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春坟》 第1章 身死魂未销 乔国,京都。 太和元年,十八岁的长生公主轰轰烈烈地登基称帝,成为乔国史上第一个女帝。 太和元年,十八岁的太和帝在琼林宴上喝了状元郎奉上的一杯酒,当众吐血身亡。 不知哪年哪月,太和帝忽然有了细微的知觉,她能听能看能说话,还能飘来飘去的。 她变成了一只孤魂野鬼,四处游荡。 她做了鬼,忘不掉许多事情,忘不掉自己的身份,也忘不掉自己曾经是如何的风生水起横行霸道。 十岁穿太子朝服,十四岁和皇叔争权夺利,十六岁杀了未婚夫,十七岁监国,十八岁就登基称帝,权倾天下。 那是何等的骄傲肆意,如同天上的太阳,令人不敢直视! 李云昭——乔国先帝灵宗唯一的血脉。乔国最尊贵的公主殿下,她从出生起就注定此生不平凡。 昭,意为初升的太阳。李云昭三岁就开了智,她在岑太傅的教导下,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左看看右看看,心想,这是多大的期许啊!她爹是要把皇位继承给她的意思啊! 这可不得了,她每日早晨起来,在光滑明亮的铜镜里,看着自己小小圆圆可爱的脸蛋,便开始给自己打气。 旁的小姑娘们在学诗书作画,钓鱼放风筝,她五岁起就开始啃藏书阁那些隐晦艰涩的国策战论。 为了不辜负老爹对她的期望,她翻阅了所有关于历代太子的史记,把所有对他们的称赞歌颂都整理成册,对照着条条例例做人做事,以一个完美太子的标准要求自己。 她立志要做天下之主。 八岁的时候,李云昭跟她父皇开口,讨了一帮殿臣。除去岑太傅除外,经史骑射御车数术,十几个老臣,是一样都不少。 小公主野心勃勃,无论是对待什么事情都十分认真刻苦,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旁的小姑娘们学琴棋书画,她则束了发,站在殿堂上与一群老家伙唇枪舌战,舌辩群儒。 然而无论她说得如何精彩,如何聪明绝顶,那些老家伙说到最后,用一句话就轻飘飘掩盖了她所有犀利的辩词论证。 “不知公主殿下,今日玩得可开心?” 世人总是轻视女子。 最开始李云昭气得不行,当着众臣的面维持着风度,笑盈盈的摆手,转身就躲在柱子后边记小本本。 但她一向受不了委屈,一旦在哪个大臣身上吃了瘪,扭头就下令让人堵在他回家的路上,套上麻袋狠狠揍一顿。 经常有大臣鼻青脸肿的上朝,众人一问,好嘛,这是得罪公主殿下了。 后来李云昭心想,那是因为她还太弱小,这些豺狼虎豹瞧不起她,不愿臣服她,可是没关系,总有一天她会变成猛虎。 一只风度翩翩,气势磅礴的猛虎。 李云昭从小离经叛道,就要说一说她的由来和经历了。 这归咎于她老爹灵宗。能生出这么蛮横的女儿,灵宗自然也不是什么省心的。他自幼做皇子时就惹得满朝文武头疼,好逗蛐蛐、好耍大刀、好养动物、还好侍弄花草。 一手千山刀耍得出神入化,一旦有重要场合,不管是什么宴会,只要他能出席,必然在众人面前炫技表演一番。 玩蛐蛐赌钱,赢了千金台一半家当;在郊外圈了百亩的地,养猪马牛羊,个个膘肥体壮,过年时还拉了两头最肥的送进皇宫。 侍弄花草,随随便便就培育出一盆价值千金的兰花,还凭此夺取了都城第一美人的芳心,娶上了媳妇。 灵宗聪明是聪明,却从不用在正道上,活得十分潇洒肆意,如同一个纨绔公子。 而他兄弟们也是个个人中龙凤。然谁也不服谁,谁都不甘心屈居人下,是今日你谋害老爹,明日我起兵逼宫,你方唱罢我登场。 数十个皇子,争得头破血流,十几年里没有一天安生日子。 他们老爹玄宗一怒之下,把几个参与夺嫡争斗的儿子部全贬为庶人,转头一指,指了个混不吝做太子。 此混不吝便是灵宗。 没过多久,玄宗就驾崩了。 灵宗登上了宝座。他成婚后,性子收敛许多,全无少年时的跳脱顽劣,行事作风也算稳妥。 乔国上下倒是安稳了几年。可时间越长,有个问题越发严重。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爹生太多了,把李氏的子孙缘都用尽了。 灵宗登基五年,一个孩子都没有! 最重要的是,他一生钟情于发妻少君皇后,旁的女子是看都不看一眼,整个后宫如同虚设,只有皇后一人。 少君皇后少年时曾因落水染病,伤了根基,从此一直体弱多病,沉疴宿疾,难以绵延子嗣。再有,灵宗十分爱重皇后,妇人生孩子,往往是要鬼门关走一趟。灵宗舍不得妻子受一点苦头,一直不愿意让她生孩子。 慢慢的,众大臣别的事也不干了,天天上书,求着逼着灵宗纳妃生子,延绵子嗣。 灵宗一看,逼老子纳妾,这不是要拆散老子夫妻俩吗? 摘下十二冕旒往地上一扔。 他奶奶的,这皇帝谁爱当谁当,老子不做了! 收拾收拾包袱,便要退位让贤。 众臣才知道这事真的大了,软硬皆施,什么办法都使过了,就是撼动不了这位铁心的天子一点。后来有人出主意,退而求其次,让皇帝自己从旁支选个品行端正,聪慧仁慈的继承人来培养。 灵宗摆摆手,应允了。 吏部大操大办,在众皇亲国戚世家子弟里挑来选去,选了两年,才选出相貌堂堂,温润如玉风姿绰约,一生干净洁白如纸,没有一点黑历史的小公子李皎。 李皎十岁被送进宫里,灵宗不愿意当他便宜爹,手一挥,给他封了个亲王,平日里只许他管自己叫皇兄。 可李皎进宫不到三月,少君皇后就怀孕了。 这对于众朝臣与乔国百姓而言,是个天大喜事,只恨不得普天同庆,大肆宣扬,乔国终于,有后了! 然而,乐极生悲。 少君皇后怀孕九月即将临产时,忽然脚一滑,从石阶上滚下来。这一摔,几乎要了她的命,她在弥留之际感受到腹中胎儿的挣扎,便央求灵宗把她的孩子剖出来。 那是他们的孩子,唯一的孩子。 李云昭出生的时候天上电闪雷鸣,风云骤变,她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忽有一道霞光从天边照来,映在少君皇后的脸上。 她闭着眼,睡颜恬静。 灵宗为女儿取名为云昭,称长生公主。 那是他与妻子每日耳鬓厮磨想出的名字,他依照着最开始的设想,对他们的孩子有最大的希冀,倾尽所有,宠爱着,培养着云昭——即使她是个女孩。 在灵宗的精心培养下,李云昭长得处处都好,样样精通,简直堪称完美,唯三的缺点就是脾气差,性毒辣,事阴狠。 在她的字典里,她爹最大,她其次。一旦她爹没了,她就必然是老大。 灵宗四十岁之后,身体每况愈下,只能凭着汤药续命。他临到死了,特别不放心女儿,怕她争不过那些老狐狸,便给她指了一个好儿郎当夫婿,想要给她留一条退路。 李云昭感念她老爹的好意吗? 并不,她先把未婚夫弄死,等她爹病死了,拿着传国玉玺和老爹的亲笔诏书,穿着太子的玄服,大步昂扬的走上大殿。 禁军包围了整个建政殿,灵宗身边的老太监孝全公公尖锐的嗓音公布诏书内容。 长生公主挥挥衣袍,金刀阔马往龙椅一坐。 她十七岁监国,将对她有争议的老东西都收拾了一遍,还建立了一个只听命于自己的六合司。她做事狠辣无情,堪称小暴君。 至于为什么是小暴君,因为她虽狠辣恶毒,今日斩一个武将,明日斩一个言官,却从未伤过黎民百姓。 李云昭十八岁正式登基称帝,称号太和,她的辉煌人生始自天地之祭,终于……终于一场荒唐夜宴。 常闻新晋状元郎,汤氏大公子汤予荷未及弱冠,天人之姿,容貌姣好,行事端方雅正,是都城大名鼎鼎的美男子、俏君子。 年轻的女帝陛下在琼林宴上,一眼就瞧中了汤予荷,一时色心骤起,非要这位状元郎给自己奉酒。 汤予荷当时面色从容,并无不悦,谁料他是个菩萨面容,蛇蝎心肠的奸诈小人,竟趁倒酒之时,在酒中下毒。 一杯暖酒下肚,一命呜呼,再醒来,已经变成一只孤魂野鬼飘荡在乱葬岗。 第2章 阴差勾魂 荒山上,一个朦胧的黑影飘飘荡荡。 四周乱坟无数。 这个孤零零的野鬼在乱坟堆里飘来飘去,茫然无措,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坟茔在哪。 她趴在每个坟头,逐个敲敲门,卑微可怜的问,“不好意思,这是你的坟吗?” 如果碰上老弱病残的小鬼,他们只会瞪着她,骂一声“有病吧?”然后转身钻回坟里。 但她经常碰上凶神恶煞的壮汉歹徒,刚探出坟头,便一巴掌将她扇倒地上,怒斥道:“你他娘没长眼啊?再敢来敲一次,拧断你的脖子信不信!” “对不对,对不起,打扰您了,不敢了,您安息吧。”她吓得肝胆俱裂,摆摆手,扭头逃得远远的。 她在这片乱葬岗游荡了三个月,也找了自己的坟三个月。她每天白日都要和其他小鬼挤在一个棺材,如果不躲起来,就会被烈日烧得魂飞魄散。 这座荒山的孤魂野鬼实在是太多,且许多鬼身份来路不明,地府的鬼差迟迟不来带他们去地府投胎转世。 山里露水雾气很重,四周的草木抽出了嫩芽,青绿鲜亮。 正是初春之际,万物复苏之时。 她找了棵大树,倒挂在树枝上,垂着双臂,晃晃悠悠的荡起秋千。 忽见地底下走出十几个阴差,手中长长的收魂勾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李云昭大喜过望,跳下树,急里忙慌的飘到队尾的阴差面前,乖巧懂事的伸出双手,“鬼差大人你好,我叫李云昭,乔国南都人氏,生于宣赢八年,死于……死于太和元年,我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来路,请把我带走吧。” 她主动将手拴在阴差的勾上,十分谄媚的朝阴差笑了笑。 那阴差面色一沉,看着其他同僚已经往前走去,便冲她摆摆手,示意她跟着自己。 地府换了个新主,刚一上任,就立了个军令状,说是要将世上的孤魂野鬼都处理干净,通通送入轮回。 整个地府的阴差和判官昼夜不分的连轴转,三个月过去也才清理了一个州郡的孤魂野鬼。 这会到了顷州,此处孤魂野鬼更甚,上至千年老鬼,下至昨日新死。加起来得有万人。 李云昭屁颠屁颠的跟着一众阴差,等有些游魂被勾来时,便朝他们挥手道:“不要插队啊,我第一个!都往后排好。” “哎!你这老太婆怎么回事,这么没鬼德!其他鬼都能排队,就你不能排是吧?”她冲着一个鬼鬼祟祟的佝偻老鬼嚎了一嗓门,把一众阴差惊得纷纷回头往后看。 李云昭连忙朝阴差讨好的笑了笑,狗腿味十足,指着那老鬼告状:“大人,她不按规矩来!要不要把她扔回去?” 那老鬼见状,瞪了李云昭一眼,骂骂咧咧的排到队尾。 随着一溜鬼影越来越多,李云昭也越发狐假虎威起来,对众鬼指指点点,“都站好啊,上边那个,你飘那么高干什么?下来!” 飘在半空的女鬼望着她,幽怨道:“我是吊死鬼,在这个位置走得最轻松。” “那你也不能搞特殊啊,你也不看看,踩人家头顶上了!” 吊死鬼脚下踩着的一个小孩缩着脖子,抽抽搭搭,一脸委屈,“姐姐,能不能从我头上下来?” 吊死鬼哎呀一声,有些不好意思,“我说怎么走得这么不费劲呢。” 有李云昭的吆喝管制,阴差们都不用怎么动手动口,走到一处,一堆游魂野鬼就随着大众,乖乖起排队。 待一山头的鬼收完,阴差头头便带着浩浩荡荡的众鬼,往地府入口飘去。 面前雾气朦胧,白茫茫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景象,众鬼只能抓紧阴差的收魂勾,亦步亦趋的穿过大雾。 大雾之后,面前忽然清晰起来。李云昭抬头看去,只见有一座高大的门庭耸立在眼前。门的两旁石柱上盘旋着吐丝的蝮蛇,两排站着十八鬼王,怒目圆睁,凶神恶煞。 隐隐有鸦雀悲鸣,古老阴森,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四周空气瞬间就阴冷了下来。 “鬼差大人,这便是西方鬼门关吗?”她探头问面前的阴差。 那阴差瞥了她一眼,张了张嘴,刚想和她搭话,忽然想起新任冥主的规定——阴差工作的时候不允许和鬼魂闲聊。 他抿了抿唇,又闭上了嘴。 见他不理自己,李云昭也不在意,抬头张望着四周的景象。 过了鬼门关,便踏上了黄泉路。 黄泉路的尽头有一块三生石,前往地府转生的鬼魂,可在此处查看自己的生前往事。 走到三生石前,李云昭脚步一偏,迅速往旁边一站,对后边的鬼招呼:“快,到你了。” 她可不要在众鬼面前查看生前往事,若是让人知道,堂堂天子,和这些蚁民小鬼站在一起,岂不是有辱她高贵不可一世的身份? 李云昭飘在一旁,等着其余鬼魂过完三生石。 就在她神思飘摇之时,黄泉路的尽头忽有震天动地的声响传来,地面似要被踏碎一般。李云昭浑身一震,飞快躲到阴差身后,瑟瑟发抖道:“什么,什么东西?” 众鬼差神色严肃凝重,立即招呼着众鬼往后退。 在黄泉路连退十里,那轰隆隆的声音却越来越逼近,李云昭回头望去,只见远处仿佛有一座移动的大山,瞬息之间,那大山身形显露。 竟是一头体型巨大,头圆嘴尖,满口獠牙的恶兽。 “波,波,波儿象?” 李云昭惊呆了,她曾在宫中的藏书阁看过许多奇闻异志。有游鬼志曰:“地府有兽焉,名波儿象,似猪非猪,体大如山,好食鬼魂,一口吞噬十则。” 诸鬼虽不认得此兽,却能感受到它恐怖的威压,纷纷扭头狂奔。 李云昭本来想躲在阴差身后,可不料那些阴差也转头就往外跑,他们一边跑一边交头接耳。 她竖起耳朵偷听,只听有一阴差惊慌的问:“这恶兽不是在迷魂殿吗,怎么跑这来了!” “鬼知道啊!” 女鬼李云昭挠了挠头,咱鬼们也不知道啊。 “快走快走!他娘的,它眼睛都红了,肯定失智发狂了!先躲出了鬼门关,它出不去的!”十几个阴差争先恐后的朝鬼门关跑去,竟是不管几百只野鬼了。 “鬼差爷爷,带上我啊!”李云昭拽住旁边一个鬼差的收魂勾,一边跟着他飞快的游,一边扯着嗓子哀嚎,“爹啊!娘啊!我还想再投胎与你们再续前缘呢,别让我被生吞了!您二老可要保佑我呀!” 那波儿象跑得飞快,离众鬼越来越近。 震耳欲聋的声音尤砸在耳膜,后边的砂石被波儿象踩得飞溅。 “啊啊啊啊啊!”众鬼鬼哭狼嚎。 那被李云昭拖住的鬼差回头瞪了她一眼,怒道:“放开!” “不放不放!求你了,我不要魂飞魄散!”李云昭死死攥住他的魂勾,整个人被拽得像只低飞的风筝。 鬼差低骂了一声,甩手扔下魂勾,头也不回往前跑。 李云昭措手不及,往后仰倒了两步,一回眸,惊心动魄。有五只鬼魂被波儿象咬住,那凶兽头一甩,咕咚咽下肚。 “娘啊!” 她尖叫一声,扔下魂勾,连滚带爬的往鬼门关跑去。 可等她快到鬼门关,门外十几个阴差竟然施法,将那扇大门关起来。 望着眼前慢慢闭合的厚重门扉,李云昭内心一阵绝望,真是没天理啦! 死得这么憋屈就罢了,如今好不容易投胎在望,临了要被一只猪兽给生吞!谁家皇帝能做成这窝囊模样啊! 第3章 成了路边小乞丐 就在李云昭即将被波儿象一口吞掉时,忽有一个白影从鬼门关闯入,朝波儿象怒吼,“孽障找死!” 那是个白发白衣的老头,如同天降神兵,英勇无畏的径直冲到了波儿象的面前。 他手中的拂尘变得长如河水,卷住那波儿象的尖嘴,狠狠一拽,那头凶兽便朝前一跌,轰然摔倒在地。 李云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正要松一口气。忽而那波儿象竟挣开白发老道的拂尘,嘶吼一声,越发狂躁。 众鬼吓破了胆,蜂拥着朝鬼门关跑去。 李云昭被鬼群洪流挟着,身不由己。 发狂的波儿象咆哮一声,口中吐出一股猛烈的罡风,吹得一众轻飘飘的鬼魂往外飞去。 李云昭眼睁睁看着阴霾雾气在眼前飞速一掠而过,头身颠倒,竟翻滚着摔出了地府之外,回到了人世间。 她的脑袋重重摔在地上,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睁开眼。 面前一副陌生景象,屋檐——墙壁——阴暗小巷——还有一个躺在地上的小乞丐。 苍了天了,这是到了什么地方了? 李云昭望向泛着鱼肚白的天空,心如死灰,两行不存在的眼泪流下。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这回是真要呜呼哀哉了! 晨光照在小巷外的街道上,一寸一寸照亮小巷。李云昭爬起来,往阳光下试探性伸出手,手背瞬间冒出一阵阵白烟。 “啊啊啊!!” 她捂着手尖叫,一边哭一边手脚并用往阴影处爬去。 四周没有棺材,无处可躲。 她这是要被太阳活活晒死了。 李云昭仓惶失措的一退再退,不小心碰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乞丐。 忽然后背传来一股强大的吸力,将她整个魂魄吸去,一点点融入那瘦弱冰凉的躯体。 李云昭眼前又一黑,完全晕死了过去。 天亮时,街道上有人来人往,有许多声音传入巷子里,马蹄声、车轮声、脚步声、以及商贩的叫卖声,路人交谈的话声,各种各样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样的热闹,与小巷里的死寂并不相关。 人潮来来往往,有人站在巷口,远远看着巷子里,躺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小乞丐,只觉晦气,扭头躲得远远的。 是夜,乌云蔽日。 有更夫敲着梆子,在幽长的夜色中呼喊,“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咚——咚!咚!咚! 梆声像一声声洪钟,在李云昭耳边荡开,震耳欲聋,吵得她脑仁疼痛万分。 有什么记忆在脑海中复苏。 这样的钟声,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想起来了!她父皇死的时候,皇宫的鸣钟敲了三十八响。 可是,她父皇早就死了,她也死了,怎么会听到这样的声音? 李云昭心念一动,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 环视四周,还是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小巷。 干! 李云昭十分失落,还以为她遇到了什么天机,老天看她可怜,所以让时间倒流,将她送回到了她爹死的那天。 有一瞬间,李云昭都计划好了,要是她回去到过去,一定先把汤予荷宰了,还有什么秦争、林效之流,只要是琼林宴那天在大殿上的人,一个不留!通通杀光! 可惜,天道无情。 是她想多了。 她好容易缓过神,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然而低头乍一看,只见好黑好脏一双鸡爪子。 不对劲,不对劲。 她眨了眨眼,再定睛一看。 瘦骨嶙峋,皮薄骨细的手臂上,可怜兮兮的挂着半截破袖。 嗯? 不对。 再仔细一看,面前的地上,有一个脏得看不清原貌的,缺了好几个口子的——破碗。 李云昭倒抽一口凉气,似是不敢置信,拎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又捏了捏手上的肉……好清晰的痛感。 她还没从震惊回过神,伴随一阵咕噜噜的声音响起,腹中传来剧烈的饥饿感。 伸手痛苦的揉了揉肚子,李云昭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饿得前胸贴后背”。 这副身体瘦得肋骨根根分明,整个一骷髅架子。 感情原身是饿死的。 李云昭怀疑自己是倒霉鬼转世,不然怎么能什么倒霉事都遇上了。 肚子一阵绞痛,好似有什么在吞噬消化她的皮肉。 好饿,好饿啊,真的要饿死了。 她再顾不得许多,哆哆嗦嗦的爬起来,扶着墙往外走去,声音微弱嘶哑,“救命……救命啊……” 幽暗的长街上,李云昭看见一丝光亮。她心中一喜,朝那光亮,惶急的伸出颤抖的手。 “恩人……恩人……给我口吃的……” 走来的是一个提着灯笼的黑衣人,腰上挂着剑,黑面巾遮住了脸,一副生人勿近的冷血模样。 看着像杀手,刺客,逃犯……总之不像好人。但李云昭顾不得那么多了,她真的要饿死了。 她挡住那黑衣人去路,朝他伸出手,虚弱道:“菩萨恩人……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那黑衣人眉头一拧,嫌恶的看着面前摇摇欲坠的乞丐。 “哪里来的臭狗,敢挡老子的路?我看你找死!” 李云昭看着他的穿着打扮,觉得十分眼熟,可一时想不起来。 见她依旧不让路,黑衣人脸色一沉,拔剑出鞘。 他举起剑,却犹豫了。 看看手中雪白寒光四射的剑刃,又看看面前肮脏零落的乞丐,手一抖,真舍不得爱剑受此侮辱。 李云昭看着他手中的剑,又看他腰间挂着的鹤纹银白的令牌,骤然呢喃道:“你是……六合司的……” “我,我认识你们路首领……你给我口吃的,我真的要饿死了……” 黑衣人目光凛然,这小乞丐的声音虽然微弱,可他却听的清清楚楚,她说她认识路首领! 见她真的一副随时要咽气的样子,黑衣人犹豫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块干饼,扔到她脚下。 李云昭直勾勾看着那块干饼,颤抖着弯腰伸手去捡,可没蹲下,便力竭的摔了个屁股墩。 可她顾不上屁股的痛,仓惶捡起地上的干饼,用比地板还脏的手拍了拍上面的灰土,着急的咬了一口。 黑衣人看得嘴角抽抽,这小乞丐,还挺讲究。 李云昭就地坐下,抱着干饼小口小口的啃,细细的咀嚼着。 别误会,不是她有风骨。 实在是嘴巴里没有一点唾沫,干得喉咙冒火,一口饼都咽不下。 李云昭噎得一边翻着白眼,一边问那黑衣人,“水……有没有水?” 黑衣人眉一拧,接下腰间水壶,扔到她面前。李云昭得了水,并不急喝,而是含了一口在嘴里,等化了干饼,才慢慢咽下。 照此反复,一口饼就着一口水,巴掌大的饼她只吃下了一半,剩下的包好,当成宝贝一样揣进了衣服里。 至于水壶,那黑衣人一看就不会要乞丐碰过的东西,李云昭十分理所应当的据为己有。 “你是何人?怎么认识我们老大?”黑衣人抱臂,冷声问道 李云昭盘坐在地上,脑子飞快一转,想到了曾经救下的一个少年,便回答道:“我十二岁那一年,有幸给路首领牵马,路首领还夸我牵马牵得好。” 她目光中露出深深的敬仰之色,“那时我想拜路首领为师,路首领告诉我,若我诚心实意,便在砍五十根竹子,为他搭一个马棚。可惜,马棚没有搭好,我家里就遭遇了灭顶之灾……我一人侥幸逃脱,从此一直流浪在外……” 李云昭说完,深深低下了头,表现出一副悲戚哀伤的样子。 黑衣人听完摸了摸下巴,眉头一皱,煞有其事道:“我好像是听说过这么一件事情……” 他又想了想,点头称是,“对!老大还帮忙葬了你爹!让我想想,你姓……” “马,我姓马。”李云昭道。 第4章 路遇好人 四年前,十六岁的长生公主每日出入朝堂,同众臣论国事,大有一副做太子的姿态。 灵宗倾力培养长生公主,并且一直在打压所有反对长生公主的朝臣,意味非常明显,俨然要传位于公主。 被贬为庶人的旧盛王李申,有一子李萧凌,其复位夺权之心不改,暗中与准驸马陆允庭、太尉盛钟鸿勾结,预杀长生公主。 他们买通了长生公主身边的一个小宫女,以其母为要挟,命她给长生公主下毒。七藤草粉洒在长生公主每日经过停留的地方,只要吸入体内,时日一长,便能让她气血凝结,阻塞不通,心梗而死。 没想到的是,长生公主安然无恙,倒是常常进宫服侍灵宗的昱王李皎先病倒了。 缠绵病榻的灵宗大发雷霆,下令彻查此案。 那下毒的小宫女不知为何,竟然不顾家中老母性命,临头倒戈,供出上线。这顺藤摸瓜一查,就查出了李萧凌一干人等。 灵宗气得从病榻上爬起来,下令所有罪魁斩首示众,诛连五族。 此外又有许多人家受此事牵连。 其中,就有马姓一户,因是盛钟鸿门生,又多有书信往来,便被一起论罪投入牢狱。 黑衣人上下打量那小乞丐,见她举止虽懒散,却隐隐有些风雅,便信了几分。 “小子,今日碰上我算你幸运。你既然和我们老大有这等渊源,我就代老大做个好事。跟我走,以后有你一条活路!” 李云昭啊了一声,心想:六合司的人现在都这么侠肝义胆了吗?路崖到底怎么调教属下的?要是她还活着,这种敢违背圣旨,阳奉阴违的小崽子,一刀一个。 她张了张嘴,疑问道:“我是戴罪之身,你给我一口吃的,我已感激不尽,若跟你去了,岂不牵连你?” 黑衣人微微皱眉:“你不知道啊?今圣上仁德,大赦天下,为尔等受牵连之人除去罪名。” 李云昭一愣,低声回答:“我流亡躲藏不敢露面,还真是……不知道。” 他又笑了笑,啧啧道:“你小子,算是走狗屎运了!” 李云昭困于荒山野岭许久,不知年月。既不知道什么大赦天下,也不知道谁当了皇帝。 她按捺下心中异动,连忙拱手问:“不知恩人姓名?” “林伍。”黑衣人摆摆手,有些嫌弃的绕着李云昭往前走,十分帅气冷酷的撂下一句,“想活命就跟上。” 李云昭远远跟在他身后,心里暗自思忖着:林伍,什么小喽啰,没听说过啊。 想必她死了之后,六合司也变了。 不,这个世界于她而言已经天翻地覆的变化,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是一介流民乞丐,还是马上就要饿死的那种。 李云昭暗暗摇头,算了,还是先活下去再说吧。 她跟着林伍后边,七拐八拐的走到了一座民宅的侧门,门口的两个灯笼上映着大大的“路”字。 林伍敲了敲门,有一黑衣的侍卫从里边打开门。 开门那侍卫并没有蒙面,一张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唇红齿白的,十分青涩稚嫩。 少年道:“伍哥。” 林伍走进门,瞥向后边站得远远的小乞丐,“那小子和老大有点渊源,是那个什么马家的小子,说以前那个盖马棚要拜老大为师的。我正巧碰见他在流浪行乞,我就给带回来了,算是替老大行善积德了。” 李云昭站得很远,因为她发现自己离得近一些,林伍就皱眉走得飞快。她低头在自己身上嗅了嗅,嗯,确实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臭。 二人朝她看过来时,李云昭连忙诚惶诚恐的低下头,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林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交给你了,你安排一下,给他找个房间。” 他说完就往里走去,脚步一顿,嫌弃道:“对了,让他洗个澡!他妈的,熏死老子了。” 少年乖觉的哦了一声,朝门外的李云昭招了招手,“你进来吧!” 李云昭亦步亦趋的走在少年身后,连连拱手,“劳驾,多谢,多谢。” 少年鼻子一皱,不动声色的和她拉开距离,佯装咳嗽起来,伸手把口鼻捂住。 李云昭一张脸黑乎乎得只能勉强分清五官轮廓,骤然露出一丝窘迫之态,她慢下脚步,离少年更远了一些。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少年边走边问道。 “马衔,青鸟衔枝来的那个衔。”李云昭点头哈腰的回道,又望着少年的背影,“敢问,恩人姓名?” 少年摆摆手,“什么恩人不恩人,可别这么叫我,就叫我林柒吧,你今年多大?” 李云昭摸了摸自己的手骨,估摸道:“我十——六。” 少年林柒笑了笑,眼睛明亮,面色和善,“那你比我小啊,我今年十七了。” 走了约莫半刻钟的时间,李云昭一路观察周围,发现这个林宅的规模真不小。按着已经过了两道门的规模算,起码得是一座五进的宅子。 六合司也是碰上好时候了,竟然能住得这么豪华的宅子。 啧啧啧,这显得她从前很抠门啊。 她一边张望着,一边诚心发问,“这大宅子算是你们的官舍吗?” 林柒连忙摆摆手,摇头道:“嗨,哪里是什么官舍,这是我们老大的私宅,他常年住在都城。我们受命来此地办差,这才来给老大看看宅子……顺便打扫打扫。” 李云昭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六合司是她一手设立,直属皇帝管辖,是督察院之外的另一个监察部门,专门肃清官员贪赃腐败,私相授受的邪风。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还以为六合司监主自盗,也成了营私舞弊的脏污官僚。 少顷,林柒领着她走到一个厢房前,伸手推开门,一股灰尘扑面而来。 林柒咳了咳,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们最近忙着,还没来得及打扫呢,你就自己打扫一下吧。” 李云昭连连躬身道谢:“无碍无碍,能有一个栖身之所,已经是不敢想象,李——理应感激不尽,小的叩谢二位相助之情,来日必肝胆相报!” “好了好了,”林柒又退一步,指着旁边那条路,“往前走就是厨房,有柴火和水,你自己烧水洗一洗。” 他打量着李云昭,又道:“衣服……衣服我一会给你送一套我的,可能会宽一点,先凑合吧,等有空再带你去买。” “这……”李云昭看了看自己身上堆叠的破烂布条,半条裤管,半条衣袖,竹竿一样的四肢露了一半。简直是衣不蔽体。 她拱手行礼,感激涕零道:“那就,多谢了!” 林柒又道:“我们就在隔壁院子,方才路过亮灯的地方,有什么事情你就找我。” “好,多谢,多谢。”李云昭又感激道。 林柒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行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李云昭望着少年的背影,勾唇笑了笑,心中啧啧叹道:“哎呀,六合司这么个魔窟,怎么会有这么个人美心善的好孩子呢。” 第5章 少年你好善良 李云昭走进房间,寻借着朦胧月色将房里的烛灯点亮,然后捂着口鼻,吭哧吭哧的打扫起来。 等她慢吞吞,笨手笨脚的打扫完房间灰尘蛛网,林柒正好把衣裳给她送来了。 “多谢多谢,劳烦了。”李云昭对林柒连连感谢。 林柒放下衣服,朝她摆手,拧眉道:“哎,不用老是谢来谢去,很用不着啊。” 她三句话不离谢字,动不动就点头哈腰,一脸谄媚。一双眼睛滴溜溜不敢视人,明明软弱胆怯,却又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 哪里像练武之人,更像宫里的小太监。 林柒打心眼里不喜欢这样的人,心中厌烦,可看着她,又不忍心疾言厉色。转念一想,马衔毕竟做了几年乞丐,谁在泥里苦苦求生,都会变得软弱可欺。 只不过,若以后想进六合司,还得好好磨一磨性子。 “你就叫我柒哥吧,都是兄弟,不要跟个女人一样娘们唧唧的,抬头挺胸说话!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林柒伸手想拍她肩膀,正要落下,但看着她衣服上黑泥厚得看不清衣裳本色,手掌急拐一个弯收了回来。 李云昭微微抬起头,黑漆漆的双眸与他对视,有些羞涩的笑道:“好,柒哥指教的是。” 林柒被她含笑的眼睛看得莫名一身鸡皮,轻咳一声,“那个,你洗洗吧,早点休息。” 李云昭目送他离开,敛了眉目。 心道:教我做事?小崽子,老子那是怕浩然的霸王之气吓到你!别把你吓得跪地求饶了。 李云昭一边愤愤的想,一边将林柒送来的衣服展开。这是一身灰蓝色的劲装,腰封腰带、束袖的护腕俱全,想是一整套都给她送来了。 她拎着衣服跟自己比了比,不仅袖口长了一大截,布料粗糙,走线也宽松。 她叹了一口气,想起自己生前如何风光无限。她穿的衣裳,绸缎锦绣都是最上乘的,摸起来比小宫女们的最嫩的那块臂肉还柔软细腻。 哎,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何事都只能想当年了。 她烧了一大锅热水,来来回回搬了八趟,才将热水倒在浴桶里,又四处翻翻找找,从墙缝里摸出一块风干皴裂的胰子扔进水中。 李云昭虽然没看过这具身体,却很清楚,这是一个女孩。 一个饿死街头的女乞丐。 她谨慎的关紧浴室的门,这才脱了一身污脏腥臭的破衣烂布,整个人完全泡进热水里。 还没开始搓,干净清透的水中就蔓延出黑水了,可见是有多脏。 李云昭慢悠悠的洗了许久,一看,水已经黑透了。 从水里出来,李云昭低头看了看自己,四肢细若竹竿,皮肤惨白,瘦骨嶙峋,一丝一毫多出来的肉都没有,胸腹一样平坦凹陷。 若不是被人扒了裤子看到下身,凭着肉眼,估计不会有人发现她是女子身。 这样也好,她可以借着马衔的身份,在这里多住几日,好歹养好身体再做打算。 李云昭穿上衣裳,将长出一部分的衣袖裤腿卷了卷,光脚走回房间。 她坐在镜子前看了好一会。这张脸好不好看嘛,真看不出来,毕竟都饿死了。铜镜里的少年两颊凹陷,面色如土,眼睛倒是大,黑黝黝的,鼻骨也算挺拔。 李云昭酷爱美色,要不然怎么会因为美色诱惑,去贪一杯酒,因此一命呜呼。 想她长生宫殿里的小太监小宫女个个清秀可人,没有一个难看的,不过要说好看,还属她的两个贴身宫女,繁书和琴竹。 那是她最爱的两个小美人啊,从小跟着她一起长大,和她一样招摇过市,嚣张跋扈。 不知道她死了之后,她们的光景如何,还在不在人世。 她唉声叹气的躺到床上,眼睛望着房顶,心情十分沉重,努力的接受自己成了乞丐的事实。 可她想到自己生命中很重要的人们。 无论是善良仁慈如她母后,还是随性潇洒如她父皇,还是兢兢业业如岑太傅,又或者骁勇善战如汤大帅……不管好坏善恶,总之全死光光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要回到那个至高无上的地方。 当然,做是做不到了,也就想想吧。毕竟谁会认一个乞丐为早已死去的先帝呢。 乞丐啊乞丐。 你为何死得这么悲催啊。 沉思了一会儿,李云昭只觉得肚子饿得厉害,掏出那半块饼又慢慢啃起来。 她一边啃饼,眼皮子就开始打架,还剩一小块饼塞在嘴里,转眼就睡得死沉死沉的。 半夜三更时,府中来了一波人。 有个腹部中箭的白衣男子被抬入府中,就在李云昭旁边的院子住下,十几个肃穆庄严的带刀侍卫守在门口,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有两个侍卫架着一个被蒙着眼睛的大夫,进入了那间房间。 “大夫,只要你治好我们大人,必有重赏。其余一应事情,请不要看,不要想。”一个黑脸虬髯的壮汉出声道。 那山羊胡的大夫颤颤巍巍,没敢看周围的侍卫,连连点头应是。 他给躺在床上的白衣男子喝了碗药,一张白布按在男子腹部,手指抓着半截断箭,手一使劲,飞快拔出沾血的箭尖。 白衣男子半睡半醒间,骤然遭受剧烈痛击,痛的抽搐了一下。 大夫似是不经常给人治疗箭伤,没什么经验,有些手忙脚乱,弄得鲜血喷得到处都是。 黑脸大汉看得怒目圆,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像是下一秒就会一锤将那大夫的脑袋砸扁。 大夫好不容易把血止住了,手抖着慢慢缝合伤口,一时扎错位置,又重新扎一个洞,直把那男人扎得额头青筋暴起,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黑脸大汉看得一阵心惊肉跳,竟是转过头去,不敢看了。 那山羊胡大夫好不容易清理完创伤,放下器具,气喘吁吁的擦着脸上的血迹,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 等他缓过神,仔细的写下药方,给旁边的黑脸汉说明注意事项,然后就被两个侍卫蒙上眼睛,架着带离府中。 那白衣人还没醒,房中只留一个黑脸汉和林伍在一旁等候。 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林伍脸上隐隐有些鄙夷和不屑,那黑脸壮汉也瞥了林伍一眼,用鼻子出气,哼了一声。 过了一刻钟,床上的白衣人慢慢转醒,腹部疼痛感传到四肢百骸,让他忍不住痛哼一声,苍白的脸上有细密的汗冒出。 “大人,您如何了?”黑脸大汉看到他醒来,站在床前急切的询问道。 白衣人的视线骤然被挡了个结实,他翻了个白眼,痛苦的朝黑脸汉摆摆手,示意他滚远点,视线看向林伍。 林伍走上前,朝他拱手行礼,恭敬道:“汤大人。” 此汤大人虽然病态憔悴,却也掩盖不住那俊美无双的姿色,若让李云昭看见,定能一眼认出,这正是两年前琼林宴上,一杯毒酒害死她的汤氏状元郎,汤予荷。 汤予荷声音低哑,缓缓开口,“速请路首领来顷州一趟,本官与他,有要事相商。” 林伍半垂眼眸,“是。” 林伍离开后,汤予荷才阴森森的对那黑脸汉开口,咬牙切齿的,“陈敖,你他娘的给我找的什么大夫?” 黑脸陈敖一愣,憨厚老实的脸上闪过愧疚之色,挠头道:“就路上随便找的。” 汤予荷闭上眼,冷冷道:“弄死他。” 第6章 一院之隔的仇人 次日。 李云昭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小半块饼干掉在床上,她拿起来吹了吹,又丢入口中。 用力伸了个懒腰,只觉一辈子没睡这么舒坦过。 她坐在镜子前梳头,口中哼唱歌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一句话反复哼唱数十遍,她终于在铜镜前梳了一个不算太潦草的发髻。 左看看右看看,不满意也没办法了。再没有小美人每日早晨帮她梳洗打扮。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怎么办呢,自力更生吧。 李云昭收拾好自己,正出门准备觅食,却看到旁边院落的门口守卫森严,顿时吓了一跳。 那些侍卫的打扮,与六合司还不一样,却是一水赤色黑甲的府衙兵,瞧着像是直隶兵部的虎林卫。 难不成来了什么大人物? 李云昭蹲在一棵树后观察,等了大半天也没看到有人出入,只能无奈放弃,迈步慢悠悠去找林柒。 她走到林伍林柒所住的院子,站在门外敲了敲门,院子里却毫无反应。 “柒哥,柒哥。”李云昭喊了两声,不见人应声,走进院子转了一圈,连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唉,六合司就是忙啊。 她本想向林柒借点钱,用来买身衣裳,再买双鞋子——现在她还光着脚呢,原本那双脏得分不清泥和布的鞋子,她是万万穿不到脚上去的。 可惜林柒不在,她在他们房间里转了转,看见两个凉透的肉包子,眼睛一亮,顺手牵羊。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把肉包子往嘴里塞。 香,太香了。 她正全神贯注,津津有味的啃着包子,出门就撞上一堵墙。 哎呦一声,手一松,手里的包子被撞得滚在地上。 李云昭眼睁睁看着白白胖胖,透着肉香的大包子就这么飞出去了。顿时哀嚎一声,连滚带爬的捡起来,用手拍了拍,心痛不已。 陈敖低头看着面前光着脚,行为古怪的瘦弱少年,眉头一皱,拎着她后领提起来。 李云昭抱着大包子,两脚悬空,呆呆的看着他,眨了眨眼,出声喊道:“好汉饶命!” 好汉皱眉,嗓音浑厚低沉,“你是什么人?” 李云昭看了看他,紧忙解释道:“我是六合司林伍的人,我是他救来的。” “你鬼鬼祟祟做什么?” 李云昭朝他举起一个加半个包子,老实回答,“我饿了,林伍不在,我来找点吃的。” 陈敖疑虑的看了看她,松手将她扔下,又问道:“你为何不穿鞋?为何打扮如此奇怪?” 李云昭两只苍白的脚丫子沾了泥土,裤管又松了,一边高一边低,衣衫松松垮垮,活像偷别人的衣服穿,显得十分贼相。 她干巴巴解释道:“因为我没鞋子,没衣裳,借的林柒的。” 陈敖又问:“为何如此?” 李云昭回:“因为我原本是乞丐。” 她的话一出,陈敖噢了一声,摸了摸下巴,点头道:“你这看着确实是像乞丐,我也没见过这么瘦如病鸡的小偷。” 他说完,也不管李云昭如何,大摇大摆的朝那森严的院子走去。 李云昭瞪着他的背影,磨了磨牙,这狗东西,竟然敢摔她!还骂她是病鸡! 斩了!拖出去斩了! 她在心中咆哮着,吹了吹包子上的灰尘,狠狠咬了一口。 虎落平阳被犬欺,掉毛凤凰不如鸡。 又不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太和帝,还能跟人家硬碰硬不成。还能怎么办,忍呗。 李云昭晃晃悠悠的在府里闲逛,游廊漫步,优雅娴静,竹林郁郁葱葱,除去花园疯长的野草,真是哪儿看哪儿不错 李云昭心中不仅感叹,路崖这眼光真不错,宅子买得好呀。 如果这是她的宅子就好了。 最好手里再有几家铺子,账上有个几万两白银,家里有几个漂亮侍女,出行有马车,坐卧有软榻,家中生意不用怎么费力经营,便能吃穿不愁。 做一个富贵公子,空闲了便去游山玩水,闲云野鹤的过完一生。 想想都不知道有多美呀。 若有这舒坦日子,谁乐意去当什么命短的皇帝。 李云昭想着这样美好的人生,凭着两个包子挨了一天,从傍晚时就在门口候着,等林伍和林柒回来。 然而等到天都黑了,仍不见他们的踪影。 李云昭彻底蔫了,扶着墙慢慢移回房间,心中暗暗骂道:林柒这个不靠谱的玩意儿,不回来也不知道提前说一声,真是没礼貌! 她本想这么躺着睡一觉。可是太饿了,饿得她头晕眼花,四肢发凉。 作为一个饿死鬼,怎么忍受得了这种致命的折磨! 她又扶着墙从房里出来,朝那森严的院子走去。 院门口四个侍卫剑还没拔出,李云昭先颤颤巍巍跌坐在他们面前,伸着颤颤巍巍的手,声音颤抖绝望。 “几位大哥,行行好,给口吃的吧,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四个侍卫面面相觑,有点摸不清头脑。他们知道这个人一直在宅子里,好几次看见她光脚路过,神神叨叨的,像个疯子。 不过既然是六合司的,也算半个自己人。 有个侍卫见她可怜,便掏出一个干饼扔给她。 出声赶道:“走吧走吧,别靠近这里。” 李云昭抱着干饼感激涕零,连连称谢,“谢谢大哥,你人真好,祝你成功啊,成功!” 她抱着饼,一边谢恩一边后退。 房间内,汤予荷慢条斯理的喝着人参乌鸡汤,旁边侍卫自觉接过碗,给他送上帕子擦嘴。 “证据都准备好了吗?” 陈敖坐在一边,回答道:“所有人证物证都准备好了,流程也走了几遍,就算届时他们进了大理寺受严刑拷打,也能保证不出纰漏。” 汤予荷轻哼一声,面不改色道:“要是出意外,你知道怎么办的。” “属下明白!” 汤予荷略显慵懒的斜靠在锦绣软枕上,合上眼,慢悠悠问:“京都如何?” “一切照旧无恙,不过就是……陛下最近很宠爱一个叫方恬的美人。” 汤予荷挑了挑眉梢,淡淡道:“这个女人有什么特别之处?” 陈敖小心的瞥了他一眼,犹豫着回答:“她……肖似长生公主。” 汤予荷沉默片刻,忽然嗤笑一声,面露嘲弄之色,“这位陛下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猜了。” 第7章 昔年的爪牙 汤予荷出身将门世家,是汤氏家族的嫡长子,他父亲汤彻是乔国的柱国大将军,母亲岑笛音是书香世家岑氏的千金,外祖父正是已故岑太傅。 有些人啊,那就是天生运气好,投胎投得妙,好到让人瞅一眼都忍不住羡慕嫉妒恨。 汤予荷不仅家世显赫,身份高贵,还有个十分好用的脑子。三岁开蒙,七岁出口成章,秀外慧中,才智不凡,十九岁以状元身份入仕,短短两年,已经做到了兵部侍郎的位置。 神仙一样的人物,除了心肠是黑的,其余每一样看起来都相当矜贵秀美,干净无暇。 屋子外头,李云昭像只小狗似的,被人投喂了一块大饼,屁颠屁颠的跑回窝里享用。 她压根没想到,她人生最大的死敌就离自己两墙之隔。 一块饼吃不完,她又包好揣在衣服里,这样只要肚子饿的时候,她就能立即拿出来啃一口。 又过了一夜,李云昭一早起来蹲在门口等待,门口的墙缝里的野草被她拔光了,林伍和林柒始终没有回来。 只有那黑脸的大汉提着食盒进出。 一张饼已经吃完,李云昭又饿了。 当黑脸汉提着食盒回来的时候,李云昭一把拽住了他的裤腿。 她仰头可怜巴巴的看着陈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好汉大哥,请问你知不知道林伍林柒去哪里了?” 陈敖刚走进门,骤然被人拉住,脚一伸,下意识想把她踹飞,低头却看见这瘦弱少年,堪堪收回脚。 “臭小子,蹲在这里搞毛啊,吓老子一跳!” 李云昭撑着腿站起来,忽然眼前一黑,身形一晃,头重脚轻的朝地上栽倒去。 “我去,你丫的碰瓷呢!” 陈敖气势浑厚的骂了一声,眼疾手快的抓住她细条条的胳膊,一把将她拽回原地。 李云昭借着他的手支撑,站直后连连道谢:“多谢好汉大哥,我太饿了,实在是头晕得很。” 陈敖瞅了她一眼,不悦的大声斥道:“饿了就吃饭,蹲在这里有人把饭喂你嘴里不成?” 他刚骂完,就看见这娇弱少年眼眶倏的一下就红了,一副悲戚可怜的模样。 “我正想问问大哥,可知我伍哥柒哥去了何处?何时归来?他们离去时并未与我说明。 ”少年似羞愧难当,低头叹息,“我……我身无分文,实在是,实在是饿得不行了……他们若再不回来,我只得出门乞讨去了。” 陈敖打量了她半晌,浓眉一竖,牛一样气哼一声,“我当什么事情呢。” 他将左手往怀里一掏,掏出两块碎银锭,直接扔给李云昭,十分阔绰霸气。 “拿去!” “这……”李云昭瞪着眼睛看他,顿时感动得不行,泫泪欲泣道,“多谢大哥!等我渡过眼前劫难,将来一定会回报大哥的恩德!” “行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男人。”陈敖呵斥一声,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自幼跟随汤大帅在军营长大,做事大刀阔斧雷厉风行,最受不了婆婆妈妈的人。 李云昭噤了声,只是面含笑意,黑黑的眼珠讨好的看着他。 陈敖又瞪了她一眼,可不知为何,看见她的眼睛总觉得心有不忍,摆手道:“林伍最晚明天就能回来。” “哎。”李云昭点点头,谢字到了嘴边又吞了下去,佯作不经意的问道,“那他们是去做什么?” 陈敖道:“我家大人找路崖有事情,他们去请路崖了。”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透露了不该透露的消息。斜眼睨了李云昭一眼,见她一脸茫然,心放了下来,摆摆手往院子走去。 待他走后,李云昭笑容一僵,头脑飞快转动起来。 路崖和马衔关系匪浅,到时候面对面随便问一问,她定然会露出破绽来。 路崖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暴脾气,最讨厌别人欺骗他,说不好直接一刀把她砍了,到时候她说什么? 说自己是死去的李云昭吗? 鬼才会相信! 李云昭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她死了之后,恐怕就是李皎那厮登上皇位做了皇帝。若路崖已经带着六合司归附于李皎,那她再送上门,岂不是自找死路。 她和汤予荷是生死仇敌,和李皎也是不折不扣的政敌。 多年来,她与李皎之间的明争暗斗可谓是从未停歇,一直是今天你砍我的臂膀,明天我断你的后脚,整日里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地琢磨着如何让对方陷入困境。 天天憋着坏水给对方不痛快,什么栽赃诬陷、污蔑、泼脏水之类的勾当,简直是信手拈来,家常便饭。 还有当年她被李、陆、盛三个王八犊子下毒,却意外牵连李皎,害他中毒深入,治了许久也没能痊愈。 等到她终于登上皇位之时,李皎仍旧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还不知道现在治好了没有。 李云昭越想越觉得不妙。 还是收拾收拾,赶紧溜吧!小命要紧。 李云昭打定了主意要走,便回到房间等待夜晚到来。 她昨日在府中溜达的时候,看到马厩里有两匹马,不算良驹,但也能卖个四十两银子,两匹马八十两银子,够她吃喝两个月了。 李云昭又思忖着,除此之外,这府里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让她卖掉的。路崖买的宅子虽然好,但配置却是稀烂,摆的花瓶字画都是些粗制滥造的东西,一个古董名器都没有。 不过以她的身体状况,一阵大风吹来都能飞到天边去,两匹马也不知道能不能带走。 夜幕降临,四周一片静谧,偶尔有几声虫鸣打破这份宁静。 李云昭将门推开一条缝隙,侧耳倾听着门外的动静。确定周围没有异常后,她这才轻轻地把门完全打开,蹑手蹑脚地迈出脚步。 就在她准备朝着马厩方向摸索而去时,突然,她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几个黑影,正从远处的拱门处徐徐走来。 李云昭心中一紧,连忙停下脚步,躲在了一旁的阴影之中,微微眯起眼睛,在微亮的月光下看清了为首的男人。 那男人身材高大威猛,五官轮廓分明深邃,刀削般的眉低压,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他走姿相当嚣张,大摇大摆,气势十足,如同一只横行霸道的大螃蟹。 想当年,五岁的李云昭亲自挑选侍卫,众多的小侍卫们一个个皆低眉顺眼、战战兢兢地站成一片泥俑,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得这位小公主不高兴。 在这群唯唯诺诺的身影之中,有那么一个人格外与众不同,昂头挺胸,一脸倔强豪横,李云昭真是一眼就看上他了。 她就喜欢这种天不服地不服的气势,训教桀骜不驯的野鹰为之所用,很让人有成就感。 可好不容易把路崖调教好,指东打东,指西打西,她还没好好使唤这个大鹰爪,自己先一命呜呼了。 李云昭站在原地,目光紧紧地盯着路崖,见他们朝着那座院子走去。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之后,李云昭毫不犹豫地扭过头,脚下生风,朝着马棚的方向溜去。 然而,她刚走了两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少年清亮的声音。 “马衔!” 林柒从拱门后姗姗而来。 李云昭身影一顿,慢慢回头和林柒对视,挂起一个笑容,“柒哥,你怎么在这里?” 林柒撅着屁股,慢吞吞走到他面前,“我们刚从京都赶回来,哎,你刚才看见老大了吗?他们刚进来。” 李云昭啊了一声,脸不红心不跳的摇头道:“是吗?没看到啊,路首领怎么会来这里?” 林柒一边揉着屁股,一边语气哀怨道:“那位汤大人有紧急事情,非要请老大来一趟,我骑马跑了两天两夜,屁股都磨破皮了。” 李云昭眉心一跳,只听到一个汤字,下意识问道:“汤大人?哪个汤?” 林柒许是揉到了破皮的地方,倒抽一口凉气,皱着眉嘶道:“汤大帅的那个汤咯,前两年那个大名鼎鼎的状元郎,汤氏大公子,你不知道?” 第8章 身份被拆穿 不知是不是害怕汤予荷,林柒就是没敢直呼他的姓名。 不过这一句话,告诉了李云昭两个信息。一、现在距离她死期已经过了两年;二、那院子里住的正是她的死敌汤予荷。 李云昭内心各种念头此起彼伏、千回百转,一边用眼角余光偷偷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一边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脱身之计。 “哎,我得去擦个药。”林柒哀叹道,“马衔,我看不到后边,你来帮我擦一下吧。” “啊?” 李云昭还没想到办法脱身,听见他的话,愣了愣,目光落在他挺翘的臀部上。 她皱起眉,“你说什么,我帮你擦?” 她堂堂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十指不沾阳春水,清清白白的女儿身,连男人的手都没牵过。这个有眼无珠的小侍卫,竟然敢让她给帮忙擦屁股? 林柒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蹙眉道:“这有什么,你还害羞不成?都是男人!在我们六合司里边,但凡受了伤,都是彼此互相帮忙包扎擦药,你要想进六合司,以后也免不了!” 李云昭瞪大眼睛,诧异的看着他,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她什么时候说想进六合司了? 但是转念一想,她也不能说不想进。 毕竟马衔的人生偶像是路崖。作为马衔,能接近偶像,成为偶像的手下,一定是一件梦寐以求的人生理想。 此时,院子内。 以路崖为首的一行八个黑衣人,已经大摇大摆的进了汤予荷所在的院子。 门外的侍卫朝路崖恭敬的拱了拱手。 “路大人。” 路崖目不斜视,径直走进房间内,其余黑衣人则井然有序的,静静地站在门外,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 汤予荷此刻正以一种极其慵懒的姿态半靠在那柔枕上。如瀑布般的长发散落在肩头和背上,几缕发丝垂落在脸颊旁,轻轻拂过他白皙的肌肤,更增添了几分惊艳。 他修长手指捏着一封密函,垂眸阅览。 路崖走进房,连看都没看汤予荷一眼,一扫衣袍,随意的坐在一旁的梨花木椅上,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吨吨吨大口喝了几杯。 待他放下茶杯,汤予荷抬手将密函甩出,路崖抬起手,正好将密函接到手中。 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路崖一目十行将密函看完,浓眉微蹙,指着其中一个名字,“你有没有搞错?方鱼年,陛下才?擢他为奉姑刺史,去年六月查出的方氏一族与盛逆王有所牵连,方氏该杀头的杀头,该流放的流放,你自己查出来他没有嫌疑,还去陛下面前力挺他无罪,现在又怎么说?” 汤予荷瞥了他一眼,面不改色,平静道:“这是两码事情,关于两年前的夜宴一案,方鱼年有很大的嫌疑。” 路崖愣了愣,咬牙沉声道:“怎么可能?方鱼年可是她最信赖的人,比你,比我,都更亲近的爱臣。” 汤予荷一双桃花眼含笑望向路崖,笑意却不达眼底,语气悠悠,“若我说,她的死,与此人有所关联呢?” “什么?”路崖眼神一凛,眉宇低压,“你有什么证据?” “当年我受困于牢内,未亲眼见她下葬皇陵,后来我却发现,皇陵里那一具尸体根本不是她。” 汤予荷的话还没说完,路崖双眼瞪得像铜铃一样,不敢置信道:“你他妈的去掘她的棺材了?!” 汤予荷笑了笑,没有回应他的愤怒,而是继续道:“她的后事是方鱼年主办,三日匆匆下葬,却在皇陵找不到她的尸身,换了一具同样中毒而亡的女尸,你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蹊跷吗?” “方鱼年!”路崖怒骂了一声,一拳砸裂结实紧密的梨花木桌,瞪了汤予荷一眼,“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三个月之前。” 路崖捏紧了手中信函,记住了上面写的所有名字,而后将密函放在烛火下点燃,炙热的火光跃上他的指尖,他却是毫无感知一样,面色阴沉得可怕。 汤予荷又淡声道:“最近四陇山的匪徒很猖獗啊,手段极其凶残,到处抢掠杀人,除了方鱼年,其他人,就意外被强盗匪徒杀害了吧。” “方鱼年呢?” 汤予荷思忖片刻,“先就地控制,得手后通知我,我要亲自审他。” 路崖幽幽的看着他,拍掉指尖上还有余温的灰烬,转身便要往外走去。 “等等。” 汤予荷忽然叫住他,漫不经心道:“切记,你我是为陛下办事,为陛下除去逆王旧党,可不是为了她。” 路崖头也没回的摆了摆手。 等他走出来,林伍便走到他身边,邀功禀告道:“老大,我前几天在街上遇到了一个小孩,叫马衔,说是你以前的小徒弟,你还记得不?” “什么?”路崖似是没听清,拧眉疑问道,“你说谁?!” 林伍用手比划着,解释道:“马衔啊,以前总扎一个长长的小揪辫的小子,缠着你要拜你为师的,盖马棚的那个。” 路崖脚步一顿,眼神有些幽深莫测,沉声问:“人呢?” “在外头呢。” “提进来。” 他说完,转身返回房间,对汤予荷道:“哎,一会给你变个戏法。” “提”?林伍挠了挠头,心想老大真是审犯人审习惯了,平日说话也离不了这官腔官调。 李云昭还在和林柒扯皮,一会儿说自己笨手笨脚,一会儿说自己身上脏,一会儿又说自己晦气。 反正各种借口,就是不愿意给他处理伤口。 扯了好一会儿,林柒才算看出来她的抗拒,无奈道:“算了算了,我还是求伍哥帮我擦吧。” “求我什么?”林伍正巧从院子里出来。 林柒指了指自己的屁股,一脸羞涩,有些不好意思,“骑马骑太久,屁股疼得不行。” 林伍嫌弃的看了他一眼,冷酷无情的摆手道:“多磨几次,磨习惯了就行,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你不疼啊?”林柒有些不相信的疑问道。 林伍嗤道:“娇气!我看你还是得练,等会儿我就跟老大打个报告,以后有外地的差事,专门派你去,让你把屁股磨出茧子才行。” 林柒撇了撇嘴,不吭声了。 李云昭听着二人略显粗俗的的话,眼观鼻鼻观心,内心一阵哀叹。 她那神秘诡谲、阴狠毒辣的六合司,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林伍转头看向李云昭,对她招手道:“那个马衔,来,老大要见你。” 李云昭愣了愣,整个人都有些僵硬了,“路……路大人要见我?现在吗?” 林伍看着她穿得松松垮垮,头顶发髻散乱,一双瘦白的脚沾满了泥土,蹙眉道:“你,整理一下衣着!” 李云昭闻言,伸手抓着松下的几缕头发,却是手忙脚乱,左盘右捋,愣是给自己弄成了一个鸡窝头。 “哎!笨手笨脚的,你连束个发都不会吗?”林伍看得更加一脸嫌弃,无奈对林柒指挥道,“帮他弄一下。” 林柒叹了一口气,撅着屁股走到她身后,一巴掌拍掉她的手,“我来!” 李云昭一愣,讪讪收起手。 不过片刻,林柒给她扎了个圆圆的髻团,规规整整,还算干净利落。 “好了,快点吧,别让老大和汤大人等急了。”林伍有些不耐烦的催促道。 李云昭哎了一声,望着那守卫森严的院子,心中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不知为何,心跳忽然加速,似阵前敲击的鼓声,砰砰砰,剧烈非常。 为何这么胆战心惊? 李云昭想,或许是她太了解那两个家伙的手段。 那是早已脱离她控制的豺狼虎豹,如今碾死她,跟碾死蚂蚁一样简单。 她不想死,不想再做一次游魂野鬼。 李云昭跟在林伍身后,走进院子,又走进房间。 “老大,汤大人,马衔来了。”林伍将李云昭领到俩人的面前。 李云昭始终没有抬头,像只受惊的小鹌鹑,头垂得极低,一副怯懦恐慌至极的样子。 一进门,便扑通跪倒在地,瑟瑟发抖道:“求大人饶命!” 第9章 还能再编 林伍瞪了瞪眼,惊讶于她这么大惊小怪,朝她低咳了一声,示意她镇定点。 路崖却是冷笑一声,布满茧子的手指轻扣桌面,慢条斯理道:“你是马衔?” “不……”李云昭的头垂得更低,几乎匍匐在地上,“求大人恕罪,小的并非有意欺瞒,小的只是想求一条活路才对林伍大哥说谎的。” 林伍瞪眼哎了一声,“这什么意思?” 他话刚出口,路崖便瞥了他一眼,眼神明晃晃的写着两个字:“蠢货”。 林伍摸了摸鼻子,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被这小乞丐骗了,脸一热,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路崖拍桌:“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骗到六合司头上,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李云昭张了张嘴,“我是……” “抬起头来。” 一道清冷淡漠的声音从床榻上传来,汤予荷依靠在软枕上,垂眸凝视着面前的瘦弱少年。 李云昭的心骤然一沉,手指抓着衣袍,慢慢蜷紧起来。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李云昭微微抬起头,垂着眼睑,低眉顺眼的,“求大人饶命。” 汤予荷一双桃花眼端详着她,忽然皱了皱眉,“姓甚名谁,何方人氏,为何假冒马衔?” 李云昭瑟缩着道:“我……我叫迁松,今年十六岁,无父无母,本是马衔少爷院中的一个仆从,马家出事那一日,我受少爷差遣,去给郊外清修的小夫人送信,待我回去时,府中已被查封,所有人皆被官府收押,我不敢去官府自首,便逃离京都,一路流浪至顷州。” 李云昭一顿,可怜道:“我实在太饿了,快要饿死了,斗胆欺骗林伍大哥只是想讨口吃的,我虽命贱低微,只是一介尘泥乞丐,可一生从未作恶,不曾诋毁人言、盗人财物,我只是不想死!求大人饶小的一命!” 路崖听完显然不信,面无表情道:“条理清晰,口才不错,胆子也够肥,不过,既知道六合司,竟不知道六合司的手段吗?” 李云昭叩首求饶,“求大人开恩,求大人开恩!小的说的都是实话,绝无半句虚言!” 路崖不耐烦听人哭求,雷厉风行,当即道:“来人,提到马厩去审,别把老子的地板弄脏了。” 门外快速进来两个黑衣人,架起李云昭跟架小鸡崽似的。 汤予荷却突然出声道:“杀鸡焉用牛刀,六合司的刀是斩官杀将用的,杀什么乞丐,正好我手生了,这个就留给我练练手吧。” “随你的便。”路崖摆摆手,起身大步离开。 李云昭被两个黑衣人重新扔回地上,林伍路过她时,脚步微顿,拧眉看了看她,暗自叹气往外走。 六合司的人离开后,竟只剩床榻上的汤予荷,房间一度寂静无声。李云昭跪坐着,垂着头,枯瘦的手撑在冰凉地面,不自觉用了力。 “怎么不继续求饶了?”汤予荷语气淡淡地出声道,“莫非,你知道求路首领有用,求我没用?” 李云昭下颌骨咬得紧绷,缓缓抬头看向他,眼中带着不忿,“在你们这些大人物眼中,人命贱如蝼蚁,大人又岂会在乎蝼蚁求饶?” 让她求汤予荷饶命? 放他娘的狗屁。 大不了死了重做孤魂野鬼。 床上的谪仙人看她像在看一个玩物,嗤笑一声,“还算有点骨气——姑娘,只要你道明身份,我亦非辣手摧花之人。” 李云昭浑身一僵,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破绽,竟被他看出来了。 汤予荷道:“你清楚马家的祸事,也知道马衔没有在那场祸事中死去,否则你怎敢明目张胆地冒充马衔。能得知这些事情,十六岁,女子,读过书,会被马家祸事牵连导致流浪他乡,莫非,你是马闫的私生女?” 没等李云昭反应过来,汤予荷便沉吟一声,自信道:“看来是了,马闫好色浪荡,没娶妻前已有好几房小妾外室,你叫什么名字?” 李云昭沉默片刻,悄悄打量着他的神情,一时分不出他是在诈她还是认真的。 “陈敖。”汤予荷唤了一声,黑脸汉陈敖便走了进来。 汤予荷十分平静地吩咐道:“去给这位姑娘买几套合身的衣裳,嗯,还有鞋子。” “啊?”陈敖诧异地看看地上的小乞丐,又看看床榻上的主公,满脸茫然,他却不是惊讶李云昭的女儿身,也不是质疑汤予荷奇怪的命令,而是指了指窗外的夜,“现在吗?可是天黑了,布衣店都关门了。” 汤予荷面含淡淡笑意,只是看了他一眼。陈敖摸了摸鼻子,明白了意思,可不就是让他自己想办法。 看她依然跪坐在地上,汤予荷道:“起来说话,地上凉。” 李云昭实在捉摸不透这个奸诈小人的想法,只得顺从地站起来,看他接下来要耍什么花样。 陈敖打量了她两眼,一脸难言地转身出了门。 “你好像很抗拒和我说话,我有这么可怕吗?”汤予荷又道。 李云昭一脑门雾水,“小的惶恐,只是不太明白大人是什么意思。” 汤予荷拿起手边搁置的书册,慢慢看起来,“没什么意思,本官素来怜惜美人,况且你兄长马衔在我手下做事,你既是他世上最后的血亲,我自然要令你二人团聚。” 李云昭又沉默了。 汤予荷捻书页的手指一顿,“怎么,你还想在这里当乞丐?女子只身在外多危险,你应该有所经验,不然也不会假扮成男人,马衔和你是世上最后的血亲,他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他嗓音如平静的流水,缓和而清爽。 可在李云昭耳朵里,却像是一把利刃尖刀,藏着毒抹着药,预将人凌迟。她了解汤予荷,他绝不是个这么好心的人。 她敛眉垂目,拱手感激道:“是小的多虑了,多谢大人搭救!大人真是菩萨心肠,小的祝愿您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汤予荷翻了一页书,声音很低,似在自言自语,“长命百岁,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啊。” 有寿而非福,有福而短寿。长命百岁,若不搭配幸福安康,或许,反而是诅咒呢? “去吧,明日启程回京都,早些休息。”他摆摆手道。 “多谢大人。”李云昭低眉顺眼地从房中退出,回到了自己住的那间房。 半个时辰后,有人敲门将两套衣裳送来了,布料还算柔软,比林柒给的那套好多了。 李云昭将两套衣裳包起来,穿了上了鞋子,等到夜半三更的时候,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摸到马厩。 这一个两个的,都不是好东西,还是先溜为妙。 她挑了好一点的那匹,拍拍马头轻声哄道:“乖乖,不要出声,咱们悄悄的。” 第10章 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次日清晨,陈敖带着一行人已经准备就绪,便去请汤予荷,“大人,马车已经备好了,随时可以启程。” 汤予荷长发半挽,身上随意地披了一件外袍,虚虚扶着腹部的伤口站起来,“那个人呢?” “已经让人去叫了。” 汤予荷点点头,然而他才走到门口,便有侍卫来报,“大人,那个女的不见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汤予荷脸色微变。 侍卫回道:“房中并无任何异样的痕迹,马厩少了一匹马,两套衣裳也已带走,应是自己跑了。” 汤予荷的表情有些难看,当即下令:“立刻让人去城门守着,别让她出了城,另外,去府衙调兵协助,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她找出来。” 他顿了顿,又嘱咐道:“切记,不可伤其性命。” “是。”侍卫见他一脸严肃,不敢耽搁,带了一队人匆匆出门。 汤予荷站在门口沉思片刻,转头对陈敖道:“带我的金令,去太守府,让沈庭发动他们全城的线人去寻,不管什么手段,必须给我把她找出来。” 陈敖啊了一声,挠挠头,叹道,“大人,这,这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马衔那小子虽有点小聪明,可哪值得大人这么费心啊。” “让你去你就去,废什么话。”汤予荷斥道。 陈敖不敢反驳他,只得带了金令去照办。 在府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把路崖给惊动了,他叉着腰走进院子,看着站在门边的汤予荷,眯眼问道:“她究竟是什么身份,你竟这么在意?” “一个证人。” 路崖皱眉,“什么案子的证人?” 汤予荷微微一笑,“此乃绝密,无可奉告。” 路崖一言难尽地看了看他,啧了一声,吐槽道:“兵部天天掺和什么案子,你合该去大理寺就任。” 汤予荷慢挪着往外走去,不以为意地道:“能者多劳,我多做点也是应该的。” 路崖翻了个白眼,对他的自大自恋嗤之以鼻。 汤予荷慢慢走向李云昭居住的房间,门前的草木前是一片泥土地,地上有些许多痕迹,似有人曾坐在这里乱写乱画,后又涂抹。 他垂眸看了看,一脚踩过,走进房间,他在房中慢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又走到廊下溜达。 路崖不明所以,“找什么?” 汤予荷看着廊边柱子上的手印,含糊的应了一声,“看看她有没有留下什么。” 信或者什么话,一句也好。可惜,并没有。 路崖看他像看傻子,“一个身无分文的乞丐能留下什么。” 到了晌午,有侍卫来报,在西城马市找到了丢失的那匹马,问了卖马的老板得知,是一个中年男子拉来卖的,他急于出手,价值四十五两的马,只要了三十两银子。 汤予荷正在吃饭,放下筷子,喝了一口参汤,“卖马的人找到了没有?” “没有。”侍从战战兢兢道。 汤予荷用帕子擦嘴,吩咐道:“这个点,也该饿了。除了守在城门的,其他人都盯紧卖吃食的铺子。” 然而眼看日暮西山,天已渐昏,满城搜寻的官差侍卫依旧毫无收获。 夜风清冷,汤予荷坐在院子里等了许久,发丝上沾了凉意。见他唇色苍白,陈敖拿了一件袍子给他披上,站在一旁觑着他的脸色,问道:“大人,晚上还要继续找吗?” 汤予荷抬头看了看天边渐起的月亮,起身道:“都回来吧。” 而此时此刻,路府偏院的枯井里,忽然传出一声打喷嚏的声音。 夜晚气温骤降,井底十分阴冷,李云昭揉了揉鼻子,又搓了搓手臂,望着头顶的漆黑夜空,长叹一口气。 肚子又咕咕叫起来了,饿得她难受至极。 就在她捂着肚子闭眼休息时,忽觉有冰凉的水滴落在身上,一睁眼,雨点由小到大,不过片刻,便哗哗下成了倾盆大雨。 看着脚底积起的水洼,李云昭来不及骂天,抓着井绳就往上爬。 此院偏僻,本无人居住,四周理应黑暗无光,可当李云昭费尽力气爬到地面,却见到了光亮。 不远处的屋檐下,有人提着灯笼,被雨幕遮住了神情。 雨水打湿了李云昭的全身上下,她站在原地进退两难。陈敖踩着泥水大步走过来,一把将她扯过去,用力扔在汤予荷跟前,大喝道:“大人英明,这小妞果然还藏在府里。” 汤予荷垂眸看她,眼神冷淡,“逃?为什么要逃跑啊?” 李云昭冷得瑟瑟发抖,脸不红心不跳地狡辩道:“小的没跑,就是睡不着四处走走,不小心掉井里了,爬了一天才爬出来。” “是吗?”汤予荷沉默片刻,冷笑一声,竟没有追究,转身拂袖而去。 有侍卫快步上前为他撑伞。 李云昭看着他的背影,拧了拧眉,这是信了? 陈敖嫌弃地看了看她,指着她的鼻子哼道:“蠢物,跑出去活得了吗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我真是不小心掉井里了。”李云昭冒着雨跟在他身后,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犹豫道:“那个,陈大哥,能不能给口吃的啊?” 陈敖虽然没搭理她,可等李云昭回到房间,却看到桌上放着一个食盒,装着馒头和热腾腾的一碗粥。 李云昭十分困顿,有点摸不透汤予荷的态度,真要带她去京都找马衔认亲不成? 以汤予荷的脑子,怎么会毫无依据的,就相信她是马闫的私生女,恐怕是他自己找的借口罢了。 是为了拿捏马衔,还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李云昭淋了雨,本来就瘦弱的身体越发虚弱,脑子昏昏沉沉,还没吃饱便撂下半个馒头,钻进了被窝里。只觉一时冷一时热,半夜发起了高热,喉咙干得冒烟,本想爬起来喝一口水,结果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床边有个胖大夫正在为她扎针,见她醒来便道:“姑娘,先不要动。” 李云昭眨了眨眼睛,只感觉自己头上、手上扎了不知道多少根银针。待胖大夫扎完了银针,转身恭敬地回禀道:“大人,这位姑娘只是身子虚弱,又着凉感染风寒,几副药下去便能好利索了。” 李云昭心一沉,侧头看去,汤予荷正坐在木椅上,身上依旧披了一件白色外袍,只手撑着下巴,一脸倦容,正合眼小憩。 他没有睁眼,对大夫淡淡道:“麻烦了。” 胖大夫受宠若惊,连忙拱手道:“不敢,不敢,能为大人效力是韩某的荣幸。” 汤予荷缓缓地摆了摆手。 韩大夫笑容谄媚,又转头看李云昭,“姑娘感觉如何?” 李云昭刚想说话,忽觉舌下有一块硬物,味道有些熟悉,她正要吐出来,韩大夫连忙阻止道:“别吐别吐,这可是千年参片,你就这么含着吧。” 第11章 危险的人最安全? 她一愣,琢磨着口中参片的味道,一时有些惊讶,这参片与皇宫里太医署的珍品差不了多少。 当年她爹缠绵病榻,花了太医署大半的人参来吊着命,剩下的珍品已不多。 李云昭刻薄地想:看来李皎比她大气多了,千年的珍稀人参说赏便赏,哼,病殃殃的,怎么不给自己留着续命呢。 她将参片拨到腮边,嗓音干哑,回道:“还好,就是胸闷、头晕,手麻、嗓子疼,眼花、耳鸣……还有,口渴。” 韩大夫的脸一僵,冷汗连连,一边捏着袖子擦汗,一边连忙解释道,“这,这个,等拔了针会好的,姑娘暂且忍耐片刻。” 李云昭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大夫,我现在能喝水吗?” “能,能。”韩大夫回过神来,赶紧帮她倒了杯水,一点点喂她喝下。 因为李云昭病倒的缘故,汤予荷似怕她死在半路,没有着急启程回京都,又在顷州多停留了三日。 而路崖没有在自己家里住两天,又带着六合司一众先行离去。 接连三日,李云昭每一顿饭,都能分到汤予荷一碗老母鸡参汤,被好吃好喝地招待,倒像是一个贵客。 汤予荷没有来找她麻烦,也没有来看她,只是在门口派了两个侍卫。 李云昭诚惶诚恐,每一餐都吃得胆战心惊。 第四日的时候,队伍启程。李云昭作为唯一的女子,非常荣幸,得到了一架马车的使用权。 她掀开车帘看着顷州的景色,目光流连在不算繁华也不算清冷的街道上,眼底有些惆怅。 不管生前作为公主还是短命皇帝的时候,李云昭一辈子从未离开过京都皇城,虽手中掌握天下至高权柄,可乔国州郡十八,城池上百,山水万千,她都不曾见过。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每年从全国各地,都有名画送到她面前,供她观瞻。 在傍晚日落的时候,队伍赶到了一个驿站。 李云昭下了马车,抬头一看,便见此驿站门匾叫作“灵山驿”,她跟着队伍走进驿站,目光环视一圈,只见马棚里有七匹体型高大的骏马,各个毛色鲜亮,马蹄下钉有马掌,规格一致,耳上隐隐可见统一的标记。 堂中有五个大汉围坐一桌,说说笑笑,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十分快意。 当一行人走进门时,五人闻声转头看过来,见到汤予荷的一瞬间噤了声,唰地一下站了起来。 五人俱诧异,齐声道:“少帅?” 汤予荷脚步一顿,看了他们一眼,目光掠过桌上酒肉,“军中什么时候改纪律了?” 其中一个站出来,弱弱解释道,“兄弟几个刚执行完任务,打秦南往京都去,今日得些松散……是,是自掏腰包……” 汤予荷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摆摆手,“我只是好奇问一问,我已非尔等少帅,以后注意称呼。” “是,是。”五人拱手道。 “驿丞何在?”陈敖沉声唤道。 驿丞见了一行人威风凛凛,不敢怠慢得罪,急忙走上前,“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陈敖问:“上房还有几间?” 驿丞呃了一声,有些为难,“实在对不住,十间上房都已经住客了,厢房倒是都还空着……” 五个士兵见状,立即道,“大人,我们可以换,我们换去厢房。” 他们说完,如同被火烧了屁股,一溜烟跑到楼上收拾行李,腾出房间来。 汤予荷转身走到的桌子坐下,倒了杯茶水,浅呷一口,“有鸡吗?” 驿丞忙不迭回道:“有,后院养着几只鸡呢。” “炖一只,其余的,看着人数上些吃食。” “好嘞,诸位大人稍等。”驿丞点头,钻进厨房。 陈敖咦了一声,皱眉看向汤予荷,疑问道:“大人不是说喝鸡汤喝恶心了吗?” 汤予荷凉凉地斜睨了他一眼,眼神仿佛在说:你管得着吗? 陈敖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 众人分别寻桌坐下,十几个人瞬间占满了桌子,除去方才五个士兵坐的那桌,再无空座。 李云昭犹豫着是和兵卫一起挤一挤呢,还是和汤予荷坐一桌呢? 她拱手,干脆道:“大人,小的不太舒服,想上楼休息。” 汤予荷没有看她,淡淡开口:“随便,不过干粮没有了,不吃今晚就饿着。” 李云昭是真的饿怕了,厚着脸皮走到汤予荷那一桌,呵呵一笑,“大人,打扰了。” 不为别的,就为汤予荷这一桌,上的菜肯定是最好的。 汤予荷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幽深的眸子里看不出什么情绪,李云昭偶然和他对视一眼,默默垂下视线,看着桌上的斑驳痕迹。 她捏了捏手指,不知为何,心中毫无波澜,竟然没有一点想杀了他的念头。 难道是因为美色?李云昭不太确定,自己真是这么肤浅的人吗?她做皇帝的时候,手握大权,也没昏庸好色啊……嗯,也可能是她根本没来得及觉醒就死了。 她倒了杯水,借着喝水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汤予荷。 不得不承认,她当年的眼光还是毒辣的。满京都,再找不出一个比汤予荷更风采绝艳的公子了。 要不是他的家世太好,哼哼,不知道得有多少高门贵女上门去强抢。 “还不知马小姐芳名。”汤予荷忽然开口道。 李云昭一顿,含糊道:“我随我娘姓氏,姓贾,单名一个云。” “贾云。”汤予荷重复一声,皮笑肉不笑道,“好名字。” “呵呵,谢大人夸奖。” 汤予荷不再说话,氛围一时有些凝滞,但好在没等多久,驿丞就端上了面食和几碟菜,有风干牛肉,卤水肉片和腊肠,都是些可以保存较长时间的食物。 见汤予荷动筷了,众人才纷纷吃了起来。 等鸡汤上桌时,汤予荷闻到味道,微微皱眉,撂下筷子,客气又有礼貌地道:“贾姑娘,慢用。” 他说完便上楼去了,留下李云昭和一盆鸡汤面面相觑。 汤予荷怪怪的。 像被什么正人君子附身一样。 李云昭扯下两个鸡腿放进自己碗里,便对其他人招呼道:“诸位大哥,一起分了这锅鸡汤吧,别浪费了。” 众人没动,有人道:“万一大人还要喝呢?” 陈敖大口嗦面,摇头肯定道:“不会的,你们放心吃吧。” 众人这才把鸡汤端去分食了。 有人殷勤,给陈敖盛了一碗鸡汤,陈敖连连摆手,满脸嫌弃,“拿走拿走,我闻都闻恶心了。” 李云昭吃饱饭便上楼去休息,走到房门时,旁边的房间走出了一个女扮男装得相当明显的小黑脸。 小黑脸,柳眉如山雾,杏眼大而圆,樱桃小嘴一点点,下巴尖尖,削肩细腰,身若拂柳,身上的月白劲装穿得松松垮垮,毫不硬朗。 若洗掉脸上黑泥,定是个依山傍水的青柳美人。 第12章 大水冲了龙王庙 李云昭与她对视一眼,忽然升起一股莫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可没等她想起个所以然,黑美人不悦地瞪了她一眼,与她擦肩而过,匆匆走去。 李云昭回头看了她的背影一眼,苦恼地想了想,拧着眉头进了房间。 她刚才去找驿丞要的十张干饼,用油纸包好,塞在装衣裳的包袱里,然后放在床的里边。这下可不怕晚上饿肚子又没得吃了。 李云昭枕着手躺下,可刚闭上眼,脑中精光一现,瞬间想起来了方才那个女子的身份。 汤漾! 李云昭惊坐起来。 汤氏一族以军功立足,世代忠勇,玄宗赐其“冠武侯”的侯爵位,世袭罔替。 灵宗在世时,后宫内虽无妃嫔,但仍有一位皇太后坐镇,萱南长公主、骄荣郡主以及各个宗室命妇经常进宫侍奉皇太后。 汤漾作为汤氏的千金,从小就跟随其母出入皇宫,因为乖巧伶俐,又能言善道,十分讨皇太后欢心。 李云昭与汤漾见过很多次面,只是俩人没有什么话可说,交流并不多,犹记得是个娇蛮扭捏的姑娘,一双柳眉,看见不喜欢的人便拧得像打了对勾。 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娇贵柔弱的姑娘,又不带仆从侍女,又无父兄长辈在左右,一个人从京都跑到顷州来,还抹一脸黑,是要玩流浪江湖行侠仗义的那一套不成? 李云昭想了想,决定再去确认一下是不是汤漾,便到隔壁敲了门。 “你回来了。”门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一个书生卷气、容貌俊秀,打扮干净简朴的男人映入眼帘。 男人皱眉看着李云昭,疑问道:“你谁啊?” “你……”李云昭张了张嘴,随即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哎呀,走错了,兄台见谅。” 她对男子拱了拱手,扭头假装去寻找自己的房间。男人并没有回房间,而是站在门口审视她,李云昭无奈,不能直接开门回到自己的房间,那样会暴露她是故意去敲门的。 李云昭敲了敲自己的房门,敲了好几下,无人应响。那男子一直未回房间,仍在站门口,一脸警惕地盯着李云昭。 “呵呵,这个也不是啊。”李云昭转头冲他笑了笑,男子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李云昭往右走,犹豫片刻,抬手屈指敲了敲门。 很快门开了。 “什么事?” 李云昭挂起一个讨好的笑容,“大人,小的有话想对你说。” 汤予荷身形高大,李云昭的头顶堪堪到他的肩膀,他看着她时,只能低头垂眸。 “有话就说。” 李云昭不动声色的动了动眼珠,看向旁边还站在门外的男人,“大人,可以进去说吗?” 汤予荷微微蹙眉,没同意也没拒绝,转身走回房间。 那男人见状,回房间关上了门。 李云昭走到汤予荷跟前,露出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低声道:“大人,发现隔壁房间那个男人是个小偷!” 汤予荷反应平静,“如何发现?” 李云昭道:“我方才走错门,看见他房间里金光闪闪的,我定眼一瞧,包袱里藏有好多金银首饰!” 汤予荷瞥了她一眼,“你怎么断定那是他偷的?” “他布衣荆钗,穿着寒酸,看着像个文弱书生,虎口和五指指腹处皆有薄茧,定不是习武练功磨出来的,倒是握锄头一类的农具劳作磨出来的。那包袱中的首饰,又是年轻的姑娘家喜爱的风格。一个穷酸书生,就算得千金小姐的青睐,哪有姑娘会将自己的首饰悉数赠予?故而小的断定,那些财物,必定是不义之财!” 见他不说话,李云昭又道,“既遇到了,大人一定不会不管,是吧?” 橙黄的烛光下,他眸色如夜色翻涌,让人分辨不出其中情绪,过了片刻,他摆摆手,“找陈敖去办。” 李云昭看了他一眼,起身告辞。 她心想:反正一会他就会看到他的好妹妹,一张脸抹得比陈敖还黑。 至于究竟是行侠仗义,还是跟穷书生私奔,那可就不好说了。 李云昭去找了陈敖,说明了汤予荷的指示。陈敖便带着两人直接踹开了那扇门,将躺在床榻上的男人生拽了下来,双手反剪按在地上,并搜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打开一看,果然有许多金银玉器,其中大部分都是姑娘家的金钗首饰。 陈敖懒得废话,对手下道:“不用审,直接扭送顷州官府。” 男子用力挣扎起来,大喊起来,“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抓我!放开!” 李云昭一看,连忙出声道:“陈大哥,莫急,他还有个同伙呢!快让人去楼下抓来,一个黑脸的细条条的小丫头。” 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哐当一声,小黑脸摔了手中的一碗面,怒气冲冲地指着屋子里的人道:“你们是什么人?” 陈敖看了看门口的人,直接示意其中一手下去抓了。 “你们敢!”小黑脸面对几个壮汉也无惧色,一双大眼睛凶狠地瞪着向她走去的侍卫,怒喝一声,“知道我是谁吗?放开他,否则,我一定让你们后悔。” “哦?你是谁呀?你家都有些什么大人物啊?”李云昭悠悠道。 “京都汤氏知道吗?我父乃御前大统领汤合,我大兄乃冠武侯汤予荷,你们敢惹我试试,定叫你们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李云昭适时震惊地“啊”了一声,然后相当有眼力见地跑去敲了汤予荷的房门。 汤予荷开门看见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怎么了?” “你妹妹被人拐了,就在隔壁。” 片刻后。 汤予荷走进房间,看了一眼被按在地上堵了嘴的男人,又冷眼看向缩如鹌鹑的汤漾,嗤笑一声,“汤漾,你可真是好出息啊。” 汤漾从小受尽万千宠爱,十分骄纵任性,但唯独怕这个堂兄,自从她亲爹亲哥跟堂兄抢爵位,两房来往更加少,越发疏远了。 “大哥哥,我……”汤漾垂着头,咬牙哀求道:“你放过我们吧,就当我不再是汤氏的女儿,不要管我了。” “好大的口气,既不做汤氏的女儿,刚才为何还报汤氏的名号?”汤予荷上下打量她,眼神满含讥讽,指着她对旁边的侍卫吩咐,“给我把她捆了。” 他又瞥了地上的男人一眼,语气冰冷,杀意森然,“这个,拖到林子埋了。” “不要!”汤漾尖叫一声,扑到男人的身上,声嘶力竭地哀求道:“大哥哥,别杀他,别杀他,我求求你了!是我逼他把我带走的,这不关他的事情,都是我的错,你饶了他!” 第13章 你妹妹和人私奔了 汤予荷不为所动,冷笑一声,“真是好有担当,不过这些话留着回去跟你爹说,跟我说没用。” “大哥哥!”汤漾大喝一声,一字一句地咬牙道:“桥郎若死,我也绝不独活!” “皆时,便劳哥哥代我向爹爹问安。” 李云昭倚靠在门口看戏,听到汤漾的话,不由啧啧感叹起来。 要不人家姓汤呢,性子就是烈哈。 汤予荷看着汤漾,忽而笑了,“好得很,威胁我。给他留个全尸你不要,那你们就一起回去,看看你爹怎么把这畜生大卸八块。” 汤漾闷声反驳:“他不是!” “捆了!”汤予荷瞪了她一眼,满脸嫌弃,低骂了一声“蠢物”,拂袖而去。 汤漾和那叫作张桥成的男子都被捆了起来。 李云昭原本还在看戏,陈敖却将捆了手脚的汤漾扔到她的屋子里,“贾姑娘,这儿就你一个姑娘家,麻烦你看着她,毕竟是汤家的小姐,让我们这些大老粗看着也不合适。” 这话在理,挑不出一点毛病,李云昭没法拒绝,“好,陈大哥尽管放心吧。” 夜已深,李云昭赶了一天的路,脆弱的小身板早已经累得不行。关了门,也不管被扔在地上的汤漾,爬上床就准备安寝。 她刚闭上眼,就听汤漾道:“是不是你跟我大哥哥告密的?” 李云昭翻了个身,没搭理她。 “你现在放了我,我可以不跟你计较,要不然,我若回了京都,绝不会放过你的。” 房间寂静无声。 “你想要钱?我可以给你,只要你给我松绑,我把所有银钱都给你,我身上还有三百两银票,先给你,等我拿回包袱,金银玉器随你挑选。” “那些可都是京都珍瑶阁所出,每一样都价值不菲,一件便足够你这样的百姓吃穿不愁。” “喂——别装睡,我跟你说话呢!” 汤漾何时遭遇过这样的冷待,见她始终不回应,有些羞恼起来,“你这贱人,竟敢无视我!” 李云昭又翻了个身,哈欠连天,不悦道:“要么自己安静,要么我把你的嘴堵上。” 汤漾:“你这个贱民!别不识好歹,我已经退让了,你还想——呜……呜呜!” 世界终于安静了。 李云昭拍了拍手,钻进被窝会周公。 第二日,汤漾歪着脖子,苦着脸可怜兮兮地向汤予荷告状,“大哥哥,我就算做错了,也不该被这个贱民折辱!” 汤予荷斜睨了她一眼,眼神冷淡,丝毫没有要为她主持公道的意思,径直上了马车。 李云昭朝众人耸了耸肩,一脸无辜。 两个女子还得共乘一辆马车,李云昭坐在一边,拿着干饼全神贯注地啃,丝毫不在意一直对她骂骂咧咧的汤漾。 汤漾骂了一会儿,觉口干舌燥,理直气壮地对李云昭道:“我要喝水!” 李云昭好脾气地将水壶打开,塞在她手中,微笑道:“喝吧喝吧,喝完继续骂,我可是一辈子都没听到这么多骂人的话。” 汤漾喝了几口,忽然哎呀一声,整个人往前倾倒,抬高手臂,蓄意将水全泼在李云昭的脸上。 她朝李云昭抖光了壶里的水,作出一脸惊讶,“呦,对不住,都怪这马车太颠簸了。” 李云昭淡定地擦了擦脸上的水珠,拿起另一个水壶晃了晃,感觉还有不少水,便挂在自己的腰上,幽幽道:“你倒的可是自己喝的水,今天要是碰不到水源,你只能渴着了。” “你!”汤漾羞恼不已,纤纤细指对着她的脸就抓去,“你算什么东西,凭你也敢欺负我!” 没等她招呼到自己脸上,李云昭迅速地抓住她的手,有些无奈,“我说汤大小姐,你什么时候才能讲理一点。” 汤漾用力将手腕从她鸡爪似的五指中抽出来,下一秒,只听“啪”的一声清脆。 汤漾向她诠释什么叫做更不讲理。 “你一个贱民,也配碰我?” 脸上火辣辣的感觉传来,李云昭伸手摸了一把脸颊,有些恍惚起来。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被人抽耳光,被一个刁蛮任性的小丫头片子,扇了人生第一个巴掌。 不管是她爹灵宗,祖母皇太后,又或者是太傅,他们都从来没有打过她。 李云昭转了转手腕,眸光一凛,手中蓄力,对着汤漾那张嚣张的脸,上去就是“啪啪”两个巴掌。 “啊!”汤漾捂着脸,尖叫一声,一脸不敢置信地瞪向她,“你敢打我?” 李云昭揉了揉手掌,“礼尚往来罢了,汤小姐怎么这样大惊小怪。” 咋咋呼呼,一点也不稳重。 “停车!停车!” 马车晃晃悠悠地停下。 汤予荷掀开四方窗的竹帘,看向马车旁的面前两个少女,只见李云昭一边脸颊印着五指,汤漾则双颊通红。 他目光掠过两人的脸上,有些诧异,挑眉道:“打架了?” 汤漾眼眶一红,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委屈哭道:“她打我!呜呜……我长这么大,爹爹都没舍得打我一下,只因我与她说话,她不想听,便要打我,大哥哥……你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你打她了?”汤予荷视线落在李云昭的脸上,见她脸色从容平静,只是唇边勾起一个淡然的笑容。 李云昭六七岁时,就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她生气时,会露出一个几乎平静的微笑。 李云昭:“打了。” “为何?” “汤小姐怪我昨夜害她被大人发现行踪,在车上对我出言不逊,我不搭理她,她便朝我泼水,又先动手打我,我只是还了她两巴掌。”李云昭一副老实相,一本正经道,“如此,小的应该不算占便宜吧。” “你胡说!”汤漾瞪她,“你这个贱婢,敢污蔑我!” 汤予荷的脸瞬间就冷了,凉凉地瞥她一眼,语气明显地不爽,“我再告诉你一遍,这里不是汤家,没有人是你的奴仆。还有,我也不是汤颂,想跟我撒泼耍横,那你就打错主意了。” 汤漾愣住了,“大哥哥……” “打量着我不会罚你,是吗?”他轻哼一声,对车旁的侍卫吩咐道,“去把姓张的小子绑在马后。” 汤漾瞪大双眼,着急道:“为什么?他又没做错什么,你凭什么惩罚他?” “你若本本分分待着,半个时辰就放了他,若还胡搅蛮缠地闹,便一直拖着,拖到他跑不动为止。” 第14章 还真不太懂 李云昭看了汤予荷一眼,心中暗暗对他的做法表示赞同。 要是换她,她也会这么做。 昔日,汤漾在皇太后寝殿前冲撞了李云昭,她当时并未直接处罚汤漾,而是传唤她的亲哥哥汤颂。然后当着汤漾的面,一边让太监宣读她以下犯上的罪过,一边狠狠责打了汤颂十个大板子。 自那以后,汤漾每逢见到长生公主,缩着脖子绕道走,怂如小鼠见了猫。 鉴于心肝小情郎的性命攥在汤予荷手上,汤漾再生气也不敢招惹他,恶狠狠地瞪了李云昭一眼,转身回到马车上。 “贾姑娘,家妹一向顽劣无知,若有冒犯,还请见谅。”汤予荷忽然对李云昭说了一句,不等她回应,白皙修长的手放下车帘,隔绝了她的视线。 李云昭懵懵懂懂,不明白汤予荷为什么对自己这么斯文有礼。 难不成像她一样,被什么鬼上身了? 坐回马车,李云昭和汤漾俩人互视对方为空气,再不发一言。 一路颠簸,紧赶慢赶,在夜晚时,队伍又在驿站住下。 当夜,汤漾等到三更,估摸着众人已经睡下,便悄悄地摸到关押张桥成的柴房。 “桥郎,你怎么样?” “漾儿……”张桥成虚弱地躺在地上,双手双脚被束缚,身上尘土裹身,衣服被刮破,露出被拖拽在地上刮蹭的大片伤口来。 汤漾举着烛灯,颤抖地查看他身上的伤,眼睛通红,声音嘶哑,“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桥郎,我对不住你。” “漾儿,别这么说,你我赤诚相待,以命相搏去争取一个不可能的未来,本就是豁出去了。只是时运不济,上天不眷顾我们,不是谁对不起谁。”张桥成叹了一口气,脸上被风尘杂乱,让他瞧起来十分沧桑憔悴。 汤漾跪坐在他面前,捂着脸,泪水从她的指缝中流下,滴答落在地上。 “桥郎,你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办?” 他沉默地望着她许久,心灰意冷,闭目道:“汤漾,算了吧。你我之间的距离太遥远,远到我拼了命也触碰不到。” “不要……我不要……”汤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摇头道。 “你回去好好向你父亲认错,他一向宠爱你,一定会原谅你的。” 汤漾泣不成声,“可是他会把我嫁给不相干的人,不喜欢的人,那你怎么办?没有你我要怎么办?” 张桥成慢慢伸出手去擦她脸上的泪,笑容惨淡,“我也,想不到办法了,漾儿,认了吧。往后余生仍有几十年,总有一年,总有一天,你会忘了我的……我亦如此。” “不……我不认!桥郎,我知道,我有办法。”汤漾抹了一把眼泪,眼神一变,咬唇道,“娘亲最疼我,不会看着我去死的,只要……只要我怀了……” 她嘴唇有些颤抖,声音低哑,眼睛直勾勾地对上情郎的双目。 一个不齿于人,会让她名声扫地的办法。 张桥成一愣,很快就明白她的意思,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摇头道:“不行。” “桥郎,我不要你离开我。” 长久的沉默后,张桥成慢慢地,犹豫不决地朝她伸手,“漾儿,你不后悔吗?” “我绝不后悔。” 俩人眼神似天雷勾地火,方才小心翼翼搂到一处,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有人哎呦一声,似摔了一跤,而后碎碎念地暗骂几句,在门外幽幽道:“夜半三更,小心火烛呦。” 柴房内俩人浑身僵硬,不得不松开了手。 一刻钟之后,汤漾回到房间,看着黑暗中躺在床上的人影,咬牙切齿,“你跟踪我?” “汤小姐,年少轻狂可以理解,但凡事总要给自己留退路,你豁出去,他人可未必呢。” 汤漾低声斥道:“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李云昭默默扯上被子盖住自己的耳朵,“我不懂,也不想懂这种蠢事。他若真心待你,怎舍得你一个千金贵女受苦受难,诱惑你抛下荣华富贵与双亲,与他流浪世间。他若有骨气,便该考取功名,光明正大地去上门提亲,而非这种下作手段将你带走。” 汤漾怒道:“你说得轻巧,说得简单!寒门学子难出头,便是考上了,朝堂上无家世帮衬,也未必能仕途坦荡,你以为人人都是我大兄?世家的子女,婚姻本就是一场交易,为了利益,总有一天我会被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从此困守一生,被更多更多的交易左右。我才不要过那样的日子,我宁愿从此吃糠咽菜,也要和相知相爱的人在一起!” 李云昭平淡道:“与你大兄一起参加科举,高中皇榜的人中,有三分之一的学子出自寒门,探花郎林效,那可谓家徒四壁,两袖清风,平日买了笔墨就没钱吃饭,常年捡同窗吃剩的来填饱肚子,他只有寡母一人,却是个瞎眼拖累的,有人帮衬他吗?有,因为他有价值,有潜力,只要他展露自己的才华,便有人会帮他。” 李云昭顿了顿,微笑道:“你的好情郎没有人帮,是因为没有人看到他的价值,还是他根本就没有价值,所以只能把你拖下泥潭?” “你胡说什么,桥郎才不是这样的人!他很聪明好学的,他写的文章诗句都很好,只是……只是因为他遇到太多不公平,才对科考心灰意冷。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 李云昭打了个哈欠,蒙头大睡,含糊不清道:“这些归御史台管,我确实不太懂,不过你若觉得他有出息,我建议你们去找御史中丞方鱼年,他最喜欢多管闲事了。” 汤漾翻了个白眼,语气嘲讽,“哼,你个乡巴佬也知道这些,道听途说的吧?不懂装懂,方鱼年早就不是御史中丞了。” “什么?”李云昭瞬间清醒,急忙问她,“他被贬了,还是……还是死了?” 汤漾白了她一眼,撇嘴道,“我怎么知道。” 李云昭睡意全无,一整夜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15章 冠武侯府 一路停停走走,九日之后,一行人终到达了乔国京都。 这座举世繁华的皇城,承载了李云昭所有的一切。她的权势,野心,和所有的不甘,都留在了这座城。她的躯体已死,灵魂却回来了。 京都的殿阁高楼依旧金碧辉煌,玄迎大道宽阔平坦,无数车马与人们来来往往。听着马车外的热闹喧嚣,李云昭拉开车帘,仔细的,贪婪的望着周围的景象。 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只有她再也回不去了。 冠武侯府落于北内城,恢宏气派,是京都排名前十的好宅院,甚至不亚于亲王府的规格。 马车在冠武侯府正门悠悠停下,汤予荷还没下马车,已经有门房眼尖,飞也似地跑去通禀全府上下。 李云昭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转头看向一动不动的汤漾,挑眉道:“汤小姐怎么不下车?” 汤漾前几天还信誓旦旦,胆壮心雄,如今到了家,瞬间就蔫如小白菜。 李云昭笑了笑,自己下了马车,规规矩矩地跟在一众侍从的身后。 站在最前方的汤予荷忽然回头,隔着重重人影看向她,李云昭骤然与他遥遥对视,心中一紧,忽然愣住了。 他眉头微蹙,好像在确认什么,回望什么。 曾经,也是这样的情景,不过是她站在高处,而汤予荷站在低处。 他们的视线相交短短一瞬,汤予荷回过头,对旁边的侍女吩咐了一句,随后侍女走到李云昭面前,行了个礼,柔声道:“贾姑娘,请随我来。” 李云昭跟上侍女的脚步,看着面前不算太陌生的景园,出声道:“这位姐姐,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侍女回道:“奴婢知春,侯爷说,请贾姑娘先去松风阁暂住几日。这几日便由奴婢伺候,贾姑娘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奴婢。” 松风阁……松风阁! 见了鬼了,那不是汤予荷的住处吗? 汤大公子那鬼见愁的黑心肝小人,有这么平易近人吗!随随便便带个来路不明的人回家,这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李云昭心中大惊,看了四下无人,低声道:“知春姐姐,我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呀?” 知春道:“贾姑娘但问无妨。” “汤大人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李云昭指着自己,“该不是我这样的吧?” 知春诧异地看了看她,目光在她瘦瘦尖尖的脸和干瘪如豆芽菜的身上打量一番,似被哽住了,“这个……” “贾姑娘说笑了,奴婢不敢猜测侯爷喜好。” 李云昭想了想,又问:“他可有娶妻,纳妾,或红颜知己?” 知春回道:“侯爷亲事未定,其余的,奴婢一概不知。” 保不齐汤予荷还真的癖好特殊,偏爱骷髅乞丐,而不爱粉红美人。可世间千金小姐哪有如此容貌的,如此娶不上媳妇,也说得过去。 李云昭满脑子思绪万千,漫天乱飞。 穿过曲折的回廊,又见水榭倒影,碧波荡漾,池边的丛丛水仙花艳丽极色。水上桥廊宽阔,独径通向前方重楼,两侧青黛色的纱帘待风吹起,入眼无处不是好风光。 如此不俗的仙境,却住着一个恶人。 知春带着李云昭上了阁楼,推开了其中一间坐向朝东的房门 。 窗前而立,目下可见蜿蜒九曲的回廊与迎着蓝天白云的池面,青翠假山,犹见松林。 有三五亭亭玉立的侍女出入,低声细语地交谈,优雅轻柔,又似在忌讳什么。 知春轻声道:“贾姑娘请随意,松风阁内尽可活动,只是若要离开松风阁,请务必告知奴婢。” 李云昭点点头,看向知春,摸了摸有些空虚的肚子,“知春姐姐,我饿了。” 知春微微一笑,了然于胸,“姑娘可有忌口?” “除了栗子榛子一类干果,其他皆可。”李云昭才说完,看着知春走出房门,才缓慢地意识到自己现在大概已经对这些不过敏了。 侯府二房的老爷汤合与其大夫人梁氏,听闻汤予荷归来,便带众人出来相迎。 梁氏笑意盈盈地问他:“予荷,听说你带回来了一个女子,怎么不出来与叔叔婶婶相见?” 汤予荷坐在太师椅上,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语气淡淡,“不错,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只是为人十分愚笨,行事不成体统,还望叔叔婶婶见了,切莫动怒伤身。” 随后,他们失踪多日的女儿臊眉耷眼地走上前。 “爹爹,娘亲。”汤漾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女儿知错了。” “你,”汤合瞪着她,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还敢回来!滚,滚出去!” 梁氏瞧着女儿狼狈的模样,眼睛瞬间就红了,幽怨地看了丈夫一眼,拧眉斥道:“你跑哪里疯去了你,搞成这副模样!一个女孩子家家,为了一点小事就负气离家出走,你真是翅膀硬了,不把我和你爹放在眼里了,这么有能耐,还回来做什么!” 汤漾一听,顿时委屈大哭,“娘亲,我错了,我不该跟您争吵,不该离家出走,您打我骂我,我都认了。” 汤合夫妇不愿把事情捅破,毕竟女儿回来了,事情能翻篇就翻篇,反正又没有外人知道。 什么私奔,没有的事情。 不过是小孩不懂事,负气离家,去寻亲戚家游玩罢了。 汤予荷懒得看他们一家训女的场面,起身道:“二叔二婶,予荷告退。” 汤合叹了叹气,在妻子的眼神示意中,追到汤予荷身后。 “那个,予荷……”他张了张嘴,臊得老脸通红,难以启齿,“那个人……” 汤予荷停下脚步,朝他笑了笑,“什么人,侄儿未曾见过,汤漾一个人去,一个人回来的。” “哎,是,是。”汤合点点头,露出一个僵硬又有些尴尬的笑,清了清嗓子,和蔼道:“我已经命厨房准备晚饭了,今晚去接上你娘亲,咱们一家一起团聚团聚。正巧阿颂刚回都述职,你们兄弟俩也好久不见了吧。” 没等汤予荷回应,汤合又道:“咱们一家人总是聚少离多,你是个大忙人,平日不着家,阿颂又被圣上外派陵州练兵,好容易见一次面,可不能推辞啊。” 汤予荷面带微笑,礼貌又带着些许疏远,“二叔这么说,真是折煞侄儿了。” 这一日,冠武侯府难得热闹。 月上梢头时,荣熙堂一片喜乐祥和。 在别院清修礼佛的大夫人岑笛音、回都述职的二公子汤颂,以及在学堂读书的三公子汤彦都回来了。 第16章 故人故友 李云昭不知他们家宴如何热闹,自己吃饱喝足,沐浴更衣,卧在美人榻上昏昏欲睡。 她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梦到六岁的自己。 那是冬天,轩窗外小雪纷纷,她穿着一身枣红的小袄子,衣领上的绒毛温暖又柔软,殿中的雕刻着踏金麒麟的铜熏炉里热气腾腾,暖和得她的眼皮打架。 她端端正正的握着笔的手开始不受控制,画了不知乌龟还是花朵。 岑太傅是个通融豁达的老头,教书时虽严厉,却从不苛责打骂学生。 岑太傅放下书册,走到她的面前,摇头道:“小殿下果然毅力超群,眼睛都闭上了,还握笔不放。” 旁边少年书侍伸手想要拍醒她,岑太傅连忙摆手,“就让她睡吧,若陛下问起,便说是老夫的意思。” 方鱼年低眉顺眼,收回了手。 李云昭如同为事外之人,她想走近,想要好好看着殿中的老头,可画面总是朦朦胧胧,云雾缭绕一般,怎么都瞧不清他的容貌。 小小的长生公主从桌案上醒来,一时惊觉自己竟睡了一个上午,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年,冷着小脸质问:“你怎么不叫醒我?” 面对这样的稚童,十四五岁的少年并不轻视,而是认真回道:“殿下恕罪,冬日易疲倦困乏,饶姑姑每日送殿下来,总说殿下睡得不够,故而见殿下睡得沉,实在不忍叫醒。” 小殿下未开口,岑太傅便道:“殿下,你还是小孩,若睡不够,可是会长不高的。” 他在自己的大腿处比了比,调侃道:“殿下总不想一直这么高吧,以后上了朝堂,岂不是要踩高跷才能看清大臣们脸上的表情。” 李云昭沉重地点点头,她从来最信任岑太傅的话,便道:“那以后我若困了怎么办,也可以想睡就睡吗?” 太傅道:“对,等你长大后,觉得自己足够高了,那时,你也能忍住四季困乏了。” 学海无涯,学无止境,李云昭将所有心神放在读书学习上,常常端坐在桌案前一坐就是一整天,慢慢地变成一个无情的读书人,各类书册一摞一摞的看,文章策论一篇一篇地写,枯燥而无趣。 那一年,春暖花开时,柱国大将军汤彻收复了分裂的西南边省,大胜而归,班师回朝。 那一年,汤彻进宫面圣,岑太傅将自己的小外孙带去了齐贤殿。 李云昭见到汤予荷的第一面,俩人四目相对,便是剑拔弩张,暗中较量。 从那一天开始,她确立了自己的人生劲敌。 她承认汤予荷很强,背的书比她多,射箭比她准,连吃饭都比她多吃两碗,但李云昭不服,她老子是天子,她是预备天子!天长日久,且看鹿死谁手。 汤彻是她父皇的得力干将,也是她父皇少年时的好友知己。 父皇很放心汤氏,也很中意汤氏,若离开京都去巡视各省,便会将她交给汤彻保护。 她的学识皆源自岑太傅的,她的骑马射猎也是汤大帅手把手教的,可以说,她的成长离不开汤氏。 李云昭的母后早逝,她从未见过那个给她生命的女人,只能在许多的画像中,和镜子中的自己,揣摩出她的真容。 而汤予荷的娘亲岑氏十分敦厚温雅,美丽而宽容,喜欢亲手做各种各样的糕点,每一样都会留一份给李云昭送去,虽然比不上皇宫御膳房做的精致,李云昭还是很喜欢,不止是糕点。 有一次,天真的公主殿下问劲敌,“我用五百金买你的娘亲,可以吗?” 小小的汤予荷已是老成持重,摆摆手,“不卖不卖,一万金也不卖,殿下问问别家去吧。” 李云昭骂他小气鬼。 他有这么多的爱,分她一点怎么了?她是乔国最尊贵的公主,是未来的天子!凭什么不能分她一点呢? 幼年时,李云昭总觉得时光太过漫长,她坐在桌案前听岑太傅讲课,有时也会思绪乱飞,觉得窗外的鸟太吵,手中的笔太长,墨水太浓重,屁股下的坐垫不够软和。 她站在父皇的龙椅旁,看着大臣们唾沫乱飞,想插嘴却插不上,总觉得自己太无能为力,成长得太慢。 她总得仰头,才能看清宫女们腰间系着的长长腰带,上面有什么样的图案,什么样的花纹,从前她记得一清二楚。 大大的长生殿,住着小小的她,一心渴望长大,好一展身手,亲手创造一个太平盛世。 可长大之后呢? 她被人毒死了,死了也见不到日思夜想的人。 李云昭是被冷醒的,敞开的窗户,有清冷的夜风灌入房中,吹动了珠帘轻纱,撩起她一身鸡皮。 她搓了搓手臂,起身去关窗。 幽深的夜色,水面中也挂着一个亮亮的月牙儿,廊桥中有几盏橙黄的灯笼在移动,一干侍从照着一人前方的路。 他行色从容,步履款款,白色的长袍衬得他如同人间地上的月。 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抬首向二楼那扇窗望去,只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李云昭合窗的动作定住,垂眸静静地望着他,他们的视线在黑暗中交错,看不清彼此的面容与表情。 劲敌变死敌…… 物是人非事事休。 李云昭面无表情,慢慢合上窗,转身钻进舒适柔软的被窝中。 三月春,万物生。 不过对于乔国而言,三月是个不太平的月份,是一些人的忌日。 四年前。 灵宗缠绵病榻,仍撑着病体处理政务,苦苦支撑了五年,他已是病入膏肓,油尽灯枯,在预感自己将离世那夜,将长生公主叫到床前,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叮嘱,在三月二十日的凌晨,驾崩离世。 汤大帅在与漠族的战争中,被敌军偷袭,中了抹毒的利箭,身负重伤。在随行军医的救治中与天争命,历经两月,虽打了胜仗,自己却无力回天,三月二十八日,于反朝路上不治身亡。 岑太傅年迈,身体每况愈下,为支持长生公主监国,持玄宗所赐龙头拐杖,一步步走上朝堂,撑着病体,站在长生公主身边,后闻汤大帅死讯,哀极,三月三十日,于皇宫内驾鹤西去。 后一年的三月,二十日,长生公主,也就是太和帝,被毒死在琼林宴。 这个时节,汤予荷很忙。 他把李云昭安置在松风阁后,便不闻不问,每日早出晚归见不着人影。 李云昭成了汤府的贵客,安然自若地住下来,吃好喝好,慢慢地养膘养肉。 她不知道汤予荷打什么主意,不过无所谓,她看开了,只要吃得饱睡得好,精神足,没烦恼,便万事太平。 三月十九日这一日,李云昭与知春说,自己连夜噩梦缠身,想去寺庙拜一拜,去去晦气。 知春好意劝道:“贾姑娘不如过段时间再去吧,这几日各个寺庙恐怕都不接待香客了。” 李云昭不接受她的好意,次日一个人出了侯府,带着陈敖给的两块银子,用来买了一箩筐的元宝纸钱。 大安国寺是皇家寺庙,寻常百姓进不去,李云昭到了山脚下,便寻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用树枝挖了一个坑,将纸钱烧起来。 她插了三根香,拜了拜,平静道:“父皇,母后,您二位的灵位在佛寺受供,儿如今成了一介平民,上不去,见不着你们。所以,请你们下来自己收吧,瓜果贡品寺庙里有很多,你们吃那些就行了,我也没钱买……不要看我这副模样便不认得我了。” 第17章 同病相怜 她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叹了一口气,无奈至极,语气埋怨,“你们在天上,是不是没有保佑我?要不然我怎么就这么倒霉,死了都不能安生投胎,变成一个乞丐……乞丐啊!爹啊,你知道乞丐是什么意思吗?你知道活活饿死是什么感受吗?哈哈……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 李云昭正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忽而察觉到山上有些不小的动静传来,似有千军万马。 她快速埋了火堆,躲在树丛后观望。 山道有浩浩荡荡的仪仗而下,明黄色的龙头幡,威严高贵。 八抬的轿辇上,坐着一个玄衣华重的男人,眉目平和,端正淡然的五官上不怒而威,气度非凡,令人望而却步。 抬轿辇的侍卫高大威猛,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轿辇仪仗后,有一溜身穿朝服的官员步步跟随,汤予荷也在其中。 透过树影,李云昭的目光落在轿辇上的人。 果然是李皎。 她一死,满宗亲皇室之中,还有谁比他更适合当皇帝的,真是白白让他捡了个大便宜。 李云昭心里相当不是滋味,恨不得在路上埋个火药,把这群人全炸上天去。 正当一行人快要走过她面前时, 李皎忽然抬起了手。 “停——”老太监福连唤道。 抬轿的侍卫齐齐停下,连带着身后的长长的队伍也慢慢停下来。 “树林里怎么在冒烟。”李皎瞥了一旁冒着白烟的树林,眉眼无情,声色淡淡。 旁边的老太监福连忙挥着拂尘,对旁边的侍从斥道:“还不速去查看,若起了山火,看你们谁能担待!” “是。”五个侍从快速钻进树林中。 李云昭心一沉,看着自己那堆已经熄灭的火堆,眉头紧拧,转头环视一圈,却见自己后方的树林更深处,有白烟冒起。 这倒霉催的,真他爷爷的是倒霉到家了。 眼看着五个侍从探查而来,步步紧逼,李云昭抬头看了看茂盛树枝,手脚并用往上爬去。 片刻后,无人穿过她所藏匿之地,他们走到那白烟处,抓出了一个人。 李云昭缩在树影之中,手指拨开树叶,露出两只眼睛看去,却见那被侍卫押着的是一个高挑的女子,穿着白色麻布——披麻戴孝。 她眯了眯眼睛,在几步之遥的距离,看清了那女子的容貌。 素雅洁白,长眉弯弯,唇下一点美人痣,表情沧桑麻木,毫无惧色。 李云昭心下震动起来,不由自主的抓紧了树枝,目光紧紧盯着那女子的身影,直到她被侍卫压着走过,走到了山道上,被按跪在李皎面前。 福连公公看清那女子,脸色一僵,眉头微蹙,低声喝道:“大胆!无知小儿,竟敢在山林中燃火,若是星火蔓延烧山,你能承担起后果吗?” 李皎依旧面无表情,淡淡打断道:“你在做什么?” 福连公公目中闪过一丝担忧,张了张嘴,看着跪着的女子面色冷漠,只能无奈地低头噤声。 女子道:“烧纸。” 李皎看了看她,“烧纸为何?” “祭拜亲人。” 李皎沉默片刻,声音几不可闻,呢喃一声,“亲人……” 福连又尖声斥道:“放肆!此地乃皇家重地,岂是尔等可以建坟立碑之处?” 女子面色不改,没有说话辩驳。 那去抓人的其中一个侍卫道:“回陛下,我等查看过了,林中并无坟茔墓碑。” “罢了。”李皎忽然摆摆手,宽恕道:“朕今日也是为祭拜亲人而来,想来同病相怜,便饶你一回,去吧。” 福连公公闻言,低声提示道:“还不谢陛下开恩?” 女子语气不屑,“谢陛下。” 福连公公似松了一口气,只觉衣服里已冷汗涔涔,“陛下仁德,今放你归去,此后不可在林中烧火!” 他说完,挥了挥拂尘,高声道:“起驾——” 女子被两名侍卫带至一侧,腾出道路,庄严肃穆的仪仗徐徐前行,随后一众朝臣鱼贯而过。 诸多大臣纷纷转头望向路边的女子,仅一眼,众人面色便各不相同,不知这一众心思机敏之人,瞬间能领悟到什么。 汤予荷稳步前行,眼神微侧,匆匆一瞥那女子,面色如旧,毫无触动。 长长的队伍沿着山道缓缓离去,女子则转身回到树林中,面色凝重地烧起纸钱。 李云昭悄悄地从树上滑下来,她望着树影斑驳下,那女子跪坐在地的孤独背影,只觉有一瞬辛酸难以下咽。 她踩着枯枝败叶,走到女子身边,“你……在给谁烧纸。” 女子似乎早就发现了她的存在,只是放纸钱的手一顿,缓缓抬头看向她,俩人四目相对。 “我听到了,你说的那些话。”女子忽然开口,目光在她脸上打量良久,认真而诚挚地问她,“你说的是真的吗?” 李云昭面色一凝,沉声道:“我在问你,给谁烧纸钱,先回答我。” “给你烧呢。”女子缓缓勾起嘴角,笑容有些惨淡,“李云昭。” 李云昭愣了一下,忽然笑道:“空口无凭,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是李云昭?” 女子静静地看着她,语气坚定,“别装,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李云昭心中一阵酸苦,又沉默良久,拧眉看着她,好笑道:“你这给我披麻戴孝?不合适吧?” “……是啊,我自甘降一辈,给你烧香磕头,要不然,除了我还有谁惦记你呢。” 李云昭疑问:“那为什么不上大安国寺去烧香?你一个郡主,还进不了寺庙吗?” 她停顿片刻,有些迟疑不定,沉痛发问:“该不会上边没有我的牌位吧?” 女子不以为意,解释道:“那倒不是,因为我被贬成庶人了,上不去。” 李云昭大惊:“什么罪名?你干什么了?!” “大惊小怪,我又没谋反,就是骂了李皎几句,顺便打了一架。” 李云昭呆住了,哑口无言,好一会才垂头笑了起来,肩膀颤抖,“李清,你真有种!我佩服你。” 李清烧完一篓纸钱,用脚踩了灰烬,问道:“那日我确认你已死透,五脏六腑俱被剧毒侵蚀败坏,就算什么掩人耳目的龟息神功……也是不可能的,你这又是怎么回来的?借尸还魂吗?” “借尸还魂,还真被你猜对了。”李云昭点点头,叹息道,“我本来可以去投胎转世的,但是在地府意外碰到了一只发狂的波儿象,然后就穿进这具……饿死在路边是乞丐尸体。” “波儿象?”李清挑眉,“长什么样子?果真和藏书阁的书上说的一样吗?” 第18章 你惨还是我惨 “长得和书里一模一样,长着猪鼻子,体大如山,能食鬼魂,一口十几个。我觉得编撰那本志异的人,约莫像我一样,曾入地府走了一遭,而后侥幸借尸还魂归来。” 李清听完,看着她那张陌生消瘦的脸,颇为感叹地叹了一声,摇头道:“看来咱俩才是同病相怜啊,我是庶人,你是乞丐。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 李云昭目色平静,只是笑了笑,问她:“成了庶人,你这日子是怎么过的?” “我娘毕竟是萱南长公主,岂会坐视我挨饿受冻?我如今虽不比往昔那般风光无限,但也衣食无忧,与你相比……你就不用可怜我了。” 果然人有靠山,说话就是硬气。 萱南长公主,灵宗之同胞长姐,乃百国皆知的女中豪杰,其名赫赫,声震遐迩。不爱红装,独钟战甲,自幼习武,一手长枪耍得出神入化。 当年乔国内忧外患,动荡不断,灵宗即位后,萱南长公主和汤大帅分别带十万兵马,一个驻扎南方边境,直面镇压蠢蠢欲动的诸多部落;一个浴血奋战,逼退北境漠族、北临国的进犯。 二人素有“南枪北刀,绝世双雄”之誉。 “鬼才可怜你。”李云昭嗤之以鼻,目光上下打量她,语气嫌弃,“我说你少作死行吗,真把你娘当成免死金牌了,他要真想治你的罪,你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地活着吗?” 李清一听她的语气,立即拧起眉头,“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我为了谁啊,要不是想给你讨个公道,我是闲的没事干了我。” “讨什么公道?”李云昭疑问。 “……他把你的长生殿拆了。” 李云昭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李皎都当皇帝了,皇宫是他家,怎么拆怎么建不是他的权利,就算提建议也是工部上书,哪里轮到她一个郡主插嘴。 不过想起来自己还活着时,李清就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嚣张跋扈,在皇宫里出入也是大摇大摆,平素对她都不大恭敬,更遑论是李皎呢。 李云昭悠悠道:“姑母常说要你多读书,你应该早早听话的。” 李清:“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李云昭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有点理解李皎了,这死孩子是真的恼人。 李清又问:“你有什么打算?” 李云昭沉声道:“你先跟我说说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吧。” “当时事发突然,皇宫内外都很混乱,我娘带兵镇压,我也是听她说的。汤予荷被当作凶手关进六合司大牢……”她顿了顿,看着李云昭,“三司会审,加上六合司全程监察,可不管怎么查,怎么审,除了那杯酒是汤予荷递给你的,他身上干干净净,即使把他拆开捏碎,泡进水里一点点找,也找不到他毒害你的动机,半个朝堂的大臣作保上书,他才被无罪释放。” “你这话的意思,也觉得他没有嫌疑?”李云昭挑了挑眉。 李清嗯了一声,正色道:“你可能不知道,当时审他,三法司都出动了最擅长刑讯逼供的能手,他们用的手段一个比一阴毒凶残,我娘有幸去大牢看过他一眼,连她那样见惯大风大浪的人都说是——惨不忍睹。” 李云昭沉吟片刻,“……那真凶呢?抓到了没有?” “我只知道个大概,汤予荷从牢狱中出来,让人抬着担架,躺着去参与查案。查出来的凶手是你身边的宫女,不止一个。” “我记得你身边有两个女官,一个繁书,一个琴竹;有四个一等宫女,十二个二等宫女,十八个三等宫女,另外管事嬷嬷、太监又有二十几人,还有侍卫十八个。这么多人,你猜猜谁背叛了你?” 在李云昭身边伺候的人,每一个都是精挑细选,知根知底,而能近身的几个都是她最信任的。 李云昭脸色阴沉似水,咬牙问道:“有繁书和琴竹吗?” 李清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沉默地看了看她。 李云昭心堵得很,低骂一声,想到了当时夜宴上,在她身边侍奉的,正是繁书。 “继续说。” 李清又道:“繁书被处以极刑后,李皎很快就登基,他开始肃清各个旧逆王的势力,应该是为了报当年中毒的仇吧,闹得腥风血雨的,死了很多人。而你的案子就不了了之了,幕后主使也没查出来……反正,是没有人再管了。更详细的细节我不大清楚,那份卷宗存档在六合司,我原本是想去看看的,但你知道,六合司谁的面子都不给,我根本就进不去。” 李云昭微微蹙眉,想了想,问道:“方鱼年呢?他死了吗?” 李清摇头叹息,直言不讳,“那种老奸巨猾的老狐狸怎么可能会死,靠着须溜拍马屁,如今已升迁至奉姑刺史。不光方鱼年,那些曾经追随你的人,路崖、汤予荷、林效、卢睿林、甘宝全……他们之中没有一个对你是忠心不二的,你一死,他们转头就捧上李皎的臭脚了。” 她语气讥讽,毫不留情地戳李云昭的痛处,诛心道:“算了吧,你也别为这些人伤心,他们还记不记得你都不好说,这个世上除了我,谁还惦记你呢。” 对于李清的话,李云昭只信了一分,这一分是对李清的信任,而对她所认知的事情李云昭是始终保持怀疑态度的。 真正害死她的幕后主使没有找到,李清得到的消息未必是真的,也许这都是李皎想让人知道的一部分,无人知道的那一部分呢,究竟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也许所有人都会背叛她,可方鱼年绝对不会。 影子是不会背叛主人的。 “清儿。”李云昭低唤一声。 李清旋即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乖巧道:“姐姐。” “不要告诉任何人,我说的是任何人,我的身份和存在。” “知道了。” 李云昭仰头看着她,如今李清已比她高出许多,这个总是跟在她身后的少女亭亭玉立,高挑而清贵,与她的矮小瘦弱截然不同。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像曾经很多次一样。 “姐姐……”李清顺从地低下头,俯身抱住了她,眸光微动,带着晶莹的泪光。 李云昭捏她的脸,嗔道:“笨蛋。” “我想你了。” “嗯。” “你好冷漠啊。”李清声音哽咽,豆大的泪珠无声滚落,啪嗒啪嗒地掉在她的肩头上,瞬间就浸湿了衣衫。 李云昭叹了叹气,伸手拍拍她的后背,低声道:“天快黑了,山路不好走,回家吧。” “李云昭……” 李云昭脸一冷,硬心肠道:“规矩点,别跟我没大没小的。” 李清放开她,低头仔细地看着她的脸,良久之后,才拧眉沉痛道:“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不再高贵,不再美丽,不再是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及的长生殿下。 “以貌取人,可耻。”李云昭唾弃道。 李清擦干眼泪,拍了拍衣上的尘土,走了两步,发现李云昭并没有跟上,回头疑惑地看向她,“你不跟我回去吗?” 李云昭微笑道:“我还有事情要办,下次吧。” 李清闻言,目光失落又担忧,“你要去哪?” 李云昭没有回答她,只是朝她挥手,“你还住在公主府对吧?我有事会去找你的,回去吧。” 第19章 至亲忌辰 残阳落尽时,李云昭回到了冠武侯府。 知春似乎等候已久,连忙上前低声道:“八日之后是大老爷的忌日,这几天大夫人会住在冠武侯府。” 似怕李云昭听不懂,知春又解释道:“大老爷大夫人正是侯爷双亲父母,大夫人听说姑娘住在松风阁,今日还问起了姑娘,我说你出门去办事了。大夫人这会儿和侯爷在南亭水榭呢,说若姑娘回来,便请去一起用晚饭。” 李云昭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沾的泥,“我回去换身衣裳吧。” 她换了一身素雅的青衫,洗干净脸上沾的尘土,一点点擦干手指,对镜理了理发髻,露出一个笑容。 水榭台上,有俩人正坐着闲聊,岑夫人一身素白的淡雅衣裳,头上木钗盘髻,再无更多配饰。而汤予荷一身绯色官服还未换下,正侧身认真倾听岑夫人说话,时而附和几句,时而点头,眉目含笑,从容放松。 李云昭跟着侍女走到二人面前,垂眉低首,朝俩人拱手行礼,“贾云,见过汤大人,见过岑夫人。敬叩夫人金安。” 岑夫人摆手道:“不必多礼,抬起头来我瞧瞧。” 李云昭面带笑意,缓缓抬起头,眼眸半垂,端的一副谨慎恭顺模样。 岑夫人一双黑黑的眸子如一汪流动的泉水,明亮而清透,静静地看了她良久,笑容有些勉强,“怎么这么瘦……孩子,一路上受苦了吧?” 李云昭微笑着,感激道:“谢夫人关心,小人命好福气大,不过些许苦头,实在不值一提。能遇上汤大人相助,重归故里寻找远失的亲人,已是三生有幸。” 一旁的汤予荷垂眸看了一眼她干净的裙摆,手握着茶杯浅抿一口,忽然意有所指地问道:“听说贾姑娘今日出门了,怎么不叫侍女跟着?” 李云昭道:“住在贵府,已是多有叨扰,我只是出去走一走,想看看京都的风光,实在不好意思劳烦知春姐姐作陪。” 站在后头的知春微微低下头,看着脚尖,似在害怕被责罚。 见汤予荷没说话,岑夫人便轻咳一声,对李云昭招呼道:“莫站着,快坐吧。” 待她落座,侍女们婷婷袅袅地鱼贯而入,端着各色珍馐美味,陆续上菜。 李云昭扫了一眼席上的菜色,她和汤予荷的桌面上,八珍玉食,极工巧思,十分丰盛。而岑夫人吃斋念佛,故而她桌上只有素食。 “不必拘束,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岑夫人对她温柔道。 李云昭颔首,面带笑意:“是,谢夫人美意。” 汤予荷斟满一杯酒,捏在手中,问道:“贾姑娘,能饮酒否?” “当然。”李云昭放了筷子,倒上一杯,坐直腰身,朝他举起酒杯,“我敬大人。” 她一口饮尽,杯口倒下,“干了。” 汤予荷笑容淡淡,举杯示意,仰头尽饮,“你兄长马衔此时在外地办事,估摸十日归来,这段日子你就安心在府中住着,待他回来,我便安排你们相聚。” 李云昭手指捏了捏酒杯,厚脸皮地笑道:“只要大人不嫌我麻烦,小的自然求之不得。” 汤予荷看着她笑了笑,配上那副春风桃花的容颜,肤白而唇浅,绯红的官服衬得他益发不似凡人。 李云昭看得触目惊心,默默收回视线,拿起筷子就近夹取一块鱼肉,知春在她旁边伺候,见了连忙低声道:“贾姑娘,这道是榛子黄鱼,我忘了撤下去了。” 她筷子一顿,将鱼肉放了回去。 岑夫人似乎想到了什么,讶异地看了看她,“贾姑娘对榛子过敏?” 李云昭假装认真回想着,信口拈来:“是,不过我小时候倒是能吃,广香斋有一道榛子酥我很爱吃,只是忽然有一天,吃了之后就浑身起疹子,便不敢再吃了。” 岑夫人点点头,沉默片刻,怅然笑道:“我认识一个姑娘,也是对榛子酥过敏,不过……” 她的话没有说完,声音便止住了,偏过头悄悄用帕子擦了擦脸颊,久久难以平复。 李云昭有些无措地看了看她,又看向汤予荷,只见他面色从容,并无忧伤之意。 汤予荷对上她的目光,解释道:“贾姑娘不必在意,母亲只是想起了一个旧人,近月碰上父亲和外祖父的忌辰,又难免伤怀。” 她张了张嘴,有话无声,无从安慰,只好倒满酒。 “请节哀。” 汤予荷也朝她举杯,嗓音低沉,“节哀。” 李云昭有一瞬间的恍惚起来,为什么要跟她说节哀?为什么呢? 他知道了什么? 过了片刻,李云昭才想起来,哦,马家的人也死光了,贾云也是个痛失至亲至爱的人啊。 这一顿饭丰盛,李云昭却吃得无滋无味,味如嚼蜡,倒是一坛茱萸酒灌了满肚。 是夜,月牙高悬。席面结束,李云昭先行告退,知春和另一个侍女提着灯笼,在面前给她照路。 穿过重重回廊,橙黄色的烛光映在地上,李云昭静静地走着,脚步缓慢,走到回廊拐角时,她忽然停下脚步,手撑在围栏上,偏头将自己藏匿在黑暗中。 “贾姑娘?”知春回过头,提着灯笼朝她照去。 “别过来。”李云昭出声道,声音低哑到了极点,“我喝多了,不舒服……我想在这里吹吹风。” 知春犹疑地看着她的背影,见她一动不动,便站在一旁等候。 有晚风吹拂,吹开池面一圈圈皱纹荡漾,廊桥上的轻纱缓缓而动。 细微的风声和水声中,掺着压抑的哽咽,似草间窸窣虫动,几不可闻。 过了半晌,知春走上前,沉默地递上一方帕子。 李云昭没有说话,接过帕子,手指用力攥紧,却趴在栏杆上,哽咽地哭出了声音。 黑暗中,她咬着牙,似悲痛至极、凄凉至极,呜呜咽咽,泣不成声。 在别人的家里,面对别人亲人的忌辰,她这样伤心地哭泣,不知是为主人家而悲伤,还是为自己悲伤。 远处的来路上,有烛灯摇曳,绯衣人似听到风声中传来什么,仿佛有声音在他耳边诉说,坦白。 他停在原地,朝侍从抬了抬手,面前的几盏灯笼便熄灭了。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寂寥,哭声也平息了。汤予荷独自提着灯笼走上前,那个拐角的地方已经没有人影,只有栏杆上一片未干的湿意。 他放下灯笼,静静地靠在那个地方,吹着又鼓动而来的风,良久,良久。 第20章 以荷析薪 李云昭又做梦了,这一次,她梦到父皇。 他坐在空荡荡的宫殿里,那高高在上的皇位上,一动不动,仿佛被束缚着,囚困着。 明明并没有绳子捆着他,没有人用剑抵在他脖子上,逼他要在那个位置坐着。但李云昭知道,他不会离开,哪怕坐在那里死去,变成一具白骨骷髅。 “父皇,你歇一歇吧,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来做,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她记得自己曾经对父皇说过那样的话。 但是,属于她的时代还没开始,就很快很快地落幕了。 李云昭走啊走,却怎么都走不到他的面前,咫尺之遥,触不可及。她崩溃地跪在地上,朝父皇叩首请罪,“父皇,儿对不起你,对不起母后,对不起老师……” “昭昭。”父皇朝她招手,笑容和蔼,“来。” “父皇……父皇……”李云昭跪着朝他爬去,可无论怎么爬都是在原地踏步,始终无法接近一分。 父皇温柔的看着她,“即使做乞丐了,我的昭昭也一定是最厉害的乞丐,对吗?” 李云昭努力地望着他,想要看清他的容貌,视线却越来越模糊,蹙额颦眉,泪水泥泞,不停地摇头,“我不想做乞丐……我不要做乞丐!你为什么不带我走?你让母后来,让她来,是她把我生下来,带到这个世界,她应该把我带走。” “李云昭,不要哭,不要跪着哭,即使是对着父皇。”那道熟悉的声音依旧从前方传来。 李云昭瘪着嘴,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声嘶力竭道:“我为什么不能哭!我好痛,我好难受!我的皇位都让人抢了!我都让人毒死了,我还不能哭,有没有天理啊!” 父皇死的时候,她没哭;汤大帅死的时候,她没哭;岑太傅死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哭。 他们的死给她带来很多麻烦,每一桩每一件都要处理,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她去做,她没时间哭,来不及哭。 她一口气忍到死的时候,一滴眼泪也没流,如今成了一个乞丐,一个与他们无关的人,她拜不了他们,见不了他们,也不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吗? 她指着自己,咬牙道:“我……我从小费尽心思,拼尽全力!从我告诉你,我要做太子,我要当皇帝的那一刻,我就把我的人生,所有的一切都赌进去了!其他的一切,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就是要把李氏坍塌的这片天顶起来!” 她恨所有背叛她的人,想要他们通通去死,可是她已经没有那样的权利,没有那样的本事,也没有那样决绝的心。 这个京都,这个乔国,这里的每一片土地,不只是属于李皎的,其中无形的蕴含着父皇和她的心血,蕴含李氏列祖列宗,世世代代的汗水与努力。 “可是……我做不到了,父皇,我做不到了!李皎坐上皇位,如果我要去抢,去夺,那我就成了你最恨的逆贼!父皇,我可以这么做吗?!” 她父皇只是温和地看着她,“昭昭,父皇相信你。” 李云昭趴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以头抢地,痛苦茫然,不知来路,不知归去。 她的一生,仿佛就是为了那一件事情而活,倾尽全力,穷尽一生。可长生公主的人生戛然而止,她却还活着,此后余生她又该为了什么而活? “父皇,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父皇依旧坐在那,头顶是金冠冰冷,温声哄道:“昭昭,我聪明的昭昭,自己站起来吧。” “你帮帮我,父皇,你帮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哭得无措。 父皇望着她叹息,怜悯道:“如果暂时想不到,那父皇告诉你,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最想做什么事情。” “我想见世上最美的美人,喝世上最好喝的美酒,听戏赏曲,招猫逗狗,既仗剑走天涯,结识天下英豪,游山玩水,何不乐哉?” 李云昭捶地痛哭:“没趣,做这些有什么用啊。” “你没做过,怎知没趣呢?昭昭,父皇相信你能找到活下去的意义。这是上天赐予你的另一段缘分,也许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 是夜,月色朦胧。 李云昭躺在床上,眼角泪如雨下,沾湿了枕头。 三月二十八日。 柱国大将军汤彻的忌日。 这日,冠武侯府门庭若市,众人来往如梭,祠堂里的白烟缭绕,跪拜上香者多如牛毛。 李云昭作为客人,理应去上香祭拜,光明正大地跪地磕头,即使在人群中落泪,亦不会被觉得奇怪。 她离开祠堂时,远远看见汤予荷在人群中的背影,寂寥孤高,好似故作坚强地站得那么笔直。 众人都难免红了眼眶,落了几滴泪,他却始终神色淡淡。 这个怪人,他不伤心吗? 怎么会不伤心呢。 李云昭犹豫许久,没有走上前,如果她还活着,或许这一天可以召见他,寻一个清净的地方喝点小酒,然后抱头痛哭一场。 可惜,太和帝死了,他只能站在这里,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独自承受。 李云昭跟着知春从小道离开时,迎面碰上了汤漾。 汤漾面容憔悴,眼下两团乌青,身后还跟着四个虎视眈眈的侍女。 “贾云。”看见她时,汤漾眼睛一亮,露出一副亲切的表情,上来就拉住了她的手。 李云昭不明所以。 “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汤漾对她挤眉弄眼。 “我挺好的,汤小姐好像不太好的样子。”李云昭笑道。 汤漾拉着她的手往旁边的亭子走去,冷着脸对身后紧跟的侍女道:“我与贾姑娘有话要说,你们就在这里等着。” 到了亭子中,汤漾还没放开她的手,“你是来祭拜大伯的?” 李云昭看了看她,“汤小姐,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吧。” “我……”汤漾低下头,双手扯着一张绣帕,满脸苦恼,“我一回来就被关了禁闭,今日大伯忌日,好容易出来走一走。” 李云昭静静地看着她,只听她道:“我不敢问娘亲桥郎的下落,我要是问了,桥郎没死也得被打死了。” “所以你想问我?我又怎么知道呢。”李云昭耸了耸肩,一脸爱莫能助。 汤漾拧眉,“你不是大兄的人吗,怎么会不知道?” “这种事情本来就该严防死守,不能透露一点风声,汤予荷怎么会告诉我一个外人?”李云昭有些无奈,扶额道,“你还不死心呢?” “我就是想知道他还活着吗?要不是因为你,我们早就远走高飞了,如今我被困在这里出不去,连他的生死都不知道……”汤漾越说越伤心,双眼泛红。 “都怪你!你必须帮我,帮我去打听他的下落,告诉我他是死是活……求你了……我真的已经没有人可以求了。” 第21章 于礼不合 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好似枝头一朵颤颤巍巍的海棠花,被风吹散,被雨打乱,可怜兮兮。 李云昭平生最看不得美人哭,望着她,无奈长叹一口气,“好了,别哭了,我帮你问问,问不到也别怨我。” 汤漾抹着眼泪,点头道:“好,我等着你的消息。” 傍晚日落,来客已尽散,汤予荷带着一身的烛香气回到松风阁,面上略带些疲倦之色。 走到桥廊时,遇见李云昭正坐在栏边看池中游曳的金鱼,金黄色的余晖洒在池面,波光粼粼,好似一片星河。 汤予荷沉默不语,轻拂长袍,平易近人的坐在她身旁,两人皆未开口,只是默契地静坐着。 长长的曲折的桥廊中,二人的身影在夕阳下交叠,距离不算近也不算远。 “汤大人,需要安慰吗?”李云昭忽然开口道。 汤予荷微微一笑,“或许更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怀抱,贾姑娘,可以抱我一下吗?” 明明是于礼不合的话,他却说得那么自然平淡,目中一片清明,并无私欲。 李云昭愣了一下,蜷紧手指又放开,朝他张臂含笑道:“只要汤大人不介意。” “介意什么?” 李云昭道:“我的肩膀太小,不够宽大,不能支撑任何人。” 汤予荷目光幽深地看着她,忽而俯身靠近,蓦地将她搂进怀里。他那么高大,得弯着腰低下头,才能将头抵在她削瘦的肩膀上。 她没有华贵的金裳,身上没有带着郁郁的檀香,发丝不顺滑,怀抱不柔软,皮肤不白皙细腻,也无盛气凌人的气势。 汤予荷在她耳畔低语了一句,李云昭身体僵硬,呆愣愣地由他抱着。 他似累极,又似眷恋一个拥抱,迟迟不肯放开手。 李云昭沉默片刻,悠悠道来,“今日碰见令妹汤小姐,她想知道张桥成的下落,是死是活,托我来问一问大人,不知大人可否告知?” 李云昭是个重诺的人,父皇和岑太傅都告诉她,要做一个重诺的君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汤予荷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松开怀抱,又退回那个不近不远的距离,语气不咸不淡,“死了。” 李云昭点点头,并不意外,若是有这么一个王八犊子把李清诱拐,她也一定会将那人杀了。即使汤予荷不杀,汤合、汤颂也不会放过他。 不过,汤漾如果知道这个消息,不知道会怎么伤心欲绝,少不得要寻死觅活一阵子了。 “夜深了,告辞。”她敛了眉目,站起身,转身离去。 他在后边幽幽地唤她,不是任何一个名字。 “殿下……” 李云昭似乎没有听到,脚步匆匆,径直走去。 次日,李云昭向知春问起汤漾的住处,知春是个相当合格懂事的侍女,不多说也不多问,领她去了西楹院。 李云昭明面上是汤予荷的客人,可毕竟是女儿身,又住在松风阁,处境不可避免的有些微妙。 她去见汤漾时,其母梁氏也在,请她坐下喝茶,说话间便明里暗里地试探起来。 “贾小姐,在府中住的可还习惯?” 李云昭回答:“回夫人,侯府优美,处处皆好,自是无不习惯。” 梁氏拿起茶杯,轻撇浮沫,抿了一口,才道:“听闻你此番来京都,是为了寻亲,予荷可有替你寻到了?” “是,兄长在汤大人手下当差。”李云昭点点头,“不过在外办事,还得有些日子才能归来。” 梁氏闻言,恍然大悟,暗暗松了一口气,笑容才真切了一些。 她心想,原来是官场上的事情,要不说大侄子那等人物,怎就手高眼低,寻了路边无名野花呢? 汤予荷今年二十有一,婚事还没提上议程,亲母岑氏不着急,叔母梁氏都替自己各个亲戚家的千金贵女着急了。 汤予荷身份高贵,又有本事,自然不怕娶不着好媳妇。 可那些花容月貌的女孩家,却只有几年风光青春,翘首以盼,一等再等,也等不着汤大公子落入凡尘。 梁氏又问:“贾姑娘今年多大了?” 李云昭想,她今年应该二十岁了,“回夫人,我今年十六岁。” 梁氏笑了笑,双眼打量着她,意味微妙,“十六岁,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要嫁人啊,还是做正头大娘子的好。不过我们汤氏的男儿,一贯不纳妾,家里人不多,但好在自在。” 李云昭面不改色,似听不懂一般,点头应和,“若是世间男儿都一样,能一心一意待一人,那才真的好呢。” “若说痴情不悔,还得论那位已故的宣赢帝。”梁氏感叹道。 李云昭拿起茶杯,垂眸凝视水中的茶叶,不经意地问道:“夫人可知少君皇后年少时,是个怎样的人?” 梁氏想了想,拧起眉头,摇头叹息,“京都第一美人,那风姿容颜,可是万人无法企及的。我在闺中时,常常听闻她的美名,花朝节首做百花之神,游玄迎道,百花争春,她引领群芳,惊艳一时,那个景象,不知俘获多少男儿的心。不过后来她与宣赢帝于锦水桥头一见钟情,很快就定下婚事。” 她刚说完,汤漾正好走出来,一见着李云昭亲切地拉着套近乎,“我院子里有一株垂丝海棠,开得可漂亮了,贾姑娘随我去看看吧。” 李云昭同梁氏告退,与汤漾去了垂丝海棠树下。 汤漾目光热切,急忙问道:“怎么样?” 有微风吹来,头顶的花树沙沙响动,满枝粉红,被风吹落几片花瓣,李云昭伸手接住一片,捻在指尖,回道:“燕子南飞了,至于去了何处,不晓得,追不上。” 汤漾拧眉看着她,似是不敢相信,哑声问:“真的?” “真的。” “你不骗我,你发誓。”汤漾咬牙道。 李云昭笑容浅淡,正色道:“我发誓,否则,我死无葬身之地。” “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没有。” 汤漾神情落寞,缓缓地垂下了头,“也好……也好……” 她断断续续地喃喃自语道,既哀伤又无奈, “总归......总归没有误了他......” 李云昭张了张嘴,又将话咽了回去。 她不喜欢太过于重情重义的人,什么两肋插刀,舍生忘死的情谊,总是让人负担不起。 她宁肯用利益交换。 第22章 原形毕露 李云昭在松风阁待得越来越不舒心,因为汤予荷得了几天的假期,在松风阁躲清净,不大出门。 这日无事,邀请李云昭在榭台下棋。 “贾姑娘,若能选择身份家世,你愿意做什么样的人?”汤予荷落了白棋,温和问道。 李云昭看着棋局,认真地想了想,眼前一亮,又吃他一子,而后才漫不经心道:“大人说笑了,若能选,谁不愿做那家财万贯,福大命大,无忧无虑且又万事顺遂的……天命之人。” 汤予荷垂了眸,长睫在阳光下倒出小小的扇形阴影,满盘可追击的地方,他却落子在无用之处。 小小的棋局,似容纳不了他的真意。 他道:“我愿做审配,而非孟达。” 审配对主公忠贞,宁死不屈,而孟达却是背叛之徒。 棋盘上你来我往,李云昭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又吃一白子,笑容浅显,声似冰泉,“这二人皆无好下场,我瞧大人面相好,是个有福之人。” “……是吗?” 汤予荷白皙修长的手搭在梨木桌上,沉默良久,搁下黑棋,“贾姑娘技高一筹,我认输。” “不,大人不必认输,”李云昭两指夹着黑棋,很快定了生死,“杀。大人,你输了。” 她笑了笑,起身离去,脸瞬间就沉了下来。 三月三十日。 岑太傅的忌日。 李云昭自回到京都以来,总是多梦,过往诸多事情时不时蹦出来,在她脑海里窜来窜去,磨得她不堪烦忧。 入夜后,她披了外衣,呆呆地靠在窗台上,吹风看夜景。 桥廊又有灯笼移动,是汤予荷去岑府祭拜岑太傅回来了。他今日出门的时候,却命人来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 去岑府走走。 李云昭想了两天两夜也想不明白,她究竟哪里露馅了,是她太迟钝,还是汤状元太聪明。 她与汤予荷认识十二年了,整整十二年。 在死之前,李云昭信任他,不凭对他的了解,仅凭汤氏一族和岑太傅的忠诚无私,她也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喝下他奉上的酒,她想一步步将他送上高位,有一天,做她身边最大的臣子。 可她却死了。 她不得不忌惮他,猜忌他,怨恨他。 黑夜中,桥廊前方的人依旧抬眸,朝那扇窗看去,与她遥遥相望。 李云昭被他看得一身鸡皮疙瘩,那双眼睛好似黑夜里冒着青光的狼眼,深不可测,意味不明。 汤予荷想要什么? 皇帝近臣,向一个一无所有的先帝表忠心,为了什么? 没多久,她的房门被敲响,然后传来汤予荷语调平静的声音。 他带着一身夜露寒气,站在门外,不再多余试探,平静地摊牌道:“殿下,我替你拜了,我告诉他,你回来了。” 门扉毫无预兆地从里边打开,李云昭伸手一把将他扯进房间,他没有防备,被她按在了墙上。 房间里烛光摇曳,汤予荷垂眸看着她,还没说话,便感觉到心口处抵着冰冷的匕首,锋利的顶端刺破他素白的外袍。 他面色从容,眉目如荒山流水,平淡陈述道:“殿下,你恨我。” “我为什么不恨你?”李云昭咬牙切齿,握着匕首的手用力压去,“你杀我,我为什么不恨你?” 汤予荷垂下头,喉结微微滚动,愧疚道:“对不起。” 李云昭简直气笑了,恨不能生吞活剥了面前的人,“对不起有用吗?我杀了你,也说对不起好不好?” 她死死地瞪着他,眼中的怒火恨不能把他烧穿个窟窿。 即使知道那不是他的本意,可他也是害死她的其中一环,李云昭做不到丝毫不怨恨,不愤怒,她不是圣人。 匕首尖端穿透衣衫,刺破他的皮肤,再进一寸,触及心脏。他闷哼一声,微微蹙眉,脸色有些苍白,“殿下,要杀我吗?” “为什么不呢?”李云昭有些丧心病狂地想,反正她都成这样了,好赖还能杀一个汤予荷陪葬,简直赚了。 汤予荷只要动手,随时可以反杀她,可始终不做反抗,闭上眼睛,一副英勇就义的神情。 “臣,谢殿下赐死。” 李云昭气息不稳,手有些发抖,不知是气极还是恨极,气急败坏道:“蠢物,一群没用的东西!” 竟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毒死,真是养了一群酒囊饭袋,一个有用的都没有! “殿下……” 李云昭手一甩,将匕首扔在地上,斥道:“闭嘴,别这么叫我!” 胸口有些热流渗出,汤予荷伸手摸了摸,手掌顿时沾满鲜红,他闭了闭眼,却缓慢跪下地。 “谢殿下开恩。” 一声声殿下,让李云昭火冒三丈,心里更加堵得慌,“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第一眼。”汤予荷回道,“殿下,你的眼神和语气很独特。” 眼神?仅凭眼神汤予荷就能认出她?骗鬼。 她坐回椅子上,沉思许久,眼底泛起凌厉之色,定定看着他,冷声问道:“汤予荷,你跟我,还是跟李皎。” 汤予荷抬起头,不偏不倚地直视她,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沉痛,嗓音低沉,“臣,愿追随殿下。” 李云昭诧异地看着他,眯起眼睛,迟疑道:“即使谋逆?” 汤予荷捂着心口,沉默片刻,回道:“即使谋逆。” 李云昭摇头叹笑了两声,低声唤道:“汤予荷。” “臣在。” 她声音恨恨:“你是个蠢物。” 汤予荷沉默良久,才叩首道:“谢殿下夸奖。” 李云昭道:“起来吧。” 他却一动不动的望着她,嘴唇嗫嚅,试探地问:“殿下,能不能原谅我。” 李云昭走到他面前,伸手将他扶起来,又按坐到椅子上,“金疮药在哪?” “隔壁第二个房间,朝南的柜子上。” 李云昭转身出门,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心软是病,得治! 过了片刻,李云昭携药而回,将药罐放在桌子上,手自然而然地搭在汤予荷宽阔的肩膀上,一副要帮他脱衣的架势。 汤予荷一愣,出声道:“殿下,我自己来。” 他并未犹豫,伸手利落地脱光上身衣物,胸膛精健,肩宽窄腰,倒是一副好景色,只是心窝处一个鲜红的小口子,不深不浅,流出的血痕一直蔓延到腹部,在白皙的肌肤上染了红色。 李云昭拔出瓶塞,将金疮药倒在伤口上,然后用绷带在他胸口缠了几圈,认真地固定打结。 汤予荷一层一层穿回衣衫,李云昭走到窗边站着,吹着风,问道:“汤予荷,你想要什么?” 汤予荷不答反问:“殿下想要什么?” “报仇雪恨。”李云昭手搭在窗台上,背对着他,“到底是谁要杀我?你有没有查出来。” 第23章 始末缘由 汤予荷垂下眼眸,低声道来:“当年殿下身旁侍奉之人,多有被逆王党收买者,或遭威逼利诱,或受引诱蛊惑。其中,以繁书为首,另有寥云、寥彩、寥雨三位宫女,田角、田贺两名侍卫,还有,方嬷嬷与福乔公公。” 李云昭蜷紧手指,脸色青白相交。 繁书,从小与她一同长大,是她第一大的狗腿,忠心耿耿……她怀疑过很多人,都没怀疑过繁书。 “三司同查,当时在及元殿上,在最靠近你的十二盏烛灯,宫女扑在脸上的脂粉,指甲上的蔻丹,衣袖、指缝、还有桌子新刷的箔金,以及繁书手中试毒的银器上,所有能藏毒的地方全都藏了毒。殿下喝的那一杯酒,是繁书亲手倒的……臣未能察觉。” 李云昭听得一愣一愣的,这可真是布下天罗地网,非要在琼林晏上置她于死地不可,就算她有十条命也不够玩的。 她眉目已冷,漠然问道:“幕后元凶查出来没有?” “得到新帝的准许,我和路崖、林效及方鱼年暗中详查,查出了一个用药蛊惑人心的邪教,当时那些背叛殿下的人,便是受其引诱蛊惑,臣等历经半年时间将其连根拔除,发现其中有焕王、良王、庆王这几个旧逆王的势力。这些贼人虽然被玄祖爷贬为庶人,却一直贼心不死,意图死灰复燃。” 汤予荷望向她单薄的背影,停顿片刻,继续道:“四年前殿下虽发现盛王之子李萧凌与盛钟鸿、陆允庭勾结,收买宫女兆条,殿下借婚事给他们下手的机会,将其势力肃清铲除。只是,谁也没想不到,焕王那一波势力也已经在暗中下手,慢慢渗透了皇宫。当时不管是殿下还是李皎,谁登上那个位置,那群人都不会放过的,他们早就丧心病狂了。” 李云昭听得一阵心哀,不知道是不是她始祖太太太爷的陵寝风水不好,否则老李家怎么就能出这么多逆贼。 皇祖父暮年时心慈手软,没忍心把这些祸患杀掉,留下来尽祸害她了。 “焕王、良王、庆王等逆王具已伏诛,如今,新帝命六合司全力清除遗留的逆王党,一应案卷皆有记录,现全部存放在六合司内。” 李云昭回头看他,黑黑的眼眸里看不出喜怒哀乐,半信半疑,“你的意思是说,我的仇已经报了?” 汤予荷沉默地看了看她,垂下头,落寞道:“殿下若不信,明日请随臣去六合司查看卷宗。” “殿下……”李云昭抬起手摊开手掌,看着手掌细碎的纹路,面露讥讽,自嘲道:“我是谁的殿下?汤大人,你又是谁的臣呢?” 想夺回皇位吗?李云昭想,但是她并非一个异想天开的人,并非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汤予荷单手护着心口,站起又缓缓跪下,声音沉稳,向她表示忠诚,“只要殿下需要,予荷愿做殿下一个人的豺狼虎豹。殿下想要的,终有一天,臣会向殿下拱手奉上。” “汤予荷。”李云昭一时惊心起来,低低地笑了两声,“你不怕吗?你不怕死,不怕连累亲友,不怕日后到了九泉之下,无颜面对先辈吗?” 汤予荷:“生死无妄,无惧也。” 这个……佞臣。 李云昭倍感头疼,扶额坐到椅子上,长叹一声,低声道:“夜深了,你回去吧。” 汤予荷直直望着她的眼,声音低哑,俯首道:“殿下,原谅我。” 原谅他的无心之失。 “看在你父亲,看在你外祖父的面子上,我原谅你了,回去吧。”李云昭疲倦地摆摆手,“我要休息了。” 他无奈起身,走到门口,脚步一顿,再次迟疑地开口,“殿下,你不会走,对吗?” 不可否认,汤予荷依旧是个聪明人,很会从蛛丝马迹揣度人心,特别是揣度她的心思。总是能很快发现她心中想什么。 “对。”李云昭笑了笑,目送他离开。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价值,她一无权,二无势,三无财,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给他的,竟可以让他如此忠心不二。 恍惚中,她想起一件事情。 当年她还没和陆允庭定下婚事前,父皇最属意的驸马人选,是汤予荷。 那时父皇旨意已下,汤予荷被传召进宫,他当众接了旨,谢了恩。是她赶去逼着父皇把诏书改了,当着他的面把他的名字换成了陆允庭。 他就站在殿门前,眼睁睁看着孝全公公将诏书送去了陆府。 李云昭从殿内负手走出来,只是看了他一眼,对他笑了笑,没有解释,不屑解释。 汤予荷解下了手腕的红绳扔给她,怨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那是个极其倨傲的少年,心气清高,不堪受辱,扬言从此以后,只做臣子。 父皇每次喝了苦药,就会对着她长吁短叹,他说,“昭昭啊,做皇帝太累了,父皇不想你一辈子过得那么辛苦。” 李云昭尝了另一碗苦药,才递给父皇,一脸平静,“这样的苦,父皇吃得,儿也吃得。” 他抚着她的脸颊,虚弱无力,叹道:“好想再活一百年,这样昭昭就可以永远做公主了。” 李云昭只是笑:“我不做公主,我要做皇帝。” “我答应了你母后,会照顾好你,让你做世界上幸福的姑娘,给你最好的一切,如果她在天上看见你这样,会埋怨我的。……昭昭,等这件事情过去,我再下旨,让予荷做你的驸马。” 父皇絮絮叨叨,她趴在床边,只是眨了眨眼的功夫,很快就睡着了。 或许,她真的累了。 或许,她就是没有这个命。 李云昭在窗边坐了一夜,等天边泛起鱼肚白,她才慢悠悠地起身,收拾一番,开门离去。 庭院中有三五个侍女正在洒扫,其中一个开朗的侍女见了她,便笑问道:“贾姑娘,起这么早这是要去哪儿啊?” 李云昭道:“出去走走。” 那侍女好心道:“哎,贾姑娘记得回来吃早点,听厨房的张厨子说,今日的早饭有淮南新送来的淮王鱼,用来做汤包可鲜美了,平日可吃不着呢。” 那是长生公主为数不多的爱吃的食物。 李云昭脚步微微停滞,朝她微笑,继续往前走。 走到侧门时,门口的小厮看见她,便上前问她要去哪儿,需不需要马车与侍从。 她依旧回答:“出去走走。” 李云昭看着已经有人来人往的街道,慢慢走着,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她先去了长公主府,告知门房传话给李清,然后悠哉悠哉地去茶馆等候。 第24章 多多益善 李清睡得迷迷糊糊,便听到侍女灵儿在外轻斥道:“郡主还没醒,什么人登门你就敢来扰郡主清净,仔细你的皮!” “可是,那个人拿着郡主的玉佩呢……” 李清顿时睡意全无,鲤鱼打挺地翻身起来,掀开垂地幔帐,唤道:“灵儿。” 侍女灵儿快步进入卧房,伺候她起身。李清拧眉问道:“拿玉佩的人呢?” 另一个侍女走进门,回道:“拿着郡主玉佩的是一位姓贾的姑娘,方才登门,说请郡主去千味楼相见。” “快快快,给我梳妆。”李清才穿上衣衫,坐在梳妆台前催促道,“梳个最简单的发髻便可。” 侍女们皆疑惑,那位贾姑娘是何方神圣,竟让郡主如此紧张。 李云昭在千味楼点了些吃食,正坐在阁子里慢慢地享用,听见推门而入的声音,头也不抬地示意她,“坐。” 清贵如芙蓉的姑娘行色匆匆,气息有些急促,笑容满面道:“姐姐,你可舍得找我了。” 李云昭吃完一碗云吞,又喝光了热腾腾的汤,才放下碗,有些粗鲁地用袖子擦了擦嘴。 李清看看她,又看看桌上的食物,皱了皱眉,有些嫌弃,打量着她道:“你平时就吃这些吗?” 她又拿起一个肉包子,咬了一大口,吃相委实算不上端庄,“很香啊,你尝尝。”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对李云昭来说却不是,只要经历一场濒临饿死的考验,便是干巴巴无滋无味的干饼都能吃出幸福感,又怎会嫌弃这些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美食。 看她吃得津津有味,李清眉头拧得越发的深,却拿起了筷子,一脸难以言喻地跟着她吃了起来。 李清就爱学她,从小到大都是。 等她吃饱喝足,李清也如释重负地放下筷子,勉强喝了一口茶润喉。 李云昭捏着茶碗,微笑着看她,开口道:“我有事想找你帮忙。” “什么事情,姐姐但说无妨,无论上刀山下火海,一定为姐姐办到。”李清一双漂亮的美眸与她对视,神情认真。 李云昭抿了一口茶,叹气道:“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我现在身无分文,身份不明、居无定所,这日子难过得很,保不齐哪天就被当成流民逐出京都。” 李清秀眉微蹙,想了想,“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李云昭含笑道:“很简单,给我钱。” “多少?” “多多益善。”李云昭理直气壮。 李清如临大敌,环顾四周一圈,压低声音对她道:“做什么?招兵买马,谋反逼宫吗?我的钱可不够啊。” 李云昭瞥了她一眼,有些惊讶于她的想象力太丰富,低声斥道:“你当撩开膀子去和李皎干架呢?这种话以后不准再说了,若让人听见,你的小命还要不要了?” 李清弱弱地看了看她,一脸委屈,“那你告诉我,你有什么打算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清儿,我回不去了。”李云昭转头看向窗外阳光普照的街景,人来人往,繁华热闹,已有太平之象。 她温声道,“这几日,我想了很多,当年李皎本就是众臣一起选出来当皇帝的,事实证明,他做的也还不错,至少来京都这几日,我没看到萎靡落败的景象。” 李清沉默许久,“那你甘心吗?” “若我不甘心呢?” 李清坚定道:“我会帮你,你姑母会帮你。” 意料之内的答案,李云昭笑了笑,即使不甘心,也不得不甘心。 “我不要了,让给李皎吧。” 她继续道:“古人今人诗中画中,都说云州景色宜人,山光水色,美不胜收,是一个绝顶的好地方,我想去那里看看。” 她手指轻叩桌面,一脸正色道:“看美人要钱,喝美酒要钱,游山玩水也要钱,买车买马也要钱,总之,我需要钱。” 李清怔怔地看着她,蹙眉疑问:“你要离开京都?为什么?你好不容易才回来的。” 她对李清解释道:“京都待腻了,我要去走走看看。” 汤予荷昨夜告诉她的真相,她已经信了大半,既然仇人已死,恩怨已了,她也没必要留在京都自寻烦恼。 父皇向往的那些事情,她总得去经历一番,才知道有没有趣味。 “那……你不打算和别的人相认了吗?你舅舅,你外祖一家,你姑母,还有那么多人,那些人你都不想见了吗?” “我是个死人耶,我怎么去见?”李云昭眉目温和,微笑道,“你以为每个人都是你啊?要是哪个老古董没缓过来,让我给吓死了,我怎么交代?” 李清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叹了叹气,“说的也是,而且你舅舅是个秃驴大师,保不齐把你捆起来,给你做法驱鬼,再念咒把你念魂飞魄散了,那可是冤枉到头了。” 李云昭有些哭笑不得,李清从小到大就是这副德行,口无遮拦,无所顾忌,谁都敢说一嘴。 主要是她有个好娘亲,也没人真敢拿她怎么样。 想起那个不同凡响的姑母,李云昭面上带了笑意,问李清:“姑母还好吗?每日可还能食八碗米饭,可还能耍枪碎石?”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李清撇了撇嘴,“老娘那彪悍模样,你总不至于担心她会被吓疯吧?” 李云昭手指摩挲着杯壁,沉思片刻,微微摇头,“算了,等我下次回来吧,我还没准备好。” 她李云昭是什么人,李氏唯一的正统血脉,那些和她亲近的又是什么人?全是乔国至高的权贵,只要她出现在他们面前,便不可避免地引起风波,他们认她,事情就大了;他们不认她,那她就死定了。 难不成李皎还会放过她,给她荣华富贵,封她一个闲散的公主当吗? “李云昭,我发现你变了。”李清忽然道,“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一点都不像你以前的样子。” 李云昭凉凉地瞥了她一眼,“你也当一下乞丐,试试一无所有的滋味,我看你还能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这句话把李清堵得哑口无言,便是有话也说不出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你先去把钱给我凑够了。”李云昭站起来,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笑得和蔼,“好清儿,我后半生全靠你了。” 第25章 退让贤路 打发李清回去筹钱,李云昭一个人在街上晃晃荡荡地乱逛,从内西城走到外北城,走累了就坐在桥边的小茶铺,买了一碗茶水,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看路边嬉戏打闹的孩童。 开茶铺的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老板娘动作干脆利落,给李云昭送上了一壶茶水和一个茶碗,另加一小碟干果。 李云昭倒了杯茶水,抿了一口,对老板夫妇笑道:“老板,你们这茶水铺子开得好啊,依靠柳岸,遇水而发,左有桥,右有道,前路宽阔,人来人往,定然生意兴隆吧。” 老板娘笑了笑,连忙摆手,“嗨,不过卖碗茶水,也就足够养家糊口罢了。” 此时有风尘仆仆的一青年男子勒停马,大步走进茶铺,朗声道:“老板,来壶茶水!” 此人身上背着包袱,脸戴面巾,上边沾了一层灰尘,似从外地远赴而来的。 老板娘才把茶水送上,他像渴极了,人还没坐下,倒了一大碗茶,扯了面巾仰头喝下。 只见此人眉色极浓,单眼皮的狭长双眼,瞳孔眼色稍浅,鼻梁挺拔,轮廓硬朗,身形粗犷,指上有茧,瞧着是个习武之人。 李云昭看了他一眼,却拧了拧眉,认出了此人。 是她向林伍撒谎冒充的——马衔。 马衔快速喝了两碗茶,留下茶钱,又翻身上马离开。 李云昭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又低头慢慢喝茶,一旁的小孩蹲在一边,用石子在石板路上写写画画,口中念着《千字文》。 孩童声音稚声稚气,念得磕磕绊绊,时断时续,“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李云昭走到他们身边,看着他们在地上写得歪歪扭扭字,手一指,毫不委婉,“这个字错了,这个也错,这个……这个……我看看啊,就对了八个字。” 几个黄毛小孩齐齐抬头看她,其中一个一脸不服气,“你会写吗?你写来看看啊!” 李云昭不屑地笑了笑,从一个小孩手中拿过石子,“都瞧好了,跟着我念。” 她蹲下身,捏着石子在地上划出白痕,写一个字,念一遍:“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 几个孩童围在她身边,有的干脆趴在她的身上,跟着她摇头晃脑地念,清脆的声音悠悠荡荡,响彻一方。 不觉时,暮色将至,茶铺夫妇二人已经开始收拾铺子了。 在空地上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李云昭写得手腕疼,扔了石子,朝一众还意犹未尽的孩童挥手,“好了,回家去吧。” 有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轻轻扯着她的衣袖,问道:“姐姐,你明天还来吗?” 李云昭一愣,朝她笑了笑,“不来了,我明天还要去别处玩呢。” “玩什么?” “对啊,有什么好玩的?” 一听有关于玩耍的,几个孩童就叽叽喳喳的问起来。 李云昭一脸神秘莫测,笑呵呵道:“不告诉你们,很好玩的哦,但是小孩玩不了。” 后因她这句话,几个小孩一晚上抓心挠肝,尽在思考这个“好玩”的到底是什么。 老板听他们念了半天,好奇地走出来瞧了一眼,哎呀一声,惊叹道:“姑娘写的一手好字啊!” 他左看看右看看,摸着下巴,越看越惊奇,啧啧赞叹,“漂亮,实在漂亮!怎用石头写的都能这么……漂亮!” 李云昭但笑不语,将茶钱放在桌上,潇洒地转身离去。 她这一日四处游荡,走得双腿酸胀,慢悠悠地回到冠武侯府时,太阳已经落尽,天色昏暗,四处点起了烛灯。 见她进了侯府的门,一直远远跟在她身后的陈敖才从另一个侧门进入,熟练地往松风阁而去。 陈敖进了书房,却见汤予荷脸上寒色郁郁不散,压低了声音道:“大人,贾小姐回来了。” 汤予荷搁下手中的折子,揉了揉眉头,“她今天都做什么了?” “去了一趟萱南长公主府,与永元郡主在千味楼相见,她们在阁间密谈一个时辰,分别后贾小姐在城中四处游走,去广香斋买了一份榛子酥,又在何台听了一出《琵琶记》……” 李云昭刚回到松风阁,走到桥廊时,便见到一个人影坐在池岸边,手中挑着一只烛光黯淡的灯笼。 待她经过时,那人影幽幽道:“天黑了。” 李云昭脚步一顿,转头看了看他,好意道:“岸边路滑,大人坐在此处,小心别跌进池里。” “谢殿下关怀。” 李云昭眉头紧蹙,环视一圈,见四下无人,不客气道:“明日我要去六合司查看卷宗。” “是,我明日安排好。”灯笼里的烛火摇晃两下,熄灭了。汤予荷刚站起身就滑了一脚,身形一晃,差点摔进池里,堪堪抓住旁边的柱子。 李云昭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哼了一声,“我就说吧。” “殿下,能过来扶我一把吗?” 李云昭站在桥头,看着他的身影,伸出了手,淡淡道:“这里没有什么殿下。” 汤予荷随手扔掉灯笼,手掌握住她略显瘦小的手,语调温和,怜惜道:“殿下,这具身体太弱了,需要好好地补一补。” 他虚虚拉着李云昭的手,走上桥廊,自顾自道:“殿下以前很健康,手很有劲,能拉开百斤重的弓箭,骑马射猎总是第一名呢。” 李云昭有些恼火,“汤予荷,你好像听不懂我说的话?” “殿下。”汤予荷又重复一遍,继续道,“除了这个称谓,臣不知该如何称呼殿下,请殿下指教。” 李云昭瞪了他一眼,咬牙道:“叫贾姑娘。” “假的,贾姑娘……”汤予荷摇头,认真地看着她,“我是殿下的臣,而非贾姑娘的臣,殿下若用贾姑娘的名义命令我,恕我不能听从。” “你什么意思?” 汤予荷不答反问:“殿下此后作何打算?” 李云昭听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冷眼看他,“看完卷宗,离开京都。” “此后呢?” “山高水远,浪迹江湖。” “……” 汤予荷沉默无言地望着她,桃花眼中藏着寒气幽深,似失望似不满。 第26章 身不由己 过了片刻,他终于开口,“殿下可知,你的尸身已不知所踪,并不在皇陵,当初入殓下葬皆由方鱼年操办。难道你不想知道你的尸身去哪了,方鱼年他有没有背叛你吗?” 李云昭的眼神带着些不信任,疑问道:“你说方鱼年?” 汤予荷眉宇低沉,极不喜她那样的眼神,默默转开视线,“不错,路崖在奉姑已将他拿下,殿下想要查清真相,明日便随我去奉姑,若不愿意……看完卷宗,我会派人送贾姑娘离开。” 李云昭有些烦躁。 她发现汤予荷的臣服似乎另有目的,他不想放她离开京都,或者说,他在胁迫她。 “好,去,我去。”李云昭没由来的有些气急败坏,“我倒要看看,方鱼年怎么背叛我。” 汤予荷敛眉含笑,捡起那盏熄灭的灯笼,在桥廊下的石灯中取了火,将灯笼点亮,从咄咄逼人的狐狸变成人畜无害的绵羊,恭顺地站在李云昭面前,“殿下,请。” 李云昭心堵得很,但又不能拿他怎么样,只得气愤地甩袖大步走去。 汤予荷却在后头道:“殿下,当心夜路。” “闭嘴!” 后头却传来带着笑意的回答:“好的,殿下。” 翌日,知春替李云昭束发,服侍她换上男子装扮。 李云昭看着镜中清瘦的少年,倏然想起了从前在宫中,她亦是常常男子装扮,太子朱红的朝服配白玉珠冠,每每上朝,她只能这副装扮。 琴竹梳发的手艺又轻柔又快速,她很喜欢,她从镜中看着知春那双修长而布满伤痕的手,忽然没头没尾道:“你的手很好看。” 知春一愣,默默垂下头去。 李云昭问:“知春,你来侯府几年了?” 知春如是回答:“回姑娘,奴婢来侯府两年了。” 李云昭静静地看着她,大大的黑黑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知春的头,低得更深了。 去往六合司的路上,李云昭与汤予荷共乘马车,却是相对无言,马车外人来人往的声音,车轮滚滚的声音,还有陈敖一两句御马的声音。 马车内沉寂好半晌,汤予荷忽然开口问道:“吃早饭了吗?” “吃了。”李云昭闭目小憩。 又过片刻,他又问:“在府中吃的可还习惯?” “好。” 见她兴致缺缺,汤予荷也不再开口说话。 皇帝命汤予荷协助路崖暗中清除逆党,故而汤予荷便有了能够自由进出六合司的权力。 六合司府门高大,庄严肃穆,两扇厚重的乌青色门板紧闭着,其上镶嵌着寒光闪闪的铜钉,排列整齐,气势恢宏,令人不禁心生敬畏之情。 到了六合司,陈敖向守卫展示了令牌,守卫便将其放入。 进了庭内,俩人下了马车,朝内庭再进。 有守卫见了汤予荷,上前拱手行礼,“不知汤大人今日前来,有何吩咐?” 汤予荷道:“查看卷宗。” 其中一人机灵,连忙跟前带路,将他们引进案卷存档的阁室,轻咳一声,对昏昏欲睡的守卫便喝道:“快开门,汤大人要查阅卷宗。” 看守案卷阁的守卫忽然惊醒,一瞧面前的人,连滚带爬地跑去开门,“汤大人,请。” 李云昭跟在汤予荷身后,抬脚走进了案卷阁内。 看阁的守卫问道:“不知大人要寻什么案卷?” 汤予荷摆摆手,语气淡漠,“此事机密,与尔等无关,我自己找,都出去吧。” 守卫称是,转身走出去。 汤予荷径直走向最里边,轻车熟路地在架子上的木盒里拿出了厚厚的一摞卷簿。李云昭扫了一眼架子挂着的木牌上,只见上边刻了太和元年,其余信息全无。 “都在这里了。”汤予荷将卷簿交到她手上,话声压低,“请殿下详查。” 李云昭寻了个明亮些的地方坐下,一页一页地翻开慢慢查看。 她看得十分认真,全神贯注,将上边记载的每个字都看清记牢。其中又有涉案人的供词画押,李云昭一张一张地看,看得越发怵目惊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李云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整个案卷记载和汤予荷所说的完全相印证,来龙去脉和细枝末节她已经心里明了,每一份供词和记录上都有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以及六合司的盖章,想来是再真切不过,难以造假。 她将卷薄放回原地,想了想,便问道:“长生殿中,其他未牵涉其中的人,还有没有存活的?” 汤予荷回道:“有一个。” 李云昭不再说话,似明白了什么,沉默无言地往外走去。 回去的路上,汤予荷在马车里问她:“殿下感到伤心了吗?” 李云昭第一次觉得他有点烦人,不太愿意搭理他,依旧闭眼小憩。 “这没什么可伤心的,殿下。” 李云昭抿着唇,斥道:“闭嘴。” 她闭着眼,却感觉有一只手逾矩地触碰到她的脸颊,擦了擦,“殿下,你流泪了。” “汤予荷,闭嘴。” “好的,殿下。” 她很讨厌,很讨厌无法控制的情感,那些情义,于她而言如同枷锁。 她太年轻了,即使盛气凌人,野心昭彰,她也依旧不够狠辣无情。 从六合司回去,收拾收拾又要马不停蹄地启程赶往奉姑。 这一次轻骑简从,汤予荷只带了四个侍卫,外加陈敖,还有一个知春。 汤予荷与众人一同骑马,身形挺拔如松,端坐马背之上,犹如他父亲一般,颇具将军之威。 他有一匹纯色红棕的骏马,剽悍异常,世间罕有,乃是汤大帅自军营战马中精挑细选。 他自小随父在北境生活,七岁方才回到京都,因着小公主一句话,自此停留。 如果不是李云昭,或许汤予荷会继承他父亲的衣钵,成为一个大将军。而不是放手,让汤颂继承了他父亲留下的那支军队。 汤大帅回京都时,也曾送了李云昭也一匹良驹,通体纯白晶莹,四蹄却是朱红,既漂亮又温顺,亦是汤大帅精心挑选。只是如今不知下落,或被谁得了去。 她还是坐马车,身边知春安安静静,垂眉低眼地候着。 李云昭打量着她的脸,陌生的五官中带着些熟悉的恭顺,脸可以改变,声音可以改变,唯独长久形成的习惯难以改变。 知春抬起眼眸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见她双目放空,似在思考什么,便又垂下头去。 一路出了京都城门,往北而去。汤予荷骑了半天的马,忽觉心口的伤隐隐作痛,便坐上了车,将知春赶去骑马。 第27章 愁云惨淡 这一日,下起了雨,一行人紧赶慢赶,终在黑夜中寻到了驿站。 驿站的门紧闭,陈敖拍了许久的门,无人应答,被雨淋得浑身湿透,已是焦躁恼火,抬腿便踹门。 在门板轰然倒下时,有人撑伞挑着灯笼小跑出来,惊呼一声,指着一行人喊:“大胆贼人,天子脚下,竟敢袭击官府驿站!你们在找死吗!” 陈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大步流星走进去,一身煞气,“你是驿丞?” 那男子瞧着陈敖,不禁后退一步,“是!尔等何人?竟敢……” “为何叫门不应?”陈敖取出鱼符,自报家门,“兵部司郎中,陈敖。” “小的,小的没听见。”驿丞一阵瑟缩,连连躬身行礼,“大人恕罪!” 陈敖瞪了他一眼,一把抢过他手中的伞,大步往门外的马车走去,撑在马车旁,“大人,请下车吧。” 汤予荷先下了马车,接过伞柄,顺其自然地为后边的人挡雨。 李云昭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雨声哗哗,遮掩耳目,汤予荷对上她的视线,微笑道:“殿下,地上湿滑,小心。” 陈敖面色如常,朝她微微垂下头,其余人更是恭敬无声。 越来越多人知道了她的身份。 这是李云昭无法掌控的局面,她有些气愤地瞪了汤予荷一眼,从他手中抢过伞,自己大步走进驿站,余留后头一行人在雨中淋成落汤鸡。 驿丞看着为首的少年,也不敢怠慢,连忙迎上去询问,“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李云昭将伞放下,拍了拍身上的锦衣长袍沾的雨珠,也不管身后的人,自顾自走上二楼,“送些热食、热水上来。” “是,是。”驿丞见她上楼,又连忙出去迎接从雨中走来的其余人。 等了半柱香的时间,有人敲响了李云昭的房门,她打开门,看见汤予荷端着热气腾腾的一碗面食和一碟切肉,恭恭敬敬,换了一身干净的月白常服,头发湿漉漉没擦干,挂着细碎的水珠。 他走进房间,将盘子放在桌上,“殿下,吃饭吧。” 李云昭合上门,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忍啊忍,用商量的语气道:“在外耳目众多,我不想节外生枝,汤大人别这么明目张胆地,行吗?” “谢殿下纠正。”汤予荷给她摆好筷子,顿了顿,温声道,“云姑娘,快趁热吃吧,一会儿我要一碗姜汤来,喝了驱驱寒,身子暖和了才好入睡。” 李云昭坐下,“汤大人,若有人问起我的身份,你打算怎么解释?” “殿……云姑娘希望我怎么解释?” 李云昭咬牙切齿:“我在问你。” 汤予荷咳了咳,“手下。” 刚拿起筷子的手又放下,李云昭翻了个白眼,谁家下属能让顶头上司亲自伺候?简直倒反天罡。 见她不作声,汤予荷看着她,湿润的眉目从容,“未婚妻,如此可算合理?” “不合理。”李云昭毫不犹豫地打断他的话,眼神凌厉,“汤大人,做臣子便应有做臣子的自觉。” 汤予荷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阴阳怪气,“是我僭越了,我一介俗人,怎配得上殿下英姿啊,世上无天神,何人与殿下相配?” “出去。”李云昭恼羞成怒,一拍桌,指着门,“你给我滚出去。” 看着她愤怒的神情,汤予荷勾唇自嘲一笑,起身往外走去,“我不说就是了,云姑娘何必动怒。” 李云昭气得发狂,这个汤予荷!到底想怎么样!拿她当磨刀石呢?走一步磨一下,一步一步变本加厉地试探她。 别看汤予荷说什么愿意追随她,行为举止看似俯首称臣,可实际是她无法反抗他,不得不受他制约。 她相当憋屈,相当不得劲! 吃饱喝足后,知春送了一碗姜汤上来,又抱来一床被,一边打理床铺,一边念道:“春寒料峭,瞧着这场雨要下几天,姑娘身子弱,须得多加注意,路上染上风寒恐难寻医。” 李云昭捏着鼻子,喝药似地一口气灌下姜汤,钻进被窝中,倒头就睡。 知春看着她黑漆漆的后脑,眼眶却红了,跪在床前,“殿下……奴婢失职,不曾察觉那奸邪贼人日日在身侧,赖以信任,竟任她谋害殿下。奴婢受汤大人搭救,死里逃生,在侯府苟延残喘,六百日以来不敢有一日忘本,怎料……怎料,还有一日能够再见吾主。” 她声音带着哭腔,低低抽泣起来,“那日听闻殿下不食榛子,只道是……是巧合……” 李云昭拧着眉,伸手捂住了耳朵,不听不听,真的不想听…… “你的脸怎么变了?”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知春一边抹泪,一边回道:“在监牢里走了一遭,挨了烙印,形容粗陋,不堪见人,唯有假面伪装才能示人。” 李云昭沉默许久,才低哑道,“夜深了,去休息吧。” 知春喏喏,关门退下。 生死是人生的第一大事,李云昭从出生时便开始体会,她生,而母后死。 她死的时候,不知谁得到了生机……或许根本谁都没有。无辜的,不无辜的,死了的,没死成的。 谁得意,谁失意? 次日果然仍是小雨淅淅沥沥,一行人戴上衫帽斗笠,又出发了。 马蹄声声,车轮滚滚,溅起地上泥水一轮又一轮。 汤予荷亦闭目养神,一言不发。李云昭身上披着白色披风,也闭着眼歪在车壁上,眼下一圈淡淡青色。 知春看她歪得难受,便坐近了,垂眸低声道:“姑娘可靠在奴婢身上。” 李云昭睁眼看了看她,又闭上眼,将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潮湿阴冷的空气中,淡淡的香气萦绕鼻尖,她似回到长生殿的温柔暖阁,殿内熏香升腾而起,她的小美人们声如黄鹂,却怕吵醒她,悄悄地温声耳语。 她们的话音,那样婉转动听,好似在吟唱一曲童谣,极尽温柔体贴。 渐渐的,她的呼吸逐渐绵长,只是眉头微蹙,睡颜不算安稳。 又行两日,雨仍未停。 阴雨绵绵不断,就连陈敖等几个强壮如牛的硬汉都有些受不了,连连打了几个喷嚏,一到驿站落脚,先灌下两碗热姜汤。 李云昭被保护得滴水不沾,却还是有些精神不振,郁郁寡欢。 第28章 飞来横祸 天气不好,李云昭阴沉无言,汤予荷的眉头也就皱得越来越深,其他人瞧着二人脸色,都噤了声,更加小心翼翼起来。 连日雨水将地面冲刷得泥泞难行,马车时不时就会陷入泥潭里,为减轻马车重量,汤予荷披了蓑衣斗笠,骑马而行。 路过一条山道时,原本匀速前行的马匹像是感受到了某种恐惧,焦躁地嘶鸣着,马蹄不断地跺踏地面,齐齐裹足不前。 汤予荷勒住缰绳,示意其中一个属下,“齐连,去前面看看什么情况。” 齐连得令,翻身下马,朝前走了几步,忽然踩陷一脚,悬边的地面似已撑到极限,开始慢慢陷落。 他急忙后退几步,皱眉看着坍塌的路面边缘越来越扩大,转身往后跑:“大人!前边的路塌了!” 汤予荷一拧眉,大喝一声:“后退!全部往后退!”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一阵轰然巨响,不止前方道路,头顶山石和泥土滚滚落下,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 马儿开始在原地疯狂打转,一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不知所措。 “砰!”忽然一声响动。 一块大石头滚落,猛地撞到了马车上,使得车厢剧烈颠簸一下,李云昭和知春毫无准备,结结实实地撞在车壁上。 李云昭只觉脑袋剧痛,眼冒金星,痛哼一声,然而还没等她回过神,拉车的马匹受到惊吓,嘶鸣一声,躁动地撒蹄乱跑。 马车又剧烈摇晃,晃得车里俩人跟摇骰盅一样,左撞右撞,几乎散架。 陈敖驾着马车,暗叫不好,连忙勒紧缰绳,却怎么也降不住惊慌失措的马。 眼看头顶泥石滚滚,前方道路大面积坍塌,泥洪裹挟着乱石不断奔涌,再往前去,就要落入泥流中了。 “他奶奶的!”他大骂一声,而后果断跃上马背,抽出佩刀,对准马脖子狠狠捅去。 刹那间,腥热的血液喷洒而出,洒落在泥土里,马儿剧烈嘶鸣,疯狂挣动起来。 陈敖眼神一沉,手腕使了狠劲,直接捣断其脊椎。抽出佩刀,轰然一声,马儿瞬间带着车厢侧翻倒地。 汤予荷冲上前,二话不说,一脚破开车壁。 车中俩人仰倒在车壁,知春脸色苍白,表情痛苦,一手抓紧车壁,一手紧护着李云昭。 而李云昭前额鲜血直流,人已经毫无知觉的昏了过去。 “殿下……殿下……”知春气喘不匀,急切地想将她托起来。 “你先出来!”汤予荷眉头一拧,抓住知春的手腕,一把将她扯出来。 前方泥石流仍在持续蔓延,头顶巨石滚滚而落,又有一块巨石砸中车辙,无数大小不一的石子泥块不断击打在众人身上。 汤予荷探进马车内,将李云昭抱了出来。 “大人,快走,泥石流马上就过来了!”齐连大喊道。 “走!”汤予荷将李云昭牢牢护在怀里,躲避头顶落石,快速飞奔而去。 几人跑出去,才离开马车旁,只见地面塌陷,马儿瞬间带着残破的车厢翻倒,滚落山下。 雨声淅淅沥沥,密密地斜织着,溅起地上泥水,不知疲倦。 一行人不敢松懈,跑出百米之外才敢停下喘口气。 “大人,殿下她怎么样?”知春被陈敖扶着,急切朝汤予荷怀中的人看去。只见李云昭煞白的脸上被雨浇湿,额上的血随水珠流了满脸,看起来有些骇人。 汤予荷伸手朝她脖颈摸了摸,寻到脉搏,眉头微微蹙起,并未直言,而是命人牵了一匹马,将外袍脱下裹住她,抱着她越上马。 “换道,今夜务必赶到奉姑。” 他话声刚落,不管其余人,先行策马而去。 众人还没回过神,已经被他远远甩下,再一愣神,已不见他背影。 马蹄溅水,一刻不停歇。 奉姑,刺史府邸。 地下密室中,身穿绯色官袍的男子被结结实实地捆在椅子上,清秀儒雅的脸上冒出青茬,十分狼狈憔悴。 左右两个蒙面的黑衣人紧盯不放,不敢有丝毫松懈。 其中一个有些待不住,忍了又忍,开口问道:“伍哥,老大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们要得等到什么时候?” 被称为伍哥的那个啧了一声,瞪了那少年一眼,斥道:“毛毛躁躁,干不了大事。让你等就等着,等一百年也得给我等。” 方鱼年叹了一口气,疲惫至极。路崖风风火火地跑来,在一个夜晚将他打晕捆起来,怒气冲冲的,说有话要问他,可话还没问呢,留下两个小喽啰看着他,人就消失了。 他无奈道:“二位,实在不行,留一个看着我,一个去寻路崖回来,我都被捆着了,难道还能跑吗?” 两个黑衣人正是林伍林柒,林伍看了他一眼,一口回绝道:“那可不行,老大说了,你啊,比千年老狐狸还狡猾!千叮咛万嘱咐,绝不能相信你一句话。若是还着了你的道,那我们可惨咯。” 方鱼年深吸一口气,拧眉道:“你们到底要闹哪样啊?我州府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你们六合司直属御前,我怎会不知!有话说话,有什么事我敢不配合?绑架囚禁算什么,你们六合司就是这么办事的吗?” 林伍林柒对视一眼,然而还没等他们开口,密室的门被打开,三人心心念念的路崖大步流星地走来。 “老大。”林伍林柒齐声道。 路崖没看两个属下一眼,径直走到方鱼年面前,“奉姑有哪些名医?叫什么名字,都住在何处?” 方鱼年瞧着他,眉头一挑,微笑道:“贤弟这是何意?一会绑我,一会又要寻医问药,可是出什么事情了?” “少啰嗦。”路崖一向看不惯他,反感他这种悠然自得的语气,攥紧他的衣领,“回答我!” 方鱼年咳了咳,从容道:“你们六合司不是很蛮横吗?自己去抓呀。” 路崖知道他能说会道,懒得跟他掰扯,心想,既然是汤予荷要找大夫,那是他的私事,让他自己问吧。 他跟方鱼年约莫是天性不和,每次跟这个老狐狸打交道,他都恼火得很。 路崖朝林伍林柒摆摆手,示意道,“把他押上去。” 方鱼年被关了四天,终于重见天日。 第29章 雾里看花 因为急需寻医,汤予荷亮出金令,直接光明正大地从刺史府大门而入,又强硬差遣府中的下人去找大夫。 可惜请来的大夫把了脉,却是喏喏,连道自己不擅长治疗颅脑损伤,须得有名医能人施针,化除淤血才好。 路崖闻声而来,见了躺在床上的少年,咦了一声,疑惑不解,“你怎么把这小子带来了?” 汤予荷脸色凝重,只道:“找大夫,把奉姑的名医找来,立刻。” 片刻后,方鱼年被路崖从密室带出。 “哟,冠武侯,怎么从京都千里迢迢跑到奉姑来了?”方鱼年见到汤予荷,不由有些惊讶,目光在路崖和他身上流转,眸光幽深。 “你们俩,究竟是想做什么?” 汤予荷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我需要大夫,名医,能治颅脑淤血损伤的。” “大夫,救谁?”方鱼年扯了扯嘴角,笑容不达眼底,“侯爷看着不像受伤的样子啊。” 汤予荷脸色冷肃,伸手一把将他拽过去,逼他看着床榻上昏迷的少年。 方鱼年是个文人,被他拽得踉踉跄跄,哎呀一声,叹气道:“我说,你们俩有话不能好好说吗?非得动手动脚……” “这个人,你知道她是谁吗?”汤予荷打断他的话。 方鱼年一头雾水,唔了一声,“没见过,不过侯爷这么紧张,看来对你而言,是什么很重要的人吧?既要求助于我……” 汤予荷嗤笑一声,捏紧了他的后领,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个人,你把她的尸体藏起来了,桐山皇陵,不是李云昭的葬身地。” “你……你说什么?”方鱼年浑身一僵,不可置信地看着床榻上的人,好半晌才出声道,“开什么玩笑,这怎么可能?” 汤予荷冷眼看着他,不容置疑道:“方鱼年,去找大夫,立刻。” 见他认真严肃,方鱼年不得不敛眉正色,重新审视床上之人。他深知,汤予荷他不是一个会开玩笑的人。 更不会拿李云昭来开玩笑。 他抿了抿唇,匆匆转身走出去,“等着。” 汤予荷的话路崖听得一清二楚,人已经呆愣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云昭觉得自己浑身都很疼,特别是脑袋,疼得几乎炸裂开来,恍惚中她好像看见了勾魂的阴差,长长的魂勾泛着冷光,一闪一闪的。 “哎,姑娘,好好躺着,千万不要动。”见她醒来,施针的老大夫连忙出声制止她。 李云昭一睁眼,就看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手上捏着一根很粗很长的银针,泛着冷光,直往她脑门上扎来。 她瞪大眼睛,一脸惊恐,柳大夫手一顿,出声道:“闭上眼睛,不要看。” 李云昭正要闭眼,余光却见三个人影,一人坐着,俩人站着,三脸肃穆庄严,凝重得如同在看亲老娘诊病治疗,唯恐大夫说出什么不治之症般。 六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几乎要把她看穿,迫切又紧张。不是他们应有的反应。 她心中暗骂一声。 他奶奶了个熊的,汤予荷这个大嘴巴! 过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柳大夫一边收针,一边叮嘱道:“这几日需卧榻静养,心平气和,切不可太过激动,多食活血化瘀之物,忌辛辣刺激,三日之后,我再来复诊。” 待他收拾好药箱,方鱼年便上前,看了看李云昭,转头向老大夫恭敬道:“柳神仙,我送您。” 方鱼年刚送柳大夫走出门,路崖便拧着一双浓眉,犹疑地走到床前,半跪在地上,看着第一面就被自己呵斥到跪地讨饶的少年,心中又惊又疑,低声唤道:“殿下?” 李云昭闭着眼,头疼欲裂,很不想理人。 “殿下?”路崖又迟疑地唤了声。 李云昭摸了摸缠着纱布的额头,面露痛苦之色,虚弱道:“滚。” 路崖听到这熟悉的语调,顿时惊心动魄起来,痴痴地望着她,剑眉打结,脸色复杂,又惊又喜,五官打架一样混乱起来 “殿下!” 他扑通双膝跪地,俯首磕头,声如洪钟道:“臣有罪,请殿下责罚!” 责罚什么?罚他有眼无珠? 李云昭看都没看他一眼,冷声道:“要跪出去跪,头疼得很,别烦我。” “殿下……” “喊什么,烦死了,滚啊!”李云昭本来就郁闷,又遇飞来横祸把脑袋撞开花,还要听他在这里唧唧歪歪,心里更加烦躁。 “大夫说了,你现在不能生气。”汤予荷在一旁出声制止,转头对着路崖道,“说了让你出去,没听见吗?” 路崖回头看了看他,满眼幽怨之色,谴责他的隐瞒。他想问汤予荷,为什么明明认出了殿下,却一个人偷偷摸摸的藏着,不告诉他? 汤予荷面不改色,毫无心虚之态,“看我干什么,还不快出去。” 路崖又看向李云昭,而后垂下头,不情不愿地起身退下。 房间里只剩俩人,李云昭瞥了端坐着的汤予荷一眼,却见他还没换衣裳,唇色已惨白,浑身湿漉漉的,发梢带水,脚底下的地板一片水渍。 这种自以为是的蠢物,就是让人讨厌。 外头依旧在下雨。 她收回视线,盯着幔帐边的垂珠挂带,好半晌才开口,“你不是说方鱼年背叛了吗?你这么把我的身份暴露出来,是想我死得更快?” “……他不会伤害殿下。”汤予荷默默回道。 李云昭冷笑一声,“汤予荷,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殿下何意?” “你怎么这么大意?现在在方鱼年的地盘,你还敢把他放了。”李云昭笑了笑,语气笃定,“现在刺史府一定被围了,你们俩把他绑了几天,还想安然无恙地离开,可能吗?” 汤予荷笑容淡淡,“看来殿下真的很了解他。” 李云昭叹了一口气,“如果他背叛了我,那么他一定会快马加鞭送信去给李皎……到时候,我肯定是第一个死的,路崖第二,你垫底。” 汤予荷愣了愣,“为什么我是最后一个?” 李云昭想要劝阻他的心思,语重心长道,“为什么?因为你外祖父,因为你父亲,他们的忠义会永远福泽你,庇护你。所以就算李皎要杀你,也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需要给朝野一个交代。” 汤予荷沉默地看了她许久,“你以前也想过怎么杀我吗?” 李云昭扭头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没有。” “那就好。”他缓缓地松了一口气,微笑道,“这样,就算死,我也一定死在殿下的前面。” 第30章 水中望月 死死死,全去死算了!早死早投胎,都他娘的活个屁! “滚。” 李云昭脸色骤冷,眼中冰川蔓延,忽然斥道,“你也滚出去。” 汤予荷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她,静静地看了看她,依言起身,顺从道:“别生气,我滚出去就是了。” 正如李云昭所言,整个刺史府内外已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房廊之下,路崖靠在柱子上,四把寒光凌冽的刀架着他的脖子。 林伍林柒二人亦被降住。 汤予荷才走出房门,两把刀便架在他的脖颈,刀刃极薄极利,削落他散落的一缕湿发。 发丝飘飘荡荡,落在潮湿的地板上。 方鱼年从雨中走来,举止儒雅随和,他头顶的伞随着他的脚步平缓移动。 有官兵在他身后,等他走进屋檐下,便上去接他手中的伞,抖落雨水,收了起来。 方鱼年拍了拍衣服上的湿意,环视一圈,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汤予荷,挑眉道:“侯爷,不是要问我话吗?问吧。” 他自小城府极深,心机过人,心里早知道绑架他的事情不是路崖主谋,路崖那个鲁莽货,要想问什么早该问了。除非他根本不知道要问什么。 汤予荷比方鱼年要高出一些,即使刀子架在脖子上,也从容不迫,显得气势凌人。 见他不开口,方鱼年清了清嗓子,“那让我先问吧。里边那位,是你从哪里带回来的?” 汤予荷站得笔挺,微微垂眸,勾唇一笑,“方刺史不是历来不信鬼怪之说吗,就这么轻易相信了?” 方鱼年道:“信不信,自然要听你怎么说了。” 忽而一阵冷风吹来,汤予荷原本没什么血色的脸更加苍白,伸出手,拧了拧衣袖上的水,叹道:“既要谈,方刺史应该拿出点诚意吧。” 方鱼年看着他的脸,似想从他的表情中琢磨出什么真相,过了片刻,才大发慈悲地摆摆手,对手下道:“带侯爷下去换身干净的衣裳。” “是。”两个官兵将汤予荷带下去。 方鱼年也不管路崖,负手径直走进房间。房内有两个侍女在床边恭候,是被派来服侍李云昭,见他进来,行礼低声道:“大人。” “都出去。” 侍女应是,脚步放轻,快步退下。 