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造反记》 1、阿q脑子里有个鬼 却说阿q被赵大秀才一顿打,满头满身的包,灰溜溜回到土谷祠睡下,半夜里痛醒过来,骇然发觉脑子里有个鬼! 这鬼前后五千年,纵横全宇宙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一身戾气,满腹诡计,不敬天地鬼神,不怕官府皇帝,是个无法无天的后世文明鬼。 “呀呀呸!这样东西,怕不下阿鼻地狱?” 阿q心里想,明天寻个斋公做个法,把他驱走了罢,这明明是个祸根。 然而…… 他所有的铜板都作了赔情,连同仅有的铺盖衣衫,除了身上穿着的牛鼻短裤,他纯乎一文不名。 更惨的是,赵老太爷已经指定他的竞争对手小d取代了他的雇工位置,他在未庄再也挣不到一个铜板。 谁让他作死,竟敢调戏吴妈这个赵府唯一的女工! 满头的包包都痛起来,一身棒伤火辣辣地动弹不得,阿q呻吟起来:“嘶——妈妈的赵秀才,和老子争女人的牲口,竟下死手……该死的赵太爷,你能和吴妈困觉,老子就不能?看有一天,手执钢鞭将你打,铿咚咚咚锵……” 跑题了。 阿q倒是自己吓一跳,都是鬼惹的祸,竟然敢骂起赵太爷来,还“手执钢鞭”……这还了得! 他心底下却莫名的涌起兴奋,头一回感觉赵太爷也不是这么可怕,包括钱太爷、赵秀才、假洋鬼子、地保…… 阿q心里一松,身上的疼痛居然减轻了许多,然而,腹中的饥火却升上来。 他还是昨天早上吃了村口一碗素面,然后上午和吴妈一起在赵府后院做活,然后……然后就是被打骂绑,被赔礼赔款,本来都完了,又被刚从城里回来的赵秀才劈头盖脸痛殴一顿,打得魂飞魄散……总之,从昨天中午一直饿到现在。 阿q挣扎起来,在水缸里舀一瓢水喝下,不管用,就又到后面菜地里寻到一根苦瓜,咬两口,呀呀呸,又苦又麻! 要放在以往,阿q最多往姑子庵寻摸根萝卜充饥肠,今晚的阿q,脑子里却是有个活鬼住着。 就见阿q翻身爬起,径直出门,往村庄北头去了。 赵府就在村北,好大一片青砖瓦房院子。 夜深人静,狗子都没几个叫。阿q是村里相熟的嘛。 阿q熟门熟路,摸到赵府后院。 后门关着,墙头高耸。 阿q一缩肩,仿佛威严的赵太爷正蹲在墙头看着他。 阿q身子挫下去,几乎要逃走。 然而,忽然他又果毅起来,大量一回高强,退几步,然后一个加速,冲奔上前,“蹭蹭”几个飞步,跃上墙头! 他脑子里那个后世鬼,是个侦察兵出身,退伍后做过协警,做过保镖,做过夜场打手,最后死于江湖混战,不管怎样,一身功夫没拉下,实战经验加上阿q一身劳苦人蛮力,翻个墙不是难事。 赵府的老狗呜呜两声,看见是阿q,也就走开了,趴在屋檐下继续打盹。 阿q直奔灶房去。 月光如水,灶房里案板、碗柜、竹菜筐、陶水罐、油桶、盐盎……历历在目。 阿q掇起一条长凳放在灶前火塘上,火塘里积满炭屎灰烬,上面是一个漆黑的铁通钩,通钩上挂着一把铜水壶,这是烧开水的,通钩悬挂在横梁上,横梁被熏得乌漆麻黑,一条条烟熏腊肉团团悬挂在横梁上,熏了大半年的腊肉,看起来像一截截黑炭头。 阿q站上凳去,探身取下一条腊肉干,也不清洗,直接切片,顿时浓香四溢。 阿q吃了几片,勉强压住饥火,就收了嘴。那活鬼和他意识相通,知道久饿暴食会坏事。 阿q熏根草绳将肉干绑了,想了想,又再取下一条,一起捆扎了,就起身离开。 灶房里腊肉还有几十条,不仔细察看不容易发觉被盗。 未庄礼教之地,民风淳朴,夜不闭户,赵府上下哪里会想到今夜有人偷腊肉? 这样阿q就可以安然上城,不至于担心被赵太爷二指宽的条子递进衙门,让阿q吃了官司。 阿q正要翻墙头出去,忽然前面传来开房门的声音,“吱溜”,声音很轻。 阿q有经验,只有悄悄开门,用力把住门扇,才能降低木门噪响之声。 阿q敏捷地闪到穿堂门后,透过门缝观察。 半夜潜行,十有八九有奸情。 前面是中院,主人院落。赵太爷夫妻住在正屋,赵秀才夫妻住东厢房,西厢房空着,做了仓房,阿q搬东西进去过。 莫非…… 果然是赵太爷! 这老狗平时道貌岸然,这时就像一只偷腥的老猫,左顾右盼一番,忽然就钻进了东厢房! 2、捉奸 阿q想都没想,奔到月门,翻墙入中院,几个纵越,潜身形来到东厢房窗下。 屋子里传出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继而吧嗒吧嗒好像老鼠偷油,就有风箱扯气声,中间夹杂着女子的埋怨声音:“轻点……你……弄疼我了……” 男声道:“半拉月没吃了,可不稀罕……” 女声道:“你要弄就快些罢,仔细他回来!” 男声道:“他舍得回来?说是去钱家打麻雀牌,人就进了吴家侧屋,他舍得回来!这个畜牲!” 床榻也就响起来,老木架子床,咿呀咿呀乱噪,像夏天屋角里的大群老鼠在打架。 阿q就觉得身上累累赘赘的一部分倏地充实起来,“啪”的一声碰在墙壁上,像根铁条。 屋内听到声响,不再老鼠打架。 女声道:“有声音……外面!” 男声过了一会儿道:“哪有?猫儿罢!” 阿q差点露了行状,急忙学一声老猫叫:“喵呜!” 屋内有嘈杂起来,继而大声起来,呜呜如野狗低嚎。 阿q再也忍耐不住,推门入内。 两条大白虫还兀自在月光影子里纠缠,阿q早已经将春凳上一堆衣裤抢到手上。 翁媳两人的外套亵裤都在,一件也不少。 …… 女人锁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镇定下来的赵太爷并不惊慌:“老q,日里的事是有些过了,这样,小d就算了,今后雇工还是雇你阿q,一切照旧。” 阿q摇头。 “典出去的铺盖物事都还你,再补你五百钱!” 阿q摇头。 “工钱加三成,土谷祠由你管,香灯油都归你!” 阿q还是摇头。 赵太爷叮嘱自己稳住,一个小瘪三,还能翻天了,哪怕闹到官府,左右几个钱的事。 只要不是打革命党,就没有事情钱不能摆平的。 赵太爷一看,这阿q就是心底没主张嘛,傻缺小儿,吓老爷一跳! 他就从容地回到被窝里,一手抚摸着儿媳妇赵钱氏细腻白皙的脊背,一边笑对阿q道:“那你说,想要什么?” 阿q脱口而出道:“我不要癞痢头,我要治病!” 这其实不是阿q想说的,阿q对于癞痢头已经习惯了,前面赵太爷给的条件哪个都比治癞痢头更吸引阿q,但脑子里那个鬼能管控阿q,关键时候他就跳出来。 赵太爷一愣,这画风让他有点懵懂。 阿q赤贫,吃饭都成问题,还治什么癞痢头? 癞痢头不好治,绍兴城里西药房倒是可以根治,但听说要十几个大洋呢! 见赵太爷不爽利,阿q抱了衣裤就走。 赵太爷急了,赤条条跳下床拉住道:“好说,好说!老q侬勿急,不就是十几块洋钱唦,我给了!” 阿q笑嘻嘻道:“太爷,还有船钱、饭钱、衣装钱、住店钱,都一发赏了吧!” 赵太爷想想,都是小钱嘛,就点头应承。 阿q掰起指头来算。 治病十五个大洋。 船票三十钱,治疗十天,住店一千钱,吃饭一千钱,里外衣裤两身三千钱,折合大洋十二元。 共计承惠大洋二十七元。 赵太爷有点心痛,这都一万多钱了。 好在他家大业大,正屋床底地下银子都埋了几千两,二十几个大洋折合十几两银子,毛毛雨而已,只是被被这下贱小人勒索了,心底到底愤愤。 赵太爷回屋里取来银钱,三封光洋,递给阿q道:“看q,多出的三个大洋,买你嘴稳,若有半点风声出去……” 阿q只顾拆开银元来一一验货,罢了,收拾好了,拿回三个银元道:“太爷,这多余下的我就不要了,这事今晚算过去了。” 赵太爷狐疑道:“今晚……那今后呢?” 阿q正色道:“今后的事,谁知道?我心里憋着这么大一个隐秘,又不让说出来,也是很辛苦的;况且我好酒,也许多喝了几杯就吐出来也未必,我要死守秘密,是酒都要戒掉,真心难,太不容易!” 赵太爷傻了,这好像是挺难为? “那依你说怎么才行?” 阿q想了一阵,说:“太爷是大人物,一方耆首,断不能坏了名头,我既然不幸撞破好事,只得没奈何忍受。太爷赏我一千现大洋罢,我且一辈子憋住罢了!” 赵太爷吓一跳,一千个现大洋,开得好大口! 赵太爷拿起儿媳妇案子上裁布剪子,递给阿q,闭眼道:“老q,不如你取走我性命吧!” 阿q大惊道:“太爷何故如此?我也不知道人憋屈一辈子是个什么价,要不你老看着给罢?” 两个人纠缠一回,赵太爷到底担心着儿子快要回来,于是三百块大洋成交。 阿q背着几十筒大洋离去了,留下小媳妇嘤嘤啼哭和赵太爷咬牙切齿。 3、上城 阿q连夜走了。 得罪狠了土皇帝赵太爷,未庄多待一分钟都是祸。 夜航船后半夜过未庄河埠头。 大南山上下来的船家,载客载货都在一条船上,没有货舱客舱的分别,人丛里堆着时蔬野味干货土产,货堆里眠着睡客。 若耶溪奔流到未庄河段,沿途汇入大小溪流数十,已然汪洋大水。 正是春洪时节,水势浩大,流速甚急,风吹浪打,六七丈长的帆船像一片落叶漂零水上,摇摇晃晃。 阿q上了船。 一同上船的还有几个卖菜卖鱼的同村人。 他们看着阿q直笑,有人就开口道:“阿q,怎地脸上又添了新伤了?是王胡,小d,还是被吴妈抓伤的?” 有人就揶揄道:“吴妈那个小寡妇,委实太水灵,阿q被抓一把,只怕脸上都香喷喷地唦!” 又有人说:“阿q你是真作死。