嶷儿一般。 可你终究没学到我的手段。 让綦伯行亲手杀了自己的亲外孙,到了地下,他也要永堕泥犁。 往后綦嫔又如何再敢面对这个阿爷呢。 元延盛,你不够狠啊。 要狠,才能赢。 安瑶意识逐渐模糊,只觉得四肢沉重绵软起来。 她像是到了地狱,被火烧,又被冰冷的水浇。 这一生,她争取了一切想要的东西。 先帝曾经喜欢她的野心和欲望,却又开始害怕她的野心。 她会英勇地追求一切想要的东西,不管是人、物还是权力。 先帝亲外戚远贤臣,朝局江河日下,她就为了儿子和大周杀了自己的丈夫。 儿子庸懦无主见,她就亲理万机,手笔决断,儿子离心离德,她就纵容孙女让儿子彻底碰不到政事。 孙女想要江山,可她还没老,她不想给。 可惜啊。 安瑶想起来,她真的老了。 老到忘了,当初她得知第一个皇孙是女孩儿时,她心中有把火烧了起来。 那是一个她愿意努力设下的,欺天大局。 以女充男,继承大周江山。 她给那稳婆封了口,亲自找信得过的保母抚养,只为了……自己曾经的夙愿由那个孩子达成。 女人,也可权倾天下,总揽江山。 她老了,皇帝和綦嫔设局,叫煊太子身份暴露的那一刻,她怕了。 怕天下人和宗室们的口舌,怕她的权力也被夺回。 未来佛已死,过去佛将转生。 安瑶在浊水中死死睁着眼睛。 轻轻吐出了最后一串气泡。 天下群雄如过江之卿,朝局混沌如面前黄河,争权者无不沉于浑浊不可脱身。 此水,何当澄? 第140章 胜天 彻夜不眠的灯火和不敢停歇的金戈铁马,都随着黑夜落下帷幕。 短暂的细微白幕昭示着今日的朗朗乾坤,像是要遮蔽一切从前的污浊,只可惜阴云遮蔽,依旧不见天日。 太后的死讯传来之时,元煊刚刚起身。 旧时留在金墉城旧宫里头的缁衣已经滚出了毛边,元煊随意套上,挽着袖子低头用冷水净面,刚被激得清醒,从铜盆中抬了头,就听到了外间侯官的低声回报。 “那太后的尸体呢?” 元煊抬着脸,接过侍从手上的帕子,水滚落这些时日被城墙北风吹得干裂的脸,有微热的痒意渗入皮囊之中。 “沉河了,和……幼帝一起,属下不敢有多余动作,只敢连夜启程复命。” 元煊擦了脸,只觉绢布生涩,“京都有什么消息吗?” “京中严伯安逃得很快,只是他门下有人投奔綦伯行,出卖了旧主,已经被抓住了,如今和城阳王的首级一起悬挂在城墙之上,只是綦伯行没放过这些人的门人,全都枭首示众了,包括那个出卖救主的严家门客,只是京都之内,再未提起太后和幼帝去向。” “只是一早,綦伯行扬言,谄媚太后之徒,皆会被枭首示众,包括……您和李大都督,以及长孙小将军,甚至还要长孙太尉交出兵符,得知兵符被长孙小将军拿走之后,竟将长孙太尉革职,与长孙满门在朝官员,一同押入廷尉府的死牢之中了,扬言若长孙小将军为虎作伥,则长孙满门将被牵连。” “不过好在,主子早将长孙将军的妻子接出来,放至京郊别院休养看护,长孙将军正在殿外,直言绝不向綦贼叩首,正想要见主子呢” 元煊不再说话,她伸手,拿起那把七星龙渊。 七星龙渊对她来说,不沉。 可她却想起年幼的时候,她人小力微,甚至连一把千牛刀都很难拿起来。 祖母站在她面前,强行逼她挥刀百下。 胳膊沉重得几乎拉扯到了小儿肩胛,元煊再是心智早成,也难免栽倒之际气馁落泪。 安瑶的绣鞋华丽无比,就在她眼前,冰冷又柔软。 “你可以哭,可以软弱。” “但你不可以输,不可以爬不起来,不可以不自己擦干眼泪。” “我没有给你任何这世间的枷锁,但你有你要承担的责任,这个责任,是成为一个优秀的储君,成为臣民的表率。” “延盛,再拿起那把刀。” “你要比男人更强。” 最后一句,元煊不懂。 后来她年岁渐长,开始隐约明白了那句话的内涵,太后命人端来的补药,还有白绢,让她从懵懂中彻底揭开了那残酷的一角。 她好像是不正确的,虚假的,错误的。 但她可以是对的。 太后证明了一点。 没有这世间成长的偏见枷锁,她不止和一样,甚至更好,她可以比任何人都好。 元煊不明白,女人掌握着诞育子嗣的权力,也能拿起刀剑,拉开弓弦,为何还会落到这等境地。 后来她懂了,祖母有一点错了,这世间的枷锁无处不在,压在每个人身上。 连大周权力最顶峰的祖母,也忘了,其实本来她就不该是比男人更强。 她是该比那些可能成为储君,争夺皇位的人强,只是有争夺权的,只有男人而已,哪怕有些有机会争夺的男人,庸碌难当大任。 那群男人天然拥有了被允许争夺权力的机会,但女人总要假借一样东西,才能窃取争夺权力的机会。 这才是该改变的。 元煊想,她不是胜男。 她要胜天,胜地,胜这江山。 “昨夜的信送出去了吗?” “回主子,连夜送出,信使约莫后日就能归来。” “传裴靖,”元煊掀开帘幕,大步走出了内室,看着越崇身后的人的背影,喊住了那侯官,“罢了,叫上子彦,一同去王南寺。” 那个曾经呼风唤雨,兴建起富丽七尺佛塔和壮阔石窟的人,就这么潦草沉没于浊世之中。 从污秽中来,到污秽中去,再没了音信。 金墉城内还是一片被抢掠后的寂寥灰败,元煊走在街巷之中,冷厉的风刮擦着鼻腔,她忽然转身,看向了洛阳的方向。 “主子?”越崇顿足疑惑。 元煊回了头,看向了自始至终沉默的长孙行,“憋屈吗?” 越崇下意识在元煊的视野之外点头,旋即看到了长孙行隐忍垂落的目光,落在了那双手上。 长孙行知道,自己被视为长孙一家最不该上战场的人,他承载着长房唯一的血脉,却因为一个跳板剑走偏锋,选了一条最危险的路,他的妻子提心吊胆,他的族人受尽牵连。 可路是他选的,也已经走到了不能回头的那一面。 他抬手,双手空空,那双手,在十日之前,只有日日练刀箭磨出的茧子,如今也终于有了长孙家人才会有的砍杀伤痕。 长孙行深吸了一口气,被晨间凉气呛得肺腑生冷,“我曾一日看尽洛阳人心寒凉,又怎么会畏惧这世间最丑恶残暴的事实,只恨……” 他抬起头,直视着那双自己从未看透的眼睛,“子彦只恨,前半辈子,理所当然地贪安求稳,浑噩二十多年才知晓,天底下的道理,不在纸笔之间,只在手上握着的刀枪之下。” “那就记住这种感觉,”元煊声音平稳,“杀回去的第一箭,由你来射。” 刚踏入王南寺的后殿,就看到了缥缈的水雾。 灵远回头,隔着水雾像是看到了那一年入寺修行的长公主,水雾散尽,人影接近,他才看清来人漆黑笼冠之下,凌厉的面容,不复从前的死气沉沉。 他想起从前师父远远见过一面煊太子,穿越万重人影,师父不说太子如何气度不凡,只说一句,太子那双剑眉生得好。 人的眼神会被世事消磨,也会被时运振奋,唯有那双剑眉悬于其上,注定了剑锋终将指向远方。 元煊站在了佛堂中,握着剑,“灵远大师一路风尘辛苦,取回真经了?” “吾主,当为新君。” 灵远知晓再不能直视天颜,低头抬手,僧袍直直垂坠,继而逶迤地面。 五体投地,拜伏于缁衣脚下。 元煊低头,看到了他匍匐瘦削的背脊。 她弯腰,虚虚伸手,“大师请起。” 直到这个时候,越崇才意识到,他究竟跟了一个什么样的主子。 他也曾经怀疑过,朝中多少官员沉浮挣扎,左不过为了权名财宝,自己的这个特殊的主子,她不要名,不要钱,自然只要权。 可他从未想过,这个想要掌控整个大周的权力的女子,最终想要爬到什么位置。 或许他想过,只是潜意识就否定了。 这世上或许会有被称作陛下的太后,治理国家的女君,但不会有继承皇位的皇女。 但现在,一切都被坦白摊开。 越崇下意识想要去找贺从,看贺从如何表态。 可贺从不在。 长孙行挥袍下跪,“愿随吾主,挽狂澜,理江山。” 越崇在一片烦扰的佛音中,忽然明白了。 他在做一件,古往今来,开天辟地头一遭的大事。 不是鸡零狗碎的窃听,不是钱色暖乡的偷窥,是扶持一位前所未有的新帝。 他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在北风中,身体比意识先一步下跪。 “属……臣,亦然。” 贺从匆匆持信赶来。 “殿下!已收到东边传来的密信。” 他骤然迈入殿内,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双腿一个磕巴,飞身扑通跪下,骨头撞击石板,好大一声响。 殿内伏首的人惊得抬起头来。 贺从为了弥补失态,下意识将最要紧的消息喊出,“殿下!援军将至!” 越崇看着后至的老大哥,忽然忍不住笑起来。 接着是贺从自己,他抬头,诶呦诶呦叫唤,长孙行在短暂惊愕之后也沉声大笑起来。 他猛然站起,看向了殿外。 万丈金鳞破开沉霭,风铃脆响。 第141章 援军 洛阳城内,百官朝见新君。 綦伯行持剑立于新君之下,看着新君的目光落到了百官身上,心中在思量李青神这个手上还掌兵的心腹大患。 人人俯首称王,唯有平原王和太原王被新帝抬手示意免礼。 “你二人乃平定乱局的大功臣,也是朕的恩人。” 元谌笑道,目光触及平原王依旧跪伏的身影,笑容真切温和,再回头,看着敷衍跪拜后匆匆站起的人,笑容微顿。 綦伯行仰面视君,新帝却只能维持笑容,开口笑道,“如今百废待兴,还要诸位与我共理山河。” “殿下说得是,如今东中郎将李青神得速速讨伐,我已经发令调兵,叫我儿率军前来支援,必叫这些乱臣贼子伏诛。” 元谌收了笑,压抑着心底的心思,颔首,“有太原王,朕很放心,便授太原王为领军将军,调兵遣将,守护大周江山,城阳王府由饶安公主献出赎罪,待修缮好便赐予爱卿居住。” “陛下如今初登大宝,叛乱未平,可攘外必先安内,洛阳臣民惶恐不安,前有妖女祸政,颠覆了本朝历来的勋贵世家规章,后有贼子乱京,叫大周失主臣民不朝。” 有朝官进言,“陛下当务之急,是感召安抚百官,使朝局稳定,以慰勋臣与世家,知晓我大周新君,是个仁义有担当的明主啊。” “臣附议!” 元谌听得这一句,在心底一哂,说来说去,不过是说因为京中禁卫和中军将领都被元延盛带走了,还有几个汉人世家和宗室亲贵因为先前的传言拒不朝见。 可这话里话外,哪里是要安这些人的心,是要叫那些被延盛打压的勋贵重新入朝掌权,他又要将权力让渡给这些大周的蛀虫,他们视明岐这个君主为傀儡,躺在锦绣血肉上大吃大嚼,叫明岐有心无力,走投无路,只能引狼入室…… 如今明岐已逝,他坐上了这个高位,才意识到当初明岐为何纵容勋贵弄权,左不过身后站着一个庞然大物,那才是叫他们动弹不得的人。 饮鸩止渴,总有血肉耗尽时。 明岐啊明岐…… 元谌在心里发笑,一时无着无落,他颔首,“你们说得对。” 元嶷走的那条路,用他自己的性命验证,走不通了。 那就…… 新帝的目光移向了正欲发话的穆望,摇了摇头,转而看向了綦伯行,温和道,“太原王以为呢?” 綦伯行初时不语,此刻见新帝第一时间问了自己的意思,旋即叉手微微躬身,笑道,“臣以为,不朝者,非本朝臣,既不为臣,当杀之。” 满朝文武听得这一句,当场变了脸色,侧目看向这率军南下扶持新帝登基的部落首领。 元谌点头,“太原王为本朝第一豪杰好汉,当为吾之臂膀也,只是叛乱刚息,各世家勋贵或有消息闭塞、惊惧不便出门者,不若给他们些时间吧。” 他打了个圆场,点了几位有些交集的朝臣赏赐安抚一番,目光倏然滞在了王侯之中一个特殊的身影上。 即便素服戴孝,却依旧叫人忍不住注目的人。 “东阳公主,如今可好?” 元葳蕤听得这一声称呼,心中已经一沉。 她叉手行礼,“回陛下,一切安好,只是身为大周臣,心忧天下,敢问陛下,如何攘外,如何安内,总要有章程,望陛下……三思而后行,大周元气大伤,当休兵戈以生息。” “臣有章奏,待呈门下。” 元谌先是一怔,旋即有些安慰,只觉得五脏六腑中的郁气都平了些,他款款瞧着堂下人,“阿妹无需担忧,我自然有数,休养生息……” 元葳蕤只觉得这一声应得驴唇不对马嘴,一时要再上谏,綦伯行的目光已经放肆落在了她身上。 “援军不日将至!必叫那些不规矩的女人都折断手脚,沉河才是。” 綦伯行目光张狂玩味,过于高耸的眉骨压着阴戾的眸子,眼角纹路细密向外炸开,显出狰狞食腐秃鹫的凶相,叫人轻易能瞧出他毫无规矩地用力凝视。 “东阳公主……听闻曾被誉为大周第一美人,今日一见,虽然孀居一年,却也未损多少风姿,果然名不虚传。” 元葳蕤只身站在满朝男子之中,在窒息的呼吸声中,只觉得耳间嗡鸣。 她昂然扬起了头,“放肆!” “新帝尚未语毕,怎敢有臣子随意插话,先前你仰面视君,已是大大的不敬,满朝百官面前,你言语放肆轻薄,是对朝会君臣的藐视,目无尊卑,不知纲常法度,我元氏宗亲与京都勋贵世家,多代积累,家风清正,耻于与你这等狂悖无礼之徒一同在朝!” 元葳蕤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了皇帝,“臣当堂咆哮,亦是不妥,自罚禁闭在家,不必陛下亲旨。” 她挥袖转身就走,大步走出太极殿,越过门槛,随从跟上之时,才察觉蜷着的手心湿滑黏腻,风一吹,冷得打了个寒噤。 “家君?” “快走吧。” 她该说的话都说了,想必目的,已经达到了。 綦伯行出身并不算好,即便是部落豪族,可终究被那些积累百年的世家所不齿,总被诟病茹毛饮血非人族也,从前小心卑微送节礼讨好京中勋贵世家,便是他兵强马壮后,亦多有北地州府官员厌恶偏见。 家世为他心中之痛,此时提及,以此人当堂所表现的心思,只怕再容不下京中勋贵世家。 人不和,天收也。 元葳蕤刚坐上马车,察觉到靠近的士兵脚步声,心中盘算自己的府兵够不够突围出城,掀帘喝道,“尔敢动我!” 谁知窗下出现了元谌身边自王府时就带着的宦官的脸。 “殿下安心,陛下留太原王议事,阻了他发作, 只是陛下忧心殿下安危,请殿下入北宫由亲兵看护,定不叫太原王寻仇,有饶安侯与綦氏一道作陪,想必您也安心。” 元葳蕤刚要拒绝,听到了饶安二字,顿了顿,看了一眼随侍的人,坚定道,“好。” 第142章 崩塌 元舒见到元葳蕤的时候,正待在綦英娥身侧温声劝告。 今日朝会她没有上朝,只因陪着綦英娥彻夜未眠。 “我心里,总觉得割了一块肉,自夜里就疼,我分明,分明在宫乱的时候,那孩子不是……不是我的阿逸多啊。” 綦英娥惶然抬头,双眼含泪,并不在乎那进来的人。 是谁都无所谓,如今大周皇宫,谁能比她更安全。 更何况,她早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元舒有口难言,转头看向了进来的东阳公,起身行礼,“姑母来了。” 这一声姑母,叫得元葳蕤一哂。 “你这儿倒是安逸,比你阿爷的钻营本事强了一条洛水出去。” 她说着落座,不再看神色讪讪的元舒,转头瞧了眼垂泪的憔悴妇人。 延盛早该将这人杀了以绝后患的。 可小儿看着刚强,总在微末之处心软。 元葳蕤受了綦伯行的无礼之举,见着綦氏总也想起方才朝上的轻薄语言,在一侧坐了,半晌不曾言语。 殿内雾霭袅袅,烧出一个结界的安神宁息。 在漫长的安静中,綦英娥莫若凌迟,她攥着元舒的手,念着她的阿逸多。 昨夜她亲自带着綦达罗麾下的人去永宁寺找过,可就是将佛寺翻地三尺,也找不出元煌,只有几个宗室的孩子,鹌鹑一般吓得瑟瑟发抖。 綦英娥瞧着心酸,叫人分送回了家。 直到綦达罗告诉她太后立了宗室里一个高祖嫡亲的重孙为新帝。 綦英娥坐回殿内之时,才反应过来,被送回的那群孩子里,就有那个所谓的新帝。 那她的孩子呢? 太后带着“幼帝”出逃,可幼帝分明在永宁寺! 綦达罗自然见不得自家姊姊着急垂泪,带着兵几乎将那群和太后有交情的宗室大臣家中都翻了个遍。 元葳蕤在两人细碎的对话里,这才慢慢拼凑出昨夜究竟为何京中勋贵所居街巷依旧动乱不平。 原来是为着那个没用的宝贝。 她垂眸,拨动腕上佛珠。 谁都知道元舒替父认罪,可綦英娥始终不信,不信那个被城阳王在街巷中杀死的孩子是元煌。 她说那是一个母亲的天然的感应。 可元葳蕤觉得,一个被父兄送过来在这凤阙浊水中艰难求生的女子,唯一与她有连结的,除却那个她诞育的孩子,就只剩下了一个人。 元舒。 后宫是安氏女子的天下,除却太后、皇后,还有接连不断个被送入后宫的年轻鲜妍的安氏女。 皇帝自顾不暇,后宫女人近身者也多是他自己挑选的小户女子,只因綦伯行与朝廷合作平了几回北乱,才叫綦氏得了些恩遇。 汉人世家的女子不会与北蛮部族之女为伍,能叫綦氏在后宫中走得安稳,甚至诞育下一个子嗣的,除却太后身边的亲近人,几乎不用作他想。 昔日太后身边的红人,饶安公主。 在权力的旋涡之中沉浮,人人背负重担,手中拿着的浮木,经年被水泡朽蚀,滔天巨浪不时搅乱局面,或许就连自己,都会忘了怀中的浮木究竟是不是原先的那一根。 元葳蕤思忖着,綦英娥大约怀中抱着的,早就不是名为綦氏荣耀的浮木了。 要不然,在听了城阳王杀了自己的儿子这一传言后,就不该还拉着城阳王的女儿一遍遍询问了。 熟悉太后行事的元葳蕤几乎转眼就想明白了。 真正被太后带在身边的,一定不是幼帝,而是个更有用的孩子。 只要钳制着元煌,叫綦伯行换自己一条命,太后或许还有逃生的可能。 只是…… “如今可有太后踪迹?”元葳蕤不咸不淡问了一句,“听闻太原王凌晨归来……却迟迟没有消息传出,也不知这跟着太后的幼帝怎么样了,以太原王的果决性子,定然会不留后患的。” 女子嗓音温和细柔,却如软绢一般勒上了綦英娥的脖颈,叫她一瞬间滞了气。 元舒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双手在抖,抖得格外厉害,她抬头,看到了一个母亲和一个女儿的山崩地裂。 “幼帝……不曾随太后离开,那太后带着的那个孩子,究竟是谁呢?” 綦英娥颤声询问道。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阿爷究竟是什么性子。 说要沉河,定然就会叫那妖妇沉河。 即便她不相信自己的孩子死了,可綦伯行也只当是她伤心过度,一时不肯接受这事实,将元舒扔给她做仆从赎罪。 綦英娥比任何人都知晓,元舒不会杀了元煌,她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坏事的男人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她央求自己的同胞兄弟带兵寻找,即便大闹宗亲府邸,叫朝上人心惶惶,不得安宁,可只要元煌在,那新帝断然不会是那个元谌。 “望舒!!”綦英娥用力握着元舒,那双往日含情的眼睛显出北地女子慑人的犀利光华,她像是听不到了世界的声音,只有胸腔嘶喊着,“那个老妖婆一直视我为眼中钉,她要我慢慢儿地死,要我亲眼看着自己的亲儿子成为傀儡,百般的作践我,排挤我,我都认了啊!!只要阿逸多能记得他阿娘,能成为皇帝!!!我就不后悔啊!” “我都认命了,我是阿逸多的龙华树,我为他遮风挡雨,受了所有苦楚!可你说,可你说,那女人带走了我的阿逸多,欺骗我的阿爷杀了我的儿子!她死到临头!还要做这天下最大的恶事!” “那也有綦氏的血脉!他怎么能不认得!” 綦英娥颓然栽倒在榻上,用力捶着软席,浑身的力气全部砸进绵软的织物里,如同恶怨无处归去。 “我的……我的,阿逸多!!!” 指甲扎进血肉里,尖刺扎入灵魂中。 她的世界分崩离析,支柱轰然倒塌,信仰就此泯灭。 綦英娥匍匐在榻上,仰头如地狱爬上来的鬼魅,支起怪异的骨骼,看着元舒,“你早就猜到了,是不是?望舒。” 元舒没有说话,她沉默地伸手,用方才被攥出淤青的胳膊,重新握住了绝望的女子的手。 元葳蕤不再看眼前的这一幕,她转头,轻轻吸了一口气。 饶是她再不喜欢綦氏,她也难亲见女子苦楚。 “望舒,”綦英娥终于带出了哭腔,“你早就猜到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命脉没了啊,望舒!那是我的血肉啊,我在洛阳挣扎求生,为了什么,你比我更清楚,我们日后要怎么过啊!” 元舒低头俯身,笨拙地抚着她的背,“你还活着,人活着,总有新的指望。” “我们人活着,总会有新的指望。” 她碎碎念着这一句,像是在安慰綦英娥,又像是在絮絮坚定自己的唯一信念。 元葳蕤顺着这一句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延盛。 这世道,女子的世界好像总是轻易就能被颠覆摧毁,只因轻易将信仰和认可寄托在一个人一样物上,自己却身如浮萍,虚无缥缈,无处可依。 不,延盛是不一样的,她从一开始,信念就没变过,只为大周昌盛,天地繁荣,便是因为身份倒转,她也依旧不曾变过,只是意识到了,真正的天地繁荣,还有千年来的大山压制着大地,大地不平。 自此,她背负了更深重的担子。 天地广阔,当正此心。 元葳蕤想,自己一直以来仰慕的,信仰的,不是阿爷,是阿爷清正为民的政见和风骨,即便阿爷品德被污,万人唾弃,可手书的方略与经世之道,才是她所敬羡信仰的东西。 那么綦英娥和元舒呢? 没人告诉过女子,其实她们所向往的他人,自己也可以成为那样的人。 大约也是被一叶障目,想错了自己究竟终身所求,究竟为何。 即便是觉得已经拨云见日的元葳蕤,此刻也觉得无比凄怆,看哪里都是苍茫。 良久,身后的人终于有了其他的动静。 元葳蕤回头,看到綦英娥猛然站起身来,面上是死灰之前灼然爆发的光亮。 “我要去见阿爷还有他的亲卫,我要他,亲自给我一个交代。” 她是北方草原来的鹰,绝不吃身后腐肉,她要亲自面对猎物,面对赤裸的真相。 第143章 英娥 “你说什么?” 瓷器骤然脱手破碎,却不及女子声音尖锐破碎。 綦英娥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自己的阿爷。 “我说,”綦伯行劝告许久,耐心告罄,干脆直白道,“皇子没了那就再生一个,大周的下一个太子,依旧会是你,我们綦家的血脉。” 綦英娥看着自己的阿爷,恍惚间只觉得陌生。 綦伯行看着泪眼婆娑浑身颤抖的女儿,到底又生了些怜惜,“再嫁在我们大周又不是稀罕事,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我还能不疼你吗?如今的新帝是我一手扶持的,对我们綦氏唯命是从,你从前没能做成皇后,如今就叫你做个皇后,你再生个名正言顺的太子,我们綦氏的太子!” “你从前性子爽朗洒脱,怎么如今这般沉郁,定然是太后和先头那皇帝不曾好好对你,你放心,往后这凤阙北宫,由你做主!” 綦英娥仰头,拽住了阿爷的袖口,离家前惯常为了打仗穿着的粗布衣服早就换成厚实锦缎,一时竟有些抓不住。 她怆然一笑,“我活着,难道是为了做个皇后吗?那我的孩子呢?你的外孙呢?我的阿逸多,就这么没了吗?” “那你还要如何?莫说那妖妇心思歹毒,临死前喊的难道就是真的吗?城阳王都亲口认了,他杀了元煌,那沉河的幼帝不是元煌!你莫要想错了!你阿爷我能认错吗?” 綦伯行不耐地挥袖大步往外走去,“京中贵族骄奢淫逸已久,实在不好管束,未来也难以把控,这几日我忙得焦头烂额,你莫要再添乱,元舒你是她的仆从吧?你好好劝劝她,我走了,立你为后的旨意,三日内一定送到,你养好精神,依旧是我们綦氏的明珠,最厉害的英娥。” 男人高大的身影压过殿外的光,只留下一片阴霾。 綦英娥怔怔看着渐渐离去的身影,像是看到了这一生都回不去的苍原,一时五内俱焚,终于在胸腔里烧尽了最后一点希冀。 元舒上前,揽住了她颤抖的身躯。 英娥身形并不瘦弱,綦氏一族骨骼壮硕,她也颇有英姿,独属于胡族的高鼻深目如同顺阳公主府的异色琉璃塔,金光透过是别样的刚强璀璨。 可此刻元舒只觉得怀里骨头是中空的。 “飞吧……飞吧……我的小鹰……草原广阔,展翅翱翔,自由属于我的孩子……”英娥低低用鲜卑语唱起部落的歌谣,“我的孩子……” 她含着泪,隔着元舒圆润的肩膀,看到了草原上盛满汪洋天空的水洼。 綦英娥想起来了。 这歌谣,阿娘给她唱过。 那时她仰头,告诉阿娘,“我要做草原上羽翼最丰满的鹰,翅膀大到足以遮蔽自己的族群。” 阿娘摸着她的头,“我的孩子就是鹰。” 阿爷听见阿娘唤她小鹰,大笑着摇头,“你也该有个汉名,汉文中鹰与英同音,只是单英字不好,阿爷的小鹰也是这草原最美丽的鹰,便叫做,英娥吧。” 后来,草原的鹰被送入了这世间最华美的牢笼中,再也展不开翅膀。 她对着孩子歌唱,元煌仰头,懵懂地告诉她,阿娘希望他成为鹰,那他就要做这世间最强大的鹰。 綦英娥想,她这个雌鹰,应当有更大的翅膀,替雏鹰遮蔽风雨, “你说得对,望舒,活着,要有新的指望。” “我总记得你说,太后酒后失言,君父生死亦在她掌中是吗?” 綦英娥也不要元舒回答,她抬手,擦去眼中最后的水洼。 “那就这么做吧。” 分明最恨那个妖妇,可此刻她最渴望成为曾经那个叱咤风云,千万人生死皆在她掌握的妖妇。 去他的什么君,什么父。 她用力揩着泪,摆脱元舒的怀抱站起身,肩胛骨生出无形的羽翼,在风中微微颤抖,“我就要做这个皇后,做大周的皇后,主宰这里生死的女人。” 立后的诏书,第二日就送到了綦英娥面前。 彼时元舒站在綦伯行跟前复命。 綦伯行听闻在元舒劝导之下,自己的女儿想开了,心中大悦,询问眼前的人想要什么赏。 元舒跪得笔直,“听闻明公为京中勋贵世家所扰,愿为明公解忧。” 綦伯行摇头大笑,“就凭你一个女人?想要摆平这京中数百家族?几千勋贵?” 元舒忍下心中不平,“从前王府与各族往来,皆由我处理,宗亲勋贵,也要卖我元舒一个面子,明公若心存疑虑,不妨给我一个机会。” “你们女人的法子,左不过是那些宴请往来,”綦伯行摇头,“那些人心里还是各有各的主意,哪里会将你放在眼里,不过是因为从前城阳王把持朝政的缘故,如今新帝使我持节,我都督中外诸军事兼尚书令,他们还不敬服我,可见终究不会臣服。” 他说着,被风霜浸染依旧显出刚猛俊朗的脸显出凶光。 “可见,还得给他们立立规矩,不过你确实还有些用处,我已昭告群臣,新帝继位,当祭天告祖,你能叫他们去吗?” 元舒俯首,忍下屈辱与不甘,坚定道,“定不辱命。” 綦伯行点头,“既如此,你便还做回你的,饶安侯吧,啊哈哈哈哈。” 地上俯首的女子重新直起背脊,她仰头,在一片萧瑟中,闻到了冬日的冷腥味。 可要谋夺属于她的一盘粮食,她别无选择。 “祭天告祖啊,”元葳蕤咀嚼着其中的意味,明眸显出深重的思虑,“只怕是血祭。” 一旁跪坐在她身侧,距离已经有些逾越的新帝倾身,替她奉上一盏热酪饮,“从前我只当明岐无为,如今才知晓,手脚被捆着线,被迫下令的滋味,阿妹,我心中苦涩。” 元葳蕤不动声色避开衣袖触碰,看向新帝,“陛下自重。” 元谌垂下眼眸,脸上显出可怜哀求的神态,“可我心中苦闷,无处诉说,如今刚刚继位,便被逼着强立綦氏为后,还要小心讨好,还好有阿妹在身侧。” “我有自己的府邸,可为何在宫中,陛下不知晓吗?你我被钳制,困在宫中,为今之计,是要筹谋将来如何摆脱钳制。陛下初初践祚,手脚被缚,若缺智囊,我将为您筹谋,只是陛下可知,何谓礼贤下士。” “此前读史,汉宣帝刘询幼龙潜渊,为帝后接纳霍光之女入宫,并立她为后,尊敬宠爱,隐忍多年,才一举灭了霍氏一族,可见潜龙勿用,静待时机,方可一举击毙。” 元谌看着梦中洛神,只觉得现实里头更添冰雪之态,威不可攀,勉强收敛了轻浮做派,恢复了文雅姿态,做出聆听态,一时也听进去了些道理。 忍,心上一把刀,凌迟之感,滋味自知。 皇城内人人在忍,皇城外,也无数人将忍,化成了手中一遍遍挥出的刀。 京都内外,风声鹤唳,寒意料峭。 第144章 折腾 元煊收到李青神的亲笔密信的时候,只在祭天大典的前一日。 “綦将窃国,高阳王余党于东部中军根基顽固,幸有孟老太妃从中转圜协助,神幸不辱命,领冀、济、青、光羽林十万,已将抵京,正待诏令。” 不过寥寥半页墨迹,不曾写出半点过程艰辛,是元煊熟悉的李青神的口吻。 她收到祭天大典的消息也不过在前日,前日的信应当也送到了李青神手中,信中有祭天大典的方位。 正定在洛阳东北向的城中。 金墉城在洛阳西北一隅,洛阳城至今也不曾大力出兵讨伐,为的就是金墉城本就是用以护卫京师的小城,本就易守难攻。 那三四成的中军足以守好金墉城,更不提还多出来些僧兵。 不知从哪传出来的帝师谣言,叫京师内外千余佛寺都拥护起那个叛贼清河王来。 新帝也头疼不已,下旨讨伐李青神,要废了李青神的大都督,可向东发兵,还有个元延盛在虎视眈眈,只能等待北地援兵。 祭天大典,也是为元煊带兵出金墉城做的鸿门宴。 入驻洛阳城的几尊大佛背后的门人谋士,有人后知后觉,隐约意识到了,洛阳这个烂摊子,或许清河王早就不想要了,唯有做足姿态,才好彻底舍弃,方可破局重生。 綦伯行和洛阳勋贵们从第一日朝会开始便闹得很僵,四大汉人世家至今除却卢氏一族中的一人上朝投诚之外,其余都还没有什么动作,由以崔耀为首的崔家,甚至是半个尚书省,都做出了不甚配合的姿态。 门人们天天听着綦伯行怒喊要砍了那群世家勋贵的脑袋,已经听出了茧子。 綦伯行受气不够,綦氏男子与连襟,全部被安插在了朝中要紧位置,任人唯亲之丑态,已经让国子监里头的学子义愤填膺,写出好几篇讥讽文章来,被綦氏扈从得知后,都下了大狱,说要砍头。 这一下捅了马蜂窝,国子监的学生多得是有背景的,不少朝臣找新帝哭诉,见捞人不成,把腰间粗麻拿下来就要去先帝灵前上吊。 国子祭酒李山鸣听说之后也见了新帝,他曾经给太子讲过书,对綦家家风性格略有掌握,见着綦伯行在皇帝跟前,直着背脊就跟人辩驳起来。 李山鸣一心学问,骂起人来也是引经据典,綦伯行只听懂了一半,那就是骂他,“心胸狭窄,识怀短浅,纵麾下英雄众多,却只将你当一踏平天下的熊罴罢了!一味只懂征掠杀伐,却无经世之才,便是占据了洛阳,也不知天下人心所归,不在铁腕之下”。 綦伯行脸色铁青,刚要叫人拉下去砍了,却被闻讯赶来的綦英娥阻了。 “他是煌儿的老师。”綦英娥站在殿门口,只说了这一句话,“此前我一直不得机会与李祭酒询问煌儿的功课,如今留着,也想听一听我被困之时煌儿的事,聊做安慰。” 綦伯行因此哑了口,不说话了。 新帝折腾得一日脸色比一日难看,几次都险些忍不下去,好在有东阳公从旁相劝,联合平原王穆望从中斡旋,这才免了那些得罪了綦氏的勋贵与士子被斩首示众。 只是关于东阳公与新帝关系并不清白的非议甚嚣尘上,更有甚者,挖出东阳公之父范阳王从前在太后临朝称制的时候成为其入幕之宾的绯闻来,意指父女皆因色侍他人谋权。 这消息被皇帝知道了,转头拿来同元葳蕤抱怨,半真半假道,“如今是黄河濯襟,是清不了的,偏生我与阿妹平白受辱,还不若坐实了才不枉一身骂名。” 元葳蕤坐在一侧专心用琥珀酪饮,这是与崔松萝为了金屋被救出来的女子有些谋生技能,特地教的,属她身边的修容学得最好。 听到这里,十分可惜有浊气糟蹋了这碗好东西。 她懂冶铁铸造,懂治国方略,可那些男人,甚至眼前这个仰慕她的男人,依旧只盯在她的皮囊之上,甚至要冒着得罪自己失去谋士谋划的风险。 不过都因为他们从不相信一个女人的谋略能有颠覆乾坤的力量。 所谓的爱慕,却从未当真去真心对待,更不会知道一个人的灵魂之重,远过于这浊世身躯。 这才不是什么爱慕,不过是春日里头嗅到气味乱嚎的冻猫子。 小女郎有句话说得对,心情不好,就想吃甜食弥补。 元葳蕤安静吃完,才撩了银匙,抬眼看向因为寂静逐渐讪讪,拿了书详做观赏的皇帝。 “那若是天下人说您偏信奸佞,纵容綦氏把持朝纲,一味躲避享乐,甚有可能本就是联合綦氏与穆氏,杀兄夺位,陛下也要坐实了不成?” 一语落下,盘亘在两人之间的春溪成了冬时冰河,元葳蕤第一次在这个自己面前只有谄媚慵懒之色的新帝身上,看到了无端的威慑。 元谌将书放至膝头,看向了元葳蕤。 元氏皇族即便经过了多方血脉的融合,却从不失去独有的昳丽色彩,史书工笔多数都要着意添一句貌美。 元谌面上还染着颠沛流离的风霜,可那双眼睛依旧显出难言的瑰异之色,他唇角拉平,反倒显出了自草原而来的种族锋锐的特质。 元葳蕤撑着下巴,觑着难得看着不那么令人生厌的男人。 “交泰元年,明岐被景昭王囚禁,我是侍读,那时我年满十八,本可以外放,是明岐求我留下的,他害怕,他说他身为一个帝王,却偏偏是个囚龙。” “后来,也是明岐亲自把我送出去的,他和我说,这辈子他是出不了这皇城了,要我出去看看我们的江山,我在外九年,却也没忘君臣一心,他在洛阳艰难,我总想要回洛阳替他周旋,却总是被他支开,外派。” “曾经我也有过怨言,他连穆望那小子都能用,却不愿意再信我这个自幼时的伴读。” “后来我再被召回,他说他已经将要成功了,我才知晓他在这皇城中沉浮,从未忘记过我。” “可是我回来晚了,或许就晚了那么一日,若我早有魄力,若我当初不停那么一刻,会不会都不一样了。” “我生来就该是他的臣,他完不成的遗志我来完成。” “可等我坐在他的位置上,才明白,”元谌讥讽一笑,“他不是天下英雄眼中的庸懦之主,他只是……活得太艰难,太小心了……” “延盛啊……她以为她和她阿爷不一样,其实……他阿爷何尝不是在费尽心力,使二者不断相争,以争取一隅空隙掌握一点权柄。” “明岐见过那么多嗜血好肉的猛兽,怎么会看不出来自己那个孩子,也是条吃血肉的伏虎。” “世人都以天子为凌空之日,可暗夜踽踽独行者,才是真天子。” “元延盛当年被盛赞为大周未来的仁君典范,对内外臣子都尊敬善待,解困调和,但凡太后与皇帝意见相左,暴风来临之前,大家都不约而同求到她面前,可到头来,她事发被囚的时候,哪一个替她求过情,等她再度掌权之时,更是骂声无数。” “这浑浊天地,谁都难以料理,她哪里是败走麦城,分明是她再不想管了!