李云昭转头,看着一个青年男子朝自己走来,眉色淡淡,眼神平静,粗看五官寡淡无味,细看却宛如一幅淡墨轻染的山水画卷。 这张熟悉的脸,李云昭从小看到大,看着他一点点浅浅的,又深深的变化着,从一个小人精,变成一个大人精。 他所深藏的睿智与冷静,一直影响着李云昭,托举着李云昭。 方鱼年认真地审视她,直白了当地问道:“是你吗?” 消瘦的少年人靠在软枕上,朝他笑了笑,“鱼年,好久不见。” 方鱼年微愣,挥手一扫长袍,笔直地跪下,一字一句道:“臣叩见陛下。” 李云昭看着他的头顶的一团发髻,忍不住笑了,笑得禁不住咳嗽起来,“你啊你……活该被李皎贬到奉姑。” 方鱼年笑了:“还是陛下圣明。” 表面上方鱼年是被李皎擢升为奉姑刺史,实际上是被调离京都,让他远离权力的中心。 李云昭很清楚,以方鱼年的本事,将来官拜丞相只是时间的问题,可他一旦被调迁出京都,李皎就不会再让他回去。 也许他这辈子的仕途,最高也就能做到刺史之位了。 终究是因为方鱼年曾经是李云昭最亲近的人,所以李皎不会放心用他,或者说,方鱼年根本就没有向李皎表忠心。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李云昭问他。 方鱼年回答道:“乔国的皇帝可以有很多个,但臣的主上,只有一个。从陛下救我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了我此生绝不会背叛陛下。” 方鱼年出身并不好,是方氏最末最不起眼的庶子与一妓子所生之子。他父亲窝囊无能,家族给娶的正妻是个性格彪悍泼辣的。方鱼年从小在嫡母手下讨生活,十分艰难困苦,堂堂一个世家公子,每日吃不饱穿不暖,被嫡母兄姐当做牲畜一般,动辄打骂凌辱,浑身上下无一块好皮肉。 一日,只因方鱼年出现在兄长经过的路上,又遭到一顿毒打,还被仆人按着塞了一嘴的鸟食,他们将他扔进荷花塘,逼他去深水中摸藕。 他想爬上岸,他们却拿石头丢他,砸得他头破血流。 他的父亲路过,并未看他一眼。即使他绝望地呼唤求救,也未求得父亲回一次头,他被抛弃,被凌虐,如同他苦命的娘亲,早早亡命的娘亲。 没有人救他,没有人把他当成人。 方氏一族人口繁多,无人在意一个卑微低贱的公子的死活。 方鱼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像路边的被冻死、被饿死的野狗。或许死后,他连一个坟墓都不配拥有。 那一天他从家中逃出,浑身是泥,比路边的乞丐还不如。乞丐在嘲笑他,世人在鄙夷他。 他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走上桥,望着碧波荡漾的水面,希望这样干净的水,能洗清自己一身污泥,于是投身于水中。 不料河水飘飘荡荡,将他从狭窄的溪河带到了个宽阔的湖面上。 湖面有一艘很大很大的画舫,画舫上有乔国最尊贵的两个人。 被人高高抱着的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看见了他,金口玉言,一句话,救了他的命,救了他的一生。 不到一刻的时间,他从冰冷的湖水中,肮脏泥泞的沼泽中,进入了温暖柔软的被窝里,完成了人生的巨大转变。 从此以后,方鱼年成为了长生公主的书侍,陪她读书,陪她写字,陪她听从岑太傅的教导。 她做错了,他便代她挨骂受罚;戒尺打手掌,是他受到的最温柔的责打。 数十年如一日,他瞧着长生公主一点点长大,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他都认真的揣摩,去理解,去体会。 竭尽所能,绞尽脑汁,成为她的谋士,成为她密不可分的,心意相通的影子。 方鱼年了解李云昭,李云昭亦如此。 她摇了摇头,苦笑道:“太和帝死了。” 方鱼年犹豫一瞬,“殿下?” “长生公主也死了。” “那……”方鱼年张了张嘴,了然道,“你是想放手了吗?” 李云昭点点头,语气沉重地叹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也。” 第31章 莫逆之交 “想必……”方鱼年瞧着她,顿了顿,露出一个温润亲和的笑容,“你别说,我一时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才好。” 李云昭有个小名,就叫昭昭,只有她父皇、舅舅和姑母三人可以呼唤。 “云昭。”方鱼年试探地轻唤一声,见她垂眸点头,这才继续道,“我相信,这一定是你经过权衡利弊,深思熟虑的结果。” 自灵宗和汤大帅接连离世,四周各国各部蠢蠢欲动,接连入侵乔国边境,朝中一群文弱的老东西力举白旗,纷纷上谏,要避战谈和。 谈和是什么,等于纳贡称臣,等于割城让地,等于投降! 周边这么多个国家,个个都谈和,只怕要谈到连京都也保不住。 李云昭刚在她爹灵前发誓,一定要守住乔国,转头能干出这种没心没肺,没骨气的事情? 三年前,李云昭同方鱼年等一干近臣,好容易才选拔出几个能担大任的将领出来,又遭遇几个三朝、两朝的元老反对,那几个有些名望的老头三言两语,硬是影响了全军气势。 李云昭一气之下,直接快刀斩乱麻,该下狱的下狱,该斩首的斩首。 几个将军犹犹豫豫,还是不敢打。 李云昭与方鱼年一干人等使尽浑身解数,什么手段都用了,威逼利诱,又求又哄,只差李云昭披甲御驾亲征,以振军心。这才让他们定下决心出去迎敌。 历经一年,南北边境打了几场胜仗,好容易平定了外乱,李云昭名正言顺地登基了,为选拔贤能,开设科举。 时春分,揭皇榜,大办琼林宴,好日子没过两天,那些逆王党又出来祸乱朝纲,毒死了李云昭,意图谋反,把整个京都弄得乌烟瘴气。 后来再到李皎登基,他改号辉元,任贤革新,省刑减赋,可见是个勤政爱民的皇帝。 迄今为止,乔国太平还不足两年。 李云昭倒想把皇位抢回来,可她不敢,李云昭承认自己怂了。 她没办法面对,那些辛勤劳作,用血汗钱缴纳赋税,到头来却要饱受战火的折磨,颠沛流离的百姓。 那些因她鼓舞而抛下妻儿老小,上战场浴血厮杀,而后战死沙场的将士。 那些为她舍生忘死的追随者,为她抛头颅洒热血的臣子,她的亲人好友,还有她的父皇。 承认自己不够狠心,比毁掉千千万万的性命要容易得多。 李云昭看了方鱼年良久,才道:“听汤予荷说,你没有把我葬入皇陵,我的尸体去哪了?” 她说起“我的尸体”的时候,脸色有些微妙的难言。 试问世上谁能问出这个问题?我的尸体去哪了?谁听到这个问题不得尖叫一声,然后大喊“鬼啊!” 不过李云昭知道的是,世界上真的有鬼,不过有没有神仙就不知道了,谁都没见过…… 不,也许她见过,那个白胡子的老头! 方鱼年正色道:“其实,你刚出事那日,你舅舅无言大师,就暗中带人去把你带走了。他说,有办法可以救活你,我不知是什么办法,不过当时汤予荷入狱受审,朝野上下实在是太乱了,我来不及多想,只得找了一具尸体代替你,葬入皇陵。” 李云昭闻言,眉头微蹙。她舅舅无言大师从小体弱多病,有得道高僧说,他生来被邪气缠绕,须得在寺庙里受佛光庇护,方才能活得长久。 无言大师从小一直生活在大安国寺,虽然李云昭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舅甥俩感情却很好,无言大师每每见到李云昭,总是不大正经地喊她昭昭宝贝。 因着是亲姐姐唯一的孩子,无言大师对李云昭十分宠溺,单纯的,不掺杂任何关于身份地位的距离与分寸,只是单纯的舅舅对外甥女的宠爱。 他吃肉喝酒拜佛都不耽误,是一个非常不着调的和尚。 方鱼年接着道:“事情太多,我也没空去问他,一直到大半年后,逆王党被清除大半,我才得了空闲去大安国寺询问无言大师。” 李云昭满脸好奇,“然后呢?” 方鱼年拧起眉头,“无言大师只说了一句话,“我没有得到机缘”……我不大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那我的尸体呢?” “无言大师说,来于何处,归于何处,他将你葬在了你父皇母后的陵寝里。” 李云昭有些怅然若失地点点头,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太对劲。 她的魂魄到底是怎么去到顷州的? 她的尸身在京都,为什么她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顷州呢? 怪哉,怪哉! 方鱼年问她如何借尸还魂归来,她便将经历的事情一五一十坦白。 方鱼年听完,想了想,摸着下巴道:“关于阴魂地府,不知道世上的志异怪谈有没有记载,试试寻找查阅,可能会找到答案呢。” “嗨,寻那些作甚,何必自寻烦恼,活着好好享受当下。”李云昭摆摆手,朝他弯眉一笑,狡黠道:“鱼年哥,我的后半生可靠你了啊!” 方鱼年瞪了瞪眼,哈哈大笑,“你听听你这话,真是折煞我也!我还能不管你吗?” 李云昭又立即补充道:“我可什么都不会啊,别指望我给你干活。” 她真是累了,上辈子已经够操心的了,这辈子还不让自己松散些,简直是没苦硬吃,没罪硬捱。 方鱼年摊手道:“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怎么办?请尊佛回来供着罢了!” 俩人在里边谈笑风生,其乐融融,门外路崖被刀架在脖子上,风吹雨打,越发烦躁不安。 “对了。”李云昭终于想起了什么,问道,“汤予荷和路崖,你想怎么处理?” 方鱼年闻言,不由得皱起眉头,发出了一声轻啧:“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 “路崖不是绑了你几天吗,你也绑他几天好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嘛。” “那汤予荷呢?”方鱼年想起俩人些许过往,脸上露出促狭笑意,语气暧昧,“你变化如此颠覆,他竟然还能一眼能认出你来,这种情况呢,约莫可以统称为情根深种。” “别开玩笑了。”李云昭伸手捏了捏眉心,沉默片刻,叹道,“你看着办吧。” 第32章 分道扬镳 方鱼年呵呵一笑,打趣道:“让我看着办,那我就把他绑起来,喜烛布置布置,直接让他跟你拜堂。” 他看起来儒雅亲和,计谋深沉,可实际内里十分粗犷,同李云昭一样崇尚简单粗暴的手段,以求快速达到目的。 李云昭有些好笑,“你当土匪呢?人家是侯爵,位高于一品大臣,又不是什么乡野村夫,是想抢就抢的吗。” “哟,这话说的,你不最喜欢强取豪夺吗?” “我?”李云昭满脸无辜,天地良心,她从小到大,除了仗势欺人一点,喜欢打杀几个迂腐无能的老臣,国库没钱了找亲戚抢点钱,事情忙不完让大臣通宵达旦地干,还有生气了爱骂人打人,再没什么不良嗜好了,完全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好少年啊! “我什么时候……”她刚张口想要辩驳,忽然想起了从前一桩不堪回首的往事。 她曾用一根红绳拴住了汤予荷,将他留在京都。她说,若将来要立一个男皇后,这个位置非汤予荷莫属。 父皇问她为什么,她说汤予荷哪哪都好,家世好,样貌好,手段也够狠,镇得住场子。 父皇又问,若人家不乐意呢?她一拍桌子,直怒道,这个乔国还有什么是她想得得不到的,不乐意,直接用麻袋套了扔进宫,关起来,吊着审,不点头就不给饭吃! 汤予荷在殿外恰巧听了一耳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耳朵红得像他手腕上的红绳。 “我,”李云昭摆手,“哎呀,跟你说不清,拉倒吧。” “你啊你。”他指了指李云昭,好半天憋出一个字,“怂!” 方鱼年站起身理了理衣袖,老气横秋地叹气道:“你好好休息,我去处理那两个家伙。” 方鱼年和汤予荷、路崖谈了半天,之后路崖果然被捆起来关了密室,林伍林柒俩人也没逃掉被囚禁的命运。 而陈敖一行人珊珊赶来,才进了城门,就被官兵迎进刺史府,茫然无措地住了下来。 雨声渐残,日光破开重重乌云,照下了一层暖意淡淡的阳光。 李云昭似倦鸟归巢,终于找到了一个令自己安心的栖息地。房中点了安神香,莹莹绕绕,安抚了她多日来惆怅不安的心神。 睡了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清晨。 她喝药,有人在一旁伺候,一双修长白皙带着薄茧的手,接了碗,又递上帕子。 接连三日,那人心平静气地坐在床边,朝来晚归,比谁都勤快,李云昭说话他便应声,她不说话时,他也沉默无言,绝不打扰她静养。 待柳大夫来复诊,确认李云昭的脑袋没事了之后。他仍坐在床边的木椅上,长长的睫毛半垂,沉默良久,才开口问:“现在事情明了了,你有什么打算?” 李云昭却道:“你已经离开京都七日,是时候回去了。” “那你呢,不打算走了?”汤予荷盯着她,心中无由地悲愤起来,好像只有到方鱼年身边她才有了底气,在他身边的时候一直遮遮掩掩,不肯相认,他几番暗示,她却装作听不懂。 她最信赖方鱼年,从始至终,都是如此。 李云昭敛眉正色,“汤予荷,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京都我不想回去,那个位置我也不想抢,你别再逼我了。” “我逼你?”汤予荷忽然低笑一声,怔怔地看着她,“李云昭,你忘了自己的初心,忘了自己想要什么!” 他双眸死死地盯着她,语气笃定,“现在朝堂上的几个大将军,皆出自殿下之手,林效、秦争这几个人,亦对殿下忠心耿耿,萱南长公主、岑氏、汤氏一族永远站在殿下这一边,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保证,一定可以成功,绝不会失败。” 李云昭面色阴沉如水,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之人,就这样沉默着,仿佛时间都在此刻凝固了一般。 良久之后,她终于缓缓开口,话语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天下才太平多久?你便忍心挑起战乱吗?” 汤予荷亦愤怒道:“世间皇权角逐争夺,便少不了流血丧命,殿下从前,不曾有这等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李云昭哈哈一笑,指着他道,“你汤予荷想遗臭万年是不是?你想让你父亲,和死去的数万烈士英魂,九泉之下也不能安息是不是?!” “殿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些已逝之物岂可与光明正道相比!” 汤予荷站起身,高大的身量显得气势汹汹,声震而音哑。“殿下,你曾说过,此生宁做刘邦而不做千古留名的霸王项羽,你忘了吗?!” 李云昭掀开被子跳下床,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厉声道:“你说我妇人之仁,我告诉你,我不是女子,亦非枭雄,而是李家血脉。” 她双目通红,语气沉痛,拍桌怒道:“我李氏一族,玄宗一脉,尽出逆贼反派,历经我诸位叔伯又堂兄堂弟,世人习以为常,可我李云昭不是!” “我父灵宗在世时,一日十二个时辰,有七八个时辰忙于政务,时常夜不能寐。御书房的灯腊每日燃到天明,我父一生殚精竭虑,积劳成疾,方才守得乔国二十年安然!我父缠绵病榻,以苦药续命五年,为的是什么!父亲死前,曾死死握着我的手,令我守护家国,谨防内忧外患,不让乔国的子民百姓流离居所,不能安居!我乃灵宗之子!流着我父的血脉,便是剜了脑袋,也绝不行此等害国的不义之事!” 说到最后,李云昭已是怒不可遏,额头上青筋暴起,双手也不自觉地紧紧握成拳头,咬牙切齿。 “我李云昭今生便是做乞丐,做流民,也不做此等愧对列祖列宗之事,他人如何,我不管。我要,无愧天地神灵,无愧朝堂文臣武将,无愧边疆镇守的将士,无愧供奉我的百姓子民!” “这些话,我不止想告诉你,我想告诉天下所有人!谁敢挑起争端祸乱乔国,就是和我李云昭为敌!” 汤予荷静立原地,身躯微颤,他双眸圆睁,凝视着眼前之人,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她那一连串的剖心的激烈斥责,如同一盆盆冰冷刺骨的水,无情地泼洒在他的心头。 他生死不计地追随她,抛却恩义道德,是为了送她登顶巅峰,她竟说,他与她为敌? 到头来,他成了她的敌人了。 “哈哈哈……”汤予荷痴痴地笑起来,“李云昭,我看错你了!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费尽心思把你带回来。” “你把我带回来……”李云昭愣了愣,整个人如同凝固的冰雕,激荡的脑海中想起了些许细节。 三个月前,她为什么忽然出现在顷州,汤予荷为什么恰巧在那里出现,又恰巧一眼认出她。 “你做了什么?” 汤予荷眼神中浮现出深深的失望,目光冷厉又决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继续问:“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要留在这里,做一个平民百姓,也绝不跟我回去?” 第33章 肯春受谢 “是。” “好,好。” 汤予荷身形一晃,步步往后退,“李云昭,你记住了,这次还是你负我。” 他撞到小方桌上放置的花瓶,花瓶顿时摇摇晃晃起来。他可以伸手去拦,却眼睁睁地看着花瓶直直倒下。 砰的一声,花瓶摔下,碎裂一地。 李云昭呆呆地看着他湿润微红的眼睛,“汤予荷……” 汤予荷弯了一双飞扬跋扈的,漂亮的眉眼,带着泣血的恨意,缓缓笑开了,“我是谁啊,我有什么资格逼你?对你来说,我从来都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我还有什么认不清的。” “你选择在这里隐世埋名,好,我成全你。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我再不相干。”他笑了笑,眼神冰冷,转身拂袖而去,背影决绝。 外头的雨已经停歇,有一段阳光落进窗台,映得地上的瓷瓶碎片透亮干脆,就像一场破碎星河,再也不能挽回。 李云昭站在原地许久,才慢慢在椅子上坐下来,身形微弯。 片刻之后,方鱼年走进来,拧眉看着一地稀碎,低声道:“汤予荷走了。” 李云昭嗯了一声,“他应该走的。” 方鱼年深深地叹息,摇了摇头,颇为惋惜摔碎的花瓶,“我这花瓶可贵了,你们这些人,真是粗鲁,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李云昭忽然抬头看他,认真问道:“你说汤予荷会造反吗?” 方鱼年示意侍女来清理地上的碎片,他负手而立,失笑道,“如果连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猜得出来呢?” “也许……” 也许,他不会。她希望他不会。 汤予荷带着手下一行人匆匆离去,知春却留下来了。她又到了李云昭身边,不做别的事情,留有一双巧手,只是为她梳发打扮。 从小殿下到陛下,再到云姑娘,历经多年,只有她还留在她身边。 路崖被关四天后,终于被方鱼年放出来了,他离开奉姑的时候,李云昭骑马送他到城门外。 俩人在马上遥遥相望,路崖问她,“你真的……不会再回去了吗?” 李云昭微笑着,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珠子,静静地瞧着他,空远而清澈,好像将他灵魂看透彻了。 “如果李皎察觉到了什么,或者你需要告诉他我还活着,请你将我说的那番话一并转告他,我已无心君权,只求凡尘流浪。” 她对汤予荷说的那番激昂的话,也同样对路崖说了,不止是告诉他们,也是告诉李皎。 路崖张了张嘴,浓密的剑眉拧起,俊朗的面容上,露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你知道了。” 李云昭点头,从见到林伍的那一刻,看见他腰间挂的六合司鹤纹令牌,她就知道,六合司已经是李皎的了。 李皎喜白鹤,许多物品钟爱雕刻鹤纹。 六合司的第一宗旨是忠君。 路崖曾对她说过,她是他的君,而六合司是他的家,他自己建立起来的家。 为了守住他的家人,他没理由为一个死人忠诚。孰轻孰重,怎会分不清呢。 她对上路崖的目光,看着他坚毅深刻的脸庞,善解人意地笑:“不用觉得抱歉,我理解你,你做的没有错。” 同样,她并不认为李皎有错,汤予荷没有错,方鱼年也没有错,只是各有各的立场和选择,各有各的难处罢了。 那九尺的儿郎忽而红了眼,想到在顷州见到她的第一面,心痛道:“所以,你怕我会为陛下杀了你,才避着我,才会对我跪下求饶吗?” 李云昭攥着缰绳,笑了笑,像个知心大姐姐一样安慰他,“路崖,不要钻牛角尖,我也会害怕啊,怕各种各样我再也无法承受的事情发生,我也希望你们能理解我。” 有些话,她张了嘴却堵在喉咙里,吞下去没有说出来,“我害怕你们背叛我,也害怕你们不肯背叛我,我害怕你们要我死,也害怕你们为我去死。” 死,可是一件不太美妙的事情。死的那一刻,痛苦,死了成为鬼魂,也还是痛苦。 “你的两个小下属还在等你呢,去吧。”她紧攥缰绳驱马回身,朝路崖挥手告别,高声道,“对了,告诉林伍和林柒,谢谢他们救我,下次有机会,我请他们吃饼!” 她洒脱地策马而去,一身白衣翻飞,飞扬的尘土中,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路崖在原地看着渐渐平静落下的尘,呢喃一声,“长生殿下……” 四月十八日,路崖回到京都,进宫面圣。 一夜好风吹,新花一万枝。 御花园内,所见之处一片春意盎然,百花齐放,香气醉人。 辉元帝李皎在凉亭内,伸手折下探入亭檐下的一只桃枝,放置在棋盘边,淡淡吩咐一旁的福连公公,“方美人喜欢桃花,命内侍府移栽几株桃树去她宫中,小心点,别叫新开的桃花落下了,否则光秃秃的,不好看。” 福连拢了拂尘,低眉垂眼道:“是。” 李皎捻起白棋,落下棋盘,与对面的人道:“路卿,该你了。” 路崖手指夹着黑棋迟迟不落,面色有些凝重,犹豫不决。 “怎么,这就不行了?”李皎微笑着看他,“今日不下到最后,朕可不许你认输。” 路崖放下棋子,单膝跪地,拱手道:“陛下,臣听闻长生殿已修建完工。” 李皎唔了一声,笑容淡淡,“你现在才知道?消息未免太闭塞迟缓了些。” 后宫原本那座长生殿被拆除,而后在长生殿之上建立了一座新的“长生殿”,陛下倒行逆施,主殿供奉一尊容颜绝佳的神女的金雕像,而三清真人和佛祖竟放在左右侧殿。 长生殿自建成起,殿内香火长明,日夜不息。 路崖心中天人交战,握紧手指又悄然松开,而后垂头,郑重道:“微臣也想去烧香礼拜,以祈愿陛下与乔国从此万世其昌。” 李皎手中把玩着一枚微凉的棋子,琥珀色的瞳孔看着路崖,带着很浅很淡的笑意,“想去就去吧,你也很久没见过她了。” 路崖心中一震,叩首道:“陛下,微臣失言了。” “慌什么。”李皎轻笑一声,“以为朕不知道,哼,若是长生殿建在宫外,你们这些人只怕日日都要去拜一拜才好。” 路崖深深垂着头,不敢吭声了。 李皎的笑容却冷淡了,“每次谈起她,你们都这么战战兢兢,到底在怕什么?怕她的冤魂来索命不成?她要找也是找朕,怎会去找你们?” 她想要的一切,都在他手上,即使来抢,也是从他手上抢回去。 路崖闭紧了嘴,心中暗想:陛下,她不会来的。 李皎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伸出手,手掌捞住从树影间投下的斑驳阳光,手轻轻一握,却是握不住。 太阳会落下,还会再升起来。 即使暴雨如注,即使乌云蔽日。明亮的,惹人瞩目的朝阳终会升起。 肯春受谢,白日昭只。 第34章 白日昭只 辉元三年,漠族一支百人的手持利刃的队伍,在一个夜里,偷偷摸摸地潜入乔国最北边一个名为高旦的村落,这伙贼人在夜里,趁村民熟睡之际,肆意烧杀抢掠,天没亮就放火烧村,而后乔装成一群强盗,逃往北临国。 挨近着漠族的丰城派使者去交涉,结果漠族拒不承认是漠族人所为,即使丰城官府拿出了诸多证据,所有受害者身上的刀伤、村落外的车辙痕迹,以及幸存者的供词,一样一样拿出来,可漠族依然不为所动。 北临国也是副事不关己,亦不协助乔国官府抓捕逃犯。 即便是两军对决,也不该屠城烧村的,竟对无辜百姓下手,简直是丧心病狂,是对整个乔国赤裸裸的挑衅! 丰城太守成龄尧气得当场割血立誓,一定要给高旦村三百余人报仇。而后以血代墨,亲自写折子,八百里加急上报天子,寻求京都派兵支援,希望能够出兵攻打漠族。 李皎得到消息,怒火冲天,当即派抚远将军汤颂带八万兵力从陵州北上,什么都不用谈,直接打! 汤颂当众立下军令状,若不把漠族打退百里之外,绝不归朝。 没等汤颂带着陵州军到达丰城,四面八方的各州支援的军队已经涌向丰城,其中包括奉姑一支五千人的军队。 李云昭第一天得知消息,气得肝火旺盛,在刺史府里拿着一把大刀乱砍,砍碎了几座假山。 漠族,又是漠族!这群奸邪小人,怎么就死不绝! 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真以为乔国好惹? 她卸了钗环,束了发,换上铠甲,朝方鱼年一拍桌,怒气填胸,“我要去打仗!” 李云昭早已不是一年前骨瘦如柴,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她每日食三碗米饭,得了空闲就骑马射箭,一把大刀能抡出火星子。 方鱼年瞅了瞅她,又看看京都送来的调令,旋即给她调了五千的军队,又派两名将领辅佐,便挥挥手让她去丰城参战。 临走前,他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做监军,可不是让你提刀上战场,别给我掉了脑袋让人抬回来。” “放心吧。”李云昭轻松跃上马,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洒了一片金光。 她面色白净,声音清脆,“我最近在扩张生意,要是有人上门谈合作,你千万别让知春做决定,那个笨蛋根本不会谈价钱。” 李清辗转送了三万两到奉姑给她,李云昭穷人乍富,喜滋滋,潇洒快活地享受了两个月,可她骨子里就不是个闲人的命,第三个月便坐不住了,拿着这笔巨款,左开一个珠宝铺,右开一个酒楼,只要是能沾手的产业,她都要赚一笔。 因有刺史府的庇护,所以她的生意兴隆顺利得不得了。 李云昭做什么都立志做到最好,就算做商人,也要做一个一等一的巨贾。渐渐的又不满足只在奉姑赚钱,开始不断往外扩张,故而最近常有外地商户来找她合作。 方鱼年有些无语,“差这几天还能穷死你不成。” 李云昭摆摆手,笑嘻嘻道:“要是让我赔钱了,我就拿你的古董去卖。” 她轻飘飘地威胁完,便策马扬鞭,带五千士兵自城门而去。 两日之后。奉姑军到达丰城,几路州兵集结,监军将领聚于城外军营的主帅营帐,听从太守成龄尧的安排。 给其他将领安排完之后,成龄尧看着末尾的一个白净的少年,目光落在他腰间的令牌,疑问道:“奉姑来的,你是?” “奉姑监军,云昭,见过太守大人。”李云昭恭敬地朝他拱手行礼,似看懂他的迟疑,面色从容地微笑,“太守大人,下官虽年轻,奉姑军却不年轻。奉姑五千兵丁,但凭大人吩咐!” 她身边两个神情严肃的将领齐声道:“但凭大人吩咐!” “好,好!年轻人有热血,有拼劲,正是我们最需要的!”成龄尧厉目正色看着李云昭,丝毫没有轻视之意。 “奉姑五千军,并同豫州军四千,听我令!明日随西军从寮河关进攻,三天内,拿下兆境关隘!除去俘虏、百姓不杀,其余一个不留!” 众人齐声高呼:“不破漠狗,誓死不归!” 当天夜里,西军一万两千将士绕道往寮河关而去,东军五万整军待发,预备从正面进攻漠族腾凌城。 汤颂带八万兵马也陆续而至,与成龄尧商议一番,八万兵马又分一万加援寮河关。 次日清晨,汤颂一挥令旗,带十一万兵马强攻腾凌城。 乔国与漠族来来往往打了几十年,其中汤氏一族的将领与漠族对战不下百次,这里,仿佛天生就是汤氏的战场。 他们的祖辈有无数人折在此处,一个将军死了,仍有人前仆后继地冲上来,挡这个窟窿。 乔国与漠族有仇,汤氏与漠族更有仇。 腾凌城外硝烟弥漫,两军已然对上,漠族将领是年近五十的老将尤鼎,他面漠族出了名的常胜将军。 他在烽火台上遥望战车上的汤颂,冷嗤一声,面对这个年纪轻轻的毛头小子,表情极其不屑,极其轻蔑。 城池上的每一个士卒摆好盾牌,长枪已备好,等着乔国的士兵攀上云梯,然后他们就会像打鸟一样,一个一个打下城。 而乔国方,步兵、骑兵,先锋营在前,弓箭手架起火弩,箭羽,对准高高的城池。将领一声令下,密密麻麻的箭雨毫不留情地朝关内射去。 冲锋的号角与阵前鼓已响起。 寮河关外。 李云昭一身白甲骑在马上,盔甲遮住了她的眉色。前方寮河关两军交战,兵刃相接时血气慢慢弥漫而起。 她眯了眯眼睛,瞧着城楼上的旗帜,伸手对旁边的士兵道:“弓箭。” 士兵将弓箭交于她,见她架上箭羽,拉开弓对准城楼之上,便明白了她的意图,摇头道:“大人,这么远的距离,想要射中旗杆,恐怕难矣。” 李云昭并未言语,只直直盯着城楼上飘动的乌黑的旗帜,手一放,箭如闪电,飞速朝高远处而去。 有人眯着眼眺望,却是看不清旗杆上有没有中箭。 李云昭胸有成竹,又架起了三只箭羽,有了第一次的手感,并未瞄太久,三箭齐发。 “中了,中了!” 有人惊呼,只见那旗杆从中间断裂,黑色的旗帜也飘然落下。 奋勇杀敌的众将士见状,愈发激愤起来。李云昭并未停手,又架三箭,直把城楼上四角的旗帜全都射倒。 对方眼见不妙,连续派兵插上新旗。 李云昭眼眸一沉,一跃而起,鹤立鸡群地站立在马背上,眯眼瞄准了,三箭齐发,插旗的小兵和旗帜一同倒下。 来回往复,对方插一面旗,她就立即射掉。 第35章 流年沉疴 乔国一众兵士瞧得心下畅快,越发振奋起来,高呼呐喊,破城车轰隆隆地撞击城门,云梯俱已架上城墙,数千士兵陆续攀上城墙,攻入其中,个个眼中饱含怒火仇怨,手起刀落,凶狠至极。 “杀!杀!杀!” 为家国仇恨,为无辜惨死的三百同胞,为过去死在漠族人手中的数万英魂! 众士兵杀红了眼,不过两个时辰,便破了寮河关城门,直逼关内。 寮河关的漠族兵卒已吓破了胆,节节败退。 西军占领了寮河关,关内百姓皆被关押起来。西军的首领张庭炜是成龄尧的副官,待占据寮河关,便叫各个监军将领聚齐议会。 张庭炜一身黑甲红披,面前桌上是从漠族军营中收获的寮河一带的地图,他手指着地图上的寮河中游,“寮河这一块散布有五个村落,村落里可能会藏着敌方队伍,他们也可能会装作百姓藏匿起来,一定要多加注意,决不可掉以轻心。” “最主要的问题是过河,寮河下游水势湍急,上游虽水流缓慢,虽多处设有桥梁,但对方恐怕会毁桥保关,所以我们得提前砍伐竹木。另外,此处,”他指了指寮河的上方,“此处之路必须得留下来三千人看守,以防敌方绕后袭击,致使我军腹背受敌。 张庭炜拍桌厉声道:“众将士气势正盛,易急不易缓,今日休整准备,明日傍晚,必须过河。三日之内,一举攻下兆境关!” 众人齐声道:“是!” 除制定战略外,张庭炜特别严令禁止任何人违反军纪,否则军规论处,无论是那个州军的将士,概不宽恕。 最后他望了众人一圈,却指着李云昭,面上带着些许欣赏之意,“那个神射手,你一定得跟紧大军,明日把他们的旗帜,全他娘给我射下来!” 李云昭朝他拱了拱手,敛眉正色道:“下官绝不辱使命!” 众人得了令,该伐木的伐木,该休整的休整。 出了营帐,豫州军的将领许慎大步追上李云昭,“云监军且慢!” 李云昭停下脚步,朝他拱手,“许参军。” 许慎走到她身边,想起她今日马背上的英姿,不免又感叹起来,“云监军的箭术实乃一绝,简直是让众兄弟开了眼界。” “不敢当,云某只这一技之长,只要能派上用场,便是云某之幸。”李云昭面不改色,十分谦虚。 许慎笑问:“不知云兄弟师从哪位箭术大师?” 李云昭一愣,抬头看着天边渐渐红落的残阳,神色有些惆怅。 “可是兄弟说出错话了?”许慎见她表情落寞,不由惊诧。 “我师父死了,是在与漠族厮杀的战场上……他老人家仙去多年,我未承他的意志,故而不敢在外有辱他的名声,望许兄见谅。” 看她不想说,许慎也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便笑了笑,又看着她身旁两个寸步不离的石、谭两位将领,打趣道:“二位兄弟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云监军的专属守卫呢。” 李云昭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道:“许兄就别笑话小弟了。” 她叹了一口气,颇有些像纨绔子弟被家中过度保护的忿忿不平,“兄长一贯瞧不起我,还怕我丢了小命。趁着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待我这次好好大展拳脚,让他看看,我可不是什么要人保护的废物!” 许慎闻言上下打量她,挑了挑眉,心道:难怪年纪轻轻就统领五千兵马,果然是世家出来的公子哥,不过好歹有些用处,不是一事无成的窝囊废来拖后腿的。 西军破了寮河关。东军那头竟也有一神箭手,射落腾凌城上的黑旗不算,还给了城楼上的尤鼎胸口贯了一箭,老匹夫被抬下去疗伤时,一边破口大骂,一边严令手下将领死守不退。 “只能死守,不可逃生!谁敢退一步,老夫就把他全家脑袋拧下来喂狗!” 腾凌城易守难攻,漠军负隅顽抗,东军一时半会还攻不下腾凌城。 此时汤颂得到了寮河关大捷的密信,当即召了众将首进营帐内议会。 “寮河关西军两万两千已损伤两千兵力,过了寮河,便是兆境关,前去探查的斥候有报,兆境关内驻扎的兵马有三万以上,难保敌军不会再派兵增援,寮河关既然已经占领,绝对不能再让他们打回去!” 汤颂敲了敲桌,一语定下,“再派两万去寮河关支援西军!无论如何,明日日落前,必须攻下兆境关和腾凌城!” 众将首安安静静,等着他点将,他转了一圈,目光落在自己身后的红袍将领身上,“兄长以为如何?” 那人面色肃静,点头道:“将军所言极是。” 众人却觑着此人的脸,心中暗暗升起些许敬意。 已故汤彻汤大帅五年前,曾与尤鼎老贼于阵前斗将,漠军却毁约背信,罔顾战场约定俗成的规则,用沾了毒的利箭对汤大帅偷袭。 军中有柳氏神医柳眠相随,柳眠凭借精湛医术,成功压制大帅体内毒性,使其保住半条性命。汤大帅撑着伤躯,亲自指挥军队,巧妙布局,最终击溃漠军的猛烈进攻。 虽然战胜了,可最终,他还是死在回朝的路上。 汤氏等这个机会已经等太久了,这一次,必破漠军,必杀尤鼎老贼! 是夜,篝火通明,露水深重。 汤颂入了副帅营帐,见那人纡尊降贵地坐在矮凳上,手握一把十分不俗的长剑,正在认真地打磨。 “兄长。” “自己坐吧。”他头也没抬,面色平静,好似一汪毫无波澜的潭水,只有胸腔内藏着无人得知的汹涌澎湃。 汤颂自己拿了一个木凳坐下,一双长腿有些放不开,“明天定然是一场硬仗,兄长身手虽好,但到底是第一次上战场,保重自己是第一位,莫要只顾杀尤老贼,而不顾自己的性命。” 那人抬起一双桃花眼,凉凉地瞥了汤颂一眼,“什么时候了,还是操心你自己吧。” 他用薄茧的指腹划过锋利的剑刃,确认足够锐利,才慢条斯理地用一方粗帕擦干净剑身的水渍,“这一战意义深重,对你对汤氏乃至对整个乔国都万分关键,汤颂,你绝对不能输。” 汤颂深吸一口气,心中躁动不已,紧张又兴奋,他扯着嘴角笑了笑,“兄长,莫要再给我施压了,我现在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那人毫不留情,“一战成名还是一败涂地,你只有这两条路。” 汤颂的表情变得凝重,仿佛有一层阴云笼罩其上,眼神也随之变得锐利而深邃,“我不会输的,一定。” 第36章 大获全胜 风悄起,浮云卷。 山川河流之间,狼烟四起,火光冲天,一阵阵浓烟从地面升腾,一直飞绕到天上云层。 密密麻麻的人群碰撞在一起,有人倒下,又有人冲上去,前仆后继,堆叠在一起,红色的溪流慢慢流淌,小小的旗帜倒了又立,立了又倒。 小小的竹筏上载着小人,从一条河流横穿而过,飘飘荡荡,搭桥游船,数不清的小人们从这一边移到河的对岸。 他们迅速而勇猛,一路穿过树林,踏过田野,入了村庄,镇压过后,又继续出发,直至一座守卫森严的关隘,兆境关。 耳边是嘶吼咆哮,眼前是刀光剑影。 竹木搭建的简易了望台上,白甲的少年正站在上边搭弓射箭,百发百中,手不沾血,已射杀百人。 敌军组了一队弓箭手,排于城墙上,想拉弓反杀她,然则动作比她快的没她准,想要瞄准的动作没她快。 可要是对她置之不理,她只顾在后头放冷箭,一杀一个准,可若要对付她,便要因她投入更多人力。 一组又一组弓箭手折损后,墙上的守将被她耍得又气又急。 楼下破城车已经就位,砰砰砰地撞击城门,声势浩大,杀气腾腾,撞得城楼震颤。 没过多久,兆境关内的漠族士兵军心大乱。 腾凌城。 尤鼎才疗了伤,让副官扶着爬到城墙上,才露了头,一只箭羽又以迅雷之势朝他射去。他弯腰躲下,箭矢正中他头顶的盔甲,连带发髻射了个对穿。 城楼外的战车上,站着一个面色阴冷的将军,他说:“尤鼎小儿,就算不用毒,我也能杀了你。” 他眉目深邃,容貌绝艳,承自他的父亲。 尤鼎感觉胸口的伤剧烈阵痛,踉跄摔倒。就算他是常胜将军,但那一场为世人所耻的战役,也成了他人生的污点。待他死后,后人不会称赞他的功绩,更不会歌颂他的风骨,就连地下的鬼魂,也会嘲笑他的无能。 他抓住旁边副官的手,仓皇问道:“王都怎么说?王上有没有派兵来支援?!” 副官被他捏得手骨生疼,却不敢吭声,黝黑的脸皱成一团,战战兢兢地回道:“没有,还没有。” 他愣了许久,忽然呢喃道:“完了……完了!” 城池震动,杀声阵阵,炮火连天。 任何生命,在战争前,都显得渺小而脆弱。 尤鼎在昨夜已经命人发送紧急军报,请求王都派兵支援,可是不管援兵能不能赶到,腾凌城都注定是撑不过这一天。 城墙外,汤颂带领众将士接连猛攻,日落前,破城车撞破了城门。数万的乔国士兵一拥而上,如一团奔流的金水,哗啦啦冲进城内。 尤鼎仍然站在城墙上,他面前的兵卒倒了一地,有人借云梯攀上城墙,径直朝他而去。漂亮而冷漠的桃花眼中,只有他一个人。 “乔国军纪,降者不杀。”一把沾满红的长剑滴答落下浓稠血滴。 尤鼎握了剑挡在身前,双眼通红,恶狠狠地呸了一口血沫,咬牙切齿,“我尤鼎戎马半生,纵横沙场三十载,历经无数生死之战,岂可对你黄毛小儿求饶投降!滑天下之大稽,痴人说梦!” 汤予荷面无表情,直接扬剑朝他攻去,出手狠辣,招招致命。 尤鼎早已不复当年的鼎盛状态,还身负重伤,实力大打折扣。面对汤予荷如此凶猛的攻势,抵挡了不过三招,就已然支撑不住,狼狈不堪地倒在了地上。 长剑横在他的喉咙,汤予荷一脚将他踹得跪倒在地。 “可你,必死无疑。” 话音才落,一颗血糊糊的圆球滚地。 不过三日,乔军已占领漠族三关,并且杀意腾腾,直逼漠族腹地而去,漠族上下惊觉大事不妙,即刻派出使者主动谈和。 西军占据兆境关以南,东军占据腾凌城,形成了稳定战线。 谈和等于什么? 割地赔款,纳贡称臣。 谈和也不是不行,打仗为的不就是这些吗?就看漠族给出的条件够不够丰厚,够不够慰藉拼杀的将士们,够不够让远在京都的天子满意。 所以东、西两军各自驻扎休整,等待两国谈和的结果。 兆境关内。各个州军井然有序地整顿,因战况松懈,这几日已有几个将士犯了军纪被重罚,众人自危,不敢有丝毫放纵。 李云昭在营帐里休养了两天,因为接连几天一直在拉弓射箭,现在手臂酸痛得根本没有办法抬起来,连吃饭都吃得相当痛苦,相当没滋没味。 这日傍晚,她才走出营帐透气,便有人起哄着“神射手”,周围众人纷纷上前打趣她,询问她手臂如何。 有人说自己有祖传的手艺,可以帮她按摩舒缓一些,李云昭呵呵一笑,委婉拒绝。 后又有人说自己家行医,可以给她扎几针放松筋骨,李云昭呵呵一笑,再次委婉拒绝。 许慎当众开玩笑道:“你们就别为难云兄弟了,她可从不与其他人近身!旁边又有两位将领寸步不离地守护,若不是她力大如牛,能拉几天的弓,瞧着还以为是个娇贵的姑娘家。” 人群之中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些人随声附和着打趣起来,嘻嘻哈哈地笑着。 “云兄弟是公子,与你我此等武夫怎可相提并论!”有人调笑道,一脸促狭地看着李云昭,“云兄弟的身边平时都是小丫鬟伺候吧?若是我,习惯了莺莺燕燕的美人伺候,自然也受不了酸脚大汉!”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有一些人目光敏锐,紧紧地盯着李云昭。只见她身形单薄,面容白净如玉,尤其是那细长的脖颈,线条优美而平滑,没有喉结,毫无一丝瑕疵。 当夜,不知哪位好心的将士,密告了总首将张庭炜。 李云昭被召去了主帅营帐。 她才走进营帐,石、谭两位将领就被挡在了帐外。 张庭炜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见她进来,抬头打量她一番,才道:“知道我找你什么事情吗?” 李云昭心下了然,坦荡地点头道:“自然,无非有人向将军密告,说我是女子罢了。” 张庭炜眯了眯眼,冷声斥道:“你可知罪?” “什么罪?”李云昭含笑看着他,黑黑的眼珠里没有一丝笑意,“敢问将军,有那条律法规定写了,女子不能做监军?我是奉姑的监军,凭方鱼年刺史差遣,来此支援,我不是您手下的兵将,军中的规定,可管不了我。” 李云昭提出了方鱼年的大名,就是让他认清楚,她背后的人是谁。 张庭炜愣了片刻,有些哑然地看着她,“你女扮男装,混入军营,还挺有理有据啊?” “女子不能进军营吗?”李云昭又笑,“这话萱南长公主听了,可是会生气的吧。” 第37章 驱之逐之 张将军摸了摸鼻子,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过了半晌,苦恼地叹气道:“你这……哎呀!方刺史这是办的什么事啊!” “将军有话但说无妨。”李云昭见他一脸为难,善解人意地开口道,“只要我能做到的事情,必不叫将军难办。” “一个女孩家家,掺和什么打打杀杀的事情,你家中父兄便不担心吗?竟放任你来此凶险之地,真是胡闹!” 他义正言辞地对李云昭斥责一番,而后摆手,宽宏大量道:“眼下次战事已近平息,你……你且去了吧!” 李云昭明白了,怕是有人担心届时论功行赏,被她抢了风头罢了。 张庭炜又不想闹大事情,便将她劝退了事。 “也好。”她点点头。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大侠之风范也。 太帅气,太潇洒了! 李云昭都有点佩服自己了。 次日天没亮,李云昭收拾好行囊,带着一支五人的护卫队悄悄溜走。 然而还没走出兆境关,就碰到了路边等候已久的一个人影。 李云昭走上前,发现那人竟是许慎。 “许兄,你在这里做什么?” 许慎看着她,浓眉微蹙,端正的五官带着些懊悔和愧疚,“云兄弟……不,或许应该叫你云姑娘。” 李云昭挑了挑眉,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他挠了挠头,声音压低了一些,“我不知道你真的是女子,所以才说那番玩笑话的。我昨夜看见你被张将军召去,又听军营中有些风声,便猜到了……我想了一夜,后悔不已,你一个女子,能上战场杀敌,定是有自己的理想和理由,你又那样厉害,不应被女子身份束缚。” 李云昭听了他的话,有些意外,而后摇了摇头,“你错了,不是女子的身份束缚我,而是世人束缚女子。” 许慎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干巴巴地问道:“那你,现在要回去了吗?” 李云昭道:“正是。” 这几日的相处,许慎对她的印象越来越好,既聪明又能干,既谦虚又平易近人,与那些嚣张跋扈的世家公子完全不一样。 如今知道她是女儿身,更加惊叹,心中敬意又深了一分。 许慎脸上露出了些许羞涩之态,扭捏问道:“不知云姑娘家住何处?” 李云昭啊了一声,一本正经道:“我四海为家,居无定所。” “嗯?” “许兄,后会有期。” 李云昭朝他呵呵一笑,跃上马背,挥起马鞭,疾驰而去。 唯留一个清冷孤高的背影。 一路从寮河关离开漠族地界,快马加鞭赶到丰城,李云昭寻了个客栈住下,洗去一身泥污,换了身清爽干净的衣裳,方才得以放松一二。 休息了一日,她未着急动身返回奉姑,而是派了一个护卫送信回去,将战事与自己的状况告知方鱼年,自己则在丰城逗留。 不管能不能谈和成功,腾凌城漠族肯定是要不回去的,到时候北境线扩张,丰城不再是边境,便不再有诸多约束。 届时丰城定然成为一块风水宝地,陆路可通八方,既有运河,又靠海岸,简直是商人的天堂。 她既有先见,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因为做生意要在各地流动,李云昭在几大钱庄都存了钱,她带着剩下四个护卫先去钱庄取了钱,先后去珠宝铺、布帛行置办行头。 才走进珠宝铺,店家看着她身后带着四个护卫,便立即上前恭迎,“这位小姐,您看什么首饰?咱们家新了京都珍瑶阁的样式,要不要瞧一瞧?” 那女店家穿着珠光宝气,美艳非常,热情洋溢地迎着李云昭往里走。 “珍瑶阁的样式,那得很贵吧。”李云昭道。 女店家弯了弯眉,笑容满面,“一看您就是懂行的,珍瑶阁可是全乔国最好的珠宝铺,只供给京都的名门贵女们,咱们这偏僻之地,可是万金难求呢。” 她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对金累丝镶玉蝶的发钗,蝴蝶翅膀上点翠的透亮生辉。 她晃了晃发钗,蝴蝶似振翅而飞扑,“您看,这一对蝴蝶飞在发髻上,再簪一朵芍药,便是蝶恋花,走起路来俏皮动人,流光溢彩。小姐您肤白清丽,戴这一对发钗,可再合适不过了。” 纵然女店家说的再好听,李云昭也只是笑了笑,这对小发钗好看是好看,不过那价钱嘛,能比得上两个大金钗了。呵呵,消受不起。 李云昭是个务实的人,不太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确切来说,她还没有富贵到能够如此潇洒肆意的时候。 她摆手道:“看起来太俏皮了,我要庄重的,贵气的。” 从珠宝铺离开,她又去布帛行置办了一身看起来相当稳重贵气的衣裳。 人靠衣装马靠鞍。做生意嘛,弯弯绕绕,脑子和内在别人是看不清的,唯有外表,一目了然。 回客栈的路上,却听路人议论纷纷,“听说没有,韦府宴席,韦府的管家贴了榜,说欢迎大伙光临,来者不拒,什么人都可以去凑个热闹,沾沾喜气。” 有人啧啧赞叹,“韦员外果然豪气,我也得去蹭一蹭财气才好,保不齐能改改我的运势。” 李云昭派护卫去打探一番,这才得知了事情来龙去脉。 原来丰城最大的巨贾韦世德正值六十大寿,因着最近讨伐漠族之战一举获胜,韦员外大喜过望,故而在府中大办宴席,不止宴请亲朋好友,也招待来往的客商。只要上门贺礼,不管是乞丐还是流民,皆会被请入席中。 李云昭得知消息,心想,既然韦世德是丰城最有名望的商贾,那他的生辰宴上,想必满城商户都会去捧场。 这不是想什么来什么吗? 她一边走,一边偏头吩咐身后的赵护卫,“去买个玉如意,装进礼盒放好,我明日要带去韦府。” 赵护卫点头,“是。” 李云昭想了想,又道:“买个成色看起来差不多就行,不用太贵重。” 反正她不是冲韦员外去的,意思意思就行了,别花大价钱办不成事,投资需要节约成本,可不是她抠门。 忽然,身后的大道上响起一阵喧哗骚动,有哒哒的马蹄声渐近。 一队披甲的兵将策马疾驰而来,为首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他头上戴着稚翎羽玄冠,一双浓眉直指鬓角,双眼黑白分明,端的一身戾气。 “闪开!速速闪开!” 见他们急色匆匆,众人怕被撞,连忙后退至两道边。 这队兵将却是开道而来,身后跟着一驾四马奔腾的马车而来,乌黑描金的马车极宽大,神秘而庄严,车帘垂落,密闭不可透见。 第38章 久违謦欬 四驾的马车行得匀速平稳,众人交头接耳,谈论着最近的风云战事,猜测是不是丰城来了什么大人物。 李云昭却认出了为首的黑脸汉——陈敖。 她心下一动,下意识抬头朝那四架的马车看去,只是马车密闭,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一行队伍过得极快,不过片刻,只留下马蹄惊起尘土飞扬,街上众人齐齐看着他们背影渐远。 李云昭暗暗思量着,陈敖是汤予荷身边的亲卫,一向是寸步不离的,他既出现在此,马车上的会是汤予荷吗? 她甩了甩头,不知道,不想不想,不要去想。是不是都跟她没有关系。 他们自幼小相识,李云昭深知他的脾性,从分别的那日起,就做好了此生不再相见的准备,大道通天,各走一边。 然而当夜,在客栈的床榻上,李云昭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为何心焦如焚,好似心口燃了一个火堆,燎得难受至极。 她坐起来喝了两杯凉水,却是如何也压制不下心中躁意。 “见了鬼了,”李云昭重重放下茶杯,狠捶心口一下,咬牙切齿地对自己的心脏威胁道:“平静下来行不行啊,再乱跳就把你挖出来!” 待她说完这句话,胸口堵着的一口气吐出来,心跳也平复下来。 夜半三更,终于入睡。 这一日是丰城第一巨贾,韦员外的六十大寿,韦府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偌大的韦府门前人挤人,一波接着一波的人涌入其中,无论身穿华服的贵人或是身着补丁布衣的贫民百姓,众人熙熙攘攘,皆是一脸喜色,看起来比真正的寿星还要高兴。 李云昭穿着贵气,簪金穿红,又带着四个威风凛凛的护卫,才走上门前,有眼色的小厮便连忙上前迎接。 “敢问贵客贵姓?” 李云昭笑容淡淡,气势非凡,非常矜贵得吐出一个字:“云。” 小厮愣了一下,快速抬眼打量她的面容,想了想后,犹豫道:“云夫人,您里边请。” 虽说韦府是来者不拒,可宴席还是分三六九等,大致分为贵客、来客、和打秋风的。 如李云昭这种看起来来头就不小的,一般入上席,而平头百姓则入中席,一些乞丐流浪汉就只能入下席了。 李云昭去赠了礼,便被小厮引到了花厅,此时花厅已有许多“贵”人落座。 “贵”,就是字面意思,满厅众人看起来都是金光闪闪,如同一颗一颗金元宝一般。 她寻了个位置坐下,四个高大的护卫往她身后一站,那气势便高出一大截。没等凳子坐热,便有个胖胖的,穿金戴银的中年男子朝她笑了笑,“这位……” 他顿了顿,有些稀疏的眉头皱起,目露歉意:“恕我冒昧,不知您是否婚配,是称您小姐,还是称您夫人的好。” 不同于方才的小厮直呼她为夫人,这个富商就慎重其事很多。 李云昭朝他颔首浅笑,略一思索,为显示自己经历丰富,老成持重,便道:“不瞒兄台,嫁过人。” 嫁过人……富商琢磨着这三字,心下了然,保持着面不改色,“敢问夫人贵姓?” 李云昭端起丫鬟刚送上桌的茶杯,浅呷一口,才从容笑道,“免贵,姓云。未知兄台尊姓?” “云夫人不必客气,我是做布庄生意的,我姓沈。”他毫不掩饰自己滚圆的身材,拍了拍自己的大肚子,开玩笑道,“大家都叫我沈胖。” 布庄啊,李云昭正考虑开一家呢。她笑了笑,顺着他的话拱手道:“沈胖大哥。” 俩人说话间,门外响起了鞭炮声,寿星登场了。 一个头发斑白的绿衫的胖老头走到花厅,朝众人拱手,然而才要开口说话,有一小厮小跑着冲进花厅,见着众人惊讶的眼神,又快步跑到韦员外的耳边,低声禀告。 “老爷,大事不好了!门外来了许多官兵,二话不说便打砸东西!” “什么?”韦员外眉头一拧,花白的胡子抖了抖,一脸震惊,“这是为何!”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外头乱哄哄的躁动已经传进花厅里,四处杂乱,有瓶器摔落地上的声音。 众人脸色骤变,纷纷起身走出去查看,脚刚踏出花厅,便颤颤巍巍的收了回来。 只见一阵寒光剑影,一群官兵已经包围了整个花厅。 有一高大的身影从人群中走出,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哪个是主事的?” 韦员外不知是不是自己犯了什么事,一时有些惊惧,连忙上前道:“老夫正是此间主人,不知官爷为何带兵围我宅院?” 李云昭看了看见门口的身影,只是逆着光,有些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微微眯起眼睛打量。 那人冷笑一声,“你韦府可是好能耐啊,想必是富可敌国,竟能宴请半座城的人来贺你大寿。” “这……”韦员外张了张嘴,可没等他辩驳,那人又厉声斥道:“前方战线死伤将士无数,吃苦受累,流血牺牲!副帅冠武侯在战场受了重伤,如今还生死未卜,尔却在此处吹吹打打,大操大办,闹得满城皆知,是在庆祝什么!” 众人闻言,噤若寒蝉,垂头作受惊鹌鹑。 见这位大人物怒火冲天,韦员外甚至不敢多说一句解释的话,连连认错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草民不知……草民绝无不轨之意,求大人宽恕!” 那人语气冰冷,转身对门外乌泱泱的官兵吩咐:“把这些人全给我关进大牢!兄长什么时候苏醒了,就什么时候把他们放出来。” “是!”门外官兵齐声大喝,涌入花厅抓人,也不管面对的人身份如何,一视同仁地怒斥。 “不想受皮肉之苦,就都老实点!进了大牢好好反省反省!” 众人又惊又怕,可面对明晃晃的利刃,也不敢反抗。 李云昭脑子嗡嗡,终于认出那人便是汤颂。 冠武侯、汤颂的兄长,还能有谁? “云姑娘,现在怎么办?”守卫连忙低声问道。 李云昭唰地一下站起身,示意他们稍安勿躁,拨开人群快步朝门外走去。 “你!”有官兵拦住她,呵斥道:“站住!” 她才走到门口,呛啷两声,两把泛着寒光的刀横在她面前,其中一个官兵道:“你想去哪?” 李云昭的视线巡视一圈,果然在庭院里看见一个黑脸汉,见他转身就要走,着急地扯着嗓子大喊。 “陈敖!陈敖!” 第39章 久别重逢 因着汤予荷重伤昏迷,陈敖心情郁郁,十分低沉。他本来就焦躁,守在汤予荷的床前一夜没合眼,天亮了才打了个盹,不料被这韦府的鞭炮声震得吓了一跳。 太守府邸上下提心吊胆,双手合十祈祷侯爷能安然无恙,韦府却喜气洋洋,敲锣打鼓。 陈敖气得恼火至极,跟着汤颂来收拾了这韦府一通,正欲离去,却听到有人高呼他的名字。 他脚步一顿,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被官兵挡着,略一皱眉,不明所以。 “陈敖,是我,李……奉姑的云昭!” 陈敖愣了愣,走上前,皱着浓眉地打量她。 李云昭把自己养得很好,吃嘛嘛香,身量长高了不少,不似当初那般削瘦伶仃。凹陷的脸颊变得饱满,一双乌黑的大眼格外清透明亮,脸颊莹润白皙,弯月眉带着隐隐可见的英气,她自身气势不俗,虽是少女的脸,但穿着华贵端庄的衣服,看起来也并不违和。 陈敖看了她好半晌,才在她乌黑的眼中看出了些熟悉感,迟疑道:“你……云姑娘?” 李云昭点头,“是我。” 陈敖挥手示意那两个官兵让开,连忙引她到廊下,“云姑娘,一年不见,我还有些认不出来了,你怎么在这里?” “说来话长,我刚才听说,你家大人出事了。”李云昭沉声问,“怎么回事啊?” “哎,这也说来话长啊。”陈敖叹了口气,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她与自家大人关系匪浅,挠了挠头,回答道:“总而言之,大人就是在腾凌城的时候受了重伤,一直昏迷不醒,昨日才转移到丰城。” 李云昭拧了拧眉,思忖片刻,又问:“他情况怎么样?” 陈敖面色沉重,声音低哑,不忍道:“一箭入胸,差半寸就扎进心脏了,心脉受损严重。” 李云昭心口一窒,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伸手虚虚扶住旁边的柱子,逼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想了想,“……柳神医,奉姑的柳神医或许能救得了他,速速派人去请。” “柳神医?是柳眠吗?” “正是。” 陈敖闻言,眼神一凛,转身就要去办。 “陈敖。”李云昭又叫住他,“把我的人放了,我跟你去请,我这段日子在奉姑,与柳神医还算有些交情。” “是。”陈敖招手,示意花厅里的官兵将李云昭的四个护卫放出来。 陈敖带着李云昭一行人快步从韦府离开,正瞧见汤颂在门口骑上马,似要返回太守府。 汤颂看了陈敖一眼,又看向他旁边的李云昭,眉毛微蹙,脸色不虞,“陈敖,这是?” 陈敖牵了自己那一匹马给李云昭,而后大步走向他,毫不客气道:“将军,请下马!” “什么?”汤颂不明所以,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陈敖就以下犯上地将他一把扯下马,然后自己翻身跃上马背。 陈敖是个急性子,轻拽缰绳,便道:“将军恕罪!下官要去奉姑请柳神医来给大人治疗,这几日便劳将军多加照看大人!” 李云昭已上了马,扯紧缰绳,率先策马而去。 “不是,陈敖,你搞什么!”汤颂一头雾水,还未问清事情始末,便见陈敖也跟着那不知身份的女子策马而去,很快就消失不见。 李云昭与陈敖快马加鞭,马不停蹄地赶路,只用一天一夜的时间就赶回了奉姑。 柳神医正是当年跟随汤彻的那位军医柳眠,他年事已高,自主帅汤彻死后,便从前线退下,在奉姑城颐养天年。 他只听说伤者是汤彻的儿子,二话不说,看都没看院子里的马车一眼,操着一把老骨头,精神抖擞地爬上马,枯老干瘦的双手勒紧缰绳,便要驱马而去。 “柳神医!”李云昭有些担心他还没到丰城,那把老骨头先给折腾散架了,连忙上前,制止道,“您老人家还是坐马车吧,别逞强,你这跑十公里,您不累马都得害怕。” 柳眠一听,眉毛倒竖,吹胡子瞪眼地骂道:“你这臭丫头,老夫上战场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呢!别说这匹马,就是西辽来的烈马,老夫也是降过的!” “知道您老当益壮,现在也一定还能降匹烈马。”李云昭上前去扶他下马,哄小孩似地哄道,“听话啊,快下来吧,改明儿我给你捐个庙。” “去!”柳老神医瞪了她一眼,“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 李云昭摸了摸鼻子,“不敢,不敢。” 然而他还是不得不从马背上移到马车,李云昭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却是累坏了,爬上马车闭眼小憩。 陈敖两眼瞪圆,毫无疲惫之色,像个没事人,又接着给二人赶马车。 坐在晃晃荡荡的马车上,李云昭感受到了林柒当初被磨破皮的痛苦,屁股疼,是真的折磨人啊…… 这要磨出茧子,啧……不敢想象。 因为要照顾柳眠,所以赶回去的路上用了两天的时间。待到了太守府,汤颂原本一脸阴沉,见了柳眠,立即换上恭恭敬敬的脸色,拱手行礼道:“柳神医。” 柳眠一边捶了捶老腰,一边摆手道:“哎,废话少说,快带老夫去看看他。” 李云昭下了马车,目送柳眠的背影走去,沉默片刻,便要转身离去。 “云姑娘!”陈敖连忙叫住她,疑问道,“你这就要走?不进去看大人一眼吗?” “好吧……那就看一眼。”李云昭垂下眼睑,黑黑的眼眸晦暗不明,一副是因陈敖盛情而难却的样子。 进了守卫森严的院子,李云昭还没走进房门就被汤颂挡住了去路,“你是何人?” “将军,这位是云姑娘……” 陈敖连忙上前替她解围,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汤颂冷眼瞪过去,“问你了吗?” 李云昭微微蹙眉,还没回答,只听汤颂神情肃穆,沉声又问:“你与我兄长是什么关系?” 她张了张嘴,垂眸回道:“萍水相逢罢了,没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汤颂哼了一声,一脸狐疑之色,犀利的眼神上下打量面前的人,“既是无关之人,为何前来探望?” 李云昭拢了袖,哦了一声,知难而退,“那不看了。” 不让看拉倒,她又不是非看他不可,谁稀罕似的。 她满脸无所谓,转身离去。 “哎,云姑娘!”陈敖简直一头两个大,又不能对汤颂如实相告李云昭的身份,着急道,“二公子,你就别为难云姑娘了,她才一路奔波,为大人请来了柳神医,你这拦着不让她进去看大人,这不是过河拆桥吗。” 看着李云昭果断离去的背影,陈敖话声落了下去,不由叹了一口气,别人不知道,他时时在汤予荷身边,岂会察觉不出他隐藏的心思。 他看了汤颂一眼,幽幽道:“二公子,大人要是一辈子打光棍,可全赖你了。” 汤颂闻言,一挑眉,“何意啊?” 陈敖眼神不言而喻,汤颂脑子一转,这才恍然大悟,想起自己已经成婚两年,而大哥二十二的芳华,婚事仍如一潭死水毫无动静,家中苦恼已久。 如今汤大帅离世三年,三年孝期已过,岑大夫人也隐隐有些急切起来,开始时不时与京都名门贵妇来往,暗中相看哪家小姐适合汤予荷。 可满京都的贵女,无论才情双绝、容貌倾城、或淑雅贤能,他却是一个也瞧不上。 众人皆惊疑他是否有隐疾或其他不能示人的癖好,一众千金贵女即使仰慕他,也不得不谨慎起来。 汤颂微眯起眼睛,看李云昭愤然离去的背影,琢磨一下,对陈敖摆手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去请人家回来。” 陈敖嘟囔一声,“只怕人家还不乐意呢。” 第40章 掩耳盗铃 待陈敖追上去请李云昭返回,李云昭果然不乐意了,漫不经心地笑道:“不必了,我住在福运客栈,有什么事情,你派人去找我即可。” “云姑娘,你别见怪,二公子他也是担忧大人,才多问两句。” 李云昭点点头,扯出一个微笑,“理解。” 陈敖犹豫道:“要不,姑娘就在太守府住下,等大人醒来。也免得来回跑一趟。” “算了。”李云昭沉吟一声,轻声道,“我和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万一他见到我……不高兴了,又伤情加重,那我可背不起这口锅。” “这……”就在陈敖左右为难时,有一官兵飞快跑出来。 “陈大人,侯爷醒了!” 陈敖瞬间扬起眉头,一脸喜色,“当真?” 官兵道:“确保无疑!柳神医一剂汤药灌下去,侯爷便醒了!” 陈敖转头看向李云昭,激动急切道:“云姑娘,快随我去看看吧!” 李云昭犹豫片刻,从马车上跳下,一脸不情愿不愿,“那就……看一看吧。” 她想:只是看看,确保他活着,如此而已。 宽大的房间内,床榻上一人平躺着,脸色惨白如纸,原本俊朗的面容此刻无比憔悴,丝毫没有往日的清贵尖锐。 他整个人看起来虚弱无力到了极点,睁开双眼,眼珠缓缓地移动着,似乎想要看清周围的一切,却又因为太过虚弱而无法聚焦,只是茫然地转动着。 “小子,现在感觉如何?”柳神医问道。 汤予荷眨了眨眼,微微张口,声音低哑,却道:“好。” 柳眠收了药箱,哼笑一声,“好小子,有点你爹当年的气魄。” 汤颂走上前两步,恭顺地问道:“柳神医,大哥如何了?” 柳眠觑了他一眼,老神在在地摸了一把白须,摇头晃脑,摆摆手,“没听他说吗?好!死不了的。” “有劳柳神医了。” 他正要送柳眠出去,迎面碰上陈敖和李云昭走来。 柳眠双手一背,抬头瞅了瞅李云昭,十分不客气地哼哼道:“丫头,别忘了自己说的昂,记得给我捐座庙!” 李云昭失笑一瞬,而后敛眉正色道:“您老放心,捐一座大大的,另外还给您造一座金像,十尺高的。” 柳眠花白的长须抖了抖,展眉哈哈大笑,指着她道,“小东西,可别哄老夫,不然叫你好看!” “小的哪敢。” “云姑娘,”汤颂见这二人熟识,不动声色地挂上微笑,能屈能伸地朝她拱手致歉,“云姑娘,方才是我失礼了,还望海涵。” 李云昭满不在意地微笑,“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汤颂侧身让开门,伸手示意她,“云姑娘,请进。” 李云昭抬脚跨过门槛,脚步一顿,转头看向陈敖,却见他站在门外不动,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她眉心一跳,疑问道:“陈敖?” 陈敖憨厚老实地解释道:“那什么,我现在饿了,我先去吃点东西,云姑娘你先进去吧。” 李云昭蹙起眉,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什么时候不饿,偏偏这个时候就饿了,鬼才会相信。 可她已走进门,这时候再扭头走,就显得像是落荒而逃,只得挂上从容淡定的神情,继续抬脚往里走进。 李云昭没想到的是,房间里没有旁人,只有汤予荷躺在床榻上,正合着眼,病殃殃的样子,看起来脆弱得像摔碎又拼起来的瓷瓶,若轻轻一碰,就要散开了。 她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垂眸凝望他的脸,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 汤予荷微微蹙眉,似感觉到一道太过犀利的眼神,骤然睁开眼睛,俩人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到一起。 他瞧着面前站着的人,眯起眼睛,目光在她有些陌生的脸色流转,像在确认什么,好半晌才哑声道:“你是……” 呵,感情不认得她了。李云昭感觉自己的担忧简直是有点自作多情。 她默默移开视线,有些无语,“路人,路过随便看看。” 汤予荷神情微怔,看了看她,虚弱道:“路过太守府,随便看看?” 门外说话的声音清晰明了,他分明能听得见,却装模作样。李云昭心下不快,面不改色,唇边习惯性地挂上一个平静的微笑,“正是。” 汤予荷沉默无言地看着她,忽然轻唤一声,“……李云昭。” “干什么?” 他忽然道:“不高兴就别来看我,摆一副臭脸给谁看。” 李云昭明明就面带微笑,却轻易被他一眼看穿,表情一滞,有些不自然地抿了抿唇,重新挂起一副笑容,“我哪里有不高兴,汤大人看错了吧。” 汤予荷哼了一声,转头冷眼看着床顶的床幔,苍白病弱的脸上莫名露出些许委屈之色。 “听说汤大人去腾凌城打仗了。”李云昭在木椅上坐下,语气缓和许多,语重心长道,“兵部侍郎到底是文官不是武将,你又没有打仗的经验,去就去了,在后方指挥就罢,何苦逞强上前厮杀,你看看这弄得,没一两个月好的了吗。” 汤予荷冷声道:“你到底是来看我的,还是来找茬的?” 李云昭顿了顿,觉得自己的确是有些不妥,却也不知道这嘴巴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说教起来。 又不是他的上司,又不是他老娘,她操什么心。 李云昭含糊的唔了一声,看着他弱不禁风的模样,觉得自己还是先走为妙,别一会一言不合吵起来,把他给气坏了,她还不得被汤颂千刀万剐,片成片扔护城河涮了。 椅子还没坐热,她刚坐下又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温和道:“那我就不打扰了,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哪有人来看望病人,既不慰问,也不关怀,坐下没说两句话,起身便要走。 “李云昭。”汤予荷觉得心口愈发疼起来,幽怨地看着她,声音喑哑,“你到底是不是来看我的?” 李云昭啊了一声,“我路过啊。” 汤予荷:“……” 他闭上眼睛,面如土色。 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 李云昭看见他闭上眼睛,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那我走了……再……再见。” 床榻上的人没有回应,李云昭又看了他半晌,见他呼吸缓缓,像是要入睡一般。她怅然地垂眸,无声叹息,转身往外走去。 等她走到门口时,却听里头传来很低的一句。 “再也不见。” 李云昭脚步没停顿,快步离开。 不见就不见,有什么了不起。 不稀罕。 不……稀罕。 第41章 旁敲侧击 陈敖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便见李云昭大步流星地走出来,不免心下一惊,上前询问,“云姑娘,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李云昭道:“看完不就出来了,有什么好说的。” “那……”陈敖脑子飞快地转动,瞥了那敞开的门,清了清嗓子,贴心地提高声音道,“姑娘赶了三天三夜的路,肯定累坏了吧!” 特意跟谁汇报似的。 李云昭被他突如其来的大嗓门震了一下,蹙眉瞪他,低声斥道:“喊那么大声干什么,吃太饱了是吗?” 陈敖一副憨厚老实相,实则心眼子跟莲藕似的,心中暗自琢磨着,便笑道:“要不姑娘就在太守府住下吧,你一个人住客栈多不方便,有什么事情,直接吩咐下人好了。” 李云昭略一思索,却道:“上次汤颂不是说只要你家大人醒来,就把韦府的宾客放了吗?” “啊,是。” 李云昭从善如流地露出一个微笑,乌亮的眼睛弯了,“那走吧,我跟你去把他们放了。” 在那群富商面前凑个脸熟,顺道捞个人情,他们看到她背后是官府,可不得礼让三分,届时她在丰城不就好办事了吗。 李云昭想得美滋滋,简直为自己的机智折腰。 她跟陈敖大摇大摆去了官府大牢,将一众狼狈的富商贵妇放出,站在门口,腆着笑脸一个一个安抚了,打探了大部分人的姓名与所做的生意,又和那姓沈的胖子称兄道妹地寒暄一番,这才从牢里离开。 这会儿太阳落了下去,夕阳如同洒在天边一大片红河,金灿灿,红彤彤,好看得很。 她独自站在亭台望了许久的夕阳,四下无人,脸上再没有挂着真假难辨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目了然的怅然落寞。 李云昭的心情五味杂陈,有些心虚,有些愧疚,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汤予荷。 不用想也知道,汤予荷定是要亲手给他爹报仇,才去了腾凌城前线。 她曾斥责他不忠不义,说他不顾汤氏名声,不顾他父亲的荣誉,不顾牺牲的数万英灵。 她甚至怀疑他会造反,担心他会造反。 但这一次,他用自己半条命狠狠地打了她的脸。 曾经是她自己向汤予荷说,她这辈子无论如何,也要成就大业,亲手造就乔国的盛世太平。 十八岁的汤予荷跪在佛堂前,当着她的面立誓,此生永远追随她,扶持她,唯死而休。 李云昭自知,或许她没有辜负父皇,没有辜负乔国的臣民将士,可她确切地辜负了汤予荷。 这个不知变通的……蠢物。 “云姑娘。”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话音,李云昭猛地被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汤颂提着灯笼在鹅卵石路上,悄无声息的,不知站了多久。 李云昭一拧眉,面上不自觉升起怒意,“干嘛偷偷摸摸地吓人!” 汤颂不料她反应这么大,一时有些尴尬,轻咳一声,“云姑娘好像很苦恼的样子?不知是为什么事情为难,说出来或许我们可以帮姑娘解决一二。” 李云昭恼怒于自己的心事被窥探,一时挂不住脸,语气不爽,“汤将军多虑了,我没什么烦恼。” 汤颂单手往后一背,身姿挺拔,一手提着灯笼似提剑一般,气势磅礴,颇有大将之风,“云姑娘没有烦恼,汤某却有烦恼,不知云姑娘可为某排忧解难?” 李云昭默默平复情绪,脸上重新挂起淡漠从容的笑意,“将军但说无妨。” “敢问姑娘,与兄长是怎么结识的?” 李云昭一本正经地回答,“汤将军,若是想了解关于你兄长的事情,我觉得你去问他比较好。” 汤颂见她避而不答,沉声道:“恕我冒昧,只闻陈敖唤你作云姑娘,还不知姑娘来历,何方人氏,家住何处,做什么营生,家中有几口人,分别是何人?” 李云昭笑容浅显,声音清冷,眼眸在阴影中微微发亮,“敢问将军,我可是犯了什么罪?若是审问,请示明缘由。” 汤颂见到她的第一面就知道,这个云姑娘绝非普通人,陈敖一个正五品朝廷官员,身挂军职,从小跟在汤大帅身边,对他汤二公子都不大敬重,凭什么对她的态度那么恭敬? 莫非……陈敖认定她以后便是自家主母? 汤颂送柳神医离开之后,再回去看汤予荷,便见自家兄长脸冷得像一座冰川,似气愤又似郁闷,压抑到了极点。 以兄长的脾气,断没有白白受气的道理,若是不放在心上的人,自不会被气着,更不会气了还不报复。 汤颂道:“不是审问,而是请问。云姑娘,眼下不在京都,伯母与前辈不在跟前,作为兄弟,只好替兄长掌掌眼。” 李云昭眉头微蹙,疑惑不解,“将军,我不太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汤颂只当她是在装模作样,勾唇一笑,面露出些许讥诮,哼道:“云姑娘,我行武粗人,不喜弯弯绕绕。有话便直说了,若有冒犯,还请勿见怪。” 他停顿片刻,开口道:“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面对满府官兵,能做到毫无惧色,可谓胆识过人。才听到兄长出事,就立即亲自去奉姑把柳神医请来,反应迅速敏捷,还能随陈敖连奔三日三夜,如此可见,云姑娘绝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 李云昭不卑不亢,敛眉含笑:“我便是千金小姐或乞丐流氓又如何,只要我不犯事,就是乔国的百姓良民,如何行事也要遭人追究吗?” 汤颂的气势无知无觉中被她压了一头,一来二往,却是怎么也问不出她的话。 他一拧眉,有些不悦道:“云姑娘,说句不好听的话,我汤氏虽非京都一等门阀之氏,却也是名门望族,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冠武侯府的门。” 李云昭终于明白他的意思,微笑道:“哦……想必冠武侯府的门槛得有三尺高吧?那我可是真进不去。” 汤颂哑了半晌,终于发现这个人是真伶牙俐齿,还真能装蒜,你说东她偏答西,一句有用的话也套不出来。 他沉吟一声,又不死心地问,“难道,云姑娘受累奔波,却毫无目的?” “目的……”李云昭沉默片刻,“为什么一定要有目的呢,我作为一个乔国人,见国家栋梁受难,挺身而出有何不对?难道将军认为,世上全无侠肝义胆之人了吗?” 她藏匿在黑暗中的表情不变,双目盯着汤颂,忽然自胸腔而起地嗤笑一声,“我知道将军的意思,无非是觉得,我肯昼夜不停地奔波,请柳神医来救治他,是想利用恩情攀上冠武侯的这个高枝。” “将军不必担忧,我明日一早便会离开,绝不纠缠。” 她径直从汤颂面前走过,从容不迫中带着莫名的威压。 汤颂看着她走在昏暗的路上,四周的石灯内烛火摇曳,光影忽明忽灭,照着她的背影阴郁而孤寂。 忽然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背影。 第42章 良药苦口 汤颂是一军主帅,本不该离开战场。只因两国正在谈判,一时不会轻易挑起战事,他又牵挂兄长伤情,才将统领之职暂时交给成龄尧,护送汤予荷离开。 如今汤予荷清醒过来,汤颂不敢过多停留,带着一众亲卫,连夜赶回腾凌城待命。 李云昭连着好几天没好好睡一觉了,一沾枕头便脑袋昏昏沉沉,睡得死死的,直到次日申时才醒过来。 她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只觉饿得不行,爬起来收拾一下,晃晃悠悠地,直接去了府中的厨房。 本想找点吃的,却碰到陈敖也在厨房中,大马金刀地坐在灶前亲自熬药,一旁三个厨子和两个婆子正忙碌着做饭。 “云姑娘,你这是?”陈敖满脸疑问。 李云昭摆摆手,有些气虚,“饿了。” 她走到灶台前巡视一圈,撑着桌面,对其中一个厨子问道:“有什么吃的吗?快给我来点,我要饿晕过去了。” 饿死鬼的老毛病,挨不了一点饿。 厨子道:“有有有,炖的党参黄芪红枣鸡汤?刚刚好,您盛一碗喝,开开胃,一会儿晚饭就做好了。” 太守夫人再三叮嘱,一定要伺候好这些从京都来的大人物,府中的下人们生怕惹事,不敢怠慢,其中两个婆子擦擦手,抢着给李云昭盛鸡汤。 “姑娘,烫啊,您慢着点。”一个婆子盛了汤,另一个婆子看着她有气无力的样子,贴心给她搬了凳子坐下。 “哎,多谢了。”李云昭坐在凳子上慢慢喝汤,半碗汤喝下去,胃里才舒服许多。 陈敖瞥了她一眼,忽然捂着肚子,哎呦一声。李云昭抬头看他,关切问道:“怎么了?” 他嘶了一声,“不知道吃了什么,肚子疼得厉害。” 这话一出,在场的厨子婆子脸色骤变,其中一个厨子连忙惊慌道,“怎么会这样,我们做的饭菜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对啊!大人,我们每根菜叶都洗得干干净净,就是给我们一百个胆子,我们也不敢在饭菜里动手脚啊!” 陈敖没想到他们反应如此激烈,连忙摆手解释,“不是你们的问题,我昨日喝了隔夜的茶,兴许是茶水的问题。” 他一边站起身往外走,一边对李云昭道,“我,我得出去一趟,那个,云姑娘,大人这药马上就熬好了,麻烦你帮我送过去了!” 没等李云昭回答,陈敖已经走出厨房,捂着肚子飞快跑去。 李云昭瞧了瞧那火炉上的药罐,又看了看厨房里的其他人,“那个……谁能帮那位大人送个药?” 几人面面相觑,齐齐摇头。 李云昭长叹一口气,想到陈敖都亲自熬药,寸步不离地看着,必然是不放心其他人。她将药罐里的药汁倒出,放在盘子上,小心翼翼地端去。 房门前有两个侍卫守着,李云昭都认识,其中一个是齐连,另一个叫赵寅,皆是汤予荷的亲信,都知道她从前的身份。 他们俩一看见李云昭,一句不问,主动打开房门让她进入。 李云昭端着药稳步走进房间,面色从容,朝卧房内看去,便见汤予荷平躺在床上,墨河般的长发从枕上流淌而下,面容憔悴,长睫低垂,双目紧闭,不知睡没睡着。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本想放下药便走,但盘子放在木桌上不可避免地发出一声轻响。 她弯着腰,缓缓放平药碗,转头就看见汤予荷已经睁开眼,正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她。 骤然四目相对,李云昭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尴尬,“那个,你该吃药了。” 汤予荷淡淡道:“拿来吧。” 李云昭拿起药碗,想都没想,转手就递给他。汤予荷仰躺着看她,桃花眼中透着一丝疲倦,一副“你看我能自己喝吗?”的疑问。 李云昭捧着碗,正色发问,“需要我喂你吗?” 汤予荷垂下眼睑,低声道:“不愿意也没关系,不用勉强。” 一副被后娘欺负的可怜样,逆来顺受又强装坚强。 爹不疼,娘不在,地里一颗小白菜。 李云昭是那个后娘。 她坐到床边,用勺子搅了搅汤药,然后轻轻吹去热度,才送到他略微干燥起皮的唇边。 汤予荷张口喝了一口,剑眉不自觉拧起,“烫。” “烫吗?”李云昭又舀了一勺,耐心地吹了吹,再次送到他嘴边。 汤予荷微微扬起下巴去接,唇瓣触碰到瓷勺的边缘,却未能完全接住药汁,一半从嘴角流下,褐色的泛着苦味的药汁,顺着下颌流淌到脖子及耳根处。 李云昭连忙放下药碗,想去给他擦一擦,摸了摸身上,发现根本没带手帕,只好卷起衣袖来擦。 汤予荷倒是十分配合,扬起下巴,眼眸半垂着看她。 “不好意思。”李云昭讪笑一声,擦干他脸颊和耳下的药汁,又顺着脖子擦了擦。 汤予荷道:“没事。” 正当她触碰到他凸起的喉结时,因说话而轻微地动了动,李云昭手一抖,快速收回手,好像触碰到了毒蛇吐出的信子一般。 汤予荷满脸疑惑:“怎么了?” “没怎么。”李云昭重新拿起药碗,轻咳一声,“张嘴,张大点。” 汤予荷顺从地张着嘴,骤然被喂了一满勺,忽然呛咳起来,咳得脸都红了,顿时把李云昭吓了一跳,连忙伸手给他抚顺。 她心中暗自愧疚,不该着急。一脸歉意,惊慌道:“你没事吧,伤口疼不疼啊?” 汤予荷蹙起眉,老实回道:“疼。” “我,我去叫大夫!”李云昭脸色一僵,便要起身往外去。汤予荷却叫住她,“不用大惊小怪,我没事,把药喝完就好了。” 李云昭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半信半疑,“真的没事?” 汤予荷平静地叹道:“药凉了就更难喝了。” 她只好坐回去,一勺一勺慢慢地给他喂到嘴边,耐心十足地舀完一整碗药汁。 李云昭放下碗,见他嘴角沾了些许药渍,看了看自己的衣袖,忍住伸手去擦的冲动。 汤予荷琢磨着口中苦涩的味道,低声呢喃,“这药也太苦了……” 不论多么冷硬多么坚强的人,生病受伤的时候,总是难以避免的暴露出脆弱之处。 李云昭瞅了瞅他苍白的脸色,暗自叹气,起身快步往外走去。 汤予荷嘴唇嗫嚅,看着她的背影,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终有些失望地闭上眼睛。 第43章 始唤姓名 一刻钟之后,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渐行渐近,走进了房间。 汤予荷只听就分得清,这不是陈敖那种粗鲁人的脚步声,也不是他身边任何一个亲卫。 他心中一动,一睁开眼就看见李云昭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碟干桃果脯。 李云昭面无表情,将果脯递到他面前,从善如流道:“厨房的李妈妈给的,她说是本来给她孙子买的,便宜你了。” 汤予荷缓缓伸手,长指捏了一块果肉,放在唇边咬了一口,含在口中细细地品味桃肉独有的香甜的滋味。 压下口中苦涩的药味,他忽然道,“殿下看起来,这一年过得不错。” 李云昭冷了眉目,将碟子重重放在桌子上,“汤予荷,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才能认清事实?” 汤予荷抬眸看向她,一双桃花眼带着浅浅的水光,苦笑一声,“唤了殿下十几年,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李云昭不自觉拧起一对新月眉,深吸一口气,郑重道:“之前在奉姑,是我太武断,说的话太重,我不该那样说你。我知道你想帮我,可我确实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勇气。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不想用你们任何人的骨血来为我铺路。大家都好好的活着就够了,而且我也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汤予荷定定地看着她,问道:“殿下在向我道歉吗?” 李云昭憋了一口气,“对,李云昭跟你道歉,对不起。” 她一句对不起说完,房间内瞬间安静下来,汤予荷垂眸看着盖在身上的锦被,不知是不是被惊住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李云昭看不出他的心思,便直接问道:“汤予荷,你能不能放下?” “不能。”汤予荷一字一句道,“我心里放不下,希望殿下能解开我心中的疑惑。” “什么疑惑?” 汤予荷抬头重新将视线落在她脸上,深邃的眼睛晦暗不明,“殿下有没有怀疑过我背叛了你?” 李云昭别开目光,含糊不清道:“半信半疑。” 汤予荷眸中闪过一丝落寞,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那方鱼年呢,殿下可曾怀疑过他?” 李云昭微微低头,默然道:“没有。” 汤予荷闭了闭眼,一副自己为何要多此一问的失望神情,“奔波三天三夜,是为了什么?” 还能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不让你死翘翘,李云昭心中暗自腹诽,叹道:“正巧赶上,岂能袖手旁观。” 汤予荷沉默片刻,没有再继续自取其辱。他转头看着她的手,忽然道:“殿下,你手上有伤。” 李云昭下意识张开手,仔细地看了看,发现自己手指上有拉弓磨出的伤痕。 她才要张嘴,还没说话,汤予荷语气平静而坚定道,“我在腾凌城听说了,寮河关有一个神射手,那是殿下吧。” 李云昭和汤予荷曾比过很多次射箭比赛,每一次结果总是不分上下。 他们的箭术都承自同一个人:柱国将军汤彻。若要以同门论起来,李云昭还得喊汤予荷一声师兄。 李云昭笑了笑,算是默认了,表面谦虚实则自傲地道:“许久不练,手生了,谈不上什么神射手,都是他们夸大其词了。” 见她笑了,汤予荷低压的眉眼缓缓展开,微笑道:“等我好了,再比一场如何?” 李云昭朝他看去,看愣了片刻,笑道:“好啊。” 此时已是傍晚落日时分,有侍卫在门外敲了敲门,禀道:“大人,云姑娘,厨房把饭菜送过来了,现在可要用饭?” 李云昭早就饿了,一碗鸡汤已经消化得一干二净,她正想看汤予荷的意思,只见他瞥了李云昭一眼,瞬间心领神会,朝门外轻声道:“送进来吧。” 齐连和赵寅将饭菜端进来,搬了个桌子放在床边,齐连小心地将汤予荷扶坐起来,让他靠在软枕上,而后俩人将食盒里的饭菜整齐摆在桌上。 “大人,云姑娘,请慢用。”俩人说完,转身出去了。 汤予荷笑容淡淡:“殿下,请随意。” 李云昭眼看着汤予荷拿起碗筷,自给自足,哑然道:“我以为你坐不起来呢。” 汤予荷夹了一筷子的笋鲊,手一顿,眉目淡淡,“谢殿下关怀。” 关怀个屁关怀!李云昭斜睨了他一眼,早知道他自己能坐起来,她闲的没事才给他喂药! 李云昭瞪了他一眼,拿起汤盅里的勺子,恶狠狠地给他舀了一碗鸡汤,放到他面前。 汤予荷看了看她,嘴角翘起,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谢殿下。” 然而他刚拿起汤碗,低头看了一眼,笑容凝滞,“怎么又是鸡汤。” 一受伤就得喝鸡汤,喝得比汤药还稳定准时,汤予荷真不知道鸡汤是不是什么全能补品。 李云昭哂笑道,“趁热喝吧,凉了可不好喝。” 汤予荷皱了皱眉,沉重地看着碗里的汤水,仰头大口喝下。刚喝完正想将碗放到一边,李云昭眼疾手快地接过去,在他强烈拒绝的目光中,又舀了一碗。 “不用谢。”李云昭笑吟吟地将碗递给他。 汤予荷伸出手,又停在半空,“殿下……我不想喝了。” “可以。”李云昭将碗放在桌子上,漫不经心地发号施令,“以后别这么叫我了,不习惯也要改,让人听见,我们都会有麻烦的。” 汤予荷斟酌道:“云昭?” 李云昭不算平静的眼中闪过一丝波澜,愣了愣,很快回过神来,算是同意地点点头。 汤予荷嗓音低沉,好像含在口中琢磨,咬文嚼字地缓缓开口,“云昭。” 李云昭摆摆手,“就这么叫吧。” 他面上带着些许潦草的笑意,似满足,又轻唤一声,“云昭。” 李云昭蹙起眉,犹疑地看了他一眼,“干什么?” 他一本正经地解释,“我在练习,多叫几遍,叫习惯了,下次就不会叫错了。” 李云昭没搭理他,捏着一双筷子横扫桌上的菜肴,低头认真吃饭,不再说话了。 等俩人吃完饭,门外的两个侍卫换了班,进来撤掉桌上的残羹剩饭。 汤予荷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张帕子,在那儿优雅矜贵地擦嘴。李云昭瞪了瞪眼,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袖,卷了卷直接一抹嘴巴。 她又慢饮了一杯茶,难得平静地与他对坐消磨时光,不知不觉中多看了他几眼。 眼见天色已晚,李云昭站起来拍拍屁股,“你好好养伤吧,希望你早日康复。我呢,生意忙得很,明天就回奉姑了。” “殿下……” 李云昭眉一拧,冷声警告道:“汤予荷。” 汤予荷直勾勾地看着她,顺从地改口道:“云昭。” “我再问你一次,你放下了吗?” 汤予荷沉默了半晌,垂着眸子,面色带笑意,可那浅淡的笑容让人看着,丝毫感觉不出一点真诚,“放下了。” 李云昭面露愠怒之色,不悦道:“汤予荷。” 他忽然抬起头看她,微笑道,“我什么都可以放下,放心不下的,只有殿下。” 李云昭闻言,脸色僵硬,喃喃道,“什么?” “我说……” “那个,天色不早了,早点休息。”李云昭打断他的话,不小心撞了一下椅子,扭头仓皇而逃,袖子甩得飞起。 第44章 同归一路 夜里,陈敖大步走进房间,脚步声沉而重,他面带得意之色,朝汤予荷邀功地嘿嘿一笑,“大人,云姑娘刚走吧?” 汤予荷虚弱地靠在床头,轻咳一声,先赞扬道:“做得不错。” 他做事一贯凌厉,不爱夸人,陈敖骤然被他夸了一番,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脖子,“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汤予荷瞥了他一眼,淡淡吩咐道,“最近战事混乱,兵部的事务繁忙,你先行返回京都去吧。” “啊?”陈敖一脸疑惑,浓眉倒竖,沉声道,“兵部少了我又不是转不了,为什么要我先回去?再说了,我走了,谁来照顾大人?” 汤予荷悠悠道:“明日一早,云姑娘会离开丰城,你带其他人追上她,她若问,你就告诉她,你们有要事着急回去处理。” 他顿了顿,“接下来,知道怎么说吗?” 陈敖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眼神促狭地看着他,“大人,你这是要以身入局啊。那若是云姑娘不问呢?” “不问……”汤予荷沉吟片刻,笑道,“试试吧。” 试试那个人有没有把他放心上,再不济,也有十几年的交情,她总不会放任他一个人在丰城,置之不理。 从得知她为自己奔走三天三夜时,汤予荷就大胆猜测,自己在她心中,或许也是有一点分量的。 只要不是把他当敌人,试试又何妨呢。 天光破晓时,李云昭果然起了个大早,并未知会任何人,独自从太守府离开,骑着马往城外而去。 才离开城门没多远,就听到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一阵纷杂的马蹄声。 转头瞧见一行六七人骑马飞奔而来,为首的正是黑脸汉陈敖。 陈敖也看见了她,驭马停在她旁边,率先疑问道:“云姑娘你这是?” 李云昭攥紧缰绳,让走动的马儿停下来,“我正要回奉姑,你们这是要往哪儿去?” 陈敖脸色凝重,语气严肃,“最近北境不是打仗吗?京都来信,说南境各部也蠢蠢欲动,兵部因此事政务繁忙,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实在缺少人手,大人便派我们回去办事。” 李云昭闻言,眉头不自觉拧起,“你们都走了,那汤予荷呢?” “我也是这样担忧,但大人说太守夫人一向恭谨安分,应不敢怠慢。而且过几日谈判结果下来,届时汤将军和太守大人自然就回来了,太守大人对大帅一向尊敬,二公子就更不用说了,他二人必然会好好照顾大人的。” 李云昭愁眉不展,手指握着缰绳,“他让你们全都走了?一个都不留下?” 陈敖苦恼地叹气,“尚书大人催得急……云姑娘,我们不能耽误时间了,五日赶不回京都,尚书大人就要责罪了。” 他朝李云昭拱拱手,“我们先行一步了,告辞!” 话才说完,八人就像离弦之箭飞出,哒哒的一阵马蹄声后,面前的道路只余飞扬的灰尘。 半个时辰后,李云昭带着自己留在丰城的四个亲卫回到了太守府,去汤予荷的房门前一看,果然空无一人,一个侍卫都没有。 她气势汹汹地推开门走进房间,看见汤予荷正躺着发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就骂:“我说你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 汤予荷惊讶地看着她,“殿……云昭,你不是走了吗?” 李云昭拧眉瞪他,劈头盖脸地斥道:“你以为这是你家,这是京都吗?躺在这里动都动不了,随便一个人进来就能掐死你,还敢一个侍卫都不留。就吴枋那个蠢物,兵部多几个人少几个人又能怎么样,没人手不会去各部协调吗,千里迢迢从丰城要人回去,他怎么不上天去调兵遣将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到底长没长脑子?” 汤予荷怔怔地看着她,像是被她骂傻了。 他偏头咳了咳,唇角翘起一个异样的弧度,捂着嘴很快就压了下去。 “没事的,我心里有数。” 李云昭冷笑一声,“你要有数就不会受伤。” “我把尤鼎杀了。”汤予荷温声道,眉眼飞扬,一副骄傲求表扬的神情。 李云昭被噎了一下,看了他半晌,指责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她转身出门,对站在门外的四个亲卫道:“这段日子你们就在这里,照顾好汤大人,别让其他人随意进门来,事情办好了,有重赏,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谁也跑不了。” 四人皆是方鱼年刺史府中的兵卫,到李云昭手下已有一年,忠诚坚定,对她的命令无有不从。 他们没有疑问,齐声回道:“是。” 李云昭满意地点点头,双手一背,大方道:“回去给你们加薪。” 四人对视一眼,提高声音回道:“多谢姑娘!” 李云昭捞钱捞得凶猛,各个产业开遍奉姑,他们都知道李云昭有钱,比刺史府还要有钱。 李云昭想了想,负手返回房间,公事公办地开口道:“你身边没有人守着不行,这段日子,就让我的人留在这里照顾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们。” 汤予荷一愣,手指轻轻抓着锦被,垂眸柔弱道:“那你呢?” “我自然还要回奉姑。”李云昭想都没想,便道,“你该不是想让我留下来照顾你吧?” 她话一出,汤予荷似被戳中心事,顿时沉默无言。 “那,我先走了。”李云昭说完便要转身而去。 “云昭。” 见她要走,汤予荷连忙轻唤一声,在她疑惑的目光中,期期艾艾地开口试探,“能带我去奉姑吗?” “你去奉姑做什么?” 他没有解释,只是望着李云昭,“可以吗?” 一双深邃的桃花眼盈盈秋水,带着央求的意味,放在那本就苍白憔悴的脸上,简直—— 李云昭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瞧着床幔边的帘子,沉声道:“首先,你这副身体,经不起奔波折腾,其次,我这么堂而皇之地把你带走,到时候汤颂追究起来,我不好分辩。” 汤予荷嗓音低哑,失落道,“这次能遇到,全凭运气。等我回到京都,你我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一面,或许这次就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他声音越来越低缓,最后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我只是想看看,你在奉姑过得怎么样,看一眼,我就放心了。” 这次轮到李云昭沉默了。 她不会回到京都那个权势之地,等她赚够钱,将来闲云野鹤,游山玩水,更难再见一面了。 见她脸色凝重,有所动摇,汤予荷又柔柔弱弱地道 :“我躺了好几天,身上都要生疮了。而且从腾凌城回到丰城的路更加崎岖难走,我都好好地回来了,再者,大夫说适当动一动也好。” “殿下……” 李云昭旋即给了他一记眼刀,“汤予荷!” 汤予荷仰头看着她,蹙眉委屈道,“云昭……” 李云昭瞪着他,磨牙凿齿,愤愤暗骂:一个大男人,撒什么娇! 这谁受得了,见了鬼了。 第45章 路遇故人(一) 平川旷野上,有一辆两匹马拉着的马车行驶得稳定匀速,马车前后都有俩人,周遭有风袭来,带着灰尘与枯叶,吹到一行人的脸上。 骑马的护卫擦了擦脸上的灰土,用帕子围住了半张脸,扭头对旁边的绿衫女子道:“姑娘,今日风大,不如进车里去吧。” “不用。”李云昭也用围巾裹了脸,对赵护卫摇摇头,低声道,“车里那位是咱们的贵客,可不敢怠慢了。” 李云昭最终还是带着汤予荷上路了,不为别的,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只要把他带到奉姑十日游,包食宿,顺带帮忙解决换药熬药这等琐事,他就给一千两纹银! 而且他已经先行给了三百两定金。李云昭觉得这个买卖简直不要太划算,这可比她的酒楼一个月的收入还多。 有钱不赚王八蛋,有便宜不占更是千年老乌龟。 赵护卫与她闲聊,好奇地问道:“姑娘,那便是柱国大将军汤大帅的亲儿子?” 李云昭点头,“是啊。” 赵护卫回头看了马车一眼,眼神充满敬畏,感慨道:“听说冠武侯在腾凌城,一剑砍下了那尤氏老贼的头颅,亲手为汤大帅报了仇,可真是虎父无犬子,一脉相承的英雄血气。” 李云昭道:“是吧。” 是吧,很奇怪的回答,似肯定又似疑问,似骄傲又似谦卑。 赵湖原没有那个心眼多想,只是看了看李云昭,心里好奇她为何与冠武侯那么熟络。 她姓云,一年前不知从何处而来,据说是方刺史的妹妹,至于是表妹还是义妹,方刺史也没有明说。 她为人做事十分果敢聪明,是赵湖原这辈子见过的最厉害的女子,什么都行,什么都会,比奉姑十年出一个的神童廖秀才,还要有学问。 这样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也许除了方刺史,没有人知道。 赵湖原问:“姑娘,你命我们在丰城盘下的两个铺面,准备用来做什么营生?” 李云昭瞥了他一眼,平易近人地问道:“如果是你,你想用来做什么?” 赵湖原读过几年书,因为家境贫寒,没能继续读下去参加科举,只能改行练武,十四五岁就参军做兵丁,后来被分到府衙,又入了太守府。 他跟在李云昭身边偷师,学了不少东西。 他勤学好问,人也上进,李云昭有意提拔他做自己的左膀右臂,便经常给他开小灶,点拨一二。 赵湖原想了想,“按着地方特色来考虑,丰城地大物博,地势平坦,土壤也比别处肥沃得多,种的粮食产量高。我们去打听了一下,丰城每年约有三分之一的粮食要往外销,姑娘可是想要做粮食的买卖?” 林云昭颇有些欣赏地看了他一眼,“嗯,说的不错,还有吗?” “还有……”赵湖原沉吟一声,摇了摇头,“我想不到了,请姑娘明示。” “民以食为天,粮食是国民之根本,丰城临近两国,咱们乔国与漠族、北临国都有矛盾不断,什么时候打仗都是说不定的事情,例如这一次的高旦村一案引发战事,却是始料未及。” 李云昭从容道:“丰城的粮食买卖一直有官府管控,只能往南边运送,在国内买卖,这几年南边无灾无涝,粮食也不缺,所以丰城买卖粮食的商户并不多。等这次谈判过后,腾凌城扩张,漠族若肯臣服,或可两国通商,丰城又有各种的货运方式,陆运水运都很方便,” “可如果漠族不肯臣服呢?” 李云昭微笑:“那一定是继续打,打都打了,不把他们打痛了,打怕了,岂不枉费十几万将士的热血雄心?” 赵湖原点点头表示赞同,“那姑娘何时着手丰城的生意?” 李云昭道:“奉姑西城那家米铺不是生意做得不错嘛,老板叫陆勇,据说在别的州郡开有分店,我想把他拉入伙,这事我就交给你了,你去找他谈一谈。” “我去?”赵湖原大为震惊,指着自己,重复问道,“我吗?” “不是你是鬼啊,你背后还坐了一个人不成?” 赵湖原莫名感觉后脖子一阵凉意,伸手搓了搓脖子,才犹豫道,“那么重要的事情……我怕我办不好,误了姑娘的事情。” “办了才知道能不能办好。”李云昭哼笑一声,手指握着缰绳甩了甩,往前纵马而去,语气轻飘飘,“若是这点事情都做不到,你也不用跟着我干了,回太守府去给方刺史看门吧。” 赵湖原闻言,脸色一变,立即改口道,“不,我会办好的!请姑娘放心!” 李云昭已经跑远,不知听没听到他的话。 她策马先行,在傍晚到了崇山驿站,先订了几间上房,然后又点了一桌食物,外加一锅老母鸡汤,便大喇喇地坐在大堂等汤予荷一行人到来。 掰着水煮花生,手指剥开壳子,又去掉上边一层皮衣,才将一颗一颗圆滚滚的花生扔进口中,慢慢咀嚼脂香。 有一阵马蹄声与车轮声传来,声音越来越清晰,一直进到了院子,李云昭闻声看去。 便看见有一支足有三十人的队伍陆陆续续涌入了驿站。这个队伍全是青壮年的男子,虽身穿常服,但行动训练有素,看起来都是练家子。 李云昭看了看,发现他们所乘的马匹高大,体型匀称,虽然没有标记,不是战马,但也不是普通老百姓能驯养出来。 那群人下了马,停在原地,好像在等待什么人。 李云昭又看了看,便见后方有一辆马车驶入院子,晃晃悠悠地停下来。 有人上前掀开车帘,对马车内的人低声道:“大人,崇山驿到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车内伸出,一截宽袍白袖先露了出来。 又是个大人物啊。李云昭正心想,目光落在白袖上,下一刻,只见一个身形偏瘦,举止自若的男子从马车中出来。 他束发的是巾布,身上穿的是麻衣粗布,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样玉珏配饰,完全不像个大人物,倒是个穷酸秀才。 看到他的脸时,李云昭心中不禁咦了一声,大感吃惊。 是一个老熟人——林效。 那三十来个壮士对他很是恭敬,等他先走进驿站大堂,后头的人才井然有序地跟上,站位和走路姿势非常讲究,排列整齐,谁为尊为长一目了然。 见一行人晃晃荡荡地进了门,驿丞急忙上前去迎接,“大人,有何吩咐?” 第46章 路遇故人(二) 林效踏入大堂内,目光环视一圈,寻了个离李云昭最远的桌子坐下,对驿丞道:“来三十一碗汤面。” 驿丞应了一声,瞧着外边天色已暗,犹豫地开口问道:“诸位大人可要住宿?” 林效示意门口众人找位置坐下,“还有多少间空房?” 崇山驿不大,驿站也就十六个房间,六间上房全被那绿衫女子给包了。驿丞有些战战兢兢地回道:“还剩十间。” 林效倒了一碗茶水,摆手道:“不必了。” “哎,那您稍等。”驿丞又应一声,转身走进厨房煮面去了。 那三十个男人坐了满堂,李云昭一个人坐着一个桌子,一抹绿色在人群中十分显眼。 她打量他们的时候,林效远远地看了她一眼,以为她害怕了,温声安抚道:“姑娘不必担忧,我们吃完便走。” 呵呵,善解人意解语花,林效果然还是那个懂事乖巧的好孩子。 李云昭朝他微微颔首,收回目光,低头继续剥花生。 大堂内有三十余人,却十分安静,林效看起来文邹邹的,实则治下极严,属下一律不敢开口闲聊。 没多一会儿,门外又传来了马蹄声,李云昭望去,看见赵湖原进了院子,后头的那辆马车行驶得还算稳定。 四个护卫下了马,将马牵到马厩拴起来,俩人上马车去扶汤予荷。 汤予荷这一路躺在软榻上,可还是颠簸得伤口发疼,脸色越发苍白,被护卫搀扶下马车时,脚一崴,差点从马车上摔下,还好护卫将他扶稳了。 风大夜冷,赵湖原贴心地将马车里的狐裘拿出来,披在他身上。他裹了裹狐裘,俊脸惨白,病殃殃的,真是好一个弱柳扶风的病美人。 病美人被扶着走进大堂,又被门槛绊了一脚,差点摔个狗吃屎。 汤予荷嘶了一声,捂着心口,可怜巴巴地望向李云昭,见她安然地坐着不动,眼神越发委屈。 李云昭看得一阵心惊,眉头不自觉就皱起来,心道:“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绊的!” 此时林效也在审视着汤予荷,见他脸色不太好,眉头微蹙,开口道:“汤大人?” 汤予荷转头瞥了他一眼,虚弱道:“林大人,你也在啊。” 他说完这一句,丝毫没有要和林效寒暄的意思,径直走向李云昭所在的桌子,撑着桌子,慢吞吞地坐下来,好像困难极了。 看着他虚弱无力的样子,李云昭啧了一声,“坐不下就别坐,逞什么强,去房间躺着。” 许是她的语气太过冷硬,林效一干人等不由多看了她一眼,一双双眼睛审视猜测着什么。 汤予荷捂着嘴咳了一声,“躺着更累人。” “虽然你给的钱里包括药钱,但是路上没有大夫,出了事我可管不了你。”李云昭倒了杯热茶,推到他面前,“一会儿你得写个保证书,要不然你有什么意外,汤颂将军追究下来,我们可承担不起后果。” 她声音不大不小,清脆婉转,坐在远处的林效也听得一清二楚。 汤予荷伸手握着茶杯,低眉含笑,林效见到他出现在这里,必然会心生疑惑,她这话是告诉林效,他们之间存在某种交易,以此和他撇清关系。 他喝了一口热茶,点头道,“好啊,不过要我写保证书,尾金得减去三百两。” “凭什么?” “你说会保证我安然无恙地到达奉姑,现在又说路上出了事便不管我,还要我写保证书,撇清你们的责任,如此买卖,云姑娘倒是会做呢。” 李云昭哼了一声,“减三百两,不可能,最多五十两。” 汤予荷笑了笑,讨价还价道:“二百五十两。” “五十两。” “没有你这么做生意的。” “十两。” “好吧。”汤予荷瞬间甘拜下风,“五十两就五十两吧,不过我有条件。” 李云昭看了看他,“什么?” 汤予荷嗅到厨房飘来一股熟悉的味道,脸色微变,严肃道:“别再给我喝鸡汤了。” 话音刚落,驿丞便端着一盆鸡汤出来,放在了他的面前,擦了擦手,又转头对旁边的林效道,“大人稍等,面条马上就煮好了。” 林效点了点头,平静地等待着。 对汤予荷说的话李云昭置若罔闻,盛了一碗鸡汤,又放到他面前,笑盈盈地道:“喝吧,别浪费了我一片心意。” 汤予荷看着面前的一碗‘心意’,心下千回百转,唇边挂起一丝笑意。 “既然是云姑娘一片真心实意,那我却之不恭了。”他咬咬牙,伸手端起,一脸痛苦隐忍地灌下。 李云昭看着他一副柔弱可欺的可怜样,莫名心情愉悦,笑容逐渐灿烂,“慢点喝,别急,还有很多,全是你的。” 汤予荷闻言,一脸菜色。赵湖原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不由有些同情,想帮他一把,弱弱问道:“云姑娘,我也想喝鸡汤。” 李云昭瞥了他一眼,“你也病了,伤了?” 赵湖原摇了摇头,低头默默剥花生。 驿丞很快从厨房出来,端上汤面,搬了好几趟,才把三十一碗汤面上齐,手拿着木盘,有些气喘吁吁,一边擦汗一边对李云昭一行人又道,“几位稍等。” 林效一行人吃得快速,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一碗碗汤面连汤带水喝得干净,便唰唰起身,整齐有序地往外走去。 “汤大人。”林效起身面向汤予荷,朝他拱手,“我先行一步了,告辞。” 他不是个磨蹭的人,说完不等汤予荷的应答,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李云昭抬头看去,目送他消瘦却挺拔的背影上了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她的视线。 一行人翻身上了马,朝大道驱马而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迅速消失在暮色之中。 见李云昭还怔怔的看得出神,汤予荷放下空碗,虚弱地咳了一声,“看什么,人家已经走没影了。” 李云昭问:“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吗?” 汤予荷哼道:“我怎么知道。” 李云昭瞥了他一眼,他便乖乖开口道:“今陛下器重他,他年纪轻轻便任礼部侍郎兼中书侍郎,眼下约莫是谈判的结果下来了,陛下信任他,左右是让他去监管腾凌城的后续事宜罢了。” 要说汤予荷这种人算天之骄子,那么林效绝对是鸡窝里飞出来的凤凰,不靠家世,不靠人脉,凭着一股韧劲,自己一路走到如今万人之上的高位。 当然,其中缺少不了气运,他运气好,碰上了李云昭。李云昭还是长生公主的时候,就给过小穷酸林效很多帮助,很多机会,甚至力排众议,选提他做探花郎。 第47章 回到奉姑 李云昭道:“做什么语气酸溜溜的,羡慕人家你就上进点,明日做到三公之一,也不枉我……” 驿丞又从厨房出来,端了几盘菜和几张烤饼还有一碗清粥。 李云昭噤了声,接过清粥放在汤予荷面前,“吃清淡点,伤口恢复得快。” 汤予荷看着白花花的米粥,觑了她一眼,嘀咕道:“怎么还是这么抠门。” “我这是为你着想懂不懂,什么抠门,不识好人心。” ‘为你着想’汤予荷琢磨着这四个字,配着白粥喝下,也觉有了些滋味。 一路走走停停,到达奉姑已是四日之后。 李云昭在奉姑有自己的宅院,距离刺史府不远,不过一街一巷的距离。 得知她回来,知春已经带着一群下人在府外恭候,一身蓝白的衣裳,亭亭玉立,温雅贤淑,那阵仗如同小媳妇迎接归家的郎君。 见着李云昭骑马而至,知春连忙上前去扶她下马,“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李云昭瞧着她满面春风,挑眉问道,“这是有什么好事么?” 知春眉眼带笑,“那可不是,方大人替咱们谈下了好几单生意呢,上次你去元锡看的那家酒庄,肯跟我们合作呢,昨日才送来一百坛酒,晚上去酒楼看看,便知道卖得如何了。” “干得好。”李云昭点头,又看了看她,警惕地疑问道,“你没去谈什么生意吧?” “没有!”知春一跺脚,秀眉倒竖,一副委屈的神色,“方大人连跟都不让我跟着,一个人的面都没见到,怎么谈得了嘛!” 李云昭拍拍心口,心有余悸道,“那就好,那就好。” 她一直担心,回来会听闻噩耗,半副家财被知春这个糊涂蛋拿去倒贴生意伙伴,那她这一年可真是白干了。 知春愤愤,“姑娘!” “好了好了,去收拾一间屋子出来,有客人来了。” 话音刚落,马车的门打开,一个披着狐裘的病美人款款下马。 他站在风口中,有风吹起他鬓边的发丝,连带狐裘上的毛鼓动着,日光正好落在他的脸上,如同照了一颗皎洁的明珠,熠熠生辉。 府外一干恭候着的侍女仆从都看呆了。 他低头用手帕捂着嘴,虚弱地咳了咳。 然而预料的关怀没有,李云昭啧了一声,对赵湖原几人道,“站那吹什么风,扶进去啊,别又让他找借口扣我的酬劳费。” 汤予荷彻底没了表情。 “汤大人?”知春一看,屁颠屁颠跑上前去,对他拱手行礼,恭敬道,“见过汤大人。” 汤予荷看了她一眼,眉目淡淡,矜持地点头,“不必多礼。” “知春。”李云昭唤了一声,知春又屁颠屁颠地跑到她跟前。 “这样,你带他进去安置,晚点安排酒楼送些好菜到府里来。好好招待着,他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 她话音虽小,汤予荷却听得分明,当即蹙眉,疑问道:“你要去哪?” “我去刺史府一趟。”李云昭朝他摆摆手。 汤予荷神色微变,一脸戒备,想都没想就道:“我许久没见过方刺史,正好,我也去看看他。” 见他一脸认真,李云昭不想和他在家门口扯皮,无奈同意道,“那就走吧。” 从云宅步行到刺史府,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俩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去。 汤予荷在后边走得慢慢悠悠,出声道:“别走那么快,等会我不行吗?” 李云昭只好停下脚步,等他跟上,俩人并肩同行。 走着走着,汤予荷忽然开口,“方鱼年三十岁了吧?” 李云昭略一思索,纠正道:“二十九。” “那也三十了。”汤予荷居高临下地斜睨她,关切道,“他孤家寡人的,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没成家,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隐疾?这可不能藏着掖着,该看病还是得看病,可不能讳疾忌医啊。” 李云昭不知他怎么就说起方鱼年的事情,忽然想起汤颂和她说的那番话,哼笑一声,“方鱼年好得很,你管他干什么,先管好你自己吧。” 汤予荷却轻声道:“二十岁和三十岁差别还是很大的。” 李云昭道:“多活十年,差别能不大吗?你和十岁的娃娃相比,差别大不大?” 汤予荷无言以对。 到了刺史府门前,李云昭大摇大摆走上前,熟稔地问守门的府兵,“刺史大人在不在?” “回姑娘,刺史正在府中。” 移步进入府中,穿过前厅,行至后院中,巨大参天的银杏树下,有一头顶落满金叶的亭台,其中俩人正在亭内对弈。 一男一女,男子身穿浅色的常服,眉目清淡如水,正是方鱼年。 女子身穿一袭橙色明媚的襦裙,弯眉如月,杏眼明眸,唇如含珠丹,容貌姣好,珠钗环佩,瞧着是个珠圆玉润的丰腴美人。 李云昭踩着银杏叶走近,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亭内俩人已经发现她,方鱼年落下一子,头也没抬,语气不咸不淡,“哟,知道回来了,提了几个人头回来啊?” 橙衣的美人正要起身去迎她,目光落在她身后的汤予荷身上,捂着嘴啊呀一声,诧异道:“这是你抢回来的俘虏吗?” 李云昭一愣,呵呵一笑:“水淼姐姐,你可真会开玩笑。” 方鱼年闻言抬头看去,与汤予荷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他眉头微蹙,“侯爷?” 汤予荷拱手,温声道:“方刺史,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方鱼年默默看向李云昭,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哦……我说呢,战事早就结束了,迟迟不归,还以为是钻那个钱眼去了,原来是……” 他话说一半,却止住了,笑而不语地看着李云昭。 三人齐齐看向李云昭,她一时有些尴尬,轻咳一声,向汤予荷介绍道,“这位是杨水淼,杨姑娘。” 杨氏是奉姑的富豪,而杨水淼是杨家掌权的大小姐,主管家中珠宝行,是李云昭做生意的第一个合伙人。 李云昭刚开始做生意并不容易,方鱼年便拿官威压制,强逼杨氏和李云昭合作,他后来又帮李云昭和杨水淼谈过几次,一来二去便熟络了。 李云昭又指着汤予荷,对杨水淼道:“冠武侯,汤予荷。” 杨水淼虽然远在奉姑,但也对汤氏和冠武侯有所耳闻,惊讶地看了看他,很快镇定下来,盈盈行礼道:“不知竟是冠武侯,小女子冒犯了,还望侯爷海涵。” 汤予荷端得一副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微笑道:“杨姑娘不必介怀。” 第48章 匿影藏形 “云昭,来。”方鱼年对李云昭使了个眼神,拉着她走到一旁,避着那二人窃窃私语。 有一阵风吹来,树叶哗哗落半空,李云昭伸手抓住一张金灿灿的银杏叶,捻在手中把玩,“怎么了?” 方鱼年压低声音,小声道:“林效奉命去腾凌城就任,五日前路过奉姑,特意来了我这一趟,他提起桐山皇陵,说守卫松散,有些陪葬品被盗墓贼盗去了,还问我要桐山皇陵的宫室图,我有些摸不清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回来的路上碰到他了。”李云昭思索片刻,手指不自觉用力,咔擦咔擦折断银杏叶的根茎,“这事挺奇怪的,皇陵失窃关他礼部什么事情,他也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啊。” 方鱼年道:“我在想,是不是跟你……皇陵的那具假尸体有关。” “如果是这样,那他就是发现了什么,故意来试探你的。”李云昭神色沉重,“如果,我说如果,这件事捅出来,你作为山陵使,弄丢先帝遗体,是为首罪,要查的话必然会先查到你头上的,到时候就是革职查办,押解回京,你岂不是完蛋了。” 她沉思默想许久,扔掉掐得凌乱的银杏叶,“这样,你先派人去和无言大师通通气,看看舅舅怎么说。” “好吧。”方鱼年一脸难言,长叹一口气,“我明日就让人去办。” 李云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都是猜测,不一定的事情。” “担心的人是你吧。”他叹息一声,瞥了一眼院中那长身玉立的白袍公子,扬了扬下巴,语气促狭,“我说,怎么又和汤大公子勾搭上了,不是说老死不相往来吗?” 李云昭瞪眼咋舌,“什么勾搭不勾搭的,说话这么难听呢。” 方鱼年露出一副和蔼的笑容,拿出了长辈的款,老气横秋道:“那你把他带回来是什么意思?若是有什么想法,跟我说。我勉为其难去京都一趟,上侯府去求提亲去,成不成的,在此一搏。” 李云昭算是知道了,有些人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要是放在他自己身上,必然又不乐意别人拿他取笑。 她嗤笑一声,尖酸刻薄道:“要这么说,才是我应该准备准备,给你添置一百抬聘礼,不然杨家那样的大户,不知道肯不肯把掌上明珠嫁给你这个老东西。” “你!”方鱼年指了指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 “别你你你的了。”李云昭想到汤予荷说他一大把年纪了,不由地也惆怅起来,拍掉他的手,一本正经地道,“我说真的,别磨磨蹭蹭不好意思,你不知道杨家正在给水淼姐相看夫家了吗?过了这村没这店,你要再拖下去,等到人家大婚的那天,你就是去投护城河也没用。” 方鱼年白了她一眼,负手朝汤予荷走去。 “侯爷。” 李云昭急忙哎了一声,怕他跟汤予荷胡说八道,拔腿急忙跟上去,“鱼年哥!” 方鱼年眉毛一挑,淡然哂笑,对汤予荷伸手示意,“侯爷,外边风大,请进房内说话。” 眼下入了秋,落叶纷纷,三五句寒暄也是平平淡淡中夹杂着萧索之意。 方鱼年请三人进入室内,命人摆上席面,酒肉上桌,清酒倒满金樽。 他举杯向三人,颇有些正经地开口:“这一杯,敬侯爷,敬前线拼杀的将士们。” 这是个严肃庄重的话题,汤予荷也一脸正色,刚要举起酒杯,便听李云昭头也没抬地轻咳一声,不容置疑道:“喝茶。” 她话音刚落,几人的视线就朝她投来,特别是杨水淼一脸好奇探究。 汤予荷端着酒杯愣了愣,李云昭不悦地解释道:“不是受伤了吗?” “云姑娘提醒的是。”汤予荷轻声细语,乖觉地放下酒杯,自己倒了杯热茶,举起热气腾腾升起的茶杯。 “敬——已逝英魂。” 李云昭举起酒杯,沉默片刻,沉声道:“敬,生者。” 杨水淼想了想,笑道:“那我敬天地神灵,希望诸位先人在天有灵,护佑天下太平,让咱们的日子越过越好。” “说得好!”方鱼年仰头一饮而尽,犹觉不够畅快,接连倒满三杯,举杯豪饮。 酒过三巡,场面话也说尽了,有人已经喝得脸红微醺,便开始嘴无把门,大放厥词。 “云昭,前几日你不在,又有人上门提亲,不过都是些花拳绣腿的世家公子,我看你也瞧不上,便帮你打发去了。” 方鱼年摇头晃脑,半眯着眼,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絮絮叨叨道:“不过有一个,我看还行,是全州刺史府的长子,叫……唐钊!那小子人品相貌都不错,你若愿意,我便写信让他来,你们见一见。” 李云昭一看就知道他开始演起来了,至于演给谁看……她手指握着酒杯,磨了磨牙,转头对旁边的侍女吩咐道:“刺史大人喝醉了,去取醒酒汤来。” “是。”侍女应声退下。 “那个唐钊,我倒有见过两面。”杨水淼听得认真,在一旁附和道,“人嘛长得高大周正,就是为人处事很有一套自己的作风。” “什么叫有一套自己的作风?”汤予荷笑问道。 杨水淼耸肩笑了一下,“简单来说,就是认死理。” 汤予荷似不屑地轻笑出声,幽深的目光瞥向李云昭,又重复一遍,“认死理。” “哎。”方鱼年一看,又道:“还有……还有一个骑兵营副将廖蔼,那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男,容貌可比兰陵王,而且武力超群。” 李云昭忍不住扶额冷笑,“你记得倒是清楚嘛。” 方鱼年道:“毕竟是你的婚姻大事,家中没有长辈,我作为兄长,自然应该替你好好看看。” 杨水淼哎了一声,眼睛一亮:“那个廖蔼我也见过,那容貌确实不俗,身高八尺,英姿伟岸,骑马打长街而过,不知迷倒多少姑娘呢。” “是吗?”李云昭一向酷爱美色,在奉姑一年,竟不知有此绝色天骄,不由的有些好奇起来,“我怎么没听说过?” 方鱼年殷勤道:“你日日忙着打理生意,自然是没听说过,这次他也随军出征,待归来之日,我就叫他亲自来见你。” 汤予荷一听,不自觉捏紧了手指,剑眉蹙起。 第49章 暮色渐浓 见李云昭似乎对廖蔼有些兴趣,方鱼年怕说多了反而惹她反感,便点到为止,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此时侍女正好端上醒酒汤,他顺势喝下一碗,歪着身子伸手扶着脑袋,“各位见谅,我实在不胜酒力……” 戏演完了可不就要散场吗? 杨水淼看着他一副难受的样子,贴心地开口道:“夜深了,我们就不叨扰刺史大人休息了。” 她转头低声吩咐侍女,“刺史大人若是实在不舒服,便叫人去西城匀生药铺抓些药,那家药铺有醒酒安神的药,拿来煮上一碗,很管用的。” 侍女认真记下,点头道:“是。” 李云昭听得分明,暗中啧啧称奇,放下酒杯起身,斜睨了首座的方鱼年一眼,笑道:“有劳水淼姐姐这么惦记鱼年哥,我这个做妹妹的,却是不如了。” 杨水淼低眉含笑,解释道:“毕竟刺史大人这么照顾我们家的生意,前一段时间,铺子闹了些事情,还多亏刺史大人帮忙才得以平息。” “对!”李云昭抚平衣袖,乌黑的眼睛一转,笑呵呵道:“二位这不是互相照顾嘛,顺便把婚事也照顾照顾吧。” “啊?”杨水淼睁着一双大眼,被她直白的话打得猝不及防。 方鱼年扶额,闭了闭眼,低着头当作没听见。 李云昭往门口走了两步,一脸要做坏事的贼笑,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杨姑娘,方刺史可说了,以后你们家的生意,他罩着了!他钟意你很久了,想娶你为妻!” 杨水淼芙蓉水色的脸颊骤然泛起红晕,整个人呆若木鸡,她下意识转头看向方鱼年,却见他垂着头,并未反驳。 气氛凝滞微妙。 李云昭环视他二人一圈,一脸得逞,笑得张扬,伸两根手指,忍痛割爱道:“我给你们随两个铺子,一家酒楼,再多的可没有了。” 方鱼年见她越说越离谱,捏了捏眉心,无奈抬头看向她,低声斥道:“酒量不行就别喝,喝点酒就胡扯什么,尽胡说八道,杨姑娘在这是我的贵客,岂是你能拿来开玩笑的。” 李云昭对杨水淼道:“说他自己呢。” 杨水淼的耳根涨得通红,低眉含首,低声道,“云昭,别拿我们取笑了。” 什么开玩笑,李云昭才不和他们辩驳,对杨水淼挑眉笑道:“我先走了啊,他肯定没喝醉,一会儿他要是不送你回家,那他就是心虚了。” 她说完,也不管汤予荷,双手摆着衣袖,快步离开厅堂。 汤予荷看了这一出乱斗,见她离去,便也起身道:“方刺史,杨姑娘,告辞。” 方鱼年是引火烧身,哪里还管得上他,心烦意乱地拱拱手,“汤大人慢走,恕我不能相送了。” 汤予荷脚步匆匆,单手轻扶着心口,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廊下橙黄的灯笼光影下,晚风吹得灯笼摇曳,映得她的身影在地上也幻化变形起来,像皮影戏一般,摇摆鼓动。 她站在光与影中,背影笔挺,长发被风吹动。 有两个侍女在提着灯笼站在院子,恭敬地候着,等着为他们照亮面前昏暗的路。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李云昭才抬脚继续走去。 汤予荷伸手朝一旁的侍女要来灯笼,摆手遣退二人,走上前与她并肩而行。 小的时候,他就一直站在她身边,虽然提灯笼这种小事轮不到他来做,但是做起来,也得心应手。 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做不了的。 俩人一路走着,沉默无言。她没有开口,汤予荷也始终缄口不言。 这种焦灼的氛围让李云昭莫名有些郁闷,不知道为什么郁闷。 路过景园,周围草木被风吹得簌簌响动,有枯黄的落叶不断被扫落,在光滑的鹅卵石小道上铺了一层。 李云昭目不斜视,看着眼前石灯昏暗的小路,并未看脚下,落了脚,毫无防备,忽然踩到了一个软滑有弹性的东西。 “哇——”的一声,李云昭只感觉脚底下有什么鼓动,她心下一惊,脚下打滑,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殿下!”汤予荷大惊,连忙去扶她。 灯笼的光照在树叶散落的地上,只见一只黑乎乎的,一身疙瘩麻麻赖赖的癞蛤蟆瘸着一条腿,“呱——”的一声,从李云昭眼前蹦进旁边的池塘。 李云昭看着脚底下一点黏腻的血迹,蹙额颦眉,咬着牙一阵恶寒,“好恶心啊,什么玩意!” “是只癞蛤蟆。它们喜欢晚上出来活动觅食,这条路又靠近池塘,所以难免会遇到。”他伸手去拉她,温声道,“要注意看路啊。” 李云昭抓着他的手臂从地上爬起来,刚走两步,脚踝传来一阵刺痛,不自觉痛哼一声。 汤予荷疑问:“怎么了?” “……崴着脚了。” 汤予荷蹲下身,手指撩开鞋袜,照着灯笼一看,那肌肤白皙的脚踝已经红肿了起来。 他伸手指腹摩挲着轻轻碰了一下,见她忍不住瑟缩,没敢用力,又帮她提起鞋袜, “先回去吧。” 李云昭动了动脚腕,咬牙道:“疼,走不了,你去叫人来吧。” 汤予荷没有犹豫,俯身弯腰,对她道:“上来。” 李云昭看着他的背,嫌弃地伸手拍了一下,不悦道:“你自己还伤着呢,一会伤口裂了想栽赃到我身上是不是?想坑我,不可能,闪开吧。” “不会的。”他语气笃定,转身将灯笼塞到李云昭手上,又弯腰下去,“赌不赌?要是伤口裂了,我给你一万两。” 这不是白白便宜她吗?李云昭怀疑他脑子被门夹了,满脸疑问,“你没说错吧,给我一万两?” “嗯。” 她愣了好半晌,偏过头,哼了一声,“不要,给我叫人去。” 汤予荷嗓音清爽,含笑道:“你心疼我。” 李云昭转头看着路边的树枝,无语地笑了,“少自作多情。” 汤予荷闻言,语气挑衅,慢条斯理地道:“那为什么不敢上来,怕我没钱吗?再说了你不是要赚钱吗,没道理钱送上门却不要啊。” 第50章 更深露重 “这是你自找的!”李云昭恼羞成怒,瞪了他一眼,咬咬牙,伸手环住他的脖颈,趴在了他的背上。 汤予荷直起身,结实的臂弯环住了她的腿,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李云昭伏在他背上,手上的灯笼轻微地晃荡着,带着烛光晃动。 “喂。”她低唤一声,带着些许酒气的温热气息喷洒在他耳后,“受不了自己说,我可我不想为了一万两草菅人命。” 汤予荷的表情有些微妙,带着点淡淡的笑意,“我伤在前胸,又没伤在后背,说了没事就没事……小的时候不也老想把我当马骑吗?” “那不是愿赌服输吗?”李云昭闷声道,“你要是能赢我,我让你当马骑又怎么样。” 他们小的时候什么都比,什么都斗,只不过关于这种你死我活的赌注,汤予荷从来都置之不理,绝不会接受。 因为他深知,不管输还是赢,最后倒霉的人一定是他。 输了就罢了,要是赢了李云昭,她扭头就去找他爹,找他外祖父,甚至不需要装乖卖巧,只要提一句,他定然双腿不保。 他淡淡哂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他的背宽宽阔而温暖,李云昭将下巴搁在他肩上的狐裘上,狐裘上的绒毛软和细腻,仿佛抱了一个熙和温润的狐狸。 毫无保留地向她这个敌人展示后背。 一只愚蠢的,可靠的狐狸。 李云昭手握紧灯笼的柄杆,无奈道,“你又知道了?” “我从小就知道,你想利用我,掌控我,让我为你所用。”他悠哉悠哉,淡定平和,好像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李云昭,不要反驳,我知道。” “哦。”李云昭现在没了那个身份,自然也不用担心被人揣测中心事,不必忌惮什么,不必克制愁苦无法诉说。 她坦然地点头,理直气壮,语气平常,“那证明你在我这里很有价值,你应该庆幸,没有价值的人,我不会留在身边的。” 汤予荷脚下踩得枯叶咯吱咯吱的响,紧了紧手臂,“是我的身份有价值,还是我有价值?” 汤予荷那高贵不可一世的身份,不知帮了她多少忙,单论岑太傅和汤大帅去世后,他往她身边一站,上行下效,便决定了汤氏和岑氏的站队,也拉动了他外祖父岑太傅的许多门生。 那时候,她真的不能没有汤予荷,所以她让他留在京都,参加科举,走另一条仕途之路,放弃他父亲遗留的汤家军,放弃他少帅的身份。 “都有。”李云昭很诚实,襟怀坦白,对他迟来的夸赞,“一直以来,不管做什么,你都做的很好,你帮了我很多很多。” 汤予荷笑了笑,低声道:“殿下,感激我吗?” 李云昭被他一声“殿下”气得七窍生烟,想掐他的脖子,好一会儿没忍住,用灯笼的长杆压在他的脖子上,磨牙道:“以为我现在治不了你?你再敢乱来,我弄死你信不信?” 汤予荷步伐稳健,没有停滞,平静地问道:“殿下,现在对你来说,我真的没有价值了吗?” “汤予荷!” “好吧,错了。” 汤予荷立即改口,温声问道:“云昭,我还有没有价值?” 李云昭道:“当然有,你们当官的好好办事,为民造福,我作为百姓,自然欢天喜地,喜不自胜。” “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她整个人放松下来,脸颊贴在他的肩膀的狐裘上,似疲惫困乏了,闭着眼不禁有些昏昏欲睡。 又走了一会,他忽然出声道:“云昭。” “嗯?” “问你个事。” 恍惚中,她手不自觉地松了一些,闻声又收紧了,搂住他的脖子,“说。” “如果没有陆允庭那件事情,你……” “别问了。”李云昭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忽然干脆地打断他的话,“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不要再回头了。” 汤予荷背着她走出了刺史府,月亮高悬,灯火阑珊,道路上可见的清冷宁静。 有风吹来,偶尔带来不知从哪家哪户传来狗吠与人们的窃窃私语。 祥和平静,也是世人一直力求的一种幸福。 热闹是好,轰轰烈烈是好,可打破平静湖面的勇气,看似英勇无畏,却会带来跌入深渊的危机。 李云昭觉得,如今的生活已经够好了,怕只怕,求者不得,辞者不能。 二者相去,其远几程。 这条只有一刻钟的路,此时却十分漫长。李云昭骑马赶了几天的路,有些疲累了,趴在他肩上一会儿,便合上了眼,呼吸逐渐平缓。 手中的灯笼慢慢滑落,汤予荷揽着她腿弯的手张开,稳稳地接住了灯笼。 云宅外。知春冒着冷风,带人恭候着,见他一步步慢慢走来,连忙上前询问,“汤大人,姑娘这是?” 汤予荷嘘了一声,轻声道:“睡着了,带我去她的院子吧。” 知春在前头带路,引着他进入阆苑,虽是夜晚看不大清楚,却也能依稀察觉出整座庭院景致风雅,山水池溪,亭台楼阁,布局工造十分考究,可见是下了功夫的。 汤予荷敏锐的发觉,穿过的桥廊十分熟悉,仿佛……他的松风阁,缩小版的松风阁。 房间里亮着烛灯,知春推开房门,走入其中,卧房内温暖馨香,床前的银白的炉子里透着淡淡的沉水香。 知春撩起珠帘绣幕,搭手帮他把李云昭放到床榻上,见她睡颜安稳,才放下心来。 知春一边帮她脱下鞋袜,一边小声道,“汤大人,辛苦你了。” 汤予荷站在床前,却道:“我来吧,让我和她待一会儿。” “这……”知春动作一顿,诧异地看了看他,犹豫道,“这不妥吧。” 毕竟更深露重,寡男寡女的…… 汤予荷只是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深邃的眼眸里坦荡无遗,他什么都没有说,却什么都说了。 知春垂下头,想了想,转身走出去。 他垂眸看了李云昭半晌,看到一旁早已备好温水的水盆,卷起衣袖,取下架子上的帕子,放入水中浸湿,又拧干水。 这才坐到床边,慢慢地给她擦脸,手指隔着帕子抚过她的眉眼鼻唇。 这不是他看了十几年的那一张明艳至极的脸。 没那么凌厉逼人,没那么高贵美艳,也没有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第51章 置若罔闻 他擦净李云昭的脸颊,放下帕子,手指轻柔地触碰她的脸,眼眸深沉。 他声音轻淡,幽幽道:“殿下,我知道没有我,你也过得很好,除了这天下,你什么都能自己得到。不必我为你左右权衡朝局,不必我为你牵制汤家军,所以你也不需要我了,对吗?” 她的脸颊柔软光滑,带着少女青春的皎洁俏丽。 今年十七岁的李云昭,和曾经十七岁的李云昭,是截然不同的。 “方才的话,你不让我说完,可我还是想问。没有陆允庭那件事情,你会不会按着承诺我的那样,选我做驸马?” 他说完这句话,沉默了许久,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一贯地探寻揣测,仿佛在一盘成了死局的棋盘上,伺机寻找生还之路。 李云昭呼吸很轻,像是陷入沉睡一般,两耳不闻床边声,毫无反应。 他拿着擦过她脸的帕子,顺其自然,漫不经心地擦了擦自己的脸,失笑道:“有些话,摊开说尽了就没意思了。” 汤予荷为臣多年,深知一个道理:话满则过,水满则溢。 凡事当留余地,得意不宜再往。 他放下帕子,起身往外走去。 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李云昭慢慢地翻了个身,自己默默拉起被子盖好。 然而片刻之后,脚步声又响起了,有人走了进来。 李云昭本来已经快要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只觉有人掀开被子,一只温厚的手掌握住了她的小腿。 原来汤予荷让知春去取了活血化瘀的药膏,此时去而复返。他坐在床边,将她的脚丫搭在自己的大腿上,修长洁白的手指沾了药膏,用指腹轻轻地擦抹在那红肿的脚踝上。 李云昭只觉一阵凉意袭来,不自觉拧起眉头,喉咙中不悦地哼了一声。 汤予荷动作没停,待药膏化匀,便用掌心贴着,由轻至沉地揉搓,直到药膏和略带薄茧的手掌慢慢发热。 “殿下,感觉好些了吗?”他自顾自地问道。 李云昭没有回答他。 待药膏完全化开,持续地发热,汤予荷收了手,将她的脚放回去,又给她盖好了被子。 “殿下,睡吧,我给你熄灯了。” 他说完,起身去熄灭了满屋子的灯盏,在黑暗中悄然离去。 李云昭没有回应,听见脚步渐去的声音,良久之后,又翻了个身。 或许是因为他说了太多话的缘故,李云昭当夜就梦到了汤予荷。 俩人站在比武的擂台上,赤手空拳地近身搏斗,你给我一拳,我赏你一脚,打得有来有回,鼻青脸肿,酣畅淋漓。 次日醒来的时候,她还觉意犹未尽,想要回笼重睡,再继续打一架。 她太想收拾汤予荷一顿了。 知春服侍她起身,问道:“姑娘,脚上消肿了吗?” 李云昭低头看了一眼,脚踝已经消肿恢复如初,只是动起来的时候还会有些疼。 “没事了。”李云昭坐在梳妆台前,知春正为她梳头。 李云昭道:“一会儿让人在金玉酒楼摆个宴席,去请各个店铺的掌柜,顺便再多准备几个荷包,每个荷包里装二十两纹银,单独两个装五十两。” 知春的手指轻巧娴熟地挽住她的长发,层层叠起,很快就挽了一个干练又不失娇媚之态的坠马髻。 知春一边挑选珠钗花簪,一边问道:“姑娘不是说面上要讲究不偏不倚吗?那装二十两和五十两的荷包,看起来定然是有差别的,这是为何?” “五十两自然不是白拿的,我打算在丰城开新店,一家酒楼、一家粮食铺,店面都已经选好了。” 知春问:“姑娘是有了人选,还是让他们自己选择?还是谁选了五十两便让谁去?” “我倒是有人选,佟掌柜和肖掌柜,这俩人性子沉稳,做事也够圆滑周到,到了新地方,不至于束手无策,能支得起来。”李云昭见她挑不出满意的首饰,便随手拿起一只芙蓉花簪递给她。 “不过嘛,他们妻儿老小都在奉姑,不知道愿不愿意去。若是不愿意,咱们也不能强人所难。” 知春为她簪好发簪,又选了一只精巧的赤金衔珠步摇作为搭配。 李云昭又道:“对了,昨日跟我回来的赵湖原四个人,给他们涨月钱,涨一半吧。” 毕竟他们是跟着她奔波一路,真刀真枪地上了战场的,往高了说可谓是舍生忘死了。 知春应下,犹豫道:“你才回来第一天,脚还没好利索呢,要不今天先休息,明天再去吧。” 李云昭在镜子里瞥了她一眼,“扭个脚罢了,我是泥糊的不成?” 知春张了张嘴,“可是汤大人说……” 李云昭一听,扭头指了指她,恶狠狠地警告道:“你要是敢跟他串通一气,看我怎么收拾你。” 知春柳眉倒竖,一脸严肃认真,“我没有!” 李云昭看着她一脸要以死明志地决绝,愣了愣,叹气道:“信你信你,我一会悄悄出门,别叫他知道了。” 知春帮她穿上外袍,不明所以,“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李云昭伸手整理一下衣襟,又吩咐道:“多给他吃点补品,库房不是有人参吗?拿来给他煲鸡汤,什么补身体就给他吃什么,库房没有就去买,等他的伤好了,立刻派人送他回京都。” 见她一脸不快,知春没敢多问,转头吩咐下去。 汤予荷一早起来,便有侍女传上满桌的药膳,他瞧了瞧面前盛好的一碗人参枸杞鸡汤,一时有些惊疑不定。 侍女候在一旁,声音清脆,恭敬道:“汤大人,这一盅鸡汤,是用了我们姑娘收藏的人参,价值五百八十两,姑娘一直舍不得用呢,特意吩咐拿来给您煲汤,还有这只乌骨鸡,也是凌晨去买来的……请您务必不要浪费。” 面对这一桌沉重的好意,汤予荷有些头疼,有些反胃。 俩个侍女始终站在一旁,像两个泥佣一般,目不斜视的,像是在监督他把这一桌全吃光。 过了好半晌,汤予荷放下碗,轻吐一口气,问道:“云姑娘呢?” 其中一个侍女老实回道:“姑娘出门了。” 汤予荷的表情有一瞬凝固,一闪而过,很快回过神来,“她去做什么?” “生意上的事情,我们也不太清楚。” 第52章 曲解成招 汤予荷在云宅独自待了一天,他游游荡荡一圈,最终选定在庭院中的池边凉亭。 这是出入熙恒轩的必经之路,除非进出的人能够飞檐走壁,不然避不开他。 他手中握着一本半新不旧的庭院工造图册,时不时翻开一页,时而对着院子里的建筑比一比,时而逗逗溪水中的小鱼儿,一直坐到傍晚。 日落之后,气温骤降。 李云昭终于回来了,带着一身酒气,由两个侍女搀扶着,身后一群小侍女亦步亦趋地跟随。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拱门而进,知春挑着灯笼,提醒道:“都小心点,可别滑倒了。” 李云昭踮着一只脚,一瘸一拐的走得有些吃力,抬头看见凉亭里有灯笼的亮光,一个高大的黑影在其中站立着。 她停下脚步,眯起眼睛看了看。知春回道:“是汤大人。” 李云昭停顿片刻,让人扶着慢慢移动到凉亭前,对身后一众婷婷袅袅的侍女摆手道:“都下去吧。” 小美人们福身颔首,声音清脆好听,齐声道:“是。” 知春提着灯笼,也默默退到一旁。 李云昭今日为着派遣人去丰城一事,在宴席上喝了不少酒,此时脸上一抹红晕升腾不散。 她有些不舒服地抚了抚胸口,伸手扶住路旁的石灯,对凉亭中的人问道:“大晚上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凉亭传来,“吃的太补了,燥得很,在这里吹吹风。” 李云昭忽然觉得有些好笑,笑问道:“鸡汤都喝光了?” “毕竟是你一片心意,怎舍得浪费。” 汤予荷说完,慢步走到她面前,垂眸瞧着她微醺的脸庞,双眼有些朦胧,泛着水色,俨然一副喝多了的模样。 他伸出手,微凉的手指贴在她发热的脸颊上,剑眉蹙起,问道:“脸都烫了,喝了多少?” 李云昭抬头看了他一眼,似有些抗拒他的触碰,偏头躲过他的手,不以为意道:“没多少,五六壶而已。” 汤予荷落空的手一顿,慢慢收了回来,低声问:“你想赚多少钱?” 李云昭笑了,“多多益善。” 他沉默片刻,低头看向崴伤的那只脚,“能走吗?” 李云昭诚实道:“不能。” 汤予荷忽然倾下身,手臂往她腿弯处一揽,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肢,猛地将她打横抱起。 “你——”李云昭惊呼一声,猝不及防,慌张揽住他的脖颈,斥道:“放我下来!” 他却道:“腰疼,背不了你。” 李云昭声音哑了一瞬,无奈道:“说了让你放开,我自己走。” 汤予荷置若罔闻,迈开长腿朝熙恒轩走去。知春见状,赶忙上前去打灯笼照路。 这样亲密的动作,亲近的距离,透过灯笼的光亮,李云昭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清晰,明了,俊美无双。 她真的很喜欢美人,如同曾经长生殿里娇养的那群小美人,如同今日宅院里的一群小侍女。 是一样的美丽芬芳。 汤予荷不知在凉亭吹了多久的风,裸露在外的肌肤是清凉的,让她不禁想要靠近。 回到卧房,汤予荷将她放在床榻上,蹲下身,十分自然地伸手去脱她的鞋袜。 知春站在门口看一眼,眼观鼻鼻观心,又默默退到门外。 看着她又红肿起来的脚踝,汤予荷取了药膏,抹在掌心匀开,手掌裹住她的脚踝打着圈按摩。 李云昭吃痛地“嘶”了一声,拧眉道:“轻点。” 汤予荷眉目淡淡,松了松手,“明天打算去做什么?几时出门,几时回来?” 这话问的,像极了守家的小媳妇。 李云昭垂眸看他,却见他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一双桃花眼,幽深冷寂,好像早已经看透了她的想法。 这种聪明又危险的人,容易成为千古佞臣,即使他有用,可绝没有一个帝王愿意将这样的人,永远放在身边。 李云昭不知道,他对李皎是否也这样,随意地揣测圣意。 如果是,那他可能活不过三十岁。 她低声道:“汤予荷,放手。” 一语双关,一个意思是放手,另一个意思也是放手。 汤予荷低头专心给她按摩,从善如流地微笑道:“不放,药还没好抹匀呢。” 李云昭闭了闭眼,疲倦地躺倒在床榻上,待他收了手,立即下逐客令,“行了,出去吧。” 汤予荷站起身,用指责的口吻道:“明天不能走了,本来休养两天就能好,再出去喝酒,十天也好不了。” 听他的语气,李云昭莫名有些不爽,说的好像她是那种不着家,专门出去喝花酒的负心汉似的。 他汤予荷以为自己是谁?管得着她么? “要你管。”她嗤了一声,尖酸刻薄又直白地明说:“早点养好身体,早点回京都去,别赖在这里了。烦人得很。” 汤予荷拧眉看着她,站在她跟前,贴着她垂在床边的双腿,手掌撑在她两侧,慢慢俯身靠近。 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光亮,阴影将她完全笼罩,这种侵略性极强的姿势,并没有让李云昭感到担忧,她只是不悦地蹙起眉头,冷冷地审视他。 李云昭从不是个寻常的少女,不是一个寻常的公主。 或者说,她知道聪慧如汤予荷是不会犯错的。 果然,汤予荷只是看着她,轻声呢喃:“殿下,就这么想赶我走吗?” 李云昭与他对视一眼,仿佛有什么刺目,快速垂下眼睑道,“我可以给你退定金。你明天就走。” “为什么一定要赶我走?” “我说了,你惹人烦。”李云昭唇角勾起一个近乎冷漠的笑,讥讽道,“别再跟着我了,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我也不想高攀你冠武侯府的高枝。” 汤予荷愣了,“什么高枝?” “我说你惹人烦!” 汤予荷看着她气鼓鼓的泛红的脸,做了一个胆大包天的举动——伸手戳了戳,微笑道,“你喝醉了。” 喝醉了说的都是糊涂话,听不得,信不得。 李云昭一怔,打掉他的手,怒道:“滚!” 见她恼羞成怒起来,汤予荷笑吟吟,“知道了,这就滚,生什么气嘛。” 李云昭更气了,伸出那只没受伤的脚去踢他的腿,骂道:“蠢物。” 汤予荷挡住她的脚,嗯了一声,淡淡道:“谢殿下夸奖。” “来人!”李云昭火冒三丈,脸上的红霞跟怒火烧成一团,朝门外大喝一声,“把他给我扔出去!” 第53章 曲解成招(二) 见她真的生气了,汤予荷后退几步,伸出手做投降状,“错了,不说了,再也不说了。” “滚——” 汤予荷离开前,又温柔嘱咐,“明天不要出去躲着我了,脚会疼的。” 他走出去两步,末了还很贴心地提示道:“要是实在不想见我,把我关起来也是一样的,除非你舍不得。” 李云昭抓起枕头砸了过去。 待汤予荷离开后,知春快步走进卧房,拾起地上的枕头拍了拍,走到床边看了看她的脚踝,轻声道:“姑娘,汤大人话虽说的不好听,但也是为了你好,明天就在家里好好休息吧。” “你敢帮他说话?”李云昭瞪了知春一眼,凶狠地捶了那个枕头一下,“气死我了!” 知春挠挠头,“我实话实说而已。” “明天你去找方刺史,让他写信给京都汤氏,让他们派人来把他接回去!” 知春啊了一声。李云昭又瞪她,“怎么,你还舍不得他走?” “不是……姑娘,汤大人不是挺好的吗?”知春偷瞥着她的脸色,弱弱道,“再说了,姑娘和汤大人本来就有婚约,只不过暂时搁置了,要不是……” 要不是因为当年琼林宴一案,又怎会是如今的局面? 李云昭轻抚她的脸颊,打断她的话,“药膏记得早晚都要擦,毛神医的诊费可贵着呢,比柳神医的一座庙宇还要贵,别叫我的钱打水漂了。” 知春脸上的烙印,李云昭自看了一眼,从此以后再也没睡一个好觉。直到她大着胆子去问了柳眠关于去除烙印的方法,才从柳眠那里得知毛神医的消息,辗转请来了毛神医。 毛神医是柳神医的同门师弟,此人好财,专门研究为女子美容,善正骨修容,善去疤美颜,专门服侍世家的千金贵妇。 毛醒花半年给知春研制了一款药膏,一盒药膏,一百两黄金。 知春点头,乖乖道:“一直在擦。” 她仰头眨了眨眼,替李云昭卸掉发上的钗环。她忍啊忍,没忍住,低声问道,“姑娘,汤大人在监狱的事情,你想听吗?” 李云昭沉默良久,“连你也来招惹我?” 知春噤声了。 八月十五中秋节之前,两国签订“平旦盟约”,长达半个月的谈判终于落下帷幕。 乔国大军从兆境关退至寮河关,可在寮河三十里外设防,以此顺着更山一脉到腾凌城,皆属于乔国境内。 盟约里确定了两国边界线,并规定双方不得越界侵扰?。 漠族则赔偿乔国黄金八百万两,并交出屠杀高旦村落的三百六十二口人的十八个罪犯。 除此之外,两国确认了互相通商往来,共同牵制北临国。 此消息一出,举国欢庆。 前线的将士们也得以休息片刻,没有被编入寮河关或腾凌城新军的,各州军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得以归家,与亲人重聚团圆。 这是乔国自玄宗到当今陛下登基以来,打得最畅快,最扬眉吐气的一场战役。 没过两天,皇帝的旨意也从京都一路传来了。上至主将,下至兵卒,乃至牺牲的将士,全部论功行赏,犒劳抚慰。 汤颂被提升为骠骑大将军,封号渡北。 部下各营的将军,以及丰城太守成龄尧,皆晋一级。 李云昭刚听完刺史府的人传话,赵湖原又送来了好消息,西城米铺的老板陆勇已经答应入伙,说是中秋之后,便能去丰城接手那边米铺的生意。 李云昭今日心情不错,脸上笑意都真切了三分。 “不错啊,干挺好。”她坐在太师椅上,瞧着赵湖原,笑问道:“听说你娘在替你议亲了。” 赵湖原点点头,有些羞涩,“没想到姑娘连这种小事都知道。” “什么小事。”李云昭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对知春道,“库房有一只金簪落了灰,拿来赠予赵护卫,别让他空手娶媳妇,让人知道笑话,以为我这个做东家的小气,不肯送礼呢。” 知春应是,转身去取。 “这……”赵湖原诚惶诚恐,连连拱手,“姑娘,你真是折煞我了,若不是姑娘,我恐怕还住茅草屋,连房子都没盖起来呢。” “少说这种软话。”李云昭不屑地嗤了一声,摆手悠哉道,“想要媳妇老娘跟着享福,就好好给我做事情,少不了你的好处。” 赵湖原听得振奋,咧嘴一笑,真心实意地大声道:“是,多谢姑娘!” 李云昭有时嘴毒不饶人,笑骂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 此时知春取了金钗回来,交给了赵湖原,赵湖原左看看右看看,瞧着金灿灿的成色,稀罕得不行,笑呵呵道:“一两出息一两金,谢姑娘赏赐!” 李云昭笑容熙和,面若三月桃李,大方道:“明日中秋,给大伙放两天假,都好好休息,在家陪陪家人。” 知春得了指令,高高兴兴地下去传达给众人。 石、谭两位将领带着剩余的兵将,风尘仆仆地归来。 当日,李云昭跟着方鱼年到城外军营,她早早命自家酒楼备好酒肉,一同送去军营,月下篝火旁,与众将士痛饮。 石将军坐在李云昭的右手边,颇有些惋惜地叹道:“豫州军的许慎都得到了奖赏提拔,只可惜咱们云姑娘不是个男子,否则定是攻下寮河关的首功。” 李云昭笑了笑,指着他道:“你们听听,又在夸大其词。” 谭将军拍腿道:“云姑娘,你莫谦虚!你那箭法,十万军里未必能找出一个能匹敌的!你不知道,京都去的那位林大人,还专门问起你了,若是男儿,说不准还能受举荐,得入圣上的眼也不一定。” 李云昭握杯的手一顿,微微蹙眉,“林大人?可是叫作林效?” 石将军喝得脸红,“云姑娘咋知道的?我们还是问了张副官才知道呢。” 方鱼年咽了一口酒,放下酒杯,“林侍郎自此奉姑路过,我自然知道,不过他不是腾凌城监管吗,为何会去寮河关?” “就是为云姑娘这个神射手去的!”谭将军掷地有声道,“他还特地去看了云姑娘射断的旗杆呢!看了好半天,也不知道在看啥。” 他举起酒杯,摇摇头,“哎,云姑娘,唉……不说那扫兴的,干了!” 李云昭微笑着举起酒杯,仰头饮尽,而后悄然与方鱼年对视一眼。 方鱼年不动声色地问:“那你们可有向林大人透露了云姑娘的身份?” 谭将军道:“林大人倒是问了张副官,不过我们也不知道张副官怎么说的。” 第54章 曲解成招(三) 李云昭原本心情不错,可听了林效的消息,顿时又忧愁起来,众将士一直不停地敬酒,她一时没收住,一杯接一杯的喝尽。 酒过三巡,转眼就已经醉醺醺的,闭着眼软绵绵地靠在知春身上,脸颊酡红一片。 在回城内的马车上。 方鱼年坐在对面看了看她,一脸无奈,“说了让你别喝了,我那手势是让你继续喝吗?” 李云昭面色凝重,心事重重地呢喃道,“林效见过我和汤予荷的箭法……” 当时连着几天几夜处理积压的政务,一时兴起,拉着汤予荷在比武场射了几箭,还叫了林效去观战做裁判。 汤大帅的箭术,只教给了她和汤予荷,有心之人一眼就能识别出来,更何况林效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若是他真的发现了桐山皇陵的猫腻,只怕会生出疑心。 她双眼氤氲迷蒙,怅然地长叹一口气,苦笑道:“鱼年哥,我告诉你,我这个人很倒霉的,每一次都是,好不容易碰上点好事就要倒大霉了。” 她哈哈笑道:“我好像一个煞星,你知道吗?” 知春垂下头,缓缓地轻抚她的背,无声地安慰着。 方鱼年一怔,淡笑道:“胡说什么,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呢。” 马车声滚滚,李云昭躺在知春的怀里,闻着她身上萦绕的熟悉的沉水香,还没回到云宅,就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 马车晃晃悠悠的停在云宅门口,知春轻摇李云昭的肩膀,温声道:“姑娘,到家了,醒醒。” 李云昭双眼紧闭,抱着知春的腰不悦地哼哼两声,脑袋钻在她的怀抱里,又继续沉睡。 知春摸了摸她发热的脸颊,轻声哄道:“姑娘……回去再睡好不好?” 李云昭睡得死沉,一动不动。 “这……” “我来吧。”方鱼年没有废话,直接上前将李云昭从知春怀中拽出来,一把将她抱起,快步走下马车。 然而才下马车,便看见有一高大身影站在宅院门口,直勾勾地盯着他……怀里的人。 没等方鱼年走进门,汤予荷大步流星地走上前,伸手就要从他手上把李云昭接过去。 方鱼年挑眉瞥了他一眼,语气淡淡,口吻却十分不客气,“让开。” 汤予荷冷声道:“男女授受不亲,方刺史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方鱼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神赤裸裸:“怎么,你就不是男的了?汤大姑娘?” 这人着急了,说话就是口不择言。 方鱼年面露嘲讽,微微转身避开,从汤予荷身边擦肩而过,“你能死皮赖脸的住在这里这么多天,可多亏我没有派人去京都。” 汤予荷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方鱼年琢磨着这句话,轻笑一声,“我说出来的话,汤大人怕是不会信,觉得我是在挑拨离间吧。” 汤予荷眼神讥讽,冷哼一声,显然就是这么想的。 俩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穿过庭院桥廊,前头不近不远处有侍女提着灯笼。 方鱼年收紧手臂,将醉成烂泥的李云昭往上掂了一下,李云昭内腑混沌的酒气翻腾,被颠得有些难受,不自觉拧起眉头。 汤予荷见状,一脸不虞,立即道:“你行不行?不行让我来。” “汤大公子着急什么?我还能把云昭摔了吗?”方鱼年走得稳当,面带笑意,语气带着一丝明显的得意,“奉劝你一句,最好还是别再想着跟我比,我和你可不一样。” 汤予荷嗤了一声,语气愈发不屑,“我为什么要和你比。” “那就要问你自己了。”方鱼年认真地看着面前的路,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话会不会被李云昭听去,直接了当地开口,“自然,论家世身份、论才情样貌、甚至论交情,我跟你汤大公子没法比,可单凭着这些,你汤予荷未必能入云昭的眼。你得要知道她想要什么,需要什么。她从前宠信你,不正是因为这样吗?” 汤予荷脸色阴郁,寒气凝聚在眉宇不散。 方鱼年这是在说,他凭着这么多东西,家世样貌甚至价值,才能让李云昭信任一二,可他方鱼年没有这些,照样是她最信任的一个人,是她愿意托付生命的唯一一个人。 汤予荷说不出话,这是事实,不容他辩驳的事实。 如果当初找到李云昭的人是方鱼年,那她一定第一时间就会和他相认,而不是装模作样,低眉顺眼地在他面前寻求生机。 方鱼年将李云昭送回房间,知道知春会照顾好她,便不再多余嘱咐,转头便往外走去。 他一出门,就看见汤予荷站在门口,像个尽忠职守的侍卫,一双眼犀利得能把他穿透了。 方鱼年脚一顿,堵在了门口,有意无意地挡住汤予荷的路,戏谑道,“汤大公子,怎么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汤予荷道:“夜深了,路黑难行,方刺史回去小心点。” 听着这疑似威胁的话,方鱼年乐了,“有没有认清现实啊,汤大公子?这里可不是京都,奉姑是我的地盘,你不会还想把我套进麻袋里揍一顿吧?” 汤予荷微笑,没反驳。 觑着他的脸色,方鱼年阴阳怪气地笑呵呵道:“别犯傻了,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云昭肯定会生气的,到时候你还能见她一面——算我没用。” 这话说的,不可谓是不嚣张。 汤予荷手握成拳,眉目益发的淡漠,倏然从容笑道:“方刺史真是会说笑。” “谁跟你开玩笑?”方鱼年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朝他翻了个白眼,语气不爽,“别以为她喜欢你,你就算我们自己人了。希望你能认清,云昭信任我,因为我就是她,她不会不相信自己的。” 他说完这一番意味深长的话,斜睨了汤予荷一眼,甩袖扬长而去。 方鱼年从院中的小侍女手中拿过灯笼,顺着桥廊走去,脚步松快。 待他回到府外,赶车的亲卫瞧着他连连唉声叹气,不由挠头疑问:“大人这是怎么了?一脸忧愁。” 方鱼年坐上马车,摇头叹道:“这年头,月老可不好当啊。” 反正他算是仁至义尽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那也只能算汤予荷蠢。 一个不会领悟的蠢物,追不到心仪的姑娘,那也是活该。 第55章 酒不醉人 汤予荷在门外站了半晌,见有侍女端着醒酒汤走来,便伸手顺其自然地接过,寻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进了房间。 李云昭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双眼迷茫微眯,醉意朦胧,一动不动地仰躺着。知春帮她卸去了钗环,正拿着帕子,仔细地帮她擦手。 自那日汤予荷说可以把他关起来,李云昭就真的成全他,命人将他关在了隔壁的院子里。 白日不准他随意出门走动,只有到了晚上,看守的下人要休息,他才能走出那个院子。 李云昭白天依旧很忙,忙着去刺史府撮合方鱼年和杨水淼,忙着到处巡视店铺,甚至忙着给府里的马儿配种。 也只有到了晚上,汤予荷才能见到李云昭一面,不过大部分时间他是见不到的,因为天一黑,李云昭就会让人把熙恒轩的院门关起来,专门拦着他。 她躲着他,所以即使近在咫尺,也如同相隔千里。 见到汤予荷端着醒酒汤走进来,知春看了看他,颇有些不忍,走到他面前,低声劝道,“汤大人,姑娘今日心情不佳,你回去吧。” 汤予荷满不在乎,侧身而入,“心情不好,不正需要骂人出气吗?” “这……”知春不知道他这是什么癖好,担忧地看着他。 汤予荷站在床前,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手指触到温热的肌肤,却不收手,还明目张胆地捏了捏,嗔怪道:“醉鬼,清醒了没有?” 知春看得胆战心惊,等着大战的爆发。 李云昭缓慢地移动眼珠,乌黑的眼眸望着他的脸,发呆似地看了好半晌,才恍惚道:“汤予荷。” 汤予荷被她这呆滞的反应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他从来没见她喝醉过,不知道她喝醉竟是这个样子。 呆呆愣愣,温温吞吞,与她的本性大相径庭。 看着她微红的眼睛,汤予荷无奈地叹气,把青瓷蓝烟的碗递到她面前,温声道:“先把醒酒汤喝了。” 李云昭慢吞吞地坐起来,低头看着那红棕色的醒酒汤,却蹙起了眉,摇头道:“药……不喝,我没生病。” 汤予荷愣了愣。只听她认真地问道,“父皇吃药了吗?” “什么?” “……这是父皇的药吗?” 汤予荷与知春都愣住了。 “姑娘……”知春才张了张口,汤予荷便朝她轻微地摇头。 他道:“是的殿下,你还要替陛下尝药吗?” 李云昭迟缓地点头,朝他伸手,“拿来吧。” 汤予荷将碗放在她手上,她低头看了看,好一会儿才皱着眉仰头喝下。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味觉似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抿了抿唇,迟疑道:“为什么今天的药,一点都不苦?” 汤予荷从她手中把碗拿走,认真回答:“殿下,今天是补药,所以不是苦的。” 李云昭哦了一声,不知又陷入什么沉思,半晌后才茫然道:“父皇呢?” “陛下……已经睡着了。” 她闻言,乖乖地点点头,“那我明天再去看他。” 汤予荷垂眸道:“……好。” 李云昭正要躺下,看见窗外的夜色,动作一顿,手撑在床上,眼眸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疑惑地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汤予荷有些拿不准她现在想的是什么,便问道:“我应该在哪里?” “……天黑了,你还在宫里,你犯宫规了。” 听她说的这些话,汤予荷猜想,她应该是以为自己还在皇宫,还是长生公主。她的幻想或许是五年前,或许是六年前。 总之,是一切都没有变得太糟糕的时候。 汤予荷蹙眉看她,可怜道:“你帮帮我好吗?被人发现的话,我会被杖责的。” 李云昭道:“那……你躲起来吧。” 她转头环视一圈,认真地寻找一个能让汤予荷藏身的地方,最后目光落在床榻上,毫不犹豫地伸手掀开被子,“躲这里。” 整个皇宫里,绝对没有人敢掀开她的被窝查看。 李云昭是喝醉了,分不清幻想和现实,汤予荷却是清醒的。 他瞧着她眼神严肃,白里透红的脸满是“放心,我一定救你小命”的义气感。他只犹豫一瞬,毫不要脸地脱了鞋,果断爬上她的床。 “汤大……汤大公子!”知春惊诧不已,连忙出声制止,“你快下来!” 李云昭闻声抬头看向她,瞧着她的模样陌生,眼神充满疑惑,仔细地打量一番,才在她的眉宇间发现了熟悉的感觉,摆手道:“琴竹,你先下去吧。记住了,这件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 知春跺脚道:“这怎么行!汤大公子你起来,我给你找个稳妥的地方藏。” 汤予荷撑着胳膊半躺下来,从容不迫地朝知春摆手道:“下去吧,等殿下睡着,我就回去。” 李云昭也对她道:“快去。” “……”知春眉头皱得跟拧麻花似的,警惕地看了看汤予荷,最终只能在俩人的视线中,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房门。 她刚走出去,卧房里床前的灯盏适时燃烧殆尽,摇曳着熄灭了,整个房间都昏暗了许多。 床榻不小,汤予荷距离李云昭有一只手臂的距离,不远不近,触手可及。 正好能够给她掖好被子。 汤予荷轻声道:“殿下,快睡吧。” 李云昭翻了个身,侧躺着与他面对面,脸上没什么表情,神情放松,一双黝黑的大眼睛呆滞又直勾勾的望着他。 汤予荷被她盯得一怔,垂眸对上她的视线,“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李云昭又看了看他,将手从被窝里抽出来,朝他脸上伸去。 看着她这副懵懂天真的样子,汤予荷心尖发颤,倾身将脸靠近了,让她抚摸。 指尖在他脸上寻摸,轻轻掠过鼻梁和嘴唇,又抚上脸颊,心无旁骛,执着的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 过了好半晌,她什么都没有寻到,才摇头缓缓道:“没有。” 没有?没有什么,汤予荷搞不清楚,当然,一个酒鬼醉醺醺的时候说的是什么,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心口好像有什么破土而出,汹涌澎湃,无法抵挡。 “殿下。”汤予荷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顺势钻进她的手心,五指顺着指缝而过,慢慢的,给予她挣脱的时间和机会,见她没有挣扎,才心满意足地扣住了她的手。 他瞧着她,眨了眨漂亮的桃花眼,蛊惑道:“殿下,选我做驸马,好不好?” 李云昭又看了他一会,表情难得有些郑重,点点头,“好。” 第56章 人自醉人 汤予荷嗓音低沉,谨慎地问:“为什么选我?” 这对于李云昭来说,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所以她定定地看了汤予荷许久,好像无法理解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选我做驸马?”汤予荷又重复道。 李云昭嗯了一声。汤予荷也不知道她这个“嗯”是什么意思,思忖片刻,像问小孩子“喜不喜欢娘亲,喜不喜欢爹爹”一样问她。 “喜欢我吗?喜欢汤予荷吗?” 他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她反应过来的回答。 李云昭盯着他的脸,是良久的沉思,良久的决判。 她忽然笑了,双眼弯弯,贝齿洁白,透红的脸颊团成一簇拥着烈日的花,带着少女的狡黠,灿烂可爱。 她支起身靠近,伏在他的耳边,温热的气息中带着浓郁的酒气,一字一句道:“我,不,告,诉,你。” 汤予荷默默地捂住自己的心口,他想:他要是死了,一定是死于心悸。 清醒的时候,表情可以伪装,话语可以违心,行为也可以是欲盖弥彰,不止能骗别人,也能骗自己。 俗话说的好,酒后吐真言,这个真言,他一定要从她嘴里撬出来。 汤予荷深吸一口气,低声叹道:“你告诉我吧,我一定守口如瓶,绝对不往外说。” 李云昭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摸狗头一样摸了摸他的头,语重心长道:“死人才会守口如瓶呢。” 汤予荷躺倒在床上,闭上眼,一本正经道:“那我死了。” 李云昭嘿嘿一笑,像是在玩什么游戏,贴着他的头躺下,“那我也死了。” 她斜躺着,头顶贴在他的耳朵旁,散开的发丝萦绕在他的脸颊上,引得他脸颊发痒。 汤予荷翻身,面对着她的发顶,轻声引诱,“告诉我吧,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她又嗯了一声,勉为其难道:“好吧。” 他伸手勾起她一缕发丝,轻轻地缠绕在手指上,哄道:“说呀,你喜不喜欢汤予荷?” 她不知所谓地点头,“嗯。” 汤予荷闻言,快速撑起上身,低头看着她,追问道:“到底喜不喜欢嘛?” “喜欢……” 喜欢什么? 她又不知道了,短暂的说出这两个字,似又断线一般,眼睛转了转,思绪不知神游到哪里。 她醉得糊涂茫然,无知无觉,也没有睡意,只是呆呆地望着幔帐。 瞧着她的样子,也不像能说出什么真心话,汤予荷有些泄气,沉默地躺在她身边。 房间内一度寂静无声,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个灯盏又燃灭了。 不知到了三更还是四更,李云昭缓缓地眨了眨眼,片刻之后,慢慢地合上眼睛睡了过去。 汤予荷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从房间离去。 翌日,正值中秋佳节,城内很是热闹,街道上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云宅也忙碌起来,小侍女们得了知春的准意,结伴着出门采购游玩去了。 李云昭午时方醒,起身下了床,只觉脑海中一阵天旋地转,昨夜的宿醉仍让她感到不适。 她捏了捏眉心,手扶着一旁的桌子,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知春。” “哎,姑娘,你可算起来了。”知春从门外进入,关切道,“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还好。”李云昭轻拍额头,坐在方凳上,“现在几时了?” “已经午时了。”知春嘴唇嗫嚅,欲说还休地看了看她。 “有话就说。” 知春抿了抿唇,低声道:“今早方刺史派人送口信来,说渡北大将军汤颂自丰城南下往京都归去,今夜会路过奉姑,应会在刺史府留宿一夜。” 李云昭思虑片刻,“还有别的吗?有没有林效的消息?” “没有。”知春低眉摇头,“方大人还说,让姑娘早做打算。” “早做打算?做什么打算?” 知春拿起梳妆柜上的檀木梳,轻柔地帮她梳理长发,沉吟道:“方大人没有明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李云昭眯起眼睛想了想,手指轻叩桌面,疑问道:“昨晚汤予荷过来了?” 知春诧异地啊了一声,眨了眨眼,“姑娘不记得了?” 李云昭瞥着她惊讶地表情,眉头微蹙,嘶了一声,伸手拍了拍脑袋,有些苦恼。 “只记得好像见过,但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来说了什么没有?” “嗯……汤大人确实来过,不过,姑娘醉得糊涂,汤大人说几句话就走了。”知春讪笑道。 悬象着明,莫大乎日月。 世人信奉天地日月,每到中秋,总是要拜祭月亮,祈求福佑,托月追思。 城里各家酒楼已经被预定争占,人们等待天悬圆月,登高祭月,吟诗作对。李云昭的风客来、悦延楼两家酒楼的生意也忙得热火朝天。 因为汤颂要来奉姑,他又刚高升,名气正盛,是朝野上下炙手可热的一员猛将。方鱼年不好怠慢了,便派人来找李云昭,想让风客来的大厨帮着准备接风宴。 李云昭没办法,只好亲自去了风客来一趟,在掌柜幽怨的眼神中,一边安抚夸赞,一边把两名大厨带走了。 将人送到刺史府,李云昭离开时正和方鱼年碰上面。 方鱼年见她往外走,急忙叫住她,“哎,还去哪?一会和我去城外迎接汤大将军。” “你让宋长史和梁参军去啊,那么多人,老使唤我干嘛。”李云昭一脸不悦,摆手道,“我告诉你,这宴席我可不参加,瞧着汤颂就烦。” 方鱼年挑眉道:“烦他干嘛,他惹你了?” “你别管。” “哎呀,先别走,我还有事找你呢。”方鱼年直接上前去拉她的衣袖,面露难色,用商量的语气道,“今天不是中秋吗?本是团圆的日子,可那些伤亡的兄弟们,他们家中的节日恐怕不好过,这一两天的,抚恤金一时半会还批不下来,我还说了让他们好好过个节日,你看要不你先替我垫一些,回头我让府衙户房补给你。” 李云昭啧了一声,“感情我成了你们府衙的金库了。” 方鱼年忧愁地望着她。李云昭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挥手道,“行了,早就知道你们这些官府手续最啰嗦,已经让陈掌柜带人带钱去户房了,放心吧。” “哎。”方鱼年愁眉展开,呵呵笑道,“瞧瞧,还是我们云昭善解人意,简直就是我的送财童子嘛。” 李云昭哼笑一声,“亲兄弟明算账,那两名大厨的工钱记得结清啊,今天节日,工钱翻倍。” 第57章 中秋佳节 这抠门的,连两个厨子的工钱都不肯放过,简直跟唯利是图的商贾一样,满身铜臭味。 “知道了。”方鱼年颇有些嫌弃,松开了她的衣袖。 李云昭瞥了他一眼,伸手抚平衣袖上被他抓出的褶皱,问道:“你说让我做打算,什么打算?” 方鱼年正色道:“汤予荷都在奉姑待了七八天了,汤颂估计就是为他来的,他再怎么养伤还能养一辈子不成,总是要回京都的,说不准明日就跟汤颂的队伍一起回去了。” “回就回呗。”李云昭撇撇嘴,面无表情地谴责道,“我本来就想让他早点走,所以才让你送信去京都给侯府,你把信送到哪儿去了?” 方鱼年挠了挠耳根,狡辩道:“我真让人送啦,可能……可能是路上偷懒,或者迷路了吧。” “别跟我开玩笑了。”李云昭皱眉看他,语气软了下来,垂头丧气道,“就让他走吧,他一个朝廷大臣,该回去做什么就做什么,兵部不是事多吗?老在这里待着算怎么回事,反正……” “反正什么?”方鱼年眉头一拧,怒目圆睁地看着她,淡然的五官都严肃起来。 “人活一世不容易,你活两世还活不明白吗?” 李云昭瞪眼道:“我怎么活两世了?我才活十九年!我……我惜命,我爱财,不行吗?我好不容易才在奉姑立足,干嘛要和他凑到一块,京都那么危险,我才不回去呢!” 她噼里啪啦地说完,忽然一愣,发觉自己有些太激动。 她按耐了怒火,缓和声音继续对方鱼年道:“我不是冲你发脾气……你就别操心了,我心里有数。我今天就不陪你了,昨夜喝的太多,现在还头疼呢。” 方鱼年对她的未来忧愁不已,可又劝不动她,摇头叹息,“随你吧,只要你不后悔就行。” 李云昭沉默片刻,低头小声地嗯了一声,“我和知春出去逛一逛,等汤颂来,你就派人去叫汤予荷吧,你,你忙去吧,我先走了。” 方鱼年见她已经有了安排,也不好勉强她,便叹道:“去吧,玩高兴点。” 李云昭点头,从刺史府离开,回到了云宅。 今天是中秋,正是联络感情的好契机,有不少商贾设宴,赏月赏花各种宴会,李云昭收到了好几份帖子,连杨家也送了请帖,请她去赴诗会夜宴。 李云昭靠在软榻上听知春一张一张地念,懒洋洋道:“都拒了,说我偶感风寒,身体不适。” 知春应了一声,走了出去,片刻后又折回来,指着庭院外对李云昭道:“汤大人来了。” 今日是中秋,李云昭还没有惨无人性到这一天也限制汤予荷的行动,毕竟他那声名赫赫的弟弟马上就来了,要是让汤颂知道,他大哥被她关着,还不得气得脸红脖子粗。 李云昭长叹一口气,揉了一把脸,提起精神,“让他进来吧。” 汤予荷不是找事的,就是单纯闲的无聊,来找她下棋。 棋局摆开了,他也不说话,只是专注下棋,落了一子,便催促她道:“到你了。” 李云昭心不在焉,手指夹着白棋,看了一眼棋盘,下的十分随意懒散。 过了一会儿,汤予荷看着她下的毫无章法的局势,轻松地围了她一子,疑惑道:“这是什么计谋?我怎看不懂了。” 李云昭兴致缺缺,手中捏着一枚棋子,转头拿起茶杯浅饮慢酌,过了好半晌,才认真地看了一眼棋盘,将手中的棋子放回白瓷的棋罐。 “我输了。” 汤予荷较真道:“你这局还有很多活气,认输不算,认输就再来一局。” 李云昭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语气淡淡,“你收拾收拾去刺史府吧,这会儿汤颂也快到了。” 他一个一个拾起棋子,黑白分开,分别放进两个棋罐里,打算再重新下一局。 他垂眸清理棋局,不咸不淡道:“刺史大人没给我发请帖啊,我去做什么?” 李云昭有些哑口无言地看向他,温声道,“汤颂不是你弟弟吗?他的接风宴,你作为兄长不去迎接庆贺,这说不过去吧?再说了,今天中秋,你们兄弟俩不该团聚吗?” “云昭。”他打断了李云昭的话,一双眼直直地望着她,眉目含笑,“我们去游街赏月吧。” 李云昭与他对视,瞧着他隐隐有些期待的眼睛,缓缓别开视线,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 汤予荷温柔地看着她,随后起了身,没有犹疑,直接牵起她的手,将她从榻上拉起,“走吧。” 李云昭将手从他的掌中抽出,默默地起了身。 她轻咳一声,“不去刺史府也行,那就去悦廷楼吧,正好我让人留了一间厢房,带你尝一尝奉姑的美食。” 其实她更青睐风来客的菜色,不过本来今天酒楼生意就忙不过来,她还雪上加霜,带走风来客两个厨子,钱掌柜不知道心里怎么吐槽她呢,现在再过去难免遭人白眼。 汤予荷忽然开口,“就我们俩,行吗?” “……行。” 一刻钟之后,俩人从云宅离开,朝悦廷楼方向走去。 此刻,夜幕已然降临,大街上是一片灯火辉煌、无数盏明灯高高悬挂于街边店铺和楼阁之上,将整个街道各色灯笼交相辉映,五彩斑斓,令人目不暇接。 街上人来人往,有孩童在人群中穿梭嬉戏,手中拿着各种小吃和花灯,笑声此起彼伏。 以往的中秋节,皇宫设宴,李云昭都是在偌大而华贵的宫殿里,跟着一众文武大臣一起度过,之后陪皇祖母吃一顿饭,就要去齐贤殿学习了,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风土人情。 她瞧着周围的人群,手不知不觉中被人牵住了。 一转头却见汤予荷正看着路旁的卖花灯的小摊子,她挑了挑眉,“想要哪个?” 汤予荷指着其中一个兔子花灯,毫不扭捏,“这个。” 卖花灯的老板赶忙将那个兔子花灯拿下来,递到汤予荷手上,乐呵道:“公子眼光真好,这可是我做的最久的一个。” 李云昭问:“多少钱?” “不贵,不贵,就三百文。” 李云昭付了钱,往前走去,汤予荷喜滋滋的含羞带怯,一手提着花灯,另一只手又牵住了她。 她微微一挣,不悦道:“放手。” “不放。”汤予荷的语气颇为傲娇,悠悠道,“这么多人,我又不识路,万一走丢了怎么办?” 李云昭拧眉道:“走丢了我找你,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汤予荷左看看右看看,充耳不闻。 第58章 中秋佳节(二) 从人群中一路挤过,见汤予荷时不时看着路边的各色小物件,李云昭豪气道,“想要什么随便说,给你买。” 汤予荷一个身长八尺的男人,手上挑着一个不大相称的兔子灯,面上从容淡定,没有一丝窘迫。 他手指微微收紧,蜷握着掌中那只柔软纤细的手,眼含笑意,“谢谢,不过一只手拿不下,不要了。” 他话刚说完,正见一个摆着平安符,祈福带和各种祈福挂饰的摊子,摊主正在高声叫卖。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了,都是乾佛寺大师亲自开过光的,引入了月神光华,祈福挡灾,护佑平安,万事顺遂了!” 汤予荷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拉着李云昭走到摊前。老板见俩人,立即堆上笑脸,“郎君娘子,看看需要什么?” 汤予荷看向挂着金刚菩提的红色编织的手绳,弯腰认真地审视一番,手指挑起两根,然后转头看了看李云昭。 李云昭看着他手上的红绳,眉心一跳,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情绪。 老板一副“我懂”的了然一笑,对李云昭夸夸其谈道,“娘子,这红绳啊,是乾佛寺怜苍大师开过光的,怜苍法师既拜佛门,也从月老之职责,为天下男女牵线搭桥,戴在手上,既驱邪避灾带来好运,也可护佑二位,天长地久,永结同心……” 李云昭听得怔住,急忙打断老板的话,“多少钱?” 老板瞅了他们一眼,咳了咳,笑道:“一条十两银子,两条二十两,看您二位郎才女貌,如此恩爱相配,便宜些,只收您十八两。” 李云昭瞪了瞪眼,拔高声音道:“你说多少?就这……” 她骤然对上汤予荷的视线,“就这破玩意儿”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老板又补充道:“娘子可不要小瞧了,这都是真真开过光的,佛家法器,价格公道,绝对童叟无欺!” 李云昭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刚才不还说月老牵线吗?怎么成佛家法器了?” “这……”老板干笑一声,“两门共生的法器,这不……威力更强嘛。” 李云昭哼笑一声,从荷包里拿出一块碎银,“一两卖不卖?多的没有。” “一两?”老板瘪嘴看了看她,见她丝毫不为所动,耷拉下脸,不情不愿地摆手叹气。 “哎……本来是不行的,不过看在二位与我有缘的份上,一两就一两吧,当作结个善缘了。” 李云昭心里暗骂了一声“奸商”,而后将银子放在摊位上,拉着汤予荷便走。 她一边走,一边愤愤地谴责,“他就是看你这种不食烟火的公子哥,才故意抬高价格,专门宰你这种笨蛋的。两文钱还差不多,二十两,真敢叫价,他怎么不去抢呢!” 她骂骂咧咧,似个市井泼妇。 这是汤予荷从来没见过的李云昭,虽然他们相识很久,可她就像一个庞大而待解的谜题,有很多很多面,是他渴求的,急于求见的。 他装作天真地问:“既然不值得,为什么还给我买?” 李云昭一下就被他问住了,她顿了顿,从容地哼道:“我可是记着账的,到时候你还得一笔一笔还给我,想占我的便宜,做梦。” 汤予荷手中攥着两条红绳,不自觉勾起嘴角,心满意足,笑意吟吟。 他看向她,微笑道:“还,翻一千倍还给你,自己记好了,什么时候找我要,我就什么时候给你。” 李云昭不屑的嘁了一声,“有钱了不起啊。” 悦廷楼坐落在熙江的旁边,江岸四周的几座酒楼都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江面上还有几艘游船和画舫,可见灯火中人影错落,热闹非凡。 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 李云昭没有惊动掌柜,叫了一个伙计,便带着汤予荷上楼去了厢房。 从厢房的窗口望去,能看见江上的风景,一览无余。 窗外的天际,明亮的圆月悬挂当中,与地上的热闹不同,是那样的清冷,寂静。 李云昭倒了一杯清香馥郁的桂花酒,推到汤予荷面前,“香气浓,酒气淡,在民间人们都会喝桂花酒赏月,不知你喝不喝得惯,尝一尝。” 汤予荷捏起酒杯,低头浅酌慢饮。 李云昭转头仰望夜空,她也学了很多的诗词歌赋,此时却只是淡笑道,“你瞧,今天的月亮可真圆。” 汤予荷清了清嗓子,望月吟诗,一本正经道:“满江灯火覆星河,只见银盘大又圆。” 李云昭忍俊不禁,指着他道,“出门在外,休提吾师,败吾师名声也。” 汤予荷望着她,眼中如流水潺潺,幽深的眸子里晃动着什么。他有些深沉地问,“知道太傅的书房门匾上写的是什么吗?” 李云昭不明所以,“什么?” “小心门槛。” 汤予荷一本正经道,“每次有人进门,都要抬头看门匾,结果每个人进去都会被门槛绊倒。” 李云昭一愣,笑得颤抖。 “那个老家伙,一贯喜欢捉弄人。” 她倒满酒杯,正欲举杯而饮,手却被按住了。 “别喝了,喝多了伤身。” 李云昭看着他的手,又看了看酒杯,笑道:“桂花酒,甜的。” 汤予荷却夺下她手中的酒杯,倒了一杯茶塞给她,坚持道:“什么甜的咸的,以后少喝点。” 李云昭握紧茶杯,慢慢收回手,低头喝了一口茶润喉。 她望向窗外的夜景,嗓音清透,带着一丝柔软,缓缓道来,“从前我高坐殿堂,锦衣玉食,只知折子里说的哪一处州郡,哪一座名山胜水,纸上寥寥几笔,便绘尽万千山水。我不知道凡尘俗世间,如此繁琐,如此有趣。” 汤予荷似预感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夹了一块带着脆皮的肘子肉,放在她面前的盘子上。 他温声道:“先吃饭吧,好吗?” 李云昭抿着唇,夹起肉块,慢慢咀嚼,同满腔的话吞回肚子里。 汤予荷殷勤备至,一直在给她布菜。他给夹什么菜,李云昭就吃什么,丝毫不挑剔。 忽然外头传来一声声炸响。 窗外的黑夜骤然被照亮了,有璀璨的光从窗户照射进厢房里,光晕不停闪烁着。 李云昭转头向外看去,江上的画舫正在燃放烟花。 江岸边,酒楼的窗口,亭台栏杆上都聚满了人,齐齐仰头看去。 李云昭走到窗边,倾身趴在窗台上,大声地招呼汤予荷,“过来看烟花,这里看得很清楚。” 汤予荷起身,站到了她的身后。 他们静静地看着,直到一连串的烟花逐渐停歇,最后一丝火花消失在空中。 黑夜也逐渐恢复了宁静。 第59章 卿卿我我 一切终归于平静。 清冷的江风吹拂着脸颊,李云昭觉得有点冷,正想从窗边离去,一转身,却撞进了身后人的怀里。 她缓缓抬头,目光与一双幽深的桃花眼对视。汤予荷正低头看着她,双手撑在窗台上,手臂将她整个人围困起来。 李云昭的后背靠着墙面,退无可退。 一时间呼吸急促起来,心跳如同逐渐加快的鼓点,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毫无规则,毫无章法。 汤予荷却越靠越近,缓缓俯身而下,眸光流转,如同弥漫水雾中,一汪清澈明朗的泉水。 水下的情绪,一览无余。 “汤予荷……”李云昭慌张地伸手抵住他的胸膛,想要阻止他的靠近。 “昭昭。给我一个机会。” 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慢慢移动,贴放到自己的左胸——心口处。 那曾经遭遇重创的地方,传来砰砰的鼓动,剧烈得如同方才半空中的烟花炸响。 好似从手掌传到李云昭的耳边,以至于她有些分不清到底是他的心跳声,还是自己的心跳声。 李云昭手指有些轻颤,忽然没头没尾地问出一句:“你的伤好了吗?” 汤予荷没说话,伸手轻轻勾起她的下颌,低头直勾勾的看着她。 四目相对,彼此眼中的所映之物,只是彼此。 他忽然低下头。 李云昭眼中那张俊脸逐渐放大,直到能看清他闭着眼,低垂的每一根浓密的长睫毛。 有微热的,带着香甜的桂花酒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 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唇上触感柔软,有两瓣薄唇轻轻地触碰了她一下。 后又微愣,接着又落下,紧贴着轻轻地摩挲,似在仔细地感受。 李云昭脑子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瞪着一双眼,看着汤予荷近得不能再近的脸,呼吸不自觉的屏住了。 她蹙起眉头,不受控制地抓紧他的衣襟,几乎窒息了。 汤予荷微微离开她的唇瓣,轻声道:“喘气。” 李云昭仰着头,朱唇微张,快速地喘息。好半晌后,喑哑道:“汤予荷,放开……” 就在此时,窗外轰然一声炸响。 江面上又有烟花升起,在漆黑的夜空朵朵绽放。 汤予荷眼中墨色如深,伸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再次倾身吻下。 “唔——”李云昭猝不及防,被堵住了声音。 这一次不止于浅浅琢磨,纠缠中带了湿度,温热的舌叩开牙关,带着一丝一缕的酒气,缓缓地搅散。 李云昭整个人都被他的气息裹挟起来,如同裹了面糊,放进油锅烹炸。带了水,炸得噼里啪啦的响。 历经良久的,紧密无间的勾舌纠缠,汤予荷吻去她唇瓣上的水渍,才恋恋不舍的放开她。 李云昭终于重获自由,如同搁浅的鱼被放回水里,深深地呼吸着。 她回过神来,气恼地推开汤予荷,声音低哑,咬牙骂道:“混账!我真是给你脸了,得寸进尺。” 汤予荷似意犹未尽,舔了舔唇,轻声道:“殿下,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不是好人,抓住我就不要放开,利用我,掌控我,我随你玩弄。” 李云昭一阵哑然,胸口轻微起伏,偏头骂了一声,“有病就去治,别跟我犯病!” “对,我有病。”汤予荷忽而笑了笑,一把搂过她的腰肢,禁锢在怀里,噙着她的唇瓣,用力地亲了亲。 他声音低哑,哀求道:“病入膏肓了,你治治我。” 话音刚落,紧接着“啪”的一声清脆骤响。 汤予荷的脸被打偏过去,整个人都愣住了,满脸错愕。 李云昭的手滞在半空,手掌发红,细微发颤着。她咬着牙,嗓音有些干涩,“要么清醒点,要么滚。” 汤予荷伸手慢慢抚上被扇红的脸颊,蹙着眉看她,笑容一点一点展开,眼眶却泛红了,语气自嘲带着些许委屈。 他道:“疼死我了。” “你自找的!” 李云昭羞恼地瞪着他,语气冷冽,“你能不能回去,回到你应该待着的地方,别来打扰我好不好?” 汤予荷沉默片刻,默然道:“我应该待在哪里?在你不在的地方,守着汤氏的荣耀牌匾,长命百岁,孤独终老,变成一具白骨,变成一捧黄土。那就是我最好的下场了,是吗?” 他笑了,眼中含泪,“李云昭,你太不把我当回事了。” 李云昭瞪他,目光落在他神情上,却恍惚了,迟迟说不出话。 见装可怜管用,汤予荷又继续走上前,倾身抱住她,在她耳畔轻声道:“为什么对我这么狠啊?李云昭。” 李云昭任由他抱着,别过头吐了一口气,闭上了眼,沉痛道:“今天的事情,我可以不和你计较,你也别闹了行吗?回去吧,算我求你了。” “我不要你求我。”汤予荷握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被打的脸颊上,轻轻地蹭了蹭。 “我不就是喜欢你吗,至于让你这么害怕吗?你告诉我,你担心什么,我们一起面对,行不行?” 李云昭手指有些发麻,不知道是打他打得没缓过劲,还是被他蹭到了哪根麻筋,总之——又麻又烫,好似被他用脸狠狠地打了一样。 她想抽出手,可他力气大得惊人,丝毫挣脱不开,“我……我为什么要和你面对?我在这里过得好好的,是你来打搅我……” 汤予荷嘘了一声,打断她的话,“殿下,我知道你在乎我,否则你绝不会去救我的。” 李云昭反驳道:“那是因为你的父亲,你的外祖父!” 他的薄唇贴着她很近,几乎亲到她的耳根,轻启张合,声音很轻,却很笃定,“那把我留在丰城不好吗,为什么大费周章把我带回来?” “那不是你求我的吗?”李云昭被他的气息撩的耳根发痒,偏头躲过,冷笑道,“一千两的交易,你还差我七百两尾金呢。生意是生意,私情是私情,我分得很清楚。” 汤予荷长长的哦了一声,“一千两是生意,那五百八十两的人参就是私情了?” 李云昭嗤道:“我没说白送给你。” 汤予荷:“……” 他低叹一声,手指按住了她的唇,指腹轻轻摩挲,疑惑道:“殿下的嘴很软,但是说的话怎么就那么硬呢?” 李云昭怒气冲冲,张嘴想咬他的手指,被他险险地躲了,挣扎着想推开他,却被他抱得更紧。 她警告道:“汤予荷!” 汤予荷皱着眉,垂眸定定地盯着她。犹如饿狼一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猎物,眼中闪烁着贪婪而带着一丝凶狠的光芒。 微微低下头,作势又要亲她。 李云昭一瞪眼,呸道:“登徒子,王八蛋!你再敢亲一个试试,老子把你舌头咬下来信不信?” “好了。”汤予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轻抚她的背,温和道,“坦诚一点,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第60章 似远似近 汤予荷将李云昭按坐到椅子上,自己半蹲在她面前,以一种臣服的姿态仰望她。 李云昭自上而下的睥睨他,乌黑的眼眸变回到原本的清冷,“没什么好谈的,让你走就走 ,废什么话!” 这脾气还是一如既往,又臭又硬,犟得跟头驴一样。 汤予荷真是拿她没办法了,膝盖落地,手掌轻轻放在她的腿上,仰着头可怜道,“昭昭,听我说好不好?” 李云昭冷笑连连,“不好,少给我装,小心真把自己装进去了!” 她还不了解汤予荷吗?岂是什么柔弱可怜的小兔子,分明就是一只奸诈狡猾的狐狸。 汤予荷一愣,柔弱可欺的神情出现一丝破裂,像面具被撕裂,眼底深沉而看不清的东西慢慢暴露,不可控制的,如同雨后野草疯狂的生长。 他们之间,就像驯兽师与野兽。 她曾经掌控他,如今想后退,将他放归属于他的原野,而他只想把拴着自己的绳子重新交到她的手上。 他用力握住了李云昭的膝盖,轻声呢喃,“殿下,你知道的,我真的……不想伤害你,所以请告诉我,我要怎么做?” 家养的狐狸,亦有难以驯服的狡猾天性,即使是面对主人。 李云昭低头看着他极艳的脸。她想,如果汤予荷要对她露出獠牙,要猎捕她,那么她会被拆吃入腹,连渣都不剩。 李云昭缓缓张开手,握住了他递来的绳索,松口道:“我不会回京都的。” 汤予荷低下头,沉默良久,才温和道:“好,我知道了。” 他握住了她的手,“等我一段时间。” 李云昭冷了脸:“你要做什么?” “我会想办法从京都调离,你告诉我,你想去哪里……云州好不好?” 云州……他怎么会知道,她想去云州呢? 李云昭看着他,眼眸中闪过一丝幽暗,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 “你打算怎么做?告诉我。” 没等汤予荷回答,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异动,接着门扉被人粗鲁地推开。 厢房里的俩人转头朝门口看去,却见门外乌泱泱站了一群人。 汤颂正站在前边,手伸在半空还没收回去,显然就是他推开了门。 “大哥……” 汤颂正要说话,目光落在房内的情形,嘴巴忽然张大,瞪眼咋舌,话声哑了。 房内灯火明亮,门外众人看得清晰,李云昭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而汤予荷却单膝半跪在地上,手搭着她的腿,俯首帖耳。 这姿势,这动作,不可谓不暧昧,一时间引人浮想联翩。 谁曾想,堂堂冠武侯私底下是这个样子。 汤颂手下的几个将领不敢直视,眼观鼻鼻观心,很懂事地移开视线。 气氛尴尬至极。 当事人却面不改色,从容淡定地站起身,轻轻掸了掸衣袖,笑里带刀地看向自己的好弟弟,“出了什么事情?大将军这阵仗,是准备搜查酒楼吗?” “这……”汤颂的视线在他和李云昭身上瞟来瞟去,被他看得一阵寒颤,下意识知道自己坏事了,有些心虚,“不是……” 夹缝中的方鱼年挤进门,打圆场道:“汤大人,你来悦廷楼怎么不说一声。这不,汤大将军刚到奉姑,正想寻你一同好好喝一杯。” 汤予荷皮笑肉不笑道:“劳诸位记挂。” 方鱼年走上前,瞥了一眼已经冷掉的一桌残局,不动声色地将李云昭挡住,呵呵地笑道:“汤大将军,汤大人,各位将军,此地太小,放不开,不如随我再回刺史府,痛饮他三百杯!” 汤颂轻咳一声,顺着台阶道,“兄长,我刚带兄弟们从腾凌城返朝,正好听说你在奉姑养伤,大伙都关心你,想知道你这伤势如何了?” 汤予荷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将士,朝众人点头微笑,客气道:“劳各位将军挂心了,小伤而已,已经好差不多了。” “那就走吧!”方鱼年催促道,“府里的厨子可是从城里最好的酒楼请的,现在还候着呢,酒肉热好,就等大伙入席了,走走走,吃点热的好好暖暖身子!” 门口的众将士闻言,立即让开一条道路,等三人先行。 汤颂瞧了瞧,很有眼色地转身摆手,驱散众人,“走吧!” 他带一行人先下了楼,低声道:“把嘴巴都给我闭紧了,今天看见的……” 众将士瞬间意会,连连摇头,齐声道:“什么都没看见。” 汤颂又嘱咐道:“千万记好了,我大哥可最好面子,谁敢惹他,别怪我到时候不讲情面。” 