吴妈一个月工钱开一千,赶得上一个壮汉,你以为赵家的钱不是钱,吴妈是你能日弄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回折了大牙了罢!” 阿q闭目养神,懒得理会。 竹筐里几条鱼跳出来,几个忙活了一阵,逮回去,盖紧了盖子,又回到话题上来。 “阿q,你既被赵太爷夺了饭碗,还怎么挣口粮?莫如剃了发辫,去姑子庵里和尼姑一道,老的小的都是你的,赵家人也不打你。” 几个就都笑起来,快活得很。 阿q也笑道:“怎么我就没想到,我如今进城去,怕是没了机会,哥几个有这想法,不妨去剃度了,做个男姑子罢,也省得风里雨里埋汰。” 众人扯淡一回,见上城的阿q果然就有些气度,不复往昔猥琐,都不由暗暗有些惊奇。 内中王胡他爹就抱歉似的道:“阿q,昨天这事,也怪我。若不是我送谷子弹后院,不巧撞了你的好事,没准吴妈就应承你了,至少也不至闹将起来,毕竟这种事,闹大了女人吃亏一辈子。——害你吃许多曲折!” 他说着,就筐内拿出几条鱼干,给阿q赔礼。 阿q哪里肯要。 他香喷喷的腊肉吃饱了,腥臭的鱼干看不上了。 旁边人竟然就有些激动起来。 乡下人眼里,鱼干是贵重的食材,通常拿进城里卖,自己都舍不得吃。 白送的好东西,阿q竟然坚拒不收,这可就不是一般人性。 话题就转到阿q进城上来。 赵白眼也在其中,他一向巴结赵太爷,对阿q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这时也热络起来,听说阿q进城要治疗癞痢头,就介绍道:“西医房还数会稽,不要去山阴,山阴西医房是丁举人开的。” 他没多说,旁人一听就明白,丁举人是绍兴首望,士绅招牌,知府知县到任,先就要问政山阴大街丁府,否则事事难为。 但其人蛮横不地道,民间颇有微词,当然,仅仅微词而已,谁也不敢跟他放对。 他家的生意,好相与的么? 阿q朝着赵白眼点点头,示意记住了。 这人虽然人品不行,一惯的见风使舵,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倒却也是个机灵的,比如此时一开口,就让人生出好感,因为话说在点子上。 地保的兄弟赵初五出主意道:“治癞痢头要好几天,住店费钱,桥洞街角扯湿气,又不稳当,阿q不如你往府山土谷祠去,三个大钱的通铺,早上还有免费的紫丁蛋花汤,管够!” 要在以前的阿q,这自然是极好的注意,阿q也诚恳谢过,虽然如今他腰缠几十筒银元,足以买下整个土谷祠。 王胡的弟弟王渔跟着老爹送鱼获,见阿q并不在意哥哥王胡是他的死对头,也凑过来搭话:“q哥,仔细山阴街的巡警,那里女巡官毒辣,但有穿得邋遢些的,就抓走了,抓进迁善所做苦力,死不得活不得。” 阿q只穿个破牛鼻裤,光着一身黑皮排骨,顶着一头癞痢乱发,撞到就是个大麻烦。 阿q也偶尔撑船送货,到过几回绍兴府城,听说起过这个女魔王,据说整个山阴城都被她肆虐。 邹七婶的儿子吴仁才十几岁,小小年纪就撑持家业,也在卖菜人群中,他受母亲的影响,本又是吴妈的远亲,就深恶痛嫉阿q这个流氓败类,本不想插嘴,但说起女魔王,他也忍不住道: “黑是真黑!我旧年卖过年鸭子,因为掉落了鸭粪在街上,硬是被伊罚去十个铜板!鸭子自要拉屎,与我何干?真是,真是……” 他气愤得说不出话来。 就有旁人插话道:“可不是!这人一旦留了洋,受了邪崇魅惑,就变了性,无君无父,无法无天。这山阴巡警载怡,和大通学堂秋闺瑾,便是样范。 载怡不过严厉些,秋闺瑾更是连父母给的名字都改了,还要休夫,简直不知人伦!” 这人是南面来的,月窗朦胧中,是个肥头肥脸的长衫老者。 4、西医房 绍兴府城以府河为界,东边会稽县城,西边山阴县城。 船过禹陵,若耶溪一分为二,一路东北入海,一路西折七八里到府城。 船到府河禹王台码头,众人整理衣装,下船登岸,这里是绍兴最大的农产品集散地,摊点如云,他们要在这里卸货售卖。 阿q则按照众人指点,过两县界桥,进入会稽县。 西医房在萧山街上,洋玻璃门面,白大褂的医生护士,露胳膊露腿的短装短裙。 阿q不由有些呆了。 这是和整条大街风格迥异的西洋景,更是异世景象里所见的唯一的前生世像,对于此时的阿q来说,它仿佛沙漠中的一点绿色,让孤独的旅人如同归家。 阿q定定地看着这家西式诊所,眼中几乎流下泪来。 繁华前世啊,是永远回不去了! 他不知道,他这发一阵呆,就惹下祸根。 周敏从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回到家乡造福桑梓,开起了这家西医房,却不料诸事不顺,衙门鸡蛋里挑骨头,患者没事找事,显然是有人从中作祟,现在这一个乞丐模样的男子竟然当众发花痴,目光像钩子,死盯住她,嘴角抽抽,口水都要下来! 真是糟心恶心透了。 周敏一翻白眼,门房就出门驱赶。 主家太漂亮,门房很辛苦。 阿q哪里肯走,他指着这店治病呢。 他一再解释自己是来瞧病的,来治癞痢头。 门房讥讽道:“癞痢头是癞痢头,可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出得起治病的钱?” 门房推搡不已。 阿q大急道:“有钱,我有钱,我很多钱!” 说着就解围腰拿钱。 不料,被门房大力一推,钱褡子掉落,几十封银元滚将出来,亮煞人眼。 众人都惊呆了。 财不露白呀!阔佬啊! 门房机灵,于是赶紧鞠躬道歉,帮着一起收拾。 阿q狼狈不堪,好不容易收拾好,正要进去,却被一道玻璃门挡住。 原来,西医房门门关上了。 一个中年男人隔着玻璃盯着他,好像预防江洋大盗。 的确,周敏的老爹周怀人把他当作歹人了,甚至怀疑是对手设的局。 开张做生意,最怕沾匪,一个不好就要倾家荡产。 阿q有点没迷糊了。 原本的阿q脑子不够用,鬼阿q呢,则还带着前世经验,不很明白近代中国社会的险恶。 他只觉莫名其妙,衣冠看人也不至于这样如临大敌吧? 没奈何,阿q于是先办衣装去。 萧山街早年是萧山人卖萝卜的集散地,萧山萝卜干到后世都很有名,是地方特产,萧山这时代属于绍兴府版图。 如今两里长的萧山街是会稽主要街道,商业繁华,店铺林立,各样买卖五花八门。 街上有成衣铺。 丝绸衣服阿q不敢上手,有夏布衣服,更多的是棉纱衣。 棉纱有两种,洋纱和土布。 洋纱轻薄,土布厚实。洋纱布份量是土布的六七成,价钱是土布的一半,自然洋布吃香。 阿q买了里外两身洋布衣裤,花了一千三百钱,要是土布差不多要三千。 再买个时新的洋书包,花了一百钱,把银元用书包装好。 面目一新,再往周氏西医房去,却发现西医房竟然打烊了。 真是见了白天鬼! 再看看周围人等异样的目光,阿q隐隐感觉不对劲。 他到底侦察兵出身,观察形势是本能。 阿q转身就走。 转过几个弯,发现后面果然有人远远缀着。 真是被盯上了! 古人财不露白,想来有道理的,特别是在暗黑社会,比如这王朝末世。 阿q看到远处有个巡警岗,这时代叫巡警房,窗户里隐约几个黑皮狗子关着门在里面,不知道在干什么,大概是在吊麻雀,就是后世打麻将。 自古警匪一家,他不敢去寻求帮助。 他就想起来,山阴县的女魔头,铁腕治警,山阴县就应该更安全,但是…… 他忽然发觉自己一个致命弱点——财富来源? 这时代没有巨额财富来历不明一罪,但海边地区最容易把财富不明之人和海盗联系起来,这就更严重。 他忽然明白了周氏西医房老板看他的目光,赤果果就是一个词——江洋大盗! 偏偏阿q的银元来源是佛曰不可说的。 一个赤贫户秒变上户,百分百要抓进衙门受审查,而一旦进了衙门,就算是真上户也要成赤贫户才脱得身开吧。 对眼下的阿q来说,治警有序的山阴,还不如混乱无序的会稽。 当务之急是摆脱尾巴。 阿q疾走一阵。 奈何这些人显然是地痞之类,街巷熟溜,好几回差点被堵上。 转了几圈,又来到了府河禹王台市场。 阿q钻进人群,回头看,那几个尾巴竟然踌躇在府河对岸,不敢过桥。 女魔头之威竟至于此? 阿q观察四周,果然山阴巡警密度大,几个流氓还在徘徊,早有巡丁挥舞着红白警棍恫吓,禁止他们过界。 显然这几个在警局挂了号的。 阿q虽然有前世武备经验,但这世的阿q不是练家子,身体反应不够,手脚也打不开,根本没把握跟几条大汉放对。 5、女魔王 托山阴巡警的福,阿q摆脱追踪,出了禹王台菜市场,就在附近的古轩亭口咸通钱庄存了银元。 一张薄薄的存单,三百元。 阿q把存单放进衣兜里,又拿出来放进裤袋,又摸出来放进书包里,想想都不妥当,最后塞进布鞋里放着,方才稍微安心。 缺失的安全感呐。 他到底念着未庄了。 城里太凶险,我要回乡下。 然而…… 阿q不知怎么,就又走回菜市来。 寻到人群深处,果然王胡他爹几人还在。 日头老高,土货都卖得差不多了,几个正在整理行头,预备归去。 看见阿q过来,几人首先还没知觉,还是王渔最先认出,惊呼道:“q哥,是你么?” 阿q笑道:“换件衣服,阿弟就不认哥哥了?” 众人都围着阿q看新鲜。 赵白眼赞叹道:“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阿q原来好品貌!” 王胡他爹也叹息道:“阿q走过来,我还以为哪家公子哥哩,都不敢抬眼哩。” 