我也不想管,可若我不管,明岐用命铺成的路,谁踏上去,都没资格!” “明日祭天大典,且看她有没有血性出来,我便知道,她是不是真想放弃洛阳这个烂摊子。” 元葳蕤起初听得百无聊赖,左不过就是男人那一套兄弟一生一起走的古怪论调,难怪崔松萝说,有的男人其实比起女人更爱男人,那些爱人的手段,都用在了和所谓兄弟身上,还不与兄弟计较付出。 可听得两个字,这才目光逐渐清明起来,侧耳细听起来。 有些道理,只有当真身处其境,才知晓前人为何走出那样的脚印。 只是没想到,满宫里这么多人,除却一个天然就心黑的谋士之外,居然只有元谌瞧出来了,綦伯行却没瞧出来。 或许瞧出来了,祭天告祖那一场,就是綦伯行收拾这烂摊子的办法。 “明日祭天告祖,关于去的朝臣们,陛下有何想法。” 元谌的激昂讲演落到实地里,只剩侍从随手泼在门口地上的那一碗残羹。 他如同被掐了脖子,怔然看向了元葳蕤。 “你不会猜不到太原王明日要做什么吧?” 元葳蕤眼睫一垂,夜幕纷然落下,手指轻点,点下几行名字。 这些人,就留在京中,给元煊自己料理吧。 如今她已经渐渐明白了,元煊放弃洛阳,固守金墉城,是在等李青神带兵来一网打尽,也是在让洛阳这群只想着自己荣华的朝臣彻底看清局势,乖顺下来。 只盼延盛明日大计能成。 “总要保下些人。”元谌默然许久,“阿妹提醒得对,綦伯行如今不得京中人心,是好事,我可以忍,但我不能无人可用。” “来人!拟旨!将这几个胡乱上谏的朝臣及其家族软禁起来!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有负皇恩!不许去明日祭天大典!免得惹了天谴!” 第145章 鸿门 一封旨意漏夜传出。 穆望得知之时,思量一番便知晓了元谌的用意。 他默然良久,旋即起身,仰头看窗外天色。 有件事他总觉得不对劲。 国师的影响力再大,也不可能叫天下所有僧人都为一句谶言揭竿而起,认元煊为主。 所以这一局,元煊从与自己缔结婚约之时,就布好了。 曾经东宫的亲近属官都深知煊太子秉性,若认准了一件事,便是自伤八百,也一定会坚定本心,至死方休。 当年宗王于幽州自立为王,煊太子率军前往平叛,为了幽州城内百姓,坚持不肯强攻破城,极力周旋劝解,登云梯劝说城内官员,直至声嘶力竭不能发声,最后用计强逼军队出城在城外交战,策反官员斩了宗王,没叫幽州城内民众受多大苦楚。 如今若元煊当真为洛阳城内民众与百官,死守洛阳城,哪怕是君父棺椁在前,也能设法两全其美。 但元煊没有任何计策,轻而易举叫内外联合开了城门。 即便外人辱于先帝,她也有的是办法和手段可以把持那群闹事大臣,不叫城破,哪怕背上骂名。 元煊从不怕背负骂名。 穆望想到这里,讥讽一笑,是啊,他很了解元煊。 煊太子光风霁月,顺阳长公主不择手段,可她发心从未变过,也从不畏惧粉身碎骨。 穆望知道,所以更明白,为什么和自己也算交好的长孙行敢背负全族性命,顶着压力追随元延盛。 所有东宫属官,曾经年轻的,有赤子心肠的人,都不会忘记煊太子的光华,心甘情愿地追随。 穆望颓然负手。 是他妄想,妄想悬日藏于室,谁料真火灼怀,燎尽心血,一败涂地。 明日又要兵戎相见,那就且看谁技高一筹。 最好…… 穆望神色慢慢敛去那细微的不甘与伤情,元延盛能杀了綦伯行。 便是两败俱伤也不错,两方都要一起收拾了,才能在新帝面前,显出自己来。 “咱们的人安排好了吗?” “回主子,都埋伏在祭台之外了,綦家精兵也埋伏在了金墉城去往祭祀之地的路上。” “很好。”穆望森森笑起来,他仰头,只看见一片阴霾遮了残月,“对了,长孙家的人,也得叫他们亲眼见见,子彦跟着延盛,害死了他们全族。” 子彦极为敬重长孙冀,綦伯行在朝臣压力之下还不敢对这长孙家行刑,可明日就不一样了。 因为那群朝臣,也都得死。 不然怎么祭奠先帝呢。 等长孙行亲见几乎如父母的长孙冀夫妇被屠戮,而他们却来晚一步,还能心无芥蒂地跟着元延盛吗? 什么少年时候约定东宫属官将聚成大周未来的地基,东宫二侍读谁也不能忘记初心是为国为民,也不过都是一时热血上头许下的玩笑话。 东宫是跳板,穆望清楚,长孙行更清楚,偏偏有人忘了,那路不是元延盛铺出来的,是家族铺出来的路。 故人伤故人,故人杀故人,这天下局势纷乱,群雄揭竿而起,世事从来如此。 宫内,卢文颂又见到了那个女人。 那个和她同样诞下元氏子嗣,也因为这子嗣,被逼得穷途末路的女人。 “你说你一日不曾养育过元延盛,更不了解你的女儿,但我却觉得不尽然,我今日便想要问一问你,明日祭天大典,綦伯行等着她来,綦氏援兵埋伏在两处,背后还有皇帝和穆望各自布置,三方势力各存心思,却都想要她死。” “你猜她会不会冒死前往,赴一场鸿门宴。” 卢文颂抬了头,盯着周身气场大改的人,讥讽一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却猜,她定是要去的。”綦英娥自顾自答道,“你的女儿你不知道,我的儿子便是被蒙了面擦肩而过,我都认得。” “姊弟同是元氏血脉,大约也有相似之处,我的煌儿,就是个烈性子。” “可惜,若是我的煌儿,我拼死也要护着他,哪怕就死在他登基的阶前,我也心甘情愿。” “卢文颂,你说我们一日都不曾为自己活过,可你从前在宣慈观,哪一日不是为自己活的,你从未为自己的女儿活过一天,哪怕一天,如今,我要为自己活了,你接下来要如何,自己瞧着吧。” 綦英娥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要离开。 “綦英娥,綦皇后,”卢文颂垂着头,喊住了她,“你当真是为自己而活的吗?” 綦英娥脚步一停,抬脚迈出了门槛,不再回头。 卢文颂抬头,看着那道被华服遮蔽的瘦弱身姿,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 谁说女子柔弱易碎,这世间的女子啊,所处的世界的确轻易被打碎颠覆,可她们总能再爬起来。 女子坚强到,可以在一万次崩塌中重塑自我。 倒是她,出世逃避太久了,都快忘了,自己家族的人手。 可惜有人用仇恨重新粘合自己,从此将恨意的岩浆迸溅至所有人身上,连生父也没放过。 “可我这一生……只想看一看这,大周城池啊,我若真为了自己,哪里还会在这里苟延残喘。” 卢文颂低低念了一声,“把消息送给她吧,如今城内戒严,怕也出不去,只有明日一早启程之时才能送出去,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至于卢家,叫他们小心抉择,好自为之,文颂替他们给他们留了最后一道保命符,算是报了生养之恩,日后世上再无卢文颂,自求佛去吧。” 什么船都想搭上?那卢家早晚被削得头皮都不剩,哪里都没有容身之处。 侍从对上卢太妃常年茹素的脸,刹那之间,瞧见了原本温润出尘女子眼中的森冷锋刃。 世家女子,从来刚骨。 天,终于亮了。 皇帝仪仗和一串宗亲勋贵仪仗浩浩荡荡出了城门。 直至都下了车轿,皇帝一回头,才诧异道,“崔师傅,您怎么来了?” 昨夜被下诏围了的家族中,也有崔家。 崔耀微微一笑,他这些时日瘦了些许,显出最初文人的清癯风骨来,“我不来,我那逆徒怎么会来。” 元谌一怔,下意识以为是先帝和自己。 当年崔耀也为他们讲过经典。 但旋即他意识到了,崔耀再德高望重,那也不能这般说一个皇帝。 他口中的学生,不是他和明岐。 是他悉心教导赐字,看着那孩子长大的。 元延盛。 他心底骤然生出些足以吞噬许多东西的硕大漩涡,在萧瑟的江风吹拂下,忍不住想,元煊当真是好命啊。 即便元煊生而为女,可当世大儒,依旧不认自己为天子师,偏要坦坦荡荡承认她是他的徒弟。 可凭什么呢? 元谌和元嶷一般在心底生出了一个问题。 元延盛她凭什么得人心? 他转头看向了穆望,穆望的袍子被风吹得飒飒作响,似乎察觉到了帝王的注目,他转过头来,冲元谌一笑,“陛下放心,今日有我在,定能护您周全。” 元谌忽然就松了那口气。 倒是也不尽然。 第146章 遗诏 大军跟着仪仗出城的时候,元煊正站在金镛城墙之上。 长孙行甲胄加身,“殿下的布置我不敢置喙,可李都督还有半日行军方至,您却偏要自己攻城,叫子彦前往祭天大典,可您才是最该去祭天大典,力挽狂澜,杀綦贼伪帝的人。” “而且……那几日城门混乱,我不曾着意穆子彰的私兵多寡,这几日操练之时我站于了望台,他从始至终支持的都只是下一个皇帝,但穆家满门堆出来的重臣,从不甘心屈居旁人之下。” “子彰必有后手。” “我知道。”元煊淡然听着长孙行的话,知道他是怕她与穆望留下在京中的后手正面相撞,穆望到底与她相识多年,且穆家所留在京中的势力比她更为根深蒂固。 “我还知道,你跟着我,他势必不会再放过长孙一家,他不会猜不到,跟着他的私兵,势必会因为綦伯行掣肘被留在洛阳之内,最多只能安插入皇帝的千牛卫中,那最多只有二百人。” “所以他势必在城外还藏着一个至少五千人的精兵,以他穆家的兵法私传,那么他一定不会将重兵部署在拦截我们的路上,因为綦伯行也想要拦住我们。” “那么他的兵,一定会放在那里,其余的部属都不过是望风的。” 元煊拔出剑,剑光在空中划出流线,点在了洛阳东侧一角。 “所以我将崔松萝放在那里。” “崔松萝曾经收到过许多穆望家中的私礼,她心细也心善,一定会发现城内端倪,刘文君带着我的手谕,城内的僧兵足以牵制穆氏私兵一些时候。” “我最担心的倒不是这个。” 元煊转头看向了长孙行,“我们知道子彰的路数,他也知道你的路数,甚至他比我更清楚你,这些年来,究竟又多学了什么,子彦,记得我说过的吗,祭天大典第一箭,要你来射出,不要后悔。” 穆望一定知道他们会先打回洛阳,就算他们不打回洛阳,也一定被伏兵逼往洛阳,拖延去祭天大典的时间,届时他们赶到之时,什么挽回都晚了。 长孙行默然良久,从齿间挤出几个字,“他怎么敢?” “长孙家和穆家世代交好,那也是他的伯父!他怎么敢?!” 长剑划出流畅的弧度,轻飘飘回了腰间。 她错开长孙行的视线,“饮鸩止渴,不止你我。” 权力是这世间最无药可解的毒,一旦沾染,必定上瘾。 说来还要怪她。 毕竟穆文观,是她亲手杀的,穆子彰学会了。 “臣长孙行,定不负殿下圣恩。” 元煊没有回头。 他们都寒食加身,无药可救了,可这江山还要救。 死一个人,死千万个人,今天都要为这荒唐的皇位做个了结。 “将士们!”元煊太走下城门,看着早就整装待发的将士,“今日綦贼挟伪帝祭天大典!綦贼牵制洛阳百官,当中有些是你们的家人,有些是你们的恩师,或许有些,是你们常见的檀越,君父被害,尸体被辱,国母幼子皆死于綦贼之手,我为人子人臣,不能忍,你们想来也不能忍!” “我们几日前被迫放弃洛阳,今日我们,就杀回去!!!为了大周国本归于正统!为了你们洛阳城的家,和亲朋好友!随我出城!” 元煊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长孙行和被安排跟着长孙行的灵远。 这一眼,疑虑深埋,只余高炉熔铁,与子同袍。 其实她也没有当真将全部底牌告知这两个人。 她也思量过许久,放这两个人离开,到了祭天大典,会不会就此反水背叛,。 所以最初回金墉城,她只叫贺从接手操练僧兵,却将长孙行支给了惠隐。 他们战马不算太多,长孙行跟着操练的骑兵不过兵力的十之一二。 可祭天一局,她亦不能叫长孙行心中有憾,这是她身为君主必须替麾下人考虑的。 元煊深吸一口气,四五年的时间,她疑心深重,再难信任他人,可在这关键时刻,她必须信任他们。 人生处处是赌局,成败由人,但元煊不再害怕背叛了。 她抬眸,眼中燃着滔滔火焰。 日出东方,赤云漫天。 天既破晓,杀。 大军兵分两路,元煊带兵直抵洛阳城下。 那城门本因着先前綦伯行攻城刚刚修缮,可偏生这修筑城门的就是元煊所率中军。 他们轻而易举近前,元煊勒马仰头,“洛阳城内中军!想必你们忌恨本王断尔等家族勋入仕之路,可如今綦贼强令京中官员全部前往祭天大殿,只留你们守城!想必你们当中有人的族人亲眷也去祭天大殿,诸位可要猜猜,綦贼嗜杀成性,又格外记仇,他又为何要选在开阔可用兵的地方祭天!” “你们还要为綦贼守这城池做什么?我元延盛一日为元氏子孙,便一日守这元氏天下,你们还要认贼作父!眼看那綦贼把持京都,操弄皇权,毁我大周江山吗?” “你们若再执迷不悟,我元延盛宁可背上这千古的骂名,也要拨乱反正!做一回攻入自家都城的叛王!来人!给我破开这城门!” 元延盛挥手,攻城的冲车上前。 冲车刚刚撞门三次,大门已经轰然打开。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大门正中,元煊刚刚松了一口气,旋即目光一凝。 “臣卢文瀚,恭迎清河王!” 元煊一时未语,她依稀记得,卢氏文字一辈,卢文瀚是老大,曾是先帝侍讲,却最是沉默寡言,似乎从未为先帝所重。 卢家表面似乎从不站队,尤其是一代长男。 元煊觑着大开的门洞,和第一次出现在自己前路上的卢家人。 她犹豫片刻,没有下马,挥手示意,“入城,凡綦、穆二贼麾下之人,杀无赦。” “贺从,带你的人接管皇城宫禁,越崇,带你的人去牢里捞人。” “剩下的,跟我出城。” “殿下稍候!臣有要事禀告!” 元煊终于勒马,看向了卢文瀚,等着他的下文。 “此事涉及宫内密辛,还请殿下近身说话。” 卢文瀚仰头,瞧得清楚,眼前人上挑的眉尾并非当真在意,而是俯瞰猎物的玩味杀意。 他其实甚少认真看这位殿下,这会儿才发觉,她满身洒金,背脊挺直,不必对上眉眼,打个照面就足够迫人,恍然是帝室独有的杀伐相。 难怪卢文赐要说,“相无半分似吾妹,唯有胸中建安骨。” 他们卢氏,历经三朝,平稳度过了多次狂澜变迁,到了今朝,居然有些穷途末路了。 元煊不下马,也不折腰。 卢文瀚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自己走近了一步,“先帝曾有遗诏,殿下可知晓吗?” 元煊抬眉,“遗诏?倒是不曾听闻,难不成在长乐王手中吗?” “并非如此,先帝出京之前,留有三道密旨,”卢文瀚直着腰,坦然道,“此前一直未曾拿出,是因为太后尚能左右乾坤,而那密旨在宫中,我无从取出,先帝高瞻远瞩,嘱咐我审时度势,适时拿出,如今綦贼与新帝都不在洛阳,而臣被新帝圈禁,方留在洛阳城内,请殿下随我亲取。” 元煊定定瞧着卢文瀚,从他面色上,竟也瞧不出分毫欺骗的痕迹。 “想必殿下知晓,先帝最信任的地方,只有太极殿东堂,他曾被困在那里多年,便是殿下,一人也不一定能找到那遗诏所藏之处,殿下若不放心,臣有陛下手书。” 卢文瀚从袖中取出了一个软塌的纸条,瞧着曾经被团成一团,又被后来人仔仔细细压平保存过。 那的确是先帝的字迹。 元煊皱了眉。 她在思索,这是皇帝什么时候传出的纸条。 “遗诏是什么?” “臣不知,但臣愿意告诉殿下,如今乱世已现,两大杀星高悬,臣不敢信那两人,也不敢告知新帝,今日祭天告祖,亦是昭告整个大周新帝继位,殿下光打着拨乱反正的旗号还不够,还要有实证,才能阻止那场大典,是以臣,特来奉上。” 卢文瀚生得很是温厚,其实和卢文颂并不像,想来是隔房之故,可卢家人身上总带着些飘逸风骨,很有些置身事外的淡薄感。 所有相,皆为虚妄,元煊知道这个道理。 “你觉得我很好骗吗?”元煊目光直白,“卢氏文辈,老大善书,老二善策论,老三……也就是我的母亲,善画,可他们的本事是怎么来的呢?皆因卢氏子弟自幼抄书,名家孤本,字画真迹,都能临摹,祖辈也信奉先反复临摹,方可知其中真谛,以成大器。” “卢文瀚,你曾是先帝侍读,模仿他的字迹,易如反掌。” “我不信你,再耍花招,又能拖延几时呢?” 被养得在阳光下几乎显出油亮的金光的马重重打了个响鼻,接着受主人的驱使, “殿下!殿下即便不信我,接受我的投诚,不也等同有了遗诏嘛?” 卢文瀚急步追了上去,举手高呼,“殿下不是想不到这层的人,只是想要看文瀚,俯首投诚,不是吗?” 元煊轻蔑回头看了他一眼,“卢氏族人,若都只会这点小聪明,那想要延续,也难。” 她刚要拍马,突然听到了破空之声。 “殿下小心!!!” 身旁护卫惊呼。 元煊抬头,看到白虹直直要贯穿她的黄仁。 这刹那被箭镞锐鸣拉得很长,长到卢文瀚从趋为走,长到元煊已经刹那间想到了比起长乐王,卢文瀚会最先和穆望联手。 这才是穆望留下的后手。 她向来回避的东西,正是穆望费劲所争取的。 “保护殿下!!!斩杀逆贼!” 元煊讥讽一笑,几乎在刹那间向后仰去,几乎弯折到与马背平行,始终握着剑柄的手在顷刻之间就已经拔出长剑,所蓄之力猛然爆发。 她才是这世上不可匹敌,无可阻挡的利刃。 白虹终不可贯日,大周不可亡危。 箭镞被生生斩断来路,马背上的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如日出之时,倏然破晓,于是天地复苏,万物朝礼。 “刺我者,杀无赦。” 元煊没有回头,身后的护卫已经顷刻之间拿下了卢文瀚。“元延盛!!!你六亲不认!你不得好死!陛下当真有遗诏,啊哈哈哈哈!只是,不会在……啊!!” 血花绽于马蹄扬尘之后。 元煊忽然勒马,张开左手手心,那里有张字条。 她抬头,眸光微闪,脸上笑容真切了一些。 假作真时真亦假,聪明反被聪明误。 ———— 注:从《南齐书.褚渊传》“以渊眼多白精,谓之‘白虹贯日’,言为宋氏亡微也”取材,南北朝时期白虹贯日这个天象是那个时候不详的,代表君主遇害、国家将亡。 第147章 脊梁 洛阳城门之内,一场血战厮杀,伏兵尽数而出,元煊所帅兵马也早就做好了应敌的准备。 不过相隔数十日,血又染长阶。 皇宫之前,贺从看着宫门之内涌出来的禁卫军,略略一打眼,就瞧出了不少熟面孔,且人数不足。 他心道不妙。 方才在门口的兵瞧着反而眼生些。 门口的才是埋伏? 贺从皱眉喝道,“右卫给我卸了他们的兵甲!余下人,速回城门保护殿下!” 他率先下马,一刀斩向明显是新上任的禁卫都督。 太极殿东堂,一直埋伏的暗卫在漫长的静默之中,忽然察觉出日光之中渗出的火光。 伏兵心道不好,冲入东堂之时,却只见熏笼之内渗透出来的火舌。 他们抬头看向里头有些陌生的女子,厉声呵斥道,“谁!” “混账东西!”女子厉声斥道,“连主家都不认了吗?” 伏兵一时茫然,彼此看了看,却看见女子拿着卢氏家主的印信。 “这是……” 清癯女子冷笑一声,“我来处理卢家留下的祸患,你们没见到该埋伏的人,现在出来,一会儿还能暗杀得了人吗?她可不是什么弱女子,是能上战杀敌的将帅!还不滚回去!” 伏兵彼此看了看,犹豫再三,还是退了出去。 卢文颂最后确定熏笼里头的东西都燃尽了,这才踏出了太极殿东堂。 这个她仅仅来过两次的地方。 她天赋异禀,她自脱牢笼,将要奔向自己的人间。 宫中仆从奔走逃命,抢夺着财帛,在一片混乱之中,她素衣背着行囊,并不显眼,眼看几乎就要走出了宫门。 门口的兵戈已至尾声。 “谁!清河王重回洛阳拨乱反正,宫内人不得擅逃!” 卢文颂抬头,看着阔朗的天空被切割成四方,心中怆然。 到底是迟了一步…… 如果她不是绕至太极殿,如果不是窦素给她传来的消息,她也不会想要多走这一步。 到底为什么呢? 卢文颂回头,大约还是被綦英娥那一句质问影响了吧。 身在皇家,母亲从没有被赋予任何职责和权力去影响自己的孩子,甚至孩子给她们增加了无数危机和负累,可在关键时候,大家都默认母亲有责任为孩子牺牲,付出一切。 这很没有道理。 “放她走。” 一道沙哑的女声落到了地上。 卢文颂诧异地抬起头。 最先入目的是那一柄染血的长刃。 冷厉的剑锋有鲜血蜿蜒滑落,上头有血瀑的痕迹,可见方才厮杀之惨烈。 再往上,卢文颂倏然被慢慢上升的日出刺得睁不开眼。 她没有再强求去看一眼日光下的元延盛。 “调一队人马,围住卢府,一个都不许跑,贺从留下,这洛阳城交给你暂守,持我之令。” “末将领命!” 元煊没有将目光放在卢文颂身上,好像那是个无关紧要的宫女一般。 卢文颂也没有再停下脚步。 人的路都该是自己走的。 母亲养育孩子是天性,可人也有自己要走的路。 元延盛,你从未叫过我一句阿娘,我也没有唤过一句孩儿。 那封赐死皇长女元延盛的旨意,我替你烧了。 从此天地皆宽。 放手去做吧。 从来没有三封遗诏。 只有一封。 遗诏内有三件事,传位于元煌,长乐王与穆侍中、崔尚书等辅国,赐死綦嫔与皇长女元煊。 这封诏书写下的时间不难猜测。 元煊把持朝政之时,皇帝绝没有机会写下遗诏。 最初元嶷将长乐王遣出京,本意是要暗中拉拢綦、与平城旧族入京勤王,却在广阳王宫变之日意识到自己已近危难,若他活不成,这局破不了,那么元煌继位,将面临外戚专权,前路难走,才送信出宫叫长乐王制止綦伯行北上,同时传递出自己藏有遗诏之事,赐死綦氏,阻止綦伯行北上,都是为了元煌铺路。 元嶷知道,太后不会放下元煌这个棋子。 太后又能活多少年呢? 元煌终于会长大的。 元嶷千算万算,没能想到,元煊能够让太后主动放弃元煌,也没能想到,元煊的暗桩,和长乐王潜藏的野心,都将皇帝的禁令漠视,让綦伯行杀至了洛阳。 一个元氏皇帝不足以压下乱世将起,洪流将一群人都冲得尸骨无存。 能全身而退,已经是人生大幸。 世上再无卢文颂,只有观山观世的行脚客。 大军压过洛阳以北,本该狭路相逢。 长孙行看着那冲出来报信的人,有些怔愣。 “那是……” 那老妪有些面善,通身的气派像是宫内女官,可长孙行并不识得北宫女眷,一时不知要不要停下。 窦素看着这一支军队的主帅,也有些发怔。 不是元煊。 她守在清河王府,后来被关押至大牢,又被卢氏救出,只记着卢文颂告诉她,綦伯行的大军一定会在北面伏击元煊的军队,只要她出城前往祭天大典,必定被围杀。 只是眼下情形再顾不得了。 “你是?” “綦氏大军就在这路上,我为清河王家令。”窦素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足有十万大军,你们最好绕路,否则只怕是赶不及的。” 晨风吹过她的发丝,显出斑驳的银光。 “还有,若是殿下祭天大典获胜,归京之时,务必记住城内有伏兵,别信……卢家。” 窦素咬着牙补充了这一句。 她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晚了,就连卢文颂都以为元煊会自己先前往祭天大典,可偏偏这大军之中没有殿下的身影。 可怜殿下拥有着两家血脉,可两家人却都想要杀她。 长孙行心头一震,“找人看护她回金墉城,裴……灵远,我们兵分两路。” 灵远直视着远方涌动的草木,秋日将尽,白霜枯草。 “只怕是来不及了,对方是重骑和綦伯行的主力部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突围,东部中军只怕赶不及支援,长孙将军,你率轻骑绕路赶往祭天大典,我率军拖住他们。” 灵远深深看了一眼前头已经显出铁甲反光的远处,“快走!” 这世上有太多的追悔莫及,往事虽远,永镌心间,是以遁入空门,却又旧思重起,再入红尘。 灵远是文人谋士,出身河东裴氏,少年博学,志才高远,曾被举为秀才,若得在朝官员赏识,本该顺利进入朝堂,在凤阙有一番作为。 偏偏他早瞧出来这糜烂朝堂需要的不是一个能想出改革之策的臣子,而是一个足够有魄力将大周历史滚滚前进的笼头扯向大路的明君。 裴靖不愿意俯身折腰事权贵,偏偏在他想要入仕那一年,煊太子出事,满朝文武,无一人为其进言。 这浊世浑水,锦绣王朝,似乎已经无药可救。 裴靖转身遁入空门,为的是寻求世人心肠的解药。 佛法无时,随时得道。 灵远回身再度入局,也没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放下尖锐的笔锋,拔出长刃,用血色划开这浊世一角。 灵远知道,殿下之所以放长孙行前往,是为了不叫有人徒增后悔事。 叫他前往,是为了证明祭天大典,天不授之,不可取也。 他晚入局了,却也不在那一时。 “无妨,也该轮到我为殿下铺路了。” 他看着元煊在寺中一个个接触着僧众,培植着党羽,甚至暗中操练僧兵,直到殿下重回凤阙,他才下定了决心 “你只是谋士!还是个出家人!”长孙行有些犹豫。 “出家人又如何!灵远自然不会上阵杀敌,”一道昂扬的女声从一侧穿行而来,“但还有我。” 是慧隐。 长孙行这几日间也知晓慧隐的本事,咬了咬牙,调转笼头,打了个呼哨,涌动的银甲之中,登时少了些飞扬的马鬃。 慧隐挺身向前,手上的长矛在空中划了个弧,破风发出了沉重的力响,“你,往后去。” 灵远慢了一步,看着眼前戎装上阵的人。 慧隐俗姓李,和綦伯行手下亲信将领李觉,都出身陇西。 她从未同寺中人讲过她的出身,可从她一身的马术和武艺,不难猜出来,她亦是出身武将之家。 他记得,元煊去见这寺中为数不多的比丘尼,曾问过慧隐为何要出家。 慧隐是前来挂单的僧尼,灵远有意避开,最后只听到了干脆的一句话,“因为我不想生孩子。” 灵远离开后,慧隐对着这个曾经女扮男装的太子,坦白道,“我不想生孩子,我阿娘就是为了诞育我阿弟死的,我想活,我想要和阿爷一样将敌人掀翻于马背,可若不嫁人,不给夫家诞育子嗣,阿爷死后,我为在室女,分到了些薄产,可我阿弟将要娶妻,有一个在室的姐姐像什么话,我只能出家。” 没有爱恨情仇,没有族人相害,只有些被世情裹挟的不得已。 “我阿爷夸我聪慧,教我武术兵法也一点就通,我阿娘担忧我过于聪明,心高气傲,将来不得夫家喜欢,所以为我取小字慧隐,只为时时提醒我,不要轻易展露聪慧,即便再好脾气的男人,也很难接受我处处比他强。” “我出家时,刚巧为慧字辈,师父便沿用了慧隐为我的法号。” 慧隐抬头,看到了几乎碾压过来的北地大军。 传言那时北方最强健的一支军队,他们的骑兵如铁壁般不可攻克。 她眯起眼睛,瞧着涌动的黑甲,知晓这是身后的军队大半都不曾直击过这凶悍带着浓厚血腥味的军队,临阵必有怯意,开口有条不紊地下令。 “一军侧翼包抄,剩下的骑兵,随我来试试他们的深浅!步兵结圆阵,给我放箭!” 铁蹄震动得天地震撼,慧隐抄着那杆双刃矛,率领仅剩的一队骑兵冲入了铁壁之中。 灵远一时握紧了缰绳,同大军一起,眼睁睁瞧着一串银甲如同利刃直直出鞘,扎入铁壁之中。 慧隐的双刃矛早被磨得锃亮,此刻开光,正是时候。 血线顺着矛刃在空中显形,银甲却比血线更快划开了幢幢黑色军队。 被磨砺了数年的军队在这一刻,亲眼见到了那一支人数稀少不过百人的骑兵队伍生生穿过了号称铁壁的雄狮,如同银蛇闪电般咬入敌人咽喉,斜穿而过,混着血色,突破了重围。 慧隐拎着染血长矛率着骑兵杀了回来,风中传来了她洒脱畅快的笑,“我看北镇铁骑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嘛。” 灵远霎时领悟了慧隐为何会冒着全队折损的风险冲入敌军之中。 身后是霎时高涨的士气。 “放箭!!!” 杀声震天,在这辉煌的日头里,彻底撞碎了大周的天。 元煊的兵力远远比不上綦伯行的主力军,哪怕这群人并没有窦素所说的十万众,却也人数悬殊。 日头越来越上,慧隐被汗水和日光刺得用力眨眼,她再度提矛,与前头的綦军主帅岳斗的长槊相击,硬棍重重硌着手心的茧,她咬着牙,用力向上一挑,生生挑开长槊的压力。 “功夫倒是很好,听说,这里头有不少僧兵,我瞧你没有须发,难不成是个和尚?敢问师傅世外法号?如此英勇,也该叫信众檀越们都瞧瞧,慈悲为怀的僧人是如何的杀人不眨眼。” 岳斗回身收槊,夹紧马匹,另一只手举起了环首刀,直冲着慧隐盔帽挑去。 “元煊麾下是无人了,竟只能用些秃驴和女子,当真叫人发笑。” 胳膊在长时间作战下已经有些酸疼,慧隐咬牙,感受着自己皮下肌肉如同被撕开的痛楚,高声喊道,“什么狗屁世外法号!老娘,红尘俗世李英水!是清河王麾下将领!今日阵前,只为杀你这叛周狗贼!来战!” 长矛再度用力刺出,银光与宽刃相击,几乎有流星闪过她的眼帘。 岳斗催动马匹,躲开那一击,放声大笑,“居然连主帅都是个女子,元煊小儿麾下当真无人!!!” “弟兄们,一个女人带的兵不过是一群细腿儿的囊货!给我杀穿他们!” 有些疲软的綦军在这时重振士气。 “一个女人带的兵怎么了!”李英水冷笑道,“大周清河王,是先帝膝下唯一子嗣!煊太子上战场的时候,你岳斗还在太学里当学生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岳斗当初曾经盛赞太子替大周平叛的英勇无畏,写下文章,称与煊太子为大周最后的脊梁!” “怎么,知道煊太子是女人了,你就跳脚作怪起来了!我大周国运,非区区男儿脊梁扛起来的,想要踩着女子的伏尸说只有你们这些男儿站起来的,不过是奸究妄才,离愚丑类,实非人也!清河王麾下将士,都是扛着周国天穹的支柱!” “你们再是阻拦我们,今日祭天告祖,天地祖宗也不会同意的!国师早有预言!!!” 灵远武艺不强,好在会骑射,此时听到这里,带着周围的护卫上前一步,“国师亲笔遗言在此!!!遗言直指煊太子继位!尔等违逆天意,助纣为虐,必遭天谴!” 李英水回头招手示意,“火器队!点火!” 几声爆炸声在黑色重骑中炸开,即便岳斗早有耳闻朝廷有了研制的有杀伤力的火器,此刻也难稳定军心。 纷乱的碎瓷片扎入马匹腿部与蹄上,重骑因此混乱起来。 步兵之中更是一片惊呼喊叫声。 “这是天谴!这是天罚!!!” 一时綦军中心溃散后退,大军疾行向前。 李英水稍稍缓过劲儿来,奔跑的风擦去她脸上瀑布似的汗水。 她抬头,日头已上正中。 祭祀要开始了。 长孙行和殿下,能赶到祭天之处吗? ———— 以防你们没有注意,元嶷阻止綦伯行北上的密旨在第125章,当初高阳王宫变,元嶷以为自己活不下来了,才不让綦伯行北上了。 第148章 屠笼 祭天吉时就要到了,新帝迟迟不曾露面,群臣们被要求下马,看着祭台上大马金刀坐着的人窃窃私语,祭天大典百官随行本就理所应当,谁也没有怀疑,只是这会儿看着团团围住的铁骑,心生惧意,只当綦伯行要震慑群臣。 被强行塞进车轿里带来的洛阳道场的道士们挤作一团,看着重兵把守,谁也说不出话来。 有什么东西哽在他们的喉管之中,叫他们呼吸艰难,分明天高地远,可在这祭天台前,却都成了罅隙之中汹涌成群的蚁兽,瞧着人多势众,可时代更迭翻页那一刻,不过一抔水,就成了洪流,蚁群溃散,挣扎难生。 按照祖宗旧例,凡大周新皇登基,必亲登道坛,接受符箓,洛阳道场一百零六人,除却跟着周清融的几个道士外,悉数被抓到了祭天大典。 “怎么说,真做吗?可是……” “周天师如今还在外救治灾民尚未赶回,她才是朝廷有封授的天师,我们已经再三向上说明,开坛当由周天师主坛,毕竟她才是那个得天授的人,可綦……太原王偏偏不听,只说……只说若我们不予授箓,那从此以后,大周就不会再有皇家道场,更没有道人,你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道士们絮絮说着话,一人说到激愤之处,声音刚刚大了一些,忙被身旁瑟瑟发抖的同伴捂住了嘴。 “噤声噤声!你想死不成!” 綦氏的重兵投来凌厉的目光,忙有道人讪笑着打招呼。 “你们这群人,装神弄鬼就能食君俸禄,如今什么场合还敢大声喧哗,想来对你们的神明也十分不敬,这等不诚心的道人,就该拖出去砍了!” 守卫的人一声下来,道人们噤若寒蝉,彼此低下头去,交换着眼神,或是愤懑或是屈辱或是害怕,可谁也没有再说一句。 不曾想这态度竟更叫人那看守强硬起来,“方才是谁在叫嚣,还不速速拖出来受死!” “藏匿者视为同党,若不交出来,我就把你们一个个都杀了!” 眼见道人们更是挤作了一堆,一将士直接伸刀意图将这群人分来,刀背打在法衣身上,一气性大的道士直接抬了头,昂首高声道,“你们算什么凭什么处置我们!我们也是天师弟子!新帝登基,你若是现在杀我们当中一个,那这坛是开不成了!受禄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若天子不受天禄,如何千禄百福,子孙千亿!新皇未曾授命于你们,尔敢如此无道伤人!便是天命不在尔主!我等亦不敢奉无道之人为主!”[注1] “来!杀我!”那道士挺身而出,“杀我天师弟子!” 静默之中,哗变骤起。 不知是谁先动了手,手无寸铁,只拿着开坛法器的道人生生将一甲胄加身的将士掀翻在地,方才还跪在地上意图拦截的道人顺手就夺了綦军的刀,在煌煌烈日下站了起来,满头冷汗沁出滚热的光,道人面上悲怆,“新主无道!吾等何敢奉此人为主!” “放肆!!” 混乱冲突引来了李觉的注意,没等他上前喝止,高深已经走了过去。 “干什么呢!” “说什么?”男子被日头晒得微微眯起眼睛,侧耳问道,“新帝无道?” 