此时厢房内,李云昭依然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方鱼年瞥了她一眼,语气促狭,嗔怪道:“早说你们俩晚上在一块啊,我肯定就拦着汤大将军了。” 李云昭道:“三倍工钱。” 方鱼年一顿,“什么三倍工钱?” 李云昭哼了一声,语气不快,“你把我的厨子扣在府里这么久,还要整晚伺候你们,他们明天还要不要上工了?净耽误我的生意。” 方鱼年有些无语地看了看她,“好好好,亏不了他们,放心吧。” “方大人,能否回避一下?”汤予荷忽然开口道。 “哟~回避,呵呵…”方鱼年似讥讽地笑了一声,阴阳怪气的瞥了二人一眼,“二位,有话放心说,我去拖着汤大将军。” 他说完,啧啧摇头,走出去顺便关上了门。 汤予荷低头看着李云昭,不必琢磨,便能知道,她明显是生气了,至于是因为汤颂还是因为他,那就不好说了。 “殿下。”他又蹲下身,仰头看着她,用商量的语气道,“三个月之内,我会想办法调任到云州,你等我,不要去见什么廖蔼,好不好?” 李云昭笑容淡淡,“说了多少次,不要再这么叫了。” 汤予荷眨了眨眼,喉结滚动,轻声唤道:“昭昭……” “我给你两年的时间,慢慢来,不要着急,不要引起怀疑,不要伤人伤己。”李云昭嗓音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的语气,“处理好,再来找我。” 汤予荷可怜地望着她,呢喃道:“两年?” 李云昭收起笑容,伸手挑起他的下巴,低头俯身,在他被自己打过的脸颊上印下一个吻,在他耳畔低声道:“我相信你。” “……好。” 她牵起汤予荷的手,将他拉起来,送到门口,“去吧,刺史府,他们都在等你呢。” 汤予荷叮嘱道:“我今晚还回去,让人给我留门。” “不留。”李云昭毫不犹豫地拒绝,晚上风大,她还心疼她的小美人们呢,“太冷了,你自己爬墙进。” 汤予荷叹了一口气,“好吧。” 第61章 似醉非醉 李云昭素衣散发,看着面前棋盘上散落的几枚棋子,在软榻上已经枯坐了半个时辰,窗户敞开,有风不断吹进卧房内,吹起轻纱垂幕。 镂空的银色香炉里,有丝丝缕缕的轻烟弥漫而起,带着内敛韵味绵长的香气,慢慢升腾挥散。 知春和一群小侍女出去赏月,才刚回来。走进房间,看见李云昭穿得单薄坐在软榻上,哎呀一声,嗔道,“大晚上的,风凉得很,怎么穿的这样少还坐窗边吹风。” 她快步走上前,伸手去合上两扇窗户。李云昭出声道,“留个缝吧,太闷了,我想透透气。” 知春没有将窗户关严实,留了一条缝隙,转头看向李云昭,她手指捻着一枚白棋,低眉沉思,似有心事。 知春取来一件白绒的披风,披到李云昭的身上,发觉她异常沉默,慢慢坐到对面,轻声问道,“姑娘,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没什么。”李云昭将白棋放回棋罐,对她吩咐道,“一会儿去煮一碗醒酒汤来。” 知春下意识问道:“不是说今日不喝了吗,又喝多了?” 李云昭沐浴过,身上只有淡淡的香气,全无酒气,脸上肌肤皎白,眼眸冷静而清醒,亦无醉酒的模样。 她平静地看了知春一眼,没有解释。 知春不是个特别机灵,也不是一个特别愚笨的人。 不过只要稍微寻思一下,就能寻出真相。云宅里除了李云昭,没有其他的主子,也不会有别的人会喝醉酒来她的院子。 既然她没有醉酒,那么这醒酒汤给谁准备呢? 真相——只有一个! 知春偷偷瞥了李云昭好几眼,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李云昭却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一脸倦容,从软榻上慢吞吞地移到床上,钻进了被窝里。 见她要安寝了,知春上去落下床帐,拿起剪子,正想剪灭灯盏里的灯芯,却听李云昭道:“不用熄灯,你下去休息吧。” 知春放下剪子,依言退下。 万籁俱寂时,刺史府的宴席方才散去,方鱼年命人收拾出房间,供汤颂和几个将军留宿。 本想找汤予荷单独聊一聊,他早已离去,不见了人影。 入夜二更天,漆黑的路上已经没有一个人影。 云宅外。有一个颀长的黑影,站在紧闭的门口,抬起手想拍门,又犹豫地收了手,徘徊一圈,而后走到墙边,动作迅速敏捷地翻墙而入。 庭院内无侍卫小厮值守,熙和轩的院门也没有关起来,曲径寂静,迎着贼人畅通无阻地进入内院。 那贼人站在主人的房门外,却见窗户开着一条缝,似给他指点迷津一般。 他撑开窗,跃入房内。 左右环视一圈,没有看到人影,只有桌上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醒酒汤。 端起醒酒汤,看着红褐色的茶汤,汤予荷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带着喜色,无声地笑开,眉眼飞扬。 他端着碗,走到梳妆台前,坐在她每日都会坐着的圆凳上。 瞧着铜镜里自己的影子,他似能看到她常常坐在这里,梳妆打扮的样子。 如果那是他的妻子,那么他日日都可以看见,她坐在这里,描眉点唇,簪花环佩。 从无到有,从素洁到繁华。 或许她会问他,哪一只簪更子好看,哪一对耳环适合今日的打扮,也会问他,今日的衣裳美不美。 汤予荷环视周围的一切,桌案椅凳,花瓶摆件,垂帘玉器,将所有东西收入眼底。极有耐心地,慢慢地一口一口喝着醒酒汤,似品味琼浆玉液。 一碗醒酒汤喝下,不知清醒了,还是更醉了。 幔帐低垂,床前的香炉轻烟袅袅,有一团影子在床帐深处,安安静静地躺着。 汤予荷走上前,白皙修长的手指挑开床帐,见着被子里,长出一颗长发散乱的脑袋。 他在床沿坐下,伸手落在柔和的锦被上,虚虚地搭着,轻声道:“睡着了吗?” 被窝里的人翻了个身,平躺在床榻上,缓缓睁开眼,与他对视。 “我吵醒你了?” “没有。”李云昭声音懒散,带着些绵软和困意,“大晚上的,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汤予荷弯腰看着她,含笑道,“你等我,我自然是要来的。” “等你?”李云昭挑起眉梢,轻笑一声,语气讥讽,“你喝醉了。” 汤予荷却笑着,亲昵地抚顺她的鬓发,夸赞她:“真是神算子,早早算到我会喝醉了,还给我准备醒酒汤,真厉害,谢谢了。” 李云昭摆摆手,不以为意,“不用谢,付钱就行,一碗醒酒汤五百两。” 汤予荷一愣,吐出两字:“奸商。” “怎么,不愿意?不愿意就把醒酒汤吐出来还给我。还有人参鸡汤,人参五百两,鸡汤一千两。” 汤予荷吃惊地“哇”了一声,不禁感叹起来,“这么会做生意,平时出门不带两百个护卫,安全吗?” “没跟你开玩笑。”李云昭一脸认真,丝毫不以为耻,“所有账单,我还要一笔一笔的算,写帖画押,到时候你可别想赖账,我会派人去京都讨债的。” “行——这几日我的吃穿住行,你全都记好账目,只要记清楚了,我一定全部还上,一个子都不会少你的。” 汤予荷摸了摸她的脸,颇有些宠溺地叹道:“不过,千万不要对别人这么干,小心挨揍。” 李云昭拉开他流连于自己脸上的手,点头笑道,“放心吧,冤大头哪里是好找的,我就宰你一个人,觉得荣幸吧?” 汤予荷嗯了一声,静静地瞧着她片刻,潭水一般的眼眸满含不舍,泛起一些氤氲雾气,微微蹙眉。 显得格外可怜动人。 他俯身低头,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留恋地呢喃,“我明天就要走了。” 李云昭平静道:“嗯。照顾好自己。” 汤予荷缓缓抬起头,目光幽幽地望着她,“我想你了怎么办?” 李云昭微笑,“没有不让你想。” 汤予荷双臂撑在她的身侧,低头看着她,哀怨的斥责:“冷漠无情。” “蠢货才会喜欢冷漠无情的人,你是蠢货吗?” “……我是。” 李云昭眼眸微动,伸出手指,指尖勾住他的下巴,慢慢地带着他向上移动,直到他的脸悬在空中与自己四目相对,才气定神闲地道:“亲吧,赏你的。” 第62章 暮翠朝红 汤予荷有一瞬间呆滞了,眼睛微亮,而后顺从地低下头,噙住她柔软的唇瓣,温柔地啄吻。 轻柔而小心翼翼。 李云昭蹙眉眯眼,看他低垂的长睫毛,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小心,像捧着易碎的琉璃盏。 她允许他的时候,他却害怕了吗? 就在她还思虑的时候,唇上感受到了湿意,陌生而温热的舌扫过,细腻地舔舐,然后分开了她闭合的唇瓣。 汤予荷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诱惑道,“张嘴。” 从小到大,有疑惑不解的文章时,他们总是会较着劲的探究,一定比谁学得更好,更厉害。 李云昭从来就不服汤予荷,不,或许确切来说,她要征服他。 她仰起头,伸手圈住他的脖颈,一边暗暗换气,一边伺机反客为主。 可汤予荷完全沉浸其中,丝毫不给她反攻的机会,追逐着她深深地纠缠,她越要退避,他的攻势就越发猛烈。 声息交缠,水声泽泽。 李云昭几乎窒息,眼眶里憋出了一层泪花,伸手去推他,却推不动。 她偏过头,有些气喘不匀,“行了。” 汤予荷亲不到她的唇,顺势亲了亲她的脸颊,低声道,“这个赏赐我很喜欢。” 她的脸颊有些泛红,垂眸没看他,“回去休息吧。” 汤予荷不肯离开,握住她的手,“天亮我就要走了,没多长时间了,再陪陪我。” 看他半撑着有些艰难,李云昭往里边挪了挪,让出一个位置给他躺下。汤予荷深深地看着她,眼中晦暗不明,“这么相信我吗?” 李云昭翻了个白眼,他便立即在床边躺下,与她隔着被子,有一尺的距离。 沉默片刻,汤予荷开口问道:“我们现在算什么?” 李云昭转头看向他,皱了皱眉,没能给出答案。 是啊,他们这算什么呢? 汤予荷扣住她的手,“我回去之后,会让母亲来提亲,当然,如果你不想让人知道,我就派人把庚帖送来。先定下,不至于将来空口无凭,事出无因。你若反悔,我也得有理才能争论。” 李云昭笑了笑。汤予荷这是要跟她讲理?都威胁上她了,难道还会在意这些吗? 见她没有回应,汤予荷握紧了她的手,“你不愿意吗?” 李云昭沉吟片刻,轻声道:“你知道,我的身份经不起推敲,若是有心人要查验我的身世来历,我没办法解释。你就送庚帖来吧,我会把我的庚帖送去京都,不过,要怎么对外人说,你自己掂量分寸。” 汤予荷望着她,勾唇一笑,“就这么说好了,不要骗我,要不然……” 李云昭的表情逐渐变得淡然,微微眯起眼睛,“要不然怎么样?” “我会伤心的。” 李云昭眉心一跳,定定地审视他的神情,想从他深邃的眼眸中抽丝剥茧,探寻出什么。 没等她察觉出异样,汤予荷慢慢靠近了,过分亲近的将额头贴在她的肩膀,闭上了眼,“昭昭……我困了……” 她没出声,没有动作,静静地躺着。 房里的灯盏明亮着,却照不亮她眼前的路。李云昭不知道自己选的对或不对,只是顺水推舟,跟他订下盟约。 她游山玩水,浪迹江湖的计划,就这么被他颠覆了。 前路茫茫。 翌日,天光大亮。李云昭醒来的时候,汤予荷已经离开了。 她伸手摸了摸身旁的位置,早已没有余温,正收回手,却见手腕上系着一条红绳,红艳显目,令人心震。 李云昭抬着手,呆呆地看着。 她忽然腾地一下爬起来,着急唤道:“知春!” 知春听见她的声音,快步走进卧房,“姑娘,怎么了?” “汤颂的队伍走了没有?” 知春一愣,回道:“天刚擦亮就走了,此时只怕已经走出二十里外了。” 这一日,天色晴朗,山间雾气被阳光晒化渐渐散去,青山虽然枯零落,但朝阳暖照,却别有一番宏远开阔的气韵。 秋风瑟瑟,马蹄声声,裹着枯黄的落叶与尘土飞扬。 汤颂骑着高头大马,一身战甲,气宇轩昂。眼睛时不时瞥向一旁,兄长腰间别着的奇怪的东西。 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他已不知看了多少次。 那是一个被用布袋仔细裹起来的玩意儿,鼓鼓囊囊,奇形怪状,还有两个团凸起,布袋之外,还露出一段长杆。 汤颂心中好奇,但碍着昨夜伤了兄长的面子,犹豫几次,也没能开口问出。 待到停下休整进食的时候,他将水壶从副官手中接过,又扔给汤予荷,便顺势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 汤予荷仰头灌了一口水,咬着干饼,看着身后乌泱泱一群兵卒,问道:“你准备带多少人回京?” 再往前二十里,就是往京都与陵州的分叉路口。 汤颂道:“就三十人,带多了不好,这场战事能够速战速决,赢得漂亮干脆,多亏各州军出人出力。可是奖赏功劳却大都是我陵州军的,难免引人诟病,我也不好太过张扬高调。” 他已布置下去,命手下副官依旧带队,将七万多的兵马带回陵州,他则带几个将军,回京都向圣上述职。 汤予荷垂眸看着地上的落叶,不赞同地摇头,“难得打了这么一场胜仗,为什么不张扬高调一些?你作为主帅,乔国上下皆知你的美名,朝堂上那群只会谏言的老东西不知怎么吹捧你,陛下这会儿等着你回去,给你加官进爵,你此时反而低调行事,是想显得自己心思深沉?” “大哥的意思是……” “武将要有武将的风格,粗犷一些无妨,只要能打善战就够了,在这种事情上寻思太多,反而会适得其反。” 汤颂神色一凛,似醍醐灌顶,对兄长的话深感赞同,“是了,不能让陛下觉得我除了打仗,还想得太多。那我得带三千兵马,浩浩荡荡地回去。” 汤予荷点点头,又咬了一口干饼。 汤颂也咀嚼着干饼,沉默了一会儿,眼神又瞥向他随身带在身上的奇怪的东西,开口笑问道:“大哥你这个是什么珍贵的宝贝?” 汤予荷低头看了一眼被裹好的兔子花灯,云淡风轻道:“定情信物。” “哦……”汤颂长吟一声,“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 他瞪大眼睛,震惊地看向兄长平静的脸庞。 果真是千年铁树开花了。 汤颂犹疑地低声道:“那个云姑娘?” 听着他震惊的语气,汤予荷微微挑眉,“怎么,你有意见?” 第63章 财路被断 您老人家都能跪下了,谁敢有意见?汤颂呵呵地干笑一声,“没有,没有,哪敢啊。” 停顿一下,汤颂犹豫地问:“还不知那位云姑娘,是哪家的小姐?” “塬州云氏,云耿之女。”汤予荷眉目淡淡,语气平静。 “塬州云氏?”汤颂皱起眉头,想了想,也没想起哪个叫得上名号的官员姓云,只道是什么籍籍无名的小门户,只怕还是布衣商人。 以他大哥的出身,尚公主也是绰绰有余——曾经确实差点成为驸马了。 汤颂倏然间想起了那位公主殿下,那位先帝,他总觉得大哥单身至今,迟迟不娶,并非人们口中谣传的顽疾,或许是因为心里放不下什么人。 长生,长生,可惜却是短命。 见过高悬苍穹的烈日,转头却要沉泥中的顽石,如此落差,难免令人唏嘘感慨。 “大哥,这一介商户之女,你是想娶还是……”汤颂刚开口,话就被汤予荷冰冷的眼神给看得“咕咚”一声咽了回去。 汤予荷将水壶的瓶口塞住,抬头看了看他,微笑道:“这件事情,我不想在任何人口中,听到任何闲言碎语。” 汤颂噤了声,闭上嘴比了个手势,表示自己一定会守口如瓶。 六日之后,渡北大将军班师回朝,万人夹道欢迎,汤氏兄弟二人,声势浩大地去皇宫去觐见皇帝。 皇帝喜笑颜开,在皇宫设宴,为诸位将军接风洗尘。 —— 腾凌城被乔国官府完全管控后,曾经尸山血海的战场被清理修建起来,成为了腾凌城来往漠族境内的关市。 为了安抚两国边境的百姓,没用多久,腾凌城就开放了两国的通商来往。 丰城果然如同李云昭预料的一般,许多商队来往驻扎,人流慢慢密集,日渐繁华起来。 李云昭依旧很忙碌,生意做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广。在奉姑因为背后有刺史府罩着,扎根又稳,所以并未出现什么状况。 倒是丰城的生意,屡次碰壁,在丰城的几位掌柜几次派人来送信,说是受到当地商行地头蛇的欺压,好几次莫名其妙的被人找上门砸生意,连店里的伙计都遭到市井无赖的恐吓,不敢去上工,几个店铺被逼得只能关门暂歇。 李云昭刚得知消息,将奉姑的生意交给方鱼年代理,带了赵湖原和十几个护卫,亲自去了丰城一趟。 她带着米铺的掌柜陆勇,在茶楼约了沈胖子沈哲,想向他打听消息。 沈哲却说着场面话,不肯交底,一脸的难言之隐。 天气寒冷,大风刮得紧,李云昭披了一件白狐毛的披风,披风内穿着一身贵气的紫裳,布料细腻光滑,瞧着浮光掠影,头上的衔珠金步摇微微晃动着。 珠光宝气,矜贵华重,这是她花了大价钱,买的一身重行头,专门用来撑场面的。 她随意地半靠在椅背上,手中握着热茶杯暖手,看着沈哲愁云惨淡的脸,直言道:“沈大哥,看你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最近生意也不太顺利吧?” 沈哲摇头笑道:“嗨,这不是腾凌城通关嘛,这丰城也跟着乱糟糟的,最近的生意确实是不太好做。” “是啊。”李云昭苦笑一声,苦恼道:“我这不也是嘛,刚开业没几天,就被搞得没办法开门做生意了……我不常在丰城,实在是不知道到底是惹了何方神圣,想找人家和解,都不知道从何找。” 沈哲抿紧唇,垂下眼眸,刚拿起茶杯,就听她问道,“沈大哥,这件事情,韦员外不管吗?” “韦员外……”沈哲长叹一口气,满脸哀愁惋惜,“若是韦员外还在,不至于让丰城的商市变成这个样子。” 李云昭皱了皱眉,“韦员外……上次见他时,看着红光满面,不是还很健朗吗?怎么会……” 沈哲重重放下酒杯,连连对她摆手,压低声音道:“这事,不好说啊。” 他满脸的横肉都充满了惆怅之意,叹息道:“云夫人,你是不知道,这满商市都是如此,没有哪家幸免的,实在是咱们跟他们没办法抗衡。哥哥好意劝你一句,算了!” 算了?李云昭赚不到钱就罢,让她吃亏,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你们都报官了吗?” “哎!别提了,哪有什么用,最近丰城人来人往,鱼龙混杂的,只要不闹出人命,打架斗殴的事情,官府是不管的。”沈哲低头啜饮一口茶水,摆手叹息。 李云昭轻笑一声,“到底是不管,还是不敢管?” 沈哲闻言,虎躯一震,惊讶地看了看她,“你……” 他略一思索,有些奇怪地打量起李云昭,带着满手宝石戒指的五短胖手摩挲下巴,自言自语,“莫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他呢喃一声,随后坐正身体,手靠在桌上,对着李云昭道,“妹子,上次你救过我,我还没谢过你。咱们呢,这一趟牢狱之灾,也算是有些交情,对吧?” 李云昭微微一笑,顺坡下驴,“我叫您沈大哥,不是沈老板,这还不能证明吗?” 沈哲点点头,会意道,“不说那些虚的,我想来还觉得稀奇,上回你还带着官府那群人,把咱们都放了,这会儿,他们怎么会动土到你头上?” 李云昭瞬间了然。原来是丰城上边的官员干的,是想把各个商户逼得做不下去,从而独霸丰城商市。 她若有所思的垂眸看着茶杯,旋即微笑道:“我不是丰城人氏,不太了解丰城官府都有哪几位大人,沈大哥可否告知?” “你可知张庭炜大人?” 李云昭微微眯起眼睛,笑容越发淡然,轻声重复:“张庭炜……” “张大人的妻族何氏,是丰城第二的商户,张大人的妻弟何珍,在商市地位只在韦员外之下。他们家,最近在疯狂地扩张生意……” 沈哲的话音顿了顿,“云妹子,我只能说到这里了。” 李云昭将温热的茶水一饮而下,笑着点头,“沈大哥,这个人情,我记着,日后生意上的事情,咱们多多交流。” “云妹子言重了。”沈哲又叹道,“我本来已经打算另寻他处,搬走算了……你,你可要慎重。” 李云昭站起身,伸手收拢了披风,“多谢沈大哥,我先走了,下次再见。” 她带着陆勇走下楼,上了茶楼外等候的马车,回到了临时租赁的小院子。 几个掌柜带着左右副手,早已在前厅等候着,见她回来,纷纷站起身,恭谨地齐声道:“姑娘。” 李云昭走上进前厅,从容地在首位上坐下,然后对众人摆手示意,“都坐下说吧。” 她年纪虽小,行事却很是老练果断,脑子又聪明好使,对待属下也算厚道,所以手底下一干人没有不服她的。 众人哗哗坐下,都转头看着她,等她发话。 第64章 财路被断(二) 李云昭环视一圈,让陆勇先把得知的情况,向众人转述。 听陆勇说完,几个掌柜面上都犯了难, 佟掌柜率先开口道:“姑娘,这么说,何氏是打压我们的罪魁,而张长史便是何氏的靠山了?” 李云昭点点头,“八九不离十。” 肖掌柜纠结着眉头,叹气道:“那可怎么办是好?毕竟他们才是丰城的土皇帝,当地的商户都没法对抗他们,咱们这些外来的,拿什么来和他们斗?” 他主管的酒楼在城中的位置最佳,生意不错,所以遭遇的欺凌最甚,不仅酒楼被砸,他本人也遭到对方的殴打恐吓,此时还鼻青脸肿的。 “他们那简直是无法无天了!”佟掌柜满脸郁愤,沉痛道,“咱们这几天不仅损失财产,大伙也伤的不轻,有两个伙计都被打断了腿,还不知能不能痊愈呢。” 其余人也点头附和,纷纷诉苦起来。 李云昭看了他们一眼,面色凝重,缓缓伸出手。她威严甚重,众人见她要说话,便都噤了声。 “大家的遭遇,我深感愧疚,让大家受伤惊吓,我云昭难辞其咎。”她语气平静又沉重,嗓音清脆,却让人听着无比安心。 “所有受伤的伙计,还有你们,只管好好治伤。只要能痊愈,不论多贵的药,都给我放心用,所有费用我来出。” 李云昭一个一个看过去,目光深沉认真,“在事情解决之前,先关门歇业,所有人的工钱照发不误,你们要安抚好下边的人。” 几个掌柜对视一眼,唰地一下站起身,肃然起敬,齐声道:“是!但凭姑娘安排。” 就在此时,赵湖原带着四个护卫,从外边大步走来。 五人进了前厅,对她拱手行礼,赵湖原恭敬道:“姑娘,我们去打探了何氏的产业,其中酒楼是大头,其余的布庄、米铺、珠宝铺什么都沾了一些。” 他说完,另一个护卫接着道:“我们跟着那群去闹事的打手,果然看见有人去和他们碰头,还给了他们一笔钱财。我们又跟着那个人,跟到了何府,发现那就是何老板身边的管事。” 李云昭坐在椅子上,沉思片刻,抬头看了看众人,安抚道:“你们都先回去,好好休息几日,尽量少出门,接下来我就住在这里,若再出什么事情,直接来找我。” 肖掌柜迟疑道:“姑娘打算怎么对付他们?” 李云昭笑了笑,眼中带着一丝的凌厉肃杀之意,只是对他们道:“回去等我的消息。” 众人对她十分信任,依言拱手告退。 赵湖原和陆勇俩人留下,颇为乖顺地站在她面前,等着她发号施令。 李云昭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轻声道:“湖原。” 赵湖原垂头问道,“姑娘有何吩咐?” “张庭炜上边,只有一个成龄尧,咱们还不知道他是不是何氏以及张庭炜的同谋,我要你去给他送一封飞书,把张庭炜和何氏做的事情告诉他。” 赵湖原应下,随即又问道:“如果他们是一伙的,我们岂不是打草惊蛇了?” 李云昭思忖片刻,慎重道;“我见过他,他看着不像那种以权谋私,欺行霸市的贪官污吏。如果他是这样的人,就不会有气节写下血书,为高旦村遇害的百姓讨回公道。” 她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不过,只是我个人的猜测,先把飞书给他,看看他什么反应。何氏盘踞丰城多年,可算一方豪强,想要整治丰城的歪风邪气,光凭一个成龄尧是不够的。” “成太守已经是丰城的最大的官了,如果他管不了,那岂不是要京都的大官才能管?”赵湖原苦恼道。 陆勇发出疑问:“那我们应该怎么办?难道要去京都报官吗?” 李云昭勾起一个微笑,手指敲了一下桌面,“京都的大官,丰城没有,但是腾凌城有一个啊。” 赵湖原想起了什么,瞪了瞪眼,拍手道:“姑娘是说,之前在路上遇见的那位。” “对,他叫林效,他在京都很有地位,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为人冷面寒铁,刚正不阿,若是他来整治丰城,想必是绝无偏私的。” 林效虽然没有管辖丰城的权力,但他是圣上奉谕旨,去监管腾凌城的一应事务,腾凌城主要事关于两国关市通商,这通商一路,第一个城池就是丰城。 而丰城商市被何氏搞得乌烟瘴气,许多商户都开不下去了,这不就严重损害了通商的意义吗? 若时间长了,何氏将整个丰城变成自家的地盘,让张庭炜当上了土皇帝,到时候野心起来了,想要占山称王,那不就是大问题吗? 这事,林效他不想管也得管啊! 李云昭看了看赵湖原和陆勇,十分郑重道:“这事要办成,需要你们俩吃点苦头。” 赵湖原是个行武之人,胆识过人,毫不退缩,当即拍胸脯道:“姑娘尽管吩咐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在所不辞!” 陆勇犹豫地看了一眼李云昭,有些弱弱道:“只要不是玩命的事情,但凭姑娘吩咐。” “不要命,但是挨打是少不了的。” 李云昭心里已经有了计划,便对陆勇和赵湖原一一吩咐起来。 “你们俩按我说的办,陆掌柜,你明日还把米铺开出来,找几个身体稍微结实一点的伙计去店里。” 陆勇道:“姑娘的意思,是让我们开门迎贼,让他们再来闹事?” 李云昭点头,“对,不过不是让你们跟他们对打,而是让他们打你们,你们留下伤痕,到时候店铺也不要收拾,让情况看起来越惨烈越好,然后去衙门报官,全部人一起去,要哭得情真意切,撕心裂肺,到时候我会劝别家的商户也去报官,你们就给我闹得轰轰烈烈,动静越大越好。” “就算被关进牢里,不用担心,我保证一定会让你们出来的。”李云昭对陆勇吩咐完,转头看向赵湖原,神情严肃。 “你的任务很重要,首先,一定要把飞书给我交到成龄尧的手上,并且保证他会打开查看。到时候陆掌柜他们会被关进牢里,如果他要管这件事情,他大概会先去大牢里审问,了解情况。” 赵湖原瞪着眼,听得十分认真。 “到时候,我会去见他,不过不管谈不谈得拢,湖原你都得挨一顿打,再狼狈不堪地去腾凌城,找林效,请他务必来主持公道。” “最重要的是,林效身边有高手护卫,你要小心,想走到他面前,须得费点心思。” 第65章 财路被断(三) 李云昭将所有事情一一吩咐下去,便静等着何氏再派人去米铺闹事。 次日傍晚。 有在米铺外蹲守的护卫来报,米铺果然被一伙八人的市井无赖给砸了,陆勇和三个伙计脸上都挂了彩,事情闹得不小,不少路过的百姓见证了来龙去脉。 陆勇则带着三个伙计去了府衙报官,不出所料的,官差将他们带进府衙里之后,就一直没有动静,人也没有被放出来。 李云昭坐在前厅,望着屋瓦上的日光逐渐昏暗,眼看天就要黑了。她收回视线,看向面前的护卫,“可探清了成太守在何处?” “回姑娘,成太守就在太守府。” 李云昭又问:“湖原已经把飞书交给他了?” 护卫回道:“是,赵哥已经往腾凌城去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另有一个护卫进来禀报,“姑娘,那伙去闹事的贼人,他们走了之后,我们暗中跟到他们的住所,见到他们管一个蓄髯的中年男子叫作大哥,那应该就是领头人。这些贼人住在一个院子,大概得有三十四个人。” 李云昭靠在椅背上,伸手捏了捏眉心,“别的人不用管,把那个领头的看住,别让他跑了。” “是。” 李云昭又问:“今天有没有其他商户去报官的?” 护卫觑了她的脸色一眼,犹豫片刻,低声回道:“暂时……没有。” 李云昭原本和沈哲商量过了,希望他能联系几个被何氏欺压,且信得过的商户。让他们的掌柜伙计一起去衙门报官,大家合力把这件事闹起来。 不过看样子,就算她来做这个出头鸟,那些商户也是投鼠忌器,害怕遭到何氏的报复,根本不敢去闹。 而且连沈哲手下的人都没有去,其他人更加不会去了。 这事要是闹不起来,林效就算来了,也没有理由去清查其中的弯弯绕绕。 李云昭眉宇低沉,很不爽地冷嗤一声,心中暗骂“一群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护卫之中,其中一个新来的,姓齐的护卫满脸担忧,站在一边问道:“姑娘,我们现在怎么办?” 李云昭看了齐护卫一眼,在他的眉眼看出了一些熟悉感。她微微拧起眉头,眼眸中明显闪过一丝不悦。 该死的汤予荷,走就走了,还强行安插一个人在她身边,也不知道是要监视她,还是闹哪样。这个小齐的存在,让李云昭感到非常不自在。 小齐护卫被她看得一阵发毛,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默默地低下了头。 李云昭收回视线,淡淡道:“明天日落之前,再没有其他商户去报官,就带方刺史的帖子去太守府一趟,请成太守出来相见。” “是。” 次日日落前,护卫再次来报。丰城所有商户,只有一个布庄的掌柜带两个伙计去了衙门。 不过他们身上没伤,态度又不够强硬,没有闹事的意思。只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就被官差请了出来,三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灰溜溜地离开了。 李云昭听了消息,心情很不好。将方鱼年的帖子交给小齐,吩咐道:“送去太守府,务必亲手交到成龄尧的手上。” 待小齐离开之后,李云昭披上一件夜行袍,将袍帽戴到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 护卫犹豫道:“姑娘,不再等等吗?” 李云昭塞了一把小巧的匕首在袖口,用来防身,她一边往门外走,一边摇头道:“不等了,本来就指望不上那群人。” 坐上马车,缓缓驶向太守府。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马车晃晃悠悠地通过僻静的巷道,四周灯火阑珊,能够避开耳目。 一炷香之后,马车在昏暗的巷口里停下,李云昭下了马车,便能看到太守府的右侧门。 此时小齐正在门前等着。 “我和小齐进去,你们在外边候着。”李云昭吩咐了身后的护卫,伸手掩了帽子,快步走向太守府的侧门。 见到李云昭,小齐伸手指了指门扉,低声道:“姑娘,成太守同意见面了,里头有人等着接应。” 他说完,在门上敲了两长一短的信号。门扉随即从里边打开,有个清瘦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目光在李云昭身上打量一番,压低声音疑问道:“奉姑方刺史?” 李云昭应是:“正是家兄。” 男子推开门,示意他们进入。他没有提灯笼,脚步又轻又快,在黑暗中带着李云昭走着小道,七拐八拐,很快就到了一座院子。 将李云昭领到一间亮着烛灯的房门之前,男子敲了敲门,随后轻声推开门,伸手示意李云昭进入。 李云昭刚抬脚走进门槛,房门立刻就被快速关上,连带着把小齐挡在门外。 她往里走去,放下帽子,抬眸环视一圈,发现这是一个书房。 而面前的桌案前,正坐着一个墨衣的中年男子,倒钩的一双浓眉飞入鬓,鹰眼黑白分明,犀利深沉,五官浑厚周正,就像一尊严肃的石像。 李云昭在看他的时候,他也在审视李云昭,眼神十分犀利。 李云昭敛眉正色,从容地走到他面前,朝他恭敬地拱手道:“奉姑云昭,见过太守大人。” 成龄尧坐在椅子上,桌上的折子书册叠得整齐,笔墨纸砚皆放得规整有序,如同他的为人一般,板板正正。 “云昭。”成龄尧认真的看了看她,只觉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又想不出,自己何时见过这样一个姑娘。 过了片刻,笃定地指着她道,“我见过你。” 李云昭惊讶于他的记忆力这么好,只在一群人之中,匆匆见过一面,他竟还能记得。 她此时是来求助,没必要隐瞒身份,便如实回道:“一个月前带兵来支援时,曾与大人见过一面。” 成龄尧顿了一下,看着她,忽而想起军中一个传言,底下的兵卒聊天时,有说过当时寮河关之战,有女子女扮男装,混入军队中。 他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奉姑监军,云昭。” 李云昭正要点头,就听他沉声道,“就是你女扮男装,混入军营?” 这是介于质问与询问之间的语气,李云昭一时拿不稳他的态度,便回道:“大家都一样是乔国人,都是为了报效国家才上战场,为何要有男女之分?况且,我也没说过我是男人。” 成龄尧沉吟片刻,忽然笑了一下,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道:“昨天那封飞书,是你送来的吧?” 第66章 正道坦途 “是。”李云昭如实地点头,脸色逐渐严肃,“这件事情,太守大人……” 她刚开口,一句完整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成龄尧打断了,“这件事情,我帮不了你。” 帮不了?李云昭的脑子飞快转动,各种缘由和结果在脑海过了一遍,可最终因他的一纸血书,一一否定。 李云昭眉目平静,唇边勾起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大人的意思,是?” 成龄尧看着桌上的那封飞书,上边一字一句,记载了何氏和张庭炜的诸多罪行,字字珠玑,不止是在讨伐张庭炜与何氏,更是在控诉他的不作为。 是非对错,一目了然,可惜…… 他浓眉微蹙,语气还算平和,“过不了几天,京都的告身就会送来,我被调任到腾凌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到时若没有人调到丰城做太守,那么这个位置,就是张庭炜来坐。” 成龄尧抬头直直地看着李云昭,眼中的情绪无悲无喜,甚至还有一些麻木沧桑。 “这件事情,我管不了。你既是方刺史的人,又做过五千兵马的监军,想必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相信你不会不明白官场上的道理。” 李云昭的表情冷峻起来,沉声道:“我不知道什么官场不官场,只是你身为地方父母官,在其位谋其事,在位一天,就理应为百姓主持公道。若人人都如你这样,明哲保身,为邪佞让路,那请问太守大人,这场战役打下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百姓安居?还是让贪官污吏更好地祸害百姓? 她说的话很不客气的,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却把成龄尧说愣住了,看着李云昭的眼神似有些意外。 过了好半晌,成龄尧叹了一口气,无奈解释道,“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李云昭道:“望太守大人告知。” “张庭炜的母亲娘家姓付,这个付氏,与当今国舅爷的妻子出自同族……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李云昭沉默良久,忽然轻笑一声,眉头舒展。对于这种牵扯皇亲国戚的案子,别的人可能会忌惮畏惧,但林效可不会。 那小子心如磐石,冷面寒铁,只讲理而不通情,谁的面子都不会给,专治仗势欺人的关系户。 她朝成龄尧笑道:“大人,若没有准备,没有决心,我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找你。” 成龄尧一挑眉,“哦?你有什么准备?” 李云昭站得腿酸,自己寻了把椅子坐下。将自己的计划,向成龄尧和盘托出。 成龄尧听她说完,眼神完全变了,眉眼带笑,一脸的欣赏之意。他起身翻翻找找,从桌案下的地板夹层,掏出了一堆的指向何氏与张庭炜罪行的证据证词。 李云昭眼前一亮,知道他这是相信自己了。 二人在书房内密谈了半个时辰。 谈完话,临走前,成龄尧问她,“你怎么就这么笃定我会帮你,而不是张庭炜的同伙呢?” 李云昭回道:“当时高旦村一案,大人写的那一封血书,一字一句都刻在我的心里头,所以我愿意赌,赌大人的正直无私,绝不会和那些贼人同流合污。” 成龄尧低笑一声,对着她感叹道:“你来的正是时候,不然这些证据,我真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了。” 他又嘱咐李云昭道:“现在就等林侍郎前来,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要被他们的人发现了。” 李云昭点头笑道:“谢大人关心,我会的。” 她看了看成龄尧,起身戴上袍帽,推门离开。 其实她没说明,她信任成龄尧,并不止是因为那一封血书。 成龄尧曾经是汤彻的部下。 当初汤彻中毒深入,受尽折磨时,还记挂着小君主,临死之前曾留下一份名单。 那一份名单,既是为了告诉她,哪一些是他留下的亲信,也是为了向她举荐,哪一些是可以任用的将才。 名单里有成龄尧的名字。 也正是她亲自将成龄尧从轻骑都尉,选拔为丰城太守。所以李云昭自然会相信他。 从太守府离开,李云昭回到那座偏僻的小院子,静静等待着林效的到来。 派出去的十个护卫,会时不时的回来向她禀报情况进展。 不知道是不是成龄尧出面劝说了,那些被欺压的商户,开始陆陆续续地去衙门报官了。 衙门里外吵吵闹闹,一波接着一波的人去报案,门口的登闻鼓都要被敲烂了。 众人群起激愤,气势汹汹。 又等了一日,有护卫来报,说是在城门守着,见到了林效带着三十个部下从腾凌城而来,已经浩浩荡荡地进了城,第一时间就去了府衙。 何府见势不妙,便想遣散了养的那群打手。 何珍身边的管事带着银子,去了打手们住的院子,分了钱,叮嘱他们躲起来一阵子,然而走出门,正想上马车离去,却被早已埋伏好的护卫按住。 李云昭听到护卫来报,说是何家管事和打手的领头羊都被按下,并且移交给了成太守。 她心中的石头才算是彻底放下来,安心等待林效审查的结果。 林效办事速度利落干脆,大刀阔斧,直接把张庭炜关入大牢,控制住何府一干人等,丝毫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 张庭炜在狱中喊冤叫屈,他闭耳不闻,置之不理。林效审问了二十余家被欺压的商户,以及何府的管事、打手、一众相关人员,又有成龄尧长时间收集的证据证明。 不到十天的时间,张庭炜与何氏的诸多犯罪事实,被查清坐实。 林效手上有圣上的御令,这比什么身份都好使。他不止将张庭炜革职,还下令查封了何氏的产业,强势命令何氏向各商户赔偿损失。 众商户对他感激涕零,恨不得给他做个雕像,放在店门口辟邪镇宅。 林效雷厉风行地处理完案子,并未停留,直接从丰城离开了。 他离开时,几百人追在后边相送,有人瘸着腿,一边吭哧吭哧地跟在队伍后,一边挥臂高喊着:“救命恩人”、“在世菩萨”、“天下清官”。 李云昭藏在人群中,看着林效一行人离去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 要是天下多生几个林效,那该有多好。 不过李云昭还是隐隐有些担忧,不知道林效回到京都,会不会遭到何氏背后的靠山的打压。 想起来林效还在查探桐山皇陵的假尸体,李云昭对他颇有些忌讳。 这半个月她一直藏在院子里,只是听手下的人报告,并未直接参与这桩案件,所以对查出来的详情,并不太了解。 到底是张庭炜与何氏共同谋划的,还是他们是受命于更高层的人,这就不得而知了。 过刚易折。 只希望这个不祥的词,不要出现在林效的身上。 第67章 方鱼年遇难 何氏倒台后,丰城的商市逐渐恢复原貌,城内的各个商铺重新开业。 李云昭闲来无事,也跟着各个掌柜去开张的店铺,巡视一圈,顺便带银子慰问了一众受伤的伙计。 沈哲大约是发觉出整件事情的由来,或许离不开李云昭的谋划,所以对她格外殷勤,几次设宴邀请。 李云昭有意将丰城的生意交给赵湖原打理,等他养好伤后,便在自家的酒楼设宴,邀请丰城的富商赴宴,将赵湖原介绍给他们认识。 是夜,一场宴席刚结束。 李云昭站在酒楼门前,将来赴宴的富商一个一个送上马车,目送他们离去。 到了十月,北边的天气已经转冷,特别是到了晚上,气温骤降,寒风猎猎。 李云昭一身酒气,被冷风吹散了十之七八,望着天上一轮弯月,默默裹紧了外袍,等小齐将马车牵来。 今日的宴席是为赵湖原准备的,他挨个敬酒,不过三壶酒,就已经喝的烂醉如泥,结结实实地吐了两回,被佟掌柜灌下一碗醒酒汤,这才在伙计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酒楼。 “姑娘……” 李云昭转头看了他一眼,颇有些嫌弃,“看不出来你酒量这么一般。” 赵湖原站不稳,整个人靠在门前的貔貅石像上,朝李云昭摆手道:“我真不行了,谁知道这酒……酒劲这么大,我……呕——” 李云昭皱了皱眉,捏着鼻子,不动声色地抬脚远离。此时小齐驾着马车而来,晃晃悠悠地停在几人面前。 “把他扶上去吧。”李云昭朝搀扶赵湖原的两个伙计吩咐,“你们俩跟着,照顾好他。” 两个伙计应是,将赵湖原扶上马车。 小齐见她站在原地,连忙疑问道:“姑娘你呢?” 李云昭摆摆手,“你先把他送回去吧,我让其他人送我。” 小齐看了看她,蹙起眉,犹豫道:“可是大人说……” 他看着李云昭面无表情的脸,一句“大人说了,我得时刻跟在姑娘的身边”的话默默咽了回去。 小齐——是汤予荷身边的侍卫齐连的同胞兄弟,名叫齐行。 汤大人将他派遣给云姑娘时,便要他每隔五天就写一封信寄回去,信里要把云姑娘所做的事情一一禀明。 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齐行内心也十分煎熬,可汤大人的命令他不敢不服从,只能天天在李云昭的眼皮子底下,心虚至极地通风报信。 他心里清楚,云姑娘对他的意见非常大。 李云昭没说话,只瞪了他一眼,齐行便不敢再说话,乖乖地驱马而去。 齐行送赵湖原从酒楼离开后,忽有一人骑马疾行,急里忙慌地奔到李云昭面前,翻身下马,扑通跪在她面前,低声呼道:“云姑娘,方刺史出事了!” 来人正是方鱼年的贴身护卫武庚,李云昭认得他,心下一惊,当即厉声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仔细说来!” 武庚一路快马加鞭地紧赶,气喘吁吁,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声音干哑,“三日前…方刺史……被,被林效林侍郎给带走了!” “什么……”李云昭大惊失色,连忙低声问道:“说清楚些,是因为什么事情?带到哪里去?!” 武庚急促地呼吸着,回道:“林侍郎只说,大人与京都的一桩要案有关,要把刺史大人停职押回去调查。” 李云昭面色越发沉重,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什么案子?” “没说,连话都没问,直接就把大人带走了。” 李云昭的思绪飞快转动起来,林效刚从丰城离开,就去奉姑把方鱼年抓回走了。此前他拐弯抹角地问方鱼年,关于桐山皇陵的事情…… 看来,真的是皇陵那里出纰漏了。 此时另有护卫驾着马车来,李云昭提着裙子爬上马车,面色阴沉,吩咐道:“立刻回奉姑!” 齐行将赵湖原送回住处,想着会有其他人去护送云姑娘,奔忙多日,甚是疲惫,眼下又没有什么事情,便洗洗睡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早早醒来,收拾齐整,梳了个平齐的束发。哼着小曲,悠哉悠哉地出门。他先去街上,买了几个包子,又吃了一碗热乎乎的云吞。 吃饱喝足后,踢着小石子,享受着清晨的朝阳,慢悠悠地去了云姑娘住的院子。他在院子里来回转了两圈,却发现异样的寂静。 推开每一间房门,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和院子,齐行脑子都是懵的。 他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痛呼一声,只觉疼得很,根本不是在做梦。 云姑娘不见了。 七日之后,在一个晚霞落尽的傍晚,一支商队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入了京都城内。 车轮滚滚,压着平整的石板路,马车中有一只白皙的手挑开车帘,一双乌黑的眼沉默地看着街道上的风景。 华灯初上,入夜后的京都依旧繁华,各酒楼、客栈正是上客的时候,街道上人们来来往往,三五成群。 车队停在平华客栈门前,一个披着月白色薄绒披风,束发玉冠,长相很是隽秀的少年从马车上下来。 在她之后,又有一个颇为高挑秀丽的女子从马车下来,跟在少年左右。 二人带着手下商队十八人走进客栈,客栈的伙计看着一行人,有姑娘,有护卫,还有管事,只是为首的公子年纪轻轻,不免好奇地多问了一句。 “公子瞧着不像京都人氏,这是准备来做生意的?” 白衣少年摆摆手,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大大咧咧道:“嗨,家里老爷子嫌我在家碍事,让我出来历练历练罢了。” 此人相貌不俗,声音也清脆动听,倒叫人如沐春风。 伙计一边给他们安排客房,一边笑问道:“公子是做什么生意的?” 少年唔了一声,转头瞥了身旁的管事一眼,撇了撇嘴,很无所谓的摊手道:“不知道,随便看看吧。” 伙计心中暗暗道:这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公子,也不知道能做个什么生意,只怕是来玩乐的。 待送一行人上楼安置,没过多久,便见到那白衣的公子披了一件黑袍,独自从楼上下来。 “哎,跟你打听一下,京都有什么花巷?哪家的姑娘最漂亮?” 伙计暗道果然,有钱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公子瞧着容貌清秀,举止端方,也是个花花肠子,明明已经有了一个漂亮的侍妾在旁,还要去寻花问柳。 他面上不自觉升起一丝鄙夷,却还是老实地回道:“在城北南巷,有一个迎仙阁,据说那里的姑娘个个貌美如花,色艺双全。” 少年哦了一声,掏出一块银子扔给伙计,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保密啊,谁也不要说。” 伙计呵呵一笑,拿着银子揣进衣袖,点头道:“当然,当然。” 他勤快地去给少年牵了马,谄媚道:“迎仙阁离此地有些距离,公子骑马去更方便。” 李云昭顺势骑上马,策马往内城,六合司的方向而去。 第68章 闯六合司 来路上,李云昭想了许多。 先帝遗体丢失是重案,也是天家大事,可要是传扬出去,必然有失天家颜面。皇帝就算要查清此案,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放在明面上去办。 林效借着去腾凌城实行监管之职,在返回的路上,借机带走方鱼年,以此就能断定,他是在暗中调查皇陵之事。 相较于人多眼杂的大理寺监牢、刑部大牢,还有专门关押纠察重要朝堂命官的都察院监牢,六合司直接隶属天子掌管,设有重重高墙围困,十分严苛紧密,是最不会泄露秘密的地方。 所以李云昭笃定,方鱼年一定是被关押在六合司里面。 六合司的地牢是什么样,李云昭很清楚,昏暗阴冷,分不清昼夜。方鱼年一个文弱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平时拿着剑在院子舞两下,能砍掉一棵小树苗,李云昭就该鼓掌喝彩了。 七天过去了,他不受行刑也就罢了,要是受刑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走出六合司。 李云昭当务之急,是要确认方鱼年的情况。 她骑马而行,黑色的袍子猎猎作响,夜风清冷,从她脸上刮过,似给她一个又一个巴掌。 人没有影子,便是鬼,鬼要怎么活在这个世界上? 望着面前肃穆的乌青大门,李云昭驭停马儿,翻下马背,拢了拢黑袍,掩盖了月白的衣裳。 她握紧手中的令牌,在门口六合司守卫的注视中,一步步走上前。 在崇山驿时,李云昭曾见过林效手下那群人腰上所佩戴的令牌,依稀记得大致图案轮廓,便仿制了一个。 天色昏暗,她刻画的令牌就算有误差,也不会看得太清楚。 门口守卫挡住了她,喝道:“何人入夜而来?” 李云昭握紧令牌,朝前伸去,“奉林大人命令,前来提审犯人。” 她面色从容淡定,漆黑的眸子在黑夜中,紧紧盯着那两个守卫。 她在赌,林效本来和六合司八竿子打不着,只是借用六合司的地牢关押犯人,所以六合司——不会太过警惕林效的人。 而林效将方鱼年关押在六合司的隐秘度,也决定了她作为知情者的可信任度。 “进去吧。” 果然,两个护卫并没有过多干涉,直接推开了大门。 李云昭收起令牌,光明正大地走进六合司。 她对六合司地牢所在非常熟悉,轻车熟路地穿过外庭内院,走过重重高墙,故技重施,对地牢的看守人亮出令牌。 地牢里是挖到了地底下所建立,为了防止犯人出逃,设有入口与出口。入口处有石门重闸,需要打开机关方可通行,且只能从门外打开。 而出口藏得十分隐蔽,分为三个,其中有两条死路,一条活路。没有走过的人,是找不到出口的。通至牢外的石阶狭窄,仅限一人通行,且设有机关阻拦。 被关进六合司地牢的犯人,至今没有一个能够逃狱成功的。 李云昭跟着狱守走进地牢,四周漆黑一片,手中提着灯盏照亮,才能看清面前的路。 这样潮湿阴冷,暗无天日的环境,得有怎么样的钢筋铁骨,坚韧无比的意志才能坚持下来? 她的心不自觉地揪了起来。 “到了。”狱守带她走到一个单独的牢房,打开门让她下去。 每一个牢房,都是一个在更深的地下,需要往下走数十级台阶。 李云昭提着灯盏,往前照了照,便看见一个十分潦草的背影,穿着一身白衣,坐在漆黑的角落里,看起来像一抹孤魂。 她走进牢房内,清了清嗓子,沉声唤道:“方鱼年。” 那背影一动,快速转身朝她看去。方鱼年震惊地看着她,张了张嘴,余光在看到牢房外的狱守后,又闭上了嘴,只是拧眉看着她。 李云昭看着他除了脸色有些青白,面容憔悴,身上并没有受刑的痕迹,缓缓松了一口气。 她走上前,不动声色地挡住了方鱼年,冲他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 方鱼年瞪着她,无声地用口型道:“你怎么来了?” 李云昭也无声道:“救你。” 因为狱守在看着,所以李云昭开口问道:“方鱼年,宫室图究竟在哪里?” 方鱼年敷衍道:“都说不见了!你们不是去找了吗?” 李云昭信口拈来,又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构造如何?” 方鱼年换了个坐姿,唉声叹气,“我只见过一次,而且那么久远的事情,我怎么记得。” 李云昭蹲下身,与他直视,咬牙切齿道:“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好好想想!否则,我不能保证,今后你可以安然无恙地,待在这里。” 方鱼年轻哼一声,“凭你算哪根葱,也敢来威胁我?林效抓我来,怎么不敢来审我?你们把我关在这里,是绝对没用的,我就算有什么话,也得是面见圣上才会说!有本事,你们弄死我。” “好,不见棺材不落泪,嘴硬是吧!”李云昭已经见到了方鱼年,确认他安好。为免再多问露出破绽,便站起身,决定先离去再做打算。 “你等着。” 她撂下一句狠话,遂拂袖而去。 走出牢房,狱守又将牢门锁住,带着她往出口而去。 李云昭双手背在身后,语气淡淡,十分自然地吩咐道:“这个犯人身体不好,此地阴冷,多给他加床被子,别让他冷死了。” 狱守没有怀疑,点头应是。 一路左拐右拐,穿过狭窄的石阶,从地牢的出口走到地面上。李云昭终于喘过气来,仿佛被捕捉进鱼篓的鱼,终于又游回了水中。 这个地牢,实在是太令人压抑了,置于地底,昏暗无光,若是内心脆弱之人,恐怕一天得撞墙七次。 她一路往外走去,盘算起方鱼年的话。 “林效抓我来,怎么不敢来审我?你们把我关在这里,也没用的。” 他给她的信息是,林效把他关到六合司之后,一直没有来提审询问。 “就算有什么话,也得面见圣上才会说,有本事,你们弄死我。”意思是,就算见了圣上,我也不会把你供出去的。哪怕是死。 李云昭心里着急,但依旧面不改色,从容地从六合司门口走出去。 可她刚出去没多远,便看见一架马车徐徐而来,停在了六合司门前。 赶马的是个壮汉,臂膀十分粗壮,头发有些卷曲,脸上还有一道疤痕。 李云昭一眼就认出,这正是林效三十个手下中的其中一个。马车里的人,十有八九就是林效。 李云昭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刚出来就迎面碰上了,若是守卫提一句,只怕她的伪装就要败露了。 她若无其事地骑上马,准备策马而去,不太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守卫和卷毛刀疤汉说了什么,那人竟转头向她看过来,目光凌厉。 第69章 不期而遇 李云昭心中猛地一沉,下意识地紧紧握住手中的缰绳。 就在这时,那个身影开始抬脚朝着她走来。她咬咬牙,当机立断地用力一挥手臂,缰绳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 “驾!” 刀疤汉朝着她大喝:“站住——” 李云昭策马疾驰而去,刀疤汉的叫喊声与马蹄声引发的响动,让六合司的守卫追了出来,刀疤汉立即带着一众守卫,紧追而上。 李云昭的黑袍在风中鼓动,头上戴着的袍帽被风吹落,又因剧烈的动作,不断地飞扬着,在耳边哗啦啦的响动,急促得如同催命曲。 她回头望去,远远看见身后一片火光。 街道上行人稀疏,她又骑着马,在大道上逃窜的路线十分显眼。 她回头看了一眼,见到有几个黑影策马追来,且越来越近,她心一狠,连忙拐进了巷道里,往人多的地方钻去。 客栈的伙计说过,城北南巷,是烟花柳巷之地。 此时入夜,正是热闹的时候。 见到灯火幽幽地长巷道,李云昭迅速跳下马,摘掉黑袍扔在路旁漆黑的地方,准备随机往一家青楼跑去。 可她刚要扔下袍子,忽然有一只大手从黑暗之处伸出,一把将她的手腕拉住,二话不说就往僻巷里拉去。 李云昭眼神一凛,伸手往袖口的匕首摸去。 然而没等她动作完成,那人便将她搂在身前,在她耳边低声道:“是我。” 这是一个相当熟悉的声音,熟悉到让李云昭有些震惊,“你怎么……” 没等她话说完,那人一把将她整个人抄起来,结实的长臂揽着她的腰,快步跑去,瞬间便隐入四通八达的巷子里。 巷道九曲连环似的,七拐八绕,而后跑到了大道主干上。 巷道口有一辆华盖两驾的马车等候着。 赶马的黑脸汉等得一脸焦急,等俩人上了马车后,马车立即行驶起来。 李云昭有些惊魂未定地落座,抬眸看向面前的人,猝不及防与一双桃花眼对视,便被他的眼神看得后脖颈一阵发凉。 马车内的灯笼随着车轮滚动,慢慢晃荡起来,带着光影摇曳,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 “你……”她张了张嘴,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汤予荷的脸色阴沉似水,胸膛轻微起伏,冷眼看她,咬牙道:“我怎么知道?要不是今天路崖回京,告诉我方鱼年被林效关进六合司,要不是齐行送信来,说找不到你了,我怎么会知道,你来京都了呢?” 他的语气冷得史无前例,是从来没有对李云昭有过的态度。 “来了也不找我,为什么?”汤予荷的气息极为不稳定,眼睛死死盯着她,语气幽森,“哪怕写一封信告诉我呢,你都没有,为什么?” 李云昭有些哑然,找不到合理合情的话辩解。 她抿了抿唇,低声道:“我担心方鱼年扛不住六合司的牢狱,只是想先去看他一眼。” 汤予荷望着她,忽然轻笑了一声,语气自嘲,“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他,我知道你会去六合司。” 他在六合司的附近守了一天,虽然心里多希望她不要出现,多希望她能去侯府找他。 她呢?一路飞奔到六合司门前,直接就进去了,让他拦都没法拦。 汤予荷语气越发气愤,带着一丝委屈,“你找我难道我不帮你吗?明明知道我能出入六合司,干嘛要去冒险呢?” 李云昭心中焦虑着方鱼年,顾不得和他争论这些问题。 她心中千回百转,思忖片刻,抓住汤予荷的手,着急道:“带我出城,去大安国寺。” 汤予荷忽然沉默了,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神透露着失望之色。 他发现自己说的话,她全都视若无睹,毫不在意,每一句话都是方鱼年,方鱼年,方鱼年…… “你……”李云昭怔怔地看着他,咬了咬唇,蹙眉问道,“你帮不帮我?不帮就把我放下车,我自己去找。” 她说完便转过头,张口就要喊陈敖停车。 汤予荷默然道:“我已经把无言大师请到侯府了。” 他偏过头,似伤心极了,不再看李云昭一眼。 李云昭不知道他已经做了准备,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发觉他嘴角紧绷,一脸寒气郁郁,她歪头凑近,软了声音轻声唤道:“汤予荷?” 汤予荷垂下眼眸,微微别开头,不理她。 李云昭这才明白,他这是生气了,因为她没有去找他。 她悻悻的坐正身子,叹了一口气,解释道:“这事终究还没有盖棺定论,而且林效是暗中查案,有没有证据未可知,方鱼年如今顶多坐实一个监管不力的罪责,可若你卷进去,性质就不一样了。” 汤予荷是当年琼林宴一案的当事人,若他掺和进真假尸体的事件去,难免不会引人怀疑。 汤予荷瞥了她一眼,“这和你找不找我,有关系吗?” 李云昭蹙起眉头,哑然无声。 正当俩人沉默无言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只听陈敖沉声喝道:“此乃汤大人的坐驾,前方何人阻拦?” 汤予荷眼神一沉,伸手把车帘挑开一条缝隙,看见面前的路火光摇曳,一排黑衣的六合司卫将大道拦住了,为首的正是素衣白裳,干净朴素的林效。 有司卫走上前,恭敬地拱手道:“六合司抓捕嫌犯,还请汤大人配合。” “什么意思?”陈敖浓眉一挑,声如洪钟,气势凌人地斥道,“难道尔等觉得侯府的马车,还藏了案犯不成!?” 司卫被他骂得瑟缩一下,求助地转头看向一旁白衣的林效。 林效丝毫不以为然,平静道:“有没有,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什么高官显爵,压根震慑不了林效。他朝旁边的司卫摆摆手,示意司卫上去查看。 汤予荷放下车帘,将迅速李云昭拉起来,让她坐到自己腿上,手抚上她的头顶,拔掉发冠上的玉簪,连带着将松开的发冠摘下,塞在衣袍下。 李云昭猝不及防,满头长发松散落下,还没反应过来,汤予荷的大掌已经扣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压下他的肩膀上,自己则低头将脸贴近她的脖颈处。 唰的一下,车门被打开。 火光照亮马车内的情形,汤予荷从李云昭的颈窝处,缓缓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开门探查的司卫。 火把的光晕落在他俊美的脸上,脸色阴沉如水,一副好事被打扰的羞恼。 开门的司卫愣住了,还没说话,汤予荷轻声吐出一个字。 “滚。” 司卫快速低下头,讪讪地拱手道:“多有冒犯,汤大人恕罪!” 他合上车门,转身朝林效走去,压低声音回道:“只有汤大人和一个女子。” 陈敖攥紧了缰绳,十分不耐烦道:“可以让开了没有?!” 林效似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忽然快步走上前,以迅雷之势再次推开了车门。 第70章 不期而遇(二) 只见马车内,汤予荷怀里坐着一个长发垂落腰际的白衣的女子,俩人动作极为亲昵,交颈耳鬓厮磨。 在他打开门的一瞬间,女子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往汤予荷怀里缩了缩,似怕被人看见,想要将自己藏起来。 汤予荷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她的脸,才冷眼看向站在车门的人,语气阴森,“林大人,非礼勿视,不懂吗?” 林效平静无波澜的脸上,隐隐有一丝皴裂。 他也实在没料到,堂堂冠武侯,传闻不近女色,暗地里竟是这样放浪形骸,丝毫不讲礼节的人。 这与他所认识的汤予荷,大相径庭。 好像一尊白玉沾上了污泥尘埃。 林效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却只能看见那女子白皙的手搭在汤予荷的肩膀上,细长而节骨分明,像被细细雕琢过的羊脂玉。 手腕的衣袖外,隐隐露出半截红绳。 除了一只手,其他什么都看不出来,林效收回视线,问道:“请问汤大人,是不是从城北南巷而来?” 汤予荷垂眸看了一眼怀中的人,又抬头好整以暇地看向林效,满眼讥讽嘲弄,“林大人以为呢?” 显而易见,他抱着的人,就是从那花柳巷带来的倌人。 林效的脸色很快重归平静,问道:“方才有嫌犯从北城南巷脱逃,不知汤大人看见了没有?” 汤予荷嗤笑一声,语气相当不爽,轻佻道:“我忙得很,不像林大人孤身寡人,半夜闲的没事,在这里设卡拦截过路人。“ 林效微微一笑,致歉道:“打扰了,汤大人见谅。” 他刚关上马车门,便听到汤予荷讥讽的声音传来,“查什么案子,抓奸呢吧。” 林效脚步顿了顿,脸色有些微妙,摆手示意前边拦路的司卫把路让开。 陈敖一视同仁地瞪了林效和其余的人一眼,鼻孔出气,哼了一声,甩起马鞭驱马而去。 眼见火光越来越远,李云昭刚起身想从汤予荷身上离开,他却暗中收紧手臂,将她禁锢在怀。 李云昭被他搂得起不来,有些无奈地拍了拍他的手臂,“行了,让我起来。” 汤予荷将下巴亲昵地搁在她的肩上,低声呢喃道,“抱一会。”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们已经隔了一百八十个秋不见了。 思念如同棉里扎针,无孔不入,外表看不出来,可内里已经千疮百孔。相思之苦,滋味太过煎熬,远远胜过其余的情绪。 李云昭垂下眼眸,看着他衣服上精细的金丝银线,整个人慢慢地放松下来,妥协地让他抱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是怎么和无言大师说的?” 汤予荷手臂圈着她的腰肢,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柔软与温度,脸颊贴着她微烫的耳根呷呢地蹭了蹭。 “只是告诉了他,方鱼年被关押在六合司,其他的,一个字都没提。” 他将选择权留给她,要和无言大师相认,亦或者不相认,她可以自己做主。 见李云昭蹙起眉,似在犹豫纠结,汤予荷便问她,“方鱼年怎么样?” 李云昭回道:“他被关在地牢里……好在没有受刑。” “没事的,别担心,路崖会照看他的。” 汤予荷行若无事地转过头,嘴唇贴在她的脸颊上,顺其自然的轻轻啄吻。 他轻声问道:“这两个月,过得怎么样?” 李云昭闻言翻了个大白眼,哼笑一声,“你不是都知道吗?” 也不知道是谁让齐行天天监视她。 汤予荷诚实的“嗯”了一声,嘴唇嗫嚅,却没有再继续说,其实他想问的是,“你有没有想我”。 他沉吟片刻,搂着她的腰肢比了比,只觉比之前更加纤细了,怜惜道:“是不是太辛苦了,嗯?有没有好好吃饭?” 抱在一处,身体贴近,难免会有些摩擦触碰。 李云昭坐在他腿上,只觉如坐针毡,脸颊微红,不自然地偏过头,伸手去推他,语气突然变得冷硬。 “放开。” 汤予荷似有所感,垂下眼睑,默默松开手,放她从自己怀里离开。 李云昭坐到一边,扭头看着车壁,低斥了一声,“不成体统。” 待她的温度离去,汤予荷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袍子,面不改色,语气淡淡,“什么不成体统?” “轻浮。” 李云昭的声音很小声,几不可闻。 汤予荷一脸无辜,认真问:“说的什么,没听清。” “没什么。” 陈敖赶马是熟手,马车行驶得又稳又快,很快就到了侯府的西侧门。 从西侧门进入,到松风阁的路程是最近的。 李云昭正要起身下马车,发觉自己还是一头散发,又坐回去,朝汤予荷伸手。 “我的发簪。” 汤予荷在身后捞了捞,将玉簪和发冠交给她,然后看着她七手八脚地捋起头发。 一直以来,都是知春帮她梳头,所以李云昭自己对束发这件事情,十分生疏。 如墨河的长发,抓起一缕,又掉下一缕,团成一团,还没盘起,又哗哗散开。 过了片刻,汤予荷叹了一口气,伸手握住她蓬松的发团。 “我来吧。” 李云昭乖乖地收了手,转身背对着他。 他将她的头发重新散落,长指捧起慢慢梳理,然后收拢在手心,束到头顶齐整地盘成一个团髻。 再将发冠戴上,玉簪穿过发冠的孔洞,便牢固稳定了。 “好了,转过来我看看。” 李云昭转头看向他,就看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打量一番,忽然笑了笑。 李云昭拧眉,“笑什么?” 汤予荷手指勾了一下她的下巴,语气难掩暧昧,调戏道:“真是好俊俏的小郎君。” “用得着你说。”李云昭扭头,傲娇地哼了一声,推开车门跳下马车。 马车停下后,见他们俩迟迟不下来,陈敖也没敢催促,拉着缰绳,老实巴交地站在一旁等着。 见到李云昭下来,他垂头致意,恭敬道:“云姑娘。” 李云昭朝他微微颔首。 等汤予荷下来,带着她从西侧门进入侯府,穿过重重庭院,九曲回廊,路过波光粼粼的池水,回到了熟悉的松风阁。 汤予荷像个小厮一样,提着灯笼走在她身边,贴心地询问道:“先去见无言大师,还是先吃饭?” 李云昭蜷紧的手心有些发汗,除了李清之外,她太久太久没有见到亲人了,所以不自觉地很紧张。 血脉相连的至亲,不知为何让她觉得有些……惧怕。 或者说,她还没想好要用什么身份,去面对他们。 见她许久没有回答,汤予荷替她拿了主意,微笑道:“那就先吃饭吧。” 第71章 拨云撩雨 池中流水波动,倒映着阁楼窗户中的橙黄色的烛火,将凄冷的池水也变得温暖了。 窗外秋风萧瑟,吹起房间的轻纱珠帘,忽然有一只修长的手伸出窗外,合起敞开的窗户,将冷风隔绝。 李云昭吃饱喝足,坐在梨花木椅子上,仰着头闭目沉思。 怎么样才能将方鱼年安然无恙地救出来?保住他的性命,保住他的仕途,保住他的名声。 不折损一兵一将,不牺牲任何人。 汤予荷关好了窗,走到她旁边坐下,便听到她问,“如果让无言大师说出实情的话,林效会怎么做?” 他想了想,如实回道:“按共犯论处。” 是了,只要犯了罪,不管为了什么目的,林效是不会通融的。 林云昭有些苦恼地揉了揉眉心,犹豫道:“那……若是告诉皇帝呢?他会不会看在无言大师的面子上……” 她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 无言大师在大安国寺生活了半辈子,抄经念佛,与世无争。 她岂能冒险,将他拉入泥潭之中。 汤予荷认真地看了看她,沉默片刻,开口道:“你虽不在了,可贾家到底是京都有名望的世家,你外祖父也还健在,贾家势力不可小觑。无言大师也已经是大安国寺的主持,并不是可以任意处置的僧人,再加上……” 他话音一顿,没明说“再加上”的是什么,只是断言道:“皇上或许会宽宥一二。” 李云昭愁眉不展,一双弯月眉拧成麻绳了。她闭目思索,神思千回百转,一条条方法捋去,却又入穷巷。 忽然有手指抚上了她的眉头,轻缓抚平山川褶皱。 她骤然睁开眼,看见汤予荷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手指按在她的太阳穴上,均速缓和地按压起来。 他垂眸望着她洁白的额头,温和道:“昭昭,交给我吧,我有办法了。” 李云昭眼眸幽深冷静,仰头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从眉头到下巴,一寸一寸的仔细看着,似想从中翻出什么,比如隐藏起来的目的。 除了他垂眸不与她对视,脸上的表情堪称毫无波澜,平淡得没有一丝蛛丝马迹。 李云昭似在享受他的服侍,似在思考,好半晌才问道:“什么办法?” 汤予荷低下头,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我保证,会把方鱼年全须全尾地救出来。” 他垂落的发丝落在李云昭的脸上,如同羽毛一样轻扫着,却带来一场恢宏的山呼海啸。 李云昭隐约猜测到了他的意图,眉目瞬间冷如霜,按住他的手,转头看向他,“你是不是想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是不是想借这件事情,被驱逐出京都?” 汤予荷微微一愣,唇边勾起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 “不准。”李云昭当即驳回,冷声道,“我自己会想办法,用不着你这么做。” 汤予荷挑起眉,戏谑道:“心疼我?” 李云昭唰地一下站起身,颇有些严肃地看着他,“汤予荷。” “怎么了?”汤予荷还伸起的手慢慢放下,歪头笑问道,“你不是想救方鱼年吗?用我来救他,怎么就不行了,为什么会不高兴?” 他望着李云昭,笑吟吟道:“反正你也根本就不在乎我,不是吗?” 不知是他的笑容刺眼,还是他的话刺耳。李云昭的眉头又皱起来,只觉心口好像被人扎了一下。 莫名其妙地就疼了起来。 阁楼很寂静,若他们二人不开口,只有树叶被风吹得簌簌响动的声音。 明明就是很熟悉的人,可围绕在他们之间,看起来却是利用,敷衍,胁迫,不坦诚和不信任。 太聪明的人相处起来,其实很费心神,李云昭觉得自己好像知道汤予荷想什么,可当他袒露出骨子里的东西时,她又退避三舍,不敢相信。 看着她沉默的样子,汤予荷心中越发堵得慌,低声呢喃道,“我在你眼里,是不是连方鱼年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瞧瞧,这样的人,明明那么生气,却能伪装得若无其事,笑容满面。 可是,他忍了一路,此时又为什么不忍了?李云昭不明白。 她温声问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他忽然自嘲地低笑一声,转身背对她,手撑在桌子上,笑容越发凄凉。 李云昭看着他的背影,叹气道,“汤予荷,别憋在心里,说出来。” 汤予荷却道:“说什么?” 对他来说,他可以为李云昭付出生命,因为他臣服她,他爱她。 但是爱是一回事,坦诚是一回事,自尊又是另一回事。 他们的关系,从来不是对等的。他已经把自己的心袒露了,总得掩藏起什么,让自己看起来更加体面,不至于处处被剖解,一览无余。 所以,他总是试探她。 李云昭问道:“你是真的愿意,为了救方鱼年去冒险吗?” 汤予荷淡淡道:“只要你想,我可以……” “我只问你愿不愿意。”李云昭沉声打断他的话,语气不容置否,“回答我。” “不愿意!”汤予荷忽然大声道,转身盯着李云昭,泛红的眼眶带着怒意,似憋了一口气。 李云昭毫不退缩地回望他,质问道:“不愿意为什么要说出来?我若点头,你是去还是不去?” “去,只要你想,我就去!”汤予荷蹙起眉,一双桃花眼怔怔地看着她,哑声问:“那你呢?你真的想要我这么做吗?” “汤予荷,别再这么试探我。”李云昭语气坚定,轻声道,“这是一个,很蠢的方法。” 汤予荷脸上从容的表情已经破裂,俊脸上有一丝扭曲,再也伪装不起来,眼眶通红,泛着水光。 他咬牙切齿,恨恨道:“你说你不愿意回京都,不想陷入这泥沼之地,什么都不要。好!我可以离开,我可以抛下一切,和你远走他乡。” 他偏过头,一眨眼,有水滴落在衣襟上,洇晕加深了浅色的锦缎。 再开口,嗓音嘶哑,带着细微的颤抖,俨然气急了。 “可你呢?死活不愿意回来,不管我做什么,都动摇不了你。到头来,你却为了他方鱼年回来,为他闯六合司,为他赴汤蹈火!还偷偷摸摸地瞒着我,瞒得真好,一个字都不告诉我!” “我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 他怒不可遏,抬脚踹倒了旁边的四扇的山水屏风。 屏风轰然倒下,砸出一阵巨响。 李云昭被他镇住了,呆呆地看着他怒火冲天的背影。 过了好半晌,她才犹豫地低唤一声,“汤予荷……” 第72章 投石问路 汤予荷看着倒地的屏风,深吸一口气,慢慢压制脸上的怒火,将愤怒连带着苦涩一同咽回肚子里。 他闭了闭眼,有些痛苦地叹笑一声,重新收拾好脸上的神情,挂起一个淡淡的微笑。 转身走到李云昭面前,清了清嗓子,从善如流地致歉道,“对不起,刚才是我太激动了。你放心,方鱼年的事情,我一定会再想办法的。” 他伸手轻抚她的额发,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温柔道:“夜深了,好好休息吧。” 汤予荷正要离去,李云昭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而后张开双臂抱住了他的腰身,“予荷,我……对不起,是我没想好。” 汤予荷静静地站了一会,才抬手抚上她的头发,眼神是阴冷的,却笑了笑,“别担心,我会听话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李云昭仰头看着他,“汤予荷,看着我。” 在他垂眸看向她的一瞬间,她踮脚闭着眼,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汤予荷沉默了片刻,终于在她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尝试敲门而入时,大掌托住了她的后脑勺,弯腰低头迎合,慢慢加深了这个吻。 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为了能让臣下更好的为自己所用,做君主的最要明白,臣下想要什么,好在他不安躁动的时候,适时予以安抚,奖励。 汤予荷半垂着眼睛,审视她脸上的神情。她以为用一个吻,就能安抚他吗? 他一边亲吻她,一边将她推着往倒塌的屏风里边走去,李云昭被迫后退,脚步跌跌撞撞,整个人被他搂着走,直到小腿碰到了床沿,跌坐上去。 李云昭气喘吁吁,双眼含泪,红润的唇瓣微张。刚张开嘴,话没说出口,就被他强势地按倒在床铺上。 汤予荷双手撑在她两侧,一只腿膝盖跪在床上,身影将她完全笼罩,一言不发地慢慢地压下,逼近。 见他欺身而来,李云昭伸手去挡他,着急道:“汤予荷,不要。” 她的手抵在他的胸膛上,阻挡他再进一步,汤予荷垂眸幽幽地看着她,低声道:“你应该知道,我想要,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我有欲望……特别是对你。” 面对他忽如其来的强烈攻势,李云昭有些束手无策,这是他的地盘,这是他可以完全掌控的地方。 是她太大意,太相信他了吗? 汤予荷握住她的两只手腕,按在旁边,顺利的俯身靠近,朝她的耳下脖颈亲吻,啄吻几下,忽然张开了嘴,如同狐狸捕猎咬住猎物的气管一样。 一口咬在了她的脖颈上,用了力气,牙齿陷入白皙细腻的肌肤一分。 李云昭心一惊,她以为自己会被咬得鲜血淋漓,可却没有感觉到很痛,因为他不知为何,沉默地收回了獠牙。 他松开她的手腕,手指摸上她的腰带,在她腰间窸窸窣窣地寻摸半晌,忽然低声问道:“庚帖呢?” 李云昭心中一紧,蹙紧眉头,瞪大眼睛看他。 难道他是想把庚帖收回去吗? 他已经,不想和她在一起了吗? 她哑声道:“什么庚帖?” “你的庚帖在哪?”汤予荷冷声道,“说好了给我的。” “在……在客栈。” “明天拿给我。”汤予荷说完,将方才的僭越之举一斩干净,起身离开床榻,转身离去。 留下李云昭怔怔出神,茫然地看着床顶的幔帐,她缓慢地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齿痕,浅浅的,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胸口有什么在胡乱地震动,像越来越快的鼓声。 汤予荷太聪明,她不想完全信任他,依赖他,将自己的生死交到他手上。 她也不想伤害他。 这是一场角逐对弈,可是,棋局已经混乱不堪,李云昭连哪颗是自己的棋子都看不清了。 等李云昭睡醒起身时,房间里那扇倒地的山水屏风已经被换掉,取而代之的,是一扇刻画着洛神图的屏风。 洛神宓妃驾轻云,凌步在水波荡漾的浩渺江面上。柔韧的衣带随风飘舞,宛如游龙回转,婉婉升起。 有侍女进来,小心翼翼的替她梳妆,垂眸敛目,只顾帮她梳头,连她的脸都不敢多看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昨夜的争吵和响动,松风阁里的下人似乎更加谨小慎微。 李云昭吃了早饭,问身旁服侍的小侍女道:“无言大师在哪里?” 侍女低头柔声回道:“侯爷今早去上朝的时候,带着无言大师一起出门了。” 李云昭一听,火气瞬间噌噌往上涨,握紧手狠捶了桌子。 这个蠢货,又自作主张! 皇宫,建政殿。 众大臣如往日一样,有事奏报,没事就低着头,听听御史又憋着劲,给哪个文臣武将添堵。 宣布下朝之后,朝臣们从建政殿鱼贯而出。汤予荷一身绯色官服,身姿如松,上前三五步,不动声色地挡住了林效的去路。 “林大人且慢。” 林效也是一身绯色,他抬头疑惑地看了看汤予荷,想起昨夜的事情,恍然大悟,善解人意道:“汤大人尽可放心,林某绝不是喜欢乱嚼舌根之人。” “谢林大人谅解。”汤予荷面带笑容,示意他从侧道往外走去。 二人并肩而行,距离往外走的众大臣远了一些,才开口道,“不过,我确有事情要请林大人帮帮忙。” 林效瞥了他一眼,笑意不达眼底,语气敷衍地客套道:“不敢当,不知是什么事情,还需要汤大人请我帮忙。” 汤予荷叹了一口气,一脸愁容,“说来惭愧,此事与我密切相关,本不该由我向林大人提起。” 林效犹疑地问道:“哦?什么事情?” 走到宫墙下,眼见四下无人,汤予荷直言不讳,“方鱼年。” 林效表情一顿,疑惑不解地看着汤予荷,“方鱼年,奉姑刺史?” 见他装傻充愣,汤予荷也不再跟他卖关子,摆出一副真诚的样子,“林大人,我也是偶然得知,我猜想此事机密,绝没有泄露出去。” 他一脸为难,继续低声道,“我的未婚妻是方鱼年的义妹,她在奉姑得知林大人将方鱼年带走,十分焦急担忧,便写信给我,托我替她问一问。不知方鱼年到底是犯了什么事情?” 旭日当空,阳光在清冷的秋风中照下,映着红墙绿瓦也寂寥起来。 高大的宫墙的影子落在地面上,随着太阳的移动,缓缓延伸。 林效低头慢慢整理衣袖,却将重点放在“未婚妻”三个字上,漫不经心地问,“身为同僚,相识多年,汤大人订婚我等却不知。敢问佳人是哪位千金?” 第73章 以身入局 “林大人也见过的,在崇山驿站。” 林效记忆力很好,略一思索,想起来驿站遇见的那个绿衫的女子,她手下的人唤她为云姑娘,便问道:“姓云?” 汤予荷点头,“不知林大人,可否告知,方鱼年是犯了什么事?” 林效听了一耳朵,依旧软硬不吃,笑了笑,婉拒道:“汤大人,实在抱歉,案子机密,恕我不能透露。你若实在想知道,便去与陛下请个旨意,同我一起审查此案。” 汤予荷真切道:“如此可行?” 林效朝汤予荷拱手行礼,笑道:“你还别说,昨夜跟丢了一个小贼后,我正无从下手呢。我知道汤大人虽在兵部,却十分擅长断案,若肯来助力,此案定能早早了结,也免得汤大人的未来大舅哥在牢里吃苦。” 林效说完,转身告辞,走出去几步,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又辗转回来。 “我想了想,觉得你还真应该参与进来,毕竟……”他话声一顿,语焉不详道,“当年琼林宴一案,可是你一手破获。” 他正欲离开,汤予荷眼神一亮,又叫住他,朗声道:“林大人,既然盛情邀请,我却之不恭了。不过还劳烦林大人陪我一起,去向陛下讨个旨意。” 他找林效说这一番话,并不是为了试探他方鱼年案子的进展,说什么未婚妻,都是在做铺垫,为了加入这个案子,找个合理的理由。 汤予荷显然不是在开玩笑,转身就顺着宫道,往御书房的方向而去。 林效始料未及,他只是随口一说,汤予荷竟然真的要掺和进来。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汤予荷颀长挺直的背影,忽然拧起了眉头。 难道他以为,他在这件事情上很清白吗?他不知道,陛下也将他视作嫌疑人吗? 汤予荷和林效到御书房外时,正好碰到路崖从里边出来,三人默默打量着彼此,谁也没有说话。 路崖朝二人拱手,便大步昂扬地从廊下离开。 二人站在门外,等值守的小太监进去禀报出来,才一同走了进去。 李皎坐在桌案前,容貌俊逸,一袭玄黄色的华服,质地精良、每一处都剪裁得体,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他修长挺拔的身形,更显得气质非凡、尊贵端正。 面前的金丝楠木的桌案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几摞折子,他正翻看一本,目光快速掠过折子上的内容。 不知看到了什么,似乎是被气笑,拿着朱笔在上边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叉叉。 随手扔到地上,对身旁的太监吩咐道:“卢睿林这么喜欢写,就让他拿回去,抄一千遍再给朕呈上来。告诉他,抄不完就不用来上朝了!” 侍候的太监快速捡了折子,喏喏应是,拿着折子弯腰低头,从御书房内退出去。 他正要翻下一本折子,抬头看见汤予荷与林效走进来,便撂下了折子,语气颇为亲切,“怎么一块来了?真是难得看见你们俩走到一起。” 俩人行礼,齐声道:“参见陛下。” 李皎摆摆手,“免礼。” 林效依言起身,而汤予荷却叩首不起,直言快语道:“陛下,臣来请命。” 李皎看着他,又瞥了林效一眼,疑惑道:“你这……请什么命?” “臣想与林大人一起查清方鱼年一案。”汤予荷语气郑重。 在李皎审视冷漠的目光下,汤予荷老老实实地,从自己的未婚妻说起。 概括来说,就是“我未婚妻命不好,早年丧母,在家族里的日子不好过,被叔伯逼得远走他乡,后来路上又遇匪徒,才得义兄方鱼年相救,二人情意深切,歃血为盟,结拜为异姓兄妹。今兄遇事,妹担忧至极,托我这个妹夫帮帮忙,我没啥本事,只能来求陛下。” 说是请命,实则更像陈情。 李皎听完看了他好一会,一双柔和的眼睛变得森冷锐利无比,像一把淬冰的利刃。 “你可知道方鱼年是因何事入狱?” 汤予荷微微抬头,像被问住了,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回陛下,臣不知。” 李皎笑了,“不知道你就敢来请命?” 汤予荷放下理智冷峻的面容,转头打起感情牌,可怜道:“陛下,臣这么多年,就遇上这么个心仪的姑娘,若连这么一个忙都帮不上她,我哪有脸去娶她。” 此话颇有些无理取闹,恃宠而骄的嫌疑。 等同于:陛下你不让我查这个案子,就是要坏我姻缘,我这要是打光棍一辈子,这事就赖你! 林效站在旁边,这话落在他耳朵里,简直是讽刺到了极点。 昨夜去嫖妓,还把人带回了侯府的人是谁?而他那未婚妻远在奉姑,不明不白傻傻地等待,真是可笑。 好好一个翩翩公子,不知道为什么变成这副样子,令人嫌恶。 李皎缓缓靠在椅背上,想了想,却道,“故人已逝多年,你也该放下了。” 汤予荷俯首叩谢,从容不迫。 往浅了说,他是为了帮帮未婚妻的义兄,有私心而已,谁还没有私心呢? 往深了说,桐山皇陵的案子是琼林宴一案的延续,那么汤予荷作为当时查案的一把手,心中对此案有执念很正常,更应该去查探真相了。 皇帝有什么理由怀疑他的动机?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汤予荷和林效从御书房退下,二人并排走着。 林效斜睨着汤予荷,莫名想起了一些少年时的往事,不过三五年的光景,那炙热的爱慕,也早已随时间散去。 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他们的情谊,是否也会随风而动,变得这样不堪?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走到宫门口,林效开口问道:“汤大人,你以为这件案子是方鱼年做的吗?” 侯府的马车正停在宫门外等候着,见汤予荷出来,齐连便赶车上前。 汤予荷看向林效,请他上马车,“林大人,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去我府中,好好说说案子细节吧。” 李云昭回到平华客栈,让随行的陈掌柜和其他侍从去办正事,既然是商队,就得把表面功夫做足了,在京都买个铺面,做点小生意并不是难事。 知春在客栈等了她一夜,不见她回来,吓得不轻,像个老妈子地在她耳边絮絮叨叨。 “一直不见你回来,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情,吓死我了!” 李云昭在包袱里翻翻找找,将庚帖从最底层抽出来,揣进怀里,伸手拍了拍知春的脸蛋,安抚道:“没事,别担心昂。” 第74章 交换庚帖 昨夜那样的事情,李云昭实在有点招架不住,为了避免类似情况发生,她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不住在侯府,便差遣知春去租赁一座宅院。 但是不要离侯府太远。 知春听着她的要求,挠了挠头,“姑娘,那为什么不住在侯府,可以省很多钱呢。” 李云昭摆手,“你别管,照我说的去做。” 看着天上的太阳逐渐西去,李云昭估摸着汤予荷下朝回府了,便从客栈去了侯府。 她腹中酝酿盘旋着,怎么兴师问罪,已经有侍女引她去了花厅,从后门绕路而进,带她走到八扇的屏风之后。 侍女轻手轻脚地搬了个太师椅,放在屏风之后,请她落座,又添上了茶水,训练有素地从花厅内退下。 她从进入屋子开始,便听到了林效的声音。 “说来我也觉得奇怪,先帝最青睐的人就是方鱼年,为什么偏偏是他呢?这么做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 他说完这一句话,花厅平静了好半晌,汤予荷的声音才悠悠响起,“林兄可查到了,那具被替换的女尸是何人?” “没有。” 李云昭在椅子上坐下来,静静地听着。 汤予荷问:“事出皆有因,就看他是为了什么。林兄在方鱼年身上审问出什么了吗?” 林效摇头,语气有些惭愧道:“还没有,我不擅长刑讯逼供,不过这件事,我已托路首领去办了,他手段狠辣,不讲情面,只希望方鱼年不要继续执迷不悟。” “那就好。”汤予荷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陈年旧茶,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屏风上,淡淡道,“相信路首领,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这俩人似乎已经谈了有些时间,李云昭才落座没多久,听了两三句,林效就起身告辞了。 她坐在椅子上,听到有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远。 汤予荷起身相送,客套地将林效送到花厅门口,便又折返回来。 看见李云昭已经从屏风后走出来,站在林效方才坐过的座位前,正低头看着杯里的茶叶。 细腻白瓷的茶杯里,茶水已经见底,茶叶色泽略微暗沉,还有些浮沫沾在杯壁上。 可见不是近两年的新茶。 她拿起茶杯,闻了一下,只觉味道有些熟悉。清爽凌冽,甘甜回香。 约莫是四五年前的筱雾雪芽。 这是李云昭曾经最喜欢的一种茶叶,每年开春,在筱雾山的最高峰,最新的嫩芽在初春的薄雪中萌发,沾雾带雪,滋味独特,十分稀有。 每年春分后,贡献给皇宫,也不过十来罐。 这茶虽好,却只能喝新茶,若放陈年后,滋味会大打折扣。 汤予荷看着她的动作,疑问道:“怎么了?” 李云昭放下茶杯,斜睨了他一眼,对他评价道:“暴殄天物。” 汤予荷只是笑了笑,坐下来重新端起茶杯,看着杯中漂浮不定的茶沫,晃了晃,连带着沫子,很不讲究的啜饮一口。 有些甘涩的茶水在弥漫在口腔,他细细琢磨,如饮琼浆玉液,“只是年份久了一些,茶还是好茶。” 他放下茶杯后,摊开手掌朝李云昭伸去,眉底含笑,隐隐有些期待。 “庚帖呢?” 李云昭有些无奈,从怀中将庚帖拿出来,坐在旁边递给他。 汤予荷长指收拢,将这一封还温热的,余留着她的体温的红帖捏住,仔细地看了看外表,似揭开谜底一样,慢慢展开。 全福。 久仰。素闻贵府,不敢攀附,谨遵玉言,愿结秦晋,敬呈薄笺,祈望金诺。 他一字一字看去,目光如炬,严肃认真,直到看见“李云昭”三个大字,眉头舒展,桃花眼弯弯,薄唇勾起,露出一个看起来很不值钱的笑容。 见他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李云昭撇嘴道,“不就一份庚帖嘛。” 汤予荷颇为傲娇地哼了一声,将帖子合好,小心塞在衣襟之中,贴着心口处妥帖放好。 李云昭警告道:“藏好点,要是别人发现,我看你脑袋还要不要了。” 帖上写明了姓名、生辰八字、籍贯、祖宗三代。 这等于皇室四位先帝都写在了上边。 这要是让人发现捅出去,汤予荷这侯府怕是要遭殃了。 他微笑道:“放心,绝不让别人看见。” 李云昭哼哼一声,“你最好是,我可不想给你陪葬。” 汤予荷却笑了,轻声道:“都一样,等我们死了,也是要埋一块的。” 李云昭一拧眉,呸了一声,斥道:“什么死不死的,晦气。” “嗯,晦气。”汤予荷跟着她呸了一下,伸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握着她的手指,慢慢蜷曲收拢起来,完全包裹住她的手。 他瞧着她,微笑着问:“那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李云昭愣住了,这个问题她还没有想过,在她的印象中,成亲是一件非常繁琐复杂的,并非只是两个人的事情,比处理朝政还让人苦恼。 想当初骄荣郡主出嫁,光筹备就筹备了两年,轰轰烈烈地成了婚,婚后却是风波不断。 不知道求到李云昭面前多少次,希望李云昭帮她惩戒她的丈夫,可李云昭要他们和离,她又不愿意了。 次次略施小惩,次次闹腾,气得李云昭命人偷偷把夫妻俩打了一顿,谁料俩人共患难之后,竟然和好了。 像骄荣郡主的婚姻一样,和汤予荷成亲,仿佛是一个很虚幻,很复杂的事情。 至少对李云昭来说,一直都是。 她思量良久,只是道:“等把方鱼年救出来再说吧。” 汤予荷垂下眼睑,笑容默默地淡了两分。 李云昭看着他春风拂面的清爽笑容,看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还有账要算。 一时怒起,刚想发难,又觉得自己这么翻脸不太好,权衡再三,敛了眉宇,平静地问:“我昨晚怎么跟你说的?” 汤予荷再次端起茶杯,长睫垂下,形成一个小小的扇形阴影,含糊不清道:“你说不要。” 李云昭一顿,“不要什么?” 汤予荷笑而不语。 李云昭瞪了他一眼,“不是说了不让你掺和进去吗,你今早干什么去了?把无言大师带去哪里了?” 汤予荷慢悠悠地取了个新的茶杯,提起青玉竹雀纹的茶壶,倒了七分满,转手送到李云昭面前。 茶中清香满溢,淡色的茶水中有些浮沫飘荡,李云昭不知道他又想耍什么心眼,暗暗叹了一口气,伸手接过。 见她低头喝下一口茶水,汤予荷往椅背一靠,叠起长腿,手中捏着指上的玉戒指摩挲,淡淡问道,“这个茶,你以前也赏给林效吗?” 李云昭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但还是点头回道:“有,他家里没什么好东西,赏他金银财宝他不要,我告诉他那是从郊外茶庄采的茶,一两银子一罐,他才肯收下。” 汤予荷勾了勾唇,“他认识这个味道就好,就是不知道他喝出来没有。” 这又是何意? 李云昭拧眉看着他,乌黑的眼珠带着一丝疑惑,放下茶杯,沉声道:“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到底想怎么做?” 第75章 风水流转 “你不想知道,林效现在对你的态度如何吗?” 李云昭看了看汤予荷,越发分辨不出他的意图,“不想。” 只是言语之中,她隐隐感觉到,汤予荷不断地游移在她的掌控和无法掌控的范围。 她忽然有点后悔了,把庚帖就这么给了一只狡猾的狐狸,这么轻而易举成立了婚约。 把最后的筹码都交出去了。 汤予荷垂眸看着杯中的茶叶,轻声道:“或许,林效也依然忠诚于殿下呢?殿下,真的不想试试吗?” “汤予荷!”李云昭下意识斥了一声。 殿下……他明明就答应了不再提这个称谓的,不再提那件事情,为什么忽然又反悔了? 李云昭略一思索,等反应过来,心中一震,惊疑不定地盯着他,呼吸都急促起来,顿时感觉自己好像进了瓮中的鳖。 周遭瞬间成了一个巨大的囚笼,天罗地网,铺天盖地地朝她袭来。 京都……侯府……这个她最初离开的地方,她从汤予荷身边离开,好像不知不觉间中,又重新踏入这里。 主动钻入汤予荷的手掌心。 而且她现在真的是……孤立无援。 她要救方鱼年,就只能依靠汤予荷这个审查官。于身份而言,她现在是他的未婚妻,于事实而言,她此时此刻站在侯府,他的地盘上。 她好像已经完全,被汤予荷拿捏住了。 有一瞬间,李云昭的脑子是懵的,丝毫不敢继续往下细想。 这会是汤予荷给她设计的一个局吗?为了逼她回来争权夺位? 汤予荷疑惑地看了看她,见她透露出惊慌之色,温声安抚,“别多想,我就是随口问一问而已,别这么紧张?” 他语调语速缓慢,丝毫不像平时说话的语调,倒像在故意表现出,正在盘算谋划什么。 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微微弯着,看着李云昭,意味不明,笑里藏刀。 双手手指交叠,慢慢转动着戒指,举手投足之间,是一副诡计多端的表现。 “你什么意思?”李云昭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脑门,四肢仿佛被冻僵一般,四肢百骸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汤予荷歪了歪头,温柔道:“什么意思?我只是想办法帮你救方鱼年,怎么这样看着我?” 李云昭如同被火烧了眉毛,丝毫镇定不下来,蹭的从椅子上站起身,转了一圈,才低声问道:“你到底想怎么做?!” 汤予荷稳坐如山,眉目温润,一身霁月的常服衬得他姿貌卓绝,如同月上落尘的谪仙。 他声色淡淡,从容道:“还没想好呢,不过这件事情,在你,而不在我。” 李云昭确认了,他这是要和自己对着干,他这是在胁迫她。 这个骗子! 她一时被气得火冒三丈,咬牙质问:“汤予荷,别跟我玩脑筋,说清楚,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没想怎么样。”汤予荷蹙起剑眉,一副被冤枉的委屈神情,不答反问,“你是不是打心底里就不相信我?我说了,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为什么不信?” “你别跟我玩这套!”李云昭犹如笼中困兽,越发焦躁起来,拍桌怒道,“你一直都在骗我是不是?!” “没有。”汤予荷回答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我一个字都没有骗你,我发誓。” 李云昭想起他今早一起带走的无言大师,一时惊惧,连忙问道:“你把无言大师带到哪里去了?” 她是担心他将无言大师扣起来威胁她吗?汤予荷看出了她所想,自嘲地笑了笑,“别担心,已经送回大安国寺了。” 李云昭深吸一口气,闭眼沉思良久,才稳定了心绪。 在汤予荷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敛眉正色,摆出谈判的架势,沉声问他,“你还帮我救方鱼年吗?” 汤予荷笑了笑,“当然,只要你需要。” “你有条件,是吗?”虽然是一句问话 李云昭的语气却是笃定的。 不用猜都知道,汤予荷这么跟她翻脸,一定是有什么目的。 他这个人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汤予荷迟疑片刻,缓缓点头,“有。” “有就说清楚,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没必要跟我东拉西扯,遮遮掩掩的。”李云昭的语气不自觉凌厉起来,隽秀而略带少年稚气的脸上,变得冷峻起来,不怒自威。 “我的条件是……”汤予荷薄唇张合,又停顿片刻,唇角含笑,直勾勾地望着李云昭。 “嫁给我。” 李云昭听了他的话,忽然觉得有些无语,她想,汤予荷一定是脑子被门夹了。 跟她来这一出,是为了再提一次在计划之内的事情? 汤予荷却微笑着,继续温声道,“我要的不是你虚无缥缈的承诺,我要你,现在就嫁给我。” “现在?”李云昭愣了,满脑子雾水,拧眉道,“你没在跟我开玩笑吧?” 他放下叠起的一条腿,坐直腰板,略微朝前倾斜,双目与李云昭对视。 明明面带笑容,却压迫感十足。 “我没开玩笑,什么时候成婚,方鱼年就什么时候从牢里出来。” 李云昭拧着眉看他,不知该不该相信他的话,只觉得有点冷,冷得她忍不住想打寒颤。 她不想承认,但是……她心中真的升起了一丝害怕。 他不再让她掌控了。 “为什么忽然变了?”李云昭沉默了许久,疑惑地问他,“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说好的?”汤予荷叹了一口气,又靠回椅背上,闭上了眼,语气低迷,缓缓道:“我不信你,李云昭。” 李云昭满脸疑问:“我怎么了?” “你让我很不安心……” 他慢慢睁开眼,站起身朝李云昭走去,俯身弯腰,双手撑在椅子的两侧扶手上。 “李云昭,你是不是就是想把我哄回京都,再也不见我了?” “我没有这么想……” 她刚开口要分辩,汤予荷又很快打断了她的话,“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回到京都不找我?为什么?” “你是不信我,不想见我,还是不能见我?想偷偷把方鱼年救走,当作没来过京都,是吗?” 李云昭被他逼近得略微往后仰,偏头躲开他,深吸一口气,无奈解释道:“我只是不想让你牵连进去。” “你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通吗?” 汤予荷低着头直视她的眼睛,“日后你我成婚,我能独善其身吗?还是说,你根本没打算履行这个口头婚约?” 李云昭被他一连串犀利的质问,问的头昏脑胀,顿时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 见她哑口无言,汤予荷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我看出来了,你不在乎我,随时随地都能把我抛弃,所以,我为什么要坐以待毙呢?” 等被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等她用完了扔,想起来再捡起来用吗? 他何不自己掌握主动权。 “我…我……”李云昭简直百口莫辩,“我真的没有这么想。” “我不管你怎么想。” 汤予荷靠近她的耳畔,慢条斯理地低声道,“你什么时候点头同意,我就什么时候置办婚礼,不用太麻烦,最多三天就能办好,到时候方鱼年也能早点出狱。” 第76章 婚有成 俩人无声对视半晌,眼神不避不让,像一场陷入了僵持的博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整个房间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了起来。 没有人能够预知答案,但彼此都清楚,这关键的一步将会决定这场对弈最终的胜负走向。 李云昭率先垂下眼睑,目光避开了他的眼神,妥协道,“你能保证让方鱼年平安无事的回到奉姑,继续做奉姑刺史吗?” “我保证。” “你打算怎么做?” 汤予荷没有给她解答,只是一味重复道:“我保证。” 看着外边天色愈暗,暮色苍茫,李云昭伸手将他从自己跟前推开,从椅子上起身,淡声道,“让方鱼年从地牢里换个地方住,那不是人待的地方。” 汤予荷应道:“好。” 李云昭转了身背对汤予荷,看着花厅外有些苍凉的秋色,语气不咸不淡,“既然是你自己说的,我不管你想把婚礼办成什么样,怎么和你家人解释,怎么向外人说明。我只有一点要求,你自己处理好,别让我面对那些麻烦。” 汤予荷闻言,眉宇舒展,眼睛里闪烁着微亮的光芒,笑颜慢慢变得真切起来。 “我答应你。” 李云昭沉吟片刻,瞧着越来越昏暗的天色,抬脚往外走去。 汤予荷叫住她,“该吃饭了,你要去哪?” 李云昭道:“我回去了,你自己吃吧。” “还是在府里待着吧。”汤予荷声音幽幽,“我已经派人把知春带回来了,她在京都,是租不到宅子的。” 李云昭一愣,停在原地,“你派人跟踪我?” 汤予荷垂下头,默认不语。 李云昭翻了个白眼,有些被气笑了,“怎么,你还怕我会跑了不成?” “万一呢。” 万一她就是要跑呢? 李云昭站在门口,挡住了门外剩余无几的光亮,背影连成一团暗色,只剩一个修长窈窕的身影轮廓。 刚处理完丰城的商市风波之后,紧接着方鱼年又出了事,李云昭一直在来回奔波操劳,身形都消瘦了不少,背影看起来略显单薄。 她偏过头,缓缓道:“汤予荷,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 ” 松手,何尝不是另一种把控呢? 李云昭做了十几年的君,而汤予荷是臣,从他臣服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这辈子就只能是臣。 汤予荷说的三天筹办婚礼,竟不是在夸大其词。 次日,他雷厉风行地吩咐下去,命下人大张旗鼓地操办起来。 满府张灯结彩,侯府的大门挂上了红绸花,红艳夺目,让人想无视都难。 众人路过,不由驻足。 从未听闻侯府有喜讯,怎么一夜之间,就挂上了红彩? 不光外人疑惑,侯府的人更是疑惑,一早汤合与梁氏方才起身,听到院外吵吵闹闹,刚出了院子,便看见下人们行色匆匆,忙忙碌碌。 疑惑地往外走一走,就看到庭院内小厮正踩着爬梯将红灯笼挂到屋檐下。 荣熙堂内已是一片通红喜色,正堂的墙壁上贴了“良缘永结,佳偶天成”的对联,以及两张极大的红“囍”字。 侍女正小心翼翼地往正中央的八仙桌上,摆齐堆成一座一座小山的瓜果贡品。 香炉烛台,龙凤喜烛,也一一布置齐全。 汤合和梁氏看懵了,汤合连忙叫住旁边走过的侍女,“这是怎么回事?” “我要成亲了,二叔。” 一道声音从门口传来,汤合夫妇二人转头,就看见汤予荷迈着从容的步伐走进来,认真而平静地巡视着堂内的布置。 “成亲?”汤合浓眉皱起,诧异道,“你,你这,婚事都还没定下,这要成哪门子的亲?怎么,怎么我们完全不知情?!” 汤予荷走到堂前,看着正壁中央的两个大囍字,漫不经心道:“二叔见谅,我的婚事早已经定下了,只是怕麻烦族内各位叔伯,所以没有告知。” 这话无异于明着说:我担心你们来找我麻烦,插手我的婚事,所以我就不告诉你们。 汤合一下子就面色沉了下来,虽想斥责他,但忌讳他是侯府的一家之主,语气酝酿几番,便循序道,“你母亲呢?她可点头同意你如此行事了?” 汤予荷道:“母亲自是知道的。” 梁氏捏着锦绣手帕,炮语连珠地问道,“既已定下婚事,尚未纳征请期,何故如此着急草率地准备婚礼?那女方是哪家千金,人家也愿意这样儿戏不成?” 汤予荷笑了笑,平静而无赖地道,“她就是不愿意,所以我才着急的。” 汤合夫妇愣了一下,汤合瞪眼咋舌,震惊道,“你不会是……是强逼人家的吧?你身为朝堂重臣,一举一动皆有人监视,怎可如此荒唐无稽!” “只要没有人说出去,别人自然不知道。”汤予荷转头看着他们,笑问道,“二叔二婶这是准备去揭发我?” 梁氏道:“你这话说的,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不就得了。”汤予荷笑容淡淡,朝二人拱手,诚挚道:“还请二叔二婶,替我保密。” “不是,你,你……”汤合瞠目结舌,看他一副横行霸道,不容置喙的行事作风,完全不是在闹着玩的,想斥他没有礼数,可这完全不是礼数的问题,一时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汤予荷又道,“二叔二婶不必担心,新娘子不是京都人,闹不起来的。” 他说完,自顾自地在荣熙堂转了一圈,颇为满意地转身离去,留下汤合夫妇在原地面面相觑。 汤合喃喃道:“我们汤家名门正派,怎么就生出他这个……” 他咬牙叹气,捶了腿,沉痛道,“大哥走得早,大嫂性子软,没人镇得住这他,才叫他如此乖张跋扈!连强取豪夺这种无耻之事,都做得出来!” 梁氏也拧眉不展,挽着丈夫的手臂,轻拍了两下,无奈道,“算了算了,这孩子从小主意大的很,大嫂都不管,你我叔婶也不好管太多,免得叫他怨憎了。” 梁氏多年来虽然一直暗暗向岑大夫人举荐各亲戚家的千金小姐,但无一例外,都是徒劳无功。 眼下连大嫂都首肯了,他们再去掺和,岂不是自找没趣。 第77章 有形有影 秋日的松风阁别有一番意趣,从楼阁窗台往下俯视,假山松林之间,可见橙黄橘绿,簇拥着好不热闹。 池边低垂的柳树黄灿灿的,倒映在水中,金黄细丝在风中摇曳,掠起水面一圈圈涟漪波澜。 有风带来桂花的馥郁芬芳,飘散在空气中,减少了些许萧瑟之意。 知春善描摹作画,便支了架子,平铺好宣纸,站在窗前,提着笔沾墨,望着楼下风景,慢慢地仔细地勾画。 李云昭就坐在她旁边,支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原本空白的纸张慢慢丰富起来。 画了廊桥,知春忽然换了一只笔,沾上朱红,在桥头勾勒了两个人影。 李云昭瞧着她凭空捏造的两个红衣人,挑眉调侃道,“呦,这是画的哪个心心念念的好儿郎,还画一双?” 知春握笔的手一顿,指着画纸,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这个是姑娘,这个是汤大人。” 李云昭眯了眯眼,凑近了认真看,沉默片刻,评价道:“很有意境,你要不说我还以为是被拍上去的蚊子血呢。” “姑娘,你又取笑我!”知春嗔怪道,“我不画了。” 李云昭笑了笑,安抚道:“画吧画吧,画完我裱起来挂在床头,传下去几代说不定就成名画古董了。” 知春被她哄得心花怒放,粲然一笑,越发认真细致起来。 她一边画,一边时不时向窗外看去,再抬头,正看见一个颀长挺拔的人影从廊桥中走出。 她一挑眉,立即转头向李云昭禀报发现,“姑娘,汤大人回来了!” 李云昭睨了她一眼,撇了撇嘴,“回来就回来呗,怎么跟见了亲娘似的,这么激动干什么。” 知春瞅了瞅她,麻利果断地收起笔墨,抬着架子就往外房门走去。 李云昭疑问道:“你这是做什么,不是没画完吗?” “我……在这里看不见了,去别的地方采采景。”知春一边往外走,一边解释道。 知春前脚刚走出房间,汤予荷后脚就推门进来了。 李云昭今日穿了一袭藕粉色的裙裳,人与衣裳互相衬得娇嫩清透。 朝云髻蔓蔓,鬓角垂发,略微遮去她挑起的弯月眉,减少了一分英气凌厉,多了一分清纯动人。 她做生意时,为显稳重,总往成熟稳重的风格去打扮,从而让人忽略了,她仍是一个妙龄少女。 汤予荷走到房间,见她定定地望着窗前,问道:“在看什么?” “看人作画。” 望着空荡荡的窗前,汤予荷疑惑,“在哪里?” “在你面前……”李云昭缓慢地转头看向他,语气平缓得有些诡异,“你看不见吗?就在你面前。” 汤予荷又看了看空无一人的窗前,此时有风吹动了房内的纱帘,李云昭便指着飘动的帘子,幽幽道:“那里,他飘过去了。” 汤予荷刚转头看去,李云昭又啊了一声,一字一顿道,“他现在在你身后。” 汤予荷只觉后脖颈阴风阵阵,顿时寒毛卓竖,勉强笑道,“别开玩笑了。” 他刚说完,李云昭便瞪着眼,满眼惊恐,愣愣地看着他的身后,一动不敢动,好像连呼吸都屏住了。 汤予荷蹙起眉,惊疑不定道:“你这是怎么了?” 李云昭缓慢地朝他微微摇头,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千万不要回头——否则他会一口咬断你的头。” 她话音刚落,汤予荷脸色沉了下来,快速走到她的身旁,正色道,“你别吓唬我,我是不会怕的。” 李云昭僵硬地转头看向他,目光却落在他身旁的空地上,瞪大眼睛,惊恐地尖叫一声。 “啊——鬼啊!” 下一秒,汤予荷脸色大变,慌不择路地扑通缩进了她怀里,双手环着她的腰,大鸟依人地瑟瑟发抖起来。 李云昭语气低沉,阴气森森道:“世上,真的有鬼——” “别说了。”汤予荷沉声制止道。 “你抬头看看……其实……我一直都是……鬼……” 汤予荷抱着她的手一僵,犹豫不决,迟疑地仰头看向她。 李云昭早已经蓄势待发,表情狰狞,双目瞪大,龇牙咧嘴,张牙舞爪地朝他尖叫震吓了一声。 汤予荷被她震了一下,明显愣住了,随后剑眉一弯,板正的脸色瞬间出现裂痕,嘴角控制不住地勾起一抹弧度。 她张嘴露牙,皱眉竖眼,正因没有吓到他而闪过一丝错愕的神情。 啊……真可爱。 他尝试压了一下嘴角,笑意掩盖不住,只得低下头,将脸藏起来。 看他并没有被自己惊吓到,李云昭不屑地嘁了一声,“笑个鬼啊。” 汤予荷收紧手臂搂着她,声音带着笑意,却可怜道:“别说鬼,我害怕。” 李云昭俯在他耳边,大声道:“小鬼大鬼老鬼吊死鬼饿死鬼无头鬼水鬼厉鬼煞鬼鬼鬼鬼鬼鬼鬼鬼鬼鬼鬼鬼……!” 汤予荷忍俊不禁,低头失笑,默默地听着她满嘴的“鬼”,也不打断,趁机抱着她不松手。 李云昭说得嘴皮子都酸了,见他无动于衷,腰上被他环得紧,便拧眉道:“起开!” “不要,我害怕,那只鬼还在不在,你快赶走他。” “滚。”李云昭敷衍地朝一旁说了一声,随后道,“行了,他走了。” 汤予荷不依不饶道,“可我怎么觉得,后背冷飕飕的,你是不是骗我。” 李云昭警告道:“放——” 下一刻,汤予荷默默松了手,委屈巴巴:“坏蛋,吓唬我,还凶我。” 堂堂九尺大汉撒娇卖萌,李云昭被他这副极致的反差逗乐了,低声笑骂:“你也滚!” “那不行。”汤予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笑颜,仿佛看着一闪而过的璀璨烟花,全神贯注地欣赏着。 李云昭慢慢收敛笑容,轻咳一声,问他,“找我有事?” 汤予荷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她瞥了他一眼:“说。” 汤予荷老实道:“我想问问你,要不要邀请什么人来?” 李云昭愣了一下,思忖片刻,摇头道:“没有,不用。” “李清呢,也不用告诉她吗?” “算了……告诉她她一定会来的,可是你想,她跟你无亲无故,为什么要来参加你的婚礼呢?” 汤予荷沉吟一声,低声道,“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暂时把方鱼年转移到府里来。” 李云昭笑了笑,乌黑的眼珠看着他,轻轻摇头,“没必要,只要你把他救出来,原原本本地送回奉姑,就已经够了。” “好吧。”汤予荷示好无果,便转移话题道,“今晚想吃什么?我让厨房早点准备。最近南郊的猎场总有新鲜鹿肉送来,今日天气凉爽,围炉汤鼎涮鹿肉正合适。” 见李云昭挑眉,似乎有些兴趣,他又继续道,“乌鳢正是肥美的时候,剔了肉和虾籽一起细细地打成丸子,裹了面粉,炸得外酥里嫩,也很好吃。” 李云昭默默咽了咽口水,“我看行。” 第78章 良缘缔结 十月十五,黄道吉日,宜嫁宜娶。 冠武侯娶妻,行事十分低调,满京都的达官权贵一概没有收到邀请。 眼见日悬西山,门前道上,既无迎亲队伍,也不见花轿入门。 外人只见侯府门匾上挂着的的红绸花喜人,气氛略显冷清。吉时已到,一阵鞭炮齐鸣之后,便有几个小厮在门前门后拿着喜糖喜钱散与路人,这才有了些许喜气。 汤予荷象征性的邀请了至亲好友,庭院内不过摆了几桌酒席。 族内亲众聚在荣熙堂,交头私语。 岑夫人从容大方地落于上座,面带微笑,一改素衣木钗,穿了一身墨绿织金的衣袍,发上点翠戴金,抹了妆色,看样子是对儿子的这桩婚事颇为重视。 鞭炮声落尽后,新郎官便携着新娘子入堂,二人站在堂前正中央,众人目光落在新娘子身上,一双双眼睛恨不得把新娘子头上的红盖头烧穿,好看看这个神秘莫测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堂内氛围有些微妙,众人咧着嘴角,一眼望去,个个笑容勉强僵硬。 只有汤予荷与岑夫人还算笑意真切。 这场婚礼不仅仓促,而且十分简单,免去诸多繁琐礼仪,朝苍天与上堂父母执礼叩拜,接着一声“夫妻对拜”之后,便算礼成了。 汤颂汤漾以及汤彦三兄妹站在一处,汤漾左看看又看看,也揣摩不出盖头下的新娘子身份,便用手肘戳了戳哥哥的手臂,低声道:“哥,大哥哥这娶的究竟是哪个天仙?你见过吗?” 汤颂看着新娘子的身形,又看他大哥那副喜上眉梢的模样,心里约莫猜到了,压低声音道,“以后见了不就知道了。” 汤漾又道:“别人是盲娶哑嫁,大哥哥倒好,遮的是咱们的眼,堵的是咱们的嘴,新娘子都进门了,家里谁也没见过一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娶了一尊神佛回来,神神秘秘的,娶个亲像做什么亏心事一样。” “好了,别说了。”汤颂见她越说越来劲,出声制止道,“不许去招惹大哥,不然到时候他收拾你,我们可不管。” 汤漾撇了撇嘴,讪讪道,“我就说说嘛,我招他干嘛。” “也不许去招惹……大嫂。” “知道啦。” 天色渐晚,酒筵上张罗着开席了。 李云昭依旧盖着红盖头,被侍女扶着带回松风阁,进了喜房,坐在软和宽大的床榻上。 看着压在眼前垂着流苏金珠的红绸盖头,李云昭心中充满了不真实的感觉。 她就这么和汤予荷成亲了。 她忽然意识到,拜堂礼成,他们的关系随之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从此以后,他们就是夫妻了。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丈夫。 当她想到这样的事实时,心脏忽然一紧,激烈地跳动起来,越来越快,好像要跳出胸膛一般。 她将这场婚事当作一场交易,作为解救方鱼年的代价。 李云昭以为自己可以很镇定,很坦荡地面对,但她好像……算错了,控制不住地觉得慌乱,惊心动魄起来。 此时外边的门被推开,李云昭听到有一阵轻缓的脚步声走近,同时传来的还有饭菜的香味。 几个侍女端着盘子鱼贯而入,接着各种还散发着热气的佳肴,被轻轻地摆放在准备好的桌子上。 有侍女行礼恭谨道:“请夫人金安,侯爷说,夫人不必等侯爷,可先行梳洗安歇。” 李云昭沉默片刻,轻声道:“知道了。” 侍女又道:“菜已上齐,夫人是否需要留人伺候?” “知春呢?” 侍女犹豫了一下,垂头回答:“知春姐姐在外边……喝多了。” 李云昭觉得有些好笑,无奈道,“都下去吧。” “是。”一众侍女又轻手轻脚地鱼贯而出,关上了房门。 李云昭静坐了一会儿,闻着扑面而来的鱼肉香味,不禁觉得有些饿了,才伸手掀开盖头。 没有了遮拦,房内喜红之色一览无余,装扮得十分喜庆细致,瓶器上插红花金叶,连凳子上盖的坐垫都是红色,床榻两侧的鹤形烛台上,有十八盏红烛微微晃动燃烧着,把房间照得温暖明亮。 李云昭环视一圈,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绛红婚服,真实感越发强烈。 桌上佳肴美馔,热气腾腾,勾得李云昭转移了注意力,她起身走到桌边,撩起宽大的衣袖,倒了一杯酒,坐下慢慢吃喝。 身上的衣裳头冠很是厚重,腰带勒得瓷实,李云昭吃了半饱便觉得有些难受,撂下筷子,走到侧室的屏风之后,准备脱冠换衣。 她刚脱下外袍,便听到门外有响动,接着有人打开门进来。 听着有些沉重的脚步声,李云昭心下一惊,便知道是汤予荷来了。 汤予荷慢步走到房间内,环视四周,却见目之所及之处,空无人影。 他原本就不算轻松的表情,变得愈发凝重,眼眸深沉冷肃。 走到布满菜肴的桌前,只见筷子碟子上沾了油脂菜汤,几盘肉食有轻微动过的痕迹,酒杯里还有一半没喝尽的酒水。 目光一扫,窗户紧闭,并未打开,而门口一直有侍女候着,除去上天遁地,她又能从哪里离开? 正当汤予荷转头看向侧室时,里头传来了些窸窣的声音。 他神情一松,慢慢抬脚过去。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李云昭重新穿好了外袍,又急忙把头上的盖头扯了下来。当视线被遮去,不由握紧手,咽了一口唾沫。 不肖片刻,汤予荷已经走到她跟前,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光影,李云昭虽看不见,却觉得对方气势逼人, 汤予荷垂眸看着她,忽然轻笑一声,“怎么躲这里来了?” 李云昭咬着唇,辩解道,“谁躲你了,我正要换衣服呢。” 汤予荷哦了一声,修长的手指勾住红盖头一角垂下的流苏,拨动一下,戏谑道,“盖着盖头换衣服,能看得见吗,吃饭的时候也是这么吃的?” 李云昭一阵哑然,刚伸手想揭开盖头,便被汤予荷一把握住了手,慢慢按下。 他低声轻缓道,“都等到现在了,就留给我来掀吧” 汤予荷说完,便将她拦腰打横抱起,步履沉稳,慢步从侧室走回床榻。 近在咫尺,隔着盖头,李云昭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有些浓烈扑鼻。 走到床前,汤予荷将她轻放在床上。 李云昭垂着眼眸,盯着在胸前晃动的流苏丝绦,藏在宽袖中的手蜷紧,有些发热,渗出薄汗。 汤予荷坐在她身边,侧身看着遮住她的脸的红盖头,并没有着急掀开,而是轻声问道,“吃这么少,吃饱了吗?” 第79章 合卺礼 “饱了。”李云昭莫名有些燥热,抓着衣袖揉了一把,擦去手心细汗,稳了心神,催促道,“想走什么过场就快点,这衣服勒得我难受。”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丝抱怨的意味,只是这话在此时此景说出来,仿佛在暗示什么,听起来实在有些不矜持。 汤予荷闻言,修长的手朝她腰间而去,指尖勾着腰封上的腰带结,三下五除二,竟直接解松了。 好在婚服有些繁琐,不是解个腰带就能掉下来的,加上李云昭坐着,只是腰上的束缚松开,金丝银线的厚重红裙还在她身上待的好好的。 “好了吗,还有哪里勒得紧?” 李云昭顿了顿,“……好了。” 他的手指从她腰带上掠过,轻握压裙的镶金鱼形玉玦,这是左半边,而右半边在他腰上坠挂着。双鱼头部嵌尾部,可以合为一体,环成一个阴阳八卦的完整玉佩。 这还是汤予荷七岁第一次回京进宫时,灵宗赏赐他的。 玉玦下长长的青带金丝,被他从头捋到尾,又在他指尖散落而下,落在李云昭腿上的绛红锦缎之上。 李云昭低头垂目,可以看到他的半截手指,她张了张口,正欲说话,汤予荷已伸手捏住了红盖头的边缘,慢慢向上掀开。 汤予荷毫不掩饰的,直勾勾看着她。 她白皙干净的脸颊微微泛红,像映在霞光下的一块美玉。 乌发云鬓,凤冠上的珠宝璀璨夺目,金步摇被盖头带得微微摇晃,额面光洁,弯月眉飞扬入鬓,漆黑的眼珠明亮,鼻梁挺拔,朱唇皓齿。 红妆衬托了她张扬的美,金冠和闪闪发光的红宝石也无法喧宾夺主。 汤予荷看得一动不动。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 房内空气有些安静,氛围顿时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或许他的眼神太过灼热,李云昭不由地挑了挑眉,“看够了吗?” 汤予荷却笑了,“光看自然是不够的。” 他忽然起身,走到桌前拿起金酒壶,和两个系了一条长红绳的酒杯,重新坐回床边,一边倒酒一边问,“这个酒你刚才喝了?” “喝了一口。”李云昭有些嫌弃地道,“难喝。” 有浓郁的烈酒陈香,但是喝起来味道很奇怪,像果酒花酒一样,有些甘涩的甜味,但又掺杂着烈酒的辛辣刺激。 太古怪,李云昭很不喜欢。 汤予荷将倒满酒的酒杯塞进她手上,托着她的手,将酒杯送到她唇边。 合卺礼,连理交杯共饮,以示同甘共苦,永结同心。 汤予荷另一只手举起了酒杯,红绳就被牵在半空中。 李云昭给他面子,低头抿了一小口。 汤予荷见她一脸难色,便伸手接过她还剩大半的酒杯,与自己留有一半的酒杯交换,仰头饮尽。 “太难喝了,我不喝。”李云昭实在不乐意喝,干脆利落地拒绝,将半杯酒还回他的手中。 汤予荷面不改色,将剩余的酒尽数喝光,桃花眼深邃悠远,看着李云昭的眼睛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酒吗?” “女儿红?” “对了一半。” 李云昭蹙起眉,不明所以,“另一半是什么?” 汤予荷唇边慢慢勾起一个微笑,手指拉住她的腰带,眼神缱绻缠绵,薄唇轻启,“兑了合欢酒。” “你……”李云昭愣了一下,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些燥热发汗。她抿了抿唇,犹豫再三,真诚发问。 “你有难言之隐?” 汤予荷剑眉皱起,一脸茫然地看了看她,以为自己听错,疑惑不已,“什么?” 李云昭想起偶然听到关于汤予荷的流言蜚语,轻咳一声,慎重道,“其实,你……不用勉强……” 汤予荷怔住半晌,听出她意有所指,眼神一沉,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干脆直接地俯身吻去,“勉不勉强,试试不就知道了。” 窗外冷风瑟瑟,屋内却有些燥热,加上合欢酒的作用,顿时如同置于热气蒸笼之中。 李云昭只觉他带着酒味的气息环绕而来,微热的薄唇落在她脸颊,最终贴在她的唇瓣上,慢慢晕开朱红的口脂。 她睁着眼,微微往后仰去,看到汤予荷长睫低垂,俊美卓绝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 她不由想起,汤状元郎穿红袍戴红帽的样子,那姿容已是无人可敌。 不可否认,她欣赏他,利用他,掌控他,但是也喜欢他。 没有办法,他就是长得这样好看,李云昭就是喜欢好看的人,打小就喜欢。 正当李云昭神游天外时,汤予荷的手摸到她的发髻,一根一根地摘掉金钗步摇,随后取下凤冠,散下她的长发。 他微微垂着头,有些期待地看着李云昭,声音清朗,“昭昭……” 李云昭慢慢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襟,靠近了一分却停住了,只是微微朝他扬起下巴。 汤予荷脸上微醺,眼神似乎迷离,可脑子非常清醒,瞬间便明白她的意图。她要他取悦她。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唇,伸手解自己的腰带,动作麻利,一身红袍褪下,只剩单薄的里衣,柔和的布料被他身形撑起,高大而硬朗的身材展露无遗。 李云昭坐在床边,视线不受控制地随着他的动作移动,囫囵地打量起来。 等汤予荷朝她而来,手掌攀附在她腰上,她才恍惚回过神,对上他欲意高涨且毫无遮掩的眼睛,伸手拦了一下,低声道:“去熄灯。” 汤予荷微微张嘴,最终没有问为什么,依言照办。 当床边两侧的灯一盏一盏的熄灭,房间逐渐昏暗下来,直到只剩两盏时,李云昭便叫停了。 此时的光影黯淡,房间内是隐约看得见,又模糊瞧不清。 床榻上,垂地的红幔又挡去了部分的光影,只能隐约见到人形。 李云昭这才放心,在汤予荷俯身而来时,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主动仰头去亲吻他,睫毛微颤,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听到了交缠的呼吸声,像山间穿过的风,掠过山崖,掠过树顶,不知该向何处而去。 当她正好见了一条道路,路上没有石碑,未标明方向,虽然不知遥远的尽头是什么,但也只好继续往下走。 汤予荷一路舔吻她的肌肤,从光滑的脖颈游移而下,手也没有停止,窸窸窣窣地彻底解了她的腰带。 宽厚的手掌真切地触碰到她的身上,握住她的细腰,似在丈量着尺寸。 第80章 周公礼 那双温热的手掌不断攀援而上,将仅剩的肚兜柔滑的布料往上推去,腰肢逐渐显露,直到遇到阻拦去路的雪峰。 汤予荷的手一顿,钻入布料之下,虚虚握住了轻抚撩拨。 柔软细腻,像棉团一般。 昏暗中,那双桃花眼如有夜色暗涌,他垂眸瞧着仰躺在身下的人,却只能隐约看见她的轮廓。 看不清,什么都看不清。 看不清她的脸,看不清她的神情,看不清她的反应。 汤予荷想在周围摆满夜明珠,照亮她,好看穿她的外表和内心,看她掩饰不住露出的表情。 “昭昭。”他轻唤一声,指尖用了些许力道。李云昭喉间难以抑制地溢出一声“嗯”,不知是回应他的动作,还是回应他的声音。 汤予荷俯下身,张嘴隔着布料啃吮她,红色的肚兜被慢慢洇湿,黏在燥热的肌肤上。 他的吻落在她的心口处,薄唇感受到她胸腔里传来的震动,轻轻啄吻,如是道:“你的心跳很快。” 李云昭有些受不了这温水煮青蛙的架势,伸手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脑袋从自己胸前拉起来,皱眉低声道,“别磨蹭。” 汤予荷却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一路向下,抚上他精壮的胸膛。 他声音紧促,像沉溺于一汪春水,饱含情欲道,“我是蠢物,不知道怎么做,你告诉我,教教我。” 李云昭想骂他,话已经先被他抢去,抓住他中衣的领子,稍微扯开,用命令的语气道,“脱。” 汤予荷在黑暗中笑开,顺从地脱下上衣。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外边传来一阵喧闹响动,有侍女的惊呼声。 李云昭转过头,眉头微蹙,“发生什么了?” 汤予荷已是箭在弦上,哪管了屋外是大罗金仙降世,还是妖魔鬼怪祸乱。他低下头亲吻她的唇,低声道,“别管了。” 他的喘息声越来越重,摆正她的头,只顾着急地吻她,“先给我验验身。” 京都流传的关于他“难言之隐”的风言风语,他今天就要验明正身,重获清白。 可惜外边的响动依然持续,李云昭偏耳倾听,一半的注意力被吸引了去。 混乱中,她隐约听到了“知春”两个字。 一只大手从她小腹向下而去,李云昭一把按住,“等等。” “等什么……等不了了。” 李云昭却清醒了三分,将他从自己身上推开,果决无情道,“我要去看看。” 汤予荷懵了,“现在?” 李云昭爬下床榻,靠着床边一点微亮的光,抓起床边的衣裳囫囵往身上套,快速穿上鞋袜,披了外袍就要往外走去。 汤予荷怔怔地看着她毫不留情的背影,风雅的好脾气瞬间被击碎了,一时气急败坏。 “李云昭!” 李云昭并不搭理他,径直打开门出去了。汤予荷一个人留在偌大的床榻上,带着上不去下不来,无法纾解的欲望,悲愤欲绝。 主家成婚,下边的侍女小厮也都沾了光,不光有赏钱,亦有酒席可吃。 这桩婚事虽然办的潦草,但知春还是打心底里高兴,一高兴就喝多了,结果在廊桥上吹风散酒意的时候,不慎跌入池水中。 等李云昭赶去,她已经被人捞了起来,浑身湿漉漉的滴着水,脸色又红又白,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李云昭连忙让人把她抬进屋子里,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又叫人去煮了驱寒的姜汤。 知春醉得厉害,缩在被子里,看着李云昭嘟囔道:“殿下,新婚快乐。” “好,知道了,明天赏你一个金元宝。”李云昭将灌了热水的汤婆子塞进她的被窝,又伸手探了探她冰凉的脸颊,将被子拉到她脖子上,温和道,“躺好。” 知春呵呵地笑着,醉眼迷离,眉头却不自觉拧了起来,眼眶中慢慢蓄满眼泪,嘴巴一瘪,泪水就毫无预兆地流下。 接着“呜”的一声,伤心地哭了出来。 李云昭蹙起眉头,攥着手帕去擦她的泪水,疑惑不解:“怎么了这是,哭什么?” “我没用……我好没用……” 知春的声音沙哑哽咽,愧疚道,“我没有保护好你……如果那天我在你身边就好……我一定会替你试酒的……” 李云昭一愣,知道她说的是琼林宴上的事情,乌黑的眼珠看着她,叹笑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你的错。” 那一夜,知春正好身体不适,就没有跟随李云昭去琼林苑,只这一次,人生转瞬就天翻地覆。 她将这个巨大的伤疤埋起来,想要遗忘,可是那太过于沉痛,抓心挠肝的日复一日的钻进骨髓,长住在她的身体里,一旦她露出一丝脆弱,就疯狂的蔓长出来。 脸上的烙印可以除去,那天的黑夜,却永远留在她心底,永远无法抹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知春泪如雨下,痛苦地摇着头,断断续续地抽泣着。 “繁书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啊……我和她,从小就在殿下身边……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啊……殿下对她不好吗?她怎么可以,她为什么啊!我想不明白!” 知春捂着脸恸哭起来,泪水穿过她的指缝,渗落在被子上,滴开一朵又一朵的水花。 “我们从小在一起,没有分开过一天……我知道她所有的一切……我应该知道的,可是我怎么就察觉不出来呢……” 她眼泪不停地掉,哭湿了枕头,她的手指用力地抓着被子,咬牙道:“我恨她……我恨她,她把一切都毁了。” 琴竹和繁书,不同父不同母,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可从她们相识的那天起,就已经是血浓于水的姐妹。 她说的那样恨,可语气里藏着思念,她想她,却因为恨而不敢想她。 思念她的话,会变成和她一样狼心狗肺的叛徒,变成一样有罪的人。 李云昭手上的手帕都湿了,叹了一口气,将帕子放在一旁。 “或许那不是她的本意,她只是被人骗了,她只是……很蠢而已。” 她心思敏锐,洞悉了知春的痛苦来源,淡淡道,“就算不是她,也会是其他人,那些愚物蠢货,没读过几天的书,大字不识几个,能知道什么。” 她的语气颇为轻佻,“他们没有我这么聪明的脑子……哼,我也没指望天下所有人都和我一样聪明。” 他们要是活着,李云昭就会亲自送他们去死,把他们大卸八块,碎尸万段,可是他们都死,所以李云昭可以忘记他们的愚蠢。 都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了,人怎么和鬼计较呢。 知春眼睛红肿,茫茫然地半眯着眼看李云昭,抽抽噎噎。 她醉了。李云昭叹了叹气,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懂,伸手抚上她的背,轻轻地拍,威胁道:“好了,别哭了,再哭就把你卖了。” 知春摇头道:“殿下,别卖我……我一定好好干活……我再也不算错账了……” 李云昭忍俊不禁,“行,不卖你,别哭了。” 她最看不得小美人落泪了。 第81章 意浅难表 看着知春迷迷糊糊地闭眼入睡,李云昭才起身离去。 夜黑风冷,李云昭裹紧了身上的红袍,站在廊下仰头看了看天上的夜空,依稀可见些许星辰。 那扇被她打开的门,还是维持着原本的样子,屋子里一片昏暗。 有侍女提着灯笼站在她旁边,烛火照在青石的地板上。 见她迟迟不进门,侍女偷偷觑了她好几眼,低声劝道,“夫人,外边风冷,您快进去吧。” “灯笼给我。”李云昭朝侍女伸手,侍女乖乖将灯笼交到她手上,便见到她走到庭院中,打着灯笼照了一圈,最后在花盆里随手摘了一朵菊花。 手指捏着花杆转动一圈,想了一番措词之后,李云昭才缓步回到房间。 咯吱一声关上门扉,李云昭望了望烛火依旧黯淡的屋内,不自觉地悄悄放轻脚步,朝床畔走去。 凭着微弱的光亮,只见床榻上有个人影侧躺着,面朝里背对着床边,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李云昭站在床边,拿着一株花瓣合拢闭成一个球形,还沾着露水的菊花,左看看右看看,觉得用来哄人好像也不太适合。 她干站了一会儿,见汤予荷始终没有动静,便将菊花放在床边,蹑手蹑脚地脱去外衣。 因为担心吵醒汤予荷,她靠在床的边缘躺下,距离他还有一展臂的距离。 好在床尾还有一床被子,李云昭不用贴过去和汤予荷挤一个被窝,小心捏着锦被,从脚拉到胸前盖好。 看着床边的一盏烛灯晃晃悠悠,越来越黯淡,李云昭眨了眨眼,缓缓的,又眨了眨眼。 她其实很少会想起在皇宫的生活了,因为做生意是很忙碌的,即使空闲,李云昭也会想办法让自己忙碌起来。 连那段做鬼的日子,她也不大记得清了。 或许最初的时候,她真切的恨过,是一只怨气冲天的冤死鬼,只想要所有人去死,不管是谁,通通和她一样去死。 可是当她重回到这个人间时,又舍不得了。 万一她父皇母后已经重新投胎转世,万一岑太傅在哪座学堂,握着书本摇头晃脑地念之乎者也,万一汤大帅抓周又握了一把大刀…… 她想着想着,脑子浮现的是他们婴孩的样子,小小的身子,大大的脑袋,垂眉白须,满脸的褶子,被裹在襁褓里嗷嗷待哺。 画面怎么想都诡异。 她缓缓笑了笑,在摇曳的微光中闭上眼,逐渐困倦了。 李云昭昏昏沉沉的睡着时,只觉身侧好似燃了一个火炉,热乎温暖,身上盖着的锦被都显得冰凉起来。 等她醒来的时候,打着哈欠翻了个身,抬手便碰到了身旁的人。 转头一看,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床榻的中央,钻进了汤予荷的被窝里,而她昨夜盖的那席锦被以一种被翻开的状态,在床的边缘待着。 她又缓缓地,转头看向汤予荷,只见他侧躺着面向她,已经清醒,正平静地看着她。 眼神平淡,瞧不出喜怒哀乐。 四目相对,李云昭干笑了一声,打招呼道,“早上好……” 汤予荷嗯了一声,起身跃过她离开床榻,目光落在床边一朵绽放的青绿菊花,愣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径直去梳洗了。 虽然婚礼仓促匆忙,不尽人意,但该走的礼数还是得走完,照例新妇第二日清晨要去给婆母敬茶。 对于岑夫人,李云昭还是很愿意给她面子的。 知春宿醉未醒,有另外的侍女进来,伺候李云昭梳妆打扮,大约是考虑她已是妇人,侍女便替她梳了个盘桓髻。 汤予荷在一旁瞥了一眼,毫不客气地点评道,“不好看,老气。” 侍女握梳的手一顿,低眉顺眼,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还没等李云昭开口,汤予荷整理了一下衣襟,又悠悠道,“既然梳不好,就去叫知春来。” 李云昭在镜中看了他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中隐隐有些气怨的迹象,懒得和他计较,对侍女摆摆手,“算了,就这样吧。” 她垂眸在妆奁里挑了一朵花簪和一只青玉珍珠步摇,侍女赶紧接过,在她发髻上簪好。 换好衣裳后,李云昭便和汤予荷出门,去往岑夫人住的院落。 冠武侯府实在是很大,松风阁距离岑夫人住的峤山居有些远,走到半路,李云昭蹙起了眉头,伸手揉了揉肚子。 昨晚只吃了半饱,她现在饿了。 只要一觉得饿,李云昭就莫名的心跳加速,好似肚子都让人挖空一样,抓心挠肝的难受起来。 这个奇怪的毛病一直跟随着她,除了米饭这种良药能治她,连柳神医也没有办法。 汤予荷余光瞥见她捂着肚子,剑眉蹙起,“怎么了?” 李云昭抿了抿唇,郑重道:“……我饿了。” “一会儿就在母亲那儿吃早饭吧。”汤予荷说完,又补充一句,“素斋。” 别管素不素了,李云昭现在瞧着人都想啃上两口,路边的植被花草,她都想上去薅两把塞嘴里,嚼吧嚼吧咽下去,填满她这恼人的胃。 李云昭暗暗加快脚步,还对汤予荷催促道:“走快点。” 他们俩在前边走得大步流星,后边一溜侍从侍女只能跟着,两条腿倒腾得越来越快。 好容易到了峤山居,俩人才走进屋子,便闻到檀香缭绕,房里装扮清冷朴素,少些烟火人气,倒像个佛堂。 岑夫人一大早见到汤予荷和李云昭来请安,面上闪过一丝诧异,看了儿子一眼,似在责备他的不懂体恤。 然而没等她说话,汤予荷便抢先问道,“母亲,早饭准备好了吗?” 岑夫人愣了一下,点点头,“好了,准备好了。” 她转头看向李云昭,李云昭低眉垂眼,拱手行礼,沉吟片刻,有些庄重而严肃地开口,“儿媳云昭,见过——母亲。” 李云昭小的时候,还曾想抢汤予荷的娘,当初万两金他不肯卖,如今还是让她叫上了。 岑夫人听到“云昭”二字,眼神里的惊讶有些藏不住,犹豫地开口道:“你姓云……不是姓贾吗?我记得你,虽然你变了许多,可我却记得你的眼睛。” 李云昭一怔。 不是吧……感情汤予荷什么都没和他娘亲交代,连以前的谎话都没圆一下。而岑夫人也不问,就这么让儿子把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娶回家了? 这做母亲也是怪放心的,真不怕汤予荷让妖魔鬼怪迷了眼。 这做儿子的也是够孝顺,闪婚娶个媳妇,老娘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也是世所罕见。 汤予荷这会儿倒是十分坦诚,面不改色,不以为意道:“姓贾的是假名,我忘了告诉母亲,云昭才是真名。” 李云昭低下头,默默心想:“不关我的事,都是你儿子骗你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看我。” “云昭……哪个云,哪个昭?”岑夫人看着李云昭问道。 李云昭腹诽道:问你儿子啊,别问我! 然而她还是在岑夫人的注视下,老实开口道:“是云彩的云,昭……” 李云昭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完,就被汤予荷出声打断了。 “和先帝名讳一样的云昭。” 他瞧着岑夫人,露出一个没那么孝顺的微笑,“母亲,我饿了,咱们先吃饭吧。” 第82章 论称呼 自岑太傅和汤大帅接连离世之后,岑夫人澹泊寡欲,长住别院清修,吃斋念佛,唯有些大事年节时才回侯府住几天。 所以峤山居很清净,里外不过三五人伺候,岑夫人身边的嬷嬷将素斋端上桌,便退到门外,屋内只剩三个人。 岑夫人笑容亲切,招呼李云昭入座,温和道,“不知道你们这么早过来,早饭只备了些素菜。” 李云昭道:“昨日吃了大鱼大肉油腻辛辣,今日正好吃点清淡点,调和一下才好。” 她说着,目光扫过桌上的菜,有罗汉斋,素笋丝、石花仙菜、还有一碟素包子,以及鲜菇粥。都是三菇六耳、瓜果蔬茹以及豆干豆腐为主烹饪的菜肴。 眼见热气腾腾的食物近在跟前,可岑夫人还不动筷,李云昭忍得有些脸色僵硬起来,她看了汤予荷一眼,不动声色地朝他使了个眼色。 汤予荷与她对视,收到示意,便道,“母亲,请动筷吧,我真的饿了。” “你也真的是的,何不吃了早饭再过来,一大早赶过来做什么,一把年纪了,也不知疼人。”岑夫人语气有些责备,斥责他一句之后,这才拿起了筷子。 一把年纪…… 见汤予荷的脸色瞬间有些微妙,一副吃瘪又无从辩解的样子,李云昭默默低下头,忍不住笑了。 汤予荷被训斥了之后,很快表现出一副体贴温柔的样子,盛了一碗鲜菇粥,放在李云昭面前,又夹了一筷子的笋丝到她的碗里。 孺子可教也。 岑夫人见状,点头欣慰地笑了笑。 一家人吃饭不在交际,所以岑夫人和汤予荷都不言语,李云昭垂眸慢慢喝粥,吃相难得斯文起来,只有轻微的羹匙与碟碗触碰的响声。 岑夫人坐在主位,悄悄地打量起李云昭,一双清透又幽深的眼眸升起一丝犹疑,似是想从她身上看出什么。 她又转头看了看汤予荷,便看见一贯冷心冷情的儿子坦然从容地对她示以一个微笑,并熟练地帮李云昭夹了菜。 吃完早饭,移步正堂,嬷嬷将准备好的茶水端上,汤予荷与李云昭先后向岑夫人下跪敬茶。 岑夫人将李云昭扶起,从自己手腕上摘下一只柔润细腻的羊脂白玉手镯,正欲给她戴上,却见她衣袖之下露出一条显眼的红绳。 岑夫人的动作一顿,而后握住李云昭白皙的手,慢慢将手镯套到她手腕上。 李云昭盈盈行礼,声音轻缓,乖巧道:“云昭谢母亲赐礼。” 岑夫人红了眼眶,张了张嘴,似有千言万语要叮嘱,最后只是紧握李云昭的手,叹道:“好孩子……好好的,好好的。” 李云昭默默,垂眸点头道,“是。” 岑夫人并没有留他们太久,财大气粗的赠送了李云昭不少东西,让小厮侍女抬了几个大箱子回松风阁。 回去的路上,穿过一个桂花园,李云昭和汤予荷并排走在平整的石道上。 闻着花香浓郁,她随手摘了一小簇橙黄色的桂花,搓落在手心,闻了闻,便道:“我想吃桂花糕。” 汤予荷道:“回去就让厨房做。” 李云昭其实想再尝一尝岑夫人做的糕点,她已经快要忘记是什么样的味道了。但她作为一个刚进门的媳妇,第一天就让婆母给她洗手做糕点,实在是太猖狂了点,所以她没好意思提出来。 她合拢了手掌,将桂花握在手中,伸到汤予荷面前。 汤予荷以为她要给自己,便摊开手掌去接。 谁料下一秒,橙黄色的小花纷纷扬扬地扑面而来,汤予荷猝不及防,被带着花香砸了满脸,小花朵儿又落在他头上、肩上。 李云昭奸计得逞,笑得狡黠:“香吗?” 汤予荷脚步停下,只是偏头看了看肩上挂着的数颗小花朵,挑了挑眉,也没有伸手拍掉。 “没你香。” 李云昭愣了一下,一时反击也不是,不反击也不是,只好当作没听到。 手上残留有树屑灰尘,她顺手扯起汤予荷洁白的衣袖,用来擦了擦手,这才算解气。 汤予荷无奈的瞥了她一眼,拍了拍衣袖。 李云昭继续往前走去,“我很好奇。” “什么?” 李云昭很好奇,他什么都没有告诉岑夫人,岑夫人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为什么会同意他仓促成亲的决定? “你是怎么和你娘说的,她怎么会同意你成亲的决定?” 汤予荷闻言,表情变得有些冷淡,转头看着她。 在峤山居一口一个母亲,叫得比谁都亲切,出了门就是“你娘”,分得生疏明了,汤予荷的心情一下就变得很不是滋味。 曾有一瞬间,他满心欢喜地以为,她不只是在做表面功夫,也有那么一丝真情实意。 “我也不知道我娘为什么同意。”汤予荷语气幽幽,低声道,“你可以去问问我娘,我娘肯定很乐意告诉你的。” 李云昭不知道他怎么想,却明显听到他加重语气的“我娘”二字,还有一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她不由心道:这是什么意思,该不会是觉得她和他抢娘亲吧? 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是这么小气。 李云昭腹诽不止,就在此时,有小厮迎面小跑来报,说路首领上门拜访,人已经请到松风阁的花厅等候。 俩人没有再继续这个“你娘”“我娘”的话题。 回到松风阁,李云昭刚要和汤予荷分别,往阁楼走去,汤予荷叫住了她,冷着脸道:“路崖估计是为了方鱼年的事情来的,你不去听吗?” 李云昭脚尖一转,跟他往花厅方向而去。 汤予荷从正门进入,李云昭则绕了一圈,从花厅后门进入,走到八扇屏风之后坐下,在暗中偷听。 花厅内,路崖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稳坐如钟,没有起来给汤予荷行礼的意思,脸色相当不爽,语气讥讽。 “汤大人,好手段啊。” 汤予荷微微一笑,“路首领说的是哪里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路崖嗤笑一声,直言不讳,“你以为你掺和了皇陵的案子,就能只手遮天,把方鱼年给弄出来吗?” 汤予荷在他旁边坐下,摆正衣袍,“哦……照路首领的意思,方鱼年的罪证已经是板上钉钉,平反的希望渺茫了?” “他做的本来就是杀头的大罪,你想怎么替他掩盖?”路崖斜视了他一眼,“陛下要是不想动他,难道会千里迢迢把他押回来吗?” 汤予荷丝毫不为所动,语气平淡,“所以你这是来告丧的?” 他忽然笑了一下,语气却是幽深冷寂,平静地说出狠厉的话,“我昨日才大喜,很不想听这么不吉利的话,路首领是想自己出去,还是我让人拿了扫把打出去?” 路崖转头看着他,眉宇低压,眼神犀利,“我不是来和你说的。” 第83章 时移势迁 不是来找汤予荷? 李云昭坐在屏风之后,心下才起了疑惑,下一刻,外边传来路崖的刻意压低的声音,“她在哪?我要见她。” 汤予荷一挑眉:“谁?” “别跟我装蒜,我知道她在你这里。” 路崖的声音浑厚而低沉,听起来气势汹汹,格外强硬。 “桐山皇陵这几年一直都好好的,为什么方鱼年和你说过之后,忽然就出了问题?” 汤予荷略微拧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路崖竖眉瞪眼,毫不犹豫地说出自己的推断:“我的意思是,是不是你做的局,故意给林效透露消息,故意用方鱼年胁迫她回京都,就是为了逼她和你成亲,把她困在你这侯府里?” “什么?” 汤予荷怔忪半晌,低下头,气极反笑,“路首领,平时就是这么断案的?那死在你手下的冤魂,只怕数都数不清了。” 路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那你说,林效他为什么知道这件事情?” 汤予荷有些好笑地看了路崖一眼,看傻子一样看他,“这你是不是应该去问林效?而不是来问我。” 路崖还记得李云昭说过的每一句话,她说她不要君权,不要蹚京都的浑水,她本不应该回来才对,就算是为了方鱼年,她又凭什么和汤予荷成亲? 所以,一定是汤予荷这个老狐狸做了什么,一定是他用方鱼年来胁迫她。 路崖想的非常笃定。 他又重新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摆手道:“我不想和你说,我要见她!” 见路崖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强横样子,汤予荷微微偏头,看了一眼八扇的屏风,眼眸愈加深沉,思量着什么。 如果她想见路崖,她自然会走出来的,没出来就证明,她不想见。 “路首领,就算是要拜访本侯的夫人,最起码的礼节应该有吧?像你这样,空手上门,吵着嚷着要见“她”,请问她是谁?与我侯府有何相干?” “你!”路崖瞪了瞪眼,脸上噌噌涨上怒意。 汤予荷话里弯弯绕绕,路崖也听出来了意思,反正就是不让见。 这其中定有猫腻! 路崖一拍桌,咔嚓一声,实木的桌子裂了一个缝,怒喝道,“我没想到你汤予荷是这样的人!我告诉你,我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你胁迫囚困。快快把她放了,我可以既往不咎,再啰嗦我就劈了你这侯府!” 汤予荷不以为意,“厉害,快劈吧,劈完我好去衙门报案。” 他话音刚落,屏风后忽然发出一阵敲桌的震响声,一道清脆的声音随之传来。 “别吵了。” 李云昭甩了甩手,暗暗嘶了一声,敲桌子太用力,手指关节都敲疼了。 果然手边还是得放点称手的东西,例如醒堂木之类的,比用手敲桌拍桌好用多了。 路崖听到声音,眼神一沉,猛地一下站起来,抬脚就要朝屏风后走去,想要一探究竟。 汤予荷也快速起身,挡住他的去路,微笑道,“路首领,别这么鲁莽无礼。” “你又想怎么样?” 汤予荷语气不容置喙,“没让你过去,站外边说话。” 屏风内,李云昭看了一圈,拿起茶杯,又放下,最终咳了一声,判官一样下达指令:“有话就说,我听得见。” 路崖一愣,便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她都听见了,顿时局促不已,“你……你没事吧?” 李云昭叹了一口气,无奈解释道,“好得很,没有被五花大绑。” 路崖瞥了汤予荷一眼,见他翻了个白眼,满脸讥讽,路崖脸色顿时涨红起来,尴尬极了。 他摸了摸后脖子,硬着头皮向屏风后问道,“我能不能和你单独说说话?” 李云昭沉默了半晌,就在路崖觉得无望时,她忽然轻声道,“予荷,去看看桂花糕做好了没有。” 她话刚说完,就见汤予荷从外边走来,大步越过屏风,一脸阴郁地走到她跟前。 明明一身戾气,偏偏蹙了眉,一双桃花眼便散去三分怒意,剩下的凝在眉宇,成了委委屈屈的幽怨。 “听他的话干什么?说了我保证帮你救方鱼年,这还不行吗?” 李云昭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露出无辜的神情,小声道,“不是你让我来听的吗?” 汤予荷冷声道,“他说的又不是方鱼年的事情,听他干什么?” 李云昭想他大概是被路崖的话气到了,那番“做局”的刻薄的话,李云昭都没敢想,路崖竟然敢说出来,也不怨他生气。 “不管他说了什么,我会告诉你的。”李云昭不得不先安抚他的情绪,为了不让路崖听到,还得压低了声音,像做贼似的。 “好了,去吧。” 汤予荷冷着脸,愤愤拂袖而去,从后厅离开。 李云昭沉声道:“进来吧。” 路崖慢慢地往里走进,穿过屏风,目光一晃,看到一个挽着妇人发髻的女子,身穿暗纹秀丽的青衫,漂亮得有些陌生的脸上,不施粉黛,如清水芙蓉,神情从容淡定。 路崖微愣,呆滞地看着她。 “坐吧。”李云昭对他摆手示意,直接了当地道,“你想说什么?是关于方鱼年的事情吗?” 路崖回过神来,又看了看她,在她旁边坐下,“不只是关于方鱼年。” “别卖关子了,说吧。”李云昭没什么耐心。 路崖沉声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回京都,为什么要……嫁给汤予荷?” 李云昭反问道,“你觉得我为了什么?” 路崖又看了看她,思忖片刻,沉声道,“在之前,陛下本来是想重用方鱼年,打算封他做太子少傅,让他教导并辅佐太子……这已是无上的荣宠,可方鱼年却拒绝了,陛下大怒,这才发配他到奉姑去。” 李云昭脸色逐渐严肃起来,拧眉低声道,“这件事情我知道,可这与他现在的案子有关吗?” “有没有关系不重要。”路崖抬眸看了她一眼,在对视之后,又快速移开目光,“我这几日进宫,接连试探了几番,还是摸不清陛下的态度,他既没说要严惩,也没说可以网开一面,只是一直吊着。” “直到我今日听到,如今的太子少傅在五天前已经因失职被罢免了,可这件事情一直被陛下按下,不仅消息没有传出来,陛下也没有要重新挑选新太子少傅的意思……所以,我猜陛下或许还是钟意方鱼年,这或是他能从皇陵一案脱身的契机……” 李云昭听完他的话,陷入了沉思中。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路崖又问道,“所以,你为什么嫁给汤予荷,是为了方鱼年吗?若是如此,我可助你一臂之力,只是,我想劝你,离开京都。” 李云昭一挑眉,“我会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平民百姓,忠君爱国,不会沾手朝堂事的。” 路崖却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汤予荷自两月前从腾凌城回来,行事作风实在激进,陛下……很是不喜,所以,你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李云昭很快就反应过来,知道汤予荷是为了被贬谪出京都,才故意惹李皎不快。 第84章 迁延观望 今日的茶水清透,香气韵味十足,她微微点头,并未急于言语,而是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而后咂吧咂吧滋味。 嗯,这次不是陈年旧茶。 汤予荷这个抠门的,半罐陈年的筱雾雪芽,还当成宝贝一样藏起来不舍得喝。 见她迟迟不发话,路崖拧起浓密的眉头,悄悄地地量着她的五官轮廓,却又不敢看太久,时不时收回目光,又时不时看去,显得有些紧张不安。 李云昭放下茶杯,温和地问道:“还有别的吗?” 路崖期期艾艾地瞅了瞅她,犹豫不决,李云昭看了他一眼,直接道,“有话直说,别支支吾吾的。” “或许过两天,陛下就会亲自提审方鱼年。” 李云昭隐隐听出了点话外之意,路崖无非就是想暗示她去劝劝方鱼年,让方鱼年向皇帝服个软,顺便把这个太子少傅的官职认下来。 她颔首浅笑,“知道了,我会去劝他的,你放心吧。” “多谢……云姑娘。”路崖拱手道,他转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见无人窃听,才低声道,“姑娘若要离开京都,请随时吩咐,我定助姑娘安全离开京都。” 李云昭微微眯起眼睛,问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那位……” 路崖脸色一变,急忙解释道:“我没有告诉陛下关于你任何事情,我发誓!所言若虚,六合司则万劫不复!” 他似乎唯恐李云昭产生误解,言辞恳切,仿佛即刻便能以死证清白。 对于路崖的话,李云昭勉强的信了一分,因为路崖最在乎六合司,即使是开玩笑,也不会把六合司当成赌注。 “我相信你。”李云昭满不在乎地摆手,语气随意,“你回去吧,明日凌晨我去看方鱼年,你安排一下。” 见她下了逐客令,路崖站起来,朝她拱手行礼,毕恭毕敬道:“路崖告退。” 他说完,恋恋不舍地看了李云昭一眼,从花厅离开。 路崖离开之后,又过了一刻钟,汤予荷才姗姗而来,手上老老实实地端着一碟清香软糯的桂花糕,回到了花厅内,一脸怨气地放到李云昭面前的桌上。 “挺快的嘛。” 李云昭乐呵呵地夸赞一声,手指轻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细细品味,只觉清香满溢,口感绵密细腻,甜而不腻,甚是美味。 汤予荷没说话,坐到一旁,脸色极其冷淡。 “汤予荷。” 李云昭轻唤一声,他便应声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她。 “如果是对路崖生气,你现在可以派人去把他用麻袋套起来打一顿,当然,前提是你的人能打得过他。” 路崖是李云昭亲手挑选的利器,从小在皇宫秘密特训出来的,五个武学师傅专门教授他武功。他如今功力深厚,武艺精妙,可以说是京都一等一的高手,普通的小兵小将对付不了他。 她将咬了一口的桂花糕放在盘子边缘,拍了拍手,敛眉正色道,“还有,我没有怀疑你会那么做。” 汤予荷听了她的话,眉上的冰峰逐渐融化,化成清冽的水雾,在眼底一圈圈散开。 他轻声道:“真的?” 李云昭翻了个白眼:“假的!” 汤予荷缓缓地笑了,“是真的假的?还是假的真的?” 李云昭拿起一块桂花糕,堵住了他的嘴,“少废话。” 汤予荷叼住她喂来的糕点,仰头整块一口吞下,结果在李云昭一副“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眼神中,被噎得直顺胸口。 “蠢死算了。”李云昭有些无语地看着他,正要给他倒茶,他已经等不及,拿起她喝了一半的茶杯,仰头喝下。 汤予荷缓了过来,又露出一副春风拂面,风度翩翩的模样。 “路崖都说什么了?” 李云昭清了清嗓子,“听路崖的意思是,皇帝想让方鱼年做太子少傅,而路崖和方鱼年从前都是从皇宫出去的,或许皇帝觉得他们有些交情,便授意路崖去说服方鱼年。” 汤予荷一语道破,“路崖这是想利用你,让你去当说客。” 路崖私底下和方鱼年最不对付,怎么劝得了方鱼年,只怕三五句话谈不妥,就要打起来了。 可皇帝的命令放在这里,路崖没法拒绝,估计就想到了李云昭。 李云昭微微点头,算是认同了,“方鱼年他现在背上了桐山皇陵的案子,皇帝按下不发,也许就是大发善心给他一个机会。” 太子少傅,相当于太子的智囊,辅佐教导太子的过程中,将会很大程度影响一国储君的行事风格,非德才兼备的贤达不能胜任。 方鱼年做李云昭的书侍时,和李云昭一样听了十来年岑太傅的教诲,日复一日地,默不作声地将岑太傅学了三五分像,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汤予荷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总之,方鱼年现在就两条路,要么接受皇帝的善心,要么承担桐山皇陵的罪责。”李云昭的语气颇为严肃,“明日凌晨,我要去六合司见方鱼年一面。” “凌晨?”汤予荷蹙眉不解,显而易见的有些不高兴起来,“为什么非得凌晨去。” —— 夜色而至,如同天地间的灯火被熄灭了,只留下一片一片的黑帛在空中飘荡。 汤予荷侧躺着,看着李云昭全身裹着被子背对自己,只剩一个长发散落的后脑勺。她方才沐浴过,身上发间有清香萦绕,仿佛布满了整个床榻,冷冽香透。 分明很淡,却感觉比床前燃着的沉水香还要浓郁。 已是晚秋时节,晚上空气中透着冷肃,汤予荷却莫名觉得燥热。 李云昭说明了寅时要出门,汤予荷知道方鱼年的事情对她来说,现在是第一位,所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入睡。 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对于李云昭而言,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上是方鱼年,下是其他人。 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昨夜他已经丢了一千金,今夜连百金也是可望而不可即。 他平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之后,小心翼翼地移过去,观察李云昭睡着没有。 见她睡颜恬淡,呼吸绵长,情不自禁在她脸颊上亲吻,然后掀了她的被子,将她捞进自己的被窝里。 汤予荷将下巴亲昵地靠在她的肩膀上,手臂搂着她的腰肢,嗅着她发间的芬芳,缓缓闭上了眼睛。 然而搂着心上人想要平静入睡,对于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而言,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一刻钟之后。 汤予荷又睁开眼。 欲色幽深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李云昭的脸,微弱的烛光下,映得那双桃花眼如同饿狼冒着青光的眼睛。 他咬咬牙,撑着胳膊支起上半身,然后忍无可忍地,低头朝那闭合的唇瓣而去。 轻而又轻地亲吻舔舐。 第85章 与愚与鱼 里衣单薄,触碰在一起的身体能感知到对方的体温——至少对李云昭来说,她能感觉到,有个热气烘烘的高大躯体将她笼罩。 温热的手掌捏着她的下巴,有什么湿热又柔软的东西,轻扫她的唇,甚至于,灵活地撬开她的牙关。 像强盗土匪一样,入侵掠夺。 李云昭忽然梦到自己变成一只鱼,被渔民用巨大结实的网捕捉上岸,扒拉两下,“扑通”一声,丢进烧热水的锅里,水花四溅。 灶台下的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 起初她觉得自己快热死了,慢慢的,她又觉得自己快被淹死了,几乎喘不上气来。 她听到了,呼哧呼哧的声音,从微弱到清晰,越来越重。是那可恶的渔夫拉动了风箱,一边卖力地拉,一边幽幽地呼唤:“昭昭……昭昭……” 如同听到鬼差索魂的声音。 李云昭在不知先被煮熟,还是先被淹死的惊骇中,赫然惊醒。 然后她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钻进了汤予荷的被窝,而汤予荷…… 伸手摸了摸身旁空荡荡的地方,被子里还是温热的,汤予荷不知所踪。 与此同时,门口传来开门的声响。 李云昭翻了个身,打着哈欠打算继续入睡,却忽然发觉唇舌有些发麻,顿时气得无语。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门外终于传来了声音,有人关上了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卧房,然后小心翼翼地爬上床榻。 他重新躺在李云昭身边,身上透着冰凉的寒气,丝丝缕缕地扩散开。 李云昭被他弄醒,心里憋着一股气,翻过身,默默睁开眼睛,然后抬脚踹了他的小腿一脚。 汤予荷猝不及防被她吓了一跳,喉咙中发出一声惊呼,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她,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来。 见他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李云昭担心他被吓掉魂了,连忙伸手去拍他的脸,“汤予荷?” 汤予荷视线从恍惚茫然,到慢慢聚焦,眉头蹙了起来,惊魂未定地地望着她。 李云昭疑问道:“你没事吧?” 汤予荷伸手握住她的手指,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昭昭……你吓死我了……” 李云昭瞪他,“是你做贼心虚。” “对不起。”汤予荷被戳穿,当即麻利地认错道歉。 然而道歉归道歉,他的人已经顺势靠近李云昭,长臂揽着她的腰,将她搂在怀里,闭上眼睛,声音温和缱绻,困倦道:“不闹了,睡吧。” 他大概的泡了个冷水澡,身上冰冰凉凉的,李云昭伸手去推了他一下,没推动,抱怨道:“你身上好冷。” 汤予荷懒懒地嗯了一声,声音带着倦意,“一会儿就热了。” 他的身体在慢慢发热,体温逐渐恢复,热乎得像个汤婆子。李云昭本来就困了,在舒适的暖意中,闭上眼就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 然而李云昭睡的并不安稳,可以说是噩梦连连。 梦里总有一个刺客要刺杀她,每次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她身后出现,拿着一把匕首抵在她后腰,仿佛下一秒就要捅死她。 天色初晓,朝色朦胧。 草丛的枝叶上挂着浓重的寒气露水,把草叶压得弯弯,接着啪嗒一声,一滴滴的露水陆续落在地上,叶子又弹了回去。 房内的烛火一盏一盏燃起。 汤予荷手握着玉梳,帮正闭目养神的李云昭梳理长发,利索地束了一个男子的发髻,戴上玉钗发冠。 李云昭看着铜镜中梳理平整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伸手摸了摸有些紧的额发,“这些事情,让知春做就行。” “我梳的不好?”汤予荷取了围绒的披风给她披上,修长白净的手指勾着锦带,垂眸认真地系起来。 “……还行。” 六合司。 方鱼年不在暗无天日,阴冷潮湿的地牢之中,被转移到了六合司内一间稍显简陋的偏房之中。 门前有四个司卫看守,等李云昭到的时候,司卫便被安排离开了。 李云昭需要和方鱼年单独谈一谈,就让汤予荷守在门外,独自推门而入。 这间偏房虽然比起牢房要宽敞明亮一些,但也是空荡荡,连床榻都没有,只有一层干稻草铺在地上,一张矮木桌上放着一个碗,碗里是早已冷透坚硬的半个馒头。 墙壁旁燃着微弱的烛火。 方鱼年就躺在稻草上,盖着一床棉被蜷缩着,他似睡不安稳,听到声音便立即抬头望来。 本来就清瘦的脸颊已经略微凹陷,憔悴青灰,没有丝毫的血色。 方鱼年眼睛布满红血丝,诧异地看着李云昭,嗓音沙哑至极,“你怎么来了?” 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李云昭的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走到他面前蹲下,伸手捏了捏他盖着的那床被子。 她没有询问“你还好吗”这样的话,可眼睛里已经露出关切。 方鱼年看了看她,贴心地宽慰道,“放心吧,六合司不会让我冷死的。” 李云昭收回手,沉默片刻,轻声道:“我和汤予荷成亲了。” “什么?” 方鱼年脸色一僵,震惊地看着她。 他是希望有情人能终成眷属,也期待着有一日李云昭能得到幸福,可绝不想看到现在这种情况下,李云昭和汤予荷成亲。 “是你自愿的,还是……” 李云昭有些好笑道,“当然是我自愿的,我不愿意,他还能强行按着我的头拜堂不成。” “话确实是这么个理,可是……” 方鱼年刚张口,李云昭便打断他的话,“不用担心我,我今天来是为了另一件事情。” 李云昭本来想将方鱼年弄回奉姑,让他继续当奉姑刺史,可显然李皎只给了他两条路走。 要么听话地活,要么顽固地死。 她将路崖的话原样转述给方鱼年。 方鱼年听完之后,微微颔首,表情淡淡,语气透着一股惋惜后悔,“我早该想到的,要知道是这样,我早就准备好出去升官了,也不用在这里受困受冻。” 他拿起碗里冷硬的馒头,在桌子上敲了敲,发出邦邦的响声,“你瞧瞧,这是人吃的吗?” 他的语气颇为俏皮,可李云昭却笑不出来,脸色十分凝重。 “鱼年哥,你再想想,有什么办法能离开京都,告诉我,我一定会做到的。” 方鱼年摇了摇头,郑重地看着她,坦言道:“说实话,当时我不愿意做这个太子少傅,是因为在皇宫里,总会睹物思人,想到从前诸多往事。” “其实……我心里也很不甘心,我会忍不住地想,如果你还在会怎么样。我的内心不平静,所以我觉得我胜任不了太子之师的职责。” 他望着李云昭,忽然露出一个微笑,“但是你回来了,或许我可以试一试。” 第86章 火伞高张 窗外的天色逐渐亮起,方鱼年走到窗边,慢慢伸展腰身,手指推开窗户一条缝隙,有一丝光亮骤然照在他脸上,化出了温润之意。 他眯眼看着门外守着的身影,挺拔如松,不退不避,如同一个尽忠职守的护卫。 方鱼年微微一笑,语气倨傲,“云昭,我已经过了两年清闲的日子,真是过够了。如今的情形可不比当年窘迫,险象环生,真是走错一步就要丧命,多刺激啊,我还有一点想念了呢。” 李云昭嫌恶地瞥了他一眼,觉得他心里大概有些变态。 “我一点都不想念。” 如果能够万事太平,每天吃饱穿暖,无忧无虑,谁又乐意步步为营,把所有事情当作生死棋局来下注。 “你这两天还得吃点苦头。”李云昭于心不忍道。 方鱼年点头,很理解地道,“我知道,等陛下见到我,我越凄惨才越好呢。” 天光大亮前,李云昭和汤予荷从六合司离开。 上了马车,汤予荷才问道:“方鱼年怎么说?” 李云昭长叹一口气,语气怅然:“他愿意。” 车轮滚滚,马蹄声声,太阳刚出来,尚未跃过屋顶瓦上,街道上依旧冷冷清清,还没到喧嚣热闹的时候。 汤予荷瞧着李云昭的神色,目光幽深静谧,嘴唇嗫嚅了一下,他想问她有什么打算。 现在看来,方鱼年不需要他来救,他不需要再履行承诺的誓言,那么因此而起的盟约,她是否还会继续下去? 即使成亲了,对李云昭而言,也不过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只要她不想待在他身边,无论如何都会离开。 他张了张嘴,话没说出口,李云昭已经打着哈欠歪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小憩,凶狠地威胁道,“下次再敢吵醒我,我就把你砍成两半。” 话到嘴边最终又沉寂下去,汤予荷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口。 回到侯府时,李云昭已经从汤予荷的肩膀歪倒在他怀里睡得沉沉,睫毛安静的倒垂着,白皙的脸颊被闷得有些泛红,唇瓣微微张开一条缝隙,睡颜格外安然乖巧。 小的时候,汤予荷进宫去齐贤殿找外祖父,就看见小小的公主殿下支着胳膊撑在桌案上,眯着眼就睡得迷迷瞪瞪,微张着嘴,口水滴答滴答,落在纸上。 等她忽然惊醒,睁开眼睛,低头一看,桌上新写的文章被嘴边流下的口水晕成一团墨。 她的脸也是这样的红润,低头把宣纸揉成一团塞进桌子底下,然后一抬头,远远的就和站在殿门口汤予荷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李云昭面子受损,下课之后,便把他抓到殿外的柱子后边,恶声恶气地威胁。 “要是敢乱说出去,孤就割了你的舌头!” 自此之后,李云昭因怕自己英姿再次有损,在课堂上打瞌睡的毛病硬生生治好。 汤予荷没有叫醒她,两只结实有力的手臂将她牢牢地抱在怀中,步履沉稳地朝松风阁走去。 庭院中洒扫的几个侍女瞧见了,便行礼道:“侯爷,夫人。” 其中一个侍女上前禀道:“三小姐来了,带了礼物,说是想见一见夫人,现在正在花厅等着。” 汤予荷脚步一顿,“只有她一个?” 侍女喏喏,“是,三小姐非要见到夫人,喝了三盏茶,还没走。” 汤予荷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人,见她呼吸绵长,依然睡得安稳,鬓角的几根碎发被风吹动。 他拢了拢披风为她挡住冷风,这才轻声吩咐道:“告诉她,夫人没空,她若还要等,那就多上些点心给她,别让她饿着了。” 他言罢,便朝着桥廊迈步而去,穿过碧波微漾的池水,回到房间内。 汤予荷的怀抱实在温暖,而床榻上的锦被带着凉意,李云昭刚脱离他的怀抱,被放进冰凉的被窝里,眉头便不自觉地蹙了起来,不悦地哼哼一声。 汤予荷脱了鞋袜,躺在她的身边,李云昭感知到暖意,本能地寻去,贴在他的身上。 汲取到温热的来源,李云昭那微蹙的眉心展开,满足的哼了一声,声音慵懒婉转。 汤予荷深吸一口气,低叹了一声,“磨人精。” 睡着的老虎毫无防备,看起来并没有攻击力,只会让人觉得毛茸茸的很可爱。 李云昭的英气在于眉眼,尤其眼神是最犀利的,最具有震慑力的,每当她敛眉冷眼时,总会让她稍显清纯俏丽的容颜也变得不近人情。 可她闭上眼睡着的时候,仿佛就成了一个被养在深闺中,未经风雨,不谙世事的少女。 乖巧温和,没有锋芒。 这并不会让汤予荷觉得她像柔弱的娇花,只是会想,她这样的猛虎,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他能见到,而旁人不能。 汤予荷几乎一整夜没合眼,看着她安静的睡颜,此时也有些疲倦了,闭上眼缓缓入睡。 睡了三个时辰,不过未时,李云昭被捂得热醒过来,窗外白昼亮眼,日光透过窗户照亮了屋子。 床帐层层叠叠,垂落在地,无端给把青天白日也渲染出几分旖旎春意。 汤予荷还在闭目沉睡,长睫低垂,俊美极色的侧脸被淡淡的光影笼罩,像蜿蜒起伏的山峰。 李云昭大发慈悲的没有吵醒他,翻身下床,整理了衣裳发髻,便推门离开。 她去寻了知春,让她去找商队的人,派几个人返回奉姑。 方鱼年大概是回不了奉姑了,到时候必然有新官上任,她得让人捎信回去告知刺史府的其他人和杨水淼,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以及奉姑的生意,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过问了,甚至不知道是盈是亏。 若实在回不去,她得找个信得过的人去打理,要么就将一部分产业转移到京都,因为奉姑离京都实在太远,她就算想在京都操控,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等她写了几封信,放进信封里用火漆封缄,知春握着信封,疑问道:“姑娘,我们还会回奉姑吗?” 李云昭看了她一眼,“你想回吗?” 知春道:“只要姑娘高兴,我在哪里都可以。” “我也说不准,兴许回,兴许不回。”李云昭眉目温和,又问她,“你觉得奉姑好,还是京都好?” 知春想了想,纠结地比较一番,得不出结论,便道,“奉姑偏远但是清净安稳,京都繁华热闹但是太混乱,各有长短,我觉得都挺好的。” 李云昭低低地“嗯”了一声,神情有些动容。 第87章 欲擒故纵 闲来无事,李云昭去了库房,打开岑夫人送的四个大箱子清点查看,除了皮草、珍宝,名画玉器之外,还有一箱全是泛黄老旧的古书,卷轴竹简书册绢书俱全。 李云昭小心谨慎地翻开一看,发现每一本都是名家孤本,比一箱的金银珠宝还要名贵,一本价值可比千金。 李云昭猜测,这些大概都是岑太傅的珍藏,也是岑夫人出嫁时的陪嫁之物。 握着看起来有些脆弱的竹简,李云昭将竹简放在箱子上,慢慢展开。 竹简上的刻字依旧清晰可辨,这是一封送别信,是一个诗人赠予好友的情书。 这封信或许也被老师这样小心翼翼地翻看过,他的目光曾收纳了竹简上伶仃的字,将它们组合起来,缓缓念出,为人所闻,为人所识,才实现了它存在的意义。 李云昭跪坐在地上,将一封封的书卷摆放在箱子上,一字一字阅览。 傍晚日暮时,岑夫人派人来请李云昭去峤山居用晚饭。 李云昭只好在侍女催促的眼神中,恋恋不舍地将书简卷起放好,重新合上了木箱,她慢慢站起来,揉了揉坐得有些酸麻的小腿。 “汤……侯爷呢?” 侍女低头回答:“侯爷半个时辰前就先去了峤山居。” 李云昭到峤山居的时候,席面已经摆好,汤予荷与岑夫人正等候着,就等她来开席了。 因顾虑汤予荷与李云昭二人要喝酒吃肉,岑夫人便安排分桌而食。 李云昭落了座,一眼就看见桌上的佳肴中,有一碟晶莹香甜的桂花糕,散发着馥郁的清香。 岑夫人一双柳叶眉弯弯,笑容亲切,眼中盛满柔水的笑意,“予荷说你爱吃桂花糕,我今日便做了一些,你尝尝怎么样。” 李云昭惊诧地看了汤予荷一眼,见他垂眸沉思,不知在想什么。 她确认自己并没有和他说过,她想吃岑夫人做的糕点。 他怎么会知道呢?有读心术不成? 李云昭疑虑之下,拈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细细琢磨品味。 而后终于重拾了记忆深处遗失的味道,明明只是一块糕点,好像没有什么不同,却不知为何如此记忆深刻。 好像带着各种各样的过往情景,一股脑的随着味蕾钻进她的脑海里。 只有轻松欢喜,没有苦恼烦忧。 在岑夫人有些期待地眼神下,李云昭露齿一笑,乖顺诚恳地回答,“特别好吃,甜而不腻,软糯可口,我很喜欢,谢谢母亲。” 岑夫人笑了,眼中闪烁着些许晶莹,仿佛被她的赞美感动过头,喜不自胜,“喜欢就好,什么时候想吃,随时说,我再做给你吃。” 李云昭瞧着她微红的眼眶,有些惊讶。她知道,岑夫人是个很多愁善感的女子,有什么心事都会显露在面上,从来遮掩不住。 而汤予荷这一顿饭吃得异常沉默无言,偶尔回答一两声,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李云昭一边吃肉喝酒,一边打量着母子俩异样的神情,心中隐隐猜测。 他们在前半个时辰里,一定谈了什么,或许有关于她的身世。 她忽然升起一丝逗弄之心,忍不住邪恶地想,如果她此时对岑夫人可怜兮兮地喊一声“岑姨”,岑夫人一定会憋不住地哭出来。 李云昭举起酒杯喝了一口,抬头看向主位的岑夫人,便见她捏着手帕,借着擦嘴的动作偷偷抹了一把湿润的眼睛。 好嘛,根本不用她逗。 她又倒了一杯酒,偏头看向汤予荷一眼,思绪漫无边际地沸腾起来。 她还没看见汤予荷哭过呢。 不知道他哭起来怎么样,是不是也像岑夫人一样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她想象了一下,便忍不住笑了。 吃完饭之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李云昭与汤予荷向岑夫人告辞,俩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前后有侍女在提着灯笼照路。 夜风冷肃,吹得李云昭的脸颊都有些凉了,体内的一点点酒意正在消散。 她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去看身后的汤予荷。 汤予荷停下脚步,问道:“怎么了?” “我累了。” “什么?”朦胧夜色中,汤予荷的眼神闪过一丝疑问。 “我不想走了。”李云昭对着他颐指气使,毫不客气道,“背我。” 汤予荷沉默片刻,走到她面前,卷起宽袖,纡尊降贵地半蹲下身子。 李云昭向侍女拿了一只灯笼,便朝她们摆摆手道,“你们先走吧。” 侍女们齐声应是,迈着小碎步地快速从二人面前离开。 一回生二回熟,李云昭熟练地用手臂圈住他的脖颈,趴在他的背上,汤予荷慢慢站直起来,手臂勾住她的腿膝,将她托起带到和自己齐平的空中。 这个时候他不用弯腰低头也可以和她直视了,只是可惜,他得把头拧一圈。 李云昭手上握着灯笼,烛火晃晃悠悠地照在地面上,“看得清路吗?” 汤予荷回道:“可以。” 李云昭将下巴搁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忽然平静地出声问:“你已经和岑姨说了,是吗?” 汤予荷回答得倒是干脆,“是。” 他预想中的怒意并没有到来,李云昭只是圈着他的脖颈,良久的没有说话。 只有脚步声和被风吹动的树叶的簌簌响动,偶尔有一二虫鸣。 光影随着步履晃动。 李云昭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天上的星星出来了。” 汤予荷低声道:“月亮也是。” “汤予荷。”李云昭郑重其事地唤了一声。 “你说。” “你在想什么?” 汤予荷脚步一顿,不明所以,“我想什么?” 李云昭似乎心情不错,耐心十足,又重复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汤予荷的声音清爽,从容笑道,“你会什么时候离开我。” 他像在说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并没有丝毫的疑问,只是陈述,平静而淡然地接受。 李云昭笑意浅浅,扬眉问道:“怎么,你好像很希望我离开?” 她的话似一番不辨是非黑白的羞辱。 汤予荷心头刺痛,也笑了一声,踩着石板路,走得很沉稳,他看向路旁的黑漆漆的一个荷花池,“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去?” “不信,你扔一个试试看。” “好啊。”汤予荷闻言,拐了个弯,直朝那荷花池走去,大步踩过草坪,便要越过石栏杆,跃入池水中去。 看他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李云昭手臂一收,抱紧了他的脖子,连忙道:“我不善凫水。” 汤予荷道,“那就一起淹死。” 李云昭讪讪,咽了一口唾沫,“太冷了,要不等暖和的时候吧。” 汤予荷发出一声冷哼,缓缓地将跨出石栏外的一只脚收了回来,没有放开她,转身返回石板路上。 可李云昭并不就此打住,存心戏弄他,又问道,“你去过云州吗?你觉得云州怎么样?” “不知道。” “那我走了之后,你怎么向别人解释?” 她以把汤予荷气哭为目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停地追问他,哗哗往他心口上撒盐。 第88章 怯雨羞云 汤予荷脚步一顿,松开她的腿,冷声道,“下来,我不想背你。” “那不行。” 李云昭搂紧他的脖颈,双脚缠在他紧实劲瘦的腰上,牢牢地抱住他,蛮横不讲理的耍赖,“我不管,你把我背回去。” 汤予荷似羞愤交加,罕见地发脾气道:“那就闭嘴!” 空气一时寂静无声,李云昭竟听话地没再开口,汤予荷这才气愤得托住她的双腿,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 灯笼的光影忽明忽暗,在快要熄灭的时候,终于回到了松风阁。 “咯吱”的一声,汤予荷用脚踢开房门,阔步走入房间,松开手,不悦道,“下来。” 进了房间,确定汤予荷不会背着她跳河跳水,李云昭积攒的狠话蠢蠢欲动。 “汤予荷。” 她没有从他背上下去,而是继续像阴魂不散一样,在他耳边低语吟喃,“说实话,我挺喜欢你的,但是——” 这个“但是”拖得长又长,让人莫名心生不详的预感。 “但是什么?”汤予荷漠然问道,声音如同秋夜的冷风一样萧瑟荒芜。 “我觉得你值得更好的人。” 这不是一句很伤人的话,但从李云昭嘴里说出来,却像掺了砒霜的蜜糖,毒到了极点。 汤予荷觉得心脏就像被人剜去一块肉,留下血淋淋的窟窿,不停地流着鲜血,痛得要死。 有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吹起床帐纱帘,垂挂的鸳鸯绣带的尾珠相互撞在一起,轻轻敲响。 声音沉沉而悠然。 汤予荷怔怔地站在原地不动,沉默良久,只是对她低声道,“下来。” 声音平静,无喜无悲,却饱含失望。 李云昭听得神色微愣,想起他从前被自己退婚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口吻说话。 极其平淡。 她心下一咯噔,松了手从他背上滑下。 汤予荷缓缓转过身,低头看着她,昏暗的烛光照得他脸色阴沉似水,他一字一句道,“李云昭,你够狠的。” 他说完便抬脚往外走去,李云昭眼疾手快,连忙抓住他的衣袖,“你去哪?” “我走。”汤予荷咬牙切齿,“我不碍着你的眼,可以吗?” 他用力一扯,想把自己的衣袖从她手里扯回来,却没扯动,反而一把李云昭拽到了跟前。 “别走。”李云昭攥紧他的衣袖,死活不撒手。 若让他就这么走了,这个心结一旦埋下,她纵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 “不走?”汤予荷咬牙切齿,笑意森森,“不让我碰,还跟我睡一张床上干什么?耍我玩?” “看我为你意乱情迷,不能要,不能求,咬牙死忍,你就开心了是吗?”他自嘲地勾唇一笑,眼眶泛红,下颌骨咬得紧绷。 “是你先招惹我,是你自己说要选我做驸马的,结果呢?我求你大发慈悲,把我当人看,行吗?!” 他眼中隐隐泛起一层泪光,在一双桃花眼中荡起涟漪,瞬间就惊动了李云昭的内心。 她就这么怔怔地望着他,眉头微蹙,手指攥得紧紧的。 汤予荷握住她的手,一根一根手指的掰开,“放手。” “不放。”李云昭回过神来,斩钉截铁道,另一只手快速抓住他另一边的衣袖,“汤予荷,我开玩笑的,别生气了。” 她像个狗皮膏药,死死地黏在他的衣服上,汤予荷拉不开她,脸色瞬间冷了,阴气森森地威胁道,“放手,再不放,别怪我客气。” 李云昭:“不放。” 汤予荷一把揽住她的腰,大步向床畔走去,将她半拖半拽的扔到床上。 由于她的拉扯,他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向前倾斜,最终俯身倒在她身上,他用双手撑着床榻,以保持平衡。 “放不放?”他气势汹汹,如同狼眼一样死死盯着她,眼中浓重黑暗的欲色翻涌着,煮沸滚开,升起蒸腾的雾气。 李云昭睁着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直直地与他对视,忽然抓住他的衣襟,仰头朝他的紧抿着的薄唇吻去。 她的唇瓣轻轻的贴在他的唇上,一点一点的摩挲着。 汤予荷气息不稳,抱住她的脸,低头用力地吻下去,动作可谓丝毫不怜香惜玉,粗鲁地啃吮着,想要把她咬死一样。 唇上传来一阵痛感,李云昭皱起眉头,瞬间感觉有一股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 她偏头推了推他的肩膀,嗔怒道:“疼!” 汤予荷俯身在她上方,高大的身影遮去床头的烛光,昏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感觉带着汹涌的怒气,压迫感十足。 他被推了一下之后,没有再继续,只是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忽然之间,有一滴湿热的水珠砸在李云昭的脸上,溅出细细的水花,又从她的脸颊上划过。 李云昭心中大震,颤抖着伸手去触碰他的脸颊。 汤予荷却扣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按下。 “李云昭。”他的声音低哑,咬牙道,“别这么对我,我也很疼,真的……很疼。” 李云昭沉吟片刻,另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仰头在他的脸上亲了亲,才柔声道:“哪里疼,我看看?” 他握着她的手腕,力气慢慢卸下,最终松开了。 “算了……” 李云昭的眉心一跳,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把他即将要说出口的话堵住。猛地翻身而起,轻轻一推,便将他轻松地反压在床上。 自上而下的俯视,只见他眉头紧蹙,眼眶微红,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些许湿润,一脸受伤地望着她。 眼睛眨了眨,适时有一滴眼泪从泛红的眼角滑落。 确实是我见犹怜,楚楚动人。 李云昭倾身吻在他眼尾的泪痕上,引得他睫毛轻颤,轻轻地扫在她的脸颊上。 她伸出手往他腰带上寻去,汤予荷回过神来,意味不明地低笑了一声,直言不讳道,“玩得差不多就行了, 我不想泡冷水澡。” 李云昭悻悻的,低声道,“太冷了,会受寒的。” 汤予荷语气自嘲,“你在乎吗?” 李云昭没有回答他,只是一边解下他的腰带一边吻住了他的嘴。 汤予荷沉默地任由她撩拨,片刻后,直到他的衣带松散,被扔到一旁。他眼眸微动,喉结上下滚动,有些呼吸不畅,伸手按住她的后脑勺,急切用力地回应她的吻。 沉寂的心随之兴奋起来,带着全身血管里的血液,奔流涌动。 他试探地伸手朝她腰上而去,她没有阻止。 汤予荷心一沉,快速坐起来,将她抱坐在怀中,争分夺秒地快速地扯去她的衣衫,手掌握住肌肤细腻的腰肢,低头埋在她的锁骨上,仔细地勾勒着锁骨的形状。 他掌心带着热度,四处游移,抚得她有些控制不住的发颤。 李云昭呼吸紧促起来,喉咙间因身体的变化而溢出一二哼声,隐忍克制,却比放纵的声音更加引人想要探其究竟。 她喘着气微微后仰,想到了什么,犹豫地询问:“你……还需要合欢酒吗?” 第89章 红帐暖春宵 汤予荷动作一顿,低头张口咬在面前的丰盈软肉上,牙齿微微撕扯。 莹白如玉的肌肤上被他吮出红痕,李云昭有些疼,咬唇哼了一声,抓住他的头发,喑哑道,“轻点。” 他的薄唇仍贴在她胸脯上,慢慢仰头看向她的脸,烛火幽暗,还是映出她弧度圆润的肩头,修长纤细的颈,红透的脸颊,凌乱的发丝和含泪的眼。 情欲深深,色欲沉沉。 心上人的眼中泪,像一汪足以溺死人的春水。 没有人能抵挡。 他扣紧她的细腰,用力地往自己怀里按了按,反问她上一句话,“需要吗?” 李云昭咬唇蹙眉,顾不得回答,喉咙抑出长长的一声“嗯”。 喑哑婉转,动人倾听。 汤予荷方才心中起起落落的苦涩还未尝透,此时已经被抛诸脑后,心情辗转反复,堕落进无尽的欲海中。 他在她耳边低声呢喃,“李云昭,现在想回头,也绝无可能了。” 李云昭颤颤巍巍,却虚张声势地问道:“汤予荷,你行不行?” “那就请云老板,验验货。” 汤予荷一边吻着她,一边将她放倒在床榻上,大手扼住她修长雪白的双腿,俯身而下。 他的身体很热,像刚从熔炉里取出来,滚烫至极的铁块,每一处都灼人,仿佛能将她的皮肤烙上印记一般。 他身上强烈的气息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裹挟起来,下一个瞬间,李云昭仰头痛哼一声,眼里的清泪不断从眼角溢出,落进鬓发里消失不见。 汤予荷也不好受,俊美的五官有些僵硬,抿着唇,眉目微蹙隐忍,如遇障碍,上不去下不来。 他低声叹道:“殿下,别这么紧张。” 李云昭的声音带着哭腔,似疼得委屈,“汤予荷,我要弄死你。” 汤予荷不语,只是默默开始做属于自己的份内之事。 荒野上的火刚开始燃烧起来的时候,也只是窸窸窣窣地声音,直到火势蔓延至整片原野,声响才越发的震动起来。 “殿下……” 床头的烛光在他极艳的脸上不断地晃来晃去,只是烛火是静的,而人是动的。 李云昭仰头闭着眼,能感觉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脸上,他在观察,探究,和审视。 如同想要把她每一个难耐的表情,每一个蹙眉的反应拆开,解读出什么。 慢慢的,他就弄明白了,怎么样会让她舒服,怎么样会让她发抖,怎么样会让她情难自抑地唤出声音。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需要这么做,只是下意识的,本能的这么做,他需要了解她,所有的一切,才能把她想要的捧到她的面前。 这是他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从他七岁的时候,就学会了如何同李云昭角逐,还有,讨好她。 但是,他也想要她看看自己,告诉她,他想要什么。 “殿下,看着我——” “你别看着我——”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们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汤予荷动作一顿,俯身用唇轻轻地碰了碰她轻颤的眼皮。 汗水湿了她的发丝,贴在她莹白如玉的肌肤上,汤予荷手指抚过她的脸颊,慢慢清理凌乱的发丝。 他声音磁性蛊惑,若含希翼,“你真的,不要看看我吗?” 李云昭缓缓睁开眼,与他四目相对,眸光流转,水光潋滟,张嘴却道,“你是不是累了?” 汤予荷笑开了,桃花眼盛满幽幽的笑意,语气稍显埋怨之意,“殿下,又在挑衅微臣。” 烛火忽地快速晃动起来。 李云昭的脸瞬间涨热,羞愤难当,“不准这么叫。” 明明白白的关系,被他这么一叫,一下子就变得违背纲常,暧昧不清起来。 可汤予荷偏想这么叫她,“殿下怕什么,此处只有你我。” “汤予——”她话没说完,声音便被撞碎在喉咙里,紧接着只剩如泣如诉的呻吟,像哭声又不是哭声,听得人越发热血沸腾。 汤予荷搂紧她的腰肢,俯身轻轻压在她的身上,垂头埋在她的肩窝处,带着呼出的微热的气息,在她耳边不断地喘息。 逼她只能听自己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阵微弱的风,也像飘散的烟雾,又或者天上游荡的云。 但足以让她听清楚。 “李云昭,我爱你。” 就在那短暂的一刹那间,李云昭脑海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所措。 这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让她感到既困惑又有些许慌乱,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幔帐重叠起风,红烛泪落如痕。 夜长消苦短,直至天明。 李云昭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外边的天色依然是昏暗的。 睁开眼,便看见汤予荷正坐在床边,披着白袍,长发随意的垂落着,显得他眉色极其柔和。 他眼神关切,伸手摸了摸李云昭的额头,轻声问,“有哪里难受吗?” 李云昭不动还好,只觉脑子昏昏涨涨,只抬了手,便是牵一而发动全身,哪哪儿都酸痛起来。 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抱怨道:“哪都难受!” 汤予荷垂眸看着她,眼神又心疼又心虚,抚了抚她发热的脸,起身去端晾温的药碗。 他尝了尝才舀了一勺送到李云昭嘴边,温声道:“不烫,也不苦。” 李云昭疲倦地瞪了他一眼,怨气满腹,到头来倒霉的竟是她。 就该让他去泡冷水! 泡死他! 汤予荷不敢吭声,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一勺一勺地喂她喝药。 李云昭没耐心跟他调情似的玩喂药的把戏,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药碗,仰头灌下。 