赵初五笑道:“就是头顶还有些子逊色,等阿q疗好了癞痢头,就是个俏郎君,女郎倒贴的那种!” 王胡他爹把阿q端详一阵,道:“阿q,你腰颈直起来,勿要哈头塌肩,身形品貌都端正。” 阿q笑嘻嘻谢了。 只有吴仁心里头泛酸,脱口道:“阿q穷得没饭吃,铺盖都典了,还有钱打针置衣裳,这个怕得过一过地保罢!” 乡下地保负责治安。吴仁的意思是阿q钱财来路可疑。 阿q哈哈大笑道:“正是!老弟好去赵府上讨个果子吃。” 未庄地保是赵太爷的跟班,办事情都要经过赵府,就连批路条这些事都要经赵府画押。 这话说给吴仁,就有点斜风冷箭。 吴妈一个下人,在赵府却很有一点面子,这就反常,而吴家人连带着受益,颇为人诟病。 吴仁顿时面红耳赤,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就听一声哨子响起,市场霎时肃静。 清脆的马蹄声“嘚嘚”而来。 一匹高头大白马出现在视野,一队巡丁簇拥着一个骑马女巡官小跑过来。 马头在阿q背后停下,大马嘴里呼出的热气喷在阿q脖颈儿上,吓得阿q一躲闪。 就听有巡丁大声道:“就是他!” 阿q大惊,抬腿欲逃时,就见旁边吴仁“啪”的跪下,颤声道:“差爷爷,我交了罚金的,我还多交了十个子!” 敢情不是拿自己! 哨子又一吹,一个书办模样的警丁拿出十个大钱,高声宣告大众:“兹有我局巡丁王初八,擅自多收取菜农吴仁卫生费十钱,现如数退还。” 书办说罢,把钱交给吴仁。 吴仁傻了,不敢接,又不敢不接,还是王胡他爹知风色,赶紧替他收下,一边趴着磕头,口称:“青天大老爷,爱民如子!……” 几个都跪下,跟着高声感恩。 阿q没反应过来,傻愣愣站着像个木桩。 女巡官眼睛皮都不带搭一下。 书办退给了钱,又宣告:“王初八违规执警,依律,鞭刑五。行刑!” 就看见一个巡丁自己扒了裤子,趴在沙地上,眼睛余光气愤愤地盯着傻在一旁的吴仁。 一阵痛叫,行刑完毕,女巡官策马离去。 临去,目光似乎在阿q头上一过,阿q吓得一矮。 没办法,这是阿q的本能反应。 本主的生物本能,后世鬼都管不住,就比如刚才一看见这女巡官,阿q先看到一个俊俏女郎,狐子脸,桃花眼,细腰长腿,高胸肥底盘。 阿q先自软了半边,膨了一点。 然后才想到这个便是个魔头,于是绮念冰消,瑟缩做一团。 受这生物阿q的连累,鬼阿q被她眼线一扫,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他匆匆别过众人,拔腿就走。 然而,还是晚了。 就见几个巡丁奔过来,一迭声唤“休走了癞痢头!……” 阿q被执,撞天的屈:“无罪!无罪……” 巡警都笑:“无罪?癞痢就是罪!” 众人目瞪口呆,目送阿q被带走。 出了菜市口,阿q才知道,不是坏事,是抓去治癞痢头。 按照巡警的说法,癞痢是烈性传染疾病,是公害,按律管制是巡警职责。 治疗费用自理,没钱的话,进迁善所做工一年抵债。 按照惯例,山阴巡警抓的,送山阴西医房治疗,但是阿q不肯去。 他了解过了,会稽周氏西医房治疗癞痢头十五块,山阴丁氏西医房只要十二块,周氏自己有医生,丁氏是外聘医生,再加上丁举人一毛不拔的德性,丁氏收费怎么可能比周氏优惠? 只有一个原因——假药。 几个巡警里一个老成些的,是个巡长,相当于后世的警长,手下管着四五个警丁,这巡长姓汤,萧山县人氏,是萧山首望汤氏的没落旁枝。 汤警长寻常执警,与丁氏多有龃龉,连巡官载怡也要让他丁举人几分,何况一个小巡长,因此对丁氏素有成见。 他也发现癞痢送到丁氏诊治,往往成效不显,只是没谁去认真。 现在被阿q一言点醒,看来真有可能丁氏用假药。 治疗癞痢用的盘尼西林全靠进口,一小支药水就得好几个大洋,这要是用假药,丁氏还不挣肿了! 汤警长看这阿q,一张小脸,谈不上堂堂正气,但也颇有几分清秀,不像是个歹人,并且,观其言语,也有几分成色。 于是,一行人往会稽县去。 6、暴力女医 巡警带人来到萧山街,周氏西医房关门闭户。 汤警长上前,“啪啪”打门。 西医房一底一楼两层建筑。底下石库房玻璃门窗,营业;楼上木构,住人。后面是厨房厕所菜地,还有个小花园。 周氏父女正在做饭,一边议论今天这个离奇顾客。 周敏犹自愤愤道:“贼眉鼠目,不是好人!” 门房是周府的一个族亲,大名周伯升。 周伯升的父亲周福清是周怀人的叔祖,两家是五服之内的亲族。 周伯升在历史上没什么名头,他有几个亲侄子后来大名鼎鼎,就是周树人,周作人,周建人三兄弟。 周伯升从小被娇生惯养,不爱读书,侄子树人作人都考取公费留学,去了东洋深造,他只读了个免费的江南水师学堂,回家闲着,他父母已经过世,跟着长嫂,就是周树人兄弟的母亲鲁安生活。 他比大侄子周树人小一岁,今年二十有五,但从不肯谈婚论嫁,历史上直到三十岁才被长嫂按着娶妻成家。 混几年水师学堂回来,他也不肯正经做事,就在族侄周怀人西医房里看看门,没事听书看戏,朗诵英文剧本,学说各省方言,开开心心度日。 周作人曾经在散文中回忆,说他是“最真淡泊”的人。 周伯升听了,插嘴道:“可他真的很多钱呢!整整三十二封大洋!” 他记忆好。 周怀人道:“吓!江洋大盗,沾不得,挨着就是死!” 周伯升叹息似的道:“这钱要是我的多好,我就卖一架留声机,整日放戏!” 周怀人道:“满叔,须知君子不饮盗泉之水。” 周伯升自顾道:“留声机是极好的东西。” 周敏就头痛得很。 这两个老是鸡同鸭讲,末了就气鼓鼓地。 周敏插话道:“满叔公,载女魔二十二岁不嫁人,听说在等着你这个二十五岁不娶妻的红花郎哩!要不我去牵个红线?” 周伯升就红了脸,嘴里喃喃着:“侬小囡囡勿解大人事……”一头就逃走了。 院里众人都哄笑起来。 欢乐间,忽然前面传来拍门声。 周伯升白着脸跑进来:“祸事了祸事了!那个大盗,来了!” 外面声音就传入来:“巡警办事,店家开门!” 周敏父女面面相觑。 周怀义叹道:“是祸躲不过。好在早有预防。” 周怀义开门纳客,周敏楼上回避。 听说是这人做治疗,周怀义诧异道:“贼人也给医治吗?” 阿q大不乐:“你老那只尊目看出我是个贼? 巡警适才已经查验了路条,未庄地保出具的身份凭证,还有乡绅赵太爷的签押,这个确凿得很。 周怀人的误会消除了,周敏的羞愤还在。 巡警送完人就走了,阿q留在诊所接受治疗。 主治医生是周敏。 阿q先被带到后院浴室冲凉。 四月天气,地气转暖,却远不是盛夏酷暑的六七月份。这时候绍兴的井水还有足够的清凉。 周伯升深谙小侄孙女之意,一桶桶寒凉的井水,浇得阿q哇哇乱叫。周伯升则哈哈大笑,快活极了, 沐浴完毕,清疮。 白衣护士按着阿q的鸡窝头,用竹篦做头部清理,癞痢疮节破坏掉,脓血淋淋漓漓挤出来。 操作规程没问题,缺少的是人性关怀,比如上点麻药来减轻痛苦。 阿q惨叫连连,几乎要逃走。。 治个癞痢而已,动静忒大。 旁边商户也纷纷凑近来看新鲜,这家是医人还是杀猪? 然后上敷料。 最后注射盘利西林。 治疗结束,阿q感慨,到底是蒙昧时代啊,治病如杀猪。 尽管如此,癞痢头能够得到及时治疗,阿q还是很开心。 有钱人一开心就发钱,阿q当场发了几百小费,西医房里一时其乐融融。 周怀人眼见阿q被女儿整蛊,又众人受他小费,到底内心不安,提醒他道:“阿q,几个喽啰守在外面,恐怕于你不利。” 阿q点点头,道:“早上被他们缀了一回,跑到山阴才摆脱,现在又来。” 周怀人道:“你未庄人,如何惹了他们?” 阿q道:“我也不清楚,早上门前掉钱袋,露了白罢。” 周怀人忧道:“有点麻烦。你就算回乡下去,这治疗也还有几次注射要做,还得回来。” 阿q问:“这是什么人,这么明目张胆?” 周怀人道:“本是一伙流民,聚集在戒珠寺过活,被丁家收了做黑手套,为非作歹,欺压良善。后来被巡警局打击,算是收敛了,但也是明里转到暗里,遇到肥羊不会轻易放过。” 阿q沉思道:“原来如此。那我把钱花掉去,他们不就没了盼头?” 7、置产 周怀人道:“有道理。动产换成不动产,他们就打不了主意!” 毕竟只是一伙泼皮,欺一欺没跟脚的外地人罢了,还不到打家劫舍的地步。 阿q道:“我这回上城,治疗以外,还打算买宅子安身。不知老叔可有以教我?” 周怀人想想,摇头道:“我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哪家有宅子出卖,我领你去牙行问问吧。” 周伯升在一旁听着,忽然大悟似的说道:“笔飞弄!笔飞弄钱业公所对面,不是有个宅子贴了红么?” 卖宅子的喜欢大红纸招贴广而告之。 周伯升喜欢听戏,经常到钱业公所的会馆蹭戏局,前几天就看到有售屋招贴。 周怀人也想起来,道:“可不是!震泽钱庄的老东家周文慧前去上海开业,正有个宅子出售,不妨去看看。” 当下午饭也不吃,先去看宅子,去晚了怕别人买走。 有本地人护着,泼皮们不敢乱来。 笔飞弄就在萧山街,西医房过去百来米就到了巷子口。 巷子不宽,三四米的样子,麻条石铺路面,两边过水阴沟,都是石板盖面。 巷子南北走向,巷道整齐干净,两旁不少豪华民居,看起来是高端住宅区,要不钱庄公所也不会选址在这里。 进入七八十米,就看到钱业公所门匾,再进去几十米,赫然就是“蔡府”,蔡元培的家。 