他转头看向了远处高台上的綦伯行,“那吾主呢?” 綦伯行若有所感,看向了闹事处。 “把这群不听话的道士都绑了!胳膊腿儿一个都不能少,一会儿还要上坛呢!” 高深对身后跟来的士兵下令,说完转身走向了綦伯行处。 “这群道士只怕平常也收了洛阳贵族不少供奉,因此自觉身份高贵,方才叫嚷生事,不肯开坛做法,说到底也不过是沾染了那群洛阳贵族不服管的烂污习气,既然他叫嚷出新帝无道出来,可见此时是明公登基的好时候,咱们今日本就是要杀鸡儆猴,把这群不服管的洛阳贵族都祭天以求国运昌隆,道士还要开坛,先不杀,杀几个供奉他们的洛阳贵族,想来也就老实了。” “凡所委任,皆非其人,兼诸子贪残,僚属纵逸,恃护威势,皆是蠹政害民尔,明公不忍国民受害,自当除害而已。”[注2] 綦伯行如今大权在握,早将新帝当成了累赘,闻言果然并未发怒,反倒沉吟片刻,“你说的不无道理,原本是要开坛后杀了,既然这群道士不老实,想必其他朝臣也心中没数,如今该让他们涨涨教训了,那就……先拿那群宗室老臣开刀吧。” 他说着站起身,壮硕的身形压下深浓的黑影,看向了朝臣所在之处,“既然是祭天大典,自然要叫他们前来跪拜,叱奴啊,你去传我的命令。” 高深眼眸一闪,所谓跪拜,不过是引颈受戮罢了。 他转头,看向了那群朝臣,秀丽的脸上浮现了些压抑的笑容,满朝污秽,终于将在这一刻彻底与污泥同埋。 城阳王与高阳王党羽都被清扫得差不多了,高深看向了群臣之中的一人,“那就先从司空与义阳王开始吧。” 李觉终于察觉到了这个异军突起的年轻侍卫眼里燃着对洛阳的一把火,他转头询问身边人,“高深到底是什么来历。” “好像就是个破落军户出身,再往前深究,似乎从前也曾经跟着大周先祖打过天下,不知为何犯了事全家未成年男子都被流放至北镇戍边来着。” “那这么说,也是从前洛阳出身?” “约莫是吧,但他只说自己出身怀朔,想来也不愿提起从前的事,从前不过费劲儿当了肆州的城门看守,抓了城阳王府派来的死士才得了大都督亲眼,成了大都督身边的贴身侍卫,北上路上没少给大都督出主意,说到底不过是读了些书,摸准了大都督的心思,变着法将大都督的心声合乎礼法,才得了大都督一句此子将来不可限量,一路爬到副将的位置,跟李将军您比,还差得远呢。” 李觉皱了皱眉,“是差得远,我这等被招安的降将自然不如自己提拔起来的亲信更受器重。” 他思索片刻,迎着高深走去,“我听闻高副将出身怀朔,可我细细思量许久,二十年前,司徒高闯被高阳王为首的六名宗室大臣联手诛杀,可景昭王、高阳王、城阳王连同其党羽都已经被根除,剩余三人之中,平原王也不幸遇难,剩余两人也早骇然长逝,你如今点的这两个正是他们的后代,到底是为了明公,还是为了私仇?” 高深眯起眼睛,头一回认真打量了一下李觉。 这乱世,人人各奔明主,鲜于文茂一死,李觉率先带着鲜于文茂的兵马逃出贺宝荣掌控的地方,不肯奉其为主,投奔綦伯行之时,便说过贺宝荣智谋短浅,并非明主,奉綦伯行为主,是为成就大业。 可见此人自然是想要跟着一个能够走得长远的君主,方能成就他自己往后的功名利禄。 能从细枝末节将他的身世摸出来一半的人,可见心思缜密。 他爽然一笑,“李将军,私仇也好,公敌也罢,要杀着洛阳贵族的,从来不是我,我只恨零星几人,可有人恨的是全洛阳的贵族,和这一群靠着姓氏血脉串联成网,遮蔽天日,叫天下面朝黄土的百姓食不果腹,榨尽脂膏的人。” 高深向前一步,凑近李觉身边,“人皆有私欲,凡夫俗子皆不能幸免,我敬重李将军缜密机敏,能力德行皆是上品,所以不想对您隐瞒我有私愤,却想问一句李将军,您对大周的未来,如何看待呢?” “您想要做权臣的门人,还是想做天子门生?” 李觉身体猛然一怔,转头看向了高深。 “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深笑了笑没说话,“你我都在这里,自然也都想要飞黄腾达,可若这群沆瀣一气的贵族在,哪里轮得到我们左右朝局,杀一两个不影响朝局却偏偏身居高位的人,才可震慑他们,叫他们听话做事。” “我知晓你是摸着明公的心思,才敢行事。”李觉开口道,“可若明公的杀心哪里是两个宗室大臣可消的。” 高深抬脚向前,只留下一句话,“若无能臣,国家将溃,这场面周臣自然不乐见,那么李将军呢?” 青年大步抽刀向前走去,李觉回头,只见远处阴云压向悬日。 綦伯行站于祭台之上,俯瞰着跪地的群臣,拖刀行走一圈,终于放声大笑。 身侧的门人慕容继低声劝告道,“明公万万不可大开杀戒,如此天柱将崩,家国无以为继,便是洛阳勋贵不服管教,也要等待时机,提拔能人,否则偌大的江山,靠寥寥门人,如何能够治理。” 綦伯行回头看了一眼慕容继,“不服管的人如何能听命做好事,治理好国家?他们既然自持家世高贵,不肯与我同在朝堂,那不如杀了这群国之蛀虫,免得我驱使不动,还要徒增多少棘手之事,干脆一并铲除,杀尽天下贪残勋贵,家国清净,才方便重振国威。” 慕容继喟然叹息,他心知綦伯行所图甚大,也深知此人是百年难遇的帅才,行军打仗鲜有败仗,于乱世定能争得一席之地,却委实不能当个好君主,武力服人,如何兴国? 虽说杀尽权臣勋贵,给自己人铺了坦途,可到底弊处甚多,为主者刚愎自用,任人唯亲,急躁亦被挑拨,如此奸佞为亲,贤臣反远,哪里是长久之计。 祭台高寒,四面铁骑森森,绕长堤而驻,虎视眈眈,綦伯行鹰视一周,终于驻足,扬声喝道,“天下丧乱,先帝暴崩,诸子不思辅弼国政,反倒僚属纵逸,恃护威势,蠹政害民,皆贪残之辈!还敢默许高阳王与城阳王谋反作乱!害我大周君王!个个该杀!!” 当下四面铁骑同时举刀高喝,“该杀!!!该杀!!!” 阴云蔽日而来,霎时间,刀光闪烁。 鲜血飞溅,跪在两个宗室大臣身边的臣子只觉得被淋了热雨,血腥味后一步到达了鼻尖,尚未及反应,就已经见到了两个人头咕噜噜落地,眼球似乎还在震颤。 “啊!!!!” “杀人啦!!!!” “杀人了,杀人了!我们是大周朝廷命官!你怎么敢!!!” 周围的朝臣终于意识到了不妙,原本因为诈称祭典开始,行跪拜之礼时跪下的百官纷纷想要站起来逃命,却又都因畏惧綦兵而生生后退,一时蝇攒蚁聚,捱三顶四。 崔耀奋力上前,“太原王即便想要杀国之蛀虫,也不该忠奸不分!!!这对大周绝无益处!殿下也不想要这江山后继无力,毁于自己之手,背负千古骂名吧!天地可鉴,新帝上位,您是新贵,更是以后的世家重臣,当领大周百官,为世家楷模,何须如此将世家屠杀殆尽!” 此言一出,几乎正中綦伯行一直以来所介怀的门第出身,高深闻言示意自己所领的将士分散开来。 一部分站在了要紧的百官之前,一部分揪着几个贪官污吏送至刀前,高声说出了这些人的贪污受贿,荼毒百姓的罪行来。 “去把那些罪人也带来!杀了祭天!”綦达罗眯着眼睛,下了令。 高深听着心头一凛,刚开口,却与李觉同时说出了话。 “明公三思!” “明公稍后!先叫道士们开坛祭天才是!” 李觉回头,与高深对视了一眼,倏然觉出些异样来,眼前这人这么急切,仿佛刚才在台下一个一个指着百官之中个个数落罪名的人不是他的属下一般。 不对。 李觉微微歪了些头,高深冲李觉微微躬身颔首,继而快步上前,低声凑到了綦伯行身侧,“明公莫急,别忘了,那个叛逃出去的长孙行。” 綦伯行挥挥手,“这算什么,这都快晌午了,只怕他早就死在了岳斗刀下,若他真能杀来,那就让他好好看看,自己的伯父兄弟都是怎么惨死的!” 高深心中暗叹,难怪主子说綦伯行如同一把反刃之刀,不仅伤敌,也能伤己,极难掌握。 他虽心焦,却也不敢露出一二分异色来,只得退下,暗中盘算,不知主子能不能及时赶到,若事败,只怕…… 倏然之间,听得铮然一声响。 众人举目看去,一支箭镞疾驰,似流星般扎入押送犯官家眷的将士胳膊之上。 高深心中一定,细细看去,却只看见了细窄一队精骑正突破边缘包围圈,奔袭而来,为首的正是长孙行。 他登时心中一沉,直觉不妙,环视一圈,猛然发觉不对,新帝被扔在行宫里,怎么平原王穆望也不在。 穆望此獠绝非良善之辈,只怕还留了后手。 “谁敢杀我大周良臣!!!”长孙行高喝道,“奉清河王之命,长孙子彦前来拨乱反正,速速放下武器!” 綦伯行眯起眼睛,只见一队精骑如同薄窄利刃扎入自己所设置的铜墙铁壁中,如同钻入圈套的小蛇,不过是自寻死路。 他抬手,“不过一队骑兵而已,妄想救这数千官员,不过死路一条,杀了他们!” 一声令下,杀声震天。 百官皆乱,鲜血迸溅,一片人间炼狱。 长孙行率军截住了押送长孙等不少罪臣的军队,瞧着当中长孙冀形容潦草枯槁,全不似往日的尊容,只觉心中酸楚,扬声命人下马解开这些人身上的捆绑,却对上了长孙冀急声的呼喊。 “子彦!别下马!举刀!不用管我们!杀敌!” “长孙家的未来,在你身上!也在你手上,回头!给我杀了这群逆贼!” “天下丧乱,乱世已起!平乱护国!是你的责任!也是我们的!我们的路已绝,子彦啊!去救更重要的国!”长孙冀的夫人王世玉不顾身后的刀兵,高声喊道,“快!别下马!子彦啊!” 长孙行咬着牙,转头挺身应敌。 身后是手无寸铁被束缚的亲族家人。 阴云涌动,长堤故人相逢,却皆命悬一线。 百官之中,有御史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向前,举起双手,“臣能写禅让诏书!臣能写禅位诏书!” 祭台开坛,法乐奏响,綦兵皆振臂高呼,“元氏既灭,綦氏将兴!” 山呼海啸,如巨澜压倒乾坤之中的长孙行,他仰头,看不到烈日。 马匹嘶鸣,一匹匹中箭倒下,长孙行浴血持刀,视线下移,对上了綦达罗放肆的大笑。 “区区一个长孙行,就带着这么点人,也妄想阻挡我们?!” 爆炸之声从另一侧响起,一片尘土飞扬,大批兵马压境,震动一片,赤黑军旗率先突破阴霾,兵戈声中传来一道女声。 “一个先行的长孙行不够,可孤已至此!” 惊惧哭嚎的百官,筋疲力尽的精骑,还有登至极位的綦氏同时看向了另一侧前来的人。 大军之中,主帅所在,是玄衣银甲的清河王。 那个被新帝打出洛阳,落为反贼的先帝唯一后嗣,一个被洛阳勋贵深恨唾弃的女子,元延盛。 海内沸腾之中,崔耀被士兵扶住,在挤挤攘攘的乱象之中直起背脊。 “窃位者无道,得天所授,煊特来正位!” 元煊持着染血的长剑,风刮得耳边作响,她心肺鼓噪,提起胳膊,剑尖指向了綦伯行。 “得位不正,大肆屠戮,当杀。” 日光破开深厚的阴云,泄出一线光亮,尽数落在东侧,划开一片光明所,照得清河王身上盔甲刀刃煊赫辉煌,如蒙神恩。 百官在这一刻都忍不住想起煊太子为何得名。 煊者,日出,盛也。 ———— 注:1.《大雅·假乐》“受禄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干禄百福,子孙千亿。”在赞美周王的同时蕴含了深切的希望。 2.《周书晋荡公护传》:“凡所委任,皆非其人,兼诸子贪残,僚属纵逸,恃护威势,莫不蠹政害民。” 第149章 家君 洛阳城中天翻地覆,近京小城内天亮后仍旧戒备森严,街道几乎没什么行人。 东侧城池内一处商户府邸,人匆匆穿过连廊叩响主院大门。 昨夜有人悄悄潜入了商会的仓库,似乎想要探查什么,被随行的人扣下了,却没审出什么来,因而府内气氛肃穆紧张。 常玥谨慎地等了对方报出姓名,这才微微开了些门,目光警惕地看出去,确认无误才开口询问,“什么事?” “侯官连夜审问,昨夜被抓的探子,像是常年操练的士兵,却不像是城内驻守的中军,身上布料打扮更像是平城来的,不过有个好消息,我们的人在城门外送了信,援军将至。” 常玥蹙眉,尚未来得及说什么,身后刘文君低声道,“城内如果有大批兵马,并非中军打扮,又非城内官员的府兵,只有一种可能,这人的主人家与城内官员熟识,早将兵马藏入城内。” 崔松萝原本垂着脚坐在胡床上,听到这里噌地站起来,几乎脱口而出,“平原王府的私兵?” 常玥与刘文君对视一眼,“主子为何觉得是平原王府呢?” 自然是因为那狗男人心眼子多得很,无论奉谁为主都会保存实力留有退路。 穆家向来都喜欢给子孙留退路,早前追随高祖迁都之时,穆家亦将一脉留在旧都,一脉跟随迁都至洛阳,先前穆望扶灵归乡,崔松萝料定他一定会像书中一样留有后手。 崔松萝轻轻咳嗽了一声,“直觉,既然有这么一群兵,必然有后患,我们怎么办?” “穆望从平城杀回来,布下周边埋伏,此城县令又出身平城旧族,极有可能事先勾连。”刘文君颔首,“他们定然发觉我们逃到了这里,想要劫掠我们的商铺库房,为今之计,唯有自保为上,万不能叫我们后备的火器粮草辎重被抢走。” 常玥十分赞同,不管怎么样,崔松萝虽然说不出缘由,至少这回猜得八九不离十,说明长进了,“我会安排好,我们是清河王的后备力量,若有不测,至少能扶持殿下南下,养精蓄锐,再杀回来。” “不,不行。”崔松萝猛然想到了自己书中,穆望之后会在綦氏独揽大权之后,设计出逃,独自扶持幼帝登基,联络南边梁国出兵,一道讨伐洛阳新帝,“殿下不能败!” 门口两人回头,在向来温和的小女郎脸上,看到了决然的光。 “如今状况,对方在暗,不知兵力,我们在明,只为商户,若是县令骤然发难,后果不堪设想,”刘文君摇头,“不能让殿下后备失守。” 女子头上发髻的毛绒球在阳光下微微颤动,像是兔子活了崔松萝大步走到门口,在刘文君和常玥之中,向前一步,哗啦打开大门,外头煊赫的阳光猛然迸入堂屋之内,满堂辉耀。 “既然在暗,就让他们闯入阳光下。”崔松萝的心脏此刻因为自己冒出的想法怦怦直跳,血液被迸至四肢百骸,叫她止不住地发抖,她迈出门槛,语气坚决,“我有办法。” “今日是祭天大典之地离这城不远,如果他们收到消息,一定会第一时间前往呼应他们的主子。” 她不顾身后人诧异的目光,“调兵遣将,无非线人和信物。” “即便你有穆家信物?”刘文君有些诧异,“可这到底风险太大,更何况你根本不了解这城内和平城的时局……若是……” 崔松萝深吸一口外头冰凉的空气,“可城内有我崔氏一脉的族人,而我亦深知穆望,殿下不能输,亦不能南奔,否则必定腹背受敌。” “洛阳不止有她的凤阙,还是我等的归处,我要洛阳之乱,唯在京都内外,绝不能纵穆贼外逃,通南叛国。” 若是战火蔓延,到底会有多少流离失所,多少易子而食,生灵涂炭,她不想看到。 只要提前解决这一股力量…… 她毅然下令,“常玥,你是我崔府管家,城内有崔氏宅邸,你派人拿我的拜帖,我们一道上门拜访。” 常玥心神震荡,从前她被送至崔松萝身边,为其操持内外,时刻指点言行,献出计策,只是为了不叫清河王殿下有后顾之忧,如恍然才发觉,崔松萝即便急躁感情用事,却已实实在在有了一个家君的影子。 她有自己即便危险也要义无反顾要做的决定,独属于她自己的主体的决定。 “我说这些,不是征求你们的意见,这是我的决定。” 崔松萝草草拽出穆望从前给自己的小小一角私印握在手心,“你,听懂了吗?” “属下,这就召人备车,随家君出门。”常玥叉手躬身行礼,起身后看了一眼刘文君,点了点头,“我会留大半兵力,守住商会,并派侯官去各处报信。” “我自会叫人埋伏在外,你放心。”刘文君微微颔首,看向崔松萝,“此行险之又险,唯祝平安。” 话音刚落,那急促跑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连廊之外。 崔松萝的确有急智,崔氏在城内即便不如县令,必然也通晓城内动静,既是崔氏族人,没有不互相帮扶的道理。 她在进入这世间最大的旋涡之中不足一年,也迅速知晓了如何借力,如何取信。 刘文君似是感慨,似是苦涩,人总是要长大的。 站在廊下的沉稳女子从袖中取出元煊印信,看着前来的人手,“我们也备马,去城内佛寺。” “另外,叫人去开库房,取些火药,对方兵力不明,我们得用上这些东西。” 崔松萝动作很快,即便城内崔氏想要自保,却也不介意向族人透露应有的信息,只是也不免担心。 “你如此贸然深入虎穴,只怕不仅不会取信于人,反倒被扣下。” 崔氏族人没记错,这位在洛阳城轰动一时的小女郎,即便认祖归宗,甚至跻身朝堂,却借的是公主的势。 穆望可是被公主陈情休弃的前夫,便是这小女郎与之有私情,如何能叫其麾下私兵信任于她。 如此胆大设计,只怕难以自保。 崔松萝谢过他们的劝告,到底还是带人向他们指向的街巷前行。 松清商会的马车刚刚出现在巷口,暗中就有人影涌动。 一行人无声地拦在了马车之前,车夫握紧缰绳,声音紧涩,“家君,有人拦路。” 崔松萝坐在帷帐之内,手心握着印信却已经汗湿,硌着的玉石潮热滑腻,她按下狂跳的心脏,诡异地想起刚来时,自己与元煊回洛阳时。 她运筹帷幄,于刀光剑影之间,冷肃戏谑,稳健之中,还能告诉她小字。 延盛。 元延盛。 崔松萝想,元煊要延盛,她崔松萝,即便是盘亘老树巨石的丝萝,也要垂至地上,止住天地之内的嗔怒邪气。[注1] 在长刀挑开帷帐的一刹那,一枚小小的印信倏然怼至人眼前,恍然是那兵贼最熟悉的字印。 “大胆!!!” 崔松萝按下心跳,颤声学着从前元煊的喝骂,“放肆!!!你们是穆家的兵,不会认不出这印吧!” “你是谁?” 刀刃滞住,昭显着眼前人的惊诧。 “明知故问!”崔松萝冷声道,“我急着找你们,一早传来的消息,洛阳大乱,子彰有难,太后遗臣李青神带兵杀回,如今綦贼早有不臣之心,他麾下兵马众多,已率军先逃,弃子彰于后,探子路上遭了埋伏,我们的心腹刚刚送与我消息,你们还不速速出城,援助平原王!” “家君的密探都被伏杀,你的心腹凭什么能顺利送出消息,莫不是来诓我们的!” 对峙的兵回头看了一眼同伙,另一人同样疑惑,“便是真给你送了消息,怎么没有给我们的调兵指令!” 崔松萝梗着脖子,抽出袖中的匕首,冷光骤然一闪,横在刀刃之前,光反射着她的眼眸,显出凛冽决然的光,叫直视她的脸端详的人忍不住眯了眼。 “这匕首是穆子彰给我的防身之物,你们信不信不要紧,只是你们的主子如今在危难之间,他送信是叫我出逃,可我却不愿,或许还有后来的报信人,可晚一分就危及一分,想来你们也觊觎我身后的商会已久,我随你们出去,若是错报,我便是你们的人质,若非错报,我也能与挂念之人汇合,如何!” 几人面面相觑,瞧着小女郎情急到要拼命的模样,又有主人私印在,心里信了七八分,转头有人进了其中一处家宅。 常玥忍不住转头,看向身侧的家君,眼含担忧。 此前她们说好的,并无崔松萝也要跟着出去的道理。 可唯有崔松萝跟随,方才不会叫他们生疑,可她原本完全可以等一切终结之后,再行防卫,哪怕东西保不住,总能保住她自己的。 崔松萝此刻豁出去的样子,倒叫常玥明白了为何清河王从前还是公主时就对其青眼有加,鼎力扶持。 或许就是有人,平日里瞧着无害细弱,却总能在关键时候,迸发出超越常人的勇气和力量。 不足一盏茶的时间,街巷之内涌出的兵甲汇聚成一条长龙。 崔松萝瞧着人马,在心底倒吸了一口气,按住心跳,一手持刃,“我不会骑马,我的马车跟着你们!” 那为首之人深深看了崔松萝一眼,“我们的人会驾车,你最好没耍我们!” 帷帐落下之前,穿着北方兵甲的两人跳上了车头。 另一个随身习过武的侍女一左一右,碰到了崔松萝颤抖的胳膊,“家君……外头的人只怕也被扣下了,如今只靠我,只怕难以完全护佑家君的安全,但属下定然全力以赴。” “没事,我还有刀!亦能自保”崔松萝举起匕首。 常玥瞧着那刀,“这刀当真是平原王所赠?” 她怎么记得,这匕首是家君求着周天师要的一把淬毒的普通匕首? 崔松萝摇头,用气声道,“那群人,总不能把穆望库房里每样东西都记住吧!” 贵族常用的花纹,也大差不差。 她抿着唇,在紧张的氛围里,居然也挤出两个梨涡来。 “怎么样,我厉害吧。” 眼下命若悬线,她也能笑出来。 常玥瞧着,忽然也笑出来,她拔出袖中短剑,“主家成败,即为我之成败,自当追随家君。” 不是殿下的成败,是崔松萝的成败。 车厢颠簸,崔松萝险些一头栽倒下去,被侍从挎着胳膊拦住。 她抬头,“出城了吗?” 三人却不敢掀开帷帐往外瞧。 几人手心都是湿汗,被风一吹,像掌心有蛇爬过。 她们却都没有松开手中的匕首,挥开彼此的臂膀。 外头传来了厮杀之声。 崔松萝心弦骤然提起。 叫骂声不绝于耳。 “有埋伏!!!” “城外有埋伏!!!” “是那群反叛的僧兵!!!” 常玥想到了跟着她们而来的刘文君,心下了然。 清河王自然不会完全放纵她们独自逃命,刘文君才是真正的后手。 杀声灌入耳膜,刀刃刮擦,叫崔松萝心惊肉跳。 爆炸声轰然响起,车厢震荡,“不好,他们有炸药!!!” “丢了这车累赘吧!” “不行,万一她们是一伙的呢!挟持她们!!!不能放人!!” “僧兵又如何!这城内寺庙尚未有千人,我们都是见过血的北地儿郎,人比他们多,火器并不能致命,惊了马就弃马!!!还怕整日敲钟犁地的僧兵不成!!!杀!!!!” 崔松萝猛然将自己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握紧了匕首,她咬牙,“必要之时,你们先逃。” 她大不了一死,本就是大梦一场,或许能回家,可她们,都是这朝这代活生生的人。 “说什么呢这时候!” 常玥伸手就要扒崔松萝的衣服,“我们换衣裳,后头的兵没看过你的脸,这崔松萝,我来做。” 崔松萝拽住衣服,“不行!!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本就是我一时冲动。” 战火砰砰从远到近,接着只剩下了喊杀声。 马车骤然停住,帷帐被掀开,一只粗壮的胳膊伸了进来,“出来!!” 侍女猛然暴起,抽出先前藏于车厢内的长刀,砍向对方。 铮然一声响在崔松萝脑瓜顶上,她还不及反应,就被另一股力量推了出去。 “走!!” 常玥扑在崔松萝身侧,崔松萝咬牙,看着另一个已经站起来的驾车士兵,抬手撒了一把药粉,一匕首挥了出去。 主仆几个匆匆滚下马车,迎面就是附近的叛军。 崔松萝仓皇回头,一面喊着“你们不能杀我”,一面看到了渐渐升起的太阳,和外围厮杀的僧兵,僧兵看起来很单薄,几乎要陷入颓势。 “崔小女郎在我们手上,你们谁敢动!我们必然杀了她!” 僧兵们有的手下一滞,更加陷入被动。 这时远方却有军旗猎猎而来。 两方人马都瞧不出是敌是友,各自惴惴不安,手下更为凶狠。 崔松萝连滚带爬,第一次知道了战场上的混战与刀尖舔血是何等的危险,这哪里是她这个二十世纪和平世界大好青年能顶得住的! 她一面拽着常玥,一面在心底疯狂尖叫,冒着脏字。 那是极为恢宏的一支大军,黑压压的瞧不清尽头。 一人一脚也足以踏平他们这群鏖战的人。 人原来是这样渺小的,性命也是这样脆弱的。 生路渺茫之际,崔松萝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问平常最有主意的人,“会是谁呢?” 一向稳健的常玥同样放弃了思考,她想不出来。 “生死有命,是敌是友,我也不知道……” 这时候,她居然只能想到天命。 “那是……” “大都督李青神听诏入京平叛!!!尔等何人!!!” 刹那之间,崔松萝只听得一片耳鸣,眼前茫茫一片光,常玥脚下一软,几乎沁出泪来。 “洛阳太府少卿崔氏在此!!!”壮硕的侍女不顾肋下刀伤,举着手发出呼喊,“叛军挟持朝廷命官,求李大都督救命!!!” 李青神举目看去,抬手,一箭穿过了几个灰扑扑的滚团子身旁的盔甲士兵。 “既是叛军,那杀。” 他抬手抽刀,“速战速决,不可误了祭天大典。” 局势瞬间逆转。 崔松萝也迅速被人接应,带到了李青神面前。 如今她鬓发散乱,身上带血,灰扑扑得不成样子,李青神居高临下瞧了一眼,俯身道,“确是崔少卿,我叫人送你去安全之地。” “劳烦李都督,”崔松萝目光坚定,“今日殿下成败在此一举,万不可耽误在此,还请速速前去,我有一句,望都督带到。” 李青神由衷感慨起小殿下看人的眼光,这个瞧着寻常的小女郎,居然能有这等气魄,便是他不来,这群人也会被牵制许久,两千兵马,也会影响其中局面。 他微微敬佩地直起身,冲她一礼,身后大军压阵,浩浩荡荡,他巍然停在此处,如同兵神,“请说。” “臣惟愿殿下……”她仰头,一张脸唯有双目澄澈至极,却因这纯真而格外惊人,“早登大宝!” ———— 注:1.由《本草纲目》经注,松萝,即菟丝子,亦作女萝,木上为女萝,草上为菟丝,味苦、甘,平,无毒,主嗔怒邪气,止头风,补不足,去寒热。 第150章 新皇 日上中天,祭台高筑,箭雨之中,血浸大地,群臣如困兽,只待围剿。 洛阳百官早被綦氏士兵手起刀落人头落地吓破了胆,此刻见了清河王率兵而来,恍然见了天神降世,挤作一团高呼起来,“殿下来了!殿下来了!!!” “是殿下来救我们了,是……是谁?” 耄耋之龄的老臣眯着昏花的眼睛,隔着晖阳的重影,看到日光将玄色衣裳照出了朱红之色,喊了一句,“是煊太子殿下!” “綦贼欲杀京中百官!残暴无度,殿下救命!!!” 崔耀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听到了这句话。 其实谁都没有忘,只是谁都不敢提。 旧时的记忆复苏,覆了多年霜雪,马背上的挺直腰脊的身影却依旧如当年鲜衣怒马时,霜雪抖落,死灰复燃,火从凤阙起,一路烧出洛阳,烧至洛水。 来的的确不是清河王,崔耀垂眸袖手后退一步,心神松弛。 他的学生不会也不屑做清河王,她从来都只是在拿回属于她这个煊太子该有的东西。 而他,也在等着自己这个太子太傅,成为天子之师。 火光不止能照亮盛世的路,也能烧尽一切虚假蠢蠹。 今日这一切,从刀斩奸佞开始,或许就是他这个学生的手笔。 煊太子,不过是将一池从北地来的刮着刀子的朔风搅动起来,实则向风吹火,将这祭典之地卷成了火海。 烈阳倾洒,庞然巨物之下仍有阴霾,于繁华乱锦中作乐的生物惯于生存在晦暗泥沼中,拉着彼此,地下根系虬结错乱,此刻骤然全盘拔出,也只觉得刺目。 “綦贼!你枉杀忠良!挟持新帝!不忠不孝!北蛮出身,终非人族!!” “清河王为先帝唯一子嗣!爱民如子!被奸佞所逼,还不忘救国救民!忠肝义胆,天地可鉴!” 元煊一来,当中有人似乎有了仪仗。 此刻谁要杀他们,就是奸贼叛军。 此刻谁来救他们,就是正直忠臣。 百官各怀鬼胎,却都只求一条生路。 可今日本就是一场血祭,不管是想要本就不满洛阳勋贵的北方豪族,还是困在平城旧代被遗落的将士们,在那从佛堂走出来的幕后推手之下,怒火将在这里燃尽。 元煊目光落在了那群困兽身上,回头看了一眼跟着的侯官,“速速救下我大周良臣,切记,良臣不可失。” “其余中军,替侯官开路!!” 一声号令,精锐部队四散开来,犹如拧起的绳索,冲入里三层外三层的叛军之中,将战局绞得四分五裂,君王的手中刀趁乱而入。 祭台上的人此刻却分毫不惧,“我们的人马早已在外守候,这叛贼所率兵马早就是我们的手下败将,从前能打得他们屁滚尿流,今日我们还有大军在外守候,必定能将他们都填了这祭坑,众将士听令!旧朝叛臣,全杀了祭天!!!” “元氏既灭,綦氏将兴!”綦氏亲兵振臂高呼。 见局势有变,李觉等人纷纷拔出腰间弯刀,跳下了祭台。 方才还在叫嚣的朝臣眨眼之间就断送了性命,惊呼声迭起。 “什么人不人的,”有叛军嗤笑,“人死前挨刀,和杀猪无异。” “死于你们最看不起的种族刀下,感觉如何?” “这贵族的骨头就是不一样,比我们北地的,更软些!” “都说京中男子尚风流,不是肠肥脑满,就是手无缚鸡之力,哈哈哈哈哈!” 手持屠刀者放肆嘲弄,百官瑟瑟噤声,目露愤慨。 有人卑躬屈膝,抢在屠刀下来之前高声喊道,“我是中书舍人!我能拟旨!我能拟传位禅位诏书!即刻叫天子禅位于太原王!!!” 高台上的人听见,大笑着叫人捞上来,“速写!” 更多的官员跪了下来,匍匐高喊,叫另一群官员愈发愤懑耻辱。 高深眼见綦伯行那几个侄子麾下诸人杀红了眼,咬着牙不知是否立时三刻就要暴露身份救下该活着的人,刚凑近崔耀身后,却被崔耀拔了腰侧备用的刀。 那读了一辈子典籍,整日伏案办事,对敌只用口舌的清癯男人甚至没多给他一个眼神,挡在了一躲闪未及踉跄倒地的老臣之前,雪亮长刀格开染血的屠刀。 “你不能杀他,他的儿子为守住北镇送了性命。” “诸位!!你们当中也是有武将世家,也是有过军功,练过骑射武术的,如此引颈受戮,非大周脊梁!便是敌人要杀我们!也要叫他们知道,我们非那跪地求饶的软骨头!” “我们……绝不会向只知屠戮的奸丑之徒低头!” “我们要护住大周最后的气运,我们就是大周最后的气运!如何要向畜生折腰!!!” 崔耀一席话,叫年轻的朝臣无端生出些气魄来,各个虽因祭天大典不曾过多防身,更不敢佩剑,却也拾刀的拾刀,联手拖拽敌人的拖拽敌人,一时拧成一股绳。 有宗室躲至崔耀背后,小声应和,崔耀不动声色回头,再与不远处的高深对上了眼。 高深也在杀人,在杀自己心里存着的账上之人,这个排挤过高家,那个一起逼死了姑母,还有收受贿赂,侵占民宅,草菅人命的。 家犬一朝成狼首,见了鲜血,杀性是怎么也止不住的。 高深也看到了崔耀,他不确定这个胸有邱壑的太保是否认出了自己,但他清楚地看到崔耀抬肘向后,像是要蓄势挥刀,将身后的宗室逼得向后一步。 落到了他的刀尖所向之处。 任何宗室,哪怕旁支男子,若新帝被杀,也有继位可能。 高深刹那之间明白了这老狐狸的意图。 他快步向前挥刀,刹那之间,鲜血滚下他的刀刃。 主子登基,又少了个对手。 无能胆怯之人,怎配觊觎那九重阙。 侯官的人终于杀到,一个个来到朝臣身前接应,口中喊着,“奉清河王殿下之命,前来护佑各位贵人平安。” 崔耀也被一侯官护在身后,远处战况胶着一片,后头却传来了浓重的号角声,带着强烈的鼓舞意味。 綦伯行心头大松,“是我的大军来了。” “大军来了!!!众将士不必惊慌,我们里应外合,将这妖女余孽通通斩杀。” 元煊眯着眼睛,拉弓的手一顿。 綦氏的大军来了,李青神呢,还有灵远和慧隐。 长孙行刚刚救下大半族人,却也损失不少,可慧隐和灵远所率的僧兵数量众多,便是对上綦伯行在北地的大部队,也未必会全数被歼灭。 下一瞬间,她稳住心神,箭矢瞄准了祭台之上,松了弓弦。 这一箭,不为击中,只为示威。 慕容继却觉不妙,今日就算赢了,也难免受万人唾骂,唯有将元煊钉死在叛贼身份上,才能好过一些,遥遥高喝道,“元煊!你不过是仳离独居的妇人!哪里算得上元氏子孙!你矫诏称王!实则不忠不孝!杀父弃夫!毫无心肝!祸乱朝纲,把控军权,妄想牝鸡司晨,人人得而诛之!真正拨乱反正的是我们!” “我们将百官聚集在这里,之所以斩杀几位大臣,皆因他们都是奸佞贪官!我们要肃清朝堂风气,绝非大肆屠杀!” 綦伯行心知无论如何,今日这场血战,自己都将元气大伤,在慕容继开口之后,忙挥袖上前道,“新帝才是真正的正统!得天所授!我们是为了清除新帝继位路上的障碍,这些被杀官员,哪个不是贪官污吏!更有首鼠两端,通敌叛国之徒,当杀!” 不必元煊回应,早有朝臣放声喝骂,“真是颠倒黑白!恬不知耻!竟是白日说起瞎话来!便是尔等不识字,成日茹毛饮血,依随水草惯了,养牛马还挑血统呢,如今竟是浑说一气起来了!” “清河王殿下,乃是先帝唯一子嗣,由太保太尉共佐朝政,是先帝亲口下令,我等皆是见证!不容你污蔑!反倒是你们在祭典大肆杀戮,不分黑白!新帝之母不过是伶人乐伎!难道又算什么正统吗?” “方才是谁喊着元氏既灭,綦氏当兴!乱臣贼子!正坐高台呢!” 眼瞧着战场瞬息万变,清河王被围,有人忙不迭拉住还要破口大骂的朝臣。 “少说几句吧,别当真不留活口了!” 地上的阴影在此刻汇聚成了一日最短的阴影,将血地映得只剩下团团污浊。 元煊陷入被动,深吸一口气,胸腔中灼烧着一团火,烧得她呼吸沉重急促。 她许久没经历过这般的鏖战了。 汗水滚出鬓发,沁出盔沿,一路滚至护颈之内,她深吸一口寒气,试图安抚胸膛中的烈火。 再这样下去,拖不久了。 綦伯行挥着马槊,已距元煊不远,“其实你早就该死在洛水里头了。” “我说过,”他咬着牙,一双鹰目显出狠厉的光,“我会将你和你那个乱政祸国,杀子弑孙的祖母,一同沉河!!” “如今她已经死在河底了,轮到你了!” 元煊冷嗤一声,“我该叫你和你的马,一同沉进洛水,洗洗你这畜生的皮毛,才好宰杀!!” 綦伯行勃然大怒,抬手扫去眼前一片士卒,直冲向元煊。 不过几个错身交手,各自再被身边将士围拢。 “李青神再这么不靠谱,早该打发他去南边戍边的。” 元煊嘀咕了一句,抬着颤抖地胳膊抹了把眼睛,这日头也晃花了她的眼睛,叫她从臂弯间抬首之时,竟看到了东路中军的军旗。 紧接着她就意识到了,不是自己被晃花了眼。 她猛然挺身,振臂高呼,“谁是正统,谁是叛贼,皆在人心,诸位,我们的人心到了!!!且战!” 大军压境,在洛水前各自对峙,叫着本该混杂着薄冰的河流也汹涌澎湃起来。 血,浸染了洛水。 “臣李青神,奉诏回守洛阳,沿途耽搁,来迟了,请殿下恕罪!” 李青神拍马向前,一面挥砍,一面向元煊汇拢。 綦伯行面色骤变,他虽与李青神不甚熟悉,却与此人阿爷交过数次手。 是个难缠的家伙,打仗用智颇多,此刻才来,焉知不是设计的缘故。 “綦贼,你暗杀先帝与先太后,又肆意屠戮朝臣,不轨之心昭然若揭,东路中军不是北镇善战的狼群,却也是大周虎贲双翼,此刻你两侧被围,可有遗言?” 