等他将碗放好,她便朝他招手,笑里藏刀道,“来,你过来。” 汤予荷好像知道她要做什么,从容地坐到床边,侧着脸朝她面前伸去,俨然一副任打任骂的顺从模样。 他垂着眸,额角的长发散下一缕,遮住了他的眉眼,看起来多了几分柔弱可欺。 李云昭微微一笑,漆黑的眼珠发亮,伸手去勾他垂下的一缕发丝,扯了扯,将他拉近。 没等到巴掌扇在脸上,汤予荷有些意外,深邃的眼眸望向她。 第90章 此意绵绵 李云昭慵懒地半靠在软枕上,将他拉到自己面前,脸对着脸,不足一掌的距离,她微微向前倾,作势要吻他。 汤予荷有些受宠若惊,仰着下巴眨了眨眼,顺坡下驴,轻轻地啄吻她有些干燥的唇瓣。 待他亲完之后,李云昭佯装愤怒地一把推开他的脸,水润的眸子瞪着他,手指在自己唇上的伤口碰了碰,嗔怒道,“你把我的嘴都咬破了!” 汤予荷被她一双含水美目,似恼非恼的瞪得心动不已,轻声道,“我错了,对不起。” “以后不准你亲我。” 汤予荷蹙起眉,哀叹道,“这也罚得太重了吧……” 李云昭伸手捏着他的下巴,倾身靠过去,轻柔地吻了一下,语气霸道蛮横,“只能我亲你,不能你亲我,明白吗?” “……明白。” 她用手臂圈住汤予荷的脖颈,亲昵地靠在他的胸膛,如同卸去一身锋芒与防备,柔软又温和,像一团蓬松的棉花。 汤予荷心中微动,搂住她的肩膀,与她依偎在一起。 李云昭动了动,纤细的手指抚上他的胸膛,作乱地摸索,在他呼吸的规律发生变化时,然后才贴在他的心口处。 她仰头看他,深情似水地问:“你还疼吗?” 原来昨晚他所说过的话,她竟然全都记在了心里。 汤予荷只觉心头都化成一滩水,心花怒放,下巴贴着她的发顶蹭了蹭,摇头道,“不疼。” 靠在他的怀里,李云昭微凉的手指移动着,攀附到他的脖颈,轻触着他的喉结,指尖轻轻摩挲,勾连挑逗。 汤予荷的音调陡然变了,有些慌乱地抓住她的手,“昭昭,别……” 李云昭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觑向他的衣袍下,奸计得逞。 她露出大仇得报的畅快之色,无情干脆地推开他,红唇轻启,幽气如兰,“去吧,别着凉了。” 她过得不舒坦,他也别想自在。 虽然知道她是故意撩拨引诱,但自己种的苦果只能自己吞下。汤予荷看了看她张扬的笑颜,觉得也算值得了,拢了衣袍,从容不迫地起身离开房间。 李云昭卧病在床,心里不爽快,不准汤予荷这个罪魁祸首出现在面前,知春才得以在房间里照顾她。 知春指尖取了药膏,小心地帮她擦唇上的伤口,有些不悦道:“汤大人怎么这样没轻没重的。” 等药膏擦好,李云昭让知春拿来信笺和笔墨,在纸上写下几行字,将信笺折出一个纸鹤的形状。 她又取出李清给的那枚玉佩,才开口道,“知春,我有事交代你。” 见她眉色有些郑重,知春双手接过玉佩,垂眸回道:“请姑娘吩咐,知春一定办好。” “李清已经恢复了郡主封号,你拿着这枚玉佩去找她,让她去大安国寺一趟。” 李云昭还在奉姑的时候就收到李清的信,她在信中得意洋洋,说李皎迫于萱南长公主一派的压力,已经恢复了她郡主的地位身份,还说她已经在相看夫婿,只是怎么看都没有一个满意的。 她又将那只纸鹤放到知春的手心,慎重道:“让她务必交给无言大师。” 知春收起两样东西,没有询问缘由,只是坚定地回道:“是。” “悄悄的,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李云昭又嘱咐道。 知春看了她一眼,垂眸应是。 自从六合司回来,李云昭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李皎既然是要收拢方鱼年,那皇陵这个案子其实查来查去就是一个借口罢了,能不能查清真相根本无所谓。 可是,李皎为什么还要让汤予荷去接手呢? 汤予荷为了被贬黜到云州,在兵部的掌管的兵将调任上多有越权逾矩,甚至推举到皇帝面前的武将都跟他多多少少有些关系,甚有结党营私的嫌疑。 这是明晃晃触怒龙颜的事情。 李云昭是做过皇帝的,她很了解坐上那个位置,一定会控制不住地多思多疑,但凡有风吹草动,也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李皎虽然并未对汤予荷予以惩处,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件事就能轻易地揭过。 眼前最好的机会,就是借皇陵这个案子,敲打汤予荷。 况且还是汤予荷主动去请命要查案子,如果查不出个所以然,必然是要承担责任的。 李云昭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得做好准备。解铃还须系铃人,无言大师到底是这件事情的根源,所以,她逃不过见无言大师这一面。 她睡了一天,这会儿到了晚上没什么睡意,躺在床上闭着眼沉思。 知春已经关门退下,夜半三更的时候,门扉被推动,有人在昏暗烛光中走进来,脱了鞋袜爬上床,身上带着微凉的露气,手臂钻入锦被下抱住了李云昭。 李云昭没有睁开眼,只是淡淡道:“我让你回来了?” “我睡不着。”汤予荷用下巴从后边轻轻地蹭她的肩膀,“我害怕。” 李云昭睁开眼:“怕什么?” “怕黑,怕鬼。”他的语气平静,显然看不出有半点害怕,唯独后一句很真诚,“我怕做了一个天大的美梦,醒来就见不到你。” 李云昭静默片刻,握起他圈着自己的手,放在嘴边,在虎口上咬了下去。 她问:“疼吗?” 汤予荷回道:“不疼。” “撒谎。” “疼。”他改了口,轻声细语,“我很疼,所以,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屋外月色无几,风声也寂寥,黑漆漆的一片,只有床头一盏烛火带着稀薄的亮光。 李云昭发现,他每天晚上睡觉都会留着一盏烛火,或许,他真的怕黑。 她没有给他回答和承诺,只是忽然问道:“你去过六合司的地牢吗?” 汤予荷道:“六合司刚建成的时候,我和你去看过的。” 李云昭只是重复地问,“去过吗?” 他看着她的后脑勺,却始终看不到她的脸,不明白她是以什么表情问这样的话。 “去过。” 李云昭张了张口,话却止住了。 待了几天?受了什么刑?他们是怎么对你的? 这些话,李云昭问不出来,也不敢去听。 那时年,汤予荷与她承受了一样的痛苦,甚至可能比她还要痛。 因为她死了,而汤予荷还活着。 他什么都没有的时候,父亲死了,外祖父死了,他自己成为害死她的罪人,被关入牢狱,功名被革除,家族也因此遭难。 李云昭不是没有想过他这一路是怎么走来的,只是想想,都觉得困难重重,让人窒息得喘不上气。 “昭昭,在想什么?”汤予荷问道。 “你想知道?” “你愿意说的话。” 李云昭握住他的手,五根手指从他的指缝中穿过,慢慢扣住。 “我想,汤予荷真是一个笨蛋。” 汤予荷笑了,“那不就证明,殿下你徇私舞弊,弄虚作假。” 如果她亲自挑选的状元郎是一个笨蛋,那足以证明那场殿试的不公平不公正。 李云昭一顿,含糊地唔了一声,“你怎么知道?其实,我原本是想选林效为魁首的,不过……” “不过什么?”汤予荷眉头一挑。 “我更中意你。” 汤予荷似乎很高兴,搂着她笑了起来,胸腔发出的震动传到她的背上。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用每天起早贪黑,学得那么辛苦了。” 李云昭笑了笑,“是吗?” 第91章 大安国寺 翌日清晨,窗外有二三雀鸟啼鸣,烛光落下,朝阳升起。 李云昭醒来时,汤予荷已不在身侧,听见她起身的动静,知春和另一个侍女便进来伺候她梳洗打扮。 铜镜中映着云鬓花颜,步摇缓动,李云昭今日穿了一身豆蔻紫的衣裳,既清丽又华贵,看起来十分矜贵有威仪。 李云昭素手扶了金簪,问道:“侯爷呢?” 侍女一边帮她整理衣裳,一边低声回道:“侯爷一早就去上朝了。” 闻言,李云昭神色微变,汤予荷有九日的婚假,皇帝又加赏了五日,可今天才是第六天。 他不该去上朝的。 李云昭转头对知春吩咐道:“去备马车,我今日要去大安国寺祈福。” 知春明了,立刻下去安排。 李云昭不疾不徐地吃了早饭,命人打包了几个肉食放进食盒里,带上两坛凌云酒,装好一起带走。 去寺庙祈福带烤鸡烤鹅,侍女们不懂她的用意,但又不敢多问,只是乖乖照做。 知春先拎着食盒上了马车,李云昭正要踩木凳上去,却瞧赶车的人十分眼熟,挑眉道,“是你啊。” “云姑娘……不,夫人。”齐行讪笑一声,摸了摸脖子,连连低头道,“见过夫人。” 李云昭看了看他,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侯爷又让你跟着我?” “不不不,夫人别误会。”齐行很不好意思的干笑一声,弱弱的解释道,“之前……没保护好夫人,侯爷就罚我来干马夫的活儿。” 李云昭一副早已看透的样子,笑而不语,提着裙角走上马车。 马车出了城门,去往城外的大安国寺。 大安国寺是皇家寺庙,只接待京都的权势官宦世家,而正殿里头供奉的牌位也都是乔国皇室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其中就包括先帝李云昭。 马车停在山脚下,还要走几百阶的阶梯,才能登至坐落山腰的寺院。 李云昭提着裙摆,一步一步往上走去,步履沉稳。 巍然雄壮的寺庙,静静地矗立在半山腰,周遭高大而古老的巨树给人一种肃穆庄严的气氛。 此时还很早,寺庙里很清幽安静。 凭着冠武侯夫人的身份,李云昭顺利进了寺庙中,步履款款,目不斜视的径直走上正殿,知春则拎着食盒站在殿门口等候。 满殿的烛火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堂堂的,正中央的台子上,一列一列的摆满了刷着金漆的牌位。 烛台上香炉里的香燃到了一半。 左昭右穆,长幼尊卑。最左首位,是乔国开国皇帝太宗李廷震的牌位。 李云昭在众多牌位中找了找,很快就找到了宣赢帝与少君皇后的牌位,干净崭新,被擦拭得没有一点灰尘。 她还是走上前,踮着脚取下描金的牌位,手指抚在每一个刻字上,在上边呵了热气,卷起衣袖小心翼翼地擦了擦。 眼中不自觉露出些晶莹的泪光,她将牌位贴在前额上,仿佛在与父皇母后抵额相拥一般,轻声呢喃:“孩儿回来看你们了。” 就在这时,知春在殿外轻咳了一声。 李云昭将牌位放回原处,从容不惊地取了三根香点燃,而后跪在蒲团上,朝上首的一众列祖列宗牌位以及佛像叩拜。 她叩首完毕,便有人从殿门口进入,从影子来看,是个圆圆的秃头。 一道疑惑又探究的目光瞧着她的背影。 李云昭慢慢起身,将三根香插在香炉中,才转头看去。 见到来人的容貌,她双手合十,微笑道:“见过无言大师。” 无言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是个颇为俊朗的和尚,即使顶着光秃秃的头,也能看出他五官不俗,眉眼间带着一股桀骜风流的劲。 明黄的佛衣外披着红色云锦金线袈裟,缎面上绣着真金八宝吉祥宝莲纹,脖子上挂着一串长长的大佛珠,可谓既奢靡华贵又肃静神秘。 无言走上前,看清了她的脸,这才带着和煦的笑问道:“这位施主,瞧您面生,敢问尊姓,是哪位大人内眷?” 李云昭目光扫过满殿牌位,找到太和帝,在无言惊疑不定的眼神中,走上前取下牌位,指了指上边刻着的李云昭三个金字。 随后轻吐一个字:“我。” 无言瞪大眼珠子,怔怔地看着她,面颊肌肉上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两下,有些惊诧的说不出话。 他有些颤抖地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这个……是你给我的?” 李云昭点头:“是我。” “舅舅。” 无言愣了片刻,眼睛泛红,忽然在原地转了三个圈,捶胸顿足,又哭又笑起来,混乱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语无伦次起来,指着自己道:“昭昭,我,我,我是你舅舅啊。” 李云昭啊了一声,点点头,“我知道啊。” “你,你……真的是你……” 看他一副好像有些魔障的样子,李云昭按住了他的肩膀,沉声道:“舅舅,镇定点,找个能说话的地方。” “好,好,走。”无言稍微镇定了一些,收起惊喜悲欢的脸色,往外走去。 偏院少人,无言向其他僧人交代了自己要清修,嘱咐其他人不得进入,这才带着李云昭和知春进入禅房。 禅房内,层层莲花形状的金铜香炉中,袅袅轻烟升起,李云昭和无言大师隔着矮几坐在蒲团上。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无言生来疾病缠身,大夫束手无措,擎苍大师说,他需要受佛光的庇护才能活下来。无言还没满岁就住在大安国寺,一住就是大半辈子,小的时候,父母亲几乎每天都会来看他,母亲有时舍不得走,便会在寺里陪他住着。 一直到他五岁时,母亲又怀了身孕。 他们从每隔三天来看望他,到每隔五天,到后来一个月来一次。后来母亲生了新的孩儿,很健康完整,很乖巧可爱。他们忙着要把弟弟养育教导成世间一等一的好儿郎,却只告诉他在寺庙多听师父的话,不要调皮捣蛋,不要任性胡闹。 他仿佛是一个残次品,被烧坏的窑盏,摔坏的玉石,放着占不了多少地,扔掉也可惜,便被放在角落,任尘埃布满。 当他每一次这么想的时候,姐姐都会带着一堆东西,吭哧吭哧地爬上山来,一边擦满头大汗,一边朝树上的他招手,“那只野猴子,下来!” 只有姐姐从来没有把他遗忘在这个红尘世外,哪怕她成婚了,成为皇后了,也从来没有忘记他这个弟弟,常常找机会看望。 姐姐很疼他,所以他也得一样疼姐姐留下的唯一的孩子。 第92章 骨血相连 李云昭见无言一直盯着自己,眼睛都没挪开过,笑了笑,俏皮道:“舅舅,再看我脸上也开不出花儿来。” 无言大师道:“昭昭?” “哎。”李云昭乖巧地应了一声。 “昭昭。” “舅舅。” 无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慢慢从巨大的震惊中镇静下来,看着她疑问道:“昭昭……你,你怎么回来的?” 李云昭便将自己从鬼变成人的遭遇,简略的向无言叙述一遍。 “竟是这样的……” 李云昭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方鱼年说过的话,好奇的问道:“听方鱼年说,舅舅最开始就想找方法复活我,什么方法?” “是,不过我失败了。”无言忍不住叹息一声,话声停顿了一下,摇头神神秘秘地道,“天机不可泄露。” “什么天机,说了会怎么样?”李云昭不信邪地问道。 无言紧皱起眉头,双目之中透露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认真之色,仿佛接下来要说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天下将有灾祸降临。” 李云昭没死之前,是不信这种的骇人听闻的鬼神之说,但自从当了一回鬼之后就不得不相信了,便不再继续追问。 看着无言大师几乎没有改变的脸庞,李云昭感慨万千,叹笑道:“你真是一点都没变,我五岁的时候你长这样,我二十岁的时候你还长这样,岁月可真是厚此薄彼。” 无言笑了,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认真道:“怎么没变!这戒疤不是一年比一年深了吗?” 李云昭招呼知春把酒肉摆上桌,一边给他倒酒,一边笑问道:“这可没变吧?” 无言看着桌上冒油的烤鸡,仰头哈哈大笑,指了指她,叹道,“还是你懂我!” 三五杯浓香的酒吞下,三五句关切的话入耳,她的心好像才反应过来,鼓动着感受热烫的血传遍全身,催动她的心绪。 血缘这种东西是很微妙的,她的叔伯堂兄弟们个个都想要她的命,而她的舅舅,只想救她的命。 “舅舅,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无言撕下一只鸡腿,大口朵颐,笑道:“好!每日都有二两酒,一碗肉。” 李云昭笑了,“那就好,我也很好。” 无言灌了一口酒,沉思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昭昭,你还想不想回皇宫去?” 李云昭叹了一口气,她知道所有人都会问她这一句话,她曾经付出那么多的努力,就是为了这一件事情,没有人不知道。 她举起酒杯,朝无言敬酒,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舅舅,当皇帝没好命,咱当过,没意思!” 无言却面露惭愧,摇头叹息道:“可惜舅舅只是个和尚,没权没势,帮不了你,不然一定帮你把属于你的东西抢回来。” “其实……”李云昭又倒了一杯酒,坦白道,“其实我嫁人了。” 无言瞪大了眼睛,震惊不已,连忙问:“当真?是谁?!” “汤予荷。” “……是他啊。” 看无言大师并没有露出喜色,李云昭不禁问道:“舅舅觉得他不好吗?” 无言沉吟片刻,喝尽她倒满的酒,呼出一口气,只是道:“汤氏的那小子,人品相貌怎么样暂且不论,只是瞧着心机太甚,恐怕……” 他看着李云昭微微蹙眉的脸,将脱口而出的话又硬生生地给咽回去了。 李云昭了然一笑,耸肩道,“他也不会害我的,你放心吧。” 无言知道他们少时就颇有些情谊,只是笑了笑,“罢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你自己高兴就行,其他的不重要!” 他说完,又想起了什么,继续道:“对了,前几天他还找了我,说是桐山皇陵出了事,方鱼年被捕……” 他话音一顿,忽然看向李云昭问道,“昭昭,你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李云昭手指不由捏着酒杯,慢慢握紧,话到了嘴边却有些说不出口。 见她一副难言的样子,无言拧起眉头,抹了一把嘴边的油渍,拍桌道:“在我这儿,你还怕什么?有什么话尽管说,舅舅除了造不了反,什么都给你做主!” “是,我确有事情想托舅舅帮忙。” 她将自己的牌位拿出来放在桌上,用点燃的香在牌位的背后,小心地烧下一串蝇文小字。 “吾幼失母,少无父,生平未得凌云志,今死不瞑目。倘天怜我,附葬吾于父母侧,泉下瞑目矣。” 她烧完两句话,先取出一包金粉覆盖在字上,后又取檀香粉末,洒在上边,将字迹做了伪装掩盖。 到时只要一碰,粉末便会纷纷洒落,像化开一般。 人做不到的事情,鬼神也许能出一份力。 李云昭道:“明日萱南长公主府会和乔府一起来祭拜乔将军,届时,舅舅只要想办法,让他们看见这个牌位即可。” 乔山将军是萱南长公主的驸马,也就是李清的亲爹,李云昭知道明日正好是他的忌日。 无言问道:“之后呢?” 李云昭道:“舅舅,到时候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我的灵魂不得安息,入梦嘱托你,你才将我的尸体移到潜山皇陵与父皇母后同葬,其他的一概不知,一概不认就是了。” 李皎不想声张,要暗中用这个案子来处理汤予荷,她偏不让。 皇权如何,比得过天地鬼神否? 她的笔迹李皎认识,只要他看一眼,估计能吓得睡不着! 李云昭想想就觉得好笑。 而且萱南长公主见证了牌位显灵的事情,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到时候李皎想如何处置无言,也要听一听萱南长公主的意见。 萱南长公主又是出了名的重情重义,绝不会让无言大师遭受无妄之灾。 舅甥俩密谈了一个时辰,李云昭带着些许酒意,和知春低调离开大安国寺,往山下走去。 到了山脚下,却见到了萱南长公主府的马车。李清披着狐裘坐在马车外,像在蹲守什么人一样,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路过的世家贵妇小姐。 知春远远地看见了,在李云昭耳边轻声道:“姑娘,是永元郡主。” 李云昭看李清那气势汹汹的架势,跟抓捕犯人的官差一样,顿时有些无奈起来,对知春摆手道,“你去把她叫上来。” 知春应是,小碎步走到马车前,在李清审视的眼神中,对她拱手行礼道:“见过永元郡主,我家姑娘想请郡主借一步说话。” 李清抬起头,顺着知春的目光看去,看见石阶上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人影。 距离有些远,所以瞧不清面容,李清眯了眯眼睛,快速跳下马车,提着裙摆大步往石阶上走去。 第93章 借风使船 “姐姐。” “别瞎喊。”李云昭低斥一声,拨开面前的树枝,转身走进树林中去。 “你等等我呀。”李清爬阶梯爬得大喘气,也不顾身上的华裳会不会被树枝勾破,跟着她钻进了树林中。 到了没有人的地方,李云昭停下脚步,转头蹙起眉看她,“你在这干什么呢?” “来蹲你啊。”李清理直气壮,撅起嘴,一双眼睛透澈,神情颇为委屈,“你又不来见我,只能我来见你咯。” 李云昭不悦地瞥了她一眼,她又立即换上笑嘻嘻的面容,“我昨晚收到你的信,就猜到你会来。” 李清说完,慢慢地凑近李云昭,身体微微前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脸庞。 她先是往左瞧瞧,然后又往右瞅瞅,仿佛想要从各个角度将她看个透彻。 眼前的女子身着一袭豆蔻紫的牡丹纹华裳,衣袂飘飘间尽显从容与贵气。精细的妆容和优雅的举止,无一不在彰显着她如今身份地位的不凡。 谁能想到她一年前还是个小乞丐呢。 李清回想起一年前初次见到她时,那时的她面容憔悴,可怜的模样让人不禁心生怜悯。 站在面前的这个女人,却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回了高高在上的李云昭。 她的眼神似乎在说,瞧吧,这才是老子原本的样子。 “看来你在奉姑过的还是不错嘛,怎么想起来回京都了,因为什么事情?”李清问道。 李云昭道:“没什么事情,来做点小生意。” 李清嘁了一声,语气不屑,“你就装吧,没事你会回来?我还不知道你么。” 她对李云昭不说有十分的了解,但最起码也有三分,她决定了的事情就不会反悔,也不会回头,若不是有什么非来不可的缘由,她定是不会轻易踏进京都的。 她挽住了李云昭的手臂,歪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撒娇道:“姐姐,你就说吧,我又不会坏你的事,万一还能帮上忙呢。” 李云昭想了想,拍她的手道:“我还真有事情让你帮忙。” 李清眼睛一亮,“什么事情?” “我想在京都办个钱庄,你去帮我筹备筹备?” 李清瞬间垮了脸,啊了一声,“这……” “到时候我把你给我的三万两当入股了,到时候利润按分成给你,成吗?” “啊……可是,可是我不会做生意啊。”李清满脸为难。 “我教你,这样,你先去找个适合的地段,再找一个带宅院的铺子,然后先把房契地契买下来,到时候我给你一张图纸,你找工匠去把铺子院子修葺好。”李云昭认真严肃,一副对她委以重任的凝重神情,伸出两个手指。 “我给你两个月的时间,到时候我要去检查的,别让我失望啊。” “可是……” “没有可是。” 李清被她三言两语说得一愣一愣的,诺诺点头,“哦……” “我相信你。”李云昭拍了拍她的肩膀,郑重其事地继续忽悠,“你一定能做到的,对吗?” “嗯!”李清点头,“你放心!” 很快,李清就被李云昭打发离开,李清先从树林中走出,欢快地回到马车上,等马车缓缓离去时,她才发觉好像有一丝不对劲,不过又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对劲。 李清拍了拍脑袋,挥去其他想法,喜滋滋地想,反正姐姐说了,以后她会留在京都做生意,自己和她合作办个钱庄,到时候她们姐妹相见就可以顺理成章光明正大,不用再偷偷摸摸了。 李云昭从树林中走出,拍了拍沾在身上的枯叶,缓步从石阶走下。 知春上前扶她,低声道,“齐连来了。” 马车旁,齐氏兄弟俩正候着。 李云昭瞥了齐连一眼,踩着木凳走上马车,示意道:“车里说话。” 齐连上了马车,半蹲着不敢坐在她旁边,拱手恭敬地回道:“夫人,我守在六合司外,今日一早发现六合司里有一辆马车出来,往皇宫去了,我以查阅卷宗为由进去查看,发现方刺史已经不在里面。” 李云昭问道:“路崖也进宫去了?” “没有,我来的时候,路首领还在六合司。” 李云昭微微颔首,对他道,“劳烦你,再去六合司一趟,把路崖请到千味楼。” 齐连受宠若惊,连声道,“不敢,夫人但请吩咐。” 马车转向城内行驶,抵达千味楼时,正是申时饭点,千味楼的生意繁忙,客人来来往往。 等路崖来到进了厢房,正见桌上已经上了热气腾腾的菜肴,他走到李云昭跟前,本本分分地拱手行礼,学知春一样,唤道:“姑娘。” “不必多礼。”李云昭摆摆手,偏头对知春示意道,“给路大人看座。” 知春上前,替路崖将圆凳拉出来放好,“路大人请。” 路崖有些惊讶地看着李云昭,“姑娘……这是?” “忙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吧?”李云昭弯了眉眼,笑容可亲,有些怀念地温声道,“上一次你我坐在一起吃饭,还是十五岁那年去璧云山秋猎的时候,我记得你猎了一头豹子。” 路崖神色微愣,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李云昭,“姑娘还记得?” 李云昭含笑着点头,语气平静,“自然,你还在河边洗了一晚上的豹子皮,后来还贴在马鞍上了。” 路崖唇边勾起一个笑,浓眉舒展,缓缓笑了,“是啊,我在上游洗,他们去下游取水,然后那天晚上的菜里都是一股豹子味,我被做饭的厨子骂了一天。” “今日难得有空,便算久别重逢的相聚了,坐下一起吃吧。” 李云昭的话音刚落,知春就上前替路崖斟满了一杯酒。 李云昭则举起酒杯向他示意。 如此美意满满,路崖再不入座举杯,就显得有些不识好歹了。 路崖前半生,没有与李云昭平起平坐的机会,他是公主殿下的侍卫,是公主殿下的爪牙,所有一切,都是她赐予他的。 一身的武功和用武之地,全系殿下赐予。 他是绝对的臣。 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能够以“久别重逢”的故人身份面对面而坐。 酒过三巡,路崖的脸颊染上些微醺红意,硬朗深刻的五官变得稍微柔和一些。 他瞧着李云昭亦有些酡红的脸,憋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地问道:“姑娘,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今日是不太平静的一天,路崖心知肚明,方鱼年和汤予荷今天才进了宫,李云昭见他,不会是请他吃饭叙旧这么简单,只是她迟迟不开口,他有些摸不准她在打什么主意。 李云昭微微一笑,“也没什么事情。” 没什么事情——有事。 路崖沉声道:“姑娘直说吧,只要我能做的,一定替姑娘办好。” 这句话约等于,你先说说什么事情,我看能不能办。 能办就是我能做的,不能办就是我不能做的。 李云昭向知春看了一眼,知春便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牌位,轻轻放到路崖的面前。 路崖迟疑地拿起牌位看了看,有些诧异,“这……” “听说,皇宫里的长生殿,有我的牌位?” 李清恢复身份之后,曾随众去宫里拜见皇后,见到了重新翻修的长生殿,并将此事夸大其词地写了一封信给李云昭。 路崖张了张嘴,哑然失色。 李云昭道:“你放心,我不害谁,只是想要了结桐山皇陵的案子。” 第94章 心不由己 天空犹如被泼洒了浓墨一般漆黑,不见半点星光和月色。 冷风一阵一阵地吹过,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是黑夜中的冤魂在低语。 松风阁处处亮着灯火,桥廊上亦有侍女提灯在冷风中恭候着,衣裳有些单薄,不禁瑟瑟发抖起来。 汤予荷今日进宫早朝,不知什么缘由,一直没有回来。 汤合得知消息,亲自去向御前伺候的公公打听,可凭他是御前统领,也打探不到一点消息。 皇宫内的人统一的缄口不言,没人知道汤予荷究竟是为何被扣在皇宫,汤合也无从下手,只能回来干等,本来想让妻子梁氏来松风阁告知侄儿的新妇一声,谁料等到天黑,也不见人影。 汤合夫妇坐在花厅,面色皆是阴沉如水,隐隐带了怒意,要等着天黑还不着家的新侄媳妇回来,好好地训诫上一番才行! 李云昭奔波了一天,颇为疲倦,进了桥廊,见侍女提灯候着,觉得有些奇怪,便问道:“是侯爷回来了吗?” 侍女被冻得脸色有些发白,低声回道:“回夫人,侯爷还没有回来,是……” 此时桥廊的另一头有烛光亮起,一行人气势汹汹走来。 “是二爷和二夫人。” 原来汤合夫妇等得不耐烦,刚从花厅离开,正走上桥廊,与李云昭撞了个正着。 梁氏走上前,令侍女抬高灯笼,让烛光照亮李云昭的脸,一双鹰眼打量着她,语气有些不悦地问道:“你就是予荷的新妇?” 李云昭微微偏头,避开刺眼的烛光,淡定行礼道:“见过二叔二婶。” 梁氏闻到她身上的酒气,立即竖眉瞪眼,恼怒地斥道:“你夫君还深陷困境,你竟然才新婚不过几日,便出去喝酒玩乐,至晚不归,简直轻浪浮薄,不知羞耻!” 知春闻言,眉头紧蹙,气不打一处来,走上前挡住李云昭,“二夫人,你乃世家贵妇,理应深知礼仪廉耻,何以见面便污人清白?再则,我家姑娘虽是新妇,您是长辈,有疑虑可以询问,但断然没有一见面便斥责的道理。” 梁氏被知春说的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更怒了,“你一个丫鬟,主子还没发话,你也配插嘴?这又是什么道理?” 李云昭有些头疼,拉了知春一下,厉声呵斥:“知春,还不给二婶赔罪!” 知春愤愤不平,却还是听话道:“奴婢冒犯了,请二夫人恕罪。” 等知春话音落下,李云昭率先抢了话头,面不改色地解释道:“今早夫君出门前就嘱咐我,要我去替他打点一二,故而今日饮酒晚归。” 她拱了拱手,朝梁氏和后头的汤合行礼,又道,“劳二叔二婶担忧了,实乃新妇不该,只着急去办夫君交代的事情,没有及时告知二位,还望叔叔婶婶不要责怪。” 汤合没有像梁氏那样鲁莽,此时已将对李云昭的不满按耐下,走上前一步,低声问道:“予荷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 李云昭微微摇头,露出懵懂无知的样子,真诚道:“我也不知,只是夫君说,他不会有事的,请二叔二婶安心,一如往常即可。” 汤合思索片刻,叹了一口气,“那就再等等吧。” 他走了一步,又停下,对李云昭宽慰道:“你二婶也是担忧心切,才说了那一番话,你不要记在心上。” “自然。”李云昭笑道,“恭送二叔二婶。” 将汤合夫妇送走,李云昭已经是心神俱疲,冲桥廊的一干侍从侍女等摆手,“天冷,回去吧。” 众人如获大赦,纷纷行礼告退。 桥廊的人走光了,李云昭才靠着围栏坐下,让冷风吹散萦绕的酒意。 知春坐在一旁气鼓鼓的,低头看着地上的灯笼,“她凭什么骂姑娘嘛!” “好了,别恼了。”李云昭伸手摸了摸她的鬓发,“明日给你打一对金簪好不好?” “我不是要金簪,我就是生气,姑娘为了汤大人到处谋划奔波,那么辛苦,还要被她污蔑,受这种气。明明就是她无礼,她出言不逊!我……我就是生气!” 李云昭仰头看着黑漆漆的夜空,吐出一口气,“这算什么,大宅后院就是这样的,以后这种事还多着呢。” 她转头瞥了知春一眼,撇嘴道,“你也真是的,以前什么话我没听过?那些言官的嘴可比妇人的嘴犀利狠毒多了,专挑人痛处骂……” 他们骂她是煞星,天命孤星,因为她害死了母后。 还有人专门编童谣隐喻她克母,四处传扬,用来攻击她的内心。 要是李云昭能被这些话伤到,她就没资格干大事,也没办法坐上皇位。 知春臊眉搭眼,嘟囔道:“那不一样嘛。” 李云昭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哼了一声,“你姑娘我能吃亏?没可能的事情。” 她在侯府吃什么亏,最后一定会在汤予荷身上讨回来,谁让他是侯府的主人呢,她才懒得和虾兵蟹将去打擂台,话说擒贼先擒王,要收拾直接收拾能管事的就是了。 李云昭梳洗一番,床头留了一盏烛灯,爬进被窝,独自享受偌大的床榻。 明明很疲惫,却毫无睡意。 她忍不住想,汤予荷会被关在哪个偏殿,是不是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他总是那么发热的身体,会不会也冻的瑟瑟发抖。 她很累,不想去想,却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大脑,哪怕她死死地盯着床头的烛火,没过多久思绪还是到处乱飞。 盖着被子,她却还是觉得有些冷,身边好像缺了一个大暖炉。 只是一天不到,她已经那么想念他了吗? 当察觉自己的心绪和思绪,已经脱离了她能控制的范围,李云昭莫名有些惊慌害怕起来。 她会想一个人想到睡不着。 这太可怕了。 等待是很漫长的过程,李云昭第二天起来用了早饭之后,便坐在花厅,等齐连齐行兄弟俩来禀报。 她在六合司门口、大安国寺前和皇宫的正门侧门都安排了人看守,只要有风吹草动,齐连齐行就会立即来传消息。 一直等到晌午,才有大安国寺的消息传来,说是萱南长公主一行人已经上山去了。 最重要的皇宫的消息李云昭得不到,所以再急切也没有用。 她坐在太师椅上,等得有些困倦,闭了眼睛一会儿,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恍惚的听到有人喊什么,从模糊不清直到越来越清晰,“姑娘,快醒醒,汤大人回来了!” 李云昭挣扎着睁开眼睛,一时有些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不由地揉了揉惺忪睡意的眼睛,而后对上知春急切的目光。 “姑娘,汤大人回来了。” 第95章 杖责革职 李云昭有些诧异,本以为起码得等到晚上才有结果,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从椅上起了身,捏了捏酸痛的肩膀,正要往外走去,瞥见知春脸色不太对劲,不由停下了脚步。 她微微蹙起眉,警惕问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知春垂头回道:“汤大人被杖责了,是宫里的侍卫抬回来的,一同回来的还有太医署的沈太医。” 怎么会这样? 她明明就安排好了,桐山皇陵一案应该了结了才对。 李云昭心下多思,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她从花厅迎出去,正见到一行乌泱泱的人穿过桥廊而来,四个身穿红甲袍的侍卫抬着担架,只见一个人影趴着,看不见脸,只能看见一个发丝凌乱的发顶。 旁边簇拥着的是身穿着官袍、头戴着官帽的汤合与汤颂父子俩,以及一个身穿玄青色官服的太医,后头的还跟着一干护卫侍女以及抬药箱的两个小医史。 一行人行色匆匆,面色凝重。 李云昭没有上前询问,只是默默让开道路,让他们将汤予荷抬回房间。 汤合、汤颂以及太医和小医史都进了房间,其他人便在外边候着。李云昭站在门口,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脚步凝滞,最后转身走到廊下,让侍女抬了椅子坐着等。 陈敖和齐氏兄弟站在院门外,远远见到李云昭坐在廊下,瞧见面色不太好看,不知是被冷风吹的,还是着急的,唇色有些苍白。 陈敖走上前,低声安慰道:“夫人放心,大人不会有事的。” 李云昭盯着院子里的绿菊,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只是对陈敖道:“你进去替我看一眼。” 陈敖不知她是不想看大人,还是不忍看大人的惨状,得了命令,便从门口进入房内。 侍女端着热水巾布进进出出,李云昭瞥了一眼,看见一盆盆染红了的水盆被端出来,顿时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房间内弥漫着一股沉闷压抑的气息。 汤予荷是被上药的刺痛给痛醒的,他勉强抬头看了一圈,只见床边是太医和两个小医史,透着光影的六扇洛神图屏风,隐隐可见几个人影。 他一一辨过,没有看见想看的那个人的身影。 见他惨白的脸上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其中一个小医史拿了帕子,想给他擦一擦脸,他却抬起手指阻挡,声音喑哑,“不用。” 小医史不明所以,讪讪收了帕子。 治疗完毕,屏风被撤去,汤合、汤颂急忙上前关切询问。 “二位大人放心,侯爷没什么事情,只是需要卧床静养一些日子,伤口要注意换药清洁。”沈太医一边说,一边让小医史将需要注意的事项写下来。 陈敖听了太医的话,出门去告知李云昭。 李云昭没有急着进去,在廊下坐了一会儿,等沈太医从房里出来,这才起身去相送。 李云昭认识这个沈太医,叫作沈尽,玄宗在位时他就已经在太医署,到现在估摸有三十年的老资历,当年她父皇的药也有他负责参制,医术在整个太医署也算个中翘楚了。 沈尽打量了李云昭一眼,在她的行为和装扮上,很快便判断出她的身份,主动回道:“夫人不必担忧,侯爷只是受了些外伤,不碍事的,静养一段日子即可。” “多谢太医。”李云昭赔着笑脸,将沈尽一行人送到门外。 送他坐上马车时,李云昭不动声色地往他手中塞了两颗金珠子,面带笑意道:“劳烦太医了,慢走。” 沈尽握了握手指,笑而不语。 此时房间里只剩陈敖在床边侍候,汤合父子二人已经离开。 “大人,趴着难受不,要不要再拿被子垫着?” 汤予荷虚弱的趴在床上,苍白如纸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水,顺着他的额头、脸颊缓缓流淌而下,浸湿了额前的几缕发丝,也打湿了软枕细腻的缎面。 可不管谁想帮他擦一擦,他都不准,也不知道流着满头大汗,是要向谁装可怜。 “不用。”汤予荷摆摆手,“她人呢?” 陈敖不用想都知道他问的是谁,“夫人出去送沈太医了。” 汤予荷沉默半晌,似有些丧气,垂头侧枕在软枕上,喃喃自语道:“送太医都比看我重要。” 陈敖挠了挠头,都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此时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陈敖探身看了一眼,转头对汤予荷挤眉弄眼的示意:“说曹操曹操到。” 汤予荷瞪了他一眼,吐出三个字,“还不滚?” 没眼见力的东西。 陈敖撇了撇嘴,往外走去,敛眉正色,对正走进来的李云昭恭敬道:“夫人。” 李云昭微微颔首,走到床边坐下,垂着眼眸,看见汤予荷苍白的脸汗水细密,取出帕子细细擦去。 她的手很凉,透过薄薄的帕子传到汤予荷的脸上,他蹙起眉头,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只觉凉得透彻。 他将她的手指包裹在温厚的手掌中,轻轻摩挲,心疼道:“手怎么这么冷?” 李云昭静静地看着他,“怎么回事?” 汤予荷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没什么,就是被打了二十下而已。” 李云昭眉目间凝聚的郁气不散,将手从他掌中抽回,“我再问你一遍,到底怎么回事?” 见她态度冷淡,汤予荷慢慢收回手,转头将脸面向床榻里边,也不咸不淡地回道:“之前惹了陛下不高兴,陛下给我一点惩戒罢了。” “从头说起,你昨日进宫都发生了什么?” 汤予荷沉默片刻,开口道:“吴枋与我积怨已久,昨日带着供证供词,去陛下面前弹劾我,告我贪赃纳贿,以权谋私,要求陛下治我的罪。” 李云昭略微思忖,便能猜到那是汤予荷为了迁调离京,给吴枋留的把柄。 他是个聪明谨慎的人,不会把致命的把柄留给死对头,估摸着那些证据只是些小打小闹,最要紧的问题还是他不顺皇帝的意,把不该推举上位的人推举去了。 吴枋发觉了这一点,才去煽风点火,推波助澜,想把汤予荷从兵部侍郎的位置踩下去。 “然后呢?” 汤予荷道:“陛下赏我杖刑,革职留任。” 革职留任。这么说,其实皇帝还是给了他机会,是想令他好好反省,将功赎罪的意思。 按照既定的章程规矩来办,革职留任是很正常,可为什么还要附加杖责呢? 李云昭十分不解,拧了弯月眉,沉声问道:“汤予荷,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被杖责?” 第96章 假话真说 汤予荷低低地笑了一声,不以为意道,“也没什么,我只是说我做京官做腻了,想去别处看看,谁知道触怒了陛下哪根神经。” 他说得云淡风轻,语气像在调侃玩笑,可李云昭听了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梁骨上窜起,瞬间遍布全身。 李云昭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咬牙道:“你疯了是吗?” 他自己一身官司没理清,再加上桐山皇陵的案子,还有方鱼年作为前车之鉴,在这种关键时候,他竟然敢去和皇帝请求调任,这不是专门撞刀尖上找死吗? 汤予荷忽然道:“我离不开京都的。” 李云昭气急,骂道:“知道离不开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你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是吗?” “难道你不知道吗?” 汤予荷始终没有转过头看她,被阴影遮住的眼眸晦暗不明。 李云昭哑了,她知道,她太清楚了,为了牵制手握兵权的武将,不让他们起异心生事,他们的亲眷家人必须得留在京都。 即使她知道,她也曾向汤予荷要求,让他离开京都。 一时间房间寂静下来,李云昭心情复杂,胸口微微起伏,怔怔地看着他凌乱的后脑。 她原本只是想给他出难题,让他知难而退,让他放手。 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汤予荷艰难地动了动,咬牙转过头,有些痛苦地抿唇蹙眉,缓了好半晌,才凄凄地抬眸看向李云昭。 “答应你的事情,我一样都没有办到,我也没脸求你留在京都,如果你还想走……便走吧。” “什么意思?” “你可以换一个新的身份离开,我已派人打点好了,塬州云氏,云耿之女,也是商贾人家,不管是回奉姑还是去云州,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行商做生意。” 汤予荷说着,眼尾不自觉的微微泛红,声音低哑,“齐连齐行身手不差,人也忠诚,你就带在身边,按家丁护卫的份额发月例即可。” 李云昭越听脸色越差,漆黑的眼珠中散发的目光有些冷淡,一个没注意,语气也冷硬起来,“你认真的?” “母亲赠你的礼物,你可以带走,还有你用过的所有东西,想要什么都可以带走……” “汤予荷。”李云昭出声打断他的话,眼神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你敢说,我就敢走。” 汤予荷闭上眼睛,苍白的脸色闪过一丝痛楚,“还有,方鱼年没事了,你可以放心。” “好!” 李云昭眉梢轻挑,笑着点了点头,正色道:“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既然是你的好意,那我先谢谢你了。” 她说完径直起身,迎着门外的光走去,没有一分犹豫不决。 汤予荷望着她纤纤背影渐行渐远,还是忍不住唤了一声“昭昭”,李云昭似听不到,跨过门槛,最后一点裙角在门框外消失不见。 汤予荷抿紧唇忍了半晌,却忽然咳起来,手指抓紧被褥,几欲咬碎牙齿。 他极力想要把这段关系扭正,不是猜忌,不是利用,不是胁迫,只是心甘情愿选择彼此。 若说没有丝毫的怨恨和伤心,那是假的。汤予荷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是恨李云昭的,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 他们认识十几年,从最开始互相看不顺眼,到情势所逼不得不捆绑在一起,在漫长的成长中生出惺惺相惜的情谊,再到后来彼此依靠,共计大业。 他擅长算计试探,可是李云昭最擅长伪装,他自以为了解她,可始终瞧不清她的内心。 如今方鱼年的处境转危为安,李云昭要办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他知道把握不住她,所以只能顺势松开手让她选择。 结果她还是选择离开。 汤予荷闭着眼,麻木沧桑地趴着,只觉心跳一顿一顿,牵着背后的伤口越发疼起来。 他忽然后悔极了,早知道她走这么干脆,他就不说这番话了。 …… 皇宫,长生殿。 殿内灯火通明,烛火摇曳。 一个身穿玄色常服的男子站在正殿中央,面无表情,长眉冷峻,目中没有丝毫的情绪。 他一手拿着一个牌位,眼神落在牌位后若隐若现的两行字上,轻声念出。 “吾幼失母,少无父,生平未得凌云志,今死不瞑目。倘天怜我,附葬吾于父母侧,泉下瞑目矣。” 平缓得没有起伏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殿内回荡。上方一尊金雕神像,正垂眉低眼,狭长的眼睛如同蔑视,如同怜悯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她高贵而不可一世,一言不发地,静坐落在供台上。 “你说,她真的只是这么想吗?”李皎问旁边弯腰低头的老太监福连。 福连不敢回答是不是,含糊道:“陛下恕罪,奴才也猜不到。” “你在她身边伺候她那么久,也不知道她怎么想。”李皎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应该向她恕罪才对啊。” 福连闻言,颤颤巍巍的弯膝跪下,似怕惊扰神灵,将拂尘轻轻放在地上,双手合十,朝上方的金像叩首,声音有些颤抖,“老奴求殿下恕罪。” 李皎却笑了,摆手道:“起来吧,老滑头。” “谢陛下……谢殿下。”福连拿起拂尘,扶着腿从冰冷的地板上站起身。 李皎拿着两块牌位,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而后扔给了福连,“你看看,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福连连忙接过,将拂尘夹在腋下,眯着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牌位后的字。 不过两眼,长得垂下的眉毛一挑,不受控制地抖了抖,背后一阵凉意,双手也有些渗出汗来。 “看出什么了?” “这……这……”福连嘴唇嗫嚅,有些磕磕巴巴起来,咬咬牙,老实道,“这些字迹工整端正,笔锋可见锐利狂放,确实有些像长生殿下的笔风。” 李皎又问:“你说,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个问题太笼统,又太犀利,实在让人无法回答。 这两个牌位真的是长生殿下显灵,还是有人伪造? 长生殿下若显灵,真的只是想葬于父母陵墓旁吗? 以她那样的脾气秉性,她不会变成恶鬼来索命吗?她死得那么冤,不会来报仇吗? 福连擦着额上的汗珠,硬着头皮回道:“请陛下裁决。” 李皎仰头看了看金像,打了个哈欠,摇头叹息道,“总不能开坛抓鬼吧?” 开坛抓鬼……福连心中苦笑万分,亏陛下想得出来。 “算了,总归不是什么大事,让人去潜山皇陵验一验真假便可,若真是她的遗愿,成全就是了。”李皎收回目光,转身从殿内走出去。 福连看了看手中两个牌位,赶紧放回台子上摆正,小碎步跟着李皎身后追出去。 “陛下……”福连走在李皎身边,苍老的背影越发佝偻,头上的白发斑驳,在帽子外的银丝被风吹动。 他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无言大师该怎么处置?” 李皎平静道:“罚他斋素半年。” “啊……是。”福连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第97章 欲取故予? 眼见到了初冬的季节,天气越发寒冷,夜晚时小雨夹着霜雪纷纷,落在桥廊顶上,压了枝头叶间。 庭院里的绿菊在寒风中绽放,层层叠叠的花瓣上挂着雨珠,被风吹动,看起来既清冷又肃丽,傲骨不折。 松风阁的下人皆知夫人喜爱这些绿菊,常常在楼上向下观望。 夫人比这些绿菊还要傲气。 自打侯爷从宫中回来,夫人似和侯爷吵了一架,俩人便分房而住。 夫人倒是很淡定,面上带着醉人笑意,没有一点情绪的波动,一如既往的带着知春出门办事,忙到傍晚回来,还会去和侯爷一起吃个晚饭。 俩人见面的时候倒是和谐,和谐得很诡异,有说有笑的,每回在房里伺候用饭的侍女,都不约而同地觉得莫名的不对劲。 那气氛,跟落了蜘蛛网似的,缠缠绕绕,你拉我扯。 每一次吃完饭,夫人离开房间之后,侯爷一张脸就跟棺材板似的,板得死气沉沉。 汤予荷备受煎熬。李云昭没走,也没有生气,只是不太搭理他。 她还是会对他笑,会和他说话,看起来一如既往,可汤予荷知道,她的目光愈发疏远。 他不再提起走不走的话题,只能这么僵持下去。 或许她这是在惩罚他,惩罚他的自作主张和莽撞。 不过她偶尔也会奖赏他,坐在床边,俯身亲吻他,有时是额面,有时是脸颊,有时是嘴唇,但是她从不让他回应,也不准他触碰自己。 汤予荷觉得自己像一只瘸腿的病狗,有人在路边扔肉包子,他想去吃,一瘸一拐地还没走上前,正要咬下去,那个人就把肉包子踢走了。 她那样从容和煦地笑,温柔着:“今天不想让你吃了,等着吧,我明天还来,明天你再走快一点就能吃到了。” 次日,她又如法炮制,每每在他濒临爆发之际,又给予他明日的希望,吊着他,让他继续等待下去。 像是把控了赌徒的心理,让他放不下,也抓不住。 小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天一夜,冷风飕飕的刮过,路面湿滑,到处潮湿阴冷,让人觉得浑身不舒畅。 几个侍女冒着细雨,将庭院中的十几盆绿菊移到廊下,仔细地修剪残枝枯叶,盆里湿润的土壤上有一只绿色的毛毛虫,其中一个俏皮活泼的侍女拾了起来,放在手心,拿去吓唬逗弄其他的姑娘们。 阁楼上的房间中,隐隐能听见楼下笑闹声灵玲,在阴沉的雨天带来一丝欢快。 李云昭哈欠连天,张开双手,闭着眼任由知春往她身上套衣裳。 “姑娘又没睡好?”知春替她系好腰带,取来一件内织薄绒的白兰宽袖外袍,李云昭便乖乖地将手伸进袖子里。 “就是有点冷而已。”李云昭穿上了外袍,坐在梳妆台前,领口处的绒毛轻轻拂过她的下颌,一头青丝随意垂落腰间,更衬得她眉乌肤白,胜却冬雪。 知春闻言,走到窗边合紧了窗户,“那我再寻两个熏炉放在床边。” 李云昭嗯了一声,问道:“赵湖原的信送来了吗?” “昨日就到了,不过姑娘忙着看铺子,回来得晚,我想着让姑娘好好睡个觉,就没有拿出来。”知春一边解释,一边连忙从枕下取出一封信封,撕开封口取出信纸。 李云昭懒得看,直接问道:“他怎么说?” 知春眼睛快速掠过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句,“他说丰城的生意很顺利,成太守调任腾凌城之后,是他手下另一个官员升任太守,对咱们家的生意都挺照顾的,商市的其他商户也算给面子,沈老板还主动上门送生意,和乾锦布庄合作。” “奉姑新上任的刺史,叫作甘宁苗,为人倒是圆滑和善,刺史府的人收到咱们的信,知道方大人安然无恙,所以并未生起什么风波。” “还有府中的丫鬟们,赵湖原按照姑娘的吩咐,都给了一笔钱遣散,有的不愿意离开,他便带到布庄或珠宝铺,或推荐给了杨姑娘,总都安排好了去路。” 李云昭点点头,听她继续说下去,“姑娘说的转移生意的事情,赵湖原与各个掌柜都谈过,大伙儿本来不愿意,但听说姑娘会给他们在京都置办房产,便有几个改了主意,还有一大部分或舍不得乡土,或不想冒险,或家中老父老母实在不宜奔波,各种问题,还是不愿意来。” “有多少人愿意来?” “奉姑的十八个掌柜,只有四个愿意来,另有账房、管事、伙计约有二十人。” 李云昭沉吟一声,“先这样吧,到底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他们有顾虑也正常,此事急不得,让他们先做好准备,奉姑的生意还要处理好。眼看要下雪了,他们带着一家妻儿老少的,出行不方便,待开春后再让他们启程。” 知春应道:“是。” 她将信纸折好收起,开始帮李云昭梳妆打扮。 知春手指握着她的长发梳顺,有些犹豫地问道:“姑娘,你还生汤大人的气吗?” 汤大人卧床养伤,姑娘也不大关心他,每日就傍晚能见着姑娘一会儿,那委屈巴巴的眼神看着都怪可怜的。 “谁说我生气了?”李云昭眉头一挑。 知春闭了嘴,在铜镜中偷看她的脸色,见她并没有露出不悦的神情,抿了抿唇,又好奇问道:“那姑娘为什么不和汤大人住一起?” 李云昭笑容淡淡,“我是为了他好。” 知春疑惑不解,对于她而言,姑娘和汤大人都跟狐狸一样聪明狡猾,她搞不明白他们。 细雨蒙蒙,把桥廊下的池水晕出一片缭绕的雾气,呈现一幅出阆苑仙葩的美景。 李云昭推窗看了外边的雨,不大愿意出门沾潮气,理了理衣领边的绒毛,思索片刻,便道:“在楼下用早饭吧。” 知春眼睛一亮,连忙去吩咐下去。 李云昭推门而入时,汤予荷还没睡醒,侧躺着面朝床头的灯盏,剑眉微蹙,似睡得不踏实,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翅般的阴影,薄唇色浅,肌肤有些青白。 看起来很有凄凉之美。 李云昭放轻脚步,悄悄走到床畔,正蹲下身想吓他一吓,汤予荷忽然睁开了眼睛,桃花眼带着朦胧睡意,茫然地看着她。 李云昭只得作罢,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淡淡道:“醒了。” “嗯……昭昭?”他呢喃一声,声音慵懒嘶哑,带着毫无防备的倦意,听起来颇具诱惑性。 李云昭将目光从他脸上收回,问道:“背上的伤好点吗?” 汤予荷毫不迟疑道:“好了。” “好了就行。”李云昭眼睛一弯,露出一个微妙的笑意。 俩人一起吃完早饭后,李云昭没有离开,让人搬了一张矮几放在床榻上,摆好了笔墨纸砚。 汤予荷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李云昭笑吟吟道:“你躺了好几天,闷坏了吧?我找点有趣的事情让你做。” 她话音刚落,知春就捧着一摞高高的账本进来,放在了桌案上,而后有些同情地看了汤予荷一眼。 第98章 欺压伤患 李云昭懒洋洋地躺在软榻上,身上盖着一件白狐毛的大氅,织花云纹的裙摆滑落在榻边,像天边垂下的一角山水画卷。 她素手撑着下巴,握着一本宅院构造图册,软榻上还有数十本不同类型的工造图册摆开。 李云昭说要开钱庄,并非只是忽悠李清,她确有这个打算。 修建钱庄不同修葺酒楼店铺,钱庄最重要的是保证钱款的安全,需要考虑若遇强盗强攻,或偷贼入侵等方面的问题,该如何防范应对,所以钱库的构建以及出入通道的布设甚为关键。 李云昭命人建造六合司时,经常会去查验进程,不知不觉就学了不少知识。 她对工造之事不算太陌生,能看得出些许门道,便叫人找了工造图册来看一看,一来了解,二来解闷。 房内只有轻微的翻书的声音,此起彼伏。 汤予荷靠着软枕趴在床上,全神贯注地翻看账目,若遇疑处,便提笔在纸上记下,任劳任怨,毫无怨言。 欺压伤患的事情,李云昭干得十分理直气壮得心应手,丝毫没有受到一丝的良心谴责。 良心和金钱相比,微不足道。 李云昭握着书册看了半个时辰,不一会儿就眯着眼睛打起了哈欠,眼皮子沉沉,缓缓眨了几下,手一松,书册掉到一边,蜷着大氅歪头睡去。 汤予荷听见一声书册落下的轻响,抬头看去,便见她闭眼睡着了,一截白皙的手腕搭在大氅上。 露出鲜艳的红绳,白润的玉镯。 他放下手中的账本,咬牙慢慢地挪到床边,背后的伤口结痂了,紧绷得厉害,他不敢动作太大,只能一点点地移动。 等他移到床边的时候,知春进来了,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将李云昭的手塞进大氅下。 她转头,看见汤予荷,连忙问道:“汤大人需要帮忙吗?” 汤予荷嘴角轻微抽动一下,默默挪回去,“不用。” 屋外冷风萧萧,吹斜了细雨打湿廊下,屋檐滴水处聚了雨水,滴答滴答地落在青石板上。 屋内的镂空铜炉中的炭火正热,散出的热气温暖缱绻,令人心绪昏昏沉沉。 李云昭睡得很香,悠悠转醒的时候,汤予荷还在勤勤恳恳地翻看账本,一摞账本已经看了一半,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旁边。 窗外天色渐晚,雨声不断。 李云昭从软榻起身,点燃了床头熄灭的灯盏,让略显昏暗的屋内明亮起来。 她在床边坐下,伸手抽去汤予荷手中的账本,放在桌案上,见他竟看了一大半,不由诧异道:“一直看到现在?看得眼睛不疼吗?” 汤予荷抬头看着她,一脸疲惫,眨了眨微红的眼睛。 此时无声胜有声。 李云昭默然片刻,勾唇赞道:“真厉害。” 忽然之间,他伸出手,如游鱼般钻进她宽大的衣袖中,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 汤予荷微微垂下眼睑,轻声呢喃:“给我点赏赐,好不好?” 他看账本看得很辛苦,很认真,很听话。 他想,他应该能得到什么。 李云昭望着他顺从的神情,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带着满足的意味。指尖勾住他的下颌,轻轻抬起,向前倾身,大发慈悲地在他唇上印下一个轻吻。 汤予荷嘴唇微动,还不等他感受真切,李云昭带着清冷的芳香已经悄然退开。 他不由蹙起眉,巴巴地望着她,抱怨道:“抠门的奸商。” 李云昭乐了,随手收拾案上的纸笔,悠哉悠哉道:“你不愿意干也没关系,有的是人愿意干。” “我干还不行吗。”汤予荷拧眉立目,下一刻又软了声音,朝她仰头,低声道,“那我要赊账,可不可以?” 李云昭目光瞥向他微微张开的唇,似是蓄势待发,伸出一根手指压去。 “不可以。” “昭昭……” 李云昭顺势捏了捏他的脸,笑道:“叫姥姥都没用。” 汤予荷垂头丧气,生无可恋地趴在软枕上。 侍女将案上的笔墨纸砚撤下,很快就上了晚饭。 一盅鸡汤香味浓郁,用乌骨老母鸡和莲子、玉竹、羊肚菌、枸杞、红枣等食材熬了一个时辰。 侍女舀了半碗鸡汤放在案上,汤予荷却偏过头,像小孩子耍脾气一般,始终不动一下,直到鸡汤的热气渐散。 李云昭斜睨了他一眼,给他夹了一筷子炙烤葱丝羊肉,只见他愣了一下,随后夹起来张口吃进嘴里。 李云昭见状,重新舀了一碗鸡汤放在他面前,然后静静地看着他。 汤予荷低头看了看鸡汤,又看了看她,眼睛里暗藏希冀。 李云昭与他对视,瞬间就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含义,大概是想问“喝了这碗鸡汤,有没有奖赏”之类的话。 她有些好笑,没等他开口问出,了然于胸地道:“有。” 听了她的回答,汤予荷这才拿起汤碗,闻着香甜滋补的香气,慢慢将一碗鸡汤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旁边伺候的侍女不动声色地觑着,眼观鼻鼻观心。 侯爷怕夫人,传言属实。 秋夜寂寂,乌云密布,天上没有一点星光,只余淅淅沥沥的雨声。 让汤予荷喜出望外的是,李云昭吃完饭并没有像前几日一样离开。 他瞧着她卸去钗环,落下长发,皎白如月的脸颊在铜镜中照映,繁复的衣袍褪去,只剩单薄的中衣,衬得身材窈窕。 汤予荷偷偷瞥了她好几眼,在她看过来时,又若无其事地低头看着手中的工造图册。 他大略地扫了一眼,又抬眸看她,一本正经地问道:“你想建造什么?” “我想开一家钱庄。”李云昭把衣袍挂在衣架子上,走到床边,熄灭了烛台上的几盏烛火。 她转头看了汤予荷一眼,伸手将书册从他的手中抽走,“别看了,伤眼。” “这倒不是难事。”汤予荷侧躺着,不动声色地掀开了被子,“工部营造处有一个叫耿佟的,是工匠世家,祖上曾参与修建国库,他父亲参与过六合司地牢的设计,他也擅长于仓库银库营造,这人常干私活,给京都大户人家建过不少隐蔽的密室,嘴够严实。” 李云昭在他身边躺下,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你也有密室?” 汤予荷沉吟一声,手指勾起她散开的墨发,将一缕发丝缠绕指尖,语气幽幽,“当然,就在床底下,你想看看吗?” 李云昭只思索一下,不由自主地想到,等她进入黑漆漆的密室,汤予荷就会在她身后,阴气森森地奸笑起来,然后“啪”地一下把密室的门关上,让她从此之后再不见天日。 真可怕,不能惹。 万一把他惹急了,趁她睡着,把她丢进密室去关起来,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李云昭打了个寒颤,呵呵一笑:“谢邀,婉拒。” 汤予荷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掠过额头、眉宇、眼睛、鼻子,和微微翘起的唇瓣。 直勾勾地凝视着,修长手指慢慢握住了她的手臂。 一双桃花眼流连,眼神暧昧黏连。 “我的赏赐呢?” 第99章 共枕之人 李云昭转了个身面对他,挑眉一笑,漆黑的眼珠里带着促狭,“什么赏赐?” 汤予荷闻言,剑眉微蹙,眼中露出些许失落之色,垂下眼眸,嘟囔道:“又骗人。” 李云昭不禁笑了,汤予荷装成可怜小白兔的样子,其实很有趣。 因为他知道她看得出来他的伪装,但他还是装出逆来顺受的模样,就好像他把自己当成一个玩物,供她赏玩。 这极大程度的取悦了李云昭。 她瞧着他有些憔悴的俊脸,慢慢地将脸庞贴近,直到彼此间的气息越来越近。汤予荷眼睫一颤,薄唇微启,情不自禁朝她仰起头。 李云昭体谅他背上有伤,不好转动,便撑起上半身,俯身低头去吻他。 汤予荷不想要一个蜻蜓点水的吻,伸手勾住了她的后脖颈,将她压下来,不让她逃开,张开嘴唇带着湿润的潮意,深深纠缠着她。 他仰头用力地吻着她,气息迫切,珍而重之,像是一个几乎渴死的人,忽然得到了一杯甘甜清香的水,让他枯萎的灵魂重新焕发,让他控制不住的为之疯狂。 李云昭脸颊泛红,有些呼吸不畅,忍不住伸手去挡他。汤予荷这才稍微松开她的唇舌,不住地啄吻她,声音低沉,眼中欲色深深,“昭昭……” 她气喘吁吁,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冷静点,你的伤没好。” 汤予荷呼出的热气洒在她的耳根处,哑声急道:“冷静不了……昭昭……” 李云昭咬唇道:“那我回楼上了。” 汤予荷皱眉闭眼,呼吸声越发沉重,委屈唤道:“……昭昭。” “喊什么。”李云昭不轻不重地捶了他的肩膀一下,有些羞恼,“你自己的身体你不清楚吗,再这样,到痊愈为止,你就自己睡吧!” 她说着起身便要离开,汤予荷连忙抓住她的手,“别走,我冷静了。” 李云昭暗暗松了一口气,重新躺下,被他长臂揽进了怀里,盖上了被子。 他怀里还是很温暖,搭在她腰上的手掌也隔着单薄布料传来热度,像一个大火炉,李云昭慢慢放松下来,觉得自己今晚能睡个好觉。 然而那只宽厚的大手却在她腰上慢慢轻捏摩挲,从衣摆下钻入,带着薄茧的手触碰到细腻的肌肤。 好在他并未做什么,只是轻轻地抚摸她腰侧一寸之地。 李云昭白天睡了半天,此时并没有什么睡意,按住他的手,心中升起了一丝想要逗弄他的趣味,忽然开口问道:“那天我要是走了,你打算怎么做?” 汤予荷慢慢将胸膛贴上她的脊背,然后抱紧了她,“不知道。” 李云昭淡淡道:“我去马厩看过了。” 有人把能远行的马车都藏起来了,剩下的一辆马车,车毂也被动了手脚,估计出不了城门,车就该散架了。 有一瞬间,她还真以为他能这么决绝果断,说放就放,原来不过是装腔作势。 见他沉默无语,她眉梢一挑,继续兴师问罪道:“不是说什么都安排好了吗?怎么出城的马车不给我准备好?” 汤予荷眨了眨眼睛,装傻充愣:“什么?马车怎么了?” “汤予荷。”李云昭语气不咸不淡,悠然警告道,“别跟我玩这种把戏,再有下一次,我就收拾你。” 这样不客气的话说出来,纵容意味却多于警告。汤予荷唇角微微上扬,嗅着她发间的淡香,语调暧昧,“怎么收拾我?” 李云昭愣了一下,一把按紧他蠢蠢欲动的手,“老实点,不然我就回去了。” 汤予荷长叹了一口气,他想,要是没有背后的伤该多好,早该登顶极乐了。 夜半三更,外头的雨已经停了。 汤予荷就着一个姿势侧躺了半宿,本想翻个身趴下,可奈何怀里的人贪取他身上的暖意,依偎贴近他。 或许是床头的灯盏刺眼,她将被子拉到脸上,半张脸都埋进了被子中。汤予荷伸手拉开被子一角,看见她闷得白里泛红的脸颊,唇瓣红润,有些不同寻常的饱满。 是他刚才太用力了? 汤予荷搂着她的腰肢,忍不住心猿意马想入非非起来,理智和破土而出的情欲来回较劲,思绪也在犯错和不犯错之间来回横跳。 然而他脑子还在争夺掌握权,手已经轻车熟路地探进衣摆,手掌抚到光滑柔软的肌肤。 心中有个小人叫嚣着,让他去探索,往上是什么?往下是什么? 不想知道吗?不想感受吗? 他想,反正他还受伤着,即使她生气了,也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只是摸一摸,不会怎么样…… 冷静—— 要冷静—— 李云昭有点冷,她迷迷糊糊地在被窝里寻找,却找不到她的暖炉在哪里。 不见了? 谁把她的暖炉偷走了? 似乎因为寻觅不到热源,李云昭眉心微蹙,蜷着被子,嘟囔着什么,不悦地哼了一声。 她忽然发的出声响,惊到了床榻里边的人影,他的动作不由地僵了一下,闭着眼的眉目显露出隐忍之色,脸颊微微红了。 待房间安静下来,被子下又发出细微的声音,慢慢鼓动起来,窸窸窣窣。 一次重过一次的呼吸,从胸膛中,喉咙间发出的喘息声。 像裹起潮水翻涌的巨浪,带着浓重的湿意,抹不开的欲望,一浪接着一浪滚来。 他的动作从缓到重,从慢到快,声音也从压抑到不可控地松懈,情难自抑地呼唤:“昭昭……” 次日,汤予荷后背结痂的伤口裂开了,沾得白色的衣裳血迹斑斑,瞧起来十分骇人。 大夫提着药箱离开后,李云昭抱臂站在床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不管他在说什么,都坚决要搬回阁楼去住,直到他的伤势痊愈为止。 不过几天的时间,皇帝让方鱼年上任太子少傅的旨意,由中书省传达下来,而后吏部也很快赶制好了任命书。 方鱼年原本在御史台任御史中丞的时候,因为他爱管闲事,喜欢助人为乐,所以人缘很是不错。得知他从奉姑升迁回来,昔日的同僚都纷纷设宴邀请,一个接着一个的上门去叙旧。 李云昭等了好几天,才等到和他见面的机会。 见她要出门,汤予荷趴在床上问:“要去哪?” “看看方鱼年。”李云昭理了理衣襟,“库房里那一株装在紫盒里的人参,我先拿去了,回头再给你补回来。” 李云昭是在商量吗?不是,她只是淡淡的决定,淡淡的吩咐。 “什么?”汤予荷眼前一黑,倒抽一口凉气,瞪了瞪眼,忍不住提醒道:“那株人参,价值五千两。” 这可不是珍品,是藏品,藏品啊! 李云昭不以为地哦了一声,斜睨他一眼,嫌弃道:“干嘛这么小气。” 果真是慷他人之慨,解旁人之囊。 掏别人的兜就是掏得痛快。 汤予荷痛心疾首,早知道会便宜方鱼年,他就拿来炖鸡汤了。 第100章 升官发财 京都北城新开了一家酒楼,叫作“望铭轩”,这几日开业酬宾,只要入席上座,不管点什么菜,每一桌都会送一壶好酒,半只烧鸡。 酒楼从早到晚,时时人满为患,大多数人冲着这一壶酒和半只烧鸡慕名而来,点上一二个小菜,付个半吊钱,便能吃饱喝足。 酒楼的厨子是从奉姑跟着李云昭来的,做菜的口味颇具奉姑特色。 李云昭吩咐陈掌柜留了雅座,一则是想方鱼年很久没尝到奉姑的口味,二则在自己的地盘,比较放心。 大堂人多眼杂,为免节外生枝,李云昭带着知春和一脸心虚的齐行,从酒楼后院的侧门进入。 虽然生意繁忙,但陈掌柜还是抽空来迎接李云昭,一边带她走上楼,一边道:“姑娘,您还别说,京都的人是挺喜欢奉姑菜的,有一道酱鸭,最受欢迎,每日进三十只鸭子,都不够卖呢。” 李云昭抬眸环视大堂一圈,点头笑道:“最近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我巴不得每天都这么实在呢!”陈掌柜呵呵一笑,满面红光。 李云昭问道:“家中都安顿好了吗?在京都住的可还习惯?” “好!姑娘帮置办的房子又宽敞又透亮,还近酒楼,我每日出入特别方便,姑娘还给我那愚儿找学堂,我哪里能不舒畅,只盼着能好好把酒楼做稳做大,不枉顾姑娘一片苦心。” 进了雅间,李云昭便吩咐道:“一会儿方大人要来,你派人去侧门迎。” 陈掌柜只知道跟着李云昭是来京都做生意的,不知道其中有方鱼年的事情,惊讶道:“方大人也来京都了?” 李云昭点点头,胡诌道:“他本来就是从京都出去历练的,到时间自然调回京都了,不过官场的事情紧要,什么都不要向其他人提起,明白吗?” 陈掌柜一脸了然,连连称是。 不过等了一刻钟,方鱼年便被小厮带进了雅间。 他穿着一身暗银色的长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整整齐齐,青色玉簪横过团髻,面色比在牢房里好了许多,淡淡眉色带着一点笑意,显得柔和可亲。 李云昭打量了他一眼,笑道:“看起来精神多了,这太子少傅是不是比一州刺史好干多了?” 方鱼年也没客气,进了门就自己拉开凳子坐下,倒了一杯热茶呷了一口润喉,“现在太子还小,不过就是要专注学功课,不如刺史府事务繁忙,我这日子自然松散。” “没出什么事情吧?”李云昭问道。 方鱼年笑意从容,耸肩道:“我能有什么事情,倒是汤予荷,他没事吧?他闹那一出,我也不敢上门去看他,要不然再惹那位生疑。” 此时门外敲响,陈掌柜推门而入,领着几个送菜的小厮进来。 小厮井然有序地上菜,陈掌柜在一旁带着笑脸道:“姑娘,方大人,这些都是奉姑的特色,你们尝尝可还合口。” “好。”李云昭微微颔首,朝他示意道,“外边人多,你去忙吧。” 陈掌柜本来还担心人手要不够用,听她这么说,便安心带着小厮出去了。 门关上之后,隔绝了外边的声音,雅间安静下来。方鱼年倒了一杯酒,朝李云昭敬去,沉声道:“你本来不用回到京都的,是我把你拖累了。” “说的什么话,不喜庆。”李云昭啧了一声,举起酒杯,笑意吟吟,“祝贺我们,升官,发财!” 方鱼年笑了,仰头喝尽杯中酒,“好,升官!发财!” 喝下三五杯酒,李云昭眼看气氛到位,便轻咳一声,开口道:“我前段日子寄信回奉姑,捎问了杨姑娘,杨姑娘便也送了一封信来。” 她说着停顿一下,转头从知春手中接过一封未开启的信,慢慢推到方鱼年的面前,“我还没看过。” 方鱼年捏起信封,看着信封上的簪花小楷清丽秀雅,沉吟片刻,无奈笑道:“这上边写的是你云昭的名字,又不是写给我的。” 李云昭夹起一片去骨的酱鸭肉,放进口中慢慢咀嚼,鸭肉瘦而不柴,裹着酱香味醇厚,顿时心满意足起来。 她不紧不慢地享受美食,悠悠道,“我猜里边十句话,有三句问我,七句问你。你要不信,咱们打个赌。” 方鱼年看了她一眼,“你就这么肯定?” “当然。”李云昭伸出五根手指,财大气粗道,“我赌五千两。” 方鱼年笑了笑,脸不红心不跳,非常自然地将信封揣进了衣襟内,“不赌,我的古董没了,我没这么多钱。” 李云昭摆摆手,笑得促狭暧昧,“你没钱,但杨姑娘有钱啊。” 方鱼年老脸平淡如水,一本正经道:“官不敛民财。” 这撇清关系撇的是相当有水准,当然,如果他没把那封信揣起来,就更有信服力了。 李云昭哂笑:“行行行,就我贪,你们都是清官好民。” 吃饱喝足后,李云昭将一个描金绘彩的紫色盒子,慢慢放在方鱼年面前,“汤予荷养伤来不了,这是他赠你的升迁礼。” 方鱼年一挑眉,拿起盒子看了看,又放回桌上,摇头笑道:“五千两,我可不敢收啊。” 李云昭看着他,有些无奈,她什么都没说,他就又知道了。 “放心吧,看在你的面子上,能帮他我会帮的,不过他最近想官复原职有点难,起码得等到年后,我估摸着,也就春闱了。” 李云昭扶额,骤然被戳穿心思,脸上有点臊得慌。 没想到有一天,她李云昭也要走这种虚与委蛇的套路,真是世风日下。 看她一副吃瘪的样子,方鱼年莫名心情大好,一边起身走出门,一边摇头叹息道:“哎呀,天理昭昭,人心易变呦。” 李云昭又叫人新做了几个菜,装进食盒里打包带走。 此时到了傍晚,酒楼内进了更多客人,大堂内是坐得满满当当,喧哗热闹。 李云昭正走下楼,一抬头,骤然与一张熟悉的脸对上,秀眉温和,眼神却冷然凌厉。 正是一身布衣干净的林效。 这位两袖清风,毫无铜臭之气的清官,估计是冲着酒楼的一壶酒、半只鸡而来。 李云昭平静如常地收回视线,只当他是不认识的陌生人,面不改色从他的旁边走过。 “等等。”林效脚步一顿,忽然开口叫住了她。 李云昭疑惑地回头看他,“这位公子,你在叫我?” 林效打量着她,露出一个温和有礼的微笑,“冒昧一问,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李云昭闻言,似有些惊吓,看了他好半晌后,掩嘴忍俊不禁道:“我说公子,你这搭讪方式也太老套了点吧?” 她说完这一句,扭头款款离去。 然而林效并没有就此罢休,竟跟着她从楼梯下来,随她向后院走去。 李云昭一时有些心惊,扭头看他,出声制止他的行为:“客人,此处乃内院重地,还请留步。” 此时陈掌柜见到有人纠缠李云昭,噔噔地跑上前去挡住了林效,打圆场道,“这位贵客,今日惠赠暖酒一壶,烧鸡半只,您楼上上座。” 第101章 求宠幸 陈掌柜拦住林效,李云昭朝他礼貌地笑了笑,从容不迫地在他面前径直离去。 上了马车行驶而去,不过才离开望铭轩不足一刻钟的时间,在前头赶马车的齐行便敲了敲车壁。 “夫人,我们好像被人跟踪了。”齐行压低声音紧张道。 “什么?”知春大惊失色,正要掀开车帘去看,李云昭连忙抓住她的手,冲她摇了摇头。 李云昭对齐行道:“你在前面找个地方拐弯,去广香斋。” 到了广香斋,李云昭下了马车进店,眼神略微扫了身后的道路一眼,就看到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有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显眼得不能再显眼。 那二人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家丁,探头探脑地朝李云昭观望,举止憨傻,没有一点职业素养,绝不会是哪个大人物派来的暗探。 李云昭有些无语,凉凉地瞥了齐行一眼。 什么小喽啰,也值得大惊小怪。 齐行低了低头,他是被汤大人差遣来跟着夫人的,说是保护,其实就是光明正大的监视。他本来就心虚,此时被夫人瞪一眼,心里更加打鼓起来了。 李云昭并没有将这二人放在眼里,在广香斋买了一份芙蓉糕,上车前只是对齐行吩咐道:“去查查他们的底细。” 齐行连忙应是。 因为绕路去了广香斋,所以回府的时候打包回去的菜已经凉了。 不过见她有这份心,汤予荷就已经很高兴了,命人拿去热一热,也吃得津津有味。 天气日渐寒冷,二夫人梁氏要给府中裁制冬衣,叫了天衣布庄的人来量尺寸,一家几口量完又选了布样、制式和各色纹样,之后顺便让人也去了松风阁一趟。 天衣布庄是京都有名的布庄,绣娘手艺精巧细致,工艺可媲美皇宫的尚宫局司衣坊制品,是豪门世家制衣的首选。 来送布样和量尺寸的是布庄的绣女,见汤予荷卧病在床,有些为难,只道不好量尺寸。 汤予荷认真地选呈在床前的布样,闻言抬头望向李云昭,有些颐指气使道:“你给我量。” 李云昭磨了磨牙,拿了量衣尺,走到床边径直往他脖子上套。 两个绣女站在屏风外等着,只听里头传来一声惊惧大叫。 “谋杀亲夫啊!” “闭嘴,再啰嗦勒死你。” 俩人震惊的面面相觑,心中骇然。 可见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冠武侯夫人,实在泼辣彪悍,绝对是个不好惹的。 待李云昭拿着量衣尺出来,俩人急忙小心谨慎地迎上去,一一记录下她说的尺寸。 送走两个不知为何忽然战战兢兢的绣女,李云昭又叫知春拿了账本丢给汤予荷,自己则跑库房去看岑夫人赠的古书。 问为什么她不在房里看,因为汤予荷总是装模作样,一会看不懂这个,一会看不懂那个,教了忘,忘了教,完全是在拿她消遣。 李云昭嫌烦,不乐意跟他待在一个屋。 她觉得汤予荷趴久了,大概趴出病来了,黏人黏得跟狗皮膏药似的。 在库房躲了大半天,李云昭将十几卷古书都看完了,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这个清静之地。 还没到晚饭的时间,她在庭院里晃晃悠悠,逗花弄草,最后在桥廊架上鱼竿钓起了鱼。 侍女令英路过,不明白她的用意,犹豫半晌,还是问道:“夫人,要不要买几条活鱼放池进去?” 因为天气太冷,怕池里的金鱼被冻死,每到冬天就将它们捞起来,暂时养在室内的水池中,待到来年开春回暖再放回来。 “不用。”李云昭神秘兮兮地冲她摇头,轻声道,“姜太公钓鱼,听说过吗?” 令英摇摇头,又点点头。 姜太公钓鱼是没饵,您这是干脆连鱼都没有。 李云昭却露出邪恶的笑,吓唬道:“其实,我在钓水鬼,长长的头发……你看到了吗?” 令英脸色微变,咬唇娇嗔道:“夫人……你又吓人。” 李云昭哈哈一笑,怕真把她吓坏了,便朝她挥手,“好了好了,你快走吧,要不然他一会就爬上来了。” 令英叠着小碎步,走得飞快。 到了晚饭时间,李云昭提着空荡荡的鱼竿空手而归。 好在汤予荷没闹什么幺蛾子,老老实实地把账本看了,然后老老实实地吃饭,老老实实地让李云昭回楼上安歇。 老实得有些让人出乎意料,李云昭不禁心生疑惑起来。 不过她只是想了想,沐浴更衣之后便钻进柔软的被窝里,床前两个铜炉子不断散发暖意,慢慢驱散了寒冷。 镂空梅花的银香炉中,升起袅袅轻烟,淡淡沉水香莹莹绕绕,有助眠安神的功效。 李云昭想着最近流水般入账的白花花的银子,心情越发舒畅起来,唇边带着笑意,美滋滋地和金子银子两位大仙幽会梦游。 就在她快要睡着时,忽然听到门外有声响,门被人推开了。 以为是知春进来,李云昭脑子混混沌沌的,只是疑惑一瞬,并没有起身。 一阵脚步声走近床畔,忽然“哐当”一声,床边的暖炉被撞了一下。 李云昭瞬间清醒,腾地一下睁眼起身,便看见窗外照进来的月光下,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床边,似乎在和暖炉面面相觑。 她起身点了灯,然后看清了来人。 汤予荷披着半挽的长发,身穿单薄的中衣,外边只披了一件外袍,正跟石雕一样站在原地,脸上有一丝尴尬。 李云昭瞪了他一眼:“鬼鬼祟祟干什么?” 汤予荷越过暖炉慢慢移到床边,坐下来脱了鞋袜,然后在李云昭审视的目光中,蹙眉抿唇,眨巴着一双幽深的桃花眼,深情款款的与她对视。 “昭昭。” 李云昭拧起眉头,指着他道:“我说过什么?” 一根纤纤细指几乎戳到自己的脸上,汤予荷攥住她的手指,倾身靠近,呼吸间闻到了她身上的馨香。 他喉结动了动,低声道:“我的伤都好了。” 伤好了找她干什么? 李云昭敛眉淡色,“那又怎么样?” 汤予荷双手撑在床榻上,弯下腰,以下位者仰视的姿态,一双上挑的桃花眼幽幽望着她,薄唇轻启,一字一句道:“殿下,求你,宠幸我。” 李云昭愣了一下,耳根瞬间热起来。 见到她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变化,从白皙到慢慢地泛起红霞,汤予荷凑上前,在她嘴角轻吻一下,眼眸一片潋滟,若含期待。 像一只被豢养娇宠的宠物,心里眼里只有主人,其他什么都瞧不见。 李云昭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去哪里修炼的妖术,太邪恶了! 这根本不是读圣贤书能读出来的! “我今天都看完了,六本账本。” 他语气像在求奖励,一边轻声柔语地说着,一边半闭上眼睛,虔诚地吻上她的唇瓣。 第102章 祸国妖妃 李云昭笑了,偏头道:“真有天分,别当官了,来给我当账房先生吧。” 汤予荷一边吻她一边低声呢喃 “好,不过,可不可以先预支酬劳?” 李云昭被他轻浅的吻弄得略痒,仰头往后躲了一下,伸手挡住他的胸膛,谨慎问道:“伤真的好了?” “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包君满意。”汤予荷说着俏皮话,步步紧逼,胸膛顶着她的手上不断贴近,将她压制得只能躺倒在床上,青丝散了满床。 “那要是假货怎么办?”李云昭挑眉问道。 “假一赔十。” 李云昭笑捶他的肩膀:“想得美。” 汤予荷扣住她后脑勺,噙住她的唇瓣深深纠缠,而后又从嘴唇舔吮到雪白的脖颈,缓慢游移向下,手指挑开交叠的衣衽系带,牙齿衔住遮去春光的鹅黄色绣青荷飞蝶的肚兜。 床头的灯盏摇曳,照清了面前美景春色,肚兜被推叠在一侧,只见若隐若现的莹润如玉,白嫩团圆。 虚虚掌握,似怕她感到不适,力度轻缓柔和,如捧琉璃珍宝。 李云昭垂眸看着他,见他眉色难耐,一副隐忍的模样,心一软,便大发善心地赋予他执掌沙场的权力。 她勾起他的下巴,在他耳边吐息如兰,纵容道:“随你怎么做。” 当然,要是弄疼她,李云昭一定会把他从床上踹下去。 汤予荷闻言,缓缓抬起头,眼神晦暗如深的看了她一眼,亮起幽幽青光。 得了敕令,他却不疾不徐的跪坐起来,抓起了她的脚腕,让她的脚踩在自己的大腿上,再往上带去。 脚底下的感知很清晰,先是结实的大腿,后是…… 李云昭心下一惊,略微挣扎起来,可汤予荷越发收紧手指,让她挣脱不了半分。 他半挽的墨发垂散,衣襟半开,半露出白皙而精壮的胸膛微微起伏,剑眉微蹙,紧抿着唇喘息,喉咙里发出低和的声音,似欢愉舒爽极了。 他真是越来越大胆,越来越放肆了。 李云昭羞赧不已,满脸绯红,用力收脚,充满了抗拒之意,忍不住低斥道:“汤予荷。” 可惜在汤予荷听来,警告意味并没有多少,更多的是不经意间的喑哑娇嗔之意,如同欲拒还迎。 他“嗯”了一声,眼中欲色浓重。却听她嗔怪道:“好冷。” 末了伸脚踹他。 汤予荷低哑地哼了一声,俯身压上去搂她,整个人如同捕获猎物的恶狼,情不自禁的张口咬在她的脖颈,在她低吟一声时又缓缓松开,在浅浅的牙印上舔舐。 “昭昭……” 李云昭蹙起弯眉,红唇微张,溢出一二不受控制的哼声,浑身里外逐渐湿热,不住地喘息着,鬓边流着汗和泪,沾湿了发丝。 幔帐垂落在地,隐隐可见旖旎春情,令人耳热的动静持续不休,暧昧气味愈发浓烈。 灯盏里的油蜡已经快要燃尽,汤予荷抱着有些失神的李云昭,从耳根吻到脖颈,爱不释手地抚摸温存。 李云昭仰着头喘气,抓住他的手臂无力地拧了一把,埋怨道:“你好重啊。” 汤予荷长臂搂着她的腰肢,翻了个身,将她抱到自己身上,然后捧着她泛红的脸不停亲吻。 眼看走势愈来愈火热,李云昭连忙叫停,“不准了,我累了。” “就一次,”汤予荷睁着漂亮的眸子,自下而上地仰望她,长睫微颤,双臂环着她的细腰,低声哀求,“昭昭……可以吗?” “不……”她一句话没说完,便被他堵去了声音。 秉持着不回答就是默认,不拒绝就是同意的真理,汤予荷欢天喜地的在她身上继续攻城掠地,俊朗的脸上眉头微皱,一副舒爽的样子。 他像一只吸食精气的狐狸精,奸诈狡猾,不依不饶,直把她的魂魄都搅散。 李云昭最后连一丝力气都没有了,真切体会到了做尸体的滋味,魂在天上飞,肉体麻木无知无觉。 后半夜汤予荷才抱着汗津津的她,去净房清洗,李云昭就懒懒地靠在他怀中,任他给自己擦洗身子。 她没边没际的想,如果她是皇帝,那汤予荷一定是祸国殃民的妖妃,早晚有一天要被朝堂的大臣们上书要求赐死。 不过她不是纣王,汤予荷也不是妲己,他们不必过那种胆战心惊,过一天算一天的日子。 汤予荷一点点擦干她的肌肤,将她抱回床榻,拉上被子盖住俩人,搂着她入睡。 夜深人静,他忽然唤了一声。 “昭昭。” 李云昭嗓子有些干哑,轻哼了一声,“嗯?” “我爱你。” 李云昭呆了一会,又缓慢地嗯了一声。 汤予荷沉默片刻,鼓起勇气开口问道:“那你呢?” 他们的纠葛已经这样深了,深切到无论如何也分不清。他知道李云昭已经愿意留在他身边,但是人总是贪心不足的。 这个答案重要吗? 汤予荷一直觉得不重要,他得到的已经远远超过了想要的,可控制不住内心的躁动,烈火烹油一般,想要知道她内心深处究竟藏着什么。 得到了一点,就想要得到更多,拥有她一点的青睐,便想得到她的欢喜,得到她的欢喜又想要更多的真切的爱。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怀里的人长长的沉默着没有应答,他的心忽然沉到谷底,爆棚的酸涩几乎将他吞没。 这个问题,不回答,并不代表默认。 然而他很快发现,李云昭闭着眼,呼吸绵长,已经睡着了。 李云昭醒来的时候,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好半晌没动,等汤予荷凑上来抱她的时候,她才缓缓地转动眼珠看了他一眼。 眼神幽怨至极。 一天之后,李云昭休养好了身子,叫人在院子里打了个木桩,安上靶子,取了弓箭。 她笑吟吟地对汤予荷柔声撒娇道:“予荷,陪我去练两把射箭嘛。” 汤予荷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心花怒放,就这么站在了靶子前。 一颗饱满水润的雪梨放在汤予荷的头顶,李云昭凶狠地瞪着他,眼神放光,磨牙凿齿,架上箭矢对准他,拉开长弓。 周围一众侍女侍从围了一圈,震惊又惊慌地看着他们这荒谬的行为,想拦又不敢拦。 知春捧了一把瓜子,在旁边看戏,朝不明真相的众人摆手道:“放心吧,没事的。” 嗖的一声,箭矢离弦,飞快朝汤予荷头上飞去。 而后雪梨炸开,碎裂的果肉和丰沛的汁水浇了汤予荷满脸,他却眼疾手快地接住半边的梨子,若无其事地咬了一口。 他走到李云昭面前,主动低下头,让她帮擦脸上和发梢的汁水。 在下人面前,李云昭不好拂他的面子,便掏出帕子,敷衍地在他脸上擦了擦。 汤予荷笑嘻嘻道:“我后天还想吃梨。” 李云昭将长弓塞进他手里,轻声道:“低头。” 汤予荷以为她要给自己整理头发,便乖乖低下头。 李云昭伸手在他头上揪下一根发丝,随后在他疑惑的眼神中,走过去将头发丝沾到靶子上,冷酷无情道:“射中那根头发,我让你吃一百个。” 汤予荷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 第103章 赋闲在家 汤予荷被革职留任后,虽没有了职位,但仍要照常去兵部上值。 养好伤之后,汤予荷当是给自己续上没用完的婚假,打了报告命人送去兵部,便一直窝在家里待着,吴枋也没敢派人来催促他去处理公务。 这日退朝后,福连公公单独留下吴枋,将他带到御书房外等候,说是皇帝有话要问。 然而吴枋在门外等了半个时辰,里头依旧没有要传唤他的意思,不断有太监低头垂目的捧盒进出,却视他为空气,不予理会。 吴枋背后冷汗涔涔,心中打起鼓来,即使站得腿麻,脸上被冷风吹得僵硬,也只能站着一动不动,不敢露出丝毫的异样。 又过半个时辰,福连公公才挽着拂尘慢步走出来,对吴枋笑了笑,伸手示意道:“吴大人,陛下宣见,请随老奴来。” 吴枋抓着衣袖,一边低头走一边悄悄地抹额上的冷汗。 进了御书房,吴枋低头顺目地行礼,半跪在地问安:“臣吴枋,叩见陛下。” 然而他又等了好半晌,皇帝却似没看见他一样,翻着折子,迟迟没有出声让他起来。 吴枋只能一直跪着,也不敢抬头看。 等李皎批了几本折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疑惑地出声道:“吴卿,怎么还跪着不起来?” 这话着实让人难以回答。 吴枋胆颤心惊,嘴唇嗫嚅一下,张了张嘴还没回答,福连公公就端上新茶给李皎换上,恭顺地打圆场道:“陛下刚下朝回来就批折子,实在太过专注,方才陛下传唤吴大人,吴大人便一直等候着。” 李皎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冲吴枋摆摆手,“快起来吧。” “谢陛下。”吴枋叩谢,忍着腿膝的酸痛,咬着牙面不改色地站起身。 李皎淡声道:“朕找你来,是有事想问问你的意见。” 吴枋连忙恭谨道:“请陛下示下。” “朕记得兵部有三千虎林卫,皆是精兵悍将,京畿兵马司五千人也不如虎林卫一般的勇猛。”李皎说着,目光瞥向吴枋,语气不经意的提高一分,威压十足。 “虎林卫一直由汤予荷掌管,当年朕赐他鱼符,让他带虎林卫去肃清逆王遗党,如今逆党尽数清查,虎林卫闲散下来,便归编到京畿兵马司去,这是其一。” 吴枋垂目看着地板,手中汗津津。 陛下没有严惩汤予荷,现在又提起他做过的功绩,不就是在向自己表明,弹劾汤予荷是个错误的行为吗? 李皎停顿片刻,又道:“其二,朕知你与汤予荷有些龃龉不合,这是人之常情,你们私交如何,朕不管,可他在兵部三年,在你手下与你共事三年……” 他微眯起眼看吴枋,似笑非笑道:“吴卿啊,他汤予荷有过,你呢?” 吴枋咽了咽唾沫,立即跪下请罪:“微臣知罪,请陛下责罚!” …… 眼见快到了年底,新年将至,为防各地再生事端,汤颂依照又要去陵州带兵操练。 汤颂自外放做官起,妻子程瑜星便同他一起去了陵州,前几日传信来说,身体不适请大夫去看,才发现已经怀了四个多月的身孕。 梁氏听闻喜讯,十分高兴,便让想趁着还没下雪,路且好走,让儿媳妇回到京都坐胎生产。 汤颂去信问了妻子的意见,程瑜星离家许久,也是想家了,便同意返回京都。 得了确信,却又为难起来,按规定来说,汤颂此次去了陵州,没有陛下的宣召便不能擅自回京都,这样他不能护送妻子回来,如何能放心。 思来想去,便到松风阁找了汤予荷。 汤予荷听了他的请求,点头道:“你既开口,我做大哥的断没有拒绝的道理,反正我也赋闲在家,便去一趟吧。” “多谢大哥了。”汤颂挂上一个感激的笑容,想了想,谨慎道,“大嫂没意见吧?” 汤予荷不明所以,“为什么这么问?” 汤颂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我懂的”的笑意,调侃道:“大嫂虽然年纪小,看起来娇滴滴的,没想到那么彪悍,也是个河东狮。大哥,这被人管着的滋味不好受吧?” 汤予荷笑了一下,正要说话,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李云昭虽然强势,但从来没在外人面前下过他的面子,松风阁的下人一直知道守口如瓶,绝不敢多嘴主人的私事。 所以汤颂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汤颂啊了一声,回道:“我也是听母亲提过一嘴。” 他思索片刻,噢了一声,又道:“我记得母亲说过的一句,‘你大哥娶那小丫头可真是厉害,如今外头谁都知道了,你大哥刚新婚就被治得死死的’……对,就是这么一句。” 这意思是,外边都传开了? 汤予荷沉思片刻,很快发现了漏洞之处。前几日天衣布庄的人来量尺寸时,他曾和李云昭玩闹几句。 或许是那两个绣娘回去向旁人多说了什么,可是以她们的身份地位而言,这样的八卦说嘴,也不应该在短短几天就能传到那么广泛。 “大哥,想什么呢?”汤颂看他沉思默想,出声问道。 汤予荷摇头道:“没什么。” “那大嫂……” 汤予荷露出一个自信从容的微笑,“放心吧,我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 “去陵州?”李云昭躺在床上,脸颊微醺,有些不舒服地拧着眉,摆手道,“我不去,我忙着呢,你自己去吧。” 她今日去和李清见面,合计了一番开设钱庄的事宜,然后被李清拉到酒楼,硬生生喝了三个时辰。 李清絮絮叨叨地向她叙述着,进宫都遇到了什么事情,例如皇太后糊涂了,老眼昏花,老是把李清当成她;还有哪个宫的娘娘得宠了仗势欺人;皇后娘娘最喜欢和稀泥,一碰到事情就头疼发作;哪家的小姐最爱装腔作势,还敢装到她面前诸如此类。 以及她娘亲给她相看的世家公子,还是没一个她看得上眼的。 李清心情不太好,李云昭就一直陪她喝,把她喝趴下了送回长公主府,才得以脱身回来。 汤予荷命人煮了解酒汤,放温了给李云昭喂下,然后在银盆里用热水绞帕子,坐在床边仔细地帮她擦脸擦手。 给她擦完手,将帕子扔回水盆中,汤予荷便爬上床搂着她,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可怜道,“去吧,你不去我害怕。” 他说话的气息喷洒在李云昭的侧脸,李云昭拧眉偏了偏头,“怕什么?又没鬼跟着你。” “可是外面好危险,你不怕我受伤吗?” 李云昭如是道:“是啊,你好危险。” 第104章 行路上 汤予荷手臂圈着她,磨磨蹭蹭,在她耳边道:“生意的事情先放一放,我花一万两买你陪我,行不行?” “一万两?”李云昭笑了,长眉一挑,悠悠道,“只有十天,多了加钱。” 汤予荷从牙缝里蹦出两字:“奸商!” “不要?” “要!” 他手指探进李云昭的衣摆下,声音低沉柔和,似引诱般道:“外加点别的服侍,行吗?” 李云昭淡淡道:“收回去。” 汤予荷讪讪收手,搭在她的腰胯上不动,过了半晌,又不死心道:“我服侍你?” “滚——” 翌日清晨,李云昭还没起床,汤予荷便已经起来命人收拾行囊,清点一路上会用到东西,如厚衣暖袜、软枕靠垫、治疗伤寒的药、天冷干燥要擦脸的养颜膏、珍珠膏、甚至衣裳首饰。 事无巨细地准备好一切,这才将李云昭从被窝里叫起来,他一边帮她穿上衣裳,一边低声哄道:“快起来吧,阿颂的队伍已经在等着了。” 李云昭困得睁不开眼,脑袋趴在他的肩膀上,伸手摸索着掐住他的脖子,含糊不清地低骂一声。 “早晚有一天阉了你。” 汤予荷笑了笑,从容淡定道:“可以,等我死的那天。” 李云昭顿时气急败坏,挣扎着一脚踢开他,扶着腰爬起来,叫知春进来帮她更衣梳妆。 她真怕自己有一天死于马上风,那可比被毒死药死要丢人,变成鬼了也没法见鬼。 因着是去接人,又是一个孕妇,怕一路上照应不过来,李云昭便带上了知春和令英一起去。 到院外上马车时,知春正扶着李云昭上去,汤予荷却走上前来,对知春和令英摆手,示意她们俩去坐后边的马车。 俩人早已习以为常,乖乖往后走去。 李云昭却回头瞪了他一眼,又朝旁边的悠悠晃动的马儿看去,眼神凌厉,不容置疑。 这是让他去骑马的意思。 “我背后的伤……”他刚要开口装可怜,只见李云昭露出一个平静的微笑,黝黑的眼睛里没什么笑意。 汤予荷只能闭上嘴,踩着马镫越上马背,手握缰绳,驭马而行。 两辆马车夹在队伍中间,前后穿着装甲肃穆的士兵排列整齐,紧跟着在前头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银白盔甲的汤颂,在路边百姓尊敬的目光中,穿过玄迎大道。 他们当时如何风光的进城,如今就如何昂扬挺胸地离开,享受了片刻的温暖光阴,见证了守下来的安稳,便又要回到刀光剑影的战场去。 出了城门,汤予荷才策马上前与汤颂并肩而行。 “年底多灾祸,西北地区流寇一贯喜欢在年节流窜作乱,我记得陵州矿山多,挖矿的壮丁劳力也多,你多注意点。” 汤颂点头道:“我知道,潭州前两年就有发生过暴乱,半个矿场的壮丁被流寇煽动,百来人一起进城抢劫,在几个富商家里抢了几车金银珠宝,那家伙,还说什么劫富济贫,一个个理直气壮,胆子肥得流油了。” 他说完看了汤予荷一眼,“大哥那时候不就是在潭州吗?那件事情……” “是我办的。”汤予荷当时正好在潭州清理逆王党,带了几十个虎林卫,和那群匪贼在城门口撞了个正着,顺手就把他们扣下了。 “不过没抓住那个头目,让他跑了,他跑之前说一定要找我报仇,所以你小心点。”他不以为意,语气轻松。 汤颂疑问:“他知道你的身份?” 汤予荷去清理逆王党是秘密行动,不会轻易暴露出身份才对。 汤予荷淡淡的啊了一声,解释道:“那是四陇山的土匪头子,叫作常陇,他还有个弟弟叫作常耕,现在应还关押在潭州的大牢里。” 之前四陇山的土匪窝猖狂无度,横行霸道,与当地官员勾结,甚至在州县府衙里来去自如,可以说是地方土皇帝,当地官绅财主得给四陇山纳贡,府衙的官差见了常陇要磕头请安。 当地百姓备受欺凌,却只能忍气吞声。 后来有一老翁实在忍受不下去,千里迢迢上京都敲登闻鼓状告,才将此事揭露。 这四陇山正是汤予荷和路崖一起去剿灭的,不过在关押那窝土匪的时候,出了纰漏,让常陇给逃走了。 汤颂知道此事,当即拍拍胸口,义正言辞道:“只要他敢来,我就叫他有来无回!” 汤予荷道:“我提醒你,那家伙很狡猾,千万不要小瞧他。” 队伍又走了一个时辰,汤予荷便叫人来牵马,自己往马车去了。 马车里铺了软垫毛毯子,李云昭身上盖着狐毛大氅,正蜷缩着睡觉。四方窗关得严实不透风,将她脸上闷出了淡淡的红晕,汤予荷推开一丝窗缝,然后将她捞起来放在怀里。 他在外边骑马,被冷风吹了好一阵,身上和衣服上都带着冷意,刚碰到李云昭,她就蹙起眉,闭着眼就斥道:“走开!” 汤予荷不言语,只是静静地抱着她。不过片刻,待冷意消去,她便往他温暖的怀里钻,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到了夜晚,队伍在一处背风的树林安营扎寨,等士兵将营帐搭好,汤予荷在帐内点了火盆,让帐内温暖起来,才去马车上将李云昭抱下来。 然而李云昭又踹他,一边怒斥“成何体统”,一边推开他自己下了马车。 汤颂和几个将军围着火堆烤饼,见汤予荷寸步不离地跟在李云昭身后,看得一阵牙酸。 队伍中的将士们行军惯了,一路走得快,昼行夜歇,六天之后,在日暮前方到达了陵州城。 陵州是个兵马屯粮之地,为防止他国细作卧底进入打探军情,进出城的盘查比京都还要严格。 守城的校尉见到汤颂,迎上前来行礼,中气十足道:“见过大将军!” 汤颂朝他摆了摆手,便带队策马进城,直奔将军府。 他与妻子分别已四余月不见,一路上表现得淡定,实际上分外焦急心切。 到了将军府前,远远的就看见门前有几人在迎候着,站在正中间的是一个里穿蓝衫白裙,外披银色棉绒斗篷的女子,眉目秀丽温婉,端庄大方。 马还没驭停,汤颂便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走上去,大步流星走到妻子面前,连声关切道,“这么冷,怎么站外边着等?” “没事,我穿得很厚呢。”程瑜星抬头看着汤颂,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眼中有些亮光,却忍着夫妻相见的激动,问道,“听说大哥大嫂也来了?” 汤颂哎了一声,朝徐徐行来的马车看去,在她耳边低声道,“不要问大嫂的事情。” 程瑜星皱了皱眉,不明所以,汤颂又道,“回去再跟你解释。” 第105章 陵州变故 李云昭下了马车,抬头打量着面前颇为威严高大的将军府门,最终目光落在汤颂身边的女子身上。 程瑜星,她爹程辛是李云昭曾经提拔过的武将之一,她从前还是公主时倒是见过程瑜星几次,不过只是远远见过,没说上几句话。 她在看程瑜星的时候,程瑜星也在看她,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大哥,大嫂。”程瑜星走上前两步,似怕李云昭不适应一般,亲切的轻挽上她的手,调笑道,“我日盼夜盼着,一直想大哥娶的新娘子是什么样,这会儿倒是见着天仙了。” 李云昭骤然被人亲近地挽住,有些讶异。瞧着程瑜星是一个温婉可人的模样,性子却是爽朗,似乎骨子里就带着将门儿女的豪迈大气。 李云昭愣了一下,随即挂上适时的微笑,挑眉戏谑道:“弟妹若不是飞入天宫,怎知天仙长什么样?” 程瑜星粲然一笑,“嫂嫂若不嫌弃,叫我瑜星就行。” 李云昭含笑点头。 四人一起走进府邸,程瑜星挽着李云昭的手便一直没放,俩人手挽手地走在前头,有说有笑的。 汤颂只能和汤予荷走在后头,目光觑着她们,十分心酸,满脸不畅。他都没摸上媳妇的小手,倒是让大嫂先挽上了。 想着他们一路上舟车劳顿,程瑜星早早命人备好沐浴的热汤,一起草草吃过晚饭,几人便各自回院休息了。 热水洗去一身尘土劳累,李云昭换了一身干净的青衫,披着大氅,慵懒地半靠在软榻上,而知春拿着巾布慢慢给她擦干净湿漉漉的长发。 令英捧了一碗热姜汤进来,送到李云昭面前,“夫人,快喝碗姜汤防寒。” 李云昭接过姜汤,慢吞吞地喝了两口,便将碗还给了令英。 令英看着还有一大半的姜汤,劝道:“夫人再喝一些吧。” “放着吧,我一会儿再喝。”李云昭兴致缺缺,对令英道,“你也累了几天,去休息吧。” 令英将碗放在一旁的方桌上,应声退下。 知春帮李云昭擦头发的手一顿,看了看她,犹豫问道:“姑娘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李云昭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开口。她今日看见程瑜星隆起的肚子,忽然就想起她母后,一股非常汹涌猛烈的思念,像洪水倾闸一样,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她想,母后怀她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受,宁肯剖腹也要取出她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一定疼死了吧。 她没见过母后,母后也没见过她,不管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 她忍不住猜想,如果母后活着顺利生下她的话,会怎么对她,是否像父皇一样疼爱她,宠溺她? 怎么不会呢?那是用生命生下了她的人啊。 但这些她无法和知春述说,因为知春是个孤儿,让一个孤儿倾听另一个人对母亲的思念,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汤颂刚回到陵州,第二天便有将士来请他要去军营议事,听说与郊外的矿场相关,汤予荷也随他一同去了。 此时冬季,庭院中的树叶落尽,枝头光秃秃的,更显冷肃。 窗前敞开,垂下的竹帘挡去大部分的冷风,缝隙中气流穿过,又不至于让室内太过憋闷。 李云昭和程瑜星坐在一起围炉煮茶,炉边搁了饼子和几个清香的蜜橘,一旁的桌上摆放了瓜果糕点。 “陵州不比京都繁华,吃食也没有那样精细,不知嫂嫂吃不吃的惯。” 程瑜星拿起一块烙热的饼,掰开一半,只听“咔嚓”一声,酥饼外壳清脆,内里白嫩柔软,正散发着热气。 “怎么会呢。”李云昭伸手接过半个,放在嘴边咬了一口,轻笑道,“从前饿肚子的时候,恨不能把路边的草涮一涮吃了。” 听她的意思,是以前挨过饿。程瑜星想到昨夜汤颂叮嘱她的话,“大嫂出身不太好,大哥对此讳莫如深,一向不准旁人议论大嫂的身份,你千万不要问她的家世。” 程瑜星忍不住细细打量她,只见她骄容清贵,气度非凡,有一种安然自得的从容淡定,只不曾看出一分窘迫穷苦的影子。 从第一眼起,程瑜星便直觉她绝非俗物,当有公卿贵族之气势。 可汤颂却说她出身不好,不由心中愈发奇疑起来。 汤予荷的婚事一直是一汪古潭静水,多年来毫无波澜,不过三天,便匆忙急促地娶了个来历神秘的女子,怎叫人不心生好奇? 程瑜星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嫂嫂是怎么嫁给大哥的?” 李云昭见她满眼好奇单纯,微笑道:“你想知道?” “当然!” 李云昭认真地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大约是因为见色起意吧。” 程瑜星眨了眨眼,“……啊?” 李云昭笑了,弯眉星目,好不惹人,“很奇怪吗?” 程瑜星瞧愣了,呵呵一笑,“不奇怪。” 因为怀着身孕,程瑜星容易疲倦嗜睡,陪了李云昭一会儿便回去休息了。 待到傍晚,有侍从来报,说军营有要务缠身,二位爷一时半会回不来,恐怕要宿在军营了。 因为没有大暖炉子在身旁,李云昭不大睡得着,便坐在炉边看翻看陵州的名闻趣志,知春和令英则在旁边吃着点心说话聊天。 忽有大风刮过,窗边的竹帘被吹得晃动起来,知春连忙放下点心,起身去合窗。 她收了窗户正要合上,却瞥见庭院的墙角闪过一个黑影,很快就隐匿进假山中不见了。 知春又看了看,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但终究是有些不放心,合上窗快步走到李云昭身边禀报发现。 “黑影?”李云昭放下手中的书,并没有不当一回事,连忙问道,“往哪里去了?” “西南方向……”知春话声一顿,惊道,“是不是往二少夫人的院子去了!” 李云昭眼神一凛,扔下书起身,“走,叫上人去看看。” 叫上几个府兵,李云昭快速往程瑜星所住的院子而去。 主屋的庭院旷阔,种了许多草木花卉,只是此时已落败枯萎,黑夜中隐隐可见丛丛假山矗立,显得有些荒凉空荡。 院门有两个府兵在值守,里边卧房灯熄灭,看样子程瑜星已经安歇就寝。 李云昭问过院中的府兵和下人,可曾见过什么异样,下人皆答没有。 “姑娘,许是我看错了。”知春在李云昭身后小声道。 李云昭在廊下环视一圈,目光落在一片假山上,挥手叫人举着灯笼去探查。等了一会儿,府兵回报,说什么都没发现。 今日汤颂和汤予荷都不在,事出蹊跷,李云昭怕出事,踌躇片刻,还是走上前敲了门。 第106章 矿场横事 三声门响后,里边传来程瑜星的声音,“什么事?” 李云昭微微蹙眉,问道:“瑜星,是我,你睡下了吗?” 程瑜星声音平静,从深处幽幽传来,“我不太舒服,早早便睡下了,姐姐有事吗?” 李云昭神色一沉,思索一下,看见房前府兵举着灯笼火把,光亮明显,便如实道:“方才看见一个黑影,还以为有贼人进来了,没事就好,你睡吧,我先回去了。” 她说完,招手示意众人往院外走去。 “姑娘,我怎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知春在李云昭身边低声道。 李云昭眉头不展,看了她一眼。 当然不对劲,程瑜星一个怀了身子的,行动不便,屋内必得有人伺候着。按理来说,有人敲门,先出来应门的,是在屋里伺候的侍女才对。 还有,程瑜星刚才叫了她一声“姐姐”,而程瑜星可是比她长两岁。 走出院门,李云昭让人把灯笼熄灭了。 “立即快马加鞭,去军营告诉将军,府里出事了。” 她没有说清缘由,站在最前边的府兵不免有些糊涂,犹豫道:“这……” 李云昭语气不容置否,严肃道:“立刻去!不管军务多繁忙,必须把汤颂叫回来。” 她的气势太过犀利,府兵心中一紧,不敢多问,不由自主的就服从她的话,转身快步跑去。 “姑娘那贼人真的进了……”知春张了张嘴,又惊慌地止住了话声。 夜黑天冷,有风怒号,李云昭裹紧大氅,从知春手中提过灯笼点亮,低声吩咐道,“你们在外边候着,我进去看看。” “姑娘!”知春急忙抓住她,“万一就在里面呢,你不能去啊!” “夫人。”令英一脸凝重正色,开口道,“让我去吧,我会些武功。” 李云昭没回应她们,只是向跟前的府兵要了一把匕首,塞在腰后,冷静道:“都安静点,不要轻举妄动,等将军回来,听他的安排。” “姑娘……”知春欲哭无泪,紧攥住李云昭的衣袖,似惶恐害怕极了。 “知春。”李云昭淡淡地轻唤一声,知春手一颤,不敢违抗她,紧咬着唇慢慢松开手。 “姑娘,你要小心啊。” 让众人在院外等候,李云昭就提着灯笼回到屋子门前,伸手敲了敲门。 “叩叩叩” 房间沉寂片刻,只听程瑜星问,“谁啊?” “瑜星,我有点睡不着,你陪我聊会儿天吧。”李云昭深吸一口气,语气越来越伤心,开始可怜道,“夫君刚从军营回来,方才我不过多问了他几句,他……他就打了我一巴掌,还把我赶出来了……我……” 她说着说着就抽泣起来,哽咽不止,“若是回去,他定是又要打我……我真是……过不下去了……” 房间内又陷入沉寂,只有门外抽泣声断断续续,在漆黑的夜里如同怨鬼悲鸣。 里边不开门,李云昭就又哀哀怨怨地倾诉起来,“真的没有人能帮我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本以为……是寻到良人了……谁……知……竟是个畜生啊——” 咯吱一声,门闩落下。 门从里边打开一条缝隙,里边黑漆漆的没点灯。 程瑜星在门里边,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这大晚上的怎么又闹起来,快先别哭了……进来吧。” 李云昭垂头抹了抹眼睛,伸手慢慢推门,抬脚踏入室内。 就在她走进去的一瞬间,门“啪”的一声被关上了。 冰冷锋利的刀刃抵在了她的脖颈上,一个粗犷低沉的男人声音传来:“别动。” …… 郊外一处山矿内外火光冲天,几百个士兵将矿洞团团围住,火光映着刀剑冷光照射,令人肝胆生寒。 矿洞之内,一群鼻青脸肿的壮丁劳力排成排,整整齐齐地蹲在地上,他们的旁边堆着小山一样的各种各样的兵械,刀枪剑戟应有尽有,甚至还有火雷炸药。 “大将军!”一个士兵从洞外快步跑入,手中拿着一张图纸,呈到汤颂面前,低声道,“在他们住的地方搜到了一张城防图。” 汤颂拿着图纸看了看,又递给旁边的汤予荷,继而朝那群矿工怒问道:“一个个都他娘的嘴硬是吧?这张图纸是谁的?!” 他刚回来第一天,眼皮子底下就发生这种祸乱,让大哥一语中的,心里分外恼火。 一众矿工皆如受惊了的鹌鹑,缩头缩脑,垂头看地,无人应答。 汤予荷看了看那张城防图,摇头叹道,“一张假的城防图就能把你们骗的团团转,真是有够愚蠢的。” 他扬手将图纸扔到其中一个矿工面前,拍了拍手上的灰,冷笑一声,“你们看的这张图,假的,届时你们就算抢夺了财宝,没有真的那张图,你们也出不了城!” “如今念你们尚未犯下大错,可法外开恩,从轻发落,若再不招供是何人指使你们,那你们便都是首罪。你们入狱不要紧,可你们的妻儿老小,又该如何?” 一个矿工抓住了落地的图纸,颤颤巍巍地展开,低头看了起来。 汤颂摆手,凶狠道:“不用跟他们废话,带回去上刑拷问,我倒要看看哪个的嘴比刑拘烙铁还硬?” “这……这……不是……”那矿工看了好几眼,胳膊肘捣了捣旁边的人,惊疑不定地开口,“这张图纸不一样……” 两旁的人凑上去看,果然惊疑起来,“你看这里,确实和之前的那张不一样!” “难不成……他把真的那张图拿走了?留给我们假的?这不是要我们去当替死鬼吗!” 他们争着图纸看,一个个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好像遭到了巨大的打击,面如土色,悲愤填膺。 “他奶奶的,老子就知道那小子没有这么好心!说什么带我们发财,万无一失,竟是要我们当垫脚石!” 见他们吵吵嚷嚷地骂起来,汤颂震慑一声,“都闭嘴!你们说的那个人叫什么?” 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稍老的中年男子伸了伸手,磕磕巴巴地回道:“不……我们也……不知道……他,他真名……叫,叫什么……名字,就……就是,平时管,管他叫龙子。” 他旁边的一个人听得直皱眉,拍了拍他,让他闭嘴自己来说,“我们只知道他叫龙子,他不是本地人,说自己是从南边过来的!” “什么时候来的?”汤颂问道。 “半年前。” “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年纪多大,长什么样子?” 那人站起来比比划划,对着自己头顶上去三寸,“就差不多这么高,络腮胡,细长眼,身材不胖不瘦。” 汤予荷忽然问道:“脸上有刀疤吗?” “他留那络腮胡满脸都是,根本看不到有没有疤。” 话音刚落,洞口有人急匆匆的冲了进来,直奔汤颂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大将军,府……府里出事了。” 第107章 遇凶杀 烛光微弱的房间内,门闩紧扣。 窗台前,一个手持短刀的蒙面男人站着,微微弓着腰,小心谨慎的透过窗户的缝隙,仔细地观察着外面的一举一动。 屋子里的两个侍女已经倒在地上,一个倒在门口胸部被刺,一个倒在卧室脖子被割了一刀,鲜血流淌满地,呼吸已无。 下手的人极其果决残忍,动作熟练至极,没有丝毫的犹豫,皆是一刀毙命。 因为关窗闭门,浓郁的血腥味很快就散满整个屋子里,混合着房内原有的馨香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 窗边的垂帘被窗户缝隙的风微微吹动,而窗外的庭院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光亮。 李云昭和程瑜星的双手被反绑,李云昭被扔在地上,而程瑜星虚弱地依靠在床头,蹙着眉,脸色有些发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神情痛苦。 李云昭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摸到床前,看着程瑜星奇差的脸色,小声问道:“怎么样?” 许是骤然受到惊吓,程瑜星的肚子一阵一阵的抽痛着,疼得她视线模糊,连李云昭的脸都看不清。 她咬紧下唇,眉头拧成两条沟壑,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痛苦地摇了摇头。 “没事……没事的。”李云昭小声安慰她,慢慢坐在床榻上,她身上披着的大氅已经被扔到地上,所以隔着外袍,便能摸到后腰别着的匕首。 她摸索着匕首,目光紧紧地盯着窗口的男子。 此时蒙面的贼子合上窗,回头走来,昏暗夜色中,那双倒三角的眼睛眼白分明,狠毒阴郁,如同淬了剧毒。 手上的短刀还沾着鲜红的血,一步一步走来,比地狱的恶鬼还要可怕。 李云昭被他的眼神看得呆滞,身子不住地瑟瑟发抖,整个人陷入惊恐之中。 “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想怎么样?” 她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你想要钱是不是?我……我可以给你钱,我有很多钱……要多少我都给你,求求你放了我们。” 男人站在床前,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她,语调毫无波动地道:“你是个美人,确实应该值很多钱,不过我今天只能带走一个,你,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他说完毫不迟疑,抬起了手,挥刀朝李云昭的脖子割去。 寒光乍现。 李云昭已经割破绳子,双手一松,握紧匕首,翻山滚下床榻,躲过了他的袭击。 那贼人出手落了空,眼中闪过诧异,略有些新奇地看了看李云昭,随即冷笑一声,“让你死得全尸不要,非要自寻短路,那我就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李云昭握着匕首,手忍不住地发抖:“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瞧着她虽然躲过了自己的袭击,却还是一副害怕到发抖的样子,男子不屑地嗤笑一声。 原来只是装腔作势。 一只被逼到牢笼里发狂的兔子,并不会让狩猎者感到忌惮,反而令他生出一种愉悦的满足感。 她反抗,惊恐,又弱小无力,这种感觉,极大取悦了男人潜藏的肆虐心理。 他没有立即上去杀了她,而是阴恻恻问道:“说说我为什么活不了?” “外边都是府兵,你敢保证自己就能带着一个动了胎气的孕妇离开吗?”李云昭紧盯着他,咬牙道,“她受到了惊吓,根本走动一步。” “我想,你的雇主一定不会想要一个尸体吧?” 男人闻言愣了一下,微微眯起眼睛,不由奇疑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云昭道:“我还知道,你是一个杀手。” 他身上有一股阴沉的死人味道,目中是对生死麻木的冷静,杀人对他来说,只是像杀一只鸡,甚至拔掉路边一根小草一般,无所意义。 李云昭曾经见过来刺杀她父皇的杀手,他们的眼睛都是一样的,冰冷,麻木,对血液和生命视若无睹。 看人的眼神,和看一个桌子,一个凳子,没有丝毫不同。 “你见过我?” 李云昭捏紧手中的匕首,呼吸略微急促,“我……我没见过你,但是我见过你的同伴。” 杀手绝不是任意一个人想成为杀手就可以练成的,如同培养死士暗卫,必然是得有一个组织,有人掌控,且秩序缜密严格。 若不是为了无上的权势和富贵,没有人会闲的没事,花这么多的时间精力去培养杀手。 例如她的诸位逆党叔伯,便是会培养杀手,或雇佣杀手的那一类人。 “我的同伴?”男人这才收起看玩物一样的眼神,正色看了看李云昭,这才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宫里的人。”李云昭瞥了门口一眼,只见门外依旧一片黑暗,只得继续拖延时间道,“我从前在皇宫里,一共见过五个杀手,第一个人是异瞳,一边的眼睛是蓝色的,特别……漂亮。” 男人闻言眼神一凛,似有震动,李云昭便接着继续道,“第二个,是一个戴假发的秃头的毒人,浑身是毒,连头发都沾了毒粉,不过因为他太难看了,他刚混进皇宫就被识破,直接被禁卫军原地诛杀。” 这一个毒人或许是想去刺杀李云昭的,不过因为样貌“出众”,对于连门口石雕都长得清新脱俗的长生殿而言,实在是太格格不入,一眼就被识破了。 “第三个是一个女人,很普通,看起来平平无奇……” “你竟然会知道这么多事情,”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李云昭,微微歪头,“所以,你究竟是什么人?” “说出来怕你不信。” “什么?” 李云昭张了张嘴,余光忽见门外缝隙中,月光下隐隐有兵刃刀光闪过,心中一紧。 总算来了。 李云昭走上前两步,不动声色地挡住了门口的亮光,“我姓——李。” “李,你是皇室的人?” “知道我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李云昭略有些嚣张地朝他挑了挑眉,忽然出声笑了起来。 男人神色蓦地一沉,视线瞥向门外,似乎发觉了什么。 就在李云昭发出笑声的同时,忽然砰砰砰几声巨响,窗户和门扉被破开,几个身穿铠甲的将士飞扑了进来。 男子见状不妙,扭头朝床上的程瑜星奔去。 李云昭岂会让他得逞,握着匕首就朝他背后袭去,锋利的刀尖刺入皮肉的感觉,瞬间清晰地从刀柄传到李云昭的手上。 与射箭不同,这种亲手操刀的感觉,让人有些头皮发麻。 男人吃痛闷哼一声,眼见抓不住程瑜星,便退而求其次,反手朝李云昭挥刀,想要挟持她为人质。 就在那把利刃架在她脖子上时,有一只利箭在黑夜中破空而来,生生穿透男人的腕骨,只听“哐当”一声,他手中短刀落地。 李云昭还没看清,又见一个身影飞身冲上前,然后还在她面前的男子轰然倒下。 屋子里一阵寒光闪过。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喷溅到李云昭的脸上,她缓缓低头,看见是汤颂压在男人的身上,手握一把长剑狠狠贯穿他的胸口。 第108章 滞留陵州 屋子里混乱不堪,李云昭思绪恍惚片刻,很快就回过神来,朝汤颂大声道:“瑜星受惊吓,动了胎气,快去请大夫!” 汤颂来不及查看男人死没死透,急忙松开剑柄,连滚带爬地跑到床边去看程瑜星,见她脸色苍白,情况非常不好,顿时心惊胆战起来,惊慌催促道:“去请大夫!快去!” 有府兵应声,快速跑去。 房内的灯被一盏一盏点起,房内逐渐亮了起来。 李云昭捏着衣袖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蹲下身查探那个杀手的脉搏,却发现他已经死透了。 她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要是能留活口,说不定还能从他口中撬出幕后的真凶是谁。 究竟是谁,要雇凶绑架一个怀着身孕的柔弱妇人,目的是什么? 李云昭顺手扯下了杀手脸上的面具,看清了他的真容,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人,脸色灰白,像长期不见阳光一样,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她在杀手的身上翻看了一下,什么东西都没有找到,也没有看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只能无奈作罢。刚要站起身来,便看见身后一道长长的影子将自己笼罩。 她抬起头,与正低头看着她的汤予荷四目相对。 他的表情很平静,一脸云淡风轻地看着她,只是眼底的波澜遮不住,已经变成了山呼海啸,风云变幻,暴雨将至。 李云昭朝他笑了笑,“箭法不错,谢谢你没射中我的脑袋。” 汤予荷嗯了一声,伸手将她拉起来,见她脸上衣服上喷溅了血迹,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她的。 “受伤了吗?”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一边帮她擦脸上的血,一边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伤。 “没有。”李云昭不以为意地朝他摆摆手,扭头示意他看那个杀手,慢慢解释道,“这个人是个杀手,不知道从哪里爬进来还是溜进来的,知春关窗的时候恰巧看见了他往这边来,我就过来看看。我猜他是受了什么人的雇佣,前来绑架瑜星的,不过目的是什么,就不知道了。” 汤予荷垂眸冷眼看着那个杀手,阴郁得和杀手的眼神如出一辙,似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因为房间里实在太混乱,血腥味浓郁不散,汤颂便将程瑜星抱到另一间屋子去。没过多久,一个衣衫不整的大夫就被府兵抬着来了。 大夫给程瑜星施针之后,言明她是受了惊吓导致气急攻心,只要好好休养,大人和胎儿都会安然无恙。 李云昭瞧着程瑜星苍白的脸色,仍有些担忧,忍不住嘱咐道:“汤颂,你一定要多加注意她,见了这么血腥的场面,难保不会产生心理阴影,要好好安抚她。一定要请几个大夫在府里全天候着,吃食用物都要小心谨慎。” 她顿了顿,语气掩盖不住的责备。 “还有府里的府兵到底是干什么吃的?这么多人巡逻护卫,还让一个杀手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你的将军府,绑架你的妻子,你是想自裁向你岳丈谢罪吗?” 汤颂被她骂得哑口无言,无从还嘴,沉吟片刻,起身朝她拱手感激道,“嫂嫂教训的是,是我疏忽大意了。今日多谢嫂嫂舍命相护我妻儿,日后定当报答嫂嫂救命之恩。” 李云昭已经相当收敛了,要不然还能骂得更难听,见他认错态度良好,不悦地翻了个白眼,摆手道,“很不用,还是多留点心思照顾瑜星吧。” 她说完,便甩袖离开房间。 汤予荷已经习以为常,拍了拍汤颂的肩,宽慰道:“你好好照顾弟妹,其他事情明日再说。” 李云昭出了院门,便看见知春和令英挑着灯笼站在原地等着,俩人被冷风吹得小脸发白。 看见她身上沾满血迹,知春满脸紧张,眼眶泛红,眼中噙满了泪水,欲掉不掉的。 李云昭伸手想摸一摸她的脸,却发现手上沾满血迹,只好温声安慰道,“好了好了,我一点事情没有,这都是别人的血。” 知春瘪嘴道:“姑娘……太吓人了……” “收回去,敢哭就把你卖了!” 知春的抽抽噎噎瞬间收住,瞪着一双大眼睛,看了看李云昭,“我没哭。” 回到住处,李云昭先去沐浴更衣,洗去满身污血,这才发现手上被割了一条口子,不知道是拿匕首时不小心碰上,还是被杀手伤的。 知春帮她上药包扎,瞧着她白皙手臂上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还是忍不住嗔怪道:“姑娘,以后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好不好?” 她蹙眉低首,可怜道,“你要是出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李云昭白了她一眼,毫不留情地骂道:“滚,你不活我还活呢,再说这种话我就抽你。” 知春喏喏,止住了话。 闹了大半夜,此时已经是四更天了,夜深露重,府中依旧灯火通明。 汤颂忙着照看在程瑜星,汤予荷就去替他处理整顿府中一应事宜,处置了两个擅离职守的府兵,重新安排了护卫和巡逻,又命人将三具尸体抬去府衙备案,直到天快亮了才忙完。 汤予荷回到房间时,见李云昭已经蜷着睡着了,半张脸埋在锦被中,眉头微蹙,睡得并不安稳。 他坐在床边看了好一会儿,轻轻地给她掖被子,李云昭慢吞吞地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迷迷糊糊的,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哼道,“你回来了。” 汤予荷轻声道,“睡吧,我去沐浴更衣,一会儿就回来。” 他将李云昭的手塞回被窝,又解释道:“今天去矿场了,身上都是灰。” 李云昭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因为程瑜星身体不适,大夫说不能长途奔波,所以回程的事情只能往下推迟。 不过一夜,天气骤寒,天上开始飘雪,洁白无瑕的雪花落在光秃秃的枝头、屋顶和假山上。 李云昭先睡醒,见汤予荷还在睡梦中,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听知春说外边下雪了,便披上大氅,出了门。 她伸出手掌,有冰凉的雪花落在她的手上,低头看了看,见到雪花在她温热的掌中慢慢融化,变成一小滩水渍。 今年的初雪下得比以往早。 连日小雨夹雪,地上湿滑,李云昭去看程瑜星时,千叮咛万嘱咐,叫她雪雨天少出门。 她母后就是摔了一跤,才会难产的。所以每次看见程瑜星,李云昭都很担忧,看地上有点水渍如杯弓蛇影。 她战战兢兢谨慎过头的样子,比汤颂更像孩子的亲爹,搞得汤颂有点里外不是人。 第109章 鸳鸯浴 过了两日,雪停了,难得的出了一个艳阳天。 陵州城中人来人往,有官差在城内四处张贴悬赏通缉令,时不时有人驻足观望。 通缉令上画的是一个中年男人,长形的脸庞,那双藏在浓密的眉毛之下,细长如线,透露出一丝狡猾与阴险。 两个画像,一个是有满脸络腮胡,一个是没有络腮胡样子,脸上露出了一道伤疤。 案犯——常陇。 府衙和将军府一起出动,确认了在矿场生事煽惑众人的,就是曾经在汤予荷手下两次逃掉的常陇,只是在全城乃至附近村落大肆搜捕,也没有寻找到他的踪迹,估摸着是跑到城外的乡下去了。 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经历了杀手一事,汤予荷心有余悸,他不怕常陇来找他报仇,怕只怕他会盯上李云昭,若不将常陇逮捕,就好像一把刀悬在脖子上,令他寝食难安。 汤予荷早出晚归,亲自带兵搜捕。 将军府有专门供汤颂习武射箭的练武场,靶场规格是正规的,李云昭瞧着手痒,但当着众人的面,怕射一箭就暴露了,便只能看大着肚子的程瑜星挽玉弓,然后眼睁睁看着一只箭羞答答地穿进了泥土里。 李云昭忍俊不禁,程瑜星撇撇嘴,将玉弓交给旁边的侍从,扭头坐到她身边,却道:“嫂嫂会不会射箭?我教你啊!” “你教我?”李云昭挑了挑眉,一脸不敢置信。 “我虽然不太会操作,但是我知道方法啊!”程瑜星双眼认真地看着李云昭,真诚道,“我爹爹箭术可好了,有一次差点赢了大帅呢!” 李云昭不知道她说的“一次”“差点”有多少水分在,不过程辛的箭术确实不差,前提是只要不和汤大帅相比。 “是吗?”李云昭笑了笑,“箭术嘛,我以前学过一点皮毛,学得不好。” 程瑜星煞有其事地点头,赞同道:“就是不好学嘛,我总觉得我瞄准了的,但是一放箭出去,它就上天入地的,不听话地到处乱飞。” 一旁的习武场上,知春正拿着木剑,跟着令英学剑法。自她知道令英会武功之后,便缠着要学,李云昭没阻止,令英也没办法拒绝,只能哄小孩似的带着她玩一玩。 李云昭看戏一样,观赏着知春笨拙踉跄的动作,捻起了一颗肉厚皮薄,值脆甘甜的冬枣,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见知春脚打脚的扑通摔倒,李云昭乐不可支。 “笨死了。” 程瑜星也笑了,感叹道:“我瞧嫂嫂对知春可真好。” 李云昭瞧着知春,想到她少年时娇美如花的样子,微笑道,“她跟着我,吃了很多苦。” 程瑜星有些奇疑的看了看李云昭。她不是才嫁给汤予荷没多久吗?知春不是松风阁的下人吗? 还在侯府的时候,程瑜星见过知春,只是原本和现在的样貌有些不一样,她确切听到松风阁的下人唤了知春。 那时她还想,这个侍女的名字很好听。 程瑜星眼眸微动,不动声色地问道,“知春跟着嫂嫂很久了吧?” 李云昭想了想,垂眸道:“不久,不过一个月,不过时间长短并不能代表感情深厚,她与我有缘,我见她像见了自己的妹妹。” “嫂嫂有妹妹?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啊?” “兄弟姐妹倒是多,不过只有一个妹妹亲一些,其他的。”李云昭扯着唇角笑了一下,语气自嘲,“不过是连陌生人都不如,只盼着我早点死,抢我家产罢了。” 李云昭不大会向女子扯谎,所以她说的都是实话。 程瑜星见自己问错了话,便讪笑道,“对不起啊嫂嫂,我不知道……” “无妨,我已离家多年,与他们早就没有联系了。” 谁会和鬼有联系? 程瑜星彻底老实了,不敢再问她关于家世的问题。 傍晚时分,日暮落去,汤予荷再度空手而归,依旧没有寻到常陇的踪迹。 见他脸色郁郁不快,李云昭一边吃着虾肉云吞,一边慢条斯理道:“你这么找也不是个办法,他往山村乡野一钻,你上哪儿去找他?就算是海捕文书张贴出去了,也得等时间,等运气。” “天冷了,他总得找地方住,总得吃喝,我就不信他身无分文能跑到外地去。”汤予荷坐下来,用勺子舀起一个皮薄馅大,晶莹剔透的云吞,大口吃下。 李云昭见他吃得津津有味,便问道:“好吃吧?” “好吃。”他咀嚼咽下,握勺的手一顿,抬头看向李云昭,疑问道,“这不是厨房做的吧,你今日出门了?” 李云昭点点头,“我有个办法,或许能把常陇引出来。” “什么?” “他不是要找你寻仇吗?不如就给他这个机会,我出去……” “不听。”汤予荷话才听一半,就哼了一声,毫不犹豫道,“不许,不准!” 李云昭的目光略带戏谑地看着他,“你以为我要说什么?” 她的眼神似乎是在说,“你不会以为我为了帮你抓犯人,要以身犯险吧?你想多了,你有点自作多情了”诸如此类的话。 汤予荷问:“那你想说什么?” “想知道?”李云昭停杯放箸,站起身,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唇角勾起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如同强抢了良家妇男的恶霸,“吃饱之后,过来伺候我沐浴,我可以考虑考虑告诉你。” 汤予荷手指捏紧勺柄,旋即垂下头遮去脸上的表情,一副楚楚可怜,不堪受辱的模样,凄楚道,“云员外,你就放过我吧……” 李云昭简直被他精湛的演技所折服,手撑在桌子上,笑得花枝乱颤。 她一边笑,一边道:“你这小子好不识趣!” 汤予荷放下白瓷的汤勺,缓缓起身,朝她走去,搂了她的腰肢,一把将她抱起。 “做什么?” “云员外,我想通了。”他抱着李云昭往净房走去。 李云昭手臂环着他的脖颈,嫌弃道,“想通得太快了吧?这么容易摇摆不定的男人,最容易三心二意,我可不喜欢。” “那只能证明我想得够快。” 汤予荷单手抱住她,推开净房的门,屏风里边的浴桶已经备好热水,雾气袅袅升腾,其中融合着淡淡的草木和梅花清香。 汤予荷将她放在一旁的圆凳上坐着,半蹲在她面前,为她脱去鞋袜,大掌握住她白皙的脚丫子揉了揉,才幽幽问:“要按摩吗?员外。” 李云昭瞧着他,从容一笑,站起身抬手让他为自己脱下衣裳。 第110章 阳奉阴违 层层叠叠的衣裳褪下,汤予荷在她示意的目光中,将视线从她赤裸的身躯上收回,将衣裳一件件整齐地挂在屏风上。 他回头,又看着她,等待她的下一个指令。 李云昭睨了他一眼,放在从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打量她的宫女,是要受到责罚的。 “去试水温。” 汤予荷走到浴桶边,伸手在水中探了水温,又转头看她,眼神像蜘蛛丝一样盘绕在她身上,回道:“刚刚好。” 李云昭背靠着湿润光滑的浴桶边缘,鼻息间是一旁扦插在花瓶中的梅花香味,汤予荷握着木瓢舀了热水,慢慢往她的肩头淋下,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脸颊。 他在看着她,深邃的桃花眼中是毫不藏匿的欲色与渴求,只是他动作仍然安分,不曾有一分的逾矩。 忽然,他伸出手,然后轻飘飘地捻起她鬓边垂落的发丝,只是发丝。 李云昭不由的觉得有些好笑,汤予荷是这样的人,不进攻的时候,其实攻势是猛烈的。 “要擦背吗?”汤予荷贴心的低声问道。 李云昭闭上眼睛,懒洋洋的嗯了一声。她赐予了一个时机,很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玉珏被轻放在了凳子上,而后只觉水面晃动,哗哗一声入水声后,属于男人的雄厚的气息,渐渐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柔软微凉的薄唇轻啄她的脸颊,顺势移到她的唇瓣上琢磨,李云昭偏过头,明知故问道:“做什么?” 汤予荷将她捞进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结实有力的臂膀将她圈住,手掌抚在她光洁的脊背上,寸寸攀援,寸寸抚过,低声道,“擦背。” 略微粗糙的手掌磨过尾椎骨,带来一阵激流电击般的酥麻感,李云昭软软靠在他的肩膀上,胸口与胸口相贴,听到了属于彼此的心跳声。 李云昭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子,缓缓压下腰肢,直到温热的水填满了身体间的缝隙,她张口咬住他的下巴,俩人俱是哼出声音。 “明天陪我去逛一逛陵州城。” 汤予荷双臂在水中抱住她纤细的腰肢,紧紧禁锢住,呼吸渐重,低头在她肩窝上亲吻,把瓷白的肌肤印出红痕。 水上波涛滚滚。 他只顾着兴风作浪,搅动乾坤,不回答李云昭的问题。 “说话……”李云昭整个人被他用力圈在怀里,无法挣脱,声音堵在喉咙里像被揉碎了一样,一点点往外泄露。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从她的锁骨往下舔吮,李云昭的声音不觉中拔高,有些尖细,“汤予荷……你听不听我的?” 汤予荷有些无奈,她想要做的事情,只要提出来了,断没有当玩笑的。 这一番不过是她愿意哄他,赏他,要不然就算是骂他,抽他,他也得乖乖照办。 “知道了。”他喘息着,“但是在外面,你要听我的……” 末了,他加上了一句,“可以吗?” 李云昭道:“看情况……我不会让自己……” 汤予荷噙住她的唇瓣,流连地亲吻几下,低声道,“晚点再说。” 流花逐水的旖旎春事中,骤然插进来题外话,并未打乱他高涨的兴致,直到水凉了,他才将李云昭抱回卧房,团进被窝里相拥。 他嗅着她肩头的幽香,问道,“为什么?你怕我抓不住他么?” 李云昭道:“你已经一个半月没上朝了,你只是革职留任,不是辞官养老,再磨蹭下去,回去又要挨二十大板。” “我可以辞官。” 李云昭冷淡地斜视他一眼,反讥道:“你还可以去死,要不要去?” 汤予荷笑了笑,“那你愿意和我做鬼夫妻吗?” “滚——” 他笑了起来,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蹭了蹭,手指在锦被下钻进她绸缎光滑的衣摆里,流窜游走,嗓音低哑,在她耳边呢喃,“我还想要。” 好容易被准许碰她一次,怎肯轻易偃旗息鼓,善罢甘休。 李云昭气笑了,“你可以去死了。” “昭昭……” “闭嘴,睡觉。” “娘子……” 李云昭踢他,“去拿针线来。” “做什么?” “我要把你的嘴缝上。” 汤予荷愣了一下,粲然一笑,“跟你的嘴缝一起。” 李云昭又好气又好笑,咬牙笑骂,“汤予荷,你有病!” “我不是说过了吗,病入膏肓了,只有你是我的解药。”他说着肉麻至极的话,趁李云昭不备,翻身将她压制住,俯身堵住她即将破口大骂的嘴。 有道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清晨雾气弥漫,窗外的落叶上布满水霜,等着朝阳升起,晒去潮冷。 “侯爷又把夫人惹生气了?”令英从房间出来,和知春在门廊下小声说话。 知春并没听到李云昭骂人的声音,有些不明所以,“为何?” 令英道:“方才夫人醒来要喝水,我进去看见夫人是一个人睡的,侯爷不在房里啊。” 知春啧啧摇头,从善如流的对令英叮嘱:“今天少和侯爷说话,更不要帮侯爷说话,不然小心引火上身。” 令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李云昭浑浑噩噩,有些睡不醒,也有些睡不稳,有人往被窝里塞了两个汤婆子,她的意识才渐渐模糊,真真切切进了梦乡。 等她再醒来,已经是傍晚了。 “汤予荷人呢?”李云昭靠着软枕,低头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补气益血的参茶。 “侯爷说……”知春看了看她,有些犹豫不决。 “说。” “侯爷说他去抓捕犯人了,最迟五日回来,让姑娘不要担心……不要生气,有什么事情等他回来。” 李云眉目骤然冷下来,“还有吗?” “没,没了。” 李云昭端着茶杯的手微颤,脸上的表情愈发冷肃,乌黑的眸子里隐隐升起怒意。 折腾她一宿,结果起来人就跑没影了,感情是算计好了。 阳奉阴违,先斩后奏,真是好样的。 一如既往的奸诈狡猾。 “姑娘……”见她面色难看,知春弱弱地唤了她一声,问道:“饿了吗?要不要用晚饭?” 吃了饭之后,又是漫漫长夜。 李云昭又睡不着了,怀里抱着一个汤婆子,思绪满天乱飞。 她讨厌被欺骗,更讨厌等待的感觉,她很生气,很愤怒,可最终还是抵不过担心的心情。 这让她更加郁闷。 讨厌不能彻底,欢喜不能纯粹,恨不能,爱不够。 第111章 进山追捕 陵州地势高而广阔,外沿山川起伏曲折,是一处易守难攻之地。陵谷之中,常有断崖。 这日气温又降,小雨夹雪,雨珠挂在枝头叶间,凝结出冰霜。 山中树下,乱草夹道,寒气更胜十分。数名身穿甲胄的士兵用冻得发红的手,拨开树枝,无数水珠冰霜从枝头抖落,洒在他们的肩头脸上,厚重的棉衣,已经被雨水浸透。 一名士兵呼出一口热气在双手掌中,然后用力地搓了搓冰冷僵硬的手,眼看面前荆棘丛丛,团团盘绕的枝条上是数不清的尖刺。 这要从这里钻过去,不知道会被扎成什么样,估计得成了刺猬。 士兵打了个寒颤,心想,谁疯了会从这里钻过去? 就在这时,另一边忽然有人大喊:“有发现!” 众人循声望去,见到有人在一片树丛中,找到了一片灰色的布条。 一个将领走上前,从他手中接过布条,仔细地看了看,对众人高声道:“都过来,往这个方向找!” 他说完,捏着布条,大步流星地往营帐走去,撩开营帐门帘,面带些喜色地报道:“大人,找到了一条破布!估摸着就是常陇逃跑时,不小心被树枝剐蹭下来的。” “拿来。”营帐内坐着一个白面俊美的男人,正坐在矮小的交杌上,两条长腿摆开,面前的地上生了火堆,吊着一个煮着沸水的锅。 郑延走上前,将布条交给他。 男人拿着布条仔细翻看,又嗅了一下,在被雨水浸湿的脏破布条上,闻到了一股灰土沉重、刺鼻的气味。 是矿土的味道。 “是他。”他想了想,站起来问道,“在哪里发现的?” 郑延道:“大人请跟我来。” 走出营帐外,小雨淅淅沥沥,挂在树叶上的水珠凝聚,大颗大颗滴答落下,地面一片泥泞。 郑延将他带到发现布条的地方,然后把布条挂回原本的地方,在不算明显也不算隐匿的,在腿膝盖处的草丛位置。 众士兵正在挥刀,将密丛砍出一条可以通行的小道。 这已经是第四天了,从山外的村庄一个农民的牛棚中,找到常陇的踪迹,又从山外追到深山密林之中。 常陇从前做山匪,便是占山为王,对山林比一般人要了解得多。他一路钻道进山,天冷无食,便吃树叶填饥,毅力惊人,非常人能比。 汤予荷环视四周,目光落在众人略过,无人搜寻的一大片荆棘丛上,“此处为何不搜?” “这……”郑延擦了擦被水滴中的额头,向他解释道:“我看他是往那边跑去的,便叫大伙去那边搜……” 汤予荷回头看了他一眼,从他腰间拔出长剑,挥劈在荆棘从上,“给我仔仔细细地搜,一处都不要放过!” 地上的枯草树叶被士兵一路踏过,一点一点向更深处的山中寻去。 阴雨天,黑夜来得格外的快,还没到酉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山中四处黑漆漆的,树丛树影在火把光影外张牙舞爪,众士兵都已经回营帐休息,四周只剩下许多不知名动物的啼鸣吠叫。 主营帐中,郑延低声询问道:“大人,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 “在山林中他不敢生火,光喝冷水吃树叶,他撑不了多久的,我们若撤走,他定然是要回头。”汤予荷手上握着一个陶碗,低头喝了一口热水,“兄弟们也撑不了多久,就按我说的办。” 郑延凝视着眼前这张面容,那熟悉又陌生的轮廓、深邃而犀利的眼神,与已逝的主帅如出一辙。这种相似不仅仅停留在外貌上,更在汤氏儿郎与生俱来的威严和气度之中。 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驱使着他,去听从对方的每一个指示。 天光微亮,营帐驻扎地忽然发生一阵喧闹争吵。 有四五个士兵昏迷,高热不退。郑延找到汤予荷商量,希望能暂时停止搜索,将生病的士兵送回去治疗,等雨停之后再继续搜索。汤予荷却固执己见,不顾众将士的身体状况,坚持继续搜山。 “你他娘的算那根葱,不过是一个被革职的文官,也配来指使老子?用老子的兵,你不心疼,老子还心疼呢!要不是看在你是姓汤的份上,你以为谁愿意陪你玩猫抓老鼠的把戏!” 一阵剧烈争吵之后,郑延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让人抬了几个昏迷的士兵,怒喝道:“咱们走!” 天还没亮全,数百名士兵便撤离了山中,整个营地瞬间空荡荡,只剩下汤予荷一个人。 他坐在营帐里,沉默良久,而后握着剑,独自往山中深处寻去。 狗急跳墙,狗急了见到仇人,一定会扑上去撕咬。 山中的营帐能够遮风挡雨,有火堆,有水有粮食,对一个饥寒交迫的人而言,是极大的诱惑。 这一日,雨雪更大了一些,雨水落在身上,再有冷风袭来,冰冷刺骨。 汤予荷独自在树丛狭路中搜寻,一直到晚间,浑身都被淋得湿透了,只能无奈地拖着长剑,一步一步往营帐而去。 昏暗的树丛中,隐匿着一双阴冷狠毒的眼睛,一直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五日已过。 李云昭在将军府里等到第六天,汤予荷还没有回来。 汤颂撑着油纸伞大步走进廊下,收了伞抖去雨水,然后将伞放在门边,却站在门前踌躇不决。 屋子里,火炉里的热碳烧得正旺,烘得整个屋子都暖呼呼的,透着温和缱绻之意。 架在炭火上的紫檀茶壶中茶水慢慢沸腾,冒出滚热的雾汽。 知春用厚布裹住了壶把,将沸腾的热茶倒在茶杯里,放在茶碟上,呈到李云昭的手边,“姑娘,茶好了,小心烫。” 门外传来了令英的声音:“二公子,为何站在这里不进去?” 令英从雨中走来,将伞放下,抱着怀中几本书册推开门走进来,伸手拍掉身上的水珠,柔声道:“夫人,这是向二少夫人借的书册,都是些奇闻怪谈,还有一篇是讲鬼怪神仙的呢。” 她知道李云昭一向喜欢讲鬼故事,便觉得她应该会喜欢。 李云昭点点头,坐靠在铺了毛毯的躺椅上,手中正翻着一本《藏山记》,其中讲的是古山中的藏匿的宝藏,有无数人曾寻找到山洞门前,却一个接着一个全死在洞门口,白骨堆成山,始终没有人能窥探宝藏的秘密。 汤颂犹豫片刻,走进来,唤了一声:“大嫂。” 李云昭收起书,示意他落座,“有什么消息吗?” 知春倒了热茶,送到汤颂手边,汤颂接过,低头看了看,没好意思喝,回答道:“大哥……现在还在山里。” 第112章 快刀无情 “然后呢?” 汤颂握着茶杯,被她的乌黑的眼珠子看得气势越来越低,明明是平辈的身份,却好像被太姑奶奶看着似的。 他本想糊弄过去,可无奈李云昭的眼神太过敏锐,好像能将他看穿一样。 “大哥……一个人在山里,其他人都退到了山外, 我派的人想进山去,他没准。”汤颂心里也担忧,但又不能在李云昭面前显露出来,勉强地安慰道,“大哥做事一向胸有成竹,大嫂不必担心,他定然能平安回来。” 李云昭听完,拿起书低头继续看,有些过于平静地道:“我知道,他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汤颂看了看她的反应,不由问道,“大嫂一点都不担心大哥吗?” 李云昭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直言不讳地反问,“不是你让我不要担心吗?” 这人多奇怪,明明叫她不要担心,可见她真的不担心,又问她为什么不担心。 汤颂悻悻一笑,低头喝了一口茶水,口中琢磨着甘甜醇厚的汁水,沉吟片刻,忽然开口道:“其实,我很好奇大嫂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 听到他的话,知春捏着铁夹翻炭的手一顿,不自觉握紧一些。 令英也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蹙眉,有些疑惑,因为她好像也不太清楚夫人的来历,只知道夫人姓云,塬州人士,是行商的生意人,其他信息一概不知。 房中一时寂静,紧接着一页翻书声响起,李云昭不疾不徐地合拢书页,心中不由冷笑。 这个汤颂,自己不敢问汤予荷,也就敢趁他不在,来撬她的话。 “何必好奇,等你大哥回来,让他说与你听就是了。” 汤颂噎了一下,大哥只会说她是一介商贾之女,可这谁信?谁信! 真把他当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大老粗了? 她能面对杀人如麻的杀手毫不畏惧,甚至游刃有余地周旋。对满地鲜血和死人尸体视若无睹,甚至溅到脸上的热血,也只是抬手擦掉。 好像平生见惯了生死场面。 若她仅仅是商贾人家的小姐,那么得是经历过什么,才会有这样的处事能力? 不过……她人还不错,看起来并非奸恶之徒,还救了他妻儿一命。大哥既然决心要隐瞒到底,定然是有什么苦衷,他也就当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我开玩笑的,还望大嫂不要往心里去。”汤颂笑道,喝光茶杯中的茶,起身朝她拱了拱手,“瑜星还在等我,就不叨扰大嫂了,告辞。” 目送汤颂离开,知春转头看了看李云昭,见她重新垂下眼眸,面无表情地翻看手中的书册,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汤大人惹姑娘不高兴就罢了,这个二公子还这么没眼力见,往枪口上撞。 “姑娘。”知春轻唤了一声。 “嗯?”李云昭又翻了一页书,嗓音清冷。 “我给你耍个杂技。” 知春抓起了桌上的五个青黄相接的蜜橘,先抛弃起一个到半空中,而后一个一个添加,白皙漂亮的手指灵活婉转,蜜橘轮转着抛落在空中,形成一个圆形,像风车样不停的转,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好像有了生命一样。 令英看呆了,大吃一惊,不禁感叹道,“这不是挺灵活的吗,怎么拿剑的时候就这么笨拙?” 她的话音刚落,一个橘子便从知春手中飞了出去,而后如同烟火坠落,一个一个掉了下来,骨碌碌滚在地上。 知春双眉一拧,冲令英抱怨道,“都怪你!” “夫人。”令英举起双手,一脸无辜,朝李云昭求证道,“我什么都没干。” “就是你说话打扰我,不然我怎么会失误!” “你有点强词夺理了昂!” “你!”知春扭头看李云昭,撒娇道,“姑娘,你看她!” 李云昭看着她们如同顽童般拌嘴,摇头失笑,从头上摘下一对鎏金海棠珍珠发簪,一人给一只,无奈地哄道:“好了,都不准吵了。” 知春笑嘻嘻,抢过两只簪子往自己头上簪。 令英瞪大眼睛,怒道:“我的!” “什么你的,姑娘可没说。” 两人又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吵起来,说到激动之处,还在屋子里追逐打闹。 少女的笑声骂声夹杂在一起,灵玲动听,强行散去了屋中沉闷的气氛。 这日夜晚,雨忽然下大了。 满山都被淋透了,山谷中的河水流淌愈发湍急,山路泥泞湿滑,地势低的地方布满积水。 山中已经无处可躲了,除了这现成的营帐。 这对汤予荷来说是天赐良机。 他躺在临时搭起来的木床上,看着火堆的火渐渐微弱,没有起来添柴。 没过多久,火堆熄灭了,营帐内,只有剩余的炭火的一点微光。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雨水打在营帐的顶上,噼里啪啦的响。 夜半三更,有一黑影靠近了营地,雨声掩盖了他的动作和脚步声,他手中握着一把匕首,走到营帐门前,站了一会,并未直接进入。 片刻之后,他转身走到营帐的一角,用匕首割掉营帐的绑绳,而后围着圈将四个角依次割断。 这样,他不用进入营帐,就会知道哪个营帐里是有人的,只要那个人一动,他便可以扑上去弄死。 一个接着一个营帐塌落。 直到最中间的那座营帐,在四角绑绳被割断,篷布塌下的时候,里头忽然有个人影动了,似乎是想撑着营帐的顶篷钻出来。 常陇没有犹豫,握紧匕首便扑了上去,对准那个人影,隔着篷布凶狠地狂捅了数十刀。 每一刀都捅穿了篷布,再抽出来,带着血红的水。 很快,在他一记接着一记凶猛的攻击下,营帐中的人挣扎越发微弱,口中发出沉重又稀薄的喘息,抽搐几下,便如同山崩一样,轰然倒在地上。 常陇紧握着匕首的手缓缓松开,浑身仅剩的力气都被抽去,虚弱地坐在地上。 他太饿了,太冷了。 此时完全没有心思去看被他杀死的人长什么样,只是迫切地想要进食,杀掉一个人已经费掉了他全部的力气,站都站不起来,只能连滚带爬的往没有倒塌的营帐而去。 就在爬进营帐的那一刻,他被人一脚踩在背上,狠狠地踩在了泥泞的泥土中。 接着锋利的刀刃刺入他的后背,直破心脏。 只有一瞬间,甚至没有感受到太剧烈的疼痛,常陇便瞪着眼睛趴倒,便再无声息。 在山外等候的郑延有些心烦意躁,在营帐中来回踱步,走了好几圈,就在他准备掀开营帐走出去时,忽有士兵冒雨来报。 “汤大人从山里出来了!” 郑延撑了伞,朝从山中泥泞道路走去,见到了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从雨中走来。 他走上去为汤予荷撑伞,关切道:“大人没事吧?” 汤予荷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顺手从他手中拿过伞柄,从容不迫道:“这里交给你处理,我先回去了。” 第113章 窥见阴谋 郑延带着士兵进了山,挨个收起营帐,发现了两具尸体。 几人将被埋在营帐下的那个尸体抬出来,在火把的照耀下,看清了那人的状况,也看清了他的脸。 死状凄惨,身中十几刀,周身的泥水被染得一片血红。 他口中被塞了粗厚的布条,双手被捆绑住,身上拴着一根绳子,绳子另一头绑在营帐中支撑的柱子上。 此人两颊凹陷,消瘦憔悴,似长时间被囚禁,唯有那双死不瞑目的细长的眼睛,很是熟悉。 有士兵“咦”了一声,疑惑道:“这个常陇才几天便饿成这样了吗?” “这不是常陇。”有人回道,“你再看看,他连胡子都没有,而且脸上也没有刀疤。” “嗨,你们俩不知道?这是被汤大人蒙住头带进山的那个犯人啊!” 另一个士兵挤上前看了看,见到此人的容貌,便解释道:“我知道!是汤大人让我和老于去潭州府衙把他押来的,这是常陇的弟弟!” 说到此处时,另一具尸体被抬了出来。 众人看去,认出了这正是逃犯常陇,身上只有一个刀口,在左边后胸的位置,一击毙命。 两个人明显死于不同人之手。 众人在两具尸体上看了看,只觉有些毛骨悚然。 郑延看着士兵将两具尸体抬走,心中有些波动,本以为汤予荷将常耕押进山来,是为了引诱常陇来救自己的弟弟。 常陇一定至死也不知道,连捅十几刀杀死的那个人竟是自己的弟弟。这样的局面不知这是意外,还是汤予荷一早就设计好的。 若是设计好的,未免也太阴毒了。 郑延竟不由地想,幸好汤予荷没有接手汤家军。 …… 将军府中灯火阑珊。 汤予荷从马背上跃下,撑着伞进了府门,对迎上前的激动万分的门房吩咐道,“夜深了,不必声张。”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撑着伞,静静地回到院子里。 见到房内烛火依旧亮堂,便轻推开了房门。 李云昭慵懒地坐靠在躺椅上,长发垂散,素容皎洁,不着珠翠,身上披着纯白的狐毛大氅,怀里抱着一个汤婆子。手中正握着一本书,聚精会神地翻看。 听见声响,她掀起眼皮朝门口看来,见到汤予荷,目光冷淡,毫无波澜地道:“出去。” 汤予荷心中一颤,“昭昭……” 他站在门口,浑身湿透,脸色有些苍白,有风雨飘在他的身上,往前走一步就能进入温暖干燥的屋子。 可他却未抬脚,只是巴巴地望着她。 李云昭收回目光,云淡风轻道,“去沐浴更衣再进来。” 把地板弄湿了,还不是知春和令英来擦。 汤予荷暗暗松了一口气,看了看她,往净房走去。 等他清洗干净,换了衣裳回到卧房,李云昭还坐在躺椅上,手中的书册已经翻到尾页。 她没有抬头,将怀中被白毛鼠绒包裹的汤婆子略微提起来,汤予荷有些受宠若惊,连忙上前接过汤婆子,用冻得发红的手捂着,而后坐在旁边。 “事情办完了?” “差不多了。” 李云昭瞥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杀手的信息也查到了?” 汤予荷大张旗鼓,在城里城外搜寻常陇的踪迹,汤颂也没闲着,借着他闹出的阵仗,暗地里搜查杀手的来历。 是人总要吃喝,这杀手也不例外,只要进了城里,在哪里吃饭、留宿,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汤颂虽然绝口不提这些事情,但李云昭每日都去陪程瑜星,见他每日早出晚归,异常忙碌,也能猜一些。 汤予荷拿起桌子上散发清香的蜜橘,慢慢剥开果皮,“搜到了他住的客栈,不过此人谨慎,包袱里除了吃用的,就剩些金银,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一概没有,也没有搜到信件。客栈的掌柜说,他是在半个月前接待了那个杀手,也就是跟我们前后脚到的陵州。” 李云昭思索片刻,“难不成,是从京都一路跟着我们来的?” 汤予荷将清理干净的橘子送到李云昭面前,见她瞥了一眼又收回目光,犹豫地闻了闻自己的手。 他洗干净了,没有血腥味啊。 “我原本猜这个杀手和常陇或许有所关联,那日矿场才出事,我和阿颂都不在府里,他偏偏就来了。” 汤予荷将橘子果瓣丢入口中咀嚼吞咽,慢条斯理道,“不过我搜了常陇的身,也什么都没发现,兴许就是巧合吧。” “巧合?”李云昭斜睨他一眼,微微眯起眼睛,将书册重重放在桌上,冷不丁道,“拿出来!” 汤予荷被她吓了一跳,满脸无辜茫然,“什么?” 李云昭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双乌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一字一句道:“拿出来。” “我没……”他刚张口,李云昭打断他的话,“你骗我的事情,我还没跟你算账,要不想说,那就滚出去。” 汤予荷愣了愣,叹了一口气,从衣袖中取出一枚铜钱,放在桌子上,老实巴交的道:“这是从常陇身上搜出来的,杀手的包袱里有一枚一模一样的,在阿颂那里。” 李云昭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的动作,又抬眸看着他,眉目越发冷冽。 汤予荷对上她的视线,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被诈了。 她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搜出东西,只是吓唬他,没想到还真把他吓出来了。 李云昭凶恶地瞪了他一眼,拿起桌上的铜钱,仔细地看了看,发现铜钱上铸有“开元通宝”四字,但是“元”字中间,多了一点,串成了一个“无”字。 “这个‘无’是何意?” 汤予荷摇头如拨浪鼓,“我也不知道。” 李云昭将铜钱放下,取出帕子擦了擦手,“看来你们家仇家还不少嘛。” 你们家…… 汤予荷瞥了她一眼,目光略有些幽怨。在她的内心,似乎从未曾真正走近他的身边。 “既然是从京都来的,那想必和朝堂脱不了关系……”李云昭沉思半晌,问道,“你知道是谁吗?” “我不太确定。” 李云昭听出来了,汤予荷的不太确定的意思,就是他心中已经有怀疑的对象了,只是还没找到证据证明而已。 见他并不愿意往下说,李云昭从摇椅上起了身,往床榻走去,在里边躺下,拉着一张被子将自己裹起来。 汤予荷走到床前,看见床上有两张被子,是分得泾渭分明。 她果然是生气了。 瞧着她长发散在枕上的后脑勺,汤予荷有些手足无措,伸出手隔着被子抱住她,语气哀求,“……我知道错了。” 李云昭哼笑一声,不为所动。 “真的。”汤予荷可怜兮兮道,“山里好冷,这几天一直下雨……” 他一边说一边抽鼻子,声音有些沙哑,“我感觉好难受,你摸摸,我是不是发热了?” 李云昭心里有气,完全不吃他这一套,冷酷无情道:“要么闭嘴睡觉,要么滚出去。” “昭昭……” “滚——!” 第114章 若即若离 汤颂虽然打了一场大胜仗,被皇帝赐封渡北大将军,或许因为他太年轻,或许因为他并非汤大帅的亲儿子,一直以来,军中的几个老肱骨对他都不太服气。 不知为何,经过这几日,汤颂再去军营,发现自己在军中的威信越发稳定,汤大帅留下的几个老将军,莫名其妙地听话得不得了,他说一,他们绝不会再提二。 还有两个一直在惋叹汤予荷没有子承父业的老顽固,都闭口不提了。 而汤予荷借着清除掉常陇一事,一石好几鸟之后,成功地惹怒了李云昭。 她在明面上对他没什么好脸色,私底下更是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把他赶到别的厢房住,连同床异被也不能拥有了。 汤予荷抓心挠肝,好不苦恼。 连日的雨水过后,天色终于晴朗。在陵州耽搁了半旬,终要启程返回京都。 为了确保程瑜星能够平平安安地抵达京都,队伍中带上了一直给她看诊的戚大夫,如果途中程瑜星身体有不适或者突发什么状况,也能及时得到治疗和照顾。 汤颂加派了十二个士兵护送,还将身边最得力的两个亲卫派给了程瑜星。 将军府一行人加上汤予荷带来的护卫,队伍足有五十余人。 队伍浩浩荡荡地从城门出来,汤颂骑马跟着送了三十里路,恋恋不舍地追着程瑜星,恨不能跟她回了京都。 直到程瑜星无奈地从方窗探出头,朝他摆摆手,大喊道:“回去吧!要照顾好自己,想我就给我写信——” 汤颂勒住缰绳,看着队伍渐行渐远的影子,眼眶微红,一个九尺大汉,脆弱得好像几乎要哭出来。 随着所有珍重的话都说出口了,心中也变得空荡荡的,好像被挖去了一大块。 今日一别,他们或许要等到孩子生出来之后,夫妻俩才能再相见了。 虽然万分舍不得,但也是无奈之举,汤颂年底军务繁忙,无法两面顾及,程瑜星的孕期月份越来越大,他一个人照顾不好她,只能忍痛将她送走。 程瑜星放下车帘坐回位置,眼睛瞬间就红了,抿紧唇低头,捏着手帕,默默擦了擦流下来的眼泪。 她抽了抽鼻子,朝李云昭道:“让嫂嫂见笑了。” 李云昭感慨道:“苦了你们,总是聚少离多。” 程瑜星苦笑着摇了摇头,眼中泪光晶莹,“从嫁给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会这样,我爹爹也是个将军,从前我娘亲带着我,也是这样过来的。” “我们一年见不到爹爹几次,娘亲知道这样的日子难熬,不愿意我再嫁给武夫重蹈覆辙,但是......那又如何呢?谁让我喜欢他。” “之前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为一点小事,争吵闹别扭,这会儿分开了,倒是难舍。”她说完自己,看向李云昭,拐弯抹角地婉言劝道,“能在一起的日子,一定要珍惜啊。” 李云昭笑了笑,没听进去。 生气就是生气。难道知道明天要死了,今天就开始等死,不吃饭不喝水了吗? 况且汤予荷不是不知道她气什么,而是明知故犯。 夜里搭了营帐,李云昭才要睡下,门帘便被掀开,汤予荷端着一个铜盆进来,盆里装着烧热的水。 他并未言语,只是走到矮榻边,在交杌上坐下,用柔软的巾帕沾水拧干,然后默默递到李云昭面前。 看着散发热气的干净巾帕,李云昭接过来,擦了擦有些冰凉的脸和手,还给他之后,便要躺下。 汤予荷出声道:“洗脚。” 没等李云昭反应,他就自顾自地将她的脚从被子里拉出来,扯去浅白罗袜,手掌握着一双白皙的脚没入热水之中。 骤然触到有些烫的热水,李云昭挣了一下,从水中抬起脚,嗔怒道:“烫死我了!” “你的脚总是这样冷,泡一泡热水才好入睡。”汤予荷捏着她的脚,哄小孩似的哄道,“没那么烫的,一会儿就习惯了。” 李云昭哼了一声,将脚重新浸入水中。汤予荷便握着她泛红的脚底,轻轻揉捏起来。 李云昭的脚底有些怕痒,忍不住蜷缩脚趾躲了躲,制止道,“不用捏!” 汤予荷只好收了手,往上摩挲清洗她的脚踝和小腿。她不动了,静静地等着他洗完,然后看着他将她的脚放在自己的腿上,拿了干燥的帕子,认真地擦去流淌的水珠。 他不像是在擦她的脚,倒像是在擦净一尊神像,长长的睫毛倒垂着,像一边的蝴蝶翅膀,鼻梁高挺,浅色的薄唇抿着,心无旁骛,又虔诚无比。 李云昭脑海中出现一个句话。 “山黛远,月波长,暮云秋影蘸潇湘。醉魂应逐凌波梦,分付西风此夜凉。” 世上有无数首称赞荷花的诗词,但没有一首是称赞汤予荷的品节,也没有一首不是称赞他的颜色。 “行了。”李云昭将脚收回来,钻入被窝中,只留给他一个沉默无言的背影。 汤予荷端着铜盆出去,过了一会儿,再次折返回来,脱了外袍便挤上矮榻,在被子下摸索着,长臂圈住了李云昭。 李云昭动了动,刚想推开他,又想,她很冷,便就此算了。 汤予荷安分了片刻,轻轻浅吻她的发梢,轻声道:“昭昭,原谅我吧。” 他做错了事情,她没有骂他,没有打他,只是不理睬他。 这让他忽然惊慌起来。 “昭昭……和我说句话,”这样沉默无声的李云昭,让汤予荷有些喘不上气,“求你。” 李云昭翻了个身面对他,伸手捏住他的脸狠狠地蹂躏了一把,直将他的脸揉得变形,眼中有些怒意。 她生气,生气,生气! 他既然已经有了对付常陇的打算,明明可以说清楚事情,不愿意让她掺和可以直说,却要点头答应她之后,留下只言片语,悄悄离开。 他是故意让她等待,给她制造惊慌,让她担忧。就是想验证,想知道,她到底有多在意他。 不过汤予荷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还把李云昭惹急了。 李云昭恶声恶气地道:“汤予荷,我告诉你,如果你死了,我不会留在汤家,也不会留我的名字在你汤氏的族谱上,更不会给你守寡。如果你残了,我不会要一个残疾的男人,别指望我会守着你,天高水长,我自有去处。” 汤予荷的脸被她揉得有些泛红,蹙着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汤予荷心中不由刺痛,像被抽丝剥茧一样,若隐若现的疼起来。 桃花眼中凝滞了水色,深沉幽远,带着咬牙恨齿的意味。 他心道:“做梦,做梦!什么天高水长,见鬼去吧,想让我放手,除非死。” 他心里这样怨恨地想,嘴上说的却是软绵绵的话:“我不会了,你原谅我。” 第115章 故人相见 因为顾及程瑜星的身体,担心她吃不消,队伍走得并不快,从陵州回到京都整整走了十日。 回到京都的那一天,天上毫无征兆地降下一场大雪。 鹅毛大雪从云层中飘落而下,起初只是零星一些,不过半个时辰,便化作了铺天盖地的雪幕,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淹没。 就在快要抵达城门之际,不远处有一辆马车停滞在路上。 走近一看,原来是这辆马车的车辕断裂,停在路上无法前行。汤予荷骑在马上,率领队伍从旁边路过,正巧见到了从马车下来,一个穿着珠光宝气的丰腴美人。 余光一闪而过,虽只有一面之缘,汤予荷还是认出了她。 他勒紧缰绳驭停马儿,出声叫道:“杨姑娘!” 杨水淼正要对车夫发火,骤然听到一道声音,抬头看了看他,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面前的是什么人,诧异道:“汤侯爷?” 马车忽然停下,李云昭有些疑惑,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正要出声询问,车门便被打开了。 汤予荷从车外探进头来,桃花眼弯了弯,讨好地笑道:“你猜我碰见谁了?” 没等李云昭开口,杨水淼就先在车外唤道:“云昭!” 李云昭听到声音,连忙起身推开挡在车门的汤予荷,看见站在一旁的杨水淼,惊喜不已,“水淼姐姐。” 杨水淼道:“我正要进城去,谁知道车坏了,还好碰见你家侯爷。” 外头的雪纷纷扬扬,落满了她的鬓发肩头,李云昭急忙招呼她上车,“先上来,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说。” 咔哒一声,车门被关上,汤予荷看着面前无情紧闭的车门,扫了扫眉间落的雪花,无奈转身去骑马。 李云昭帮杨水淼拍掉肩上的雪,脸上带了笑容,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杨水淼拢了拢衣领上的绒毛,微微垂下眼眸,一本正经地道,“我来京都做生意啊。” “做生意?”李云昭笑吟吟地盯着她,挑了挑眉,戏谑道,“你敢不敢看着我再说一遍?” 这个时节,有什么生意好做?还非得从奉姑跑到京都? 杨水淼轻咳一声,略有些不好意思,嗔怪道:“哎呀!你别管了,反正我就是来做生意的。难道只准你们来,就不准我来吗?” “做生意好。”李云昭哈哈一笑,露出一排白牙,点头神秘兮兮地道,“一会儿我给你介绍一个大客户!” “什么大客户?”杨水淼不明所以。 队伍进了城,李云昭却叫赶马的车夫拐弯,从队伍中脱离,往不同的方向而去。 汤予荷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见她乘坐的那辆马车慢慢远去,眸子里闪过一丝失落无奈。 半个时辰之后。 马车晃晃悠悠的停下来,杨水淼推开车门,踩着方凳小心走下车,抬头望向面前的府门的匾额。 ——方宅。 “这是……”她回头看了一眼李云昭 满脸疑问。 “自然是见大客户咯。”李云昭撑开伞遮去头顶的雪,笑嘻嘻的拉着她往门口走去,走上石阶,叩开紧闭的大门。 一个裹着围脖穿着厚衣的老头打开了门,不断地搓着双手,打量了二人一眼,问道:“二位姑娘,有何贵干啊?” “方鱼年在家吗?我是他义妹。”李云昭指了指杨水淼,简言意骇道,“这位是他未婚妻。” 杨水淼瞪大眼,拧着眉对李云昭低声道:“你又胡说八道!” 老头惊奇地又看了看二人,扬起稀疏的眉,哎呦一声,乐颠颠道:“当真吗?您二位贵姓?如何称呼?” “我姓云,这位姓杨。”李云昭又问道,“方鱼年在不在家?” “在在在,今日大人休沐在家,没有出门呢!” 老头一边热情洋溢地迎俩人进门,一边自来熟地解释道,“我啊,从前我就是给方大人看家护院的,这不,他忽然走了两年,说是去外地做官了。一个月前听说他回到京都了,我就又回来给他看门。我年纪大了,没地方愿意要我一个老头子干活,好在方大人不嫌弃,给我一口饭吃。” 穿过石门往里走,一路进了前院,老头又道:“方才有几个官员大臣来了,这会正和大人在前厅说话,他们在谈正事,我也不敢去打扰,一会他们谈完了,我再……” 说话间,正厅紧闭的门忽然打开,有几个人陆续从中走出来。 李云昭抬眸望去,视线穿过口中不断落下的雪,隐隐看见为首那人的样子,而后一个、两个、三个……她目光微动,脚步顿住。 为首的正是林效、后头还有卢睿林、秦争、甘宝全……全都是老熟人。 老头低声道:“哎,他们出来了。” 几人撑了伞,从廊下迎面走来,李云昭拉着杨水淼,往旁边撤了两步让开道路,微微压下伞沿。 等他们走到面前时,老头笑着恭送道:“诸位大人慢走。” 朝堂所有人都知道方氏早已经落败,而方鱼年一直以来都是孤家寡人一个,骤然见到他的宅子里忽然出现女子,几人都有些惊讶,不由多看了二人几眼。 林效脚步慢了下来,有些好奇地问道:“二位是……” 老头回道:“这是方大人的未婚妻和义妹。” 甘宝全满脸惊讶,“方兄订婚了?这事怎么都没听他说啊!” 方鱼年屋子里听到动静,大步走出来,蓦然看见李云昭和杨水淼,不由愣了一下,快步上前道,“你……你们俩怎么来了?” 秦争笑着调侃道:“鱼年兄,你这不仗义啊,有这么漂亮的未婚妻也不介绍介绍?” “就是!”站在最旁边的卢睿林也开口,调笑道,“亏我们几个还四处帮你相亲呢!你这闷声不响的,可叫我们费力不讨好。” 杨水淼被几人说得满脸俏红,是骑虎难下,难为情地瞥了方鱼年一眼,解释不是,不解释也不是。 方鱼年和她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垂头敛眉的李云昭,瞬间心知肚明,有些无奈地开玩笑道:“各位贤兄,这是在奉姑定下的事情,你们没问,我怎好显摆啊?” 他说完又转头看向杨水淼,叹气道:“怎么忽然来了?也不给我写封信,我好派人去接你啊。” 众人闻言了然,识趣地拱手告辞。 林效却在几人之后停了脚步,看向李云昭,忽然道:“上次在酒楼,唐突了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方鱼年闻言,眼神在林效和李云昭身上转了一圈,笑道:“你们见过?” “我没记错吧?”林效问道。 李云昭握着伞柄,手指微微收紧,笑答道,“公子好记性,上次不知你是鱼年兄的朋友,下次再去望铭轩,报我……报我鱼年兄的名字,一定给你打折优惠。” 她本意是想敷衍过去,谁料林效却不依不饶道,“报老板的名字岂不是更好?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云,”李云昭面上露出淡然的笑容,“云昭。” 林效的脸色微变,眼中转瞬间似有万千变化,重复道:“云昭?” 第116章 是我的夫人 李云昭从容不迫,微笑道:“云彩的云,朝阳的朝。” 见情形不太对,方鱼年连忙打岔,招呼道:“外边冷,先进屋吧。” 李云昭礼貌地朝林效颔首示意,和杨水淼往屋子走去,方鱼年则转头朝林效下逐客令,皮笑肉不笑道:“林大人,我就不送了,你慢走。” 屋内炉火温暖,隔绝了风雪,李云昭跟进了自己家一样,大喇喇的找了个暖和的地方坐下,取出新的茶杯,倒了两杯茶水,一杯递给了杨水淼。 杨水淼接过茶杯,见方鱼年从门口进来,窘迫地解释道:“方大人,刚才那是误会……” “不碍事的。”方鱼年笑得善解人意,而后悠悠看了李云昭一眼,明察秋毫,“我知道定然不是你说的,你脸皮没那么厚。” 杨水淼讪讪一笑,脸颊有些红。 某厚脸皮的人嘁了一声,有些不屑。 她扭头看了二人一眼,见他们两个站得笔直,如同隔了楚河汉界,一副生疏尴尬的模样。 李云昭决定先走为妙,给他们一点独处的空间,喝了一杯热茶,便起身道:“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你这就要走?”杨水淼愣了愣,有些无措。 李云昭啊了一声,不打算掺和他们俩之间,一边往外走去,一边摆手道,“你好好休息,有事……有事找鱼年哥,别找我,下次有空,请你去我的酒楼喝酒。” 等她走出门,方鱼年也跟着她出去。 李云昭瞥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回事啊?” 她指的是林效一行人为什么会来找他。 方鱼年帮她撑伞遮雪,低声回道:“陛下把兵部三千虎林卫调到京畿兵马司,但总指挥使原曹元雄上任没多久,就忽然暴毙在家,仵作检验过后,得出的结论是他原本就有心病,是心悸而亡。如今这个职位空缺,廖氏一党便想争这个位置,陛下为了此事很是烦恼,曾找过我们几个去问话。” 所以林效几人来找他,是为了商量如何为陛下分忧。 李皎虽然励精图治,稳坐高堂,但是也并非没有阻碍与旁系分权。 廖氏,是当今皇后的母家,其父廖峥任当朝太尉之职。 前朝时期,太尉一职执掌全国兵马,掌管天下军事。 不过自李云昭的曾曾曾祖父之后,太尉的实权已经被削得七零八落,太尉如今虽是朝中高官,并无掌握军事的权利。 李皎还是亲王的时候,其实娶了一个王妃,是太医署太医令冯凭的女儿冯明月。 当年李皎代李云昭中的毒,是冯凭和冯明月父女倾尽心力,为他医治拔除的。 冯家只是小门小户,冯凭不过六品医官,而廖氏是京都名门望族,与李皎的本家有姻亲关系,拐着弯的也算是皇亲国戚。 碍于各方权势,李皎登基称帝时,只能被迫贬妻为妾,改立廖太尉的女儿为皇后。 而作为原配妻子的冯明月只得了一个嫔位。 廖氏在宫中有皇后与小太子作为筹码,其野心愈发膨胀,可谓路人皆知,朝堂上对廖太尉献媚攀附之徒亦不在少数。 “那现在是什么形势?”李云昭问道。 从拱门穿过,方鱼年沉吟片刻,如实道,“让汤予荷做好准备吧,我猜,这个兵马司指挥使非他莫属了。” 李云昭闻言,微微皱眉,“他要让汤予荷去做这个出头鸟?” 方鱼年没有遮掩,嗯了一声,“我看陛下的态度,是舍不得裁了这支臂膀,二十杖责不过是略施小惩,左右还是要重用他的。再有,放眼看去,他是最好的人选了……如果是你,你不会选他吗?” 李云昭只是哼笑一声。 “别说这种话啊,我就问问,其他的可与我不相干。” 对于朝堂的事情,李云昭心里很清楚,自己能不沾手就最好不沾手。 毕竟方鱼年和汤予荷都会向着她,若她置喙朝中事,他们难免会潜移默化,潜意识的效忠她而不是效忠李皎。 这会给朝堂埋下隐患。 “你和林效见过?”方鱼年又问道。 “上次在酒楼撞见了。” “他是不是怀疑什么了?总觉得他有点怪。” 李云昭叹气,“还不清楚。” 俩人一路低语,走到门口,却见门檐下正站着两个人,竟是汤予荷与林效。 他们正说着话,扭头看见了满天的雪花中,有两个身影走来。 雪中走来的男女共撑同一把伞,举止熟稔,落落大方,毫不避嫌。 汤予荷微微眯了眯眼睛,眼中有丝冷意一闪而过,俊脸上浮现幽怨之色。 就在此时,林效也将视线转移到了李云昭和方鱼年身上,目光犹如深沉的湖水一般,平静却又充满了探究的意味。 气氛顿时有些微妙起来。 方鱼年率先开口:“林大人,怎么还没走啊?” “出来正巧碰到汤侯,便说了几句话。”林效沉着地看了李云昭一眼,笑问道,“汤侯说来等人,莫不是等的就是云姑娘?” “什么云姑娘?”汤予荷轻笑了一声,走上李云昭面前,宣示主权似的,伸手掸去她披着的大氅上沾的雪霜。 “这是本侯的夫人,林大人可别叫错了。” 林效神情平静,没有表现出一丝惊讶。 汤予荷请命查理桐山皇陵一案时,就说过方鱼年的义妹是他的未婚妻。 所以在望铭轩认出这个所谓的云姑娘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这便是汤予荷火急火燎,三日内便仓促娶进门的妻子。 不过重要的是,他看到了她手腕上戴着的红绳。 林效还记得,当初他追寻一个闯入六合司的小贼时,汤予荷从花柳巷带走了一个女人,虽然没有看清那女子的样貌,但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她手上就是戴了一条这样的红绳。 他接的是自己的未婚妻,为什么要说谎?是想要掩盖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 让林效更疑惑的是,方鱼年和汤予荷这两个没有理由搅和在一起的人,为何都与这个女子关系密切? 为什么她给他的感觉,那样奇妙,那样熟悉,就好似认识了很久。 真是……好奇怪的女子。 林效朝李云昭拱手行礼,彬彬有礼道:“原来是夫人,林某冒昧了。” “是汤夫人。”汤予荷纠正道。 他握住了李云昭的手,毫不客气地从方鱼年手中拿过油纸伞,淡淡道,“回家吧,方才母亲没见到你,把我骂了一通。” 李云昭没来得及和方鱼年告辞,就被他半搂半推着带出门,她走上马车,正要回头看一眼,汤予荷挡住了她的视线,不悦道,“还看什么呢?” 俩人坐进马车,车夫御马前行,车轮滚动起来,从方宅门前驶离。 李云昭睨了汤予荷一眼,问道:“你来做什么?” 她不就是送杨水淼来见方鱼年吗?他至于还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一趟吗? 看着她跟看案犯似的,她还会跑了不成? 汤予荷看了看她,不咸不淡的解释道:“雪下大了,母亲没看到你回去,很担心,所以才叫我来接你的。” 李云昭沉默片刻,哦了一声。 俩人没再开口说话,马车内安静了一会儿,李云昭忽然猛地打了两个喷嚏,汤予荷见状,立即解下身上的披风给她裹上。 李云昭制止道:“不用,我不冷。” “还不冷?”汤予荷瞪了她一眼,手掌合在一起搓热,抚上她冰凉的脸颊,抱怨道,“那么大的雪,非要自己来,早知道看见姓杨的,我就不告诉你。” 第117章 不虞之隙 李云昭不以为然,一把拉开他的手,“没这么娇气。” 汤予荷瞧了瞧她的冷脸,慢慢收回手,落寞地垂下眼眸,原本是紧挨着她坐,默默往旁边挪了挪,赌气似的与她拉开距离。 李云昭觑着他的动作,挑了挑眉,慢条斯理道:“怎么,生气了?” “生什么气?”汤予荷偏头不看她,“我为什么要生气?” 李云昭笑而不语,目不斜视地审视着他,目光悠长冷静,如同把他自内而外地拆开看穿。 从看见她和方鱼年撑伞出现时,他那眼神就像藏了一百根针芒,恨不得把方鱼年刺穿,那是不加掩饰,故意的。 生怕李云昭看不懂他生气似的。 想让她哄? 李云昭偏不如他的意,悠悠道:“鱼年哥刚置办的宅院,家里冷清,就一个门房两个小厮,还有个做饭的厨子,少了些人气,我想着快要到新年了,有空便帮他添置一些物什,招买几个仆从,到底是朝堂二品大员,太寒酸了叫人笑话。” 汤予荷震惊地转头看她,才不过进去一会儿,她就已经把方鱼年家里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了? 他侯府有多少人,有多少个院落她都未必知晓。 侯府大大小小的事情她都没管过,竟然要去帮方鱼年去打理家宅? 汤予荷的心蓦然凉了大半,蹙眉看着她,用力攥紧了衣袖,咬牙道:“你不是把杨水淼送过来了吗?怎么这些事情还用得着你操心?” 李云昭淡淡道:“她不是刚来京都嘛,人生地不熟的,做事自然没有我方便。” “不准。”汤予荷气急,冷声道,“我不准你去。” 见他真的生气,李云昭也毫不收敛,挑衅道:“我还要你准许?” 他一再试探,惹她生气,她自然就能报复回去,不过礼尚往来罢了。 汤予荷气急败坏,转头朝外边赶车的车夫大喊:“停车!” 马车晃悠悠停下,李云昭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心中琢磨道,汤予荷还敢把她丢下去不成? 谁料汤予荷起了身,气冲冲地推开车门跳下去,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朝前走去。 他没撑伞也没带披风,洁白的雪落在他发上肩头,一身霁月色的衣裳几乎被白雪掩去。 李云昭忍俊不禁,对车夫吩咐道,“跟着他。” 一刻钟之后,李云昭打开小方窗从车里望去,见到汤予荷还在闷头冒雪而行,满头黑丝沾了白雪,身姿挺拔却失魂落魄,又倔强又清冷的模样瞧着十足可人怜。 马车慢慢跟在他身边,李云昭靠在窗边问道:“不冷吗?” 汤予荷脚步一顿,抬头看了她一眼,默然道:“再怎么冷也不比心里冷。” 他说完,又接着继续往前走,长袖被风吹得飘动,瑟瑟发抖,捂嘴咳了咳。 上兵伐谋,攻心为上。 这招用的妙。 冷硬心肠如李云昭也不由的心软,有些无奈,叹了一口气,叫车夫挡住他的去路,轻声道:“上来。” 见他停下脚步不动,李云昭加重了语气,“快点上来。” 汤予荷仰头面无表情地看她,冷得脸色唇色一样苍白,眨了眨眼睛,眉睫上沾着的雪花便飘然落下。 对李云昭装可怜这种事情,于汤予荷而言,如行云流水,信手拈来。 不用做什么,只要眼巴巴地看着她就够了。 李云昭也确实吃他这套。放在从前,在她问鼎巅峰,大权在握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低三下四,这么奴颜婢膝地讨好过她。 那时候他还很倨傲,尊严和骨气高高举起,一样都不能少。 如今他却能把自己放在最低处,与尘埃同等的位置。是什么把他磨砺成这样?李云昭无从得知。 她道:“再不上来,我就走了。” 汤予荷见好就收,在车夫难以理解的目光中,径直上了车。 他坐在李云昭旁边,带来一身寒气,李云昭从衣袖中掏出尚带有体温的帕子,扔到他脸上,“擦擦吧。” 汤予荷捏着帕子扫了扫脸上的霜雪,闷声道,“你能不去吗?实在不行,我派人去办就是了……你总跟他走这么近,我受不了。” 李云昭微微蹙眉,“我怎么跟他走近了?来京都这段日子,我才见了他三次,拢共说不了几句话。” 汤予荷道:“四次。” 李云昭张了张嘴,无言以对,沉默半晌后,越想越不对劲,恶狠狠地指着他的心口道,“四次五次,还是一百次又怎么样?我和方鱼年有没有事,你心里最清楚!” 他们之间要是有什么,在奉姑朝夕相处一年,早就捅破窗户纸了,还轮得到他在这里质疑? 李云昭不知道汤予荷心里怎么想自己和方鱼年,一时察觉过来,只觉又愤怒又委屈。 “汤予荷,你敢这么想我……” 她眼睛泛红,泪光在眼眶里打转,咬着牙,羞恼不已。 汤予荷顿时惊了,手忙脚乱地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你和他走太近……我知道他以前是你的书侍,你和他以前是很亲近……我的意思是,我们已经成亲了,你能不能别把心思放他身上……” 他想要解释,却只达到了越描越黑的结果。 李云昭本来已经快要消气,怎料他一句话又把火焰点了起来,回到侯府,率先下了马车,甩袖往松风阁而去。 见她冒雪而来,有侍女撑着伞匆匆上前,小心地为她挡去风雪。 她走得很快,侍女悄悄觑着她的脸色,却见她眉头紧蹙,眼眶泛红透着一层水雾,看起来又气又委屈。 侍女不由有些胆战心惊起来,走了好长一段路,才犹豫不决地禀道:“大夫人、二夫人和二少夫人还有三小姐现在在花厅说话,您要不要过去?” 李云昭慢慢停下脚步,在原地站了一会,回头朝身后看去——汤予荷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见她回头,便快步走上前。 “昭昭……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他一路上一直在解释,李云昭听得厌烦,怒道,“你给我闭嘴!” 汤予荷沉默了。 李云昭调整好心态,卷起衣袖擦了擦眼睛,深吸一口气,款步往花厅走去。 第118章 久别的相认 花厅内,垂下的门帘隔绝外头的风雪,厅内起了铜炉,炉内炭火旺盛,小方桌上的红釉柳叶瓶中插着几束腊梅,馨香通透的香味萦绕在整个屋子里。 岑夫人和梁夫人正说话聊天,汤漾则坐在程瑜星旁边,斜着身子与她小声窃窃私语。 有侍女挑开门帘进入,走到厅前,禀道:“侯爷和大少夫人回来了。” 话声才落,李云昭和汤予荷从门外进入,齐齐走上前。 李云昭双手抱合至胸前,垂头躬身屈膝,盈盈行礼道:“见过母亲、二婶,请母亲万福金安、请二婶万福金安。” 汤予荷亦拱手恭敬道:“母亲,二婶。” 程瑜星和汤漾连忙起身还礼,同声道:“大哥,大嫂。” “好,快坐吧。”岑夫人瞧着李云昭,满目慈爱,朝她道,“昭儿,到母亲这来。” 李云昭看了看她,垂眸走到她旁边坐下,顺从道,“母亲。” 岑夫人见了她,眼里再容不下其他人,握住她的手抚了抚,只觉柔软冰凉,哎呀一声,心疼道,“手这么凉,冻坏了吧?” 她转头朝身旁的侍女吩咐道,“快去拿个汤婆子来。” “用我的吧。”汤漾见状,笑嘻嘻地将手中的汤婆子送到李云昭面前,大喇喇地道,“我这个鹿皮子里包了青鸭绒,又暖又软,我抱着手都热了。” 将汤婆子塞进李云昭手中,汤漾好奇问道:“大嫂,听二嫂说,你们在陵州遇到盗贼了?” 李云昭愣了一下,点头道,“一个小贼而言。” 几人听了程瑜星说起陵州的事情,虽然她说的云淡风轻,当作笑话一般,但在岑夫人和梁夫人听来是心有余悸。 两个弱女子遇到这样的事情,而且程瑜星还怀着身孕,光想想就令人一阵后怕。 梁夫人看了看程瑜星,又看向李云昭,想起上次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地指着她鼻子骂,一时有些心虚,干笑道:“这次真是多亏你护着瑜星了,要不是你和盗匪周旋,报信给阿颂,我真是……” 她拍了拍胸口,双手合十,念了两声,“阿弥陀佛,佛主保佑。” 李云昭有礼地回道:“都是一家人,二婶不必见外。” 程瑜星失笑,豪迈道:“母亲,咱们将门世家,还怕小小匪贼不成?要不是我大着肚子不好动,非一刀劈了那贼人不可!” 汤漾小鸡琢米地点头,附和道:“就是就是,一个小贼怕什么?就是千军万马,咱们家也不怕的。” 梁夫人瞪了她一眼,嗔怪道:“你也就敢在家里说这种大话。”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厅内热闹起来。 聊了一炷香的时间,梁夫人便带着女儿和儿媳离去。 待其他人离去,岑夫人瞧着李云昭,关切地问道,“没有受伤吧?” 这是一个一直没有人关注的问题。 李云昭抬眸看向她,直直撞入一汪温润柔和的眼眸。 她怔住了,内心深处藏着的一处枯竭的角落,乌云密布,常年不见光亮,忽然被人猛地地破开一个裂缝,有日光和春雨骤然落下,猝不及防地灌满心田。 一大片禾苗疯狂地长出来了,满满当当的塞满她的心。 李云昭紧蹙着眉,只觉心中委屈爆棚。 “怎么了?”岑夫人看着她忽然红了的眼眶,一时惊慌失措起来,手指擦了擦她湿润的眼角,忙问道,“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李云昭哑声道:“岑姨……” 岑夫人愣了片刻,瞬间绷不住了,泪如雨下,仓皇起身将李云昭搂住。 李云昭慢慢将脸埋在她的怀抱中,那么温暖,那么让人想要依赖。一瞬间,所有压抑已久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所有前尘往事,都像山呼海啸一样,一股脑朝她席卷而来,让她后知后觉地觉得难过起来。 李云昭不是一个常常流泪的人,至少世上没有几个人见过她流泪。 所以无人知道,这样坚强勇猛的人,哭起来那样压抑,咬着牙,呜呜咽咽,泣不成声。 她没有说话,就已经将遭受的磨难痛苦,委屈难过一并倾述。 岑夫人捧着她不同前生的脸,用干燥的手不断擦去她的泪,哽咽不止,“昭儿……我的好孩子啊……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头……对不起,岑姨第一面都没认出你来……” 她早在汤予荷口中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可当听见从她口中说出“岑姨”二字,岑夫人还是觉得心都要碎了。 这是她的父亲一手培养出来的储君,是她的丈夫一直保护的公主,但也是她一直当作女儿疼爱的孩子。 他们看着她从小小一点长成亭亭玉立,她那么年轻,那么骄贵,那么肆意。 像旭日初升的太阳。 却早早夭折陨落。 她吃了那么多的苦头,却没有得到一个好的结果,如何能不令人痛心疾首。 “……我回来了。”李云昭低低抽泣,圈着她的腰,问道,“你想我吗?” 岑夫人泪如泉涌,哭得更厉害了,“想,我们一直都很想你。” “岑姨……”李云昭抽了抽鼻子,指着汤予荷,哽咽着告状道 “汤予荷他欺负我……” 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汤予荷一脸怔然。 岑夫人忍住眼泪,一个凌厉的眼刀朝他飞去,“予荷,你过来。” 汤予荷低眉顺眼地走上前,看见李云昭哭得泪眼婆娑,眼睛鼻子通红。谈不上梨花带雨,只是可怜至极。 “跪下。”岑夫人沉声道。 汤予荷并没有犹豫,也没有辩解,拂起衣摆,笔直跪下。 李云昭有些意外,微微一愣,红着眼睛看他,一滴泪珠挂在脸上,慢慢滑下。 “你是怎么向我保证的?”岑夫人擦了一把湿润的脸,质问道,“你自己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自己生的儿子,有什么心思,是什么为人,做母亲的是最清楚最了解的。 汤予荷垂眸,“记得,儿子说过,一定不会伤昭昭一丝一毫。” “现在呢?” 汤予荷嘴唇嗫嚅,抬眸看了看李云昭,有些冤枉,却没有辩驳。 岑夫人思索片刻,抿紧唇,决绝道,“昭儿,你不必担忧,你岑老师和汤叔叔不在,还有我护着你,绝不叫这小子欺负你!” “就算和离,我也还是你岑姨,咱们娘俩过,不必理会他。” 和离? 汤予荷的心漏跳半拍,表情瞬间凝滞,声音低哑,“母亲……你说什么?” 第120章 涣如冰释 李云昭也愣了,没料到岑夫人这么果决武断,觑着她严肃的脸色,犹豫道,“岑姨……要不,再给他一个机会?” 岑夫人却看了汤予荷一眼,心中惆怅。 那两年,他是如何过来的,她这个做母亲最清楚。 清理逆王党是一件棘手又危险的差事,没有人愿意舍命去博取这份功名,汤予荷却主动请缨,于他而言,什么功名利禄都是浮云,他只是想要替李云昭报仇。 最开始的时候,岑夫人不愿意让他去,她还没能从父亲和丈夫接连离世的痛苦中走出来,岂能眼睁睁看着唯一的孩子再出事。 岑夫人与汤予荷闹过,以命相逼地乞求他好好地活着。 自古忠孝两难全。 他的父亲和外祖父都选择了忠义,所以他更不能不孝。 岑夫人从未见过自己的儿子那种麻木的样子,他常枯坐于灯烛旁,无言地望着黑夜,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 他恨,恨自己,也恨那些害了李云昭的人,但他不能弃自己的母亲于不顾。 他的躯壳是好好的活着了,但是内心饱受折磨煎熬。 岑夫人自小受父亲教导,并非一个迂腐固守的人,她深深明白这个道理,如果汤予荷永远不能走出来,那他与行尸走肉无异,所以,她只能放手一搏,让他自己去冒险。 后来他忽然说要成亲,岑夫人以为他终于彻底放下了,哪怕娶的是一个不知来路的女人,心中也松了一口气,便随他的意,让他匆匆成婚。 直到那日她看到了,汤予荷对李云昭小心翼翼又千依百顺的态度,和李云昭手上的红绳。 那样的红绳,汤予荷曾经也有一条,是公主殿下赐予的。 岑夫人细细琢磨,觉得心惊。 她不仅了解自己的儿子,也了解这个当过皇帝的女孩,她不是鸟群中的一只,是翱翔天际的鹰,高高飞翔于天空,而不会困于小小的鸟笼里。 她又何尝不知汤予荷执念深重,也并非不疼惜他。只是担心他用心不良,强取豪夺,担心他们成为一对怨侣。 