蔡元培是和鲁迅祖父周福清一样的科举达人,考中进士,做了高官,现在不知在京城还是出国去了。 阿q原本也听过蔡府名气,但现在站在蔡府门前,也不由得有些心跳加快。 再过几家石台门,已经是笔飞弄后段了,里面门头明显更小了,其中一户正是贴红发卖的人家。 宅子还在! 主人家却不在,房门紧锁。 看那文启,原来是委托隔壁人家代办买卖手续,主人公全家去往上海了。 找到隔壁去,也是个小宅子,夫妻两个住,男主人不在家,阿q一行就在门外等候男主人下值回家吃饭。 果然,没多会儿,男人就回来了。 阿q一看,几个一看,原来正是汤姓巡长。 几个扯一阵,原来巡长叫汤寿德,他有个特别有名的族兄叫汤寿潜,现今在做沪杭铁路总办,后面要做民国首任浙江都督的。 寒暄罢了,先看宅子。 青砖的门台比一路过来的石台门就寒酸不少,阿q倒是不在意。 过了一个小门厅,里面是一个四合院,中间是天井,宅门并排三间倒座房,是杂房,正房摆在左右两边,各三间,正对着宅门的是厨厕牲畜棚,再往里面,就是菜园子,菜园宽约五丈,可能因为靠近戒珠山荒野的缘故,进深很长,足有十几丈,有石基土墙围着,土墙已经坍塌了不少。 阿q一看就喜欢上了,不为别的,好种地,足足有一亩多地呀! 这显然是雇农阿q的本能,来自后世的鬼阿q可是玩枪的。 售价五百元,周怀人觉得有点小贵,毕竟宅子狭小,菜地又并不值钱,围墙屋瓦地面都有些坏,房屋漏雨,木构长出来霉苔了。 最后按照底价四百元成交,周怀人慷慨解囊,借了一百元给阿q,凑齐款项。 当天下午到会稽县衙办红契,办门牌。 门牌就相当于后世的身份证,一纸文书,上面内容包括房屋屋主及家人姓名年龄外貌特征,房屋位置四至,左邻右舍等。 阿q从此就是府城人氏,不再是未庄土民。 阿q当晚就住进了新宅子。 办完手续,办了点铺盖日用粮油,手上还剩下两三个银元,银元购买力强大,省着点用,可以凑活个把两个月。 阿q心胸舒畅,一夜好梦,梦里尽做大地主,各种豪奢风光。 有个人却没大睡好。 邻居汤寿德巡长开动了小心思。 尽管接触时间甚短,他已然发觉这隔壁阿q能说能写能算,脑瓜子又好使,又与周氏这等世家交好,只怕……不如…… 他有个同胞妹子汤小曼,颇有姿容,但今岁年已二九,还待字闺中,未字婆家。 说起来都是读书惹的祸,这妹子自从读了几年绍兴明德学堂,再也不肯随便嫁乡下田郎,最近又不知受了什么蛊惑,竟然跑到大通学堂学体育! 大通学堂是干嘛的,别人不知道,他汤巡长还能不知道! 那就是个革命会党老窝,抄家灭族的勾当,鉴湖女侠秋瑾做校监,大南山好汉头领王金发做教育长,以体育强国名义,搞了几十杆洋枪日夜操练,造反是迟早的事! 可怜知府老爷贵福,还想着契爷契女名分,以为不至于刀枪相见!到时候只怕……唉!革命党,动不动就扔炸弹,是真要命的! 汤寿德几次三番到大通学堂找人,都被妹子躲避了,实在焦头烂额。 汤寿德想委托个人混进学堂去,好歹把妹子弄出来,哪怕绑票呢!只是一直未得其人。 想到阿q,他眼睛就发亮。 8、听壁脚 阿q本是好劳动,在未庄时,割禾打麦,撑船打鱼,锄地榨笋,什么不做? 第二天,阿q到巷子口吃了一碗鱼腩面,满意地打着饱嗝,眼冒四张地一路走回来。 钱业公所真气派,巨大的石台门,高大的石山墙,一水的灰石铺地,目光所及,都是厚实细腻、精雕细琢的花岗岩! 这便不是一所会馆,简直是个军关堡垒,小炮都打不开。 也难怪呢,汤哥说内面设有金库。绍兴府金融发达,本地六十二家钱庄的总库就在这里,看守的库丁都是洋枪洋炮。 公所过去的蔡府,门墙比公所还要高大,建筑还要更奢华,占地进深是看不到,但宽度足有五六十米! 妥妥的高门大户。 蔡元培的父亲是朝廷大员,去世得比较早。几个叔叔有著名拳师、银行家、实业家、官员,都是名流贤达,满叔蔡丛山现在家中主事。 阿q走过蔡府大门,心都有些飞扬起来,这要是攀上蔡家这条大腿,怕不飞黄腾达? 回到后巷,心思就沉静下来。 门庭狭小,格局有欠。 自家和隔壁汤家合起来,才勉强够点成色,外观看起来,两家好像原本就是一家,只是后面中间加了隔墙,隔成了两户。 他正发痴,隔壁汤寿德出门上值,看到阿q,顿时热情洋溢,一再邀请他今晚上到家里吃个便饭,也算是为他接个风,远亲不如近邻嘛,今后就是一家人! 阿q被他闹的有点晕,不过吃饭没问题。 阿q唯一不会的就是做饭,他在未庄土谷祠,做饭都是饭菜一锅煮,弄熟就行,现在可不能这样,现在是有身份的城里人,不再是乡下曲辫子,得讲究些,别惹得巷子里老爷们看笑话。 好在鬼阿q前世是个享受派——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都是享受派——对吃喝有讲究,也有手艺。 阿q叹一口气,生活好像没有以前轻松了。 阿q捡了几处漏,清理墙面地面。 黄泥地面几处坑洼,很快就补好。 墙面主要两户之间那堵隔墙,做工有点毛糙,墙高约三四米,主体是夯土泥筑,一米来高的墙脚由河卵石拌灰浆砌成,没有灰浆盖面,果露的石料多有松动。 江南地卑多湿,民居多用石墙为基础。 泥墙可不能松脚,否则迟早垮塌。 阿q拌了泥灰浆,将松动的石料一一拔出来,吃上浆料再归位补浆。 这样,等灰浆干透,墙脚就牢固了。 这时代已经有了水泥,叫洋灰,上海十里洋场都是洋灰大马路,绍兴府旧年翻修衙门,也用了大量洋灰,府衙后院贵福的住处还专门修筑了洋灰碉楼。 没办法,绍兴人口多,钱财多,名流多,同情革命的新派人物多,知识分子多,特别洋学生多,留学东洋西洋的富贵子弟不下百人,居浙江之冠,还有就是会党多,大南山就是个土匪窝,总之,除非不闹革命,革命必绍兴。 所以绍兴官员人人自危,比如贵福,害怕革命,不敢得罪革命党,怕吃炸弹,比如任命以离经叛道著称的秋瑾做大通校监,但是,又不敢不防着革命党,城防营备洋枪,加固府衙,心里虚得很,苦得很。 阿q没钱买洋灰,石灰黄泥砂浆也凑合了。 他正忙着,忽然听到隔壁的说话声。 是从一处石头空隙里传出来。 应该是同一位置两边的石头灰浆恰好都松动了,生出了传声孔道。 敢情中午了,汤寿德回家了。 阿q才觉得有点劳累,就坐在墙根,听他两口子唠嗑。 …… “娥子,你看隔壁这阿q怎样?” “怎样?啥意思你?那货鼻头高大,必定器大活好!” 小娘们挺不高兴。 阿q听到,不由得心里一漾。 汤寿德不高兴:“娘们瞎说些啥!” “又不是我说的,相书上说的!” 汤寿德道:“好好!算我说错了,不该拿野男人问自家娘们,呀呸!啥野男人,瞧我这张嘴!” 他自个儿也笑了:“是真有事跟你商量。你看把他说给妹子怎么样?” 女人吃惊道:“说个乡巴佬,癞痢头?德哥你疯了,小曼会愿意才怪!” 汤寿德说:“你听我说唦。小曼不是躲着不理我吗,她都被革命党洗脑了,我又寻她不到,我想让阿q混进大通去——他癞痢正在西医房治呢,几天就好了——找到小曼,然后里应外合,绑也绑她出来!” 女人嗤笑道:“你不懂女人心唦!绑得人出来,绑得心出来?这也能成亲?” 汤寿德顿了一顿,低声道:“女人嘛,不就这么一回事!几杯酒灌醉了,搬到隔壁去,生米做成熟饭,还怕她不从?——这阿q是个人才,也不亏她。”女人担忧道:“听说革命党都是亡命徒,万一她想不开,寻同党报复你我怎么办?妮子倔着呢!” 汤寿德迟疑一阵,仿佛咬牙道:“革命党是抄家灭族的罪过,我不能听之任之,实在到那一步,说不得只能先大义灭亲!” 女人道:“那个癞痢,好像不是个大胆的,去革命党手里绑人,恐怕不敢接你这活罢?” 阿q心里点点头,还是这女人懂我。 不料,汤寿德竟然哂笑起来:“胆敢说个不字,我叫他吃牢饭!” 9、夜宴 阿q一惊,凝神谛听,却不料唠嗑变成了耳语,絮絮叨叨听不清楚。 好一会儿,就听见女人浪笑道:“好你个阿德,肚皮上功夫你不行,害人的本领你不小!” 两个厮闹了一阵,末了,汤寿德道:“晚上请阿q吃饭,多弄几个菜!” 阿q陷入恐惧之中。 无边的大气压力挤压着他的心肺,几乎喘气不出,就仿佛一只大手,命运的大手,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最大的可能,汤寿德看出了他的财富来源不正。 只要他使点手段,自己就可能万劫不复。 他有能力毁灭自己,却隐忍不发,这样子就像是养着一头猪,看着他慢慢蓄肥。 这种感觉糟透了, 阿q环顾着自己的新宅院,连广大的菜园,美丽的池塘,都通通不香了。 阿q昏沉了半昼,终于走出门,去了一趟街上。 汤家,夜宴。 称得上个“宴”字。 水里的奇珍,山中的走兽,园内的时蔬,满满一桌子。 酒是陈年的花雕,倒出来牵丝挂壁的那种,口感好,容易醉,不伤身。 阿q两手空空赴宴,汤寿德就有些不开心,但有事差遣他,也就罢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汤寿德出去放水。 阿q早有预备,掏出一个小纸包,在他喝的一碗肚片墨鱼汤里,撒上配料。 他自己早喝了解酒药汤。后世混社会的,啥没见过? 现在搞不到安眠药兴奋剂,但中药材里啥没有呢! 女人不上桌,娥子在厨下吃, 阿q端了半碗银鱼汤给厨房送去。 银鱼手指大小,肉质细嫩,通体无骨,味道极为鲜美,是难得的珍品。 