李青神并未与元煊过多叙旧,将矛头对准了綦伯行。 “呵,便是两翼又如何,”綦伯行嗤笑一声,却已在心下部署好一切战术,冲后头招招手。 “新帝可曾诏你?若不曾,便是太后诏你,你也是违抗君命,是为大逆!”穆望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新帝在此,诸位将士!速速放下兵器!投降归顺,是为正道!!!” 两军战在一起,朝臣们被紧急撤至后方,一片人仰马翻之中,崔耀被裹挟着后退,听到这里,忍不住站定了。 穆望护着元谌出现在高台上,“何谓叛贼!不服大周新皇,大周正统者,为叛国!太原王是为护国大将,受封领军将军,替陛下守护大周江山,与其作对者,为逆贼!” “既是中军,当服从领军将军,尔敢作乱!!!” 李青神不屑撇嘴,“叛贼?我等誓死不敢叛国!可我却要问一问,何谓大周正统!先帝子嗣,唯有清河王为正统!你们拥立伪帝,迫不及待党同伐异,还说不是乱臣贼子!” “便你是新帝,那么被綦贼杀死的百官何辜,被铁骑踏死的百姓何辜!” “先帝被毒杀暴毙,显死于太后和其党羽手中,清河王也不清白!”穆望看了一眼元煊了,“可太子亦被杀,宗室诸王,先帝唯属意于长乐王,授予亲卫出城,此刻登基,力挽狂澜,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当真吗?”元煊抬起沉重的胳膊,指尖夹着单薄软塌的纸条,扫了一眼百官聚集之处,“既然太尉被下狱囚杀,太保为我师傅,宗正……被綦氏所杀,那就请……百官传阅!此为我阿爷亲笔,方才卢文瀚于城门口亲自转交给我!” 元煊目光锐利,先是扫过綦伯行,卢文瀚曾经多次与綦伯行书信往来,再是元谌,此人与卢文赐同是先帝伴读,最后是穆望,她讥讽一笑,“你们没有遗诏,可孤有。” 穆望和元谌皆是一滞,綦伯行已经先行开口,“谁不知道卢氏是你的外家,替你伪造遗诏也未可知。” 可谁人不知卢氏从未向过元煊一次,纸条刚刚落入一人手中,就已经叫嚷起来。 “是,是先帝的笔迹!还有这纸与印鉴,都对得上!对得上!” “上头所书,今夜高阳王谋逆,不知是否能躲过一劫,却也早由此觉悟,早早写好遗诏,藏于太极殿东堂,若有不测,请卢侍中与长乐王、穆侍中着人取出遗诏,昭告天下……” “是先帝亲笔不假……且并非近日的笔迹……” 元煊依旧在马背上,几人皆已逼近高台,身后的将士们对峙,僵持不下。 “所以,谁准你们,不顾圣意,妄自称帝?” 女声沙哑冷冽,带着不少人极为熟悉的讥讽。 穆望握紧了拳头,他自然知道那纸条是怎么来的,更知道,这纸条带着叫元煊丧命的圈套,她怎么敢公然拿出来? 这人没有死于卢氏与他留守伏兵的诛杀,那一定看到了先帝的遗诏,可那遗诏里头,对她的处置也绝非好事,她怎么敢? 可元煊就是敢。 她扫视着高台上的人,嗤笑起来,“你们仓促登基,杀人捂嘴,妄图掩盖你们的得位不正,却忘了,孤,是谁了。” “孤,是先帝亲封的第一个太子啊。” “你区区一个先帝伴读,也敢觊觎帝位!” 元煊取出藏在暗处许久的诏书,长久不见天日的诏书终于昭示在阳光之下。 这封,本来再无机会用到的诏书。 前面的赘述套话此刻在百官眼里显得格外无关紧要,目光都已经移到了最后。 “国不可一日无主,遂传位于太子……煊……” 官员猛然抬头,颤巍巍看向了马背上的玄色身影。 元谌脱口而出,“这不可能!她的太子之位,早就被废了!她可是女子。” “那又如何!!!这是先帝亲笔!一个亲笔字条,一个找出来的遗诏,可却实实在在都是真的!什么是正统,什么是贼子,我们自有分说!若要杀了我们封口,有本事就全杀了!这才让你们得路正了。” 赵郡公率先开口,只要新帝上位,绝无他的活路,他如同斗胜的公鸡,高高仰起了头,远远站在祭台边缘,冲着台上唾弃,“谁是乱臣贼子,一望便知!” “自古以来,没有女子做皇帝的!” “那前朝的邓女君不是吗?本朝文太后执政亦颇有建树,如何不能!便是煊太子是女子,又如何,那从前多年,她这个太子做得不好吗?!”有年轻的生脸官员脱口而出,“便是从无旧例,那又如何!我大周,难道怕一个女子做皇帝,却不怕重演昔日外戚乱国吗?” “女子为帝,朝纲必乱!” “朝纲早就乱了!不是因为女子才乱的!是你们这些贼人与朝中蠹虫硕鼠!”另有人反唇相讥,快速至极。 “她是个疯子!”那一边毫不相让,大肆攻击。 “煊太子文武双全,早为天下士子表率,她是女子,可如今女子也率大军围住了你们,站在和你们同样的高地,足以将你们逼下洛水!” “今日,我等,誓死追随殿下,绝不退让!”李青神趁势开口,“若你们不投降,那我们也誓杀窃国乱臣!” “窃国的!究竟是谁!”元谌伸手指着元煊,衣袖颤抖不已,“我于先帝灵前几度占卜,是得先帝与天意所授的皇位,你就不怕你遭天罚吗?” 綦伯行死死盯着元煊,身后的弓箭手也都拉满了弓弦,元煊在盾甲之后,目光丝毫不避让。 “今日河畔血流成灾,如此祭天,天就会大悦吗?” 此时此刻,剑拔弩张,不过只等令下。 元煊与綦伯行同时抬手,刚要开口,却闻钟磬之声。 “昙昭帝师留有谶言,我为帝师关门弟子灵远,诸位不妨止杀一闻?” 僧兵不知何时早已赶来,有人一身缁衣,手无寸铁,穿过铁甲洪流,目露慈悲,身后却有一队僧兵手持棍棒,另有一浴血锋锐将令,亦步亦趋,手持长矛,一步一脚印,将周围虎视眈眈的威慑都抵挡了回去。 穆望和元谌脸色彻底难堪起来。 遗诏他们绝对可以肯定是元煊做了手脚,可谶言一事,却早已从凉州传开,就连李觉都有所耳闻。 即便谶言大约也是元煊造势,并不作数,可这造势太过好用,佛为国教,民心所向,勋贵闻之,都将有所偏向。 这一局,元煊步步紧逼,将他们的生机气口尽数垄断。 先皇遗诏,国师谶言,百官人心,他们居然一个不占。 还有兵力……他们的兵力,竟瞧不出,能否与此刻的元煊抗衡。 三人额上都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阳光扎入他们的毛孔,叫他们如同针刺。 “帝师圆寂前,留有预言。日落复升,乾坤倒转,江山有继,社稷长延。” “方外之人,不敢干涉大周内政,却要顺应天命,秉承师志,当辅佐新皇左右。” 灵远双手合十,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出尘,只向元煊折腰,“臣灵远,拜见陛下。” 百官终于如梦初醒,在烈阳之下,纷纷向元煊跪倒,高呼万岁。 “臣等恭迎煊太子登基,陛下万岁万万岁!” 元煊将手臂伸直,虽未登高台,却巍然而坐,便是素衣也庄重肃然,如同天地间矗立的脊梁,阳光垂落,贯彻天地。 她胸中激荡,声音却稳若泰山,踏踏实实压在众人心间。 “诸位,大周危机,孤不敢辞,今临洛水,当在此立誓,此生延盛当为大周万世太平,穷尽一生,请起。” 綦伯行咬得齿间咯咯作响,欲啖其血肉,转头看向元谌,低声道,“陛下,您放心,臣先前多有妄为,是臣的错,您放心,我决计不会叫妖女祸国。” 元谌当即摇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此等紧要关头,我们不可离心,更不能退让。” 他抬手号令,“众将士听令,这些做戏之举便是黄口小儿也不能信,速速将这妖言惑众的妖僧和妄图窃国的妖女拿下!得人头者,加官赏金!” 刹那之间,凝滞的阳光被尖锐的箭影击碎。 洛河之水,浑浊不堪,更添血色。 成败似在今朝,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第151章 硬仗 元煊不算是个强悍有力,能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天生将才,更不足以凭借实力正面硬抗北地最凶猛的一支大军的统领,可她被这天下最会打仗的人自幼教导,知人善用,方为主君。 男子她不计前尘阵营取用,女子她更是大胆任用。 生于北地的女子勇猛强悍,敢于野战进攻,长在南边的男子用兵灵活,最擅防御,合围之下,便是叫大周谨慎多年只能降低姿态邀请合作的北狼也逼得洛水沾身,逐渐乏力。 残存的百官早被回撤入京,元煊却没跟随,始终撑在祭天大典之前。 有人登基,就要有人落马,有新的势力登台,就要有另一波势力退场,自古如此。 自古以来,帝王之争,没有见好就收的道理。 綦伯行这辈子行军,难得这般狼狈不堪。 元煊调来的兵马比綦伯行多,李青神得以用鹤翼阵包围骑兵,可鹤翼阵并非密不透风,北方铁骑也并非浪得虚名。 几番僵持,血流成河,綦军终于有队伍冲破了包围圈,一口既破,接着就是集中突围,将一侧羽翼彻底打散。 银甲熠熠生辉,重叠汹涌,被晦暗的狼群冲翻,一片呼喊声中,綦军奔逃,撤出数十里。 穆望紧急带着元谌逃命,看着身后的队伍,接应的队伍却迟迟没有前来汇合。 他心下慌张,口中还要安慰着元谌,“陛下安心,她不过是个妇人,就算坐上那皇位,天下人也不会认的,我们还是要打回去的。” 眼见大军疲乏,此刻不宜再追,李青神与长孙行鸣金收兵。 元煊也便勒马洛水边,马的鬃毛也汗湿了,在午后渐渐收敛的红日中显出油亮的光泽。 她翻身下马,抚了几下马鬃,这匹马是安慧驯的,跟着她不过一年多,却已几度出生入死,马往前头走了几步,踏过了泥泞水边,靠近了干净的水源。 身后将士在收拾战场,救助伤员,掩埋尸体,嘈嘈切切,却比方才寂静很多,元煊低头看着泛着涟漪的洛水,心中思索着后头千丝万缕的事,百官要安抚,綦氏要诛灭,元谌更不能留。 这皇位委实坐不安生。 末了,她看到了水面上倒映的红日。 祖母为什么没有销毁那份继位诏书呢。 她或许也曾期待着戏弄天下人,捧女子为帝。 元煊沉凝片刻,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她回头,是李英水。 今日一战,她显示了无比强悍的领兵战斗能力。 “陛下,”李英水还没有习惯这个称呼,喊得磕磕巴巴。 她来向元煊汇报今日打扫战场的伤亡情况和斥候观察的綦兵情况。 死的官员很多,李英水久居佛寺内,来往达官显贵众多,她都记得住,所以汇报起来还算流利。 元煊听着话,面上肃穆沉痛,瞧不出什么,眉头却松着。 该死的都死得差不多了,这是引狼入室,也是借刀杀人。 她原本也不想的,谁叫她没有那么多时间一个一个收拾呢。 “他们定然还想杀回来,并没有一味北逃,咱们也不能让他们逃回北方,这是放虎归山。” 元煊静静听着,听到这句才有了反应,她伸手,捏了捏李英水壮硕的臂膀,“今日你功劳颇大,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入昭玄寺,赐都维那一职,往后大周寺庙监管,有你一分。” 李英水想也不想,答道,“属下选第二条。” 元煊早就了然于胸,收回手,“那就同李青神长孙行一道,论功行赏,去随行的军医那里好好休整一番吧。” “那綦……” “尽力而为,穷寇莫追。” 元煊只留下了这四个字。 “我要回洛阳整顿朝堂,是以,我会任命李青神为平乱大都督,长孙行与你为左右都督,各自统帅各自兵马,待綦氏落败,我会论功行赏。” 大军能休整,元煊不能。 如今元煊刚刚即位,要有个君主的样子,她要先回洛阳安抚朝廷百官,虽任命了主帅副将,却还是要亲自来督战的。 大周传统,但凡大战,国君必亲自领兵指挥,只是元嶷怯懦,才从未出征过。 身在皇位,哪怕是男子亦千难万难,更何况她是开天辟地头一个继承父亲皇位的女子,不是皇帝的妻子,不是王朝的太后,是皇帝的女儿。 元煊沉沉叹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中浊气都叹出来,这才牵了马绳,飞身上马。 身后的护卫队无声跟了上来,如今该叫他们千牛卫了。 “走,回洛阳。” 夕阳西斜时分,元煊的马踏过京都的贵族所居的街巷,一路皆挂白幡,断断续续的哭声像是这片繁华森冷的腐蚀土地下钻出来的。 阳光到了夜幕降临时,也不暖和了。 元煊垂头看了一眼空出来的手。 战时长时间握刀握缰绳,虎口掌心的血迹干涸了,有自己的,有敌人的,沉积在皮肤的纹路里,纵横斑驳。 她知道,这样的血渍,很难洗掉,要小心仔细,反复搓洗,不断反复重演痛楚。 留守的贺从和越崇已恢复了京中的戍卫和秩序,听闻主子回来,早早守在了凤阙之外。 “主子。” 元煊下了马,也不多话,想到接下来要处理的事情,一阵头疼,“姑母可在洛阳,先前走得急,不曾来得及弄清城内情况,越崇。” 越崇低头,“东阳公……不在府中。” 元煊脸色一变,“后宫宫嫔还有永宁寺那群被迫剃头出家的呢?还剩下多少。” “……綦氏入城后……”越崇头更低了,“能跑的都跑了,跑不掉的,都在宫中了。” 元煊轻轻叹了一口气,在心底转了几个弯,要安排的事已经转了许久,“今日葬身祭台的官员拟个名录出来,还有祭台之下的言行,一一记录,呈给我看。” “叫……算了我们的中书舍人都杀光了,叫国子祭酒来,草拟被害官员的谥号呈给我看,以表我慜惜之意,今日不是有几个口才甚好骂得厉害的小官,像是后头提上来的寒门之士,此等血案,綦氏罪孽深重,叫他们拟个檄文来。” 元煊顿了顿足,看着身后的侯官,“那几个瞧着身份不高,连参加朝会的资格都没有,怎么也跟着去了祭典,是否有旁的缘故?” “去查查。”她补充道,“卢家圈禁下狱,穆府,抄家下狱,今日那几个拟禅位诏书后被杀的官员,去他们府上抚恤吊唁,顺带提下这一茬,只说我,念及当时境况,不予追究,人死便罢了,抚恤金一份不少。” “陛下宽宏。”贺从换了称呼。 元煊摆摆手,“着人去打探东阳公的消息,明日大朝会,去准备吧。” 她走入太极殿,走上了那个位置,跪坐下去,一手按在了长案上,没有叫点灯。 外头的夜色一点点吞噬了剩余的光,元煊依旧静静坐着,直到光彻底消失,浓墨席卷而来,无边孤寂似乎吞噬了她。 殿内忽然响起了低低的笑声。 那笑声像是从胸膛里不慎冒出来的,从骨骼共鸣到了五脏六腑,才不得不透出皮肉传了出来,带着浓重复杂的情绪,沉闷在太极殿内扩散。 短短二十年,逐出龙楼,又归凤阙,再主中原。 元煊抬头,目光平静又疯狂,穿透浓重黑夜。 平北乱,理朝局,改制度,富国民,拓南疆,这些阿爷和祖母想做的,做不到的,她都要一一实现。 明日起,改天换地,这场硬仗,才刚刚开始。 她没有胜利,她足够清醒。 但她忍不住笑人世沉浮,天命人力,原来都能在算计中。 黑夜里突然冒出了一团灯火,从丹墀尽头冒了出来,照亮了在冬夜里颤颤巍巍的白色绒毛。 元煊愕然眯起眼睛,一手撑在案几上。 崔松萝就那么突然冒出来,连跑带跳,提着沉重的裘衣一角,她步频小,跑起来颤颤巍巍,磕磕绊绊,却一刻也没停。 身后陆续冒出来几团光。 “崔少卿小心些!陛下面前不可无礼。”刘文君紧跟在后,勉强维持了训练有素的稳健步伐,却也比平日大出许多。 “不是说陛下在太极殿吗?这群卫尉和黄门侍郎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掌灯。”明合落在最后,声音不大,但显然不满。 “你们几个,要不是陛下宽仁,否则谒见陛下哪里能这般吵闹。” 最后一个人走上丹墀,手里还提着一包草药,“正了衣冠再许进去,王女郎,劳烦你先去熬药。” 元煊无奈摇头,站起身,“掌灯。” 光从太极殿亮了起来,炭火慢慢烧透,在铜炉中泛着红光,药香透了出来。 刘文君带着崔松萝进殿,恭恭敬敬行了大礼。 “臣,拜见陛下。” 元煊抬手,“免,坐,自己人,随意些,如今还在平叛,宫内外人手都缺着,倒要劳烦你们了。” “不劳烦不劳烦,殿……陛下不知道我现在多激动,”崔松萝见刘文君坐了才敢坐下,她看着元煊还没卸甲,身上都是肃杀之气,一时没敢说话,等元煊看向她,宽和一笑,这才打开了话匣子,“我从前初见陛下,就觉得陛下有帝王之气。” “李都督和我说了,你能冒险逼出穆家私兵,以身犯险,胆色过人,”元煊招人上茶,浅笑着在她们面前将手浸在铜盆里,绢布浮在水面,遮盖了血色。 “还说你托他带的那一句话,问我,你那么小小一只,居然这么大胆吗?还是因为跟着我,学了几分霸王之气。” 说到这里,她抬头看着崔松萝,“我告诉他,倒不是跟我学的,你没认识我之前,就胆大包天,颇有胆识,更有识人的大智慧。” “你立了功,我要赏你,自然还有刘文君,你做得很妥当。” 元煊笑看了刘文君一眼,又低了头,不动声色在平静的水面下用力搓洗双手,“文君,你原就已是太子家令之一,如今暂时将你迁为四品给事黄门侍郎。” 这只升了半品,她话音一转,“今日葬身祭台的官员不少,我要派人上门安抚吊唁,赐下布帛等抚恤,这当中有英勇就义的官员,有无辜枉死的宗亲,都要好好安抚,你来拟定具体事宜,全程掌管,做好了,便超擢侍中。” 不是女侍中,是真正最贴近皇权中心的侍中,刘文君心里清楚,给事黄门侍郎本就是门下省的,政出门下,陛下这是将她当成了心腹重臣培养。 她当即叩首应承。 “至于松萝,朝廷官位空悬不少,我要好好想想你的位置,朝会再说。” 元煊看着端药进来的明合,骨子里的沸血也凉透了,“明合,派宫人好生安抚后宫留下的嫔御,告诉他们,朕许她们回归本家,或是自立门户,或是再嫁,都予出资,若要留在宫中,就好生待着,也不会少她们一口吃的。” “好了,今日你们先早些休息。” 罗夫人拿着针灸的物什进来,元煊长叹一口气,认命般的下了逐客令。 现在要英勇就义的人变成元煊了。 第152章 波折 暗夜里,有人还在仓皇逃窜。 祭台不远处的行宫,只有一间屋舍内亮着灯,士兵们举着火把鱼贯而出,门被砰地撞开,却只见一素衣女子静坐榻上。 一片肃杀寂静中,烛光将闯门而入的冷刃照出暖意,屋内女子的姝丽冲破昏暗,灼灼照人。 众将士先是一愣,站在后头的长孙行分辨了出来,“东阳公怎会在此?” 像是意识到了不妥,他忙改口,“臣非此意,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行宫还有主子?” 元葳蕤抬头,在萧瑟简陋的屋舍内,眼中显出决然的光,“我在等着看,这入门的第一人,姓元还是姓綦。” 长孙行微微躬身,“陛下于阵前践祚,綦氏携伪帝退逃,臣来接手行宫,暂作休整。” 元葳蕤眼中染上了光,挺直的背微微松弛,整个人终于从荒凉中脱身,“到底没信错小殿下。” 长孙行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听得元葳蕤此言,心中却委实有些意外。 难不成……她也是陛下早就布好的一子吗? 听家人言说,东阳公时时入宫陪伴“新帝”,新帝甚至允其宿在太极殿西堂,是以东阳公跟着元谌来行宫并不算意外,可意外的……她居然被留下了。 元葳蕤极善观人,见长孙行一时怔然,倒也好心替他解惑,“我本不想随行,可既然我在宫内为内应,替小殿下观察朝堂风向,也不想被瞧出异常,到底还是来了。” 只是危难来临之际,先前还奉她如神主跪地求怜的人转头就匆匆弃她而逃,连个侍从马匹都没能留下,也委实讽刺。 她讥讽一笑,“元谌逃得仓促,倒是没忘记带上全部侍卫和马匹,可见这天下男子多深的情谊,也是不可靠的,还好我还在此,延盛既旗开得胜,他倒也算坏心办了件好事。” 长孙行觉得自己好像也一道被攻击了,他试图辩驳一句,“其实,这世上男人也有许多忠义负责的,东阳公委实不必一棍子全打死。” 元葳蕤不屑站起身,向前几步,与长孙行擦肩而过,“你不必为自己也是天底下的男子而觉得这话刺耳委屈,天下男子的劣根性你比我更清楚是否普遍。” “即便你我为一阵营,奉一人为主,你也依旧觉得自己被囊括进去,和他同为天下男子,可若是女子如此,男子就要引为典型,口诛笔伐,见着一女子便也立刻想起典型说教起来,女子也更是不屑与其为伍,只觉得她不配为人了,便是冤你们几句又何妨?” 女子语言激愤,想来被仓促丢弃,即便是自己所愿,却还是心中愤懑,世态炎凉,这才发泄几句,长孙行也后悔争论此事,草草转了话题,“如今陛下回京稳定朝局,东阳公是现在归京,还是明日一早回去。” “事不宜迟,就现在吧,只怕那群人反应过来,还有得变卦的。” 元葳蕤向来知道那群朝臣的脾性,只要没有确定有自己利益的,总要说出许多反对闹事的话来。 果不其然,翌日大朝会上,到底还是生出了风波来。 元煊刚刚入朝落座,扫了一圈,便见不少人惊魂未定,脸上还有异色,疲倦惊惶裹挟着这群老臣,在他们脸上刻上晦暗的阴霾,不少面露菜色,很是难看。 毕竟昨日当中大部分人都亲身感受了一把悬顶之剑落下的样子,回去之后便是死里逃生心有余悸,辗转难眠。 大家都在脑子里将白日的场景过了一遍又一遍,也渐渐咂摸出不妥来。 宗正已死,在京的宗室更是被杀得只剩下小猫两三只,不是早已老迈不堪大用的,就是跟小崽子似的,懵懂无知的,只盘算一圈,除了在各州府上任的宗亲,京中竟无一个能继位的。 难道真要看一个女子继承江山,登上帝位不成? 就算他们能接受,这天下的百姓还会觉得朝廷有威信吗? 不少重臣盘算了一夜,打了许多腹稿意图举各种理由说服清河王不宜登基。 于是元煊一大早就听到了不少提名。 “昨日阵前继位并非正式登基,乃是情况紧急的妥协之举,清河王忠肝义胆,驱逐叛贼,为大周之心天地可鉴,然臣以为,可择一宗室子为幼帝,清河王摄政辅国,这才是正理。” 元煊不置可否,盯着底下一气说完伏地叩首的人,瞧了一会儿,殿内气氛因着她的沉默渐渐收敛,接着鸦雀无声,寂静地连衣服摩擦之声都变得无比分明。 终于陆续有人跟着伏首跪趴于地上,只觉得背后瑟瑟,无端寒凉。 良久,上头终于传来了女声。 “你是说那群早早被搜罗扔在永宁寺,被吓破了胆,或是高热不醒,或是夜夜惊梦,口吃失语,不堪一击的元氏子孙吗?” “本朝的前车之鉴可不少,若择一子日后长成并无才德,岂非叫我大周所托非人。” “日后若有可造之才,我必于宗室择之,以续我之基业,诸卿大可放心。” 元煊风轻云淡道,“叛乱未平,朕还要阵前督战,然天下丧乱,穆望元谌弑君夺位,綦贼纵兵乱害,诸王朝贵,横死者众,如今直卫空虚,官守废旷,当务之急,当整顿朝局,选官填缺,以备重振大周盛世。” “是以,朕之师崔太保,兼尚书令,东阳公,加侍中、吏部尚书,与吾师一同暂领政务,拟定百官名录,陆尚书一同参详,务必叫朝堂格局焕然一新,众卿家若有异议,待我平乱归来,再行上奏。” “朕,绝不叫洛水血祭,再次上演,誓与诸君共进退,起身吧。” 元煊最后一句话,叫朝堂所有人跪伏不起,只敢高呼万岁。 这不只是承诺,更是威胁。 洛水一战,大周朝官横死者近千人,王侯显贵,在朝堂举足轻重的人物,就有百余人。 若非元煊前去,只怕死者还要添上两三倍。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元煊起身,脚步毫无停顿地路过一片伏地的素色背脊,似一步步踏在众人脊背上。 待她走后,众人才陆续起身,彼此交换着眼色。 已有不少人吓得退缩了,还有一部分琢磨着新帝安排的甄选官员的人选,只觉得这位新帝并非那么不容人。 崔耀为汉人世家文臣之首,本就得天下士子之心,不过是教导过新帝少时,就被新帝尊为帝师,可见新帝尊师重道,并非不记恩情之人; 宗室京官所剩寥寥,东阳公虽为女子,却与京中不少宗室关系良好,即便元谌夺位之时似乎投诚了,新帝并未计较,可见众宗室大臣即便当初并未站队新帝,在新朝仍有位置,新帝心胸开阔可见一斑; 陆金成更是勋臣八姓世家的代表,虽未与新帝起龃龉,可允许勋臣依旧在掌握国家财政的位置上,更允其参详擢选官员,可见新帝并不想清算鲜卑勋贵; 新帝与武官将士在外平乱,与之共进退,一旦平定内乱,中军内的勋贵与寒门平民自然会论功行赏,细细想来,竟没有排斥任何一方力量。 在朝官员的心居然定了十之有八,只余数人依旧思维顽固。 几人眼见先前的异议消了许多,只得下朝后暗中聚集在一起商议平乱之后该如何叫新帝让贤。 幼子登基定然是不行了,新帝说的前车之鉴,说的是幼子长成后无帝王之才,可他们却忍不住想起未及掌权反倒被架空,苦苦挣扎最终还是暴毙的几位元氏先祖来。 “倒不如找个已成人的,若我们扶持其上位,再叫重臣辅国,不怕她有说法。” 这也是唯一的解法了,将各州府上的宗亲再扒拉出来几个能继位的,急诏他们入京继位便是,也不知那位肯不肯,只怕还没入京,就被以谋反名义斩杀了吧。 “如今她手上握着中军剩余多半的兵力,哪里有宗室能对抗。” “倒也有一人。” 众人苦思良久,倒也不是他们想不到那个人,只是羞于启齿。 先前广阳王几度被官场构陷排斥,他们或是冷眼旁观,或是参与其中,都不信其忠诚,可如今,却又不约而同想到这个亏欠之人。 “元潜为人耿直,秉性忠正,当年那位还是长公主的时候,更有旧仇,在宗室威望又重,手中兵权大约也足够与她抗衡,我们速速去信,叫他上书,逼新帝退位,力保他所选的宗室子登基,或有五分胜算。”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搏了,要不然,阴阳颠倒,纲常紊乱,必遭天罚……” 第153章 大吉 綦伯行屡战屡败,再三退让,僵持一旬之后,终于不得不北渡太行,一路逃至太行山腹地中的晋阳,亦是太原王封地之内。 李英水与李英水权衡再三,决定不再深入,晋阳补给丰富,又近旧都平城,后备力量极强,恐有援兵,更何况穷寇莫追,得回京休养一阵,再论如何平叛。 元煊班师回朝之日,崔耀与元葳蕤、陆金成尚未达成共识。 一时僵持不下,补官的名录上大多写了一长串。 崔松萝并无参与朝会的资格,却在元葳蕤忙得不可开交,上门送膳之时听了一耳朵。 “那些重要官职想必陛下早有规划,只是底层那些小官儿遴选可太难了,一是洛阳一乱,士子尽数出逃,便是国子监的,错综复杂,背景也难理清,吏部记录在册的士子品级,大多只看出身谱牒,门第高则品级高,若都是世家的,那新势力就难以扶持……再说,都被綦伯行杀得差不多了。” 元葳蕤皱着眉头,食不知味,连崔松萝偷偷带来的酪饮甜点都只觉得无味极了。 还在孝期,众人桌上尚不见荤腥,崔松萝只能偷偷想办法多做些蛋奶制品,此刻见自己好不容易做出来的蛋挞被戳成了窟窿眼都没被吃下去,心痛万分。 刘文君蹙眉,“的确如此,而且陛下想必想要添些女子入仕,更要抓紧了皇权,中正之流也放不得权,这些年,底层寒人用得也不少了,却依旧没能改变门第之分,这推选制度,得改改,我这些年倒是慢慢拟了些推举改制的办法,只是还得等朝局稳定再拿出来。” “可现在改制也来不及了,自县到州郡再到京中,一层层向上推举,费时不少,哪里能等到那时候。”元葳蕤重重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不是这些时日只吃些粟米汤,我脑子都动不了,只恨没一碗红烧肉。” 崔松萝也想做了给元葳蕤吃,可如今元葳蕤本就被许多人盯着错处,更要小心谨慎,她将鸡蛋羹送了送,“我倒有个法子。” 刘文君和元葳蕤同时看向了一旁静默许久的人。 “说来听听。” “考试。”崔松萝用她们能理解的方式说了出来,“国子监有旬考,岁考,毕业考,为何我们选人才之时不能考试呢?” “倒是也有,从前各州置中正,其课试之法,中书策秀才,集书策贡士,考功郎中策廉良,若有不合格者,便罢黜。”[注1] 元葳蕤顿了顿,“只是……羽林之乱,不只是文武之争、汉人新世家与我族旧勋臣之争,归根究底汉人与我族的冲突,崔太保为暂缓矛盾,延续大周安宁,想了个办法,''停年格’,选官只论资排辈,几乎不论才德,不复昔年唯才是举的初心了。” 崔松萝之前只听元煊提过一两次羽林之乱,却也只当已经过去了,这会儿元葳蕤三言两语讲清那动乱背后的弊端,细想下来,很快明白,想要平衡,那么原先得利的一方就一定会不满。 混乱的时代融合稳定,定然要经过阵痛的。 崔松萝已经不是从前只觉得一个主意冒出来实现就能改变世界的人了,崔太保是天子之师,如今元煊刚刚继位,若是第一个否定自己老师的制度,势必备受攻讦。 她忽然想起来什么,“都说崔太保是天下文人士子的典范,可他分明断了有才士子快速崭露头角的路,从此以后哪有人愿意勤学苦读,都只混资历罢了,为何还会受推崇呢?” “你觉得,是天才多,还是寻常人多?”刘文君问道,“在当时,人人都不想再动荡了,即便有忠直大臣反对,依旧被推行下去了。” “饮鸩止渴。”崔松萝了然,“只求一时之稳,却断了我大周日后的有才之人,难怪北乱爆发,天下之人揭竿而起,宁做他们的军师门人,出谋划策,也不为朝廷所用。” 每一个车辙印都作数,许多前人都已经竭尽所能,他们并没有站在后来观望前人,所以在混乱的时代,或是断尾折中稳住局面,或者设计变法,力求挽救局面,也都已经竭尽全力。 崔松萝认真思考着,“我们可以不否定停年格,但另辟一个选材之路。” “想要加强皇权,任用寒士,或可告示天下士子,定日子考试,选录固定名额,不看门第,不限男女,只看成绩录用,自乡县至州郡,最后到京都,一层层选上来,哪怕只是从底层的小官吏做起,也算给了可造之才一个进入朝堂的机会,至于停年格,这些官员进入之后,再慢慢改吏部政绩评选制度。” “这牵扯到了户籍问题,乱世流民众多,很难立刻实现。”刘文君皱眉,“叛乱未平,大周不稳,得徐徐图之。” “但你的法子却比我先前想的还要好些,”她见崔松萝垂丧眉眼补充道,“只是现在还得压一压。” 元葳蕤与刘文君对视一眼,崔松萝虽然懵懂,却总能跳出框架,有许多鲜活的主意,在她的话语里,总能叫她们看到未来的美好世界。 “那就先在吏部文书的名录与京中士子内小范围考一考,择优录取。”元葳蕤很快有了思路,“这事儿我会好好写个奏议来。” 元煊归京看了奏议,先押下了,诏国子祭酒等文臣大儒入宫拟试题,只叫居于西柏堂内,待士子汇考后再行归家。 做完这一切,她又随手拿了侯官奏报扫了一眼,冷笑一声,“我看他们是真不在乎自己的项上人头了。” 越崇垂首侍立,半晌,只听得上头道,“中军兵权皆在我手,想造反,也要看有没有那个胆子。” “罢了,”元煊抬头,盯着越崇,“这次你立了大功,你想要继续做侯官,我便赏你爵位与宅院,准你御前行走,可直达天听,所有侯官待遇皆加一等。” 越崇规规矩矩俯首拜谢,“这便够了,臣无青云志,唯有一份忠心,只做君王耳目。” 元煊满意颔首,“这便罢了,你查抄的宅子,可有喜欢的,择一处,赏你就是。” “陛下,周天师昨日救治瘟疫归来,如今已在道场之内,设了祭坛,为陛下登基之时祈福打卦,并卜算登基吉日。” “哦?算出来如何?” “周天师道,卦象显示,地天泰,新帝登基,天下大吉。” 元煊散去一身煞气,眉目舒朗,“既如此,我顺利继位,该为我的阿爷重新择一个谥号了。” 大周定光八年十月,长乐王元谌联络穆望,綦伯行等无诏率军入京逼宫,兴起叛乱,皇帝崩逝,太后、太子先后遇害。 十一月,太子元煊率兵镇压叛乱,于廿六正式继位,昭告天下,为大行皇帝重择谥号“孝安”,是为肃宗孝安皇帝。 新帝登基,百废待兴,遂免减免百姓杂调,招辑流亡,募人耕垦,于冬日赈济受灾之地贫民,更要试课士子,按才录取,近京士子纷纷涌入洛阳,以待试才。 天下百姓无不高呼天子圣明。 京都内外官员纷纷送上贺表,庆贺新帝登基,以表忠心,第一封京外官员的贺表,竟是远在幽州平乱的广阳王送上的。 这一封贺表在朝会之上被大黄门呈上,颂于百官之前,信中广阳王恭称陛下,恭贺之余更是激赞陛下不堕先祖遗风,大周的未来终于被旭日照亮。 贺表还没念完,殿内已有人冷汗涔涔,止不住地发抖起来。 如今陛下兵权在握,他们已然没的选,更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的路走了。 可新帝好像全然当他们没有说过这事,只将重要官员的擢升名录与平乱的论功行赏名录拿了出来。 崔耀既为天子师,自然加了太傅衔,又有李青神擢为领军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封为南郡公,食邑增加一千户;其余擢升者不在少数,长孙行忠肝义胆,亦封齐郡公,骠骑大将军,贺从封侯,任卫尉卿,汉人四大世家,却唯独少了卢氏主支的身影,所剩不多的宗室、勋臣八姓都也各晋官职。 更因各自功劳,引灵远和尚与天师周清融同为昭玄寺大统,道人统与沙门统不分大小,同理僧道事务。 其中最叫人侧目的,还是几个女官的加封。 东阳公受封范阳王,刘文君加侍中,更有崔松萝接管度支尚书,李英水任中郎将,封龙骧将军,陛下任用女官之心昭然若揭。 百官或有不满,抬起了头,只见上首端坐的新帝依旧还穿着玄色衣裳,殿外的朝阳斜入殿内,将帝王半侧照得湛然若神,如同漆金的七星龙渊终于潜龙出鞘,即便此刻明朗净澈,也叫人一见就确认,她的锋锐无人可挡。 朝堂窸窣的声响并不分明,帝王也并不在意。 她没有一句补充与商议般的劝服,只是坐在那里,面容平静,昭示着这只是告知,并非议事。 