岑夫人沉痛地摇了摇头,握紧李云昭的手,语重心长道,“你不用顾虑我,只要你不愿意,没谁能勉强你,岑姨不希望你为任何人束缚自己。” 李云昭哑了片刻,垂下头,低声道:“母亲……其实,骂一骂他就好了……” 只这一声“母亲”,便表明了她的心意。 汤予荷眼睛亮了,心中的石头落地。 岑夫人亦轻呼一口气,破涕为笑,“好 好,母亲这就替你收拾他!” 她一拧眉,拍桌道:“来人,上家法!” 李云昭闻言一惊,连忙拉住她的手,“母亲……倒也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那……你想怎么样?”岑夫人见她露出紧张的表情,目光温柔,“你自己解决,还是母亲替你解决?” 李云昭捏了捏手指,“我……” 岑夫人了然,望向门外的暮色,顺水推舟道:“好了,天色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上香诵经了。” 她站起身,轻抚李云昭的额发,微笑道:“打一打才能长记性,以前他祖父祖母就是这样打他父亲的,什么时候想打了,就来找母亲,我替你打。” 李云昭乖巧地点了点头。 “予荷。”岑夫人转头看向汤予荷,声音温和,语气不置可否,“别叫你外祖父和你父亲在泉下不得安息。” “儿子不敢。”汤予荷垂头道。 岑夫人走出花厅,仰头看着昏暗的天色,脸颊被冷风吹得清冷,怅然的思绪也慢慢被吹散,如同落水的柳絮,渐渐漂浮而去。 花厅内一阵寂静之后,汤予荷伸手扶了扶腿膝,可怜问道:“我可以起来了吗?” 李云昭垂眸,没有说话,只是用哭过的红通通的眼睛看他,明明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是她,可露出一副委屈难过的也是她。 汤予荷有些无奈地低叹了一口气,兀自起身走上前,俯身将她抱住,“昭昭,别生气了,我保证没有下一次了。” “我和方鱼年清清白白,不曾有过一丝越矩,哪一次见面瞒着你了?”李云昭一双水眸噙着泪,弯眉倒竖,“你竟然怀疑我?” 窗外飞雪,汤予荷是怨屈至极,“天大的误会,我哪有这么想?你一向不是最明辨是非吗,怎么到我这就冤枉好人?” 李云昭瞪眼,“你自己说的。” “我的意思是……我嫉妒他,我嫉妒你对他好不行吗?”汤予荷也有些委屈,他是个男人,又不是圣人,本来就看方鱼年不顺眼,怎么可能看见李云昭和方鱼年站一起还无动于衷? 从前吃醋是名不正言不顺,如今成婚了,连吃醋的资格都没有吗? 李云昭脑子飞快一转,“那你还让齐行监视我?” 在偏院的齐行猛地打了个喷嚏,连连搓手,摇头道:“谁又想我了。” “我……”汤予荷干巴巴地解释道,“齐行功夫好,我只是让他保护你,我没有让他监视你……要是不信,我叫他来对峙。” 李云昭气鼓鼓地瞪他,“那是我的错了?” “我的错。” 汤予荷深深地望着她,伸手捧着她柔软的脸颊,指尖轻揩泪痕,认真道,“让你误会了,是我的错,惹你生气在先,是我的错。原谅我。” 他的眼中情绪那样真诚清明,干净得没有一丝的杂质,仿佛他本来就这么纯粹,只顾着容纳和接受,没有算计和心机一样。 李云昭在他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只有她的倒影。 她望着外边昏暗的天色,垂眸敛眉,转过头,闷声道:“我饿了。” 汤予荷闻言,立即顺坡下驴。 “我让人准备了烫鼎,嫩羊肉都切好薄片了,涮一涮就能吃,还有鳜鱼,海虾,螃蟹……” 他将李云昭从椅子上拉起来,“冬笋也新鲜,还带着泥土呢。” 李云昭听完,脑子里掠过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烫鼎,好像能闻到各色食材煮得香气散发,只觉得更饿了。 “上次的桂花开得好,厨房的蔡大用来酿了两坛桂花酒。”汤予荷一边说着,一边将大氅给她披上系好。 李云昭咽了咽口水,忍不住催促道,“快点,我真的好饿。” 外头的风雪没有要停下的趋势,依旧席卷狂啸。地板积雪被清扫过,不过多久又落了浅浅的一层雪。 汤予荷一手撑了伞,一手护着李云昭,往阁楼而去。 第121章 说你爱我 天寒地冻,窗外下着雪。 屋内温暖,桌上的银鼎下方燃着油火,上方热气腾腾,奶白色的羊汤翻滚,香浓四溢。 用长筷夹了几片切地薄薄的肥瘦相间羊肉,在鼎中烫熟,再沾一沾打好的酱汁。 鲜嫩多汁,带着热气的肉片丢入口中,细细咀嚼。李云昭吃得满嘴脂香,清香淡淡的桂花酒倒了满杯,仰头饮尽,胃中暖和舒畅,只觉十分满足。 这种平淡的安稳,很容易让人轻易的接纳,不知不觉的沉沦。 李云昭一不留神,一杯接一杯温酒吞下,同汤予荷喝光了两壶酒。 她对汤予荷威胁道:“这次就原谅你,再有下次……就不会原谅你了!” 汤予荷不知道她原谅的是哪一件事情,是自己骗她,故意让她担心,还是说错话让她误会。 不过,她已经向他走近了一步。 他嗯了一声,搛了一块细腻嫩滑的鱼片放在她的碗里,顺从道,“我再也不敢了。” 李云昭吃了鱼片,一副狐假虎威的嚣张,哼声道,“你最好是,否则,家法伺候!” 她神情得意,弯月眉飞扬,皎白的脸颊微醺,如同染了一层落日前的霞光,眉宇间阴霾散去,娇媚灿烂。 不过对视一眼,汤予荷握着金杯的手一顿,目色流连,喉结微动。 眼中略有一丝隐忍,他慢慢道,“在奉姑的时候,你有一次喝醉了,还记得吗?” 李云昭喝醉的次数屈指可数,自然记得清楚,那是朝堂与漠族谈判得胜,中秋前夕,奉姑将士们归家的那天。 只不过,她确实不记得那一夜发生的事情。 只是知春说过,汤予荷去看过她。 见到她有些疑惑的神情,汤予荷继续道,“你知道你对我说了什么吗?” 李云昭茫然,“我说了什么?” “你说……”他伸手扶住了她的腰,“其实你一直偷偷的喜欢我,要选我做驸马。” 李云昭拧了眉,满脸不相信。 她是什么人,喜欢就喜欢,还用得着“偷偷的”? “你自己说的话,你不记得,我可替你记得一清二楚。”汤予荷不动声色地靠近她,手臂揽住了她的细腰。 “哦,然后呢?”李云昭不以为然。 “你让我跟你睡——”他轻声呢喃,尾音拉得长又长,意欲勾人。 李云昭瞪眼咋舌,只觉他在耍流氓,胡说八道,就在她破口大骂前,汤予荷的话紧急拐了个弯。 “一张床上。” 李云昭翻了个白眼,“别以为我不记得了,你就可以漫天胡扯。” 汤予荷笑道:“不信可以问知春,她亲眼所见,是你自己掀开被子邀请我进去的。”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汤予荷说着,俯身朝她靠去,手臂探到了她的腿弯下,将她捞起来抱住,往卧房走去。 “就像这样——”他将她放在床上,干脆利落地扯去她身上的外衣,只剩下单薄的里衣,便将她塞进被窝里。 像是情形再现一样,让她掀开被子一角,他再站在床边,垂着眼眸,欲拒还迎道:“殿下,这不合适吧?” 李云昭反应过来,乐不可支,撑着手问,“然后呢,我说什么?” “你说,让你上来就上来,废什么话。” 李云昭摸了摸鼻子,这口吻,还真像这么一回事。 “你说呀。”汤予荷催道,“你说了我才能接着演下去。” 李云昭憋着笑意,清了清嗓子,斥道:“让你上来就上来,废什么话!” 汤予荷爬上床,紧挨着她躺下,然后扯了被子将彼此盖住。 “然后呢?” 然后?汤予荷目光晦暗如深,面露奸险,循循善诱道,“你说,别这么拘束,想怎么做都可以。” “别这么……” 李云昭张了张嘴,忽然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刚转头瞪他,蓦然被他沉沉的躯体压住,唇瓣被衔咬,唇齿之间轻轻摩挲撕扯。 因怕她着凉,汤予荷在被子里喘息着,流着汗,也没有拉开身上的锦被。 被子下的气息又潮又热,滚烫黏人。 李云昭鬓角的发丝亦被汗珠沾湿,炙热的呼吸间,掺着来回往复的娇哼呻吟,如泣如诉,耐人寻味。 汤予荷将她的一双长腿勾起,让她缠上自己的腰,而后伏身吻了吻她微张的唇,便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 耳朵靠近她的唇畔,听着她压抑不住的,随着他的行为陡然变调的呻吟声。 此时此刻,所有一切无论如何也无法掩饰的,同内心的欲望,全然倾泻而出。 “汤予荷……”李云昭忽然长吟一声,张口咬住他结实赤裸的肩,好半晌之后才松口,哑声道,“你别是想把我弄死了,好继承我的万贯家财。” 汤予荷似被她逗笑了,胸腔传来轻微颤抖,手掌握住她的腰肢,抚摸着滑腻的肌肤,低声道:“你太小看自己了。” “是你,”李云昭腰软如泥,仰头喘气,“是你太小看自己了。” “谢谢夸奖。” 汤予荷长指捻住了她的下巴,勾着她的软舌亲吻,李云昭躲不过,被逼得眼泪直流。 他摸到湿润,仰头吃掉她眼角的泪。 想起她今日痛哭流涕的样子,他心中想,他不会再让她流泪。当然,除了床上。 他一路吮吻到她的颈间,温声问道:“累吗?” 李云昭嗯了一声,委屈道:“疼。” 汤予荷微愣,“哪儿?” “哪儿都疼。” 汤予荷沉吟一声,哄道:“那你说一句话,咱们就睡觉。” “什么?” 他低头吻她的耳廓,“说你爱我。” 李云昭双臂缠上他的脖颈,望着他的眼,红唇轻启,一字一句开口。 “汤予荷。” 汤予荷有些紧张地紧盯着她,低低地回应了一声,桃花眼中流动着期待的光彩。 “你爱我。”李云昭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一副计划得逞的样子,眉开眼笑,唇红齿白,惹得春意盎然。 “我可是按着你说的。” 汤予荷眸光微动,静静地看着她的笑颜,视线一动不动。 “嗯。” 他应了一声,重复呢喃,“我爱你。” 她在玩笑,他却一脸正色。 这显得她很冷淡无情。 李云昭看了看他的神情,慢慢收紧手臂,偏过头,红晕的脸颊发烫,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第122章 大雪天灾 汤予荷得了甜头,便适可而止,没有追根究底地去求她这一句话。事后抱着她腻歪半晌,直到她说困了,才命人送了热水进卧房中。 对于李云昭的事情,汤予荷一向喜欢亲力亲为,亲自绞了帕子,仔细地擦去她身上的黏腻。 白皙的肌肤上,深深浅浅的红痕斑斑,手掌带着帕子摩挲擦过,浑然清爽干净。 李云昭慵懒无力地躺在床榻上,完全放松下来,在这种事情上,她从不吝啬给他表现的机会。 她眼眸半闭着,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悄悄的观察和评估着正小心翼翼伺候着她的人。 他年少时,那嚣张跋扈的劲,可与她有的一拼,如今却尽数收敛了。 少年的张扬肆意褪去,只剩青年的沉稳与隐藏的重重城府。 李云昭忍不住想,她已经完全习惯了汤予荷的好,如果有一天,他不再这样对她好,她得把心肝挖出来,才能继续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汤予荷。”她轻唤了一声。 “嗯?”汤予荷给她擦完身子,将她伸出的莹白手臂塞进被窝里,拉上被子给她盖好。 “明日,陪我去一趟大安国寺吧。”她话声停顿片刻,补充道,“如果雪停了的话。” 雪没有停。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严寒。 大雪连下了三天三夜,整个京都成了一片茫茫白景,积雪尺厚,屋瓦之上的走兽都被盖住了头。 皇宫中,一处偏僻的宫苑中,有一座年久古老的亭子被大雪压断了横梁,轰然倒塌。 清晨打扫积雪的太监将此事报给了角总管,角总管瞧着雪落纷纷,灾象横生,不敢独自定夺,便将此事禀报了御前太监福连公公。 福连公公正欲将此事转述李皎,才进了御书房,户部尚书吕征已经站在御前,呈禀送上灾情奏章。 屋内地龙燥热,并不会感觉寒冷,可奏章上禀明的数例灾情,与窗外呼啸的风雪,让李皎不由的面露忧色。 连皇宫的建筑都被大雪压塌了,那么住在泥瓦草屋中的贫苦百姓,又该如何? …… 宫里的内侍官来侯府宣召,命汤予荷进宫面圣。 他穿戴整齐,披了大氅,走到床边坐下,拉了拉被子,将李云昭埋进被子中的脸颊露出来,俯身吻了吻她温暖泛红的脸颊,轻声道,“我进宫去了。” 李云昭“嗯”了一声,闭着眼迷迷糊糊地道,“早点回来。” “好。”汤予荷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哄小孩似地道,“睡吧。” 桥廊下的池水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虽有下人清理,但不过半天的时间,青石路上的积雪就已经没过脚踝。 一场史无前例的雪灾降临。 辉元四年,大雪,雪厚三尺,房屋倒塌,飞禽走兽多死。仅仅是京都,就有冻伤百人、冻死十二人,另有失踪八人。 瑞雪兆丰年的祥意,在今年无法提起。 皇帝召见了工部、户部和兵部的官员,命他们联手救灾。 工部负责建立紧急避难所,供无家可归、房屋倒塌的流民百姓暂避,又修护堤坝,护城河,避免雪灾后患水。 户部则负责赈灾救济,开仓放粮,补给灾民棉衣、炭火等以抵御严寒。 而兵部,则要救援受难百姓。 汤予荷临危受命,兼任京畿兵马司总指挥使,护卫京都安全。 李云昭醒来的时候,知春和令英蹲在铜炉前暖手,听见内室传来的动静,知春连忙起身进入。 “夫人,你可醒了。”为避免误会麻烦,李云昭要求知春同其他人一样,改口叫她夫人。 知春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时时念叨,没几天就叫习惯了。 李云昭蹙着眉,慢慢地伸了个懒腰,面露苦色,知春上前扶她起身,絮絮念道,“今年的雪下得好生猛,听厨房去采买的嬷嬷说,西外城有好几户宅子被压垮,死伤好些人,城里的河面都冻硬了,取水用水都是问题。” 她取了挂在衣架上的织金夹绒锦衣给李云昭穿上,一边整理衣袖,一边继续道,“陈掌柜来请示,说这几日开店没什么生意,倒是进店乞讨要饭的人越来越多,但开了门,门外乌泱泱的一群,只好叫他们进门躲雪,陈掌柜看天寒地冻的,要是赶他们走那可得冻死人,心有不忍,便接纳了些无家可归的人住在后院,但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便想暂时歇业算了。” 李云昭披着狐裘,走到窗边打开窗,瞬间便有冷冽的风雪灌入,呼呼吹在她的脸上,让她微红的脸颊瞬间退色。 她迎着风,看着窗外一片白茫茫雪景,沉思片刻,“一会儿去看看吧。” 今日汤予荷出门前特意叮嘱过,天寒地冻的,不叫李云昭出门,知春不敢违逆汤予荷的话,也心疼自家主子,便连忙劝道:“风雪太大,出去一趟鼻子耳朵都要冻僵了,要不然我替夫人去吧。” 李云昭瞥了她一眼,笑问道:“难不成你的鼻子耳朵就是铁做的?” 知春无从反驳,嘟囔道:“一会侯爷回来知道,该骂我们没用了。” “他敢骂你?”李云昭合上窗户,斜睨了她一眼,气势十足,“叫他在我面前骂一个试试。” 知春看着她趾高气扬的神情,嘴角不由挂上了笑,“夫人在侯爷面前,真是越来越威武了。” “笑话,我什么时候怕过他。”李云昭颇为不屑地嗤了一声,“也不看看我是谁?” “是是,夫人什么都不怕。”知春含笑道,心中想起了过往。也不知是谁,给汤大公子退婚之后,借口政务繁忙,好几日没敢与之相见。 知春替李云昭梳妆打扮好,令英已经布好了粥膳,等她吃完,知春和令英也已经收拾好了一应御寒保暖的物什,斗篷、手衣、风领、汤婆子,一样一样往李云昭身上搭去。 “我说你们是不是太夸张了?”李云昭有些无奈,浑身上下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了半张脸出来。 “等出了门,夫人便不会这样觉得了。”令英将汤婆子塞进她藏在大宽袖下的手中。 出了门,果然呼啸的风雪便往人身上招呼,地板结冰难行,知春和令英一左一右扶着李云昭走,好容易在走到停在侧门的马车前,正欲上车,前方却传来一道声音。 “去哪?” 汤予荷披着一袭玄色斗篷,已经被落雪织了黑白交错的花样,沾了霜雪的剑眉微拧,脸色不虞。 他刚从皇宫回来,下了马,就撞见李云昭要出门。 这大冷天的,也不肯消停片刻。 李云昭转头看了他一眼,迎着风雪,嗓音在绒毛的风领中瓮声瓮气:“我去酒楼看看。” 汤予荷走上前,知春和令英及有眼色地退到一旁,汤予荷抓住了李云昭的手臂,不是扶她上马车,也不是拉着她不让她走,只是就这么抓着。 “什么酒楼,能值几个钱?若是摔坏冻坏了,你拿什么赔我?” 李云昭挑眉,“我赔你什么?” 第123章 救济灾民 “自然是把我生龙活虎能上蹿下跳的夫人赔给我。”汤予荷理直气壮。 李云昭一顿,眯了眯眼睛,“怎么,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还要诅咒我?” 这么大一口锅劈头盖脸掉头上,汤予荷实在是背不动,垂下眼睫,弱弱道:“我这不是担心你吗。” 李云昭嗤笑一声,扶着他的手上了马车,汤予荷无可奈何,只能跟着她上去。 因为只备了一辆马车,汤予荷跟上去,便没有知春和令英的位置,李云昭也不舍得让二人走在雪里受寒,便推开窗,对她们道:“你们俩回去吧。” 二人只得点头称是。 李云昭将围着一圈白绒的斗篷帽子放下,转头看见汤予荷身上沾满雪花,顺手拍了拍,“今日进宫是因为雪灾吗?” 汤予荷长臂揽住她的腰,懒懒地将下巴靠在她的肩头,亲昵地蹭了蹭,“是啊,你说的不错,陛下果然命我就任京畿兵马司总指挥使,职责戍卫京都。” 李云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淡淡道:“是方鱼年告诉我的。” 她心道:不是爱吃方鱼年的醋吗?就算讨厌他,他的好意你也得照领不误。 “好吧。” 面对方鱼年,汤予荷心中总很不是滋味,并没有放下警惕芥蒂,但是不想让李云昭生气,只得宰相肚里撑船,能屈能伸道,“那下次我一定好好感激鱼年哥。” 这一声“鱼年哥”让李云昭啼笑皆非,惊讶于他的厚脸皮,趁热打铁道,“好啊,下次我做东,在酒楼宴请他,你可得当面好好谢谢他。” 要不是因为方鱼年,李云昭还不会回到京都,汤予荷也没机会趁火打劫娶了她。 奉姑距离京都山高水长的,就算是想见上一面,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 汤予荷的目光落在她清透干净的侧脸上,鼻息之间是细腻的香气,不知她今日擦了什么香膏。他猜,或许是芙蓉云拂膏,这种面膏的香味淡雅甜蜜——她每日擦什么口脂面膏,见多了闻多了,他也能分出来。 他往前探了探,干燥的薄唇虚虚贴在她的脸颊,几乎要亲上去,嗅着透香,有些心猿意马地低声道,“你好香啊。” 带着热气的呼吸洒在李云昭的脸上,她偏了偏头,见他岔开话题,继续追问道:“别顾左右而言他,下次见了方鱼年,你怎么说?” “你想要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汤予荷将她搂住,结实的臂膀勾起她的腿,一把抱坐在怀里。 李云昭结结实实地坐在他腿上,猝不及防,低呼一声,伸手怒捶他的胸膛,“做什么?” “冷,”汤予荷圈住她的腰身,“抱一抱嘛。” 看他脸色有些发白,李云昭沉默一瞬,伸出戴着鹿皮手衣的手,双手捧住他的冰凉的脸轻轻搓了一下,疑问道:“进宫怎么不坐马车?” 汤予荷大喇喇的如实道:“苦肉计嘛,毕竟陛下还生气,可不能让他看见我过得太好。” 李云昭笑得无奈。 他也就会这一招了,屡试不爽。 内城都是权贵居住,街道上行人伶仃,到了外城,就能看到越来越多的流民蜷缩在一起,有的盖着积雪的破被褥,有的裹了稻草或躲在僻巷中,或窝在屋檐下。 他们大多是京都附近村落的农户百姓,因为陋室不堪重负,被雪压塌,只能进城寻求生机,希望官府能够救济,或有哪些富贵的商人官员大发善心,能够救他们渡过眼前难关。 这两日,府衙虽然有施粥救济,但终究还是没有给他们安排住所去处。 李云昭打开车窗,一路看过去,见到几个妇人缩在一起,还有两个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孩。 官府办事效率慢得让人恼火。 今夜这些人再没有去处,恐怕明日满街都是尸体。 她皱起眉头,“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让他们有地方居住?” 汤予荷道:“户部和府衙官差已经派人去征收租赁空余的民宅,用来给这些流民避难,只是不知今日能谈下来多少宅院。” 李云昭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抱着婴孩的的妇人,叫车夫停下车,吩咐道:“去把她们俩带上。” 马车停下,车夫应声跳下马车,缩着脖子往流民群中走去。 蜷缩在一起的众人齐齐望向他,一个个苍白得青紫的脸上,露出期待之色。 “二位带孩子的娘子,我家夫人不忍看孩子挨饿受冻,愿给你们找个安身的地方,请随我来吧。” 那两个妇人对视一眼,又有些警惕地看了看停在不远处的马车,其中一个犹豫道:“当真?” “是。”车夫郑重地点点头,怕这群流民暴起,便没有言明侯爷的身份。 人群中,有人对两个还在犹豫不决的妇人劝道:“快去吧,孩子要紧。” 另有其他人出声附和,“咱们能忍,孩子不能忍啊,如今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还怕什么?” “便是要抢了孩子,好歹也是给孩子一条出路啊。” 两个妇人闻言,瑟瑟发抖地从人群中钻出来,被风雪吹得牙关直打颤,将身上的衣物遮住怀中的婴孩。 车夫领着二人走到马车前,对马车中的李云昭道:“侯爷,夫人,人带过来了。” 李云昭道:“去望铭楼吧。” 到了望铭楼,只见大堂前门已经紧闭,车夫叩了门,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伙计出来开门。 李云昭转头看向诚惶诚恐站在一旁的两个妇人,轻声道:“跟我进来吧。” 陈掌柜在酒楼中,听到李云昭来的消息,着急忙慌地跑了出来。 “姑娘。”他有些心虚地觑了李云昭一眼。 他并没有得到李云昭的指示,就擅自闭店不开,他接收了许多流民,后院已经住满人了,酒楼后厨的米面食材都消耗得差不多了。今日见她前来探视,心中不免有些打鼓。 但李云昭没有质问他,只是打量他一眼,问道:“后院还有空余的房间吗?” 陈掌柜愣了一下,目光落在她旁边,掠过身量颀长的男人身上,见他器宇不凡,气势逼人,不大敢正眼看他,快速移过视线,又看了看跟在他们身后的两个落魄的妇人。 他张了张嘴,“没……没有了。” “楼上雅间呢?” 陈掌柜明白她的意思,连连点头,“有。” 他转头吩咐旁边的伙计,“带二位娘子上去,找两床被褥,再煮两碗面给她们。” 第124章 捐款赈灾 两个妇人闻言,抱着孩子怯怯地看了屋子内的几人一圈,最后视线落在李云昭身上,对着她福身行礼:“多谢夫人大恩大德。” 李云昭将目光投向她们怀中,婴孩紧闭着双眼,安静地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也不知道是因为极度的寒冷昏迷过去,还是睡着了。 她有些迟疑地问道:“孩子没事吧?” 两个妇人有些受宠若惊,忙道:“没事,没事。” 李云昭点头,“若是有什么事情让陈掌柜去请大夫。” 陈掌柜随即应和道:“是是,二位娘子就放心吧。” 待伙计将两位妇人带上楼,李云昭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示意陈掌柜也落座,这才问道:“现在后院有多少人?” “十七八个吧。” “救济灾民的花销你另起账目,挂在我的账上,届时我会与你核销,这段日子生意不必论亏损,缺什么就买什么。”她顿了顿,看了楼上一眼,“那两位妇人要格外照顾一些。” “明白。”陈掌柜望着李云昭,满眼亮光,敬服之色溢于言表,感叹道,“我未得姑娘准许,便私自收留流民住进来,心中忐忑不安,还怕被姑娘知道了会不高兴,哪曾想是我小人之心了。” “天灾难挡,都是无辜遭罪的人,能帮一把便帮一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就当花钱结个善缘吧。” 李云昭知道陈掌柜是个忠厚心善,有情有义的人,所以才在一众手下选中他,将他千里迢迢从奉姑带来。 想来,她并没有看错人。 李云昭与陈掌柜说话,汤予荷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身边,像一尊明亮引人注目的摆件,只是目光始终放在她的身上,眉眼淡淡含笑,唇角勾着。 看她坐在酒楼大堂,也坐出了同从前坐在皇位上,身上散发出八面威风,指点江山的气势。 汤予荷幽深的眸子里带着欣赏和骄傲之意,这便是他臣服之人,无论在哪,她都拥有让人信服的魅力。 陈掌柜偷偷瞥了汤予荷好几眼,最后实在没忍住问道:“姑娘,这位大人是?” 他并不知道李云昭已经成婚了,只当她还是奉姑的那个尚在闺中的姑娘。 实际上,陈掌柜和其他人都以为云姑娘从奉姑来到京都,是为了追随方刺史。 虽然说他们是义兄义妹,但两个单身又没有亲缘关系的男女相处久了,大家心中便会自动拉郎配起来。 方刺史年纪是大了点,但为人正直,仪表堂堂,玉树临风,当初在奉姑,不知道得了多少姑娘家青睐。 李云昭没有第一时间介绍汤予荷,而是拿起茶杯慢吞吞的啜了一口,等汤予荷快要坐不住了,才淡然道,“这是我夫君。” 陈掌柜啊了一声,又瞧了瞧汤予荷,很识趣地拍马屁道:“原来是姑爷,难怪与姑娘这么登对。” 汤予荷眉梢一挑,露出了一丝从容的笑意。 姑爷。还算中听。 站在旁边的厨子老刘却开口问道,“那方大人呢?” 他这话一出口,空气瞬间寂静。 “呵呵……”陈掌柜觑着李云昭和汤予荷的脸色,率先反应过来,打圆场道,“很长时间没见方大人来酒楼,想来他很忙吧。” 这欲盖弥彰的解释,让汤予荷不悦的脸色更加臭了一分。 陈掌柜暗中踢了老刘一脚,老刘讪笑一声,指了指后院,“那个……我,我去烧水。” 老刘逃之夭夭,剩下陈掌柜尴尬地赔着笑脸。 李云昭没有在望铭楼待太久,嘱咐陈掌柜几句,便带着汤予荷离开。 上了马车打道回府,路过流民聚集的地方,便见有许多官兵正指挥着众人,让他们整齐有序地排着队带走。 李云昭听到动静,打开车窗看去,有些诧异官府的动作竟那么快,目光扫视一圈,便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穿着红官袍,模样坚毅锐利,看起来十足精明老练的男人。 难怪官府动作迅速,原来是户部尚书吕征亲自下场。 汤予荷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温声道,“吕征还是那个急脾气,估计嫌下边的人办事效率太慢,便自己亲自来监督。” 马车越驶越远,雪中的一抹红衣慢慢在眼前消失。 李云昭也慢慢放下心来,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欣慰。看来朝堂还是有很多可用之才。今日的朝局稳定,不似从前的那般八面漏风,岌岌可危的样子了。 这样就很好。 边境混乱,无辜百姓遇难,朝廷可以迅速出兵反攻,扬国威,振民心。 天降灾祸,百姓受苦,朝廷积极救灾,不会置穷苦百姓于不顾。 德惟善政,政在养民。 民惟邦本,固本兴邦。 岑太傅教的为君之道,想来李皎都记得。 李云昭不得不承认,李皎这个皇帝做得还不赖,屯养兵力、培养将才、任用贤能、攘外制约……这些治国策略并非一朝一夕能实现,须得一步步策划,一步步走扎实。 虽有艰难险阻,但她相信,总有一天,乔国会走向海晏河清、辉煌灿烂的太平盛世。 即使做到这一切的人不是她,她也不遗憾了,就算往后再死一次,不至于无颜面见先祖。 雪灾无情,除去京都损失惨重,往北的陵州、奉姑、丰城、天河等地以及最北边的腾凌城受到的影响都不小。 不过好在各地官府得到京都的指令,反应迅速,很快就控制住了损失的扩大。 …… 李云昭盘坐在软榻上,面前的矮几上叠着几本账簿,正细细地算着这一年多营收的数额。 对于各处的产业,李云昭虽然心中一直有数,但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瞧着纸上累加的数额越来越大,李云昭心中怦然,脸上笑意越来越明媚。 钱钱钱,全都是钱! 不算不愧对她四处奔波劳碌,做不成天命之人,做个富贵商人也是不错。 “知春。” 李云昭啪地一下放下笔,将知春叫进来,豪气冲天地道,“去,让陈掌柜去钱庄取一万银两,送到户部,亲自见了户部尚书吕征,说本云员外捐款赈灾了。” 知春听得目瞪口呆,拿着她盖了印章的帖子,愣在原地,“夫人……” 您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别是叫什么鬼怪上身了,待会儿把钱送出去了,回过神来再想追回来可是不能的。 这些话知春没有说出来,但是她的表情已经暴露了她的想法,李云昭一眼看穿,翻了个白眼,“去!” 知春捏着帖子,挠了挠头,“你确定吗?夫人。” “废什么话,要不把你卖了捐出去。” 她总喜欢这么吓唬知春。 知春蹙眉,跺脚道:“讨人厌,老是要卖我做什么,我又不值钱。” 第125章 手握家产 “你值不值钱,自是我说的算。”李云昭打量了知春一眼,调笑道,“养了这么久的小美人,好歹能卖五百金才算回本。” “夫人惯爱拿我开玩笑!”知春有些羞恼,以下犯上地瞪了她一眼,捏着帖子甩袖而去,“不乐意与你说笑。” 李云昭“嘿”了一声,嗔怪道,“小妮子,敢给我甩脸子是吧?” 知春走到门口,正碰到汤予荷回来,匆匆行礼便快步走去。 汤予荷瞧着她的背影,有些惊诧。收回目光,伸手掸了掸披风上的落雪,抬步走进房中,笑问道:“知春这是怎么了?” “不禁逗。”李云昭撇了撇嘴,将账簿收起来,伸了个懒腰,转头看汤予荷解了披风搭在衣架上,便问道,“今日外边情形如何?” 汤予荷抖落一身寒气,坐到暖炉旁,伸出冻红的修长双手,在热烘烘的铜壁旁取暖,“城中的流民都得到了安置,只是雪灾造成的损失有待计较,灾后重建也是难题……这个年节,怕是不好过了。” 他在暖炉旁散去一身寒气,才坐到李云昭身边,顺手拿起她面前还剩一半的茶,极为自然地喝了一口润喉,温声问道:“今日都做什么了?” 汤予荷任京畿兵马司指挥使后,才过两天,官复原职的旨意就下来了,如今他不仅复兵部侍郎之职,手中还实打实地掌握了兵马司八千兵卫,在朝中的地位水涨船高,可谓红极一时,惹人眼目。 汤予荷的闲散日子也算是过到头了,每日忙得早出晚归,不得一时空闲。 李云昭拿起茶壶给他添了半杯热茶,半靠在软枕上,见他眉宇间散不去的郁郁寒气,皮笑肉不笑道:“汤大人,这是在审问谁呢?” 咽下口中的茶水,汤予荷瞧着她慵懒闲适,睥睨凡尘的模样,垂下眼眸,笑了笑,眉头的冰霜这才算彻底化去。 他是新官上任,又是文官空降到京畿兵马司,自古以来文官武将对立,让文官去掌管武将,实在不是什么好做的差事。 汤予荷虽然一直以来掌管虎林卫,但兵马司原本的将领对他是不认同、不服从的,表面虚与委蛇,实则阳奉阴违者不在少数。 故而他在兵马司碰壁,心中不太畅快,但是想要收服人心,真正握住兵马司,就不能大刀阔斧地收拾那些硬骨头,只能慢慢啃。 汤予荷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敛眉正色,端起架子道:“本官倒要审你。老实交代,今日都做了什么?” “今天……”李云昭思索片刻,不以为意地回道,“我去陪母亲吃茶聊天,她把你的家产都交给我了。” 她伸出手指,勾着耳边的发丝,红唇轻启,眨眼得意道,“全,部。” 他想要用自己的钱,也得从李云昭手上取。从此以后,这个侯府谁说了算,呵呵…… 李云昭笑得嚣张,这种一手遮天的感觉,实在是太爽快了! 汤予荷失笑摇了摇头,见她笑意嫣然,眼中带着些宠溺之色,“我还有一点私房钱,你还要不要?” 李云昭挑眉,“多少?” 汤予荷道:“不多,就够买十来棵人参的。” ——李云昭要赠给方鱼年的收藏级别的那棵人参。 “要不要入股钱庄?”李云昭坐起身子,往他旁边倾了倾,漆黑的眸子里亮晶晶的,掩不住的贪婪算计,笑意吟吟道,“交给我,我帮你打理,如何?” 打蛇打七寸,打不中要害可不行,万一被蛇反咬一口就不好了。李云昭想拿捏汤予荷,自然是得将他牢牢抓在手中,不让他有半点挣脱的机会。 就算以后他变心了,亦或者又来一次“掌控主权”的行为,也要掂量掂量分寸,毕竟身家财产都在她手上。 要是不想变成穷光蛋,就得乖乖听她的话。 汤予荷望着她狡黠的容颜,心中微动,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淡笑道,“像你这样一碗醒酒汤五百两,一碗鸡汤一千两的奸商,我可信不过。” 他忍不住心想,她终于愿意一步一步走进他的生活,不再只是迫不得已,像浮萍一样随波逐流,飘荡在他的人生中,好似随时随地都会抽身而退。 李云昭在慢慢地接受,成为他的妻子的身份。 她愿意管着自己,愿意打理侯府的产业,汤予荷求之不得。 但他要循序渐进,讨价还价,为求得到更多的好处。 李云昭闻言打量他一番,扬眉道:“这么说,你是不愿意了?” “愿意。”汤予荷微笑道,“但是,谈生意都得宴请客人,好酒好菜好礼的备上,哪有你这样红口白牙,上嘴唇下嘴唇一碰,就要我把身家都压上去的?” 李云昭听出来他的意思,这是有条件要谈。 她笑了笑,“想要什么?” 汤予荷自不能一上来就亮底牌,摸了摸下巴,有些含糊道,“倒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情,只要你愿意。” “事情?”李云昭有些疑惑,“你想要我做什么?” 汤予荷望着她的眼眸,慢慢垂下眼睑,一本正经地倾身靠近,在她耳畔低语:“以后三天一次,行吗?”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李云昭有些茫茫然,蹙眉看了看他,不明所以道,“什么意思?” “就是——”汤予荷拖长尾音,低头在李云昭的耳边蛊惑似地说了一句,李云昭听完,愣了半晌,脸颊瞬间涨热,耳根子红如一滴圆润血玉。 等她反应过来,满脸俏红地瞪了汤予荷一眼,抄起矮几上的账簿朝他丢去,“臭不要脸,想得美。” 汤予荷伸手接住迎面而来的账簿,整理好又放回桌子上,温柔道:“有话好说,生什么气。” “不要,你那点钱自己留着吧,我不要了。” 汤予荷抚上她的手,带着薄茧的指尖摩挲着她细腻白皙的手背,轻轻勾连,俊颜可怜,低眉垂眼道,“发发善心嘛,云大善人?” 李云昭被他的手指撩起一身鸡皮疙瘩,往后一撤,摆手道:“那什么,我要去看看瑜星,你自己吃晚饭吧。” 她快速起身,拿起桌案上的账簿,逃之夭夭。 第126章 知春出事 程瑜星在自己的院子里安静养胎,甚少出门走动,因着大雪漫天,屋子的门半掩着,垂下的门帘挡住了风。 程瑜星正窝在铺着虎皮毯的软榻上,一头乌发散落,没有梳起,懒散地支着手和对面的侍女下棋,不住催促道,“快点,到你了。” 有侍女进门,低头禀报:“二少夫人,大少夫人来了。” 话音刚落,李云昭已经掀开门帘进入,程瑜星连忙扶着身旁侍女的手起身,惊喜道:“嫂嫂怎么来了?” 李云昭在门边脱下斗篷,交给站在门口的侍女,熟稔道,“闲来无事,便想来看看你。你快坐着吧。” 站在程瑜星面前的侍女让开位置,李云昭便走上前坐下,只看了一眼桌上的棋局,从棋罐中取出一枚白子,随手落下格子间。 原本凝滞的棋局瞬间活跃起来。 程瑜星看了又看,捻起黑棋,认真地与她对弈追逐起来。 李云昭本来就是来打发时间的,便予她条条进退之路,陪她下了很长时间的一盘棋,直到程瑜星发现自己步步险境,却总是能险象环生。 她故意下错一步棋子,走进死胡同,但一来二往之后,棋局又灵活起来,程瑜星这才确定她是故意给自己放生路。 玉指撂下棋子,程瑜星娇嗔道:“嫂嫂能纵横棋局,却吊着我玩,真是坏透了。” 李云昭粲然一笑,大咧咧道:“我就想看看,这盘棋能下多久。” 说话间,侍女端着安胎药上前,送到程瑜星手上。 见程瑜星拧着眉慢慢喝完,李云昭的目光又落在她又大了一些的肚子上,沉吟片刻,开口问道:“身体里有一个小生命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将手上的空药碗还给侍女,程瑜星伸手抚了抚盖着厚毯的肚子,眸光里有些惆怅又有些期翼,“我能时刻感觉他的在动,他的心跳,仿佛与我的心脏连接在一起,我每一日都想快一点见到他,看看他长什么样子。这怎么说呢……等以后你有了,就知道了。” 李云昭垂下眼眸,眉色淡淡。 怀孕生子,这在她的印象中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孕妇太脆弱,稍有一点闪失可能会送命。 她……害怕。 害怕像母后一样。 眼看天色渐晚,李云昭怀揣着心事与程瑜星告辞。 天上的雪变小了,终于有了要停下的趋势。 回到松风阁,汤予荷和几个下属在书房议事处理公务,似是在等她回来,一直没有传晚饭。 令英替她解下斗篷,问道:“夫人,要传晚饭吗?” 李云昭在程瑜星那儿吃了些点心,现在不觉得饿,想了想,吩咐道:“去问问侯爷。” 令英应是,正要抬脚走去,看着窗外夜色,想起了什么又停下脚步,“夫人,知春……还没回来。” “怎么会?”李云昭脸色微变,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她派知春去通知陈掌柜的时候,是申时初三刻,而今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按理来说,在侯府和望铭轩之间往返已经足够了。 令英微蹙着眉头,犹豫道:“莫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情?” 知春做事一向谨慎有度,若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不会拖延至晚不归。 李云昭道:“让齐行带上几个人沿街到望铭轩去寻。” “是。”令英当即去办。 那方齐行得了命令,不敢耽搁,带上六个家丁一起出了门。 几人打着灯笼沿街往望铭轩而去,一路上只见条条雪路中的车辙脚印,并没有看到知春乘坐的马车。 才到了望铭轩,楼里是一片灯火通明,几个伙计正在大堂等候着,时不时往外张望,面色忧愁焦急。 齐行越下马,问道:“陈掌柜可在?” 其中一个伙计认出他随李云昭来过酒楼,便走上前,低声道:“这位小哥,可是东家找掌柜?他今日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就连陈掌柜也至晚未归,齐行有些不好的预感,连忙问道:“那今日过来找陈掌柜的姑娘呢?” 伙计回道:“随掌柜一起去钱庄了。” 齐行又问:“你知不知道他们往哪个钱庄去了?” “应该是恒源钱庄,西城那家。” 齐行转头吩咐身后的人,果断道:“两个人回府去禀报夫人,其他人,跟我去钱庄。” 此时风雪渐消,只有地上厚厚的积雪未化,马蹄溅雪,齐行快马加鞭,率四人往钱庄方向而去。 此时钱庄已经关门闭户,齐行上前用力地拍了拍门,拍门声惊扰了里头的护院,瞬间火光四起。 几个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壮汉往门前一杵,呵斥道:“干什么的?!” 齐行被震得往后退了一步,连忙拱手道:“几位好汉不要误会,我们是冠武侯府的,想打听个事情而已……” 侯府内。 李云昭听了回来的家丁的禀报,面色隐隐忧虑,正坐在太师椅上,静静地等着齐行的消息。桌上的菜肴热气慢慢消散,已经凉透了。 她没有胃口,而汤予荷还在书房忙着处理公务。 见她忧心忡忡,令英踌躇片刻,上前劝慰道,“夫人别担心,知春一向机敏,而且身边又有护卫保护,想来不会出事的。” 李云昭揉了揉眉心,“现在几时了?” 令英垂头,“已是子初。” 李云昭心烦意乱,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在房中踱步。 就在此时,齐行气喘吁吁地大步跑进庭院中,没等院中的侍女去向李云昭通禀,便径直闯入。 两个侍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惊忙拦住他,低声斥道:“齐行,还不站住!你敢在内宅放肆?” 令英听见声音,拔腿跑出去,急道:“放他进来!” 齐行进了房,走到李云昭面前,气喘不匀,捂着胸口艰难道:“夫人……知春和陈掌柜一行人……确实是去了恒源钱庄……取走了一万两白银,钱庄的伙计,都能证明,而且也有票子印证。” “慢点说,说清楚了。”李云昭沉声道。 齐行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胸口,“我们寻着车辙,从钱庄去往户部公廨的路查看,然后在距离钱庄三里的地方,发现了很混乱的马蹄和车辙,还有一堆从旁边的巷子中出来的脚印。” 他在怀中掏了掏,掏出一块坠着青丝的蝉形玉佩,双手捧着呈到李云昭面前。 李云昭伸手将玉佩拿过,脸色越发凝重,眼神阴沉似水。 这是去年新年时,合作的商贾赠了她一块透亮的翡翠,知春看了很喜欢,她便请工匠雕了一枚蝉形的玉佩,作为新年礼物送给了知春。 知春很喜欢这枚玉佩,爱不释手,自戴上身后就从没摘过。 第127章 再遇难事 见她脸色难看,令英忙唤道:“夫人。” “或许是遭遇匪贼了。”李云昭收紧手指,握着手中冰凉的玉佩。她知道自己不能自乱阵脚,闭了闭眼,稳住心神,起身出门往书房走去。 汤予荷处理公务,书房是不允许其他人随意进出,门口有护卫候着,李云昭上前道:“去通报侯爷,我有急事找他。” 护卫行礼,转身进入书房。 李云昭没有等在外边,跟在他身后一同走了进去。 “侯爷,夫人……”护卫正要禀报,李云昭人还没走进去,就已经先开口,“予荷,我有事需要你。” 此时书房中,汤予荷正坐在桌案前,面前站着一个陈敖,还有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男子。一双丹凤眼锐利,浓眉浅瞳,身形硬朗粗犷,正是行事神秘的马衔。 三人听到她的声音,纷纷转头朝门口看去。 马衔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她,正疑惑时,陈敖朝她拱手,恭敬道:“夫人。” 汤予荷看着李云昭凝重的脸色,微微蹙眉,问道:“怎么了?” 李云昭敛眉正色,望着汤予荷,郑重道:“知春出事了,现在下落不明,我需要你帮我找她。” 汤予荷知道知春对李云昭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主仆,更是患难之后相依为命的家人,不敢有丝毫耽误,对马衔挥手示意道,“你先去。此事日后再谈。” 马衔看了看李云昭,又看向他,拱了拱手,“此事迫在眉睫,还望侯爷尽早作出决定。” 他转身与李云昭擦肩而过,离开了书房。 李云昭从他的话和隐约听出一点异样,这样的语气,不像是下属对上司说的,反而像是替人来传什么话。 而且,他没有向自己行礼。 但她心中牵挂着知春,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细想。 “今日我本来是让知春去通知陈掌柜,叫陈掌柜去钱庄取钱,向户部捐款救灾……” 李云昭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了汤予荷,捏着手中的玉佩,继续道,“这枚玉佩是我赠知春的,她一向谨慎财不外露,是挂在外衣之内的,不大可能是意外掉落……她定是遇到了危急的事情,才会丢掉当作求救线索……” 汤予荷听完,也顾不得太多,吩咐道:“陈敖,带我的鱼符去兵马司调八百人,让齐行带着去找,无论如何,今晚必须找到知春。” 陈敖接过他递来的鱼符,有些犹豫,“八百人,会不会太多了?” 兵马司的兵卫不同衙门的官差,不是可以随意调用的,若非城中发生重大事故,这么大张旗鼓地调兵,汤予荷会遭到御史台谏议言官的问候,且要吃殿前官司的。 保不齐刚得的新官帽又会被撸下去。 汤予荷不置可否,一字重千钧:“去。” 陈敖张了张嘴,看向李云昭一眼,见她眉目冷峻,不敢再置喙,捏着鱼符快步走去。 而齐行已经招了松风阁大半的护卫,先行去事发地探查,连令英也跟着去了。 看李云昭皱起的眉头就没松过,汤予荷走上前握住李云昭的手,温厚的手掌感知她手指的冰凉,他掀开外袍,将李云昭的手塞进自己的衣服里捂着。 “知春福大命大,她会没事的。” 李云昭闭了眼,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有些懊恼。 知春本是只要去通知陈掌柜就可以,可她偏偏跟着去了钱庄。 她为什么要去钱庄呢?因为今天自己跟她开玩笑,所以让她郁闷了,不高兴了吗? 明知道知春舍不得离开她,她却偏偏要开那样的玩笑。 汤予荷抚了抚她的背,沉声道:“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李云昭这才想起他到现在都还没吃晚饭,问道:“你饿不饿?叫人把饭菜热一热。” “饿了。”汤予荷诚实道。 待下人把饭菜重新布置好,李云昭虽然没有胃口,但还是陪汤予荷一起吃了饭。 李云昭坐在梳妆台前,本来是要卸簪,手中握了一只簪子便沉思起来,愣愣地坐着,好像忘了自己正在做什么。 她一向习惯知春伺候脱簪梳发,令英到她身边后,也慢慢学了一些,偶尔接知春不得空时的班。 此时知春和令英不在,其他侍女也没有听到召唤,不敢进屋伺候。 汤予荷吃饱后,披上了一件大氅,走到李云昭身边,见她在发呆,弯腰在她脸上轻轻地啄吻一下。 “好了,别担心了。”他手指按在她紧皱的眉头上,低声哄道,“早点睡,我去看看,天亮前一定把人全须全尾地给你带回来。” 李云昭回过神来,看了看他,“我也去。” 汤予荷一顿,毫不犹豫地拒绝:“不好。” 夜深天寒,他实在不愿意让李云昭出去挨冻受罪,再有,她在旁边,他到底还是有所顾忌,施展不开手脚。 “这次就听我的,安心在家等着。”他轻抚她细腻光滑的脸颊,“信我。” 李云昭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跟着去了,汤予荷还得分心照顾她,柔声道:“那你小心点……你答应我,要把知春带回来。” “我答应你。” 汤予荷俯身吻了吻她的唇,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 李云昭梳洗更衣后躺在床榻上,床头依旧亮了一盏明灯,她双手枕在脑袋后,望着床幔发呆。 外头的夜色漆黑,没有星光,没有月色,清冷寂寥,像是沉水的乌木一样,让人觉得有一些压抑。 这样的夜,似乎曾经历过很多次。 李云昭没有多想什么,只是心烦意乱,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忽而想到了汤予荷说过的,床底下有密室。 不知是真是假。 她躺了一会,忽而坐起身,掀开被子正欲下床探看一番。 忽而房间外传来一声奇怪的动静,似是女子的呜咽声,短短一声,戛然而止。 李云昭愣了一下,侧耳仔细倾听,却又是一片寂静。 屋外漆黑的夜色中,廊下的灯笼轻轻晃动起来,带着微弱的烛光忽明忽灭。光影闪过之际,房门前一个匍匐倒地的侍女身下,洇出大片猩红液体。 她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紧闭的门扉,口鼻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死死捂住,发不出丝毫的声音。 夫人还在里面…… 在濒临死亡之际,她猛地伸腿,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墙上踢了一脚。 只轻轻的一声,而后捂着她口鼻的那只手,“咔嚓”扭断了她的脖子。 她瞪着眼,身子软了下去。 第1章 身死魂未销 乔国,京都。 太和元年,十八岁的长生公主轰轰烈烈地登基称帝,成为乔国史上第一个女帝。 太和元年,十八岁的太和帝在琼林宴上喝了状元郎奉上的一杯酒,当众吐血身亡。 不知哪年哪月,太和帝忽然有了细微的知觉,她能听能看能说话,还能飘来飘去的。 她变成了一只孤魂野鬼,四处游荡。 她做了鬼,忘不掉许多事情,忘不掉自己的身份,也忘不掉自己曾经是如何的风生水起横行霸道。 十岁穿太子朝服,十四岁和皇叔争权夺利,十六岁杀了未婚夫,十七岁监国,十八岁就登基称帝,权倾天下。 那是何等的骄傲肆意,如同天上的太阳,令人不敢直视! 李云昭——乔国先帝灵宗唯一的血脉。乔国最尊贵的公主殿下,她从出生起就注定此生不平凡。 昭,意为初升的太阳。李云昭三岁就开了智,她在岑太傅的教导下,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左看看右看看,心想,这是多大的期许啊!她爹是要把皇位继承给她的意思啊! 这可不得了,她每日早晨起来,在光滑明亮的铜镜里,看着自己小小圆圆可爱的脸蛋,便开始给自己打气。 旁的小姑娘们在学诗书作画,钓鱼放风筝,她五岁起就开始啃藏书阁那些隐晦艰涩的国策战论。 为了不辜负老爹对她的期望,她翻阅了所有关于历代太子的史记,把所有对他们的称赞歌颂都整理成册,对照着条条例例做人做事,以一个完美太子的标准要求自己。 她立志要做天下之主。 八岁的时候,李云昭跟她父皇开口,讨了一帮殿臣。除去岑太傅除外,经史骑射御车数术,十几个老臣,是一样都不少。 小公主野心勃勃,无论是对待什么事情都十分认真刻苦,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旁的小姑娘们学琴棋书画,她则束了发,站在殿堂上与一群老家伙唇枪舌战,舌辩群儒。 然而无论她说得如何精彩,如何聪明绝顶,那些老家伙说到最后,用一句话就轻飘飘掩盖了她所有犀利的辩词论证。 “不知公主殿下,今日玩得可开心?” 世人总是轻视女子。 最开始李云昭气得不行,当着众臣的面维持着风度,笑盈盈的摆手,转身就躲在柱子后边记小本本。 但她一向受不了委屈,一旦在哪个大臣身上吃了瘪,扭头就下令让人堵在他回家的路上,套上麻袋狠狠揍一顿。 经常有大臣鼻青脸肿的上朝,众人一问,好嘛,这是得罪公主殿下了。 后来李云昭心想,那是因为她还太弱小,这些豺狼虎豹瞧不起她,不愿臣服她,可是没关系,总有一天她会变成猛虎。 一只风度翩翩,气势磅礴的猛虎。 李云昭从小离经叛道,就要说一说她的由来和经历了。 这归咎于她老爹灵宗。能生出这么蛮横的女儿,灵宗自然也不是什么省心的。他自幼做皇子时就惹得满朝文武头疼,好逗蛐蛐、好耍大刀、好养动物、还好侍弄花草。 一手千山刀耍得出神入化,一旦有重要场合,不管是什么宴会,只要他能出席,必然在众人面前炫技表演一番。 玩蛐蛐赌钱,赢了千金台一半家当;在郊外圈了百亩的地,养猪马牛羊,个个膘肥体壮,过年时还拉了两头最肥的送进皇宫。 侍弄花草,随随便便就培育出一盆价值千金的兰花,还凭此夺取了都城第一美人的芳心,娶上了媳妇。 灵宗聪明是聪明,却从不用在正道上,活得十分潇洒肆意,如同一个纨绔公子。 而他兄弟们也是个个人中龙凤。然谁也不服谁,谁都不甘心屈居人下,是今日你谋害老爹,明日我起兵逼宫,你方唱罢我登场。 数十个皇子,争得头破血流,十几年里没有一天安生日子。 他们老爹玄宗一怒之下,把几个参与夺嫡争斗的儿子部全贬为庶人,转头一指,指了个混不吝做太子。 此混不吝便是灵宗。 没过多久,玄宗就驾崩了。 灵宗登上了宝座。他成婚后,性子收敛许多,全无少年时的跳脱顽劣,行事作风也算稳妥。 乔国上下倒是安稳了几年。可时间越长,有个问题越发严重。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爹生太多了,把李氏的子孙缘都用尽了。 灵宗登基五年,一个孩子都没有! 最重要的是,他一生钟情于发妻少君皇后,旁的女子是看都不看一眼,整个后宫如同虚设,只有皇后一人。 少君皇后少年时曾因落水染病,伤了根基,从此一直体弱多病,沉疴宿疾,难以绵延子嗣。再有,灵宗十分爱重皇后,妇人生孩子,往往是要鬼门关走一趟。灵宗舍不得妻子受一点苦头,一直不愿意让她生孩子。 慢慢的,众大臣别的事也不干了,天天上书,求着逼着灵宗纳妃生子,延绵子嗣。 灵宗一看,逼老子纳妾,这不是要拆散老子夫妻俩吗? 摘下十二冕旒往地上一扔。 他奶奶的,这皇帝谁爱当谁当,老子不做了! 收拾收拾包袱,便要退位让贤。 众臣才知道这事真的大了,软硬皆施,什么办法都使过了,就是撼动不了这位铁心的天子一点。后来有人出主意,退而求其次,让皇帝自己从旁支选个品行端正,聪慧仁慈的继承人来培养。 灵宗摆摆手,应允了。 吏部大操大办,在众皇亲国戚世家子弟里挑来选去,选了两年,才选出相貌堂堂,温润如玉风姿绰约,一生干净洁白如纸,没有一点黑历史的小公子李皎。 李皎十岁被送进宫里,灵宗不愿意当他便宜爹,手一挥,给他封了个亲王,平日里只许他管自己叫皇兄。 可李皎进宫不到三月,少君皇后就怀孕了。 这对于众朝臣与乔国百姓而言,是个天大喜事,只恨不得普天同庆,大肆宣扬,乔国终于,有后了! 然而,乐极生悲。 少君皇后怀孕九月即将临产时,忽然脚一滑,从石阶上滚下来。这一摔,几乎要了她的命,她在弥留之际感受到腹中胎儿的挣扎,便央求灵宗把她的孩子剖出来。 那是他们的孩子,唯一的孩子。 李云昭出生的时候天上电闪雷鸣,风云骤变,她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忽有一道霞光从天边照来,映在少君皇后的脸上。 她闭着眼,睡颜恬静。 灵宗为女儿取名为云昭,称长生公主。 那是他与妻子每日耳鬓厮磨想出的名字,他依照着最开始的设想,对他们的孩子有最大的希冀,倾尽所有,宠爱着,培养着云昭——即使她是个女孩。 在灵宗的精心培养下,李云昭长得处处都好,样样精通,简直堪称完美,唯三的缺点就是脾气差,性毒辣,事阴狠。 在她的字典里,她爹最大,她其次。一旦她爹没了,她就必然是老大。 灵宗四十岁之后,身体每况愈下,只能凭着汤药续命。他临到死了,特别不放心女儿,怕她争不过那些老狐狸,便给她指了一个好儿郎当夫婿,想要给她留一条退路。 李云昭感念她老爹的好意吗? 并不,她先把未婚夫弄死,等她爹病死了,拿着传国玉玺和老爹的亲笔诏书,穿着太子的玄服,大步昂扬的走上大殿。 禁军包围了整个建政殿,灵宗身边的老太监孝全公公尖锐的嗓音公布诏书内容。 长生公主挥挥衣袍,金刀阔马往龙椅一坐。 她十七岁监国,将对她有争议的老东西都收拾了一遍,还建立了一个只听命于自己的六合司。她做事狠辣无情,堪称小暴君。 至于为什么是小暴君,因为她虽狠辣恶毒,今日斩一个武将,明日斩一个言官,却从未伤过黎民百姓。 李云昭十八岁正式登基称帝,称号太和,她的辉煌人生始自天地之祭,终于……终于一场荒唐夜宴。 常闻新晋状元郎,汤氏大公子汤予荷未及弱冠,天人之姿,容貌姣好,行事端方雅正,是都城大名鼎鼎的美男子、俏君子。 年轻的女帝陛下在琼林宴上,一眼就瞧中了汤予荷,一时色心骤起,非要这位状元郎给自己奉酒。 汤予荷当时面色从容,并无不悦,谁料他是个菩萨面容,蛇蝎心肠的奸诈小人,竟趁倒酒之时,在酒中下毒。 一杯暖酒下肚,一命呜呼,再醒来,已经变成一只孤魂野鬼飘荡在乱葬岗。 第2章 阴差勾魂 荒山上,一个朦胧的黑影飘飘荡荡。 四周乱坟无数。 这个孤零零的野鬼在乱坟堆里飘来飘去,茫然无措,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坟茔在哪。 她趴在每个坟头,逐个敲敲门,卑微可怜的问,“不好意思,这是你的坟吗?” 如果碰上老弱病残的小鬼,他们只会瞪着她,骂一声“有病吧?”然后转身钻回坟里。 但她经常碰上凶神恶煞的壮汉歹徒,刚探出坟头,便一巴掌将她扇倒地上,怒斥道:“你他娘没长眼啊?再敢来敲一次,拧断你的脖子信不信!” “对不对,对不起,打扰您了,不敢了,您安息吧。”她吓得肝胆俱裂,摆摆手,扭头逃得远远的。 她在这片乱葬岗游荡了三个月,也找了自己的坟三个月。她每天白日都要和其他小鬼挤在一个棺材,如果不躲起来,就会被烈日烧得魂飞魄散。 这座荒山的孤魂野鬼实在是太多,且许多鬼身份来路不明,地府的鬼差迟迟不来带他们去地府投胎转世。 山里露水雾气很重,四周的草木抽出了嫩芽,青绿鲜亮。 正是初春之际,万物复苏之时。 她找了棵大树,倒挂在树枝上,垂着双臂,晃晃悠悠的荡起秋千。 忽见地底下走出十几个阴差,手中长长的收魂勾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李云昭大喜过望,跳下树,急里忙慌的飘到队尾的阴差面前,乖巧懂事的伸出双手,“鬼差大人你好,我叫李云昭,乔国南都人氏,生于宣赢八年,死于……死于太和元年,我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来路,请把我带走吧。” 她主动将手拴在阴差的勾上,十分谄媚的朝阴差笑了笑。 那阴差面色一沉,看着其他同僚已经往前走去,便冲她摆摆手,示意她跟着自己。 地府换了个新主,刚一上任,就立了个军令状,说是要将世上的孤魂野鬼都处理干净,通通送入轮回。 整个地府的阴差和判官昼夜不分的连轴转,三个月过去也才清理了一个州郡的孤魂野鬼。 这会到了顷州,此处孤魂野鬼更甚,上至千年老鬼,下至昨日新死。加起来得有万人。 李云昭屁颠屁颠的跟着一众阴差,等有些游魂被勾来时,便朝他们挥手道:“不要插队啊,我第一个!都往后排好。” “哎!你这老太婆怎么回事,这么没鬼德!其他鬼都能排队,就你不能排是吧?”她冲着一个鬼鬼祟祟的佝偻老鬼嚎了一嗓门,把一众阴差惊得纷纷回头往后看。 李云昭连忙朝阴差讨好的笑了笑,狗腿味十足,指着那老鬼告状:“大人,她不按规矩来!要不要把她扔回去?” 那老鬼见状,瞪了李云昭一眼,骂骂咧咧的排到队尾。 随着一溜鬼影越来越多,李云昭也越发狐假虎威起来,对众鬼指指点点,“都站好啊,上边那个,你飘那么高干什么?下来!” 飘在半空的女鬼望着她,幽怨道:“我是吊死鬼,在这个位置走得最轻松。” “那你也不能搞特殊啊,你也不看看,踩人家头顶上了!” 吊死鬼脚下踩着的一个小孩缩着脖子,抽抽搭搭,一脸委屈,“姐姐,能不能从我头上下来?” 吊死鬼哎呀一声,有些不好意思,“我说怎么走得这么不费劲呢。” 有李云昭的吆喝管制,阴差们都不用怎么动手动口,走到一处,一堆游魂野鬼就随着大众,乖乖起排队。 待一山头的鬼收完,阴差头头便带着浩浩荡荡的众鬼,往地府入口飘去。 面前雾气朦胧,白茫茫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景象,众鬼只能抓紧阴差的收魂勾,亦步亦趋的穿过大雾。 大雾之后,面前忽然清晰起来。李云昭抬头看去,只见有一座高大的门庭耸立在眼前。门的两旁石柱上盘旋着吐丝的蝮蛇,两排站着十八鬼王,怒目圆睁,凶神恶煞。 隐隐有鸦雀悲鸣,古老阴森,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四周空气瞬间就阴冷了下来。 “鬼差大人,这便是西方鬼门关吗?”她探头问面前的阴差。 那阴差瞥了她一眼,张了张嘴,刚想和她搭话,忽然想起新任冥主的规定——阴差工作的时候不允许和鬼魂闲聊。 他抿了抿唇,又闭上了嘴。 见他不理自己,李云昭也不在意,抬头张望着四周的景象。 过了鬼门关,便踏上了黄泉路。 黄泉路的尽头有一块三生石,前往地府转生的鬼魂,可在此处查看自己的生前往事。 走到三生石前,李云昭脚步一偏,迅速往旁边一站,对后边的鬼招呼:“快,到你了。” 她可不要在众鬼面前查看生前往事,若是让人知道,堂堂天子,和这些蚁民小鬼站在一起,岂不是有辱她高贵不可一世的身份? 李云昭飘在一旁,等着其余鬼魂过完三生石。 就在她神思飘摇之时,黄泉路的尽头忽有震天动地的声响传来,地面似要被踏碎一般。李云昭浑身一震,飞快躲到阴差身后,瑟瑟发抖道:“什么,什么东西?” 众鬼差神色严肃凝重,立即招呼着众鬼往后退。 在黄泉路连退十里,那轰隆隆的声音却越来越逼近,李云昭回头望去,只见远处仿佛有一座移动的大山,瞬息之间,那大山身形显露。 竟是一头体型巨大,头圆嘴尖,满口獠牙的恶兽。 “波,波,波儿象?” 李云昭惊呆了,她曾在宫中的藏书阁看过许多奇闻异志。有游鬼志曰:“地府有兽焉,名波儿象,似猪非猪,体大如山,好食鬼魂,一口吞噬十则。” 诸鬼虽不认得此兽,却能感受到它恐怖的威压,纷纷扭头狂奔。 李云昭本来想躲在阴差身后,可不料那些阴差也转头就往外跑,他们一边跑一边交头接耳。 她竖起耳朵偷听,只听有一阴差惊慌的问:“这恶兽不是在迷魂殿吗,怎么跑这来了!” “鬼知道啊!” 女鬼李云昭挠了挠头,咱鬼们也不知道啊。 “快走快走!他娘的,它眼睛都红了,肯定失智发狂了!先躲出了鬼门关,它出不去的!”十几个阴差争先恐后的朝鬼门关跑去,竟是不管几百只野鬼了。 “鬼差爷爷,带上我啊!”李云昭拽住旁边一个鬼差的收魂勾,一边跟着他飞快的游,一边扯着嗓子哀嚎,“爹啊!娘啊!我还想再投胎与你们再续前缘呢,别让我被生吞了!您二老可要保佑我呀!” 那波儿象跑得飞快,离众鬼越来越近。 震耳欲聋的声音尤砸在耳膜,后边的砂石被波儿象踩得飞溅。 “啊啊啊啊啊!”众鬼鬼哭狼嚎。 那被李云昭拖住的鬼差回头瞪了她一眼,怒道:“放开!” “不放不放!求你了,我不要魂飞魄散!”李云昭死死攥住他的魂勾,整个人被拽得像只低飞的风筝。 鬼差低骂了一声,甩手扔下魂勾,头也不回往前跑。 李云昭措手不及,往后仰倒了两步,一回眸,惊心动魄。有五只鬼魂被波儿象咬住,那凶兽头一甩,咕咚咽下肚。 “娘啊!” 她尖叫一声,扔下魂勾,连滚带爬的往鬼门关跑去。 可等她快到鬼门关,门外十几个阴差竟然施法,将那扇大门关起来。 望着眼前慢慢闭合的厚重门扉,李云昭内心一阵绝望,真是没天理啦! 死得这么憋屈就罢了,如今好不容易投胎在望,临了要被一只猪兽给生吞!谁家皇帝能做成这窝囊模样啊! 第3章 成了路边小乞丐 就在李云昭即将被波儿象一口吞掉时,忽有一个白影从鬼门关闯入,朝波儿象怒吼,“孽障找死!” 那是个白发白衣的老头,如同天降神兵,英勇无畏的径直冲到了波儿象的面前。 他手中的拂尘变得长如河水,卷住那波儿象的尖嘴,狠狠一拽,那头凶兽便朝前一跌,轰然摔倒在地。 李云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正要松一口气。忽而那波儿象竟挣开白发老道的拂尘,嘶吼一声,越发狂躁。 众鬼吓破了胆,蜂拥着朝鬼门关跑去。 李云昭被鬼群洪流挟着,身不由己。 发狂的波儿象咆哮一声,口中吐出一股猛烈的罡风,吹得一众轻飘飘的鬼魂往外飞去。 李云昭眼睁睁看着阴霾雾气在眼前飞速一掠而过,头身颠倒,竟翻滚着摔出了地府之外,回到了人世间。 她的脑袋重重摔在地上,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睁开眼。 面前一副陌生景象,屋檐——墙壁——阴暗小巷——还有一个躺在地上的小乞丐。 苍了天了,这是到了什么地方了? 李云昭望向泛着鱼肚白的天空,心如死灰,两行不存在的眼泪流下。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这回是真要呜呼哀哉了! 晨光照在小巷外的街道上,一寸一寸照亮小巷。李云昭爬起来,往阳光下试探性伸出手,手背瞬间冒出一阵阵白烟。 “啊啊啊!!” 她捂着手尖叫,一边哭一边手脚并用往阴影处爬去。 四周没有棺材,无处可躲。 她这是要被太阳活活晒死了。 李云昭仓惶失措的一退再退,不小心碰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乞丐。 忽然后背传来一股强大的吸力,将她整个魂魄吸去,一点点融入那瘦弱冰凉的躯体。 李云昭眼前又一黑,完全晕死了过去。 天亮时,街道上有人来人往,有许多声音传入巷子里,马蹄声、车轮声、脚步声、以及商贩的叫卖声,路人交谈的话声,各种各样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样的热闹,与小巷里的死寂并不相关。 人潮来来往往,有人站在巷口,远远看着巷子里,躺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小乞丐,只觉晦气,扭头躲得远远的。 是夜,乌云蔽日。 有更夫敲着梆子,在幽长的夜色中呼喊,“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咚——咚!咚!咚! 梆声像一声声洪钟,在李云昭耳边荡开,震耳欲聋,吵得她脑仁疼痛万分。 有什么记忆在脑海中复苏。 这样的钟声,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想起来了!她父皇死的时候,皇宫的鸣钟敲了三十八响。 可是,她父皇早就死了,她也死了,怎么会听到这样的声音? 李云昭心念一动,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 环视四周,还是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小巷。 干! 李云昭十分失落,还以为她遇到了什么天机,老天看她可怜,所以让时间倒流,将她送回到了她爹死的那天。 有一瞬间,李云昭都计划好了,要是她回去到过去,一定先把汤予荷宰了,还有什么秦争、林效之流,只要是琼林宴那天在大殿上的人,一个不留!通通杀光! 可惜,天道无情。 是她想多了。 她好容易缓过神,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然而低头乍一看,只见好黑好脏一双鸡爪子。 不对劲,不对劲。 她眨了眨眼,再定睛一看。 瘦骨嶙峋,皮薄骨细的手臂上,可怜兮兮的挂着半截破袖。 嗯? 不对。 再仔细一看,面前的地上,有一个脏得看不清原貌的,缺了好几个口子的——破碗。 李云昭倒抽一口凉气,似是不敢置信,拎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又捏了捏手上的肉……好清晰的痛感。 她还没从震惊回过神,伴随一阵咕噜噜的声音响起,腹中传来剧烈的饥饿感。 伸手痛苦的揉了揉肚子,李云昭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饿得前胸贴后背”。 这副身体瘦得肋骨根根分明,整个一骷髅架子。 感情原身是饿死的。 李云昭怀疑自己是倒霉鬼转世,不然怎么能什么倒霉事都遇上了。 肚子一阵绞痛,好似有什么在吞噬消化她的皮肉。 好饿,好饿啊,真的要饿死了。 她再顾不得许多,哆哆嗦嗦的爬起来,扶着墙往外走去,声音微弱嘶哑,“救命……救命啊……” 幽暗的长街上,李云昭看见一丝光亮。她心中一喜,朝那光亮,惶急的伸出颤抖的手。 “恩人……恩人……给我口吃的……” 走来的是一个提着灯笼的黑衣人,腰上挂着剑,黑面巾遮住了脸,一副生人勿近的冷血模样。 看着像杀手,刺客,逃犯……总之不像好人。但李云昭顾不得那么多了,她真的要饿死了。 她挡住那黑衣人去路,朝他伸出手,虚弱道:“菩萨恩人……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那黑衣人眉头一拧,嫌恶的看着面前摇摇欲坠的乞丐。 “哪里来的臭狗,敢挡老子的路?我看你找死!” 李云昭看着他的穿着打扮,觉得十分眼熟,可一时想不起来。 见她依旧不让路,黑衣人脸色一沉,拔剑出鞘。 他举起剑,却犹豫了。 看看手中雪白寒光四射的剑刃,又看看面前肮脏零落的乞丐,手一抖,真舍不得爱剑受此侮辱。 李云昭看着他手中的剑,又看他腰间挂着的鹤纹银白的令牌,骤然呢喃道:“你是……六合司的……” “我,我认识你们路首领……你给我口吃的,我真的要饿死了……” 黑衣人目光凛然,这小乞丐的声音虽然微弱,可他却听的清清楚楚,她说她认识路首领! 见她真的一副随时要咽气的样子,黑衣人犹豫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块干饼,扔到她脚下。 李云昭直勾勾看着那块干饼,颤抖着弯腰伸手去捡,可没蹲下,便力竭的摔了个屁股墩。 可她顾不上屁股的痛,仓惶捡起地上的干饼,用比地板还脏的手拍了拍上面的灰土,着急的咬了一口。 黑衣人看得嘴角抽抽,这小乞丐,还挺讲究。 李云昭就地坐下,抱着干饼小口小口的啃,细细的咀嚼着。 别误会,不是她有风骨。 实在是嘴巴里没有一点唾沫,干得喉咙冒火,一口饼都咽不下。 李云昭噎得一边翻着白眼,一边问那黑衣人,“水……有没有水?” 黑衣人眉一拧,接下腰间水壶,扔到她面前。李云昭得了水,并不急喝,而是含了一口在嘴里,等化了干饼,才慢慢咽下。 照此反复,一口饼就着一口水,巴掌大的饼她只吃下了一半,剩下的包好,当成宝贝一样揣进了衣服里。 至于水壶,那黑衣人一看就不会要乞丐碰过的东西,李云昭十分理所应当的据为己有。 “你是何人?怎么认识我们老大?”黑衣人抱臂,冷声问道 李云昭盘坐在地上,脑子飞快一转,想到了曾经救下的一个少年,便回答道:“我十二岁那一年,有幸给路首领牵马,路首领还夸我牵马牵得好。” 她目光中露出深深的敬仰之色,“那时我想拜路首领为师,路首领告诉我,若我诚心实意,便在砍五十根竹子,为他搭一个马棚。可惜,马棚没有搭好,我家里就遭遇了灭顶之灾……我一人侥幸逃脱,从此一直流浪在外……” 李云昭说完,深深低下了头,表现出一副悲戚哀伤的样子。 黑衣人听完摸了摸下巴,眉头一皱,煞有其事道:“我好像是听说过这么一件事情……” 他又想了想,点头称是,“对!老大还帮忙葬了你爹!让我想想,你姓……” “马,我姓马。”李云昭道。 第4章 路遇好人 四年前,十六岁的长生公主每日出入朝堂,同众臣论国事,大有一副做太子的姿态。 灵宗倾力培养长生公主,并且一直在打压所有反对长生公主的朝臣,意味非常明显,俨然要传位于公主。 被贬为庶人的旧盛王李申,有一子李萧凌,其复位夺权之心不改,暗中与准驸马陆允庭、太尉盛钟鸿勾结,预杀长生公主。 他们买通了长生公主身边的一个小宫女,以其母为要挟,命她给长生公主下毒。七藤草粉洒在长生公主每日经过停留的地方,只要吸入体内,时日一长,便能让她气血凝结,阻塞不通,心梗而死。 没想到的是,长生公主安然无恙,倒是常常进宫服侍灵宗的昱王李皎先病倒了。 缠绵病榻的灵宗大发雷霆,下令彻查此案。 那下毒的小宫女不知为何,竟然不顾家中老母性命,临头倒戈,供出上线。这顺藤摸瓜一查,就查出了李萧凌一干人等。 灵宗气得从病榻上爬起来,下令所有罪魁斩首示众,诛连五族。 此外又有许多人家受此事牵连。 其中,就有马姓一户,因是盛钟鸿门生,又多有书信往来,便被一起论罪投入牢狱。 黑衣人上下打量那小乞丐,见她举止虽懒散,却隐隐有些风雅,便信了几分。 “小子,今日碰上我算你幸运。你既然和我们老大有这等渊源,我就代老大做个好事。跟我走,以后有你一条活路!” 李云昭啊了一声,心想:六合司的人现在都这么侠肝义胆了吗?路崖到底怎么调教属下的?要是她还活着,这种敢违背圣旨,阳奉阴违的小崽子,一刀一个。 她张了张嘴,疑问道:“我是戴罪之身,你给我一口吃的,我已感激不尽,若跟你去了,岂不牵连你?” 黑衣人微微皱眉:“你不知道啊?今圣上仁德,大赦天下,为尔等受牵连之人除去罪名。” 李云昭一愣,低声回答:“我流亡躲藏不敢露面,还真是……不知道。” 他又笑了笑,啧啧道:“你小子,算是走狗屎运了!” 李云昭困于荒山野岭许久,不知年月。既不知道什么大赦天下,也不知道谁当了皇帝。 她按捺下心中异动,连忙拱手问:“不知恩人姓名?” “林伍。”黑衣人摆摆手,有些嫌弃的绕着李云昭往前走,十分帅气冷酷的撂下一句,“想活命就跟上。” 李云昭远远跟在他身后,心里暗自思忖着:林伍,什么小喽啰,没听说过啊。 想必她死了之后,六合司也变了。 不,这个世界于她而言已经天翻地覆的变化,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是一介流民乞丐,还是马上就要饿死的那种。 李云昭暗暗摇头,算了,还是先活下去再说吧。 她跟着林伍后边,七拐八拐的走到了一座民宅的侧门,门口的两个灯笼上映着大大的“路”字。 林伍敲了敲门,有一黑衣的侍卫从里边打开门。 开门那侍卫并没有蒙面,一张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唇红齿白的,十分青涩稚嫩。 少年道:“伍哥。” 林伍走进门,瞥向后边站得远远的小乞丐,“那小子和老大有点渊源,是那个什么马家的小子,说以前那个盖马棚要拜老大为师的。我正巧碰见他在流浪行乞,我就给带回来了,算是替老大行善积德了。” 李云昭站得很远,因为她发现自己离得近一些,林伍就皱眉走得飞快。她低头在自己身上嗅了嗅,嗯,确实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臭。 二人朝她看过来时,李云昭连忙诚惶诚恐的低下头,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林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交给你了,你安排一下,给他找个房间。” 他说完就往里走去,脚步一顿,嫌弃道:“对了,让他洗个澡!他妈的,熏死老子了。” 少年乖觉的哦了一声,朝门外的李云昭招了招手,“你进来吧!” 李云昭亦步亦趋的走在少年身后,连连拱手,“劳驾,多谢,多谢。” 少年鼻子一皱,不动声色的和她拉开距离,佯装咳嗽起来,伸手把口鼻捂住。 李云昭一张脸黑乎乎得只能勉强分清五官轮廓,骤然露出一丝窘迫之态,她慢下脚步,离少年更远了一些。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少年边走边问道。 “马衔,青鸟衔枝来的那个衔。”李云昭点头哈腰的回道,又望着少年的背影,“敢问,恩人姓名?” 少年摆摆手,“什么恩人不恩人,可别这么叫我,就叫我林柒吧,你今年多大?” 李云昭摸了摸自己的手骨,估摸道:“我十——六。” 少年林柒笑了笑,眼睛明亮,面色和善,“那你比我小啊,我今年十七了。” 走了约莫半刻钟的时间,李云昭一路观察周围,发现这个林宅的规模真不小。按着已经过了两道门的规模算,起码得是一座五进的宅子。 六合司也是碰上好时候了,竟然能住得这么豪华的宅子。 啧啧啧,这显得她从前很抠门啊。 她一边张望着,一边诚心发问,“这大宅子算是你们的官舍吗?” 林柒连忙摆摆手,摇头道:“嗨,哪里是什么官舍,这是我们老大的私宅,他常年住在都城。我们受命来此地办差,这才来给老大看看宅子……顺便打扫打扫。” 李云昭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六合司是她一手设立,直属皇帝管辖,是督察院之外的另一个监察部门,专门肃清官员贪赃腐败,私相授受的邪风。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还以为六合司监主自盗,也成了营私舞弊的脏污官僚。 少顷,林柒领着她走到一个厢房前,伸手推开门,一股灰尘扑面而来。 林柒咳了咳,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们最近忙着,还没来得及打扫呢,你就自己打扫一下吧。” 李云昭连连躬身道谢:“无碍无碍,能有一个栖身之所,已经是不敢想象,李——理应感激不尽,小的叩谢二位相助之情,来日必肝胆相报!” “好了好了,”林柒又退一步,指着旁边那条路,“往前走就是厨房,有柴火和水,你自己烧水洗一洗。” 他打量着李云昭,又道:“衣服……衣服我一会给你送一套我的,可能会宽一点,先凑合吧,等有空再带你去买。” “这……”李云昭看了看自己身上堆叠的破烂布条,半条裤管,半条衣袖,竹竿一样的四肢露了一半。简直是衣不蔽体。 她拱手行礼,感激涕零道:“那就,多谢了!” 林柒又道:“我们就在隔壁院子,方才路过亮灯的地方,有什么事情你就找我。” “好,多谢,多谢。”李云昭又感激道。 林柒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行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李云昭望着少年的背影,勾唇笑了笑,心中啧啧叹道:“哎呀,六合司这么个魔窟,怎么会有这么个人美心善的好孩子呢。” 第5章 少年你好善良 李云昭走进房间,寻借着朦胧月色将房里的烛灯点亮,然后捂着口鼻,吭哧吭哧的打扫起来。 等她慢吞吞,笨手笨脚的打扫完房间灰尘蛛网,林柒正好把衣裳给她送来了。 “多谢多谢,劳烦了。”李云昭对林柒连连感谢。 林柒放下衣服,朝她摆手,拧眉道:“哎,不用老是谢来谢去,很用不着啊。” 她三句话不离谢字,动不动就点头哈腰,一脸谄媚。一双眼睛滴溜溜不敢视人,明明软弱胆怯,却又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 哪里像练武之人,更像宫里的小太监。 林柒打心眼里不喜欢这样的人,心中厌烦,可看着她,又不忍心疾言厉色。转念一想,马衔毕竟做了几年乞丐,谁在泥里苦苦求生,都会变得软弱可欺。 只不过,若以后想进六合司,还得好好磨一磨性子。 “你就叫我柒哥吧,都是兄弟,不要跟个女人一样娘们唧唧的,抬头挺胸说话!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林柒伸手想拍她肩膀,正要落下,但看着她衣服上黑泥厚得看不清衣裳本色,手掌急拐一个弯收了回来。 李云昭微微抬起头,黑漆漆的双眸与他对视,有些羞涩的笑道:“好,柒哥指教的是。” 林柒被她含笑的眼睛看得莫名一身鸡皮,轻咳一声,“那个,你洗洗吧,早点休息。” 李云昭目送他离开,敛了眉目。 心道:教我做事?小崽子,老子那是怕浩然的霸王之气吓到你!别把你吓得跪地求饶了。 李云昭一边愤愤的想,一边将林柒送来的衣服展开。这是一身灰蓝色的劲装,腰封腰带、束袖的护腕俱全,想是一整套都给她送来了。 她拎着衣服跟自己比了比,不仅袖口长了一大截,布料粗糙,走线也宽松。 她叹了一口气,想起自己生前如何风光无限。她穿的衣裳,绸缎锦绣都是最上乘的,摸起来比小宫女们的最嫩的那块臂肉还柔软细腻。 哎,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何事都只能想当年了。 她烧了一大锅热水,来来回回搬了八趟,才将热水倒在浴桶里,又四处翻翻找找,从墙缝里摸出一块风干皴裂的胰子扔进水中。 李云昭虽然没看过这具身体,却很清楚,这是一个女孩。 一个饿死街头的女乞丐。 她谨慎的关紧浴室的门,这才脱了一身污脏腥臭的破衣烂布,整个人完全泡进热水里。 还没开始搓,干净清透的水中就蔓延出黑水了,可见是有多脏。 李云昭慢悠悠的洗了许久,一看,水已经黑透了。 从水里出来,李云昭低头看了看自己,四肢细若竹竿,皮肤惨白,瘦骨嶙峋,一丝一毫多出来的肉都没有,胸腹一样平坦凹陷。 若不是被人扒了裤子看到下身,凭着肉眼,估计不会有人发现她是女子身。 这样也好,她可以借着马衔的身份,在这里多住几日,好歹养好身体再做打算。 李云昭穿上衣裳,将长出一部分的衣袖裤腿卷了卷,光脚走回房间。 她坐在镜子前看了好一会。这张脸好不好看嘛,真看不出来,毕竟都饿死了。铜镜里的少年两颊凹陷,面色如土,眼睛倒是大,黑黝黝的,鼻骨也算挺拔。 李云昭酷爱美色,要不然怎么会因为美色诱惑,去贪一杯酒,因此一命呜呼。 想她长生宫殿里的小太监小宫女个个清秀可人,没有一个难看的,不过要说好看,还属她的两个贴身宫女,繁书和琴竹。 那是她最爱的两个小美人啊,从小跟着她一起长大,和她一样招摇过市,嚣张跋扈。 不知道她死了之后,她们的光景如何,还在不在人世。 她唉声叹气的躺到床上,眼睛望着房顶,心情十分沉重,努力的接受自己成了乞丐的事实。 可她想到自己生命中很重要的人们。 无论是善良仁慈如她母后,还是随性潇洒如她父皇,还是兢兢业业如岑太傅,又或者骁勇善战如汤大帅……不管好坏善恶,总之全死光光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要回到那个至高无上的地方。 当然,做是做不到了,也就想想吧。毕竟谁会认一个乞丐为早已死去的先帝呢。 乞丐啊乞丐。 你为何死得这么悲催啊。 沉思了一会儿,李云昭只觉得肚子饿得厉害,掏出那半块饼又慢慢啃起来。 她一边啃饼,眼皮子就开始打架,还剩一小块饼塞在嘴里,转眼就睡得死沉死沉的。 半夜三更时,府中来了一波人。 有个腹部中箭的白衣男子被抬入府中,就在李云昭旁边的院子住下,十几个肃穆庄严的带刀侍卫守在门口,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有两个侍卫架着一个被蒙着眼睛的大夫,进入了那间房间。 “大夫,只要你治好我们大人,必有重赏。其余一应事情,请不要看,不要想。”一个黑脸虬髯的壮汉出声道。 那山羊胡的大夫颤颤巍巍,没敢看周围的侍卫,连连点头应是。 他给躺在床上的白衣男子喝了碗药,一张白布按在男子腹部,手指抓着半截断箭,手一使劲,飞快拔出沾血的箭尖。 白衣男子半睡半醒间,骤然遭受剧烈痛击,痛的抽搐了一下。 大夫似是不经常给人治疗箭伤,没什么经验,有些手忙脚乱,弄得鲜血喷得到处都是。 黑脸大汉看得怒目圆,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像是下一秒就会一锤将那大夫的脑袋砸扁。 大夫好不容易把血止住了,手抖着慢慢缝合伤口,一时扎错位置,又重新扎一个洞,直把那男人扎得额头青筋暴起,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黑脸大汉看得一阵心惊肉跳,竟是转过头去,不敢看了。 那山羊胡大夫好不容易清理完创伤,放下器具,气喘吁吁的擦着脸上的血迹,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 等他缓过神,仔细的写下药方,给旁边的黑脸汉说明注意事项,然后就被两个侍卫蒙上眼睛,架着带离府中。 那白衣人还没醒,房中只留一个黑脸汉和林伍在一旁等候。 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林伍脸上隐隐有些鄙夷和不屑,那黑脸壮汉也瞥了林伍一眼,用鼻子出气,哼了一声。 过了一刻钟,床上的白衣人慢慢转醒,腹部疼痛感传到四肢百骸,让他忍不住痛哼一声,苍白的脸上有细密的汗冒出。 “大人,您如何了?”黑脸大汉看到他醒来,站在床前急切的询问道。 白衣人的视线骤然被挡了个结实,他翻了个白眼,痛苦的朝黑脸汉摆摆手,示意他滚远点,视线看向林伍。 林伍走上前,朝他拱手行礼,恭敬道:“汤大人。” 此汤大人虽然病态憔悴,却也掩盖不住那俊美无双的姿色,若让李云昭看见,定能一眼认出,这正是两年前琼林宴上,一杯毒酒害死她的汤氏状元郎,汤予荷。 汤予荷声音低哑,缓缓开口,“速请路首领来顷州一趟,本官与他,有要事相商。” 林伍半垂眼眸,“是。” 林伍离开后,汤予荷才阴森森的对那黑脸汉开口,咬牙切齿的,“陈敖,你他娘的给我找的什么大夫?” 黑脸陈敖一愣,憨厚老实的脸上闪过愧疚之色,挠头道:“就路上随便找的。” 汤予荷闭上眼,冷冷道:“弄死他。” 第6章 一院之隔的仇人 次日。 李云昭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小半块饼干掉在床上,她拿起来吹了吹,又丢入口中。 用力伸了个懒腰,只觉一辈子没睡这么舒坦过。 她坐在镜子前梳头,口中哼唱歌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一句话反复哼唱数十遍,她终于在铜镜前梳了一个不算太潦草的发髻。 左看看右看看,不满意也没办法了。再没有小美人每日早晨帮她梳洗打扮。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怎么办呢,自力更生吧。 李云昭收拾好自己,正出门准备觅食,却看到旁边院落的门口守卫森严,顿时吓了一跳。 那些侍卫的打扮,与六合司还不一样,却是一水赤色黑甲的府衙兵,瞧着像是直隶兵部的虎林卫。 难不成来了什么大人物? 李云昭蹲在一棵树后观察,等了大半天也没看到有人出入,只能无奈放弃,迈步慢悠悠去找林柒。 她走到林伍林柒所住的院子,站在门外敲了敲门,院子里却毫无反应。 “柒哥,柒哥。”李云昭喊了两声,不见人应声,走进院子转了一圈,连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唉,六合司就是忙啊。 她本想向林柒借点钱,用来买身衣裳,再买双鞋子——现在她还光着脚呢,原本那双脏得分不清泥和布的鞋子,她是万万穿不到脚上去的。 可惜林柒不在,她在他们房间里转了转,看见两个凉透的肉包子,眼睛一亮,顺手牵羊。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把肉包子往嘴里塞。 香,太香了。 她正全神贯注,津津有味的啃着包子,出门就撞上一堵墙。 哎呦一声,手一松,手里的包子被撞得滚在地上。 李云昭眼睁睁看着白白胖胖,透着肉香的大包子就这么飞出去了。顿时哀嚎一声,连滚带爬的捡起来,用手拍了拍,心痛不已。 陈敖低头看着面前光着脚,行为古怪的瘦弱少年,眉头一皱,拎着她后领提起来。 李云昭抱着大包子,两脚悬空,呆呆的看着他,眨了眨眼,出声喊道:“好汉饶命!” 好汉皱眉,嗓音浑厚低沉,“你是什么人?” 李云昭看了看他,紧忙解释道:“我是六合司林伍的人,我是他救来的。” “你鬼鬼祟祟做什么?” 李云昭朝他举起一个加半个包子,老实回答,“我饿了,林伍不在,我来找点吃的。” 陈敖疑虑的看了看她,松手将她扔下,又问道:“你为何不穿鞋?为何打扮如此奇怪?” 李云昭两只苍白的脚丫子沾了泥土,裤管又松了,一边高一边低,衣衫松松垮垮,活像偷别人的衣服穿,显得十分贼相。 她干巴巴解释道:“因为我没鞋子,没衣裳,借的林柒的。” 陈敖又问:“为何如此?” 李云昭回:“因为我原本是乞丐。” 她的话一出,陈敖噢了一声,摸了摸下巴,点头道:“你这看着确实是像乞丐,我也没见过这么瘦如病鸡的小偷。” 他说完,也不管李云昭如何,大摇大摆的朝那森严的院子走去。 李云昭瞪着他的背影,磨了磨牙,这狗东西,竟然敢摔她!还骂她是病鸡! 斩了!拖出去斩了! 她在心中咆哮着,吹了吹包子上的灰尘,狠狠咬了一口。 虎落平阳被犬欺,掉毛凤凰不如鸡。 又不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太和帝,还能跟人家硬碰硬不成。还能怎么办,忍呗。 李云昭晃晃悠悠的在府里闲逛,游廊漫步,优雅娴静,竹林郁郁葱葱,除去花园疯长的野草,真是哪儿看哪儿不错 李云昭心中不仅感叹,路崖这眼光真不错,宅子买得好呀。 如果这是她的宅子就好了。 最好手里再有几家铺子,账上有个几万两白银,家里有几个漂亮侍女,出行有马车,坐卧有软榻,家中生意不用怎么费力经营,便能吃穿不愁。 做一个富贵公子,空闲了便去游山玩水,闲云野鹤的过完一生。 想想都不知道有多美呀。 若有这舒坦日子,谁乐意去当什么命短的皇帝。 李云昭想着这样美好的人生,凭着两个包子挨了一天,从傍晚时就在门口候着,等林伍和林柒回来。 然而等到天都黑了,仍不见他们的踪影。 李云昭彻底蔫了,扶着墙慢慢移回房间,心中暗暗骂道:林柒这个不靠谱的玩意儿,不回来也不知道提前说一声,真是没礼貌! 她本想这么躺着睡一觉。可是太饿了,饿得她头晕眼花,四肢发凉。 作为一个饿死鬼,怎么忍受得了这种致命的折磨! 她又扶着墙从房里出来,朝那森严的院子走去。 院门口四个侍卫剑还没拔出,李云昭先颤颤巍巍跌坐在他们面前,伸着颤颤巍巍的手,声音颤抖绝望。 “几位大哥,行行好,给口吃的吧,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四个侍卫面面相觑,有点摸不清头脑。他们知道这个人一直在宅子里,好几次看见她光脚路过,神神叨叨的,像个疯子。 不过既然是六合司的,也算半个自己人。 有个侍卫见她可怜,便掏出一个干饼扔给她。 出声赶道:“走吧走吧,别靠近这里。” 李云昭抱着干饼感激涕零,连连称谢,“谢谢大哥,你人真好,祝你成功啊,成功!” 她抱着饼,一边谢恩一边后退。 房间内,汤予荷慢条斯理的喝着人参乌鸡汤,旁边侍卫自觉接过碗,给他送上帕子擦嘴。 “证据都准备好了吗?” 陈敖坐在一边,回答道:“所有人证物证都准备好了,流程也走了几遍,就算届时他们进了大理寺受严刑拷打,也能保证不出纰漏。” 汤予荷轻哼一声,面不改色道:“要是出意外,你知道怎么办的。” “属下明白!” 汤予荷略显慵懒的斜靠在锦绣软枕上,合上眼,慢悠悠问:“京都如何?” “一切照旧无恙,不过就是……陛下最近很宠爱一个叫方恬的美人。” 汤予荷挑了挑眉梢,淡淡道:“这个女人有什么特别之处?” 陈敖小心的瞥了他一眼,犹豫着回答:“她……肖似长生公主。” 汤予荷沉默片刻,忽然嗤笑一声,面露嘲弄之色,“这位陛下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猜了。” 第7章 昔年的爪牙 汤予荷出身将门世家,是汤氏家族的嫡长子,他父亲汤彻是乔国的柱国大将军,母亲岑笛音是书香世家岑氏的千金,外祖父正是已故岑太傅。 有些人啊,那就是天生运气好,投胎投得妙,好到让人瞅一眼都忍不住羡慕嫉妒恨。 汤予荷不仅家世显赫,身份高贵,还有个十分好用的脑子。三岁开蒙,七岁出口成章,秀外慧中,才智不凡,十九岁以状元身份入仕,短短两年,已经做到了兵部侍郎的位置。 神仙一样的人物,除了心肠是黑的,其余每一样看起来都相当矜贵秀美,干净无暇。 屋子外头,李云昭像只小狗似的,被人投喂了一块大饼,屁颠屁颠的跑回窝里享用。 她压根没想到,她人生最大的死敌就离自己两墙之隔。 一块饼吃不完,她又包好揣在衣服里,这样只要肚子饿的时候,她就能立即拿出来啃一口。 又过了一夜,李云昭一早起来蹲在门口等待,门口的墙缝里的野草被她拔光了,林伍和林柒始终没有回来。 只有那黑脸的大汉提着食盒进出。 一张饼已经吃完,李云昭又饿了。 当黑脸汉提着食盒回来的时候,李云昭一把拽住了他的裤腿。 她仰头可怜巴巴的看着陈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好汉大哥,请问你知不知道林伍林柒去哪里了?” 陈敖刚走进门,骤然被人拉住,脚一伸,下意识想把她踹飞,低头却看见这瘦弱少年,堪堪收回脚。 “臭小子,蹲在这里搞毛啊,吓老子一跳!” 李云昭撑着腿站起来,忽然眼前一黑,身形一晃,头重脚轻的朝地上栽倒去。 “我去,你丫的碰瓷呢!” 陈敖气势浑厚的骂了一声,眼疾手快的抓住她细条条的胳膊,一把将她拽回原地。 李云昭借着他的手支撑,站直后连连道谢:“多谢好汉大哥,我太饿了,实在是头晕得很。” 陈敖瞅了她一眼,不悦的大声斥道:“饿了就吃饭,蹲在这里有人把饭喂你嘴里不成?” 他刚骂完,就看见这娇弱少年眼眶倏的一下就红了,一副悲戚可怜的模样。 “我正想问问大哥,可知我伍哥柒哥去了何处?何时归来?他们离去时并未与我说明。 ”少年似羞愧难当,低头叹息,“我……我身无分文,实在是,实在是饿得不行了……他们若再不回来,我只得出门乞讨去了。” 陈敖打量了她半晌,浓眉一竖,牛一样气哼一声,“我当什么事情呢。” 他将左手往怀里一掏,掏出两块碎银锭,直接扔给李云昭,十分阔绰霸气。 “拿去!” “这……”李云昭瞪着眼睛看他,顿时感动得不行,泫泪欲泣道,“多谢大哥!等我渡过眼前劫难,将来一定会回报大哥的恩德!” “行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男人。”陈敖呵斥一声,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自幼跟随汤大帅在军营长大,做事大刀阔斧雷厉风行,最受不了婆婆妈妈的人。 李云昭噤了声,只是面含笑意,黑黑的眼珠讨好的看着他。 陈敖又瞪了她一眼,可不知为何,看见她的眼睛总觉得心有不忍,摆手道:“林伍最晚明天就能回来。” “哎。”李云昭点点头,谢字到了嘴边又吞了下去,佯作不经意的问道,“那他们是去做什么?” 陈敖道:“我家大人找路崖有事情,他们去请路崖了。”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透露了不该透露的消息。斜眼睨了李云昭一眼,见她一脸茫然,心放了下来,摆摆手往院子走去。 待他走后,李云昭笑容一僵,头脑飞快转动起来。 路崖和马衔关系匪浅,到时候面对面随便问一问,她定然会露出破绽来。 路崖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暴脾气,最讨厌别人欺骗他,说不好直接一刀把她砍了,到时候她说什么? 说自己是死去的李云昭吗? 鬼才会相信! 李云昭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她死了之后,恐怕就是李皎那厮登上皇位做了皇帝。若路崖已经带着六合司归附于李皎,那她再送上门,岂不是自找死路。 她和汤予荷是生死仇敌,和李皎也是不折不扣的政敌。 多年来,她与李皎之间的明争暗斗可谓是从未停歇,一直是今天你砍我的臂膀,明天我断你的后脚,整日里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地琢磨着如何让对方陷入困境。 天天憋着坏水给对方不痛快,什么栽赃诬陷、污蔑、泼脏水之类的勾当,简直是信手拈来,家常便饭。 还有当年她被李、陆、盛三个王八犊子下毒,却意外牵连李皎,害他中毒深入,治了许久也没能痊愈。 等到她终于登上皇位之时,李皎仍旧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还不知道现在治好了没有。 李云昭越想越觉得不妙。 还是收拾收拾,赶紧溜吧!小命要紧。 李云昭打定了主意要走,便回到房间等待夜晚到来。 她昨日在府中溜达的时候,看到马厩里有两匹马,不算良驹,但也能卖个四十两银子,两匹马八十两银子,够她吃喝两个月了。 李云昭又思忖着,除此之外,这府里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让她卖掉的。路崖买的宅子虽然好,但配置却是稀烂,摆的花瓶字画都是些粗制滥造的东西,一个古董名器都没有。 不过以她的身体状况,一阵大风吹来都能飞到天边去,两匹马也不知道能不能带走。 夜幕降临,四周一片静谧,偶尔有几声虫鸣打破这份宁静。 李云昭将门推开一条缝隙,侧耳倾听着门外的动静。确定周围没有异常后,她这才轻轻地把门完全打开,蹑手蹑脚地迈出脚步。 就在她准备朝着马厩方向摸索而去时,突然,她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几个黑影,正从远处的拱门处徐徐走来。 李云昭心中一紧,连忙停下脚步,躲在了一旁的阴影之中,微微眯起眼睛,在微亮的月光下看清了为首的男人。 那男人身材高大威猛,五官轮廓分明深邃,刀削般的眉低压,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他走姿相当嚣张,大摇大摆,气势十足,如同一只横行霸道的大螃蟹。 想当年,五岁的李云昭亲自挑选侍卫,众多的小侍卫们一个个皆低眉顺眼、战战兢兢地站成一片泥俑,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得这位小公主不高兴。 在这群唯唯诺诺的身影之中,有那么一个人格外与众不同,昂头挺胸,一脸倔强豪横,李云昭真是一眼就看上他了。 她就喜欢这种天不服地不服的气势,训教桀骜不驯的野鹰为之所用,很让人有成就感。 可好不容易把路崖调教好,指东打东,指西打西,她还没好好使唤这个大鹰爪,自己先一命呜呼了。 李云昭站在原地,目光紧紧地盯着路崖,见他们朝着那座院子走去。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之后,李云昭毫不犹豫地扭过头,脚下生风,朝着马棚的方向溜去。 然而,她刚走了两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少年清亮的声音。 “马衔!” 林柒从拱门后姗姗而来。 李云昭身影一顿,慢慢回头和林柒对视,挂起一个笑容,“柒哥,你怎么在这里?” 林柒撅着屁股,慢吞吞走到他面前,“我们刚从京都赶回来,哎,你刚才看见老大了吗?他们刚进来。” 李云昭啊了一声,脸不红心不跳的摇头道:“是吗?没看到啊,路首领怎么会来这里?” 林柒一边揉着屁股,一边语气哀怨道:“那位汤大人有紧急事情,非要请老大来一趟,我骑马跑了两天两夜,屁股都磨破皮了。” 李云昭眉心一跳,只听到一个汤字,下意识问道:“汤大人?哪个汤?” 林柒许是揉到了破皮的地方,倒抽一口凉气,皱着眉嘶道:“汤大帅的那个汤咯,前两年那个大名鼎鼎的状元郎,汤氏大公子,你不知道?” 第8章 身份被拆穿 不知是不是害怕汤予荷,林柒就是没敢直呼他的姓名。 不过这一句话,告诉了李云昭两个信息。一、现在距离她死期已经过了两年;二、那院子里住的正是她的死敌汤予荷。 李云昭内心各种念头此起彼伏、千回百转,一边用眼角余光偷偷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一边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脱身之计。 “哎,我得去擦个药。”林柒哀叹道,“马衔,我看不到后边,你来帮我擦一下吧。” “啊?” 李云昭还没想到办法脱身,听见他的话,愣了愣,目光落在他挺翘的臀部上。 她皱起眉,“你说什么,我帮你擦?” 她堂堂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十指不沾阳春水,清清白白的女儿身,连男人的手都没牵过。这个有眼无珠的小侍卫,竟然敢让她给帮忙擦屁股? 林柒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蹙眉道:“这有什么,你还害羞不成?都是男人!在我们六合司里边,但凡受了伤,都是彼此互相帮忙包扎擦药,你要想进六合司,以后也免不了!” 李云昭瞪大眼睛,诧异的看着他,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她什么时候说想进六合司了? 但是转念一想,她也不能说不想进。 毕竟马衔的人生偶像是路崖。作为马衔,能接近偶像,成为偶像的手下,一定是一件梦寐以求的人生理想。 此时,院子内。 以路崖为首的一行八个黑衣人,已经大摇大摆的进了汤予荷所在的院子。 门外的侍卫朝路崖恭敬的拱了拱手。 “路大人。” 路崖目不斜视,径直走进房间内,其余黑衣人则井然有序的,静静地站在门外,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 汤予荷此刻正以一种极其慵懒的姿态半靠在那柔枕上。如瀑布般的长发散落在肩头和背上,几缕发丝垂落在脸颊旁,轻轻拂过他白皙的肌肤,更增添了几分惊艳。 他修长手指捏着一封密函,垂眸阅览。 路崖走进房,连看都没看汤予荷一眼,一扫衣袍,随意的坐在一旁的梨花木椅上,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吨吨吨大口喝了几杯。 待他放下茶杯,汤予荷抬手将密函甩出,路崖抬起手,正好将密函接到手中。 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路崖一目十行将密函看完,浓眉微蹙,指着其中一个名字,“你有没有搞错?方鱼年,陛下才?擢他为奉姑刺史,去年六月查出的方氏一族与盛逆王有所牵连,方氏该杀头的杀头,该流放的流放,你自己查出来他没有嫌疑,还去陛下面前力挺他无罪,现在又怎么说?” 汤予荷瞥了他一眼,面不改色,平静道:“这是两码事情,关于两年前的夜宴一案,方鱼年有很大的嫌疑。” 路崖愣了愣,咬牙沉声道:“怎么可能?方鱼年可是她最信赖的人,比你,比我,都更亲近的爱臣。” 汤予荷一双桃花眼含笑望向路崖,笑意却不达眼底,语气悠悠,“若我说,她的死,与此人有所关联呢?” “什么?”路崖眼神一凛,眉宇低压,“你有什么证据?” “当年我受困于牢内,未亲眼见她下葬皇陵,后来我却发现,皇陵里那一具尸体根本不是她。” 汤予荷的话还没说完,路崖双眼瞪得像铜铃一样,不敢置信道:“你他妈的去掘她的棺材了?!” 汤予荷笑了笑,没有回应他的愤怒,而是继续道:“她的后事是方鱼年主办,三日匆匆下葬,却在皇陵找不到她的尸身,换了一具同样中毒而亡的女尸,你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蹊跷吗?” “方鱼年!”路崖怒骂了一声,一拳砸裂结实紧密的梨花木桌,瞪了汤予荷一眼,“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三个月之前。” 路崖捏紧了手中信函,记住了上面写的所有名字,而后将密函放在烛火下点燃,炙热的火光跃上他的指尖,他却是毫无感知一样,面色阴沉得可怕。 汤予荷又淡声道:“最近四陇山的匪徒很猖獗啊,手段极其凶残,到处抢掠杀人,除了方鱼年,其他人,就意外被强盗匪徒杀害了吧。” “方鱼年呢?” 汤予荷思忖片刻,“先就地控制,得手后通知我,我要亲自审他。” 路崖幽幽的看着他,拍掉指尖上还有余温的灰烬,转身便要往外走去。 “等等。” 汤予荷忽然叫住他,漫不经心道:“切记,你我是为陛下办事,为陛下除去逆王旧党,可不是为了她。” 路崖头也没回的摆了摆手。 等他走出来,林伍便走到他身边,邀功禀告道:“老大,我前几天在街上遇到了一个小孩,叫马衔,说是你以前的小徒弟,你还记得不?” “什么?”路崖似是没听清,拧眉疑问道,“你说谁?!” 林伍用手比划着,解释道:“马衔啊,以前总扎一个长长的小揪辫的小子,缠着你要拜你为师的,盖马棚的那个。” 路崖脚步一顿,眼神有些幽深莫测,沉声问:“人呢?” “在外头呢。” “提进来。” 他说完,转身返回房间,对汤予荷道:“哎,一会给你变个戏法。” “提”?林伍挠了挠头,心想老大真是审犯人审习惯了,平日说话也离不了这官腔官调。 李云昭还在和林柒扯皮,一会儿说自己笨手笨脚,一会儿说自己身上脏,一会儿又说自己晦气。 反正各种借口,就是不愿意给他处理伤口。 扯了好一会儿,林柒才算看出来她的抗拒,无奈道:“算了算了,我还是求伍哥帮我擦吧。” “求我什么?”林伍正巧从院子里出来。 林柒指了指自己的屁股,一脸羞涩,有些不好意思,“骑马骑太久,屁股疼得不行。” 林伍嫌弃的看了他一眼,冷酷无情的摆手道:“多磨几次,磨习惯了就行,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你不疼啊?”林柒有些不相信的疑问道。 林伍嗤道:“娇气!我看你还是得练,等会儿我就跟老大打个报告,以后有外地的差事,专门派你去,让你把屁股磨出茧子才行。” 林柒撇了撇嘴,不吭声了。 李云昭听着二人略显粗俗的的话,眼观鼻鼻观心,内心一阵哀叹。 她那神秘诡谲、阴狠毒辣的六合司,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林伍转头看向李云昭,对她招手道:“那个马衔,来,老大要见你。” 李云昭愣了愣,整个人都有些僵硬了,“路……路大人要见我?现在吗?” 林伍看着她穿得松松垮垮,头顶发髻散乱,一双瘦白的脚沾满了泥土,蹙眉道:“你,整理一下衣着!” 李云昭闻言,伸手抓着松下的几缕头发,却是手忙脚乱,左盘右捋,愣是给自己弄成了一个鸡窝头。 “哎!笨手笨脚的,你连束个发都不会吗?”林伍看得更加一脸嫌弃,无奈对林柒指挥道,“帮他弄一下。” 林柒叹了一口气,撅着屁股走到她身后,一巴掌拍掉她的手,“我来!” 李云昭一愣,讪讪收起手。 不过片刻,林柒给她扎了个圆圆的髻团,规规整整,还算干净利落。 “好了,快点吧,别让老大和汤大人等急了。”林伍有些不耐烦的催促道。 李云昭哎了一声,望着那守卫森严的院子,心中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不知为何,心跳忽然加速,似阵前敲击的鼓声,砰砰砰,剧烈非常。 为何这么胆战心惊? 李云昭想,或许是她太了解那两个家伙的手段。 那是早已脱离她控制的豺狼虎豹,如今碾死她,跟碾死蚂蚁一样简单。 她不想死,不想再做一次游魂野鬼。 李云昭跟在林伍身后,走进院子,又走进房间。 “老大,汤大人,马衔来了。”林伍将李云昭领到俩人的面前。 李云昭始终没有抬头,像只受惊的小鹌鹑,头垂得极低,一副怯懦恐慌至极的样子。 一进门,便扑通跪倒在地,瑟瑟发抖道:“求大人饶命!” 第9章 还能再编 林伍瞪了瞪眼,惊讶于她这么大惊小怪,朝她低咳了一声,示意她镇定点。 路崖却是冷笑一声,布满茧子的手指轻扣桌面,慢条斯理道:“你是马衔?” “不……”李云昭的头垂得更低,几乎匍匐在地上,“求大人恕罪,小的并非有意欺瞒,小的只是想求一条活路才对林伍大哥说谎的。” 林伍瞪眼哎了一声,“这什么意思?” 他话刚出口,路崖便瞥了他一眼,眼神明晃晃的写着两个字:“蠢货”。 林伍摸了摸鼻子,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被这小乞丐骗了,脸一热,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路崖拍桌:“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骗到六合司头上,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李云昭张了张嘴,“我是……” “抬起头来。” 一道清冷淡漠的声音从床榻上传来,汤予荷依靠在软枕上,垂眸凝视着面前的瘦弱少年。 李云昭的心骤然一沉,手指抓着衣袍,慢慢蜷紧起来。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李云昭微微抬起头,垂着眼睑,低眉顺眼的,“求大人饶命。” 汤予荷一双桃花眼端详着她,忽然皱了皱眉,“姓甚名谁,何方人氏,为何假冒马衔?” 李云昭瑟缩着道:“我……我叫迁松,今年十六岁,无父无母,本是马衔少爷院中的一个仆从,马家出事那一日,我受少爷差遣,去给郊外清修的小夫人送信,待我回去时,府中已被查封,所有人皆被官府收押,我不敢去官府自首,便逃离京都,一路流浪至顷州。” 李云昭一顿,可怜道:“我实在太饿了,快要饿死了,斗胆欺骗林伍大哥只是想讨口吃的,我虽命贱低微,只是一介尘泥乞丐,可一生从未作恶,不曾诋毁人言、盗人财物,我只是不想死!求大人饶小的一命!” 路崖听完显然不信,面无表情道:“条理清晰,口才不错,胆子也够肥,不过,既知道六合司,竟不知道六合司的手段吗?” 李云昭叩首求饶,“求大人开恩,求大人开恩!小的说的都是实话,绝无半句虚言!” 路崖不耐烦听人哭求,雷厉风行,当即道:“来人,提到马厩去审,别把老子的地板弄脏了。” 门外快速进来两个黑衣人,架起李云昭跟架小鸡崽似的。 汤予荷却突然出声道:“杀鸡焉用牛刀,六合司的刀是斩官杀将用的,杀什么乞丐,正好我手生了,这个就留给我练练手吧。” “随你的便。”路崖摆摆手,起身大步离开。 李云昭被两个黑衣人重新扔回地上,林伍路过她时,脚步微顿,拧眉看了看她,暗自叹气往外走。 六合司的人离开后,竟只剩床榻上的汤予荷,房间一度寂静无声。李云昭跪坐着,垂着头,枯瘦的手撑在冰凉地面,不自觉用了力。 “怎么不继续求饶了?”汤予荷语气淡淡地出声道,“莫非,你知道求路首领有用,求我没用?” 李云昭下颌骨咬得紧绷,缓缓抬头看向他,眼中带着不忿,“在你们这些大人物眼中,人命贱如蝼蚁,大人又岂会在乎蝼蚁求饶?” 让她求汤予荷饶命? 放他娘的狗屁。 大不了死了重做孤魂野鬼。 床上的谪仙人看她像在看一个玩物,嗤笑一声,“还算有点骨气——姑娘,只要你道明身份,我亦非辣手摧花之人。” 李云昭浑身一僵,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破绽,竟被他看出来了。 汤予荷道:“你清楚马家的祸事,也知道马衔没有在那场祸事中死去,否则你怎敢明目张胆地冒充马衔。能得知这些事情,十六岁,女子,读过书,会被马家祸事牵连导致流浪他乡,莫非,你是马闫的私生女?” 没等李云昭反应过来,汤予荷便沉吟一声,自信道:“看来是了,马闫好色浪荡,没娶妻前已有好几房小妾外室,你叫什么名字?” 李云昭沉默片刻,悄悄打量着他的神情,一时分不出他是在诈她还是认真的。 “陈敖。”汤予荷唤了一声,黑脸汉陈敖便走了进来。 汤予荷十分平静地吩咐道:“去给这位姑娘买几套合身的衣裳,嗯,还有鞋子。” “啊?”陈敖诧异地看看地上的小乞丐,又看看床榻上的主公,满脸茫然,他却不是惊讶李云昭的女儿身,也不是质疑汤予荷奇怪的命令,而是指了指窗外的夜,“现在吗?可是天黑了,布衣店都关门了。” 汤予荷面含淡淡笑意,只是看了他一眼。陈敖摸了摸鼻子,明白了意思,可不就是让他自己想办法。 看她依然跪坐在地上,汤予荷道:“起来说话,地上凉。” 李云昭实在捉摸不透这个奸诈小人的想法,只得顺从地站起来,看他接下来要耍什么花样。 陈敖打量了她两眼,一脸难言地转身出了门。 “你好像很抗拒和我说话,我有这么可怕吗?”汤予荷又道。 李云昭一脑门雾水,“小的惶恐,只是不太明白大人是什么意思。” 汤予荷拿起手边搁置的书册,慢慢看起来,“没什么意思,本官素来怜惜美人,况且你兄长马衔在我手下做事,你既是他世上最后的血亲,我自然要令你二人团聚。” 李云昭又沉默了。 汤予荷捻书页的手指一顿,“怎么,你还想在这里当乞丐?女子只身在外多危险,你应该有所经验,不然也不会假扮成男人,马衔和你是世上最后的血亲,他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他嗓音如平静的流水,缓和而清爽。 可在李云昭耳朵里,却像是一把利刃尖刀,藏着毒抹着药,预将人凌迟。她了解汤予荷,他绝不是个这么好心的人。 她敛眉垂目,拱手感激道:“是小的多虑了,多谢大人搭救!大人真是菩萨心肠,小的祝愿您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汤予荷翻了一页书,声音很低,似在自言自语,“长命百岁,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啊。” 有寿而非福,有福而短寿。长命百岁,若不搭配幸福安康,或许,反而是诅咒呢? “去吧,明日启程回京都,早些休息。”他摆摆手道。 “多谢大人。”李云昭低眉顺眼地从房中退出,回到了自己住的那间房。 半个时辰后,有人敲门将两套衣裳送来了,布料还算柔软,比林柒给的那套好多了。 李云昭将两套衣裳包起来,穿了上了鞋子,等到夜半三更的时候,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摸到马厩。 这一个两个的,都不是好东西,还是先溜为妙。 她挑了好一点的那匹,拍拍马头轻声哄道:“乖乖,不要出声,咱们悄悄的。” 第10章 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次日清晨,陈敖带着一行人已经准备就绪,便去请汤予荷,“大人,马车已经备好了,随时可以启程。” 汤予荷长发半挽,身上随意地披了一件外袍,虚虚扶着腹部的伤口站起来,“那个人呢?” “已经让人去叫了。” 汤予荷点点头,然而他才走到门口,便有侍卫来报,“大人,那个女的不见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汤予荷脸色微变。 侍卫回道:“房中并无任何异样的痕迹,马厩少了一匹马,两套衣裳也已带走,应是自己跑了。” 汤予荷的表情有些难看,当即下令:“立刻让人去城门守着,别让她出了城,另外,去府衙调兵协助,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她找出来。” 他顿了顿,又嘱咐道:“切记,不可伤其性命。” “是。”侍卫见他一脸严肃,不敢耽搁,带了一队人匆匆出门。 汤予荷站在门口沉思片刻,转头对陈敖道:“带我的金令,去太守府,让沈庭发动他们全城的线人去寻,不管什么手段,必须给我把她找出来。” 陈敖啊了一声,挠挠头,叹道,“大人,这,这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马衔那小子虽有点小聪明,可哪值得大人这么费心啊。” “让你去你就去,废什么话。”汤予荷斥道。 陈敖不敢反驳他,只得带了金令去照办。 在府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把路崖给惊动了,他叉着腰走进院子,看着站在门边的汤予荷,眯眼问道:“她究竟是什么身份,你竟这么在意?” “一个证人。” 路崖皱眉,“什么案子的证人?” 汤予荷微微一笑,“此乃绝密,无可奉告。” 路崖一言难尽地看了看他,啧了一声,吐槽道:“兵部天天掺和什么案子,你合该去大理寺就任。” 汤予荷慢挪着往外走去,不以为意地道:“能者多劳,我多做点也是应该的。” 路崖翻了个白眼,对他的自大自恋嗤之以鼻。 汤予荷慢慢走向李云昭居住的房间,门前的草木前是一片泥土地,地上有些许多痕迹,似有人曾坐在这里乱写乱画,后又涂抹。 他垂眸看了看,一脚踩过,走进房间,他在房中慢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又走到廊下溜达。 路崖不明所以,“找什么?” 汤予荷看着廊边柱子上的手印,含糊的应了一声,“看看她有没有留下什么。” 信或者什么话,一句也好。可惜,并没有。 路崖看他像看傻子,“一个身无分文的乞丐能留下什么。” 到了晌午,有侍卫来报,在西城马市找到了丢失的那匹马,问了卖马的老板得知,是一个中年男子拉来卖的,他急于出手,价值四十五两的马,只要了三十两银子。 汤予荷正在吃饭,放下筷子,喝了一口参汤,“卖马的人找到了没有?” “没有。”侍从战战兢兢道。 汤予荷用帕子擦嘴,吩咐道:“这个点,也该饿了。除了守在城门的,其他人都盯紧卖吃食的铺子。” 然而眼看日暮西山,天已渐昏,满城搜寻的官差侍卫依旧毫无收获。 夜风清冷,汤予荷坐在院子里等了许久,发丝上沾了凉意。见他唇色苍白,陈敖拿了一件袍子给他披上,站在一旁觑着他的脸色,问道:“大人,晚上还要继续找吗?” 汤予荷抬头看了看天边渐起的月亮,起身道:“都回来吧。” 而此时此刻,路府偏院的枯井里,忽然传出一声打喷嚏的声音。 夜晚气温骤降,井底十分阴冷,李云昭揉了揉鼻子,又搓了搓手臂,望着头顶的漆黑夜空,长叹一口气。 肚子又咕咕叫起来了,饿得她难受至极。 就在她捂着肚子闭眼休息时,忽觉有冰凉的水滴落在身上,一睁眼,雨点由小到大,不过片刻,便哗哗下成了倾盆大雨。 看着脚底积起的水洼,李云昭来不及骂天,抓着井绳就往上爬。 此院偏僻,本无人居住,四周理应黑暗无光,可当李云昭费尽力气爬到地面,却见到了光亮。 不远处的屋檐下,有人提着灯笼,被雨幕遮住了神情。 雨水打湿了李云昭的全身上下,她站在原地进退两难。陈敖踩着泥水大步走过来,一把将她扯过去,用力扔在汤予荷跟前,大喝道:“大人英明,这小妞果然还藏在府里。” 汤予荷垂眸看她,眼神冷淡,“逃?为什么要逃跑啊?” 李云昭冷得瑟瑟发抖,脸不红心不跳地狡辩道:“小的没跑,就是睡不着四处走走,不小心掉井里了,爬了一天才爬出来。” “是吗?”汤予荷沉默片刻,冷笑一声,竟没有追究,转身拂袖而去。 有侍卫快步上前为他撑伞。 李云昭看着他的背影,拧了拧眉,这是信了? 陈敖嫌弃地看了看她,指着她的鼻子哼道:“蠢物,跑出去活得了吗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我真是不小心掉井里了。”李云昭冒着雨跟在他身后,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犹豫道:“那个,陈大哥,能不能给口吃的啊?” 陈敖虽然没搭理她,可等李云昭回到房间,却看到桌上放着一个食盒,装着馒头和热腾腾的一碗粥。 李云昭十分困顿,有点摸不透汤予荷的态度,真要带她去京都找马衔认亲不成? 以汤予荷的脑子,怎么会毫无依据的,就相信她是马闫的私生女,恐怕是他自己找的借口罢了。 是为了拿捏马衔,还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李云昭淋了雨,本来就瘦弱的身体越发虚弱,脑子昏昏沉沉,还没吃饱便撂下半个馒头,钻进了被窝里。只觉一时冷一时热,半夜发起了高热,喉咙干得冒烟,本想爬起来喝一口水,结果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床边有个胖大夫正在为她扎针,见她醒来便道:“姑娘,先不要动。” 李云昭眨了眨眼睛,只感觉自己头上、手上扎了不知道多少根银针。待胖大夫扎完了银针,转身恭敬地回禀道:“大人,这位姑娘只是身子虚弱,又着凉感染风寒,几副药下去便能好利索了。” 李云昭心一沉,侧头看去,汤予荷正坐在木椅上,身上依旧披了一件白色外袍,只手撑着下巴,一脸倦容,正合眼小憩。 他没有睁眼,对大夫淡淡道:“麻烦了。” 胖大夫受宠若惊,连忙拱手道:“不敢,不敢,能为大人效力是韩某的荣幸。” 汤予荷缓缓地摆了摆手。 韩大夫笑容谄媚,又转头看李云昭,“姑娘感觉如何?” 李云昭刚想说话,忽觉舌下有一块硬物,味道有些熟悉,她正要吐出来,韩大夫连忙阻止道:“别吐别吐,这可是千年参片,你就这么含着吧。” 第11章 危险的人最安全? 她一愣,琢磨着口中参片的味道,一时有些惊讶,这参片与皇宫里太医署的珍品差不了多少。 当年她爹缠绵病榻,花了太医署大半的人参来吊着命,剩下的珍品已不多。 李云昭刻薄地想:看来李皎比她大气多了,千年的珍稀人参说赏便赏,哼,病殃殃的,怎么不给自己留着续命呢。 她将参片拨到腮边,嗓音干哑,回道:“还好,就是胸闷、头晕,手麻、嗓子疼,眼花、耳鸣……还有,口渴。” 韩大夫的脸一僵,冷汗连连,一边捏着袖子擦汗,一边连忙解释道,“这,这个,等拔了针会好的,姑娘暂且忍耐片刻。” 李云昭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大夫,我现在能喝水吗?” “能,能。”韩大夫回过神来,赶紧帮她倒了杯水,一点点喂她喝下。 因为李云昭病倒的缘故,汤予荷似怕她死在半路,没有着急启程回京都,又在顷州多停留了三日。 而路崖没有在自己家里住两天,又带着六合司一众先行离去。 接连三日,李云昭每一顿饭,都能分到汤予荷一碗老母鸡参汤,被好吃好喝地招待,倒像是一个贵客。 汤予荷没有来找她麻烦,也没有来看她,只是在门口派了两个侍卫。 李云昭诚惶诚恐,每一餐都吃得胆战心惊。 第四日的时候,队伍启程。李云昭作为唯一的女子,非常荣幸,得到了一架马车的使用权。 她掀开车帘看着顷州的景色,目光流连在不算繁华也不算清冷的街道上,眼底有些惆怅。 不管生前作为公主还是短命皇帝的时候,李云昭一辈子从未离开过京都皇城,虽手中掌握天下至高权柄,可乔国州郡十八,城池上百,山水万千,她都不曾见过。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每年从全国各地,都有名画送到她面前,供她观瞻。 在傍晚日落的时候,队伍赶到了一个驿站。 李云昭下了马车,抬头一看,便见此驿站门匾叫作“灵山驿”,她跟着队伍走进驿站,目光环视一圈,只见马棚里有七匹体型高大的骏马,各个毛色鲜亮,马蹄下钉有马掌,规格一致,耳上隐隐可见统一的标记。 堂中有五个大汉围坐一桌,说说笑笑,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十分快意。 当一行人走进门时,五人闻声转头看过来,见到汤予荷的一瞬间噤了声,唰地一下站了起来。 五人俱诧异,齐声道:“少帅?” 汤予荷脚步一顿,看了他们一眼,目光掠过桌上酒肉,“军中什么时候改纪律了?” 其中一个站出来,弱弱解释道,“兄弟几个刚执行完任务,打秦南往京都去,今日得些松散……是,是自掏腰包……” 汤予荷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摆摆手,“我只是好奇问一问,我已非尔等少帅,以后注意称呼。” “是,是。”五人拱手道。 “驿丞何在?”陈敖沉声唤道。 驿丞见了一行人威风凛凛,不敢怠慢得罪,急忙走上前,“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陈敖问:“上房还有几间?” 驿丞呃了一声,有些为难,“实在对不住,十间上房都已经住客了,厢房倒是都还空着……” 五个士兵见状,立即道,“大人,我们可以换,我们换去厢房。” 他们说完,如同被火烧了屁股,一溜烟跑到楼上收拾行李,腾出房间来。 汤予荷转身走到的桌子坐下,倒了杯茶水,浅呷一口,“有鸡吗?” 驿丞忙不迭回道:“有,后院养着几只鸡呢。” “炖一只,其余的,看着人数上些吃食。” “好嘞,诸位大人稍等。”驿丞点头,钻进厨房。 陈敖咦了一声,皱眉看向汤予荷,疑问道:“大人不是说喝鸡汤喝恶心了吗?” 汤予荷凉凉地斜睨了他一眼,眼神仿佛在说:你管得着吗? 陈敖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 众人分别寻桌坐下,十几个人瞬间占满了桌子,除去方才五个士兵坐的那桌,再无空座。 李云昭犹豫着是和兵卫一起挤一挤呢,还是和汤予荷坐一桌呢? 她拱手,干脆道:“大人,小的不太舒服,想上楼休息。” 汤予荷没有看她,淡淡开口:“随便,不过干粮没有了,不吃今晚就饿着。” 李云昭是真的饿怕了,厚着脸皮走到汤予荷那一桌,呵呵一笑,“大人,打扰了。” 不为别的,就为汤予荷这一桌,上的菜肯定是最好的。 汤予荷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幽深的眸子里看不出什么情绪,李云昭偶然和他对视一眼,默默垂下视线,看着桌上的斑驳痕迹。 她捏了捏手指,不知为何,心中毫无波澜,竟然没有一点想杀了他的念头。 难道是因为美色?李云昭不太确定,自己真是这么肤浅的人吗?她做皇帝的时候,手握大权,也没昏庸好色啊……嗯,也可能是她根本没来得及觉醒就死了。 她倒了杯水,借着喝水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汤予荷。 不得不承认,她当年的眼光还是毒辣的。满京都,再找不出一个比汤予荷更风采绝艳的公子了。 要不是他的家世太好,哼哼,不知道得有多少高门贵女上门去强抢。 “还不知马小姐芳名。”汤予荷忽然开口道。 李云昭一顿,含糊道:“我随我娘姓氏,姓贾,单名一个云。” “贾云。”汤予荷重复一声,皮笑肉不笑道,“好名字。” “呵呵,谢大人夸奖。” 汤予荷不再说话,氛围一时有些凝滞,但好在没等多久,驿丞就端上了面食和几碟菜,有风干牛肉,卤水肉片和腊肠,都是些可以保存较长时间的食物。 见汤予荷动筷了,众人才纷纷吃了起来。 等鸡汤上桌时,汤予荷闻到味道,微微皱眉,撂下筷子,客气又有礼貌地道:“贾姑娘,慢用。” 他说完便上楼去了,留下李云昭和一盆鸡汤面面相觑。 汤予荷怪怪的。 像被什么正人君子附身一样。 李云昭扯下两个鸡腿放进自己碗里,便对其他人招呼道:“诸位大哥,一起分了这锅鸡汤吧,别浪费了。” 众人没动,有人道:“万一大人还要喝呢?” 陈敖大口嗦面,摇头肯定道:“不会的,你们放心吃吧。” 众人这才把鸡汤端去分食了。 有人殷勤,给陈敖盛了一碗鸡汤,陈敖连连摆手,满脸嫌弃,“拿走拿走,我闻都闻恶心了。” 李云昭吃饱饭便上楼去休息,走到房门时,旁边的房间走出了一个女扮男装得相当明显的小黑脸。 小黑脸,柳眉如山雾,杏眼大而圆,樱桃小嘴一点点,下巴尖尖,削肩细腰,身若拂柳,身上的月白劲装穿得松松垮垮,毫不硬朗。 若洗掉脸上黑泥,定是个依山傍水的青柳美人。 第12章 大水冲了龙王庙 李云昭与她对视一眼,忽然升起一股莫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可没等她想起个所以然,黑美人不悦地瞪了她一眼,与她擦肩而过,匆匆走去。 李云昭回头看了她的背影一眼,苦恼地想了想,拧着眉头进了房间。 她刚才去找驿丞要的十张干饼,用油纸包好,塞在装衣裳的包袱里,然后放在床的里边。这下可不怕晚上饿肚子又没得吃了。 李云昭枕着手躺下,可刚闭上眼,脑中精光一现,瞬间想起来了方才那个女子的身份。 汤漾! 李云昭惊坐起来。 汤氏一族以军功立足,世代忠勇,玄宗赐其“冠武侯”的侯爵位,世袭罔替。 灵宗在世时,后宫内虽无妃嫔,但仍有一位皇太后坐镇,萱南长公主、骄荣郡主以及各个宗室命妇经常进宫侍奉皇太后。 汤漾作为汤氏的千金,从小就跟随其母出入皇宫,因为乖巧伶俐,又能言善道,十分讨皇太后欢心。 李云昭与汤漾见过很多次面,只是俩人没有什么话可说,交流并不多,犹记得是个娇蛮扭捏的姑娘,一双柳眉,看见不喜欢的人便拧得像打了对勾。 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娇贵柔弱的姑娘,又不带仆从侍女,又无父兄长辈在左右,一个人从京都跑到顷州来,还抹一脸黑,是要玩流浪江湖行侠仗义的那一套不成? 李云昭想了想,决定再去确认一下是不是汤漾,便到隔壁敲了门。 “你回来了。”门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一个书生卷气、容貌俊秀,打扮干净简朴的男人映入眼帘。 男人皱眉看着李云昭,疑问道:“你谁啊?” “你……”李云昭张了张嘴,随即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哎呀,走错了,兄台见谅。” 她对男子拱了拱手,扭头假装去寻找自己的房间。男人并没有回房间,而是站在门口审视她,李云昭无奈,不能直接开门回到自己的房间,那样会暴露她是故意去敲门的。 李云昭敲了敲自己的房门,敲了好几下,无人应响。那男子一直未回房间,仍在站门口,一脸警惕地盯着李云昭。 “呵呵,这个也不是啊。”李云昭转头冲他笑了笑,男子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李云昭往右走,犹豫片刻,抬手屈指敲了敲门。 很快门开了。 “什么事?” 李云昭挂起一个讨好的笑容,“大人,小的有话想对你说。” 汤予荷身形高大,李云昭的头顶堪堪到他的肩膀,他看着她时,只能低头垂眸。 “有话就说。” 李云昭不动声色的动了动眼珠,看向旁边还站在门外的男人,“大人,可以进去说吗?” 汤予荷微微蹙眉,没同意也没拒绝,转身走回房间。 那男人见状,回房间关上了门。 李云昭走到汤予荷跟前,露出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低声道:“大人,发现隔壁房间那个男人是个小偷!” 汤予荷反应平静,“如何发现?” 李云昭道:“我方才走错门,看见他房间里金光闪闪的,我定眼一瞧,包袱里藏有好多金银首饰!” 汤予荷瞥了她一眼,“你怎么断定那是他偷的?” “他布衣荆钗,穿着寒酸,看着像个文弱书生,虎口和五指指腹处皆有薄茧,定不是习武练功磨出来的,倒是握锄头一类的农具劳作磨出来的。那包袱中的首饰,又是年轻的姑娘家喜爱的风格。一个穷酸书生,就算得千金小姐的青睐,哪有姑娘会将自己的首饰悉数赠予?故而小的断定,那些财物,必定是不义之财!” 见他不说话,李云昭又道,“既遇到了,大人一定不会不管,是吧?” 橙黄的烛光下,他眸色如夜色翻涌,让人分辨不出其中情绪,过了片刻,他摆摆手,“找陈敖去办。” 李云昭看了他一眼,起身告辞。 她心想:反正一会他就会看到他的好妹妹,一张脸抹得比陈敖还黑。 至于究竟是行侠仗义,还是跟穷书生私奔,那可就不好说了。 李云昭去找了陈敖,说明了汤予荷的指示。陈敖便带着两人直接踹开了那扇门,将躺在床榻上的男人生拽了下来,双手反剪按在地上,并搜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打开一看,果然有许多金银玉器,其中大部分都是姑娘家的金钗首饰。 陈敖懒得废话,对手下道:“不用审,直接扭送顷州官府。” 男子用力挣扎起来,大喊起来,“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抓我!放开!” 李云昭一看,连忙出声道:“陈大哥,莫急,他还有个同伙呢!快让人去楼下抓来,一个黑脸的细条条的小丫头。” 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哐当一声,小黑脸摔了手中的一碗面,怒气冲冲地指着屋子里的人道:“你们是什么人?” 陈敖看了看门口的人,直接示意其中一手下去抓了。 “你们敢!”小黑脸面对几个壮汉也无惧色,一双大眼睛凶狠地瞪着向她走去的侍卫,怒喝一声,“知道我是谁吗?放开他,否则,我一定让你们后悔。” “哦?你是谁呀?你家都有些什么大人物啊?”李云昭悠悠道。 “京都汤氏知道吗?我父乃御前大统领汤合,我大兄乃冠武侯汤予荷,你们敢惹我试试,定叫你们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李云昭适时震惊地“啊”了一声,然后相当有眼力见地跑去敲了汤予荷的房门。 汤予荷开门看见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怎么了?” “你妹妹被人拐了,就在隔壁。” 片刻后。 汤予荷走进房间,看了一眼被按在地上堵了嘴的男人,又冷眼看向缩如鹌鹑的汤漾,嗤笑一声,“汤漾,你可真是好出息啊。” 汤漾从小受尽万千宠爱,十分骄纵任性,但唯独怕这个堂兄,自从她亲爹亲哥跟堂兄抢爵位,两房来往更加少,越发疏远了。 “大哥哥,我……”汤漾垂着头,咬牙哀求道:“你放过我们吧,就当我不再是汤氏的女儿,不要管我了。” “好大的口气,既不做汤氏的女儿,刚才为何还报汤氏的名号?”汤予荷上下打量她,眼神满含讥讽,指着她对旁边的侍卫吩咐,“给我把她捆了。” 他又瞥了地上的男人一眼,语气冰冷,杀意森然,“这个,拖到林子埋了。” “不要!”汤漾尖叫一声,扑到男人的身上,声嘶力竭地哀求道:“大哥哥,别杀他,别杀他,我求求你了!是我逼他把我带走的,这不关他的事情,都是我的错,你饶了他!” 第13章 你妹妹和人私奔了 汤予荷不为所动,冷笑一声,“真是好有担当,不过这些话留着回去跟你爹说,跟我说没用。” “大哥哥!”汤漾大喝一声,一字一句地咬牙道:“桥郎若死,我也绝不独活!” “皆时,便劳哥哥代我向爹爹问安。” 李云昭倚靠在门口看戏,听到汤漾的话,不由啧啧感叹起来。 要不人家姓汤呢,性子就是烈哈。 汤予荷看着汤漾,忽而笑了,“好得很,威胁我。给他留个全尸你不要,那你们就一起回去,看看你爹怎么把这畜生大卸八块。” 汤漾闷声反驳:“他不是!” “捆了!”汤予荷瞪了她一眼,满脸嫌弃,低骂了一声“蠢物”,拂袖而去。 汤漾和那叫作张桥成的男子都被捆了起来。 李云昭原本还在看戏,陈敖却将捆了手脚的汤漾扔到她的屋子里,“贾姑娘,这儿就你一个姑娘家,麻烦你看着她,毕竟是汤家的小姐,让我们这些大老粗看着也不合适。” 这话在理,挑不出一点毛病,李云昭没法拒绝,“好,陈大哥尽管放心吧。” 夜已深,李云昭赶了一天的路,脆弱的小身板早已经累得不行。关了门,也不管被扔在地上的汤漾,爬上床就准备安寝。 她刚闭上眼,就听汤漾道:“是不是你跟我大哥哥告密的?” 李云昭翻了个身,没搭理她。 “你现在放了我,我可以不跟你计较,要不然,我若回了京都,绝不会放过你的。” 房间寂静无声。 “你想要钱?我可以给你,只要你给我松绑,我把所有银钱都给你,我身上还有三百两银票,先给你,等我拿回包袱,金银玉器随你挑选。” “那些可都是京都珍瑶阁所出,每一样都价值不菲,一件便足够你这样的百姓吃穿不愁。” “喂——别装睡,我跟你说话呢!” 汤漾何时遭遇过这样的冷待,见她始终不回应,有些羞恼起来,“你这贱人,竟敢无视我!” 李云昭又翻了个身,哈欠连天,不悦道:“要么自己安静,要么我把你的嘴堵上。” 汤漾:“你这个贱民!别不识好歹,我已经退让了,你还想——呜……呜呜!” 世界终于安静了。 李云昭拍了拍手,钻进被窝会周公。 第二日,汤漾歪着脖子,苦着脸可怜兮兮地向汤予荷告状,“大哥哥,我就算做错了,也不该被这个贱民折辱!” 汤予荷斜睨了她一眼,眼神冷淡,丝毫没有要为她主持公道的意思,径直上了马车。 李云昭朝众人耸了耸肩,一脸无辜。 两个女子还得共乘一辆马车,李云昭坐在一边,拿着干饼全神贯注地啃,丝毫不在意一直对她骂骂咧咧的汤漾。 汤漾骂了一会儿,觉口干舌燥,理直气壮地对李云昭道:“我要喝水!” 李云昭好脾气地将水壶打开,塞在她手中,微笑道:“喝吧喝吧,喝完继续骂,我可是一辈子都没听到这么多骂人的话。” 汤漾喝了几口,忽然哎呀一声,整个人往前倾倒,抬高手臂,蓄意将水全泼在李云昭的脸上。 她朝李云昭抖光了壶里的水,作出一脸惊讶,“呦,对不住,都怪这马车太颠簸了。” 李云昭淡定地擦了擦脸上的水珠,拿起另一个水壶晃了晃,感觉还有不少水,便挂在自己的腰上,幽幽道:“你倒的可是自己喝的水,今天要是碰不到水源,你只能渴着了。” “你!”汤漾羞恼不已,纤纤细指对着她的脸就抓去,“你算什么东西,凭你也敢欺负我!” 没等她招呼到自己脸上,李云昭迅速地抓住她的手,有些无奈,“我说汤大小姐,你什么时候才能讲理一点。” 汤漾用力将手腕从她鸡爪似的五指中抽出来,下一秒,只听“啪”的一声清脆。 汤漾向她诠释什么叫做更不讲理。 “你一个贱民,也配碰我?” 脸上火辣辣的感觉传来,李云昭伸手摸了一把脸颊,有些恍惚起来。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被人抽耳光,被一个刁蛮任性的小丫头片子,扇了人生第一个巴掌。 不管是她爹灵宗,祖母皇太后,又或者是太傅,他们都从来没有打过她。 李云昭转了转手腕,眸光一凛,手中蓄力,对着汤漾那张嚣张的脸,上去就是“啪啪”两个巴掌。 “啊!”汤漾捂着脸,尖叫一声,一脸不敢置信地瞪向她,“你敢打我?” 李云昭揉了揉手掌,“礼尚往来罢了,汤小姐怎么这样大惊小怪。” 咋咋呼呼,一点也不稳重。 “停车!停车!” 马车晃晃悠悠地停下。 汤予荷掀开四方窗的竹帘,看向马车旁的面前两个少女,只见李云昭一边脸颊印着五指,汤漾则双颊通红。 他目光掠过两人的脸上,有些诧异,挑眉道:“打架了?” 汤漾眼眶一红,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委屈哭道:“她打我!呜呜……我长这么大,爹爹都没舍得打我一下,只因我与她说话,她不想听,便要打我,大哥哥……你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你打她了?”汤予荷视线落在李云昭的脸上,见她脸色从容平静,只是唇边勾起一个淡然的笑容。 李云昭六七岁时,就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她生气时,会露出一个几乎平静的微笑。 李云昭:“打了。” “为何?” “汤小姐怪我昨夜害她被大人发现行踪,在车上对我出言不逊,我不搭理她,她便朝我泼水,又先动手打我,我只是还了她两巴掌。”李云昭一副老实相,一本正经道,“如此,小的应该不算占便宜吧。” “你胡说!”汤漾瞪她,“你这个贱婢,敢污蔑我!” 汤予荷的脸瞬间就冷了,凉凉地瞥她一眼,语气明显地不爽,“我再告诉你一遍,这里不是汤家,没有人是你的奴仆。还有,我也不是汤颂,想跟我撒泼耍横,那你就打错主意了。” 汤漾愣住了,“大哥哥……” “打量着我不会罚你,是吗?”他轻哼一声,对车旁的侍卫吩咐道,“去把姓张的小子绑在马后。” 汤漾瞪大双眼,着急道:“为什么?他又没做错什么,你凭什么惩罚他?” “你若本本分分待着,半个时辰就放了他,若还胡搅蛮缠地闹,便一直拖着,拖到他跑不动为止。” 第14章 还真不太懂 李云昭看了汤予荷一眼,心中暗暗对他的做法表示赞同。 要是换她,她也会这么做。 昔日,汤漾在皇太后寝殿前冲撞了李云昭,她当时并未直接处罚汤漾,而是传唤她的亲哥哥汤颂。然后当着汤漾的面,一边让太监宣读她以下犯上的罪过,一边狠狠责打了汤颂十个大板子。 自那以后,汤漾每逢见到长生公主,缩着脖子绕道走,怂如小鼠见了猫。 鉴于心肝小情郎的性命攥在汤予荷手上,汤漾再生气也不敢招惹他,恶狠狠地瞪了李云昭一眼,转身回到马车上。 “贾姑娘,家妹一向顽劣无知,若有冒犯,还请见谅。”汤予荷忽然对李云昭说了一句,不等她回应,白皙修长的手放下车帘,隔绝了她的视线。 李云昭懵懵懂懂,不明白汤予荷为什么对自己这么斯文有礼。 难不成像她一样,被什么鬼上身了? 坐回马车,李云昭和汤漾俩人互视对方为空气,再不发一言。 一路颠簸,紧赶慢赶,在夜晚时,队伍又在驿站住下。 当夜,汤漾等到三更,估摸着众人已经睡下,便悄悄地摸到关押张桥成的柴房。 “桥郎,你怎么样?” “漾儿……”张桥成虚弱地躺在地上,双手双脚被束缚,身上尘土裹身,衣服被刮破,露出被拖拽在地上刮蹭的大片伤口来。 汤漾举着烛灯,颤抖地查看他身上的伤,眼睛通红,声音嘶哑,“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桥郎,我对不住你。” “漾儿,别这么说,你我赤诚相待,以命相搏去争取一个不可能的未来,本就是豁出去了。只是时运不济,上天不眷顾我们,不是谁对不起谁。”张桥成叹了一口气,脸上被风尘杂乱,让他瞧起来十分沧桑憔悴。 汤漾跪坐在他面前,捂着脸,泪水从她的指缝中流下,滴答落在地上。 “桥郎,你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办?” 他沉默地望着她许久,心灰意冷,闭目道:“汤漾,算了吧。你我之间的距离太遥远,远到我拼了命也触碰不到。” “不要……我不要……”汤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摇头道。 “你回去好好向你父亲认错,他一向宠爱你,一定会原谅你的。” 汤漾泣不成声,“可是他会把我嫁给不相干的人,不喜欢的人,那你怎么办?没有你我要怎么办?” 张桥成慢慢伸出手去擦她脸上的泪,笑容惨淡,“我也,想不到办法了,漾儿,认了吧。往后余生仍有几十年,总有一年,总有一天,你会忘了我的……我亦如此。” “不……我不认!桥郎,我知道,我有办法。”汤漾抹了一把眼泪,眼神一变,咬唇道,“娘亲最疼我,不会看着我去死的,只要……只要我怀了……” 她嘴唇有些颤抖,声音低哑,眼睛直勾勾地对上情郎的双目。 一个不齿于人,会让她名声扫地的办法。 张桥成一愣,很快就明白她的意思,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摇头道:“不行。” “桥郎,我不要你离开我。” 长久的沉默后,张桥成慢慢地,犹豫不决地朝她伸手,“漾儿,你不后悔吗?” “我绝不后悔。” 俩人眼神似天雷勾地火,方才小心翼翼搂到一处,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有人哎呦一声,似摔了一跤,而后碎碎念地暗骂几句,在门外幽幽道:“夜半三更,小心火烛呦。” 柴房内俩人浑身僵硬,不得不松开了手。 一刻钟之后,汤漾回到房间,看着黑暗中躺在床上的人影,咬牙切齿,“你跟踪我?” “汤小姐,年少轻狂可以理解,但凡事总要给自己留退路,你豁出去,他人可未必呢。” 汤漾低声斥道:“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李云昭默默扯上被子盖住自己的耳朵,“我不懂,也不想懂这种蠢事。他若真心待你,怎舍得你一个千金贵女受苦受难,诱惑你抛下荣华富贵与双亲,与他流浪世间。他若有骨气,便该考取功名,光明正大地去上门提亲,而非这种下作手段将你带走。” 汤漾怒道:“你说得轻巧,说得简单!寒门学子难出头,便是考上了,朝堂上无家世帮衬,也未必能仕途坦荡,你以为人人都是我大兄?世家的子女,婚姻本就是一场交易,为了利益,总有一天我会被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从此困守一生,被更多更多的交易左右。我才不要过那样的日子,我宁愿从此吃糠咽菜,也要和相知相爱的人在一起!” 李云昭平淡道:“与你大兄一起参加科举,高中皇榜的人中,有三分之一的学子出自寒门,探花郎林效,那可谓家徒四壁,两袖清风,平日买了笔墨就没钱吃饭,常年捡同窗吃剩的来填饱肚子,他只有寡母一人,却是个瞎眼拖累的,有人帮衬他吗?有,因为他有价值,有潜力,只要他展露自己的才华,便有人会帮他。” 李云昭顿了顿,微笑道:“你的好情郎没有人帮,是因为没有人看到他的价值,还是他根本就没有价值,所以只能把你拖下泥潭?” “你胡说什么,桥郎才不是这样的人!他很聪明好学的,他写的文章诗句都很好,只是……只是因为他遇到太多不公平,才对科考心灰意冷。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 李云昭打了个哈欠,蒙头大睡,含糊不清道:“这些归御史台管,我确实不太懂,不过你若觉得他有出息,我建议你们去找御史中丞方鱼年,他最喜欢多管闲事了。” 汤漾翻了个白眼,语气嘲讽,“哼,你个乡巴佬也知道这些,道听途说的吧?不懂装懂,方鱼年早就不是御史中丞了。” “什么?”李云昭瞬间清醒,急忙问她,“他被贬了,还是……还是死了?” 汤漾白了她一眼,撇嘴道,“我怎么知道。” 李云昭睡意全无,一整夜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15章 冠武侯府 一路停停走走,九日之后,一行人终到达了乔国京都。 这座举世繁华的皇城,承载了李云昭所有的一切。她的权势,野心,和所有的不甘,都留在了这座城。她的躯体已死,灵魂却回来了。 京都的殿阁高楼依旧金碧辉煌,玄迎大道宽阔平坦,无数车马与人们来来往往。听着马车外的热闹喧嚣,李云昭拉开车帘,仔细的,贪婪的望着周围的景象。 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只有她再也回不去了。 冠武侯府落于北内城,恢宏气派,是京都排名前十的好宅院,甚至不亚于亲王府的规格。 马车在冠武侯府正门悠悠停下,汤予荷还没下马车,已经有门房眼尖,飞也似地跑去通禀全府上下。 李云昭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转头看向一动不动的汤漾,挑眉道:“汤小姐怎么不下车?” 汤漾前几天还信誓旦旦,胆壮心雄,如今到了家,瞬间就蔫如小白菜。 李云昭笑了笑,自己下了马车,规规矩矩地跟在一众侍从的身后。 站在最前方的汤予荷忽然回头,隔着重重人影看向她,李云昭骤然与他遥遥对视,心中一紧,忽然愣住了。 他眉头微蹙,好像在确认什么,回望什么。 曾经,也是这样的情景,不过是她站在高处,而汤予荷站在低处。 他们的视线相交短短一瞬,汤予荷回过头,对旁边的侍女吩咐了一句,随后侍女走到李云昭面前,行了个礼,柔声道:“贾姑娘,请随我来。” 李云昭跟上侍女的脚步,看着面前不算太陌生的景园,出声道:“这位姐姐,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侍女回道:“奴婢知春,侯爷说,请贾姑娘先去松风阁暂住几日。这几日便由奴婢伺候,贾姑娘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奴婢。” 松风阁……松风阁! 见了鬼了,那不是汤予荷的住处吗? 汤大公子那鬼见愁的黑心肝小人,有这么平易近人吗!随随便便带个来路不明的人回家,这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李云昭心中大惊,看了四下无人,低声道:“知春姐姐,我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呀?” 知春道:“贾姑娘但问无妨。” “汤大人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李云昭指着自己,“该不是我这样的吧?” 知春诧异地看了看她,目光在她瘦瘦尖尖的脸和干瘪如豆芽菜的身上打量一番,似被哽住了,“这个……” “贾姑娘说笑了,奴婢不敢猜测侯爷喜好。” 李云昭想了想,又问:“他可有娶妻,纳妾,或红颜知己?” 知春回道:“侯爷亲事未定,其余的,奴婢一概不知。” 保不齐汤予荷还真的癖好特殊,偏爱骷髅乞丐,而不爱粉红美人。可世间千金小姐哪有如此容貌的,如此娶不上媳妇,也说得过去。 李云昭满脑子思绪万千,漫天乱飞。 穿过曲折的回廊,又见水榭倒影,碧波荡漾,池边的丛丛水仙花艳丽极色。水上桥廊宽阔,独径通向前方重楼,两侧青黛色的纱帘待风吹起,入眼无处不是好风光。 如此不俗的仙境,却住着一个恶人。 知春带着李云昭上了阁楼,推开了其中一间坐向朝东的房门 。 窗前而立,目下可见蜿蜒九曲的回廊与迎着蓝天白云的池面,青翠假山,犹见松林。 有三五亭亭玉立的侍女出入,低声细语地交谈,优雅轻柔,又似在忌讳什么。 知春轻声道:“贾姑娘请随意,松风阁内尽可活动,只是若要离开松风阁,请务必告知奴婢。” 李云昭点点头,看向知春,摸了摸有些空虚的肚子,“知春姐姐,我饿了。” 知春微微一笑,了然于胸,“姑娘可有忌口?” “除了栗子榛子一类干果,其他皆可。”李云昭才说完,看着知春走出房门,才缓慢地意识到自己现在大概已经对这些不过敏了。 侯府二房的老爷汤合与其大夫人梁氏,听闻汤予荷归来,便带众人出来相迎。 梁氏笑意盈盈地问他:“予荷,听说你带回来了一个女子,怎么不出来与叔叔婶婶相见?” 汤予荷坐在太师椅上,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语气淡淡,“不错,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只是为人十分愚笨,行事不成体统,还望叔叔婶婶见了,切莫动怒伤身。” 随后,他们失踪多日的女儿臊眉耷眼地走上前。 “爹爹,娘亲。”汤漾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女儿知错了。” “你,”汤合瞪着她,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还敢回来!滚,滚出去!” 梁氏瞧着女儿狼狈的模样,眼睛瞬间就红了,幽怨地看了丈夫一眼,拧眉斥道:“你跑哪里疯去了你,搞成这副模样!一个女孩子家家,为了一点小事就负气离家出走,你真是翅膀硬了,不把我和你爹放在眼里了,这么有能耐,还回来做什么!” 汤漾一听,顿时委屈大哭,“娘亲,我错了,我不该跟您争吵,不该离家出走,您打我骂我,我都认了。” 汤合夫妇不愿把事情捅破,毕竟女儿回来了,事情能翻篇就翻篇,反正又没有外人知道。 什么私奔,没有的事情。 不过是小孩不懂事,负气离家,去寻亲戚家游玩罢了。 汤予荷懒得看他们一家训女的场面,起身道:“二叔二婶,予荷告退。” 汤合叹了叹气,在妻子的眼神示意中,追到汤予荷身后。 “那个,予荷……”他张了张嘴,臊得老脸通红,难以启齿,“那个人……” 汤予荷停下脚步,朝他笑了笑,“什么人,侄儿未曾见过,汤漾一个人去,一个人回来的。” “哎,是,是。”汤合点点头,露出一个僵硬又有些尴尬的笑,清了清嗓子,和蔼道:“我已经命厨房准备晚饭了,今晚去接上你娘亲,咱们一家一起团聚团聚。正巧阿颂刚回都述职,你们兄弟俩也好久不见了吧。” 没等汤予荷回应,汤合又道:“咱们一家人总是聚少离多,你是个大忙人,平日不着家,阿颂又被圣上外派陵州练兵,好容易见一次面,可不能推辞啊。” 汤予荷面带微笑,礼貌又带着些许疏远,“二叔这么说,真是折煞侄儿了。” 这一日,冠武侯府难得热闹。 月上梢头时,荣熙堂一片喜乐祥和。 在别院清修礼佛的大夫人岑笛音、回都述职的二公子汤颂,以及在学堂读书的三公子汤彦都回来了。 第16章 故人故友 李云昭不知他们家宴如何热闹,自己吃饱喝足,沐浴更衣,卧在美人榻上昏昏欲睡。 她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梦到六岁的自己。 那是冬天,轩窗外小雪纷纷,她穿着一身枣红的小袄子,衣领上的绒毛温暖又柔软,殿中的雕刻着踏金麒麟的铜熏炉里热气腾腾,暖和得她的眼皮打架。 她端端正正的握着笔的手开始不受控制,画了不知乌龟还是花朵。 岑太傅是个通融豁达的老头,教书时虽严厉,却从不苛责打骂学生。 岑太傅放下书册,走到她的面前,摇头道:“小殿下果然毅力超群,眼睛都闭上了,还握笔不放。” 旁边少年书侍伸手想要拍醒她,岑太傅连忙摆手,“就让她睡吧,若陛下问起,便说是老夫的意思。” 方鱼年低眉顺眼,收回了手。 李云昭如同为事外之人,她想走近,想要好好看着殿中的老头,可画面总是朦朦胧胧,云雾缭绕一般,怎么都瞧不清他的容貌。 小小的长生公主从桌案上醒来,一时惊觉自己竟睡了一个上午,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年,冷着小脸质问:“你怎么不叫醒我?” 面对这样的稚童,十四五岁的少年并不轻视,而是认真回道:“殿下恕罪,冬日易疲倦困乏,饶姑姑每日送殿下来,总说殿下睡得不够,故而见殿下睡得沉,实在不忍叫醒。” 小殿下未开口,岑太傅便道:“殿下,你还是小孩,若睡不够,可是会长不高的。” 他在自己的大腿处比了比,调侃道:“殿下总不想一直这么高吧,以后上了朝堂,岂不是要踩高跷才能看清大臣们脸上的表情。” 李云昭沉重地点点头,她从来最信任岑太傅的话,便道:“那以后我若困了怎么办,也可以想睡就睡吗?” 太傅道:“对,等你长大后,觉得自己足够高了,那时,你也能忍住四季困乏了。” 学海无涯,学无止境,李云昭将所有心神放在读书学习上,常常端坐在桌案前一坐就是一整天,慢慢地变成一个无情的读书人,各类书册一摞一摞的看,文章策论一篇一篇地写,枯燥而无趣。 那一年,春暖花开时,柱国大将军汤彻收复了分裂的西南边省,大胜而归,班师回朝。 那一年,汤彻进宫面圣,岑太傅将自己的小外孙带去了齐贤殿。 李云昭见到汤予荷的第一面,俩人四目相对,便是剑拔弩张,暗中较量。 从那一天开始,她确立了自己的人生劲敌。 她承认汤予荷很强,背的书比她多,射箭比她准,连吃饭都比她多吃两碗,但李云昭不服,她老子是天子,她是预备天子!天长日久,且看鹿死谁手。 汤彻是她父皇的得力干将,也是她父皇少年时的好友知己。 父皇很放心汤氏,也很中意汤氏,若离开京都去巡视各省,便会将她交给汤彻保护。 她的学识皆源自岑太傅的,她的骑马射猎也是汤大帅手把手教的,可以说,她的成长离不开汤氏。 李云昭的母后早逝,她从未见过那个给她生命的女人,只能在许多的画像中,和镜子中的自己,揣摩出她的真容。 而汤予荷的娘亲岑氏十分敦厚温雅,美丽而宽容,喜欢亲手做各种各样的糕点,每一样都会留一份给李云昭送去,虽然比不上皇宫御膳房做的精致,李云昭还是很喜欢,不止是糕点。 有一次,天真的公主殿下问劲敌,“我用五百金买你的娘亲,可以吗?” 小小的汤予荷已是老成持重,摆摆手,“不卖不卖,一万金也不卖,殿下问问别家去吧。” 李云昭骂他小气鬼。 他有这么多的爱,分她一点怎么了?她是乔国最尊贵的公主,是未来的天子!凭什么不能分她一点呢? 幼年时,李云昭总觉得时光太过漫长,她坐在桌案前听岑太傅讲课,有时也会思绪乱飞,觉得窗外的鸟太吵,手中的笔太长,墨水太浓重,屁股下的坐垫不够软和。 她站在父皇的龙椅旁,看着大臣们唾沫乱飞,想插嘴却插不上,总觉得自己太无能为力,成长得太慢。 她总得仰头,才能看清宫女们腰间系着的长长腰带,上面有什么样的图案,什么样的花纹,从前她记得一清二楚。 大大的长生殿,住着小小的她,一心渴望长大,好一展身手,亲手创造一个太平盛世。 可长大之后呢? 她被人毒死了,死了也见不到日思夜想的人。 李云昭是被冷醒的,敞开的窗户,有清冷的夜风灌入房中,吹动了珠帘轻纱,撩起她一身鸡皮。 她搓了搓手臂,起身去关窗。 幽深的夜色,水面中也挂着一个亮亮的月牙儿,廊桥中有几盏橙黄的灯笼在移动,一干侍从照着一人前方的路。 他行色从容,步履款款,白色的长袍衬得他如同人间地上的月。 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抬首向二楼那扇窗望去,只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李云昭合窗的动作定住,垂眸静静地望着他,他们的视线在黑暗中交错,看不清彼此的面容与表情。 劲敌变死敌…… 物是人非事事休。 李云昭面无表情,慢慢合上窗,转身钻进舒适柔软的被窝中。 三月春,万物生。 不过对于乔国而言,三月是个不太平的月份,是一些人的忌日。 四年前。 灵宗缠绵病榻,仍撑着病体处理政务,苦苦支撑了五年,他已是病入膏肓,油尽灯枯,在预感自己将离世那夜,将长生公主叫到床前,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叮嘱,在三月二十日的凌晨,驾崩离世。 汤大帅在与漠族的战争中,被敌军偷袭,中了抹毒的利箭,身负重伤。在随行军医的救治中与天争命,历经两月,虽打了胜仗,自己却无力回天,三月二十八日,于反朝路上不治身亡。 岑太傅年迈,身体每况愈下,为支持长生公主监国,持玄宗所赐龙头拐杖,一步步走上朝堂,撑着病体,站在长生公主身边,后闻汤大帅死讯,哀极,三月三十日,于皇宫内驾鹤西去。 后一年的三月,二十日,长生公主,也就是太和帝,被毒死在琼林宴。 这个时节,汤予荷很忙。 他把李云昭安置在松风阁后,便不闻不问,每日早出晚归见不着人影。 李云昭成了汤府的贵客,安然自若地住下来,吃好喝好,慢慢地养膘养肉。 她不知道汤予荷打什么主意,不过无所谓,她看开了,只要吃得饱睡得好,精神足,没烦恼,便万事太平。 三月十九日这一日,李云昭与知春说,自己连夜噩梦缠身,想去寺庙拜一拜,去去晦气。 知春好意劝道:“贾姑娘不如过段时间再去吧,这几日各个寺庙恐怕都不接待香客了。” 李云昭不接受她的好意,次日一个人出了侯府,带着陈敖给的两块银子,用来买了一箩筐的元宝纸钱。 大安国寺是皇家寺庙,寻常百姓进不去,李云昭到了山脚下,便寻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用树枝挖了一个坑,将纸钱烧起来。 她插了三根香,拜了拜,平静道:“父皇,母后,您二位的灵位在佛寺受供,儿如今成了一介平民,上不去,见不着你们。所以,请你们下来自己收吧,瓜果贡品寺庙里有很多,你们吃那些就行了,我也没钱买……不要看我这副模样便不认得我了。” 第17章 同病相怜 她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叹了一口气,无奈至极,语气埋怨,“你们在天上,是不是没有保佑我?要不然我怎么就这么倒霉,死了都不能安生投胎,变成一个乞丐……乞丐啊!爹啊,你知道乞丐是什么意思吗?你知道活活饿死是什么感受吗?哈哈……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 李云昭正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忽而察觉到山上有些不小的动静传来,似有千军万马。 她快速埋了火堆,躲在树丛后观望。 山道有浩浩荡荡的仪仗而下,明黄色的龙头幡,威严高贵。 八抬的轿辇上,坐着一个玄衣华重的男人,眉目平和,端正淡然的五官上不怒而威,气度非凡,令人望而却步。 抬轿辇的侍卫高大威猛,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轿辇仪仗后,有一溜身穿朝服的官员步步跟随,汤予荷也在其中。 透过树影,李云昭的目光落在轿辇上的人。 果然是李皎。 她一死,满宗亲皇室之中,还有谁比他更适合当皇帝的,真是白白让他捡了个大便宜。 李云昭心里相当不是滋味,恨不得在路上埋个火药,把这群人全炸上天去。 正当一行人快要走过她面前时, 李皎忽然抬起了手。 “停——”老太监福连唤道。 抬轿的侍卫齐齐停下,连带着身后的长长的队伍也慢慢停下来。 “树林里怎么在冒烟。”李皎瞥了一旁冒着白烟的树林,眉眼无情,声色淡淡。 旁边的老太监福连忙挥着拂尘,对旁边的侍从斥道:“还不速去查看,若起了山火,看你们谁能担待!” “是。”五个侍从快速钻进树林中。 李云昭心一沉,看着自己那堆已经熄灭的火堆,眉头紧拧,转头环视一圈,却见自己后方的树林更深处,有白烟冒起。 这倒霉催的,真他爷爷的是倒霉到家了。 眼看着五个侍从探查而来,步步紧逼,李云昭抬头看了看茂盛树枝,手脚并用往上爬去。 片刻后,无人穿过她所藏匿之地,他们走到那白烟处,抓出了一个人。 李云昭缩在树影之中,手指拨开树叶,露出两只眼睛看去,却见那被侍卫押着的是一个高挑的女子,穿着白色麻布——披麻戴孝。 她眯了眯眼睛,在几步之遥的距离,看清了那女子的容貌。 素雅洁白,长眉弯弯,唇下一点美人痣,表情沧桑麻木,毫无惧色。 李云昭心下震动起来,不由自主的抓紧了树枝,目光紧紧盯着那女子的身影,直到她被侍卫压着走过,走到了山道上,被按跪在李皎面前。 福连公公看清那女子,脸色一僵,眉头微蹙,低声喝道:“大胆!无知小儿,竟敢在山林中燃火,若是星火蔓延烧山,你能承担起后果吗?” 李皎依旧面无表情,淡淡打断道:“你在做什么?” 福连公公目中闪过一丝担忧,张了张嘴,看着跪着的女子面色冷漠,只能无奈地低头噤声。 女子道:“烧纸。” 李皎看了看她,“烧纸为何?” “祭拜亲人。” 李皎沉默片刻,声音几不可闻,呢喃一声,“亲人……” 福连又尖声斥道:“放肆!此地乃皇家重地,岂是尔等可以建坟立碑之处?” 女子面色不改,没有说话辩驳。 那去抓人的其中一个侍卫道:“回陛下,我等查看过了,林中并无坟茔墓碑。” “罢了。”李皎忽然摆摆手,宽恕道:“朕今日也是为祭拜亲人而来,想来同病相怜,便饶你一回,去吧。” 福连公公闻言,低声提示道:“还不谢陛下开恩?” 女子语气不屑,“谢陛下。” 福连公公似松了一口气,只觉衣服里已冷汗涔涔,“陛下仁德,今放你归去,此后不可在林中烧火!” 他说完,挥了挥拂尘,高声道:“起驾——” 女子被两名侍卫带至一侧,腾出道路,庄严肃穆的仪仗徐徐前行,随后一众朝臣鱼贯而过。 诸多大臣纷纷转头望向路边的女子,仅一眼,众人面色便各不相同,不知这一众心思机敏之人,瞬间能领悟到什么。 汤予荷稳步前行,眼神微侧,匆匆一瞥那女子,面色如旧,毫无触动。 长长的队伍沿着山道缓缓离去,女子则转身回到树林中,面色凝重地烧起纸钱。 李云昭悄悄地从树上滑下来,她望着树影斑驳下,那女子跪坐在地的孤独背影,只觉有一瞬辛酸难以下咽。 她踩着枯枝败叶,走到女子身边,“你……在给谁烧纸。” 女子似乎早就发现了她的存在,只是放纸钱的手一顿,缓缓抬头看向她,俩人四目相对。 “我听到了,你说的那些话。”女子忽然开口,目光在她脸上打量良久,认真而诚挚地问她,“你说的是真的吗?” 李云昭面色一凝,沉声道:“我在问你,给谁烧纸钱,先回答我。” “给你烧呢。”女子缓缓勾起嘴角,笑容有些惨淡,“李云昭。” 李云昭愣了一下,忽然笑道:“空口无凭,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是李云昭?” 女子静静地看着她,语气坚定,“别装,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李云昭心中一阵酸苦,又沉默良久,拧眉看着她,好笑道:“你这给我披麻戴孝?不合适吧?” “……是啊,我自甘降一辈,给你烧香磕头,要不然,除了我还有谁惦记你呢。” 李云昭疑问:“那为什么不上大安国寺去烧香?你一个郡主,还进不了寺庙吗?” 她停顿片刻,有些迟疑不定,沉痛发问:“该不会上边没有我的牌位吧?” 女子不以为意,解释道:“那倒不是,因为我被贬成庶人了,上不去。” 李云昭大惊:“什么罪名?你干什么了?!” “大惊小怪,我又没谋反,就是骂了李皎几句,顺便打了一架。” 李云昭呆住了,哑口无言,好一会才垂头笑了起来,肩膀颤抖,“李清,你真有种!我佩服你。” 李清烧完一篓纸钱,用脚踩了灰烬,问道:“那日我确认你已死透,五脏六腑俱被剧毒侵蚀败坏,就算什么掩人耳目的龟息神功……也是不可能的,你这又是怎么回来的?借尸还魂吗?” “借尸还魂,还真被你猜对了。”李云昭点点头,叹息道,“我本来可以去投胎转世的,但是在地府意外碰到了一只发狂的波儿象,然后就穿进这具……饿死在路边是乞丐尸体。” “波儿象?”李清挑眉,“长什么样子?果真和藏书阁的书上说的一样吗?” 第18章 你惨还是我惨 “长得和书里一模一样,长着猪鼻子,体大如山,能食鬼魂,一口十几个。我觉得编撰那本志异的人,约莫像我一样,曾入地府走了一遭,而后侥幸借尸还魂归来。” 李清听完,看着她那张陌生消瘦的脸,颇为感叹地叹了一声,摇头道:“看来咱俩才是同病相怜啊,我是庶人,你是乞丐。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 李云昭目色平静,只是笑了笑,问她:“成了庶人,你这日子是怎么过的?” “我娘毕竟是萱南长公主,岂会坐视我挨饿受冻?我如今虽不比往昔那般风光无限,但也衣食无忧,与你相比……你就不用可怜我了。” 果然人有靠山,说话就是硬气。 萱南长公主,灵宗之同胞长姐,乃百国皆知的女中豪杰,其名赫赫,声震遐迩。不爱红装,独钟战甲,自幼习武,一手长枪耍得出神入化。 当年乔国内忧外患,动荡不断,灵宗即位后,萱南长公主和汤大帅分别带十万兵马,一个驻扎南方边境,直面镇压蠢蠢欲动的诸多部落;一个浴血奋战,逼退北境漠族、北临国的进犯。 二人素有“南枪北刀,绝世双雄”之誉。 “鬼才可怜你。”李云昭嗤之以鼻,目光上下打量她,语气嫌弃,“我说你少作死行吗,真把你娘当成免死金牌了,他要真想治你的罪,你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地活着吗?” 李清一听她的语气,立即拧起眉头,“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我为了谁啊,要不是想给你讨个公道,我是闲的没事干了我。” “讨什么公道?”李云昭疑问。 “……他把你的长生殿拆了。” 李云昭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李皎都当皇帝了,皇宫是他家,怎么拆怎么建不是他的权利,就算提建议也是工部上书,哪里轮到她一个郡主插嘴。 不过想起来自己还活着时,李清就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嚣张跋扈,在皇宫里出入也是大摇大摆,平素对她都不大恭敬,更遑论是李皎呢。 李云昭悠悠道:“姑母常说要你多读书,你应该早早听话的。” 李清:“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李云昭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有点理解李皎了,这死孩子是真的恼人。 李清又问:“你有什么打算?” 李云昭沉声道:“你先跟我说说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吧。” “当时事发突然,皇宫内外都很混乱,我娘带兵镇压,我也是听她说的。汤予荷被当作凶手关进六合司大牢……”她顿了顿,看着李云昭,“三司会审,加上六合司全程监察,可不管怎么查,怎么审,除了那杯酒是汤予荷递给你的,他身上干干净净,即使把他拆开捏碎,泡进水里一点点找,也找不到他毒害你的动机,半个朝堂的大臣作保上书,他才被无罪释放。” “你这话的意思,也觉得他没有嫌疑?”李云昭挑了挑眉。 李清嗯了一声,正色道:“你可能不知道,当时审他,三法司都出动了最擅长刑讯逼供的能手,他们用的手段一个比一阴毒凶残,我娘有幸去大牢看过他一眼,连她那样见惯大风大浪的人都说是——惨不忍睹。” 李云昭沉吟片刻,“……那真凶呢?抓到了没有?” “我只知道个大概,汤予荷从牢狱中出来,让人抬着担架,躺着去参与查案。查出来的凶手是你身边的宫女,不止一个。” “我记得你身边有两个女官,一个繁书,一个琴竹;有四个一等宫女,十二个二等宫女,十八个三等宫女,另外管事嬷嬷、太监又有二十几人,还有侍卫十八个。这么多人,你猜猜谁背叛了你?” 在李云昭身边伺候的人,每一个都是精挑细选,知根知底,而能近身的几个都是她最信任的。 李云昭脸色阴沉似水,咬牙问道:“有繁书和琴竹吗?” 李清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沉默地看了看她。 李云昭心堵得很,低骂一声,想到了当时夜宴上,在她身边侍奉的,正是繁书。 “继续说。” 李清又道:“繁书被处以极刑后,李皎很快就登基,他开始肃清各个旧逆王的势力,应该是为了报当年中毒的仇吧,闹得腥风血雨的,死了很多人。而你的案子就不了了之了,幕后主使也没查出来……反正,是没有人再管了。更详细的细节我不大清楚,那份卷宗存档在六合司,我原本是想去看看的,但你知道,六合司谁的面子都不给,我根本就进不去。” 李云昭微微蹙眉,想了想,问道:“方鱼年呢?他死了吗?” 李清摇头叹息,直言不讳,“那种老奸巨猾的老狐狸怎么可能会死,靠着须溜拍马屁,如今已升迁至奉姑刺史。不光方鱼年,那些曾经追随你的人,路崖、汤予荷、林效、卢睿林、甘宝全……他们之中没有一个对你是忠心不二的,你一死,他们转头就捧上李皎的臭脚了。” 她语气讥讽,毫不留情地戳李云昭的痛处,诛心道:“算了吧,你也别为这些人伤心,他们还记不记得你都不好说,这个世上除了我,谁还惦记你呢。” 对于李清的话,李云昭只信了一分,这一分是对李清的信任,而对她所认知的事情李云昭是始终保持怀疑态度的。 真正害死她的幕后主使没有找到,李清得到的消息未必是真的,也许这都是李皎想让人知道的一部分,无人知道的那一部分呢,究竟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也许所有人都会背叛她,可方鱼年绝对不会。 影子是不会背叛主人的。 “清儿。”李云昭低唤一声。 李清旋即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乖巧道:“姐姐。” “不要告诉任何人,我说的是任何人,我的身份和存在。” “知道了。” 李云昭仰头看着她,如今李清已比她高出许多,这个总是跟在她身后的少女亭亭玉立,高挑而清贵,与她的矮小瘦弱截然不同。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像曾经很多次一样。 “姐姐……”李清顺从地低下头,俯身抱住了她,眸光微动,带着晶莹的泪光。 李云昭捏她的脸,嗔道:“笨蛋。” “我想你了。” “嗯。” “你好冷漠啊。”李清声音哽咽,豆大的泪珠无声滚落,啪嗒啪嗒地掉在她的肩头上,瞬间就浸湿了衣衫。 李云昭叹了叹气,伸手拍拍她的后背,低声道:“天快黑了,山路不好走,回家吧。” “李云昭……” 李云昭脸一冷,硬心肠道:“规矩点,别跟我没大没小的。” 李清放开她,低头仔细地看着她的脸,良久之后,才拧眉沉痛道:“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不再高贵,不再美丽,不再是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及的长生殿下。 “以貌取人,可耻。”李云昭唾弃道。 李清擦干眼泪,拍了拍衣上的尘土,走了两步,发现李云昭并没有跟上,回头疑惑地看向她,“你不跟我回去吗?” 李云昭微笑道:“我还有事情要办,下次吧。” 李清闻言,目光失落又担忧,“你要去哪?” 李云昭没有回答她,只是朝她挥手,“你还住在公主府对吧?我有事会去找你的,回去吧。” 第19章 至亲忌辰 残阳落尽时,李云昭回到了冠武侯府。 知春似乎等候已久,连忙上前低声道:“八日之后是大老爷的忌日,这几天大夫人会住在冠武侯府。” 似怕李云昭听不懂,知春又解释道:“大老爷大夫人正是侯爷双亲父母,大夫人听说姑娘住在松风阁,今日还问起了姑娘,我说你出门去办事了。大夫人这会儿和侯爷在南亭水榭呢,说若姑娘回来,便请去一起用晚饭。” 李云昭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沾的泥,“我回去换身衣裳吧。” 她换了一身素雅的青衫,洗干净脸上沾的尘土,一点点擦干手指,对镜理了理发髻,露出一个笑容。 水榭台上,有俩人正坐着闲聊,岑夫人一身素白的淡雅衣裳,头上木钗盘髻,再无更多配饰。而汤予荷一身绯色官服还未换下,正侧身认真倾听岑夫人说话,时而附和几句,时而点头,眉目含笑,从容放松。 李云昭跟着侍女走到二人面前,垂眉低首,朝俩人拱手行礼,“贾云,见过汤大人,见过岑夫人。敬叩夫人金安。” 岑夫人摆手道:“不必多礼,抬起头来我瞧瞧。” 李云昭面带笑意,缓缓抬起头,眼眸半垂,端的一副谨慎恭顺模样。 岑夫人一双黑黑的眸子如一汪流动的泉水,明亮而清透,静静地看了她良久,笑容有些勉强,“怎么这么瘦……孩子,一路上受苦了吧?” 李云昭微笑着,感激道:“谢夫人关心,小人命好福气大,不过些许苦头,实在不值一提。能遇上汤大人相助,重归故里寻找远失的亲人,已是三生有幸。” 一旁的汤予荷垂眸看了一眼她干净的裙摆,手握着茶杯浅抿一口,忽然意有所指地问道:“听说贾姑娘今日出门了,怎么不叫侍女跟着?” 李云昭道:“住在贵府,已是多有叨扰,我只是出去走一走,想看看京都的风光,实在不好意思劳烦知春姐姐作陪。” 站在后头的知春微微低下头,看着脚尖,似在害怕被责罚。 见汤予荷没说话,岑夫人便轻咳一声,对李云昭招呼道:“莫站着,快坐吧。” 待她落座,侍女们婷婷袅袅地鱼贯而入,端着各色珍馐美味,陆续上菜。 李云昭扫了一眼席上的菜色,她和汤予荷的桌面上,八珍玉食,极工巧思,十分丰盛。而岑夫人吃斋念佛,故而她桌上只有素食。 “不必拘束,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岑夫人对她温柔道。 李云昭颔首,面带笑意:“是,谢夫人美意。” 汤予荷斟满一杯酒,捏在手中,问道:“贾姑娘,能饮酒否?” “当然。”李云昭放了筷子,倒上一杯,坐直腰身,朝他举起酒杯,“我敬大人。” 她一口饮尽,杯口倒下,“干了。” 汤予荷笑容淡淡,举杯示意,仰头尽饮,“你兄长马衔此时在外地办事,估摸十日归来,这段日子你就安心在府中住着,待他回来,我便安排你们相聚。” 李云昭手指捏了捏酒杯,厚脸皮地笑道:“只要大人不嫌我麻烦,小的自然求之不得。” 汤予荷看着她笑了笑,配上那副春风桃花的容颜,肤白而唇浅,绯红的官服衬得他益发不似凡人。 李云昭看得触目惊心,默默收回视线,拿起筷子就近夹取一块鱼肉,知春在她旁边伺候,见了连忙低声道:“贾姑娘,这道是榛子黄鱼,我忘了撤下去了。” 她筷子一顿,将鱼肉放了回去。 岑夫人似乎想到了什么,讶异地看了看她,“贾姑娘对榛子过敏?” 李云昭假装认真回想着,信口拈来:“是,不过我小时候倒是能吃,广香斋有一道榛子酥我很爱吃,只是忽然有一天,吃了之后就浑身起疹子,便不敢再吃了。” 岑夫人点点头,沉默片刻,怅然笑道:“我认识一个姑娘,也是对榛子酥过敏,不过……” 她的话没有说完,声音便止住了,偏过头悄悄用帕子擦了擦脸颊,久久难以平复。 李云昭有些无措地看了看她,又看向汤予荷,只见他面色从容,并无忧伤之意。 汤予荷对上她的目光,解释道:“贾姑娘不必在意,母亲只是想起了一个旧人,近月碰上父亲和外祖父的忌辰,又难免伤怀。” 她张了张嘴,有话无声,无从安慰,只好倒满酒。 “请节哀。” 汤予荷也朝她举杯,嗓音低沉,“节哀。” 李云昭有一瞬间的恍惚起来,为什么要跟她说节哀?为什么呢? 他知道了什么? 过了片刻,李云昭才想起来,哦,马家的人也死光了,贾云也是个痛失至亲至爱的人啊。 这一顿饭丰盛,李云昭却吃得无滋无味,味如嚼蜡,倒是一坛茱萸酒灌了满肚。 是夜,月牙高悬。席面结束,李云昭先行告退,知春和另一个侍女提着灯笼,在面前给她照路。 穿过重重回廊,橙黄色的烛光映在地上,李云昭静静地走着,脚步缓慢,走到回廊拐角时,她忽然停下脚步,手撑在围栏上,偏头将自己藏匿在黑暗中。 “贾姑娘?”知春回过头,提着灯笼朝她照去。 “别过来。”李云昭出声道,声音低哑到了极点,“我喝多了,不舒服……我想在这里吹吹风。” 知春犹疑地看着她的背影,见她一动不动,便站在一旁等候。 有晚风吹拂,吹开池面一圈圈皱纹荡漾,廊桥上的轻纱缓缓而动。 细微的风声和水声中,掺着压抑的哽咽,似草间窸窣虫动,几不可闻。 过了半晌,知春走上前,沉默地递上一方帕子。 李云昭没有说话,接过帕子,手指用力攥紧,却趴在栏杆上,哽咽地哭出了声音。 黑暗中,她咬着牙,似悲痛至极、凄凉至极,呜呜咽咽,泣不成声。 在别人的家里,面对别人亲人的忌辰,她这样伤心地哭泣,不知是为主人家而悲伤,还是为自己悲伤。 远处的来路上,有烛灯摇曳,绯衣人似听到风声中传来什么,仿佛有声音在他耳边诉说,坦白。 他停在原地,朝侍从抬了抬手,面前的几盏灯笼便熄灭了。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寂寥,哭声也平息了。汤予荷独自提着灯笼走上前,那个拐角的地方已经没有人影,只有栏杆上一片未干的湿意。 他放下灯笼,静静地靠在那个地方,吹着又鼓动而来的风,良久,良久。 第20章 以荷析薪 李云昭又做梦了,这一次,她梦到父皇。 他坐在空荡荡的宫殿里,那高高在上的皇位上,一动不动,仿佛被束缚着,囚困着。 明明并没有绳子捆着他,没有人用剑抵在他脖子上,逼他要在那个位置坐着。但李云昭知道,他不会离开,哪怕坐在那里死去,变成一具白骨骷髅。 “父皇,你歇一歇吧,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来做,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她记得自己曾经对父皇说过那样的话。 但是,属于她的时代还没开始,就很快很快地落幕了。 李云昭走啊走,却怎么都走不到他的面前,咫尺之遥,触不可及。她崩溃地跪在地上,朝父皇叩首请罪,“父皇,儿对不起你,对不起母后,对不起老师……” “昭昭。”父皇朝她招手,笑容和蔼,“来。” “父皇……父皇……”李云昭跪着朝他爬去,可无论怎么爬都是在原地踏步,始终无法接近一分。 父皇温柔的看着她,“即使做乞丐了,我的昭昭也一定是最厉害的乞丐,对吗?” 李云昭努力地望着他,想要看清他的容貌,视线却越来越模糊,蹙额颦眉,泪水泥泞,不停地摇头,“我不想做乞丐……我不要做乞丐!你为什么不带我走?你让母后来,让她来,是她把我生下来,带到这个世界,她应该把我带走。” “李云昭,不要哭,不要跪着哭,即使是对着父皇。”那道熟悉的声音依旧从前方传来。 李云昭瘪着嘴,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声嘶力竭道:“我为什么不能哭!我好痛,我好难受!我的皇位都让人抢了!我都让人毒死了,我还不能哭,有没有天理啊!” 父皇死的时候,她没哭;汤大帅死的时候,她没哭;岑太傅死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哭。 他们的死给她带来很多麻烦,每一桩每一件都要处理,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她去做,她没时间哭,来不及哭。 她一口气忍到死的时候,一滴眼泪也没流,如今成了一个乞丐,一个与他们无关的人,她拜不了他们,见不了他们,也不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吗? 她指着自己,咬牙道:“我……我从小费尽心思,拼尽全力!从我告诉你,我要做太子,我要当皇帝的那一刻,我就把我的人生,所有的一切都赌进去了!其他的一切,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就是要把李氏坍塌的这片天顶起来!” 她恨所有背叛她的人,想要他们通通去死,可是她已经没有那样的权利,没有那样的本事,也没有那样决绝的心。 这个京都,这个乔国,这里的每一片土地,不只是属于李皎的,其中无形的蕴含着父皇和她的心血,蕴含李氏列祖列宗,世世代代的汗水与努力。 “可是……我做不到了,父皇,我做不到了!李皎坐上皇位,如果我要去抢,去夺,那我就成了你最恨的逆贼!父皇,我可以这么做吗?!” 她父皇只是温和地看着她,“昭昭,父皇相信你。” 李云昭趴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以头抢地,痛苦茫然,不知来路,不知归去。 她的一生,仿佛就是为了那一件事情而活,倾尽全力,穷尽一生。可长生公主的人生戛然而止,她却还活着,此后余生她又该为了什么而活? “父皇,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父皇依旧坐在那,头顶是金冠冰冷,温声哄道:“昭昭,我聪明的昭昭,自己站起来吧。” “你帮帮我,父皇,你帮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哭得无措。 父皇望着她叹息,怜悯道:“如果暂时想不到,那父皇告诉你,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最想做什么事情。” “我想见世上最美的美人,喝世上最好喝的美酒,听戏赏曲,招猫逗狗,既仗剑走天涯,结识天下英豪,游山玩水,何不乐哉?” 李云昭捶地痛哭:“没趣,做这些有什么用啊。” “你没做过,怎知没趣呢?昭昭,父皇相信你能找到活下去的意义。这是上天赐予你的另一段缘分,也许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 是夜,月色朦胧。 李云昭躺在床上,眼角泪如雨下,沾湿了枕头。 三月二十八日。 柱国大将军汤彻的忌日。 这日,冠武侯府门庭若市,众人来往如梭,祠堂里的白烟缭绕,跪拜上香者多如牛毛。 李云昭作为客人,理应去上香祭拜,光明正大地跪地磕头,即使在人群中落泪,亦不会被觉得奇怪。 她离开祠堂时,远远看见汤予荷在人群中的背影,寂寥孤高,好似故作坚强地站得那么笔直。 众人都难免红了眼眶,落了几滴泪,他却始终神色淡淡。 这个怪人,他不伤心吗? 怎么会不伤心呢。 李云昭犹豫许久,没有走上前,如果她还活着,或许这一天可以召见他,寻一个清净的地方喝点小酒,然后抱头痛哭一场。 可惜,太和帝死了,他只能站在这里,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独自承受。 李云昭跟着知春从小道离开时,迎面碰上了汤漾。 汤漾面容憔悴,眼下两团乌青,身后还跟着四个虎视眈眈的侍女。 “贾云。”看见她时,汤漾眼睛一亮,露出一副亲切的表情,上来就拉住了她的手。 李云昭不明所以。 “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汤漾对她挤眉弄眼。 “我挺好的,汤小姐好像不太好的样子。”李云昭笑道。 汤漾拉着她的手往旁边的亭子走去,冷着脸对身后紧跟的侍女道:“我与贾姑娘有话要说,你们就在这里等着。” 到了亭子中,汤漾还没放开她的手,“你是来祭拜大伯的?” 李云昭看了看她,“汤小姐,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吧。” “我……”汤漾低下头,双手扯着一张绣帕,满脸苦恼,“我一回来就被关了禁闭,今日大伯忌日,好容易出来走一走。” 李云昭静静地看着她,只听她道:“我不敢问娘亲桥郎的下落,我要是问了,桥郎没死也得被打死了。” “所以你想问我?我又怎么知道呢。”李云昭耸了耸肩,一脸爱莫能助。 汤漾拧眉,“你不是大兄的人吗,怎么会不知道?” “这种事情本来就该严防死守,不能透露一点风声,汤予荷怎么会告诉我一个外人?”李云昭有些无奈,扶额道,“你还不死心呢?” “我就是想知道他还活着吗?要不是因为你,我们早就远走高飞了,如今我被困在这里出不去,连他的生死都不知道……”汤漾越说越伤心,双眼泛红。 “都怪你!你必须帮我,帮我去打听他的下落,告诉我他是死是活……求你了……我真的已经没有人可以求了。” 第21章 于礼不合 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好似枝头一朵颤颤巍巍的海棠花,被风吹散,被雨打乱,可怜兮兮。 李云昭平生最看不得美人哭,望着她,无奈长叹一口气,“好了,别哭了,我帮你问问,问不到也别怨我。” 汤漾抹着眼泪,点头道:“好,我等着你的消息。” 傍晚日落,来客已尽散,汤予荷带着一身的烛香气回到松风阁,面上略带些疲倦之色。 走到桥廊时,遇见李云昭正坐在栏边看池中游曳的金鱼,金黄色的余晖洒在池面,波光粼粼,好似一片星河。 汤予荷沉默不语,轻拂长袍,平易近人的坐在她身旁,两人皆未开口,只是默契地静坐着。 长长的曲折的桥廊中,二人的身影在夕阳下交叠,距离不算近也不算远。 “汤大人,需要安慰吗?”李云昭忽然开口道。 汤予荷微微一笑,“或许更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怀抱,贾姑娘,可以抱我一下吗?” 明明是于礼不合的话,他却说得那么自然平淡,目中一片清明,并无私欲。 李云昭愣了一下,蜷紧手指又放开,朝他张臂含笑道:“只要汤大人不介意。” “介意什么?” 李云昭道:“我的肩膀太小,不够宽大,不能支撑任何人。” 汤予荷目光幽深地看着她,忽而俯身靠近,蓦地将她搂进怀里。他那么高大,得弯着腰低下头,才能将头抵在她削瘦的肩膀上。 她没有华贵的金裳,身上没有带着郁郁的檀香,发丝不顺滑,怀抱不柔软,皮肤不白皙细腻,也无盛气凌人的气势。 汤予荷在她耳畔低语了一句,李云昭身体僵硬,呆愣愣地由他抱着。 他似累极,又似眷恋一个拥抱,迟迟不肯放开手。 李云昭沉默片刻,悠悠道来,“今日碰见令妹汤小姐,她想知道张桥成的下落,是死是活,托我来问一问大人,不知大人可否告知?” 李云昭是个重诺的人,父皇和岑太傅都告诉她,要做一个重诺的君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汤予荷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松开怀抱,又退回那个不近不远的距离,语气不咸不淡,“死了。” 李云昭点点头,并不意外,若是有这么一个王八犊子把李清诱拐,她也一定会将那人杀了。即使汤予荷不杀,汤合、汤颂也不会放过他。 不过,汤漾如果知道这个消息,不知道会怎么伤心欲绝,少不得要寻死觅活一阵子了。 “夜深了,告辞。”她敛了眉目,站起身,转身离去。 他在后边幽幽地唤她,不是任何一个名字。 “殿下……” 李云昭似乎没有听到,脚步匆匆,径直走去。 次日,李云昭向知春问起汤漾的住处,知春是个相当合格懂事的侍女,不多说也不多问,领她去了西楹院。 李云昭明面上是汤予荷的客人,可毕竟是女儿身,又住在松风阁,处境不可避免的有些微妙。 她去见汤漾时,其母梁氏也在,请她坐下喝茶,说话间便明里暗里地试探起来。 “贾小姐,在府中住的可还习惯?” 李云昭回答:“回夫人,侯府优美,处处皆好,自是无不习惯。” 梁氏拿起茶杯,轻撇浮沫,抿了一口,才道:“听闻你此番来京都,是为了寻亲,予荷可有替你寻到了?” “是,兄长在汤大人手下当差。”李云昭点点头,“不过在外办事,还得有些日子才能归来。” 梁氏闻言,恍然大悟,暗暗松了一口气,笑容才真切了一些。 她心想,原来是官场上的事情,要不说大侄子那等人物,怎就手高眼低,寻了路边无名野花呢? 汤予荷今年二十有一,婚事还没提上议程,亲母岑氏不着急,叔母梁氏都替自己各个亲戚家的千金贵女着急了。 汤予荷身份高贵,又有本事,自然不怕娶不着好媳妇。 可那些花容月貌的女孩家,却只有几年风光青春,翘首以盼,一等再等,也等不着汤大公子落入凡尘。 梁氏又问:“贾姑娘今年多大了?” 李云昭想,她今年应该二十岁了,“回夫人,我今年十六岁。” 梁氏笑了笑,双眼打量着她,意味微妙,“十六岁,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要嫁人啊,还是做正头大娘子的好。不过我们汤氏的男儿,一贯不纳妾,家里人不多,但好在自在。” 李云昭面不改色,似听不懂一般,点头应和,“若是世间男儿都一样,能一心一意待一人,那才真的好呢。” “若说痴情不悔,还得论那位已故的宣赢帝。”梁氏感叹道。 李云昭拿起茶杯,垂眸凝视水中的茶叶,不经意地问道:“夫人可知少君皇后年少时,是个怎样的人?” 梁氏想了想,拧起眉头,摇头叹息,“京都第一美人,那风姿容颜,可是万人无法企及的。我在闺中时,常常听闻她的美名,花朝节首做百花之神,游玄迎道,百花争春,她引领群芳,惊艳一时,那个景象,不知俘获多少男儿的心。不过后来她与宣赢帝于锦水桥头一见钟情,很快就定下婚事。” 她刚说完,汤漾正好走出来,一见着李云昭亲切地拉着套近乎,“我院子里有一株垂丝海棠,开得可漂亮了,贾姑娘随我去看看吧。” 李云昭同梁氏告退,与汤漾去了垂丝海棠树下。 汤漾目光热切,急忙问道:“怎么样?” 有微风吹来,头顶的花树沙沙响动,满枝粉红,被风吹落几片花瓣,李云昭伸手接住一片,捻在指尖,回道:“燕子南飞了,至于去了何处,不晓得,追不上。” 汤漾拧眉看着她,似是不敢相信,哑声问:“真的?” “真的。” “你不骗我,你发誓。”汤漾咬牙道。 李云昭笑容浅淡,正色道:“我发誓,否则,我死无葬身之地。” “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没有。” 汤漾神情落寞,缓缓地垂下了头,“也好……也好……” 她断断续续地喃喃自语道,既哀伤又无奈, “总归......总归没有误了他......” 李云昭张了张嘴,又将话咽了回去。 她不喜欢太过于重情重义的人,什么两肋插刀,舍生忘死的情谊,总是让人负担不起。 她宁肯用利益交换。 第22章 原形毕露 李云昭在松风阁待得越来越不舒心,因为汤予荷得了几天的假期,在松风阁躲清净,不大出门。 这日无事,邀请李云昭在榭台下棋。 “贾姑娘,若能选择身份家世,你愿意做什么样的人?”汤予荷落了白棋,温和问道。 李云昭看着棋局,认真地想了想,眼前一亮,又吃他一子,而后才漫不经心道:“大人说笑了,若能选,谁不愿做那家财万贯,福大命大,无忧无虑且又万事顺遂的……天命之人。” 汤予荷垂了眸,长睫在阳光下倒出小小的扇形阴影,满盘可追击的地方,他却落子在无用之处。 小小的棋局,似容纳不了他的真意。 他道:“我愿做审配,而非孟达。” 审配对主公忠贞,宁死不屈,而孟达却是背叛之徒。 棋盘上你来我往,李云昭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又吃一白子,笑容浅显,声似冰泉,“这二人皆无好下场,我瞧大人面相好,是个有福之人。” “……是吗?” 汤予荷白皙修长的手搭在梨木桌上,沉默良久,搁下黑棋,“贾姑娘技高一筹,我认输。” “不,大人不必认输,”李云昭两指夹着黑棋,很快定了生死,“杀。大人,你输了。” 她笑了笑,起身离去,脸瞬间就沉了下来。 三月三十日。 岑太傅的忌日。 李云昭自回到京都以来,总是多梦,过往诸多事情时不时蹦出来,在她脑海里窜来窜去,磨得她不堪烦忧。 入夜后,她披了外衣,呆呆地靠在窗台上,吹风看夜景。 桥廊又有灯笼移动,是汤予荷去岑府祭拜岑太傅回来了。他今日出门的时候,却命人来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 去岑府走走。 李云昭想了两天两夜也想不明白,她究竟哪里露馅了,是她太迟钝,还是汤状元太聪明。 她与汤予荷认识十二年了,整整十二年。 在死之前,李云昭信任他,不凭对他的了解,仅凭汤氏一族和岑太傅的忠诚无私,她也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喝下他奉上的酒,她想一步步将他送上高位,有一天,做她身边最大的臣子。 可她却死了。 她不得不忌惮他,猜忌他,怨恨他。 黑夜中,桥廊前方的人依旧抬眸,朝那扇窗看去,与她遥遥相望。 李云昭被他看得一身鸡皮疙瘩,那双眼睛好似黑夜里冒着青光的狼眼,深不可测,意味不明。 汤予荷想要什么? 皇帝近臣,向一个一无所有的先帝表忠心,为了什么? 没多久,她的房门被敲响,然后传来汤予荷语调平静的声音。 他带着一身夜露寒气,站在门外,不再多余试探,平静地摊牌道:“殿下,我替你拜了,我告诉他,你回来了。” 门扉毫无预兆地从里边打开,李云昭伸手一把将他扯进房间,他没有防备,被她按在了墙上。 