娥子看见阿q送汤来,很意外。 这个时代,目前还没有男女平等一说,请客吃饭,女人家不上桌,厨房里随便吃点,好东西就享受不大到,关键是没有人觉得女人也该一样吃好喝好。 娥子心底一软,不觉眼神一溜。 阿q血就上来。 两人愣神一下,阿q赶紧出去。 汤寿德回来,不以为然道:“女人家家,不能惯着。” 两个继续推杯换盏,只喝到汤寿德出溜到桌子下,呼呼大睡。 阿q叫过来娥子,两人一起把醉鬼扶到床上睡下。 阿q作势要走,娥子挽留道:“叔叔再喝些个!” 阿q不小心一个踉跄,娥子急忙伸手扶住他。 阿q抓住她的藕臂…… 四月底的绍兴之夜,风雨大作,继而波起云涌,雷电交加,鉴湖水涨,呜呜作响,鬼哭狼嚎。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云消雾散。 娥子头枕在阿q胸前,手指绞着他的一根胸毛,幽幽地叹息一声。 阿q说:“怎么,后悔了?” 娥子不做声。 半晌,方小声道:“他要是让你做什么,……你就都应了吧!” 阿q心里升起感动,被人关心的感觉! 这是此生头一回有人关心他的安危。 阿q揽她在怀里,和她做个吕字,问道:“为什么?不应他,又如何?” 娥子忽然落下眼泪:“你不要问。你答应我,好不好,一定不要忤逆了他!我做你的人,你一定答应我!” 阿q看着她梨花点点,不觉柔情满怀。 他抱着她,用力地点点头:“好!我听你的!” 娥子大喜,笑靥如花。 二人紧紧拥抱。 阿q的心忽然痛起来,他忽然就不想这样子,他想真正拥有这个女人,呵护她,关爱她,为她努力,为她奋斗。 她不高挑,也不纤细,也无特别出色的容颜,也没有诗书涵养和家庭背景,普普通通一个旧式女子,但是,他的心里忽然有了她的位置。 娥子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好看的长睫毛忽闪忽闪地, “你怎么了,不开心吗?” …… “我想娶你!” …… 娥子忽然哭了,很伤心。 阿q抱着她,一边帮她擦泪,一边抚摸着她柔顺的的长发,光溜的脊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心事。 原来,她并不情愿嫁给汤寿德的,汤是二婚,还有个儿子养在爷奶处,年龄也比她大了十几岁,她才十九岁呢,汤寿德已经三十二了。 她父亲是个是个商户,在萧山做粮食生意,不知怎么扯上了会党,原来买家中有大南山的好汉。案子在汤寿德手上捏着,被他敲了一大笔钱,又看上了我,就这样嫁给了他。 成亲刚一年,关系目前还算可以,父亲的把柄还在他手里,她也得顺着他,讨他欢喜,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做出这事来,要是被他发觉了,就是个死。 阿q说:“放心,有我在!” 10、入警一 第二天,汤寿德休沐,阿q被他招来,果然就是大通学堂寻人这件事。 汤寿德拿来了一张汤小曼照片,十几岁的小姑娘,长得很像后世影星赵丽颖。 阿q心里想,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怎么这么决绝地混革命党? 汤寿德以为阿q惊呆了美色,得意道:“怎么样,我这妹妹?多少有钱公子少爷我都不许,我就看好你阿q!你帮我救出妹子来,你就是我亲妹夫!” 阿q一副猪哥模样,吧嗒着嘴巴道:“妹妹真漂亮!可是,德哥,革命党要杀人的。” 汤寿德不豫,道:“又要吃猪肉,又不掏钱,世上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再说也不至于就让你送命罢。” 阿q哪里肯,说:“我听说革命党最厉害,洋枪洋炮,炸弹不要钱,大通后面的河滩上,每天洋枪啪啪响!我害怕!” 好话歹话一箩筐,阿q就是不松口。 汤寿德没了耐性,娥子紧张的直拧衣角。 阿q忽然道:“我想到个主意,又能办德哥的事,又能保命!” 汤寿德问什么主意? 阿q道:“入警!德哥你想啊,革命党不怕捏死一个小蚂蚁,却不敢杀死一个差人,除非他们真正扯旗造反!只要我入了警,他们为不起嫌疑,就得保证我的安全,至少不能让我死在学堂里。” 汤寿德鄙夷道:“荒唐!巡警死是不会死,可是我去了几回,人都找不见,有用吗?” 阿q道:“德哥,我便衣去!没被发现,我就偷偷把人弄出来;要是被发现了,再亮身份也不迟。” 娥子听了,赞道:“好主意!” 汤寿德瞪她一眼,娥子慌忙闭了嘴。 汤寿德思考了一会,道:“理是这个理。可是,入警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他就说了当今的巡警管理,招聘过考,编制定员,不是随便可以进人。 阿q道:“难道不要派卧底,大通学堂那样地方?” 汤寿德摇头:“那是快班的事,大案重案归他们。巡警管市面,打架斗殴,小偷小摸,吵架相骂,衣衫不整,市容市貌,防火防盗,鸡零狗碎才是巡警。” 巡警事业是在三班六房的基础上,为了社会文明而起的,现在还远远没有取代传统衙役体系,二者之间是合作互补又竞争内斗的关系。 比如汤寿德捏着娥子父亲的案子不发,既是为了勒索好处自己挣得更多,也因为案子报上去也是落在快班手上,巡警连汤都喝不着。 大变革的年代这种事很常见。 阿q怂恿道:“德哥,巡警缩手缩脚,不做点大事,怎么在大老爷们面前露脸?” 汤寿德深有同感。 他一个巡长,走在街面上还不如一个普通衙役有面子,他也是憋屈很久了。 汤寿德心里想,不如去跟局长面前提一嘴,成了他有功劳,不成也没有损失,也好断了阿q的借口。 绍兴山阴巡警局局长载怡,从八品,毕业于日本国立警政大学,时年二十有二。 她是满清皇族出身,政治改良派,家人都在上海,她和贵福有亲戚关系。 载怡孑然一身,平时也没有什么玩乐爱好,一定要说爱好,那就是逛街,不,巡街。 她枪法好,武艺高强,留日学生中就她和王金发毕业成绩体育科(骑射)全校第一名。 王金发读的体育学校,和秋瑾同班。 秋瑾就是秋闺瑾。 休沐日找领导哪里去? 山阴巡警都知道,去街头。 汤寿德阿q二人出了萧山街,过界桥,过山阴大街,在最热闹的府山横街古轩亭口广场找到载怡。 古轩亭口阿q记得,历史上秋瑾在此地斩首。 风雨亭? 就在三岔路口。 三个泼皮跪在亭子里,载怡正在审案。 黄铜伪金案。 载怡一身警常服,身姿窈窕,格外迷人。 黄铜和黄金外观相似,但区别还是明显的,载怡专业精深,一眼就识破骗局,而衣冠楚楚的三个骗子则无论载怡怎么说,一口咬死就是真金。 不咬死不行啊。 载怡显然发怒了,正拿着菜刀——大概是从街边店家借的,她总不可能手执菜刀逛街——捋起嫌犯的裤管来,拿菜刀背砸腿骨。 腿骨硬,痛神经密布,“铿,铿,铿,铿……”,群众听得牙酸,嫌疑犯痛得哇哇乱叫。 阿q忽然回味起西医房的痛苦来,蓦然生出怀疑,介娘们,会不会是故意搞我? 美女如蛇蝎,恶毒啊,你看嘛,这警花多享受,一边敲人腿骨,一边眯眯笑。 介娘们,怕不是个好东西?要不怎么叫做女魔头? 11、入警二 几个嫌犯抵死不认罪,反而一迭声高呼“冤枉”。 骨头比较硬。 事件一时间陷入胶着。 当然可以直接带回局里慢慢审,细细磨,但这就不够漂亮。 因为技术原因,旧时代一旦遇到硬汉,有些案件结案就不大容易。 犯罪分子正是利用这一点死扛,也许就扛过去了。 比如这起黄金诈骗案,在这个清末民初,就连金店招奉也是基本凭经验来识别假黄金,很少有人能用科学原理来断案,因为很多时候需要用到现代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方面的知识。 但阿q当然就有办法。 本来他应该将“手艺”告知汤寿德,由他交给载怡,把这案子断了,继而水到渠成好讲入警的事。 但是,想到汤寿德对自己的满腔恶意,他就不给他机会了,甩开他,直接干。 只见阿q大步上前,“啪”地立正行礼:“报告局长,属下正在追拿这几名黄金案犯,请允许属下转接此案!” 他一边嘴里说着,一边悄悄地拼命使眼色。 载怡多机警,一看是汤寿德带来的人,来救场子的嘛! 载怡挥挥手,风轻云淡,退出风雨亭。 于是阿q出手。 阿q的的方法很简单。 他让几个大脑袋凑近来,小声道:“各位哥哥看哈,这边上就是金店,店里有金块,天平,也有水。黄金重于黄铜,以水为介质,根据重量和体积,我能测量出黄金的真假,不仅黄金,就连你们这块黄铜的纯度都能测算出来。你们都会聪明人,想不想得明白?要不要我教教你们?” 几个面面相觑,不明觉厉的样子,根本听不懂,所以好高深。 这是碰上高人啦! 好倒霉! 几个的脖子就鹌缩起来。 阿q趁热打铁,道:“你们这案子,在巡警手里是扰乱市场,罚金一千到三万钱,枷号三天。在快班手里属盗取贵重财物,罚等金,杖三十,流千里——你们跟我们硬扛,是想进吃牢饭断送性命吗?” 大清的法律就是这么炒蛋。 好吧,大变革。 嫌犯到底不是真傻子,哥几个一对眼,高呼:“有罪!” 群众傻了。 这人会魔法吧?还是邪术? 威武不屈的几条大汉,几句话就这么认罪了? 看来巡警局里真有高人! 山阴巡警局在府前直街,转个弯就到。 