崔松萝和李英水极有颜色,率先跪地高呼万岁,李青神几乎在有动静的那一刻也跪下行礼,刚刚平乱归来的将帅声带煞气,叫众人都下意识跟着跪伏叩首。 自此,在朝官员在威慑与得利之下不敢言说,只得就此认命。 管她呢,皇帝是不是女子,当真那么重要吗?重要过性命吗? 人家可是神仙和帝师都认定的下一任皇帝,就当她真龙转世,只是转成了女身而已。 百姓更不管皇帝是女是男,姓甚名谁,哪宗哪支,只想知道这个皇帝能不能吃饱饭,又有国师谶言与天师的神旨,既然天命在身,那定然是真龙天子。 没听说吗? 新帝登基,天下大吉。 ———— 注:1.“各州置中正,其课试之法,中书策秀才,集书策贡士,考功郎中策廉良,若有不合格者,便罢黜”出自《通典》唐。 2.参考资料《晋书》《北齐书》《科举制度与中国文化》等,参考文献见作话。 第154章 兴元 朝会之后,元煊将刘文君召至于东堂问话。 “都一一上门慰问过了?” “是,先前按着陛下批示的名单赏了下去,按着爵位高低,''忠义''与否,各自抚恤,只是有几位宗室老臣还需要殿下亲自登门吊唁。” 元煊抬手按了按眉心,“倒是没听说闹出事来,你这一趟,没人为难你?也没人拿你的身份说话?” 刘文君答话平淡,像是将这些日的奔走当成了闲庭散步般,“有,但臣同他们好好讲了规矩,我代表的是陛下,若有人对我的身份或是吊唁不满,便有藐视君威之嫌,那群人也都老实了。” “我知晓你并不喜欢那群人,那群人也的确不是什么忠孝礼义之徒,更大多不是什么好官,”元煊淡淡道,“有些人死了,就可以翻篇了,但若是族人都是一丘之貉,那就没有什么容忍的必要了,你是个好家令。” “但我更希望你会当个好臣子,臣子在忍耐他人的驱遣与攻击时,会记得对方不是个称职的臣子,不配在朝为官,可以记仇,可以自己状告,甚至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去解决他们。” “那几个投敌还不老实的家族,你有什么理由只是威慑,而不是惩处呢?” 刘文君永远恭顺稳重的背脊一颤,继而禁不住抬头,上首的人一肘支颐在一侧凭几上,姿态闲散,坐在榻上微微后仰,垂目瞧着自己一手扶持上来的家臣。 “我们有了权力,我们不需要忍了。” 这一句很轻,落在刘文君耳中却清晰得像锋锐的薄刃,一下破开了时时桎梏着她的那些烦琐规矩,她张了张口,下意识道,“陛下刚刚登基,朝局未稳,臣本就是代表陛下前去抚恤吊唁,只想着顾全大局,维持皇家体面。” 元煊轻轻笑了一声,继而腰腹用力,向前倾身,转腕间指节叩了叩跟前长案,直直瞧着刘文君,“这世道对女子要求很多,求得最多的就是要体面,不光自己体面,还要替丈夫替家族体面,凭什么呢?撕破脸又何妨,做你想做的。” “你已经是个君子了,还要学会做个臣子,你会拥有我给你的权力,我要整顿朝堂,富国富民,重兴盛世,你也要有你的志向,回去好好想想吧。” 刘文君向来是个聪明人,也正因为家仆可以聪明却不能太聪明,并不敢滥用权力争先。 她一时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又压下。 一个读书明理的人怎么会没有志向呢?只不过在日复一日的压迫与桎梏中失去了自主性,只会想要按照吩咐做到最好而已。 刘文君恭恭敬敬行了大礼,出了东堂门又折返,再度拜下,那张平淡清俊的脸上被正午阳光照耀有了光彩。 “臣之志,若无陛下,再无实现可能,如今接连征战,又逢水灾,国库空虚,陛下却心怀天下臣民,抚恤有加,臣有一言进于圣上,各处叛乱未平,王家人,不堪重用,更有平城旧族意欲奔逃,请陛下,查实。” 元煊登基的消息传到了晋阳,跟着传到晋阳的还有一纸檄文。 那传抄过来的两张薄薄纸页搁在了案几上,元谌盯着那两张轻若鸿毛的纸,心中却如同坠上了大山。 “那些宗室大臣也没有一个有反对意见的吗?” 穆望消息灵通些,他也没想到元延盛布的棋盘这么广,润物细无声地就得了民心。 想到这里,他便暗骂一句綦伯行当真是个蠢货。 洛水之变算是让他们失尽人心,就算武力再强大,还能杀尽天下人吗? 更何况如今广阳王都站在元煊那里,论兵力,只怕胜负还两说。 “现在还没有消息。”穆望声音干涩,语气艰难,如今到了这境地,已经是骑虎难下,元谌注定和綦伯行捆绑在一起,否则绝无活路。 “京中那群官员竟也服服帖帖?没有任何异议?”元谌几乎匪夷所思。 “他们敢有异议吗?” 某种程度上,穆望和元煊受到的同一种教育。 “古往今来,成王败寇,谁拳头更硬,就算有几个人不服又怎样?难不成明达还相信对这世人扯得那些皮?什么忠孝仁义,什么人心什么正统,不过都是说得好听些,皇位本就是污秽不堪,布满鲜血的。” “她元延盛演了一出大戏,受骗的又岂止你我,先帝太后,京中百官,谁不在她的设计之下?” 穆望出离地愤怒,“但那又如何!她偏偏就,骗过了全天下人。” 元谌蹙眉,看着气得颤抖的穆望,“子彰何故对此妇如此愤慨,如今也未到成王败寇之时,平城旧官僚我们尚能抓住,不如归旧都,另立新朝。” 穆望猛然停下,胸口起伏。 他为何愤怒。 是因为遇上元延盛之后,他本以为能赢的局面,从未赢过。 他总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发展的,本该他借綦伯行之势扶持元谌上位,若是没有元延盛,那么就算綦伯行杀了百官,那也是好事,他可以联络群臣,等候时机,杀了綦伯行,灭了綦氏,然后彻底上位。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是元延盛?还是那个,断了他藏了一手救兵的崔松萝? 那只是个从前还需要借他名号保住一间小小商铺的小女郎。 穆望不知道,只是他隐约觉得,事情越来越失控,像小小的银簪撬动了大周的柱石,然后风起云涌,地覆天翻,带着很多逝去的情谊与机会。 他败了一次又一次,但他还有机会。 “您说得对。”穆望盯着那两张纸,“我们回归旧都,只要陛下您在,我们才是大周正统。”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转身回望,阴翳的脸上被外头的光驱散了愠怒,只余冷冽。 “太原王来怎么也不叫人通传?” 綦伯行来势汹汹,胡族身体壮硕高大,阴影遮天蔽日,一双泛蓝的鹰目总是带着凶厉之气,哪怕脸上在笑,也叫人胆寒。 穆望警惕地握紧了身侧的佩刀,半挡在元谌之前。 这里是綦伯行的地盘,一时半会他们只能受制于人,他若要杀他们,也不过眨眼的事。 那道阴影逼近了他们,叫他们连呼吸都顿了,胸腔鼓胀却空乏窒息。 谁知下一瞬,高大的鹰犬猛然跪了下来。 “臣来给陛下请罪,臣自知罪孽深重,洛水那日,犯下大错,臣虽生性疾恶如仇,急于惩治贪官污吏,却也冒犯了陛下,此错无可辩驳,如今悔不当初啊!!!” 綦伯行跪地谢罪,一面说着,竟然号哭起来,动静极大,却叫两人松了一口气。 元谌神色冷淡,却不得不站起来,亲手扶起了綦伯行,“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爱卿真心悔过,我们君臣一心,自然既往不咎。” 綦伯行一面捂脸干嚎,那双暗蓝的眼睛眨巴半天也不曾眨出泪花,只得草草擦拭不存在的眼泪,抬起脸,“如今那妖女登基,瞧着像是要休养生息,不知陛下可有计策?” “我们想要,回平城旧宫。”元谌道,“国虽无二主,但我们早晚要杀回去,平城旧宫是大周兴起之地,旧人不少,对京都官员不满的更不少,他们想要学汉人那一套,也要看我们这些人肯不肯。” 他见綦伯行似有异色,勉强收敛了筹谋,温声问道,“不知爱卿有何看法?” “陛下若想回旧宫,臣委实放心不下啊,”綦伯行说着,皱眉似有不忍,思量再三,“平城地处闭塞,需得晋阳补给,我先护送陛下归去,待一切安定,再回晋江,国无二主,陛下放心,我们总会再杀回洛阳的。” 侧殿帷帐之后,綦英娥沉默地看着镜中的女子,身侧饶安神色晦暗。 良久,綦英娥笑了笑,“你猜一会儿阿爷召我会说什么?” 饶安没有说话,只看着镜中越发瘦削却依旧有奇异瑰丽的女子。 綦英娥自顾自道,“想来是要叫我早早诞下有綦氏血脉的皇子,天下便尽在他的掌握吧。” 她神色有一瞬扭曲,却很快恢复平静。 “我要做个好皇后。”她缓缓微笑道,“一个好皇后,自然要为国考虑。” 元舒忽然有些害怕,她总觉得,如今的綦英娥每一句话下都蕴含着叫人心惊的疯狂。 大周贞嘉五年十二月,长乐王元谌于平城称帝,欲兴旧族荣光,改年为兴元。 消息传到洛阳城内,正在择新年年号的元煊停下手,看了一眼来上报的越崇。 “他倒是贼心不死。”元煊轻哧一声,“高深那边怕是传出消息也难,越崇,叫侯官走咱们平城的线,交一封密信给他,他若不叛我,该知道怎么做。” 这一次洛水河畔,多了好些本不该死的大臣。 虽说可以说是綦兵到底不可控,但元煊只看一眼,就瞧出除了误伤的,还有些与高兰沉有过节的人,她不信没有兰沉的手笔。 这人是条很好用的狗,但委实记仇,牙齿锋利,只盼望他别被蒙了心。 越崇低声道,“北边的战报不是也传过来了吗?恒州叛乱已平,只余一股力量还在强行抵抗,陛下选用的各州刺史还有广阳王安抚俘虏降兵都十分稳妥,想来很快北乱就能平定,届时陛下可以集中兵力,攻下旧都。” 元煊摇头,情况远远没有越崇想得那么乐观,如今只看战报,从前鲜于文茂的旧部宇文鸿收拢残兵逐渐起势,甚至与綦氏部落等都交战了一番,很有些魄力,章武王都吃了几回败仗,甚至受了重伤,军事只能交由万无禁打理。 她甚至怀疑,章武王这个重伤,都有些隐晦的缘由。 这位宗王虽勇武,却实在莽撞,行兵用军都不算聪明,急功近利,如同空有一身蛮力的武夫,其实并非上佳的带兵人选。 奈何矮子里拔高个儿,万无禁应当很是厌烦拖后腿的人,只怕狠狠叫章武王吃了一回教训。 元煊深深叹了一口气,“万无禁是个聪明人,他最好别辜负我的放权。” “要讨伐平城,我们中军的战马只怕还差些,传信给安慧,她也是时候当个官儿了。” “对了陛下,鹿将军来信。” 元煊伸手展信,扫了一眼,终于露了一丝笑意,“她倒是没辜负我的期望。” “若与綦氏合作的当地豪族反叛,我们也好少费些功夫。” “新岁快到了,叫人快马加鞭,去北地送赏吧。” 越崇垂首恭敬道,“是。” 是该给那群叛臣送份大礼了。 陛下要新年安康,那平城就不该好过。 第155章 北境 年赏送至朔州的时候,鹿偈还在练兵。 万无禁着人喊她,她刚进营帐,被炭火一燎,被风沙吹红的脸更红得发痒了,她胡乱搓了搓干裂的脸,目光一眼瞧见侯官模样的人,登时把身后亦步亦趋的贺儿荒往外一推,险些没推动这越发敦实的小孩儿。 贺儿荒自觉往后退,她虽然格外粘微鹿偈,却很有些害怕万无禁,明明许多人说这位新任的右都督格外风度翩翩,乍一看跟那文人士子似的,可她总觉得这人眼睛一扫,连她今日吃了几十个饼都知道,她害怕。 万无禁大冬天也没放弃自己手中的鏖尾扇,他又怕冷,火盆离得近,羽扇都被燎了一圈焦毛,他冲贺儿荒一笑,吓得在帐子缝隙偷看的小孩儿一个激灵就背过身去了。 立在帐中的侯官见着鹿偈来,唤了声“鹿将军”。 鹿偈抱拳行礼,“有劳,是陛下送信来了吗?” “送赏,也是送信。” “章武王病重,陛下请万都督全权接替章武王之责,由鹿将军协理,分为左右都督,弟兄们先到的恒州,已经给广阳王送过来赏了,广阳王加封司徒,北道行台,教化北地各族民众,食邑也加了一千,可见皇上褒奖之意。” 万无禁扇着扇子,心知这是新帝对他们站队投诚的褒奖,委以如此重任,想必元潜心中是欢喜的。 他抬头看了一眼鹿偈,鹿偈在衣襟上蹭了蹭手,才伸手接过那锦盒。 “如今你也是都督了,”万无禁扇着风,“感觉如何?” 他知道元煊这是为什么,也看得出来鹿偈这些时日的改变,这孩子身上有北镇军户的血脉,打起仗来有股不要命的狠劲,只是智谋差一些,还是读书没那么多。 元煊把她放在自己身侧当将领,是要他慢慢培养她成长,如今她已经是个好将军了。 假以时日,也会是个好将帅。 万无禁轻轻叹一口气,那位是怎么在落魄的时候,还能挖出这么一群颇为厉害的女子。 小小佛寺,居然容下了未来的王侯将相不成? 还是说,这世上的女子本就厉害,只不过从来没人想过她们也能成才? 鹿偈急着看锦盒里的信,听到这一句,下意识挠了挠头,“没啥感觉,就,不能叫主子失望?得好好努力,继续操练那群兵。” 朴素得万无禁想笑,笑完又觉得元煊看人实在准。 “元谌想要带兵回平城,平城在广阳王驻守的恒州境内,恒州刺史姓穆,若他谋反……” 鹿偈闻言猛然握紧了锦盒,“穆平若是谋反……那广阳王危险!” “若广阳王不受他们的威胁,只怕要遭。”万无禁这般说着,却仍旧坐在上头,扇子扑棱棱地将火星子都扇起来。 鹿偈皱眉,“再扇下去,小心那羽毛又被燎了,到时候只能扇光秃秃的杆子。” 万无禁笑容依旧,只是眯起眼睛,显出老谋深算的狐狸相来。 “烧起来才好呢。” 鹿偈哼了一声,转头掀了帘子出门,万无禁方才敛了笑容,低下头静静看着长案上的密信。 元煊给聪明人的信向来简单,只有薄薄一张纸。 纸上只说了三件事。 一件是联合当地豪族拿下恒州,一件是分化綦氏内部接收降将,最后一件是要他保全广阳王,收拢北镇人心,最后许了他爵位与官职。 万无禁轻轻出了一口气,这位新主埋下的钉子太多,他居然到现在才能在她的字句里窥探了全貌,一封信不足百字,却恩威并施,没告诉他豪族和降将究竟是哪些,也没告诉他具体需要配合的是哪些人,可给的任务就证明了这是新帝早设下的计划,也早就安插好了人手。 明明她几乎一直被困在洛阳之中,是怎么能够将一切尽在掌握并设下一个个棋子,最终连成天罗地网,将一切都收拢在自己掌握的。 二人不过半路君臣,相交不多,可他还是有些感慨。 他还当自己得在这乱世辗转许久,才能得遇明主呢。 照这么瞧,他还真就上了条大船,暂时不必下船了。 万无禁轻叹一口气,“还能怎么办,布好人手,准备好去救广阳王。” 跟前的侯官忍不住笑,“万都督怎么就那么笃定恒州会乱,穆平会危及广阳王呢?广阳王得北地民心已久,更是与平城旧臣关系极好,若没有广阳王,只怕平城早就在叛军攻城之时沦为废墟了。” “若是你,就甘心被这么抛弃在北镇不成?” 侯官哑然,旋即摇头,“您说得对,这世上哪里是只看恩情就行事的地方。” 若不是新帝,他们这群人也会永远只能在阴暗里等达官显贵赏下的一点残羹剩饭,而不是如今提起便叫朝臣们闻之色变,谨慎有加的君王耳目了。 不过各为其主,各为利益罢了。 恒州太守府,元潜在宴上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自己或许是打仗太久了,所以才这般不适应宴饮之乐。 他心中还计划着尚未拿下的宇文鸿,只是顾念自己当初与穆家的旧交,到底也还是勉强前来,更何况如今他担任北道行台,联合各州太守教化百姓,收编流民,整顿北镇的军户也是大事。 恒州太守穆平对着主位的广阳王笑道,“实在是世道不好,恒州屡遭兵灾,又地处偏僻,朝廷不重视,临近年下,又逢您在恒州平乱收兵暂休,这才邀您一叙,略表心意,一时仓促,简陋了些,还望广阳王不要见怪。” 元潜没见怪,他甚至也没觉得简陋,只当是谦辞。 方才一路走过来,府中瞧着十分萧瑟,可管家和府中仆人身上衣着厚实华贵,很显然府上状况很好,放在京中也算是豪仆,可一路过来穆平和其下属、门人都在诉说恒州官员的窘迫不易,仿佛是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还要宴请他一般,元潜再是个直爽人也瞧出这群人刻意在自己面前卖惨。 元潜有些意兴阑珊,“大行皇帝病故不足百日,虽说我们不在京中,可为了皇上,也不该大肆聚会宴饮,我本以为你说的请我一聚,不过是家常茶饭而已,不想竟是本地官员族长都到了。” 这话下去,穆平脸色一白,这才想起如今虽然快要到新岁,可皇帝死了也不过两月。 虽说如今这世道,除非京中,哪里会有守孝的呢,可偏偏是最忠肝义胆的广阳王。 “是我的不是!”穆平迅速认错,“只是大家都想要见见您这个救命恩人,您是百姓的救世主,也是我们恒州官员的恩人啊,您在外平乱期间,先帝暴毙,太子也不清不楚地去了,叫女子祸国,您却还在边境苦苦效力,为国尽忠,我们,我们实在是敬佩。” 他挥手,示意撤下酒水,换成了酪饮,“还请广阳王恕罪。” 说话间,席间其余宾客纷纷起身拱手行礼,“还请广阳王不要怪罪,我们都是一片赤心,广阳王爱民如子,战功赫赫,若能一见,此生无憾,这才求了穆太守相邀。” 广阳王抬头,恍然间以为自己上朝。 他已经意识到了不妙,忍不住暗骂,大逆不道。 “你们的心意我知道,可平北乱是当年的顺……煊太子敦促才得前行,兵马,粮草辎重,都是她一力促成,便是洛阳内乱,她也不曾召我们回京平乱,你们的恩人不是我,是当今皇上。” 堂内众人个个面露异色,或是不认同,或是不满,更有不屑者,却无一人发声。 广阳王看着眼前胡服加身的众人,无端替高祖悲凉不已,为了大周各族融合,统治稳定,高祖努力了一辈子,不过三代,竟是又要倒退回去了。 这当中三代君王,全做了白功。 他禁不住想到了那个最初与他针锋相对,却一箭射中熊罴的元煊,一时百感交集,暗夜独行,想方设法筹谋,保下他来北地平乱,即便他最初不肯为她所用,却依旧敢让他守在大周最紧要的地方。 求同存异,这是新帝所言,可天底下全是党同伐异之人。 他忍不住放下握箸的手,方才想起刚刚入室内就座之时解下了佩剑。 士为知己者死,如今知己者继位登极,他镇守北疆,既然安定不了北方,也难报她在后方的支持。 “若你们方才所言皆是发自肺腑,那你们要做什么呢?” 穆平与平城族人对视一眼,思量再三,方才开口,“我们都知道明公对大周的忠心,可如今局势,便是太子已死,难道宗室里头就没有旁的成年男子不成?哪里轮到她一个妇人继位主政,不合礼法,荒谬可笑。” “今日设宴,只为向明公表明我们这些臣子的心意,明公在我们心中便如同神明,若明公不弃,我们愿奉明公为主,重兴大周。” 眼见元潜满脸的不赞同,穆平忙道,“自然,我们也知道明公心性坚定忠正,不愿以一己之身乱大周风云,可女主天下万万不可,明公不愿,自可推举新君,我们相信明公的眼光!更愿意跟着明公!” 另有一当地豪族越过长案走到堂中跪了下来,仰头对着元潜哭道,“难道广阳王不知道我们平城旧族如今有多落魄吗啊?难道广阳王不知道北镇军户如何惨淡苟活吗?您来北地平乱多次,也看了无数凄惨流亡的军户,我们也曾是拓跋先祖身边最忠诚的勇士啊!” “可如今小小的蠕蠕都能年年劫掠北边,北镇的军户却一而再再而三没有粮草,没有支援,我们被困在了我们兴起的地方,我们成了他们盛世下的白骨!” “朝廷忘记了来时的路,更忘了奠定大周的基石,我们才是真正的大周臣民,那些汉人,那些洛阳的勋贵,他们还记得自己是哪族的人吗?他们的血还纯粹吗?他们还能拿得起刀,骑得上马吗?他们在洛阳大吃大嚼,我们在北地苦苦挣扎。” “这个朝廷我们不想要,女主的朝廷更是荒谬!求明公替我们做主!!!求明公为我们真正的族人做主啊!” 那族长说着重重磕下头,一下又一下,结结实实,像是地上的白骨锤响了大周的地基,传到元潜耳朵里,森冷至极。 元潜想打个冷战,却又怕真打了个冷战,穆平就能给他拿出件龙袍来叫他披上。 他下意识抬手拿起那盏酪浆,喝了一口压压惊。 叩首声终于停了,所有人都看向了上首的广阳王,一时元潜只觉得自己这是来了趟龙潭虎穴,堂中都已经不是人了,是一群狰狞野兽,除非他答应做贼首,否则就要被分拆个干净了。 广阳王缓缓转头,看向了穆平,压制着内心的汹涌,语气平静,“这就是你请我来的目的,对吗?你们不是要支持我,是要我支持元谌。” “穆平,”他甚少这么连名带姓地喊人,“我是想当个有用的忠臣,但我不想再当一个傀儡皇帝的权臣,一个空有计谋却没有能力的皇帝,谁爱推举推举,大周和我,都没有那个时间等他振兴。” 穆平脸色瞬间难堪起来。 “而如今,已经有人在做你们许诺以后能达成的事了,延盛亦是我宗室后辈,她会是延续大周兴盛的好人选,这是我的答案。” 此话一出,跪着的人猛地昂起头,怒目而视。 “荒唐!区区一个女子!连家主都做不得,还做帝王!” “区区一个女子!我拓跋圣祖偶遇天女,诞下子嗣,告曰,子孙相承,当世为帝王,方有大周万世传承,新帝亦为天女血脉,如何不能为当世帝王!你们才是真正的忘本!”[注1] “北镇的困境,她从来没有忘记,她也在解决,我就是她安排的那个执行人选。而你们的那个所谓复兴我族的东西,居然还被一个小族头目困住,等着你们请我去救他吗?他做不到的东西,新帝已经可以做到。” 说话间,所有人都已经站立起来,怒目而视,个个向后腰摸去。 广阳王扫了一眼跟着自己过来的副将,下一瞬间,他抬手掀翻了面前的长案。 巨大的哗乱声响起,瞬间碗盘破碎,一片狼藉。 屋外的侍卫纷纷拔刀,在夜色中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元潜放肆笑了一声,“一群忘本的混帐!便我不拿刀,比之你们,也是元氏勇士!” 屋内潜伏的刀剑手也一拥而上,一片铮然之声。 “杀了他!!!”穆平高声怒喝,“不必留手!” 元潜一手拿起一侧的灯台,向前格挡。 雪光照亮了他的眼睛,他用力顶开那把大刀,后退寻找着出路,一侧的穆平挥砍向他,他慌忙后退,袍子被割开一角,也彻底割破了新旧之间陈年的隔阂与情谊。 元潜终于明白了元煊那决然的手段,他从前不认同,只当这世道,大家都在挣命而已,他在世上憋屈了许久,是因为洛阳那帮勋贵佞臣,也是因为这早就分崩离析的人心。 以他之力,合不拢横亘大周多年的罅隙。 “大都督!!”跟着来的护卫一个个格挡开眼前的障碍,想要冲向元潜,却一度被困住。 夜色里,更多的人头在涌动。 火光冲天,外头传来了嚣张的声响,“太守府里头的人听着,你们不想要自己的项上人头,那么你们家眷的呢?” 穆平诧异回头,这不是广阳王的行事作风。 这是…… 侯官无声的脚步如袖中暗器扎入太守府的心脏。 “放了广阳王!” 黑夜被火光彻底照亮。 “绝不可能!”穆平咬牙,想要前去抓住元潜,却有一道身影从一侧绕过来,挡在了广阳王身前。 广阳王诧异地看着这个方才席间跟着众人一道的豪族代表。 那人回头,弯刀格挡着穆平,露出一丝笑意。 “广阳王放心,家主说过,这世道是该有些改变了。” 穆平不可置信,“你不是娄氏的子弟吗?你敢背叛与你们同谋的綦氏?” “你都说了我是娄氏的子弟,我自然要听家主的命令。”那青年咧嘴一笑,小麦色的皮肤被灯火照得油润,一口白牙也显得毫无心机,一派纯真。 “有句话我很不喜欢,谁说女的做不了家主!娄氏唯有独女!我不过是替家主前来赴宴罢了。” 元潜趁势退至一侧,劈手夺过一把刀,却没想着逃跑,一刀砍向了穆平,冷静又沉稳,“恒州太守穆平通敌叛国,当杀。” 一队中军涌入打开的城门之内,直直冲向了火光冲天的地方。 洛阳的火,也烧到了泥泞混乱的北境。 ———— 注:1.天女典故出自《魏书·序纪》,北魏汉化前复姓拓跋,后改姓元。 第156章 照关 长刀斩落穆平的头颅的时候,太守府已经乱成了一团。 中军鱼贯而入,广阳王甩了甩刀上鲜血,站在一片兵荒马乱中,看向了冲入庭院的人。 那是他留在军中的儿子元晖。 “你怎么过来了?” 元晖擦了一把头上急出的汗,“军师密信,恒州恐有异变,他不放心您,所以特叫我为阿爷看顾后路,若您被恒州官员或是当地豪族设宴款待,定要留个心眼,他知晓阿爷定然坦坦荡荡的去,不会将这些放在心上,所以又特地嘱咐了我。” 元潜一哂,“我带护卫了!” “那护卫还能抵得上恒州州兵全部不成?”元晖身后的中军慢慢掌控了全部局面,随后看了一眼自己阿爷身后明显是异族的子弟,“阿爷来之前还说,不过是叙旧,顺便谈些收留降户的事,不必多费心,现在好了,若不是我们来,只怕阿爷要杀出来也没有接应吧。” 他絮絮叨叨地数落,从元潜接了拜帖到一路的安排,听得元潜忍不住摸了摸耳朵。 “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你这张嘴也不知道随了谁。” 元晖瞪大眼睛,很不服气,“定然是阿爷从前天天嚷着憋屈,却又不说怎么憋屈,所以才叫我将憋屈都说出来了。” 元潜却不说话了,他吐出一口浊气,回头看了一眼太守府起火的后院。 “谁点的火?” 若不是外面这把火,或许堂内动手之时他不一定能在护卫队的掩护下全身而退,哪怕有那个临场突然助他的娄家人。 “不知道啊,侯官吧。”元晖想了想,“洛阳的白鹭不是来过吗?大约联络了一番?” “平城何来白鹭……”元潜蹙眉思索了一下,倏然哑声。 他想到了那千里迢迢来送上的侯官,那时他们并未停留,只道,还有要处要去。 难不成……是为了布局吗? 若真是,如果今天他同意了这群人呢?这群侯官会怎么做? 广阳王摇了摇头,晃去了心中的想法。 无论如何,平城官员被一网打尽,死的死,伤的伤,被绑下狱的被绑下狱,侯官们很忙,审问的审问,贼心不死的就很不必再留了。 元潜全程没有插手,也没有让自己的儿子插手。 “思瑾这么不放心我,他没有来吗?” 元晖摇了摇头,“如今章武王病重,万都督只怕操劳,倒是另有一队兵马过来了,都是女兵,是鹿将军来了,如今就在我们驻军之地。” 元潜点了点头,转头想要感谢娄氏子弟,却见他已经向外跑去。 “诶!小郎君!你去哪?” 那人挥挥手,“回去复命!广阳王不必谢我,救您无关立场,只因您是我们北境的恩人!” 元潜听出了背后的含义,娄氏并非站在新帝阵营中,只是不想他无辜被害而已。 是个有义气的人,却也实在是个实诚人。 “这个娄氏,什么来头?” “娄氏?”元晖愣了愣,“他们家独女是不是就是那个想要和綦伯行心腹侍卫联姻的那个?” 元潜瞥了他一眼,“你倒是清楚。” “我不是,我没有,”元晖正了脸色,“那时候大行皇帝还没死,新帝还是顺阳长公主呢,连鹿将军还只是跟着您历练的小兵,綦伯行也还没有这般丧心病狂的谋反,一次我们路过平城,就听得有人说起平城豪族娄氏独女想要找个赘婿。” “当时还有人玩笑,听闻那娄女郎没有看上父母为她选择的平城勋贵子弟,转头竟瞧上了个大头兵。” 元潜越听越觉得不像话,“哪有这么议论一个女子的,不正经,我看你是想挨军棍了!” 元晖抱头鼠窜,翌日回军营提调驻军的时候都提心吊胆,打算给阿爷转移些注意力,刚进去就问,“鹿将军呢?阿爷回来了,去告诉鹿将军。” “鹿将军不在,将军说她也进平城瞧瞧,怕有动乱,已经不在营中了。” 元晖一怔,“可我们在城中巡查时没遇上鹿将军的兵马啊?” 平城一处宅院内,鹿偈出神地看着眼前袅袅的香霭。 “你在想什么?”娄照关突然出声,打断了鹿偈的沉思。 鹿偈回神,并未掩饰,坦荡道,“想到了宣光殿的熏炉。” 那时候,陛下教自己压下嗔念,现在,陛下教自己不必忍耐。 “宣光殿?是皇宫中的吗?”娄照关没有去过别的地方,“我此处的香炉工艺粗粝,不能与宫中相较,不过是我强行附庸风雅罢了,此药香据说能舒缓心神,鹿将军一路奔波,城中又逢大乱,来我这里想来有许多话要说,您是见过大世面的,我敬佩您身为女子能闯出一片天地,您今日特地来此,是想劝说我归顺朝廷吧?” “难道娄氏非我朝臣民吗?”鹿偈嗅着鼻尖的清苦古怪的药味,她其实不懂熏香,更不喜欢这些味道,可贵族似乎都喜欢这些对累赘的东西。 娄照关哑然失笑,她微微垂下眼睛,也去瞧那熏炉,“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族女子,向来能够操持家事,掌握财库,教育子孙,逢迎争讼,为父为子求官诉讼,未与汉人多往来前,王公贵族尚也一夫一妻,鲜有妾媵,我总好奇,他们汉人的礼教,竟就是卑弱第一,温良谦恭,夫为妻纲吗?” “于是我读了很多书,发现史书经典,都是男人写的。” 娄照关声音缓缓,“即便那些偏向女性的字句,不是男人视角里头一味怜惜女性柔弱,就是怕我们女子不满反过来推翻丈夫和纲常。” “可我们东胡一族并非如此,从大鲜卑山走出来的时候,我们也要上马射箭,应对敌人,我们便是出嫁,也是代表的我母族的态度,我不明白,所以我并不想要迎合洛阳的朝堂。” 她说着说着,抬起头,看向了鹿偈,文雅的面上显出些困惑了,“可偏偏,如今入主洛阳的,是个女子。” “这是我愿意多与你说几句的原因,我喜欢听你讲顺阳长公主的故事,哦,该叫皇上了。” 鹿偈回看她,皱皱鼻子,“当初你执意选高深,我劝你不要,你说你对他一见钟情,落魄军户,竟也有这般的好皮囊,还说,他像个文人士子,将来必定能有一番作为,可我却瞧不出来,他那么单薄阴冷,灰扑扑的,哪来的什么富贵面相。” 这句算得上关系亲近女子之间的抱怨。 娄照关听得出来,欣然一笑。 “我看得出来,我说提亲的财物我可以给他时,高深心动过,可后来他竟和我说了一句话,怀朔出身的高深,或许会感激不尽高门贵女的垂怜,可他不能只是怀朔的高深。” “他给我留了一句话,这世上的女子大多痴心错付,婚姻的结局大多潦草狰狞,我说我需要一个留在娄家做家主的借口。” “高深说,他志不在平城,更不愿意耽误我与娄氏,我就知道,他定然是想直上青云的。” 娄照关说这话时全无年少爱慕的羞涩,她赞叹时真心赞叹,说被拒绝时也不曾感伤,“我,是要接手娄氏,叫娄氏在这乱世平稳度过的人。” “广阳王昨夜被设局,我知道他们会逼他表态,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来,我叫人务必看顾好广阳王,也不是为了皇上,所以,我想知道,你要怎么说服我,倒向洛阳。” 话已经说到这里,鹿偈也不再迂回。 “陛下说过一句话,她要从此天下都可由女子全部继承,皇位是这样,爵位是这样,家族荫封是这样,家产也是这样。” “天下史书,当有我等姓名,你说你讨厌汉人的经书典籍,那就重新让史书典籍,由我们书写,不再顺从他们的框架。” 娄照关眨了眨眼睛,“我父曾为定襄侯。” “朝中有位范阳王,从前是东阳公主,生父就是那个名满天下的范阳王。”鹿偈跟着眨眨眼睛。 娄照关歪着头想了想,“若我为定襄侯,当尽全族之力,支持皇上,我娄氏向来乐于接济士子,在恒州很有些名声,我与各勋贵豪族中人也算交好。” “陛下说了,平恒州者,定论功行赏。” 娄照关极为自然地思考下去,“我会安排好那些文人士子的口风,为新帝造势,只是昨夜平城大乱,参与宴席的大多被扣押或杀掉了,如今人人自危,只怕不好。” “我们外人相劝到底不如友人相告。”鹿偈抬手行礼,“还请娄家主多多费心,平城勋贵想要什么,陛下自然知晓,她只有一句话,先祖遗志不可忘,北镇人士,此后亦可入洛阳,还可渡长江。” 娄照关微微睁大眼睛,“陛下似乎野心不小,未曾安内,已想着饮马长江,拿下梁国吗?” “陛下不怕打仗,更不怕亲征。” 遗留在北地的勋贵为什么会落魄? 因为盛世之下,没有仗打,想要休养生息,就得牺牲军户,军户发不了家,也没了向上的途径。 “陛下志向远大,我心拜服,但愿有朝一日,可随君王,共入青史。” 雾霭散了,两人目光清澈,相视一笑。 北地冬日肃杀一片,寒冷的风唯有挤压多年的爆裂火焰可以点燃,却不会是乌合之众死灰复燃的地方。 第157章 永兴 与鹿偈促膝长谈后,娄照关就开始了奔走。 联络士子,走访各世家豪族,说起来容易,却桩桩件件都耗费心力。 好在恶人侯官都已经做了,娄照关这个说客就显得温和多了,倒像是来拯救平城各族的神女般,不少本就墙头草的家人,在娄氏的保证下,不少就坡下驴。 或有不解娄氏为何愿同那群汉人为伍,怒斥她忘本。 娄照关也回得干脆,“诸位生在北地,是以当年执意不肯跟随高祖迁去洛阳,可别忘了我族也曾逐水草肥沃处而居,如今想要安定繁华,当与世代居处者学习一二,一切只不过为了更好的生活,我向繁华,难道你们就不向吗?” “现在朝廷可对投诚者既往不咎,可年后就不一样了,诸位细想便是。” 世上无非名利动人心,伦理纲常,都不过是世俗后来规训众生的武器,女帝登基,动摇的是如今得利之人未来争抢利益的通道,他们不愿意有更多人与他们争抢名利,可乱世已起,保全才是上策,想要争那个从龙之功,也要看还有没有那条命。 中军接管恒州的速度很快,恒州新任官员拟定名单的速度更快,恒州全盘掌控五日后,新帝就拟好了新的州府班底,辅佐刺史的班底大量任用新拔擢上来的士子,年后启程上任。 娄氏独女因安定平城百姓有功,承袭父亲荫封,授为恒州中正,治中从事。 而恒州新任的刺史,论理当有三人,其中皇室一人,异姓二人,可不知为何,新帝却只指了两个人,其中之一,便是广阳王之子,元晖,另一人,姓崔,崔松萝一支的崔。 旨意传到平城之时,娄照关只一看就知晓那空出的刺史之位是留给谁的。 是留给她的。 娄照关拿着旨意仰头看了看天上的霞光,“快到新年了,看来明年是个宜迁移的好年。” 恒州既定,叛王的后路被截断。 谁也没想到新帝动作这么快,在他们试图劝服广阳王,等待恒州接应之后再出发,不承想就耽误这半月功夫,平城势力被里应外合清扫一空。 