房间里烛光摇曳,汤予荷垂眸看着她,还没说话,便感觉到心口处抵着冰冷的匕首,锋利的顶端刺破他素白的外袍。 他面色从容,眉目如荒山流水,平淡陈述道:“殿下,你恨我。” “我为什么不恨你?”李云昭咬牙切齿,握着匕首的手用力压去,“你杀我,我为什么不恨你?” 汤予荷垂下头,喉结微微滚动,愧疚道:“对不起。” 李云昭简直气笑了,恨不能生吞活剥了面前的人,“对不起有用吗?我杀了你,也说对不起好不好?” 她死死地瞪着他,眼中的怒火恨不能把他烧穿个窟窿。 即使知道那不是他的本意,可他也是害死她的其中一环,李云昭做不到丝毫不怨恨,不愤怒,她不是圣人。 匕首尖端穿透衣衫,刺破他的皮肤,再进一寸,触及心脏。他闷哼一声,微微蹙眉,脸色有些苍白,“殿下,要杀我吗?” “为什么不呢?”李云昭有些丧心病狂地想,反正她都成这样了,好赖还能杀一个汤予荷陪葬,简直赚了。 汤予荷只要动手,随时可以反杀她,可始终不做反抗,闭上眼睛,一副英勇就义的神情。 “臣,谢殿下赐死。” 李云昭气息不稳,手有些发抖,不知是气极还是恨极,气急败坏道:“蠢物,一群没用的东西!” 竟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毒死,真是养了一群酒囊饭袋,一个有用的都没有! “殿下……” 李云昭手一甩,将匕首扔在地上,斥道:“闭嘴,别这么叫我!” 胸口有些热流渗出,汤予荷伸手摸了摸,手掌顿时沾满鲜红,他闭了闭眼,却缓慢跪下地。 “谢殿下开恩。” 一声声殿下,让李云昭火冒三丈,心里更加堵得慌,“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第一眼。”汤予荷回道,“殿下,你的眼神和语气很独特。” 眼神?仅凭眼神汤予荷就能认出她?骗鬼。 她坐回椅子上,沉思许久,眼底泛起凌厉之色,定定看着他,冷声问道:“汤予荷,你跟我,还是跟李皎。” 汤予荷抬起头,不偏不倚地直视她,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沉痛,嗓音低沉,“臣,愿追随殿下。” 李云昭诧异地看着他,眯起眼睛,迟疑道:“即使谋逆?” 汤予荷捂着心口,沉默片刻,回道:“即使谋逆。” 李云昭摇头叹笑了两声,低声唤道:“汤予荷。” “臣在。” 她声音恨恨:“你是个蠢物。” 汤予荷沉默良久,才叩首道:“谢殿下夸奖。” 李云昭道:“起来吧。” 他却一动不动的望着她,嘴唇嗫嚅,试探地问:“殿下,能不能原谅我。” 李云昭走到他面前,伸手将他扶起来,又按坐到椅子上,“金疮药在哪?” “隔壁第二个房间,朝南的柜子上。” 李云昭转身出门,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心软是病,得治! 过了片刻,李云昭携药而回,将药罐放在桌子上,手自然而然地搭在汤予荷宽阔的肩膀上,一副要帮他脱衣的架势。 汤予荷一愣,出声道:“殿下,我自己来。” 他并未犹豫,伸手利落地脱光上身衣物,胸膛精健,肩宽窄腰,倒是一副好景色,只是心窝处一个鲜红的小口子,不深不浅,流出的血痕一直蔓延到腹部,在白皙的肌肤上染了红色。 李云昭拔出瓶塞,将金疮药倒在伤口上,然后用绷带在他胸口缠了几圈,认真地固定打结。 汤予荷一层一层穿回衣衫,李云昭走到窗边站着,吹着风,问道:“汤予荷,你想要什么?” 汤予荷不答反问:“殿下想要什么?” “报仇雪恨。”李云昭手搭在窗台上,背对着他,“到底是谁要杀我?你有没有查出来。” 第23章 始末缘由 汤予荷垂下眼眸,低声道来:“当年殿下身旁侍奉之人,多有被逆王党收买者,或遭威逼利诱,或受引诱蛊惑。其中,以繁书为首,另有寥云、寥彩、寥雨三位宫女,田角、田贺两名侍卫,还有,方嬷嬷与福乔公公。” 李云昭蜷紧手指,脸色青白相交。 繁书,从小与她一同长大,是她第一大的狗腿,忠心耿耿……她怀疑过很多人,都没怀疑过繁书。 “三司同查,当时在及元殿上,在最靠近你的十二盏烛灯,宫女扑在脸上的脂粉,指甲上的蔻丹,衣袖、指缝、还有桌子新刷的箔金,以及繁书手中试毒的银器上,所有能藏毒的地方全都藏了毒。殿下喝的那一杯酒,是繁书亲手倒的……臣未能察觉。” 李云昭听得一愣一愣的,这可真是布下天罗地网,非要在琼林晏上置她于死地不可,就算她有十条命也不够玩的。 她眉目已冷,漠然问道:“幕后元凶查出来没有?” “得到新帝的准许,我和路崖、林效及方鱼年暗中详查,查出了一个用药蛊惑人心的邪教,当时那些背叛殿下的人,便是受其引诱蛊惑,臣等历经半年时间将其连根拔除,发现其中有焕王、良王、庆王这几个旧逆王的势力。这些贼人虽然被玄祖爷贬为庶人,却一直贼心不死,意图死灰复燃。” 汤予荷望向她单薄的背影,停顿片刻,继续道:“四年前殿下虽发现盛王之子李萧凌与盛钟鸿、陆允庭勾结,收买宫女兆条,殿下借婚事给他们下手的机会,将其势力肃清铲除。只是,谁也没想不到,焕王那一波势力也已经在暗中下手,慢慢渗透了皇宫。当时不管是殿下还是李皎,谁登上那个位置,那群人都不会放过的,他们早就丧心病狂了。” 李云昭听得一阵心哀,不知道是不是她始祖太太太爷的陵寝风水不好,否则老李家怎么就能出这么多逆贼。 皇祖父暮年时心慈手软,没忍心把这些祸患杀掉,留下来尽祸害她了。 “焕王、良王、庆王等逆王具已伏诛,如今,新帝命六合司全力清除遗留的逆王党,一应案卷皆有记录,现全部存放在六合司内。” 李云昭回头看他,黑黑的眼眸里看不出喜怒哀乐,半信半疑,“你的意思是说,我的仇已经报了?” 汤予荷沉默地看了看她,垂下头,落寞道:“殿下若不信,明日请随臣去六合司查看卷宗。” “殿下……”李云昭抬起手摊开手掌,看着手掌细碎的纹路,面露讥讽,自嘲道:“我是谁的殿下?汤大人,你又是谁的臣呢?” 想夺回皇位吗?李云昭想,但是她并非一个异想天开的人,并非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汤予荷单手护着心口,站起又缓缓跪下,声音沉稳,向她表示忠诚,“只要殿下需要,予荷愿做殿下一个人的豺狼虎豹。殿下想要的,终有一天,臣会向殿下拱手奉上。” “汤予荷。”李云昭一时惊心起来,低低地笑了两声,“你不怕吗?你不怕死,不怕连累亲友,不怕日后到了九泉之下,无颜面对先辈吗?” 汤予荷:“生死无妄,无惧也。” 这个……佞臣。 李云昭倍感头疼,扶额坐到椅子上,长叹一声,低声道:“夜深了,你回去吧。” 汤予荷直直望着她的眼,声音低哑,俯首道:“殿下,原谅我。” 原谅他的无心之失。 “看在你父亲,看在你外祖父的面子上,我原谅你了,回去吧。”李云昭疲倦地摆摆手,“我要休息了。” 他无奈起身,走到门口,脚步一顿,再次迟疑地开口,“殿下,你不会走,对吗?” 不可否认,汤予荷依旧是个聪明人,很会从蛛丝马迹揣度人心,特别是揣度她的心思。总是能很快发现她心中想什么。 “对。”李云昭笑了笑,目送他离开。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价值,她一无权,二无势,三无财,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给他的,竟可以让他如此忠心不二。 恍惚中,她想起一件事情。 当年她还没和陆允庭定下婚事前,父皇最属意的驸马人选,是汤予荷。 那时父皇旨意已下,汤予荷被传召进宫,他当众接了旨,谢了恩。是她赶去逼着父皇把诏书改了,当着他的面把他的名字换成了陆允庭。 他就站在殿门前,眼睁睁看着孝全公公将诏书送去了陆府。 李云昭从殿内负手走出来,只是看了他一眼,对他笑了笑,没有解释,不屑解释。 汤予荷解下了手腕的红绳扔给她,怨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那是个极其倨傲的少年,心气清高,不堪受辱,扬言从此以后,只做臣子。 父皇每次喝了苦药,就会对着她长吁短叹,他说,“昭昭啊,做皇帝太累了,父皇不想你一辈子过得那么辛苦。” 李云昭尝了另一碗苦药,才递给父皇,一脸平静,“这样的苦,父皇吃得,儿也吃得。” 他抚着她的脸颊,虚弱无力,叹道:“好想再活一百年,这样昭昭就可以永远做公主了。” 李云昭只是笑:“我不做公主,我要做皇帝。” “我答应了你母后,会照顾好你,让你做世界上幸福的姑娘,给你最好的一切,如果她在天上看见你这样,会埋怨我的。……昭昭,等这件事情过去,我再下旨,让予荷做你的驸马。” 父皇絮絮叨叨,她趴在床边,只是眨了眨眼的功夫,很快就睡着了。 或许,她真的累了。 或许,她就是没有这个命。 李云昭在窗边坐了一夜,等天边泛起鱼肚白,她才慢悠悠地起身,收拾一番,开门离去。 庭院中有三五个侍女正在洒扫,其中一个开朗的侍女见了她,便笑问道:“贾姑娘,起这么早这是要去哪儿啊?” 李云昭道:“出去走走。” 那侍女好心道:“哎,贾姑娘记得回来吃早点,听厨房的张厨子说,今日的早饭有淮南新送来的淮王鱼,用来做汤包可鲜美了,平日可吃不着呢。” 那是长生公主为数不多的爱吃的食物。 李云昭脚步微微停滞,朝她微笑,继续往前走。 走到侧门时,门口的小厮看见她,便上前问她要去哪儿,需不需要马车与侍从。 她依旧回答:“出去走走。” 李云昭看着已经有人来人往的街道,慢慢走着,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她先去了长公主府,告知门房传话给李清,然后悠哉悠哉地去茶馆等候。 第24章 多多益善 李清睡得迷迷糊糊,便听到侍女灵儿在外轻斥道:“郡主还没醒,什么人登门你就敢来扰郡主清净,仔细你的皮!” “可是,那个人拿着郡主的玉佩呢……” 李清顿时睡意全无,鲤鱼打挺地翻身起来,掀开垂地幔帐,唤道:“灵儿。” 侍女灵儿快步进入卧房,伺候她起身。李清拧眉问道:“拿玉佩的人呢?” 另一个侍女走进门,回道:“拿着郡主玉佩的是一位姓贾的姑娘,方才登门,说请郡主去千味楼相见。” “快快快,给我梳妆。”李清才穿上衣衫,坐在梳妆台前催促道,“梳个最简单的发髻便可。” 侍女们皆疑惑,那位贾姑娘是何方神圣,竟让郡主如此紧张。 李云昭在千味楼点了些吃食,正坐在阁子里慢慢地享用,听见推门而入的声音,头也不抬地示意她,“坐。” 清贵如芙蓉的姑娘行色匆匆,气息有些急促,笑容满面道:“姐姐,你可舍得找我了。” 李云昭吃完一碗云吞,又喝光了热腾腾的汤,才放下碗,有些粗鲁地用袖子擦了擦嘴。 李清看看她,又看看桌上的食物,皱了皱眉,有些嫌弃,打量着她道:“你平时就吃这些吗?” 她又拿起一个肉包子,咬了一大口,吃相委实算不上端庄,“很香啊,你尝尝。”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对李云昭来说却不是,只要经历一场濒临饿死的考验,便是干巴巴无滋无味的干饼都能吃出幸福感,又怎会嫌弃这些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美食。 看她吃得津津有味,李清眉头拧得越发的深,却拿起了筷子,一脸难以言喻地跟着她吃了起来。 李清就爱学她,从小到大都是。 等她吃饱喝足,李清也如释重负地放下筷子,勉强喝了一口茶润喉。 李云昭捏着茶碗,微笑着看她,开口道:“我有事想找你帮忙。” “什么事情,姐姐但说无妨,无论上刀山下火海,一定为姐姐办到。”李清一双漂亮的美眸与她对视,神情认真。 李云昭抿了一口茶,叹气道:“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我现在身无分文,身份不明、居无定所,这日子难过得很,保不齐哪天就被当成流民逐出京都。” 李清秀眉微蹙,想了想,“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李云昭含笑道:“很简单,给我钱。” “多少?” “多多益善。”李云昭理直气壮。 李清如临大敌,环顾四周一圈,压低声音对她道:“做什么?招兵买马,谋反逼宫吗?我的钱可不够啊。” 李云昭瞥了她一眼,有些惊讶于她的想象力太丰富,低声斥道:“你当撩开膀子去和李皎干架呢?这种话以后不准再说了,若让人听见,你的小命还要不要了?” 李清弱弱地看了看她,一脸委屈,“那你告诉我,你有什么打算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清儿,我回不去了。”李云昭转头看向窗外阳光普照的街景,人来人往,繁华热闹,已有太平之象。 她温声道,“这几日,我想了很多,当年李皎本就是众臣一起选出来当皇帝的,事实证明,他做的也还不错,至少来京都这几日,我没看到萎靡落败的景象。” 李清沉默许久,“那你甘心吗?” “若我不甘心呢?” 李清坚定道:“我会帮你,你姑母会帮你。” 意料之内的答案,李云昭笑了笑,即使不甘心,也不得不甘心。 “我不要了,让给李皎吧。” 她继续道:“古人今人诗中画中,都说云州景色宜人,山光水色,美不胜收,是一个绝顶的好地方,我想去那里看看。” 她手指轻叩桌面,一脸正色道:“看美人要钱,喝美酒要钱,游山玩水也要钱,买车买马也要钱,总之,我需要钱。” 李清怔怔地看着她,蹙眉疑问:“你要离开京都?为什么?你好不容易才回来的。” 她对李清解释道:“京都待腻了,我要去走走看看。” 汤予荷昨夜告诉她的真相,她已经信了大半,既然仇人已死,恩怨已了,她也没必要留在京都自寻烦恼。 父皇向往的那些事情,她总得去经历一番,才知道有没有趣味。 “那……你不打算和别的人相认了吗?你舅舅,你外祖一家,你姑母,还有那么多人,那些人你都不想见了吗?” “我是个死人耶,我怎么去见?”李云昭眉目温和,微笑道,“你以为每个人都是你啊?要是哪个老古董没缓过来,让我给吓死了,我怎么交代?” 李清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叹了叹气,“说的也是,而且你舅舅是个秃驴大师,保不齐把你捆起来,给你做法驱鬼,再念咒把你念魂飞魄散了,那可是冤枉到头了。” 李云昭有些哭笑不得,李清从小到大就是这副德行,口无遮拦,无所顾忌,谁都敢说一嘴。 主要是她有个好娘亲,也没人真敢拿她怎么样。 想起那个不同凡响的姑母,李云昭面上带了笑意,问李清:“姑母还好吗?每日可还能食八碗米饭,可还能耍枪碎石?”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李清撇了撇嘴,“老娘那彪悍模样,你总不至于担心她会被吓疯吧?” 李云昭手指摩挲着杯壁,沉思片刻,微微摇头,“算了,等我下次回来吧,我还没准备好。” 她李云昭是什么人,李氏唯一的正统血脉,那些和她亲近的又是什么人?全是乔国至高的权贵,只要她出现在他们面前,便不可避免地引起风波,他们认她,事情就大了;他们不认她,那她就死定了。 难不成李皎还会放过她,给她荣华富贵,封她一个闲散的公主当吗? “李云昭,我发现你变了。”李清忽然道,“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一点都不像你以前的样子。” 李云昭凉凉地瞥了她一眼,“你也当一下乞丐,试试一无所有的滋味,我看你还能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这句话把李清堵得哑口无言,便是有话也说不出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你先去把钱给我凑够了。”李云昭站起来,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笑得和蔼,“好清儿,我后半生全靠你了。” 第25章 退让贤路 打发李清回去筹钱,李云昭一个人在街上晃晃荡荡地乱逛,从内西城走到外北城,走累了就坐在桥边的小茶铺,买了一碗茶水,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看路边嬉戏打闹的孩童。 开茶铺的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老板娘动作干脆利落,给李云昭送上了一壶茶水和一个茶碗,另加一小碟干果。 李云昭倒了杯茶水,抿了一口,对老板夫妇笑道:“老板,你们这茶水铺子开得好啊,依靠柳岸,遇水而发,左有桥,右有道,前路宽阔,人来人往,定然生意兴隆吧。” 老板娘笑了笑,连忙摆手,“嗨,不过卖碗茶水,也就足够养家糊口罢了。” 此时有风尘仆仆的一青年男子勒停马,大步走进茶铺,朗声道:“老板,来壶茶水!” 此人身上背着包袱,脸戴面巾,上边沾了一层灰尘,似从外地远赴而来的。 老板娘才把茶水送上,他像渴极了,人还没坐下,倒了一大碗茶,扯了面巾仰头喝下。 只见此人眉色极浓,单眼皮的狭长双眼,瞳孔眼色稍浅,鼻梁挺拔,轮廓硬朗,身形粗犷,指上有茧,瞧着是个习武之人。 李云昭看了他一眼,却拧了拧眉,认出了此人。 是她向林伍撒谎冒充的——马衔。 马衔快速喝了两碗茶,留下茶钱,又翻身上马离开。 李云昭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又低头慢慢喝茶,一旁的小孩蹲在一边,用石子在石板路上写写画画,口中念着《千字文》。 孩童声音稚声稚气,念得磕磕绊绊,时断时续,“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李云昭走到他们身边,看着他们在地上写得歪歪扭扭字,手一指,毫不委婉,“这个字错了,这个也错,这个……这个……我看看啊,就对了八个字。” 几个黄毛小孩齐齐抬头看她,其中一个一脸不服气,“你会写吗?你写来看看啊!” 李云昭不屑地笑了笑,从一个小孩手中拿过石子,“都瞧好了,跟着我念。” 她蹲下身,捏着石子在地上划出白痕,写一个字,念一遍:“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 几个孩童围在她身边,有的干脆趴在她的身上,跟着她摇头晃脑地念,清脆的声音悠悠荡荡,响彻一方。 不觉时,暮色将至,茶铺夫妇二人已经开始收拾铺子了。 在空地上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李云昭写得手腕疼,扔了石子,朝一众还意犹未尽的孩童挥手,“好了,回家去吧。” 有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轻轻扯着她的衣袖,问道:“姐姐,你明天还来吗?” 李云昭一愣,朝她笑了笑,“不来了,我明天还要去别处玩呢。” “玩什么?” “对啊,有什么好玩的?” 一听有关于玩耍的,几个孩童就叽叽喳喳的问起来。 李云昭一脸神秘莫测,笑呵呵道:“不告诉你们,很好玩的哦,但是小孩玩不了。” 后因她这句话,几个小孩一晚上抓心挠肝,尽在思考这个“好玩”的到底是什么。 老板听他们念了半天,好奇地走出来瞧了一眼,哎呀一声,惊叹道:“姑娘写的一手好字啊!” 他左看看右看看,摸着下巴,越看越惊奇,啧啧赞叹,“漂亮,实在漂亮!怎用石头写的都能这么……漂亮!” 李云昭但笑不语,将茶钱放在桌上,潇洒地转身离去。 她这一日四处游荡,走得双腿酸胀,慢悠悠地回到冠武侯府时,太阳已经落尽,天色昏暗,四处点起了烛灯。 见她进了侯府的门,一直远远跟在她身后的陈敖才从另一个侧门进入,熟练地往松风阁而去。 陈敖进了书房,却见汤予荷脸上寒色郁郁不散,压低了声音道:“大人,贾小姐回来了。” 汤予荷搁下手中的折子,揉了揉眉头,“她今天都做什么了?” “去了一趟萱南长公主府,与永元郡主在千味楼相见,她们在阁间密谈一个时辰,分别后贾小姐在城中四处游走,去广香斋买了一份榛子酥,又在何台听了一出《琵琶记》……” 李云昭刚回到松风阁,走到桥廊时,便见到一个人影坐在池岸边,手中挑着一只烛光黯淡的灯笼。 待她经过时,那人影幽幽道:“天黑了。” 李云昭脚步一顿,转头看了看他,好意道:“岸边路滑,大人坐在此处,小心别跌进池里。” “谢殿下关怀。” 李云昭眉头紧蹙,环视一圈,见四下无人,不客气道:“明日我要去六合司查看卷宗。” “是,我明日安排好。”灯笼里的烛火摇晃两下,熄灭了。汤予荷刚站起身就滑了一脚,身形一晃,差点摔进池里,堪堪抓住旁边的柱子。 李云昭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哼了一声,“我就说吧。” “殿下,能过来扶我一把吗?” 李云昭站在桥头,看着他的身影,伸出了手,淡淡道:“这里没有什么殿下。” 汤予荷随手扔掉灯笼,手掌握住她略显瘦小的手,语调温和,怜惜道:“殿下,这具身体太弱了,需要好好地补一补。” 他虚虚拉着李云昭的手,走上桥廊,自顾自道:“殿下以前很健康,手很有劲,能拉开百斤重的弓箭,骑马射猎总是第一名呢。” 李云昭有些恼火,“汤予荷,你好像听不懂我说的话?” “殿下。”汤予荷又重复一遍,继续道,“除了这个称谓,臣不知该如何称呼殿下,请殿下指教。” 李云昭瞪了他一眼,咬牙道:“叫贾姑娘。” “假的,贾姑娘……”汤予荷摇头,认真地看着她,“我是殿下的臣,而非贾姑娘的臣,殿下若用贾姑娘的名义命令我,恕我不能听从。” “你什么意思?” 汤予荷不答反问:“殿下此后作何打算?” 李云昭听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冷眼看他,“看完卷宗,离开京都。” “此后呢?” “山高水远,浪迹江湖。” “……” 汤予荷沉默无言地望着她,桃花眼中藏着寒气幽深,似失望似不满。 第26章 身不由己 过了片刻,他终于开口,“殿下可知,你的尸身已不知所踪,并不在皇陵,当初入殓下葬皆由方鱼年操办。难道你不想知道你的尸身去哪了,方鱼年他有没有背叛你吗?” 李云昭的眼神带着些不信任,疑问道:“你说方鱼年?” 汤予荷眉宇低沉,极不喜她那样的眼神,默默转开视线,“不错,路崖在奉姑已将他拿下,殿下想要查清真相,明日便随我去奉姑,若不愿意……看完卷宗,我会派人送贾姑娘离开。” 李云昭有些烦躁。 她发现汤予荷的臣服似乎另有目的,他不想放她离开京都,或者说,他在胁迫她。 “好,去,我去。”李云昭没由来的有些气急败坏,“我倒要看看,方鱼年怎么背叛我。” 汤予荷敛眉含笑,捡起那盏熄灭的灯笼,在桥廊下的石灯中取了火,将灯笼点亮,从咄咄逼人的狐狸变成人畜无害的绵羊,恭顺地站在李云昭面前,“殿下,请。” 李云昭心堵得很,但又不能拿他怎么样,只得气愤地甩袖大步走去。 汤予荷却在后头道:“殿下,当心夜路。” “闭嘴!” 后头却传来带着笑意的回答:“好的,殿下。” 翌日,知春替李云昭束发,服侍她换上男子装扮。 李云昭看着镜中清瘦的少年,倏然想起了从前在宫中,她亦是常常男子装扮,太子朱红的朝服配白玉珠冠,每每上朝,她只能这副装扮。 琴竹梳发的手艺又轻柔又快速,她很喜欢,她从镜中看着知春那双修长而布满伤痕的手,忽然没头没尾道:“你的手很好看。” 知春一愣,默默垂下头去。 李云昭问:“知春,你来侯府几年了?” 知春如是回答:“回姑娘,奴婢来侯府两年了。” 李云昭静静地看着她,大大的黑黑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知春的头,低得更深了。 去往六合司的路上,李云昭与汤予荷共乘马车,却是相对无言,马车外人来人往的声音,车轮滚滚的声音,还有陈敖一两句御马的声音。 马车内沉寂好半晌,汤予荷忽然开口问道:“吃早饭了吗?” “吃了。”李云昭闭目小憩。 又过片刻,他又问:“在府中吃的可还习惯?” “好。” 见她兴致缺缺,汤予荷也不再开口说话。 皇帝命汤予荷协助路崖暗中清除逆党,故而汤予荷便有了能够自由进出六合司的权力。 六合司府门高大,庄严肃穆,两扇厚重的乌青色门板紧闭着,其上镶嵌着寒光闪闪的铜钉,排列整齐,气势恢宏,令人不禁心生敬畏之情。 到了六合司,陈敖向守卫展示了令牌,守卫便将其放入。 进了庭内,俩人下了马车,朝内庭再进。 有守卫见了汤予荷,上前拱手行礼,“不知汤大人今日前来,有何吩咐?” 汤予荷道:“查看卷宗。” 其中一人机灵,连忙跟前带路,将他们引进案卷存档的阁室,轻咳一声,对昏昏欲睡的守卫便喝道:“快开门,汤大人要查阅卷宗。” 看守案卷阁的守卫忽然惊醒,一瞧面前的人,连滚带爬地跑去开门,“汤大人,请。” 李云昭跟在汤予荷身后,抬脚走进了案卷阁内。 看阁的守卫问道:“不知大人要寻什么案卷?” 汤予荷摆摆手,语气淡漠,“此事机密,与尔等无关,我自己找,都出去吧。” 守卫称是,转身走出去。 汤予荷径直走向最里边,轻车熟路地在架子上的木盒里拿出了厚厚的一摞卷簿。李云昭扫了一眼架子挂着的木牌上,只见上边刻了太和元年,其余信息全无。 “都在这里了。”汤予荷将卷簿交到她手上,话声压低,“请殿下详查。” 李云昭寻了个明亮些的地方坐下,一页一页地翻开慢慢查看。 她看得十分认真,全神贯注,将上边记载的每个字都看清记牢。其中又有涉案人的供词画押,李云昭一张一张地看,看得越发怵目惊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李云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整个案卷记载和汤予荷所说的完全相印证,来龙去脉和细枝末节她已经心里明了,每一份供词和记录上都有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以及六合司的盖章,想来是再真切不过,难以造假。 她将卷薄放回原地,想了想,便问道:“长生殿中,其他未牵涉其中的人,还有没有存活的?” 汤予荷回道:“有一个。” 李云昭不再说话,似明白了什么,沉默无言地往外走去。 回去的路上,汤予荷在马车里问她:“殿下感到伤心了吗?” 李云昭第一次觉得他有点烦人,不太愿意搭理他,依旧闭眼小憩。 “这没什么可伤心的,殿下。” 李云昭抿着唇,斥道:“闭嘴。” 她闭着眼,却感觉有一只手逾矩地触碰到她的脸颊,擦了擦,“殿下,你流泪了。” “汤予荷,闭嘴。” “好的,殿下。” 她很讨厌,很讨厌无法控制的情感,那些情义,于她而言如同枷锁。 她太年轻了,即使盛气凌人,野心昭彰,她也依旧不够狠辣无情。 从六合司回去,收拾收拾又要马不停蹄地启程赶往奉姑。 这一次轻骑简从,汤予荷只带了四个侍卫,外加陈敖,还有一个知春。 汤予荷与众人一同骑马,身形挺拔如松,端坐马背之上,犹如他父亲一般,颇具将军之威。 他有一匹纯色红棕的骏马,剽悍异常,世间罕有,乃是汤大帅自军营战马中精挑细选。 他自小随父在北境生活,七岁方才回到京都,因着小公主一句话,自此停留。 如果不是李云昭,或许汤予荷会继承他父亲的衣钵,成为一个大将军。而不是放手,让汤颂继承了他父亲留下的那支军队。 汤大帅回京都时,也曾送了李云昭也一匹良驹,通体纯白晶莹,四蹄却是朱红,既漂亮又温顺,亦是汤大帅精心挑选。只是如今不知下落,或被谁得了去。 她还是坐马车,身边知春安安静静,垂眉低眼地候着。 李云昭打量着她的脸,陌生的五官中带着些熟悉的恭顺,脸可以改变,声音可以改变,唯独长久形成的习惯难以改变。 知春抬起眼眸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见她双目放空,似在思考什么,便又垂下头去。 一路出了京都城门,往北而去。汤予荷骑了半天的马,忽觉心口的伤隐隐作痛,便坐上了车,将知春赶去骑马。 第27章 愁云惨淡 这一日,下起了雨,一行人紧赶慢赶,终在黑夜中寻到了驿站。 驿站的门紧闭,陈敖拍了许久的门,无人应答,被雨淋得浑身湿透,已是焦躁恼火,抬腿便踹门。 在门板轰然倒下时,有人撑伞挑着灯笼小跑出来,惊呼一声,指着一行人喊:“大胆贼人,天子脚下,竟敢袭击官府驿站!你们在找死吗!” 陈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大步流星走进去,一身煞气,“你是驿丞?” 那男子瞧着陈敖,不禁后退一步,“是!尔等何人?竟敢……” “为何叫门不应?”陈敖取出鱼符,自报家门,“兵部司郎中,陈敖。” “小的,小的没听见。”驿丞一阵瑟缩,连连躬身行礼,“大人恕罪!” 陈敖瞪了他一眼,一把抢过他手中的伞,大步往门外的马车走去,撑在马车旁,“大人,请下车吧。” 汤予荷先下了马车,接过伞柄,顺其自然地为后边的人挡雨。 李云昭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雨声哗哗,遮掩耳目,汤予荷对上她的视线,微笑道:“殿下,地上湿滑,小心。” 陈敖面色如常,朝她微微垂下头,其余人更是恭敬无声。 越来越多人知道了她的身份。 这是李云昭无法掌控的局面,她有些气愤地瞪了汤予荷一眼,从他手中抢过伞,自己大步走进驿站,余留后头一行人在雨中淋成落汤鸡。 驿丞看着为首的少年,也不敢怠慢,连忙迎上去询问,“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李云昭将伞放下,拍了拍身上的锦衣长袍沾的雨珠,也不管身后的人,自顾自走上二楼,“送些热食、热水上来。” “是,是。”驿丞见她上楼,又连忙出去迎接从雨中走来的其余人。 等了半柱香的时间,有人敲响了李云昭的房门,她打开门,看见汤予荷端着热气腾腾的一碗面食和一碟切肉,恭恭敬敬,换了一身干净的月白常服,头发湿漉漉没擦干,挂着细碎的水珠。 他走进房间,将盘子放在桌上,“殿下,吃饭吧。” 李云昭合上门,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忍啊忍,用商量的语气道:“在外耳目众多,我不想节外生枝,汤大人别这么明目张胆地,行吗?” “谢殿下纠正。”汤予荷给她摆好筷子,顿了顿,温声道,“云姑娘,快趁热吃吧,一会儿我要一碗姜汤来,喝了驱驱寒,身子暖和了才好入睡。” 李云昭坐下,“汤大人,若有人问起我的身份,你打算怎么解释?” “殿……云姑娘希望我怎么解释?” 李云昭咬牙切齿:“我在问你。” 汤予荷咳了咳,“手下。” 刚拿起筷子的手又放下,李云昭翻了个白眼,谁家下属能让顶头上司亲自伺候?简直倒反天罡。 见她不作声,汤予荷看着她,湿润的眉目从容,“未婚妻,如此可算合理?” “不合理。”李云昭毫不犹豫地打断他的话,眼神凌厉,“汤大人,做臣子便应有做臣子的自觉。” 汤予荷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阴阳怪气,“是我僭越了,我一介俗人,怎配得上殿下英姿啊,世上无天神,何人与殿下相配?” “出去。”李云昭恼羞成怒,一拍桌,指着门,“你给我滚出去。” 看着她愤怒的神情,汤予荷勾唇自嘲一笑,起身往外走去,“我不说就是了,云姑娘何必动怒。” 李云昭气得发狂,这个汤予荷!到底想怎么样!拿她当磨刀石呢?走一步磨一下,一步一步变本加厉地试探她。 别看汤予荷说什么愿意追随她,行为举止看似俯首称臣,可实际是她无法反抗他,不得不受他制约。 她相当憋屈,相当不得劲! 吃饱喝足后,知春送了一碗姜汤上来,又抱来一床被,一边打理床铺,一边念道:“春寒料峭,瞧着这场雨要下几天,姑娘身子弱,须得多加注意,路上染上风寒恐难寻医。” 李云昭捏着鼻子,喝药似地一口气灌下姜汤,钻进被窝中,倒头就睡。 知春看着她黑漆漆的后脑,眼眶却红了,跪在床前,“殿下……奴婢失职,不曾察觉那奸邪贼人日日在身侧,赖以信任,竟任她谋害殿下。奴婢受汤大人搭救,死里逃生,在侯府苟延残喘,六百日以来不敢有一日忘本,怎料……怎料,还有一日能够再见吾主。” 她声音带着哭腔,低低抽泣起来,“那日听闻殿下不食榛子,只道是……是巧合……” 李云昭拧着眉,伸手捂住了耳朵,不听不听,真的不想听…… “你的脸怎么变了?”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知春一边抹泪,一边回道:“在监牢里走了一遭,挨了烙印,形容粗陋,不堪见人,唯有假面伪装才能示人。” 李云昭沉默许久,才低哑道,“夜深了,去休息吧。” 知春喏喏,关门退下。 生死是人生的第一大事,李云昭从出生时便开始体会,她生,而母后死。 她死的时候,不知谁得到了生机……或许根本谁都没有。无辜的,不无辜的,死了的,没死成的。 谁得意,谁失意? 次日果然仍是小雨淅淅沥沥,一行人戴上衫帽斗笠,又出发了。 马蹄声声,车轮滚滚,溅起地上泥水一轮又一轮。 汤予荷亦闭目养神,一言不发。李云昭身上披着白色披风,也闭着眼歪在车壁上,眼下一圈淡淡青色。 知春看她歪得难受,便坐近了,垂眸低声道:“姑娘可靠在奴婢身上。” 李云昭睁眼看了看她,又闭上眼,将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潮湿阴冷的空气中,淡淡的香气萦绕鼻尖,她似回到长生殿的温柔暖阁,殿内熏香升腾而起,她的小美人们声如黄鹂,却怕吵醒她,悄悄地温声耳语。 她们的话音,那样婉转动听,好似在吟唱一曲童谣,极尽温柔体贴。 渐渐的,她的呼吸逐渐绵长,只是眉头微蹙,睡颜不算安稳。 又行两日,雨仍未停。 阴雨绵绵不断,就连陈敖等几个强壮如牛的硬汉都有些受不了,连连打了几个喷嚏,一到驿站落脚,先灌下两碗热姜汤。 李云昭被保护得滴水不沾,却还是有些精神不振,郁郁寡欢。 第28章 飞来横祸 天气不好,李云昭阴沉无言,汤予荷的眉头也就皱得越来越深,其他人瞧着二人脸色,都噤了声,更加小心翼翼起来。 连日雨水将地面冲刷得泥泞难行,马车时不时就会陷入泥潭里,为减轻马车重量,汤予荷披了蓑衣斗笠,骑马而行。 路过一条山道时,原本匀速前行的马匹像是感受到了某种恐惧,焦躁地嘶鸣着,马蹄不断地跺踏地面,齐齐裹足不前。 汤予荷勒住缰绳,示意其中一个属下,“齐连,去前面看看什么情况。” 齐连得令,翻身下马,朝前走了几步,忽然踩陷一脚,悬边的地面似已撑到极限,开始慢慢陷落。 他急忙后退几步,皱眉看着坍塌的路面边缘越来越扩大,转身往后跑:“大人!前边的路塌了!” 汤予荷一拧眉,大喝一声:“后退!全部往后退!”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一阵轰然巨响,不止前方道路,头顶山石和泥土滚滚落下,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 马儿开始在原地疯狂打转,一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不知所措。 “砰!”忽然一声响动。 一块大石头滚落,猛地撞到了马车上,使得车厢剧烈颠簸一下,李云昭和知春毫无准备,结结实实地撞在车壁上。 李云昭只觉脑袋剧痛,眼冒金星,痛哼一声,然而还没等她回过神,拉车的马匹受到惊吓,嘶鸣一声,躁动地撒蹄乱跑。 马车又剧烈摇晃,晃得车里俩人跟摇骰盅一样,左撞右撞,几乎散架。 陈敖驾着马车,暗叫不好,连忙勒紧缰绳,却怎么也降不住惊慌失措的马。 眼看头顶泥石滚滚,前方道路大面积坍塌,泥洪裹挟着乱石不断奔涌,再往前去,就要落入泥流中了。 “他奶奶的!”他大骂一声,而后果断跃上马背,抽出佩刀,对准马脖子狠狠捅去。 刹那间,腥热的血液喷洒而出,洒落在泥土里,马儿剧烈嘶鸣,疯狂挣动起来。 陈敖眼神一沉,手腕使了狠劲,直接捣断其脊椎。抽出佩刀,轰然一声,马儿瞬间带着车厢侧翻倒地。 汤予荷冲上前,二话不说,一脚破开车壁。 车中俩人仰倒在车壁,知春脸色苍白,表情痛苦,一手抓紧车壁,一手紧护着李云昭。 而李云昭前额鲜血直流,人已经毫无知觉的昏了过去。 “殿下……殿下……”知春气喘不匀,急切地想将她托起来。 “你先出来!”汤予荷眉头一拧,抓住知春的手腕,一把将她扯出来。 前方泥石流仍在持续蔓延,头顶巨石滚滚而落,又有一块巨石砸中车辙,无数大小不一的石子泥块不断击打在众人身上。 汤予荷探进马车内,将李云昭抱了出来。 “大人,快走,泥石流马上就过来了!”齐连大喊道。 “走!”汤予荷将李云昭牢牢护在怀里,躲避头顶落石,快速飞奔而去。 几人跑出去,才离开马车旁,只见地面塌陷,马儿瞬间带着残破的车厢翻倒,滚落山下。 雨声淅淅沥沥,密密地斜织着,溅起地上泥水,不知疲倦。 一行人不敢松懈,跑出百米之外才敢停下喘口气。 “大人,殿下她怎么样?”知春被陈敖扶着,急切朝汤予荷怀中的人看去。只见李云昭煞白的脸上被雨浇湿,额上的血随水珠流了满脸,看起来有些骇人。 汤予荷伸手朝她脖颈摸了摸,寻到脉搏,眉头微微蹙起,并未直言,而是命人牵了一匹马,将外袍脱下裹住她,抱着她越上马。 “换道,今夜务必赶到奉姑。” 他话声刚落,不管其余人,先行策马而去。 众人还没回过神,已经被他远远甩下,再一愣神,已不见他背影。 马蹄溅水,一刻不停歇。 奉姑,刺史府邸。 地下密室中,身穿绯色官袍的男子被结结实实地捆在椅子上,清秀儒雅的脸上冒出青茬,十分狼狈憔悴。 左右两个蒙面的黑衣人紧盯不放,不敢有丝毫松懈。 其中一个有些待不住,忍了又忍,开口问道:“伍哥,老大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们要得等到什么时候?” 被称为伍哥的那个啧了一声,瞪了那少年一眼,斥道:“毛毛躁躁,干不了大事。让你等就等着,等一百年也得给我等。” 方鱼年叹了一口气,疲惫至极。路崖风风火火地跑来,在一个夜晚将他打晕捆起来,怒气冲冲的,说有话要问他,可话还没问呢,留下两个小喽啰看着他,人就消失了。 他无奈道:“二位,实在不行,留一个看着我,一个去寻路崖回来,我都被捆着了,难道还能跑吗?” 两个黑衣人正是林伍林柒,林伍看了他一眼,一口回绝道:“那可不行,老大说了,你啊,比千年老狐狸还狡猾!千叮咛万嘱咐,绝不能相信你一句话。若是还着了你的道,那我们可惨咯。” 方鱼年深吸一口气,拧眉道:“你们到底要闹哪样啊?我州府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你们六合司直属御前,我怎会不知!有话说话,有什么事我敢不配合?绑架囚禁算什么,你们六合司就是这么办事的吗?” 林伍林柒对视一眼,然而还没等他们开口,密室的门被打开,三人心心念念的路崖大步流星地走来。 “老大。”林伍林柒齐声道。 路崖没看两个属下一眼,径直走到方鱼年面前,“奉姑有哪些名医?叫什么名字,都住在何处?” 方鱼年瞧着他,眉头一挑,微笑道:“贤弟这是何意?一会绑我,一会又要寻医问药,可是出什么事情了?” “少啰嗦。”路崖一向看不惯他,反感他这种悠然自得的语气,攥紧他的衣领,“回答我!” 方鱼年咳了咳,从容道:“你们六合司不是很蛮横吗?自己去抓呀。” 路崖知道他能说会道,懒得跟他掰扯,心想,既然是汤予荷要找大夫,那是他的私事,让他自己问吧。 他跟方鱼年约莫是天性不和,每次跟这个老狐狸打交道,他都恼火得很。 路崖朝林伍林柒摆摆手,示意道,“把他押上去。” 方鱼年被关了四天,终于重见天日。 第29章 雾里看花 因为急需寻医,汤予荷亮出金令,直接光明正大地从刺史府大门而入,又强硬差遣府中的下人去找大夫。 可惜请来的大夫把了脉,却是喏喏,连道自己不擅长治疗颅脑损伤,须得有名医能人施针,化除淤血才好。 路崖闻声而来,见了躺在床上的少年,咦了一声,疑惑不解,“你怎么把这小子带来了?” 汤予荷脸色凝重,只道:“找大夫,把奉姑的名医找来,立刻。” 片刻后,方鱼年被路崖从密室带出。 “哟,冠武侯,怎么从京都千里迢迢跑到奉姑来了?”方鱼年见到汤予荷,不由有些惊讶,目光在路崖和他身上流转,眸光幽深。 “你们俩,究竟是想做什么?” 汤予荷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我需要大夫,名医,能治颅脑淤血损伤的。” “大夫,救谁?”方鱼年扯了扯嘴角,笑容不达眼底,“侯爷看着不像受伤的样子啊。” 汤予荷脸色冷肃,伸手一把将他拽过去,逼他看着床榻上昏迷的少年。 方鱼年是个文人,被他拽得踉踉跄跄,哎呀一声,叹气道:“我说,你们俩有话不能好好说吗?非得动手动脚……” “这个人,你知道她是谁吗?”汤予荷打断他的话。 方鱼年一头雾水,唔了一声,“没见过,不过侯爷这么紧张,看来对你而言,是什么很重要的人吧?既要求助于我……” 汤予荷嗤笑一声,捏紧了他的后领,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个人,你把她的尸体藏起来了,桐山皇陵,不是李云昭的葬身地。” “你……你说什么?”方鱼年浑身一僵,不可置信地看着床榻上的人,好半晌才出声道,“开什么玩笑,这怎么可能?” 汤予荷冷眼看着他,不容置疑道:“方鱼年,去找大夫,立刻。” 见他认真严肃,方鱼年不得不敛眉正色,重新审视床上之人。他深知,汤予荷他不是一个会开玩笑的人。 更不会拿李云昭来开玩笑。 他抿了抿唇,匆匆转身走出去,“等着。” 汤予荷的话路崖听得一清二楚,人已经呆愣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云昭觉得自己浑身都很疼,特别是脑袋,疼得几乎炸裂开来,恍惚中她好像看见了勾魂的阴差,长长的魂勾泛着冷光,一闪一闪的。 “哎,姑娘,好好躺着,千万不要动。”见她醒来,施针的老大夫连忙出声制止她。 李云昭一睁眼,就看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手上捏着一根很粗很长的银针,泛着冷光,直往她脑门上扎来。 她瞪大眼睛,一脸惊恐,柳大夫手一顿,出声道:“闭上眼睛,不要看。” 李云昭正要闭眼,余光却见三个人影,一人坐着,俩人站着,三脸肃穆庄严,凝重得如同在看亲老娘诊病治疗,唯恐大夫说出什么不治之症般。 六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几乎要把她看穿,迫切又紧张。不是他们应有的反应。 她心中暗骂一声。 他奶奶了个熊的,汤予荷这个大嘴巴! 过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柳大夫一边收针,一边叮嘱道:“这几日需卧榻静养,心平气和,切不可太过激动,多食活血化瘀之物,忌辛辣刺激,三日之后,我再来复诊。” 待他收拾好药箱,方鱼年便上前,看了看李云昭,转头向老大夫恭敬道:“柳神仙,我送您。” 方鱼年刚送柳大夫走出门,路崖便拧着一双浓眉,犹疑地走到床前,半跪在地上,看着第一面就被自己呵斥到跪地讨饶的少年,心中又惊又疑,低声唤道:“殿下?” 李云昭闭着眼,头疼欲裂,很不想理人。 “殿下?”路崖又迟疑地唤了声。 李云昭摸了摸缠着纱布的额头,面露痛苦之色,虚弱道:“滚。” 路崖听到这熟悉的语调,顿时惊心动魄起来,痴痴地望着她,剑眉打结,脸色复杂,又惊又喜,五官打架一样混乱起来 “殿下!” 他扑通双膝跪地,俯首磕头,声如洪钟道:“臣有罪,请殿下责罚!” 责罚什么?罚他有眼无珠? 李云昭看都没看他一眼,冷声道:“要跪出去跪,头疼得很,别烦我。” “殿下……” “喊什么,烦死了,滚啊!”李云昭本来就郁闷,又遇飞来横祸把脑袋撞开花,还要听他在这里唧唧歪歪,心里更加烦躁。 “大夫说了,你现在不能生气。”汤予荷在一旁出声制止,转头对着路崖道,“说了让你出去,没听见吗?” 路崖回头看了看他,满眼幽怨之色,谴责他的隐瞒。他想问汤予荷,为什么明明认出了殿下,却一个人偷偷摸摸的藏着,不告诉他? 汤予荷面不改色,毫无心虚之态,“看我干什么,还不快出去。” 路崖又看向李云昭,而后垂下头,不情不愿地起身退下。 房间里只剩俩人,李云昭瞥了端坐着的汤予荷一眼,却见他还没换衣裳,唇色已惨白,浑身湿漉漉的,发梢带水,脚底下的地板一片水渍。 这种自以为是的蠢物,就是让人讨厌。 外头依旧在下雨。 她收回视线,盯着幔帐边的垂珠挂带,好半晌才开口,“你不是说方鱼年背叛了吗?你这么把我的身份暴露出来,是想我死得更快?” “……他不会伤害殿下。”汤予荷默默回道。 李云昭冷笑一声,“汤予荷,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殿下何意?” “你怎么这么大意?现在在方鱼年的地盘,你还敢把他放了。”李云昭笑了笑,语气笃定,“现在刺史府一定被围了,你们俩把他绑了几天,还想安然无恙地离开,可能吗?” 汤予荷笑容淡淡,“看来殿下真的很了解他。” 李云昭叹了一口气,“如果他背叛了我,那么他一定会快马加鞭送信去给李皎……到时候,我肯定是第一个死的,路崖第二,你垫底。” 汤予荷愣了愣,“为什么我是最后一个?” 李云昭想要劝阻他的心思,语重心长道,“为什么?因为你外祖父,因为你父亲,他们的忠义会永远福泽你,庇护你。所以就算李皎要杀你,也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需要给朝野一个交代。” 汤予荷沉默地看了她许久,“你以前也想过怎么杀我吗?” 李云昭扭头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没有。” “那就好。”他缓缓地松了一口气,微笑道,“这样,就算死,我也一定死在殿下的前面。” 第30章 水中望月 死死死,全去死算了!早死早投胎,都他娘的活个屁! “滚。” 李云昭脸色骤冷,眼中冰川蔓延,忽然斥道,“你也滚出去。” 汤予荷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她,静静地看了看她,依言起身,顺从道:“别生气,我滚出去就是了。” 正如李云昭所言,整个刺史府内外已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房廊之下,路崖靠在柱子上,四把寒光凌冽的刀架着他的脖子。 林伍林柒二人亦被降住。 汤予荷才走出房门,两把刀便架在他的脖颈,刀刃极薄极利,削落他散落的一缕湿发。 发丝飘飘荡荡,落在潮湿的地板上。 方鱼年从雨中走来,举止儒雅随和,他头顶的伞随着他的脚步平缓移动。 有官兵在他身后,等他走进屋檐下,便上去接他手中的伞,抖落雨水,收了起来。 方鱼年拍了拍衣服上的湿意,环视一圈,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汤予荷,挑眉道:“侯爷,不是要问我话吗?问吧。” 他自小城府极深,心机过人,心里早知道绑架他的事情不是路崖主谋,路崖那个鲁莽货,要想问什么早该问了。除非他根本不知道要问什么。 汤予荷比方鱼年要高出一些,即使刀子架在脖子上,也从容不迫,显得气势凌人。 见他不开口,方鱼年清了清嗓子,“那让我先问吧。里边那位,是你从哪里带回来的?” 汤予荷站得笔挺,微微垂眸,勾唇一笑,“方刺史不是历来不信鬼怪之说吗,就这么轻易相信了?” 方鱼年道:“信不信,自然要听你怎么说了。” 忽而一阵冷风吹来,汤予荷原本没什么血色的脸更加苍白,伸出手,拧了拧衣袖上的水,叹道:“既要谈,方刺史应该拿出点诚意吧。” 方鱼年看着他的脸,似想从他的表情中琢磨出什么真相,过了片刻,才大发慈悲地摆摆手,对手下道:“带侯爷下去换身干净的衣裳。” “是。”两个官兵将汤予荷带下去。 方鱼年也不管路崖,负手径直走进房间。房内有两个侍女在床边恭候,是被派来服侍李云昭,见他进来,行礼低声道:“大人。” “都出去。” 侍女应是,脚步放轻,快步退下。 李云昭转头,看着一个青年男子朝自己走来,眉色淡淡,眼神平静,粗看五官寡淡无味,细看却宛如一幅淡墨轻染的山水画卷。 这张熟悉的脸,李云昭从小看到大,看着他一点点浅浅的,又深深的变化着,从一个小人精,变成一个大人精。 他所深藏的睿智与冷静,一直影响着李云昭,托举着李云昭。 方鱼年认真地审视她,直白了当地问道:“是你吗?” 消瘦的少年人靠在软枕上,朝他笑了笑,“鱼年,好久不见。” 方鱼年微愣,挥手一扫长袍,笔直地跪下,一字一句道:“臣叩见陛下。” 李云昭看着他的头顶的一团发髻,忍不住笑了,笑得禁不住咳嗽起来,“你啊你……活该被李皎贬到奉姑。” 方鱼年笑了:“还是陛下圣明。” 表面上方鱼年是被李皎擢升为奉姑刺史,实际上是被调离京都,让他远离权力的中心。 李云昭很清楚,以方鱼年的本事,将来官拜丞相只是时间的问题,可他一旦被调迁出京都,李皎就不会再让他回去。 也许他这辈子的仕途,最高也就能做到刺史之位了。 终究是因为方鱼年曾经是李云昭最亲近的人,所以李皎不会放心用他,或者说,方鱼年根本就没有向李皎表忠心。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李云昭问他。 方鱼年回答道:“乔国的皇帝可以有很多个,但臣的主上,只有一个。从陛下救我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了我此生绝不会背叛陛下。” 方鱼年出身并不好,是方氏最末最不起眼的庶子与一妓子所生之子。他父亲窝囊无能,家族给娶的正妻是个性格彪悍泼辣的。方鱼年从小在嫡母手下讨生活,十分艰难困苦,堂堂一个世家公子,每日吃不饱穿不暖,被嫡母兄姐当做牲畜一般,动辄打骂凌辱,浑身上下无一块好皮肉。 一日,只因方鱼年出现在兄长经过的路上,又遭到一顿毒打,还被仆人按着塞了一嘴的鸟食,他们将他扔进荷花塘,逼他去深水中摸藕。 他想爬上岸,他们却拿石头丢他,砸得他头破血流。 他的父亲路过,并未看他一眼。即使他绝望地呼唤求救,也未求得父亲回一次头,他被抛弃,被凌虐,如同他苦命的娘亲,早早亡命的娘亲。 没有人救他,没有人把他当成人。 方氏一族人口繁多,无人在意一个卑微低贱的公子的死活。 方鱼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像路边的被冻死、被饿死的野狗。或许死后,他连一个坟墓都不配拥有。 那一天他从家中逃出,浑身是泥,比路边的乞丐还不如。乞丐在嘲笑他,世人在鄙夷他。 他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走上桥,望着碧波荡漾的水面,希望这样干净的水,能洗清自己一身污泥,于是投身于水中。 不料河水飘飘荡荡,将他从狭窄的溪河带到了个宽阔的湖面上。 湖面有一艘很大很大的画舫,画舫上有乔国最尊贵的两个人。 被人高高抱着的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看见了他,金口玉言,一句话,救了他的命,救了他的一生。 不到一刻的时间,他从冰冷的湖水中,肮脏泥泞的沼泽中,进入了温暖柔软的被窝里,完成了人生的巨大转变。 从此以后,方鱼年成为了长生公主的书侍,陪她读书,陪她写字,陪她听从岑太傅的教导。 她做错了,他便代她挨骂受罚;戒尺打手掌,是他受到的最温柔的责打。 数十年如一日,他瞧着长生公主一点点长大,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他都认真的揣摩,去理解,去体会。 竭尽所能,绞尽脑汁,成为她的谋士,成为她密不可分的,心意相通的影子。 方鱼年了解李云昭,李云昭亦如此。 她摇了摇头,苦笑道:“太和帝死了。” 方鱼年犹豫一瞬,“殿下?” “长生公主也死了。” “那……”方鱼年张了张嘴,了然道,“你是想放手了吗?” 李云昭点点头,语气沉重地叹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也。” 第31章 莫逆之交 “想必……”方鱼年瞧着她,顿了顿,露出一个温润亲和的笑容,“你别说,我一时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才好。” 李云昭有个小名,就叫昭昭,只有她父皇、舅舅和姑母三人可以呼唤。 “云昭。”方鱼年试探地轻唤一声,见她垂眸点头,这才继续道,“我相信,这一定是你经过权衡利弊,深思熟虑的结果。” 自灵宗和汤大帅接连离世,四周各国各部蠢蠢欲动,接连入侵乔国边境,朝中一群文弱的老东西力举白旗,纷纷上谏,要避战谈和。 谈和是什么,等于纳贡称臣,等于割城让地,等于投降! 周边这么多个国家,个个都谈和,只怕要谈到连京都也保不住。 李云昭刚在她爹灵前发誓,一定要守住乔国,转头能干出这种没心没肺,没骨气的事情? 三年前,李云昭同方鱼年等一干近臣,好容易才选拔出几个能担大任的将领出来,又遭遇几个三朝、两朝的元老反对,那几个有些名望的老头三言两语,硬是影响了全军气势。 李云昭一气之下,直接快刀斩乱麻,该下狱的下狱,该斩首的斩首。 几个将军犹犹豫豫,还是不敢打。 李云昭与方鱼年一干人等使尽浑身解数,什么手段都用了,威逼利诱,又求又哄,只差李云昭披甲御驾亲征,以振军心。这才让他们定下决心出去迎敌。 历经一年,南北边境打了几场胜仗,好容易平定了外乱,李云昭名正言顺地登基了,为选拔贤能,开设科举。 时春分,揭皇榜,大办琼林宴,好日子没过两天,那些逆王党又出来祸乱朝纲,毒死了李云昭,意图谋反,把整个京都弄得乌烟瘴气。 后来再到李皎登基,他改号辉元,任贤革新,省刑减赋,可见是个勤政爱民的皇帝。 迄今为止,乔国太平还不足两年。 李云昭倒想把皇位抢回来,可她不敢,李云昭承认自己怂了。 她没办法面对,那些辛勤劳作,用血汗钱缴纳赋税,到头来却要饱受战火的折磨,颠沛流离的百姓。 那些因她鼓舞而抛下妻儿老小,上战场浴血厮杀,而后战死沙场的将士。 那些为她舍生忘死的追随者,为她抛头颅洒热血的臣子,她的亲人好友,还有她的父皇。 承认自己不够狠心,比毁掉千千万万的性命要容易得多。 李云昭看了方鱼年良久,才道:“听汤予荷说,你没有把我葬入皇陵,我的尸体去哪了?” 她说起“我的尸体”的时候,脸色有些微妙的难言。 试问世上谁能问出这个问题?我的尸体去哪了?谁听到这个问题不得尖叫一声,然后大喊“鬼啊!” 不过李云昭知道的是,世界上真的有鬼,不过有没有神仙就不知道了,谁都没见过…… 不,也许她见过,那个白胡子的老头! 方鱼年正色道:“其实,你刚出事那日,你舅舅无言大师,就暗中带人去把你带走了。他说,有办法可以救活你,我不知是什么办法,不过当时汤予荷入狱受审,朝野上下实在是太乱了,我来不及多想,只得找了一具尸体代替你,葬入皇陵。” 李云昭闻言,眉头微蹙。她舅舅无言大师从小体弱多病,有得道高僧说,他生来被邪气缠绕,须得在寺庙里受佛光庇护,方才能活得长久。 无言大师从小一直生活在大安国寺,虽然李云昭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舅甥俩感情却很好,无言大师每每见到李云昭,总是不大正经地喊她昭昭宝贝。 因着是亲姐姐唯一的孩子,无言大师对李云昭十分宠溺,单纯的,不掺杂任何关于身份地位的距离与分寸,只是单纯的舅舅对外甥女的宠爱。 他吃肉喝酒拜佛都不耽误,是一个非常不着调的和尚。 方鱼年接着道:“事情太多,我也没空去问他,一直到大半年后,逆王党被清除大半,我才得了空闲去大安国寺询问无言大师。” 李云昭满脸好奇,“然后呢?” 方鱼年拧起眉头,“无言大师只说了一句话,“我没有得到机缘”……我不大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那我的尸体呢?” “无言大师说,来于何处,归于何处,他将你葬在了你父皇母后的陵寝里。” 李云昭有些怅然若失地点点头,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太对劲。 她的魂魄到底是怎么去到顷州的? 她的尸身在京都,为什么她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顷州呢? 怪哉,怪哉! 方鱼年问她如何借尸还魂归来,她便将经历的事情一五一十坦白。 方鱼年听完,想了想,摸着下巴道:“关于阴魂地府,不知道世上的志异怪谈有没有记载,试试寻找查阅,可能会找到答案呢。” “嗨,寻那些作甚,何必自寻烦恼,活着好好享受当下。”李云昭摆摆手,朝他弯眉一笑,狡黠道:“鱼年哥,我的后半生可靠你了啊!” 方鱼年瞪了瞪眼,哈哈大笑,“你听听你这话,真是折煞我也!我还能不管你吗?” 李云昭又立即补充道:“我可什么都不会啊,别指望我给你干活。” 她真是累了,上辈子已经够操心的了,这辈子还不让自己松散些,简直是没苦硬吃,没罪硬捱。 方鱼年摊手道:“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怎么办?请尊佛回来供着罢了!” 俩人在里边谈笑风生,其乐融融,门外路崖被刀架在脖子上,风吹雨打,越发烦躁不安。 “对了。”李云昭终于想起了什么,问道,“汤予荷和路崖,你想怎么处理?” 方鱼年闻言,不由得皱起眉头,发出了一声轻啧:“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 “路崖不是绑了你几天吗,你也绑他几天好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嘛。” “那汤予荷呢?”方鱼年想起俩人些许过往,脸上露出促狭笑意,语气暧昧,“你变化如此颠覆,他竟然还能一眼能认出你来,这种情况呢,约莫可以统称为情根深种。” “别开玩笑了。”李云昭伸手捏了捏眉心,沉默片刻,叹道,“你看着办吧。” 第32章 分道扬镳 方鱼年呵呵一笑,打趣道:“让我看着办,那我就把他绑起来,喜烛布置布置,直接让他跟你拜堂。” 他看起来儒雅亲和,计谋深沉,可实际内里十分粗犷,同李云昭一样崇尚简单粗暴的手段,以求快速达到目的。 李云昭有些好笑,“你当土匪呢?人家是侯爵,位高于一品大臣,又不是什么乡野村夫,是想抢就抢的吗。” “哟,这话说的,你不最喜欢强取豪夺吗?” “我?”李云昭满脸无辜,天地良心,她从小到大,除了仗势欺人一点,喜欢打杀几个迂腐无能的老臣,国库没钱了找亲戚抢点钱,事情忙不完让大臣通宵达旦地干,还有生气了爱骂人打人,再没什么不良嗜好了,完全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好少年啊! “我什么时候……”她刚张口想要辩驳,忽然想起了从前一桩不堪回首的往事。 她曾用一根红绳拴住了汤予荷,将他留在京都。她说,若将来要立一个男皇后,这个位置非汤予荷莫属。 父皇问她为什么,她说汤予荷哪哪都好,家世好,样貌好,手段也够狠,镇得住场子。 父皇又问,若人家不乐意呢?她一拍桌子,直怒道,这个乔国还有什么是她想得得不到的,不乐意,直接用麻袋套了扔进宫,关起来,吊着审,不点头就不给饭吃! 汤予荷在殿外恰巧听了一耳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耳朵红得像他手腕上的红绳。 “我,”李云昭摆手,“哎呀,跟你说不清,拉倒吧。” “你啊你。”他指了指李云昭,好半天憋出一个字,“怂!” 方鱼年站起身理了理衣袖,老气横秋地叹气道:“你好好休息,我去处理那两个家伙。” 方鱼年和汤予荷、路崖谈了半天,之后路崖果然被捆起来关了密室,林伍林柒俩人也没逃掉被囚禁的命运。 而陈敖一行人珊珊赶来,才进了城门,就被官兵迎进刺史府,茫然无措地住了下来。 雨声渐残,日光破开重重乌云,照下了一层暖意淡淡的阳光。 李云昭似倦鸟归巢,终于找到了一个令自己安心的栖息地。房中点了安神香,莹莹绕绕,安抚了她多日来惆怅不安的心神。 睡了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清晨。 她喝药,有人在一旁伺候,一双修长白皙带着薄茧的手,接了碗,又递上帕子。 接连三日,那人心平静气地坐在床边,朝来晚归,比谁都勤快,李云昭说话他便应声,她不说话时,他也沉默无言,绝不打扰她静养。 待柳大夫来复诊,确认李云昭的脑袋没事了之后。他仍坐在床边的木椅上,长长的睫毛半垂,沉默良久,才开口问:“现在事情明了了,你有什么打算?” 李云昭却道:“你已经离开京都七日,是时候回去了。” “那你呢,不打算走了?”汤予荷盯着她,心中无由地悲愤起来,好像只有到方鱼年身边她才有了底气,在他身边的时候一直遮遮掩掩,不肯相认,他几番暗示,她却装作听不懂。 她最信赖方鱼年,从始至终,都是如此。 李云昭敛眉正色,“汤予荷,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京都我不想回去,那个位置我也不想抢,你别再逼我了。” “我逼你?”汤予荷忽然低笑一声,怔怔地看着她,“李云昭,你忘了自己的初心,忘了自己想要什么!” 他双眸死死地盯着她,语气笃定,“现在朝堂上的几个大将军,皆出自殿下之手,林效、秦争这几个人,亦对殿下忠心耿耿,萱南长公主、岑氏、汤氏一族永远站在殿下这一边,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保证,一定可以成功,绝不会失败。” 李云昭面色阴沉如水,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之人,就这样沉默着,仿佛时间都在此刻凝固了一般。 良久之后,她终于缓缓开口,话语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天下才太平多久?你便忍心挑起战乱吗?” 汤予荷亦愤怒道:“世间皇权角逐争夺,便少不了流血丧命,殿下从前,不曾有这等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李云昭哈哈一笑,指着他道,“你汤予荷想遗臭万年是不是?你想让你父亲,和死去的数万烈士英魂,九泉之下也不能安息是不是?!” “殿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些已逝之物岂可与光明正道相比!” 汤予荷站起身,高大的身量显得气势汹汹,声震而音哑。“殿下,你曾说过,此生宁做刘邦而不做千古留名的霸王项羽,你忘了吗?!” 李云昭掀开被子跳下床,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厉声道:“你说我妇人之仁,我告诉你,我不是女子,亦非枭雄,而是李家血脉。” 她双目通红,语气沉痛,拍桌怒道:“我李氏一族,玄宗一脉,尽出逆贼反派,历经我诸位叔伯又堂兄堂弟,世人习以为常,可我李云昭不是!” “我父灵宗在世时,一日十二个时辰,有七八个时辰忙于政务,时常夜不能寐。御书房的灯腊每日燃到天明,我父一生殚精竭虑,积劳成疾,方才守得乔国二十年安然!我父缠绵病榻,以苦药续命五年,为的是什么!父亲死前,曾死死握着我的手,令我守护家国,谨防内忧外患,不让乔国的子民百姓流离居所,不能安居!我乃灵宗之子!流着我父的血脉,便是剜了脑袋,也绝不行此等害国的不义之事!” 说到最后,李云昭已是怒不可遏,额头上青筋暴起,双手也不自觉地紧紧握成拳头,咬牙切齿。 “我李云昭今生便是做乞丐,做流民,也不做此等愧对列祖列宗之事,他人如何,我不管。我要,无愧天地神灵,无愧朝堂文臣武将,无愧边疆镇守的将士,无愧供奉我的百姓子民!” “这些话,我不止想告诉你,我想告诉天下所有人!谁敢挑起争端祸乱乔国,就是和我李云昭为敌!” 汤予荷静立原地,身躯微颤,他双眸圆睁,凝视着眼前之人,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她那一连串的剖心的激烈斥责,如同一盆盆冰冷刺骨的水,无情地泼洒在他的心头。 他生死不计地追随她,抛却恩义道德,是为了送她登顶巅峰,她竟说,他与她为敌? 到头来,他成了她的敌人了。 “哈哈哈……”汤予荷痴痴地笑起来,“李云昭,我看错你了!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费尽心思把你带回来。” “你把我带回来……”李云昭愣了愣,整个人如同凝固的冰雕,激荡的脑海中想起了些许细节。 三个月前,她为什么忽然出现在顷州,汤予荷为什么恰巧在那里出现,又恰巧一眼认出她。 “你做了什么?” 汤予荷眼神中浮现出深深的失望,目光冷厉又决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继续问:“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要留在这里,做一个平民百姓,也绝不跟我回去?” 第33章 肯春受谢 “是。” “好,好。” 汤予荷身形一晃,步步往后退,“李云昭,你记住了,这次还是你负我。” 他撞到小方桌上放置的花瓶,花瓶顿时摇摇晃晃起来。他可以伸手去拦,却眼睁睁地看着花瓶直直倒下。 砰的一声,花瓶摔下,碎裂一地。 李云昭呆呆地看着他湿润微红的眼睛,“汤予荷……” 汤予荷弯了一双飞扬跋扈的,漂亮的眉眼,带着泣血的恨意,缓缓笑开了,“我是谁啊,我有什么资格逼你?对你来说,我从来都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我还有什么认不清的。” “你选择在这里隐世埋名,好,我成全你。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我再不相干。”他笑了笑,眼神冰冷,转身拂袖而去,背影决绝。 外头的雨已经停歇,有一段阳光落进窗台,映得地上的瓷瓶碎片透亮干脆,就像一场破碎星河,再也不能挽回。 李云昭站在原地许久,才慢慢在椅子上坐下来,身形微弯。 片刻之后,方鱼年走进来,拧眉看着一地稀碎,低声道:“汤予荷走了。” 李云昭嗯了一声,“他应该走的。” 方鱼年深深地叹息,摇了摇头,颇为惋惜摔碎的花瓶,“我这花瓶可贵了,你们这些人,真是粗鲁,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李云昭忽然抬头看他,认真问道:“你说汤予荷会造反吗?” 方鱼年示意侍女来清理地上的碎片,他负手而立,失笑道,“如果连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猜得出来呢?” “也许……” 也许,他不会。她希望他不会。 汤予荷带着手下一行人匆匆离去,知春却留下来了。她又到了李云昭身边,不做别的事情,留有一双巧手,只是为她梳发打扮。 从小殿下到陛下,再到云姑娘,历经多年,只有她还留在她身边。 路崖被关四天后,终于被方鱼年放出来了,他离开奉姑的时候,李云昭骑马送他到城门外。 俩人在马上遥遥相望,路崖问她,“你真的……不会再回去了吗?” 李云昭微笑着,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珠子,静静地瞧着他,空远而清澈,好像将他灵魂看透彻了。 “如果李皎察觉到了什么,或者你需要告诉他我还活着,请你将我说的那番话一并转告他,我已无心君权,只求凡尘流浪。” 她对汤予荷说的那番激昂的话,也同样对路崖说了,不止是告诉他们,也是告诉李皎。 路崖张了张嘴,浓密的剑眉拧起,俊朗的面容上,露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你知道了。” 李云昭点头,从见到林伍的那一刻,看见他腰间挂的六合司鹤纹令牌,她就知道,六合司已经是李皎的了。 李皎喜白鹤,许多物品钟爱雕刻鹤纹。 六合司的第一宗旨是忠君。 路崖曾对她说过,她是他的君,而六合司是他的家,他自己建立起来的家。 为了守住他的家人,他没理由为一个死人忠诚。孰轻孰重,怎会分不清呢。 她对上路崖的目光,看着他坚毅深刻的脸庞,善解人意地笑:“不用觉得抱歉,我理解你,你做的没有错。” 同样,她并不认为李皎有错,汤予荷没有错,方鱼年也没有错,只是各有各的立场和选择,各有各的难处罢了。 那九尺的儿郎忽而红了眼,想到在顷州见到她的第一面,心痛道:“所以,你怕我会为陛下杀了你,才避着我,才会对我跪下求饶吗?” 李云昭攥着缰绳,笑了笑,像个知心大姐姐一样安慰他,“路崖,不要钻牛角尖,我也会害怕啊,怕各种各样我再也无法承受的事情发生,我也希望你们能理解我。” 有些话,她张了嘴却堵在喉咙里,吞下去没有说出来,“我害怕你们背叛我,也害怕你们不肯背叛我,我害怕你们要我死,也害怕你们为我去死。” 死,可是一件不太美妙的事情。死的那一刻,痛苦,死了成为鬼魂,也还是痛苦。 “你的两个小下属还在等你呢,去吧。”她紧攥缰绳驱马回身,朝路崖挥手告别,高声道,“对了,告诉林伍和林柒,谢谢他们救我,下次有机会,我请他们吃饼!” 她洒脱地策马而去,一身白衣翻飞,飞扬的尘土中,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路崖在原地看着渐渐平静落下的尘,呢喃一声,“长生殿下……” 四月十八日,路崖回到京都,进宫面圣。 一夜好风吹,新花一万枝。 御花园内,所见之处一片春意盎然,百花齐放,香气醉人。 辉元帝李皎在凉亭内,伸手折下探入亭檐下的一只桃枝,放置在棋盘边,淡淡吩咐一旁的福连公公,“方美人喜欢桃花,命内侍府移栽几株桃树去她宫中,小心点,别叫新开的桃花落下了,否则光秃秃的,不好看。” 福连拢了拂尘,低眉垂眼道:“是。” 李皎捻起白棋,落下棋盘,与对面的人道:“路卿,该你了。” 路崖手指夹着黑棋迟迟不落,面色有些凝重,犹豫不决。 “怎么,这就不行了?”李皎微笑着看他,“今日不下到最后,朕可不许你认输。” 路崖放下棋子,单膝跪地,拱手道:“陛下,臣听闻长生殿已修建完工。” 李皎唔了一声,笑容淡淡,“你现在才知道?消息未免太闭塞迟缓了些。” 后宫原本那座长生殿被拆除,而后在长生殿之上建立了一座新的“长生殿”,陛下倒行逆施,主殿供奉一尊容颜绝佳的神女的金雕像,而三清真人和佛祖竟放在左右侧殿。 长生殿自建成起,殿内香火长明,日夜不息。 路崖心中天人交战,握紧手指又悄然松开,而后垂头,郑重道:“微臣也想去烧香礼拜,以祈愿陛下与乔国从此万世其昌。” 李皎手中把玩着一枚微凉的棋子,琥珀色的瞳孔看着路崖,带着很浅很淡的笑意,“想去就去吧,你也很久没见过她了。” 路崖心中一震,叩首道:“陛下,微臣失言了。” “慌什么。”李皎轻笑一声,“以为朕不知道,哼,若是长生殿建在宫外,你们这些人只怕日日都要去拜一拜才好。” 路崖深深垂着头,不敢吭声了。 李皎的笑容却冷淡了,“每次谈起她,你们都这么战战兢兢,到底在怕什么?怕她的冤魂来索命不成?她要找也是找朕,怎会去找你们?” 她想要的一切,都在他手上,即使来抢,也是从他手上抢回去。 路崖闭紧了嘴,心中暗想:陛下,她不会来的。 李皎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伸出手,手掌捞住从树影间投下的斑驳阳光,手轻轻一握,却是握不住。 太阳会落下,还会再升起来。 即使暴雨如注,即使乌云蔽日。明亮的,惹人瞩目的朝阳终会升起。 肯春受谢,白日昭只。 第34章 白日昭只 辉元三年,漠族一支百人的手持利刃的队伍,在一个夜里,偷偷摸摸地潜入乔国最北边一个名为高旦的村落,这伙贼人在夜里,趁村民熟睡之际,肆意烧杀抢掠,天没亮就放火烧村,而后乔装成一群强盗,逃往北临国。 挨近着漠族的丰城派使者去交涉,结果漠族拒不承认是漠族人所为,即使丰城官府拿出了诸多证据,所有受害者身上的刀伤、村落外的车辙痕迹,以及幸存者的供词,一样一样拿出来,可漠族依然不为所动。 北临国也是副事不关己,亦不协助乔国官府抓捕逃犯。 即便是两军对决,也不该屠城烧村的,竟对无辜百姓下手,简直是丧心病狂,是对整个乔国赤裸裸的挑衅! 丰城太守成龄尧气得当场割血立誓,一定要给高旦村三百余人报仇。而后以血代墨,亲自写折子,八百里加急上报天子,寻求京都派兵支援,希望能够出兵攻打漠族。 李皎得到消息,怒火冲天,当即派抚远将军汤颂带八万兵力从陵州北上,什么都不用谈,直接打! 汤颂当众立下军令状,若不把漠族打退百里之外,绝不归朝。 没等汤颂带着陵州军到达丰城,四面八方的各州支援的军队已经涌向丰城,其中包括奉姑一支五千人的军队。 李云昭第一天得知消息,气得肝火旺盛,在刺史府里拿着一把大刀乱砍,砍碎了几座假山。 漠族,又是漠族!这群奸邪小人,怎么就死不绝! 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真以为乔国好惹? 她卸了钗环,束了发,换上铠甲,朝方鱼年一拍桌,怒气填胸,“我要去打仗!” 李云昭早已不是一年前骨瘦如柴,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她每日食三碗米饭,得了空闲就骑马射箭,一把大刀能抡出火星子。 方鱼年瞅了瞅她,又看看京都送来的调令,旋即给她调了五千的军队,又派两名将领辅佐,便挥挥手让她去丰城参战。 临走前,他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做监军,可不是让你提刀上战场,别给我掉了脑袋让人抬回来。” “放心吧。”李云昭轻松跃上马,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洒了一片金光。 她面色白净,声音清脆,“我最近在扩张生意,要是有人上门谈合作,你千万别让知春做决定,那个笨蛋根本不会谈价钱。” 李清辗转送了三万两到奉姑给她,李云昭穷人乍富,喜滋滋,潇洒快活地享受了两个月,可她骨子里就不是个闲人的命,第三个月便坐不住了,拿着这笔巨款,左开一个珠宝铺,右开一个酒楼,只要是能沾手的产业,她都要赚一笔。 因有刺史府的庇护,所以她的生意兴隆顺利得不得了。 李云昭做什么都立志做到最好,就算做商人,也要做一个一等一的巨贾。渐渐的又不满足只在奉姑赚钱,开始不断往外扩张,故而最近常有外地商户来找她合作。 方鱼年有些无语,“差这几天还能穷死你不成。” 李云昭摆摆手,笑嘻嘻道:“要是让我赔钱了,我就拿你的古董去卖。” 她轻飘飘地威胁完,便策马扬鞭,带五千士兵自城门而去。 两日之后。奉姑军到达丰城,几路州兵集结,监军将领聚于城外军营的主帅营帐,听从太守成龄尧的安排。 给其他将领安排完之后,成龄尧看着末尾的一个白净的少年,目光落在他腰间的令牌,疑问道:“奉姑来的,你是?” “奉姑监军,云昭,见过太守大人。”李云昭恭敬地朝他拱手行礼,似看懂他的迟疑,面色从容地微笑,“太守大人,下官虽年轻,奉姑军却不年轻。奉姑五千兵丁,但凭大人吩咐!” 她身边两个神情严肃的将领齐声道:“但凭大人吩咐!” “好,好!年轻人有热血,有拼劲,正是我们最需要的!”成龄尧厉目正色看着李云昭,丝毫没有轻视之意。 “奉姑五千军,并同豫州军四千,听我令!明日随西军从寮河关进攻,三天内,拿下兆境关隘!除去俘虏、百姓不杀,其余一个不留!” 众人齐声高呼:“不破漠狗,誓死不归!” 当天夜里,西军一万两千将士绕道往寮河关而去,东军五万整军待发,预备从正面进攻漠族腾凌城。 汤颂带八万兵马也陆续而至,与成龄尧商议一番,八万兵马又分一万加援寮河关。 次日清晨,汤颂一挥令旗,带十一万兵马强攻腾凌城。 乔国与漠族来来往往打了几十年,其中汤氏一族的将领与漠族对战不下百次,这里,仿佛天生就是汤氏的战场。 他们的祖辈有无数人折在此处,一个将军死了,仍有人前仆后继地冲上来,挡这个窟窿。 乔国与漠族有仇,汤氏与漠族更有仇。 腾凌城外硝烟弥漫,两军已然对上,漠族将领是年近五十的老将尤鼎,他面漠族出了名的常胜将军。 他在烽火台上遥望战车上的汤颂,冷嗤一声,面对这个年纪轻轻的毛头小子,表情极其不屑,极其轻蔑。 城池上的每一个士卒摆好盾牌,长枪已备好,等着乔国的士兵攀上云梯,然后他们就会像打鸟一样,一个一个打下城。 而乔国方,步兵、骑兵,先锋营在前,弓箭手架起火弩,箭羽,对准高高的城池。将领一声令下,密密麻麻的箭雨毫不留情地朝关内射去。 冲锋的号角与阵前鼓已响起。 寮河关外。 李云昭一身白甲骑在马上,盔甲遮住了她的眉色。前方寮河关两军交战,兵刃相接时血气慢慢弥漫而起。 她眯了眯眼睛,瞧着城楼上的旗帜,伸手对旁边的士兵道:“弓箭。” 士兵将弓箭交于她,见她架上箭羽,拉开弓对准城楼之上,便明白了她的意图,摇头道:“大人,这么远的距离,想要射中旗杆,恐怕难矣。” 李云昭并未言语,只直直盯着城楼上飘动的乌黑的旗帜,手一放,箭如闪电,飞速朝高远处而去。 有人眯着眼眺望,却是看不清旗杆上有没有中箭。 李云昭胸有成竹,又架起了三只箭羽,有了第一次的手感,并未瞄太久,三箭齐发。 “中了,中了!” 有人惊呼,只见那旗杆从中间断裂,黑色的旗帜也飘然落下。 奋勇杀敌的众将士见状,愈发激愤起来。李云昭并未停手,又架三箭,直把城楼上四角的旗帜全都射倒。 对方眼见不妙,连续派兵插上新旗。 李云昭眼眸一沉,一跃而起,鹤立鸡群地站立在马背上,眯眼瞄准了,三箭齐发,插旗的小兵和旗帜一同倒下。 来回往复,对方插一面旗,她就立即射掉。 第35章 流年沉疴 乔国一众兵士瞧得心下畅快,越发振奋起来,高呼呐喊,破城车轰隆隆地撞击城门,云梯俱已架上城墙,数千士兵陆续攀上城墙,攻入其中,个个眼中饱含怒火仇怨,手起刀落,凶狠至极。 “杀!杀!杀!” 为家国仇恨,为无辜惨死的三百同胞,为过去死在漠族人手中的数万英魂! 众士兵杀红了眼,不过两个时辰,便破了寮河关城门,直逼关内。 寮河关的漠族兵卒已吓破了胆,节节败退。 西军占领了寮河关,关内百姓皆被关押起来。西军的首领张庭炜是成龄尧的副官,待占据寮河关,便叫各个监军将领聚齐议会。 张庭炜一身黑甲红披,面前桌上是从漠族军营中收获的寮河一带的地图,他手指着地图上的寮河中游,“寮河这一块散布有五个村落,村落里可能会藏着敌方队伍,他们也可能会装作百姓藏匿起来,一定要多加注意,决不可掉以轻心。” “最主要的问题是过河,寮河下游水势湍急,上游虽水流缓慢,虽多处设有桥梁,但对方恐怕会毁桥保关,所以我们得提前砍伐竹木。另外,此处,”他指了指寮河的上方,“此处之路必须得留下来三千人看守,以防敌方绕后袭击,致使我军腹背受敌。 张庭炜拍桌厉声道:“众将士气势正盛,易急不易缓,今日休整准备,明日傍晚,必须过河。三日之内,一举攻下兆境关!” 众人齐声道:“是!” 除制定战略外,张庭炜特别严令禁止任何人违反军纪,否则军规论处,无论是那个州军的将士,概不宽恕。 最后他望了众人一圈,却指着李云昭,面上带着些许欣赏之意,“那个神射手,你一定得跟紧大军,明日把他们的旗帜,全他娘给我射下来!” 李云昭朝他拱了拱手,敛眉正色道:“下官绝不辱使命!” 众人得了令,该伐木的伐木,该休整的休整。 出了营帐,豫州军的将领许慎大步追上李云昭,“云监军且慢!” 李云昭停下脚步,朝他拱手,“许参军。” 许慎走到她身边,想起她今日马背上的英姿,不免又感叹起来,“云监军的箭术实乃一绝,简直是让众兄弟开了眼界。” “不敢当,云某只这一技之长,只要能派上用场,便是云某之幸。”李云昭面不改色,十分谦虚。 许慎笑问:“不知云兄弟师从哪位箭术大师?” 李云昭一愣,抬头看着天边渐渐红落的残阳,神色有些惆怅。 “可是兄弟说出错话了?”许慎见她表情落寞,不由惊诧。 “我师父死了,是在与漠族厮杀的战场上……他老人家仙去多年,我未承他的意志,故而不敢在外有辱他的名声,望许兄见谅。” 看她不想说,许慎也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便笑了笑,又看着她身旁两个寸步不离的石、谭两位将领,打趣道:“二位兄弟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云监军的专属守卫呢。” 李云昭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道:“许兄就别笑话小弟了。” 她叹了一口气,颇有些像纨绔子弟被家中过度保护的忿忿不平,“兄长一贯瞧不起我,还怕我丢了小命。趁着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待我这次好好大展拳脚,让他看看,我可不是什么要人保护的废物!” 许慎闻言上下打量她,挑了挑眉,心道:难怪年纪轻轻就统领五千兵马,果然是世家出来的公子哥,不过好歹有些用处,不是一事无成的窝囊废来拖后腿的。 西军破了寮河关。东军那头竟也有一神箭手,射落腾凌城上的黑旗不算,还给了城楼上的尤鼎胸口贯了一箭,老匹夫被抬下去疗伤时,一边破口大骂,一边严令手下将领死守不退。 “只能死守,不可逃生!谁敢退一步,老夫就把他全家脑袋拧下来喂狗!” 腾凌城易守难攻,漠军负隅顽抗,东军一时半会还攻不下腾凌城。 此时汤颂得到了寮河关大捷的密信,当即召了众将首进营帐内议会。 “寮河关西军两万两千已损伤两千兵力,过了寮河,便是兆境关,前去探查的斥候有报,兆境关内驻扎的兵马有三万以上,难保敌军不会再派兵增援,寮河关既然已经占领,绝对不能再让他们打回去!” 汤颂敲了敲桌,一语定下,“再派两万去寮河关支援西军!无论如何,明日日落前,必须攻下兆境关和腾凌城!” 众将首安安静静,等着他点将,他转了一圈,目光落在自己身后的红袍将领身上,“兄长以为如何?” 那人面色肃静,点头道:“将军所言极是。” 众人却觑着此人的脸,心中暗暗升起些许敬意。 已故汤彻汤大帅五年前,曾与尤鼎老贼于阵前斗将,漠军却毁约背信,罔顾战场约定俗成的规则,用沾了毒的利箭对汤大帅偷袭。 军中有柳氏神医柳眠相随,柳眠凭借精湛医术,成功压制大帅体内毒性,使其保住半条性命。汤大帅撑着伤躯,亲自指挥军队,巧妙布局,最终击溃漠军的猛烈进攻。 虽然战胜了,可最终,他还是死在回朝的路上。 汤氏等这个机会已经等太久了,这一次,必破漠军,必杀尤鼎老贼! 是夜,篝火通明,露水深重。 汤颂入了副帅营帐,见那人纡尊降贵地坐在矮凳上,手握一把十分不俗的长剑,正在认真地打磨。 “兄长。” “自己坐吧。”他头也没抬,面色平静,好似一汪毫无波澜的潭水,只有胸腔内藏着无人得知的汹涌澎湃。 汤颂自己拿了一个木凳坐下,一双长腿有些放不开,“明天定然是一场硬仗,兄长身手虽好,但到底是第一次上战场,保重自己是第一位,莫要只顾杀尤老贼,而不顾自己的性命。” 那人抬起一双桃花眼,凉凉地瞥了汤颂一眼,“什么时候了,还是操心你自己吧。” 他用薄茧的指腹划过锋利的剑刃,确认足够锐利,才慢条斯理地用一方粗帕擦干净剑身的水渍,“这一战意义深重,对你对汤氏乃至对整个乔国都万分关键,汤颂,你绝对不能输。” 汤颂深吸一口气,心中躁动不已,紧张又兴奋,他扯着嘴角笑了笑,“兄长,莫要再给我施压了,我现在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那人毫不留情,“一战成名还是一败涂地,你只有这两条路。” 汤颂的表情变得凝重,仿佛有一层阴云笼罩其上,眼神也随之变得锐利而深邃,“我不会输的,一定。” 第36章 大获全胜 风悄起,浮云卷。 山川河流之间,狼烟四起,火光冲天,一阵阵浓烟从地面升腾,一直飞绕到天上云层。 密密麻麻的人群碰撞在一起,有人倒下,又有人冲上去,前仆后继,堆叠在一起,红色的溪流慢慢流淌,小小的旗帜倒了又立,立了又倒。 小小的竹筏上载着小人,从一条河流横穿而过,飘飘荡荡,搭桥游船,数不清的小人们从这一边移到河的对岸。 他们迅速而勇猛,一路穿过树林,踏过田野,入了村庄,镇压过后,又继续出发,直至一座守卫森严的关隘,兆境关。 耳边是嘶吼咆哮,眼前是刀光剑影。 竹木搭建的简易了望台上,白甲的少年正站在上边搭弓射箭,百发百中,手不沾血,已射杀百人。 敌军组了一队弓箭手,排于城墙上,想拉弓反杀她,然则动作比她快的没她准,想要瞄准的动作没她快。 可要是对她置之不理,她只顾在后头放冷箭,一杀一个准,可若要对付她,便要因她投入更多人力。 一组又一组弓箭手折损后,墙上的守将被她耍得又气又急。 楼下破城车已经就位,砰砰砰地撞击城门,声势浩大,杀气腾腾,撞得城楼震颤。 没过多久,兆境关内的漠族士兵军心大乱。 腾凌城。 尤鼎才疗了伤,让副官扶着爬到城墙上,才露了头,一只箭羽又以迅雷之势朝他射去。他弯腰躲下,箭矢正中他头顶的盔甲,连带发髻射了个对穿。 城楼外的战车上,站着一个面色阴冷的将军,他说:“尤鼎小儿,就算不用毒,我也能杀了你。” 他眉目深邃,容貌绝艳,承自他的父亲。 尤鼎感觉胸口的伤剧烈阵痛,踉跄摔倒。就算他是常胜将军,但那一场为世人所耻的战役,也成了他人生的污点。待他死后,后人不会称赞他的功绩,更不会歌颂他的风骨,就连地下的鬼魂,也会嘲笑他的无能。 他抓住旁边副官的手,仓皇问道:“王都怎么说?王上有没有派兵来支援?!” 副官被他捏得手骨生疼,却不敢吭声,黝黑的脸皱成一团,战战兢兢地回道:“没有,还没有。” 他愣了许久,忽然呢喃道:“完了……完了!” 城池震动,杀声阵阵,炮火连天。 任何生命,在战争前,都显得渺小而脆弱。 尤鼎在昨夜已经命人发送紧急军报,请求王都派兵支援,可是不管援兵能不能赶到,腾凌城都注定是撑不过这一天。 城墙外,汤颂带领众将士接连猛攻,日落前,破城车撞破了城门。数万的乔国士兵一拥而上,如一团奔流的金水,哗啦啦冲进城内。 尤鼎仍然站在城墙上,他面前的兵卒倒了一地,有人借云梯攀上城墙,径直朝他而去。漂亮而冷漠的桃花眼中,只有他一个人。 “乔国军纪,降者不杀。”一把沾满红的长剑滴答落下浓稠血滴。 尤鼎握了剑挡在身前,双眼通红,恶狠狠地呸了一口血沫,咬牙切齿,“我尤鼎戎马半生,纵横沙场三十载,历经无数生死之战,岂可对你黄毛小儿求饶投降!滑天下之大稽,痴人说梦!” 汤予荷面无表情,直接扬剑朝他攻去,出手狠辣,招招致命。 尤鼎早已不复当年的鼎盛状态,还身负重伤,实力大打折扣。面对汤予荷如此凶猛的攻势,抵挡了不过三招,就已然支撑不住,狼狈不堪地倒在了地上。 长剑横在他的喉咙,汤予荷一脚将他踹得跪倒在地。 “可你,必死无疑。” 话音才落,一颗血糊糊的圆球滚地。 不过三日,乔军已占领漠族三关,并且杀意腾腾,直逼漠族腹地而去,漠族上下惊觉大事不妙,即刻派出使者主动谈和。 西军占据兆境关以南,东军占据腾凌城,形成了稳定战线。 谈和等于什么? 割地赔款,纳贡称臣。 谈和也不是不行,打仗为的不就是这些吗?就看漠族给出的条件够不够丰厚,够不够慰藉拼杀的将士们,够不够让远在京都的天子满意。 所以东、西两军各自驻扎休整,等待两国谈和的结果。 兆境关内。各个州军井然有序地整顿,因战况松懈,这几日已有几个将士犯了军纪被重罚,众人自危,不敢有丝毫放纵。 李云昭在营帐里休养了两天,因为接连几天一直在拉弓射箭,现在手臂酸痛得根本没有办法抬起来,连吃饭都吃得相当痛苦,相当没滋没味。 这日傍晚,她才走出营帐透气,便有人起哄着“神射手”,周围众人纷纷上前打趣她,询问她手臂如何。 有人说自己有祖传的手艺,可以帮她按摩舒缓一些,李云昭呵呵一笑,委婉拒绝。 后又有人说自己家行医,可以给她扎几针放松筋骨,李云昭呵呵一笑,再次委婉拒绝。 许慎当众开玩笑道:“你们就别为难云兄弟了,她可从不与其他人近身!旁边又有两位将领寸步不离地守护,若不是她力大如牛,能拉几天的弓,瞧着还以为是个娇贵的姑娘家。” 人群之中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些人随声附和着打趣起来,嘻嘻哈哈地笑着。 “云兄弟是公子,与你我此等武夫怎可相提并论!”有人调笑道,一脸促狭地看着李云昭,“云兄弟的身边平时都是小丫鬟伺候吧?若是我,习惯了莺莺燕燕的美人伺候,自然也受不了酸脚大汉!”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有一些人目光敏锐,紧紧地盯着李云昭。只见她身形单薄,面容白净如玉,尤其是那细长的脖颈,线条优美而平滑,没有喉结,毫无一丝瑕疵。 当夜,不知哪位好心的将士,密告了总首将张庭炜。 李云昭被召去了主帅营帐。 她才走进营帐,石、谭两位将领就被挡在了帐外。 张庭炜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见她进来,抬头打量她一番,才道:“知道我找你什么事情吗?” 李云昭心下了然,坦荡地点头道:“自然,无非有人向将军密告,说我是女子罢了。” 张庭炜眯了眯眼,冷声斥道:“你可知罪?” “什么罪?”李云昭含笑看着他,黑黑的眼珠里没有一丝笑意,“敢问将军,有那条律法规定写了,女子不能做监军?我是奉姑的监军,凭方鱼年刺史差遣,来此支援,我不是您手下的兵将,军中的规定,可管不了我。” 李云昭提出了方鱼年的大名,就是让他认清楚,她背后的人是谁。 张庭炜愣了片刻,有些哑然地看着她,“你女扮男装,混入军营,还挺有理有据啊?” “女子不能进军营吗?”李云昭又笑,“这话萱南长公主听了,可是会生气的吧。” 第37章 驱之逐之 张将军摸了摸鼻子,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过了半晌,苦恼地叹气道:“你这……哎呀!方刺史这是办的什么事啊!” “将军有话但说无妨。”李云昭见他一脸为难,善解人意地开口道,“只要我能做到的事情,必不叫将军难办。” “一个女孩家家,掺和什么打打杀杀的事情,你家中父兄便不担心吗?竟放任你来此凶险之地,真是胡闹!” 他义正言辞地对李云昭斥责一番,而后摆手,宽宏大量道:“眼下次战事已近平息,你……你且去了吧!” 李云昭明白了,怕是有人担心届时论功行赏,被她抢了风头罢了。 张庭炜又不想闹大事情,便将她劝退了事。 “也好。”她点点头。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大侠之风范也。 太帅气,太潇洒了! 李云昭都有点佩服自己了。 次日天没亮,李云昭收拾好行囊,带着一支五人的护卫队悄悄溜走。 然而还没走出兆境关,就碰到了路边等候已久的一个人影。 李云昭走上前,发现那人竟是许慎。 “许兄,你在这里做什么?” 许慎看着她,浓眉微蹙,端正的五官带着些懊悔和愧疚,“云兄弟……不,或许应该叫你云姑娘。” 李云昭挑了挑眉,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他挠了挠头,声音压低了一些,“我不知道你真的是女子,所以才说那番玩笑话的。我昨夜看见你被张将军召去,又听军营中有些风声,便猜到了……我想了一夜,后悔不已,你一个女子,能上战场杀敌,定是有自己的理想和理由,你又那样厉害,不应被女子身份束缚。” 李云昭听了他的话,有些意外,而后摇了摇头,“你错了,不是女子的身份束缚我,而是世人束缚女子。” 许慎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干巴巴地问道:“那你,现在要回去了吗?” 李云昭道:“正是。” 这几日的相处,许慎对她的印象越来越好,既聪明又能干,既谦虚又平易近人,与那些嚣张跋扈的世家公子完全不一样。 如今知道她是女儿身,更加惊叹,心中敬意又深了一分。 许慎脸上露出了些许羞涩之态,扭捏问道:“不知云姑娘家住何处?” 李云昭啊了一声,一本正经道:“我四海为家,居无定所。” “嗯?” “许兄,后会有期。” 李云昭朝他呵呵一笑,跃上马背,挥起马鞭,疾驰而去。 唯留一个清冷孤高的背影。 一路从寮河关离开漠族地界,快马加鞭赶到丰城,李云昭寻了个客栈住下,洗去一身泥污,换了身清爽干净的衣裳,方才得以放松一二。 休息了一日,她未着急动身返回奉姑,而是派了一个护卫送信回去,将战事与自己的状况告知方鱼年,自己则在丰城逗留。 不管能不能谈和成功,腾凌城漠族肯定是要不回去的,到时候北境线扩张,丰城不再是边境,便不再有诸多约束。 届时丰城定然成为一块风水宝地,陆路可通八方,既有运河,又靠海岸,简直是商人的天堂。 她既有先见,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因为做生意要在各地流动,李云昭在几大钱庄都存了钱,她带着剩下四个护卫先去钱庄取了钱,先后去珠宝铺、布帛行置办行头。 才走进珠宝铺,店家看着她身后带着四个护卫,便立即上前恭迎,“这位小姐,您看什么首饰?咱们家新了京都珍瑶阁的样式,要不要瞧一瞧?” 那女店家穿着珠光宝气,美艳非常,热情洋溢地迎着李云昭往里走。 “珍瑶阁的样式,那得很贵吧。”李云昭道。 女店家弯了弯眉,笑容满面,“一看您就是懂行的,珍瑶阁可是全乔国最好的珠宝铺,只供给京都的名门贵女们,咱们这偏僻之地,可是万金难求呢。” 她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对金累丝镶玉蝶的发钗,蝴蝶翅膀上点翠的透亮生辉。 她晃了晃发钗,蝴蝶似振翅而飞扑,“您看,这一对蝴蝶飞在发髻上,再簪一朵芍药,便是蝶恋花,走起路来俏皮动人,流光溢彩。小姐您肤白清丽,戴这一对发钗,可再合适不过了。” 纵然女店家说的再好听,李云昭也只是笑了笑,这对小发钗好看是好看,不过那价钱嘛,能比得上两个大金钗了。呵呵,消受不起。 李云昭是个务实的人,不太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确切来说,她还没有富贵到能够如此潇洒肆意的时候。 她摆手道:“看起来太俏皮了,我要庄重的,贵气的。” 从珠宝铺离开,她又去布帛行置办了一身看起来相当稳重贵气的衣裳。 人靠衣装马靠鞍。做生意嘛,弯弯绕绕,脑子和内在别人是看不清的,唯有外表,一目了然。 回客栈的路上,却听路人议论纷纷,“听说没有,韦府宴席,韦府的管家贴了榜,说欢迎大伙光临,来者不拒,什么人都可以去凑个热闹,沾沾喜气。” 有人啧啧赞叹,“韦员外果然豪气,我也得去蹭一蹭财气才好,保不齐能改改我的运势。” 李云昭派护卫去打探一番,这才得知了事情来龙去脉。 原来丰城最大的巨贾韦世德正值六十大寿,因着最近讨伐漠族之战一举获胜,韦员外大喜过望,故而在府中大办宴席,不止宴请亲朋好友,也招待来往的客商。只要上门贺礼,不管是乞丐还是流民,皆会被请入席中。 李云昭得知消息,心想,既然韦世德是丰城最有名望的商贾,那他的生辰宴上,想必满城商户都会去捧场。 这不是想什么来什么吗? 她一边走,一边偏头吩咐身后的赵护卫,“去买个玉如意,装进礼盒放好,我明日要带去韦府。” 赵护卫点头,“是。” 李云昭想了想,又道:“买个成色看起来差不多就行,不用太贵重。” 反正她不是冲韦员外去的,意思意思就行了,别花大价钱办不成事,投资需要节约成本,可不是她抠门。 忽然,身后的大道上响起一阵喧哗骚动,有哒哒的马蹄声渐近。 一队披甲的兵将策马疾驰而来,为首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他头上戴着稚翎羽玄冠,一双浓眉直指鬓角,双眼黑白分明,端的一身戾气。 “闪开!速速闪开!” 见他们急色匆匆,众人怕被撞,连忙后退至两道边。 这队兵将却是开道而来,身后跟着一驾四马奔腾的马车而来,乌黑描金的马车极宽大,神秘而庄严,车帘垂落,密闭不可透见。 第38章 久违謦欬 四驾的马车行得匀速平稳,众人交头接耳,谈论着最近的风云战事,猜测是不是丰城来了什么大人物。 李云昭却认出了为首的黑脸汉——陈敖。 她心下一动,下意识抬头朝那四架的马车看去,只是马车密闭,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一行队伍过得极快,不过片刻,只留下马蹄惊起尘土飞扬,街上众人齐齐看着他们背影渐远。 李云昭暗暗思量着,陈敖是汤予荷身边的亲卫,一向是寸步不离的,他既出现在此,马车上的会是汤予荷吗? 她甩了甩头,不知道,不想不想,不要去想。是不是都跟她没有关系。 他们自幼小相识,李云昭深知他的脾性,从分别的那日起,就做好了此生不再相见的准备,大道通天,各走一边。 然而当夜,在客栈的床榻上,李云昭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为何心焦如焚,好似心口燃了一个火堆,燎得难受至极。 她坐起来喝了两杯凉水,却是如何也压制不下心中躁意。 “见了鬼了,”李云昭重重放下茶杯,狠捶心口一下,咬牙切齿地对自己的心脏威胁道:“平静下来行不行啊,再乱跳就把你挖出来!” 待她说完这句话,胸口堵着的一口气吐出来,心跳也平复下来。 夜半三更,终于入睡。 这一日是丰城第一巨贾,韦员外的六十大寿,韦府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偌大的韦府门前人挤人,一波接着一波的人涌入其中,无论身穿华服的贵人或是身着补丁布衣的贫民百姓,众人熙熙攘攘,皆是一脸喜色,看起来比真正的寿星还要高兴。 李云昭穿着贵气,簪金穿红,又带着四个威风凛凛的护卫,才走上门前,有眼色的小厮便连忙上前迎接。 “敢问贵客贵姓?” 李云昭笑容淡淡,气势非凡,非常矜贵得吐出一个字:“云。” 小厮愣了一下,快速抬眼打量她的面容,想了想后,犹豫道:“云夫人,您里边请。” 虽说韦府是来者不拒,可宴席还是分三六九等,大致分为贵客、来客、和打秋风的。 如李云昭这种看起来来头就不小的,一般入上席,而平头百姓则入中席,一些乞丐流浪汉就只能入下席了。 李云昭去赠了礼,便被小厮引到了花厅,此时花厅已有许多“贵”人落座。 “贵”,就是字面意思,满厅众人看起来都是金光闪闪,如同一颗一颗金元宝一般。 她寻了个位置坐下,四个高大的护卫往她身后一站,那气势便高出一大截。没等凳子坐热,便有个胖胖的,穿金戴银的中年男子朝她笑了笑,“这位……” 他顿了顿,有些稀疏的眉头皱起,目露歉意:“恕我冒昧,不知您是否婚配,是称您小姐,还是称您夫人的好。” 不同于方才的小厮直呼她为夫人,这个富商就慎重其事很多。 李云昭朝他颔首浅笑,略一思索,为显示自己经历丰富,老成持重,便道:“不瞒兄台,嫁过人。” 嫁过人……富商琢磨着这三字,心下了然,保持着面不改色,“敢问夫人贵姓?” 李云昭端起丫鬟刚送上桌的茶杯,浅呷一口,才从容笑道,“免贵,姓云。未知兄台尊姓?” “云夫人不必客气,我是做布庄生意的,我姓沈。”他毫不掩饰自己滚圆的身材,拍了拍自己的大肚子,开玩笑道,“大家都叫我沈胖。” 布庄啊,李云昭正考虑开一家呢。她笑了笑,顺着他的话拱手道:“沈胖大哥。” 俩人说话间,门外响起了鞭炮声,寿星登场了。 一个头发斑白的绿衫的胖老头走到花厅,朝众人拱手,然而才要开口说话,有一小厮小跑着冲进花厅,见着众人惊讶的眼神,又快步跑到韦员外的耳边,低声禀告。 “老爷,大事不好了!门外来了许多官兵,二话不说便打砸东西!” “什么?”韦员外眉头一拧,花白的胡子抖了抖,一脸震惊,“这是为何!”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外头乱哄哄的躁动已经传进花厅里,四处杂乱,有瓶器摔落地上的声音。 众人脸色骤变,纷纷起身走出去查看,脚刚踏出花厅,便颤颤巍巍的收了回来。 只见一阵寒光剑影,一群官兵已经包围了整个花厅。 有一高大的身影从人群中走出,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哪个是主事的?” 韦员外不知是不是自己犯了什么事,一时有些惊惧,连忙上前道:“老夫正是此间主人,不知官爷为何带兵围我宅院?” 李云昭看了看见门口的身影,只是逆着光,有些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微微眯起眼睛打量。 那人冷笑一声,“你韦府可是好能耐啊,想必是富可敌国,竟能宴请半座城的人来贺你大寿。” “这……”韦员外张了张嘴,可没等他辩驳,那人又厉声斥道:“前方战线死伤将士无数,吃苦受累,流血牺牲!副帅冠武侯在战场受了重伤,如今还生死未卜,尔却在此处吹吹打打,大操大办,闹得满城皆知,是在庆祝什么!” 众人闻言,噤若寒蝉,垂头作受惊鹌鹑。 见这位大人物怒火冲天,韦员外甚至不敢多说一句解释的话,连连认错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草民不知……草民绝无不轨之意,求大人宽恕!” 那人语气冰冷,转身对门外乌泱泱的官兵吩咐:“把这些人全给我关进大牢!兄长什么时候苏醒了,就什么时候把他们放出来。” “是!”门外官兵齐声大喝,涌入花厅抓人,也不管面对的人身份如何,一视同仁地怒斥。 “不想受皮肉之苦,就都老实点!进了大牢好好反省反省!” 众人又惊又怕,可面对明晃晃的利刃,也不敢反抗。 李云昭脑子嗡嗡,终于认出那人便是汤颂。 冠武侯、汤颂的兄长,还能有谁? “云姑娘,现在怎么办?”守卫连忙低声问道。 李云昭唰地一下站起身,示意他们稍安勿躁,拨开人群快步朝门外走去。 “你!”有官兵拦住她,呵斥道:“站住!” 她才走到门口,呛啷两声,两把泛着寒光的刀横在她面前,其中一个官兵道:“你想去哪?” 李云昭的视线巡视一圈,果然在庭院里看见一个黑脸汉,见他转身就要走,着急地扯着嗓子大喊。 “陈敖!陈敖!” 第39章 久别重逢 因着汤予荷重伤昏迷,陈敖心情郁郁,十分低沉。他本来就焦躁,守在汤予荷的床前一夜没合眼,天亮了才打了个盹,不料被这韦府的鞭炮声震得吓了一跳。 太守府邸上下提心吊胆,双手合十祈祷侯爷能安然无恙,韦府却喜气洋洋,敲锣打鼓。 陈敖气得恼火至极,跟着汤颂来收拾了这韦府一通,正欲离去,却听到有人高呼他的名字。 他脚步一顿,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被官兵挡着,略一皱眉,不明所以。 “陈敖,是我,李……奉姑的云昭!” 陈敖愣了愣,走上前,皱着浓眉地打量她。 李云昭把自己养得很好,吃嘛嘛香,身量长高了不少,不似当初那般削瘦伶仃。凹陷的脸颊变得饱满,一双乌黑的大眼格外清透明亮,脸颊莹润白皙,弯月眉带着隐隐可见的英气,她自身气势不俗,虽是少女的脸,但穿着华贵端庄的衣服,看起来也并不违和。 陈敖看了她好半晌,才在她乌黑的眼中看出了些熟悉感,迟疑道:“你……云姑娘?” 李云昭点头,“是我。” 陈敖挥手示意那两个官兵让开,连忙引她到廊下,“云姑娘,一年不见,我还有些认不出来了,你怎么在这里?” “说来话长,我刚才听说,你家大人出事了。”李云昭沉声问,“怎么回事啊?” “哎,这也说来话长啊。”陈敖叹了口气,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她与自家大人关系匪浅,挠了挠头,回答道:“总而言之,大人就是在腾凌城的时候受了重伤,一直昏迷不醒,昨日才转移到丰城。” 李云昭拧了拧眉,思忖片刻,又问:“他情况怎么样?” 陈敖面色沉重,声音低哑,不忍道:“一箭入胸,差半寸就扎进心脏了,心脉受损严重。” 李云昭心口一窒,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伸手虚虚扶住旁边的柱子,逼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想了想,“……柳神医,奉姑的柳神医或许能救得了他,速速派人去请。” “柳神医?是柳眠吗?” “正是。” 陈敖闻言,眼神一凛,转身就要去办。 “陈敖。”李云昭又叫住他,“把我的人放了,我跟你去请,我这段日子在奉姑,与柳神医还算有些交情。” “是。”陈敖招手,示意花厅里的官兵将李云昭的四个护卫放出来。 陈敖带着李云昭一行人快步从韦府离开,正瞧见汤颂在门口骑上马,似要返回太守府。 汤颂看了陈敖一眼,又看向他旁边的李云昭,眉毛微蹙,脸色不虞,“陈敖,这是?” 陈敖牵了自己那一匹马给李云昭,而后大步走向他,毫不客气道:“将军,请下马!” “什么?”汤颂不明所以,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陈敖就以下犯上地将他一把扯下马,然后自己翻身跃上马背。 陈敖是个急性子,轻拽缰绳,便道:“将军恕罪!下官要去奉姑请柳神医来给大人治疗,这几日便劳将军多加照看大人!” 李云昭已上了马,扯紧缰绳,率先策马而去。 “不是,陈敖,你搞什么!”汤颂一头雾水,还未问清事情始末,便见陈敖也跟着那不知身份的女子策马而去,很快就消失不见。 李云昭与陈敖快马加鞭,马不停蹄地赶路,只用一天一夜的时间就赶回了奉姑。 柳神医正是当年跟随汤彻的那位军医柳眠,他年事已高,自主帅汤彻死后,便从前线退下,在奉姑城颐养天年。 他只听说伤者是汤彻的儿子,二话不说,看都没看院子里的马车一眼,操着一把老骨头,精神抖擞地爬上马,枯老干瘦的双手勒紧缰绳,便要驱马而去。 “柳神医!”李云昭有些担心他还没到丰城,那把老骨头先给折腾散架了,连忙上前,制止道,“您老人家还是坐马车吧,别逞强,你这跑十公里,您不累马都得害怕。” 柳眠一听,眉毛倒竖,吹胡子瞪眼地骂道:“你这臭丫头,老夫上战场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呢!别说这匹马,就是西辽来的烈马,老夫也是降过的!” “知道您老当益壮,现在也一定还能降匹烈马。”李云昭上前去扶他下马,哄小孩似地哄道,“听话啊,快下来吧,改明儿我给你捐个庙。” “去!”柳老神医瞪了她一眼,“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 李云昭摸了摸鼻子,“不敢,不敢。” 然而他还是不得不从马背上移到马车,李云昭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却是累坏了,爬上马车闭眼小憩。 陈敖两眼瞪圆,毫无疲惫之色,像个没事人,又接着给二人赶马车。 坐在晃晃荡荡的马车上,李云昭感受到了林柒当初被磨破皮的痛苦,屁股疼,是真的折磨人啊…… 这要磨出茧子,啧……不敢想象。 因为要照顾柳眠,所以赶回去的路上用了两天的时间。待到了太守府,汤颂原本一脸阴沉,见了柳眠,立即换上恭恭敬敬的脸色,拱手行礼道:“柳神医。” 柳眠一边捶了捶老腰,一边摆手道:“哎,废话少说,快带老夫去看看他。” 李云昭下了马车,目送柳眠的背影走去,沉默片刻,便要转身离去。 “云姑娘!”陈敖连忙叫住她,疑问道,“你这就要走?不进去看大人一眼吗?” “好吧……那就看一眼。”李云昭垂下眼睑,黑黑的眼眸晦暗不明,一副是因陈敖盛情而难却的样子。 进了守卫森严的院子,李云昭还没走进房门就被汤颂挡住了去路,“你是何人?” “将军,这位是云姑娘……” 陈敖连忙上前替她解围,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汤颂冷眼瞪过去,“问你了吗?” 李云昭微微蹙眉,还没回答,只听汤颂神情肃穆,沉声又问:“你与我兄长是什么关系?” 她张了张嘴,垂眸回道:“萍水相逢罢了,没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汤颂哼了一声,一脸狐疑之色,犀利的眼神上下打量面前的人,“既是无关之人,为何前来探望?” 李云昭拢了袖,哦了一声,知难而退,“那不看了。” 不让看拉倒,她又不是非看他不可,谁稀罕似的。 她满脸无所谓,转身离去。 “哎,云姑娘!”陈敖简直一头两个大,又不能对汤颂如实相告李云昭的身份,着急道,“二公子,你就别为难云姑娘了,她才一路奔波,为大人请来了柳神医,你这拦着不让她进去看大人,这不是过河拆桥吗。” 看着李云昭果断离去的背影,陈敖话声落了下去,不由叹了一口气,别人不知道,他时时在汤予荷身边,岂会察觉不出他隐藏的心思。 他看了汤颂一眼,幽幽道:“二公子,大人要是一辈子打光棍,可全赖你了。” 汤颂闻言,一挑眉,“何意啊?” 陈敖眼神不言而喻,汤颂脑子一转,这才恍然大悟,想起自己已经成婚两年,而大哥二十二的芳华,婚事仍如一潭死水毫无动静,家中苦恼已久。 如今汤大帅离世三年,三年孝期已过,岑大夫人也隐隐有些急切起来,开始时不时与京都名门贵妇来往,暗中相看哪家小姐适合汤予荷。 可满京都的贵女,无论才情双绝、容貌倾城、或淑雅贤能,他却是一个也瞧不上。 众人皆惊疑他是否有隐疾或其他不能示人的癖好,一众千金贵女即使仰慕他,也不得不谨慎起来。 汤颂微眯起眼睛,看李云昭愤然离去的背影,琢磨一下,对陈敖摆手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去请人家回来。” 陈敖嘟囔一声,“只怕人家还不乐意呢。” 第40章 掩耳盗铃 待陈敖追上去请李云昭返回,李云昭果然不乐意了,漫不经心地笑道:“不必了,我住在福运客栈,有什么事情,你派人去找我即可。” “云姑娘,你别见怪,二公子他也是担忧大人,才多问两句。” 李云昭点点头,扯出一个微笑,“理解。” 陈敖犹豫道:“要不,姑娘就在太守府住下,等大人醒来。也免得来回跑一趟。” “算了。”李云昭沉吟一声,轻声道,“我和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万一他见到我……不高兴了,又伤情加重,那我可背不起这口锅。” “这……”就在陈敖左右为难时,有一官兵飞快跑出来。 “陈大人,侯爷醒了!” 陈敖瞬间扬起眉头,一脸喜色,“当真?” 官兵道:“确保无疑!柳神医一剂汤药灌下去,侯爷便醒了!” 陈敖转头看向李云昭,激动急切道:“云姑娘,快随我去看看吧!” 李云昭犹豫片刻,从马车上跳下,一脸不情愿不愿,“那就……看一看吧。” 她想:只是看看,确保他活着,如此而已。 宽大的房间内,床榻上一人平躺着,脸色惨白如纸,原本俊朗的面容此刻无比憔悴,丝毫没有往日的清贵尖锐。 他整个人看起来虚弱无力到了极点,睁开双眼,眼珠缓缓地移动着,似乎想要看清周围的一切,却又因为太过虚弱而无法聚焦,只是茫然地转动着。 “小子,现在感觉如何?”柳神医问道。 汤予荷眨了眨眼,微微张口,声音低哑,却道:“好。” 柳眠收了药箱,哼笑一声,“好小子,有点你爹当年的气魄。” 汤颂走上前两步,恭顺地问道:“柳神医,大哥如何了?” 柳眠觑了他一眼,老神在在地摸了一把白须,摇头晃脑,摆摆手,“没听他说吗?好!死不了的。” “有劳柳神医了。” 他正要送柳眠出去,迎面碰上陈敖和李云昭走来。 柳眠双手一背,抬头瞅了瞅李云昭,十分不客气地哼哼道:“丫头,别忘了自己说的昂,记得给我捐座庙!” 李云昭失笑一瞬,而后敛眉正色道:“您老放心,捐一座大大的,另外还给您造一座金像,十尺高的。” 柳眠花白的长须抖了抖,展眉哈哈大笑,指着她道,“小东西,可别哄老夫,不然叫你好看!” “小的哪敢。” “云姑娘,”汤颂见这二人熟识,不动声色地挂上微笑,能屈能伸地朝她拱手致歉,“云姑娘,方才是我失礼了,还望海涵。” 李云昭满不在意地微笑,“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汤颂侧身让开门,伸手示意她,“云姑娘,请进。” 李云昭抬脚跨过门槛,脚步一顿,转头看向陈敖,却见他站在门外不动,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她眉心一跳,疑问道:“陈敖?” 陈敖憨厚老实地解释道:“那什么,我现在饿了,我先去吃点东西,云姑娘你先进去吧。” 李云昭蹙起眉,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什么时候不饿,偏偏这个时候就饿了,鬼才会相信。 可她已走进门,这时候再扭头走,就显得像是落荒而逃,只得挂上从容淡定的神情,继续抬脚往里走进。 李云昭没想到的是,房间里没有旁人,只有汤予荷躺在床榻上,正合着眼,病殃殃的样子,看起来脆弱得像摔碎又拼起来的瓷瓶,若轻轻一碰,就要散开了。 她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垂眸凝望他的脸,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 汤予荷微微蹙眉,似感觉到一道太过犀利的眼神,骤然睁开眼睛,俩人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到一起。 他瞧着面前站着的人,眯起眼睛,目光在她有些陌生的脸色流转,像在确认什么,好半晌才哑声道:“你是……” 呵,感情不认得她了。李云昭感觉自己的担忧简直是有点自作多情。 她默默移开视线,有些无语,“路人,路过随便看看。” 汤予荷神情微怔,看了看她,虚弱道:“路过太守府,随便看看?” 门外说话的声音清晰明了,他分明能听得见,却装模作样。李云昭心下不快,面不改色,唇边习惯性地挂上一个平静的微笑,“正是。” 汤予荷沉默无言地看着她,忽然轻唤一声,“……李云昭。” “干什么?” 他忽然道:“不高兴就别来看我,摆一副臭脸给谁看。” 李云昭明明就面带微笑,却轻易被他一眼看穿,表情一滞,有些不自然地抿了抿唇,重新挂起一副笑容,“我哪里有不高兴,汤大人看错了吧。” 汤予荷哼了一声,转头冷眼看着床顶的床幔,苍白病弱的脸上莫名露出些许委屈之色。 “听说汤大人去腾凌城打仗了。”李云昭在木椅上坐下,语气缓和许多,语重心长道,“兵部侍郎到底是文官不是武将,你又没有打仗的经验,去就去了,在后方指挥就罢,何苦逞强上前厮杀,你看看这弄得,没一两个月好的了吗。” 汤予荷冷声道:“你到底是来看我的,还是来找茬的?” 李云昭顿了顿,觉得自己的确是有些不妥,却也不知道这嘴巴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说教起来。 又不是他的上司,又不是他老娘,她操什么心。 李云昭含糊的唔了一声,看着他弱不禁风的模样,觉得自己还是先走为妙,别一会一言不合吵起来,把他给气坏了,她还不得被汤颂千刀万剐,片成片扔护城河涮了。 椅子还没坐热,她刚坐下又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温和道:“那我就不打扰了,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哪有人来看望病人,既不慰问,也不关怀,坐下没说两句话,起身便要走。 “李云昭。”汤予荷觉得心口愈发疼起来,幽怨地看着她,声音喑哑,“你到底是不是来看我的?” 李云昭啊了一声,“我路过啊。” 汤予荷:“……” 他闭上眼睛,面如土色。 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 李云昭看见他闭上眼睛,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那我走了……再……再见。” 床榻上的人没有回应,李云昭又看了他半晌,见他呼吸缓缓,像是要入睡一般。她怅然地垂眸,无声叹息,转身往外走去。 等她走到门口时,却听里头传来很低的一句。 “再也不见。” 李云昭脚步没停顿,快步离开。 不见就不见,有什么了不起。 不稀罕。 不……稀罕。 第41章 旁敲侧击 陈敖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便见李云昭大步流星地走出来,不免心下一惊,上前询问,“云姑娘,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李云昭道:“看完不就出来了,有什么好说的。” “那……”陈敖脑子飞快地转动,瞥了那敞开的门,清了清嗓子,贴心地提高声音道,“姑娘赶了三天三夜的路,肯定累坏了吧!” 特意跟谁汇报似的。 李云昭被他突如其来的大嗓门震了一下,蹙眉瞪他,低声斥道:“喊那么大声干什么,吃太饱了是吗?” 陈敖一副憨厚老实相,实则心眼子跟莲藕似的,心中暗自琢磨着,便笑道:“要不姑娘就在太守府住下吧,你一个人住客栈多不方便,有什么事情,直接吩咐下人好了。” 李云昭略一思索,却道:“上次汤颂不是说只要你家大人醒来,就把韦府的宾客放了吗?” “啊,是。” 李云昭从善如流地露出一个微笑,乌亮的眼睛弯了,“那走吧,我跟你去把他们放了。” 在那群富商面前凑个脸熟,顺道捞个人情,他们看到她背后是官府,可不得礼让三分,届时她在丰城不就好办事了吗。 李云昭想得美滋滋,简直为自己的机智折腰。 她跟陈敖大摇大摆去了官府大牢,将一众狼狈的富商贵妇放出,站在门口,腆着笑脸一个一个安抚了,打探了大部分人的姓名与所做的生意,又和那姓沈的胖子称兄道妹地寒暄一番,这才从牢里离开。 这会儿太阳落了下去,夕阳如同洒在天边一大片红河,金灿灿,红彤彤,好看得很。 她独自站在亭台望了许久的夕阳,四下无人,脸上再没有挂着真假难辨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目了然的怅然落寞。 李云昭的心情五味杂陈,有些心虚,有些愧疚,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汤予荷。 不用想也知道,汤予荷定是要亲手给他爹报仇,才去了腾凌城前线。 她曾斥责他不忠不义,说他不顾汤氏名声,不顾他父亲的荣誉,不顾牺牲的数万英灵。 她甚至怀疑他会造反,担心他会造反。 但这一次,他用自己半条命狠狠地打了她的脸。 曾经是她自己向汤予荷说,她这辈子无论如何,也要成就大业,亲手造就乔国的盛世太平。 十八岁的汤予荷跪在佛堂前,当着她的面立誓,此生永远追随她,扶持她,唯死而休。 李云昭自知,或许她没有辜负父皇,没有辜负乔国的臣民将士,可她确切地辜负了汤予荷。 这个不知变通的……蠢物。 “云姑娘。”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话音,李云昭猛地被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汤颂提着灯笼在鹅卵石路上,悄无声息的,不知站了多久。 李云昭一拧眉,面上不自觉升起怒意,“干嘛偷偷摸摸地吓人!” 汤颂不料她反应这么大,一时有些尴尬,轻咳一声,“云姑娘好像很苦恼的样子?不知是为什么事情为难,说出来或许我们可以帮姑娘解决一二。” 李云昭恼怒于自己的心事被窥探,一时挂不住脸,语气不爽,“汤将军多虑了,我没什么烦恼。” 汤颂单手往后一背,身姿挺拔,一手提着灯笼似提剑一般,气势磅礴,颇有大将之风,“云姑娘没有烦恼,汤某却有烦恼,不知云姑娘可为某排忧解难?” 李云昭默默平复情绪,脸上重新挂起淡漠从容的笑意,“将军但说无妨。” “敢问姑娘,与兄长是怎么结识的?” 李云昭一本正经地回答,“汤将军,若是想了解关于你兄长的事情,我觉得你去问他比较好。” 汤颂见她避而不答,沉声道:“恕我冒昧,只闻陈敖唤你作云姑娘,还不知姑娘来历,何方人氏,家住何处,做什么营生,家中有几口人,分别是何人?” 李云昭笑容浅显,声音清冷,眼眸在阴影中微微发亮,“敢问将军,我可是犯了什么罪?若是审问,请示明缘由。” 汤颂见到她的第一面就知道,这个云姑娘绝非普通人,陈敖一个正五品朝廷官员,身挂军职,从小跟在汤大帅身边,对他汤二公子都不大敬重,凭什么对她的态度那么恭敬? 莫非……陈敖认定她以后便是自家主母? 汤颂送柳神医离开之后,再回去看汤予荷,便见自家兄长脸冷得像一座冰川,似气愤又似郁闷,压抑到了极点。 以兄长的脾气,断没有白白受气的道理,若是不放在心上的人,自不会被气着,更不会气了还不报复。 汤颂道:“不是审问,而是请问。云姑娘,眼下不在京都,伯母与前辈不在跟前,作为兄弟,只好替兄长掌掌眼。” 李云昭眉头微蹙,疑惑不解,“将军,我不太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汤颂只当她是在装模作样,勾唇一笑,面露出些许讥诮,哼道:“云姑娘,我行武粗人,不喜弯弯绕绕。有话便直说了,若有冒犯,还请勿见怪。” 他停顿片刻,开口道:“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面对满府官兵,能做到毫无惧色,可谓胆识过人。才听到兄长出事,就立即亲自去奉姑把柳神医请来,反应迅速敏捷,还能随陈敖连奔三日三夜,如此可见,云姑娘绝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 李云昭不卑不亢,敛眉含笑:“我便是千金小姐或乞丐流氓又如何,只要我不犯事,就是乔国的百姓良民,如何行事也要遭人追究吗?” 汤颂的气势无知无觉中被她压了一头,一来二往,却是怎么也问不出她的话。 他一拧眉,有些不悦道:“云姑娘,说句不好听的话,我汤氏虽非京都一等门阀之氏,却也是名门望族,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冠武侯府的门。” 李云昭终于明白他的意思,微笑道:“哦……想必冠武侯府的门槛得有三尺高吧?那我可是真进不去。” 汤颂哑了半晌,终于发现这个人是真伶牙俐齿,还真能装蒜,你说东她偏答西,一句有用的话也套不出来。 他沉吟一声,又不死心地问,“难道,云姑娘受累奔波,却毫无目的?” “目的……”李云昭沉默片刻,“为什么一定要有目的呢,我作为一个乔国人,见国家栋梁受难,挺身而出有何不对?难道将军认为,世上全无侠肝义胆之人了吗?” 她藏匿在黑暗中的表情不变,双目盯着汤颂,忽然自胸腔而起地嗤笑一声,“我知道将军的意思,无非是觉得,我肯昼夜不停地奔波,请柳神医来救治他,是想利用恩情攀上冠武侯的这个高枝。” “将军不必担忧,我明日一早便会离开,绝不纠缠。” 她径直从汤颂面前走过,从容不迫中带着莫名的威压。 汤颂看着她走在昏暗的路上,四周的石灯内烛火摇曳,光影忽明忽灭,照着她的背影阴郁而孤寂。 忽然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背影。 第42章 良药苦口 汤颂是一军主帅,本不该离开战场。只因两国正在谈判,一时不会轻易挑起战事,他又牵挂兄长伤情,才将统领之职暂时交给成龄尧,护送汤予荷离开。 如今汤予荷清醒过来,汤颂不敢过多停留,带着一众亲卫,连夜赶回腾凌城待命。 李云昭连着好几天没好好睡一觉了,一沾枕头便脑袋昏昏沉沉,睡得死死的,直到次日申时才醒过来。 她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只觉饿得不行,爬起来收拾一下,晃晃悠悠地,直接去了府中的厨房。 本想找点吃的,却碰到陈敖也在厨房中,大马金刀地坐在灶前亲自熬药,一旁三个厨子和两个婆子正忙碌着做饭。 “云姑娘,你这是?”陈敖满脸疑问。 李云昭摆摆手,有些气虚,“饿了。” 她走到灶台前巡视一圈,撑着桌面,对其中一个厨子问道:“有什么吃的吗?快给我来点,我要饿晕过去了。” 饿死鬼的老毛病,挨不了一点饿。 厨子道:“有有有,炖的党参黄芪红枣鸡汤?刚刚好,您盛一碗喝,开开胃,一会儿晚饭就做好了。” 太守夫人再三叮嘱,一定要伺候好这些从京都来的大人物,府中的下人们生怕惹事,不敢怠慢,其中两个婆子擦擦手,抢着给李云昭盛鸡汤。 “姑娘,烫啊,您慢着点。”一个婆子盛了汤,另一个婆子看着她有气无力的样子,贴心给她搬了凳子坐下。 “哎,多谢了。”李云昭坐在凳子上慢慢喝汤,半碗汤喝下去,胃里才舒服许多。 陈敖瞥了她一眼,忽然捂着肚子,哎呦一声。李云昭抬头看他,关切问道:“怎么了?” 他嘶了一声,“不知道吃了什么,肚子疼得厉害。” 这话一出,在场的厨子婆子脸色骤变,其中一个厨子连忙惊慌道,“怎么会这样,我们做的饭菜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对啊!大人,我们每根菜叶都洗得干干净净,就是给我们一百个胆子,我们也不敢在饭菜里动手脚啊!” 陈敖没想到他们反应如此激烈,连忙摆手解释,“不是你们的问题,我昨日喝了隔夜的茶,兴许是茶水的问题。” 他一边站起身往外走,一边对李云昭道,“我,我得出去一趟,那个,云姑娘,大人这药马上就熬好了,麻烦你帮我送过去了!” 没等李云昭回答,陈敖已经走出厨房,捂着肚子飞快跑去。 李云昭瞧了瞧那火炉上的药罐,又看了看厨房里的其他人,“那个……谁能帮那位大人送个药?” 几人面面相觑,齐齐摇头。 李云昭长叹一口气,想到陈敖都亲自熬药,寸步不离地看着,必然是不放心其他人。她将药罐里的药汁倒出,放在盘子上,小心翼翼地端去。 房门前有两个侍卫守着,李云昭都认识,其中一个是齐连,另一个叫赵寅,皆是汤予荷的亲信,都知道她从前的身份。 他们俩一看见李云昭,一句不问,主动打开房门让她进入。 李云昭端着药稳步走进房间,面色从容,朝卧房内看去,便见汤予荷平躺在床上,墨河般的长发从枕上流淌而下,面容憔悴,长睫低垂,双目紧闭,不知睡没睡着。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本想放下药便走,但盘子放在木桌上不可避免地发出一声轻响。 她弯着腰,缓缓放平药碗,转头就看见汤予荷已经睁开眼,正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她。 骤然四目相对,李云昭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尴尬,“那个,你该吃药了。” 汤予荷淡淡道:“拿来吧。” 李云昭拿起药碗,想都没想,转手就递给他。汤予荷仰躺着看她,桃花眼中透着一丝疲倦,一副“你看我能自己喝吗?”的疑问。 李云昭捧着碗,正色发问,“需要我喂你吗?” 汤予荷垂下眼睑,低声道:“不愿意也没关系,不用勉强。” 一副被后娘欺负的可怜样,逆来顺受又强装坚强。 爹不疼,娘不在,地里一颗小白菜。 李云昭是那个后娘。 她坐到床边,用勺子搅了搅汤药,然后轻轻吹去热度,才送到他略微干燥起皮的唇边。 汤予荷张口喝了一口,剑眉不自觉拧起,“烫。” “烫吗?”李云昭又舀了一勺,耐心地吹了吹,再次送到他嘴边。 汤予荷微微扬起下巴去接,唇瓣触碰到瓷勺的边缘,却未能完全接住药汁,一半从嘴角流下,褐色的泛着苦味的药汁,顺着下颌流淌到脖子及耳根处。 李云昭连忙放下药碗,想去给他擦一擦,摸了摸身上,发现根本没带手帕,只好卷起衣袖来擦。 汤予荷倒是十分配合,扬起下巴,眼眸半垂着看她。 “不好意思。”李云昭讪笑一声,擦干他脸颊和耳下的药汁,又顺着脖子擦了擦。 汤予荷道:“没事。” 正当她触碰到他凸起的喉结时,因说话而轻微地动了动,李云昭手一抖,快速收回手,好像触碰到了毒蛇吐出的信子一般。 汤予荷满脸疑惑:“怎么了?” “没怎么。”李云昭重新拿起药碗,轻咳一声,“张嘴,张大点。” 汤予荷顺从地张着嘴,骤然被喂了一满勺,忽然呛咳起来,咳得脸都红了,顿时把李云昭吓了一跳,连忙伸手给他抚顺。 她心中暗自愧疚,不该着急。一脸歉意,惊慌道:“你没事吧,伤口疼不疼啊?” 汤予荷蹙起眉,老实回道:“疼。” “我,我去叫大夫!”李云昭脸色一僵,便要起身往外去。汤予荷却叫住她,“不用大惊小怪,我没事,把药喝完就好了。” 李云昭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半信半疑,“真的没事?” 汤予荷平静地叹道:“药凉了就更难喝了。” 她只好坐回去,一勺一勺慢慢地给他喂到嘴边,耐心十足地舀完一整碗药汁。 李云昭放下碗,见他嘴角沾了些许药渍,看了看自己的衣袖,忍住伸手去擦的冲动。 汤予荷琢磨着口中苦涩的味道,低声呢喃,“这药也太苦了……” 不论多么冷硬多么坚强的人,生病受伤的时候,总是难以避免的暴露出脆弱之处。 李云昭瞅了瞅他苍白的脸色,暗自叹气,起身快步往外走去。 汤予荷嘴唇嗫嚅,看着她的背影,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终有些失望地闭上眼睛。 第43章 始唤姓名 一刻钟之后,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渐行渐近,走进了房间。 汤予荷只听就分得清,这不是陈敖那种粗鲁人的脚步声,也不是他身边任何一个亲卫。 他心中一动,一睁开眼就看见李云昭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碟干桃果脯。 李云昭面无表情,将果脯递到他面前,从善如流道:“厨房的李妈妈给的,她说是本来给她孙子买的,便宜你了。” 汤予荷缓缓伸手,长指捏了一块果肉,放在唇边咬了一口,含在口中细细地品味桃肉独有的香甜的滋味。 压下口中苦涩的药味,他忽然道,“殿下看起来,这一年过得不错。” 李云昭冷了眉目,将碟子重重放在桌子上,“汤予荷,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才能认清事实?” 汤予荷抬眸看向她,一双桃花眼带着浅浅的水光,苦笑一声,“唤了殿下十几年,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李云昭不自觉拧起一对新月眉,深吸一口气,郑重道:“之前在奉姑,是我太武断,说的话太重,我不该那样说你。我知道你想帮我,可我确实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勇气。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不想用你们任何人的骨血来为我铺路。大家都好好的活着就够了,而且我也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汤予荷定定地看着她,问道:“殿下在向我道歉吗?” 李云昭憋了一口气,“对,李云昭跟你道歉,对不起。” 她一句对不起说完,房间内瞬间安静下来,汤予荷垂眸看着盖在身上的锦被,不知是不是被惊住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李云昭看不出他的心思,便直接问道:“汤予荷,你能不能放下?” “不能。”汤予荷一字一句道,“我心里放不下,希望殿下能解开我心中的疑惑。” “什么疑惑?” 汤予荷抬头重新将视线落在她脸上,深邃的眼睛晦暗不明,“殿下有没有怀疑过我背叛了你?” 李云昭别开目光,含糊不清道:“半信半疑。” 汤予荷眸中闪过一丝落寞,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那方鱼年呢,殿下可曾怀疑过他?” 李云昭微微低头,默然道:“没有。” 汤予荷闭了闭眼,一副自己为何要多此一问的失望神情,“奔波三天三夜,是为了什么?” 还能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不让你死翘翘,李云昭心中暗自腹诽,叹道:“正巧赶上,岂能袖手旁观。” 汤予荷沉默片刻,没有再继续自取其辱。他转头看着她的手,忽然道:“殿下,你手上有伤。” 李云昭下意识张开手,仔细地看了看,发现自己手指上有拉弓磨出的伤痕。 她才要张嘴,还没说话,汤予荷语气平静而坚定道,“我在腾凌城听说了,寮河关有一个神射手,那是殿下吧。” 李云昭和汤予荷曾比过很多次射箭比赛,每一次结果总是不分上下。 他们的箭术都承自同一个人:柱国将军汤彻。若要以同门论起来,李云昭还得喊汤予荷一声师兄。 李云昭笑了笑,算是默认了,表面谦虚实则自傲地道:“许久不练,手生了,谈不上什么神射手,都是他们夸大其词了。” 见她笑了,汤予荷低压的眉眼缓缓展开,微笑道:“等我好了,再比一场如何?” 李云昭朝他看去,看愣了片刻,笑道:“好啊。” 此时已是傍晚落日时分,有侍卫在门外敲了敲门,禀道:“大人,云姑娘,厨房把饭菜送过来了,现在可要用饭?” 李云昭早就饿了,一碗鸡汤已经消化得一干二净,她正想看汤予荷的意思,只见他瞥了李云昭一眼,瞬间心领神会,朝门外轻声道:“送进来吧。” 齐连和赵寅将饭菜端进来,搬了个桌子放在床边,齐连小心地将汤予荷扶坐起来,让他靠在软枕上,而后俩人将食盒里的饭菜整齐摆在桌上。 “大人,云姑娘,请慢用。”俩人说完,转身出去了。 汤予荷笑容淡淡:“殿下,请随意。” 李云昭眼看着汤予荷拿起碗筷,自给自足,哑然道:“我以为你坐不起来呢。” 汤予荷夹了一筷子的笋鲊,手一顿,眉目淡淡,“谢殿下关怀。” 关怀个屁关怀!李云昭斜睨了他一眼,早知道他自己能坐起来,她闲的没事才给他喂药! 李云昭瞪了他一眼,拿起汤盅里的勺子,恶狠狠地给他舀了一碗鸡汤,放到他面前。 汤予荷看了看她,嘴角翘起,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谢殿下。” 然而他刚拿起汤碗,低头看了一眼,笑容凝滞,“怎么又是鸡汤。” 一受伤就得喝鸡汤,喝得比汤药还稳定准时,汤予荷真不知道鸡汤是不是什么全能补品。 李云昭哂笑道,“趁热喝吧,凉了可不好喝。” 汤予荷皱了皱眉,沉重地看着碗里的汤水,仰头大口喝下。刚喝完正想将碗放到一边,李云昭眼疾手快地接过去,在他强烈拒绝的目光中,又舀了一碗。 “不用谢。”李云昭笑吟吟地将碗递给他。 汤予荷伸出手,又停在半空,“殿下……我不想喝了。” “可以。”李云昭将碗放在桌子上,漫不经心地发号施令,“以后别这么叫我了,不习惯也要改,让人听见,我们都会有麻烦的。” 汤予荷斟酌道:“云昭?” 李云昭不算平静的眼中闪过一丝波澜,愣了愣,很快回过神来,算是同意地点点头。 汤予荷嗓音低沉,好像含在口中琢磨,咬文嚼字地缓缓开口,“云昭。” 李云昭摆摆手,“就这么叫吧。” 他面上带着些许潦草的笑意,似满足,又轻唤一声,“云昭。” 李云昭蹙起眉,犹疑地看了他一眼,“干什么?” 他一本正经地解释,“我在练习,多叫几遍,叫习惯了,下次就不会叫错了。” 李云昭没搭理他,捏着一双筷子横扫桌上的菜肴,低头认真吃饭,不再说话了。 等俩人吃完饭,门外的两个侍卫换了班,进来撤掉桌上的残羹剩饭。 汤予荷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张帕子,在那儿优雅矜贵地擦嘴。李云昭瞪了瞪眼,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袖,卷了卷直接一抹嘴巴。 她又慢饮了一杯茶,难得平静地与他对坐消磨时光,不知不觉中多看了他几眼。 眼见天色已晚,李云昭站起来拍拍屁股,“你好好养伤吧,希望你早日康复。我呢,生意忙得很,明天就回奉姑了。” “殿下……” 李云昭眉一拧,冷声警告道:“汤予荷。” 汤予荷直勾勾地看着她,顺从地改口道:“云昭。” “我再问你一次,你放下了吗?” 汤予荷沉默了半晌,垂着眸子,面色带笑意,可那浅淡的笑容让人看着,丝毫感觉不出一点真诚,“放下了。” 李云昭面露愠怒之色,不悦道:“汤予荷。” 他忽然抬起头看她,微笑道,“我什么都可以放下,放心不下的,只有殿下。” 李云昭闻言,脸色僵硬,喃喃道,“什么?” “我说……” “那个,天色不早了,早点休息。”李云昭打断他的话,不小心撞了一下椅子,扭头仓皇而逃,袖子甩得飞起。 第44章 同归一路 夜里,陈敖大步走进房间,脚步声沉而重,他面带得意之色,朝汤予荷邀功地嘿嘿一笑,“大人,云姑娘刚走吧?” 汤予荷虚弱地靠在床头,轻咳一声,先赞扬道:“做得不错。” 他做事一贯凌厉,不爱夸人,陈敖骤然被他夸了一番,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脖子,“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汤予荷瞥了他一眼,淡淡吩咐道,“最近战事混乱,兵部的事务繁忙,你先行返回京都去吧。” “啊?”陈敖一脸疑惑,浓眉倒竖,沉声道,“兵部少了我又不是转不了,为什么要我先回去?再说了,我走了,谁来照顾大人?” 汤予荷悠悠道:“明日一早,云姑娘会离开丰城,你带其他人追上她,她若问,你就告诉她,你们有要事着急回去处理。” 他顿了顿,“接下来,知道怎么说吗?” 陈敖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眼神促狭地看着他,“大人,你这是要以身入局啊。那若是云姑娘不问呢?” “不问……”汤予荷沉吟片刻,笑道,“试试吧。” 试试那个人有没有把他放心上,再不济,也有十几年的交情,她总不会放任他一个人在丰城,置之不理。 从得知她为自己奔走三天三夜时,汤予荷就大胆猜测,自己在她心中,或许也是有一点分量的。 只要不是把他当敌人,试试又何妨呢。 天光破晓时,李云昭果然起了个大早,并未知会任何人,独自从太守府离开,骑着马往城外而去。 才离开城门没多远,就听到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一阵纷杂的马蹄声。 转头瞧见一行六七人骑马飞奔而来,为首的正是黑脸汉陈敖。 陈敖也看见了她,驭马停在她旁边,率先疑问道:“云姑娘你这是?” 李云昭攥紧缰绳,让走动的马儿停下来,“我正要回奉姑,你们这是要往哪儿去?” 陈敖脸色凝重,语气严肃,“最近北境不是打仗吗?京都来信,说南境各部也蠢蠢欲动,兵部因此事政务繁忙,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实在缺少人手,大人便派我们回去办事。” 李云昭闻言,眉头不自觉拧起,“你们都走了,那汤予荷呢?” “我也是这样担忧,但大人说太守夫人一向恭谨安分,应不敢怠慢。而且过几日谈判结果下来,届时汤将军和太守大人自然就回来了,太守大人对大帅一向尊敬,二公子就更不用说了,他二人必然会好好照顾大人的。” 李云昭愁眉不展,手指握着缰绳,“他让你们全都走了?一个都不留下?” 陈敖苦恼地叹气,“尚书大人催得急……云姑娘,我们不能耽误时间了,五日赶不回京都,尚书大人就要责罪了。” 他朝李云昭拱拱手,“我们先行一步了,告辞!” 话才说完,八人就像离弦之箭飞出,哒哒的一阵马蹄声后,面前的道路只余飞扬的灰尘。 半个时辰后,李云昭带着自己留在丰城的四个亲卫回到了太守府,去汤予荷的房门前一看,果然空无一人,一个侍卫都没有。 她气势汹汹地推开门走进房间,看见汤予荷正躺着发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就骂:“我说你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 汤予荷惊讶地看着她,“殿……云昭,你不是走了吗?” 李云昭拧眉瞪他,劈头盖脸地斥道:“你以为这是你家,这是京都吗?躺在这里动都动不了,随便一个人进来就能掐死你,还敢一个侍卫都不留。就吴枋那个蠢物,兵部多几个人少几个人又能怎么样,没人手不会去各部协调吗,千里迢迢从丰城要人回去,他怎么不上天去调兵遣将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到底长没长脑子?” 汤予荷怔怔地看着她,像是被她骂傻了。 他偏头咳了咳,唇角翘起一个异样的弧度,捂着嘴很快就压了下去。 “没事的,我心里有数。” 李云昭冷笑一声,“你要有数就不会受伤。” “我把尤鼎杀了。”汤予荷温声道,眉眼飞扬,一副骄傲求表扬的神情。 李云昭被噎了一下,看了他半晌,指责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她转身出门,对站在门外的四个亲卫道:“这段日子你们就在这里,照顾好汤大人,别让其他人随意进门来,事情办好了,有重赏,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谁也跑不了。” 四人皆是方鱼年刺史府中的兵卫,到李云昭手下已有一年,忠诚坚定,对她的命令无有不从。 他们没有疑问,齐声回道:“是。” 李云昭满意地点点头,双手一背,大方道:“回去给你们加薪。” 四人对视一眼,提高声音回道:“多谢姑娘!” 李云昭捞钱捞得凶猛,各个产业开遍奉姑,他们都知道李云昭有钱,比刺史府还要有钱。 李云昭想了想,负手返回房间,公事公办地开口道:“你身边没有人守着不行,这段日子,就让我的人留在这里照顾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们。” 汤予荷一愣,手指轻轻抓着锦被,垂眸柔弱道:“那你呢?” “我自然还要回奉姑。”李云昭想都没想,便道,“你该不是想让我留下来照顾你吧?” 她话一出,汤予荷似被戳中心事,顿时沉默无言。 “那,我先走了。”李云昭说完便要转身而去。 “云昭。” 见她要走,汤予荷连忙轻唤一声,在她疑惑的目光中,期期艾艾地开口试探,“能带我去奉姑吗?” “你去奉姑做什么?” 他没有解释,只是望着李云昭,“可以吗?” 一双深邃的桃花眼盈盈秋水,带着央求的意味,放在那本就苍白憔悴的脸上,简直—— 李云昭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瞧着床幔边的帘子,沉声道:“首先,你这副身体,经不起奔波折腾,其次,我这么堂而皇之地把你带走,到时候汤颂追究起来,我不好分辩。” 汤予荷嗓音低哑,失落道,“这次能遇到,全凭运气。等我回到京都,你我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一面,或许这次就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他声音越来越低缓,最后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我只是想看看,你在奉姑过得怎么样,看一眼,我就放心了。” 这次轮到李云昭沉默了。 她不会回到京都那个权势之地,等她赚够钱,将来闲云野鹤,游山玩水,更难再见一面了。 见她脸色凝重,有所动摇,汤予荷又柔柔弱弱地道 :“我躺了好几天,身上都要生疮了。而且从腾凌城回到丰城的路更加崎岖难走,我都好好地回来了,再者,大夫说适当动一动也好。” “殿下……” 李云昭旋即给了他一记眼刀,“汤予荷!” 汤予荷仰头看着她,蹙眉委屈道,“云昭……” 李云昭瞪着他,磨牙凿齿,愤愤暗骂:一个大男人,撒什么娇! 这谁受得了,见了鬼了。 第45章 路遇故人(一) 平川旷野上,有一辆两匹马拉着的马车行驶得稳定匀速,马车前后都有俩人,周遭有风袭来,带着灰尘与枯叶,吹到一行人的脸上。 骑马的护卫擦了擦脸上的灰土,用帕子围住了半张脸,扭头对旁边的绿衫女子道:“姑娘,今日风大,不如进车里去吧。” “不用。”李云昭也用围巾裹了脸,对赵护卫摇摇头,低声道,“车里那位是咱们的贵客,可不敢怠慢了。” 李云昭最终还是带着汤予荷上路了,不为别的,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只要把他带到奉姑十日游,包食宿,顺带帮忙解决换药熬药这等琐事,他就给一千两纹银! 而且他已经先行给了三百两定金。李云昭觉得这个买卖简直不要太划算,这可比她的酒楼一个月的收入还多。 有钱不赚王八蛋,有便宜不占更是千年老乌龟。 赵护卫与她闲聊,好奇地问道:“姑娘,那便是柱国大将军汤大帅的亲儿子?” 李云昭点头,“是啊。” 赵护卫回头看了马车一眼,眼神充满敬畏,感慨道:“听说冠武侯在腾凌城,一剑砍下了那尤氏老贼的头颅,亲手为汤大帅报了仇,可真是虎父无犬子,一脉相承的英雄血气。” 李云昭道:“是吧。” 是吧,很奇怪的回答,似肯定又似疑问,似骄傲又似谦卑。 赵湖原没有那个心眼多想,只是看了看李云昭,心里好奇她为何与冠武侯那么熟络。 她姓云,一年前不知从何处而来,据说是方刺史的妹妹,至于是表妹还是义妹,方刺史也没有明说。 她为人做事十分果敢聪明,是赵湖原这辈子见过的最厉害的女子,什么都行,什么都会,比奉姑十年出一个的神童廖秀才,还要有学问。 这样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也许除了方刺史,没有人知道。 赵湖原问:“姑娘,你命我们在丰城盘下的两个铺面,准备用来做什么营生?” 李云昭瞥了他一眼,平易近人地问道:“如果是你,你想用来做什么?” 赵湖原读过几年书,因为家境贫寒,没能继续读下去参加科举,只能改行练武,十四五岁就参军做兵丁,后来被分到府衙,又入了太守府。 他跟在李云昭身边偷师,学了不少东西。 他勤学好问,人也上进,李云昭有意提拔他做自己的左膀右臂,便经常给他开小灶,点拨一二。 赵湖原想了想,“按着地方特色来考虑,丰城地大物博,地势平坦,土壤也比别处肥沃得多,种的粮食产量高。我们去打听了一下,丰城每年约有三分之一的粮食要往外销,姑娘可是想要做粮食的买卖?” 林云昭颇有些欣赏地看了他一眼,“嗯,说的不错,还有吗?” “还有……”赵湖原沉吟一声,摇了摇头,“我想不到了,请姑娘明示。” “民以食为天,粮食是国民之根本,丰城临近两国,咱们乔国与漠族、北临国都有矛盾不断,什么时候打仗都是说不定的事情,例如这一次的高旦村一案引发战事,却是始料未及。” 李云昭从容道:“丰城的粮食买卖一直有官府管控,只能往南边运送,在国内买卖,这几年南边无灾无涝,粮食也不缺,所以丰城买卖粮食的商户并不多。等这次谈判过后,腾凌城扩张,漠族若肯臣服,或可两国通商,丰城又有各种的货运方式,陆运水运都很方便,” “可如果漠族不肯臣服呢?” 李云昭微笑:“那一定是继续打,打都打了,不把他们打痛了,打怕了,岂不枉费十几万将士的热血雄心?” 赵湖原点点头表示赞同,“那姑娘何时着手丰城的生意?” 李云昭道:“奉姑西城那家米铺不是生意做得不错嘛,老板叫陆勇,据说在别的州郡开有分店,我想把他拉入伙,这事我就交给你了,你去找他谈一谈。” “我去?”赵湖原大为震惊,指着自己,重复问道,“我吗?” “不是你是鬼啊,你背后还坐了一个人不成?” 赵湖原莫名感觉后脖子一阵凉意,伸手搓了搓脖子,才犹豫道,“那么重要的事情……我怕我办不好,误了姑娘的事情。” “办了才知道能不能办好。”李云昭哼笑一声,手指握着缰绳甩了甩,往前纵马而去,语气轻飘飘,“若是这点事情都做不到,你也不用跟着我干了,回太守府去给方刺史看门吧。” 赵湖原闻言,脸色一变,立即改口道,“不,我会办好的!请姑娘放心!” 李云昭已经跑远,不知听没听到他的话。 她策马先行,在傍晚到了崇山驿站,先订了几间上房,然后又点了一桌食物,外加一锅老母鸡汤,便大喇喇地坐在大堂等汤予荷一行人到来。 掰着水煮花生,手指剥开壳子,又去掉上边一层皮衣,才将一颗一颗圆滚滚的花生扔进口中,慢慢咀嚼脂香。 有一阵马蹄声与车轮声传来,声音越来越清晰,一直进到了院子,李云昭闻声看去。 便看见有一支足有三十人的队伍陆陆续续涌入了驿站。这个队伍全是青壮年的男子,虽身穿常服,但行动训练有素,看起来都是练家子。 李云昭看了看,发现他们所乘的马匹高大,体型匀称,虽然没有标记,不是战马,但也不是普通老百姓能驯养出来。 那群人下了马,停在原地,好像在等待什么人。 李云昭又看了看,便见后方有一辆马车驶入院子,晃晃悠悠地停下来。 有人上前掀开车帘,对马车内的人低声道:“大人,崇山驿到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车内伸出,一截宽袍白袖先露了出来。 又是个大人物啊。李云昭正心想,目光落在白袖上,下一刻,只见一个身形偏瘦,举止自若的男子从马车中出来。 他束发的是巾布,身上穿的是麻衣粗布,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样玉珏配饰,完全不像个大人物,倒是个穷酸秀才。 看到他的脸时,李云昭心中不禁咦了一声,大感吃惊。 是一个老熟人——林效。 那三十来个壮士对他很是恭敬,等他先走进驿站大堂,后头的人才井然有序地跟上,站位和走路姿势非常讲究,排列整齐,谁为尊为长一目了然。 见一行人晃晃荡荡地进了门,驿丞急忙上前去迎接,“大人,有何吩咐?” 第46章 路遇故人(二) 林效踏入大堂内,目光环视一圈,寻了个离李云昭最远的桌子坐下,对驿丞道:“来三十一碗汤面。” 驿丞应了一声,瞧着外边天色已暗,犹豫地开口问道:“诸位大人可要住宿?” 林效示意门口众人找位置坐下,“还有多少间空房?” 崇山驿不大,驿站也就十六个房间,六间上房全被那绿衫女子给包了。驿丞有些战战兢兢地回道:“还剩十间。” 林效倒了一碗茶水,摆手道:“不必了。” “哎,那您稍等。”驿丞又应一声,转身走进厨房煮面去了。 那三十个男人坐了满堂,李云昭一个人坐着一个桌子,一抹绿色在人群中十分显眼。 她打量他们的时候,林效远远地看了她一眼,以为她害怕了,温声安抚道:“姑娘不必担忧,我们吃完便走。” 呵呵,善解人意解语花,林效果然还是那个懂事乖巧的好孩子。 李云昭朝他微微颔首,收回目光,低头继续剥花生。 大堂内有三十余人,却十分安静,林效看起来文邹邹的,实则治下极严,属下一律不敢开口闲聊。 没多一会儿,门外又传来了马蹄声,李云昭望去,看见赵湖原进了院子,后头的那辆马车行驶得还算稳定。 四个护卫下了马,将马牵到马厩拴起来,俩人上马车去扶汤予荷。 汤予荷这一路躺在软榻上,可还是颠簸得伤口发疼,脸色越发苍白,被护卫搀扶下马车时,脚一崴,差点从马车上摔下,还好护卫将他扶稳了。 风大夜冷,赵湖原贴心地将马车里的狐裘拿出来,披在他身上。他裹了裹狐裘,俊脸惨白,病殃殃的,真是好一个弱柳扶风的病美人。 病美人被扶着走进大堂,又被门槛绊了一脚,差点摔个狗吃屎。 汤予荷嘶了一声,捂着心口,可怜巴巴地望向李云昭,见她安然地坐着不动,眼神越发委屈。 李云昭看得一阵心惊,眉头不自觉就皱起来,心道:“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绊的!” 此时林效也在审视着汤予荷,见他脸色不太好,眉头微蹙,开口道:“汤大人?” 汤予荷转头瞥了他一眼,虚弱道:“林大人,你也在啊。” 他说完这一句,丝毫没有要和林效寒暄的意思,径直走向李云昭所在的桌子,撑着桌子,慢吞吞地坐下来,好像困难极了。 看着他虚弱无力的样子,李云昭啧了一声,“坐不下就别坐,逞什么强,去房间躺着。” 许是她的语气太过冷硬,林效一干人等不由多看了她一眼,一双双眼睛审视猜测着什么。 汤予荷捂着嘴咳了一声,“躺着更累人。” “虽然你给的钱里包括药钱,但是路上没有大夫,出了事我可管不了你。”李云昭倒了杯热茶,推到他面前,“一会儿你得写个保证书,要不然你有什么意外,汤颂将军追究下来,我们可承担不起后果。” 她声音不大不小,清脆婉转,坐在远处的林效也听得一清二楚。 汤予荷伸手握着茶杯,低眉含笑,林效见到他出现在这里,必然会心生疑惑,她这话是告诉林效,他们之间存在某种交易,以此和他撇清关系。 他喝了一口热茶,点头道,“好啊,不过要我写保证书,尾金得减去三百两。” “凭什么?” “你说会保证我安然无恙地到达奉姑,现在又说路上出了事便不管我,还要我写保证书,撇清你们的责任,如此买卖,云姑娘倒是会做呢。” 李云昭哼了一声,“减三百两,不可能,最多五十两。” 汤予荷笑了笑,讨价还价道:“二百五十两。” “五十两。” “没有你这么做生意的。” “十两。” “好吧。”汤予荷瞬间甘拜下风,“五十两就五十两吧,不过我有条件。” 李云昭看了看他,“什么?” 汤予荷嗅到厨房飘来一股熟悉的味道,脸色微变,严肃道:“别再给我喝鸡汤了。” 话音刚落,驿丞便端着一盆鸡汤出来,放在了他的面前,擦了擦手,又转头对旁边的林效道,“大人稍等,面条马上就煮好了。” 林效点了点头,平静地等待着。 对汤予荷说的话李云昭置若罔闻,盛了一碗鸡汤,又放到他面前,笑盈盈地道:“喝吧,别浪费了我一片心意。” 汤予荷看着面前的一碗‘心意’,心下千回百转,唇边挂起一丝笑意。 “既然是云姑娘一片真心实意,那我却之不恭了。”他咬咬牙,伸手端起,一脸痛苦隐忍地灌下。 李云昭看着他一副柔弱可欺的可怜样,莫名心情愉悦,笑容逐渐灿烂,“慢点喝,别急,还有很多,全是你的。” 汤予荷闻言,一脸菜色。赵湖原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不由有些同情,想帮他一把,弱弱问道:“云姑娘,我也想喝鸡汤。” 李云昭瞥了他一眼,“你也病了,伤了?” 赵湖原摇了摇头,低头默默剥花生。 驿丞很快从厨房出来,端上汤面,搬了好几趟,才把三十一碗汤面上齐,手拿着木盘,有些气喘吁吁,一边擦汗一边对李云昭一行人又道,“几位稍等。” 林效一行人吃得快速,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一碗碗汤面连汤带水喝得干净,便唰唰起身,整齐有序地往外走去。 “汤大人。”林效起身面向汤予荷,朝他拱手,“我先行一步了,告辞。” 他不是个磨蹭的人,说完不等汤予荷的应答,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李云昭抬头看去,目送他消瘦却挺拔的背影上了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她的视线。 一行人翻身上了马,朝大道驱马而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迅速消失在暮色之中。 见李云昭还怔怔的看得出神,汤予荷放下空碗,虚弱地咳了一声,“看什么,人家已经走没影了。” 李云昭问:“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吗?” 汤予荷哼道:“我怎么知道。” 李云昭瞥了他一眼,他便乖乖开口道:“今陛下器重他,他年纪轻轻便任礼部侍郎兼中书侍郎,眼下约莫是谈判的结果下来了,陛下信任他,左右是让他去监管腾凌城的后续事宜罢了。” 要说汤予荷这种人算天之骄子,那么林效绝对是鸡窝里飞出来的凤凰,不靠家世,不靠人脉,凭着一股韧劲,自己一路走到如今万人之上的高位。 当然,其中缺少不了气运,他运气好,碰上了李云昭。李云昭还是长生公主的时候,就给过小穷酸林效很多帮助,很多机会,甚至力排众议,选提他做探花郎。 第47章 回到奉姑 李云昭道:“做什么语气酸溜溜的,羡慕人家你就上进点,明日做到三公之一,也不枉我……” 驿丞又从厨房出来,端了几盘菜和几张烤饼还有一碗清粥。 李云昭噤了声,接过清粥放在汤予荷面前,“吃清淡点,伤口恢复得快。” 汤予荷看着白花花的米粥,觑了她一眼,嘀咕道:“怎么还是这么抠门。” “我这是为你着想懂不懂,什么抠门,不识好人心。” ‘为你着想’汤予荷琢磨着这四个字,配着白粥喝下,也觉有了些滋味。 一路走走停停,到达奉姑已是四日之后。 李云昭在奉姑有自己的宅院,距离刺史府不远,不过一街一巷的距离。 得知她回来,知春已经带着一群下人在府外恭候,一身蓝白的衣裳,亭亭玉立,温雅贤淑,那阵仗如同小媳妇迎接归家的郎君。 见着李云昭骑马而至,知春连忙上前去扶她下马,“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李云昭瞧着她满面春风,挑眉问道,“这是有什么好事么?” 知春眉眼带笑,“那可不是,方大人替咱们谈下了好几单生意呢,上次你去元锡看的那家酒庄,肯跟我们合作呢,昨日才送来一百坛酒,晚上去酒楼看看,便知道卖得如何了。” “干得好。”李云昭点头,又看了看她,警惕地疑问道,“你没去谈什么生意吧?” “没有!”知春一跺脚,秀眉倒竖,一副委屈的神色,“方大人连跟都不让我跟着,一个人的面都没见到,怎么谈得了嘛!” 李云昭拍拍心口,心有余悸道,“那就好,那就好。” 她一直担心,回来会听闻噩耗,半副家财被知春这个糊涂蛋拿去倒贴生意伙伴,那她这一年可真是白干了。 知春愤愤,“姑娘!” “好了好了,去收拾一间屋子出来,有客人来了。” 话音刚落,马车的门打开,一个披着狐裘的病美人款款下马。 他站在风口中,有风吹起他鬓边的发丝,连带狐裘上的毛鼓动着,日光正好落在他的脸上,如同照了一颗皎洁的明珠,熠熠生辉。 府外一干恭候着的侍女仆从都看呆了。 他低头用手帕捂着嘴,虚弱地咳了咳。 然而预料的关怀没有,李云昭啧了一声,对赵湖原几人道,“站那吹什么风,扶进去啊,别又让他找借口扣我的酬劳费。” 汤予荷彻底没了表情。 “汤大人?”知春一看,屁颠屁颠跑上前去,对他拱手行礼,恭敬道,“见过汤大人。” 汤予荷看了她一眼,眉目淡淡,矜持地点头,“不必多礼。” “知春。”李云昭唤了一声,知春又屁颠屁颠地跑到她跟前。 “这样,你带他进去安置,晚点安排酒楼送些好菜到府里来。好好招待着,他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 她话音虽小,汤予荷却听得分明,当即蹙眉,疑问道:“你要去哪?” “我去刺史府一趟。”李云昭朝他摆摆手。 汤予荷神色微变,一脸戒备,想都没想就道:“我许久没见过方刺史,正好,我也去看看他。” 见他一脸认真,李云昭不想和他在家门口扯皮,无奈同意道,“那就走吧。” 从云宅步行到刺史府,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俩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去。 汤予荷在后边走得慢慢悠悠,出声道:“别走那么快,等会我不行吗?” 李云昭只好停下脚步,等他跟上,俩人并肩同行。 走着走着,汤予荷忽然开口,“方鱼年三十岁了吧?” 李云昭略一思索,纠正道:“二十九。” “那也三十了。”汤予荷居高临下地斜睨她,关切道,“他孤家寡人的,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没成家,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隐疾?这可不能藏着掖着,该看病还是得看病,可不能讳疾忌医啊。” 李云昭不知他怎么就说起方鱼年的事情,忽然想起汤颂和她说的那番话,哼笑一声,“方鱼年好得很,你管他干什么,先管好你自己吧。” 汤予荷却轻声道:“二十岁和三十岁差别还是很大的。” 李云昭道:“多活十年,差别能不大吗?你和十岁的娃娃相比,差别大不大?” 汤予荷无言以对。 到了刺史府门前,李云昭大摇大摆走上前,熟稔地问守门的府兵,“刺史大人在不在?” “回姑娘,刺史正在府中。” 移步进入府中,穿过前厅,行至后院中,巨大参天的银杏树下,有一头顶落满金叶的亭台,其中俩人正在亭内对弈。 一男一女,男子身穿浅色的常服,眉目清淡如水,正是方鱼年。 女子身穿一袭橙色明媚的襦裙,弯眉如月,杏眼明眸,唇如含珠丹,容貌姣好,珠钗环佩,瞧着是个珠圆玉润的丰腴美人。 李云昭踩着银杏叶走近,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亭内俩人已经发现她,方鱼年落下一子,头也没抬,语气不咸不淡,“哟,知道回来了,提了几个人头回来啊?” 橙衣的美人正要起身去迎她,目光落在她身后的汤予荷身上,捂着嘴啊呀一声,诧异道:“这是你抢回来的俘虏吗?” 李云昭一愣,呵呵一笑:“水淼姐姐,你可真会开玩笑。” 方鱼年闻言抬头看去,与汤予荷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他眉头微蹙,“侯爷?” 汤予荷拱手,温声道:“方刺史,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方鱼年默默看向李云昭,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哦……我说呢,战事早就结束了,迟迟不归,还以为是钻那个钱眼去了,原来是……” 他话说一半,却止住了,笑而不语地看着李云昭。 三人齐齐看向李云昭,她一时有些尴尬,轻咳一声,向汤予荷介绍道,“这位是杨水淼,杨姑娘。” 杨氏是奉姑的富豪,而杨水淼是杨家掌权的大小姐,主管家中珠宝行,是李云昭做生意的第一个合伙人。 李云昭刚开始做生意并不容易,方鱼年便拿官威压制,强逼杨氏和李云昭合作,他后来又帮李云昭和杨水淼谈过几次,一来二去便熟络了。 李云昭又指着汤予荷,对杨水淼道:“冠武侯,汤予荷。” 杨水淼虽然远在奉姑,但也对汤氏和冠武侯有所耳闻,惊讶地看了看他,很快镇定下来,盈盈行礼道:“不知竟是冠武侯,小女子冒犯了,还望侯爷海涵。” 汤予荷端得一副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微笑道:“杨姑娘不必介怀。” 第48章 匿影藏形 “云昭,来。”方鱼年对李云昭使了个眼神,拉着她走到一旁,避着那二人窃窃私语。 有一阵风吹来,树叶哗哗落半空,李云昭伸手抓住一张金灿灿的银杏叶,捻在手中把玩,“怎么了?” 方鱼年压低声音,小声道:“林效奉命去腾凌城就任,五日前路过奉姑,特意来了我这一趟,他提起桐山皇陵,说守卫松散,有些陪葬品被盗墓贼盗去了,还问我要桐山皇陵的宫室图,我有些摸不清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回来的路上碰到他了。”李云昭思索片刻,手指不自觉用力,咔擦咔擦折断银杏叶的根茎,“这事挺奇怪的,皇陵失窃关他礼部什么事情,他也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啊。” 方鱼年道:“我在想,是不是跟你……皇陵的那具假尸体有关。” “如果是这样,那他就是发现了什么,故意来试探你的。”李云昭神色沉重,“如果,我说如果,这件事捅出来,你作为山陵使,弄丢先帝遗体,是为首罪,要查的话必然会先查到你头上的,到时候就是革职查办,押解回京,你岂不是完蛋了。” 她沉思默想许久,扔掉掐得凌乱的银杏叶,“这样,你先派人去和无言大师通通气,看看舅舅怎么说。” “好吧。”方鱼年一脸难言,长叹一口气,“我明日就让人去办。” 李云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都是猜测,不一定的事情。” “担心的人是你吧。”他叹息一声,瞥了一眼院中那长身玉立的白袍公子,扬了扬下巴,语气促狭,“我说,怎么又和汤大公子勾搭上了,不是说老死不相往来吗?” 李云昭瞪眼咋舌,“什么勾搭不勾搭的,说话这么难听呢。” 方鱼年露出一副和蔼的笑容,拿出了长辈的款,老气横秋道:“那你把他带回来是什么意思?若是有什么想法,跟我说。我勉为其难去京都一趟,上侯府去求提亲去,成不成的,在此一搏。” 李云昭算是知道了,有些人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要是放在他自己身上,必然又不乐意别人拿他取笑。 她嗤笑一声,尖酸刻薄道:“要这么说,才是我应该准备准备,给你添置一百抬聘礼,不然杨家那样的大户,不知道肯不肯把掌上明珠嫁给你这个老东西。” “你!”方鱼年指了指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 “别你你你的了。”李云昭想到汤予荷说他一大把年纪了,不由地也惆怅起来,拍掉他的手,一本正经地道,“我说真的,别磨磨蹭蹭不好意思,你不知道杨家正在给水淼姐相看夫家了吗?过了这村没这店,你要再拖下去,等到人家大婚的那天,你就是去投护城河也没用。” 方鱼年白了她一眼,负手朝汤予荷走去。 “侯爷。” 李云昭急忙哎了一声,怕他跟汤予荷胡说八道,拔腿急忙跟上去,“鱼年哥!” 方鱼年眉毛一挑,淡然哂笑,对汤予荷伸手示意,“侯爷,外边风大,请进房内说话。” 眼下入了秋,落叶纷纷,三五句寒暄也是平平淡淡中夹杂着萧索之意。 方鱼年请三人进入室内,命人摆上席面,酒肉上桌,清酒倒满金樽。 他举杯向三人,颇有些正经地开口:“这一杯,敬侯爷,敬前线拼杀的将士们。” 这是个严肃庄重的话题,汤予荷也一脸正色,刚要举起酒杯,便听李云昭头也没抬地轻咳一声,不容置疑道:“喝茶。” 她话音刚落,几人的视线就朝她投来,特别是杨水淼一脸好奇探究。 汤予荷端着酒杯愣了愣,李云昭不悦地解释道:“不是受伤了吗?” “云姑娘提醒的是。”汤予荷轻声细语,乖觉地放下酒杯,自己倒了杯热茶,举起热气腾腾升起的茶杯。 “敬——已逝英魂。” 李云昭举起酒杯,沉默片刻,沉声道:“敬,生者。” 杨水淼想了想,笑道:“那我敬天地神灵,希望诸位先人在天有灵,护佑天下太平,让咱们的日子越过越好。” “说得好!”方鱼年仰头一饮而尽,犹觉不够畅快,接连倒满三杯,举杯豪饮。 酒过三巡,场面话也说尽了,有人已经喝得脸红微醺,便开始嘴无把门,大放厥词。 “云昭,前几日你不在,又有人上门提亲,不过都是些花拳绣腿的世家公子,我看你也瞧不上,便帮你打发去了。” 方鱼年摇头晃脑,半眯着眼,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絮絮叨叨道:“不过有一个,我看还行,是全州刺史府的长子,叫……唐钊!那小子人品相貌都不错,你若愿意,我便写信让他来,你们见一见。” 李云昭一看就知道他开始演起来了,至于演给谁看……她手指握着酒杯,磨了磨牙,转头对旁边的侍女吩咐道:“刺史大人喝醉了,去取醒酒汤来。” “是。”侍女应声退下。 “那个唐钊,我倒有见过两面。”杨水淼听得认真,在一旁附和道,“人嘛长得高大周正,就是为人处事很有一套自己的作风。” “什么叫有一套自己的作风?”汤予荷笑问道。 杨水淼耸肩笑了一下,“简单来说,就是认死理。” 汤予荷似不屑地轻笑出声,幽深的目光瞥向李云昭,又重复一遍,“认死理。” “哎。”方鱼年一看,又道:“还有……还有一个骑兵营副将廖蔼,那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男,容貌可比兰陵王,而且武力超群。” 李云昭忍不住扶额冷笑,“你记得倒是清楚嘛。” 方鱼年道:“毕竟是你的婚姻大事,家中没有长辈,我作为兄长,自然应该替你好好看看。” 杨水淼哎了一声,眼睛一亮:“那个廖蔼我也见过,那容貌确实不俗,身高八尺,英姿伟岸,骑马打长街而过,不知迷倒多少姑娘呢。” “是吗?”李云昭一向酷爱美色,在奉姑一年,竟不知有此绝色天骄,不由的有些好奇起来,“我怎么没听说过?” 方鱼年殷勤道:“你日日忙着打理生意,自然是没听说过,这次他也随军出征,待归来之日,我就叫他亲自来见你。” 汤予荷一听,不自觉捏紧了手指,剑眉蹙起。 第49章 暮色渐浓 见李云昭似乎对廖蔼有些兴趣,方鱼年怕说多了反而惹她反感,便点到为止,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此时侍女正好端上醒酒汤,他顺势喝下一碗,歪着身子伸手扶着脑袋,“各位见谅,我实在不胜酒力……” 戏演完了可不就要散场吗? 杨水淼看着他一副难受的样子,贴心地开口道:“夜深了,我们就不叨扰刺史大人休息了。” 她转头低声吩咐侍女,“刺史大人若是实在不舒服,便叫人去西城匀生药铺抓些药,那家药铺有醒酒安神的药,拿来煮上一碗,很管用的。” 侍女认真记下,点头道:“是。” 李云昭听得分明,暗中啧啧称奇,放下酒杯起身,斜睨了首座的方鱼年一眼,笑道:“有劳水淼姐姐这么惦记鱼年哥,我这个做妹妹的,却是不如了。” 杨水淼低眉含笑,解释道:“毕竟刺史大人这么照顾我们家的生意,前一段时间,铺子闹了些事情,还多亏刺史大人帮忙才得以平息。” “对!”李云昭抚平衣袖,乌黑的眼睛一转,笑呵呵道:“二位这不是互相照顾嘛,顺便把婚事也照顾照顾吧。” “啊?”杨水淼睁着一双大眼,被她直白的话打得猝不及防。 方鱼年扶额,闭了闭眼,低着头当作没听见。 李云昭往门口走了两步,一脸要做坏事的贼笑,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杨姑娘,方刺史可说了,以后你们家的生意,他罩着了!他钟意你很久了,想娶你为妻!” 杨水淼芙蓉水色的脸颊骤然泛起红晕,整个人呆若木鸡,她下意识转头看向方鱼年,却见他垂着头,并未反驳。 气氛凝滞微妙。 李云昭环视他二人一圈,一脸得逞,笑得张扬,伸两根手指,忍痛割爱道:“我给你们随两个铺子,一家酒楼,再多的可没有了。” 方鱼年见她越说越离谱,捏了捏眉心,无奈抬头看向她,低声斥道:“酒量不行就别喝,喝点酒就胡扯什么,尽胡说八道,杨姑娘在这是我的贵客,岂是你能拿来开玩笑的。” 李云昭对杨水淼道:“说他自己呢。” 杨水淼的耳根涨得通红,低眉含首,低声道,“云昭,别拿我们取笑了。” 什么开玩笑,李云昭才不和他们辩驳,对杨水淼挑眉笑道:“我先走了啊,他肯定没喝醉,一会儿他要是不送你回家,那他就是心虚了。” 她说完,也不管汤予荷,双手摆着衣袖,快步离开厅堂。 汤予荷看了这一出乱斗,见她离去,便也起身道:“方刺史,杨姑娘,告辞。” 方鱼年是引火烧身,哪里还管得上他,心烦意乱地拱拱手,“汤大人慢走,恕我不能相送了。” 汤予荷脚步匆匆,单手轻扶着心口,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廊下橙黄的灯笼光影下,晚风吹得灯笼摇曳,映得她的身影在地上也幻化变形起来,像皮影戏一般,摇摆鼓动。 她站在光与影中,背影笔挺,长发被风吹动。 有两个侍女在提着灯笼站在院子,恭敬地候着,等着为他们照亮面前昏暗的路。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李云昭才抬脚继续走去。 汤予荷伸手朝一旁的侍女要来灯笼,摆手遣退二人,走上前与她并肩而行。 小的时候,他就一直站在她身边,虽然提灯笼这种小事轮不到他来做,但是做起来,也得心应手。 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做不了的。 俩人一路走着,沉默无言。她没有开口,汤予荷也始终缄口不言。 这种焦灼的氛围让李云昭莫名有些郁闷,不知道为什么郁闷。 路过景园,周围草木被风吹得簌簌响动,有枯黄的落叶不断被扫落,在光滑的鹅卵石小道上铺了一层。 李云昭目不斜视,看着眼前石灯昏暗的小路,并未看脚下,落了脚,毫无防备,忽然踩到了一个软滑有弹性的东西。 “哇——”的一声,李云昭只感觉脚底下有什么鼓动,她心下一惊,脚下打滑,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殿下!”汤予荷大惊,连忙去扶她。 灯笼的光照在树叶散落的地上,只见一只黑乎乎的,一身疙瘩麻麻赖赖的癞蛤蟆瘸着一条腿,“呱——”的一声,从李云昭眼前蹦进旁边的池塘。 李云昭看着脚底下一点黏腻的血迹,蹙额颦眉,咬着牙一阵恶寒,“好恶心啊,什么玩意!” “是只癞蛤蟆。它们喜欢晚上出来活动觅食,这条路又靠近池塘,所以难免会遇到。”他伸手去拉她,温声道,“要注意看路啊。” 李云昭抓着他的手臂从地上爬起来,刚走两步,脚踝传来一阵刺痛,不自觉痛哼一声。 汤予荷疑问:“怎么了?” “……崴着脚了。” 汤予荷蹲下身,手指撩开鞋袜,照着灯笼一看,那肌肤白皙的脚踝已经红肿了起来。 他伸手指腹摩挲着轻轻碰了一下,见她忍不住瑟缩,没敢用力,又帮她提起鞋袜, “先回去吧。” 李云昭动了动脚腕,咬牙道:“疼,走不了,你去叫人来吧。” 汤予荷没有犹豫,俯身弯腰,对她道:“上来。” 李云昭看着他的背,嫌弃地伸手拍了一下,不悦道:“你自己还伤着呢,一会伤口裂了想栽赃到我身上是不是?想坑我,不可能,闪开吧。” “不会的。”他语气笃定,转身将灯笼塞到李云昭手上,又弯腰下去,“赌不赌?要是伤口裂了,我给你一万两。” 这不是白白便宜她吗?李云昭怀疑他脑子被门夹了,满脸疑问,“你没说错吧,给我一万两?” “嗯。” 她愣了好半晌,偏过头,哼了一声,“不要,给我叫人去。” 汤予荷嗓音清爽,含笑道:“你心疼我。” 李云昭转头看着路边的树枝,无语地笑了,“少自作多情。” 汤予荷闻言,语气挑衅,慢条斯理地道:“那为什么不敢上来,怕我没钱吗?再说了你不是要赚钱吗,没道理钱送上门却不要啊。” 第50章 更深露重 “这是你自找的!”李云昭恼羞成怒,瞪了他一眼,咬咬牙,伸手环住他的脖颈,趴在了他的背上。 汤予荷直起身,结实的臂弯环住了她的腿,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李云昭伏在他背上,手上的灯笼轻微地晃荡着,带着烛光晃动。 “喂。”她低唤一声,带着些许酒气的温热气息喷洒在他耳后,“受不了自己说,我可我不想为了一万两草菅人命。” 汤予荷的表情有些微妙,带着点淡淡的笑意,“我伤在前胸,又没伤在后背,说了没事就没事……小的时候不也老想把我当马骑吗?” “那不是愿赌服输吗?”李云昭闷声道,“你要是能赢我,我让你当马骑又怎么样。” 他们小的时候什么都比,什么都斗,只不过关于这种你死我活的赌注,汤予荷从来都置之不理,绝不会接受。 因为他深知,不管输还是赢,最后倒霉的人一定是他。 输了就罢了,要是赢了李云昭,她扭头就去找他爹,找他外祖父,甚至不需要装乖卖巧,只要提一句,他定然双腿不保。 他淡淡哂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他的背宽宽阔而温暖,李云昭将下巴搁在他肩上的狐裘上,狐裘上的绒毛软和细腻,仿佛抱了一个熙和温润的狐狸。 毫无保留地向她这个敌人展示后背。 一只愚蠢的,可靠的狐狸。 李云昭手握紧灯笼的柄杆,无奈道,“你又知道了?” “我从小就知道,你想利用我,掌控我,让我为你所用。”他悠哉悠哉,淡定平和,好像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李云昭,不要反驳,我知道。” “哦。”李云昭现在没了那个身份,自然也不用担心被人揣测中心事,不必忌惮什么,不必克制愁苦无法诉说。 她坦然地点头,理直气壮,语气平常,“那证明你在我这里很有价值,你应该庆幸,没有价值的人,我不会留在身边的。” 汤予荷脚下踩得枯叶咯吱咯吱的响,紧了紧手臂,“是我的身份有价值,还是我有价值?” 汤予荷那高贵不可一世的身份,不知帮了她多少忙,单论岑太傅和汤大帅去世后,他往她身边一站,上行下效,便决定了汤氏和岑氏的站队,也拉动了他外祖父岑太傅的许多门生。 那时候,她真的不能没有汤予荷,所以她让他留在京都,参加科举,走另一条仕途之路,放弃他父亲遗留的汤家军,放弃他少帅的身份。 “都有。”李云昭很诚实,襟怀坦白,对他迟来的夸赞,“一直以来,不管做什么,你都做的很好,你帮了我很多很多。” 汤予荷笑了笑,低声道:“殿下,感激我吗?” 李云昭被他一声“殿下”气得七窍生烟,想掐他的脖子,好一会儿没忍住,用灯笼的长杆压在他的脖子上,磨牙道:“以为我现在治不了你?你再敢乱来,我弄死你信不信?” 汤予荷步伐稳健,没有停滞,平静地问道:“殿下,现在对你来说,我真的没有价值了吗?” “汤予荷!” “好吧,错了。” 汤予荷立即改口,温声问道:“云昭,我还有没有价值?” 李云昭道:“当然有,你们当官的好好办事,为民造福,我作为百姓,自然欢天喜地,喜不自胜。” “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她整个人放松下来,脸颊贴在他的肩膀的狐裘上,似疲惫困乏了,闭着眼不禁有些昏昏欲睡。 又走了一会,他忽然出声道:“云昭。” “嗯?” “问你个事。” 恍惚中,她手不自觉地松了一些,闻声又收紧了,搂住他的脖子,“说。” “如果没有陆允庭那件事情,你……” “别问了。”李云昭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忽然干脆地打断他的话,“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不要再回头了。” 汤予荷背着她走出了刺史府,月亮高悬,灯火阑珊,道路上可见的清冷宁静。 有风吹来,偶尔带来不知从哪家哪户传来狗吠与人们的窃窃私语。 祥和平静,也是世人一直力求的一种幸福。 热闹是好,轰轰烈烈是好,可打破平静湖面的勇气,看似英勇无畏,却会带来跌入深渊的危机。 李云昭觉得,如今的生活已经够好了,怕只怕,求者不得,辞者不能。 二者相去,其远几程。 这条只有一刻钟的路,此时却十分漫长。李云昭骑马赶了几天的路,有些疲累了,趴在他肩上一会儿,便合上了眼,呼吸逐渐平缓。 手中的灯笼慢慢滑落,汤予荷揽着她腿弯的手张开,稳稳地接住了灯笼。 云宅外。知春冒着冷风,带人恭候着,见他一步步慢慢走来,连忙上前询问,“汤大人,姑娘这是?” 汤予荷嘘了一声,轻声道:“睡着了,带我去她的院子吧。” 知春在前头带路,引着他进入阆苑,虽是夜晚看不大清楚,却也能依稀察觉出整座庭院景致风雅,山水池溪,亭台楼阁,布局工造十分考究,可见是下了功夫的。 汤予荷敏锐的发觉,穿过的桥廊十分熟悉,仿佛……他的松风阁,缩小版的松风阁。 房间里亮着烛灯,知春推开房门,走入其中,卧房内温暖馨香,床前的银白的炉子里透着淡淡的沉水香。 知春撩起珠帘绣幕,搭手帮他把李云昭放到床榻上,见她睡颜安稳,才放下心来。 知春一边帮她脱下鞋袜,一边小声道,“汤大人,辛苦你了。” 汤予荷站在床前,却道:“我来吧,让我和她待一会儿。” “这……”知春动作一顿,诧异地看了看他,犹豫道,“这不妥吧。” 毕竟更深露重,寡男寡女的…… 汤予荷只是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深邃的眼眸里坦荡无遗,他什么都没有说,却什么都说了。 知春垂下头,想了想,转身走出去。 他垂眸看了李云昭半晌,看到一旁早已备好温水的水盆,卷起衣袖,取下架子上的帕子,放入水中浸湿,又拧干水。 这才坐到床边,慢慢地给她擦脸,手指隔着帕子抚过她的眉眼鼻唇。 这不是他看了十几年的那一张明艳至极的脸。 没那么凌厉逼人,没那么高贵美艳,也没有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第51章 置若罔闻 他擦净李云昭的脸颊,放下帕子,手指轻柔地触碰她的脸,眼眸深沉。 他声音轻淡,幽幽道:“殿下,我知道没有我,你也过得很好,除了这天下,你什么都能自己得到。不必我为你左右权衡朝局,不必我为你牵制汤家军,所以你也不需要我了,对吗?” 她的脸颊柔软光滑,带着少女青春的皎洁俏丽。 今年十七岁的李云昭,和曾经十七岁的李云昭,是截然不同的。 “方才的话,你不让我说完,可我还是想问。没有陆允庭那件事情,你会不会按着承诺我的那样,选我做驸马?” 他说完这句话,沉默了许久,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一贯地探寻揣测,仿佛在一盘成了死局的棋盘上,伺机寻找生还之路。 李云昭呼吸很轻,像是陷入沉睡一般,两耳不闻床边声,毫无反应。 他拿着擦过她脸的帕子,顺其自然,漫不经心地擦了擦自己的脸,失笑道:“有些话,摊开说尽了就没意思了。” 汤予荷为臣多年,深知一个道理:话满则过,水满则溢。 凡事当留余地,得意不宜再往。 他放下帕子,起身往外走去。 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李云昭慢慢地翻了个身,自己默默拉起被子盖好。 然而片刻之后,脚步声又响起了,有人走了进来。 李云昭本来已经快要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只觉有人掀开被子,一只温厚的手掌握住了她的小腿。 原来汤予荷让知春去取了活血化瘀的药膏,此时去而复返。他坐在床边,将她的脚丫搭在自己的大腿上,修长洁白的手指沾了药膏,用指腹轻轻地擦抹在那红肿的脚踝上。 李云昭只觉一阵凉意袭来,不自觉拧起眉头,喉咙中不悦地哼了一声。 汤予荷动作没停,待药膏化匀,便用掌心贴着,由轻至沉地揉搓,直到药膏和略带薄茧的手掌慢慢发热。 “殿下,感觉好些了吗?”他自顾自地问道。 李云昭没有回答他。 待药膏完全化开,持续地发热,汤予荷收了手,将她的脚放回去,又给她盖好了被子。 “殿下,睡吧,我给你熄灯了。” 他说完,起身去熄灭了满屋子的灯盏,在黑暗中悄然离去。 李云昭没有回应,听见脚步渐去的声音,良久之后,又翻了个身。 或许是因为他说了太多话的缘故,李云昭当夜就梦到了汤予荷。 俩人站在比武的擂台上,赤手空拳地近身搏斗,你给我一拳,我赏你一脚,打得有来有回,鼻青脸肿,酣畅淋漓。 次日醒来的时候,她还觉意犹未尽,想要回笼重睡,再继续打一架。 她太想收拾汤予荷一顿了。 知春服侍她起身,问道:“姑娘,脚上消肿了吗?” 李云昭低头看了一眼,脚踝已经消肿恢复如初,只是动起来的时候还会有些疼。 “没事了。”李云昭坐在梳妆台前,知春正为她梳头。 李云昭道:“一会儿让人在金玉酒楼摆个宴席,去请各个店铺的掌柜,顺便再多准备几个荷包,每个荷包里装二十两纹银,单独两个装五十两。” 知春的手指轻巧娴熟地挽住她的长发,层层叠起,很快就挽了一个干练又不失娇媚之态的坠马髻。 知春一边挑选珠钗花簪,一边问道:“姑娘不是说面上要讲究不偏不倚吗?那装二十两和五十两的荷包,看起来定然是有差别的,这是为何?” “五十两自然不是白拿的,我打算在丰城开新店,一家酒楼、一家粮食铺,店面都已经选好了。” 知春问:“姑娘是有了人选,还是让他们自己选择?还是谁选了五十两便让谁去?” “我倒是有人选,佟掌柜和肖掌柜,这俩人性子沉稳,做事也够圆滑周到,到了新地方,不至于束手无策,能支得起来。”李云昭见她挑不出满意的首饰,便随手拿起一只芙蓉花簪递给她。 “不过嘛,他们妻儿老小都在奉姑,不知道愿不愿意去。若是不愿意,咱们也不能强人所难。” 知春为她簪好发簪,又选了一只精巧的赤金衔珠步摇作为搭配。 李云昭又道:“对了,昨日跟我回来的赵湖原四个人,给他们涨月钱,涨一半吧。” 毕竟他们是跟着她奔波一路,真刀真枪地上了战场的,往高了说可谓是舍生忘死了。 知春应下,犹豫道:“你才回来第一天,脚还没好利索呢,要不今天先休息,明天再去吧。” 李云昭在镜子里瞥了她一眼,“扭个脚罢了,我是泥糊的不成?” 知春张了张嘴,“可是汤大人说……” 李云昭一听,扭头指了指她,恶狠狠地警告道:“你要是敢跟他串通一气,看我怎么收拾你。” 知春柳眉倒竖,一脸严肃认真,“我没有!” 李云昭看着她一脸要以死明志地决绝,愣了愣,叹气道:“信你信你,我一会悄悄出门,别叫他知道了。” 知春帮她穿上外袍,不明所以,“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李云昭伸手整理一下衣襟,又吩咐道:“多给他吃点补品,库房不是有人参吗?拿来给他煲鸡汤,什么补身体就给他吃什么,库房没有就去买,等他的伤好了,立刻派人送他回京都。” 见她一脸不快,知春没敢多问,转头吩咐下去。 汤予荷一早起来,便有侍女传上满桌的药膳,他瞧了瞧面前盛好的一碗人参枸杞鸡汤,一时有些惊疑不定。 侍女候在一旁,声音清脆,恭敬道:“汤大人,这一盅鸡汤,是用了我们姑娘收藏的人参,价值五百八十两,姑娘一直舍不得用呢,特意吩咐拿来给您煲汤,还有这只乌骨鸡,也是凌晨去买来的……请您务必不要浪费。” 面对这一桌沉重的好意,汤予荷有些头疼,有些反胃。 俩个侍女始终站在一旁,像两个泥佣一般,目不斜视的,像是在监督他把这一桌全吃光。 过了好半晌,汤予荷放下碗,轻吐一口气,问道:“云姑娘呢?” 其中一个侍女老实回道:“姑娘出门了。” 汤予荷的表情有一瞬凝固,一闪而过,很快回过神来,“她去做什么?” “生意上的事情,我们也不太清楚。” 第52章 曲解成招 汤予荷在云宅独自待了一天,他游游荡荡一圈,最终选定在庭院中的池边凉亭。 这是出入熙恒轩的必经之路,除非进出的人能够飞檐走壁,不然避不开他。 他手中握着一本半新不旧的庭院工造图册,时不时翻开一页,时而对着院子里的建筑比一比,时而逗逗溪水中的小鱼儿,一直坐到傍晚。 日落之后,气温骤降。 李云昭终于回来了,带着一身酒气,由两个侍女搀扶着,身后一群小侍女亦步亦趋地跟随。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拱门而进,知春挑着灯笼,提醒道:“都小心点,可别滑倒了。” 李云昭踮着一只脚,一瘸一拐的走得有些吃力,抬头看见凉亭里有灯笼的亮光,一个高大的黑影在其中站立着。 她停下脚步,眯起眼睛看了看。知春回道:“是汤大人。” 李云昭停顿片刻,让人扶着慢慢移动到凉亭前,对身后一众婷婷袅袅的侍女摆手道:“都下去吧。” 小美人们福身颔首,声音清脆好听,齐声道:“是。” 知春提着灯笼,也默默退到一旁。 李云昭今日为着派遣人去丰城一事,在宴席上喝了不少酒,此时脸上一抹红晕升腾不散。 她有些不舒服地抚了抚胸口,伸手扶住路旁的石灯,对凉亭中的人问道:“大晚上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凉亭传来,“吃的太补了,燥得很,在这里吹吹风。” 李云昭忽然觉得有些好笑,笑问道:“鸡汤都喝光了?” “毕竟是你一片心意,怎舍得浪费。” 汤予荷说完,慢步走到她面前,垂眸瞧着她微醺的脸庞,双眼有些朦胧,泛着水色,俨然一副喝多了的模样。 他伸出手,微凉的手指贴在她发热的脸颊上,剑眉蹙起,问道:“脸都烫了,喝了多少?” 李云昭抬头看了他一眼,似有些抗拒他的触碰,偏头躲过他的手,不以为意道:“没多少,五六壶而已。” 汤予荷落空的手一顿,慢慢收了回来,低声问:“你想赚多少钱?” 李云昭笑了,“多多益善。” 他沉默片刻,低头看向崴伤的那只脚,“能走吗?” 李云昭诚实道:“不能。” 汤予荷忽然倾下身,手臂往她腿弯处一揽,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肢,猛地将她打横抱起。 “你——”李云昭惊呼一声,猝不及防,慌张揽住他的脖颈,斥道:“放我下来!” 他却道:“腰疼,背不了你。” 李云昭声音哑了一瞬,无奈道:“说了让你放开,我自己走。” 汤予荷置若罔闻,迈开长腿朝熙恒轩走去。知春见状,赶忙上前去打灯笼照路。 这样亲密的动作,亲近的距离,透过灯笼的光亮,李云昭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清晰,明了,俊美无双。 她真的很喜欢美人,如同曾经长生殿里娇养的那群小美人,如同今日宅院里的一群小侍女。 是一样的美丽芬芳。 汤予荷不知在凉亭吹了多久的风,裸露在外的肌肤是清凉的,让她不禁想要靠近。 回到卧房,汤予荷将她放在床榻上,蹲下身,十分自然地伸手去脱她的鞋袜。 知春站在门口看一眼,眼观鼻鼻观心,又默默退到门外。 看着她又红肿起来的脚踝,汤予荷取了药膏,抹在掌心匀开,手掌裹住她的脚踝打着圈按摩。 李云昭吃痛地“嘶”了一声,拧眉道:“轻点。” 汤予荷眉目淡淡,松了松手,“明天打算去做什么?几时出门,几时回来?” 这话问的,像极了守家的小媳妇。 李云昭垂眸看他,却见他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一双桃花眼,幽深冷寂,好像早已经看透了她的想法。 这种聪明又危险的人,容易成为千古佞臣,即使他有用,可绝没有一个帝王愿意将这样的人,永远放在身边。 李云昭不知道,他对李皎是否也这样,随意地揣测圣意。 如果是,那他可能活不过三十岁。 她低声道:“汤予荷,放手。” 一语双关,一个意思是放手,另一个意思也是放手。 汤予荷低头专心给她按摩,从善如流地微笑道:“不放,药还没好抹匀呢。” 李云昭闭了闭眼,疲倦地躺倒在床榻上,待他收了手,立即下逐客令,“行了,出去吧。” 汤予荷站起身,用指责的口吻道:“明天不能走了,本来休养两天就能好,再出去喝酒,十天也好不了。” 听他的语气,李云昭莫名有些不爽,说的好像她是那种不着家,专门出去喝花酒的负心汉似的。 他汤予荷以为自己是谁?管得着她么? “要你管。”她嗤了一声,尖酸刻薄又直白地明说:“早点养好身体,早点回京都去,别赖在这里了。烦人得很。” 汤予荷拧眉看着她,站在她跟前,贴着她垂在床边的双腿,手掌撑在她两侧,慢慢俯身靠近。 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光亮,阴影将她完全笼罩,这种侵略性极强的姿势,并没有让李云昭感到担忧,她只是不悦地蹙起眉头,冷冷地审视他。 李云昭从不是个寻常的少女,不是一个寻常的公主。 或者说,她知道聪慧如汤予荷是不会犯错的。 果然,汤予荷只是看着她,轻声呢喃:“殿下,就这么想赶我走吗?” 李云昭与他对视一眼,仿佛有什么刺目,快速垂下眼睑道,“我可以给你退定金。你明天就走。” “为什么一定要赶我走?” “我说了,你惹人烦。”李云昭唇角勾起一个近乎冷漠的笑,讥讽道,“别再跟着我了,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我也不想高攀你冠武侯府的高枝。” 汤予荷愣了,“什么高枝?” “我说你惹人烦!” 汤予荷看着她气鼓鼓的泛红的脸,做了一个胆大包天的举动——伸手戳了戳,微笑道,“你喝醉了。” 喝醉了说的都是糊涂话,听不得,信不得。 李云昭一怔,打掉他的手,怒道:“滚!” 见她恼羞成怒起来,汤予荷笑吟吟,“知道了,这就滚,生什么气嘛。” 李云昭更气了,伸出那只没受伤的脚去踢他的腿,骂道:“蠢物。” 汤予荷挡住她的脚,嗯了一声,淡淡道:“谢殿下夸奖。” “来人!”李云昭火冒三丈,脸上的红霞跟怒火烧成一团,朝门外大喝一声,“把他给我扔出去!” 第53章 曲解成招(二) 见她真的生气了,汤予荷后退几步,伸出手做投降状,“错了,不说了,再也不说了。” “滚——” 汤予荷离开前,又温柔嘱咐,“明天不要出去躲着我了,脚会疼的。” 他走出去两步,末了还很贴心地提示道:“要是实在不想见我,把我关起来也是一样的,除非你舍不得。” 李云昭抓起枕头砸了过去。 待汤予荷离开后,知春快步走进卧房,拾起地上的枕头拍了拍,走到床边看了看她的脚踝,轻声道:“姑娘,汤大人话虽说的不好听,但也是为了你好,明天就在家里好好休息吧。” “你敢帮他说话?”李云昭瞪了知春一眼,凶狠地捶了那个枕头一下,“气死我了!” 知春挠挠头,“我实话实说而已。” “明天你去找方刺史,让他写信给京都汤氏,让他们派人来把他接回去!” 知春啊了一声。李云昭又瞪她,“怎么,你还舍不得他走?” “不是……姑娘,汤大人不是挺好的吗?”知春偷瞥着她的脸色,弱弱道,“再说了,姑娘和汤大人本来就有婚约,只不过暂时搁置了,要不是……” 要不是因为当年琼林宴一案,又怎会是如今的局面? 