回到局里,几个诈骗犯交了几千罚金,又出了抵罪钱,免除示众之刑,欢喜而去。 然而,不一会儿又都转回来。 原来是来感谢指教之恩。 阿q觉得这几个真逗逼。 最后临走,几个还一再强调:“平水三雄,不忘大恩,来日相报!” 阿q忍不住大笑:“罢了罢了!你们平水三猫啊,改日叼根老鼠来就好!” 几个一听,竟然大感动,齐齐跪下磕头,唱喏道:“谢恩公赐号,我等必啸清山林,扫荡硕鼠,不负恩公厚望!” 几个大踏步去了,留下阿q凌乱。 神经病吗?还是我太不了解中国的古人? 代沟很深很宽呐! 听道来意,想要入警,载怡说,这样吧,先做个考试。 文化考试,试卷上都考基本常识,什么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默写任意一首七律古诗,中国的陆地四极,邻国有何,三皇五帝,历朝历代名称,最后是一百以内四则运算。 阿q很快做完,一不小心得了两辈子以来的第一个满分。 又举几下石锁,打一路拳,耍了一趟枪,最后阿q自请实弹射击,这是他的强项。 汉阳造,一百二十米,十发中的,可惜只有一发红心。 阿q自己很不满意,但载怡很意外,她手下还没有人有这样好枪法。 毕竟神枪手是靠子弹喂出来的,子弹挺贵。 曾经也有一个人,也是这么文武双全……硬朗俊拔…… 测试完毕,局座请喝咖啡,天南地北,古今中外,随意聊天。 载怡越发惊讶此人胸怀见识。 说到阿q的卧底大计,载怡很不以为然。 这事不是巡警能插手的,也没有多少价值。因为大通不是秘密,包括其武装训练,都是经过官府批准的。 大通会党麋集,绍兴官绅谁不知道? 然而谁也不肯提起。 曾经有个大胆指斥的,随后被暗杀,徐锡麟将暗杀者送去了杭州躲避,事情就不了了之。 载怡她很早就侦知大通学堂的异常活动,提议知府贵福取消其武备,则万事太平,人人保全,否则难免刀枪相见,不死不休。 但是,贵福不愿意得罪革命党,不仅没有取缔其武备,反而批给持枪证。 载怡心灰意冷。 知府贵福顾头不顾腚,抱着侥幸走钢丝;秋闺瑾则奔车朽索,不可劝阻,她二人关系也因立场迥异而日渐疏远。 其实她们原来是极要好的朋友,虽然年纪有大小,但一同留学,一同回国就职,一同作为新女性南门奔马,万众瞩目,号称“古越双骄”;但是,一个保皇派,一个革命派,政治立场的不同,终至于分道扬镳。 此时,她不赞同阿q入大通,还考虑人身安全,因为很有可能落到会党手里,而会党大多来自绿林,无法无天。 阿q就坦率说出解救汤小曼之事,君子重然诺,当成人之事。 汤寿德有点惶恐,毕竟是私事。 好在载怡并不怪罪,反而赞扬他作为兄长有担当。 载怡也认为救人要紧,否则一旦秋闺瑾发动,陷入其中就迟了。 两百多青年才俊,救一个是一个吧。 但是…… 载怡沉吟一阵,问阿q:“你确定要去做卧底吗?” 阿q没法推辞,只能点头。 载怡一声轻叹,说:“你被录用了……你去会稽吧。” 阿q和汤寿德都很意外,不知所以。 载怡看着阿q,缓缓道:“你去吧……不要说来过这里。” 她伸出手。 阿q握手。 她的手指修长,细腻,冰凉,像极了她的人生。 许多年后,阿q还记得这一握手。 12、会稽巡警局 汤寿德带了两个手下,亲自送阿q到会稽巡警局报到。 会稽巡警局在八字桥直街,距离府河不远,界桥过去几百米就到。 办公地点是一座庙宇,龙王殿。 香火还在延续,神明在前殿,专政工具在后院。 有十几个屋子,后面还有菜园子,本来是庙里的应该,现在都归了巡警局,因为阿q看到有麻脸的男子在浇地除草。 早期玩枪的都有点火硝脸。 菜园子周围还有鸡鸭棚,猪圈等草屋,中间有个鱼塘,塘里黑黑的,更像粪池。 会稽巡警局的门牌挂在后院侧门,后侧门开在桂花弄。 阿q从侧门进入,这时桂花还没有开放。 后院里鸡飞狗叫,几个孩童在追打。 阿q以为走错了地方,回头看一下,就是巡警局,没错。 一排泥巴房子,外面拉了几根晾衣绳,绳索上晾着的男女衣裳,在春风中飘飘荡荡。 找不到办公室门牌,在山阴局,各个科室都有白铁黑字门牌,这里一个都没有。 阿q纳闷不已,跟着汤寿德走。 一走走到排屋中间一个大厅,里面有两间屋子大小,空间挺大,中间七八张木制办公桌摆成一堆,周围靠墙摆了文件柜,茶水台,衣帽架。 这就是办公室了。原来是集体办公。 然后看到,后窗下面一张竹制摇椅,一个大胖子正躺在上面舒服,一群小孩排着队在帮他摇摇椅,摇一阵,发一根灯芯糕,换下一个。 看见有人进来,胖子挥散儿童,爬起身,热情洋溢招呼道:“汤警官,好久不见!” 汤寿德几个立正行礼:“长官好!” 这人就是王廷芳,山阴巡警局长。 胖子哈哈笑道:“长官什么长官,我这里不兴这个!” 他又转过头来打量了一下阿q,拍拍肩膀,捏捏胳膊,好像买牛马的看口齿成色,看一会,疑惑似的说:“也没见多块肉嘛,怎么公主把你夸得像朵花?来来来,认识一下,会稽王腊壳!” 阿q“啪”敬礼:“会稽赵登桂前来报到!请长官训示。” 王廷芳一愣,哈哈大笑道:“吓老子一跳!你这生瓜子,怎么比老瓜子还像老瓜子!” 他又放低声音道:“说说,是不是小姨娘给生瓜子开小灶啦?” “小姨娘?” 阿q心里一纳闷,马上反应过来,载怡嘛。 阿q脸就红了。 胖子乐了:“生瓜子,还是生瓜子!” 大伙儿都笑起来。 阿q也摸着脑袋笑了。 胖子冲着外面吆喝一声:“有没有喘气的,过来几个!” 几个妇人麻溜进来。 胖子笑骂道:“一伙骚娘们,见了生瓜子迈不动腿,都在门口候着吧!” 女人们也毫不逊色: “骚也不骚你个老腊壳!” “说吧,老骚牯,宰鸡还是宰羊?” “上回酒还有半坛。” …… 胖子就绽起眼珠子骂:“吵吵个啥!客人面前也不给老子留个面!夹紧你们两块皮,听老子说!” 他指指阿q道:“今天新兄弟入伙,放口猪,必须的!全体聚餐,把你们去外面的死鬼都喊回来吃肉。酒要多,老酒还有多少?三坛?不够!再买三坛去,二十年花雕!” 汤寿德几个要返回,胖子哪里肯放人,指挥妇人们强行拉住,定要吃完杀猪菜再走。 一群女人都是巡警家属,做事麻利极了,阿q看到几个女子霎时间放翻一口猪时,也是惊呆了。 中午摆了四桌,巡警两桌在大厅,妇人一桌在厨房,儿童在花台旁围一圈吃肉。 胖子介绍阿q与众人相见,一群江湖汉子,个个相见恨晚,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自然阿q几人吃得最多。 好在阿q早有预备,坚持到了最后,汤寿德几个是早就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山阴局和会稽局明显不同,山阴新学生多,会稽莽汉子多,而且都是王廷芳从城防营带出来的老兵,普遍在二十七八以上。 几年前裁撤绿营为巡防营,两百绿营只留下一百人,设把总一员,装备新式快枪。 把总是绍兴章家人,章运良,这人贪得无厌,留人不论技能,只看关系远近。 姓章的都留下,沾亲带故的留下,其他给钱的留下。 王廷芳是外地人,来自杭州富阳,他本是个队官,相当于排长,也被裁撤,补偿金也被克扣,他一怒之下,带着几十号弟兄到府衙街道游行,知府贵福知情大怒,要抓章运良,被章家在浙江巡抚衙门的师爷说情,做了个罚金、留职察看的处理。 正好朝廷大办巡警事业,富余绿营就地转为巡警,王廷芳做了会稽巡警局长,一直到现在。 因为巡警待遇微薄,薪水只有绿营一半,比个饭店小伙计差不多,几年来会稽巡警走散过半,现在就剩下这二十来人。 13、大通学堂 大通学堂坐落于绍兴贡院街西段,南临贡院街,西小河,西小河其实是条大河,河南就是卧龙山,卧龙山上有武侯祠。 越人有尚武传统,武侯祠香火千年不绝。 站在武侯祠门楼上,大通学堂历历在目。 阿q才发现,学堂原来就是前绍兴贡院。 中路明伦堂,帘房,泮池,内帘房,一路主体建筑鳞次栉比,翘角飞檐。 东路号舍,就是考棚。 西路生舍,生活区。 三路三进,气势恢宏,巍峨壮观。 古人重文教,这贡院是头等要紧之处。 阿q想到历史上众多越地大佬就是从这里发蒙成长,走向广阔世界,留下三不朽,最近的就包括周福清,蔡元培,周氏兄弟,不说历史上的勾践,西施,范蠡,王羲之,贺知章,陆游,徐渭,王阳明,张岱……光是近代史上就有许多军政经文教人物都是越人,陶成章,徐锡麟,蒋鼎文,俞济时,王金发…… 名单还可以开出很长。 阿q内心不由也就风云激荡,越地风流,越人毓秀,身为越人何其荣光! 哪怕是误打误撞来到此胜地,也该发一通光芒罢! 阿q感叹罢了,下山过水,往大通学堂去。 他还是未庄装扮,短衣短裤,只不过头顶癞痢已经基本痊愈了,看起来穷苦但不失整洁,否则学堂大门怕也进不得。 一个农人,拜访“竞雄先生” 门房有点纳闷。秋先生有点高冷,一般人她不见。 竞雄是秋瑾的自号。 知府贵福曾经给秋瑾题留下“竞争世界,雄冠全球”的嵌名对联,绍兴人都知道。 阿q道:“我有荐书!” 一封便函,上书“竞雄先生亲启同学弟钱金库顿首”。 阿q随门房入内。 进了门厅,阿q候着,门房右转入秋瑾公事房禀报。 阿q被带进去时,是东路一进院子,打起门帘进了一间屋子,上首一张大公案,秋瑾正在书写,一个男子坐在旁边的木椅上,一个妙龄女子在角落里烧水。 