綦伯行脸色也很是不好看,论理肆州是他的大本营,恒州与肆州不远,若不是他不放心元谌的心思,想拖延一段时间,压压这位新帝的野望,叫他知道到底谁才是他的靠山,否则他们或许会比新帝更早到平城。 还是晚了一步。 谁知道那位居然那么快就平定了洛阳百官的非议。 元谌得知这个消息之时只是静默了良久,他甚至转过头,冲这些时日不得不陪在自己身边的皇后笑了笑,“你看,我们都回不去了。” 洛阳是他的出生地,平城是他们元氏的龙兴之地,都回不去了。 綦英娥漠然抬眼,看着元谌,“是你回不去了,綦氏故土犹在。” 元谌不耐回头,“怎么?你的阿爷将你送至我身边,那个家,还是你的家吗?你阿爷怕是也不许你回去吧?” 两只同样无路可走的雀被困在金牢笼里,也只能针锋相对,互相拔啄对方的羽毛。 “哈,”綦英娥哂笑起来,“你我如今都无处可去,可或许你死了我还能再嫁,左不过是被阿爷送给下一个想要联络的势力,那么你呢?” “你失败了只有死路一条,我还能活。”她那双深蓝的眼睛如同暗夜的狼群,泛出凶狠的光。 元谌却知道那凶狠并非对着自己,毫不客气地回道,“我死了便罢了,未来青史也有我的名字,那么未来史书上,你究竟是谁的妻子,还得再问问你那好阿爷。” 綦英娥短暂咽声,恨恨地转过头去,看向窗外。 “我们做个交易吧。” 半晌,綦英娥开口,“你也恨他不是吗?” 元谌猛然袖手转身,落日余晖被关在厚重的木门之后。 “你要什么?” “我要……不再做棋子,你也不是吗?” 元谌对上綦英娥在暗沉暮色里的眼睛,“我以为如元延盛一般杀父弑君的狠毒女子不多了,没想到你连皇后之位也不满足啊?” 女子喑哑的笑声透过门传了出来,不远处廊下綦氏的侍卫抬头看了看天色,暗道兴元帝向来对皇后只是礼遇,怎么如今也终于认识到只能依靠綦氏,想开了不成。 “不,我和她不一样,她可比我……运气好多了。” 至少她的父亲,会对她有愧疚之心,终于养虎为患。 “明公是在养虎为患。”岳斗蹙眉与李觉对坐,“高深此子心机深沉,拉拢人心,就连从前与他不对付的綦氏子侄都能笑脸相迎,长此以往,必成大患。” 李觉垂眸不语,见此,岳斗忍不住又举起酒盏,泄愤似的灌下喉咙,“李兄作何想法?” “如今恒州平定,宇文鸿一路从幽州逃至朔州,招揽部众,与平乱中军在朔州僵持,我们只余肆州与太原,情况很不稳定,此时还要内乱,如何能扶持新帝重归洛阳。” 李觉缓缓开口,岳斗不屑冷哼,“你也想劝我以大局为重?可高深不足一年就从亲卫变成了执掌一军的副将,我们退守之时明公也一路以他领的亲卫队为重,多加提拔,这小子来的时候可连马都没有,只能在马厩养马!” “别说你没看出来那东西到处与人为善,低声下气逢迎,是为了上位,我们这些老将明公不用,用他一个小小……” “岳将军!”李觉出口截断了岳斗的话,“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如今洛阳那位气势高昂,若是北乱平定,那你以为我们还能存在多久?此刻排挤高深,新帝还有活路吗?” 岳斗嗤笑一声,“你口口声声大局,存亡,不过是想着明公倒了你也可以另谋新主吧?你从鲜于文茂手下直接过来,怎么你就只能奉明公为主,人家宇文鸿就能自己另起炉灶呢?嘴上居安思危,不愿争抢,可谁不是来挣这从龙之功的,谁不想做个开国功臣!李觉,你看看你自己的心吧!” “听说那新帝居然开了考试提拔没当过官儿的士子,又选了一堆女子当官,那等纸糊的朝廷有什么好效忠的,早晚会毁于我们铁蹄之下!你在怕什么?” “我自会向明公说明,去与广阳王或是宇文鸿碰一碰,叫这北地别忘了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虎狼之师。” “你自己愿意屈居人下,我却不愿!”他站起来,冷哼一声,还不忘弯腰提起那罐好酒,才大步离去。 门被打开又阖上,李觉默然许久,只觉得惶然无措。 旁人看着綦氏铁骑依旧难以攻克,可这次从洛河仓促北渡太行,他就察觉到了些不妙。 别人看不出来,可他已经察觉到了中军的变化。 从前中军的羽林、虎贲等宗子军是主力,融合太多在南方战斗的影子,丧失了许多血性,可这次,整个中军,都像是脱胎换骨,眼里全是军功与血性。 而那个女子领的兵,明明就是他们陇西将领擅长的打法。 李英水…… 李觉想到了那个名字,总觉得那一手长矛,实在眼熟。 还有那一日高深的奇怪做法,他隐约察觉了什么,却又抓不住。 高深这个人,有那样的过往,那么做也不奇怪。 李觉深深叹了一口气,只觉得再这样这里简直一团乱。 门外传来了侍从的声音,“李将军,高将军送来年礼。” 李觉一怔,“是什么东西?” “都是寻常的皮毛器物,想来都是打仗得来的,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高将军还送了一匹亲自猎杀的鹿。” 李觉猛然想起那日高深的话,人皆有私欲,凡夫俗子皆不能幸免。 天子门生,还是权臣门人?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綦伯行绝非只想做权臣。 那高深是什么意思? “我欲杀在野之鹿,君如何为?” 洛阳经过两月的整顿,也渐渐有了些往昔的繁华景象。 因国丧加上内乱未平,新帝厉行节俭,不许京中攀比年礼,也停了宫中宴饮,因而竟是静悄悄的一个好年。 直到年三十那晚,元煊没有什么可一同庆贺守岁的人,待在太极殿东堂处理年后琐事,并未休憩。 窦素上前奉酪饮之时,忍不住劝慰,“陛下连日操劳,怎么不休息一日。” 元煊本困在拟定新政的条例上,听到熟悉的声音意外抬眼,“您之前奔波受了些伤,不是叫您好好养老吗?怎么还过来?” 窦素张了张口,犹豫片刻,咽下了想要说的话,“往年守岁,我总在陛下身边,因而求了明合,来送碗酪饮。” “窦妪想要救我,我知晓,窦妪也不想卢氏全族灭亡,我也知道。”元煊没有去碰那盏酪饮,“若窦妪想为卢氏求情大可不必,他们一心求死,我不杀他们,来日他们也会杀我。” 窦素闻言跪在了地上,“我知晓陛下这一路的艰难,自是不会再劝,可……可……至少还有一脉也曾向陛下投诚过。” “祸不及三族之外,我已仁至义尽。”元煊搁下了笔,目光直视着似乎衰老许多的人,“你是想说卢文安吧,他也不过是家族中微不足道的一子,奉命来接近我,这不就是卢氏这些年向来的行事吗?各处押宝,总有生路,可我偏偏不想给他们生路。” 窦素抬头,嗫嚅了几句,“我只想,劝你,你可以恨你的母族,不要恨你的母亲,陛下心里少些恨,或许会更快活些。” 元煊转头看向窗外,神色淡淡,“窦妪以为,我不知道您与阿母外家的关系吗?我知道她一直叫你在我身边陪着,可是,人各有命,父母子女也并非性命相连的,我知晓她也曾有过些许关爱,所以我愿意放她走,若我接回她,奉她为太后,她反倒不开心。” “窦妪安心颐养天年吧,您的恩情,我永远不会忘。” 窦素仰头,看着年轻君王的侧影,她抿着唇,眉宇不自觉地蹙着,像是很不高兴,又像只是疲累过头了。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可她从未质问过一次。 这样的清醒,又这样的冷情。 她就没有一次,觉得不忿吗?一个寻常人该有的父母之爱,家族倾注,她从未感受到。 窦素其实永远猜不透小殿下的心思,她来时本是念着卢氏的恩情来,如今看到这一幕,竟然还是觉得,这年轻的君王是那么的可怜,叫她还是忍不住再偏移了一次心。 “陛下再用我一次吧,宫中……卢氏的暗线,或许还有旁的什么,我替您再清理一次。” 元煊放在案上的手轻轻僵直,她转过头来,“窦妪……” 快速衰老的妇人从地上直起身,“世人都愿陛下英明神武,收拾残局,开创盛世,可我,厚颜再当陛下一次长辈,惟愿陛下,岁岁安康,长乐无极,这条路,慢点走,没关系。” 元煊原以为窦素会怨,她不顾亲缘,杀父弑君,亲自定罪卢氏全族,后宫太后之位空悬,这些新帝登基该封赏的,她都没有封赏。 终于站起身来,去扶地上的老人。 元煊长久地没有说话,她只是扶着窦素,与她长久地站在东堂,身边满堂灯火,外头夜色如醉,像是……春天就要到了。 她想了想,开了口,“我还当,我已经没有什么长辈了,窦素怜我,我很高兴。” 繁琐案牍,朝堂权衡,国土纷争足够充斥满帝王的身心,可偏偏有人还会觉得她可怜。 因为她没有人爱吗?可她坐拥万里江山啊。 元煊有些想笑,却又觉得古怪。 外头在这时传来了通报声。 “陛下,崔尚书到,说是给您送来了个新鲜玩意当年礼,请陛下移步殿外。” “宣。” 这时候能来找她的也就是只有崔松萝了。 元煊刚走出殿门,就看到了笑吟吟的小女郎,身侧还有个穿得鼓鼓囊囊还非要套上道袍的周清融。 崔松萝冲元煊行了礼,竟是比元煊含免礼的速度还快。 “虽说今年为了节省开支,为了国丧不再宴饮,但也要热闹些啊。”崔松萝笑着看向元煊,“陛下,您看!” 元煊顺着那毛茸茸绲边袖口冲着的方向看去,只看见重重宫阙之上,夜空之中,窜上几道亮眼的金银闪光。 如同流星。 紧接着,是锐利的声响,如同箭矢破空,有火药味远远被风送过来,巨大的黑色夜幕上绽开了璀璨的银花。 “这是之前研制火药失败的残方,我和清融一起修改了一下,变成了会蹿上天的花!我管他叫作烟花,怎么样!很有盛世气象吧!” “就祝陛下,新的一年起,创下属于您的长长久久的盛世吧!” 周清融发现话都被崔松萝说了,只能跟了一句,“我也一样!” 鸣哨声与炸响声中,夜空被烟花布满,璀璨至极。 黑夜是个好幕布,上演着元煊人生之中难得的璀璨热闹的年夜。 “陛下放心,虽说这声音大,但早早告诉了民众,我们今日道场为新的一年开坛祈福,若有盛世气象,必有显相!”周清融到底比崔松萝缜密些。 元煊仰头看着烟花,她被一片绚烂照亮的脸上显出了不自知的温和笑意。 “很好看,我想,我已经选定好了新年的年号了。” “这条路,有你们同行,我想应该很热闹,再长的路,只怕走起来也不觉得长了。” 元煊的后一句声音不大,周清融耳力好听见了,崔松萝被烟花声蒙了耳朵,只听见了一半。 “嘿嘿,热闹吧!将来太平盛世!会更热闹!新的一年,我还要紧紧跟着陛下,替陛下想办法把国库的腰包鼓起来!” 崔松萝扯着嗓子冲着元煊说话,烟花声下,竟也不算大声,元煊听着更是笑起来。 “好!” 新岁已至,大行皇帝逝世百日后,新帝改年号永兴。 传言,新岁交接当夜,天现异象,如天地神光灌于凤阙之内,是为莫大的祥瑞,人人都说,元氏先祖记载的天女,正当是如今凤阙中的君王。 盛世可期。 第158章 大同 永兴元年正月,百官各自上任。 如今朝廷正是急于用人的时候,元煊叫元葳蕤领头,崔松萝、刘文君与国子祭酒李山鸣一起,细细制定了选拔人才的全套办法。 元葳蕤很有些头疼,年前李山鸣带着国子监的几个老师拟了试题,以测试吏部名录上记载的士子们,测是测出来了,但不难看出来,李山鸣很有些老学究做派,且从他教导太子起,就能瞧出这人不是个看身份眼色的人,只自顾自做自己的事。 “若李山鸣看不上你们,说你们两句也别往心里去,他连綦伯行和元谌都敢骂。” 刘文君点点头,比起元葳蕤,她从前在东宫和李山鸣接触更多,“他连太子都骂,骂我们几句不算什么。” 崔松萝听得李山鸣骂过的几个人,对老师的敬畏感达到了巅峰,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是上到皇帝、储君,下到权臣武官,全都骂啊,那骂了大周从前最厉害的几个人,就别骂她们这些小官了吧。 刘文君看一眼就知道这小女郎脑子里想的什么。 “骂你也是顺嘴的事,忍一忍就过去了,陛下要用李山鸣,也是因为由他出试题,天下士子鲜有不服者,朝廷威望要紧。” 崔松萝把心放在喉咙里就过去与李山鸣议事了。 没料到对方只是认真看了先前拟定的章程,问了一句,“这是你们想的还是陛下想的?” 崔松萝道,“陛下尚未提出看法。” 李山鸣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点点头,“难怪,人不大,挺敢想。” 崔松萝悬着的心到底是死了。 刘文君不卑不亢,“还望国子祭酒指教。” “不敢当。”李山鸣说着不敢当,却已经提起了笔,与刘文君一问一答,没一会儿,原来的纸页上已经写满了。 “若是盛世之时,这办法已经算完备,我没什么意见。” “可如今别说平民,便是寒门,有几个有大学问的?世家积累千年,经典注解也从不外传,更何况如今地方豪族林立,佃户众多,流民更是不少,你一句全国科举,可知就连乡上的乡长都不会在意这些。” 崔松萝有些意外,瞪大了眼睛。 “看我干什么?真以为我只会做学问不成?” 李山鸣不过四十的年纪,团圆的脸,成日板着脸,并不显得多和气,与文气也只能勉强沾个边,在如今人眼中只是个寻常的“老头儿”,文人的衣服上是一张极大众的脸,看上去出门就能上山去采药。 “陛下求贤若渴,可只能徐徐图之,先要瓦解地方豪族,再清除世家垄断,而后天下英才才能如雨后春笋,此时大地干旱无比,怕是养不出多少贤才来。” 元葳蕤听得李山鸣的话,到这时方才开口,“陛下待正月十五之后就要继续推进三长制和均田令,还要重兴各地学馆,李祭酒请放心,静待来日。” 李山鸣笑了笑,“怕是不容易吧?那些地方豪族有自己的坞堡和部曲,手下包荫户无数,不投奔豪族的,也都出家去了佛寺,连年天灾人祸,谁还有心思读书呢?” 崔松萝听着这话,神色渐渐淡下起来,一双大眼睛扫着屋内另外两人,有些局促,也有些心灰。 “如今每郡设乡学,博士二,助教二,学生六十人,选择学生先尽高门,次及中第,你们想要选天下寒士,就要从乡学起,不再看门第,另辟寒门生员名额。”李山鸣却并未等着她们反应,继续说道。 “陛下既然重新启用了中正,你们想要全国科举,如今倒不如先折中,叫各地中正负责考验当地学馆与报名的士子,按照成绩拟定名单,也算你们的地方科举,再逐级向上推举考教,到了中央交给我统一考核。” 崔松萝眨眨眼睛,听着听着,只觉得好像耳熟,倒像是……刘文君从前和她们商议的时候就说过,难道那上头没写解法吗? “待到大周内乱平定,百姓休养生息,私塾学馆林立,寒门士子在官场步步高升,你们的科举新制,就可以正式推行了。” “只是各地中正与寒士名额的平衡之道,就要交给陛下裁决了。” 元葳蕤含笑,“果然陛下教我们与李祭酒讨教是对的。” “倒也不然,”李山鸣说着看向了一直记录的刘文君,“我这位学生,怕是也早在心中想好了吧,否则,为何条例里都留了些口子。” 崔松萝与元葳蕤都是一怔,转头看向了刘文君。 刘文君放下了笔墨,“没想到先生当真肯认我。” 李山鸣摆了摆手,“当初你跟着太子听我讲课,替他做课业,替他提问题,我能不知道吗?先太子顽劣,并不知晓人间疾苦,更不知地方政策与经典有何联系,唯有你,你借着他问出你的疑惑,便可知你这些想了许久,岂会只有这么单薄的一张纸,不过是等着老夫说出来,朝中看在我的面子上,也没那么多异议罢了。” “也不知道你跟着新帝学了什么,罢了罢了,都给我背就是,反正我年纪大了,也走不快了。” 他见刘文君又要说酸话,转头看向了崔松萝,“崔尚书,你好像有话想问我。” 崔松萝瞪大眼睛,怎么人人都能看透她的心思? “我只是……只是觉得……李祭酒和我想象中不一样。” “旁人都说……陛下叫李祭酒与我们议事,是在折辱您这个大儒。” 李山鸣眉头一皱,“外面是这样说的吗?我,从三品国子祭酒,你,三品度支尚书,你,三品侍中,这还是范阳王,就因为我官儿小吗?” “那倒不是因为那个。”崔松萝语塞,“是因为,我们是女官……” 李山鸣眉头舒展,并未再刻意逗崔松萝,他面目平静,“你们都觉得我是大儒,定然会觉得女子为官甚至称帝有违儒家理论,可子曰,有教无类,如今大周为何动乱不断,为何汉人与鲜卑贵族甚至平民频频摩擦,只因前朝动乱,民众不得教化,德化天下,方有盛世,只要陛下能够做到这点,我就没有遗憾了。” 他偏过头,“你们不知道吧,我从前虽被称为神童,可有时想要借阅些古籍,也只能求着那四大世家能允我借阅。” “我曾经可惜文君博学广知,心怀天下却为女子,回去之后和小女儿叹息真是罕见,不想她却道,女子读书却少有地方可施展,自然天下女子都蒙昧起来。” “在座的都读过礼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我的心愿,就是,天下大同。” “我已占了许多世道的便宜,替你们背些锅又何妨。” 崔松萝一时觉得罕见,一时又觉得原来这读书多的,和真读懂书的,果然不一样。 刘文君叉手行礼,“多谢先生,只是我还有一言。” 其余几人将目光看向她,她在瞩目中坦荡地抬头,“这上头还少了一策,兴女学,允同等考试,想来,先生的小女儿,也会愿意参加吧。” “若先生不信女子才学广博者并不罕见,我们不妨先从京中贵族起?” “这,才能天下大同。” 李山鸣怔然看着刘文君,仿佛是日常温吞不露声色的水,冷不丁换成了南来的茶,酪奴虽苦,却实在清冽醒神。 她的锋芒,在沉稳中庸的掩饰之下。 如今通天的阶梯已经被搭好,她们不会独自在史书中如流星般零星闪过,她们要百花开,要千川流,要群山凛。 三人拟好的新政送到了元煊的案头。 她看了一眼,就听到了外头的通报声。 是崔耀。 还是那般极有风度的模样,只不过眼角眉梢却没过年时候剩余的喜气了。 师徒二人相识许久,元煊一眼就瞧出他在想什么。 “如今刚刚开笔,太傅怎么忙成这样,不妨先陪我下盘棋吧。” 崔耀行完礼顿在原地,抬头看了一眼新帝,她在窗下,玄袍加身,眉目舒朗,倒是没了回来之后阴翳之态,他如今已经不敢望进自己的学生的眼睛里了,只敢草草看一眼,就被请入了座。 太极殿东堂已经重新摆设过,不比先帝的繁华,更添古朴清雅,早有内侍极有眼色地摆好了棋盘与棋子,熏香点起来,并不馥郁,甚至带着些清凉的味道,和别处格外不同。 “老师先手。” 棋子咔哒咔哒落下,初时极快,随着熏香渐渐淡了,棋敲棋盘的声音也慢了下来,元煊注意到对面思索停顿的手,笑了笑,这才开口。 “我知晓老师在担忧什么,自前朝以来,就以门第论品格,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可有才德者无法擢升,民众昏聩,不是正理。” “老师不也曾亲自拔擢过一群寒门吗?” 崔耀原本要抬起的手再次收紧,一时僵住。 他没想到元煊这么敏锐,敏锐到没给他的棋子成长的机会。 可她是怎么发现的? “如今时局未稳,平城看似已定,实则还在等着我真正的主张,随时可能倒戈,北方没定,太原有綦氏,南边各州当初听闻内乱闻风丧胆要向南投诚,好在我一举击退了綦氏,此时若还民众不堪重负,揭竿而起,大周生乱,并非好事,叫士子们有奔头,方可见新君宽仁,我有我的难处。” “您为天下士子表率,若由您首肯,想必将声望更上一层,您别忘了,是您想要压制勋臣入仕,抑制武将军功起家入朝,昔年新制停年格起用,老师想必也收到不少故友的反对吧?您想要朝局稳定,我想要天下兴文,也算殊途同归。” “我都是为了老师的志向,为了天下太平,万世昌盛啊。” 崔耀未置可否,抬手落棋,“一局定胜负吧。” 元煊也不说话了,只是再次落子。 待日头西斜,棋局几度僵持,眼瞧着逼近死局。 元煊含笑退让一步,看着自己的棋子变少,“不如我退一步如何?” 崔耀抬头,看向了这个年轻的帝王,这一回,他看清了她的眼睛,元氏子孙,骨骼是山川,鲜血是大江,唯有这双眼睛,被他一遍遍灌入许多经书典籍,治国经方。 她却并不看自己的老师,只又下一子,场面陡变。 “你死我活,大周只能陷入将死之态,如今您不必再当裱糊匠,这新政如今只是重启中正而已,我有一法,可以叫平民百姓与豪族勋贵不计较寒门入仕,清流品级。” “我这次会对您提拔上来的那些寒士还有您的学生委以重任,他们也会走在后来人的前沿,血脉相连的固然稳固,可您的崔家的后辈,却也不是一条心的,唯有学生,才知道老师的抱负,不是吗?” 崔耀回过神来的时候,棋盘上白棋已经被吞噬了大片,黑子围绕的空缺如异兽张开大口,叫他心中同样空旷失落。 “女子入学,如何可取?” 这是松口同意其他的了。 元煊收拾残局,并不抬眼,“女子入学,可同试一卷,若她们不行,自不取便是,难不成我还能徇私吗?” 春日分明已经降临,出门时崔耀只觉得两袖空空,徒增凉意。 他向前迈了一大步,他教了个好学生。 只是越好的学生,就越容易质疑先人,甚至立志超过先人。 他早该想到的。 崔耀抬头,那就到时候瞧吧,难不成真有多少女子考过男子不成? 第159章 新政 元煊难得出了趟宫。 她启程到了永宁寺。 如今永宁寺中已经是灵远做主,僧尼全换成了王南寺中的人。 她站在昔年太后跪拜的巨大金色佛像下,仰头看着这造价不菲的佛像。 永宁寺为皇家寺院,当年太后下令修建之时,穷尽了当今全部的建造之能,不说九层浮屠,门扉都有金铃金环,一路绣柱金铺,就说这尊金佛,足有丈八,后头的金佛与外来供奉的佛像更是重重叠叠,骇人心目。 元煊看久了,就觉得这佛光有些碍眼了。 灵远侍奉在侧,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却迟迟没有开口。 元煊不再仰头看佛,轻声道,“世道实在不太平,太原终究是我心腹之患,僧兵如今编入中军之内,再操练些时日也要跟着出去打仗,可光京畿僧兵也扩充不了多少军源啊。” 灵远双手合十,“连年征战,劳国伤民,陛下忧心国事,更该趁此机会休养生息才是,天下佛寺何止京畿附近千余,若陛下用得到,僧兵皆可为国所用。” 元煊偏头又去看门扉上的金子,“是啊,天下佛寺何止千余?” 她意有所指,“在这里,我总想起当年僧只粟一案,我夜查京中各寺院账簿与借贷凭证,数目连我都觉得骇人。” 灵远垂下的眼睛轻颤两下,只觉得金佛折射了夕阳的光辉,心绪刹那之间犹如蝴蝶起舞。 “我那会儿手握各寺庙的账簿,暗地里借此收编各个佛寺的僧兵,光是京畿内外就收了数万僧兵,倒是真成了我反败为胜的力量,也感谢这些佛寺广阔无垠的僧田山庄,足够容纳几万人的兵马 。” “看来佛当真是来助我称帝的,这份功绩,延盛不敢忘。” 元煊轻描淡写,跟着双手合十,却并不跪,只微微向佛颔首。 “我忧心国事,国师忧心百姓,京畿各个寺庙的田地与佃户,数量巨大,是否我大周臣民。” “这是自然。” “那天下没有田地的流民呢?该当何解。” 灵远闭上了眼睛,眼前却依旧一片赤红金明之色。 他听到了沉稳的脚步声,眼前浮现出那汇聚起来一大片的僧兵。 哪个帝王会容忍能够养活三五万兵马的寺院?如果是他他也不敢想。 他半晌,“陛下曾答应过我,不会灭佛。” “佛仍为我大周国教,朕绝不食言。” “臣知晓了,为大周民生计,佛寺委实不必那么多田地人口,如今陛下重新整编流民,又免除头三年赋税,这是好事。” “陛下爱民如子,为大周繁荣计,臣灵远,愿代表皇家寺院,命多余僧户还俗,将八成田地上交国家,由朝廷重新为这些还俗的僧户分发田地。” “还俗耕种者,亦免除当年赋税。”元煊放下了合十的双手,直直看向了弯腰的灵远,“国师不愧为国师,慈悲为怀,兼济天下,朕心甚慰。” 灵远直起腰,迟迟不敢抬眸,“陛下,臣还有一问。” 元煊抬了抬下巴,“请说。” “您当年对佛经多有质疑,当谶言现世,到如今您称帝,您信佛了吗?” 元煊觑着眼前的灵远,他在她的记忆里总是淡淡的一抹幻影,如同金殿明堂前金池的莲,在一片森森繁荣中,很容易叫人忽视他的存在,但又无从抹去。 “华严经说,所见诸佛,皆由自心。” 她指了指自己的左胸膛,“我的佛,在这里,在那一刻,我信。” 我信,我就是佛,佛就是我。 哪怕她机关算尽,与恶人共谋,与虎狼夺食,血洗朝堂,杀父弑君,大逆不道,但那一刻,她就成了佛。 灵远的目光触及那因为经年劳损所以骨节粗壮的指节上,那是一只手,也是扎入心脏自省的刀。 “如果陛下不会后悔,如果陛下觉得如此会更好,那么,臣愿辅佐陛下,这是我从始至终的志向。” 元煊了然,“你是怕我年迈后会像所有帝王一样,开始衰颓,开始后悔,开始倒退,收回如今步步紧逼的政策,我是怎么登基的,我一清二楚。” “裴靖,或许我有那么一刻错了,有因有果,入恶道轮回,我也认了,我死后便是业火滔天,也不枉我在人间独当日月。” 她逼退恩师,反手压制自己崛起的来时路,那又如何。 从登基那一刻起,她就是这大周的天。 她绝不后悔。 “国师对译着经书有自己的见解,若得空,不妨重新合订你注解翻译的经书,相信灵远大师会成为青史留名的佛法大师,希望以后,大周佛法,以你为尊。” 元煊说完,抬手拍了拍裴靖的肩,沉重的玄色衣袖压在缁衣之上,今日的对峙刹那之间已现最后的结果。 灵远站在原地,身形微震,旋即垂首合十,“臣不敢辜负陛下期望。” 永兴元年二月,昭玄寺大沙门统灵远和尚带头向朝廷呈上贺表,以寺庙八成田地作礼,恳请新帝鼓励大半僧侣还俗,专事农桑。 新帝感其心意,将所收田地分与还俗僧人,免一年赋税。 见此,自京畿周围寺院起,纷纷群起效仿,大量僧人还俗投入农桑之中。 新帝旋即颁布诏令。 各地继续推行三长制,这次的三长任命,一当地豪族,一当地士子,一朝廷外派,共同检查户口民籍,征收租调,征发徭役和兵役;人口普查全部结束后,继续推行均田制,照人口来分配田地。 各地豪族正略有不满之时,新帝的另一道诏令一下,叫所有豪族同时噤声。 如今内乱未平,新帝重整军制,重启鲜卑族原有的部落组织,改为府兵制,将各地豪族家兵部曲改为朝廷军队,以宗族血缘为纽带收编划分,并寓农于兵,将豪族部曲佃户统统划入军队之中,军中亦耕种,不止豪族,各边境亦与豪族一般设坞堡,坞堡防御严密,内里却设耕田。 平城、北镇等豪族终于明白了为何娄照关信誓旦旦与他们保证陛下不会忘记旧族臣民。 一时平民、豪族都十分欢喜,至少新帝还惦记着部落旧族,并未“忘本”。 紧接着就是各地中正职务修改,乡学扩招,寒门子弟亦设置了二十名额,更有女学兴办,鼓励女子读书,有同样参加各地科考的权力。 即便有人瞧出,新帝表面拉拢鲜卑旧族与各部落,实则不过是为了大周军制的稳定可控,但无论如何,鲜卑民众对并未全盘汉化的新帝十分亲近,痴心汉学的人也有了新的指望,民有所种,士有所出,人心一片大定。 史称,永兴新政。 这是盛世的开端,也是新帝坐稳皇位的一大步。 百姓安定了下来,远在太原和肆州的人就很不安生了。 第160章 棘手 自新岁起,元谌频频设宴,宴请跟着自己一道出逃的几个臣子、门人和太原、肆州、平城,以及其他各地投奔而来的人士。 原本的长乐王府官员如今成了小朝廷的官员,元谌在飞速建立一个正常的朝廷,綦英娥跟着替他打理宴饮,甚至一度出面,与蠕蠕使者有了沟通。 高深冷眼瞧着这局面,竟很有些欣欣向荣之态。 他思量再三,在被外派回肆州的时候通过旧时手段给鹿偈送了一封信。 鹿偈收到之后神色肃穆,找到了万无禁。 “元谌想要和蠕蠕、宇文鸿联手,先解决我们驻扎北地平乱的中军,收复北边的城池,再与的洛阳对抗。” 万无禁对鹿偈的消息来源有些好奇,但既然是能让鹿偈主动说出来的,定然不会有假。 “宇文鸿不会归顺他的,如今他们麾下只有綦伯行的兵马,穆氏那点人算不得什么,只要綦伯行一直在,宇文鸿就一定不会与他们合作。” 万无禁神秘一笑,扇着扇子,等着鹿偈主动询问。 鹿偈现在不惯着他这毛病,也不说话,自顾自看着沙盘舆图,思考下一步该向哪里进军。 半晌,万无禁憋不住了,“当年綦伯行协助朝廷平乱的时候,与鲜于文茂狭路相逢,俘虏了数万降兵,假称要放人,转头便将数万人全部坑杀,无一活口,宇文鸿的哥哥就在那数万人之中。” 鹿偈皱眉,“我倒是知道,当初我杀了贺宝荣,招安了独孤允,他曾经告诉我,跑掉的宇文鸿很有血性,是个极有魄力的人物,可利益当前,他不是和綦氏合作,而是归顺元谌呢?” “若我是他,我不会归顺元谌,势力强大的时候,我只会另扶持元氏宗室子弟称帝,自己做另一个綦伯行,而不是和綦伯行争夺对皇帝的控制权,他是个会权衡的聪明人。”万无禁说着,起身走到沙盘旁边。 “可情况依旧不乐观,”鹿偈神情严肃,“若我是蠕蠕,也会选择和元谌合作,只要我们一退,北地归于元谌势力之中,对蠕蠕族群是好事,他们肯定想要一个愿意退让合作的国君,而不是将他们赶回沙漠的国君。” “没错,我们要担心的是蠕蠕跟元谌合作,蠕蠕与我们所驻扎的边境相近,若蠕蠕来犯,我们与其对峙之际,綦氏带兵,我们将腹背受敌。” 万无禁被她的肃穆神情感染,也开始觉得有些棘手。 当北地乱成一锅粥的时候,难保宇文鸿不会趁乱插一手。 他思量再三,“鹿都督想如何办?” 鹿偈转头看向万无禁,“北边本就乱,不是一日乱的,要是我,我会在乱起来的时候,给陛下去信,趁乱端了他们的太原朝廷,杀了元谌。” “很好。”万无禁十分欣慰,“我就说陛下将你放在我的军营里,一定是看中了我们臭味相投!''阴阴''相惜。” 鹿偈没听明白,但直觉不是什么好话,“那就劳烦军师写信给平城与广阳王了,我还要操练兵马,给陛下密报,还有,我还是比较欣赏广阳王的磊落。” 万无禁深深叹息,这一本正经的话语才最伤人。 洛阳似乎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繁华,朝廷内外都是气象一新。 元葳蕤与崔松萝忙着革新冶铁炼金的新技术,督管女学的事落到了刘文君的头上。 碍于世俗眼光,女学只能另辟学馆,不少博士也并不乐意进入女学教书,外界并不看好女学,议论纷纷,只说除了世家女子,哪会有平民人家会送女子读书,便是进去读书,也不过是为了更好嫁人罢了。 情况颇为棘手,刘文君想了又想,光有女学到底不行,入乡学、通过考试逐层免除学费、田地的赋税与家人的劳役兵役,这是基础,若是考不中的,也得有出路才行。 崔松萝每天灰头土脸地从士曹部钻研营造技巧的屋子里出来,另一边刘文君也焦头烂额地从经学博士的府邸里拜访出来。 元葳蕤瞧着这俩日渐发黑的眼圈,日渐减少体积的发髻,长叹了一口气,招呼她们上范阳王府用饭。 崔松萝整个人趴在长案上,气若游丝,“我要!实验室!更大的实验室!让周清融也来,我就不信了!锅炉还能再炸!” 元葳蕤指示侍从给崔松萝净面擦手,敷衍了一句,“要是周天师在锅炉会炸得更厉害吧,这事儿不急,陛下鼓励钻研,经费不少,你慢慢来。” 崔松萝被人扶着擦脸,一圈两圈,元葳蕤也不再管她了,转头看着即便颓丧也依旧坐得笔直端庄的人。 “我给你指条明路吧,准允宫中宫女入学,有教无类,由我做主,给每学期校考的名单前十宴请褒奖,且张榜公布,京中贵女,自然会蜂拥而至。” “可这样,”刘文君蹙眉,并不认同,“这样一来,入学的目的就变了。” 那将只为权势,而不是为了真的做学问。 “即便现在对这些贵女来说,读书不过是为了认识更多的贵族,读书好还能入我范阳王的眼,但日后,当有第一批女学出来的女子做官,她们读书的目的从那一刻起,才会变化。” 元葳蕤很明白权贵世家究竟追逐的是什么,唯有当他们真的认识到女儿的价值的时候,才会予以让步。 如今她就给这群学生更多的价值与筹码。 刘文君思量再三,功利又如何,至少成事了。 “至于经学博士,不必游说,那些人不是说如果经学博士之中有女子,就立刻辞官,羞与为伍吗?我举荐两个从前侍奉太后的女官,再加上你看好的经学博士,我倒要看看他们敢不敢抗旨不遵,立刻辞呈。” 元葳蕤说这话的时候姿态昂然,眼波流转之间即便语调轻慢也尽显天潢贵胄的气魄,“你猜得到任用的人,他舍不舍得辞?” 刘文君醍醐灌顶,含笑叉手行礼,“臣猜,他们不舍得。” 国子监的五经博士就那么几个,筛选严格,许多人挤破头连助教都混不上,如今国子监另辟女学馆,五经博士虽然另请,却也实实在在是国子监的博士,职位与地位都等同,真的会有文人这般有“风骨”,辞官不做吗? “至于女子博士,臣已有人选,倒是不劳殿下费心。”刘文君面上的灰败一扫而光,“我曾在宫中多年,并非不认识有真才学的女子。” “这更好了。”元葳蕤并未进一步干涉,“你办事向来稳妥。” “我还有个主意!”崔松萝猛然举手,吓得一旁端着水盆的侍从颤了颤。 “便是做个账房先生也使得啊,我商会里专门经营胭脂水粉和成衣的店铺我想做成全女店铺!我回头就告诉底下人这么多,我早就烦那群男人杵在女的中间,平白坏了店铺氛围!” “其他的,做个小吏,管事,门人,甚至开私塾,男人落第能做的事,女人也能做啊!” “之后还有更多的机会的!” 元葳蕤看着崔松萝整个人跟雨后春笋一般,展着腰一节一节拔地而起,终于像是舒坦了一般,彻底直起了腰,看起来又重整旗鼓,奋发向上了,看得人都像是跟着有了盼头。 两人吃完一顿饭,纷纷告辞,第二日又精神百倍地干起了活。 元煊很快批示了那份国子监新晋博士的名单,被选入的经学博士并未有任何不满,便是第一日见到了自己的女性同僚,也没有不屑与之同席,只是老老实实地备课教书。 没有一人公开说过一点抱怨之语,像是从来没有传出过绝不成为女子的经学博士的话语一般。 