李云昭轻抚她的脸颊,打断她的话,“药膏记得早晚都要擦,毛神医的诊费可贵着呢,比柳神医的一座庙宇还要贵,别叫我的钱打水漂了。” 知春脸上的烙印,李云昭自看了一眼,从此以后再也没睡一个好觉。直到她大着胆子去问了柳眠关于去除烙印的方法,才从柳眠那里得知毛神医的消息,辗转请来了毛神医。 毛神医是柳神医的同门师弟,此人好财,专门研究为女子美容,善正骨修容,善去疤美颜,专门服侍世家的千金贵妇。 毛醒花半年给知春研制了一款药膏,一盒药膏,一百两黄金。 知春点头,乖乖道:“一直在擦。” 她仰头眨了眨眼,替李云昭卸掉发上的钗环。她忍啊忍,没忍住,低声问道,“姑娘,汤大人在监狱的事情,你想听吗?” 李云昭沉默良久,“连你也来招惹我?” 知春噤声了。 八月十五中秋节之前,两国签订“平旦盟约”,长达半个月的谈判终于落下帷幕。 乔国大军从兆境关退至寮河关,可在寮河三十里外设防,以此顺着更山一脉到腾凌城,皆属于乔国境内。 盟约里确定了两国边界线,并规定双方不得越界侵扰?。 漠族则赔偿乔国黄金八百万两,并交出屠杀高旦村落的三百六十二口人的十八个罪犯。 除此之外,两国确认了互相通商往来,共同牵制北临国。 此消息一出,举国欢庆。 前线的将士们也得以休息片刻,没有被编入寮河关或腾凌城新军的,各州军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得以归家,与亲人重聚团圆。 这是乔国自玄宗到当今陛下登基以来,打得最畅快,最扬眉吐气的一场战役。 没过两天,皇帝的旨意也从京都一路传来了。上至主将,下至兵卒,乃至牺牲的将士,全部论功行赏,犒劳抚慰。 汤颂被提升为骠骑大将军,封号渡北。 部下各营的将军,以及丰城太守成龄尧,皆晋一级。 李云昭刚听完刺史府的人传话,赵湖原又送来了好消息,西城米铺的老板陆勇已经答应入伙,说是中秋之后,便能去丰城接手那边米铺的生意。 李云昭今日心情不错,脸上笑意都真切了三分。 “不错啊,干挺好。”她坐在太师椅上,瞧着赵湖原,笑问道:“听说你娘在替你议亲了。” 赵湖原点点头,有些羞涩,“没想到姑娘连这种小事都知道。” “什么小事。”李云昭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对知春道,“库房有一只金簪落了灰,拿来赠予赵护卫,别让他空手娶媳妇,让人知道笑话,以为我这个做东家的小气,不肯送礼呢。” 知春应是,转身去取。 “这……”赵湖原诚惶诚恐,连连拱手,“姑娘,你真是折煞我了,若不是姑娘,我恐怕还住茅草屋,连房子都没盖起来呢。” “少说这种软话。”李云昭不屑地嗤了一声,摆手悠哉道,“想要媳妇老娘跟着享福,就好好给我做事情,少不了你的好处。” 赵湖原听得振奋,咧嘴一笑,真心实意地大声道:“是,多谢姑娘!” 李云昭有时嘴毒不饶人,笑骂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 此时知春取了金钗回来,交给了赵湖原,赵湖原左看看右看看,瞧着金灿灿的成色,稀罕得不行,笑呵呵道:“一两出息一两金,谢姑娘赏赐!” 李云昭笑容熙和,面若三月桃李,大方道:“明日中秋,给大伙放两天假,都好好休息,在家陪陪家人。” 知春得了指令,高高兴兴地下去传达给众人。 石、谭两位将领带着剩余的兵将,风尘仆仆地归来。 当日,李云昭跟着方鱼年到城外军营,她早早命自家酒楼备好酒肉,一同送去军营,月下篝火旁,与众将士痛饮。 石将军坐在李云昭的右手边,颇有些惋惜地叹道:“豫州军的许慎都得到了奖赏提拔,只可惜咱们云姑娘不是个男子,否则定是攻下寮河关的首功。” 李云昭笑了笑,指着他道:“你们听听,又在夸大其词。” 谭将军拍腿道:“云姑娘,你莫谦虚!你那箭法,十万军里未必能找出一个能匹敌的!你不知道,京都去的那位林大人,还专门问起你了,若是男儿,说不准还能受举荐,得入圣上的眼也不一定。” 李云昭握杯的手一顿,微微蹙眉,“林大人?可是叫作林效?” 石将军喝得脸红,“云姑娘咋知道的?我们还是问了张副官才知道呢。” 方鱼年咽了一口酒,放下酒杯,“林侍郎自此奉姑路过,我自然知道,不过他不是腾凌城监管吗,为何会去寮河关?” “就是为云姑娘这个神射手去的!”谭将军掷地有声道,“他还特地去看了云姑娘射断的旗杆呢!看了好半天,也不知道在看啥。” 他举起酒杯,摇摇头,“哎,云姑娘,唉……不说那扫兴的,干了!” 李云昭微笑着举起酒杯,仰头饮尽,而后悄然与方鱼年对视一眼。 方鱼年不动声色地问:“那你们可有向林大人透露了云姑娘的身份?” 谭将军道:“林大人倒是问了张副官,不过我们也不知道张副官怎么说的。” 第54章 曲解成招(三) 李云昭原本心情不错,可听了林效的消息,顿时又忧愁起来,众将士一直不停地敬酒,她一时没收住,一杯接一杯的喝尽。 酒过三巡,转眼就已经醉醺醺的,闭着眼软绵绵地靠在知春身上,脸颊酡红一片。 在回城内的马车上。 方鱼年坐在对面看了看她,一脸无奈,“说了让你别喝了,我那手势是让你继续喝吗?” 李云昭面色凝重,心事重重地呢喃道,“林效见过我和汤予荷的箭法……” 当时连着几天几夜处理积压的政务,一时兴起,拉着汤予荷在比武场射了几箭,还叫了林效去观战做裁判。 汤大帅的箭术,只教给了她和汤予荷,有心之人一眼就能识别出来,更何况林效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若是他真的发现了桐山皇陵的猫腻,只怕会生出疑心。 她双眼氤氲迷蒙,怅然地长叹一口气,苦笑道:“鱼年哥,我告诉你,我这个人很倒霉的,每一次都是,好不容易碰上点好事就要倒大霉了。” 她哈哈笑道:“我好像一个煞星,你知道吗?” 知春垂下头,缓缓地轻抚她的背,无声地安慰着。 方鱼年一怔,淡笑道:“胡说什么,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呢。” 马车声滚滚,李云昭躺在知春的怀里,闻着她身上萦绕的熟悉的沉水香,还没回到云宅,就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 马车晃晃悠悠的停在云宅门口,知春轻摇李云昭的肩膀,温声道:“姑娘,到家了,醒醒。” 李云昭双眼紧闭,抱着知春的腰不悦地哼哼两声,脑袋钻在她的怀抱里,又继续沉睡。 知春摸了摸她发热的脸颊,轻声哄道:“姑娘……回去再睡好不好?” 李云昭睡得死沉,一动不动。 “这……” “我来吧。”方鱼年没有废话,直接上前将李云昭从知春怀中拽出来,一把将她抱起,快步走下马车。 然而才下马车,便看见有一高大身影站在宅院门口,直勾勾地盯着他……怀里的人。 没等方鱼年走进门,汤予荷大步流星地走上前,伸手就要从他手上把李云昭接过去。 方鱼年挑眉瞥了他一眼,语气淡淡,口吻却十分不客气,“让开。” 汤予荷冷声道:“男女授受不亲,方刺史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方鱼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神赤裸裸:“怎么,你就不是男的了?汤大姑娘?” 这人着急了,说话就是口不择言。 方鱼年面露嘲讽,微微转身避开,从汤予荷身边擦肩而过,“你能死皮赖脸的住在这里这么多天,可多亏我没有派人去京都。” 汤予荷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方鱼年琢磨着这句话,轻笑一声,“我说出来的话,汤大人怕是不会信,觉得我是在挑拨离间吧。” 汤予荷眼神讥讽,冷哼一声,显然就是这么想的。 俩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穿过庭院桥廊,前头不近不远处有侍女提着灯笼。 方鱼年收紧手臂,将醉成烂泥的李云昭往上掂了一下,李云昭内腑混沌的酒气翻腾,被颠得有些难受,不自觉拧起眉头。 汤予荷见状,一脸不虞,立即道:“你行不行?不行让我来。” “汤大公子着急什么?我还能把云昭摔了吗?”方鱼年走得稳当,面带笑意,语气带着一丝明显的得意,“奉劝你一句,最好还是别再想着跟我比,我和你可不一样。” 汤予荷嗤了一声,语气愈发不屑,“我为什么要和你比。” “那就要问你自己了。”方鱼年认真地看着面前的路,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话会不会被李云昭听去,直接了当地开口,“自然,论家世身份、论才情样貌、甚至论交情,我跟你汤大公子没法比,可单凭着这些,你汤予荷未必能入云昭的眼。你得要知道她想要什么,需要什么。她从前宠信你,不正是因为这样吗?” 汤予荷脸色阴郁,寒气凝聚在眉宇不散。 方鱼年这是在说,他凭着这么多东西,家世样貌甚至价值,才能让李云昭信任一二,可他方鱼年没有这些,照样是她最信任的一个人,是她愿意托付生命的唯一一个人。 汤予荷说不出话,这是事实,不容他辩驳的事实。 如果当初找到李云昭的人是方鱼年,那她一定第一时间就会和他相认,而不是装模作样,低眉顺眼地在他面前寻求生机。 方鱼年将李云昭送回房间,知道知春会照顾好她,便不再多余嘱咐,转头便往外走去。 他一出门,就看见汤予荷站在门口,像个尽忠职守的侍卫,一双眼犀利得能把他穿透了。 方鱼年脚一顿,堵在了门口,有意无意地挡住汤予荷的路,戏谑道,“汤大公子,怎么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汤予荷道:“夜深了,路黑难行,方刺史回去小心点。” 听着这疑似威胁的话,方鱼年乐了,“有没有认清现实啊,汤大公子?这里可不是京都,奉姑是我的地盘,你不会还想把我套进麻袋里揍一顿吧?” 汤予荷微笑,没反驳。 觑着他的脸色,方鱼年阴阳怪气地笑呵呵道:“别犯傻了,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云昭肯定会生气的,到时候你还能见她一面——算我没用。” 这话说的,不可谓是不嚣张。 汤予荷手握成拳,眉目益发的淡漠,倏然从容笑道:“方刺史真是会说笑。” “谁跟你开玩笑?”方鱼年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朝他翻了个白眼,语气不爽,“别以为她喜欢你,你就算我们自己人了。希望你能认清,云昭信任我,因为我就是她,她不会不相信自己的。” 他说完这一番意味深长的话,斜睨了汤予荷一眼,甩袖扬长而去。 方鱼年从院中的小侍女手中拿过灯笼,顺着桥廊走去,脚步松快。 待他回到府外,赶车的亲卫瞧着他连连唉声叹气,不由挠头疑问:“大人这是怎么了?一脸忧愁。” 方鱼年坐上马车,摇头叹道:“这年头,月老可不好当啊。” 反正他算是仁至义尽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那也只能算汤予荷蠢。 一个不会领悟的蠢物,追不到心仪的姑娘,那也是活该。 第55章 酒不醉人 汤予荷在门外站了半晌,见有侍女端着醒酒汤走来,便伸手顺其自然地接过,寻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进了房间。 李云昭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双眼迷茫微眯,醉意朦胧,一动不动地仰躺着。知春帮她卸去了钗环,正拿着帕子,仔细地帮她擦手。 自那日汤予荷说可以把他关起来,李云昭就真的成全他,命人将他关在了隔壁的院子里。 白日不准他随意出门走动,只有到了晚上,看守的下人要休息,他才能走出那个院子。 李云昭白天依旧很忙,忙着去刺史府撮合方鱼年和杨水淼,忙着到处巡视店铺,甚至忙着给府里的马儿配种。 也只有到了晚上,汤予荷才能见到李云昭一面,不过大部分时间他是见不到的,因为天一黑,李云昭就会让人把熙恒轩的院门关起来,专门拦着他。 她躲着他,所以即使近在咫尺,也如同相隔千里。 见到汤予荷端着醒酒汤走进来,知春看了看他,颇有些不忍,走到他面前,低声劝道,“汤大人,姑娘今日心情不佳,你回去吧。” 汤予荷满不在乎,侧身而入,“心情不好,不正需要骂人出气吗?” “这……”知春不知道他这是什么癖好,担忧地看着他。 汤予荷站在床前,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手指触到温热的肌肤,却不收手,还明目张胆地捏了捏,嗔怪道:“醉鬼,清醒了没有?” 知春看得胆战心惊,等着大战的爆发。 李云昭缓慢地移动眼珠,乌黑的眼眸望着他的脸,发呆似地看了好半晌,才恍惚道:“汤予荷。” 汤予荷被她这呆滞的反应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他从来没见她喝醉过,不知道她喝醉竟是这个样子。 呆呆愣愣,温温吞吞,与她的本性大相径庭。 看着她微红的眼睛,汤予荷无奈地叹气,把青瓷蓝烟的碗递到她面前,温声道:“先把醒酒汤喝了。” 李云昭慢吞吞地坐起来,低头看着那红棕色的醒酒汤,却蹙起了眉,摇头道:“药……不喝,我没生病。” 汤予荷愣了愣。只听她认真地问道,“父皇吃药了吗?” “什么?” “……这是父皇的药吗?” 汤予荷与知春都愣住了。 “姑娘……”知春才张了张口,汤予荷便朝她轻微地摇头。 他道:“是的殿下,你还要替陛下尝药吗?” 李云昭迟缓地点头,朝他伸手,“拿来吧。” 汤予荷将碗放在她手上,她低头看了看,好一会儿才皱着眉仰头喝下。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味觉似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抿了抿唇,迟疑道:“为什么今天的药,一点都不苦?” 汤予荷从她手中把碗拿走,认真回答:“殿下,今天是补药,所以不是苦的。” 李云昭哦了一声,不知又陷入什么沉思,半晌后才茫然道:“父皇呢?” “陛下……已经睡着了。” 她闻言,乖乖地点点头,“那我明天再去看他。” 汤予荷垂眸道:“……好。” 李云昭正要躺下,看见窗外的夜色,动作一顿,手撑在床上,眼眸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疑惑地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汤予荷有些拿不准她现在想的是什么,便问道:“我应该在哪里?” “……天黑了,你还在宫里,你犯宫规了。” 听她说的这些话,汤予荷猜想,她应该是以为自己还在皇宫,还是长生公主。她的幻想或许是五年前,或许是六年前。 总之,是一切都没有变得太糟糕的时候。 汤予荷蹙眉看她,可怜道:“你帮帮我好吗?被人发现的话,我会被杖责的。” 李云昭道:“那……你躲起来吧。” 她转头环视一圈,认真地寻找一个能让汤予荷藏身的地方,最后目光落在床榻上,毫不犹豫地伸手掀开被子,“躲这里。” 整个皇宫里,绝对没有人敢掀开她的被窝查看。 李云昭是喝醉了,分不清幻想和现实,汤予荷却是清醒的。 他瞧着她眼神严肃,白里透红的脸满是“放心,我一定救你小命”的义气感。他只犹豫一瞬,毫不要脸地脱了鞋,果断爬上她的床。 “汤大……汤大公子!”知春惊诧不已,连忙出声制止,“你快下来!” 李云昭闻声抬头看向她,瞧着她的模样陌生,眼神充满疑惑,仔细地打量一番,才在她的眉宇间发现了熟悉的感觉,摆手道:“琴竹,你先下去吧。记住了,这件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 知春跺脚道:“这怎么行!汤大公子你起来,我给你找个稳妥的地方藏。” 汤予荷撑着胳膊半躺下来,从容不迫地朝知春摆手道:“下去吧,等殿下睡着,我就回去。” 李云昭也对她道:“快去。” “……”知春眉头皱得跟拧麻花似的,警惕地看了看汤予荷,最终只能在俩人的视线中,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房门。 她刚走出去,卧房里床前的灯盏适时燃烧殆尽,摇曳着熄灭了,整个房间都昏暗了许多。 床榻不小,汤予荷距离李云昭有一只手臂的距离,不远不近,触手可及。 正好能够给她掖好被子。 汤予荷轻声道:“殿下,快睡吧。” 李云昭翻了个身,侧躺着与他面对面,脸上没什么表情,神情放松,一双黝黑的大眼睛呆滞又直勾勾的望着他。 汤予荷被她盯得一怔,垂眸对上她的视线,“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李云昭又看了看他,将手从被窝里抽出来,朝他脸上伸去。 看着她这副懵懂天真的样子,汤予荷心尖发颤,倾身将脸靠近了,让她抚摸。 指尖在他脸上寻摸,轻轻掠过鼻梁和嘴唇,又抚上脸颊,心无旁骛,执着的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 过了好半晌,她什么都没有寻到,才摇头缓缓道:“没有。” 没有?没有什么,汤予荷搞不清楚,当然,一个酒鬼醉醺醺的时候说的是什么,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心口好像有什么破土而出,汹涌澎湃,无法抵挡。 “殿下。”汤予荷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顺势钻进她的手心,五指顺着指缝而过,慢慢的,给予她挣脱的时间和机会,见她没有挣扎,才心满意足地扣住了她的手。 他瞧着她,眨了眨漂亮的桃花眼,蛊惑道:“殿下,选我做驸马,好不好?” 李云昭又看了他一会,表情难得有些郑重,点点头,“好。” 第56章 人自醉人 汤予荷嗓音低沉,谨慎地问:“为什么选我?” 这对于李云昭来说,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所以她定定地看了汤予荷许久,好像无法理解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选我做驸马?”汤予荷又重复道。 李云昭嗯了一声。汤予荷也不知道她这个“嗯”是什么意思,思忖片刻,像问小孩子“喜不喜欢娘亲,喜不喜欢爹爹”一样问她。 “喜欢我吗?喜欢汤予荷吗?” 他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她反应过来的回答。 李云昭盯着他的脸,是良久的沉思,良久的决判。 她忽然笑了,双眼弯弯,贝齿洁白,透红的脸颊团成一簇拥着烈日的花,带着少女的狡黠,灿烂可爱。 她支起身靠近,伏在他的耳边,温热的气息中带着浓郁的酒气,一字一句道:“我,不,告,诉,你。” 汤予荷默默地捂住自己的心口,他想:他要是死了,一定是死于心悸。 清醒的时候,表情可以伪装,话语可以违心,行为也可以是欲盖弥彰,不止能骗别人,也能骗自己。 俗话说的好,酒后吐真言,这个真言,他一定要从她嘴里撬出来。 汤予荷深吸一口气,低声叹道:“你告诉我吧,我一定守口如瓶,绝对不往外说。” 李云昭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摸狗头一样摸了摸他的头,语重心长道:“死人才会守口如瓶呢。” 汤予荷躺倒在床上,闭上眼,一本正经道:“那我死了。” 李云昭嘿嘿一笑,像是在玩什么游戏,贴着他的头躺下,“那我也死了。” 她斜躺着,头顶贴在他的耳朵旁,散开的发丝萦绕在他的脸颊上,引得他脸颊发痒。 汤予荷翻身,面对着她的发顶,轻声引诱,“告诉我吧,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她又嗯了一声,勉为其难道:“好吧。” 他伸手勾起她一缕发丝,轻轻地缠绕在手指上,哄道:“说呀,你喜不喜欢汤予荷?” 她不知所谓地点头,“嗯。” 汤予荷闻言,快速撑起上身,低头看着她,追问道:“到底喜不喜欢嘛?” “喜欢……” 喜欢什么? 她又不知道了,短暂的说出这两个字,似又断线一般,眼睛转了转,思绪不知神游到哪里。 她醉得糊涂茫然,无知无觉,也没有睡意,只是呆呆地望着幔帐。 瞧着她的样子,也不像能说出什么真心话,汤予荷有些泄气,沉默地躺在她身边。 房间内一度寂静无声,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个灯盏又燃灭了。 不知到了三更还是四更,李云昭缓缓地眨了眨眼,片刻之后,慢慢地合上眼睛睡了过去。 汤予荷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从房间离去。 翌日,正值中秋佳节,城内很是热闹,街道上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云宅也忙碌起来,小侍女们得了知春的准意,结伴着出门采购游玩去了。 李云昭午时方醒,起身下了床,只觉脑海中一阵天旋地转,昨夜的宿醉仍让她感到不适。 她捏了捏眉心,手扶着一旁的桌子,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知春。” “哎,姑娘,你可算起来了。”知春从门外进入,关切道,“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还好。”李云昭轻拍额头,坐在方凳上,“现在几时了?” “已经午时了。”知春嘴唇嗫嚅,欲说还休地看了看她。 “有话就说。” 知春抿了抿唇,低声道:“今早方刺史派人送口信来,说渡北大将军汤颂自丰城南下往京都归去,今夜会路过奉姑,应会在刺史府留宿一夜。” 李云昭思虑片刻,“还有别的吗?有没有林效的消息?” “没有。”知春低眉摇头,“方大人还说,让姑娘早做打算。” “早做打算?做什么打算?” 知春拿起梳妆柜上的檀木梳,轻柔地帮她梳理长发,沉吟道:“方大人没有明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李云昭眯起眼睛想了想,手指轻叩桌面,疑问道:“昨晚汤予荷过来了?” 知春诧异地啊了一声,眨了眨眼,“姑娘不记得了?” 李云昭瞥着她惊讶地表情,眉头微蹙,嘶了一声,伸手拍了拍脑袋,有些苦恼。 “只记得好像见过,但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来说了什么没有?” “嗯……汤大人确实来过,不过,姑娘醉得糊涂,汤大人说几句话就走了。”知春讪笑道。 悬象着明,莫大乎日月。 世人信奉天地日月,每到中秋,总是要拜祭月亮,祈求福佑,托月追思。 城里各家酒楼已经被预定争占,人们等待天悬圆月,登高祭月,吟诗作对。李云昭的风客来、悦延楼两家酒楼的生意也忙得热火朝天。 因为汤颂要来奉姑,他又刚高升,名气正盛,是朝野上下炙手可热的一员猛将。方鱼年不好怠慢了,便派人来找李云昭,想让风客来的大厨帮着准备接风宴。 李云昭没办法,只好亲自去了风客来一趟,在掌柜幽怨的眼神中,一边安抚夸赞,一边把两名大厨带走了。 将人送到刺史府,李云昭离开时正和方鱼年碰上面。 方鱼年见她往外走,急忙叫住她,“哎,还去哪?一会和我去城外迎接汤大将军。” “你让宋长史和梁参军去啊,那么多人,老使唤我干嘛。”李云昭一脸不悦,摆手道,“我告诉你,这宴席我可不参加,瞧着汤颂就烦。” 方鱼年挑眉道:“烦他干嘛,他惹你了?” “你别管。” “哎呀,先别走,我还有事找你呢。”方鱼年直接上前去拉她的衣袖,面露难色,用商量的语气道,“今天不是中秋吗?本是团圆的日子,可那些伤亡的兄弟们,他们家中的节日恐怕不好过,这一两天的,抚恤金一时半会还批不下来,我还说了让他们好好过个节日,你看要不你先替我垫一些,回头我让府衙户房补给你。” 李云昭啧了一声,“感情我成了你们府衙的金库了。” 方鱼年忧愁地望着她。李云昭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挥手道,“行了,早就知道你们这些官府手续最啰嗦,已经让陈掌柜带人带钱去户房了,放心吧。” “哎。”方鱼年愁眉展开,呵呵笑道,“瞧瞧,还是我们云昭善解人意,简直就是我的送财童子嘛。” 李云昭哼笑一声,“亲兄弟明算账,那两名大厨的工钱记得结清啊,今天节日,工钱翻倍。” 第57章 中秋佳节 这抠门的,连两个厨子的工钱都不肯放过,简直跟唯利是图的商贾一样,满身铜臭味。 “知道了。”方鱼年颇有些嫌弃,松开了她的衣袖。 李云昭瞥了他一眼,伸手抚平衣袖上被他抓出的褶皱,问道:“你说让我做打算,什么打算?” 方鱼年正色道:“汤予荷都在奉姑待了七八天了,汤颂估计就是为他来的,他再怎么养伤还能养一辈子不成,总是要回京都的,说不准明日就跟汤颂的队伍一起回去了。” “回就回呗。”李云昭撇撇嘴,面无表情地谴责道,“我本来就想让他早点走,所以才让你送信去京都给侯府,你把信送到哪儿去了?” 方鱼年挠了挠耳根,狡辩道:“我真让人送啦,可能……可能是路上偷懒,或者迷路了吧。” “别跟我开玩笑了。”李云昭皱眉看他,语气软了下来,垂头丧气道,“就让他走吧,他一个朝廷大臣,该回去做什么就做什么,兵部不是事多吗?老在这里待着算怎么回事,反正……” “反正什么?”方鱼年眉头一拧,怒目圆睁地看着她,淡然的五官都严肃起来。 “人活一世不容易,你活两世还活不明白吗?” 李云昭瞪眼道:“我怎么活两世了?我才活十九年!我……我惜命,我爱财,不行吗?我好不容易才在奉姑立足,干嘛要和他凑到一块,京都那么危险,我才不回去呢!” 她噼里啪啦地说完,忽然一愣,发觉自己有些太激动。 她按耐了怒火,缓和声音继续对方鱼年道:“我不是冲你发脾气……你就别操心了,我心里有数。我今天就不陪你了,昨夜喝的太多,现在还头疼呢。” 方鱼年对她的未来忧愁不已,可又劝不动她,摇头叹息,“随你吧,只要你不后悔就行。” 李云昭沉默片刻,低头小声地嗯了一声,“我和知春出去逛一逛,等汤颂来,你就派人去叫汤予荷吧,你,你忙去吧,我先走了。” 方鱼年见她已经有了安排,也不好勉强她,便叹道:“去吧,玩高兴点。” 李云昭点头,从刺史府离开,回到了云宅。 今天是中秋,正是联络感情的好契机,有不少商贾设宴,赏月赏花各种宴会,李云昭收到了好几份帖子,连杨家也送了请帖,请她去赴诗会夜宴。 李云昭靠在软榻上听知春一张一张地念,懒洋洋道:“都拒了,说我偶感风寒,身体不适。” 知春应了一声,走了出去,片刻后又折回来,指着庭院外对李云昭道:“汤大人来了。” 今日是中秋,李云昭还没有惨无人性到这一天也限制汤予荷的行动,毕竟他那声名赫赫的弟弟马上就来了,要是让汤颂知道,他大哥被她关着,还不得气得脸红脖子粗。 李云昭长叹一口气,揉了一把脸,提起精神,“让他进来吧。” 汤予荷不是找事的,就是单纯闲的无聊,来找她下棋。 棋局摆开了,他也不说话,只是专注下棋,落了一子,便催促她道:“到你了。” 李云昭心不在焉,手指夹着白棋,看了一眼棋盘,下的十分随意懒散。 过了一会儿,汤予荷看着她下的毫无章法的局势,轻松地围了她一子,疑惑道:“这是什么计谋?我怎看不懂了。” 李云昭兴致缺缺,手中捏着一枚棋子,转头拿起茶杯浅饮慢酌,过了好半晌,才认真地看了一眼棋盘,将手中的棋子放回白瓷的棋罐。 “我输了。” 汤予荷较真道:“你这局还有很多活气,认输不算,认输就再来一局。” 李云昭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语气淡淡,“你收拾收拾去刺史府吧,这会儿汤颂也快到了。” 他一个一个拾起棋子,黑白分开,分别放进两个棋罐里,打算再重新下一局。 他垂眸清理棋局,不咸不淡道:“刺史大人没给我发请帖啊,我去做什么?” 李云昭有些哑口无言地看向他,温声道,“汤颂不是你弟弟吗?他的接风宴,你作为兄长不去迎接庆贺,这说不过去吧?再说了,今天中秋,你们兄弟俩不该团聚吗?” “云昭。”他打断了李云昭的话,一双眼直直地望着她,眉目含笑,“我们去游街赏月吧。” 李云昭与他对视,瞧着他隐隐有些期待的眼睛,缓缓别开视线,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 汤予荷温柔地看着她,随后起了身,没有犹疑,直接牵起她的手,将她从榻上拉起,“走吧。” 李云昭将手从他的掌中抽出,默默地起了身。 她轻咳一声,“不去刺史府也行,那就去悦廷楼吧,正好我让人留了一间厢房,带你尝一尝奉姑的美食。” 其实她更青睐风来客的菜色,不过本来今天酒楼生意就忙不过来,她还雪上加霜,带走风来客两个厨子,钱掌柜不知道心里怎么吐槽她呢,现在再过去难免遭人白眼。 汤予荷忽然开口,“就我们俩,行吗?” “……行。” 一刻钟之后,俩人从云宅离开,朝悦廷楼方向走去。 此刻,夜幕已然降临,大街上是一片灯火辉煌、无数盏明灯高高悬挂于街边店铺和楼阁之上,将整个街道各色灯笼交相辉映,五彩斑斓,令人目不暇接。 街上人来人往,有孩童在人群中穿梭嬉戏,手中拿着各种小吃和花灯,笑声此起彼伏。 以往的中秋节,皇宫设宴,李云昭都是在偌大而华贵的宫殿里,跟着一众文武大臣一起度过,之后陪皇祖母吃一顿饭,就要去齐贤殿学习了,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风土人情。 她瞧着周围的人群,手不知不觉中被人牵住了。 一转头却见汤予荷正看着路旁的卖花灯的小摊子,她挑了挑眉,“想要哪个?” 汤予荷指着其中一个兔子花灯,毫不扭捏,“这个。” 卖花灯的老板赶忙将那个兔子花灯拿下来,递到汤予荷手上,乐呵道:“公子眼光真好,这可是我做的最久的一个。” 李云昭问:“多少钱?” “不贵,不贵,就三百文。” 李云昭付了钱,往前走去,汤予荷喜滋滋的含羞带怯,一手提着花灯,另一只手又牵住了她。 她微微一挣,不悦道:“放手。” “不放。”汤予荷的语气颇为傲娇,悠悠道,“这么多人,我又不识路,万一走丢了怎么办?” 李云昭拧眉道:“走丢了我找你,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汤予荷左看看右看看,充耳不闻。 第58章 中秋佳节(二) 从人群中一路挤过,见汤予荷时不时看着路边的各色小物件,李云昭豪气道,“想要什么随便说,给你买。” 汤予荷一个身长八尺的男人,手上挑着一个不大相称的兔子灯,面上从容淡定,没有一丝窘迫。 他手指微微收紧,蜷握着掌中那只柔软纤细的手,眼含笑意,“谢谢,不过一只手拿不下,不要了。” 他话刚说完,正见一个摆着平安符,祈福带和各种祈福挂饰的摊子,摊主正在高声叫卖。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了,都是乾佛寺大师亲自开过光的,引入了月神光华,祈福挡灾,护佑平安,万事顺遂了!” 汤予荷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拉着李云昭走到摊前。老板见俩人,立即堆上笑脸,“郎君娘子,看看需要什么?” 汤予荷看向挂着金刚菩提的红色编织的手绳,弯腰认真地审视一番,手指挑起两根,然后转头看了看李云昭。 李云昭看着他手上的红绳,眉心一跳,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情绪。 老板一副“我懂”的了然一笑,对李云昭夸夸其谈道,“娘子,这红绳啊,是乾佛寺怜苍大师开过光的,怜苍法师既拜佛门,也从月老之职责,为天下男女牵线搭桥,戴在手上,既驱邪避灾带来好运,也可护佑二位,天长地久,永结同心……” 李云昭听得怔住,急忙打断老板的话,“多少钱?” 老板瞅了他们一眼,咳了咳,笑道:“一条十两银子,两条二十两,看您二位郎才女貌,如此恩爱相配,便宜些,只收您十八两。” 李云昭瞪了瞪眼,拔高声音道:“你说多少?就这……” 她骤然对上汤予荷的视线,“就这破玩意儿”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老板又补充道:“娘子可不要小瞧了,这都是真真开过光的,佛家法器,价格公道,绝对童叟无欺!” 李云昭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刚才不还说月老牵线吗?怎么成佛家法器了?” “这……”老板干笑一声,“两门共生的法器,这不……威力更强嘛。” 李云昭哼笑一声,从荷包里拿出一块碎银,“一两卖不卖?多的没有。” “一两?”老板瘪嘴看了看她,见她丝毫不为所动,耷拉下脸,不情不愿地摆手叹气。 “哎……本来是不行的,不过看在二位与我有缘的份上,一两就一两吧,当作结个善缘了。” 李云昭心里暗骂了一声“奸商”,而后将银子放在摊位上,拉着汤予荷便走。 她一边走,一边愤愤地谴责,“他就是看你这种不食烟火的公子哥,才故意抬高价格,专门宰你这种笨蛋的。两文钱还差不多,二十两,真敢叫价,他怎么不去抢呢!” 她骂骂咧咧,似个市井泼妇。 这是汤予荷从来没见过的李云昭,虽然他们相识很久,可她就像一个庞大而待解的谜题,有很多很多面,是他渴求的,急于求见的。 他装作天真地问:“既然不值得,为什么还给我买?” 李云昭一下就被他问住了,她顿了顿,从容地哼道:“我可是记着账的,到时候你还得一笔一笔还给我,想占我的便宜,做梦。” 汤予荷手中攥着两条红绳,不自觉勾起嘴角,心满意足,笑意吟吟。 他看向她,微笑道:“还,翻一千倍还给你,自己记好了,什么时候找我要,我就什么时候给你。” 李云昭不屑的嘁了一声,“有钱了不起啊。” 悦廷楼坐落在熙江的旁边,江岸四周的几座酒楼都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江面上还有几艘游船和画舫,可见灯火中人影错落,热闹非凡。 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 李云昭没有惊动掌柜,叫了一个伙计,便带着汤予荷上楼去了厢房。 从厢房的窗口望去,能看见江上的风景,一览无余。 窗外的天际,明亮的圆月悬挂当中,与地上的热闹不同,是那样的清冷,寂静。 李云昭倒了一杯清香馥郁的桂花酒,推到汤予荷面前,“香气浓,酒气淡,在民间人们都会喝桂花酒赏月,不知你喝不喝得惯,尝一尝。” 汤予荷捏起酒杯,低头浅酌慢饮。 李云昭转头仰望夜空,她也学了很多的诗词歌赋,此时却只是淡笑道,“你瞧,今天的月亮可真圆。” 汤予荷清了清嗓子,望月吟诗,一本正经道:“满江灯火覆星河,只见银盘大又圆。” 李云昭忍俊不禁,指着他道,“出门在外,休提吾师,败吾师名声也。” 汤予荷望着她,眼中如流水潺潺,幽深的眸子里晃动着什么。他有些深沉地问,“知道太傅的书房门匾上写的是什么吗?” 李云昭不明所以,“什么?” “小心门槛。” 汤予荷一本正经道,“每次有人进门,都要抬头看门匾,结果每个人进去都会被门槛绊倒。” 李云昭一愣,笑得颤抖。 “那个老家伙,一贯喜欢捉弄人。” 她倒满酒杯,正欲举杯而饮,手却被按住了。 “别喝了,喝多了伤身。” 李云昭看着他的手,又看了看酒杯,笑道:“桂花酒,甜的。” 汤予荷却夺下她手中的酒杯,倒了一杯茶塞给她,坚持道:“什么甜的咸的,以后少喝点。” 李云昭握紧茶杯,慢慢收回手,低头喝了一口茶润喉。 她望向窗外的夜景,嗓音清透,带着一丝柔软,缓缓道来,“从前我高坐殿堂,锦衣玉食,只知折子里说的哪一处州郡,哪一座名山胜水,纸上寥寥几笔,便绘尽万千山水。我不知道凡尘俗世间,如此繁琐,如此有趣。” 汤予荷似预感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夹了一块带着脆皮的肘子肉,放在她面前的盘子上。 他温声道:“先吃饭吧,好吗?” 李云昭抿着唇,夹起肉块,慢慢咀嚼,同满腔的话吞回肚子里。 汤予荷殷勤备至,一直在给她布菜。他给夹什么菜,李云昭就吃什么,丝毫不挑剔。 忽然外头传来一声声炸响。 窗外的黑夜骤然被照亮了,有璀璨的光从窗户照射进厢房里,光晕不停闪烁着。 李云昭转头向外看去,江上的画舫正在燃放烟花。 江岸边,酒楼的窗口,亭台栏杆上都聚满了人,齐齐仰头看去。 李云昭走到窗边,倾身趴在窗台上,大声地招呼汤予荷,“过来看烟花,这里看得很清楚。” 汤予荷起身,站到了她的身后。 他们静静地看着,直到一连串的烟花逐渐停歇,最后一丝火花消失在空中。 黑夜也逐渐恢复了宁静。 第59章 卿卿我我 一切终归于平静。 清冷的江风吹拂着脸颊,李云昭觉得有点冷,正想从窗边离去,一转身,却撞进了身后人的怀里。 她缓缓抬头,目光与一双幽深的桃花眼对视。汤予荷正低头看着她,双手撑在窗台上,手臂将她整个人围困起来。 李云昭的后背靠着墙面,退无可退。 一时间呼吸急促起来,心跳如同逐渐加快的鼓点,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毫无规则,毫无章法。 汤予荷却越靠越近,缓缓俯身而下,眸光流转,如同弥漫水雾中,一汪清澈明朗的泉水。 水下的情绪,一览无余。 “汤予荷……”李云昭慌张地伸手抵住他的胸膛,想要阻止他的靠近。 “昭昭。给我一个机会。” 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慢慢移动,贴放到自己的左胸——心口处。 那曾经遭遇重创的地方,传来砰砰的鼓动,剧烈得如同方才半空中的烟花炸响。 好似从手掌传到李云昭的耳边,以至于她有些分不清到底是他的心跳声,还是自己的心跳声。 李云昭手指有些轻颤,忽然没头没尾地问出一句:“你的伤好了吗?” 汤予荷没说话,伸手轻轻勾起她的下颌,低头直勾勾的看着她。 四目相对,彼此眼中的所映之物,只是彼此。 他忽然低下头。 李云昭眼中那张俊脸逐渐放大,直到能看清他闭着眼,低垂的每一根浓密的长睫毛。 有微热的,带着香甜的桂花酒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 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唇上触感柔软,有两瓣薄唇轻轻地触碰了她一下。 后又微愣,接着又落下,紧贴着轻轻地摩挲,似在仔细地感受。 李云昭脑子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瞪着一双眼,看着汤予荷近得不能再近的脸,呼吸不自觉的屏住了。 她蹙起眉头,不受控制地抓紧他的衣襟,几乎窒息了。 汤予荷微微离开她的唇瓣,轻声道:“喘气。” 李云昭仰着头,朱唇微张,快速地喘息。好半晌后,喑哑道:“汤予荷,放开……” 就在此时,窗外轰然一声炸响。 江面上又有烟花升起,在漆黑的夜空朵朵绽放。 汤予荷眼中墨色如深,伸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再次倾身吻下。 “唔——”李云昭猝不及防,被堵住了声音。 这一次不止于浅浅琢磨,纠缠中带了湿度,温热的舌叩开牙关,带着一丝一缕的酒气,缓缓地搅散。 李云昭整个人都被他的气息裹挟起来,如同裹了面糊,放进油锅烹炸。带了水,炸得噼里啪啦的响。 历经良久的,紧密无间的勾舌纠缠,汤予荷吻去她唇瓣上的水渍,才恋恋不舍的放开她。 李云昭终于重获自由,如同搁浅的鱼被放回水里,深深地呼吸着。 她回过神来,气恼地推开汤予荷,声音低哑,咬牙骂道:“混账!我真是给你脸了,得寸进尺。” 汤予荷似意犹未尽,舔了舔唇,轻声道:“殿下,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不是好人,抓住我就不要放开,利用我,掌控我,我随你玩弄。” 李云昭一阵哑然,胸口轻微起伏,偏头骂了一声,“有病就去治,别跟我犯病!” “对,我有病。”汤予荷忽而笑了笑,一把搂过她的腰肢,禁锢在怀里,噙着她的唇瓣,用力地亲了亲。 他声音低哑,哀求道:“病入膏肓了,你治治我。” 话音刚落,紧接着“啪”的一声清脆骤响。 汤予荷的脸被打偏过去,整个人都愣住了,满脸错愕。 李云昭的手滞在半空,手掌发红,细微发颤着。她咬着牙,嗓音有些干涩,“要么清醒点,要么滚。” 汤予荷伸手慢慢抚上被扇红的脸颊,蹙着眉看她,笑容一点一点展开,眼眶却泛红了,语气自嘲带着些许委屈。 他道:“疼死我了。” “你自找的!” 李云昭羞恼地瞪着他,语气冷冽,“你能不能回去,回到你应该待着的地方,别来打扰我好不好?” 汤予荷沉默片刻,默然道:“我应该待在哪里?在你不在的地方,守着汤氏的荣耀牌匾,长命百岁,孤独终老,变成一具白骨,变成一捧黄土。那就是我最好的下场了,是吗?” 他笑了,眼中含泪,“李云昭,你太不把我当回事了。” 李云昭瞪他,目光落在他神情上,却恍惚了,迟迟说不出话。 见装可怜管用,汤予荷又继续走上前,倾身抱住她,在她耳畔轻声道:“为什么对我这么狠啊?李云昭。” 李云昭任由他抱着,别过头吐了一口气,闭上了眼,沉痛道:“今天的事情,我可以不和你计较,你也别闹了行吗?回去吧,算我求你了。” “我不要你求我。”汤予荷握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被打的脸颊上,轻轻地蹭了蹭。 “我不就是喜欢你吗,至于让你这么害怕吗?你告诉我,你担心什么,我们一起面对,行不行?” 李云昭手指有些发麻,不知道是打他打得没缓过劲,还是被他蹭到了哪根麻筋,总之——又麻又烫,好似被他用脸狠狠地打了一样。 她想抽出手,可他力气大得惊人,丝毫挣脱不开,“我……我为什么要和你面对?我在这里过得好好的,是你来打搅我……” 汤予荷嘘了一声,打断她的话,“殿下,我知道你在乎我,否则你绝不会去救我的。” 李云昭反驳道:“那是因为你的父亲,你的外祖父!” 他的薄唇贴着她很近,几乎亲到她的耳根,轻启张合,声音很轻,却很笃定,“那把我留在丰城不好吗,为什么大费周章把我带回来?” “那不是你求我的吗?”李云昭被他的气息撩的耳根发痒,偏头躲过,冷笑道,“一千两的交易,你还差我七百两尾金呢。生意是生意,私情是私情,我分得很清楚。” 汤予荷长长的哦了一声,“一千两是生意,那五百八十两的人参就是私情了?” 李云昭嗤道:“我没说白送给你。” 汤予荷:“……” 他低叹一声,手指按住了她的唇,指腹轻轻摩挲,疑惑道:“殿下的嘴很软,但是说的话怎么就那么硬呢?” 李云昭怒气冲冲,张嘴想咬他的手指,被他险险地躲了,挣扎着想推开他,却被他抱得更紧。 她警告道:“汤予荷!” 汤予荷皱着眉,垂眸定定地盯着她。犹如饿狼一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猎物,眼中闪烁着贪婪而带着一丝凶狠的光芒。 微微低下头,作势又要亲她。 李云昭一瞪眼,呸道:“登徒子,王八蛋!你再敢亲一个试试,老子把你舌头咬下来信不信?” “好了。”汤予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轻抚她的背,温和道,“坦诚一点,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第60章 似远似近 汤予荷将李云昭按坐到椅子上,自己半蹲在她面前,以一种臣服的姿态仰望她。 李云昭自上而下的睥睨他,乌黑的眼眸变回到原本的清冷,“没什么好谈的,让你走就走 ,废什么话!” 这脾气还是一如既往,又臭又硬,犟得跟头驴一样。 汤予荷真是拿她没办法了,膝盖落地,手掌轻轻放在她的腿上,仰着头可怜道,“昭昭,听我说好不好?” 李云昭冷笑连连,“不好,少给我装,小心真把自己装进去了!” 她还不了解汤予荷吗?岂是什么柔弱可怜的小兔子,分明就是一只奸诈狡猾的狐狸。 汤予荷一愣,柔弱可欺的神情出现一丝破裂,像面具被撕裂,眼底深沉而看不清的东西慢慢暴露,不可控制的,如同雨后野草疯狂的生长。 他们之间,就像驯兽师与野兽。 她曾经掌控他,如今想后退,将他放归属于他的原野,而他只想把拴着自己的绳子重新交到她的手上。 他用力握住了李云昭的膝盖,轻声呢喃,“殿下,你知道的,我真的……不想伤害你,所以请告诉我,我要怎么做?” 家养的狐狸,亦有难以驯服的狡猾天性,即使是面对主人。 李云昭低头看着他极艳的脸。她想,如果汤予荷要对她露出獠牙,要猎捕她,那么她会被拆吃入腹,连渣都不剩。 李云昭缓缓张开手,握住了他递来的绳索,松口道:“我不会回京都的。” 汤予荷低下头,沉默良久,才温和道:“好,我知道了。” 他握住了她的手,“等我一段时间。” 李云昭冷了脸:“你要做什么?” “我会想办法从京都调离,你告诉我,你想去哪里……云州好不好?” 云州……他怎么会知道,她想去云州呢? 李云昭看着他,眼眸中闪过一丝幽暗,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 “你打算怎么做?告诉我。” 没等汤予荷回答,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异动,接着门扉被人粗鲁地推开。 厢房里的俩人转头朝门口看去,却见门外乌泱泱站了一群人。 汤颂正站在前边,手伸在半空还没收回去,显然就是他推开了门。 “大哥……” 汤颂正要说话,目光落在房内的情形,嘴巴忽然张大,瞪眼咋舌,话声哑了。 房内灯火明亮,门外众人看得清晰,李云昭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而汤予荷却单膝半跪在地上,手搭着她的腿,俯首帖耳。 这姿势,这动作,不可谓不暧昧,一时间引人浮想联翩。 谁曾想,堂堂冠武侯私底下是这个样子。 汤颂手下的几个将领不敢直视,眼观鼻鼻观心,很懂事地移开视线。 气氛尴尬至极。 当事人却面不改色,从容淡定地站起身,轻轻掸了掸衣袖,笑里带刀地看向自己的好弟弟,“出了什么事情?大将军这阵仗,是准备搜查酒楼吗?” “这……”汤颂的视线在他和李云昭身上瞟来瞟去,被他看得一阵寒颤,下意识知道自己坏事了,有些心虚,“不是……” 夹缝中的方鱼年挤进门,打圆场道:“汤大人,你来悦廷楼怎么不说一声。这不,汤大将军刚到奉姑,正想寻你一同好好喝一杯。” 汤予荷皮笑肉不笑道:“劳诸位记挂。” 方鱼年走上前,瞥了一眼已经冷掉的一桌残局,不动声色地将李云昭挡住,呵呵地笑道:“汤大将军,汤大人,各位将军,此地太小,放不开,不如随我再回刺史府,痛饮他三百杯!” 汤颂轻咳一声,顺着台阶道,“兄长,我刚带兄弟们从腾凌城返朝,正好听说你在奉姑养伤,大伙都关心你,想知道你这伤势如何了?” 汤予荷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将士,朝众人点头微笑,客气道:“劳各位将军挂心了,小伤而已,已经好差不多了。” “那就走吧!”方鱼年催促道,“府里的厨子可是从城里最好的酒楼请的,现在还候着呢,酒肉热好,就等大伙入席了,走走走,吃点热的好好暖暖身子!” 门口的众将士闻言,立即让开一条道路,等三人先行。 汤颂瞧了瞧,很有眼色地转身摆手,驱散众人,“走吧!” 他带一行人先下了楼,低声道:“把嘴巴都给我闭紧了,今天看见的……” 众将士瞬间意会,连连摇头,齐声道:“什么都没看见。” 汤颂又嘱咐道:“千万记好了,我大哥可最好面子,谁敢惹他,别怪我到时候不讲情面。” 此时厢房内,李云昭依然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方鱼年瞥了她一眼,语气促狭,嗔怪道:“早说你们俩晚上在一块啊,我肯定就拦着汤大将军了。” 李云昭道:“三倍工钱。” 方鱼年一顿,“什么三倍工钱?” 李云昭哼了一声,语气不快,“你把我的厨子扣在府里这么久,还要整晚伺候你们,他们明天还要不要上工了?净耽误我的生意。” 方鱼年有些无语地看了看她,“好好好,亏不了他们,放心吧。” “方大人,能否回避一下?”汤予荷忽然开口道。 “哟~回避,呵呵…”方鱼年似讥讽地笑了一声,阴阳怪气的瞥了二人一眼,“二位,有话放心说,我去拖着汤大将军。” 他说完,啧啧摇头,走出去顺便关上了门。 汤予荷低头看着李云昭,不必琢磨,便能知道,她明显是生气了,至于是因为汤颂还是因为他,那就不好说了。 “殿下。”他又蹲下身,仰头看着她,用商量的语气道,“三个月之内,我会想办法调任到云州,你等我,不要去见什么廖蔼,好不好?” 李云昭笑容淡淡,“说了多少次,不要再这么叫了。” 汤予荷眨了眨眼,喉结滚动,轻声唤道:“昭昭……” “我给你两年的时间,慢慢来,不要着急,不要引起怀疑,不要伤人伤己。”李云昭嗓音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的语气,“处理好,再来找我。” 汤予荷可怜地望着她,呢喃道:“两年?” 李云昭收起笑容,伸手挑起他的下巴,低头俯身,在他被自己打过的脸颊上印下一个吻,在他耳畔低声道:“我相信你。” “……好。” 她牵起汤予荷的手,将他拉起来,送到门口,“去吧,刺史府,他们都在等你呢。” 汤予荷叮嘱道:“我今晚还回去,让人给我留门。” “不留。”李云昭毫不犹豫地拒绝,晚上风大,她还心疼她的小美人们呢,“太冷了,你自己爬墙进。” 汤予荷叹了一口气,“好吧。” 第61章 似醉非醉 李云昭素衣散发,看着面前棋盘上散落的几枚棋子,在软榻上已经枯坐了半个时辰,窗户敞开,有风不断吹进卧房内,吹起轻纱垂幕。 镂空的银色香炉里,有丝丝缕缕的轻烟弥漫而起,带着内敛韵味绵长的香气,慢慢升腾挥散。 知春和一群小侍女出去赏月,才刚回来。走进房间,看见李云昭穿得单薄坐在软榻上,哎呀一声,嗔道,“大晚上的,风凉得很,怎么穿的这样少还坐窗边吹风。” 她快步走上前,伸手去合上两扇窗户。李云昭出声道,“留个缝吧,太闷了,我想透透气。” 知春没有将窗户关严实,留了一条缝隙,转头看向李云昭,她手指捻着一枚白棋,低眉沉思,似有心事。 知春取来一件白绒的披风,披到李云昭的身上,发觉她异常沉默,慢慢坐到对面,轻声问道,“姑娘,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没什么。”李云昭将白棋放回棋罐,对她吩咐道,“一会儿去煮一碗醒酒汤来。” 知春下意识问道:“不是说今日不喝了吗,又喝多了?” 李云昭沐浴过,身上只有淡淡的香气,全无酒气,脸上肌肤皎白,眼眸冷静而清醒,亦无醉酒的模样。 她平静地看了知春一眼,没有解释。 知春不是个特别机灵,也不是一个特别愚笨的人。 不过只要稍微寻思一下,就能寻出真相。云宅里除了李云昭,没有其他的主子,也不会有别的人会喝醉酒来她的院子。 既然她没有醉酒,那么这醒酒汤给谁准备呢? 真相——只有一个! 知春偷偷瞥了李云昭好几眼,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李云昭却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一脸倦容,从软榻上慢吞吞地移到床上,钻进了被窝里。 见她要安寝了,知春上去落下床帐,拿起剪子,正想剪灭灯盏里的灯芯,却听李云昭道:“不用熄灯,你下去休息吧。” 知春放下剪子,依言退下。 万籁俱寂时,刺史府的宴席方才散去,方鱼年命人收拾出房间,供汤颂和几个将军留宿。 本想找汤予荷单独聊一聊,他早已离去,不见了人影。 入夜二更天,漆黑的路上已经没有一个人影。 云宅外。有一个颀长的黑影,站在紧闭的门口,抬起手想拍门,又犹豫地收了手,徘徊一圈,而后走到墙边,动作迅速敏捷地翻墙而入。 庭院内无侍卫小厮值守,熙和轩的院门也没有关起来,曲径寂静,迎着贼人畅通无阻地进入内院。 那贼人站在主人的房门外,却见窗户开着一条缝,似给他指点迷津一般。 他撑开窗,跃入房内。 左右环视一圈,没有看到人影,只有桌上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醒酒汤。 端起醒酒汤,看着红褐色的茶汤,汤予荷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带着喜色,无声地笑开,眉眼飞扬。 他端着碗,走到梳妆台前,坐在她每日都会坐着的圆凳上。 瞧着铜镜里自己的影子,他似能看到她常常坐在这里,梳妆打扮的样子。 如果那是他的妻子,那么他日日都可以看见,她坐在这里,描眉点唇,簪花环佩。 从无到有,从素洁到繁华。 或许她会问他,哪一只簪更子好看,哪一对耳环适合今日的打扮,也会问他,今日的衣裳美不美。 汤予荷环视周围的一切,桌案椅凳,花瓶摆件,垂帘玉器,将所有东西收入眼底。极有耐心地,慢慢地一口一口喝着醒酒汤,似品味琼浆玉液。 一碗醒酒汤喝下,不知清醒了,还是更醉了。 幔帐低垂,床前的香炉轻烟袅袅,有一团影子在床帐深处,安安静静地躺着。 汤予荷走上前,白皙修长的手指挑开床帐,见着被子里,长出一颗长发散乱的脑袋。 他在床沿坐下,伸手落在柔和的锦被上,虚虚地搭着,轻声道:“睡着了吗?” 被窝里的人翻了个身,平躺在床榻上,缓缓睁开眼,与他对视。 “我吵醒你了?” “没有。”李云昭声音懒散,带着些绵软和困意,“大晚上的,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汤予荷弯腰看着她,含笑道,“你等我,我自然是要来的。” “等你?”李云昭挑起眉梢,轻笑一声,语气讥讽,“你喝醉了。” 汤予荷却笑着,亲昵地抚顺她的鬓发,夸赞她:“真是神算子,早早算到我会喝醉了,还给我准备醒酒汤,真厉害,谢谢了。” 李云昭摆摆手,不以为意,“不用谢,付钱就行,一碗醒酒汤五百两。” 汤予荷一愣,吐出两字:“奸商。” “怎么,不愿意?不愿意就把醒酒汤吐出来还给我。还有人参鸡汤,人参五百两,鸡汤一千两。” 汤予荷吃惊地“哇”了一声,不禁感叹起来,“这么会做生意,平时出门不带两百个护卫,安全吗?” “没跟你开玩笑。”李云昭一脸认真,丝毫不以为耻,“所有账单,我还要一笔一笔的算,写帖画押,到时候你可别想赖账,我会派人去京都讨债的。” “行——这几日我的吃穿住行,你全都记好账目,只要记清楚了,我一定全部还上,一个子都不会少你的。” 汤予荷摸了摸她的脸,颇有些宠溺地叹道:“不过,千万不要对别人这么干,小心挨揍。” 李云昭拉开他流连于自己脸上的手,点头笑道,“放心吧,冤大头哪里是好找的,我就宰你一个人,觉得荣幸吧?” 汤予荷嗯了一声,静静地瞧着她片刻,潭水一般的眼眸满含不舍,泛起一些氤氲雾气,微微蹙眉。 显得格外可怜动人。 他俯身低头,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留恋地呢喃,“我明天就要走了。” 李云昭平静道:“嗯。照顾好自己。” 汤予荷缓缓抬起头,目光幽幽地望着她,“我想你了怎么办?” 李云昭微笑,“没有不让你想。” 汤予荷双臂撑在她的身侧,低头看着她,哀怨的斥责:“冷漠无情。” “蠢货才会喜欢冷漠无情的人,你是蠢货吗?” “……我是。” 李云昭眼眸微动,伸出手指,指尖勾住他的下巴,慢慢地带着他向上移动,直到他的脸悬在空中与自己四目相对,才气定神闲地道:“亲吧,赏你的。” 第62章 暮翠朝红 汤予荷有一瞬间呆滞了,眼睛微亮,而后顺从地低下头,噙住她柔软的唇瓣,温柔地啄吻。 轻柔而小心翼翼。 李云昭蹙眉眯眼,看他低垂的长睫毛,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小心,像捧着易碎的琉璃盏。 她允许他的时候,他却害怕了吗? 就在她还思虑的时候,唇上感受到了湿意,陌生而温热的舌扫过,细腻地舔舐,然后分开了她闭合的唇瓣。 汤予荷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诱惑道,“张嘴。” 从小到大,有疑惑不解的文章时,他们总是会较着劲的探究,一定比谁学得更好,更厉害。 李云昭从来就不服汤予荷,不,或许确切来说,她要征服他。 她仰起头,伸手圈住他的脖颈,一边暗暗换气,一边伺机反客为主。 可汤予荷完全沉浸其中,丝毫不给她反攻的机会,追逐着她深深地纠缠,她越要退避,他的攻势就越发猛烈。 声息交缠,水声泽泽。 李云昭几乎窒息,眼眶里憋出了一层泪花,伸手去推他,却推不动。 她偏过头,有些气喘不匀,“行了。” 汤予荷亲不到她的唇,顺势亲了亲她的脸颊,低声道,“这个赏赐我很喜欢。” 她的脸颊有些泛红,垂眸没看他,“回去休息吧。” 汤予荷不肯离开,握住她的手,“天亮我就要走了,没多长时间了,再陪陪我。” 看他半撑着有些艰难,李云昭往里边挪了挪,让出一个位置给他躺下。汤予荷深深地看着她,眼中晦暗不明,“这么相信我吗?” 李云昭翻了个白眼,他便立即在床边躺下,与她隔着被子,有一尺的距离。 沉默片刻,汤予荷开口问道:“我们现在算什么?” 李云昭转头看向他,皱了皱眉,没能给出答案。 是啊,他们这算什么呢? 汤予荷扣住她的手,“我回去之后,会让母亲来提亲,当然,如果你不想让人知道,我就派人把庚帖送来。先定下,不至于将来空口无凭,事出无因。你若反悔,我也得有理才能争论。” 李云昭笑了笑。汤予荷这是要跟她讲理?都威胁上她了,难道还会在意这些吗? 见她没有回应,汤予荷握紧了她的手,“你不愿意吗?” 李云昭沉吟片刻,轻声道:“你知道,我的身份经不起推敲,若是有心人要查验我的身世来历,我没办法解释。你就送庚帖来吧,我会把我的庚帖送去京都,不过,要怎么对外人说,你自己掂量分寸。” 汤予荷望着她,勾唇一笑,“就这么说好了,不要骗我,要不然……” 李云昭的表情逐渐变得淡然,微微眯起眼睛,“要不然怎么样?” “我会伤心的。” 李云昭眉心一跳,定定地审视他的神情,想从他深邃的眼眸中抽丝剥茧,探寻出什么。 没等她察觉出异样,汤予荷慢慢靠近了,过分亲近的将额头贴在她的肩膀,闭上了眼,“昭昭……我困了……” 她没出声,没有动作,静静地躺着。 房里的灯盏明亮着,却照不亮她眼前的路。李云昭不知道自己选的对或不对,只是顺水推舟,跟他订下盟约。 她游山玩水,浪迹江湖的计划,就这么被他颠覆了。 前路茫茫。 翌日,天光大亮。李云昭醒来的时候,汤予荷已经离开了。 她伸手摸了摸身旁的位置,早已没有余温,正收回手,却见手腕上系着一条红绳,红艳显目,令人心震。 李云昭抬着手,呆呆地看着。 她忽然腾地一下爬起来,着急唤道:“知春!” 知春听见她的声音,快步走进卧房,“姑娘,怎么了?” “汤颂的队伍走了没有?” 知春一愣,回道:“天刚擦亮就走了,此时只怕已经走出二十里外了。” 这一日,天色晴朗,山间雾气被阳光晒化渐渐散去,青山虽然枯零落,但朝阳暖照,却别有一番宏远开阔的气韵。 秋风瑟瑟,马蹄声声,裹着枯黄的落叶与尘土飞扬。 汤颂骑着高头大马,一身战甲,气宇轩昂。眼睛时不时瞥向一旁,兄长腰间别着的奇怪的东西。 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他已不知看了多少次。 那是一个被用布袋仔细裹起来的玩意儿,鼓鼓囊囊,奇形怪状,还有两个团凸起,布袋之外,还露出一段长杆。 汤颂心中好奇,但碍着昨夜伤了兄长的面子,犹豫几次,也没能开口问出。 待到停下休整进食的时候,他将水壶从副官手中接过,又扔给汤予荷,便顺势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 汤予荷仰头灌了一口水,咬着干饼,看着身后乌泱泱一群兵卒,问道:“你准备带多少人回京?” 再往前二十里,就是往京都与陵州的分叉路口。 汤颂道:“就三十人,带多了不好,这场战事能够速战速决,赢得漂亮干脆,多亏各州军出人出力。可是奖赏功劳却大都是我陵州军的,难免引人诟病,我也不好太过张扬高调。” 他已布置下去,命手下副官依旧带队,将七万多的兵马带回陵州,他则带几个将军,回京都向圣上述职。 汤予荷垂眸看着地上的落叶,不赞同地摇头,“难得打了这么一场胜仗,为什么不张扬高调一些?你作为主帅,乔国上下皆知你的美名,朝堂上那群只会谏言的老东西不知怎么吹捧你,陛下这会儿等着你回去,给你加官进爵,你此时反而低调行事,是想显得自己心思深沉?” “大哥的意思是……” “武将要有武将的风格,粗犷一些无妨,只要能打善战就够了,在这种事情上寻思太多,反而会适得其反。” 汤颂神色一凛,似醍醐灌顶,对兄长的话深感赞同,“是了,不能让陛下觉得我除了打仗,还想得太多。那我得带三千兵马,浩浩荡荡地回去。” 汤予荷点点头,又咬了一口干饼。 汤颂也咀嚼着干饼,沉默了一会儿,眼神又瞥向他随身带在身上的奇怪的东西,开口笑问道:“大哥你这个是什么珍贵的宝贝?” 汤予荷低头看了一眼被裹好的兔子花灯,云淡风轻道:“定情信物。” “哦……”汤颂长吟一声,“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 他瞪大眼睛,震惊地看向兄长平静的脸庞。 果真是千年铁树开花了。 汤颂犹疑地低声道:“那个云姑娘?” 听着他震惊的语气,汤予荷微微挑眉,“怎么,你有意见?” 第63章 财路被断 您老人家都能跪下了,谁敢有意见?汤颂呵呵地干笑一声,“没有,没有,哪敢啊。” 停顿一下,汤颂犹豫地问:“还不知那位云姑娘,是哪家的小姐?” “塬州云氏,云耿之女。”汤予荷眉目淡淡,语气平静。 “塬州云氏?”汤颂皱起眉头,想了想,也没想起哪个叫得上名号的官员姓云,只道是什么籍籍无名的小门户,只怕还是布衣商人。 以他大哥的出身,尚公主也是绰绰有余——曾经确实差点成为驸马了。 汤颂倏然间想起了那位公主殿下,那位先帝,他总觉得大哥单身至今,迟迟不娶,并非人们口中谣传的顽疾,或许是因为心里放不下什么人。 长生,长生,可惜却是短命。 见过高悬苍穹的烈日,转头却要沉泥中的顽石,如此落差,难免令人唏嘘感慨。 “大哥,这一介商户之女,你是想娶还是……”汤颂刚开口,话就被汤予荷冰冷的眼神给看得“咕咚”一声咽了回去。 汤予荷将水壶的瓶口塞住,抬头看了看他,微笑道:“这件事情,我不想在任何人口中,听到任何闲言碎语。” 汤颂噤了声,闭上嘴比了个手势,表示自己一定会守口如瓶。 六日之后,渡北大将军班师回朝,万人夹道欢迎,汤氏兄弟二人,声势浩大地去皇宫去觐见皇帝。 皇帝喜笑颜开,在皇宫设宴,为诸位将军接风洗尘。 —— 腾凌城被乔国官府完全管控后,曾经尸山血海的战场被清理修建起来,成为了腾凌城来往漠族境内的关市。 为了安抚两国边境的百姓,没用多久,腾凌城就开放了两国的通商来往。 丰城果然如同李云昭预料的一般,许多商队来往驻扎,人流慢慢密集,日渐繁华起来。 李云昭依旧很忙碌,生意做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广。在奉姑因为背后有刺史府罩着,扎根又稳,所以并未出现什么状况。 倒是丰城的生意,屡次碰壁,在丰城的几位掌柜几次派人来送信,说是受到当地商行地头蛇的欺压,好几次莫名其妙的被人找上门砸生意,连店里的伙计都遭到市井无赖的恐吓,不敢去上工,几个店铺被逼得只能关门暂歇。 李云昭刚得知消息,将奉姑的生意交给方鱼年代理,带了赵湖原和十几个护卫,亲自去了丰城一趟。 她带着米铺的掌柜陆勇,在茶楼约了沈胖子沈哲,想向他打听消息。 沈哲却说着场面话,不肯交底,一脸的难言之隐。 天气寒冷,大风刮得紧,李云昭披了一件白狐毛的披风,披风内穿着一身贵气的紫裳,布料细腻光滑,瞧着浮光掠影,头上的衔珠金步摇微微晃动着。 珠光宝气,矜贵华重,这是她花了大价钱,买的一身重行头,专门用来撑场面的。 她随意地半靠在椅背上,手中握着热茶杯暖手,看着沈哲愁云惨淡的脸,直言道:“沈大哥,看你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最近生意也不太顺利吧?” 沈哲摇头笑道:“嗨,这不是腾凌城通关嘛,这丰城也跟着乱糟糟的,最近的生意确实是不太好做。” “是啊。”李云昭苦笑一声,苦恼道:“我这不也是嘛,刚开业没几天,就被搞得没办法开门做生意了……我不常在丰城,实在是不知道到底是惹了何方神圣,想找人家和解,都不知道从何找。” 沈哲抿紧唇,垂下眼眸,刚拿起茶杯,就听她问道,“沈大哥,这件事情,韦员外不管吗?” “韦员外……”沈哲长叹一口气,满脸哀愁惋惜,“若是韦员外还在,不至于让丰城的商市变成这个样子。” 李云昭皱了皱眉,“韦员外……上次见他时,看着红光满面,不是还很健朗吗?怎么会……” 沈哲重重放下酒杯,连连对她摆手,压低声音道:“这事,不好说啊。” 他满脸的横肉都充满了惆怅之意,叹息道:“云夫人,你是不知道,这满商市都是如此,没有哪家幸免的,实在是咱们跟他们没办法抗衡。哥哥好意劝你一句,算了!” 算了?李云昭赚不到钱就罢,让她吃亏,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你们都报官了吗?” “哎!别提了,哪有什么用,最近丰城人来人往,鱼龙混杂的,只要不闹出人命,打架斗殴的事情,官府是不管的。”沈哲低头啜饮一口茶水,摆手叹息。 李云昭轻笑一声,“到底是不管,还是不敢管?” 沈哲闻言,虎躯一震,惊讶地看了看她,“你……” 他略一思索,有些奇怪地打量起李云昭,带着满手宝石戒指的五短胖手摩挲下巴,自言自语,“莫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他呢喃一声,随后坐正身体,手靠在桌上,对着李云昭道,“妹子,上次你救过我,我还没谢过你。咱们呢,这一趟牢狱之灾,也算是有些交情,对吧?” 李云昭微微一笑,顺坡下驴,“我叫您沈大哥,不是沈老板,这还不能证明吗?” 沈哲点点头,会意道,“不说那些虚的,我想来还觉得稀奇,上回你还带着官府那群人,把咱们都放了,这会儿,他们怎么会动土到你头上?” 李云昭瞬间了然。原来是丰城上边的官员干的,是想把各个商户逼得做不下去,从而独霸丰城商市。 她若有所思的垂眸看着茶杯,旋即微笑道:“我不是丰城人氏,不太了解丰城官府都有哪几位大人,沈大哥可否告知?” “你可知张庭炜大人?” 李云昭微微眯起眼睛,笑容越发淡然,轻声重复:“张庭炜……” “张大人的妻族何氏,是丰城第二的商户,张大人的妻弟何珍,在商市地位只在韦员外之下。他们家,最近在疯狂地扩张生意……” 沈哲的话音顿了顿,“云妹子,我只能说到这里了。” 李云昭将温热的茶水一饮而下,笑着点头,“沈大哥,这个人情,我记着,日后生意上的事情,咱们多多交流。” “云妹子言重了。”沈哲又叹道,“我本来已经打算另寻他处,搬走算了……你,你可要慎重。” 李云昭站起身,伸手收拢了披风,“多谢沈大哥,我先走了,下次再见。” 她带着陆勇走下楼,上了茶楼外等候的马车,回到了临时租赁的小院子。 几个掌柜带着左右副手,早已在前厅等候着,见她回来,纷纷站起身,恭谨地齐声道:“姑娘。” 李云昭走上进前厅,从容地在首位上坐下,然后对众人摆手示意,“都坐下说吧。” 她年纪虽小,行事却很是老练果断,脑子又聪明好使,对待属下也算厚道,所以手底下一干人没有不服她的。 众人哗哗坐下,都转头看着她,等她发话。 第64章 财路被断(二) 李云昭环视一圈,让陆勇先把得知的情况,向众人转述。 听陆勇说完,几个掌柜面上都犯了难, 佟掌柜率先开口道:“姑娘,这么说,何氏是打压我们的罪魁,而张长史便是何氏的靠山了?” 李云昭点点头,“八九不离十。” 肖掌柜纠结着眉头,叹气道:“那可怎么办是好?毕竟他们才是丰城的土皇帝,当地的商户都没法对抗他们,咱们这些外来的,拿什么来和他们斗?” 他主管的酒楼在城中的位置最佳,生意不错,所以遭遇的欺凌最甚,不仅酒楼被砸,他本人也遭到对方的殴打恐吓,此时还鼻青脸肿的。 “他们那简直是无法无天了!”佟掌柜满脸郁愤,沉痛道,“咱们这几天不仅损失财产,大伙也伤的不轻,有两个伙计都被打断了腿,还不知能不能痊愈呢。” 其余人也点头附和,纷纷诉苦起来。 李云昭看了他们一眼,面色凝重,缓缓伸出手。她威严甚重,众人见她要说话,便都噤了声。 “大家的遭遇,我深感愧疚,让大家受伤惊吓,我云昭难辞其咎。”她语气平静又沉重,嗓音清脆,却让人听着无比安心。 “所有受伤的伙计,还有你们,只管好好治伤。只要能痊愈,不论多贵的药,都给我放心用,所有费用我来出。” 李云昭一个一个看过去,目光深沉认真,“在事情解决之前,先关门歇业,所有人的工钱照发不误,你们要安抚好下边的人。” 几个掌柜对视一眼,唰地一下站起身,肃然起敬,齐声道:“是!但凭姑娘安排。” 就在此时,赵湖原带着四个护卫,从外边大步走来。 五人进了前厅,对她拱手行礼,赵湖原恭敬道:“姑娘,我们去打探了何氏的产业,其中酒楼是大头,其余的布庄、米铺、珠宝铺什么都沾了一些。” 他说完,另一个护卫接着道:“我们跟着那群去闹事的打手,果然看见有人去和他们碰头,还给了他们一笔钱财。我们又跟着那个人,跟到了何府,发现那就是何老板身边的管事。” 李云昭坐在椅子上,沉思片刻,抬头看了看众人,安抚道:“你们都先回去,好好休息几日,尽量少出门,接下来我就住在这里,若再出什么事情,直接来找我。” 肖掌柜迟疑道:“姑娘打算怎么对付他们?” 李云昭笑了笑,眼中带着一丝的凌厉肃杀之意,只是对他们道:“回去等我的消息。” 众人对她十分信任,依言拱手告退。 赵湖原和陆勇俩人留下,颇为乖顺地站在她面前,等着她发号施令。 李云昭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轻声道:“湖原。” 赵湖原垂头问道,“姑娘有何吩咐?” “张庭炜上边,只有一个成龄尧,咱们还不知道他是不是何氏以及张庭炜的同谋,我要你去给他送一封飞书,把张庭炜和何氏做的事情告诉他。” 赵湖原应下,随即又问道:“如果他们是一伙的,我们岂不是打草惊蛇了?” 李云昭思忖片刻,慎重道;“我见过他,他看着不像那种以权谋私,欺行霸市的贪官污吏。如果他是这样的人,就不会有气节写下血书,为高旦村遇害的百姓讨回公道。” 她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不过,只是我个人的猜测,先把飞书给他,看看他什么反应。何氏盘踞丰城多年,可算一方豪强,想要整治丰城的歪风邪气,光凭一个成龄尧是不够的。” “成太守已经是丰城的最大的官了,如果他管不了,那岂不是要京都的大官才能管?”赵湖原苦恼道。 陆勇发出疑问:“那我们应该怎么办?难道要去京都报官吗?” 李云昭勾起一个微笑,手指敲了一下桌面,“京都的大官,丰城没有,但是腾凌城有一个啊。” 赵湖原想起了什么,瞪了瞪眼,拍手道:“姑娘是说,之前在路上遇见的那位。” “对,他叫林效,他在京都很有地位,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为人冷面寒铁,刚正不阿,若是他来整治丰城,想必是绝无偏私的。” 林效虽然没有管辖丰城的权力,但他是圣上奉谕旨,去监管腾凌城的一应事务,腾凌城主要事关于两国关市通商,这通商一路,第一个城池就是丰城。 而丰城商市被何氏搞得乌烟瘴气,许多商户都开不下去了,这不就严重损害了通商的意义吗? 若时间长了,何氏将整个丰城变成自家的地盘,让张庭炜当上了土皇帝,到时候野心起来了,想要占山称王,那不就是大问题吗? 这事,林效他不想管也得管啊! 李云昭看了看赵湖原和陆勇,十分郑重道:“这事要办成,需要你们俩吃点苦头。” 赵湖原是个行武之人,胆识过人,毫不退缩,当即拍胸脯道:“姑娘尽管吩咐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在所不辞!” 陆勇犹豫地看了一眼李云昭,有些弱弱道:“只要不是玩命的事情,但凭姑娘吩咐。” “不要命,但是挨打是少不了的。” 李云昭心里已经有了计划,便对陆勇和赵湖原一一吩咐起来。 “你们俩按我说的办,陆掌柜,你明日还把米铺开出来,找几个身体稍微结实一点的伙计去店里。” 陆勇道:“姑娘的意思,是让我们开门迎贼,让他们再来闹事?” 李云昭点头,“对,不过不是让你们跟他们对打,而是让他们打你们,你们留下伤痕,到时候店铺也不要收拾,让情况看起来越惨烈越好,然后去衙门报官,全部人一起去,要哭得情真意切,撕心裂肺,到时候我会劝别家的商户也去报官,你们就给我闹得轰轰烈烈,动静越大越好。” “就算被关进牢里,不用担心,我保证一定会让你们出来的。”李云昭对陆勇吩咐完,转头看向赵湖原,神情严肃。 “你的任务很重要,首先,一定要把飞书给我交到成龄尧的手上,并且保证他会打开查看。到时候陆掌柜他们会被关进牢里,如果他要管这件事情,他大概会先去大牢里审问,了解情况。” 赵湖原瞪着眼,听得十分认真。 “到时候,我会去见他,不过不管谈不谈得拢,湖原你都得挨一顿打,再狼狈不堪地去腾凌城,找林效,请他务必来主持公道。” “最重要的是,林效身边有高手护卫,你要小心,想走到他面前,须得费点心思。” 第65章 财路被断(三) 李云昭将所有事情一一吩咐下去,便静等着何氏再派人去米铺闹事。 次日傍晚。 有在米铺外蹲守的护卫来报,米铺果然被一伙八人的市井无赖给砸了,陆勇和三个伙计脸上都挂了彩,事情闹得不小,不少路过的百姓见证了来龙去脉。 陆勇则带着三个伙计去了府衙报官,不出所料的,官差将他们带进府衙里之后,就一直没有动静,人也没有被放出来。 李云昭坐在前厅,望着屋瓦上的日光逐渐昏暗,眼看天就要黑了。她收回视线,看向面前的护卫,“可探清了成太守在何处?” “回姑娘,成太守就在太守府。” 李云昭又问:“湖原已经把飞书交给他了?” 护卫回道:“是,赵哥已经往腾凌城去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另有一个护卫进来禀报,“姑娘,那伙去闹事的贼人,他们走了之后,我们暗中跟到他们的住所,见到他们管一个蓄髯的中年男子叫作大哥,那应该就是领头人。这些贼人住在一个院子,大概得有三十四个人。” 李云昭靠在椅背上,伸手捏了捏眉心,“别的人不用管,把那个领头的看住,别让他跑了。” “是。” 李云昭又问:“今天有没有其他商户去报官的?” 护卫觑了她的脸色一眼,犹豫片刻,低声回道:“暂时……没有。” 李云昭原本和沈哲商量过了,希望他能联系几个被何氏欺压,且信得过的商户。让他们的掌柜伙计一起去衙门报官,大家合力把这件事闹起来。 不过看样子,就算她来做这个出头鸟,那些商户也是投鼠忌器,害怕遭到何氏的报复,根本不敢去闹。 而且连沈哲手下的人都没有去,其他人更加不会去了。 这事要是闹不起来,林效就算来了,也没有理由去清查其中的弯弯绕绕。 李云昭眉宇低沉,很不爽地冷嗤一声,心中暗骂“一群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护卫之中,其中一个新来的,姓齐的护卫满脸担忧,站在一边问道:“姑娘,我们现在怎么办?” 李云昭看了齐护卫一眼,在他的眉眼看出了一些熟悉感。她微微拧起眉头,眼眸中明显闪过一丝不悦。 该死的汤予荷,走就走了,还强行安插一个人在她身边,也不知道是要监视她,还是闹哪样。这个小齐的存在,让李云昭感到非常不自在。 小齐护卫被她看得一阵发毛,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默默地低下了头。 李云昭收回视线,淡淡道:“明天日落之前,再没有其他商户去报官,就带方刺史的帖子去太守府一趟,请成太守出来相见。” “是。” 次日日落前,护卫再次来报。丰城所有商户,只有一个布庄的掌柜带两个伙计去了衙门。 不过他们身上没伤,态度又不够强硬,没有闹事的意思。只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就被官差请了出来,三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灰溜溜地离开了。 李云昭听了消息,心情很不好。将方鱼年的帖子交给小齐,吩咐道:“送去太守府,务必亲手交到成龄尧的手上。” 待小齐离开之后,李云昭披上一件夜行袍,将袍帽戴到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 护卫犹豫道:“姑娘,不再等等吗?” 李云昭塞了一把小巧的匕首在袖口,用来防身,她一边往门外走,一边摇头道:“不等了,本来就指望不上那群人。” 坐上马车,缓缓驶向太守府。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马车晃晃悠悠地通过僻静的巷道,四周灯火阑珊,能够避开耳目。 一炷香之后,马车在昏暗的巷口里停下,李云昭下了马车,便能看到太守府的右侧门。 此时小齐正在门前等着。 “我和小齐进去,你们在外边候着。”李云昭吩咐了身后的护卫,伸手掩了帽子,快步走向太守府的侧门。 见到李云昭,小齐伸手指了指门扉,低声道:“姑娘,成太守同意见面了,里头有人等着接应。” 他说完,在门上敲了两长一短的信号。门扉随即从里边打开,有个清瘦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目光在李云昭身上打量一番,压低声音疑问道:“奉姑方刺史?” 李云昭应是:“正是家兄。” 男子推开门,示意他们进入。他没有提灯笼,脚步又轻又快,在黑暗中带着李云昭走着小道,七拐八拐,很快就到了一座院子。 将李云昭领到一间亮着烛灯的房门之前,男子敲了敲门,随后轻声推开门,伸手示意李云昭进入。 李云昭刚抬脚走进门槛,房门立刻就被快速关上,连带着把小齐挡在门外。 她往里走去,放下帽子,抬眸环视一圈,发现这是一个书房。 而面前的桌案前,正坐着一个墨衣的中年男子,倒钩的一双浓眉飞入鬓,鹰眼黑白分明,犀利深沉,五官浑厚周正,就像一尊严肃的石像。 李云昭在看他的时候,他也在审视李云昭,眼神十分犀利。 李云昭敛眉正色,从容地走到他面前,朝他恭敬地拱手道:“奉姑云昭,见过太守大人。” 成龄尧坐在椅子上,桌上的折子书册叠得整齐,笔墨纸砚皆放得规整有序,如同他的为人一般,板板正正。 “云昭。”成龄尧认真的看了看她,只觉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又想不出,自己何时见过这样一个姑娘。 过了片刻,笃定地指着她道,“我见过你。” 李云昭惊讶于他的记忆力这么好,只在一群人之中,匆匆见过一面,他竟还能记得。 她此时是来求助,没必要隐瞒身份,便如实回道:“一个月前带兵来支援时,曾与大人见过一面。” 成龄尧顿了一下,看着她,忽而想起军中一个传言,底下的兵卒聊天时,有说过当时寮河关之战,有女子女扮男装,混入军队中。 他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奉姑监军,云昭。” 李云昭正要点头,就听他沉声道,“就是你女扮男装,混入军营?” 这是介于质问与询问之间的语气,李云昭一时拿不稳他的态度,便回道:“大家都一样是乔国人,都是为了报效国家才上战场,为何要有男女之分?况且,我也没说过我是男人。” 成龄尧沉吟片刻,忽然笑了一下,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道:“昨天那封飞书,是你送来的吧?” 第66章 正道坦途 “是。”李云昭如实地点头,脸色逐渐严肃,“这件事情,太守大人……” 她刚开口,一句完整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成龄尧打断了,“这件事情,我帮不了你。” 帮不了?李云昭的脑子飞快转动,各种缘由和结果在脑海过了一遍,可最终因他的一纸血书,一一否定。 李云昭眉目平静,唇边勾起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大人的意思,是?” 成龄尧看着桌上的那封飞书,上边一字一句,记载了何氏和张庭炜的诸多罪行,字字珠玑,不止是在讨伐张庭炜与何氏,更是在控诉他的不作为。 是非对错,一目了然,可惜…… 他浓眉微蹙,语气还算平和,“过不了几天,京都的告身就会送来,我被调任到腾凌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到时若没有人调到丰城做太守,那么这个位置,就是张庭炜来坐。” 成龄尧抬头直直地看着李云昭,眼中的情绪无悲无喜,甚至还有一些麻木沧桑。 “这件事情,我管不了。你既是方刺史的人,又做过五千兵马的监军,想必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相信你不会不明白官场上的道理。” 李云昭的表情冷峻起来,沉声道:“我不知道什么官场不官场,只是你身为地方父母官,在其位谋其事,在位一天,就理应为百姓主持公道。若人人都如你这样,明哲保身,为邪佞让路,那请问太守大人,这场战役打下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百姓安居?还是让贪官污吏更好地祸害百姓? 她说的话很不客气的,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却把成龄尧说愣住了,看着李云昭的眼神似有些意外。 过了好半晌,成龄尧叹了一口气,无奈解释道,“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李云昭道:“望太守大人告知。” “张庭炜的母亲娘家姓付,这个付氏,与当今国舅爷的妻子出自同族……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李云昭沉默良久,忽然轻笑一声,眉头舒展。对于这种牵扯皇亲国戚的案子,别的人可能会忌惮畏惧,但林效可不会。 那小子心如磐石,冷面寒铁,只讲理而不通情,谁的面子都不会给,专治仗势欺人的关系户。 她朝成龄尧笑道:“大人,若没有准备,没有决心,我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找你。” 成龄尧一挑眉,“哦?你有什么准备?” 李云昭站得腿酸,自己寻了把椅子坐下。将自己的计划,向成龄尧和盘托出。 成龄尧听她说完,眼神完全变了,眉眼带笑,一脸的欣赏之意。他起身翻翻找找,从桌案下的地板夹层,掏出了一堆的指向何氏与张庭炜罪行的证据证词。 李云昭眼前一亮,知道他这是相信自己了。 二人在书房内密谈了半个时辰。 谈完话,临走前,成龄尧问她,“你怎么就这么笃定我会帮你,而不是张庭炜的同伙呢?” 李云昭回道:“当时高旦村一案,大人写的那一封血书,一字一句都刻在我的心里头,所以我愿意赌,赌大人的正直无私,绝不会和那些贼人同流合污。” 成龄尧低笑一声,对着她感叹道:“你来的正是时候,不然这些证据,我真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了。” 他又嘱咐李云昭道:“现在就等林侍郎前来,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要被他们的人发现了。” 李云昭点头笑道:“谢大人关心,我会的。” 她看了看成龄尧,起身戴上袍帽,推门离开。 其实她没说明,她信任成龄尧,并不止是因为那一封血书。 成龄尧曾经是汤彻的部下。 当初汤彻中毒深入,受尽折磨时,还记挂着小君主,临死之前曾留下一份名单。 那一份名单,既是为了告诉她,哪一些是他留下的亲信,也是为了向她举荐,哪一些是可以任用的将才。 名单里有成龄尧的名字。 也正是她亲自将成龄尧从轻骑都尉,选拔为丰城太守。所以李云昭自然会相信他。 从太守府离开,李云昭回到那座偏僻的小院子,静静等待着林效的到来。 派出去的十个护卫,会时不时的回来向她禀报情况进展。 不知道是不是成龄尧出面劝说了,那些被欺压的商户,开始陆陆续续地去衙门报官了。 衙门里外吵吵闹闹,一波接着一波的人去报案,门口的登闻鼓都要被敲烂了。 众人群起激愤,气势汹汹。 又等了一日,有护卫来报,说是在城门守着,见到了林效带着三十个部下从腾凌城而来,已经浩浩荡荡地进了城,第一时间就去了府衙。 何府见势不妙,便想遣散了养的那群打手。 何珍身边的管事带着银子,去了打手们住的院子,分了钱,叮嘱他们躲起来一阵子,然而走出门,正想上马车离去,却被早已埋伏好的护卫按住。 李云昭听到护卫来报,说是何家管事和打手的领头羊都被按下,并且移交给了成太守。 她心中的石头才算是彻底放下来,安心等待林效审查的结果。 林效办事速度利落干脆,大刀阔斧,直接把张庭炜关入大牢,控制住何府一干人等,丝毫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 张庭炜在狱中喊冤叫屈,他闭耳不闻,置之不理。林效审问了二十余家被欺压的商户,以及何府的管事、打手、一众相关人员,又有成龄尧长时间收集的证据证明。 不到十天的时间,张庭炜与何氏的诸多犯罪事实,被查清坐实。 林效手上有圣上的御令,这比什么身份都好使。他不止将张庭炜革职,还下令查封了何氏的产业,强势命令何氏向各商户赔偿损失。 众商户对他感激涕零,恨不得给他做个雕像,放在店门口辟邪镇宅。 林效雷厉风行地处理完案子,并未停留,直接从丰城离开了。 他离开时,几百人追在后边相送,有人瘸着腿,一边吭哧吭哧地跟在队伍后,一边挥臂高喊着:“救命恩人”、“在世菩萨”、“天下清官”。 李云昭藏在人群中,看着林效一行人离去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 要是天下多生几个林效,那该有多好。 不过李云昭还是隐隐有些担忧,不知道林效回到京都,会不会遭到何氏背后的靠山的打压。 想起来林效还在查探桐山皇陵的假尸体,李云昭对他颇有些忌讳。 这半个月她一直藏在院子里,只是听手下的人报告,并未直接参与这桩案件,所以对查出来的详情,并不太了解。 到底是张庭炜与何氏共同谋划的,还是他们是受命于更高层的人,这就不得而知了。 过刚易折。 只希望这个不祥的词,不要出现在林效的身上。 第67章 方鱼年遇难 何氏倒台后,丰城的商市逐渐恢复原貌,城内的各个商铺重新开业。 李云昭闲来无事,也跟着各个掌柜去开张的店铺,巡视一圈,顺便带银子慰问了一众受伤的伙计。 沈哲大约是发觉出整件事情的由来,或许离不开李云昭的谋划,所以对她格外殷勤,几次设宴邀请。 李云昭有意将丰城的生意交给赵湖原打理,等他养好伤后,便在自家的酒楼设宴,邀请丰城的富商赴宴,将赵湖原介绍给他们认识。 是夜,一场宴席刚结束。 李云昭站在酒楼门前,将来赴宴的富商一个一个送上马车,目送他们离去。 到了十月,北边的天气已经转冷,特别是到了晚上,气温骤降,寒风猎猎。 李云昭一身酒气,被冷风吹散了十之七八,望着天上一轮弯月,默默裹紧了外袍,等小齐将马车牵来。 今日的宴席是为赵湖原准备的,他挨个敬酒,不过三壶酒,就已经喝的烂醉如泥,结结实实地吐了两回,被佟掌柜灌下一碗醒酒汤,这才在伙计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酒楼。 “姑娘……” 李云昭转头看了他一眼,颇有些嫌弃,“看不出来你酒量这么一般。” 赵湖原站不稳,整个人靠在门前的貔貅石像上,朝李云昭摆手道:“我真不行了,谁知道这酒……酒劲这么大,我……呕——” 李云昭皱了皱眉,捏着鼻子,不动声色地抬脚远离。此时小齐驾着马车而来,晃晃悠悠地停在几人面前。 “把他扶上去吧。”李云昭朝搀扶赵湖原的两个伙计吩咐,“你们俩跟着,照顾好他。” 两个伙计应是,将赵湖原扶上马车。 小齐见她站在原地,连忙疑问道:“姑娘你呢?” 李云昭摆摆手,“你先把他送回去吧,我让其他人送我。” 小齐看了看她,蹙起眉,犹豫道:“可是大人说……” 他看着李云昭面无表情的脸,一句“大人说了,我得时刻跟在姑娘的身边”的话默默咽了回去。 小齐——是汤予荷身边的侍卫齐连的同胞兄弟,名叫齐行。 汤大人将他派遣给云姑娘时,便要他每隔五天就写一封信寄回去,信里要把云姑娘所做的事情一一禀明。 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齐行内心也十分煎熬,可汤大人的命令他不敢不服从,只能天天在李云昭的眼皮子底下,心虚至极地通风报信。 他心里清楚,云姑娘对他的意见非常大。 李云昭没说话,只瞪了他一眼,齐行便不敢再说话,乖乖地驱马而去。 齐行送赵湖原从酒楼离开后,忽有一人骑马疾行,急里忙慌地奔到李云昭面前,翻身下马,扑通跪在她面前,低声呼道:“云姑娘,方刺史出事了!” 来人正是方鱼年的贴身护卫武庚,李云昭认得他,心下一惊,当即厉声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仔细说来!” 武庚一路快马加鞭地紧赶,气喘吁吁,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声音干哑,“三日前…方刺史……被,被林效林侍郎给带走了!” “什么……”李云昭大惊失色,连忙低声问道:“说清楚些,是因为什么事情?带到哪里去?!” 武庚急促地呼吸着,回道:“林侍郎只说,大人与京都的一桩要案有关,要把刺史大人停职押回去调查。” 李云昭面色越发沉重,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什么案子?” “没说,连话都没问,直接就把大人带走了。” 李云昭的思绪飞快转动起来,林效刚从丰城离开,就去奉姑把方鱼年抓回走了。此前他拐弯抹角地问方鱼年,关于桐山皇陵的事情…… 看来,真的是皇陵那里出纰漏了。 此时另有护卫驾着马车来,李云昭提着裙子爬上马车,面色阴沉,吩咐道:“立刻回奉姑!” 齐行将赵湖原送回住处,想着会有其他人去护送云姑娘,奔忙多日,甚是疲惫,眼下又没有什么事情,便洗洗睡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早早醒来,收拾齐整,梳了个平齐的束发。哼着小曲,悠哉悠哉地出门。他先去街上,买了几个包子,又吃了一碗热乎乎的云吞。 吃饱喝足后,踢着小石子,享受着清晨的朝阳,慢悠悠地去了云姑娘住的院子。他在院子里来回转了两圈,却发现异样的寂静。 推开每一间房门,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和院子,齐行脑子都是懵的。 他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痛呼一声,只觉疼得很,根本不是在做梦。 云姑娘不见了。 七日之后,在一个晚霞落尽的傍晚,一支商队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入了京都城内。 车轮滚滚,压着平整的石板路,马车中有一只白皙的手挑开车帘,一双乌黑的眼沉默地看着街道上的风景。 华灯初上,入夜后的京都依旧繁华,各酒楼、客栈正是上客的时候,街道上人们来来往往,三五成群。 车队停在平华客栈门前,一个披着月白色薄绒披风,束发玉冠,长相很是隽秀的少年从马车上下来。 在她之后,又有一个颇为高挑秀丽的女子从马车下来,跟在少年左右。 二人带着手下商队十八人走进客栈,客栈的伙计看着一行人,有姑娘,有护卫,还有管事,只是为首的公子年纪轻轻,不免好奇地多问了一句。 “公子瞧着不像京都人氏,这是准备来做生意的?” 白衣少年摆摆手,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大大咧咧道:“嗨,家里老爷子嫌我在家碍事,让我出来历练历练罢了。” 此人相貌不俗,声音也清脆动听,倒叫人如沐春风。 伙计一边给他们安排客房,一边笑问道:“公子是做什么生意的?” 少年唔了一声,转头瞥了身旁的管事一眼,撇了撇嘴,很无所谓的摊手道:“不知道,随便看看吧。” 伙计心中暗暗道:这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公子,也不知道能做个什么生意,只怕是来玩乐的。 待送一行人上楼安置,没过多久,便见到那白衣的公子披了一件黑袍,独自从楼上下来。 “哎,跟你打听一下,京都有什么花巷?哪家的姑娘最漂亮?” 伙计暗道果然,有钱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公子瞧着容貌清秀,举止端方,也是个花花肠子,明明已经有了一个漂亮的侍妾在旁,还要去寻花问柳。 他面上不自觉升起一丝鄙夷,却还是老实地回道:“在城北南巷,有一个迎仙阁,据说那里的姑娘个个貌美如花,色艺双全。” 少年哦了一声,掏出一块银子扔给伙计,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保密啊,谁也不要说。” 伙计呵呵一笑,拿着银子揣进衣袖,点头道:“当然,当然。” 他勤快地去给少年牵了马,谄媚道:“迎仙阁离此地有些距离,公子骑马去更方便。” 李云昭顺势骑上马,策马往内城,六合司的方向而去。 第68章 闯六合司 来路上,李云昭想了许多。 先帝遗体丢失是重案,也是天家大事,可要是传扬出去,必然有失天家颜面。皇帝就算要查清此案,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放在明面上去办。 林效借着去腾凌城实行监管之职,在返回的路上,借机带走方鱼年,以此就能断定,他是在暗中调查皇陵之事。 相较于人多眼杂的大理寺监牢、刑部大牢,还有专门关押纠察重要朝堂命官的都察院监牢,六合司直接隶属天子掌管,设有重重高墙围困,十分严苛紧密,是最不会泄露秘密的地方。 所以李云昭笃定,方鱼年一定是被关押在六合司里面。 六合司的地牢是什么样,李云昭很清楚,昏暗阴冷,分不清昼夜。方鱼年一个文弱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平时拿着剑在院子舞两下,能砍掉一棵小树苗,李云昭就该鼓掌喝彩了。 七天过去了,他不受行刑也就罢了,要是受刑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走出六合司。 李云昭当务之急,是要确认方鱼年的情况。 她骑马而行,黑色的袍子猎猎作响,夜风清冷,从她脸上刮过,似给她一个又一个巴掌。 人没有影子,便是鬼,鬼要怎么活在这个世界上? 望着面前肃穆的乌青大门,李云昭驭停马儿,翻下马背,拢了拢黑袍,掩盖了月白的衣裳。 她握紧手中的令牌,在门口六合司守卫的注视中,一步步走上前。 在崇山驿时,李云昭曾见过林效手下那群人腰上所佩戴的令牌,依稀记得大致图案轮廓,便仿制了一个。 天色昏暗,她刻画的令牌就算有误差,也不会看得太清楚。 门口守卫挡住了她,喝道:“何人入夜而来?” 李云昭握紧令牌,朝前伸去,“奉林大人命令,前来提审犯人。” 她面色从容淡定,漆黑的眸子在黑夜中,紧紧盯着那两个守卫。 她在赌,林效本来和六合司八竿子打不着,只是借用六合司的地牢关押犯人,所以六合司——不会太过警惕林效的人。 而林效将方鱼年关押在六合司的隐秘度,也决定了她作为知情者的可信任度。 “进去吧。” 果然,两个护卫并没有过多干涉,直接推开了大门。 李云昭收起令牌,光明正大地走进六合司。 她对六合司地牢所在非常熟悉,轻车熟路地穿过外庭内院,走过重重高墙,故技重施,对地牢的看守人亮出令牌。 地牢里是挖到了地底下所建立,为了防止犯人出逃,设有入口与出口。入口处有石门重闸,需要打开机关方可通行,且只能从门外打开。 而出口藏得十分隐蔽,分为三个,其中有两条死路,一条活路。没有走过的人,是找不到出口的。通至牢外的石阶狭窄,仅限一人通行,且设有机关阻拦。 被关进六合司地牢的犯人,至今没有一个能够逃狱成功的。 李云昭跟着狱守走进地牢,四周漆黑一片,手中提着灯盏照亮,才能看清面前的路。 这样潮湿阴冷,暗无天日的环境,得有怎么样的钢筋铁骨,坚韧无比的意志才能坚持下来? 她的心不自觉地揪了起来。 “到了。”狱守带她走到一个单独的牢房,打开门让她下去。 每一个牢房,都是一个在更深的地下,需要往下走数十级台阶。 李云昭提着灯盏,往前照了照,便看见一个十分潦草的背影,穿着一身白衣,坐在漆黑的角落里,看起来像一抹孤魂。 她走进牢房内,清了清嗓子,沉声唤道:“方鱼年。” 那背影一动,快速转身朝她看去。方鱼年震惊地看着她,张了张嘴,余光在看到牢房外的狱守后,又闭上了嘴,只是拧眉看着她。 李云昭看着他除了脸色有些青白,面容憔悴,身上并没有受刑的痕迹,缓缓松了一口气。 她走上前,不动声色地挡住了方鱼年,冲他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 方鱼年瞪着她,无声地用口型道:“你怎么来了?” 李云昭也无声道:“救你。” 因为狱守在看着,所以李云昭开口问道:“方鱼年,宫室图究竟在哪里?” 方鱼年敷衍道:“都说不见了!你们不是去找了吗?” 李云昭信口拈来,又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构造如何?” 方鱼年换了个坐姿,唉声叹气,“我只见过一次,而且那么久远的事情,我怎么记得。” 李云昭蹲下身,与他直视,咬牙切齿道:“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好好想想!否则,我不能保证,今后你可以安然无恙地,待在这里。” 方鱼年轻哼一声,“凭你算哪根葱,也敢来威胁我?林效抓我来,怎么不敢来审我?你们把我关在这里,是绝对没用的,我就算有什么话,也得是面见圣上才会说!有本事,你们弄死我。” “好,不见棺材不落泪,嘴硬是吧!”李云昭已经见到了方鱼年,确认他安好。为免再多问露出破绽,便站起身,决定先离去再做打算。 “你等着。” 她撂下一句狠话,遂拂袖而去。 走出牢房,狱守又将牢门锁住,带着她往出口而去。 李云昭双手背在身后,语气淡淡,十分自然地吩咐道:“这个犯人身体不好,此地阴冷,多给他加床被子,别让他冷死了。” 狱守没有怀疑,点头应是。 一路左拐右拐,穿过狭窄的石阶,从地牢的出口走到地面上。李云昭终于喘过气来,仿佛被捕捉进鱼篓的鱼,终于又游回了水中。 这个地牢,实在是太令人压抑了,置于地底,昏暗无光,若是内心脆弱之人,恐怕一天得撞墙七次。 她一路往外走去,盘算起方鱼年的话。 “林效抓我来,怎么不敢来审我?你们把我关在这里,也没用的。” 他给她的信息是,林效把他关到六合司之后,一直没有来提审询问。 “就算有什么话,也得面见圣上才会说,有本事,你们弄死我。”意思是,就算见了圣上,我也不会把你供出去的。哪怕是死。 李云昭心里着急,但依旧面不改色,从容地从六合司门口走出去。 可她刚出去没多远,便看见一架马车徐徐而来,停在了六合司门前。 赶马的是个壮汉,臂膀十分粗壮,头发有些卷曲,脸上还有一道疤痕。 李云昭一眼就认出,这正是林效三十个手下中的其中一个。马车里的人,十有八九就是林效。 李云昭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刚出来就迎面碰上了,若是守卫提一句,只怕她的伪装就要败露了。 她若无其事地骑上马,准备策马而去,不太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守卫和卷毛刀疤汉说了什么,那人竟转头向她看过来,目光凌厉。 第69章 不期而遇 李云昭心中猛地一沉,下意识地紧紧握住手中的缰绳。 就在这时,那个身影开始抬脚朝着她走来。她咬咬牙,当机立断地用力一挥手臂,缰绳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 “驾!” 刀疤汉朝着她大喝:“站住——” 李云昭策马疾驰而去,刀疤汉的叫喊声与马蹄声引发的响动,让六合司的守卫追了出来,刀疤汉立即带着一众守卫,紧追而上。 李云昭的黑袍在风中鼓动,头上戴着的袍帽被风吹落,又因剧烈的动作,不断地飞扬着,在耳边哗啦啦的响动,急促得如同催命曲。 她回头望去,远远看见身后一片火光。 街道上行人稀疏,她又骑着马,在大道上逃窜的路线十分显眼。 她回头看了一眼,见到有几个黑影策马追来,且越来越近,她心一狠,连忙拐进了巷道里,往人多的地方钻去。 客栈的伙计说过,城北南巷,是烟花柳巷之地。 此时入夜,正是热闹的时候。 见到灯火幽幽地长巷道,李云昭迅速跳下马,摘掉黑袍扔在路旁漆黑的地方,准备随机往一家青楼跑去。 可她刚要扔下袍子,忽然有一只大手从黑暗之处伸出,一把将她的手腕拉住,二话不说就往僻巷里拉去。 李云昭眼神一凛,伸手往袖口的匕首摸去。 然而没等她动作完成,那人便将她搂在身前,在她耳边低声道:“是我。” 这是一个相当熟悉的声音,熟悉到让李云昭有些震惊,“你怎么……” 没等她话说完,那人一把将她整个人抄起来,结实的长臂揽着她的腰,快步跑去,瞬间便隐入四通八达的巷子里。 巷道九曲连环似的,七拐八绕,而后跑到了大道主干上。 巷道口有一辆华盖两驾的马车等候着。 赶马的黑脸汉等得一脸焦急,等俩人上了马车后,马车立即行驶起来。 李云昭有些惊魂未定地落座,抬眸看向面前的人,猝不及防与一双桃花眼对视,便被他的眼神看得后脖颈一阵发凉。 马车内的灯笼随着车轮滚动,慢慢晃荡起来,带着光影摇曳,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 “你……”她张了张嘴,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汤予荷的脸色阴沉似水,胸膛轻微起伏,冷眼看她,咬牙道:“我怎么知道?要不是今天路崖回京,告诉我方鱼年被林效关进六合司,要不是齐行送信来,说找不到你了,我怎么会知道,你来京都了呢?” 他的语气冷得史无前例,是从来没有对李云昭有过的态度。 “来了也不找我,为什么?”汤予荷的气息极为不稳定,眼睛死死盯着她,语气幽森,“哪怕写一封信告诉我呢,你都没有,为什么?” 李云昭有些哑然,找不到合理合情的话辩解。 她抿了抿唇,低声道:“我担心方鱼年扛不住六合司的牢狱,只是想先去看他一眼。” 汤予荷望着她,忽然轻笑了一声,语气自嘲,“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他,我知道你会去六合司。” 他在六合司的附近守了一天,虽然心里多希望她不要出现,多希望她能去侯府找他。 她呢?一路飞奔到六合司门前,直接就进去了,让他拦都没法拦。 汤予荷语气越发气愤,带着一丝委屈,“你找我难道我不帮你吗?明明知道我能出入六合司,干嘛要去冒险呢?” 李云昭心中焦虑着方鱼年,顾不得和他争论这些问题。 她心中千回百转,思忖片刻,抓住汤予荷的手,着急道:“带我出城,去大安国寺。” 汤予荷忽然沉默了,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神透露着失望之色。 他发现自己说的话,她全都视若无睹,毫不在意,每一句话都是方鱼年,方鱼年,方鱼年…… “你……”李云昭怔怔地看着他,咬了咬唇,蹙眉问道,“你帮不帮我?不帮就把我放下车,我自己去找。” 她说完便转过头,张口就要喊陈敖停车。 汤予荷默然道:“我已经把无言大师请到侯府了。” 他偏过头,似伤心极了,不再看李云昭一眼。 李云昭不知道他已经做了准备,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发觉他嘴角紧绷,一脸寒气郁郁,她歪头凑近,软了声音轻声唤道:“汤予荷?” 汤予荷垂下眼眸,微微别开头,不理她。 李云昭这才明白,他这是生气了,因为她没有去找他。 她悻悻的坐正身子,叹了一口气,解释道:“这事终究还没有盖棺定论,而且林效是暗中查案,有没有证据未可知,方鱼年如今顶多坐实一个监管不力的罪责,可若你卷进去,性质就不一样了。” 汤予荷是当年琼林宴一案的当事人,若他掺和进真假尸体的事件去,难免不会引人怀疑。 汤予荷瞥了她一眼,“这和你找不找我,有关系吗?” 李云昭蹙起眉头,哑然无声。 正当俩人沉默无言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只听陈敖沉声喝道:“此乃汤大人的坐驾,前方何人阻拦?” 汤予荷眼神一沉,伸手把车帘挑开一条缝隙,看见面前的路火光摇曳,一排黑衣的六合司卫将大道拦住了,为首的正是素衣白裳,干净朴素的林效。 有司卫走上前,恭敬地拱手道:“六合司抓捕嫌犯,还请汤大人配合。” “什么意思?”陈敖浓眉一挑,声如洪钟,气势凌人地斥道,“难道尔等觉得侯府的马车,还藏了案犯不成!?” 司卫被他骂得瑟缩一下,求助地转头看向一旁白衣的林效。 林效丝毫不以为然,平静道:“有没有,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什么高官显爵,压根震慑不了林效。他朝旁边的司卫摆摆手,示意司卫上去查看。 汤予荷放下车帘,将迅速李云昭拉起来,让她坐到自己腿上,手抚上她的头顶,拔掉发冠上的玉簪,连带着将松开的发冠摘下,塞在衣袍下。 李云昭猝不及防,满头长发松散落下,还没反应过来,汤予荷的大掌已经扣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压下他的肩膀上,自己则低头将脸贴近她的脖颈处。 唰的一下,车门被打开。 火光照亮马车内的情形,汤予荷从李云昭的颈窝处,缓缓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开门探查的司卫。 火把的光晕落在他俊美的脸上,脸色阴沉如水,一副好事被打扰的羞恼。 开门的司卫愣住了,还没说话,汤予荷轻声吐出一个字。 “滚。” 司卫快速低下头,讪讪地拱手道:“多有冒犯,汤大人恕罪!” 他合上车门,转身朝林效走去,压低声音回道:“只有汤大人和一个女子。” 陈敖攥紧了缰绳,十分不耐烦道:“可以让开了没有?!” 林效似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忽然快步走上前,以迅雷之势再次推开了车门。 第70章 不期而遇(二) 只见马车内,汤予荷怀里坐着一个长发垂落腰际的白衣的女子,俩人动作极为亲昵,交颈耳鬓厮磨。 在他打开门的一瞬间,女子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往汤予荷怀里缩了缩,似怕被人看见,想要将自己藏起来。 汤予荷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她的脸,才冷眼看向站在车门的人,语气阴森,“林大人,非礼勿视,不懂吗?” 林效平静无波澜的脸上,隐隐有一丝皴裂。 他也实在没料到,堂堂冠武侯,传闻不近女色,暗地里竟是这样放浪形骸,丝毫不讲礼节的人。 这与他所认识的汤予荷,大相径庭。 好像一尊白玉沾上了污泥尘埃。 林效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却只能看见那女子白皙的手搭在汤予荷的肩膀上,细长而节骨分明,像被细细雕琢过的羊脂玉。 手腕的衣袖外,隐隐露出半截红绳。 除了一只手,其他什么都看不出来,林效收回视线,问道:“请问汤大人,是不是从城北南巷而来?” 汤予荷垂眸看了一眼怀中的人,又抬头好整以暇地看向林效,满眼讥讽嘲弄,“林大人以为呢?” 显而易见,他抱着的人,就是从那花柳巷带来的倌人。 林效的脸色很快重归平静,问道:“方才有嫌犯从北城南巷脱逃,不知汤大人看见了没有?” 汤予荷嗤笑一声,语气相当不爽,轻佻道:“我忙得很,不像林大人孤身寡人,半夜闲的没事,在这里设卡拦截过路人。“ 林效微微一笑,致歉道:“打扰了,汤大人见谅。” 他刚关上马车门,便听到汤予荷讥讽的声音传来,“查什么案子,抓奸呢吧。” 林效脚步顿了顿,脸色有些微妙,摆手示意前边拦路的司卫把路让开。 陈敖一视同仁地瞪了林效和其余的人一眼,鼻孔出气,哼了一声,甩起马鞭驱马而去。 眼见火光越来越远,李云昭刚起身想从汤予荷身上离开,他却暗中收紧手臂,将她禁锢在怀。 李云昭被他搂得起不来,有些无奈地拍了拍他的手臂,“行了,让我起来。” 汤予荷将下巴亲昵地搁在她的肩上,低声呢喃道,“抱一会。”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们已经隔了一百八十个秋不见了。 思念如同棉里扎针,无孔不入,外表看不出来,可内里已经千疮百孔。相思之苦,滋味太过煎熬,远远胜过其余的情绪。 李云昭垂下眼眸,看着他衣服上精细的金丝银线,整个人慢慢地放松下来,妥协地让他抱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是怎么和无言大师说的?” 汤予荷手臂圈着她的腰肢,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柔软与温度,脸颊贴着她微烫的耳根呷呢地蹭了蹭。 “只是告诉了他,方鱼年被关押在六合司,其他的,一个字都没提。” 他将选择权留给她,要和无言大师相认,亦或者不相认,她可以自己做主。 见李云昭蹙起眉,似在犹豫纠结,汤予荷便问她,“方鱼年怎么样?” 李云昭回道:“他被关在地牢里……好在没有受刑。” “没事的,别担心,路崖会照看他的。” 汤予荷行若无事地转过头,嘴唇贴在她的脸颊上,顺其自然的轻轻啄吻。 他轻声问道:“这两个月,过得怎么样?” 李云昭闻言翻了个大白眼,哼笑一声,“你不是都知道吗?” 也不知道是谁让齐行天天监视她。 汤予荷诚实的“嗯”了一声,嘴唇嗫嚅,却没有再继续说,其实他想问的是,“你有没有想我”。 他沉吟片刻,搂着她的腰肢比了比,只觉比之前更加纤细了,怜惜道:“是不是太辛苦了,嗯?有没有好好吃饭?” 抱在一处,身体贴近,难免会有些摩擦触碰。 李云昭坐在他腿上,只觉如坐针毡,脸颊微红,不自然地偏过头,伸手去推他,语气突然变得冷硬。 “放开。” 汤予荷似有所感,垂下眼睑,默默松开手,放她从自己怀里离开。 李云昭坐到一边,扭头看着车壁,低斥了一声,“不成体统。” 待她的温度离去,汤予荷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袍子,面不改色,语气淡淡,“什么不成体统?” “轻浮。” 李云昭的声音很小声,几不可闻。 汤予荷一脸无辜,认真问:“说的什么,没听清。” “没什么。” 陈敖赶马是熟手,马车行驶得又稳又快,很快就到了侯府的西侧门。 从西侧门进入,到松风阁的路程是最近的。 李云昭正要起身下马车,发觉自己还是一头散发,又坐回去,朝汤予荷伸手。 “我的发簪。” 汤予荷在身后捞了捞,将玉簪和发冠交给她,然后看着她七手八脚地捋起头发。 一直以来,都是知春帮她梳头,所以李云昭自己对束发这件事情,十分生疏。 如墨河的长发,抓起一缕,又掉下一缕,团成一团,还没盘起,又哗哗散开。 过了片刻,汤予荷叹了一口气,伸手握住她蓬松的发团。 “我来吧。” 李云昭乖乖地收了手,转身背对着他。 他将她的头发重新散落,长指捧起慢慢梳理,然后收拢在手心,束到头顶齐整地盘成一个团髻。 再将发冠戴上,玉簪穿过发冠的孔洞,便牢固稳定了。 “好了,转过来我看看。” 李云昭转头看向他,就看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打量一番,忽然笑了笑。 李云昭拧眉,“笑什么?” 汤予荷手指勾了一下她的下巴,语气难掩暧昧,调戏道:“真是好俊俏的小郎君。” “用得着你说。”李云昭扭头,傲娇地哼了一声,推开车门跳下马车。 马车停下后,见他们俩迟迟不下来,陈敖也没敢催促,拉着缰绳,老实巴交地站在一旁等着。 见到李云昭下来,他垂头致意,恭敬道:“云姑娘。” 李云昭朝他微微颔首。 等汤予荷下来,带着她从西侧门进入侯府,穿过重重庭院,九曲回廊,路过波光粼粼的池水,回到了熟悉的松风阁。 汤予荷像个小厮一样,提着灯笼走在她身边,贴心地询问道:“先去见无言大师,还是先吃饭?” 李云昭蜷紧的手心有些发汗,除了李清之外,她太久太久没有见到亲人了,所以不自觉地很紧张。 血脉相连的至亲,不知为何让她觉得有些……惧怕。 或者说,她还没想好要用什么身份,去面对他们。 见她许久没有回答,汤予荷替她拿了主意,微笑道:“那就先吃饭吧。” 第71章 拨云撩雨 池中流水波动,倒映着阁楼窗户中的橙黄色的烛火,将凄冷的池水也变得温暖了。 窗外秋风萧瑟,吹起房间的轻纱珠帘,忽然有一只修长的手伸出窗外,合起敞开的窗户,将冷风隔绝。 李云昭吃饱喝足,坐在梨花木椅子上,仰着头闭目沉思。 怎么样才能将方鱼年安然无恙地救出来?保住他的性命,保住他的仕途,保住他的名声。 不折损一兵一将,不牺牲任何人。 汤予荷关好了窗,走到她旁边坐下,便听到她问,“如果让无言大师说出实情的话,林效会怎么做?” 他想了想,如实回道:“按共犯论处。” 是了,只要犯了罪,不管为了什么目的,林效是不会通融的。 林云昭有些苦恼地揉了揉眉心,犹豫道:“那……若是告诉皇帝呢?他会不会看在无言大师的面子上……” 她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 无言大师在大安国寺生活了半辈子,抄经念佛,与世无争。 她岂能冒险,将他拉入泥潭之中。 汤予荷认真地看了看她,沉默片刻,开口道:“你虽不在了,可贾家到底是京都有名望的世家,你外祖父也还健在,贾家势力不可小觑。无言大师也已经是大安国寺的主持,并不是可以任意处置的僧人,再加上……” 他话音一顿,没明说“再加上”的是什么,只是断言道:“皇上或许会宽宥一二。” 李云昭愁眉不展,一双弯月眉拧成麻绳了。她闭目思索,神思千回百转,一条条方法捋去,却又入穷巷。 忽然有手指抚上了她的眉头,轻缓抚平山川褶皱。 她骤然睁开眼,看见汤予荷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手指按在她的太阳穴上,均速缓和地按压起来。 他垂眸望着她洁白的额头,温和道:“昭昭,交给我吧,我有办法了。” 李云昭眼眸幽深冷静,仰头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从眉头到下巴,一寸一寸的仔细看着,似想从中翻出什么,比如隐藏起来的目的。 除了他垂眸不与她对视,脸上的表情堪称毫无波澜,平淡得没有一丝蛛丝马迹。 李云昭似在享受他的服侍,似在思考,好半晌才问道:“什么办法?” 汤予荷低下头,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我保证,会把方鱼年全须全尾地救出来。” 他垂落的发丝落在李云昭的脸上,如同羽毛一样轻扫着,却带来一场恢宏的山呼海啸。 李云昭隐约猜测到了他的意图,眉目瞬间冷如霜,按住他的手,转头看向他,“你是不是想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是不是想借这件事情,被驱逐出京都?” 汤予荷微微一愣,唇边勾起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 “不准。”李云昭当即驳回,冷声道,“我自己会想办法,用不着你这么做。” 汤予荷挑起眉,戏谑道:“心疼我?” 李云昭唰地一下站起身,颇有些严肃地看着他,“汤予荷。” “怎么了?”汤予荷还伸起的手慢慢放下,歪头笑问道,“你不是想救方鱼年吗?用我来救他,怎么就不行了,为什么会不高兴?” 他望着李云昭,笑吟吟道:“反正你也根本就不在乎我,不是吗?” 不知是他的笑容刺眼,还是他的话刺耳。李云昭的眉头又皱起来,只觉心口好像被人扎了一下。 莫名其妙地就疼了起来。 阁楼很寂静,若他们二人不开口,只有树叶被风吹得簌簌响动的声音。 明明就是很熟悉的人,可围绕在他们之间,看起来却是利用,敷衍,胁迫,不坦诚和不信任。 太聪明的人相处起来,其实很费心神,李云昭觉得自己好像知道汤予荷想什么,可当他袒露出骨子里的东西时,她又退避三舍,不敢相信。 看着她沉默的样子,汤予荷心中越发堵得慌,低声呢喃道,“我在你眼里,是不是连方鱼年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瞧瞧,这样的人,明明那么生气,却能伪装得若无其事,笑容满面。 可是,他忍了一路,此时又为什么不忍了?李云昭不明白。 她温声问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他忽然自嘲地低笑一声,转身背对她,手撑在桌子上,笑容越发凄凉。 李云昭看着他的背影,叹气道,“汤予荷,别憋在心里,说出来。” 汤予荷却道:“说什么?” 对他来说,他可以为李云昭付出生命,因为他臣服她,他爱她。 但是爱是一回事,坦诚是一回事,自尊又是另一回事。 他们的关系,从来不是对等的。他已经把自己的心袒露了,总得掩藏起什么,让自己看起来更加体面,不至于处处被剖解,一览无余。 所以,他总是试探她。 李云昭问道:“你是真的愿意,为了救方鱼年去冒险吗?” 汤予荷淡淡道:“只要你想,我可以……” “我只问你愿不愿意。”李云昭沉声打断他的话,语气不容置否,“回答我。” “不愿意!”汤予荷忽然大声道,转身盯着李云昭,泛红的眼眶带着怒意,似憋了一口气。 李云昭毫不退缩地回望他,质问道:“不愿意为什么要说出来?我若点头,你是去还是不去?” “去,只要你想,我就去!”汤予荷蹙起眉,一双桃花眼怔怔地看着她,哑声问:“那你呢?你真的想要我这么做吗?” “汤予荷,别再这么试探我。”李云昭语气坚定,轻声道,“这是一个,很蠢的方法。” 汤予荷脸上从容的表情已经破裂,俊脸上有一丝扭曲,再也伪装不起来,眼眶通红,泛着水光。 他咬牙切齿,恨恨道:“你说你不愿意回京都,不想陷入这泥沼之地,什么都不要。好!我可以离开,我可以抛下一切,和你远走他乡。” 他偏过头,一眨眼,有水滴落在衣襟上,洇晕加深了浅色的锦缎。 再开口,嗓音嘶哑,带着细微的颤抖,俨然气急了。 “可你呢?死活不愿意回来,不管我做什么,都动摇不了你。到头来,你却为了他方鱼年回来,为他闯六合司,为他赴汤蹈火!还偷偷摸摸地瞒着我,瞒得真好,一个字都不告诉我!” “我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 他怒不可遏,抬脚踹倒了旁边的四扇的山水屏风。 屏风轰然倒下,砸出一阵巨响。 李云昭被他镇住了,呆呆地看着他怒火冲天的背影。 过了好半晌,她才犹豫地低唤一声,“汤予荷……” 第72章 投石问路 汤予荷看着倒地的屏风,深吸一口气,慢慢压制脸上的怒火,将愤怒连带着苦涩一同咽回肚子里。 他闭了闭眼,有些痛苦地叹笑一声,重新收拾好脸上的神情,挂起一个淡淡的微笑。 转身走到李云昭面前,清了清嗓子,从善如流地致歉道,“对不起,刚才是我太激动了。你放心,方鱼年的事情,我一定会再想办法的。” 他伸手轻抚她的额发,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温柔道:“夜深了,好好休息吧。” 汤予荷正要离去,李云昭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而后张开双臂抱住了他的腰身,“予荷,我……对不起,是我没想好。” 汤予荷静静地站了一会,才抬手抚上她的头发,眼神是阴冷的,却笑了笑,“别担心,我会听话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李云昭仰头看着他,“汤予荷,看着我。” 在他垂眸看向她的一瞬间,她踮脚闭着眼,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汤予荷沉默了片刻,终于在她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尝试敲门而入时,大掌托住了她的后脑勺,弯腰低头迎合,慢慢加深了这个吻。 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为了能让臣下更好的为自己所用,做君主的最要明白,臣下想要什么,好在他不安躁动的时候,适时予以安抚,奖励。 汤予荷半垂着眼睛,审视她脸上的神情。她以为用一个吻,就能安抚他吗? 他一边亲吻她,一边将她推着往倒塌的屏风里边走去,李云昭被迫后退,脚步跌跌撞撞,整个人被他搂着走,直到小腿碰到了床沿,跌坐上去。 李云昭气喘吁吁,双眼含泪,红润的唇瓣微张。刚张开嘴,话没说出口,就被他强势地按倒在床铺上。 汤予荷双手撑在她两侧,一只腿膝盖跪在床上,身影将她完全笼罩,一言不发地慢慢地压下,逼近。 见他欺身而来,李云昭伸手去挡他,着急道:“汤予荷,不要。” 她的手抵在他的胸膛上,阻挡他再进一步,汤予荷垂眸幽幽地看着她,低声道:“你应该知道,我想要,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我有欲望……特别是对你。” 面对他忽如其来的强烈攻势,李云昭有些束手无策,这是他的地盘,这是他可以完全掌控的地方。 是她太大意,太相信他了吗? 汤予荷握住她的两只手腕,按在旁边,顺利的俯身靠近,朝她的耳下脖颈亲吻,啄吻几下,忽然张开了嘴,如同狐狸捕猎咬住猎物的气管一样。 一口咬在了她的脖颈上,用了力气,牙齿陷入白皙细腻的肌肤一分。 李云昭心一惊,她以为自己会被咬得鲜血淋漓,可却没有感觉到很痛,因为他不知为何,沉默地收回了獠牙。 他松开她的手腕,手指摸上她的腰带,在她腰间窸窸窣窣地寻摸半晌,忽然低声问道:“庚帖呢?” 李云昭心中一紧,蹙紧眉头,瞪大眼睛看他。 难道他是想把庚帖收回去吗? 他已经,不想和她在一起了吗? 她哑声道:“什么庚帖?” “你的庚帖在哪?”汤予荷冷声道,“说好了给我的。” “在……在客栈。” “明天拿给我。”汤予荷说完,将方才的僭越之举一斩干净,起身离开床榻,转身离去。 留下李云昭怔怔出神,茫然地看着床顶的幔帐,她缓慢地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齿痕,浅浅的,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胸口有什么在胡乱地震动,像越来越快的鼓声。 汤予荷太聪明,她不想完全信任他,依赖他,将自己的生死交到他手上。 她也不想伤害他。 这是一场角逐对弈,可是,棋局已经混乱不堪,李云昭连哪颗是自己的棋子都看不清了。 等李云昭睡醒起身时,房间里那扇倒地的山水屏风已经被换掉,取而代之的,是一扇刻画着洛神图的屏风。 洛神宓妃驾轻云,凌步在水波荡漾的浩渺江面上。柔韧的衣带随风飘舞,宛如游龙回转,婉婉升起。 有侍女进来,小心翼翼的替她梳妆,垂眸敛目,只顾帮她梳头,连她的脸都不敢多看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昨夜的争吵和响动,松风阁里的下人似乎更加谨小慎微。 李云昭吃了早饭,问身旁服侍的小侍女道:“无言大师在哪里?” 侍女低头柔声回道:“侯爷今早去上朝的时候,带着无言大师一起出门了。” 李云昭一听,火气瞬间噌噌往上涨,握紧手狠捶了桌子。 这个蠢货,又自作主张! 皇宫,建政殿。 众大臣如往日一样,有事奏报,没事就低着头,听听御史又憋着劲,给哪个文臣武将添堵。 宣布下朝之后,朝臣们从建政殿鱼贯而出。汤予荷一身绯色官服,身姿如松,上前三五步,不动声色地挡住了林效的去路。 “林大人且慢。” 林效也是一身绯色,他抬头疑惑地看了看汤予荷,想起昨夜的事情,恍然大悟,善解人意道:“汤大人尽可放心,林某绝不是喜欢乱嚼舌根之人。” “谢林大人谅解。”汤予荷面带笑容,示意他从侧道往外走去。 二人并肩而行,距离往外走的众大臣远了一些,才开口道,“不过,我确有事情要请林大人帮帮忙。” 林效瞥了他一眼,笑意不达眼底,语气敷衍地客套道:“不敢当,不知是什么事情,还需要汤大人请我帮忙。” 汤予荷叹了一口气,一脸愁容,“说来惭愧,此事与我密切相关,本不该由我向林大人提起。” 林效犹疑地问道:“哦?什么事情?” 走到宫墙下,眼见四下无人,汤予荷直言不讳,“方鱼年。” 林效表情一顿,疑惑不解地看着汤予荷,“方鱼年,奉姑刺史?” 见他装傻充愣,汤予荷也不再跟他卖关子,摆出一副真诚的样子,“林大人,我也是偶然得知,我猜想此事机密,绝没有泄露出去。” 他一脸为难,继续低声道,“我的未婚妻是方鱼年的义妹,她在奉姑得知林大人将方鱼年带走,十分焦急担忧,便写信给我,托我替她问一问。不知方鱼年到底是犯了什么事情?” 旭日当空,阳光在清冷的秋风中照下,映着红墙绿瓦也寂寥起来。 高大的宫墙的影子落在地面上,随着太阳的移动,缓缓延伸。 林效低头慢慢整理衣袖,却将重点放在“未婚妻”三个字上,漫不经心地问,“身为同僚,相识多年,汤大人订婚我等却不知。敢问佳人是哪位千金?” 第73章 以身入局 “林大人也见过的,在崇山驿站。” 林效记忆力很好,略一思索,想起来驿站遇见的那个绿衫的女子,她手下的人唤她为云姑娘,便问道:“姓云?” 汤予荷点头,“不知林大人,可否告知,方鱼年是犯了什么事?” 林效听了一耳朵,依旧软硬不吃,笑了笑,婉拒道:“汤大人,实在抱歉,案子机密,恕我不能透露。你若实在想知道,便去与陛下请个旨意,同我一起审查此案。” 汤予荷真切道:“如此可行?” 林效朝汤予荷拱手行礼,笑道:“你还别说,昨夜跟丢了一个小贼后,我正无从下手呢。我知道汤大人虽在兵部,却十分擅长断案,若肯来助力,此案定能早早了结,也免得汤大人的未来大舅哥在牢里吃苦。” 林效说完,转身告辞,走出去几步,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又辗转回来。 “我想了想,觉得你还真应该参与进来,毕竟……”他话声一顿,语焉不详道,“当年琼林宴一案,可是你一手破获。” 他正欲离开,汤予荷眼神一亮,又叫住他,朗声道:“林大人,既然盛情邀请,我却之不恭了。不过还劳烦林大人陪我一起,去向陛下讨个旨意。” 他找林效说这一番话,并不是为了试探他方鱼年案子的进展,说什么未婚妻,都是在做铺垫,为了加入这个案子,找个合理的理由。 汤予荷显然不是在开玩笑,转身就顺着宫道,往御书房的方向而去。 林效始料未及,他只是随口一说,汤予荷竟然真的要掺和进来。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汤予荷颀长挺直的背影,忽然拧起了眉头。 难道他以为,他在这件事情上很清白吗?他不知道,陛下也将他视作嫌疑人吗? 汤予荷和林效到御书房外时,正好碰到路崖从里边出来,三人默默打量着彼此,谁也没有说话。 路崖朝二人拱手,便大步昂扬地从廊下离开。 二人站在门外,等值守的小太监进去禀报出来,才一同走了进去。 李皎坐在桌案前,容貌俊逸,一袭玄黄色的华服,质地精良、每一处都剪裁得体,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他修长挺拔的身形,更显得气质非凡、尊贵端正。 面前的金丝楠木的桌案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几摞折子,他正翻看一本,目光快速掠过折子上的内容。 不知看到了什么,似乎是被气笑,拿着朱笔在上边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叉叉。 随手扔到地上,对身旁的太监吩咐道:“卢睿林这么喜欢写,就让他拿回去,抄一千遍再给朕呈上来。告诉他,抄不完就不用来上朝了!” 侍候的太监快速捡了折子,喏喏应是,拿着折子弯腰低头,从御书房内退出去。 他正要翻下一本折子,抬头看见汤予荷与林效走进来,便撂下了折子,语气颇为亲切,“怎么一块来了?真是难得看见你们俩走到一起。” 俩人行礼,齐声道:“参见陛下。” 李皎摆摆手,“免礼。” 林效依言起身,而汤予荷却叩首不起,直言快语道:“陛下,臣来请命。” 李皎看着他,又瞥了林效一眼,疑惑道:“你这……请什么命?” “臣想与林大人一起查清方鱼年一案。”汤予荷语气郑重。 在李皎审视冷漠的目光下,汤予荷老老实实地,从自己的未婚妻说起。 概括来说,就是“我未婚妻命不好,早年丧母,在家族里的日子不好过,被叔伯逼得远走他乡,后来路上又遇匪徒,才得义兄方鱼年相救,二人情意深切,歃血为盟,结拜为异姓兄妹。今兄遇事,妹担忧至极,托我这个妹夫帮帮忙,我没啥本事,只能来求陛下。” 说是请命,实则更像陈情。 李皎听完看了他好一会,一双柔和的眼睛变得森冷锐利无比,像一把淬冰的利刃。 “你可知道方鱼年是因何事入狱?” 汤予荷微微抬头,像被问住了,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回陛下,臣不知。” 李皎笑了,“不知道你就敢来请命?” 汤予荷放下理智冷峻的面容,转头打起感情牌,可怜道:“陛下,臣这么多年,就遇上这么个心仪的姑娘,若连这么一个忙都帮不上她,我哪有脸去娶她。” 此话颇有些无理取闹,恃宠而骄的嫌疑。 等同于:陛下你不让我查这个案子,就是要坏我姻缘,我这要是打光棍一辈子,这事就赖你! 林效站在旁边,这话落在他耳朵里,简直是讽刺到了极点。 昨夜去嫖妓,还把人带回了侯府的人是谁?而他那未婚妻远在奉姑,不明不白傻傻地等待,真是可笑。 好好一个翩翩公子,不知道为什么变成这副样子,令人嫌恶。 李皎缓缓靠在椅背上,想了想,却道,“故人已逝多年,你也该放下了。” 汤予荷俯首叩谢,从容不迫。 往浅了说,他是为了帮帮未婚妻的义兄,有私心而已,谁还没有私心呢? 往深了说,桐山皇陵的案子是琼林宴一案的延续,那么汤予荷作为当时查案的一把手,心中对此案有执念很正常,更应该去查探真相了。 皇帝有什么理由怀疑他的动机?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汤予荷和林效从御书房退下,二人并排走着。 林效斜睨着汤予荷,莫名想起了一些少年时的往事,不过三五年的光景,那炙热的爱慕,也早已随时间散去。 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他们的情谊,是否也会随风而动,变得这样不堪?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走到宫门口,林效开口问道:“汤大人,你以为这件案子是方鱼年做的吗?” 侯府的马车正停在宫门外等候着,见汤予荷出来,齐连便赶车上前。 汤予荷看向林效,请他上马车,“林大人,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去我府中,好好说说案子细节吧。” 李云昭回到平华客栈,让随行的陈掌柜和其他侍从去办正事,既然是商队,就得把表面功夫做足了,在京都买个铺面,做点小生意并不是难事。 知春在客栈等了她一夜,不见她回来,吓得不轻,像个老妈子地在她耳边絮絮叨叨。 “一直不见你回来,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情,吓死我了!” 李云昭在包袱里翻翻找找,将庚帖从最底层抽出来,揣进怀里,伸手拍了拍知春的脸蛋,安抚道:“没事,别担心昂。” 第74章 交换庚帖 昨夜那样的事情,李云昭实在有点招架不住,为了避免类似情况发生,她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不住在侯府,便差遣知春去租赁一座宅院。 但是不要离侯府太远。 知春听着她的要求,挠了挠头,“姑娘,那为什么不住在侯府,可以省很多钱呢。” 李云昭摆手,“你别管,照我说的去做。” 看着天上的太阳逐渐西去,李云昭估摸着汤予荷下朝回府了,便从客栈去了侯府。 她腹中酝酿盘旋着,怎么兴师问罪,已经有侍女引她去了花厅,从后门绕路而进,带她走到八扇的屏风之后。 侍女轻手轻脚地搬了个太师椅,放在屏风之后,请她落座,又添上了茶水,训练有素地从花厅内退下。 她从进入屋子开始,便听到了林效的声音。 “说来我也觉得奇怪,先帝最青睐的人就是方鱼年,为什么偏偏是他呢?这么做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 他说完这一句话,花厅平静了好半晌,汤予荷的声音才悠悠响起,“林兄可查到了,那具被替换的女尸是何人?” “没有。” 李云昭在椅子上坐下来,静静地听着。 汤予荷问:“事出皆有因,就看他是为了什么。林兄在方鱼年身上审问出什么了吗?” 林效摇头,语气有些惭愧道:“还没有,我不擅长刑讯逼供,不过这件事,我已托路首领去办了,他手段狠辣,不讲情面,只希望方鱼年不要继续执迷不悟。” “那就好。”汤予荷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陈年旧茶,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屏风上,淡淡道,“相信路首领,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这俩人似乎已经谈了有些时间,李云昭才落座没多久,听了两三句,林效就起身告辞了。 她坐在椅子上,听到有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远。 汤予荷起身相送,客套地将林效送到花厅门口,便又折返回来。 看见李云昭已经从屏风后走出来,站在林效方才坐过的座位前,正低头看着杯里的茶叶。 细腻白瓷的茶杯里,茶水已经见底,茶叶色泽略微暗沉,还有些浮沫沾在杯壁上。 可见不是近两年的新茶。 她拿起茶杯,闻了一下,只觉味道有些熟悉。清爽凌冽,甘甜回香。 约莫是四五年前的筱雾雪芽。 这是李云昭曾经最喜欢的一种茶叶,每年开春,在筱雾山的最高峰,最新的嫩芽在初春的薄雪中萌发,沾雾带雪,滋味独特,十分稀有。 每年春分后,贡献给皇宫,也不过十来罐。 这茶虽好,却只能喝新茶,若放陈年后,滋味会大打折扣。 汤予荷看着她的动作,疑问道:“怎么了?” 李云昭放下茶杯,斜睨了他一眼,对他评价道:“暴殄天物。” 汤予荷只是笑了笑,坐下来重新端起茶杯,看着杯中漂浮不定的茶沫,晃了晃,连带着沫子,很不讲究的啜饮一口。 有些甘涩的茶水在弥漫在口腔,他细细琢磨,如饮琼浆玉液,“只是年份久了一些,茶还是好茶。” 他放下茶杯后,摊开手掌朝李云昭伸去,眉底含笑,隐隐有些期待。 “庚帖呢?” 李云昭有些无奈,从怀中将庚帖拿出来,坐在旁边递给他。 汤予荷长指收拢,将这一封还温热的,余留着她的体温的红帖捏住,仔细地看了看外表,似揭开谜底一样,慢慢展开。 全福。 久仰。素闻贵府,不敢攀附,谨遵玉言,愿结秦晋,敬呈薄笺,祈望金诺。 他一字一字看去,目光如炬,严肃认真,直到看见“李云昭”三个大字,眉头舒展,桃花眼弯弯,薄唇勾起,露出一个看起来很不值钱的笑容。 见他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李云昭撇嘴道,“不就一份庚帖嘛。” 汤予荷颇为傲娇地哼了一声,将帖子合好,小心塞在衣襟之中,贴着心口处妥帖放好。 李云昭警告道:“藏好点,要是别人发现,我看你脑袋还要不要了。” 帖上写明了姓名、生辰八字、籍贯、祖宗三代。 这等于皇室四位先帝都写在了上边。 这要是让人发现捅出去,汤予荷这侯府怕是要遭殃了。 他微笑道:“放心,绝不让别人看见。” 李云昭哼哼一声,“你最好是,我可不想给你陪葬。” 汤予荷却笑了,轻声道:“都一样,等我们死了,也是要埋一块的。” 李云昭一拧眉,呸了一声,斥道:“什么死不死的,晦气。” “嗯,晦气。”汤予荷跟着她呸了一下,伸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握着她的手指,慢慢蜷曲收拢起来,完全包裹住她的手。 他瞧着她,微笑着问:“那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李云昭愣住了,这个问题她还没有想过,在她的印象中,成亲是一件非常繁琐复杂的,并非只是两个人的事情,比处理朝政还让人苦恼。 想当初骄荣郡主出嫁,光筹备就筹备了两年,轰轰烈烈地成了婚,婚后却是风波不断。 不知道求到李云昭面前多少次,希望李云昭帮她惩戒她的丈夫,可李云昭要他们和离,她又不愿意了。 次次略施小惩,次次闹腾,气得李云昭命人偷偷把夫妻俩打了一顿,谁料俩人共患难之后,竟然和好了。 像骄荣郡主的婚姻一样,和汤予荷成亲,仿佛是一个很虚幻,很复杂的事情。 至少对李云昭来说,一直都是。 她思量良久,只是道:“等把方鱼年救出来再说吧。” 汤予荷垂下眼睑,笑容默默地淡了两分。 李云昭看着他春风拂面的清爽笑容,看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还有账要算。 一时怒起,刚想发难,又觉得自己这么翻脸不太好,权衡再三,敛了眉宇,平静地问:“我昨晚怎么跟你说的?” 汤予荷再次端起茶杯,长睫垂下,形成一个小小的扇形阴影,含糊不清道:“你说不要。” 李云昭一顿,“不要什么?” 汤予荷笑而不语。 李云昭瞪了他一眼,“不是说了不让你掺和进去吗,你今早干什么去了?把无言大师带去哪里了?” 汤予荷慢悠悠地取了个新的茶杯,提起青玉竹雀纹的茶壶,倒了七分满,转手送到李云昭面前。 茶中清香满溢,淡色的茶水中有些浮沫飘荡,李云昭不知道他又想耍什么心眼,暗暗叹了一口气,伸手接过。 见她低头喝下一口茶水,汤予荷往椅背一靠,叠起长腿,手中捏着指上的玉戒指摩挲,淡淡问道,“这个茶,你以前也赏给林效吗?” 李云昭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但还是点头回道:“有,他家里没什么好东西,赏他金银财宝他不要,我告诉他那是从郊外茶庄采的茶,一两银子一罐,他才肯收下。” 汤予荷勾了勾唇,“他认识这个味道就好,就是不知道他喝出来没有。” 这又是何意? 李云昭拧眉看着他,乌黑的眼珠带着一丝疑惑,放下茶杯,沉声道:“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到底想怎么做?” 第75章 风水流转 “你不想知道,林效现在对你的态度如何吗?” 李云昭看了看汤予荷,越发分辨不出他的意图,“不想。” 只是言语之中,她隐隐感觉到,汤予荷不断地游移在她的掌控和无法掌控的范围。 她忽然有点后悔了,把庚帖就这么给了一只狡猾的狐狸,这么轻而易举成立了婚约。 把最后的筹码都交出去了。 汤予荷垂眸看着杯中的茶叶,轻声道:“或许,林效也依然忠诚于殿下呢?殿下,真的不想试试吗?” “汤予荷!”李云昭下意识斥了一声。 殿下……他明明就答应了不再提这个称谓的,不再提那件事情,为什么忽然又反悔了? 李云昭略一思索,等反应过来,心中一震,惊疑不定地盯着他,呼吸都急促起来,顿时感觉自己好像进了瓮中的鳖。 周遭瞬间成了一个巨大的囚笼,天罗地网,铺天盖地地朝她袭来。 京都……侯府……这个她最初离开的地方,她从汤予荷身边离开,好像不知不觉间中,又重新踏入这里。 主动钻入汤予荷的手掌心。 而且她现在真的是……孤立无援。 她要救方鱼年,就只能依靠汤予荷这个审查官。于身份而言,她现在是他的未婚妻,于事实而言,她此时此刻站在侯府,他的地盘上。 她好像已经完全,被汤予荷拿捏住了。 有一瞬间,李云昭的脑子是懵的,丝毫不敢继续往下细想。 这会是汤予荷给她设计的一个局吗?为了逼她回来争权夺位? 汤予荷疑惑地看了看她,见她透露出惊慌之色,温声安抚,“别多想,我就是随口问一问而已,别这么紧张?” 他语调语速缓慢,丝毫不像平时说话的语调,倒像在故意表现出,正在盘算谋划什么。 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微微弯着,看着李云昭,意味不明,笑里藏刀。 双手手指交叠,慢慢转动着戒指,举手投足之间,是一副诡计多端的表现。 “你什么意思?”李云昭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脑门,四肢仿佛被冻僵一般,四肢百骸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汤予荷歪了歪头,温柔道:“什么意思?我只是想办法帮你救方鱼年,怎么这样看着我?” 李云昭如同被火烧了眉毛,丝毫镇定不下来,蹭的从椅子上站起身,转了一圈,才低声问道:“你到底想怎么做?!” 汤予荷稳坐如山,眉目温润,一身霁月的常服衬得他姿貌卓绝,如同月上落尘的谪仙。 他声色淡淡,从容道:“还没想好呢,不过这件事情,在你,而不在我。” 李云昭确认了,他这是要和自己对着干,他这是在胁迫她。 这个骗子! 她一时被气得火冒三丈,咬牙质问:“汤予荷,别跟我玩脑筋,说清楚,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没想怎么样。”汤予荷蹙起剑眉,一副被冤枉的委屈神情,不答反问,“你是不是打心底里就不相信我?我说了,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为什么不信?” “你别跟我玩这套!”李云昭犹如笼中困兽,越发焦躁起来,拍桌怒道,“你一直都在骗我是不是?!” “没有。”汤予荷回答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我一个字都没有骗你,我发誓。” 李云昭想起他今早一起带走的无言大师,一时惊惧,连忙问道:“你把无言大师带到哪里去了?” 她是担心他将无言大师扣起来威胁她吗?汤予荷看出了她所想,自嘲地笑了笑,“别担心,已经送回大安国寺了。” 李云昭深吸一口气,闭眼沉思良久,才稳定了心绪。 在汤予荷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敛眉正色,摆出谈判的架势,沉声问他,“你还帮我救方鱼年吗?” 汤予荷笑了笑,“当然,只要你需要。” “你有条件,是吗?”虽然是一句问话 李云昭的语气却是笃定的。 不用猜都知道,汤予荷这么跟她翻脸,一定是有什么目的。 他这个人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汤予荷迟疑片刻,缓缓点头,“有。” “有就说清楚,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没必要跟我东拉西扯,遮遮掩掩的。”李云昭的语气不自觉凌厉起来,隽秀而略带少年稚气的脸上,变得冷峻起来,不怒自威。 “我的条件是……”汤予荷薄唇张合,又停顿片刻,唇角含笑,直勾勾地望着李云昭。 “嫁给我。” 李云昭听了他的话,忽然觉得有些无语,她想,汤予荷一定是脑子被门夹了。 跟她来这一出,是为了再提一次在计划之内的事情? 汤予荷却微笑着,继续温声道,“我要的不是你虚无缥缈的承诺,我要你,现在就嫁给我。” “现在?”李云昭愣了,满脑子雾水,拧眉道,“你没在跟我开玩笑吧?” 他放下叠起的一条腿,坐直腰板,略微朝前倾斜,双目与李云昭对视。 明明面带笑容,却压迫感十足。 “我没开玩笑,什么时候成婚,方鱼年就什么时候从牢里出来。” 李云昭拧着眉看他,不知该不该相信他的话,只觉得有点冷,冷得她忍不住想打寒颤。 她不想承认,但是……她心中真的升起了一丝害怕。 他不再让她掌控了。 “为什么忽然变了?”李云昭沉默了许久,疑惑地问他,“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说好的?”汤予荷叹了一口气,又靠回椅背上,闭上了眼,语气低迷,缓缓道:“我不信你,李云昭。” 李云昭满脸疑问:“我怎么了?” “你让我很不安心……” 他慢慢睁开眼,站起身朝李云昭走去,俯身弯腰,双手撑在椅子的两侧扶手上。 “李云昭,你是不是就是想把我哄回京都,再也不见我了?” “我没有这么想……” 她刚开口要分辩,汤予荷又很快打断了她的话,“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回到京都不找我?为什么?” “你是不信我,不想见我,还是不能见我?想偷偷把方鱼年救走,当作没来过京都,是吗?” 李云昭被他逼近得略微往后仰,偏头躲开他,深吸一口气,无奈解释道:“我只是不想让你牵连进去。” “你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通吗?” 汤予荷低着头直视她的眼睛,“日后你我成婚,我能独善其身吗?还是说,你根本没打算履行这个口头婚约?” 李云昭被他一连串犀利的质问,问的头昏脑胀,顿时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 见她哑口无言,汤予荷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我看出来了,你不在乎我,随时随地都能把我抛弃,所以,我为什么要坐以待毙呢?” 等被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等她用完了扔,想起来再捡起来用吗? 他何不自己掌握主动权。 “我…我……”李云昭简直百口莫辩,“我真的没有这么想。” “我不管你怎么想。” 汤予荷靠近她的耳畔,慢条斯理地低声道,“你什么时候点头同意,我就什么时候置办婚礼,不用太麻烦,最多三天就能办好,到时候方鱼年也能早点出狱。” 第76章 婚有成 俩人无声对视半晌,眼神不避不让,像一场陷入了僵持的博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整个房间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了起来。 没有人能够预知答案,但彼此都清楚,这关键的一步将会决定这场对弈最终的胜负走向。 李云昭率先垂下眼睑,目光避开了他的眼神,妥协道,“你能保证让方鱼年平安无事的回到奉姑,继续做奉姑刺史吗?” “我保证。” “你打算怎么做?” 汤予荷没有给她解答,只是一味重复道:“我保证。” 看着外边天色愈暗,暮色苍茫,李云昭伸手将他从自己跟前推开,从椅子上起身,淡声道,“让方鱼年从地牢里换个地方住,那不是人待的地方。” 汤予荷应道:“好。” 李云昭转了身背对汤予荷,看着花厅外有些苍凉的秋色,语气不咸不淡,“既然是你自己说的,我不管你想把婚礼办成什么样,怎么和你家人解释,怎么向外人说明。我只有一点要求,你自己处理好,别让我面对那些麻烦。” 汤予荷闻言,眉宇舒展,眼睛里闪烁着微亮的光芒,笑颜慢慢变得真切起来。 “我答应你。” 李云昭沉吟片刻,瞧着越来越昏暗的天色,抬脚往外走去。 汤予荷叫住她,“该吃饭了,你要去哪?” 李云昭道:“我回去了,你自己吃吧。” “还是在府里待着吧。”汤予荷声音幽幽,“我已经派人把知春带回来了,她在京都,是租不到宅子的。” 李云昭一愣,停在原地,“你派人跟踪我?” 汤予荷垂下头,默认不语。 李云昭翻了个白眼,有些被气笑了,“怎么,你还怕我会跑了不成?” “万一呢。” 万一她就是要跑呢? 李云昭站在门口,挡住了门外剩余无几的光亮,背影连成一团暗色,只剩一个修长窈窕的身影轮廓。 刚处理完丰城的商市风波之后,紧接着方鱼年又出了事,李云昭一直在来回奔波操劳,身形都消瘦了不少,背影看起来略显单薄。 她偏过头,缓缓道:“汤予荷,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 ” 松手,何尝不是另一种把控呢? 李云昭做了十几年的君,而汤予荷是臣,从他臣服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这辈子就只能是臣。 汤予荷说的三天筹办婚礼,竟不是在夸大其词。 次日,他雷厉风行地吩咐下去,命下人大张旗鼓地操办起来。 满府张灯结彩,侯府的大门挂上了红绸花,红艳夺目,让人想无视都难。 众人路过,不由驻足。 从未听闻侯府有喜讯,怎么一夜之间,就挂上了红彩? 不光外人疑惑,侯府的人更是疑惑,一早汤合与梁氏方才起身,听到院外吵吵闹闹,刚出了院子,便看见下人们行色匆匆,忙忙碌碌。 疑惑地往外走一走,就看到庭院内小厮正踩着爬梯将红灯笼挂到屋檐下。 荣熙堂内已是一片通红喜色,正堂的墙壁上贴了“良缘永结,佳偶天成”的对联,以及两张极大的红“囍”字。 侍女正小心翼翼地往正中央的八仙桌上,摆齐堆成一座一座小山的瓜果贡品。 香炉烛台,龙凤喜烛,也一一布置齐全。 汤合和梁氏看懵了,汤合连忙叫住旁边走过的侍女,“这是怎么回事?” “我要成亲了,二叔。” 一道声音从门口传来,汤合夫妇二人转头,就看见汤予荷迈着从容的步伐走进来,认真而平静地巡视着堂内的布置。 “成亲?”汤合浓眉皱起,诧异道,“你,你这,婚事都还没定下,这要成哪门子的亲?怎么,怎么我们完全不知情?!” 汤予荷走到堂前,看着正壁中央的两个大囍字,漫不经心道:“二叔见谅,我的婚事早已经定下了,只是怕麻烦族内各位叔伯,所以没有告知。” 这话无异于明着说:我担心你们来找我麻烦,插手我的婚事,所以我就不告诉你们。 汤合一下子就面色沉了下来,虽想斥责他,但忌讳他是侯府的一家之主,语气酝酿几番,便循序道,“你母亲呢?她可点头同意你如此行事了?” 汤予荷道:“母亲自是知道的。” 梁氏捏着锦绣手帕,炮语连珠地问道,“既已定下婚事,尚未纳征请期,何故如此着急草率地准备婚礼?那女方是哪家千金,人家也愿意这样儿戏不成?” 汤予荷笑了笑,平静而无赖地道,“她就是不愿意,所以我才着急的。” 汤合夫妇愣了一下,汤合瞪眼咋舌,震惊道,“你不会是……是强逼人家的吧?你身为朝堂重臣,一举一动皆有人监视,怎可如此荒唐无稽!” “只要没有人说出去,别人自然不知道。”汤予荷转头看着他们,笑问道,“二叔二婶这是准备去揭发我?” 梁氏道:“你这话说的,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不就得了。”汤予荷笑容淡淡,朝二人拱手,诚挚道:“还请二叔二婶,替我保密。” “不是,你,你……”汤合瞠目结舌,看他一副横行霸道,不容置喙的行事作风,完全不是在闹着玩的,想斥他没有礼数,可这完全不是礼数的问题,一时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汤予荷又道,“二叔二婶不必担心,新娘子不是京都人,闹不起来的。” 他说完,自顾自地在荣熙堂转了一圈,颇为满意地转身离去,留下汤合夫妇在原地面面相觑。 汤合喃喃道:“我们汤家名门正派,怎么就生出他这个……” 他咬牙叹气,捶了腿,沉痛道,“大哥走得早,大嫂性子软,没人镇得住这他,才叫他如此乖张跋扈!连强取豪夺这种无耻之事,都做得出来!” 梁氏也拧眉不展,挽着丈夫的手臂,轻拍了两下,无奈道,“算了算了,这孩子从小主意大的很,大嫂都不管,你我叔婶也不好管太多,免得叫他怨憎了。” 梁氏多年来虽然一直暗暗向岑大夫人举荐各亲戚家的千金小姐,但无一例外,都是徒劳无功。 眼下连大嫂都首肯了,他们再去掺和,岂不是自找没趣。 第77章 有形有影 秋日的松风阁别有一番意趣,从楼阁窗台往下俯视,假山松林之间,可见橙黄橘绿,簇拥着好不热闹。 池边低垂的柳树黄灿灿的,倒映在水中,金黄细丝在风中摇曳,掠起水面一圈圈涟漪波澜。 有风带来桂花的馥郁芬芳,飘散在空气中,减少了些许萧瑟之意。 知春善描摹作画,便支了架子,平铺好宣纸,站在窗前,提着笔沾墨,望着楼下风景,慢慢地仔细地勾画。 李云昭就坐在她旁边,支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原本空白的纸张慢慢丰富起来。 画了廊桥,知春忽然换了一只笔,沾上朱红,在桥头勾勒了两个人影。 李云昭瞧着她凭空捏造的两个红衣人,挑眉调侃道,“呦,这是画的哪个心心念念的好儿郎,还画一双?” 知春握笔的手一顿,指着画纸,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这个是姑娘,这个是汤大人。” 李云昭眯了眯眼,凑近了认真看,沉默片刻,评价道:“很有意境,你要不说我还以为是被拍上去的蚊子血呢。” “姑娘,你又取笑我!”知春嗔怪道,“我不画了。” 李云昭笑了笑,安抚道:“画吧画吧,画完我裱起来挂在床头,传下去几代说不定就成名画古董了。” 知春被她哄得心花怒放,粲然一笑,越发认真细致起来。 她一边画,一边时不时向窗外看去,再抬头,正看见一个颀长挺拔的人影从廊桥中走出。 她一挑眉,立即转头向李云昭禀报发现,“姑娘,汤大人回来了!” 李云昭睨了她一眼,撇了撇嘴,“回来就回来呗,怎么跟见了亲娘似的,这么激动干什么。” 知春瞅了瞅她,麻利果断地收起笔墨,抬着架子就往外房门走去。 李云昭疑问道:“你这是做什么,不是没画完吗?” “我……在这里看不见了,去别的地方采采景。”知春一边往外走,一边解释道。 知春前脚刚走出房间,汤予荷后脚就推门进来了。 李云昭今日穿了一袭藕粉色的裙裳,人与衣裳互相衬得娇嫩清透。 朝云髻蔓蔓,鬓角垂发,略微遮去她挑起的弯月眉,减少了一分英气凌厉,多了一分清纯动人。 她做生意时,为显稳重,总往成熟稳重的风格去打扮,从而让人忽略了,她仍是一个妙龄少女。 汤予荷走到房间,见她定定地望着窗前,问道:“在看什么?” “看人作画。” 望着空荡荡的窗前,汤予荷疑惑,“在哪里?” “在你面前……”李云昭缓慢地转头看向他,语气平缓得有些诡异,“你看不见吗?就在你面前。” 汤予荷又看了看空无一人的窗前,此时有风吹动了房内的纱帘,李云昭便指着飘动的帘子,幽幽道:“那里,他飘过去了。” 汤予荷刚转头看去,李云昭又啊了一声,一字一顿道,“他现在在你身后。” 汤予荷只觉后脖颈阴风阵阵,顿时寒毛卓竖,勉强笑道,“别开玩笑了。” 他刚说完,李云昭便瞪着眼,满眼惊恐,愣愣地看着他的身后,一动不敢动,好像连呼吸都屏住了。 汤予荷蹙起眉,惊疑不定道:“你这是怎么了?” 李云昭缓慢地朝他微微摇头,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千万不要回头——否则他会一口咬断你的头。” 她话音刚落,汤予荷脸色沉了下来,快速走到她的身旁,正色道,“你别吓唬我,我是不会怕的。” 李云昭僵硬地转头看向他,目光却落在他身旁的空地上,瞪大眼睛,惊恐地尖叫一声。 “啊——鬼啊!” 下一秒,汤予荷脸色大变,慌不择路地扑通缩进了她怀里,双手环着她的腰,大鸟依人地瑟瑟发抖起来。 李云昭语气低沉,阴气森森道:“世上,真的有鬼——” “别说了。”汤予荷沉声制止道。 “你抬头看看……其实……我一直都是……鬼……” 汤予荷抱着她的手一僵,犹豫不决,迟疑地仰头看向她。 李云昭早已经蓄势待发,表情狰狞,双目瞪大,龇牙咧嘴,张牙舞爪地朝他尖叫震吓了一声。 汤予荷被她震了一下,明显愣住了,随后剑眉一弯,板正的脸色瞬间出现裂痕,嘴角控制不住地勾起一抹弧度。 她张嘴露牙,皱眉竖眼,正因没有吓到他而闪过一丝错愕的神情。 啊……真可爱。 他尝试压了一下嘴角,笑意掩盖不住,只得低下头,将脸藏起来。 看他并没有被自己惊吓到,李云昭不屑地嘁了一声,“笑个鬼啊。” 汤予荷收紧手臂搂着她,声音带着笑意,却可怜道:“别说鬼,我害怕。” 李云昭俯在他耳边,大声道:“小鬼大鬼老鬼吊死鬼饿死鬼无头鬼水鬼厉鬼煞鬼鬼鬼鬼鬼鬼鬼鬼鬼鬼鬼鬼……!” 汤予荷忍俊不禁,低头失笑,默默地听着她满嘴的“鬼”,也不打断,趁机抱着她不松手。 李云昭说得嘴皮子都酸了,见他无动于衷,腰上被他环得紧,便拧眉道:“起开!” “不要,我害怕,那只鬼还在不在,你快赶走他。” “滚。”李云昭敷衍地朝一旁说了一声,随后道,“行了,他走了。” 汤予荷不依不饶道,“可我怎么觉得,后背冷飕飕的,你是不是骗我。” 李云昭警告道:“放——” 下一刻,汤予荷默默松了手,委屈巴巴:“坏蛋,吓唬我,还凶我。” 堂堂九尺大汉撒娇卖萌,李云昭被他这副极致的反差逗乐了,低声笑骂:“你也滚!” “那不行。”汤予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笑颜,仿佛看着一闪而过的璀璨烟花,全神贯注地欣赏着。 李云昭慢慢收敛笑容,轻咳一声,问他,“找我有事?” 汤予荷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她瞥了他一眼:“说。” 汤予荷老实道:“我想问问你,要不要邀请什么人来?” 李云昭愣了一下,思忖片刻,摇头道:“没有,不用。” “李清呢,也不用告诉她吗?” “算了……告诉她她一定会来的,可是你想,她跟你无亲无故,为什么要来参加你的婚礼呢?” 汤予荷沉吟一声,低声道,“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暂时把方鱼年转移到府里来。” 李云昭笑了笑,乌黑的眼珠看着他,轻轻摇头,“没必要,只要你把他救出来,原原本本地送回奉姑,就已经够了。” “好吧。”汤予荷示好无果,便转移话题道,“今晚想吃什么?我让厨房早点准备。最近南郊的猎场总有新鲜鹿肉送来,今日天气凉爽,围炉汤鼎涮鹿肉正合适。” 见李云昭挑眉,似乎有些兴趣,他又继续道,“乌鳢正是肥美的时候,剔了肉和虾籽一起细细地打成丸子,裹了面粉,炸得外酥里嫩,也很好吃。” 李云昭默默咽了咽口水,“我看行。” 第78章 良缘缔结 十月十五,黄道吉日,宜嫁宜娶。 冠武侯娶妻,行事十分低调,满京都的达官权贵一概没有收到邀请。 眼见日悬西山,门前道上,既无迎亲队伍,也不见花轿入门。 外人只见侯府门匾上挂着的的红绸花喜人,气氛略显冷清。吉时已到,一阵鞭炮齐鸣之后,便有几个小厮在门前门后拿着喜糖喜钱散与路人,这才有了些许喜气。 汤予荷象征性的邀请了至亲好友,庭院内不过摆了几桌酒席。 族内亲众聚在荣熙堂,交头私语。 岑夫人从容大方地落于上座,面带微笑,一改素衣木钗,穿了一身墨绿织金的衣袍,发上点翠戴金,抹了妆色,看样子是对儿子的这桩婚事颇为重视。 鞭炮声落尽后,新郎官便携着新娘子入堂,二人站在堂前正中央,众人目光落在新娘子身上,一双双眼睛恨不得把新娘子头上的红盖头烧穿,好看看这个神秘莫测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堂内氛围有些微妙,众人咧着嘴角,一眼望去,个个笑容勉强僵硬。 只有汤予荷与岑夫人还算笑意真切。 这场婚礼不仅仓促,而且十分简单,免去诸多繁琐礼仪,朝苍天与上堂父母执礼叩拜,接着一声“夫妻对拜”之后,便算礼成了。 汤颂汤漾以及汤彦三兄妹站在一处,汤漾左看看又看看,也揣摩不出盖头下的新娘子身份,便用手肘戳了戳哥哥的手臂,低声道:“哥,大哥哥这娶的究竟是哪个天仙?你见过吗?” 汤颂看着新娘子的身形,又看他大哥那副喜上眉梢的模样,心里约莫猜到了,压低声音道,“以后见了不就知道了。” 汤漾又道:“别人是盲娶哑嫁,大哥哥倒好,遮的是咱们的眼,堵的是咱们的嘴,新娘子都进门了,家里谁也没见过一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娶了一尊神佛回来,神神秘秘的,娶个亲像做什么亏心事一样。” “好了,别说了。”汤颂见她越说越来劲,出声制止道,“不许去招惹大哥,不然到时候他收拾你,我们可不管。” 汤漾撇了撇嘴,讪讪道,“我就说说嘛,我招他干嘛。” “也不许去招惹……大嫂。” “知道啦。” 天色渐晚,酒筵上张罗着开席了。 李云昭依旧盖着红盖头,被侍女扶着带回松风阁,进了喜房,坐在软和宽大的床榻上。 看着压在眼前垂着流苏金珠的红绸盖头,李云昭心中充满了不真实的感觉。 她就这么和汤予荷成亲了。 她忽然意识到,拜堂礼成,他们的关系随之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从此以后,他们就是夫妻了。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丈夫。 当她想到这样的事实时,心脏忽然一紧,激烈地跳动起来,越来越快,好像要跳出胸膛一般。 她将这场婚事当作一场交易,作为解救方鱼年的代价。 李云昭以为自己可以很镇定,很坦荡地面对,但她好像……算错了,控制不住地觉得慌乱,惊心动魄起来。 此时外边的门被推开,李云昭听到有一阵轻缓的脚步声走近,同时传来的还有饭菜的香味。 几个侍女端着盘子鱼贯而入,接着各种还散发着热气的佳肴,被轻轻地摆放在准备好的桌子上。 有侍女行礼恭谨道:“请夫人金安,侯爷说,夫人不必等侯爷,可先行梳洗安歇。” 李云昭沉默片刻,轻声道:“知道了。” 侍女又道:“菜已上齐,夫人是否需要留人伺候?” “知春呢?” 侍女犹豫了一下,垂头回答:“知春姐姐在外边……喝多了。” 李云昭觉得有些好笑,无奈道,“都下去吧。” “是。”一众侍女又轻手轻脚地鱼贯而出,关上了房门。 李云昭静坐了一会儿,闻着扑面而来的鱼肉香味,不禁觉得有些饿了,才伸手掀开盖头。 没有了遮拦,房内喜红之色一览无余,装扮得十分喜庆细致,瓶器上插红花金叶,连凳子上盖的坐垫都是红色,床榻两侧的鹤形烛台上,有十八盏红烛微微晃动燃烧着,把房间照得温暖明亮。 李云昭环视一圈,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绛红婚服,真实感越发强烈。 桌上佳肴美馔,热气腾腾,勾得李云昭转移了注意力,她起身走到桌边,撩起宽大的衣袖,倒了一杯酒,坐下慢慢吃喝。 身上的衣裳头冠很是厚重,腰带勒得瓷实,李云昭吃了半饱便觉得有些难受,撂下筷子,走到侧室的屏风之后,准备脱冠换衣。 她刚脱下外袍,便听到门外有响动,接着有人打开门进来。 听着有些沉重的脚步声,李云昭心下一惊,便知道是汤予荷来了。 汤予荷慢步走到房间内,环视四周,却见目之所及之处,空无人影。 他原本就不算轻松的表情,变得愈发凝重,眼眸深沉冷肃。 走到布满菜肴的桌前,只见筷子碟子上沾了油脂菜汤,几盘肉食有轻微动过的痕迹,酒杯里还有一半没喝尽的酒水。 目光一扫,窗户紧闭,并未打开,而门口一直有侍女候着,除去上天遁地,她又能从哪里离开? 正当汤予荷转头看向侧室时,里头传来了些窸窣的声音。 他神情一松,慢慢抬脚过去。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李云昭重新穿好了外袍,又急忙把头上的盖头扯了下来。当视线被遮去,不由握紧手,咽了一口唾沫。 不肖片刻,汤予荷已经走到她跟前,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光影,李云昭虽看不见,却觉得对方气势逼人, 汤予荷垂眸看着她,忽然轻笑一声,“怎么躲这里来了?” 李云昭咬着唇,辩解道,“谁躲你了,我正要换衣服呢。” 汤予荷哦了一声,修长的手指勾住红盖头一角垂下的流苏,拨动一下,戏谑道,“盖着盖头换衣服,能看得见吗,吃饭的时候也是这么吃的?” 李云昭一阵哑然,刚伸手想揭开盖头,便被汤予荷一把握住了手,慢慢按下。 他低声轻缓道,“都等到现在了,就留给我来掀吧” 汤予荷说完,便将她拦腰打横抱起,步履沉稳,慢步从侧室走回床榻。 近在咫尺,隔着盖头,李云昭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有些浓烈扑鼻。 走到床前,汤予荷将她轻放在床上。 李云昭垂着眼眸,盯着在胸前晃动的流苏丝绦,藏在宽袖中的手蜷紧,有些发热,渗出薄汗。 汤予荷坐在她身边,侧身看着遮住她的脸的红盖头,并没有着急掀开,而是轻声问道,“吃这么少,吃饱了吗?” 第79章 合卺礼 “饱了。”李云昭莫名有些燥热,抓着衣袖揉了一把,擦去手心细汗,稳了心神,催促道,“想走什么过场就快点,这衣服勒得我难受。”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丝抱怨的意味,只是这话在此时此景说出来,仿佛在暗示什么,听起来实在有些不矜持。 汤予荷闻言,修长的手朝她腰间而去,指尖勾着腰封上的腰带结,三下五除二,竟直接解松了。 好在婚服有些繁琐,不是解个腰带就能掉下来的,加上李云昭坐着,只是腰上的束缚松开,金丝银线的厚重红裙还在她身上待的好好的。 “好了吗,还有哪里勒得紧?” 李云昭顿了顿,“……好了。” 他的手指从她腰带上掠过,轻握压裙的镶金鱼形玉玦,这是左半边,而右半边在他腰上坠挂着。双鱼头部嵌尾部,可以合为一体,环成一个阴阳八卦的完整玉佩。 这还是汤予荷七岁第一次回京进宫时,灵宗赏赐他的。 玉玦下长长的青带金丝,被他从头捋到尾,又在他指尖散落而下,落在李云昭腿上的绛红锦缎之上。 李云昭低头垂目,可以看到他的半截手指,她张了张口,正欲说话,汤予荷已伸手捏住了红盖头的边缘,慢慢向上掀开。 汤予荷毫不掩饰的,直勾勾看着她。 她白皙干净的脸颊微微泛红,像映在霞光下的一块美玉。 乌发云鬓,凤冠上的珠宝璀璨夺目,金步摇被盖头带得微微摇晃,额面光洁,弯月眉飞扬入鬓,漆黑的眼珠明亮,鼻梁挺拔,朱唇皓齿。 红妆衬托了她张扬的美,金冠和闪闪发光的红宝石也无法喧宾夺主。 汤予荷看得一动不动。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 房内空气有些安静,氛围顿时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或许他的眼神太过灼热,李云昭不由地挑了挑眉,“看够了吗?” 汤予荷却笑了,“光看自然是不够的。” 他忽然起身,走到桌前拿起金酒壶,和两个系了一条长红绳的酒杯,重新坐回床边,一边倒酒一边问,“这个酒你刚才喝了?” “喝了一口。”李云昭有些嫌弃地道,“难喝。” 有浓郁的烈酒陈香,但是喝起来味道很奇怪,像果酒花酒一样,有些甘涩的甜味,但又掺杂着烈酒的辛辣刺激。 太古怪,李云昭很不喜欢。 汤予荷将倒满酒的酒杯塞进她手上,托着她的手,将酒杯送到她唇边。 合卺礼,连理交杯共饮,以示同甘共苦,永结同心。 汤予荷另一只手举起了酒杯,红绳就被牵在半空中。 李云昭给他面子,低头抿了一小口。 汤予荷见她一脸难色,便伸手接过她还剩大半的酒杯,与自己留有一半的酒杯交换,仰头饮尽。 “太难喝了,我不喝。”李云昭实在不乐意喝,干脆利落地拒绝,将半杯酒还回他的手中。 汤予荷面不改色,将剩余的酒尽数喝光,桃花眼深邃悠远,看着李云昭的眼睛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酒吗?” “女儿红?” “对了一半。” 李云昭蹙起眉,不明所以,“另一半是什么?” 汤予荷唇边慢慢勾起一个微笑,手指拉住她的腰带,眼神缱绻缠绵,薄唇轻启,“兑了合欢酒。” “你……”李云昭愣了一下,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些燥热发汗。她抿了抿唇,犹豫再三,真诚发问。 “你有难言之隐?” 汤予荷剑眉皱起,一脸茫然地看了看她,以为自己听错,疑惑不已,“什么?” 李云昭想起偶然听到关于汤予荷的流言蜚语,轻咳一声,慎重道,“其实,你……不用勉强……” 汤予荷怔住半晌,听出她意有所指,眼神一沉,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干脆直接地俯身吻去,“勉不勉强,试试不就知道了。” 窗外冷风瑟瑟,屋内却有些燥热,加上合欢酒的作用,顿时如同置于热气蒸笼之中。 李云昭只觉他带着酒味的气息环绕而来,微热的薄唇落在她脸颊,最终贴在她的唇瓣上,慢慢晕开朱红的口脂。 她睁着眼,微微往后仰去,看到汤予荷长睫低垂,俊美卓绝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 她不由想起,汤状元郎穿红袍戴红帽的样子,那姿容已是无人可敌。 不可否认,她欣赏他,利用他,掌控他,但是也喜欢他。 没有办法,他就是长得这样好看,李云昭就是喜欢好看的人,打小就喜欢。 正当李云昭神游天外时,汤予荷的手摸到她的发髻,一根一根地摘掉金钗步摇,随后取下凤冠,散下她的长发。 他微微垂着头,有些期待地看着李云昭,声音清朗,“昭昭……” 李云昭慢慢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襟,靠近了一分却停住了,只是微微朝他扬起下巴。 汤予荷脸上微醺,眼神似乎迷离,可脑子非常清醒,瞬间便明白她的意图。她要他取悦她。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唇,伸手解自己的腰带,动作麻利,一身红袍褪下,只剩单薄的里衣,柔和的布料被他身形撑起,高大而硬朗的身材展露无遗。 李云昭坐在床边,视线不受控制地随着他的动作移动,囫囵地打量起来。 等汤予荷朝她而来,手掌攀附在她腰上,她才恍惚回过神,对上他欲意高涨且毫无遮掩的眼睛,伸手拦了一下,低声道:“去熄灯。” 汤予荷微微张嘴,最终没有问为什么,依言照办。 当床边两侧的灯一盏一盏的熄灭,房间逐渐昏暗下来,直到只剩两盏时,李云昭便叫停了。 此时的光影黯淡,房间内是隐约看得见,又模糊瞧不清。 床榻上,垂地的红幔又挡去了部分的光影,只能隐约见到人形。 李云昭这才放心,在汤予荷俯身而来时,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主动仰头去亲吻他,睫毛微颤,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听到了交缠的呼吸声,像山间穿过的风,掠过山崖,掠过树顶,不知该向何处而去。 当她正好见了一条道路,路上没有石碑,未标明方向,虽然不知遥远的尽头是什么,但也只好继续往下走。 汤予荷一路舔吻她的肌肤,从光滑的脖颈游移而下,手也没有停止,窸窸窣窣地彻底解了她的腰带。 宽厚的手掌真切地触碰到她的身上,握住她的细腰,似在丈量着尺寸。 第80章 周公礼 那双温热的手掌不断攀援而上,将仅剩的肚兜柔滑的布料往上推去,腰肢逐渐显露,直到遇到阻拦去路的雪峰。 汤予荷的手一顿,钻入布料之下,虚虚握住了轻抚撩拨。 柔软细腻,像棉团一般。 昏暗中,那双桃花眼如有夜色暗涌,他垂眸瞧着仰躺在身下的人,却只能隐约看见她的轮廓。 看不清,什么都看不清。 看不清她的脸,看不清她的神情,看不清她的反应。 汤予荷想在周围摆满夜明珠,照亮她,好看穿她的外表和内心,看她掩饰不住露出的表情。 “昭昭。”他轻唤一声,指尖用了些许力道。李云昭喉间难以抑制地溢出一声“嗯”,不知是回应他的动作,还是回应他的声音。 汤予荷俯下身,张嘴隔着布料啃吮她,红色的肚兜被慢慢洇湿,黏在燥热的肌肤上。 他的吻落在她的心口处,薄唇感受到她胸腔里传来的震动,轻轻啄吻,如是道:“你的心跳很快。” 李云昭有些受不了这温水煮青蛙的架势,伸手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脑袋从自己胸前拉起来,皱眉低声道,“别磨蹭。” 汤予荷却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一路向下,抚上他精壮的胸膛。 他声音紧促,像沉溺于一汪春水,饱含情欲道,“我是蠢物,不知道怎么做,你告诉我,教教我。” 李云昭想骂他,话已经先被他抢去,抓住他中衣的领子,稍微扯开,用命令的语气道,“脱。” 汤予荷在黑暗中笑开,顺从地脱下上衣。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外边传来一阵喧闹响动,有侍女的惊呼声。 李云昭转过头,眉头微蹙,“发生什么了?” 汤予荷已是箭在弦上,哪管了屋外是大罗金仙降世,还是妖魔鬼怪祸乱。他低下头亲吻她的唇,低声道,“别管了。” 他的喘息声越来越重,摆正她的头,只顾着急地吻她,“先给我验验身。” 京都流传的关于他“难言之隐”的风言风语,他今天就要验明正身,重获清白。 可惜外边的响动依然持续,李云昭偏耳倾听,一半的注意力被吸引了去。 混乱中,她隐约听到了“知春”两个字。 一只大手从她小腹向下而去,李云昭一把按住,“等等。” “等什么……等不了了。” 李云昭却清醒了三分,将他从自己身上推开,果决无情道,“我要去看看。” 汤予荷懵了,“现在?” 李云昭爬下床榻,靠着床边一点微亮的光,抓起床边的衣裳囫囵往身上套,快速穿上鞋袜,披了外袍就要往外走去。 汤予荷怔怔地看着她毫不留情的背影,风雅的好脾气瞬间被击碎了,一时气急败坏。 “李云昭!” 李云昭并不搭理他,径直打开门出去了。汤予荷一个人留在偌大的床榻上,带着上不去下不来,无法纾解的欲望,悲愤欲绝。 主家成婚,下边的侍女小厮也都沾了光,不光有赏钱,亦有酒席可吃。 这桩婚事虽然办的潦草,但知春还是打心底里高兴,一高兴就喝多了,结果在廊桥上吹风散酒意的时候,不慎跌入池水中。 等李云昭赶去,她已经被人捞了起来,浑身湿漉漉的滴着水,脸色又红又白,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李云昭连忙让人把她抬进屋子里,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又叫人去煮了驱寒的姜汤。 知春醉得厉害,缩在被子里,看着李云昭嘟囔道:“殿下,新婚快乐。” “好,知道了,明天赏你一个金元宝。”李云昭将灌了热水的汤婆子塞进她的被窝,又伸手探了探她冰凉的脸颊,将被子拉到她脖子上,温和道,“躺好。” 知春呵呵地笑着,醉眼迷离,眉头却不自觉拧了起来,眼眶中慢慢蓄满眼泪,嘴巴一瘪,泪水就毫无预兆地流下。 接着“呜”的一声,伤心地哭了出来。 李云昭蹙起眉头,攥着手帕去擦她的泪水,疑惑不解:“怎么了这是,哭什么?” “我没用……我好没用……” 知春的声音沙哑哽咽,愧疚道,“我没有保护好你……如果那天我在你身边就好……我一定会替你试酒的……” 李云昭一愣,知道她说的是琼林宴上的事情,乌黑的眼珠看着她,叹笑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你的错。” 那一夜,知春正好身体不适,就没有跟随李云昭去琼林苑,只这一次,人生转瞬就天翻地覆。 她将这个巨大的伤疤埋起来,想要遗忘,可是那太过于沉痛,抓心挠肝的日复一日的钻进骨髓,长住在她的身体里,一旦她露出一丝脆弱,就疯狂的蔓长出来。 脸上的烙印可以除去,那天的黑夜,却永远留在她心底,永远无法抹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知春泪如雨下,痛苦地摇着头,断断续续地抽泣着。 “繁书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啊……我和她,从小就在殿下身边……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啊……殿下对她不好吗?她怎么可以,她为什么啊!我想不明白!” 知春捂着脸恸哭起来,泪水穿过她的指缝,渗落在被子上,滴开一朵又一朵的水花。 “我们从小在一起,没有分开过一天……我知道她所有的一切……我应该知道的,可是我怎么就察觉不出来呢……” 她眼泪不停地掉,哭湿了枕头,她的手指用力地抓着被子,咬牙道:“我恨她……我恨她,她把一切都毁了。” 琴竹和繁书,不同父不同母,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可从她们相识的那天起,就已经是血浓于水的姐妹。 她说的那样恨,可语气里藏着思念,她想她,却因为恨而不敢想她。 思念她的话,会变成和她一样狼心狗肺的叛徒,变成一样有罪的人。 李云昭手上的手帕都湿了,叹了一口气,将帕子放在一旁。 “或许那不是她的本意,她只是被人骗了,她只是……很蠢而已。” 她心思敏锐,洞悉了知春的痛苦来源,淡淡道,“就算不是她,也会是其他人,那些愚物蠢货,没读过几天的书,大字不识几个,能知道什么。” 她的语气颇为轻佻,“他们没有我这么聪明的脑子……哼,我也没指望天下所有人都和我一样聪明。” 他们要是活着,李云昭就会亲自送他们去死,把他们大卸八块,碎尸万段,可是他们都死,所以李云昭可以忘记他们的愚蠢。 都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了,人怎么和鬼计较呢。 知春眼睛红肿,茫茫然地半眯着眼看李云昭,抽抽噎噎。 她醉了。李云昭叹了叹气,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懂,伸手抚上她的背,轻轻地拍,威胁道:“好了,别哭了,再哭就把你卖了。” 知春摇头道:“殿下,别卖我……我一定好好干活……我再也不算错账了……” 李云昭忍俊不禁,“行,不卖你,别哭了。” 她最看不得小美人落泪了。 第81章 意浅难表 看着知春迷迷糊糊地闭眼入睡,李云昭才起身离去。 夜黑风冷,李云昭裹紧了身上的红袍,站在廊下仰头看了看天上的夜空,依稀可见些许星辰。 那扇被她打开的门,还是维持着原本的样子,屋子里一片昏暗。 有侍女提着灯笼站在她旁边,烛火照在青石的地板上。 见她迟迟不进门,侍女偷偷觑了她好几眼,低声劝道,“夫人,外边风冷,您快进去吧。” “灯笼给我。”李云昭朝侍女伸手,侍女乖乖将灯笼交到她手上,便见到她走到庭院中,打着灯笼照了一圈,最后在花盆里随手摘了一朵菊花。 手指捏着花杆转动一圈,想了一番措词之后,李云昭才缓步回到房间。 咯吱一声关上门扉,李云昭望了望烛火依旧黯淡的屋内,不自觉地悄悄放轻脚步,朝床畔走去。 凭着微弱的光亮,只见床榻上有个人影侧躺着,面朝里背对着床边,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李云昭站在床边,拿着一株花瓣合拢闭成一个球形,还沾着露水的菊花,左看看右看看,觉得用来哄人好像也不太适合。 她干站了一会儿,见汤予荷始终没有动静,便将菊花放在床边,蹑手蹑脚地脱去外衣。 因为担心吵醒汤予荷,她靠在床的边缘躺下,距离他还有一展臂的距离。 好在床尾还有一床被子,李云昭不用贴过去和汤予荷挤一个被窝,小心捏着锦被,从脚拉到胸前盖好。 看着床边的一盏烛灯晃晃悠悠,越来越黯淡,李云昭眨了眨眼,缓缓的,又眨了眨眼。 她其实很少会想起在皇宫的生活了,因为做生意是很忙碌的,即使空闲,李云昭也会想办法让自己忙碌起来。 连那段做鬼的日子,她也不大记得清了。 或许最初的时候,她真切的恨过,是一只怨气冲天的冤死鬼,只想要所有人去死,不管是谁,通通和她一样去死。 可是当她重回到这个人间时,又舍不得了。 万一她父皇母后已经重新投胎转世,万一岑太傅在哪座学堂,握着书本摇头晃脑地念之乎者也,万一汤大帅抓周又握了一把大刀…… 她想着想着,脑子浮现的是他们婴孩的样子,小小的身子,大大的脑袋,垂眉白须,满脸的褶子,被裹在襁褓里嗷嗷待哺。 画面怎么想都诡异。 她缓缓笑了笑,在摇曳的微光中闭上眼,逐渐困倦了。 李云昭昏昏沉沉的睡着时,只觉身侧好似燃了一个火炉,热乎温暖,身上盖着的锦被都显得冰凉起来。 等她醒来的时候,打着哈欠翻了个身,抬手便碰到了身旁的人。 转头一看,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床榻的中央,钻进了汤予荷的被窝里,而她昨夜盖的那席锦被以一种被翻开的状态,在床的边缘待着。 她又缓缓地,转头看向汤予荷,只见他侧躺着面向她,已经清醒,正平静地看着她。 眼神平淡,瞧不出喜怒哀乐。 四目相对,李云昭干笑了一声,打招呼道,“早上好……” 汤予荷嗯了一声,起身跃过她离开床榻,目光落在床边一朵绽放的青绿菊花,愣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径直去梳洗了。 虽然婚礼仓促匆忙,不尽人意,但该走的礼数还是得走完,照例新妇第二日清晨要去给婆母敬茶。 对于岑夫人,李云昭还是很愿意给她面子的。 知春宿醉未醒,有另外的侍女进来,伺候李云昭梳妆打扮,大约是考虑她已是妇人,侍女便替她梳了个盘桓髻。 汤予荷在一旁瞥了一眼,毫不客气地点评道,“不好看,老气。” 侍女握梳的手一顿,低眉顺眼,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还没等李云昭开口,汤予荷整理了一下衣襟,又悠悠道,“既然梳不好,就去叫知春来。” 李云昭在镜中看了他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中隐隐有些气怨的迹象,懒得和他计较,对侍女摆摆手,“算了,就这样吧。” 她垂眸在妆奁里挑了一朵花簪和一只青玉珍珠步摇,侍女赶紧接过,在她发髻上簪好。 换好衣裳后,李云昭便和汤予荷出门,去往岑夫人住的院落。 冠武侯府实在是很大,松风阁距离岑夫人住的峤山居有些远,走到半路,李云昭蹙起了眉头,伸手揉了揉肚子。 昨晚只吃了半饱,她现在饿了。 只要一觉得饿,李云昭就莫名的心跳加速,好似肚子都让人挖空一样,抓心挠肝的难受起来。 这个奇怪的毛病一直跟随着她,除了米饭这种良药能治她,连柳神医也没有办法。 汤予荷余光瞥见她捂着肚子,剑眉蹙起,“怎么了?” 李云昭抿了抿唇,郑重道:“……我饿了。” “一会儿就在母亲那儿吃早饭吧。”汤予荷说完,又补充一句,“素斋。” 别管素不素了,李云昭现在瞧着人都想啃上两口,路边的植被花草,她都想上去薅两把塞嘴里,嚼吧嚼吧咽下去,填满她这恼人的胃。 李云昭暗暗加快脚步,还对汤予荷催促道:“走快点。” 他们俩在前边走得大步流星,后边一溜侍从侍女只能跟着,两条腿倒腾得越来越快。 好容易到了峤山居,俩人才走进屋子,便闻到檀香缭绕,房里装扮清冷朴素,少些烟火人气,倒像个佛堂。 岑夫人一大早见到汤予荷和李云昭来请安,面上闪过一丝诧异,看了儿子一眼,似在责备他的不懂体恤。 然而没等她说话,汤予荷便抢先问道,“母亲,早饭准备好了吗?” 岑夫人愣了一下,点点头,“好了,准备好了。” 她转头看向李云昭,李云昭低眉垂眼,拱手行礼,沉吟片刻,有些庄重而严肃地开口,“儿媳云昭,见过——母亲。” 李云昭小的时候,还曾想抢汤予荷的娘,当初万两金他不肯卖,如今还是让她叫上了。 岑夫人听到“云昭”二字,眼神里的惊讶有些藏不住,犹豫地开口道:“你姓云……不是姓贾吗?我记得你,虽然你变了许多,可我却记得你的眼睛。” 李云昭一怔。 不是吧……感情汤予荷什么都没和他娘亲交代,连以前的谎话都没圆一下。而岑夫人也不问,就这么让儿子把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娶回家了? 这做母亲也是怪放心的,真不怕汤予荷让妖魔鬼怪迷了眼。 这做儿子的也是够孝顺,闪婚娶个媳妇,老娘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也是世所罕见。 汤予荷这会儿倒是十分坦诚,面不改色,不以为意道:“姓贾的是假名,我忘了告诉母亲,云昭才是真名。” 李云昭低下头,默默心想:“不关我的事,都是你儿子骗你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看我。” “云昭……哪个云,哪个昭?”岑夫人看着李云昭问道。 李云昭腹诽道:问你儿子啊,别问我! 然而她还是在岑夫人的注视下,老实开口道:“是云彩的云,昭……” 李云昭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完,就被汤予荷出声打断了。 “和先帝名讳一样的云昭。” 他瞧着岑夫人,露出一个没那么孝顺的微笑,“母亲,我饿了,咱们先吃饭吧。” 第82章 论称呼 自岑太傅和汤大帅接连离世之后,岑夫人澹泊寡欲,长住别院清修,吃斋念佛,唯有些大事年节时才回侯府住几天。 所以峤山居很清净,里外不过三五人伺候,岑夫人身边的嬷嬷将素斋端上桌,便退到门外,屋内只剩三个人。 岑夫人笑容亲切,招呼李云昭入座,温和道,“不知道你们这么早过来,早饭只备了些素菜。” 李云昭道:“昨日吃了大鱼大肉油腻辛辣,今日正好吃点清淡点,调和一下才好。” 她说着,目光扫过桌上的菜,有罗汉斋,素笋丝、石花仙菜、还有一碟素包子,以及鲜菇粥。都是三菇六耳、瓜果蔬茹以及豆干豆腐为主烹饪的菜肴。 眼见热气腾腾的食物近在跟前,可岑夫人还不动筷,李云昭忍得有些脸色僵硬起来,她看了汤予荷一眼,不动声色地朝他使了个眼色。 汤予荷与她对视,收到示意,便道,“母亲,请动筷吧,我真的饿了。” “你也真的是的,何不吃了早饭再过来,一大早赶过来做什么,一把年纪了,也不知疼人。”岑夫人语气有些责备,斥责他一句之后,这才拿起了筷子。 一把年纪…… 见汤予荷的脸色瞬间有些微妙,一副吃瘪又无从辩解的样子,李云昭默默低下头,忍不住笑了。 汤予荷被训斥了之后,很快表现出一副体贴温柔的样子,盛了一碗鲜菇粥,放在李云昭面前,又夹了一筷子的笋丝到她的碗里。 孺子可教也。 岑夫人见状,点头欣慰地笑了笑。 一家人吃饭不在交际,所以岑夫人和汤予荷都不言语,李云昭垂眸慢慢喝粥,吃相难得斯文起来,只有轻微的羹匙与碟碗触碰的响声。 岑夫人坐在主位,悄悄地打量起李云昭,一双清透又幽深的眼眸升起一丝犹疑,似是想从她身上看出什么。 她又转头看了看汤予荷,便看见一贯冷心冷情的儿子坦然从容地对她示以一个微笑,并熟练地帮李云昭夹了菜。 吃完早饭,移步正堂,嬷嬷将准备好的茶水端上,汤予荷与李云昭先后向岑夫人下跪敬茶。 岑夫人将李云昭扶起,从自己手腕上摘下一只柔润细腻的羊脂白玉手镯,正欲给她戴上,却见她衣袖之下露出一条显眼的红绳。 岑夫人的动作一顿,而后握住李云昭白皙的手,慢慢将手镯套到她手腕上。 李云昭盈盈行礼,声音轻缓,乖巧道:“云昭谢母亲赐礼。” 岑夫人红了眼眶,张了张嘴,似有千言万语要叮嘱,最后只是紧握李云昭的手,叹道:“好孩子……好好的,好好的。” 李云昭默默,垂眸点头道,“是。” 岑夫人并没有留他们太久,财大气粗的赠送了李云昭不少东西,让小厮侍女抬了几个大箱子回松风阁。 回去的路上,穿过一个桂花园,李云昭和汤予荷并排走在平整的石道上。 闻着花香浓郁,她随手摘了一小簇橙黄色的桂花,搓落在手心,闻了闻,便道:“我想吃桂花糕。” 汤予荷道:“回去就让厨房做。” 李云昭其实想再尝一尝岑夫人做的糕点,她已经快要忘记是什么样的味道了。但她作为一个刚进门的媳妇,第一天就让婆母给她洗手做糕点,实在是太猖狂了点,所以她没好意思提出来。 她合拢了手掌,将桂花握在手中,伸到汤予荷面前。 汤予荷以为她要给自己,便摊开手掌去接。 谁料下一秒,橙黄色的小花纷纷扬扬地扑面而来,汤予荷猝不及防,被带着花香砸了满脸,小花朵儿又落在他头上、肩上。 李云昭奸计得逞,笑得狡黠:“香吗?” 汤予荷脚步停下,只是偏头看了看肩上挂着的数颗小花朵,挑了挑眉,也没有伸手拍掉。 “没你香。” 李云昭愣了一下,一时反击也不是,不反击也不是,只好当作没听到。 手上残留有树屑灰尘,她顺手扯起汤予荷洁白的衣袖,用来擦了擦手,这才算解气。 汤予荷无奈的瞥了她一眼,拍了拍衣袖。 李云昭继续往前走去,“我很好奇。” “什么?” 李云昭很好奇,他什么都没有告诉岑夫人,岑夫人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为什么会同意他仓促成亲的决定? “你是怎么和你娘说的,她怎么会同意你成亲的决定?” 汤予荷闻言,表情变得有些冷淡,转头看着她。 在峤山居一口一个母亲,叫得比谁都亲切,出了门就是“你娘”,分得生疏明了,汤予荷的心情一下就变得很不是滋味。 曾有一瞬间,他满心欢喜地以为,她不只是在做表面功夫,也有那么一丝真情实意。 “我也不知道我娘为什么同意。”汤予荷语气幽幽,低声道,“你可以去问问我娘,我娘肯定很乐意告诉你的。” 李云昭不知道他怎么想,却明显听到他加重语气的“我娘”二字,还有一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她不由心道:这是什么意思,该不会是觉得她和他抢娘亲吧? 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是这么小气。 李云昭腹诽不止,就在此时,有小厮迎面小跑来报,说路首领上门拜访,人已经请到松风阁的花厅等候。 俩人没有再继续这个“你娘”“我娘”的话题。 回到松风阁,李云昭刚要和汤予荷分别,往阁楼走去,汤予荷叫住了她,冷着脸道:“路崖估计是为了方鱼年的事情来的,你不去听吗?” 李云昭脚尖一转,跟他往花厅方向而去。 汤予荷从正门进入,李云昭则绕了一圈,从花厅后门进入,走到八扇屏风之后坐下,在暗中偷听。 花厅内,路崖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稳坐如钟,没有起来给汤予荷行礼的意思,脸色相当不爽,语气讥讽。 “汤大人,好手段啊。” 汤予荷微微一笑,“路首领说的是哪里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路崖嗤笑一声,直言不讳,“你以为你掺和了皇陵的案子,就能只手遮天,把方鱼年给弄出来吗?” 汤予荷在他旁边坐下,摆正衣袍,“哦……照路首领的意思,方鱼年的罪证已经是板上钉钉,平反的希望渺茫了?” “他做的本来就是杀头的大罪,你想怎么替他掩盖?”路崖斜视了他一眼,“陛下要是不想动他,难道会千里迢迢把他押回来吗?” 汤予荷丝毫不为所动,语气平淡,“所以你这是来告丧的?” 他忽然笑了一下,语气却是幽深冷寂,平静地说出狠厉的话,“我昨日才大喜,很不想听这么不吉利的话,路首领是想自己出去,还是我让人拿了扫把打出去?” 路崖转头看着他,眉宇低压,眼神犀利,“我不是来和你说的。” 