秋瑾一身白色裙装,鹅蛋脸,很是清秀端庄,辫发粗黑。 没有一点儿戾气,也留着长发,温文娴雅。 阿q忽然的心里一酸。 这美丽的温和的为国人谋自由的女子,不久人世矣! 男子身躯雄伟,大方脸,雄姿英发,目光炯炯。 他手里捏着阿q伪造的钱少爷的荐书,冷笑道:“两个胆小鬼!一个缩在东洋不回国,一个缩在乡下不露头,也好意思做荐主?” 当初,留日学生分两派,激进者回国筹划革命行动,如徐锡麟秋瑾范爱农等,都是在光复会盟约书上签了姓名的;温和派如周树人等,不愿联署签名,也不回国。 周树人说了,我死不足惜,可还有老母怎么办。 钱金库也是一个不敢署名的罢,所以为激进派所不耻。 秋瑾笑着摆摆手,问阿q道:“钱大少在家做什么事?” 阿q挠挠头:“也不做事。每日里撑着根哭丧棒,在村子里走,走着走着,有时就打阿q。” 听到“哭丧棒”几个字,几个人都笑起来。 那是洋人的文明棍,一头黑一头白,乡下人没见识,当作哭丧棒了。 秋瑾好奇道:“阿q是哪个?” 阿q道:“乡下雇工,说钱大少假洋鬼子,大少就敲打他,拿棍子敲他脑壳。” 秋瑾叹息道:“也是文明种子,堕落至此。” 那煮茶的少女忽然道:“钱少少呵,你想来学堂做工,你会捡漏瓦的么?” 春季雨水多,大通古屋多,经常漏雨,烦不胜烦。 阿q使劲点头:“会!怎么不会!赵家祠堂的屋瓦,都是我一个人捡!包好,漏水不要钱!” 这女子便是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尹氏姐妹的姐姐,尹锐志,年方十六,在秋瑾身边管理庶务。 阿q化名钱少少,就这样混进了大通体育学堂。 他随身带着汤小曼的照片,借着捡漏换瓦的机会,居高临下,在人群里雷达搜索。 还真是被他找到了正主。 汤小曼住在女生院里,就是西路后院宿舍。 西路前院和中院住男生,后院住女生。 阿q很高兴,媳妇儿弱柳扶风,芙蓉挂面,真心好看。 可他很快高兴不起来了。 有个男学生老找她,吃晚饭后,两个会在学堂后面操场上走! 男生多,女生少,狼多肉少,女生不是应该很矜持的么? 阿q看见汤小曼跟男生有说有笑,心中大不乐。 这个样子,就算把人绑出去,心还是在这里,这媳妇儿可就黄了。 得想法子! 捡漏完事了,正好学堂食堂急需人手,阿q就去食堂帮工。 因为学生越来越多了,就连丽水衢州都有会党过来入学,预备举事。 秋瑾和徐锡麟做了一个两省暴动计划,徐锡麟在安徽打响后,浙江随之发动,要让东南易色。 14、她是我媳妇 阿q主动要求到窗口打菜。 学生一个碗自己打饭,一个碗打菜,窗口排队。 阿q专管打菜,每天可以近处看到汤小曼。 给她打菜的时候,勺子一颠,满满一碗。 汤小曼很乖,每次都会小声道谢。声音细细柔柔的,又沙又甜,像秋后的甜瓜。 多好的姑娘。 但就有旁人不高兴了。 有个叫做裘绍的大帅哥师兄,他观察很久了。 优待女生没毛病,可是如果只是优待某一个女生,而他天仙般的女朋友,秋先生的得力助手,金发哥的同乡小妹,鼎鼎大名的尹维峻,竟然享受不到窗口半点优渥,他就忍无可忍了。 “兀那小子!你只认得萧山妹么?” 阿q大喜。总算有人出来搞事来了,有人搞事就有唱大戏的机会。 阿q瞪着大帅哥,当着众人面,手指汤小曼,大声道:“她是我媳妇儿!照顾一下,不可以吗?” “哗——” 巨石击水,轰然大波! 汤小曼当场石化。 裘绍目瞪口呆。 全场鸦雀无声。 就有一个男生跳起来,大骂阿q道:“死贼囚!你娘怎么没夹稳把你露出来!今天不把话讲清楚,老子让你做阉人!” 阿q看他赤白急眼,心中好笑,果然是那个没脸没皮的小子。 阿q高声取笑道:“小白脸子,脸上也没根毛,莫非你是个天阉?” 古人无须是很没面子的。 阿q捡他痛处下手,心中甚是快意。 汤小曼洒泪,掩面奔出餐堂。 那学生目中充血,掇一条长凳来砸阿q。 阿q装作一脸的迷惑,高叫道:“罢手!罢手!我自疼我媳妇,与你何干,竟至于此?” 桃色八卦自古迷人。 餐堂里大众看大戏,意兴满满,都看向那学生。 那学生就有点气萎,毕竟汤小曼与他并无干系,不过他暗恋着对方,满心思要勾搭,就视为禁脔罢了。 勾勾搭搭的事,说得出口的? 这时,总教习王金发赶到了。 秋瑾管老师,金发哥管理学生。 金发哥一到,那学生气焰就腾起:“你说那啥——拿出证据来!若是平白污人清白,我必与你死不甘休!” 那人向金发哥告状,说如此如此。 王金发也颇惊奇,问阿q道:“钱哥儿,事实真如你说?” 阿q拍胸脯道:“如假包换!说实话,我来大通,就是为了接媳妇回家成亲!” 王金发狐疑,这事怎么透着怪异? “空口无凭,你有何依据?” “自然有,我有婚书为证!” 阿q当真就掏出一纸文书,正是事先汤寿德草拟的一份婚约。 古人婚姻重视下定,订婚即亲事定论,结婚礼只是一道程序。 婚约是下定时双方达成婚姻的书面约定,民间效力就相当于后世的结婚证。 汤寿德为了把妹妹嫁出去也是豁出去了,从老家萧山钱清接来老母亲,还借了二十两银子给阿q做聘礼钱,又请了王廷芳出面做男方长辈,热热闹闹把婚事定下来了。 他是考虑,万一阿q搞不定妹子,万一大通出事,万一官府追查罪眷,好歹妹子出嫁了不是?虽然还没有成亲,干系上可就有区别了。 当然,那样的话,阿q就得背事。 阿q虽然贪恋美色,却也不是不知道厉害,只不过既然有软处捏在汤寿德手里,就不如愉快地顺从了,毕竟他骨子里是贪图美色的阿q。 于是,就有了这份婚约。 这混账年头,婚姻大事是父母长辈的事,当事人没有半点自主。比如这婚约上,有父母长辈左邻右舍签字画押,就礼成了,根本无须当事人表态。 金发哥晃晃大脑袋,这个,没毛病嘛! 这时,秋瑾也到了。 学堂以军规治校,很少发生纠纷。 秋瑾接过来婚书一看,知道是怎么回事。 日期就是前些天的,那些天汤小曼根本没出去过。 秋瑾看一眼阿q,把他带到女生学舍。 汤小曼还在哭,一双眼睛成了两只红桃子。 看到婚书,她吃惊得都忘记伤心了。 阿q见汤小曼呆呆地盯着自己,有点发虚,低声道:“……哥哥找你不到,母亲催得急,我……我也相中了你,就……” 不管怎么说,这事办得不地道。 秋瑾在一旁说:“小曼,别怕!——这张婚书,你知不知情,愿不愿意?” 汤小曼“哇”地一声痛哭,扑在秋瑾怀里,抽泣道:“先生,我不愿意!……我都没见过这人,……我什么都不知道!” 秋瑾转过身,面对在场的大众,扬着手里的婚书道:“各位同学!这就是我们的当今!一个青春女子,连男方的面都没见过,毫不知情中就被决定了一生!大家说,这样的社会,还有没有自由?有没有人权?有没有公理?我们还要不要维持这社会?” 学生群情激愤,振拳高呼“不自由,毋宁死!不自由,毋宁死!……” 声动云霄。 学校后面水塘里的野鸟被吓得“扑棱棱”高飞。 阿q则被吓得矮下去,矮下去,希望不要有人记得他还在! 这种场合下,被打死了就打死了,水花都不会起一个。 他这时才感觉到,秋闺瑾啊,真是天生的革命家! 15、枪牌撸子 阿q缩起来,学生哥却蹦起来,手指点着阿q,训斥道:“婚书!可笑!——你什么身份!娶千金小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阿q被指着头骂,不敢还嘴。 不是怕这小人张狂,是怕群众不高兴。 秋瑾见压住了阿q气势,语气转为平和,道:“小曼,婚姻大事,自己做主。这个人,你愿不愿意,你要想清楚。” 秋瑾的话,汤小曼听得懂。 有这个人在这里,婚书也出来了,这是既成事实,要面对。 是奔向自由义无反顾,还是顾全名节委屈顺从? 汤小曼看看阿q,又看看秋瑾,脑子里一片混乱。 一个声音告诉她,反抗!反抗!誓死抗争! 另外一个声音却警告她,失了名节,女人还能指望好婚姻?不如将就。 学生哥就按捺不住,大声道:“小曼,我娶你!他只是个下人!我娶你!” 大众哗然。 原来真是三角事件。 八卦之火在大通后院燃烧。 风向大转。 阿q心中暗喜,于是,他点着学生哥道:“她本是我媳妇儿!你凭什么说娶她?可笑!” 学生哥一甩头,傲然道:“凭什么?乡巴佬,我来告诉你——就凭我断文识字,工书能文,长拳短打,文武全才!你那样跟我比,咹?” 他还“咹”上了,得意得很。 他在同学中固然平庸,但跟一个下里巴人比较,还是很有优越感的。 还没等阿q说话,人群就热闹起来。这架势是要为爱决斗呀! 太刺激了,普希金怎么死的? 想想都浪漫! 到底是年轻人,就听一片声喊: “决斗!决斗!” “为爱决斗!” “要武斗,不要文斗!” “章直人,干他!干他!” …… 原来学生哥是章家人。 山阴章家是大族,家大业大,族长章介眉在杭州做抚台刑名师爷,名望极高。 章直人不想打架,长拳短打学是学过,但没下过苦功夫,没把握打赢这个野蛮下人。 他原本想在诗书上取胜,不料刚才嘴贱,一下自夸过了头,被大众八卦火一烧,就有点为难。 决斗当然不可能,一个下人!他可是贵公子。 他脑瓜子一转,有了! 就听章直人哈哈笑道:“也罢,就武斗!不过,村夫互殴太无趣,我跟你比枪法!乡巴佬,你敢不敢?” 金发哥鼓掌:“不错!热兵器时代了,枪法要紧,大家都要加紧练习!今天就先看看章同学的训练成绩如何。” 