女学刚成立,竟有一大批贵女报名,其中还有一位宗室贵女,贵为光城县公主。 这委实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光城县主恭敬行了学生礼仪,问道,“敢问老师,女学也有骑射课吗?” 刘文君含笑,“这个自然,会有师傅教你们弓马。” “如此最好了。”她仰着头,年轻光洁的脸上显出一份向往,“那,是从北斗军里选的吗?” 新帝登基,将从前蓄养的数千女兵划入中军之中,并命名为北斗军。 《五斗经》中,北斗为阴,属水,元煊令女兵营为北斗军,下化七军,各领千人。 “自然,这学期请的是破军的幢主,不止教导骑射,也会教些武术。” 光城县主眼睛亮了些,“那再好不过。” “县主喜骑射?”刘文君倒也没觉得意外,先太后就十分赏识骑射极好的贵女,贵族女子喜欢骑射也不意外。 “不,我骑射不好,十分想学。”光城县主不好意思地垂头,“从前我们在金墉城的佛寺静修,我曾经遇上一个人,她说,樊笼已破,新规当立,她想要有更多的女子成为我们,我想,这新秩序里,该有我们的一席之地,所以我们来了。” 她身形是有些瘦弱的,似乎是长期养成的,可如今瞧着气色红润,显然是吃饱了饭的精神面貌,也不曾像从前贵女那样,用腰带勒出细腰,在春色里,她穿着有些宽大却十分舒适的胡服,眉目闪着希冀的光。 这着实叫刘文君意外了。 听起来,倒像是陛下或者松萝动员人时候会说的话,十分耳熟。 但不论如何,这开了个好头。 下面的女学进展却远没有这么顺利,女学同属乡学,京中尚有富贵商贾之家送贵女入学,到了州郡里头,人数就少多了。 刘文君想了想,到底还是向元煊提议,“不若再出些鼓励政策?” 元煊难得觉得刘文君没那么稳重了,“不必如此急于求成,终有一日,学堂不必分列两个课室,只以成绩划分,今朝有十人,明日或许就有五十,最后总会与男子席位同等,最后甚至超过男子,从前朝邓女君以来,许久没有男女一同入学了,如今才不过刚开始,急什么?” 刘文君看着笃定的君王,一时也觉得好笑,在改进学制这件事上,她是真的有些过于在意了,“是臣着急了,我总想要快些,再快些,不叫旁人觉得,陛下只是提拔我们几个女官,还是特例而已。” “流言是一时的,有些东西,需要时间来证明,”元煊难得看刘文君有些后知后觉地窘迫,“我知道你的志向,让学识知识不再只是贵族男子的专属品,你放心,来日方长。” 刘文君趁势提起另一件请求,“臣之所以心急,是想要修书,想让更多的女子参与到修书之中,重新校勘诸子百家文献典籍,甚至另书新的校注,从前的糟粕在女子读书的时候,就该去除了,否则,如何教化天下女子呢?” 元煊欣慰地看着她,她也早有此意,“你可以着手选人先行出几版校注,这事儿我准了,叫松萝给你批款。” 门外传来了侯官求见的通报声。 “陛下,朔州来信,北地将乱。” 元煊刚刚还松快准备调笑几句的心瞬息之间稳定下来,重新成为渊渟岳峙的君王。 她抬手,接过明合呈上的信件,飞速打开看了一眼。 “召中书舍人拟旨,告知凉州太仆安慧,今年夏日,朕要一批战马,一批足够与蠕蠕和綦氏部落相匹的战马。” 平息数月的战意在她心底重新点燃,熊熊烈烈,迅速燎原。 第161章 明珠 蠕蠕如今的可汗早在先帝在世的时候是投奔过大周的,其兄兵败被杀,他南下奔周,先帝封其为朔方郡公、蠕蠕王,在洛阳住了一年,后来在大周的护送下,还漠北亲政,此后大周赠送了不少兵马牛羊粟种。 那时候元煊已经被废,被困在宣光殿侧殿,却也是听说过这位蠕蠕可汗的。 早在北乱之时,蠕蠕就曾经南下入塞,率十万大军镇压起义军户,与大周朝贡不断,联系紧密。 如今蠕蠕兵强马壮,元谌想要争取蠕蠕的力量也是必然之举。 只是元煊晚了一步。 她这时候才想起来,“我继位之时蠕蠕可曾有使者前来朝贡?我怎么好像忘了?” 明合倒是记得清楚,“当时京中内乱,不仅仅是北边,南边的不少宗室大臣都心存疑虑,担心内乱不平,看不出胜负,所以各个都没有轻举妄动,想来今岁蠕蠕使者也是这个原因尚未至洛阳朝贡。” 元煊轻轻叹了一口气,“蠕蠕可汗既然在洛阳住过,难怪那群人能轻易和他联系上。” 不说的别的,穆望还有綦嫔那会儿正是盛时,綦嫔生子,风光无限,穆望从东宫入仕,平步青云,蠕蠕可汗若是住在京中定然与他们交集不少。 “磨墨,朕亲自给蠕蠕可汗写封信。” 元煊这封信写得简单,以先帝之子之名,痛斥元谌乱臣贼子,夺位不正,如同从前杀死蠕蠕可汗的兄长的奸佞一般,又提及先帝对蠕蠕赠送的东西,顺带关切了一下蠕蠕如今的状况,高车有没有来犯,田种可还得用。 这些年蠕蠕虽然逐渐壮大,可同样在草原上壮大的族群还有高车与突厥部落,蠕蠕为了抵御高车来犯,对大周的北境的觊觎少了许多。 蠕蠕虽然不再是从前被太后看不起的一条“虫”,但也并非全然已经强大到了可以随意抉择的地步。 元煊的信抵达漠北之时,蠕蠕公主郁久闾弥利正撞上那送信的使者。 漠北少水,蠕蠕人珍惜水源,她珍珠般的脸上蒙着跑马的灰与汗,交织在一起,她仔细地从水囊里取出水,送给那风尘仆仆的来客。 “远道而来的客人,是大周的皇帝又送信催促我的父亲同意和亲之事了吗?” 来客看了一眼,道了一声多谢,却并没有接过水,一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大周皇帝是女子,并不需要什么和亲,不过是来送封信给蠕蠕可汗。” 蠕蠕公主歪头想了想,“女子?是洛阳登基的那位清河王?听父亲说,她是妖女。” “不,是天女,是我们祖先曾经遇上的天女下凡了,她是上天看大周垂危之际送来挽救大周的天女。”信使认真道,“她才是大周如今的皇帝。” “女子也能做皇帝吗?”蠕蠕公主不解,“我从未听过。” 信使大笑,“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女子能读书,能操持偌大的家务,自然也能治理国务,我们大周皇帝文能安天下,武能定乾坤,将犯上作乱的贼子赶到了晋阳,我们不只有女子当皇帝,还有女子做官员,做富商。” “我知道!”郁久闾弥利想到了什么,“我曾经部落里的马商说过,曾经有凉州的客商前来淘换马种,他们的主人正是一名女子,我曾经想要召见,可惜那客商来去匆匆,并未得见。” “听说那名女子非常厉害,一眼就挑出了最精壮的种马,并没有被我们部落的人糊弄过去,他们的马培育得非常强壮!” 信使点头,“女子是地上灵秀所化,能够诞育子嗣,自然也懂地上的生物如何培养得壮硕。” “我也这样想!”弥利眼中流露出向往的光辉,“我的马也是草原上最听话的马!” 信使笑着看向她牵着的马,那是一匹温顺但十分壮硕有力的母马,只看那漂亮的线条就能瞧出来。 “我想公主的马也一定是匹强大且跑得很快的马。” “在我们中原的文化里,说上善若水,而女子也是水的化身,水那么重要,滋养万物,强大又克制,是非常蕴含大智慧的道,就像漠北珍贵的水一样,女子的地位怎么会不珍贵呢?” “我们漠北的女子自然是像水一样珍贵的,只是……这样的珍贵,就成为约定的符号。”弥利十分困扰,她并不抗拒和亲,这像是她生来注定的,可是,如果女子是珍贵的水,水那么有用……她也是有用的……为什么她会这么怅然呢。 “不,不是有用,”那信使被风霜加成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十分坚定,用着胡族的语言,说话尽量直白,却也有些冗长。 “有用的是物件,用物件的才是人,水可以覆灭一切,也可以滋养万物,这取决于水到底想怎么做,不尊重水的人会付出代价。” 弥利愣在了原地,她的脑子像是没有处理这些熟悉的字眼组成的陌生的话的能力。 信使的到来很快引来了蠕蠕的官员的注意。 弥利还想要问话,就有人前来迎接大周的信使。 等她能够进入父亲的营帐中时,信使已经离开了。 那信使来去匆匆,却给弥利留下了一个美好的幻梦,就像中原传来的漂亮布匹,华丽珍贵。 “父亲!来的是大周的信使吗?” 她兴冲冲地跑进去,却看到自己的父亲神色怪异。 听到自己膝下的独女呼唤自己,蠕蠕可汗抬起头,“是我们的漠北明珠来了。” 明珠落到了父亲的膝上,可汗却迟迟没有动静。 她仰起头,“怎么了父亲,你看起来似乎很忧愁。” “不,不是忧愁,”可汗笑了笑,替她摘下衣袍边缘蹭上的草叶,“想必你应该知道,晋阳的王求娶你,我们将为他出兵。” 弥利点头,“我知道,那位晋阳的王,听说不足四十,还算英俊。” “是啊,只是他的正妻没有做成皇后,反倒是那位勇武的綦氏头领的女儿成了他的皇后,听来这里的客商说,这位皇帝十分风流,和宗室的公主也有染,只是洛阳战乱时义无反顾抛弃了和他有牵连的宗室公主,那位宗室公主,听说如今在洛阳的朝廷当了顶顶厉害的王。” “想来他的后宫也并不安生。” 可汗说着,摸了摸弥利的头,“为父告诉你他的后宫大约有些复杂,但你不需要惧怕他的原配,也不需要太害怕綦皇后,因为你是我们蠕蠕的公主。” “你过去他不会不尊敬你,因为你身后站着我们漠北的铁骑与精兵。” 弥利眼中闪烁着疑惑,“父亲既然在为我之后的处境困扰,那是为什么而忧愁呢?” “不,不是,”可汗想了想,“我的明珠,大周如今有两个王,你要嫁过去的王,只占据了小小一方,但即便这样,也是十分繁华的。” “但为父没想到,那个洛阳的王是如此的博学且威严,对我居然了如指掌,我听闻她曾经是大周的储君,那就是我在洛阳时候听说的那个废太子。” “綦氏已经十分善战,没想到她居然能将人打回晋阳,没有联络任何外族的支持,就连那个威震北方的广阳王也是她的臣子,我们不能得罪。” 可汗轻轻叹了一口,“可綦氏也不是得罪得起的,我只是担心,若有一日当真打起来,我们蠕蠕会左右为难。” 弥利困惑地问道,“那洛阳的皇帝拥有的土地和兵马多吗?” “她的土地非常多,大周除了晋阳和肆州周围,其他都是她的领土,她的兵马也非常厉害,我分不出她和綦伯行究竟谁更厉害一些。” “那父亲为什么非要我嫁去晋阳呢?”弥利从父亲的膝盖上直起来,她不解地看向了可汗,“您说大周内乱,得观测一阵子,可为什么却要将我送入混乱的旋涡里!弥利不明白!” “因为父亲不想得罪任何一方,蠕蠕和大周从我这里交好,就算一分为二,我也要保持联系,不管究竟最后鹿死谁手,只要我哪一方都保持联系,他们也不会问罪于蠕蠕。” 弥利猛然站起来,“所以其实就算我们蠕蠕出兵帮助了晋阳的皇帝,洛阳的皇帝也不一定会输!您送我去,不过只是维持你的平衡的一方筹码,那么洛阳的皇帝是个女子,难不成您要将哥哥送去吗?” “可是晋阳的皇帝已经送来了聘礼!”可汗瞪大了眼睛,“你的哥哥是男子,怎么会去和亲呢!他会娶晋阳的公主为妻子!如果洛阳的皇帝同意,或许我们也可以在你的叔叔的儿子里挑一个,送去洛阳,但你的哥哥是我唯一的孩子!” 如同晴天上传来的巨雷,一声炸响在弥利的头顶,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我知道了,是可敦又怀孕了,巫医说那将是个女儿,所以您舍弃我也没关系对吗?还有……如果哥哥是您唯一的孩子,我又算什么呢?” 她颓然后退一步,可汗有些惊慌,“不是的,明珠,你依旧是我的明珠。” 弥利转身猛地跑了出去,冷不丁撞上一个壮硕的胸膛。 “嘿,明珠,怎么跑得这么急,是不是父亲同你讲了你那未来丈夫的威武事迹,羞得跑出来了?” 弥利抬头,是她的哥哥,她红着眼睛,“才不是!你觉得他威武,那就自己嫁过去吧!” 她奋力跑出去,一气跑到河边,低头看着那细细涓流。 残阳揉碎了河水,她眼前一片破碎的光。 弥利不明白,大周的皇帝可以当王,为什么她不能呢? 她呼吸不畅,她是草原的明珠,所以才会被当作漂亮的物品赠送,像绸缎一样,可她不是柔软的绸缎。 她想要大喊,想要变成洪水,将部落的勇士们全部冲刷干净。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弥利垂下头,蹲在河边,小心翼翼捧起河水,滚热的脸触碰到冰凉的河水。 她渐渐清醒,她不需要有价值,她需要能用有价值的东西。 弥利大口地呼吸,胸腔起伏,压制着内心的汹涌河流,在滔天的情绪里,她听到了熟悉的马蹄声,她猛然回头。 “公主,您怎么会在这里?”大周来的信使显然并非刚刚到来,而是在不远处歇脚很久了,那里还有刚刚燃起的火堆。 “这里离你们部落的营帐可有些距离,我好像并没有看见您那匹厉害的马。” 弥利眨了眨眼睛,她看着大周信使举着柴火的手,忽然意识到了有哪里不对,是眼前人的声音,不再干涩沙哑,“你的声音……为何有些像女人?” 信使大笑起来,“我是朔州驻军,北镇军户出身,会讲蠕蠕话,所以被派来送信,只是漠北情况复杂,不主动讲明也分辨不清,这是正常的。” 她指了指自己的甲胄,“我先前在帐前不敢喝水,也是担心可汗分辨出我的女子身份小看我,这才不敢接公主的水。” 弥利张了张口,一时说不出旁的话,“你很厉害。” 信使行了军礼,“多谢公主夸赞,天色将晚,公主出来不怕遇上危险吗?我的属下不多,也不能保证此行的安全,公主怎么一个人出来。” 弥利紧跟了她一步,“你能……再和我讲讲你的故事,和大周皇帝的故事吗?” 信使抬眼扫了下远方,确定没有来人,了然一笑,“那可说来话长……” 第162章 设计 鹿偈从信使那里得知漠北公主的事情时,一时有些犯了难。 “和亲?” “是,她虽然对着我并没有和盘托出,都是说的外面可以打听到的东西,但我看得出来,她刚哭过,大约是和王庭闹了些矛盾,她……或许并不想要和亲。” 鹿偈半晌都没说话,只伸手拍了拍自己手下的臂膀,“一路风霜颠簸,你先去好好沐浴休整一番,你带回来的消息很重要,容我想想。” 麾下的军主仰头,“鹿都督,我总觉得,或许我不该说那么多。” 洛阳已经是初春了,可北地依旧寒风萧瑟,信使从漠北归来,身上早已风尘仆仆,一张脸染着风霜,一张脸也皱巴巴的,她年龄比鹿偈还大些,只是在北乱中早就丧父丧子,孑然一身,带着所剩不多的家仆投身军中,一步步走来,却从未露出过一点迷茫,总会安慰那些年纪小的士兵,一副永远坚韧希冀的模样。 可这会儿,她在灰霾的天地中,居然有些分辨不清方向。 “我和她刚碰面的时候,她似乎对和亲并没有那么排斥,可偏偏我说了那些话,那些话我发自肺腑,可我点破了她觉得理所当然的事,她却没有能力反抗……” 蠕蠕的公主远没有那么有力量,她有强悍的父兄,蠕蠕的各部也都是需要强有力的首领镇压的猛兽,她本是被呵护得无忧无虑的女儿,天生就不觉得和亲是件坏事。 偏偏被外来客点破了一直以来的蒙昧。 “我们让她意识到自己生活在并不正确的秩序里,却没有给她解决的办法,只让她一味痛苦,这样真的对吗?” 女子很是纠结。 清醒是痛苦的,这种痛苦是浸没胸口的水,无时无刻不在压迫着胸腔的心脏,叫人觉得难以呼吸,在时代的洪流没有冲散一切旧秩序之前,那会是持续性的窒息,一生的潮湿。 鹿偈看着眼前的人,她问道,“从来都有压迫,所以从来都有反抗,那些起义的军户和农民如此,为何女子不能如此?” “前人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么,我们身为女子,难道就不能问一问,王侯将相,何不为女乎?” “从前我就有疑惑,现在我没有了,我可以痛苦,我的女儿也可以痛苦,那我的孙女,我的曾孙女,不应该还要如此的痛苦,千秋万代,终有一日,世俗的大山可以彻底夷平,我们现在的痛苦,都是为了后世的将来,总要有人去做的,不是吗?” 丘林岳在一长串的问话中咬紧了牙关,最后抬手,擦了擦脸上的灰霾,“我知道了,总要有人去做的。” 我们可以经历漫长的痛苦,可以在一次次自我剖析与质问世道中剔除腐肉,那会很痛苦,但我们不要停下,因为得出真理的道路,一定是漫长曲折的。 她转身走出了营帐,打算去好好洗个澡,洗去这些年来的风霜,重新装上这一生的铠甲。 鹿偈寂然坐在自己的营帐之中,看向了自己手上的舆图。 若是和亲,那么前去迎亲的队伍,还有送聘礼的队伍一定会经过他们大周的地盘,要不要截了和亲的队伍呢? 可只有和亲确定,元谌才会与蠕蠕协同,大举进攻北地,她才能按计划执行。 她要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或许,还得动一动在晋阳的暗线。 北地的天迎来了初春以来长久的灰霾,阴云盘旋不下,风沙杀尽春日阳气。 晋阳“皇宫”,殿内又传来了争执声,廊下的侍卫见怪不怪,早前还会眼神交流几下,现在个个肃立一旁,只两眼空空盯着连廊栏杆瞧。 “聘礼队伍已经出发,只要再忍耐数月,拿下恒朔两州,接管北边几镇,我们的计划就可以成了。” “数月,结亲数月,打仗数月,几月之后又几月,你阿爷他可是快骑到我头上来了!整个朝廷,要紧的位置都是你们綦家的人!就算不是旁支亲戚,那也是他綦伯行的家臣,凡有油水的,全是他的人,他安插人手就算了,还视国家如自家,横征暴敛,任人唯亲,他手下酷吏众多,他居然不以为意,那些前来投奔我的人都要被綦氏气走了!如此败坏名声下去,到底还有谁来投奔我们!” “这究竟是我的朝廷!还是綦氏的朝廷!” “你本来就知道的不是吗?是谁扶持你上位的,你就要做好忍气吞声慢慢筹谋的觉悟。”綦英娥慢声道,“当初在洛阳你都能忍,如今为何忍不得!” 本来坐在上首愤恨按着桌子的人听到这话猛然咽声,只胸口起伏,死死盯着前面泰然自若的皇后。 綦英娥丝毫不在乎上首人如同豹子伺机猎杀般紧绷愤怒的身躯,只低头翻看着账册。 元谌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怒火,“刘珍此人肆意虐杀汉人,李觉已经十分不满,朕一定要处置了这个刘珍,再好生安抚几个汉臣,你去设宴,务必叫他们放下芥蒂,放心回肆州,出兵拿下雁门郡,再一举联合蠕蠕,拿下恒州。” 谁知门却在此时被打开,没有预先通报,只有那道遮天蔽日的阴影。 元谌的神色未及收敛,勉强挤出笑意,“您怎么来了?” 綦伯行只坦荡向前一步,并未搭理,身后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来人和顺温厚,一副元氏标准的好相貌。 “怎么是你?”元谌十分讶异。 元恭冲他笑笑,“许久未见,陛下还好?明公邀我同来,顺道来拜见您一番。” 元谌先是心中一喜,意识到是宗室大臣来投奔自己,但很快又意识到,这人并非投奔自己,而是和綦伯行早有勾结。 “如今上党郡已被明公收复,”元恭说着侧身向綦伯行一礼,“大周早有一日都能重归陛下怀中,听闻陛下日夜忧愁,所以特来安抚。” 元谌强压心中的惊怒,知晓这回只怕连处置一个官员都处置不成了,几乎牙关咬碎,才挤出更多笑意,他弯下手臂,借着袖子遮掩面上神情,“这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瞧我,想到我们宗室大业,就忘乎所以,快,看座!” 宫外,高深外出打猎而归,恰好遇上了从兵营中回府的李觉。 “李兄?” 李觉回头,“叱奴,这是……” 他注意到高深身后带着的猎物,“又去打猎了?” “可不是,几日不射猎就手痒,贤兄若不嫌弃,来我府上试试我的炙肉?” 高深说着,就下了马,要去牵李觉的马绳。 李觉无奈,四下看了看,到底还是跟着人回了府。 高深平日阴沉沉的,笑起来却委实一副足以取信人的好模样。 “我们即日回肆州,操练精兵,准备开战,只怕往后又不得清闲了,也不知道这蠕蠕公主能不能顺利迎回,只怕还要费些周折。” 他一面闲聊,一面毫无顾忌垂脚坐在胡床上,指使手底下人去收拾猎物。 李觉觉得高深有些不雅,却又觉得合理,平日行军,可不就是不拘小节嘛。 “蠕蠕公主来不来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蠕蠕的兵。”李觉说着,跟着坐下,“说起来你也没娶媳妇,陛下要迎娶蠕蠕公主,你是不是也得想想你的婚事了?那个,之前那个,娄家的女郎,十分有魄力,真是可惜了,不过之后拿下恒州,不若你就去提亲?” 高深像个真小辈一样龇牙咧嘴,“小弟是个混帐,何必平白耽误了好女子的一生,再说,她如今可是洛阳的朝廷命官。” “什么?”李觉蹙眉,“这……那位倒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 “何止啊,你那位同姓的女子,出家后还能在洛阳做将军呢!陇西李氏早早都承认了她的存在,甚至不顾她曾经出家,都说陇西又出了个好将领。说起来李兄也是陇西李氏,莫不是还是李兄的同族?” 高深一面笑吟吟说着,一面站起身去招呼人上菜。 李觉原本闲散的笑意凝固在脸上,接着如同一道惊雷,劈在了他的心底。 陇西李氏,本就是仅次于四姓,可以被称为五大世家之一的豪族,亦是大周第一流士族,不仅频出大儒,也出将领。 李英水那一身功夫,难怪他觉得眼熟。 可他从未想过,自己家族中还能出一位女将军。 没一会儿,高深就带着仆人上了饭菜,他像是全然只当刚刚是玩笑一般,不再提了,“李兄,来,新鲜的最好吃,快尝尝。” 李觉低头沉思片刻,食不知味,半晌,忽然问道,“你知道刘珍滥杀无辜汉人,口出狂言说汉人一文不值,死了又何妨,那件事吧。” 对面的人停下了吃肉的动作,抬头看向了李觉,“是,虽说我不是货真价实的汉人,却也有汉人的血,就像你们李氏是汉人,可也有我们鲜卑人的血一样,正经论起来,又差在哪里,那个刘珍,确实不像话,该死。” 末了,他像是自觉说错了话一般,“这话我只对李兄抱怨几句,并非心存怨怼……还请李兄在明公面前替我保密,否则……刘珍颇受明公赏识,倒霉的只能是我。” 李觉越发觉得食不知味,见高深眼神恳求,眼看就要起身行礼,忙道,“便是怨怼,也是我心中有怨怼,这刘珍就该死。” 他语气坚定,“明公如此亲小人,远贤明,我定要好好劝诫。” 高深忙拦住,“贤兄何必白白惹明公生气,若是他能听得进去,刘珍哪里还会如此招摇,前日,听说他才给明公府上送了几箱宝贝。” 李觉握紧了银箸,半晌,也没能说出话。 “不过,要不我们俩临行前,再向明公提醒几句,也算嘱托,或许明公不会那么生气?” 高深试探着开口,李觉摇了摇头,“不必,你向来明哲保身,我自己说便是。” “我先去见见慕容……” 一顿饭毕,李觉也没吃出什么特殊的滋味,只觉得浑身苦涩,草草告辞。 高深将李觉送出府邸,站在门后,看着渐渐沉下来的天色,转头嗤笑一声。 就算宗室大臣不满那位来投奔綦伯行又如何,因利而聚,因利而散,綦伯行空有武力,却实在没有什么政治天赋,早晚该散。 “将军,您不在府中的时候,陛下派人来请,说是,后日设宴为众将士饯行。” 高深蹙眉细思片刻,问清了宴请名单之后,心中隐约有了些猜测。 第163章 打算 晋阳富庶虽不比洛阳,却也是中原腹地,又有从洛阳搜刮的财物与横征暴敛兜底,綦皇后与元舒这些颇有见识的人操持,元谌设宴,富丽堂皇竟是比京中更胜一筹。 高深前来赴宴之时,瞧见了不少元谌心腹与从洛阳等地投奔而来的大臣。 冷眼瞧着,居然也是一番“盛世”景象。 高深扫了一圈,心中略有了些数,他虽为綦伯行门下之人,可向来面面俱到,行事低调,在这里的朝廷居然也算和善之人,没做那些嚣张跋扈,狗仗人势的事,也被算在了邀请名录之中。 綦伯行本就少来晋阳宫中,前日更是因为刘珍之事与元谌起了龃龉,听说前日那上党王与綦伯行进宫拜见,不知皇帝说了什么,惹得二人愤而出宫。 今日綦氏一群人想来正在自己的府邸寻欢作乐,瞧这一圈,竟是都没有綦伯行心腹的身影。 唯独两个人,叫高深多看了一眼。 綦明罗,綦伯行的堂弟,这人不光来了,还与宫中廷尉卿挨着,笑对元谌,瞧着关系竟然不错,可这位分明曾经替綦伯行驻守晋阳与肆州,算是保住綦氏退路的一员心腹大将。 另一人居然是岳斗,他察觉到了高深的视线,转过头,鼻孔冷哼一声,旋即撇过头去,颇为不屑。 他琢磨了一下,偏头与李觉对视了一眼。 李觉显然也注意到了綦明罗,他眉心微微蹙起,唇边笑意未退,只遥遥举杯,向高深致意。 綦伯行任人唯亲,居然没看出来自己的大侄子有异心吗? 或者是不在意。 綦伯行自私狂傲,并不认为有人会在他赫赫权势之下还胆敢朝秦暮楚吧。 有意思,高深垂眸,啜饮了一口杯中酒。 有宫装丽人带着一串侍女鱼贯而入,元谌身侧的綦皇后笑脸相迎,浅笑道,“今日宴请诸位,一是陛下感激诸位操劳内外,有意嘉赏,陛下仓促登基,诸位不辞辛苦,前来效力,朝局渐渐稳定,诸位功不可没,二是为大军开拔后,前往蠕蠕接亲的队伍也将要出发,我等在晋阳,等候诸位凯旋的消息!” “明月,歌舞可曾备好?” 元舒微微颔首,“已经备下了。” 綦明罗目光落在元舒的脸上,竟一时也没能移开。 “这位就是皇后宫中的宫女吗?怎么此前从未见过?” 元舒一早察觉到了那一侧居高临下的目光,分明那人是坐着的,自己是站着的,可她却觉得那目光欺压在了她的头顶,叫她每一寸皮肤都觉得黏滞恶心。 从前绝没有人能这样看她,从前她都高高在上,若非主座,也极为靠近主座,世家宴席,便是有爱慕之人,也只敢小心讨好,那些城阳王府的门人更是只有跪下触碰她的丝履的份。 那时候从四下粘过来的目光她只觉得骄傲自得,哪怕知晓这些男人的觊觎之心,也不以为意,反倒大胆地将目光也放在男人的身上,反看过去,居高临下地意图审视这些男人,挑选自己的猎物。 作为深受安太后宠幸的公主,元舒也只当男人是可以供她挑选取乐的东西,哪怕官员世家子也不例外。 可现在她丧失了权力,或者说,只是没那么有权力,她还是宗室公主,男子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用目光冒犯于她。 她居然没法再有胆气将男人视作自己的玩物凝视回去。 原来失去权力的滋味如此苦涩无力,她握紧了拳头,张了张口,却喉头哽塞,看向了綦英娥。 一朝身份天翻地覆,元谌不承认她饶安公的身份,更不许她参与朝堂之事,哪怕綦英娥与元谌交易谋划,皆有她的手笔,可她终于还是隐入了台后。 元舒深吸了一口气,稳住了面上神情。 可只要一朝事成,她总能翻身的。 她元舒绝不服输。 綦英娥看着站得笔直的女子,她眼中依旧没有哀求,只有不忿与坚定。 真奇怪,元氏净出些打碎了骨头都非要重新站起来的女子。 难不成前几代祖宗的血脉到了近几代,只传到了女子身上不成? 她笑着张了口,“綦尚书,你不识得她也正常,这位是饶安公主,我们宗室美人奇多,跟着陛下来了顺阳之后就一直帮我处理宫务,很是能干,好了,先看歌舞吧,这可是饶安悉心排练的歌舞。” “你也辛苦了,给公主看座。” 元舒得了赐座,却也没有松一口气,她坐在一侧角落里,分明有殿中支柱遮挡,却依旧能感觉那一道令她不适的目光,叫她如坐针毡。 她强撑着凝聚了注意力到了殿中歌舞之上,这是她特地献计谋划的曲目,不能出一丝差错,悠扬的曲调伴随着清丽的歌喉在殿中荡漾,北地出身的武将或有不解,但更大多数人神色逐渐沉凝下来,陷入情绪之中。 乐曲初时一片盛世绮丽之景,前面是洛阳达官显贵设宴最有名的小调舞乐,听过的大多是从洛阳或是宗室之内跟过来的臣子,后面曲调转换,舞女退下,只余歌女与乐师,是元舒亲自操刀谱写的诗经中大雅的首篇,《文王》。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帝命不时……” “上帝既命,侯于周服。” 乐曲终了,宴上臣子大多若有所思,元谌满意地举杯,“诸位思乡,我亦思乡,朕既然得天所授,有诸位贤能有德行的臣子相助,定然做个仁君,日后与诸位收复大周,重归洛阳,振兴大周,是以,我取年号兴元,还望诸位,在征伐之时,助我一臂之力,来,请饮尽此杯。” 这是元谌对汉人与文臣的安抚,也是对跟着自己逃到晋阳的大臣的承诺,更是邀请之意。 忠于他这个君王,还是忠于那个没有德行的綦伯行,甚至有辱天命的女帝呢? 先有宗室大臣与从前长乐王府的门人举杯应和,紧接着其余人也在局势之下不得已举杯,谢过皇帝的祝酒。 元舒微微松了一口气,看样子是办成了。 高深放下杯盏,身旁的侍从及时上前斟酒。 岳斗嗤笑一声,挥退了身后的侍从,转头看了一眼高深与李觉,又是一声冷哼。 李觉的眉头蹙得更深了,他看着没能饮尽的酒杯被重新注入酒液,心绪跟着波澜起伏,他不是看不出来,这是元谌光明正大的离间与逼迫站队。 今日宴后,只怕岳斗要与明公说些什么。 宴会之后气氛越发热烈,不少人酒意上头,说话更加放肆随意,元谌也真情实感说了些不容易的话,说到动情处处,恨不得与宗室老臣执手相看泪眼,只恨不得捶胸顿足,大放悲声。 如今被困在这里,花了三四个月才勉强将这小小的朝廷建立稳固起来,还没能安定民心,綦伯行就仗着权势胡作非为,而新帝已经大赦天下,不少本土的士子居然跑了! 他们是真的憋屈啊,谁不想堂堂正正成为大周唯一的天子,唯一的朝廷。 可如今屈居在此,甚至仰人鼻息讨生活,谁都难受。 綦明罗却似乎盯上了元舒,哪怕后来多有舞乐,瞧着瞧着目光就落到了一角。 殿中的虎视眈眈叫元舒如坐针毡,告了皇后,起身离席,不想刚出殿门没多久,就有人跟了上来。 “谁!” 她转头,浑身紧绷,下意识握紧了袖中短剑。 便是豁出去,她也不能容忍一人将自己视为猎物。 身后站着个俊秀男子,居然并非綦明罗。 那人被北地风沙刮得有些粗糙,她猛地一瞧,在夜色树影下,竟觉得人有些眼熟。 那人却开了口,“饶安公主快走吧,若再出声,或许那位就追上来了。” “你跟着我做甚?”饶安来不及细思,却依旧没有放下心神,警惕询问。 高深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出来更衣,今日歌舞似乎是公主的安排吧,綦皇后再是精通京中的乐曲,也远没有这般细致入微,公主高义,却不知,这里的朝堂,可容不下一个女子,殿下还是早做打算吧,綦伯行护短至极,对心腹也格外愿意施舍,这顺阳郡,就没有他们得不来的东西。” 饶安冷笑一声,“荒谬?他们得了我大周江山吗?他们敢得我大周皇位嘛?” 高深耸耸肩,转身离去,“臣不过好意提醒,殿下心知肚明,该忧虑的是您自身,就当臣多管闲事,劝上一嘴吧。” 他说着拐了个弯,打算真去更衣,不想却见到了两个正在说话的人。 岳斗和李觉站在廊下,似乎发生了争执,不知在说些什么,岳斗神色狂傲,咄咄逼人,李觉似乎脸上颇为无奈,却不想跟岳斗冲突。 高深远远见岳斗撂下狠话要走,赶紧后退一步,再重新拐弯向前走,装作刚来的模样,迎面果然碰上了面色不好的岳斗。 岳斗怒气冲冲,见着高深也没招呼,只冷冷向前,重重撞上了高深的肩膀。 高深被撞得一个踉跄,接着向前,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李觉,关切道,“李兄,我看岳兄面色不好,你也被冲撞了吗?莫要放在心上,他向来脾气暴。” 李觉无声拍了拍高深的肩膀,“他脾气不好,又多功利,你一向忍让,我知道,只怕他日后要为难你,你自己早做打算,保护好自己。” 高深点点头,谦逊地拱手行礼,道了声多谢,这才继续向前。 走了几步,他忍不住笑,这世道真有意思,大家都在提醒旁人,要早做打算。 可最该早做打算的,偏偏都是自己。 第164章 迎接 元舒在宴会之后时声名大噪,因着谱乐的本事与学识,恢复了在洛阳的长袖善舞,多与朝中大臣与宗亲往来,态度积极,再也没有像之前一样一味在宫中操持事务,进言献策。 连日的晦暗遮在晋阳宫城上空,一道尖厉的声音刺破了阴霾,乌云汹涌,不见天日。 “你说什么?綦明罗请旨要求娶我!” 元舒没想到那日宴后綦明罗没有跟过来,竟是在翌日直接开口向皇帝讨要人。 綦英娥坐在旁边,神色也有些微妙,“綦尚书说了,若饶安公主同意,他也诚心愿给个正室之位,若不同意,那就只有纳公主为妾了。” 元舒气得胸膛起伏,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我堂堂元氏公主,他强娶已是过分,还给他做妾?!” 元谌只低着头不说话,偏头去看綦英娥。 “大局为重,你若是嫁过去,我们的计划更有胜算。” 綦英娥淡淡道,“我都能舍得,你为何舍不得?” “我舍不得?我舍不得什么?我若舍不得,我就不会费心替你们筹谋!”元舒只觉得荒唐至极,“綦英娥,你我虽说并非自幼相识的知心好友,在洛阳也算互相扶持,没有我,你能在后宫安氏的天下保全自身,步步上位?如今你要我委曲求全?” 她说到这里,见綦英娥神色猛然沉下来,也知道不该说从前,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些怨怼咽了下去,“便是我嫁他,他能为你们所用,事成之后呢?你们可许我仳离?可许我权势地位?我在洛阳好歹是饶安公!难不成你要我就被困在他的后宅不成?” “若事成!他也是大周功臣!”