阿q心底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这公平么?难道要打枪赢了才能娶汤小姐?” 章直人说:“自然!胜者赢得美人归!——小曼你说是吧?” 阿q看向汤小曼,看到汤小曼正跟章直人对眼,含情脉脉。 阿q不知为何,就顿时败了胃口。 金发哥掏出自己的配枪,让章直人先来。 打菜工怕是连枪都没有见过,哪里知道怎么打枪,得先让他看别人怎么打枪。 阿q一看,好枪!美国柯尔特公司枪牌撸子,0.9毫米口径,七弹。 目前口径最大的勃朗宁系列,威力大,射程远,五十米内指哪打哪,八十米内有效杀伤。 章直人是个花花公子,来到大通无非为了泡妞混文凭,枪法在同学中属于下流, 子弹金贵,一发决胜负。 章直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汤小曼的注视中,一下子找到了世界中心的感觉。 “啪”,一枪打出。 不错,中靶了! 五十米,最外一环。 学生枪法普遍不佳,枪法好的是那些绿林会党分子。 “哗——”,群众鼓掌,这不错了。 汤小曼脸红了。 阿q执枪,开枪。 “荷——”,众人喝倒彩。 都脱靶了,打在了屋顶的兽吻上。 “我赢了!” 章直人大喜。 这时,就见几只惊鸟快速飞过天空。 阿q抬手射击,“啪”“啪”“啪”,三声枪响,众人视线中,三只飞鸟应声而落! 群众都惊得呆了。 …… 阿q还回佩枪,然后向秋瑾和王金发一抱拳:“竞雄先生,金发哥,近日多有搅扰,得罪!后会有期,敝人告辞!” 又罗揖众人:“诸君再会!” 说罢,飘然而去。 尹锐志追出喊道:“钱兄弟,你工钱没结呢!” 阿q朝后摆摆手道:“罢了!给弟兄们加道菜。” 众人目瞪口呆。 王金发在后面追上前去,高喊:“好汉留步!” 阿q心头一惕,猛回头。 就看见王金发奔至跟前,将撸子递过,道:“这枪我用了两年,特别应手。好汉收下,结个缘分!” 阿q一愣,笑道:“果然为人不识王金发,纵使英雄也枉然!” 于是,深深一揖:“会稽赵登桂有礼!” 阿q回到会稽县,倒头睡下,醒来时已是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隔壁听到汤寿德的破锣嗓,阿q披衣过去。 汤寿德看到阿q归来,妹子却不见人影,估计事有不谐,忙打探原委。 阿q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叙述事情经过,当然最后赠枪一节跳过,毕竟这个枪全绍兴也没有几只,怕惹人红眼。 本来以为汤寿德必要埋怨,孰料其竟激昂起来,千恩万谢! 又一迭声召唤娥子速办饭食,说阿q兄弟办事辛苦,要好好款待! 娥子说家里没菜了,晚上的剩饭菜都喂了鸡鸭,市场也散了,要不下个面吧。 汤寿德骂道:“没眼力劲的娘们!这是谁?这是我阿q兄弟!这么多天回来,就吃个面?——塘里不还有鱼吗?” 娥子委屈道:“那几条鱼,你不是说留着端午节送人的么?” 汤寿德恼道:“混账娘们,跟你扯不清!” 于是自己出后园捞鱼去了。 娥子扑在阿q怀里,眨巴着大眼睛问:“想我没?” 阿q搂紧她:“想!天天时时都想!” 娥子问道:“你为什么故意要输?” 阿q说:“我想到你呀,我想我娶她,你心里就不自在。” 娥子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小鹿一般蹿回厨房去了。 两世的阿q都不是好人,说谎话不眨眼。 16、卫生费 汤寿德捞起鱼来,娥子收拾了,满满一大盆,香飘四溢。 阿q吃一口,鲜香细嫩,不住口地称赞好手艺。 汤寿德开了一坛酒,陪着吃喝。 他满意道:“我这傻媳妇,时常丢东拉西,是个长不大的,只一手厨艺却拿得出!” 娥子在旁边纳鞋底,瞪他一眼道:“你夸我呢,骂我呢?” 汤寿德笑呵呵道:“夸你,夸你,都是夸你!” 他显得特别开心。 他这开心是有缘由的。 “老弟,不瞒你说,你这是救了我们一家啊!” 阿q虽然有所感觉,但还是故作糊涂道:“德哥言重了。我都没有把妹子带回来,事情搞砸了啊。” 汤寿德道:“老弟久在乡下,不知道城里事。那章家是什么格局?那是真正的豪门大族,鸟飞不过的田土,银子怕不有几十万!这还罢了,他家有人!别的且不说,光浙江巡抚衙门,据说就能当一半的家!” “这回老弟一番作为,促成章家公子和舍妹的亲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阿q装傻道:“这意思是,小曼嫁到章家去,做少奶奶,——是的呀,我就是这么想的?小曼嫁给我,是穷人婆,嫁给章直人,那就是少奶奶!所以啊,我不能这么自私!……” 汤寿德急需要分享,打断阿q道:“这意味着我就是章家的舅亲!走在街上,多少人要巴着我!我就也能做巡官,做高级巡官,像公主那样,骑大马,月薪几十块!甚至做大巡官,比山阴大老爷还有钱,娶五房姨太太……老弟久在乡下,不知城里事……” 他太高兴,喝得多而且急,很快就醉了。 第二天一早,阿q回巡警局上值,人都散出去了,王廷芳在喝茶。 看见阿q回来了,他很高兴,打开柜子翻一阵,找到一本警务守则,丢给阿q道:“刚入职要做培训,我们都是一群大老粗,你就自己学着吧。” 阿q拿起翻翻,七十多条,三百多款,大略翻一回,发展挺有意思。 从职责看,这时代的巡警,相当于后世城管局、公安消防队、缉毒大队、治安大队、交警大队、路政局、卫生局、环卫所和居委会等的全部或部分职能的合体。 日常主要的是行使城管局和环卫所的职能,不过能拘捕,能罚款,权力其实蛮大的。 王廷芳说,他这里会稽县不重视巡警这一块,人少钱缺,真的就是钱少少。 钱少少是阿q的化名。 他说着自己也笑了,有点苦笑。 阿q说钱少少是假的,我本来想叫做钱多多,威风多了,但一个下人嘛,就不合适。 王廷芳说,你不要做下人,我有花帽子给你,你能不能做钱多多? 阿q说,芳爷,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廷芳说,我就是这个意思,你考虑一下。 说着,他就给阿q讲,按照规矩,巡警局设有内部机构,包括办公室、行动科、治安科、后勤科、卫生科、风化科、水龙队等,会稽县人口近六十万,上县,定员五十六人,但县里只拨发人头费,五百钱人月,其他经费自筹。 自筹靠商绅拔毛,但会稽素有商绅联防,养着一支联防队,不愿意再出钱养巡警。 至于官司案件违规罚没,县衙不放手,巡警无可奈何。 卫生费也不好收。 水龙队原在户房,也不愿过来。 巡警就真的成了“巡”警,只做街头巡逻,和其他不见钱的杂事,见钱的事轮不着嘛。 会稽巡警越做越泄气,刚开始还有五十来人,陆陆续续的走人,现在只剩下二十来人。 实话说,本事大一点的都走了,走镖护院去了,也有的上了大南山。 留下来的多是拖家带口的,养家糊口搞钱为主,巡街办差倒是副业。 因为巡警五百钱的月俸,只够买一百斤白米,根本不够养家小。 会稽巡警局管事的就局长一个,内部科室撑不起来,中层干部一个也没有,这些人都没这本事,也没闲工夫。 都是没钱惹的祸! 大清巡警制度匆匆出台,衙门三班六房都在的情况下,重章叠架,巡警本就是个尴尬存在。 如果主官重视,或者某巡警官员大有背景,各方面都卖点面子,巡警也能搞出局面,如山阴县局。 但现实中,大部分都是会稽县这样局面。 其中,南方各省又普遍不如北方。 这种状况要等民国成立,取消了三班六房以后,才能得以改变。 阿q不幸碰上这旧时代。 但他没得选择。 王廷芳接收他过来,自然有载怡的建言,会稽局亟待振作,也急需人才。 阿q想了一下,说:“我做卫生员吧。” 王廷芳不满意,他需要一员大将,不是小兵。 “你做卫生科长!” 阿q顾虑道:“我是新人,骤登高位,怕是众人不服。还是从小兵做起。” 爬得高,就摔得重,到时候混不下去就惨了。他一个做短工的,特别又是后世来魂,对一身警服还是蛮在意的。 钱多多当然好,钱少少也没关系,养活自己就行,反正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王廷芳想想道理也是道理,就随他。 山阴县大小街道十八条,巷道五六十个,城居人口十二万,商家八百多,摊点无数。 卫生费要是收得上来,日子就好过了。 既然有收费许可,怎么就收不上钱来? 根子在章家。 怎么又是章家? 没错。章家田土在山阴,生意却是做遍全城,在会稽县,他们铺面不少,最大的是萧山街章氏黄金铺。 这家店铺挺大,黄金地段一溜四间门面,有定制有现货,有换新有化旧,黄金生意一条龙,每日顾客盈门。 按照规矩,该店每月该收卫生费一百钱。 但是,章氏黄金除了刚刚开始推行警政的时候交过几个月,现在已经整整三年没有交一厘一毫了。 有章氏带头,全城有样跟样,卫生费收缴越来越困难,现在除了少数胆小没跟脚的,其他店铺摊点的卫生费已经基本停交了。 所收到的一点小钱,连置办粪车粪缸都困难,别说买牛车请工人了。 所以如今的会稽巡警除了巡街,还管挑大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