元谌忽地开口,“你也会是王妃,有什么不满足?” “哈?”元舒匪夷所思,“满足?满足什么!?你不便的话都让女人说,让别人做,又算得什么仁义君王!连女子都不如!” 元谌猛然拍了下桌案,“我看元舒你是失心疯了,胆敢犯上?” 元舒咬了咬牙,抬起脸,一口白牙森森,几乎想要咬出对面的血肉来,“我自然不敢,只是若我被逼急了,你们猜綦伯行得知你们在筹谋的事情,敢不敢犯上?” 帝后二人面沉如水,“元舒,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们想的那个意思,”元舒冷笑,“逼急了我,我也不介意鱼死网破!我代你们联络朝臣,手中可有些证据,就是綦公瞧不起我,大约也不敢就这么放任你坐稳皇位,还请陛下皇后三思,为元舒周全。” 她说着,干脆起身,行了个礼,扬长而去,不再看身后二人的脸色。 元舒一气走出殿门,撑住的脊背和端正的胳膊才失了力气,止不住地颓丧。 綦英娥说的那一句话彻底点醒了她,哪怕女子有权力又如何,那群男人始终还觉得女子不过是可以随意再利用送出的东西。 她的虚与委蛇,她的潜移默化,也换不来男人的一点尊重。 荒唐!这世道真是荒唐!权力由女子的脊梁担起来,居然也好似天然轻了三两。 便是男子慑于女子的权力,却也只会觉得女子不偏向他,不为男人所用,就是天然的没有大局观,不懂权衡。 元舒气得宽大衣裳之中整个人都在颤抖。 该想个退路了。 她抬起眼,元谌不得用,还敢帮人折辱于她,她就是豁出去又何妨。 “来人,替我去给太原王府和平原王府送封信。” 不过数日之后,与元谌产生龃龉,许久不曾入宫的綦伯行倏然剑履入殿,直闯入皇帝寝宫之中。 元谌心头一惊,几乎刹那间就知道綦伯行为何闯入宫中。 他强作镇定,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像是被动静吸引了才抬头一般,“太原王这时进宫,所为何事?” 綦伯行深深看着他,身上煞气深重,一双鹰隼的一样眸子死死盯着元谌,大步行至元谌案头,也不俯身,“听闻陛下想要杀我?” 元谌这时候才吃惊起来,“那么太原王觉得,我要杀你吗?” 綦伯行盯着元谌的眼睛足足半炷香的时间,眼看着元谌不仅不惊慌,反而平静无比,似乎越来越理直气壮,脸上的肌肉慢慢拉扯上扬,这才狞笑起来,“量陛下也不敢。” 他说完,转身大步离去,甚至不曾再多一言。 待人走后,元谌方才委顿在原位,长出了一口气,等回过神,才发觉自己后背湿凉一片,冷得叫他打了个寒噤。 这关大约是过了。 他按着桌子,沉默半晌,方才想起来,“是元舒!元舒呢!” 半晌,侍从才回来回话,“大军开拔,饶安公主跟着綦夫人先行一步,向肆州去了。” 元谌诧异抬头,“哪个綦夫人?” “您忘了?是太原王妃,赵郡公主啊。” 当年为笼络綦氏,綦伯行也是尚了公主的。 元谌转头看向了綦英娥,“她……她她她,果真敢如此!!” 綦英娥却懒懒的并不意外,“饶安不是全然会委曲求全的人,当日陛下不肯许她事成之后的位置,她又怎么会转而投向阿爷呢?” 闻言刚刚历过劫的元谌却冷笑道,“綦伯行知道我不敢现在造反,早早闯入宫中问过我了,他没有杀我,定然是没有相信元舒,看她之后在肆州如何自处。” “陛下与其在这里庆幸我阿爷没有立时三刻杀了你,不如想想和蠕蠕的和谈吧,蠕蠕王不知为何将婚期延后了些,只说如今春寒路不好走,要另择五月的吉日。” “哦我忘了,方才我阿爷过来,早早替您安排好了后续事宜,只让您待在皇宫里,不必多加操心。”綦英娥笑起来,一双幽蓝的眼睛像极了她的阿爷。 元谌早已习惯綦英娥的冷嘲热讽,反唇相讥,“那就请皇后自己好生努力,早日怀上皇嗣,好将皇子外公请入宫中,一举事成了。” 綦英娥并未言语,只伸手抚上了腰际上挂的玉璜。 那玉璜曾经也挂在煌儿身上,因为他总是好动,嫌弃这东西规训了他的步伐,总是急不可待摘下来,被她劝急了,就说要送给阿母。 她唇角勾起一点笑,她的孩子只是她的,自然只需要她一个人努力,和这些男人有什么关系。 是她的孩子,就是煌儿。 三月的北地,终于渐渐有了春日的景象,满地嫩草,显出勃勃生机。 高深这些时日不太好过,岳斗和綦明罗回肆州后颇受綦伯行重用,约莫是岳斗在綦伯行面前进言,或是别的什么,他屡屡被排挤,几次议事也没带上他。 他心中暗觉不妙,好在跟他一起不得意的还有好几人,其中一个,便是李觉。 李觉失意,反倒比高深神色还淡然些。 “早晚的事。”李觉仰头饮酒道,“我规劝明公早日处置了那几个残暴贪官,尤其是那个刘珍,这才失了明公的青睐,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只是我……身为属下,只有规劝主公的道理。” 他们这些人都没有把元谌放在眼里,不只是綦伯行之故,更是都瞧得出来元谌能力远没有他的野心大,说到底跟随的还是綦伯行。 高深顺着说道,“明公亲贤臣,远小人,若不听劝诫,也是有小人蒙蔽了他的耳目,只一味逢迎的缘故,我听闻刘珍将岳斗引为义父,时常赠送宝物美酒美人,当真可笑,这般荒唐的人成了明公的亲信,又喜欢排挤人,想来是腿脚正经站不住的,只能一味挤走旁人的位置,早晚打仗之时坠下马来。” 李觉神色一动,垂眸半晌不语,倒是旁边一道被排挤的将领一拍大腿,打着酒嗝道,“贤弟说得对啊!岳斗那种人!早晚打仗折了腿!最好再破了嘴,就不会只知道进谗言排挤人。” “我听到一个消息,王妃的侄女,什么什么公主,说是想要亲自去迎蠕蠕公主呢!” 高深神色一动,“什么?” “大约是綦尚书老是缠着饶安公主不放,惹得那位公主不厌其烦吧,而且听说,那位公主当着綦尚书的面祸水东引,说是,看你面善,宁愿嫁给未娶的你,也不要嫁给綦明罗呢!” “贤弟被排挤倒不一定只是岳斗的缘故,只怕还有明公这位大堂弟作祟。” 高深神色一滞,有些不敢置信,指了指自己,“我吗?” 他来肆州之时看守城门,从底层兵卒做起,又努力将自己练得壮实黝黑,怎么还老是成为贵女的挡箭牌。 说话的罗秦大笑一声,用力拍了拍高深的肩膀,“贤弟虽然没有镜子,可对着河看看,已经比我们军营中众多五大三粗的汉子出挑许多了,” 高深一哽,但很快思索了一个出路,“只怕我得出去避避风头,还不如我去蠕蠕送聘礼顺道迎亲呢!” 他那日只想提醒饶安选错了路,綦明罗若是看上了她,又深受綦伯行倚重,得到她轻而易举,谁知道她居然就这么反手捅了元谌和自己一刀。 “这差事谁都看不上,顺利迎回公主也没有功劳,不如在军中等着立战功,你也不必避得这么彻底吧,前途不要了?”罗秦显然没想到高深怂成这样。 李觉也觉得不妥,看了高深一眼,“别说这种话,小心一语成谶。” 高深嘿嘿一笑,低头掩去深思。 对于他们自然不是好路,可对于他自己,却委实称心如意。 再说饶安不知有没有认出自己,还是避开的好。 果不其然,四月未到,眼看綦伯行与宇文鸿没谈拢,战争一触即发,高深真被派去漠北送聘礼,迎回蠕蠕公主了。 高深这些时日不断挑拨那几个被岳斗和綦明罗排挤,或是被綦伯行忽视的臣子将领,被传入綦伯行帐内骤然听闻此消息心头石头落地,却也没忘记演戏。 “明公何处需要我,叱奴便往何处去,只盼明公别忘了我就是,我不在您身边,万望明公好生保重身体,注意亲近之人,切莫轻易听信人言。”他做出有些受打击,却又忠心不二的模样,行礼接受了这个差事。 綦伯行轻轻咳嗽一声,“并非支开你,而是此事紧要,唯有你去,我才放心,你知道我的意思。” 高深自然知道,要让蠕蠕可汗明白,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主事之人。 那人自然不会是元谌。 “属下明白。” 高深说着,行礼告退,出营帐门就瞧见了冷睨他的綦明罗,心下了然一片,远远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蠕蠕和亲事关重大,不得延误,高将军切记明日就启程吧。”綦明罗也没就这么轻易放过了他。 高深转头,看向身后的綦明罗,“自然不敢耽误。” 春风吹不到漠北,黄土漫天,一路过去,唯有灌木丛显出些生机,好不容易寻得几片绿洲,便能窥见蠕蠕部落的平民百姓与凶悍壮士的生存境况。 因为辎重不少,行进缓慢,带着提亲的各种牛羊粮种到达蠕蠕王朝中心所在,已经快四月中旬了。 王帐之中,蠕蠕公主与父亲对坐,听着耳边兄长与国相的劝说,看着父亲身后大着肚子的母亲,在一片鲜明富丽之中,只觉得像是巫师向天祈祷时无休无止的吟唱,惹人心烦。 良久,她终于抬起了头,目光与对面的阿爷相接。 “我答应和亲。” 国相还在相劝,“晋阳繁华,公主嫁过去是好事……诶?你说什么?” 可汗亦十分震惊,“明珠,你同意了?” “但我有个条件。”弥利目光坚定,她的脸重新泛着往日快乐时候才有的光泽,只是再没有往日的天真烂漫。 “什么条件父亲都答应你!”可汗一口应下,“只要能满足。” “我要精骑壮士三千,免得我嫁入晋阳受欺负没人替我撑腰出气,还要在部落有个马场与草场,作为我的俸禄,这一点小心愿,父亲不会不满足我吧?” 三千数目委实不小,可撞见自己女儿执拗又隐忍的目光,想到了这些时日明珠的痛苦,众人接连不断、变着法的劝和,所有人都心力交瘁,无奈至极。 如今晋阳使者先到,带来了和亲的聘礼,还有催促发兵的书信暗示,若是再不发兵,已经到了火急火燎的境地,这么一松口,这个要求竟也不算什么了。 “可以,我答应,只要我的明珠能够幸福!” 可汗说得真切,那饱满的父爱落在弥利耳朵里,却假得像是大漠飘落后的雨滴,很快就会蒸发不见,不能再滋润一点她干涸的心。 她勉强挤出一些笑容,昂起她骄傲的头颅,“那就这样吧。” 弥利起身,走出王帐,目光远远与前来迎亲的那位将军相接,她慢慢握紧了腰间的弯刀,扬起笑容。 听闻北境已燃战火,等她再次回到草原的时候,父亲就会知道,他做了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而她的女儿,是如何成为蠕蠕的救命恩人的。 第165章 盟友 弥利公主一同意,高深就派麾下几个并非自己心腹的将士先回晋阳禀报,蠕蠕王已答允送公主出家,待公主到达肆州之时,就是蠕蠕与之出兵之际。 綦伯行收到消息之时,难得露出了些笑容。 “叱奴办事我向来放心,既如此,五月便是我们重掌北地之时。” 也只有自己的人前去迎亲,可以做到这个地步了,公主落在肆州就是落在綦伯行手中,放些日子多让公主知晓这大周究竟谁做主,就不会给晋阳那不省心的傀儡皇帝增加真正的助力,皇帝若有异动,自己也可随时丢弃他。 在准备好了嫁妆后,蠕蠕公主与高深就启了程。 “阿爷放心,”弥利远远看着归于自己的三千精骑,露出了些笑容,不再去看自己阿爷与阿母最后的依依不舍,“待我到了晋阳,确定了那晋阳的皇帝是真心对待两国邦交,我便传信告诉父亲,届时发兵,共主北境,以后我们蠕蠕部落冬日也不会再因为饥饿饱受折磨了。” 蠕蠕可汗点点头,面上怅然若失,“阿爷唯愿我的明珠,一生平安富贵。” 弥利牵起嘴角,笑了笑,“我知道的,阿爷。” 她说着并未登上为自己准备的辇车,反倒翻身上马,露出了些往日明媚的笑容,她身上的绿松石与红玛瑙交相辉映,显出漠北公主辉耀的风情。 “出发!” 不像是公主出嫁,倒像是大将出征。 大皇子欲言又止,到底觉得妹妹既然能答应嫁出去,不坐轺车骑马又何妨,也不必在最后关头再让自己这个妹妹闹脾气反悔,到底没有吭声。 一长串车马离开了漠北王庭,浩浩荡荡,在宽阔的原野上,如同一尾小蛇,扎向大周疆土。 五月,元煊收到了一封来自边境的密报。 如今大周境内其余州府渐渐开始落实官学与民学,陆续都允许了女子与男子一同读书,朝廷有范阳王,民间有松清商会拨款大力扶持嘉赏入学的女子,一切刚刚迈入正轨。 而刚刚被提拔上来的寒门士子在各地测量土地,登记人口,各地佛寺还田于民,人人忙于耕种与事务,一切都如同土地上渐渐拔高的麦子,显出了丰土之象。 她看完了密信,犹豫片刻,抽出一张纸,开始回信。 信上只有简单几个字,“伺机脱离,鹿会接应,若有降将同行,允其爵位。” 写完这一笔,她招呼身边的明合,“叫崔尚书来见我,对了,凉州那匹马到了吗?” “凉州安氏已经到了驿站,梳洗整顿好便能觐见。” 元煊终于露出了些笑容,万事俱备,只差…… 崔松萝来得很快,她被特许常驻东柏堂办公,所以几步路也就到了太极殿。 “陛下召我?” 元煊点了点头,“我是来问问,如今的国库……” “陛下要打仗了吗?”崔松萝反应很快,手上还抄着自己改革后的账目图表,没等元煊说话,就哗啦啦翻阅起来,“虽说陛下登基后火速处置了好几家叛贼,抄了大部分家产,又有不少佛寺''自觉''捐款,但这些时日拨款也不少,一是大兴官学、整顿藏书,二是军费,三是营造费用,加上陛下大赦天下,减免赋税……” 她比了个数,“想要撑到明年收税,肩负大量的粮草辎重等军费开支,鏖战也不可取,还要留下以备不时之需的钱,咱们……不如再抄几家吧?” 元煊按了按太阳穴,“你就说我这一仗最多打到何时?” “最好不要鏖战,”崔松萝不习惯用算盘,自己坐下来用笔算了半天,“最好冬日前就打完,那样我们国库还能多撑几年。” “打仗和夺嫡一样费钱啊。”她忍不住感慨。 元煊莞尔,“那还是当皇帝更费钱些。” 没一会儿,外头传来了安慧的觐见通报声。 元煊示意将人引进来,顺便准备些吃食,没一会儿,有人迈过侧殿门槛,一身似乎有些发紧的官服,看起来有些局促,在撞见御座之人的眼神后立马跪地俯身,行了大礼。 “安慧拜见陛下。” 崔松萝挠了挠头,盯着眼前颇为紧张的人,半晌才认出来,这人似乎有些眼熟。 原先的安慧虽然骨骼粗壮,却很瘦,人看起来紧巴巴的,现在整个人像是壮实起来,并非吃多了的肥胖,而是别有一股健硕美感。 就连那最开始她记不太清的脸,在被免礼抬头起身的时候也鲜活起来。 安慧晒得更黑了,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风霜,雀斑也更多了,却格外俏皮起来,一双眼睛黑亮亮的,虽然有些窘迫局促,但往日的怯态早不见了。 “倒是我的不好,手上只有你从前在洛阳时候的尺寸,只放宽了一些,不想你又长高了,看来还是养你的时候给你吃肉少了。” 元煊像从前一样笑吟吟地说话,并没有往日在朝堂上的冷肃压迫,这般的亲切很快让安慧放松了些心情,扬脸笑道,“怎么会,想来是日日跑马,吃得多了,胖了。” “这样壮实很好,我只盼和你一般还能长些才好。”元煊说着,示意安慧说说养马的境况。 提到这个,安慧就更自信了些,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再没了之前的小心。 她去各地,找几个部落和小国家的人引进了种马,改良了些本土的马种,漠北的马匹体型虽小,但速度极快,草原的马身体结实,四肢短粗,耐力极强,而钹汗马种优良,自古就格外出名,所以她培育了不同工种的马,又悉心筛选培育起原先马场的幼龄马。 这次带来的,有两种,一种速度更快,适合轻骑突围,一种力量、耐力皆是上乘,剽悍壮实,适合大部队长途奔袭载物。 “可惜时间太短,不然那些真正的良种宝马长成,我敢说比钹汗的汗血宝马还要漂亮。” 元煊听得点头,“你很懂养马,可懂马政?” 安慧下意识点头,“养马的自然不能不懂。” 元煊就笑了,“我登基后,只给你掌了凉州官马场的事,如今你既然来京中了,不如进太仆寺历练历练吧,就从四品太仆少卿做起,好好看看如今的马政,想想有什么可改的地方,不必全然给太仆卿看,有什么事,准你直达天听,或是直接与范阳王商量。” 这话里的意思太过鲜明,让副职不必上报正职,那分明是若少卿准备好了,就可以收拾收拾做太仆卿了。 安慧显然还没有这根筋,只乖乖又行礼,“陛下所托,万死不辞。” 重归凉州,让她找回了真正不受束缚,吃饱穿暖还能做自己真心擅长,并可以为之奋斗为事业的人生,于是,瘦骨嶙峋,满身被穷苦欺压折磨的空心骨头,在没有负压之下,再度生长,血肉丰满,终于变成了个人真正该有的模样。 她仍旧局促于这天底下最大的权势,可她的背,不会再时时刻刻佝偻,只因她的内心丰盈无比,有了更多的填充支撑。 待安慧和崔松萝一倒下去,元煊才不再含笑,敛了神色,“上党王反叛,倒让我们去晋阳的路上多了一重阻碍,叫李英水来,她先行,等北地一乱,我会率军亲上前线督战!” 五月末,洛阳已经有了初夏的光景,太阳辉耀无比,悬在天上,照得天光明亮,白日悠长。 而恒、朔二州,却还没有太多夏日的痕迹。 高深带着弥利到达肆州之后,綦伯行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会,名头是为了给蠕蠕公主接风,实则是一场战前鼓舞人心的盛宴。 弥利看着满座的将领,扫视一圈,只觉得场面像是一群兴奋的野兽的狂欢宴。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几乎没怎么说话。 宴会过半,她终于在綦伯行的询问下起身,呈上了一封有自己阿爷王印的密信,“请太原王放心,蠕蠕必定会在关键时刻,加入战局。” 綦伯行果然喜形于色,并未打开密信,只一手拿信,一手举杯,“诸位,有盟友夹击,我们踏平北地,指日可待!来!干了杯中酒,三日后全力出兵,必定让那不识好歹的广阳王悔不当初!” 说话间,所有将领都举杯起身,高呼明公万岁,丝毫不介意僭越之言。 弥利冷笑着退回自己的位置,她看向了高深,只见他隐没在将领中,垂眸饮尽了杯中酒。 綦伯行发兵并不需要皇帝的诏令,说发兵便发兵,一呼百应。 本就憋屈了许久的将领们个个兴奋不已,没有仗打,他们就没有劫掠之财,更无军功晋升,故而对上广阳王的军队,竟然结结实实赢了一场。 紧接着,一路高歌,势如破竹,一路向北。 这一场大胜,让綦伯行越发坚信是时候了。 留在肆州的弥利听着每日的战报,心中渐渐开始不安。 高深并没有被委以重任,是以偶尔还能与弥利见面说话。 “公主殿下不必过于忧心,广阳王稳扎稳打,如今他们虽赢了两场,可迟迟没有攻占任何一城,就是最好的证明。” 弥利到底不解,“我自然听说过广阳王的威名,我只担心,再拖下去,綦伯行会发现异样,若是我们暴露……” 高深抿了抿唇,两人站在林间,各自牵着一匹马,随侍的人远远落在后头。 他们这回打了个时间差,是故意让綦伯行在以为有援兵的情况下出征,一旦广阳王没有顶住,蠕蠕王或是綦伯行这边发现异常,或是晋阳察觉公主迟迟不来,前来询问,难免可能暴露。 “若綦伯行察觉不对,公主不必在乎我,将事情全推给我就是,我可以随时叛逃,公主就在肆州,只要您坚守初心,别忘了我们之间的诺言,伺机等待大周援兵,也可成事。” 高深得了元煊的准许,已经做好了随时脱离綦伯行的准备。 “可是……”弥利难得担忧,“綦伯行凶恶自我,若有人背叛,定然报复凶猛。” 高深直接道,“公主放心,我勉强还能逃脱,若当真逃脱不了,也是殿下们大业路上的石子而已,我,心甘情愿。” 甘愿吗? 他想了想。 仇怨已报多数,只少一个穆望,若他真要死,就杀了穆望再死。 只是……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弥利打断了他的思绪,“我只害怕他不分好赖,便是不敢杀我,也会圈禁我,毕竟他最擅长牵连,当年洛水河畔死伤上千,哪里真有那么多人是贪官污吏,若你被发觉,但我也会是那个不稳定因素,他不会放任不管的。” 高深挠了挠脸,不知是不是夏天来了,有些烧得慌。 “若要成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我们铤而走险,就不要恐惧失败。” 高深如是说道,他目光坚定,“我相信陛下的速度。” “可我却不敢把命全然托付给天命和盟友。”弥利皱眉,她和高深这个臣子不一样,她只是和大周的皇帝达成一个合作而已。 如同自己的父亲从前那样。 她可不愿意刚刚迈出一步,就输了。 高深怔然,继而摇头失笑,“是我的不是,还请公主宽心,我会再探听一番。” 两人不宜多在外停留,很快各自分开回去。 弥利刚刚迈入庭院,就看见了廊下等着的女子。 那个奇怪的,没有任何附加身份的公主。 在这里的女子,要么是这里某个人的妻妾,要么是某个人的女儿,要么就是侍从,可她却只有一个空空的封号。 她是饶安公主,也仅仅是饶安公主。 在这虎狼窝里,还格外游刃有余的女人。 “本担心公主在这里无人说话过于寂寥,所以特来拜访公主,不想公主竟出门跑马了。”元舒笑着,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弥利沾着草叶的裙摆。 “公主一人出去的吗?” 她像是随口问道,弥利却没有直接作答,很不客气,“我生性在漠北自由惯了,草原上人少见,畜生却多,也不必人陪,饶安公主不必日日上门。” 饶安神色一僵,显然没想到一贯在这里沉默的蠕蠕公主居然如此凶悍,她哽了下,“我只好奇,按理来说,您不该在肆州停留这么久,早该启程去见您的夫君了,这些时日里,却不见公主问一下。” 弥利冷冷看着她,摸不准这人到底什么来意,干脆自顾自要回屋子。 蠕蠕公主如此不按常理出牌,饶安显然有些不适应,紧跟了几步,到底还是松了口,“我只想和公主谈谈,能不能有场合作,只是我们女子之间的合作。” 弥利顿足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第166章 要战 “晋阳的皇帝并不可靠,皇后跋扈,他没有能力给你优渥的待遇,若你想,我可以帮你在他的后宫站稳脚跟,生下真正的皇子,如同前朝胡太后一样,你会是下一任新皇的母亲,而非区区一个妃子。” 屋舍之内寂静无声,只有两个女子对立。 弥利没有请饶安坐的意思,饶安只得站着。 寂静的内堂响起了一声嗤笑,弥利了然,“但这个皇帝,还不过是你们扶持起来的另一个傀儡皇帝,对吗?” 饶安一哂,“什么傀儡不傀儡的,只要有本事,权力谁争到算谁的,只要这宴席上有你的位置,哪怕最初佳肴美酒不分给你,后面也总有机会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你所谓的只要能跻身宴会就会有机会争取桌上的食物,可你的席位,也不过是皇权与男子的附加而已,就算从附属品走到主座的位置,那在座的其他人会变吗?我的女儿还要重蹈覆辙吗?” 弥利说到这里,也不需要元舒的回答了,她笑了笑,“用汉人的说法,我们只是桌上秀色可餐的佳肴,一人费劲争取的席位,要反复多少次,费多少艰难险阻,才能彻底平分秋色,你我如今虽只念着自己的一世荣华,可我却也不愿意委屈那么久。” “所以这个席位,我不愿意跻身。” 这场盛宴的邀请,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 既然不公平,她就要掀翻这瓜分天下权、利的盛宴,大家都躬身跪地抢食,那自己才能挣到全然属于自己的东西。 眼看饶安还要说什么,弥利却不愿再听了。 “我们蠕蠕王庭,虽说是你们口中的蛮族,可蛮族也知晓守信,与一人达成的交易,自然不会再改,你想背叛新帝,劝我投身綦氏,可我却只会信守诺言合约。” 只不过她的诺言并非与那晋阳的皇帝而已。 “何况,我不与豺狼为伍。” 饶安被说破,深吸了一口气。 眼前人怎么会懂,可她走上这条路,付出这么多,好不容易占据了一席容身之地,可以推杯换盏之间获取自己的利益,一旦离席掀桌,她之前走那么长那么艰难的路又算什么呢? 也不再好言,“晋阳皇帝小儿不可托付,若你吃了苦头,可随时来找我,不过,如今你也去不到晋阳,人在屋檐下,好自为之吧。” 她转身扬长而去,徒留弥利站在屋舍之内,一片寂然。 弥利攥紧了拳头,长出一口气。 人是在屋檐下,可她凭什么要俯首。 只等着便是。 她等得起。 只盼望那位天女当真有主宰大周的能力。 人大约是禁不住念叨的,晋阳皇城,皇帝在春夏交际,居然感染了风寒,此刻禁不住一阵风,打了个喷嚏。 有人掀了帷帐,元谌刚要骂人,就看见了进来的居然是穆望。 “子彰怎么来了?” 穆望一身胡服,在晋阳这些时日,精神倒还好,只是往日俊朗的面貌,因皮囊之下的阴鸷,削去了丰神俊朗的风姿,只让人不敢直视。 “臣这些时日,总觉得有不妥之处。” 穆望眉心川字纹不自觉地拧起,“快要到六月了,怎么蠕蠕公主还没抵达晋阳,且前线有人传回信,已经开战了。” 元谌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綦伯行回肆州不就是为了向北进嘛,以他好战的性格,再加上洛阳对我们虎视眈眈,定然会嘱咐广阳王压制我们,交战不足为奇。” “问题不在交战,”穆望只觉得有苦难言,而是他直觉不对劲。 “还有蠕蠕公主和亲一事,迎亲之事绝对瞒不过其他地方上的人,那么元煊定然会收到消息,算起来,她至少这两日应该知道了才是。” 太安静了,仗是打起来了,可为何洛阳迟迟没有动静,这太安静了,不符合元煊的行事。 “元延盛其人,是很敢赌的,当年她不过率一幢亲卫就敢奔赴凉州和泾州,借力打力,就算要处理朝政,可就算不亲征,那她手下的李青神也不出征?” 这才登基半年,还没到大局已定卸磨杀驴提防军功的时候,元延盛敢打压文官,可却不敢打压军事,不然也不会搞什么劳什子的军制改革,彻底赢下了平城和北镇旧族、军户的心。 元谌被困在这宫苑里看不出来局势已倾,他还看不出来吗? “所以綦伯行这一仗不能输,我知道陛下筹谋杀了綦伯行,利用皇后收拢綦氏势力,可如今绝不是翻脸之际,胜负就在这一次了。” 无论元煊多会收拾朝局,乱世里,谁拳头大谁说了算,打输了,自有天下豪杰倾巢投诚。 元谌在穆望的疾声厉色之下不通气的鼻子终于开始出气,连带着脑子也开始清醒,“子彰的意思是,綦伯行此战不能败,所以留在太原的这一批兵,也得上前线,全力押注?” 不等穆望接话,他竖起手指,接着说道,“不止,为了保险,防止綦伯行此仗赢后,又以为天下皆在他掌中,他就不能掌握着与蠕蠕的连接,公主必须在晋阳,所以你才说蠕蠕公主为何还没到。” “难不成,是被綦伯行扣下了?” 他狐疑地看着穆望,看到人肯定地点头。 元谌一时气血翻涌,忍不住咳嗽起来,这一咳嗽,穆望也说不下去了,只示意侍从上前安抚捶背送水。 “咳咳咳……你,一定要迎回蠕蠕公主,你带兵,也去前线,以迎回公主为名,接到公主之后,不必亲自送回,留在前线督战。” “来人!拟旨!” 穆望得了旨意,不顾还在坐榻之上咳嗽如瑟瑟秋风的人,敛眸深思。 “为保晋阳,我会换个人回守太原,陛下觉得,何人可信?” 綦达罗是皇后的亲弟弟,与姐姐还算情深,綦明罗一直态度暧昧不明。 就看皇帝选择谁了。 “綦……明罗……” 他不信他的皇后。 穆望走得很急,想来是早就思量了许久,才在这关键时刻不得不进宫面见皇帝。 皇帝怔然许久,自己向后仰倒在卧榻上,只觉得方才惊出了一身的汗。 谁知,还没等穆望拿着圣旨到肆州,换回蠕蠕公主与綦明罗,将士传来后方战报。 李英水率十万中军围剿上党,上党王屡战屡败,已经狼狈向北逃了。 “李青神就算了!李英水又是什么货色!!这个元恭,跟着綦伯行,竟也是个草包软蛋!” 元谌跌足怒骂,转头看到了嘱咐收拾东西的綦英娥。 “你干什么?” “干什么?再过十几日只怕人家都打到脸上了,与其等人来救,不如随时做好准备,防得住最好,若防不住……呵。” 綦英娥脸上显出嘲讽,她以为安稳日子能有多久呢,不想元煊居然只花了六个月就能腾出手料理他们了。 她抚了抚自己的肚子,眸光微闪。 元谌闻言大怒,随手就将铜炉砸到了地上,香粉与白灰轰然跌落赤色氍毹上,瞬间染了一片狼藉,微弱的火星颤了颤,飞溅在空中,落下去就烧出几个洞来。 羊毛被烧灼的焦味混杂着异香,叫元谌更是心堵。 “元恭可以逃,却也是带着兵逃的,这顺阳,他必须守住,若守不住,元氏宗室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元谌冷笑了一声,“他必须守住。” 若宗室大臣都如元恭这般,也怨不得大周一日复一日衰败下去。 “要我说,陛下合该叫綦伯行收兵回防,此时两面夹击,便是北面赢了又如何,我们真要抛弃晋阳这等富裕的粮仓不成?” 天下分南北就罢了,大周再分南北,北边的势力要想打回南边可是难上加难。 必须守住中原核心。 元谌垂着脑袋,“若北边败了,咱们的地方又要小了,好歹保住一边胜。” “必须守住!”他咬紧了牙关,眼中难得显出了元氏子孙该有的刚烈傲骨,“不能退” 元煊是真的没想到在晋阳危急的情况下,元谌还能稳得住不北逃,綦伯行也没有拨人回防。 太稀奇了。 按照她原来的预料,要么攻不下太原等,但至少啃下綦伯行的大本营肆州多郡,平一平北地。 要么元谌北逃,再度退让。 没想到元谌居然顶住了。 攻城陷入僵局,李英水只能围了晋阳。 城内粮草丰盛,只怕还能坚持不少日子,眼瞧着不能顺利推进,李英水思索再三,决定一面围城,一面伺机从别路绕向肆州。 既然对面的士兵都在城内不敢出来,只一味防守,那总要搅浑一方。 元煊收到战报是在刚刚确定了监国的臣子,准备亲征的时候。 她看着新造的甲胄,听着下头人来报,思量片刻,“那恒州怎么样?” “广阳王最开始担心宇文鸿趁机作祟,所以不敢太放开兵力,好在朔州的鹿都督率兵支援,万都督又派了一支军队骚扰宇文鸿所在的城池附近,游击作战,不断骚扰,广阳王腾出手,自然不再输了。” 元煊点了点头,这次亲征,她将元葳蕤、长孙行留下来,又提拔陆金成,牵制着崔耀,一道监国,凡事得四人商议才能决策。 她知晓崔、陆两个人某些时刻也会达成一致,难免有些不放心,元葳蕤再是长辈也没长多少,还算年轻,不一定压得住帝师和勋贵八姓的元老,她思索再三,还是请了个人出山。 这个人不是别人,是当年力挽狂澜带着郑家全身而退的博陵长公主。 又是宗室大长辈,又是汉人四大世家的老封君,也曾为女侍中,德高望重,最重要的是,她看得很清楚。 元煊亲临公主府,也不提要长公主参与朝堂,只说长公主的小孙女与曾外孙女在女学里成绩优异,想来也是家学渊源的缘故。 请她出山,不求其他,只求她亲征之时,长公主替她看好宫内与学馆琐事,总不能叫孩子们哗乱起来,没个人管,听风就是雨的。 博陵长公主已经满头华发,听到这话,心里了然。 她见过安太后掌权后对宗室贵族女子的好,也更曾经趁文太后的东风,上过女学,更知晓元煊话中究竟要她做什么。 孩子?她的晚辈遍布朝堂,哪个她不能叫声孩子? “可我只是个享清闲的老妇人,郑家的事儿都不管了,陛下如此重托,我倒是怕那群孩子上房揭瓦,我也弹压不住。” 元煊含笑,“郑家一脉清流,可元氏子孙血脉里总是渴望看着霸业铸就的,难道长公主就只记得自己是郑家的老封君,不记得您也是我们元氏的长辈了不成?” “如今元氏几经波折,再经不起分散了,长公主惦记郑氏荣耀,也请顾念大周安稳。” 元煊说着,行了个晚辈礼,“我知晓您是躲懒嫌麻烦,您看着小辈争来争去,左不过那些事也倦了,是以也不必多看顾,只小辈闹起来,还请调停一番。” 老人定定看着眼前的青年,轻声问道,“你如此费尽心思,牵制朝堂,平衡势力,为何非要出征呢?” “因为……”元煊扬起脸,“古往今来,我元氏君王不都是如此吗?” 大周君王重大战役必将亲征,也正因为如此,君王的威武才能照耀全国。 她有什么不一样呢? 唯一不一样的,就是她会做得比前人还要好。 如此理所当然,博陵长公主转瞬之间想了许多。 元煊是女子,是第一个继承皇位的女子,但她是元氏君王,是大周皇帝。 她比其他人都更知道,元氏子孙血液里流淌的是什么,是争胜的热血,若君王势微,其余宗室必将揭竿而起,大周的君王,需要强硬。 所以从来如此,理所当然,为何不做呢? 哪有什么不一样。 朝堂再不稳,也不会有人在洛阳造反,元煊只是担心朝堂上有人伺机给新政改革使使绊子,吵起来,元葳蕤吵不过而已。 守卫京都掌握军权和真正施行政策的官员,全是元煊自己人。 但元煊非要万无一失。 博陵长公主元云华长叹一口气,“那我就替你补全最后的万无一失。” 谁让唯有她还就这么理直气壮,坦坦荡荡说,你也是元家人,凭什么不能主持元家事呢? 连元云华自己都忘了,她不仅是公主,也是元家的人。 她姓元啊,大周国姓,宗室长者,凭什么不能管。 旧日从凤阙檐下飞出来,被圈养在繁华锦绣的软卧中的凤凰,重又盘旋回了皇城之上。 旭日辉耀,凰凰可昭。 元煊安排好一切,亲率军队,直奔晋阳。 想占据中原?扼住洛阳与北地连接的咽喉? 谁给元谌的自信,没有綦伯行,他还能守住晋阳。 南境还在观望的宗室大臣,该看看这大周新王,究竟能不能牢牢抓住大周的国土了。 想南奔?想起义?想投奔别人?另立新王? 此战若胜,那些左右摇摆之人终将虔诚俯首,倒向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