第83章 时移势迁 不是来找汤予荷? 李云昭坐在屏风之后,心下才起了疑惑,下一刻,外边传来路崖的刻意压低的声音,“她在哪?我要见她。” 汤予荷一挑眉:“谁?” “别跟我装蒜,我知道她在你这里。” 路崖的声音浑厚而低沉,听起来气势汹汹,格外强硬。 “桐山皇陵这几年一直都好好的,为什么方鱼年和你说过之后,忽然就出了问题?” 汤予荷略微拧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路崖竖眉瞪眼,毫不犹豫地说出自己的推断:“我的意思是,是不是你做的局,故意给林效透露消息,故意用方鱼年胁迫她回京都,就是为了逼她和你成亲,把她困在你这侯府里?” “什么?” 汤予荷怔忪半晌,低下头,气极反笑,“路首领,平时就是这么断案的?那死在你手下的冤魂,只怕数都数不清了。” 路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那你说,林效他为什么知道这件事情?” 汤予荷有些好笑地看了路崖一眼,看傻子一样看他,“这你是不是应该去问林效?而不是来问我。” 路崖还记得李云昭说过的每一句话,她说她不要君权,不要蹚京都的浑水,她本不应该回来才对,就算是为了方鱼年,她又凭什么和汤予荷成亲? 所以,一定是汤予荷这个老狐狸做了什么,一定是他用方鱼年来胁迫她。 路崖想的非常笃定。 他又重新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摆手道:“我不想和你说,我要见她!” 见路崖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强横样子,汤予荷微微偏头,看了一眼八扇的屏风,眼眸愈加深沉,思量着什么。 如果她想见路崖,她自然会走出来的,没出来就证明,她不想见。 “路首领,就算是要拜访本侯的夫人,最起码的礼节应该有吧?像你这样,空手上门,吵着嚷着要见“她”,请问她是谁?与我侯府有何相干?” “你!”路崖瞪了瞪眼,脸上噌噌涨上怒意。 汤予荷话里弯弯绕绕,路崖也听出来了意思,反正就是不让见。 这其中定有猫腻! 路崖一拍桌,咔嚓一声,实木的桌子裂了一个缝,怒喝道,“我没想到你汤予荷是这样的人!我告诉你,我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你胁迫囚困。快快把她放了,我可以既往不咎,再啰嗦我就劈了你这侯府!” 汤予荷不以为意,“厉害,快劈吧,劈完我好去衙门报案。” 他话音刚落,屏风后忽然发出一阵敲桌的震响声,一道清脆的声音随之传来。 “别吵了。” 李云昭甩了甩手,暗暗嘶了一声,敲桌子太用力,手指关节都敲疼了。 果然手边还是得放点称手的东西,例如醒堂木之类的,比用手敲桌拍桌好用多了。 路崖听到声音,眼神一沉,猛地一下站起来,抬脚就要朝屏风后走去,想要一探究竟。 汤予荷也快速起身,挡住他的去路,微笑道,“路首领,别这么鲁莽无礼。” “你又想怎么样?” 汤予荷语气不容置喙,“没让你过去,站外边说话。” 屏风内,李云昭看了一圈,拿起茶杯,又放下,最终咳了一声,判官一样下达指令:“有话就说,我听得见。” 路崖一愣,便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她都听见了,顿时局促不已,“你……你没事吧?” 李云昭叹了一口气,无奈解释道,“好得很,没有被五花大绑。” 路崖瞥了汤予荷一眼,见他翻了个白眼,满脸讥讽,路崖脸色顿时涨红起来,尴尬极了。 他摸了摸后脖子,硬着头皮向屏风后问道,“我能不能和你单独说说话?” 李云昭沉默了半晌,就在路崖觉得无望时,她忽然轻声道,“予荷,去看看桂花糕做好了没有。” 她话刚说完,就见汤予荷从外边走来,大步越过屏风,一脸阴郁地走到她跟前。 明明一身戾气,偏偏蹙了眉,一双桃花眼便散去三分怒意,剩下的凝在眉宇,成了委委屈屈的幽怨。 “听他的话干什么?说了我保证帮你救方鱼年,这还不行吗?” 李云昭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露出无辜的神情,小声道,“不是你让我来听的吗?” 汤予荷冷声道,“他说的又不是方鱼年的事情,听他干什么?” 李云昭想他大概是被路崖的话气到了,那番“做局”的刻薄的话,李云昭都没敢想,路崖竟然敢说出来,也不怨他生气。 “不管他说了什么,我会告诉你的。”李云昭不得不先安抚他的情绪,为了不让路崖听到,还得压低了声音,像做贼似的。 “好了,去吧。” 汤予荷冷着脸,愤愤拂袖而去,从后厅离开。 李云昭沉声道:“进来吧。” 路崖慢慢地往里走进,穿过屏风,目光一晃,看到一个挽着妇人发髻的女子,身穿暗纹秀丽的青衫,漂亮得有些陌生的脸上,不施粉黛,如清水芙蓉,神情从容淡定。 路崖微愣,呆滞地看着她。 “坐吧。”李云昭对他摆手示意,直接了当地道,“你想说什么?是关于方鱼年的事情吗?” 路崖回过神来,又看了看她,在她旁边坐下,“不只是关于方鱼年。” “别卖关子了,说吧。”李云昭没什么耐心。 路崖沉声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回京都,为什么要……嫁给汤予荷?” 李云昭反问道,“你觉得我为了什么?” 路崖又看了看她,思忖片刻,沉声道,“在之前,陛下本来是想重用方鱼年,打算封他做太子少傅,让他教导并辅佐太子……这已是无上的荣宠,可方鱼年却拒绝了,陛下大怒,这才发配他到奉姑去。” 李云昭脸色逐渐严肃起来,拧眉低声道,“这件事情我知道,可这与他现在的案子有关吗?” “有没有关系不重要。”路崖抬眸看了她一眼,在对视之后,又快速移开目光,“我这几日进宫,接连试探了几番,还是摸不清陛下的态度,他既没说要严惩,也没说可以网开一面,只是一直吊着。” “直到我今日听到,如今的太子少傅在五天前已经因失职被罢免了,可这件事情一直被陛下按下,不仅消息没有传出来,陛下也没有要重新挑选新太子少傅的意思……所以,我猜陛下或许还是钟意方鱼年,这或是他能从皇陵一案脱身的契机……” 李云昭听完他的话,陷入了沉思中。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路崖又问道,“所以,你为什么嫁给汤予荷,是为了方鱼年吗?若是如此,我可助你一臂之力,只是,我想劝你,离开京都。” 李云昭一挑眉,“我会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平民百姓,忠君爱国,不会沾手朝堂事的。” 路崖却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汤予荷自两月前从腾凌城回来,行事作风实在激进,陛下……很是不喜,所以,你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李云昭很快就反应过来,知道汤予荷是为了被贬谪出京都,才故意惹李皎不快。 第84章 迁延观望 今日的茶水清透,香气韵味十足,她微微点头,并未急于言语,而是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而后咂吧咂吧滋味。 嗯,这次不是陈年旧茶。 汤予荷这个抠门的,半罐陈年的筱雾雪芽,还当成宝贝一样藏起来不舍得喝。 见她迟迟不发话,路崖拧起浓密的眉头,悄悄地地量着她的五官轮廓,却又不敢看太久,时不时收回目光,又时不时看去,显得有些紧张不安。 李云昭放下茶杯,温和地问道:“还有别的吗?” 路崖期期艾艾地瞅了瞅她,犹豫不决,李云昭看了他一眼,直接道,“有话直说,别支支吾吾的。” “或许过两天,陛下就会亲自提审方鱼年。” 李云昭隐隐听出了点话外之意,路崖无非就是想暗示她去劝劝方鱼年,让方鱼年向皇帝服个软,顺便把这个太子少傅的官职认下来。 她颔首浅笑,“知道了,我会去劝他的,你放心吧。” “多谢……云姑娘。”路崖拱手道,他转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见无人窃听,才低声道,“姑娘若要离开京都,请随时吩咐,我定助姑娘安全离开京都。” 李云昭微微眯起眼睛,问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那位……” 路崖脸色一变,急忙解释道:“我没有告诉陛下关于你任何事情,我发誓!所言若虚,六合司则万劫不复!” 他似乎唯恐李云昭产生误解,言辞恳切,仿佛即刻便能以死证清白。 对于路崖的话,李云昭勉强的信了一分,因为路崖最在乎六合司,即使是开玩笑,也不会把六合司当成赌注。 “我相信你。”李云昭满不在乎地摆手,语气随意,“你回去吧,明日凌晨我去看方鱼年,你安排一下。” 见她下了逐客令,路崖站起来,朝她拱手行礼,毕恭毕敬道:“路崖告退。” 他说完,恋恋不舍地看了李云昭一眼,从花厅离开。 路崖离开之后,又过了一刻钟,汤予荷才姗姗而来,手上老老实实地端着一碟清香软糯的桂花糕,回到了花厅内,一脸怨气地放到李云昭面前的桌上。 “挺快的嘛。” 李云昭乐呵呵地夸赞一声,手指轻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细细品味,只觉清香满溢,口感绵密细腻,甜而不腻,甚是美味。 汤予荷没说话,坐到一旁,脸色极其冷淡。 “汤予荷。” 李云昭轻唤一声,他便应声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她。 “如果是对路崖生气,你现在可以派人去把他用麻袋套起来打一顿,当然,前提是你的人能打得过他。” 路崖是李云昭亲手挑选的利器,从小在皇宫秘密特训出来的,五个武学师傅专门教授他武功。他如今功力深厚,武艺精妙,可以说是京都一等一的高手,普通的小兵小将对付不了他。 她将咬了一口的桂花糕放在盘子边缘,拍了拍手,敛眉正色道,“还有,我没有怀疑你会那么做。” 汤予荷听了她的话,眉上的冰峰逐渐融化,化成清冽的水雾,在眼底一圈圈散开。 他轻声道:“真的?” 李云昭翻了个白眼:“假的!” 汤予荷缓缓地笑了,“是真的假的?还是假的真的?” 李云昭拿起一块桂花糕,堵住了他的嘴,“少废话。” 汤予荷叼住她喂来的糕点,仰头整块一口吞下,结果在李云昭一副“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眼神中,被噎得直顺胸口。 “蠢死算了。”李云昭有些无语地看着他,正要给他倒茶,他已经等不及,拿起她喝了一半的茶杯,仰头喝下。 汤予荷缓了过来,又露出一副春风拂面,风度翩翩的模样。 “路崖都说什么了?” 李云昭清了清嗓子,“听路崖的意思是,皇帝想让方鱼年做太子少傅,而路崖和方鱼年从前都是从皇宫出去的,或许皇帝觉得他们有些交情,便授意路崖去说服方鱼年。” 汤予荷一语道破,“路崖这是想利用你,让你去当说客。” 路崖私底下和方鱼年最不对付,怎么劝得了方鱼年,只怕三五句话谈不妥,就要打起来了。 可皇帝的命令放在这里,路崖没法拒绝,估计就想到了李云昭。 李云昭微微点头,算是认同了,“方鱼年他现在背上了桐山皇陵的案子,皇帝按下不发,也许就是大发善心给他一个机会。” 太子少傅,相当于太子的智囊,辅佐教导太子的过程中,将会很大程度影响一国储君的行事风格,非德才兼备的贤达不能胜任。 方鱼年做李云昭的书侍时,和李云昭一样听了十来年岑太傅的教诲,日复一日地,默不作声地将岑太傅学了三五分像,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汤予荷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总之,方鱼年现在就两条路,要么接受皇帝的善心,要么承担桐山皇陵的罪责。”李云昭的语气颇为严肃,“明日凌晨,我要去六合司见方鱼年一面。” “凌晨?”汤予荷蹙眉不解,显而易见的有些不高兴起来,“为什么非得凌晨去。” —— 夜色而至,如同天地间的灯火被熄灭了,只留下一片一片的黑帛在空中飘荡。 汤予荷侧躺着,看着李云昭全身裹着被子背对自己,只剩一个长发散落的后脑勺。她方才沐浴过,身上发间有清香萦绕,仿佛布满了整个床榻,冷冽香透。 分明很淡,却感觉比床前燃着的沉水香还要浓郁。 已是晚秋时节,晚上空气中透着冷肃,汤予荷却莫名觉得燥热。 李云昭说明了寅时要出门,汤予荷知道方鱼年的事情对她来说,现在是第一位,所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入睡。 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对于李云昭而言,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上是方鱼年,下是其他人。 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昨夜他已经丢了一千金,今夜连百金也是可望而不可即。 他平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之后,小心翼翼地移过去,观察李云昭睡着没有。 见她睡颜恬淡,呼吸绵长,情不自禁在她脸颊上亲吻,然后掀了她的被子,将她捞进自己的被窝里。 汤予荷将下巴亲昵地靠在她的肩膀上,手臂搂着她的腰肢,嗅着她发间的芬芳,缓缓闭上了眼睛。 然而搂着心上人想要平静入睡,对于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而言,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一刻钟之后。 汤予荷又睁开眼。 欲色幽深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李云昭的脸,微弱的烛光下,映得那双桃花眼如同饿狼冒着青光的眼睛。 他咬咬牙,撑着胳膊支起上半身,然后忍无可忍地,低头朝那闭合的唇瓣而去。 轻而又轻地亲吻舔舐。 第85章 与愚与鱼 里衣单薄,触碰在一起的身体能感知到对方的体温——至少对李云昭来说,她能感觉到,有个热气烘烘的高大躯体将她笼罩。 温热的手掌捏着她的下巴,有什么湿热又柔软的东西,轻扫她的唇,甚至于,灵活地撬开她的牙关。 像强盗土匪一样,入侵掠夺。 李云昭忽然梦到自己变成一只鱼,被渔民用巨大结实的网捕捉上岸,扒拉两下,“扑通”一声,丢进烧热水的锅里,水花四溅。 灶台下的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 起初她觉得自己快热死了,慢慢的,她又觉得自己快被淹死了,几乎喘不上气来。 她听到了,呼哧呼哧的声音,从微弱到清晰,越来越重。是那可恶的渔夫拉动了风箱,一边卖力地拉,一边幽幽地呼唤:“昭昭……昭昭……” 如同听到鬼差索魂的声音。 李云昭在不知先被煮熟,还是先被淹死的惊骇中,赫然惊醒。 然后她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钻进了汤予荷的被窝,而汤予荷…… 伸手摸了摸身旁空荡荡的地方,被子里还是温热的,汤予荷不知所踪。 与此同时,门口传来开门的声响。 李云昭翻了个身,打着哈欠打算继续入睡,却忽然发觉唇舌有些发麻,顿时气得无语。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门外终于传来了声音,有人关上了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卧房,然后小心翼翼地爬上床榻。 他重新躺在李云昭身边,身上透着冰凉的寒气,丝丝缕缕地扩散开。 李云昭被他弄醒,心里憋着一股气,翻过身,默默睁开眼睛,然后抬脚踹了他的小腿一脚。 汤予荷猝不及防被她吓了一跳,喉咙中发出一声惊呼,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她,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来。 见他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李云昭担心他被吓掉魂了,连忙伸手去拍他的脸,“汤予荷?” 汤予荷视线从恍惚茫然,到慢慢聚焦,眉头蹙了起来,惊魂未定地地望着她。 李云昭疑问道:“你没事吧?” 汤予荷伸手握住她的手指,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昭昭……你吓死我了……” 李云昭瞪他,“是你做贼心虚。” “对不起。”汤予荷被戳穿,当即麻利地认错道歉。 然而道歉归道歉,他的人已经顺势靠近李云昭,长臂揽着她的腰,将她搂在怀里,闭上眼睛,声音温和缱绻,困倦道:“不闹了,睡吧。” 他大概的泡了个冷水澡,身上冰冰凉凉的,李云昭伸手去推了他一下,没推动,抱怨道:“你身上好冷。” 汤予荷懒懒地嗯了一声,声音带着倦意,“一会儿就热了。” 他的身体在慢慢发热,体温逐渐恢复,热乎得像个汤婆子。李云昭本来就困了,在舒适的暖意中,闭上眼就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 然而李云昭睡的并不安稳,可以说是噩梦连连。 梦里总有一个刺客要刺杀她,每次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她身后出现,拿着一把匕首抵在她后腰,仿佛下一秒就要捅死她。 天色初晓,朝色朦胧。 草丛的枝叶上挂着浓重的寒气露水,把草叶压得弯弯,接着啪嗒一声,一滴滴的露水陆续落在地上,叶子又弹了回去。 房内的烛火一盏一盏燃起。 汤予荷手握着玉梳,帮正闭目养神的李云昭梳理长发,利索地束了一个男子的发髻,戴上玉钗发冠。 李云昭看着铜镜中梳理平整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伸手摸了摸有些紧的额发,“这些事情,让知春做就行。” “我梳的不好?”汤予荷取了围绒的披风给她披上,修长白净的手指勾着锦带,垂眸认真地系起来。 “……还行。” 六合司。 方鱼年不在暗无天日,阴冷潮湿的地牢之中,被转移到了六合司内一间稍显简陋的偏房之中。 门前有四个司卫看守,等李云昭到的时候,司卫便被安排离开了。 李云昭需要和方鱼年单独谈一谈,就让汤予荷守在门外,独自推门而入。 这间偏房虽然比起牢房要宽敞明亮一些,但也是空荡荡,连床榻都没有,只有一层干稻草铺在地上,一张矮木桌上放着一个碗,碗里是早已冷透坚硬的半个馒头。 墙壁旁燃着微弱的烛火。 方鱼年就躺在稻草上,盖着一床棉被蜷缩着,他似睡不安稳,听到声音便立即抬头望来。 本来就清瘦的脸颊已经略微凹陷,憔悴青灰,没有丝毫的血色。 方鱼年眼睛布满红血丝,诧异地看着李云昭,嗓音沙哑至极,“你怎么来了?” 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李云昭的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走到他面前蹲下,伸手捏了捏他盖着的那床被子。 她没有询问“你还好吗”这样的话,可眼睛里已经露出关切。 方鱼年看了看她,贴心地宽慰道,“放心吧,六合司不会让我冷死的。” 李云昭收回手,沉默片刻,轻声道:“我和汤予荷成亲了。” “什么?” 方鱼年脸色一僵,震惊地看着她。 他是希望有情人能终成眷属,也期待着有一日李云昭能得到幸福,可绝不想看到现在这种情况下,李云昭和汤予荷成亲。 “是你自愿的,还是……” 李云昭有些好笑道,“当然是我自愿的,我不愿意,他还能强行按着我的头拜堂不成。” “话确实是这么个理,可是……” 方鱼年刚张口,李云昭便打断他的话,“不用担心我,我今天来是为了另一件事情。” 李云昭本来想将方鱼年弄回奉姑,让他继续当奉姑刺史,可显然李皎只给了他两条路走。 要么听话地活,要么顽固地死。 她将路崖的话原样转述给方鱼年。 方鱼年听完之后,微微颔首,表情淡淡,语气透着一股惋惜后悔,“我早该想到的,要知道是这样,我早就准备好出去升官了,也不用在这里受困受冻。” 他拿起碗里冷硬的馒头,在桌子上敲了敲,发出邦邦的响声,“你瞧瞧,这是人吃的吗?” 他的语气颇为俏皮,可李云昭却笑不出来,脸色十分凝重。 “鱼年哥,你再想想,有什么办法能离开京都,告诉我,我一定会做到的。” 方鱼年摇了摇头,郑重地看着她,坦言道:“说实话,当时我不愿意做这个太子少傅,是因为在皇宫里,总会睹物思人,想到从前诸多往事。” “其实……我心里也很不甘心,我会忍不住地想,如果你还在会怎么样。我的内心不平静,所以我觉得我胜任不了太子之师的职责。” 他望着李云昭,忽然露出一个微笑,“但是你回来了,或许我可以试一试。” 第86章 火伞高张 窗外的天色逐渐亮起,方鱼年走到窗边,慢慢伸展腰身,手指推开窗户一条缝隙,有一丝光亮骤然照在他脸上,化出了温润之意。 他眯眼看着门外守着的身影,挺拔如松,不退不避,如同一个尽忠职守的护卫。 方鱼年微微一笑,语气倨傲,“云昭,我已经过了两年清闲的日子,真是过够了。如今的情形可不比当年窘迫,险象环生,真是走错一步就要丧命,多刺激啊,我还有一点想念了呢。” 李云昭嫌恶地瞥了他一眼,觉得他心里大概有些变态。 “我一点都不想念。” 如果能够万事太平,每天吃饱穿暖,无忧无虑,谁又乐意步步为营,把所有事情当作生死棋局来下注。 “你这两天还得吃点苦头。”李云昭于心不忍道。 方鱼年点头,很理解地道,“我知道,等陛下见到我,我越凄惨才越好呢。” 天光大亮前,李云昭和汤予荷从六合司离开。 上了马车,汤予荷才问道:“方鱼年怎么说?” 李云昭长叹一口气,语气怅然:“他愿意。” 车轮滚滚,马蹄声声,太阳刚出来,尚未跃过屋顶瓦上,街道上依旧冷冷清清,还没到喧嚣热闹的时候。 汤予荷瞧着李云昭的神色,目光幽深静谧,嘴唇嗫嚅了一下,他想问她有什么打算。 现在看来,方鱼年不需要他来救,他不需要再履行承诺的誓言,那么因此而起的盟约,她是否还会继续下去? 即使成亲了,对李云昭而言,也不过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只要她不想待在他身边,无论如何都会离开。 他张了张嘴,话没说出口,李云昭已经打着哈欠歪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小憩,凶狠地威胁道,“下次再敢吵醒我,我就把你砍成两半。” 话到嘴边最终又沉寂下去,汤予荷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口。 回到侯府时,李云昭已经从汤予荷的肩膀歪倒在他怀里睡得沉沉,睫毛安静的倒垂着,白皙的脸颊被闷得有些泛红,唇瓣微微张开一条缝隙,睡颜格外安然乖巧。 小的时候,汤予荷进宫去齐贤殿找外祖父,就看见小小的公主殿下支着胳膊撑在桌案上,眯着眼就睡得迷迷瞪瞪,微张着嘴,口水滴答滴答,落在纸上。 等她忽然惊醒,睁开眼睛,低头一看,桌上新写的文章被嘴边流下的口水晕成一团墨。 她的脸也是这样的红润,低头把宣纸揉成一团塞进桌子底下,然后一抬头,远远的就和站在殿门口汤予荷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李云昭面子受损,下课之后,便把他抓到殿外的柱子后边,恶声恶气地威胁。 “要是敢乱说出去,孤就割了你的舌头!” 自此之后,李云昭因怕自己英姿再次有损,在课堂上打瞌睡的毛病硬生生治好。 汤予荷没有叫醒她,两只结实有力的手臂将她牢牢地抱在怀中,步履沉稳地朝松风阁走去。 庭院中洒扫的几个侍女瞧见了,便行礼道:“侯爷,夫人。” 其中一个侍女上前禀道:“三小姐来了,带了礼物,说是想见一见夫人,现在正在花厅等着。” 汤予荷脚步一顿,“只有她一个?” 侍女喏喏,“是,三小姐非要见到夫人,喝了三盏茶,还没走。” 汤予荷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人,见她呼吸绵长,依然睡得安稳,鬓角的几根碎发被风吹动。 他拢了拢披风为她挡住冷风,这才轻声吩咐道:“告诉她,夫人没空,她若还要等,那就多上些点心给她,别让她饿着了。” 他言罢,便朝着桥廊迈步而去,穿过碧波微漾的池水,回到房间内。 汤予荷的怀抱实在温暖,而床榻上的锦被带着凉意,李云昭刚脱离他的怀抱,被放进冰凉的被窝里,眉头便不自觉地蹙了起来,不悦地哼哼一声。 汤予荷脱了鞋袜,躺在她的身边,李云昭感知到暖意,本能地寻去,贴在他的身上。 汲取到温热的来源,李云昭那微蹙的眉心展开,满足的哼了一声,声音慵懒婉转。 汤予荷深吸一口气,低叹了一声,“磨人精。” 睡着的老虎毫无防备,看起来并没有攻击力,只会让人觉得毛茸茸的很可爱。 李云昭的英气在于眉眼,尤其眼神是最犀利的,最具有震慑力的,每当她敛眉冷眼时,总会让她稍显清纯俏丽的容颜也变得不近人情。 可她闭上眼睡着的时候,仿佛就成了一个被养在深闺中,未经风雨,不谙世事的少女。 乖巧温和,没有锋芒。 这并不会让汤予荷觉得她像柔弱的娇花,只是会想,她这样的猛虎,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他能见到,而旁人不能。 汤予荷几乎一整夜没合眼,看着她安静的睡颜,此时也有些疲倦了,闭上眼缓缓入睡。 睡了三个时辰,不过未时,李云昭被捂得热醒过来,窗外白昼亮眼,日光透过窗户照亮了屋子。 床帐层层叠叠,垂落在地,无端给把青天白日也渲染出几分旖旎春意。 汤予荷还在闭目沉睡,长睫低垂,俊美极色的侧脸被淡淡的光影笼罩,像蜿蜒起伏的山峰。 李云昭大发慈悲的没有吵醒他,翻身下床,整理了衣裳发髻,便推门离开。 她去寻了知春,让她去找商队的人,派几个人返回奉姑。 方鱼年大概是回不了奉姑了,到时候必然有新官上任,她得让人捎信回去告知刺史府的其他人和杨水淼,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以及奉姑的生意,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过问了,甚至不知道是盈是亏。 若实在回不去,她得找个信得过的人去打理,要么就将一部分产业转移到京都,因为奉姑离京都实在太远,她就算想在京都操控,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等她写了几封信,放进信封里用火漆封缄,知春握着信封,疑问道:“姑娘,我们还会回奉姑吗?” 李云昭看了她一眼,“你想回吗?” 知春道:“只要姑娘高兴,我在哪里都可以。” “我也说不准,兴许回,兴许不回。”李云昭眉目温和,又问她,“你觉得奉姑好,还是京都好?” 知春想了想,纠结地比较一番,得不出结论,便道,“奉姑偏远但是清净安稳,京都繁华热闹但是太混乱,各有长短,我觉得都挺好的。” 李云昭低低地“嗯”了一声,神情有些动容。 第87章 欲擒故纵 闲来无事,李云昭去了库房,打开岑夫人送的四个大箱子清点查看,除了皮草、珍宝,名画玉器之外,还有一箱全是泛黄老旧的古书,卷轴竹简书册绢书俱全。 李云昭小心谨慎地翻开一看,发现每一本都是名家孤本,比一箱的金银珠宝还要名贵,一本价值可比千金。 李云昭猜测,这些大概都是岑太傅的珍藏,也是岑夫人出嫁时的陪嫁之物。 握着看起来有些脆弱的竹简,李云昭将竹简放在箱子上,慢慢展开。 竹简上的刻字依旧清晰可辨,这是一封送别信,是一个诗人赠予好友的情书。 这封信或许也被老师这样小心翼翼地翻看过,他的目光曾收纳了竹简上伶仃的字,将它们组合起来,缓缓念出,为人所闻,为人所识,才实现了它存在的意义。 李云昭跪坐在地上,将一封封的书卷摆放在箱子上,一字一字阅览。 傍晚日暮时,岑夫人派人来请李云昭去峤山居用晚饭。 李云昭只好在侍女催促的眼神中,恋恋不舍地将书简卷起放好,重新合上了木箱,她慢慢站起来,揉了揉坐得有些酸麻的小腿。 “汤……侯爷呢?” 侍女低头回答:“侯爷半个时辰前就先去了峤山居。” 李云昭到峤山居的时候,席面已经摆好,汤予荷与岑夫人正等候着,就等她来开席了。 因顾虑汤予荷与李云昭二人要喝酒吃肉,岑夫人便安排分桌而食。 李云昭落了座,一眼就看见桌上的佳肴中,有一碟晶莹香甜的桂花糕,散发着馥郁的清香。 岑夫人一双柳叶眉弯弯,笑容亲切,眼中盛满柔水的笑意,“予荷说你爱吃桂花糕,我今日便做了一些,你尝尝怎么样。” 李云昭惊诧地看了汤予荷一眼,见他垂眸沉思,不知在想什么。 她确认自己并没有和他说过,她想吃岑夫人做的糕点。 他怎么会知道呢?有读心术不成? 李云昭疑虑之下,拈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细细琢磨品味。 而后终于重拾了记忆深处遗失的味道,明明只是一块糕点,好像没有什么不同,却不知为何如此记忆深刻。 好像带着各种各样的过往情景,一股脑的随着味蕾钻进她的脑海里。 只有轻松欢喜,没有苦恼烦忧。 在岑夫人有些期待地眼神下,李云昭露齿一笑,乖顺诚恳地回答,“特别好吃,甜而不腻,软糯可口,我很喜欢,谢谢母亲。” 岑夫人笑了,眼中闪烁着些许晶莹,仿佛被她的赞美感动过头,喜不自胜,“喜欢就好,什么时候想吃,随时说,我再做给你吃。” 李云昭瞧着她微红的眼眶,有些惊讶。她知道,岑夫人是个很多愁善感的女子,有什么心事都会显露在面上,从来遮掩不住。 而汤予荷这一顿饭吃得异常沉默无言,偶尔回答一两声,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李云昭一边吃肉喝酒,一边打量着母子俩异样的神情,心中隐隐猜测。 他们在前半个时辰里,一定谈了什么,或许有关于她的身世。 她忽然升起一丝逗弄之心,忍不住邪恶地想,如果她此时对岑夫人可怜兮兮地喊一声“岑姨”,岑夫人一定会憋不住地哭出来。 李云昭举起酒杯喝了一口,抬头看向主位的岑夫人,便见她捏着手帕,借着擦嘴的动作偷偷抹了一把湿润的眼睛。 好嘛,根本不用她逗。 她又倒了一杯酒,偏头看向汤予荷一眼,思绪漫无边际地沸腾起来。 她还没看见汤予荷哭过呢。 不知道他哭起来怎么样,是不是也像岑夫人一样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她想象了一下,便忍不住笑了。 吃完饭之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李云昭与汤予荷向岑夫人告辞,俩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前后有侍女在提着灯笼照路。 夜风冷肃,吹得李云昭的脸颊都有些凉了,体内的一点点酒意正在消散。 她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去看身后的汤予荷。 汤予荷停下脚步,问道:“怎么了?” “我累了。” “什么?”朦胧夜色中,汤予荷的眼神闪过一丝疑问。 “我不想走了。”李云昭对着他颐指气使,毫不客气道,“背我。” 汤予荷沉默片刻,走到她面前,卷起宽袖,纡尊降贵地半蹲下身子。 李云昭向侍女拿了一只灯笼,便朝她们摆摆手道,“你们先走吧。” 侍女们齐声应是,迈着小碎步地快速从二人面前离开。 一回生二回熟,李云昭熟练地用手臂圈住他的脖颈,趴在他的背上,汤予荷慢慢站直起来,手臂勾住她的腿膝,将她托起带到和自己齐平的空中。 这个时候他不用弯腰低头也可以和她直视了,只是可惜,他得把头拧一圈。 李云昭手上握着灯笼,烛火晃晃悠悠地照在地面上,“看得清路吗?” 汤予荷回道:“可以。” 李云昭将下巴搁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忽然平静地出声问:“你已经和岑姨说了,是吗?” 汤予荷回答得倒是干脆,“是。” 他预想中的怒意并没有到来,李云昭只是圈着他的脖颈,良久的没有说话。 只有脚步声和被风吹动的树叶的簌簌响动,偶尔有一二虫鸣。 光影随着步履晃动。 李云昭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天上的星星出来了。” 汤予荷低声道:“月亮也是。” “汤予荷。”李云昭郑重其事地唤了一声。 “你说。” “你在想什么?” 汤予荷脚步一顿,不明所以,“我想什么?” 李云昭似乎心情不错,耐心十足,又重复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汤予荷的声音清爽,从容笑道,“你会什么时候离开我。” 他像在说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并没有丝毫的疑问,只是陈述,平静而淡然地接受。 李云昭笑意浅浅,扬眉问道:“怎么,你好像很希望我离开?” 她的话似一番不辨是非黑白的羞辱。 汤予荷心头刺痛,也笑了一声,踩着石板路,走得很沉稳,他看向路旁的黑漆漆的一个荷花池,“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去?” “不信,你扔一个试试看。” “好啊。”汤予荷闻言,拐了个弯,直朝那荷花池走去,大步踩过草坪,便要越过石栏杆,跃入池水中去。 看他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李云昭手臂一收,抱紧了他的脖子,连忙道:“我不善凫水。” 汤予荷道,“那就一起淹死。” 李云昭讪讪,咽了一口唾沫,“太冷了,要不等暖和的时候吧。” 汤予荷发出一声冷哼,缓缓地将跨出石栏外的一只脚收了回来,没有放开她,转身返回石板路上。 可李云昭并不就此打住,存心戏弄他,又问道,“你去过云州吗?你觉得云州怎么样?” “不知道。” “那我走了之后,你怎么向别人解释?” 她以把汤予荷气哭为目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停地追问他,哗哗往他心口上撒盐。 第88章 怯雨羞云 汤予荷脚步一顿,松开她的腿,冷声道,“下来,我不想背你。” “那不行。” 李云昭搂紧他的脖颈,双脚缠在他紧实劲瘦的腰上,牢牢地抱住他,蛮横不讲理的耍赖,“我不管,你把我背回去。” 汤予荷似羞愤交加,罕见地发脾气道:“那就闭嘴!” 空气一时寂静无声,李云昭竟听话地没再开口,汤予荷这才气愤得托住她的双腿,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 灯笼的光影忽明忽暗,在快要熄灭的时候,终于回到了松风阁。 “咯吱”的一声,汤予荷用脚踢开房门,阔步走入房间,松开手,不悦道,“下来。” 进了房间,确定汤予荷不会背着她跳河跳水,李云昭积攒的狠话蠢蠢欲动。 “汤予荷。” 她没有从他背上下去,而是继续像阴魂不散一样,在他耳边低语吟喃,“说实话,我挺喜欢你的,但是——” 这个“但是”拖得长又长,让人莫名心生不详的预感。 “但是什么?”汤予荷漠然问道,声音如同秋夜的冷风一样萧瑟荒芜。 “我觉得你值得更好的人。” 这不是一句很伤人的话,但从李云昭嘴里说出来,却像掺了砒霜的蜜糖,毒到了极点。 汤予荷觉得心脏就像被人剜去一块肉,留下血淋淋的窟窿,不停地流着鲜血,痛得要死。 有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吹起床帐纱帘,垂挂的鸳鸯绣带的尾珠相互撞在一起,轻轻敲响。 声音沉沉而悠然。 汤予荷怔怔地站在原地不动,沉默良久,只是对她低声道,“下来。” 声音平静,无喜无悲,却饱含失望。 李云昭听得神色微愣,想起他从前被自己退婚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口吻说话。 极其平淡。 她心下一咯噔,松了手从他背上滑下。 汤予荷缓缓转过身,低头看着她,昏暗的烛光照得他脸色阴沉似水,他一字一句道,“李云昭,你够狠的。” 他说完便抬脚往外走去,李云昭眼疾手快,连忙抓住他的衣袖,“你去哪?” “我走。”汤予荷咬牙切齿,“我不碍着你的眼,可以吗?” 他用力一扯,想把自己的衣袖从她手里扯回来,却没扯动,反而一把李云昭拽到了跟前。 “别走。”李云昭攥紧他的衣袖,死活不撒手。 若让他就这么走了,这个心结一旦埋下,她纵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 “不走?”汤予荷咬牙切齿,笑意森森,“不让我碰,还跟我睡一张床上干什么?耍我玩?” “看我为你意乱情迷,不能要,不能求,咬牙死忍,你就开心了是吗?”他自嘲地勾唇一笑,眼眶泛红,下颌骨咬得紧绷。 “是你先招惹我,是你自己说要选我做驸马的,结果呢?我求你大发慈悲,把我当人看,行吗?!” 他眼中隐隐泛起一层泪光,在一双桃花眼中荡起涟漪,瞬间就惊动了李云昭的内心。 她就这么怔怔地望着他,眉头微蹙,手指攥得紧紧的。 汤予荷握住她的手,一根一根手指的掰开,“放手。” “不放。”李云昭回过神来,斩钉截铁道,另一只手快速抓住他另一边的衣袖,“汤予荷,我开玩笑的,别生气了。” 她像个狗皮膏药,死死地黏在他的衣服上,汤予荷拉不开她,脸色瞬间冷了,阴气森森地威胁道,“放手,再不放,别怪我客气。” 李云昭:“不放。” 汤予荷一把揽住她的腰,大步向床畔走去,将她半拖半拽的扔到床上。 由于她的拉扯,他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向前倾斜,最终俯身倒在她身上,他用双手撑着床榻,以保持平衡。 “放不放?”他气势汹汹,如同狼眼一样死死盯着她,眼中浓重黑暗的欲色翻涌着,煮沸滚开,升起蒸腾的雾气。 李云昭睁着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直直地与他对视,忽然抓住他的衣襟,仰头朝他的紧抿着的薄唇吻去。 她的唇瓣轻轻的贴在他的唇上,一点一点的摩挲着。 汤予荷气息不稳,抱住她的脸,低头用力地吻下去,动作可谓丝毫不怜香惜玉,粗鲁地啃吮着,想要把她咬死一样。 唇上传来一阵痛感,李云昭皱起眉头,瞬间感觉有一股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 她偏头推了推他的肩膀,嗔怒道:“疼!” 汤予荷俯身在她上方,高大的身影遮去床头的烛光,昏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感觉带着汹涌的怒气,压迫感十足。 他被推了一下之后,没有再继续,只是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忽然之间,有一滴湿热的水珠砸在李云昭的脸上,溅出细细的水花,又从她的脸颊上划过。 李云昭心中大震,颤抖着伸手去触碰他的脸颊。 汤予荷却扣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按下。 “李云昭。”他的声音低哑,咬牙道,“别这么对我,我也很疼,真的……很疼。” 李云昭沉吟片刻,另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仰头在他的脸上亲了亲,才柔声道:“哪里疼,我看看?” 他握着她的手腕,力气慢慢卸下,最终松开了。 “算了……” 李云昭的眉心一跳,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把他即将要说出口的话堵住。猛地翻身而起,轻轻一推,便将他轻松地反压在床上。 自上而下的俯视,只见他眉头紧蹙,眼眶微红,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些许湿润,一脸受伤地望着她。 眼睛眨了眨,适时有一滴眼泪从泛红的眼角滑落。 确实是我见犹怜,楚楚动人。 李云昭倾身吻在他眼尾的泪痕上,引得他睫毛轻颤,轻轻地扫在她的脸颊上。 她伸出手往他腰带上寻去,汤予荷回过神来,意味不明地低笑了一声,直言不讳道,“玩得差不多就行了, 我不想泡冷水澡。” 李云昭悻悻的,低声道,“太冷了,会受寒的。” 汤予荷语气自嘲,“你在乎吗?” 李云昭没有回答他,只是一边解下他的腰带一边吻住了他的嘴。 汤予荷沉默地任由她撩拨,片刻后,直到他的衣带松散,被扔到一旁。他眼眸微动,喉结上下滚动,有些呼吸不畅,伸手按住她的后脑勺,急切用力地回应她的吻。 沉寂的心随之兴奋起来,带着全身血管里的血液,奔流涌动。 他试探地伸手朝她腰上而去,她没有阻止。 汤予荷心一沉,快速坐起来,将她抱坐在怀中,争分夺秒地快速地扯去她的衣衫,手掌握住肌肤细腻的腰肢,低头埋在她的锁骨上,仔细地勾勒着锁骨的形状。 他掌心带着热度,四处游移,抚得她有些控制不住的发颤。 李云昭呼吸紧促起来,喉咙间因身体的变化而溢出一二哼声,隐忍克制,却比放纵的声音更加引人想要探其究竟。 她喘着气微微后仰,想到了什么,犹豫地询问:“你……还需要合欢酒吗?” 第89章 红帐暖春宵 汤予荷动作一顿,低头张口咬在面前的丰盈软肉上,牙齿微微撕扯。 莹白如玉的肌肤上被他吮出红痕,李云昭有些疼,咬唇哼了一声,抓住他的头发,喑哑道,“轻点。” 他的薄唇仍贴在她胸脯上,慢慢仰头看向她的脸,烛火幽暗,还是映出她弧度圆润的肩头,修长纤细的颈,红透的脸颊,凌乱的发丝和含泪的眼。 情欲深深,色欲沉沉。 心上人的眼中泪,像一汪足以溺死人的春水。 没有人能抵挡。 他扣紧她的细腰,用力地往自己怀里按了按,反问她上一句话,“需要吗?” 李云昭咬唇蹙眉,顾不得回答,喉咙抑出长长的一声“嗯”。 喑哑婉转,动人倾听。 汤予荷方才心中起起落落的苦涩还未尝透,此时已经被抛诸脑后,心情辗转反复,堕落进无尽的欲海中。 他在她耳边低声呢喃,“李云昭,现在想回头,也绝无可能了。” 李云昭颤颤巍巍,却虚张声势地问道:“汤予荷,你行不行?” “那就请云老板,验验货。” 汤予荷一边吻着她,一边将她放倒在床榻上,大手扼住她修长雪白的双腿,俯身而下。 他的身体很热,像刚从熔炉里取出来,滚烫至极的铁块,每一处都灼人,仿佛能将她的皮肤烙上印记一般。 他身上强烈的气息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裹挟起来,下一个瞬间,李云昭仰头痛哼一声,眼里的清泪不断从眼角溢出,落进鬓发里消失不见。 汤予荷也不好受,俊美的五官有些僵硬,抿着唇,眉目微蹙隐忍,如遇障碍,上不去下不来。 他低声叹道:“殿下,别这么紧张。” 李云昭的声音带着哭腔,似疼得委屈,“汤予荷,我要弄死你。” 汤予荷不语,只是默默开始做属于自己的份内之事。 荒野上的火刚开始燃烧起来的时候,也只是窸窸窣窣地声音,直到火势蔓延至整片原野,声响才越发的震动起来。 “殿下……” 床头的烛光在他极艳的脸上不断地晃来晃去,只是烛火是静的,而人是动的。 李云昭仰头闭着眼,能感觉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脸上,他在观察,探究,和审视。 如同想要把她每一个难耐的表情,每一个蹙眉的反应拆开,解读出什么。 慢慢的,他就弄明白了,怎么样会让她舒服,怎么样会让她发抖,怎么样会让她情难自抑地唤出声音。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需要这么做,只是下意识的,本能的这么做,他需要了解她,所有的一切,才能把她想要的捧到她的面前。 这是他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从他七岁的时候,就学会了如何同李云昭角逐,还有,讨好她。 但是,他也想要她看看自己,告诉她,他想要什么。 “殿下,看着我——” “你别看着我——”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们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汤予荷动作一顿,俯身用唇轻轻地碰了碰她轻颤的眼皮。 汗水湿了她的发丝,贴在她莹白如玉的肌肤上,汤予荷手指抚过她的脸颊,慢慢清理凌乱的发丝。 他声音磁性蛊惑,若含希翼,“你真的,不要看看我吗?” 李云昭缓缓睁开眼,与他四目相对,眸光流转,水光潋滟,张嘴却道,“你是不是累了?” 汤予荷笑开了,桃花眼盛满幽幽的笑意,语气稍显埋怨之意,“殿下,又在挑衅微臣。” 烛火忽地快速晃动起来。 李云昭的脸瞬间涨热,羞愤难当,“不准这么叫。” 明明白白的关系,被他这么一叫,一下子就变得违背纲常,暧昧不清起来。 可汤予荷偏想这么叫她,“殿下怕什么,此处只有你我。” “汤予——”她话没说完,声音便被撞碎在喉咙里,紧接着只剩如泣如诉的呻吟,像哭声又不是哭声,听得人越发热血沸腾。 汤予荷搂紧她的腰肢,俯身轻轻压在她的身上,垂头埋在她的肩窝处,带着呼出的微热的气息,在她耳边不断地喘息。 逼她只能听自己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阵微弱的风,也像飘散的烟雾,又或者天上游荡的云。 但足以让她听清楚。 “李云昭,我爱你。” 就在那短暂的一刹那间,李云昭脑海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所措。 这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让她感到既困惑又有些许慌乱,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幔帐重叠起风,红烛泪落如痕。 夜长消苦短,直至天明。 李云昭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外边的天色依然是昏暗的。 睁开眼,便看见汤予荷正坐在床边,披着白袍,长发随意的垂落着,显得他眉色极其柔和。 他眼神关切,伸手摸了摸李云昭的额头,轻声问,“有哪里难受吗?” 李云昭不动还好,只觉脑子昏昏涨涨,只抬了手,便是牵一而发动全身,哪哪儿都酸痛起来。 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抱怨道:“哪都难受!” 汤予荷垂眸看着她,眼神又心疼又心虚,抚了抚她发热的脸,起身去端晾温的药碗。 他尝了尝才舀了一勺送到李云昭嘴边,温声道:“不烫,也不苦。” 李云昭疲倦地瞪了他一眼,怨气满腹,到头来倒霉的竟是她。 就该让他去泡冷水! 泡死他! 汤予荷不敢吭声,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一勺一勺地喂她喝药。 李云昭没耐心跟他调情似的玩喂药的把戏,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药碗,仰头灌下。 等他将碗放好,她便朝他招手,笑里藏刀道,“来,你过来。” 汤予荷好像知道她要做什么,从容地坐到床边,侧着脸朝她面前伸去,俨然一副任打任骂的顺从模样。 他垂着眸,额角的长发散下一缕,遮住了他的眉眼,看起来多了几分柔弱可欺。 李云昭微微一笑,漆黑的眼珠发亮,伸手去勾他垂下的一缕发丝,扯了扯,将他拉近。 没等到巴掌扇在脸上,汤予荷有些意外,深邃的眼眸望向她。 第90章 此意绵绵 李云昭慵懒地半靠在软枕上,将他拉到自己面前,脸对着脸,不足一掌的距离,她微微向前倾,作势要吻他。 汤予荷有些受宠若惊,仰着下巴眨了眨眼,顺坡下驴,轻轻地啄吻她有些干燥的唇瓣。 待他亲完之后,李云昭佯装愤怒地一把推开他的脸,水润的眸子瞪着他,手指在自己唇上的伤口碰了碰,嗔怒道,“你把我的嘴都咬破了!” 汤予荷被她一双含水美目,似恼非恼的瞪得心动不已,轻声道,“我错了,对不起。” “以后不准你亲我。” 汤予荷蹙起眉,哀叹道,“这也罚得太重了吧……” 李云昭伸手捏着他的下巴,倾身靠过去,轻柔地吻了一下,语气霸道蛮横,“只能我亲你,不能你亲我,明白吗?” “……明白。” 她用手臂圈住汤予荷的脖颈,亲昵地靠在他的胸膛,如同卸去一身锋芒与防备,柔软又温和,像一团蓬松的棉花。 汤予荷心中微动,搂住她的肩膀,与她依偎在一起。 李云昭动了动,纤细的手指抚上他的胸膛,作乱地摸索,在他呼吸的规律发生变化时,然后才贴在他的心口处。 她仰头看他,深情似水地问:“你还疼吗?” 原来昨晚他所说过的话,她竟然全都记在了心里。 汤予荷只觉心头都化成一滩水,心花怒放,下巴贴着她的发顶蹭了蹭,摇头道,“不疼。” 靠在他的怀里,李云昭微凉的手指移动着,攀附到他的脖颈,轻触着他的喉结,指尖轻轻摩挲,勾连挑逗。 汤予荷的音调陡然变了,有些慌乱地抓住她的手,“昭昭,别……” 李云昭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觑向他的衣袍下,奸计得逞。 她露出大仇得报的畅快之色,无情干脆地推开他,红唇轻启,幽气如兰,“去吧,别着凉了。” 她过得不舒坦,他也别想自在。 虽然知道她是故意撩拨引诱,但自己种的苦果只能自己吞下。汤予荷看了看她张扬的笑颜,觉得也算值得了,拢了衣袍,从容不迫地起身离开房间。 李云昭卧病在床,心里不爽快,不准汤予荷这个罪魁祸首出现在面前,知春才得以在房间里照顾她。 知春指尖取了药膏,小心地帮她擦唇上的伤口,有些不悦道:“汤大人怎么这样没轻没重的。” 等药膏擦好,李云昭让知春拿来信笺和笔墨,在纸上写下几行字,将信笺折出一个纸鹤的形状。 她又取出李清给的那枚玉佩,才开口道,“知春,我有事交代你。” 见她眉色有些郑重,知春双手接过玉佩,垂眸回道:“请姑娘吩咐,知春一定办好。” “李清已经恢复了郡主封号,你拿着这枚玉佩去找她,让她去大安国寺一趟。” 李云昭还在奉姑的时候就收到李清的信,她在信中得意洋洋,说李皎迫于萱南长公主一派的压力,已经恢复了她郡主的地位身份,还说她已经在相看夫婿,只是怎么看都没有一个满意的。 她又将那只纸鹤放到知春的手心,慎重道:“让她务必交给无言大师。” 知春收起两样东西,没有询问缘由,只是坚定地回道:“是。” “悄悄的,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李云昭又嘱咐道。 知春看了她一眼,垂眸应是。 自从六合司回来,李云昭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李皎既然是要收拢方鱼年,那皇陵这个案子其实查来查去就是一个借口罢了,能不能查清真相根本无所谓。 可是,李皎为什么还要让汤予荷去接手呢? 汤予荷为了被贬黜到云州,在兵部的掌管的兵将调任上多有越权逾矩,甚至推举到皇帝面前的武将都跟他多多少少有些关系,甚有结党营私的嫌疑。 这是明晃晃触怒龙颜的事情。 李云昭是做过皇帝的,她很了解坐上那个位置,一定会控制不住地多思多疑,但凡有风吹草动,也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李皎虽然并未对汤予荷予以惩处,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件事就能轻易地揭过。 眼前最好的机会,就是借皇陵这个案子,敲打汤予荷。 况且还是汤予荷主动去请命要查案子,如果查不出个所以然,必然是要承担责任的。 李云昭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得做好准备。解铃还须系铃人,无言大师到底是这件事情的根源,所以,她逃不过见无言大师这一面。 她睡了一天,这会儿到了晚上没什么睡意,躺在床上闭着眼沉思。 知春已经关门退下,夜半三更的时候,门扉被推动,有人在昏暗烛光中走进来,脱了鞋袜爬上床,身上带着微凉的露气,手臂钻入锦被下抱住了李云昭。 李云昭没有睁开眼,只是淡淡道:“我让你回来了?” “我睡不着。”汤予荷用下巴从后边轻轻地蹭她的肩膀,“我害怕。” 李云昭睁开眼:“怕什么?” “怕黑,怕鬼。”他的语气平静,显然看不出有半点害怕,唯独后一句很真诚,“我怕做了一个天大的美梦,醒来就见不到你。” 李云昭静默片刻,握起他圈着自己的手,放在嘴边,在虎口上咬了下去。 她问:“疼吗?” 汤予荷回道:“不疼。” “撒谎。” “疼。”他改了口,轻声细语,“我很疼,所以,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屋外月色无几,风声也寂寥,黑漆漆的一片,只有床头一盏烛火带着稀薄的亮光。 李云昭发现,他每天晚上睡觉都会留着一盏烛火,或许,他真的怕黑。 她没有给他回答和承诺,只是忽然问道:“你去过六合司的地牢吗?” 汤予荷道:“六合司刚建成的时候,我和你去看过的。” 李云昭只是重复地问,“去过吗?” 他看着她的后脑勺,却始终看不到她的脸,不明白她是以什么表情问这样的话。 “去过。” 李云昭张了张口,话却止住了。 待了几天?受了什么刑?他们是怎么对你的? 这些话,李云昭问不出来,也不敢去听。 那时年,汤予荷与她承受了一样的痛苦,甚至可能比她还要痛。 因为她死了,而汤予荷还活着。 他什么都没有的时候,父亲死了,外祖父死了,他自己成为害死她的罪人,被关入牢狱,功名被革除,家族也因此遭难。 李云昭不是没有想过他这一路是怎么走来的,只是想想,都觉得困难重重,让人窒息得喘不上气。 “昭昭,在想什么?”汤予荷问道。 “你想知道?” “你愿意说的话。” 李云昭握住他的手,五根手指从他的指缝中穿过,慢慢扣住。 “我想,汤予荷真是一个笨蛋。” 汤予荷笑了,“那不就证明,殿下你徇私舞弊,弄虚作假。” 如果她亲自挑选的状元郎是一个笨蛋,那足以证明那场殿试的不公平不公正。 李云昭一顿,含糊地唔了一声,“你怎么知道?其实,我原本是想选林效为魁首的,不过……” “不过什么?”汤予荷眉头一挑。 “我更中意你。” 汤予荷似乎很高兴,搂着她笑了起来,胸腔发出的震动传到她的背上。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用每天起早贪黑,学得那么辛苦了。” 李云昭笑了笑,“是吗?” 第91章 大安国寺 翌日清晨,窗外有二三雀鸟啼鸣,烛光落下,朝阳升起。 李云昭醒来时,汤予荷已不在身侧,听见她起身的动静,知春和另一个侍女便进来伺候她梳洗打扮。 铜镜中映着云鬓花颜,步摇缓动,李云昭今日穿了一身豆蔻紫的衣裳,既清丽又华贵,看起来十分矜贵有威仪。 李云昭素手扶了金簪,问道:“侯爷呢?” 侍女一边帮她整理衣裳,一边低声回道:“侯爷一早就去上朝了。” 闻言,李云昭神色微变,汤予荷有九日的婚假,皇帝又加赏了五日,可今天才是第六天。 他不该去上朝的。 李云昭转头对知春吩咐道:“去备马车,我今日要去大安国寺祈福。” 知春明了,立刻下去安排。 李云昭不疾不徐地吃了早饭,命人打包了几个肉食放进食盒里,带上两坛凌云酒,装好一起带走。 去寺庙祈福带烤鸡烤鹅,侍女们不懂她的用意,但又不敢多问,只是乖乖照做。 知春先拎着食盒上了马车,李云昭正要踩木凳上去,却瞧赶车的人十分眼熟,挑眉道,“是你啊。” “云姑娘……不,夫人。”齐行讪笑一声,摸了摸脖子,连连低头道,“见过夫人。” 李云昭看了看他,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侯爷又让你跟着我?” “不不不,夫人别误会。”齐行很不好意思的干笑一声,弱弱的解释道,“之前……没保护好夫人,侯爷就罚我来干马夫的活儿。” 李云昭一副早已看透的样子,笑而不语,提着裙角走上马车。 马车出了城门,去往城外的大安国寺。 大安国寺是皇家寺庙,只接待京都的权势官宦世家,而正殿里头供奉的牌位也都是乔国皇室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其中就包括先帝李云昭。 马车停在山脚下,还要走几百阶的阶梯,才能登至坐落山腰的寺院。 李云昭提着裙摆,一步一步往上走去,步履沉稳。 巍然雄壮的寺庙,静静地矗立在半山腰,周遭高大而古老的巨树给人一种肃穆庄严的气氛。 此时还很早,寺庙里很清幽安静。 凭着冠武侯夫人的身份,李云昭顺利进了寺庙中,步履款款,目不斜视的径直走上正殿,知春则拎着食盒站在殿门口等候。 满殿的烛火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堂堂的,正中央的台子上,一列一列的摆满了刷着金漆的牌位。 烛台上香炉里的香燃到了一半。 左昭右穆,长幼尊卑。最左首位,是乔国开国皇帝太宗李廷震的牌位。 李云昭在众多牌位中找了找,很快就找到了宣赢帝与少君皇后的牌位,干净崭新,被擦拭得没有一点灰尘。 她还是走上前,踮着脚取下描金的牌位,手指抚在每一个刻字上,在上边呵了热气,卷起衣袖小心翼翼地擦了擦。 眼中不自觉露出些晶莹的泪光,她将牌位贴在前额上,仿佛在与父皇母后抵额相拥一般,轻声呢喃:“孩儿回来看你们了。” 就在这时,知春在殿外轻咳了一声。 李云昭将牌位放回原处,从容不惊地取了三根香点燃,而后跪在蒲团上,朝上首的一众列祖列宗牌位以及佛像叩拜。 她叩首完毕,便有人从殿门口进入,从影子来看,是个圆圆的秃头。 一道疑惑又探究的目光瞧着她的背影。 李云昭慢慢起身,将三根香插在香炉中,才转头看去。 见到来人的容貌,她双手合十,微笑道:“见过无言大师。” 无言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是个颇为俊朗的和尚,即使顶着光秃秃的头,也能看出他五官不俗,眉眼间带着一股桀骜风流的劲。 明黄的佛衣外披着红色云锦金线袈裟,缎面上绣着真金八宝吉祥宝莲纹,脖子上挂着一串长长的大佛珠,可谓既奢靡华贵又肃静神秘。 无言走上前,看清了她的脸,这才带着和煦的笑问道:“这位施主,瞧您面生,敢问尊姓,是哪位大人内眷?” 李云昭目光扫过满殿牌位,找到太和帝,在无言惊疑不定的眼神中,走上前取下牌位,指了指上边刻着的李云昭三个金字。 随后轻吐一个字:“我。” 无言瞪大眼珠子,怔怔地看着她,面颊肌肉上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两下,有些惊诧的说不出话。 他有些颤抖地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这个……是你给我的?” 李云昭点头:“是我。” “舅舅。” 无言愣了片刻,眼睛泛红,忽然在原地转了三个圈,捶胸顿足,又哭又笑起来,混乱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语无伦次起来,指着自己道:“昭昭,我,我,我是你舅舅啊。” 李云昭啊了一声,点点头,“我知道啊。” “你,你……真的是你……” 看他一副好像有些魔障的样子,李云昭按住了他的肩膀,沉声道:“舅舅,镇定点,找个能说话的地方。” “好,好,走。”无言稍微镇定了一些,收起惊喜悲欢的脸色,往外走去。 偏院少人,无言向其他僧人交代了自己要清修,嘱咐其他人不得进入,这才带着李云昭和知春进入禅房。 禅房内,层层莲花形状的金铜香炉中,袅袅轻烟升起,李云昭和无言大师隔着矮几坐在蒲团上。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无言生来疾病缠身,大夫束手无措,擎苍大师说,他需要受佛光的庇护才能活下来。无言还没满岁就住在大安国寺,一住就是大半辈子,小的时候,父母亲几乎每天都会来看他,母亲有时舍不得走,便会在寺里陪他住着。 一直到他五岁时,母亲又怀了身孕。 他们从每隔三天来看望他,到每隔五天,到后来一个月来一次。后来母亲生了新的孩儿,很健康完整,很乖巧可爱。他们忙着要把弟弟养育教导成世间一等一的好儿郎,却只告诉他在寺庙多听师父的话,不要调皮捣蛋,不要任性胡闹。 他仿佛是一个残次品,被烧坏的窑盏,摔坏的玉石,放着占不了多少地,扔掉也可惜,便被放在角落,任尘埃布满。 当他每一次这么想的时候,姐姐都会带着一堆东西,吭哧吭哧地爬上山来,一边擦满头大汗,一边朝树上的他招手,“那只野猴子,下来!” 只有姐姐从来没有把他遗忘在这个红尘世外,哪怕她成婚了,成为皇后了,也从来没有忘记他这个弟弟,常常找机会看望。 姐姐很疼他,所以他也得一样疼姐姐留下的唯一的孩子。 第92章 骨血相连 李云昭见无言一直盯着自己,眼睛都没挪开过,笑了笑,俏皮道:“舅舅,再看我脸上也开不出花儿来。” 无言大师道:“昭昭?” “哎。”李云昭乖巧地应了一声。 “昭昭。” “舅舅。” 无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慢慢从巨大的震惊中镇静下来,看着她疑问道:“昭昭……你,你怎么回来的?” 李云昭便将自己从鬼变成人的遭遇,简略的向无言叙述一遍。 “竟是这样的……” 李云昭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方鱼年说过的话,好奇的问道:“听方鱼年说,舅舅最开始就想找方法复活我,什么方法?” “是,不过我失败了。”无言忍不住叹息一声,话声停顿了一下,摇头神神秘秘地道,“天机不可泄露。” “什么天机,说了会怎么样?”李云昭不信邪地问道。 无言紧皱起眉头,双目之中透露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认真之色,仿佛接下来要说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天下将有灾祸降临。” 李云昭没死之前,是不信这种的骇人听闻的鬼神之说,但自从当了一回鬼之后就不得不相信了,便不再继续追问。 看着无言大师几乎没有改变的脸庞,李云昭感慨万千,叹笑道:“你真是一点都没变,我五岁的时候你长这样,我二十岁的时候你还长这样,岁月可真是厚此薄彼。” 无言笑了,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认真道:“怎么没变!这戒疤不是一年比一年深了吗?” 李云昭招呼知春把酒肉摆上桌,一边给他倒酒,一边笑问道:“这可没变吧?” 无言看着桌上冒油的烤鸡,仰头哈哈大笑,指了指她,叹道,“还是你懂我!” 三五杯浓香的酒吞下,三五句关切的话入耳,她的心好像才反应过来,鼓动着感受热烫的血传遍全身,催动她的心绪。 血缘这种东西是很微妙的,她的叔伯堂兄弟们个个都想要她的命,而她的舅舅,只想救她的命。 “舅舅,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无言撕下一只鸡腿,大口朵颐,笑道:“好!每日都有二两酒,一碗肉。” 李云昭笑了,“那就好,我也很好。” 无言灌了一口酒,沉思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昭昭,你还想不想回皇宫去?” 李云昭叹了一口气,她知道所有人都会问她这一句话,她曾经付出那么多的努力,就是为了这一件事情,没有人不知道。 她举起酒杯,朝无言敬酒,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舅舅,当皇帝没好命,咱当过,没意思!” 无言却面露惭愧,摇头叹息道:“可惜舅舅只是个和尚,没权没势,帮不了你,不然一定帮你把属于你的东西抢回来。” “其实……”李云昭又倒了一杯酒,坦白道,“其实我嫁人了。” 无言瞪大了眼睛,震惊不已,连忙问:“当真?是谁?!” “汤予荷。” “……是他啊。” 看无言大师并没有露出喜色,李云昭不禁问道:“舅舅觉得他不好吗?” 无言沉吟片刻,喝尽她倒满的酒,呼出一口气,只是道:“汤氏的那小子,人品相貌怎么样暂且不论,只是瞧着心机太甚,恐怕……” 他看着李云昭微微蹙眉的脸,将脱口而出的话又硬生生地给咽回去了。 李云昭了然一笑,耸肩道,“他也不会害我的,你放心吧。” 无言知道他们少时就颇有些情谊,只是笑了笑,“罢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你自己高兴就行,其他的不重要!” 他说完,又想起了什么,继续道:“对了,前几天他还找了我,说是桐山皇陵出了事,方鱼年被捕……” 他话音一顿,忽然看向李云昭问道,“昭昭,你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李云昭手指不由捏着酒杯,慢慢握紧,话到了嘴边却有些说不出口。 见她一副难言的样子,无言拧起眉头,抹了一把嘴边的油渍,拍桌道:“在我这儿,你还怕什么?有什么话尽管说,舅舅除了造不了反,什么都给你做主!” “是,我确有事情想托舅舅帮忙。” 她将自己的牌位拿出来放在桌上,用点燃的香在牌位的背后,小心地烧下一串蝇文小字。 “吾幼失母,少无父,生平未得凌云志,今死不瞑目。倘天怜我,附葬吾于父母侧,泉下瞑目矣。” 她烧完两句话,先取出一包金粉覆盖在字上,后又取檀香粉末,洒在上边,将字迹做了伪装掩盖。 到时只要一碰,粉末便会纷纷洒落,像化开一般。 人做不到的事情,鬼神也许能出一份力。 李云昭道:“明日萱南长公主府会和乔府一起来祭拜乔将军,届时,舅舅只要想办法,让他们看见这个牌位即可。” 乔山将军是萱南长公主的驸马,也就是李清的亲爹,李云昭知道明日正好是他的忌日。 无言问道:“之后呢?” 李云昭道:“舅舅,到时候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我的灵魂不得安息,入梦嘱托你,你才将我的尸体移到潜山皇陵与父皇母后同葬,其他的一概不知,一概不认就是了。” 李皎不想声张,要暗中用这个案子来处理汤予荷,她偏不让。 皇权如何,比得过天地鬼神否? 她的笔迹李皎认识,只要他看一眼,估计能吓得睡不着! 李云昭想想就觉得好笑。 而且萱南长公主见证了牌位显灵的事情,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到时候李皎想如何处置无言,也要听一听萱南长公主的意见。 萱南长公主又是出了名的重情重义,绝不会让无言大师遭受无妄之灾。 舅甥俩密谈了一个时辰,李云昭带着些许酒意,和知春低调离开大安国寺,往山下走去。 到了山脚下,却见到了萱南长公主府的马车。李清披着狐裘坐在马车外,像在蹲守什么人一样,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路过的世家贵妇小姐。 知春远远地看见了,在李云昭耳边轻声道:“姑娘,是永元郡主。” 李云昭看李清那气势汹汹的架势,跟抓捕犯人的官差一样,顿时有些无奈起来,对知春摆手道,“你去把她叫上来。” 知春应是,小碎步走到马车前,在李清审视的眼神中,对她拱手行礼道:“见过永元郡主,我家姑娘想请郡主借一步说话。” 李清抬起头,顺着知春的目光看去,看见石阶上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人影。 距离有些远,所以瞧不清面容,李清眯了眯眼睛,快速跳下马车,提着裙摆大步往石阶上走去。 第93章 借风使船 “姐姐。” “别瞎喊。”李云昭低斥一声,拨开面前的树枝,转身走进树林中去。 “你等等我呀。”李清爬阶梯爬得大喘气,也不顾身上的华裳会不会被树枝勾破,跟着她钻进了树林中。 到了没有人的地方,李云昭停下脚步,转头蹙起眉看她,“你在这干什么呢?” “来蹲你啊。”李清理直气壮,撅起嘴,一双眼睛透澈,神情颇为委屈,“你又不来见我,只能我来见你咯。” 李云昭不悦地瞥了她一眼,她又立即换上笑嘻嘻的面容,“我昨晚收到你的信,就猜到你会来。” 李清说完,慢慢地凑近李云昭,身体微微前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脸庞。 她先是往左瞧瞧,然后又往右瞅瞅,仿佛想要从各个角度将她看个透彻。 眼前的女子身着一袭豆蔻紫的牡丹纹华裳,衣袂飘飘间尽显从容与贵气。精细的妆容和优雅的举止,无一不在彰显着她如今身份地位的不凡。 谁能想到她一年前还是个小乞丐呢。 李清回想起一年前初次见到她时,那时的她面容憔悴,可怜的模样让人不禁心生怜悯。 站在面前的这个女人,却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回了高高在上的李云昭。 她的眼神似乎在说,瞧吧,这才是老子原本的样子。 “看来你在奉姑过的还是不错嘛,怎么想起来回京都了,因为什么事情?”李清问道。 李云昭道:“没什么事情,来做点小生意。” 李清嘁了一声,语气不屑,“你就装吧,没事你会回来?我还不知道你么。” 她对李云昭不说有十分的了解,但最起码也有三分,她决定了的事情就不会反悔,也不会回头,若不是有什么非来不可的缘由,她定是不会轻易踏进京都的。 她挽住了李云昭的手臂,歪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撒娇道:“姐姐,你就说吧,我又不会坏你的事,万一还能帮上忙呢。” 李云昭想了想,拍她的手道:“我还真有事情让你帮忙。” 李清眼睛一亮,“什么事情?” “我想在京都办个钱庄,你去帮我筹备筹备?” 李清瞬间垮了脸,啊了一声,“这……” “到时候我把你给我的三万两当入股了,到时候利润按分成给你,成吗?” “啊……可是,可是我不会做生意啊。”李清满脸为难。 “我教你,这样,你先去找个适合的地段,再找一个带宅院的铺子,然后先把房契地契买下来,到时候我给你一张图纸,你找工匠去把铺子院子修葺好。”李云昭认真严肃,一副对她委以重任的凝重神情,伸出两个手指。 “我给你两个月的时间,到时候我要去检查的,别让我失望啊。” “可是……” “没有可是。” 李清被她三言两语说得一愣一愣的,诺诺点头,“哦……” “我相信你。”李云昭拍了拍她的肩膀,郑重其事地继续忽悠,“你一定能做到的,对吗?” “嗯!”李清点头,“你放心!” 很快,李清就被李云昭打发离开,李清先从树林中走出,欢快地回到马车上,等马车缓缓离去时,她才发觉好像有一丝不对劲,不过又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对劲。 李清拍了拍脑袋,挥去其他想法,喜滋滋地想,反正姐姐说了,以后她会留在京都做生意,自己和她合作办个钱庄,到时候她们姐妹相见就可以顺理成章光明正大,不用再偷偷摸摸了。 李云昭从树林中走出,拍了拍沾在身上的枯叶,缓步从石阶走下。 知春上前扶她,低声道,“齐连来了。” 马车旁,齐氏兄弟俩正候着。 李云昭瞥了齐连一眼,踩着木凳走上马车,示意道:“车里说话。” 齐连上了马车,半蹲着不敢坐在她旁边,拱手恭敬地回道:“夫人,我守在六合司外,今日一早发现六合司里有一辆马车出来,往皇宫去了,我以查阅卷宗为由进去查看,发现方刺史已经不在里面。” 李云昭问道:“路崖也进宫去了?” “没有,我来的时候,路首领还在六合司。” 李云昭微微颔首,对他道,“劳烦你,再去六合司一趟,把路崖请到千味楼。” 齐连受宠若惊,连声道,“不敢,夫人但请吩咐。” 马车转向城内行驶,抵达千味楼时,正是申时饭点,千味楼的生意繁忙,客人来来往往。 等路崖来到进了厢房,正见桌上已经上了热气腾腾的菜肴,他走到李云昭跟前,本本分分地拱手行礼,学知春一样,唤道:“姑娘。” “不必多礼。”李云昭摆摆手,偏头对知春示意道,“给路大人看座。” 知春上前,替路崖将圆凳拉出来放好,“路大人请。” 路崖有些惊讶地看着李云昭,“姑娘……这是?” “忙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吧?”李云昭弯了眉眼,笑容可亲,有些怀念地温声道,“上一次你我坐在一起吃饭,还是十五岁那年去璧云山秋猎的时候,我记得你猎了一头豹子。” 路崖神色微愣,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李云昭,“姑娘还记得?” 李云昭含笑着点头,语气平静,“自然,你还在河边洗了一晚上的豹子皮,后来还贴在马鞍上了。” 路崖唇边勾起一个笑,浓眉舒展,缓缓笑了,“是啊,我在上游洗,他们去下游取水,然后那天晚上的菜里都是一股豹子味,我被做饭的厨子骂了一天。” “今日难得有空,便算久别重逢的相聚了,坐下一起吃吧。” 李云昭的话音刚落,知春就上前替路崖斟满了一杯酒。 李云昭则举起酒杯向他示意。 如此美意满满,路崖再不入座举杯,就显得有些不识好歹了。 路崖前半生,没有与李云昭平起平坐的机会,他是公主殿下的侍卫,是公主殿下的爪牙,所有一切,都是她赐予他的。 一身的武功和用武之地,全系殿下赐予。 他是绝对的臣。 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能够以“久别重逢”的故人身份面对面而坐。 酒过三巡,路崖的脸颊染上些微醺红意,硬朗深刻的五官变得稍微柔和一些。 他瞧着李云昭亦有些酡红的脸,憋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地问道:“姑娘,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今日是不太平静的一天,路崖心知肚明,方鱼年和汤予荷今天才进了宫,李云昭见他,不会是请他吃饭叙旧这么简单,只是她迟迟不开口,他有些摸不准她在打什么主意。 李云昭微微一笑,“也没什么事情。” 没什么事情——有事。 路崖沉声道:“姑娘直说吧,只要我能做的,一定替姑娘办好。” 这句话约等于,你先说说什么事情,我看能不能办。 能办就是我能做的,不能办就是我不能做的。 李云昭向知春看了一眼,知春便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牌位,轻轻放到路崖的面前。 路崖迟疑地拿起牌位看了看,有些诧异,“这……” “听说,皇宫里的长生殿,有我的牌位?” 李清恢复身份之后,曾随众去宫里拜见皇后,见到了重新翻修的长生殿,并将此事夸大其词地写了一封信给李云昭。 路崖张了张嘴,哑然失色。 李云昭道:“你放心,我不害谁,只是想要了结桐山皇陵的案子。” 第94章 心不由己 天空犹如被泼洒了浓墨一般漆黑,不见半点星光和月色。 冷风一阵一阵地吹过,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是黑夜中的冤魂在低语。 松风阁处处亮着灯火,桥廊上亦有侍女提灯在冷风中恭候着,衣裳有些单薄,不禁瑟瑟发抖起来。 汤予荷今日进宫早朝,不知什么缘由,一直没有回来。 汤合得知消息,亲自去向御前伺候的公公打听,可凭他是御前统领,也打探不到一点消息。 皇宫内的人统一的缄口不言,没人知道汤予荷究竟是为何被扣在皇宫,汤合也无从下手,只能回来干等,本来想让妻子梁氏来松风阁告知侄儿的新妇一声,谁料等到天黑,也不见人影。 汤合夫妇坐在花厅,面色皆是阴沉如水,隐隐带了怒意,要等着天黑还不着家的新侄媳妇回来,好好地训诫上一番才行! 李云昭奔波了一天,颇为疲倦,进了桥廊,见侍女提灯候着,觉得有些奇怪,便问道:“是侯爷回来了吗?” 侍女被冻得脸色有些发白,低声回道:“回夫人,侯爷还没有回来,是……” 此时桥廊的另一头有烛光亮起,一行人气势汹汹走来。 “是二爷和二夫人。” 原来汤合夫妇等得不耐烦,刚从花厅离开,正走上桥廊,与李云昭撞了个正着。 梁氏走上前,令侍女抬高灯笼,让烛光照亮李云昭的脸,一双鹰眼打量着她,语气有些不悦地问道:“你就是予荷的新妇?” 李云昭微微偏头,避开刺眼的烛光,淡定行礼道:“见过二叔二婶。” 梁氏闻到她身上的酒气,立即竖眉瞪眼,恼怒地斥道:“你夫君还深陷困境,你竟然才新婚不过几日,便出去喝酒玩乐,至晚不归,简直轻浪浮薄,不知羞耻!” 知春闻言,眉头紧蹙,气不打一处来,走上前挡住李云昭,“二夫人,你乃世家贵妇,理应深知礼仪廉耻,何以见面便污人清白?再则,我家姑娘虽是新妇,您是长辈,有疑虑可以询问,但断然没有一见面便斥责的道理。” 梁氏被知春说的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更怒了,“你一个丫鬟,主子还没发话,你也配插嘴?这又是什么道理?” 李云昭有些头疼,拉了知春一下,厉声呵斥:“知春,还不给二婶赔罪!” 知春愤愤不平,却还是听话道:“奴婢冒犯了,请二夫人恕罪。” 等知春话音落下,李云昭率先抢了话头,面不改色地解释道:“今早夫君出门前就嘱咐我,要我去替他打点一二,故而今日饮酒晚归。” 她拱了拱手,朝梁氏和后头的汤合行礼,又道,“劳二叔二婶担忧了,实乃新妇不该,只着急去办夫君交代的事情,没有及时告知二位,还望叔叔婶婶不要责怪。” 汤合没有像梁氏那样鲁莽,此时已将对李云昭的不满按耐下,走上前一步,低声问道:“予荷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 李云昭微微摇头,露出懵懂无知的样子,真诚道:“我也不知,只是夫君说,他不会有事的,请二叔二婶安心,一如往常即可。” 汤合思索片刻,叹了一口气,“那就再等等吧。” 他走了一步,又停下,对李云昭宽慰道:“你二婶也是担忧心切,才说了那一番话,你不要记在心上。” “自然。”李云昭笑道,“恭送二叔二婶。” 将汤合夫妇送走,李云昭已经是心神俱疲,冲桥廊的一干侍从侍女等摆手,“天冷,回去吧。” 众人如获大赦,纷纷行礼告退。 桥廊的人走光了,李云昭才靠着围栏坐下,让冷风吹散萦绕的酒意。 知春坐在一旁气鼓鼓的,低头看着地上的灯笼,“她凭什么骂姑娘嘛!” “好了,别恼了。”李云昭伸手摸了摸她的鬓发,“明日给你打一对金簪好不好?” “我不是要金簪,我就是生气,姑娘为了汤大人到处谋划奔波,那么辛苦,还要被她污蔑,受这种气。明明就是她无礼,她出言不逊!我……我就是生气!” 李云昭仰头看着黑漆漆的夜空,吐出一口气,“这算什么,大宅后院就是这样的,以后这种事还多着呢。” 她转头瞥了知春一眼,撇嘴道,“你也真是的,以前什么话我没听过?那些言官的嘴可比妇人的嘴犀利狠毒多了,专挑人痛处骂……” 他们骂她是煞星,天命孤星,因为她害死了母后。 还有人专门编童谣隐喻她克母,四处传扬,用来攻击她的内心。 要是李云昭能被这些话伤到,她就没资格干大事,也没办法坐上皇位。 知春臊眉搭眼,嘟囔道:“那不一样嘛。” 李云昭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哼了一声,“你姑娘我能吃亏?没可能的事情。” 她在侯府吃什么亏,最后一定会在汤予荷身上讨回来,谁让他是侯府的主人呢,她才懒得和虾兵蟹将去打擂台,话说擒贼先擒王,要收拾直接收拾能管事的就是了。 李云昭梳洗一番,床头留了一盏烛灯,爬进被窝,独自享受偌大的床榻。 明明很疲惫,却毫无睡意。 她忍不住想,汤予荷会被关在哪个偏殿,是不是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他总是那么发热的身体,会不会也冻的瑟瑟发抖。 她很累,不想去想,却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大脑,哪怕她死死地盯着床头的烛火,没过多久思绪还是到处乱飞。 盖着被子,她却还是觉得有些冷,身边好像缺了一个大暖炉。 只是一天不到,她已经那么想念他了吗? 当察觉自己的心绪和思绪,已经脱离了她能控制的范围,李云昭莫名有些惊慌害怕起来。 她会想一个人想到睡不着。 这太可怕了。 等待是很漫长的过程,李云昭第二天起来用了早饭之后,便坐在花厅,等齐连齐行兄弟俩来禀报。 她在六合司门口、大安国寺前和皇宫的正门侧门都安排了人看守,只要有风吹草动,齐连齐行就会立即来传消息。 一直等到晌午,才有大安国寺的消息传来,说是萱南长公主一行人已经上山去了。 最重要的皇宫的消息李云昭得不到,所以再急切也没有用。 她坐在太师椅上,等得有些困倦,闭了眼睛一会儿,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恍惚的听到有人喊什么,从模糊不清直到越来越清晰,“姑娘,快醒醒,汤大人回来了!” 李云昭挣扎着睁开眼睛,一时有些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不由地揉了揉惺忪睡意的眼睛,而后对上知春急切的目光。 “姑娘,汤大人回来了。” 第95章 杖责革职 李云昭有些诧异,本以为起码得等到晚上才有结果,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从椅上起了身,捏了捏酸痛的肩膀,正要往外走去,瞥见知春脸色不太对劲,不由停下了脚步。 她微微蹙起眉,警惕问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知春垂头回道:“汤大人被杖责了,是宫里的侍卫抬回来的,一同回来的还有太医署的沈太医。” 怎么会这样? 她明明就安排好了,桐山皇陵一案应该了结了才对。 李云昭心下多思,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她从花厅迎出去,正见到一行乌泱泱的人穿过桥廊而来,四个身穿红甲袍的侍卫抬着担架,只见一个人影趴着,看不见脸,只能看见一个发丝凌乱的发顶。 旁边簇拥着的是身穿着官袍、头戴着官帽的汤合与汤颂父子俩,以及一个身穿玄青色官服的太医,后头的还跟着一干护卫侍女以及抬药箱的两个小医史。 一行人行色匆匆,面色凝重。 李云昭没有上前询问,只是默默让开道路,让他们将汤予荷抬回房间。 汤合、汤颂以及太医和小医史都进了房间,其他人便在外边候着。李云昭站在门口,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脚步凝滞,最后转身走到廊下,让侍女抬了椅子坐着等。 陈敖和齐氏兄弟站在院门外,远远见到李云昭坐在廊下,瞧见面色不太好看,不知是被冷风吹的,还是着急的,唇色有些苍白。 陈敖走上前,低声安慰道:“夫人放心,大人不会有事的。” 李云昭盯着院子里的绿菊,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只是对陈敖道:“你进去替我看一眼。” 陈敖不知她是不想看大人,还是不忍看大人的惨状,得了命令,便从门口进入房内。 侍女端着热水巾布进进出出,李云昭瞥了一眼,看见一盆盆染红了的水盆被端出来,顿时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房间内弥漫着一股沉闷压抑的气息。 汤予荷是被上药的刺痛给痛醒的,他勉强抬头看了一圈,只见床边是太医和两个小医史,透着光影的六扇洛神图屏风,隐隐可见几个人影。 他一一辨过,没有看见想看的那个人的身影。 见他惨白的脸上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其中一个小医史拿了帕子,想给他擦一擦脸,他却抬起手指阻挡,声音喑哑,“不用。” 小医史不明所以,讪讪收了帕子。 治疗完毕,屏风被撤去,汤合、汤颂急忙上前关切询问。 “二位大人放心,侯爷没什么事情,只是需要卧床静养一些日子,伤口要注意换药清洁。”沈太医一边说,一边让小医史将需要注意的事项写下来。 陈敖听了太医的话,出门去告知李云昭。 李云昭没有急着进去,在廊下坐了一会儿,等沈太医从房里出来,这才起身去相送。 李云昭认识这个沈太医,叫作沈尽,玄宗在位时他就已经在太医署,到现在估摸有三十年的老资历,当年她父皇的药也有他负责参制,医术在整个太医署也算个中翘楚了。 沈尽打量了李云昭一眼,在她的行为和装扮上,很快便判断出她的身份,主动回道:“夫人不必担忧,侯爷只是受了些外伤,不碍事的,静养一段日子即可。” “多谢太医。”李云昭赔着笑脸,将沈尽一行人送到门外。 送他坐上马车时,李云昭不动声色地往他手中塞了两颗金珠子,面带笑意道:“劳烦太医了,慢走。” 沈尽握了握手指,笑而不语。 此时房间里只剩陈敖在床边侍候,汤合父子二人已经离开。 “大人,趴着难受不,要不要再拿被子垫着?” 汤予荷虚弱的趴在床上,苍白如纸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水,顺着他的额头、脸颊缓缓流淌而下,浸湿了额前的几缕发丝,也打湿了软枕细腻的缎面。 可不管谁想帮他擦一擦,他都不准,也不知道流着满头大汗,是要向谁装可怜。 “不用。”汤予荷摆摆手,“她人呢?” 陈敖不用想都知道他问的是谁,“夫人出去送沈太医了。” 汤予荷沉默半晌,似有些丧气,垂头侧枕在软枕上,喃喃自语道:“送太医都比看我重要。” 陈敖挠了挠头,都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此时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陈敖探身看了一眼,转头对汤予荷挤眉弄眼的示意:“说曹操曹操到。” 汤予荷瞪了他一眼,吐出三个字,“还不滚?” 没眼见力的东西。 陈敖撇了撇嘴,往外走去,敛眉正色,对正走进来的李云昭恭敬道:“夫人。” 李云昭微微颔首,走到床边坐下,垂着眼眸,看见汤予荷苍白的脸汗水细密,取出帕子细细擦去。 她的手很凉,透过薄薄的帕子传到汤予荷的脸上,他蹙起眉头,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只觉凉得透彻。 他将她的手指包裹在温厚的手掌中,轻轻摩挲,心疼道:“手怎么这么冷?” 李云昭静静地看着他,“怎么回事?” 汤予荷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没什么,就是被打了二十下而已。” 李云昭眉目间凝聚的郁气不散,将手从他掌中抽回,“我再问你一遍,到底怎么回事?” 见她态度冷淡,汤予荷慢慢收回手,转头将脸面向床榻里边,也不咸不淡地回道:“之前惹了陛下不高兴,陛下给我一点惩戒罢了。” “从头说起,你昨日进宫都发生了什么?” 汤予荷沉默片刻,开口道:“吴枋与我积怨已久,昨日带着供证供词,去陛下面前弹劾我,告我贪赃纳贿,以权谋私,要求陛下治我的罪。” 李云昭略微思忖,便能猜到那是汤予荷为了迁调离京,给吴枋留的把柄。 他是个聪明谨慎的人,不会把致命的把柄留给死对头,估摸着那些证据只是些小打小闹,最要紧的问题还是他不顺皇帝的意,把不该推举上位的人推举去了。 吴枋发觉了这一点,才去煽风点火,推波助澜,想把汤予荷从兵部侍郎的位置踩下去。 “然后呢?” 汤予荷道:“陛下赏我杖刑,革职留任。” 革职留任。这么说,其实皇帝还是给了他机会,是想令他好好反省,将功赎罪的意思。 按照既定的章程规矩来办,革职留任是很正常,可为什么还要附加杖责呢? 李云昭十分不解,拧了弯月眉,沉声问道:“汤予荷,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被杖责?” 第96章 假话真说 汤予荷低低地笑了一声,不以为意道,“也没什么,我只是说我做京官做腻了,想去别处看看,谁知道触怒了陛下哪根神经。” 他说得云淡风轻,语气像在调侃玩笑,可李云昭听了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梁骨上窜起,瞬间遍布全身。 李云昭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咬牙道:“你疯了是吗?” 他自己一身官司没理清,再加上桐山皇陵的案子,还有方鱼年作为前车之鉴,在这种关键时候,他竟然敢去和皇帝请求调任,这不是专门撞刀尖上找死吗? 汤予荷忽然道:“我离不开京都的。” 李云昭气急,骂道:“知道离不开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你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是吗?” “难道你不知道吗?” 汤予荷始终没有转过头看她,被阴影遮住的眼眸晦暗不明。 李云昭哑了,她知道,她太清楚了,为了牵制手握兵权的武将,不让他们起异心生事,他们的亲眷家人必须得留在京都。 即使她知道,她也曾向汤予荷要求,让他离开京都。 一时间房间寂静下来,李云昭心情复杂,胸口微微起伏,怔怔地看着他凌乱的后脑。 她原本只是想给他出难题,让他知难而退,让他放手。 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汤予荷艰难地动了动,咬牙转过头,有些痛苦地抿唇蹙眉,缓了好半晌,才凄凄地抬眸看向李云昭。 “答应你的事情,我一样都没有办到,我也没脸求你留在京都,如果你还想走……便走吧。” “什么意思?” “你可以换一个新的身份离开,我已派人打点好了,塬州云氏,云耿之女,也是商贾人家,不管是回奉姑还是去云州,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行商做生意。” 汤予荷说着,眼尾不自觉的微微泛红,声音低哑,“齐连齐行身手不差,人也忠诚,你就带在身边,按家丁护卫的份额发月例即可。” 李云昭越听脸色越差,漆黑的眼珠中散发的目光有些冷淡,一个没注意,语气也冷硬起来,“你认真的?” “母亲赠你的礼物,你可以带走,还有你用过的所有东西,想要什么都可以带走……” “汤予荷。”李云昭出声打断他的话,眼神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你敢说,我就敢走。” 汤予荷闭上眼睛,苍白的脸色闪过一丝痛楚,“还有,方鱼年没事了,你可以放心。” “好!” 李云昭眉梢轻挑,笑着点了点头,正色道:“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既然是你的好意,那我先谢谢你了。” 她说完径直起身,迎着门外的光走去,没有一分犹豫不决。 汤予荷望着她纤纤背影渐行渐远,还是忍不住唤了一声“昭昭”,李云昭似听不到,跨过门槛,最后一点裙角在门框外消失不见。 汤予荷抿紧唇忍了半晌,却忽然咳起来,手指抓紧被褥,几欲咬碎牙齿。 他极力想要把这段关系扭正,不是猜忌,不是利用,不是胁迫,只是心甘情愿选择彼此。 若说没有丝毫的怨恨和伤心,那是假的。汤予荷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是恨李云昭的,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 他们认识十几年,从最开始互相看不顺眼,到情势所逼不得不捆绑在一起,在漫长的成长中生出惺惺相惜的情谊,再到后来彼此依靠,共计大业。 他擅长算计试探,可是李云昭最擅长伪装,他自以为了解她,可始终瞧不清她的内心。 如今方鱼年的处境转危为安,李云昭要办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他知道把握不住她,所以只能顺势松开手让她选择。 结果她还是选择离开。 汤予荷闭着眼,麻木沧桑地趴着,只觉心跳一顿一顿,牵着背后的伤口越发疼起来。 他忽然后悔极了,早知道她走这么干脆,他就不说这番话了。 …… 皇宫,长生殿。 殿内灯火通明,烛火摇曳。 一个身穿玄色常服的男子站在正殿中央,面无表情,长眉冷峻,目中没有丝毫的情绪。 他一手拿着一个牌位,眼神落在牌位后若隐若现的两行字上,轻声念出。 “吾幼失母,少无父,生平未得凌云志,今死不瞑目。倘天怜我,附葬吾于父母侧,泉下瞑目矣。” 平缓得没有起伏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殿内回荡。上方一尊金雕神像,正垂眉低眼,狭长的眼睛如同蔑视,如同怜悯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她高贵而不可一世,一言不发地,静坐落在供台上。 “你说,她真的只是这么想吗?”李皎问旁边弯腰低头的老太监福连。 福连不敢回答是不是,含糊道:“陛下恕罪,奴才也猜不到。” “你在她身边伺候她那么久,也不知道她怎么想。”李皎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应该向她恕罪才对啊。” 福连闻言,颤颤巍巍的弯膝跪下,似怕惊扰神灵,将拂尘轻轻放在地上,双手合十,朝上方的金像叩首,声音有些颤抖,“老奴求殿下恕罪。” 李皎却笑了,摆手道:“起来吧,老滑头。” “谢陛下……谢殿下。”福连拿起拂尘,扶着腿从冰冷的地板上站起身。 李皎拿着两块牌位,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而后扔给了福连,“你看看,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福连连忙接过,将拂尘夹在腋下,眯着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牌位后的字。 不过两眼,长得垂下的眉毛一挑,不受控制地抖了抖,背后一阵凉意,双手也有些渗出汗来。 “看出什么了?” “这……这……”福连嘴唇嗫嚅,有些磕磕巴巴起来,咬咬牙,老实道,“这些字迹工整端正,笔锋可见锐利狂放,确实有些像长生殿下的笔风。” 李皎又问:“你说,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个问题太笼统,又太犀利,实在让人无法回答。 这两个牌位真的是长生殿下显灵,还是有人伪造? 长生殿下若显灵,真的只是想葬于父母陵墓旁吗? 以她那样的脾气秉性,她不会变成恶鬼来索命吗?她死得那么冤,不会来报仇吗? 福连擦着额上的汗珠,硬着头皮回道:“请陛下裁决。” 李皎仰头看了看金像,打了个哈欠,摇头叹息道,“总不能开坛抓鬼吧?” 开坛抓鬼……福连心中苦笑万分,亏陛下想得出来。 “算了,总归不是什么大事,让人去潜山皇陵验一验真假便可,若真是她的遗愿,成全就是了。”李皎收回目光,转身从殿内走出去。 福连看了看手中两个牌位,赶紧放回台子上摆正,小碎步跟着李皎身后追出去。 “陛下……”福连走在李皎身边,苍老的背影越发佝偻,头上的白发斑驳,在帽子外的银丝被风吹动。 他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无言大师该怎么处置?” 李皎平静道:“罚他斋素半年。” “啊……是。”福连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第97章 欲取故予? 眼见到了初冬的季节,天气越发寒冷,夜晚时小雨夹着霜雪纷纷,落在桥廊顶上,压了枝头叶间。 庭院里的绿菊在寒风中绽放,层层叠叠的花瓣上挂着雨珠,被风吹动,看起来既清冷又肃丽,傲骨不折。 松风阁的下人皆知夫人喜爱这些绿菊,常常在楼上向下观望。 夫人比这些绿菊还要傲气。 自打侯爷从宫中回来,夫人似和侯爷吵了一架,俩人便分房而住。 夫人倒是很淡定,面上带着醉人笑意,没有一点情绪的波动,一如既往的带着知春出门办事,忙到傍晚回来,还会去和侯爷一起吃个晚饭。 俩人见面的时候倒是和谐,和谐得很诡异,有说有笑的,每回在房里伺候用饭的侍女,都不约而同地觉得莫名的不对劲。 那气氛,跟落了蜘蛛网似的,缠缠绕绕,你拉我扯。 每一次吃完饭,夫人离开房间之后,侯爷一张脸就跟棺材板似的,板得死气沉沉。 汤予荷备受煎熬。李云昭没走,也没有生气,只是不太搭理他。 她还是会对他笑,会和他说话,看起来一如既往,可汤予荷知道,她的目光愈发疏远。 他不再提起走不走的话题,只能这么僵持下去。 或许她这是在惩罚他,惩罚他的自作主张和莽撞。 不过她偶尔也会奖赏他,坐在床边,俯身亲吻他,有时是额面,有时是脸颊,有时是嘴唇,但是她从不让他回应,也不准他触碰自己。 汤予荷觉得自己像一只瘸腿的病狗,有人在路边扔肉包子,他想去吃,一瘸一拐地还没走上前,正要咬下去,那个人就把肉包子踢走了。 她那样从容和煦地笑,温柔着:“今天不想让你吃了,等着吧,我明天还来,明天你再走快一点就能吃到了。” 次日,她又如法炮制,每每在他濒临爆发之际,又给予他明日的希望,吊着他,让他继续等待下去。 像是把控了赌徒的心理,让他放不下,也抓不住。 小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天一夜,冷风飕飕的刮过,路面湿滑,到处潮湿阴冷,让人觉得浑身不舒畅。 几个侍女冒着细雨,将庭院中的十几盆绿菊移到廊下,仔细地修剪残枝枯叶,盆里湿润的土壤上有一只绿色的毛毛虫,其中一个俏皮活泼的侍女拾了起来,放在手心,拿去吓唬逗弄其他的姑娘们。 阁楼上的房间中,隐隐能听见楼下笑闹声灵玲,在阴沉的雨天带来一丝欢快。 李云昭哈欠连天,张开双手,闭着眼任由知春往她身上套衣裳。 “姑娘又没睡好?”知春替她系好腰带,取来一件内织薄绒的白兰宽袖外袍,李云昭便乖乖地将手伸进袖子里。 “就是有点冷而已。”李云昭穿上了外袍,坐在梳妆台前,领口处的绒毛轻轻拂过她的下颌,一头青丝随意垂落腰间,更衬得她眉乌肤白,胜却冬雪。 知春闻言,走到窗边合紧了窗户,“那我再寻两个熏炉放在床边。” 李云昭嗯了一声,问道:“赵湖原的信送来了吗?” “昨日就到了,不过姑娘忙着看铺子,回来得晚,我想着让姑娘好好睡个觉,就没有拿出来。”知春一边解释,一边连忙从枕下取出一封信封,撕开封口取出信纸。 李云昭懒得看,直接问道:“他怎么说?” 知春眼睛快速掠过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句,“他说丰城的生意很顺利,成太守调任腾凌城之后,是他手下另一个官员升任太守,对咱们家的生意都挺照顾的,商市的其他商户也算给面子,沈老板还主动上门送生意,和乾锦布庄合作。” “奉姑新上任的刺史,叫作甘宁苗,为人倒是圆滑和善,刺史府的人收到咱们的信,知道方大人安然无恙,所以并未生起什么风波。” “还有府中的丫鬟们,赵湖原按照姑娘的吩咐,都给了一笔钱遣散,有的不愿意离开,他便带到布庄或珠宝铺,或推荐给了杨姑娘,总都安排好了去路。” 李云昭点点头,听她继续说下去,“姑娘说的转移生意的事情,赵湖原与各个掌柜都谈过,大伙儿本来不愿意,但听说姑娘会给他们在京都置办房产,便有几个改了主意,还有一大部分或舍不得乡土,或不想冒险,或家中老父老母实在不宜奔波,各种问题,还是不愿意来。” “有多少人愿意来?” “奉姑的十八个掌柜,只有四个愿意来,另有账房、管事、伙计约有二十人。” 李云昭沉吟一声,“先这样吧,到底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他们有顾虑也正常,此事急不得,让他们先做好准备,奉姑的生意还要处理好。眼看要下雪了,他们带着一家妻儿老少的,出行不方便,待开春后再让他们启程。” 知春应道:“是。” 她将信纸折好收起,开始帮李云昭梳妆打扮。 知春手指握着她的长发梳顺,有些犹豫地问道:“姑娘,你还生汤大人的气吗?” 汤大人卧床养伤,姑娘也不大关心他,每日就傍晚能见着姑娘一会儿,那委屈巴巴的眼神看着都怪可怜的。 “谁说我生气了?”李云昭眉头一挑。 知春闭了嘴,在铜镜中偷看她的脸色,见她并没有露出不悦的神情,抿了抿唇,又好奇问道:“那姑娘为什么不和汤大人住一起?” 李云昭笑容淡淡,“我是为了他好。” 知春疑惑不解,对于她而言,姑娘和汤大人都跟狐狸一样聪明狡猾,她搞不明白他们。 细雨蒙蒙,把桥廊下的池水晕出一片缭绕的雾气,呈现一幅出阆苑仙葩的美景。 李云昭推窗看了外边的雨,不大愿意出门沾潮气,理了理衣领边的绒毛,思索片刻,便道:“在楼下用早饭吧。” 知春眼睛一亮,连忙去吩咐下去。 李云昭推门而入时,汤予荷还没睡醒,侧躺着面朝床头的灯盏,剑眉微蹙,似睡得不踏实,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翅般的阴影,薄唇色浅,肌肤有些青白。 看起来很有凄凉之美。 李云昭放轻脚步,悄悄走到床畔,正蹲下身想吓他一吓,汤予荷忽然睁开了眼睛,桃花眼带着朦胧睡意,茫然地看着她。 李云昭只得作罢,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淡淡道:“醒了。” “嗯……昭昭?”他呢喃一声,声音慵懒嘶哑,带着毫无防备的倦意,听起来颇具诱惑性。 李云昭将目光从他脸上收回,问道:“背上的伤好点吗?” 汤予荷毫不迟疑道:“好了。” “好了就行。”李云昭眼睛一弯,露出一个微妙的笑意。 俩人一起吃完早饭后,李云昭没有离开,让人搬了一张矮几放在床榻上,摆好了笔墨纸砚。 汤予荷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李云昭笑吟吟道:“你躺了好几天,闷坏了吧?我找点有趣的事情让你做。” 她话音刚落,知春就捧着一摞高高的账本进来,放在了桌案上,而后有些同情地看了汤予荷一眼。 第98章 欺压伤患 李云昭懒洋洋地躺在软榻上,身上盖着一件白狐毛的大氅,织花云纹的裙摆滑落在榻边,像天边垂下的一角山水画卷。 她素手撑着下巴,握着一本宅院构造图册,软榻上还有数十本不同类型的工造图册摆开。 李云昭说要开钱庄,并非只是忽悠李清,她确有这个打算。 修建钱庄不同修葺酒楼店铺,钱庄最重要的是保证钱款的安全,需要考虑若遇强盗强攻,或偷贼入侵等方面的问题,该如何防范应对,所以钱库的构建以及出入通道的布设甚为关键。 李云昭命人建造六合司时,经常会去查验进程,不知不觉就学了不少知识。 她对工造之事不算太陌生,能看得出些许门道,便叫人找了工造图册来看一看,一来了解,二来解闷。 房内只有轻微的翻书的声音,此起彼伏。 汤予荷靠着软枕趴在床上,全神贯注地翻看账目,若遇疑处,便提笔在纸上记下,任劳任怨,毫无怨言。 欺压伤患的事情,李云昭干得十分理直气壮得心应手,丝毫没有受到一丝的良心谴责。 良心和金钱相比,微不足道。 李云昭握着书册看了半个时辰,不一会儿就眯着眼睛打起了哈欠,眼皮子沉沉,缓缓眨了几下,手一松,书册掉到一边,蜷着大氅歪头睡去。 汤予荷听见一声书册落下的轻响,抬头看去,便见她闭眼睡着了,一截白皙的手腕搭在大氅上。 露出鲜艳的红绳,白润的玉镯。 他放下手中的账本,咬牙慢慢地挪到床边,背后的伤口结痂了,紧绷得厉害,他不敢动作太大,只能一点点地移动。 等他移到床边的时候,知春进来了,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将李云昭的手塞进大氅下。 她转头,看见汤予荷,连忙问道:“汤大人需要帮忙吗?” 汤予荷嘴角轻微抽动一下,默默挪回去,“不用。” 屋外冷风萧萧,吹斜了细雨打湿廊下,屋檐滴水处聚了雨水,滴答滴答地落在青石板上。 屋内的镂空铜炉中的炭火正热,散出的热气温暖缱绻,令人心绪昏昏沉沉。 李云昭睡得很香,悠悠转醒的时候,汤予荷还在勤勤恳恳地翻看账本,一摞账本已经看了一半,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旁边。 窗外天色渐晚,雨声不断。 李云昭从软榻起身,点燃了床头熄灭的灯盏,让略显昏暗的屋内明亮起来。 她在床边坐下,伸手抽去汤予荷手中的账本,放在桌案上,见他竟看了一大半,不由诧异道:“一直看到现在?看得眼睛不疼吗?” 汤予荷抬头看着她,一脸疲惫,眨了眨微红的眼睛。 此时无声胜有声。 李云昭默然片刻,勾唇赞道:“真厉害。” 忽然之间,他伸出手,如游鱼般钻进她宽大的衣袖中,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 汤予荷微微垂下眼睑,轻声呢喃:“给我点赏赐,好不好?” 他看账本看得很辛苦,很认真,很听话。 他想,他应该能得到什么。 李云昭望着他顺从的神情,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带着满足的意味。指尖勾住他的下颌,轻轻抬起,向前倾身,大发慈悲地在他唇上印下一个轻吻。 汤予荷嘴唇微动,还不等他感受真切,李云昭带着清冷的芳香已经悄然退开。 他不由蹙起眉,巴巴地望着她,抱怨道:“抠门的奸商。” 李云昭乐了,随手收拾案上的纸笔,悠哉悠哉道:“你不愿意干也没关系,有的是人愿意干。” “我干还不行吗。”汤予荷拧眉立目,下一刻又软了声音,朝她仰头,低声道,“那我要赊账,可不可以?” 李云昭目光瞥向他微微张开的唇,似是蓄势待发,伸出一根手指压去。 “不可以。” “昭昭……” 李云昭顺势捏了捏他的脸,笑道:“叫姥姥都没用。” 汤予荷垂头丧气,生无可恋地趴在软枕上。 侍女将案上的笔墨纸砚撤下,很快就上了晚饭。 一盅鸡汤香味浓郁,用乌骨老母鸡和莲子、玉竹、羊肚菌、枸杞、红枣等食材熬了一个时辰。 侍女舀了半碗鸡汤放在案上,汤予荷却偏过头,像小孩子耍脾气一般,始终不动一下,直到鸡汤的热气渐散。 李云昭斜睨了他一眼,给他夹了一筷子炙烤葱丝羊肉,只见他愣了一下,随后夹起来张口吃进嘴里。 李云昭见状,重新舀了一碗鸡汤放在他面前,然后静静地看着他。 汤予荷低头看了看鸡汤,又看了看她,眼睛里暗藏希冀。 李云昭与他对视,瞬间就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含义,大概是想问“喝了这碗鸡汤,有没有奖赏”之类的话。 她有些好笑,没等他开口问出,了然于胸地道:“有。” 听了她的回答,汤予荷这才拿起汤碗,闻着香甜滋补的香气,慢慢将一碗鸡汤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旁边伺候的侍女不动声色地觑着,眼观鼻鼻观心。 侯爷怕夫人,传言属实。 秋夜寂寂,乌云密布,天上没有一点星光,只余淅淅沥沥的雨声。 让汤予荷喜出望外的是,李云昭吃完饭并没有像前几日一样离开。 他瞧着她卸去钗环,落下长发,皎白如月的脸颊在铜镜中照映,繁复的衣袍褪去,只剩单薄的中衣,衬得身材窈窕。 汤予荷偷偷瞥了她好几眼,在她看过来时,又若无其事地低头看着手中的工造图册。 他大略地扫了一眼,又抬眸看她,一本正经地问道:“你想建造什么?” “我想开一家钱庄。”李云昭把衣袍挂在衣架子上,走到床边,熄灭了烛台上的几盏烛火。 她转头看了汤予荷一眼,伸手将书册从他的手中抽走,“别看了,伤眼。” “这倒不是难事。”汤予荷侧躺着,不动声色地掀开了被子,“工部营造处有一个叫耿佟的,是工匠世家,祖上曾参与修建国库,他父亲参与过六合司地牢的设计,他也擅长于仓库银库营造,这人常干私活,给京都大户人家建过不少隐蔽的密室,嘴够严实。” 李云昭在他身边躺下,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你也有密室?” 汤予荷沉吟一声,手指勾起她散开的墨发,将一缕发丝缠绕指尖,语气幽幽,“当然,就在床底下,你想看看吗?” 李云昭只思索一下,不由自主地想到,等她进入黑漆漆的密室,汤予荷就会在她身后,阴气森森地奸笑起来,然后“啪”地一下把密室的门关上,让她从此之后再不见天日。 真可怕,不能惹。 万一把他惹急了,趁她睡着,把她丢进密室去关起来,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李云昭打了个寒颤,呵呵一笑:“谢邀,婉拒。” 汤予荷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掠过额头、眉宇、眼睛、鼻子,和微微翘起的唇瓣。 直勾勾地凝视着,修长手指慢慢握住了她的手臂。 一双桃花眼流连,眼神暧昧黏连。 “我的赏赐呢?” 第99章 共枕之人 李云昭转了个身面对他,挑眉一笑,漆黑的眼珠里带着促狭,“什么赏赐?” 汤予荷闻言,剑眉微蹙,眼中露出些许失落之色,垂下眼眸,嘟囔道:“又骗人。” 李云昭不禁笑了,汤予荷装成可怜小白兔的样子,其实很有趣。 因为他知道她看得出来他的伪装,但他还是装出逆来顺受的模样,就好像他把自己当成一个玩物,供她赏玩。 这极大程度的取悦了李云昭。 她瞧着他有些憔悴的俊脸,慢慢地将脸庞贴近,直到彼此间的气息越来越近。汤予荷眼睫一颤,薄唇微启,情不自禁朝她仰起头。 李云昭体谅他背上有伤,不好转动,便撑起上半身,俯身低头去吻他。 汤予荷不想要一个蜻蜓点水的吻,伸手勾住了她的后脖颈,将她压下来,不让她逃开,张开嘴唇带着湿润的潮意,深深纠缠着她。 他仰头用力地吻着她,气息迫切,珍而重之,像是一个几乎渴死的人,忽然得到了一杯甘甜清香的水,让他枯萎的灵魂重新焕发,让他控制不住的为之疯狂。 李云昭脸颊泛红,有些呼吸不畅,忍不住伸手去挡他。汤予荷这才稍微松开她的唇舌,不住地啄吻她,声音低沉,眼中欲色深深,“昭昭……” 她气喘吁吁,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冷静点,你的伤没好。” 汤予荷呼出的热气洒在她的耳根处,哑声急道:“冷静不了……昭昭……” 李云昭咬唇道:“那我回楼上了。” 汤予荷皱眉闭眼,呼吸声越发沉重,委屈唤道:“……昭昭。” “喊什么。”李云昭不轻不重地捶了他的肩膀一下,有些羞恼,“你自己的身体你不清楚吗,再这样,到痊愈为止,你就自己睡吧!” 她说着起身便要离开,汤予荷连忙抓住她的手,“别走,我冷静了。” 李云昭暗暗松了一口气,重新躺下,被他长臂揽进了怀里,盖上了被子。 他怀里还是很温暖,搭在她腰上的手掌也隔着单薄布料传来热度,像一个大火炉,李云昭慢慢放松下来,觉得自己今晚能睡个好觉。 然而那只宽厚的大手却在她腰上慢慢轻捏摩挲,从衣摆下钻入,带着薄茧的手触碰到细腻的肌肤。 好在他并未做什么,只是轻轻地抚摸她腰侧一寸之地。 李云昭白天睡了半天,此时并没有什么睡意,按住他的手,心中升起了一丝想要逗弄他的趣味,忽然开口问道:“那天我要是走了,你打算怎么做?” 汤予荷慢慢将胸膛贴上她的脊背,然后抱紧了她,“不知道。” 李云昭淡淡道:“我去马厩看过了。” 有人把能远行的马车都藏起来了,剩下的一辆马车,车毂也被动了手脚,估计出不了城门,车就该散架了。 有一瞬间,她还真以为他能这么决绝果断,说放就放,原来不过是装腔作势。 见他沉默无语,她眉梢一挑,继续兴师问罪道:“不是说什么都安排好了吗?怎么出城的马车不给我准备好?” 汤予荷眨了眨眼睛,装傻充愣:“什么?马车怎么了?” “汤予荷。”李云昭语气不咸不淡,悠然警告道,“别跟我玩这种把戏,再有下一次,我就收拾你。” 这样不客气的话说出来,纵容意味却多于警告。汤予荷唇角微微上扬,嗅着她发间的淡香,语调暧昧,“怎么收拾我?” 李云昭愣了一下,一把按紧他蠢蠢欲动的手,“老实点,不然我就回去了。” 汤予荷长叹了一口气,他想,要是没有背后的伤该多好,早该登顶极乐了。 夜半三更,外头的雨已经停了。 汤予荷就着一个姿势侧躺了半宿,本想翻个身趴下,可奈何怀里的人贪取他身上的暖意,依偎贴近他。 或许是床头的灯盏刺眼,她将被子拉到脸上,半张脸都埋进了被子中。汤予荷伸手拉开被子一角,看见她闷得白里泛红的脸颊,唇瓣红润,有些不同寻常的饱满。 是他刚才太用力了? 汤予荷搂着她的腰肢,忍不住心猿意马想入非非起来,理智和破土而出的情欲来回较劲,思绪也在犯错和不犯错之间来回横跳。 然而他脑子还在争夺掌握权,手已经轻车熟路地探进衣摆,手掌抚到光滑柔软的肌肤。 心中有个小人叫嚣着,让他去探索,往上是什么?往下是什么? 不想知道吗?不想感受吗? 他想,反正他还受伤着,即使她生气了,也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只是摸一摸,不会怎么样…… 冷静—— 要冷静—— 李云昭有点冷,她迷迷糊糊地在被窝里寻找,却找不到她的暖炉在哪里。 不见了? 谁把她的暖炉偷走了? 似乎因为寻觅不到热源,李云昭眉心微蹙,蜷着被子,嘟囔着什么,不悦地哼了一声。 她忽然发的出声响,惊到了床榻里边的人影,他的动作不由地僵了一下,闭着眼的眉目显露出隐忍之色,脸颊微微红了。 待房间安静下来,被子下又发出细微的声音,慢慢鼓动起来,窸窸窣窣。 一次重过一次的呼吸,从胸膛中,喉咙间发出的喘息声。 像裹起潮水翻涌的巨浪,带着浓重的湿意,抹不开的欲望,一浪接着一浪滚来。 他的动作从缓到重,从慢到快,声音也从压抑到不可控地松懈,情难自抑地呼唤:“昭昭……” 次日,汤予荷后背结痂的伤口裂开了,沾得白色的衣裳血迹斑斑,瞧起来十分骇人。 大夫提着药箱离开后,李云昭抱臂站在床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不管他在说什么,都坚决要搬回阁楼去住,直到他的伤势痊愈为止。 不过几天的时间,皇帝让方鱼年上任太子少傅的旨意,由中书省传达下来,而后吏部也很快赶制好了任命书。 方鱼年原本在御史台任御史中丞的时候,因为他爱管闲事,喜欢助人为乐,所以人缘很是不错。得知他从奉姑升迁回来,昔日的同僚都纷纷设宴邀请,一个接着一个的上门去叙旧。 李云昭等了好几天,才等到和他见面的机会。 见她要出门,汤予荷趴在床上问:“要去哪?” “看看方鱼年。”李云昭理了理衣襟,“库房里那一株装在紫盒里的人参,我先拿去了,回头再给你补回来。” 李云昭是在商量吗?不是,她只是淡淡的决定,淡淡的吩咐。 “什么?”汤予荷眼前一黑,倒抽一口凉气,瞪了瞪眼,忍不住提醒道:“那株人参,价值五千两。” 这可不是珍品,是藏品,藏品啊! 李云昭不以为地哦了一声,斜睨他一眼,嫌弃道:“干嘛这么小气。” 果真是慷他人之慨,解旁人之囊。 掏别人的兜就是掏得痛快。 汤予荷痛心疾首,早知道会便宜方鱼年,他就拿来炖鸡汤了。 第100章 升官发财 京都北城新开了一家酒楼,叫作“望铭轩”,这几日开业酬宾,只要入席上座,不管点什么菜,每一桌都会送一壶好酒,半只烧鸡。 酒楼从早到晚,时时人满为患,大多数人冲着这一壶酒和半只烧鸡慕名而来,点上一二个小菜,付个半吊钱,便能吃饱喝足。 酒楼的厨子是从奉姑跟着李云昭来的,做菜的口味颇具奉姑特色。 李云昭吩咐陈掌柜留了雅座,一则是想方鱼年很久没尝到奉姑的口味,二则在自己的地盘,比较放心。 大堂人多眼杂,为免节外生枝,李云昭带着知春和一脸心虚的齐行,从酒楼后院的侧门进入。 虽然生意繁忙,但陈掌柜还是抽空来迎接李云昭,一边带她走上楼,一边道:“姑娘,您还别说,京都的人是挺喜欢奉姑菜的,有一道酱鸭,最受欢迎,每日进三十只鸭子,都不够卖呢。” 李云昭抬眸环视大堂一圈,点头笑道:“最近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我巴不得每天都这么实在呢!”陈掌柜呵呵一笑,满面红光。 李云昭问道:“家中都安顿好了吗?在京都住的可还习惯?” “好!姑娘帮置办的房子又宽敞又透亮,还近酒楼,我每日出入特别方便,姑娘还给我那愚儿找学堂,我哪里能不舒畅,只盼着能好好把酒楼做稳做大,不枉顾姑娘一片苦心。” 进了雅间,李云昭便吩咐道:“一会儿方大人要来,你派人去侧门迎。” 陈掌柜只知道跟着李云昭是来京都做生意的,不知道其中有方鱼年的事情,惊讶道:“方大人也来京都了?” 李云昭点点头,胡诌道:“他本来就是从京都出去历练的,到时间自然调回京都了,不过官场的事情紧要,什么都不要向其他人提起,明白吗?” 陈掌柜一脸了然,连连称是。 不过等了一刻钟,方鱼年便被小厮带进了雅间。 他穿着一身暗银色的长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整整齐齐,青色玉簪横过团髻,面色比在牢房里好了许多,淡淡眉色带着一点笑意,显得柔和可亲。 李云昭打量了他一眼,笑道:“看起来精神多了,这太子少傅是不是比一州刺史好干多了?” 方鱼年也没客气,进了门就自己拉开凳子坐下,倒了一杯热茶呷了一口润喉,“现在太子还小,不过就是要专注学功课,不如刺史府事务繁忙,我这日子自然松散。” “没出什么事情吧?”李云昭问道。 方鱼年笑意从容,耸肩道:“我能有什么事情,倒是汤予荷,他没事吧?他闹那一出,我也不敢上门去看他,要不然再惹那位生疑。” 此时门外敲响,陈掌柜推门而入,领着几个送菜的小厮进来。 小厮井然有序地上菜,陈掌柜在一旁带着笑脸道:“姑娘,方大人,这些都是奉姑的特色,你们尝尝可还合口。” “好。”李云昭微微颔首,朝他示意道,“外边人多,你去忙吧。” 陈掌柜本来还担心人手要不够用,听她这么说,便安心带着小厮出去了。 门关上之后,隔绝了外边的声音,雅间安静下来。方鱼年倒了一杯酒,朝李云昭敬去,沉声道:“你本来不用回到京都的,是我把你拖累了。” “说的什么话,不喜庆。”李云昭啧了一声,举起酒杯,笑意吟吟,“祝贺我们,升官,发财!” 方鱼年笑了,仰头喝尽杯中酒,“好,升官!发财!” 喝下三五杯酒,李云昭眼看气氛到位,便轻咳一声,开口道:“我前段日子寄信回奉姑,捎问了杨姑娘,杨姑娘便也送了一封信来。” 她说着停顿一下,转头从知春手中接过一封未开启的信,慢慢推到方鱼年的面前,“我还没看过。” 方鱼年捏起信封,看着信封上的簪花小楷清丽秀雅,沉吟片刻,无奈笑道:“这上边写的是你云昭的名字,又不是写给我的。” 李云昭夹起一片去骨的酱鸭肉,放进口中慢慢咀嚼,鸭肉瘦而不柴,裹着酱香味醇厚,顿时心满意足起来。 她不紧不慢地享受美食,悠悠道,“我猜里边十句话,有三句问我,七句问你。你要不信,咱们打个赌。” 方鱼年看了她一眼,“你就这么肯定?” “当然。”李云昭伸出五根手指,财大气粗道,“我赌五千两。” 方鱼年笑了笑,脸不红心不跳,非常自然地将信封揣进了衣襟内,“不赌,我的古董没了,我没这么多钱。” 李云昭摆摆手,笑得促狭暧昧,“你没钱,但杨姑娘有钱啊。” 方鱼年老脸平淡如水,一本正经道:“官不敛民财。” 这撇清关系撇的是相当有水准,当然,如果他没把那封信揣起来,就更有信服力了。 李云昭哂笑:“行行行,就我贪,你们都是清官好民。” 吃饱喝足后,李云昭将一个描金绘彩的紫色盒子,慢慢放在方鱼年面前,“汤予荷养伤来不了,这是他赠你的升迁礼。” 方鱼年一挑眉,拿起盒子看了看,又放回桌上,摇头笑道:“五千两,我可不敢收啊。” 李云昭看着他,有些无奈,她什么都没说,他就又知道了。 “放心吧,看在你的面子上,能帮他我会帮的,不过他最近想官复原职有点难,起码得等到年后,我估摸着,也就春闱了。” 李云昭扶额,骤然被戳穿心思,脸上有点臊得慌。 没想到有一天,她李云昭也要走这种虚与委蛇的套路,真是世风日下。 看她一副吃瘪的样子,方鱼年莫名心情大好,一边起身走出门,一边摇头叹息道:“哎呀,天理昭昭,人心易变呦。” 李云昭又叫人新做了几个菜,装进食盒里打包带走。 此时到了傍晚,酒楼内进了更多客人,大堂内是坐得满满当当,喧哗热闹。 李云昭正走下楼,一抬头,骤然与一张熟悉的脸对上,秀眉温和,眼神却冷然凌厉。 正是一身布衣干净的林效。 这位两袖清风,毫无铜臭之气的清官,估计是冲着酒楼的一壶酒、半只鸡而来。 李云昭平静如常地收回视线,只当他是不认识的陌生人,面不改色从他的旁边走过。 “等等。”林效脚步一顿,忽然开口叫住了她。 李云昭疑惑地回头看他,“这位公子,你在叫我?” 林效打量着她,露出一个温和有礼的微笑,“冒昧一问,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李云昭闻言,似有些惊吓,看了他好半晌后,掩嘴忍俊不禁道:“我说公子,你这搭讪方式也太老套了点吧?” 她说完这一句,扭头款款离去。 然而林效并没有就此罢休,竟跟着她从楼梯下来,随她向后院走去。 李云昭一时有些心惊,扭头看他,出声制止他的行为:“客人,此处乃内院重地,还请留步。” 此时陈掌柜见到有人纠缠李云昭,噔噔地跑上前去挡住了林效,打圆场道,“这位贵客,今日惠赠暖酒一壶,烧鸡半只,您楼上上座。” 第101章 求宠幸 陈掌柜拦住林效,李云昭朝他礼貌地笑了笑,从容不迫地在他面前径直离去。 上了马车行驶而去,不过才离开望铭轩不足一刻钟的时间,在前头赶马车的齐行便敲了敲车壁。 “夫人,我们好像被人跟踪了。”齐行压低声音紧张道。 “什么?”知春大惊失色,正要掀开车帘去看,李云昭连忙抓住她的手,冲她摇了摇头。 李云昭对齐行道:“你在前面找个地方拐弯,去广香斋。” 到了广香斋,李云昭下了马车进店,眼神略微扫了身后的道路一眼,就看到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有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显眼得不能再显眼。 那二人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家丁,探头探脑地朝李云昭观望,举止憨傻,没有一点职业素养,绝不会是哪个大人物派来的暗探。 李云昭有些无语,凉凉地瞥了齐行一眼。 什么小喽啰,也值得大惊小怪。 齐行低了低头,他是被汤大人差遣来跟着夫人的,说是保护,其实就是光明正大的监视。他本来就心虚,此时被夫人瞪一眼,心里更加打鼓起来了。 李云昭并没有将这二人放在眼里,在广香斋买了一份芙蓉糕,上车前只是对齐行吩咐道:“去查查他们的底细。” 齐行连忙应是。 因为绕路去了广香斋,所以回府的时候打包回去的菜已经凉了。 不过见她有这份心,汤予荷就已经很高兴了,命人拿去热一热,也吃得津津有味。 天气日渐寒冷,二夫人梁氏要给府中裁制冬衣,叫了天衣布庄的人来量尺寸,一家几口量完又选了布样、制式和各色纹样,之后顺便让人也去了松风阁一趟。 天衣布庄是京都有名的布庄,绣娘手艺精巧细致,工艺可媲美皇宫的尚宫局司衣坊制品,是豪门世家制衣的首选。 来送布样和量尺寸的是布庄的绣女,见汤予荷卧病在床,有些为难,只道不好量尺寸。 汤予荷认真地选呈在床前的布样,闻言抬头望向李云昭,有些颐指气使道:“你给我量。” 李云昭磨了磨牙,拿了量衣尺,走到床边径直往他脖子上套。 两个绣女站在屏风外等着,只听里头传来一声惊惧大叫。 “谋杀亲夫啊!” “闭嘴,再啰嗦勒死你。” 俩人震惊的面面相觑,心中骇然。 可见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冠武侯夫人,实在泼辣彪悍,绝对是个不好惹的。 待李云昭拿着量衣尺出来,俩人急忙小心谨慎地迎上去,一一记录下她说的尺寸。 送走两个不知为何忽然战战兢兢的绣女,李云昭又叫知春拿了账本丢给汤予荷,自己则跑库房去看岑夫人赠的古书。 问为什么她不在房里看,因为汤予荷总是装模作样,一会看不懂这个,一会看不懂那个,教了忘,忘了教,完全是在拿她消遣。 李云昭嫌烦,不乐意跟他待在一个屋。 她觉得汤予荷趴久了,大概趴出病来了,黏人黏得跟狗皮膏药似的。 在库房躲了大半天,李云昭将十几卷古书都看完了,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这个清静之地。 还没到晚饭的时间,她在庭院里晃晃悠悠,逗花弄草,最后在桥廊架上鱼竿钓起了鱼。 侍女令英路过,不明白她的用意,犹豫半晌,还是问道:“夫人,要不要买几条活鱼放池进去?” 因为天气太冷,怕池里的金鱼被冻死,每到冬天就将它们捞起来,暂时养在室内的水池中,待到来年开春回暖再放回来。 “不用。”李云昭神秘兮兮地冲她摇头,轻声道,“姜太公钓鱼,听说过吗?” 令英摇摇头,又点点头。 姜太公钓鱼是没饵,您这是干脆连鱼都没有。 李云昭却露出邪恶的笑,吓唬道:“其实,我在钓水鬼,长长的头发……你看到了吗?” 令英脸色微变,咬唇娇嗔道:“夫人……你又吓人。” 李云昭哈哈一笑,怕真把她吓坏了,便朝她挥手,“好了好了,你快走吧,要不然他一会就爬上来了。” 令英叠着小碎步,走得飞快。 到了晚饭时间,李云昭提着空荡荡的鱼竿空手而归。 好在汤予荷没闹什么幺蛾子,老老实实地把账本看了,然后老老实实地吃饭,老老实实地让李云昭回楼上安歇。 老实得有些让人出乎意料,李云昭不禁心生疑惑起来。 不过她只是想了想,沐浴更衣之后便钻进柔软的被窝里,床前两个铜炉子不断散发暖意,慢慢驱散了寒冷。 镂空梅花的银香炉中,升起袅袅轻烟,淡淡沉水香莹莹绕绕,有助眠安神的功效。 李云昭想着最近流水般入账的白花花的银子,心情越发舒畅起来,唇边带着笑意,美滋滋地和金子银子两位大仙幽会梦游。 就在她快要睡着时,忽然听到门外有声响,门被人推开了。 以为是知春进来,李云昭脑子混混沌沌的,只是疑惑一瞬,并没有起身。 一阵脚步声走近床畔,忽然“哐当”一声,床边的暖炉被撞了一下。 李云昭瞬间清醒,腾地一下睁眼起身,便看见窗外照进来的月光下,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床边,似乎在和暖炉面面相觑。 她起身点了灯,然后看清了来人。 汤予荷披着半挽的长发,身穿单薄的中衣,外边只披了一件外袍,正跟石雕一样站在原地,脸上有一丝尴尬。 李云昭瞪了他一眼:“鬼鬼祟祟干什么?” 汤予荷越过暖炉慢慢移到床边,坐下来脱了鞋袜,然后在李云昭审视的目光中,蹙眉抿唇,眨巴着一双幽深的桃花眼,深情款款的与她对视。 “昭昭。” 李云昭拧起眉头,指着他道:“我说过什么?” 一根纤纤细指几乎戳到自己的脸上,汤予荷攥住她的手指,倾身靠近,呼吸间闻到了她身上的馨香。 他喉结动了动,低声道:“我的伤都好了。” 伤好了找她干什么? 李云昭敛眉淡色,“那又怎么样?” 汤予荷双手撑在床榻上,弯下腰,以下位者仰视的姿态,一双上挑的桃花眼幽幽望着她,薄唇轻启,一字一句道:“殿下,求你,宠幸我。” 李云昭愣了一下,耳根瞬间热起来。 见到她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变化,从白皙到慢慢地泛起红霞,汤予荷凑上前,在她嘴角轻吻一下,眼眸一片潋滟,若含期待。 像一只被豢养娇宠的宠物,心里眼里只有主人,其他什么都瞧不见。 李云昭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去哪里修炼的妖术,太邪恶了! 这根本不是读圣贤书能读出来的! “我今天都看完了,六本账本。” 他语气像在求奖励,一边轻声柔语地说着,一边半闭上眼睛,虔诚地吻上她的唇瓣。 第102章 祸国妖妃 李云昭笑了,偏头道:“真有天分,别当官了,来给我当账房先生吧。” 汤予荷一边吻她一边低声呢喃 “好,不过,可不可以先预支酬劳?” 李云昭被他轻浅的吻弄得略痒,仰头往后躲了一下,伸手挡住他的胸膛,谨慎问道:“伤真的好了?” “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包君满意。”汤予荷说着俏皮话,步步紧逼,胸膛顶着她的手上不断贴近,将她压制得只能躺倒在床上,青丝散了满床。 “那要是假货怎么办?”李云昭挑眉问道。 “假一赔十。” 李云昭笑捶他的肩膀:“想得美。” 汤予荷扣住她后脑勺,噙住她的唇瓣深深纠缠,而后又从嘴唇舔吮到雪白的脖颈,缓慢游移向下,手指挑开交叠的衣衽系带,牙齿衔住遮去春光的鹅黄色绣青荷飞蝶的肚兜。 床头的灯盏摇曳,照清了面前美景春色,肚兜被推叠在一侧,只见若隐若现的莹润如玉,白嫩团圆。 虚虚掌握,似怕她感到不适,力度轻缓柔和,如捧琉璃珍宝。 李云昭垂眸看着他,见他眉色难耐,一副隐忍的模样,心一软,便大发善心地赋予他执掌沙场的权力。 她勾起他的下巴,在他耳边吐息如兰,纵容道:“随你怎么做。” 当然,要是弄疼她,李云昭一定会把他从床上踹下去。 汤予荷闻言,缓缓抬起头,眼神晦暗如深的看了她一眼,亮起幽幽青光。 得了敕令,他却不疾不徐的跪坐起来,抓起了她的脚腕,让她的脚踩在自己的大腿上,再往上带去。 脚底下的感知很清晰,先是结实的大腿,后是…… 李云昭心下一惊,略微挣扎起来,可汤予荷越发收紧手指,让她挣脱不了半分。 他半挽的墨发垂散,衣襟半开,半露出白皙而精壮的胸膛微微起伏,剑眉微蹙,紧抿着唇喘息,喉咙里发出低和的声音,似欢愉舒爽极了。 他真是越来越大胆,越来越放肆了。 李云昭羞赧不已,满脸绯红,用力收脚,充满了抗拒之意,忍不住低斥道:“汤予荷。” 可惜在汤予荷听来,警告意味并没有多少,更多的是不经意间的喑哑娇嗔之意,如同欲拒还迎。 他“嗯”了一声,眼中欲色浓重。却听她嗔怪道:“好冷。” 末了伸脚踹他。 汤予荷低哑地哼了一声,俯身压上去搂她,整个人如同捕获猎物的恶狼,情不自禁的张口咬在她的脖颈,在她低吟一声时又缓缓松开,在浅浅的牙印上舔舐。 “昭昭……” 李云昭蹙起弯眉,红唇微张,溢出一二不受控制的哼声,浑身里外逐渐湿热,不住地喘息着,鬓边流着汗和泪,沾湿了发丝。 幔帐垂落在地,隐隐可见旖旎春情,令人耳热的动静持续不休,暧昧气味愈发浓烈。 灯盏里的油蜡已经快要燃尽,汤予荷抱着有些失神的李云昭,从耳根吻到脖颈,爱不释手地抚摸温存。 李云昭仰着头喘气,抓住他的手臂无力地拧了一把,埋怨道:“你好重啊。” 汤予荷长臂搂着她的腰肢,翻了个身,将她抱到自己身上,然后捧着她泛红的脸不停亲吻。 眼看走势愈来愈火热,李云昭连忙叫停,“不准了,我累了。” “就一次,”汤予荷睁着漂亮的眸子,自下而上地仰望她,长睫微颤,双臂环着她的细腰,低声哀求,“昭昭……可以吗?” “不……”她一句话没说完,便被他堵去了声音。 秉持着不回答就是默认,不拒绝就是同意的真理,汤予荷欢天喜地的在她身上继续攻城掠地,俊朗的脸上眉头微皱,一副舒爽的样子。 他像一只吸食精气的狐狸精,奸诈狡猾,不依不饶,直把她的魂魄都搅散。 李云昭最后连一丝力气都没有了,真切体会到了做尸体的滋味,魂在天上飞,肉体麻木无知无觉。 后半夜汤予荷才抱着汗津津的她,去净房清洗,李云昭就懒懒地靠在他怀中,任他给自己擦洗身子。 她没边没际的想,如果她是皇帝,那汤予荷一定是祸国殃民的妖妃,早晚有一天要被朝堂的大臣们上书要求赐死。 不过她不是纣王,汤予荷也不是妲己,他们不必过那种胆战心惊,过一天算一天的日子。 汤予荷一点点擦干她的肌肤,将她抱回床榻,拉上被子盖住俩人,搂着她入睡。 夜深人静,他忽然唤了一声。 “昭昭。” 李云昭嗓子有些干哑,轻哼了一声,“嗯?” “我爱你。” 李云昭呆了一会,又缓慢地嗯了一声。 汤予荷沉默片刻,鼓起勇气开口问道:“那你呢?” 他们的纠葛已经这样深了,深切到无论如何也分不清。他知道李云昭已经愿意留在他身边,但是人总是贪心不足的。 这个答案重要吗? 汤予荷一直觉得不重要,他得到的已经远远超过了想要的,可控制不住内心的躁动,烈火烹油一般,想要知道她内心深处究竟藏着什么。 得到了一点,就想要得到更多,拥有她一点的青睐,便想得到她的欢喜,得到她的欢喜又想要更多的真切的爱。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怀里的人长长的沉默着没有应答,他的心忽然沉到谷底,爆棚的酸涩几乎将他吞没。 这个问题,不回答,并不代表默认。 然而他很快发现,李云昭闭着眼,呼吸绵长,已经睡着了。 李云昭醒来的时候,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好半晌没动,等汤予荷凑上来抱她的时候,她才缓缓地转动眼珠看了他一眼。 眼神幽怨至极。 一天之后,李云昭休养好了身子,叫人在院子里打了个木桩,安上靶子,取了弓箭。 她笑吟吟地对汤予荷柔声撒娇道:“予荷,陪我去练两把射箭嘛。” 汤予荷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心花怒放,就这么站在了靶子前。 一颗饱满水润的雪梨放在汤予荷的头顶,李云昭凶狠地瞪着他,眼神放光,磨牙凿齿,架上箭矢对准他,拉开长弓。 周围一众侍女侍从围了一圈,震惊又惊慌地看着他们这荒谬的行为,想拦又不敢拦。 知春捧了一把瓜子,在旁边看戏,朝不明真相的众人摆手道:“放心吧,没事的。” 嗖的一声,箭矢离弦,飞快朝汤予荷头上飞去。 而后雪梨炸开,碎裂的果肉和丰沛的汁水浇了汤予荷满脸,他却眼疾手快地接住半边的梨子,若无其事地咬了一口。 他走到李云昭面前,主动低下头,让她帮擦脸上和发梢的汁水。 在下人面前,李云昭不好拂他的面子,便掏出帕子,敷衍地在他脸上擦了擦。 汤予荷笑嘻嘻道:“我后天还想吃梨。” 李云昭将长弓塞进他手里,轻声道:“低头。” 汤予荷以为她要给自己整理头发,便乖乖低下头。 李云昭伸手在他头上揪下一根发丝,随后在他疑惑的眼神中,走过去将头发丝沾到靶子上,冷酷无情道:“射中那根头发,我让你吃一百个。” 汤予荷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 第103章 赋闲在家 汤予荷被革职留任后,虽没有了职位,但仍要照常去兵部上值。 养好伤之后,汤予荷当是给自己续上没用完的婚假,打了报告命人送去兵部,便一直窝在家里待着,吴枋也没敢派人来催促他去处理公务。 这日退朝后,福连公公单独留下吴枋,将他带到御书房外等候,说是皇帝有话要问。 然而吴枋在门外等了半个时辰,里头依旧没有要传唤他的意思,不断有太监低头垂目的捧盒进出,却视他为空气,不予理会。 吴枋背后冷汗涔涔,心中打起鼓来,即使站得腿麻,脸上被冷风吹得僵硬,也只能站着一动不动,不敢露出丝毫的异样。 又过半个时辰,福连公公才挽着拂尘慢步走出来,对吴枋笑了笑,伸手示意道:“吴大人,陛下宣见,请随老奴来。” 吴枋抓着衣袖,一边低头走一边悄悄地抹额上的冷汗。 进了御书房,吴枋低头顺目地行礼,半跪在地问安:“臣吴枋,叩见陛下。” 然而他又等了好半晌,皇帝却似没看见他一样,翻着折子,迟迟没有出声让他起来。 吴枋只能一直跪着,也不敢抬头看。 等李皎批了几本折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疑惑地出声道:“吴卿,怎么还跪着不起来?” 这话着实让人难以回答。 吴枋胆颤心惊,嘴唇嗫嚅一下,张了张嘴还没回答,福连公公就端上新茶给李皎换上,恭顺地打圆场道:“陛下刚下朝回来就批折子,实在太过专注,方才陛下传唤吴大人,吴大人便一直等候着。” 李皎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冲吴枋摆摆手,“快起来吧。” “谢陛下。”吴枋叩谢,忍着腿膝的酸痛,咬着牙面不改色地站起身。 李皎淡声道:“朕找你来,是有事想问问你的意见。” 吴枋连忙恭谨道:“请陛下示下。” “朕记得兵部有三千虎林卫,皆是精兵悍将,京畿兵马司五千人也不如虎林卫一般的勇猛。”李皎说着,目光瞥向吴枋,语气不经意的提高一分,威压十足。 “虎林卫一直由汤予荷掌管,当年朕赐他鱼符,让他带虎林卫去肃清逆王遗党,如今逆党尽数清查,虎林卫闲散下来,便归编到京畿兵马司去,这是其一。” 吴枋垂目看着地板,手中汗津津。 陛下没有严惩汤予荷,现在又提起他做过的功绩,不就是在向自己表明,弹劾汤予荷是个错误的行为吗? 李皎停顿片刻,又道:“其二,朕知你与汤予荷有些龃龉不合,这是人之常情,你们私交如何,朕不管,可他在兵部三年,在你手下与你共事三年……” 他微眯起眼看吴枋,似笑非笑道:“吴卿啊,他汤予荷有过,你呢?” 吴枋咽了咽唾沫,立即跪下请罪:“微臣知罪,请陛下责罚!” …… 眼见快到了年底,新年将至,为防各地再生事端,汤颂依照又要去陵州带兵操练。 汤颂自外放做官起,妻子程瑜星便同他一起去了陵州,前几日传信来说,身体不适请大夫去看,才发现已经怀了四个多月的身孕。 梁氏听闻喜讯,十分高兴,便让想趁着还没下雪,路且好走,让儿媳妇回到京都坐胎生产。 汤颂去信问了妻子的意见,程瑜星离家许久,也是想家了,便同意返回京都。 得了确信,却又为难起来,按规定来说,汤颂此次去了陵州,没有陛下的宣召便不能擅自回京都,这样他不能护送妻子回来,如何能放心。 思来想去,便到松风阁找了汤予荷。 汤予荷听了他的请求,点头道:“你既开口,我做大哥的断没有拒绝的道理,反正我也赋闲在家,便去一趟吧。” “多谢大哥了。”汤颂挂上一个感激的笑容,想了想,谨慎道,“大嫂没意见吧?” 汤予荷不明所以,“为什么这么问?” 汤颂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我懂的”的笑意,调侃道:“大嫂虽然年纪小,看起来娇滴滴的,没想到那么彪悍,也是个河东狮。大哥,这被人管着的滋味不好受吧?” 汤予荷笑了一下,正要说话,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李云昭虽然强势,但从来没在外人面前下过他的面子,松风阁的下人一直知道守口如瓶,绝不敢多嘴主人的私事。 所以汤颂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汤颂啊了一声,回道:“我也是听母亲提过一嘴。” 他思索片刻,噢了一声,又道:“我记得母亲说过的一句,‘你大哥娶那小丫头可真是厉害,如今外头谁都知道了,你大哥刚新婚就被治得死死的’……对,就是这么一句。” 这意思是,外边都传开了? 汤予荷沉思片刻,很快发现了漏洞之处。前几日天衣布庄的人来量尺寸时,他曾和李云昭玩闹几句。 或许是那两个绣娘回去向旁人多说了什么,可是以她们的身份地位而言,这样的八卦说嘴,也不应该在短短几天就能传到那么广泛。 “大哥,想什么呢?”汤颂看他沉思默想,出声问道。 汤予荷摇头道:“没什么。” “那大嫂……” 汤予荷露出一个自信从容的微笑,“放心吧,我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 “去陵州?”李云昭躺在床上,脸颊微醺,有些不舒服地拧着眉,摆手道,“我不去,我忙着呢,你自己去吧。” 她今日去和李清见面,合计了一番开设钱庄的事宜,然后被李清拉到酒楼,硬生生喝了三个时辰。 李清絮絮叨叨地向她叙述着,进宫都遇到了什么事情,例如皇太后糊涂了,老眼昏花,老是把李清当成她;还有哪个宫的娘娘得宠了仗势欺人;皇后娘娘最喜欢和稀泥,一碰到事情就头疼发作;哪家的小姐最爱装腔作势,还敢装到她面前诸如此类。 以及她娘亲给她相看的世家公子,还是没一个她看得上眼的。 李清心情不太好,李云昭就一直陪她喝,把她喝趴下了送回长公主府,才得以脱身回来。 汤予荷命人煮了解酒汤,放温了给李云昭喂下,然后在银盆里用热水绞帕子,坐在床边仔细地帮她擦脸擦手。 给她擦完手,将帕子扔回水盆中,汤予荷便爬上床搂着她,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可怜道,“去吧,你不去我害怕。” 他说话的气息喷洒在李云昭的侧脸,李云昭拧眉偏了偏头,“怕什么?又没鬼跟着你。” “可是外面好危险,你不怕我受伤吗?” 李云昭如是道:“是啊,你好危险。” 第104章 行路上 汤予荷手臂圈着她,磨磨蹭蹭,在她耳边道:“生意的事情先放一放,我花一万两买你陪我,行不行?” “一万两?”李云昭笑了,长眉一挑,悠悠道,“只有十天,多了加钱。” 汤予荷从牙缝里蹦出两字:“奸商!” “不要?” “要!” 他手指探进李云昭的衣摆下,声音低沉柔和,似引诱般道:“外加点别的服侍,行吗?” 李云昭淡淡道:“收回去。” 汤予荷讪讪收手,搭在她的腰胯上不动,过了半晌,又不死心道:“我服侍你?” “滚——” 翌日清晨,李云昭还没起床,汤予荷便已经起来命人收拾行囊,清点一路上会用到东西,如厚衣暖袜、软枕靠垫、治疗伤寒的药、天冷干燥要擦脸的养颜膏、珍珠膏、甚至衣裳首饰。 事无巨细地准备好一切,这才将李云昭从被窝里叫起来,他一边帮她穿上衣裳,一边低声哄道:“快起来吧,阿颂的队伍已经在等着了。” 李云昭困得睁不开眼,脑袋趴在他的肩膀上,伸手摸索着掐住他的脖子,含糊不清地低骂一声。 “早晚有一天阉了你。” 汤予荷笑了笑,从容淡定道:“可以,等我死的那天。” 李云昭顿时气急败坏,挣扎着一脚踢开他,扶着腰爬起来,叫知春进来帮她更衣梳妆。 她真怕自己有一天死于马上风,那可比被毒死药死要丢人,变成鬼了也没法见鬼。 因着是去接人,又是一个孕妇,怕一路上照应不过来,李云昭便带上了知春和令英一起去。 到院外上马车时,知春正扶着李云昭上去,汤予荷却走上前来,对知春和令英摆手,示意她们俩去坐后边的马车。 俩人早已习以为常,乖乖往后走去。 李云昭却回头瞪了他一眼,又朝旁边的悠悠晃动的马儿看去,眼神凌厉,不容置疑。 这是让他去骑马的意思。 “我背后的伤……”他刚要开口装可怜,只见李云昭露出一个平静的微笑,黝黑的眼睛里没什么笑意。 汤予荷只能闭上嘴,踩着马镫越上马背,手握缰绳,驭马而行。 两辆马车夹在队伍中间,前后穿着装甲肃穆的士兵排列整齐,紧跟着在前头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银白盔甲的汤颂,在路边百姓尊敬的目光中,穿过玄迎大道。 他们当时如何风光的进城,如今就如何昂扬挺胸地离开,享受了片刻的温暖光阴,见证了守下来的安稳,便又要回到刀光剑影的战场去。 出了城门,汤予荷才策马上前与汤颂并肩而行。 “年底多灾祸,西北地区流寇一贯喜欢在年节流窜作乱,我记得陵州矿山多,挖矿的壮丁劳力也多,你多注意点。” 汤颂点头道:“我知道,潭州前两年就有发生过暴乱,半个矿场的壮丁被流寇煽动,百来人一起进城抢劫,在几个富商家里抢了几车金银珠宝,那家伙,还说什么劫富济贫,一个个理直气壮,胆子肥得流油了。” 他说完看了汤予荷一眼,“大哥那时候不就是在潭州吗?那件事情……” “是我办的。”汤予荷当时正好在潭州清理逆王党,带了几十个虎林卫,和那群匪贼在城门口撞了个正着,顺手就把他们扣下了。 “不过没抓住那个头目,让他跑了,他跑之前说一定要找我报仇,所以你小心点。”他不以为意,语气轻松。 汤颂疑问:“他知道你的身份?” 汤予荷去清理逆王党是秘密行动,不会轻易暴露出身份才对。 汤予荷淡淡的啊了一声,解释道:“那是四陇山的土匪头子,叫作常陇,他还有个弟弟叫作常耕,现在应还关押在潭州的大牢里。” 之前四陇山的土匪窝猖狂无度,横行霸道,与当地官员勾结,甚至在州县府衙里来去自如,可以说是地方土皇帝,当地官绅财主得给四陇山纳贡,府衙的官差见了常陇要磕头请安。 当地百姓备受欺凌,却只能忍气吞声。 后来有一老翁实在忍受不下去,千里迢迢上京都敲登闻鼓状告,才将此事揭露。 这四陇山正是汤予荷和路崖一起去剿灭的,不过在关押那窝土匪的时候,出了纰漏,让常陇给逃走了。 汤颂知道此事,当即拍拍胸口,义正言辞道:“只要他敢来,我就叫他有来无回!” 汤予荷道:“我提醒你,那家伙很狡猾,千万不要小瞧他。” 队伍又走了一个时辰,汤予荷便叫人来牵马,自己往马车去了。 马车里铺了软垫毛毯子,李云昭身上盖着狐毛大氅,正蜷缩着睡觉。四方窗关得严实不透风,将她脸上闷出了淡淡的红晕,汤予荷推开一丝窗缝,然后将她捞起来放在怀里。 他在外边骑马,被冷风吹了好一阵,身上和衣服上都带着冷意,刚碰到李云昭,她就蹙起眉,闭着眼就斥道:“走开!” 汤予荷不言语,只是静静地抱着她。不过片刻,待冷意消去,她便往他温暖的怀里钻,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到了夜晚,队伍在一处背风的树林安营扎寨,等士兵将营帐搭好,汤予荷在帐内点了火盆,让帐内温暖起来,才去马车上将李云昭抱下来。 然而李云昭又踹他,一边怒斥“成何体统”,一边推开他自己下了马车。 汤颂和几个将军围着火堆烤饼,见汤予荷寸步不离地跟在李云昭身后,看得一阵牙酸。 队伍中的将士们行军惯了,一路走得快,昼行夜歇,六天之后,在日暮前方到达了陵州城。 陵州是个兵马屯粮之地,为防止他国细作卧底进入打探军情,进出城的盘查比京都还要严格。 守城的校尉见到汤颂,迎上前来行礼,中气十足道:“见过大将军!” 汤颂朝他摆了摆手,便带队策马进城,直奔将军府。 他与妻子分别已四余月不见,一路上表现得淡定,实际上分外焦急心切。 到了将军府前,远远的就看见门前有几人在迎候着,站在正中间的是一个里穿蓝衫白裙,外披银色棉绒斗篷的女子,眉目秀丽温婉,端庄大方。 马还没驭停,汤颂便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走上去,大步流星走到妻子面前,连声关切道,“这么冷,怎么站外边着等?” “没事,我穿得很厚呢。”程瑜星抬头看着汤颂,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眼中有些亮光,却忍着夫妻相见的激动,问道,“听说大哥大嫂也来了?” 汤颂哎了一声,朝徐徐行来的马车看去,在她耳边低声道,“不要问大嫂的事情。” 程瑜星皱了皱眉,不明所以,汤颂又道,“回去再跟你解释。” 第105章 陵州变故 李云昭下了马车,抬头打量着面前颇为威严高大的将军府门,最终目光落在汤颂身边的女子身上。 程瑜星,她爹程辛是李云昭曾经提拔过的武将之一,她从前还是公主时倒是见过程瑜星几次,不过只是远远见过,没说上几句话。 她在看程瑜星的时候,程瑜星也在看她,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大哥,大嫂。”程瑜星走上前两步,似怕李云昭不适应一般,亲切的轻挽上她的手,调笑道,“我日盼夜盼着,一直想大哥娶的新娘子是什么样,这会儿倒是见着天仙了。” 李云昭骤然被人亲近地挽住,有些讶异。瞧着程瑜星是一个温婉可人的模样,性子却是爽朗,似乎骨子里就带着将门儿女的豪迈大气。 李云昭愣了一下,随即挂上适时的微笑,挑眉戏谑道:“弟妹若不是飞入天宫,怎知天仙长什么样?” 程瑜星粲然一笑,“嫂嫂若不嫌弃,叫我瑜星就行。” 李云昭含笑点头。 四人一起走进府邸,程瑜星挽着李云昭的手便一直没放,俩人手挽手地走在前头,有说有笑的。 汤颂只能和汤予荷走在后头,目光觑着她们,十分心酸,满脸不畅。他都没摸上媳妇的小手,倒是让大嫂先挽上了。 想着他们一路上舟车劳顿,程瑜星早早命人备好沐浴的热汤,一起草草吃过晚饭,几人便各自回院休息了。 热水洗去一身尘土劳累,李云昭换了一身干净的青衫,披着大氅,慵懒地半靠在软榻上,而知春拿着巾布慢慢给她擦干净湿漉漉的长发。 令英捧了一碗热姜汤进来,送到李云昭面前,“夫人,快喝碗姜汤防寒。” 李云昭接过姜汤,慢吞吞地喝了两口,便将碗还给了令英。 令英看着还有一大半的姜汤,劝道:“夫人再喝一些吧。” “放着吧,我一会儿再喝。”李云昭兴致缺缺,对令英道,“你也累了几天,去休息吧。” 令英将碗放在一旁的方桌上,应声退下。 知春帮李云昭擦头发的手一顿,看了看她,犹豫问道:“姑娘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李云昭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开口。她今日看见程瑜星隆起的肚子,忽然就想起她母后,一股非常汹涌猛烈的思念,像洪水倾闸一样,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她想,母后怀她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受,宁肯剖腹也要取出她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一定疼死了吧。 她没见过母后,母后也没见过她,不管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 她忍不住猜想,如果母后活着顺利生下她的话,会怎么对她,是否像父皇一样疼爱她,宠溺她? 怎么不会呢?那是用生命生下了她的人啊。 但这些她无法和知春述说,因为知春是个孤儿,让一个孤儿倾听另一个人对母亲的思念,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汤颂刚回到陵州,第二天便有将士来请他要去军营议事,听说与郊外的矿场相关,汤予荷也随他一同去了。 此时冬季,庭院中的树叶落尽,枝头光秃秃的,更显冷肃。 窗前敞开,垂下的竹帘挡去大部分的冷风,缝隙中气流穿过,又不至于让室内太过憋闷。 李云昭和程瑜星坐在一起围炉煮茶,炉边搁了饼子和几个清香的蜜橘,一旁的桌上摆放了瓜果糕点。 “陵州不比京都繁华,吃食也没有那样精细,不知嫂嫂吃不吃的惯。” 程瑜星拿起一块烙热的饼,掰开一半,只听“咔嚓”一声,酥饼外壳清脆,内里白嫩柔软,正散发着热气。 “怎么会呢。”李云昭伸手接过半个,放在嘴边咬了一口,轻笑道,“从前饿肚子的时候,恨不能把路边的草涮一涮吃了。” 听她的意思,是以前挨过饿。程瑜星想到昨夜汤颂叮嘱她的话,“大嫂出身不太好,大哥对此讳莫如深,一向不准旁人议论大嫂的身份,你千万不要问她的家世。” 程瑜星忍不住细细打量她,只见她骄容清贵,气度非凡,有一种安然自得的从容淡定,只不曾看出一分窘迫穷苦的影子。 从第一眼起,程瑜星便直觉她绝非俗物,当有公卿贵族之气势。 可汤颂却说她出身不好,不由心中愈发奇疑起来。 汤予荷的婚事一直是一汪古潭静水,多年来毫无波澜,不过三天,便匆忙急促地娶了个来历神秘的女子,怎叫人不心生好奇? 程瑜星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嫂嫂是怎么嫁给大哥的?” 李云昭见她满眼好奇单纯,微笑道:“你想知道?” “当然!” 李云昭认真地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大约是因为见色起意吧。” 程瑜星眨了眨眼,“……啊?” 李云昭笑了,弯眉星目,好不惹人,“很奇怪吗?” 程瑜星瞧愣了,呵呵一笑,“不奇怪。” 因为怀着身孕,程瑜星容易疲倦嗜睡,陪了李云昭一会儿便回去休息了。 待到傍晚,有侍从来报,说军营有要务缠身,二位爷一时半会回不来,恐怕要宿在军营了。 因为没有大暖炉子在身旁,李云昭不大睡得着,便坐在炉边看翻看陵州的名闻趣志,知春和令英则在旁边吃着点心说话聊天。 忽有大风刮过,窗边的竹帘被吹得晃动起来,知春连忙放下点心,起身去合窗。 她收了窗户正要合上,却瞥见庭院的墙角闪过一个黑影,很快就隐匿进假山中不见了。 知春又看了看,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但终究是有些不放心,合上窗快步走到李云昭身边禀报发现。 “黑影?”李云昭放下手中的书,并没有不当一回事,连忙问道,“往哪里去了?” “西南方向……”知春话声一顿,惊道,“是不是往二少夫人的院子去了!” 李云昭眼神一凛,扔下书起身,“走,叫上人去看看。” 叫上几个府兵,李云昭快速往程瑜星所住的院子而去。 主屋的庭院旷阔,种了许多草木花卉,只是此时已落败枯萎,黑夜中隐隐可见丛丛假山矗立,显得有些荒凉空荡。 院门有两个府兵在值守,里边卧房灯熄灭,看样子程瑜星已经安歇就寝。 李云昭问过院中的府兵和下人,可曾见过什么异样,下人皆答没有。 “姑娘,许是我看错了。”知春在李云昭身后小声道。 李云昭在廊下环视一圈,目光落在一片假山上,挥手叫人举着灯笼去探查。等了一会儿,府兵回报,说什么都没发现。 今日汤颂和汤予荷都不在,事出蹊跷,李云昭怕出事,踌躇片刻,还是走上前敲了门。 第106章 矿场横事 三声门响后,里边传来程瑜星的声音,“什么事?” 李云昭微微蹙眉,问道:“瑜星,是我,你睡下了吗?” 程瑜星声音平静,从深处幽幽传来,“我不太舒服,早早便睡下了,姐姐有事吗?” 李云昭神色一沉,思索一下,看见房前府兵举着灯笼火把,光亮明显,便如实道:“方才看见一个黑影,还以为有贼人进来了,没事就好,你睡吧,我先回去了。” 她说完,招手示意众人往院外走去。 “姑娘,我怎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知春在李云昭身边低声道。 李云昭眉头不展,看了她一眼。 当然不对劲,程瑜星一个怀了身子的,行动不便,屋内必得有人伺候着。按理来说,有人敲门,先出来应门的,是在屋里伺候的侍女才对。 还有,程瑜星刚才叫了她一声“姐姐”,而程瑜星可是比她长两岁。 走出院门,李云昭让人把灯笼熄灭了。 “立即快马加鞭,去军营告诉将军,府里出事了。” 她没有说清缘由,站在最前边的府兵不免有些糊涂,犹豫道:“这……” 李云昭语气不容置否,严肃道:“立刻去!不管军务多繁忙,必须把汤颂叫回来。” 她的气势太过犀利,府兵心中一紧,不敢多问,不由自主的就服从她的话,转身快步跑去。 “姑娘那贼人真的进了……”知春张了张嘴,又惊慌地止住了话声。 夜黑天冷,有风怒号,李云昭裹紧大氅,从知春手中提过灯笼点亮,低声吩咐道,“你们在外边候着,我进去看看。” “姑娘!”知春急忙抓住她,“万一就在里面呢,你不能去啊!” “夫人。”令英一脸凝重正色,开口道,“让我去吧,我会些武功。” 李云昭没回应她们,只是向跟前的府兵要了一把匕首,塞在腰后,冷静道:“都安静点,不要轻举妄动,等将军回来,听他的安排。” “姑娘……”知春欲哭无泪,紧攥住李云昭的衣袖,似惶恐害怕极了。 “知春。”李云昭淡淡地轻唤一声,知春手一颤,不敢违抗她,紧咬着唇慢慢松开手。 “姑娘,你要小心啊。” 让众人在院外等候,李云昭就提着灯笼回到屋子门前,伸手敲了敲门。 “叩叩叩” 房间沉寂片刻,只听程瑜星问,“谁啊?” “瑜星,我有点睡不着,你陪我聊会儿天吧。”李云昭深吸一口气,语气越来越伤心,开始可怜道,“夫君刚从军营回来,方才我不过多问了他几句,他……他就打了我一巴掌,还把我赶出来了……我……” 她说着说着就抽泣起来,哽咽不止,“若是回去,他定是又要打我……我真是……过不下去了……” 房间内又陷入沉寂,只有门外抽泣声断断续续,在漆黑的夜里如同怨鬼悲鸣。 里边不开门,李云昭就又哀哀怨怨地倾诉起来,“真的没有人能帮我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本以为……是寻到良人了……谁……知……竟是个畜生啊——” 咯吱一声,门闩落下。 门从里边打开一条缝隙,里边黑漆漆的没点灯。 程瑜星在门里边,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这大晚上的怎么又闹起来,快先别哭了……进来吧。” 李云昭垂头抹了抹眼睛,伸手慢慢推门,抬脚踏入室内。 就在她走进去的一瞬间,门“啪”的一声被关上了。 冰冷锋利的刀刃抵在了她的脖颈上,一个粗犷低沉的男人声音传来:“别动。” …… 郊外一处山矿内外火光冲天,几百个士兵将矿洞团团围住,火光映着刀剑冷光照射,令人肝胆生寒。 矿洞之内,一群鼻青脸肿的壮丁劳力排成排,整整齐齐地蹲在地上,他们的旁边堆着小山一样的各种各样的兵械,刀枪剑戟应有尽有,甚至还有火雷炸药。 “大将军!”一个士兵从洞外快步跑入,手中拿着一张图纸,呈到汤颂面前,低声道,“在他们住的地方搜到了一张城防图。” 汤颂拿着图纸看了看,又递给旁边的汤予荷,继而朝那群矿工怒问道:“一个个都他娘的嘴硬是吧?这张图纸是谁的?!” 他刚回来第一天,眼皮子底下就发生这种祸乱,让大哥一语中的,心里分外恼火。 一众矿工皆如受惊了的鹌鹑,缩头缩脑,垂头看地,无人应答。 汤予荷看了看那张城防图,摇头叹道,“一张假的城防图就能把你们骗的团团转,真是有够愚蠢的。” 他扬手将图纸扔到其中一个矿工面前,拍了拍手上的灰,冷笑一声,“你们看的这张图,假的,届时你们就算抢夺了财宝,没有真的那张图,你们也出不了城!” “如今念你们尚未犯下大错,可法外开恩,从轻发落,若再不招供是何人指使你们,那你们便都是首罪。你们入狱不要紧,可你们的妻儿老小,又该如何?” 一个矿工抓住了落地的图纸,颤颤巍巍地展开,低头看了起来。 汤颂摆手,凶狠道:“不用跟他们废话,带回去上刑拷问,我倒要看看哪个的嘴比刑拘烙铁还硬?” “这……这……不是……”那矿工看了好几眼,胳膊肘捣了捣旁边的人,惊疑不定地开口,“这张图纸不一样……” 两旁的人凑上去看,果然惊疑起来,“你看这里,确实和之前的那张不一样!” “难不成……他把真的那张图拿走了?留给我们假的?这不是要我们去当替死鬼吗!” 他们争着图纸看,一个个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好像遭到了巨大的打击,面如土色,悲愤填膺。 “他奶奶的,老子就知道那小子没有这么好心!说什么带我们发财,万无一失,竟是要我们当垫脚石!” 见他们吵吵嚷嚷地骂起来,汤颂震慑一声,“都闭嘴!你们说的那个人叫什么?” 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稍老的中年男子伸了伸手,磕磕巴巴地回道:“不……我们也……不知道……他,他真名……叫,叫什么……名字,就……就是,平时管,管他叫龙子。” 他旁边的一个人听得直皱眉,拍了拍他,让他闭嘴自己来说,“我们只知道他叫龙子,他不是本地人,说自己是从南边过来的!” “什么时候来的?”汤颂问道。 “半年前。” “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年纪多大,长什么样子?” 那人站起来比比划划,对着自己头顶上去三寸,“就差不多这么高,络腮胡,细长眼,身材不胖不瘦。” 汤予荷忽然问道:“脸上有刀疤吗?” “他留那络腮胡满脸都是,根本看不到有没有疤。” 话音刚落,洞口有人急匆匆的冲了进来,直奔汤颂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大将军,府……府里出事了。” 第107章 遇凶杀 烛光微弱的房间内,门闩紧扣。 窗台前,一个手持短刀的蒙面男人站着,微微弓着腰,小心谨慎的透过窗户的缝隙,仔细地观察着外面的一举一动。 屋子里的两个侍女已经倒在地上,一个倒在门口胸部被刺,一个倒在卧室脖子被割了一刀,鲜血流淌满地,呼吸已无。 下手的人极其果决残忍,动作熟练至极,没有丝毫的犹豫,皆是一刀毙命。 因为关窗闭门,浓郁的血腥味很快就散满整个屋子里,混合着房内原有的馨香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 窗边的垂帘被窗户缝隙的风微微吹动,而窗外的庭院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光亮。 李云昭和程瑜星的双手被反绑,李云昭被扔在地上,而程瑜星虚弱地依靠在床头,蹙着眉,脸色有些发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神情痛苦。 李云昭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摸到床前,看着程瑜星奇差的脸色,小声问道:“怎么样?” 许是骤然受到惊吓,程瑜星的肚子一阵一阵的抽痛着,疼得她视线模糊,连李云昭的脸都看不清。 她咬紧下唇,眉头拧成两条沟壑,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痛苦地摇了摇头。 “没事……没事的。”李云昭小声安慰她,慢慢坐在床榻上,她身上披着的大氅已经被扔到地上,所以隔着外袍,便能摸到后腰别着的匕首。 她摸索着匕首,目光紧紧地盯着窗口的男子。 此时蒙面的贼子合上窗,回头走来,昏暗夜色中,那双倒三角的眼睛眼白分明,狠毒阴郁,如同淬了剧毒。 手上的短刀还沾着鲜红的血,一步一步走来,比地狱的恶鬼还要可怕。 李云昭被他的眼神看得呆滞,身子不住地瑟瑟发抖,整个人陷入惊恐之中。 “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想怎么样?” 她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你想要钱是不是?我……我可以给你钱,我有很多钱……要多少我都给你,求求你放了我们。” 男人站在床前,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她,语调毫无波动地道:“你是个美人,确实应该值很多钱,不过我今天只能带走一个,你,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他说完毫不迟疑,抬起了手,挥刀朝李云昭的脖子割去。 寒光乍现。 李云昭已经割破绳子,双手一松,握紧匕首,翻山滚下床榻,躲过了他的袭击。 那贼人出手落了空,眼中闪过诧异,略有些新奇地看了看李云昭,随即冷笑一声,“让你死得全尸不要,非要自寻短路,那我就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李云昭握着匕首,手忍不住地发抖:“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瞧着她虽然躲过了自己的袭击,却还是一副害怕到发抖的样子,男子不屑地嗤笑一声。 原来只是装腔作势。 一只被逼到牢笼里发狂的兔子,并不会让狩猎者感到忌惮,反而令他生出一种愉悦的满足感。 她反抗,惊恐,又弱小无力,这种感觉,极大取悦了男人潜藏的肆虐心理。 他没有立即上去杀了她,而是阴恻恻问道:“说说我为什么活不了?” “外边都是府兵,你敢保证自己就能带着一个动了胎气的孕妇离开吗?”李云昭紧盯着他,咬牙道,“她受到了惊吓,根本走动一步。” “我想,你的雇主一定不会想要一个尸体吧?” 男人闻言愣了一下,微微眯起眼睛,不由奇疑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云昭道:“我还知道,你是一个杀手。” 他身上有一股阴沉的死人味道,目中是对生死麻木的冷静,杀人对他来说,只是像杀一只鸡,甚至拔掉路边一根小草一般,无所意义。 李云昭曾经见过来刺杀她父皇的杀手,他们的眼睛都是一样的,冰冷,麻木,对血液和生命视若无睹。 看人的眼神,和看一个桌子,一个凳子,没有丝毫不同。 “你见过我?” 李云昭捏紧手中的匕首,呼吸略微急促,“我……我没见过你,但是我见过你的同伴。” 杀手绝不是任意一个人想成为杀手就可以练成的,如同培养死士暗卫,必然是得有一个组织,有人掌控,且秩序缜密严格。 若不是为了无上的权势和富贵,没有人会闲的没事,花这么多的时间精力去培养杀手。 例如她的诸位逆党叔伯,便是会培养杀手,或雇佣杀手的那一类人。 “我的同伴?”男人这才收起看玩物一样的眼神,正色看了看李云昭,这才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宫里的人。”李云昭瞥了门口一眼,只见门外依旧一片黑暗,只得继续拖延时间道,“我从前在皇宫里,一共见过五个杀手,第一个人是异瞳,一边的眼睛是蓝色的,特别……漂亮。” 男人闻言眼神一凛,似有震动,李云昭便接着继续道,“第二个,是一个戴假发的秃头的毒人,浑身是毒,连头发都沾了毒粉,不过因为他太难看了,他刚混进皇宫就被识破,直接被禁卫军原地诛杀。” 这一个毒人或许是想去刺杀李云昭的,不过因为样貌“出众”,对于连门口石雕都长得清新脱俗的长生殿而言,实在是太格格不入,一眼就被识破了。 “第三个是一个女人,很普通,看起来平平无奇……” “你竟然会知道这么多事情,”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李云昭,微微歪头,“所以,你究竟是什么人?” “说出来怕你不信。” “什么?” 李云昭张了张嘴,余光忽见门外缝隙中,月光下隐隐有兵刃刀光闪过,心中一紧。 总算来了。 李云昭走上前两步,不动声色地挡住了门口的亮光,“我姓——李。” “李,你是皇室的人?” “知道我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李云昭略有些嚣张地朝他挑了挑眉,忽然出声笑了起来。 男人神色蓦地一沉,视线瞥向门外,似乎发觉了什么。 就在李云昭发出笑声的同时,忽然砰砰砰几声巨响,窗户和门扉被破开,几个身穿铠甲的将士飞扑了进来。 男子见状不妙,扭头朝床上的程瑜星奔去。 李云昭岂会让他得逞,握着匕首就朝他背后袭去,锋利的刀尖刺入皮肉的感觉,瞬间清晰地从刀柄传到李云昭的手上。 与射箭不同,这种亲手操刀的感觉,让人有些头皮发麻。 男人吃痛闷哼一声,眼见抓不住程瑜星,便退而求其次,反手朝李云昭挥刀,想要挟持她为人质。 就在那把利刃架在她脖子上时,有一只利箭在黑夜中破空而来,生生穿透男人的腕骨,只听“哐当”一声,他手中短刀落地。 李云昭还没看清,又见一个身影飞身冲上前,然后还在她面前的男子轰然倒下。 屋子里一阵寒光闪过。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喷溅到李云昭的脸上,她缓缓低头,看见是汤颂压在男人的身上,手握一把长剑狠狠贯穿他的胸口。 第108章 滞留陵州 屋子里混乱不堪,李云昭思绪恍惚片刻,很快就回过神来,朝汤颂大声道:“瑜星受惊吓,动了胎气,快去请大夫!” 汤颂来不及查看男人死没死透,急忙松开剑柄,连滚带爬地跑到床边去看程瑜星,见她脸色苍白,情况非常不好,顿时心惊胆战起来,惊慌催促道:“去请大夫!快去!” 有府兵应声,快速跑去。 房内的灯被一盏一盏点起,房内逐渐亮了起来。 李云昭捏着衣袖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蹲下身查探那个杀手的脉搏,却发现他已经死透了。 她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要是能留活口,说不定还能从他口中撬出幕后的真凶是谁。 究竟是谁,要雇凶绑架一个怀着身孕的柔弱妇人,目的是什么? 李云昭顺手扯下了杀手脸上的面具,看清了他的真容,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人,脸色灰白,像长期不见阳光一样,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她在杀手的身上翻看了一下,什么东西都没有找到,也没有看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只能无奈作罢。刚要站起身来,便看见身后一道长长的影子将自己笼罩。 她抬起头,与正低头看着她的汤予荷四目相对。 他的表情很平静,一脸云淡风轻地看着她,只是眼底的波澜遮不住,已经变成了山呼海啸,风云变幻,暴雨将至。 李云昭朝他笑了笑,“箭法不错,谢谢你没射中我的脑袋。” 汤予荷嗯了一声,伸手将她拉起来,见她脸上衣服上喷溅了血迹,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她的。 “受伤了吗?”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一边帮她擦脸上的血,一边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伤。 “没有。”李云昭不以为意地朝他摆摆手,扭头示意他看那个杀手,慢慢解释道,“这个人是个杀手,不知道从哪里爬进来还是溜进来的,知春关窗的时候恰巧看见了他往这边来,我就过来看看。我猜他是受了什么人的雇佣,前来绑架瑜星的,不过目的是什么,就不知道了。” 汤予荷垂眸冷眼看着那个杀手,阴郁得和杀手的眼神如出一辙,似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因为房间里实在太混乱,血腥味浓郁不散,汤颂便将程瑜星抱到另一间屋子去。没过多久,一个衣衫不整的大夫就被府兵抬着来了。 大夫给程瑜星施针之后,言明她是受了惊吓导致气急攻心,只要好好休养,大人和胎儿都会安然无恙。 李云昭瞧着程瑜星苍白的脸色,仍有些担忧,忍不住嘱咐道:“汤颂,你一定要多加注意她,见了这么血腥的场面,难保不会产生心理阴影,要好好安抚她。一定要请几个大夫在府里全天候着,吃食用物都要小心谨慎。” 她顿了顿,语气掩盖不住的责备。 “还有府里的府兵到底是干什么吃的?这么多人巡逻护卫,还让一个杀手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你的将军府,绑架你的妻子,你是想自裁向你岳丈谢罪吗?” 汤颂被她骂得哑口无言,无从还嘴,沉吟片刻,起身朝她拱手感激道,“嫂嫂教训的是,是我疏忽大意了。今日多谢嫂嫂舍命相护我妻儿,日后定当报答嫂嫂救命之恩。” 李云昭已经相当收敛了,要不然还能骂得更难听,见他认错态度良好,不悦地翻了个白眼,摆手道,“很不用,还是多留点心思照顾瑜星吧。” 她说完,便甩袖离开房间。 汤予荷已经习以为常,拍了拍汤颂的肩,宽慰道:“你好好照顾弟妹,其他事情明日再说。” 李云昭出了院门,便看见知春和令英挑着灯笼站在原地等着,俩人被冷风吹得小脸发白。 看见她身上沾满血迹,知春满脸紧张,眼眶泛红,眼中噙满了泪水,欲掉不掉的。 李云昭伸手想摸一摸她的脸,却发现手上沾满血迹,只好温声安慰道,“好了好了,我一点事情没有,这都是别人的血。” 知春瘪嘴道:“姑娘……太吓人了……” “收回去,敢哭就把你卖了!” 知春的抽抽噎噎瞬间收住,瞪着一双大眼睛,看了看李云昭,“我没哭。” 回到住处,李云昭先去沐浴更衣,洗去满身污血,这才发现手上被割了一条口子,不知道是拿匕首时不小心碰上,还是被杀手伤的。 知春帮她上药包扎,瞧着她白皙手臂上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还是忍不住嗔怪道:“姑娘,以后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好不好?” 她蹙眉低首,可怜道,“你要是出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李云昭白了她一眼,毫不留情地骂道:“滚,你不活我还活呢,再说这种话我就抽你。” 知春喏喏,止住了话。 闹了大半夜,此时已经是四更天了,夜深露重,府中依旧灯火通明。 汤颂忙着照看在程瑜星,汤予荷就去替他处理整顿府中一应事宜,处置了两个擅离职守的府兵,重新安排了护卫和巡逻,又命人将三具尸体抬去府衙备案,直到天快亮了才忙完。 汤予荷回到房间时,见李云昭已经蜷着睡着了,半张脸埋在锦被中,眉头微蹙,睡得并不安稳。 他坐在床边看了好一会儿,轻轻地给她掖被子,李云昭慢吞吞地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迷迷糊糊的,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哼道,“你回来了。” 汤予荷轻声道,“睡吧,我去沐浴更衣,一会儿就回来。” 他将李云昭的手塞回被窝,又解释道:“今天去矿场了,身上都是灰。” 李云昭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因为程瑜星身体不适,大夫说不能长途奔波,所以回程的事情只能往下推迟。 不过一夜,天气骤寒,天上开始飘雪,洁白无瑕的雪花落在光秃秃的枝头、屋顶和假山上。 李云昭先睡醒,见汤予荷还在睡梦中,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听知春说外边下雪了,便披上大氅,出了门。 她伸出手掌,有冰凉的雪花落在她的手上,低头看了看,见到雪花在她温热的掌中慢慢融化,变成一小滩水渍。 今年的初雪下得比以往早。 连日小雨夹雪,地上湿滑,李云昭去看程瑜星时,千叮咛万嘱咐,叫她雪雨天少出门。 她母后就是摔了一跤,才会难产的。所以每次看见程瑜星,李云昭都很担忧,看地上有点水渍如杯弓蛇影。 她战战兢兢谨慎过头的样子,比汤颂更像孩子的亲爹,搞得汤颂有点里外不是人。 第109章 鸳鸯浴 过了两日,雪停了,难得的出了一个艳阳天。 陵州城中人来人往,有官差在城内四处张贴悬赏通缉令,时不时有人驻足观望。 通缉令上画的是一个中年男人,长形的脸庞,那双藏在浓密的眉毛之下,细长如线,透露出一丝狡猾与阴险。 两个画像,一个是有满脸络腮胡,一个是没有络腮胡样子,脸上露出了一道伤疤。 案犯——常陇。 府衙和将军府一起出动,确认了在矿场生事煽惑众人的,就是曾经在汤予荷手下两次逃掉的常陇,只是在全城乃至附近村落大肆搜捕,也没有寻找到他的踪迹,估摸着是跑到城外的乡下去了。 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经历了杀手一事,汤予荷心有余悸,他不怕常陇来找他报仇,怕只怕他会盯上李云昭,若不将常陇逮捕,就好像一把刀悬在脖子上,令他寝食难安。 汤予荷早出晚归,亲自带兵搜捕。 将军府有专门供汤颂习武射箭的练武场,靶场规格是正规的,李云昭瞧着手痒,但当着众人的面,怕射一箭就暴露了,便只能看大着肚子的程瑜星挽玉弓,然后眼睁睁看着一只箭羞答答地穿进了泥土里。 李云昭忍俊不禁,程瑜星撇撇嘴,将玉弓交给旁边的侍从,扭头坐到她身边,却道:“嫂嫂会不会射箭?我教你啊!” “你教我?”李云昭挑了挑眉,一脸不敢置信。 “我虽然不太会操作,但是我知道方法啊!”程瑜星双眼认真地看着李云昭,真诚道,“我爹爹箭术可好了,有一次差点赢了大帅呢!” 李云昭不知道她说的“一次”“差点”有多少水分在,不过程辛的箭术确实不差,前提是只要不和汤大帅相比。 “是吗?”李云昭笑了笑,“箭术嘛,我以前学过一点皮毛,学得不好。” 程瑜星煞有其事地点头,赞同道:“就是不好学嘛,我总觉得我瞄准了的,但是一放箭出去,它就上天入地的,不听话地到处乱飞。” 一旁的习武场上,知春正拿着木剑,跟着令英学剑法。自她知道令英会武功之后,便缠着要学,李云昭没阻止,令英也没办法拒绝,只能哄小孩似的带着她玩一玩。 李云昭看戏一样,观赏着知春笨拙踉跄的动作,捻起了一颗肉厚皮薄,值脆甘甜的冬枣,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见知春脚打脚的扑通摔倒,李云昭乐不可支。 “笨死了。” 程瑜星也笑了,感叹道:“我瞧嫂嫂对知春可真好。” 李云昭瞧着知春,想到她少年时娇美如花的样子,微笑道,“她跟着我,吃了很多苦。” 程瑜星有些奇疑的看了看李云昭。她不是才嫁给汤予荷没多久吗?知春不是松风阁的下人吗? 还在侯府的时候,程瑜星见过知春,只是原本和现在的样貌有些不一样,她确切听到松风阁的下人唤了知春。 那时她还想,这个侍女的名字很好听。 程瑜星眼眸微动,不动声色地问道,“知春跟着嫂嫂很久了吧?” 李云昭想了想,垂眸道:“不久,不过一个月,不过时间长短并不能代表感情深厚,她与我有缘,我见她像见了自己的妹妹。” “嫂嫂有妹妹?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啊?” “兄弟姐妹倒是多,不过只有一个妹妹亲一些,其他的。”李云昭扯着唇角笑了一下,语气自嘲,“不过是连陌生人都不如,只盼着我早点死,抢我家产罢了。” 李云昭不大会向女子扯谎,所以她说的都是实话。 程瑜星见自己问错了话,便讪笑道,“对不起啊嫂嫂,我不知道……” “无妨,我已离家多年,与他们早就没有联系了。” 谁会和鬼有联系? 程瑜星彻底老实了,不敢再问她关于家世的问题。 傍晚时分,日暮落去,汤予荷再度空手而归,依旧没有寻到常陇的踪迹。 见他脸色郁郁不快,李云昭一边吃着虾肉云吞,一边慢条斯理道:“你这么找也不是个办法,他往山村乡野一钻,你上哪儿去找他?就算是海捕文书张贴出去了,也得等时间,等运气。” “天冷了,他总得找地方住,总得吃喝,我就不信他身无分文能跑到外地去。”汤予荷坐下来,用勺子舀起一个皮薄馅大,晶莹剔透的云吞,大口吃下。 李云昭见他吃得津津有味,便问道:“好吃吧?” “好吃。”他咀嚼咽下,握勺的手一顿,抬头看向李云昭,疑问道,“这不是厨房做的吧,你今日出门了?” 李云昭点点头,“我有个办法,或许能把常陇引出来。” “什么?” “他不是要找你寻仇吗?不如就给他这个机会,我出去……” “不听。”汤予荷话才听一半,就哼了一声,毫不犹豫道,“不许,不准!” 李云昭的目光略带戏谑地看着他,“你以为我要说什么?” 她的眼神似乎是在说,“你不会以为我为了帮你抓犯人,要以身犯险吧?你想多了,你有点自作多情了”诸如此类的话。 汤予荷问:“那你想说什么?” “想知道?”李云昭停杯放箸,站起身,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唇角勾起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如同强抢了良家妇男的恶霸,“吃饱之后,过来伺候我沐浴,我可以考虑考虑告诉你。” 汤予荷手指捏紧勺柄,旋即垂下头遮去脸上的表情,一副楚楚可怜,不堪受辱的模样,凄楚道,“云员外,你就放过我吧……” 李云昭简直被他精湛的演技所折服,手撑在桌子上,笑得花枝乱颤。 她一边笑,一边道:“你这小子好不识趣!” 汤予荷放下白瓷的汤勺,缓缓起身,朝她走去,搂了她的腰肢,一把将她抱起。 “做什么?” “云员外,我想通了。”他抱着李云昭往净房走去。 李云昭手臂环着他的脖颈,嫌弃道,“想通得太快了吧?这么容易摇摆不定的男人,最容易三心二意,我可不喜欢。” “那只能证明我想得够快。” 汤予荷单手抱住她,推开净房的门,屏风里边的浴桶已经备好热水,雾气袅袅升腾,其中融合着淡淡的草木和梅花清香。 汤予荷将她放在一旁的圆凳上坐着,半蹲在她面前,为她脱去鞋袜,大掌握住她白皙的脚丫子揉了揉,才幽幽问:“要按摩吗?员外。” 李云昭瞧着他,从容一笑,站起身抬手让他为自己脱下衣裳。 第110章 阳奉阴违 层层叠叠的衣裳褪下,汤予荷在她示意的目光中,将视线从她赤裸的身躯上收回,将衣裳一件件整齐地挂在屏风上。 他回头,又看着她,等待她的下一个指令。 李云昭睨了他一眼,放在从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打量她的宫女,是要受到责罚的。 “去试水温。” 汤予荷走到浴桶边,伸手在水中探了水温,又转头看她,眼神像蜘蛛丝一样盘绕在她身上,回道:“刚刚好。” 李云昭背靠着湿润光滑的浴桶边缘,鼻息间是一旁扦插在花瓶中的梅花香味,汤予荷握着木瓢舀了热水,慢慢往她的肩头淋下,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脸颊。 他在看着她,深邃的桃花眼中是毫不藏匿的欲色与渴求,只是他动作仍然安分,不曾有一分的逾矩。 忽然,他伸出手,然后轻飘飘地捻起她鬓边垂落的发丝,只是发丝。 李云昭不由的觉得有些好笑,汤予荷是这样的人,不进攻的时候,其实攻势是猛烈的。 “要擦背吗?”汤予荷贴心的低声问道。 李云昭闭上眼睛,懒洋洋的嗯了一声。她赐予了一个时机,很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玉珏被轻放在了凳子上,而后只觉水面晃动,哗哗一声入水声后,属于男人的雄厚的气息,渐渐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柔软微凉的薄唇轻啄她的脸颊,顺势移到她的唇瓣上琢磨,李云昭偏过头,明知故问道:“做什么?” 汤予荷将她捞进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结实有力的臂膀将她圈住,手掌抚在她光洁的脊背上,寸寸攀援,寸寸抚过,低声道,“擦背。” 略微粗糙的手掌磨过尾椎骨,带来一阵激流电击般的酥麻感,李云昭软软靠在他的肩膀上,胸口与胸口相贴,听到了属于彼此的心跳声。 李云昭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子,缓缓压下腰肢,直到温热的水填满了身体间的缝隙,她张口咬住他的下巴,俩人俱是哼出声音。 “明天陪我去逛一逛陵州城。” 汤予荷双臂在水中抱住她纤细的腰肢,紧紧禁锢住,呼吸渐重,低头在她肩窝上亲吻,把瓷白的肌肤印出红痕。 水上波涛滚滚。 他只顾着兴风作浪,搅动乾坤,不回答李云昭的问题。 “说话……”李云昭整个人被他用力圈在怀里,无法挣脱,声音堵在喉咙里像被揉碎了一样,一点点往外泄露。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从她的锁骨往下舔吮,李云昭的声音不觉中拔高,有些尖细,“汤予荷……你听不听我的?” 汤予荷有些无奈,她想要做的事情,只要提出来了,断没有当玩笑的。 这一番不过是她愿意哄他,赏他,要不然就算是骂他,抽他,他也得乖乖照办。 “知道了。”他喘息着,“但是在外面,你要听我的……” 末了,他加上了一句,“可以吗?” 李云昭道:“看情况……我不会让自己……” 汤予荷噙住她的唇瓣,流连地亲吻几下,低声道,“晚点再说。” 流花逐水的旖旎春事中,骤然插进来题外话,并未打乱他高涨的兴致,直到水凉了,他才将李云昭抱回卧房,团进被窝里相拥。 他嗅着她肩头的幽香,问道,“为什么?你怕我抓不住他么?” 李云昭道:“你已经一个半月没上朝了,你只是革职留任,不是辞官养老,再磨蹭下去,回去又要挨二十大板。” “我可以辞官。” 李云昭冷淡地斜视他一眼,反讥道:“你还可以去死,要不要去?” 汤予荷笑了笑,“那你愿意和我做鬼夫妻吗?” “滚——” 他笑了起来,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蹭了蹭,手指在锦被下钻进她绸缎光滑的衣摆里,流窜游走,嗓音低哑,在她耳边呢喃,“我还想要。” 好容易被准许碰她一次,怎肯轻易偃旗息鼓,善罢甘休。 李云昭气笑了,“你可以去死了。” “昭昭……” “闭嘴,睡觉。” “娘子……” 李云昭踢他,“去拿针线来。” “做什么?” “我要把你的嘴缝上。” 汤予荷愣了一下,粲然一笑,“跟你的嘴缝一起。” 李云昭又好气又好笑,咬牙笑骂,“汤予荷,你有病!” “我不是说过了吗,病入膏肓了,只有你是我的解药。”他说着肉麻至极的话,趁李云昭不备,翻身将她压制住,俯身堵住她即将破口大骂的嘴。 有道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清晨雾气弥漫,窗外的落叶上布满水霜,等着朝阳升起,晒去潮冷。 “侯爷又把夫人惹生气了?”令英从房间出来,和知春在门廊下小声说话。 知春并没听到李云昭骂人的声音,有些不明所以,“为何?” 令英道:“方才夫人醒来要喝水,我进去看见夫人是一个人睡的,侯爷不在房里啊。” 知春啧啧摇头,从善如流的对令英叮嘱:“今天少和侯爷说话,更不要帮侯爷说话,不然小心引火上身。” 令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李云昭浑浑噩噩,有些睡不醒,也有些睡不稳,有人往被窝里塞了两个汤婆子,她的意识才渐渐模糊,真真切切进了梦乡。 等她再醒来,已经是傍晚了。 “汤予荷人呢?”李云昭靠着软枕,低头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补气益血的参茶。 “侯爷说……”知春看了看她,有些犹豫不决。 “说。” “侯爷说他去抓捕犯人了,最迟五日回来,让姑娘不要担心……不要生气,有什么事情等他回来。” 李云眉目骤然冷下来,“还有吗?” “没,没了。” 李云昭端着茶杯的手微颤,脸上的表情愈发冷肃,乌黑的眸子里隐隐升起怒意。 折腾她一宿,结果起来人就跑没影了,感情是算计好了。 阳奉阴违,先斩后奏,真是好样的。 一如既往的奸诈狡猾。 “姑娘……”见她面色难看,知春弱弱地唤了她一声,问道:“饿了吗?要不要用晚饭?” 吃了饭之后,又是漫漫长夜。 李云昭又睡不着了,怀里抱着一个汤婆子,思绪满天乱飞。 她讨厌被欺骗,更讨厌等待的感觉,她很生气,很愤怒,可最终还是抵不过担心的心情。 这让她更加郁闷。 讨厌不能彻底,欢喜不能纯粹,恨不能,爱不够。 第111章 进山追捕 陵州地势高而广阔,外沿山川起伏曲折,是一处易守难攻之地。陵谷之中,常有断崖。 这日气温又降,小雨夹雪,雨珠挂在枝头叶间,凝结出冰霜。 山中树下,乱草夹道,寒气更胜十分。数名身穿甲胄的士兵用冻得发红的手,拨开树枝,无数水珠冰霜从枝头抖落,洒在他们的肩头脸上,厚重的棉衣,已经被雨水浸透。 一名士兵呼出一口热气在双手掌中,然后用力地搓了搓冰冷僵硬的手,眼看面前荆棘丛丛,团团盘绕的枝条上是数不清的尖刺。 这要从这里钻过去,不知道会被扎成什么样,估计得成了刺猬。 士兵打了个寒颤,心想,谁疯了会从这里钻过去? 就在这时,另一边忽然有人大喊:“有发现!” 众人循声望去,见到有人在一片树丛中,找到了一片灰色的布条。 一个将领走上前,从他手中接过布条,仔细地看了看,对众人高声道:“都过来,往这个方向找!” 他说完,捏着布条,大步流星地往营帐走去,撩开营帐门帘,面带些喜色地报道:“大人,找到了一条破布!估摸着就是常陇逃跑时,不小心被树枝剐蹭下来的。” “拿来。”营帐内坐着一个白面俊美的男人,正坐在矮小的交杌上,两条长腿摆开,面前的地上生了火堆,吊着一个煮着沸水的锅。 郑延走上前,将布条交给他。 男人拿着布条仔细翻看,又嗅了一下,在被雨水浸湿的脏破布条上,闻到了一股灰土沉重、刺鼻的气味。 是矿土的味道。 “是他。”他想了想,站起来问道,“在哪里发现的?” 郑延道:“大人请跟我来。” 走出营帐外,小雨淅淅沥沥,挂在树叶上的水珠凝聚,大颗大颗滴答落下,地面一片泥泞。 郑延将他带到发现布条的地方,然后把布条挂回原本的地方,在不算明显也不算隐匿的,在腿膝盖处的草丛位置。 众士兵正在挥刀,将密丛砍出一条可以通行的小道。 这已经是第四天了,从山外的村庄一个农民的牛棚中,找到常陇的踪迹,又从山外追到深山密林之中。 常陇从前做山匪,便是占山为王,对山林比一般人要了解得多。他一路钻道进山,天冷无食,便吃树叶填饥,毅力惊人,非常人能比。 汤予荷环视四周,目光落在众人略过,无人搜寻的一大片荆棘丛上,“此处为何不搜?” “这……”郑延擦了擦被水滴中的额头,向他解释道:“我看他是往那边跑去的,便叫大伙去那边搜……” 汤予荷回头看了他一眼,从他腰间拔出长剑,挥劈在荆棘从上,“给我仔仔细细地搜,一处都不要放过!” 地上的枯草树叶被士兵一路踏过,一点一点向更深处的山中寻去。 阴雨天,黑夜来得格外的快,还没到酉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山中四处黑漆漆的,树丛树影在火把光影外张牙舞爪,众士兵都已经回营帐休息,四周只剩下许多不知名动物的啼鸣吠叫。 主营帐中,郑延低声询问道:“大人,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 “在山林中他不敢生火,光喝冷水吃树叶,他撑不了多久的,我们若撤走,他定然是要回头。”汤予荷手上握着一个陶碗,低头喝了一口热水,“兄弟们也撑不了多久,就按我说的办。” 郑延凝视着眼前这张面容,那熟悉又陌生的轮廓、深邃而犀利的眼神,与已逝的主帅如出一辙。这种相似不仅仅停留在外貌上,更在汤氏儿郎与生俱来的威严和气度之中。 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驱使着他,去听从对方的每一个指示。 天光微亮,营帐驻扎地忽然发生一阵喧闹争吵。 有四五个士兵昏迷,高热不退。郑延找到汤予荷商量,希望能暂时停止搜索,将生病的士兵送回去治疗,等雨停之后再继续搜索。汤予荷却固执己见,不顾众将士的身体状况,坚持继续搜山。 “你他娘的算那根葱,不过是一个被革职的文官,也配来指使老子?用老子的兵,你不心疼,老子还心疼呢!要不是看在你是姓汤的份上,你以为谁愿意陪你玩猫抓老鼠的把戏!” 一阵剧烈争吵之后,郑延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让人抬了几个昏迷的士兵,怒喝道:“咱们走!” 天还没亮全,数百名士兵便撤离了山中,整个营地瞬间空荡荡,只剩下汤予荷一个人。 他坐在营帐里,沉默良久,而后握着剑,独自往山中深处寻去。 狗急跳墙,狗急了见到仇人,一定会扑上去撕咬。 山中的营帐能够遮风挡雨,有火堆,有水有粮食,对一个饥寒交迫的人而言,是极大的诱惑。 这一日,雨雪更大了一些,雨水落在身上,再有冷风袭来,冰冷刺骨。 汤予荷独自在树丛狭路中搜寻,一直到晚间,浑身都被淋得湿透了,只能无奈地拖着长剑,一步一步往营帐而去。 昏暗的树丛中,隐匿着一双阴冷狠毒的眼睛,一直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五日已过。 李云昭在将军府里等到第六天,汤予荷还没有回来。 汤颂撑着油纸伞大步走进廊下,收了伞抖去雨水,然后将伞放在门边,却站在门前踌躇不决。 屋子里,火炉里的热碳烧得正旺,烘得整个屋子都暖呼呼的,透着温和缱绻之意。 架在炭火上的紫檀茶壶中茶水慢慢沸腾,冒出滚热的雾汽。 知春用厚布裹住了壶把,将沸腾的热茶倒在茶杯里,放在茶碟上,呈到李云昭的手边,“姑娘,茶好了,小心烫。” 门外传来了令英的声音:“二公子,为何站在这里不进去?” 令英从雨中走来,将伞放下,抱着怀中几本书册推开门走进来,伸手拍掉身上的水珠,柔声道:“夫人,这是向二少夫人借的书册,都是些奇闻怪谈,还有一篇是讲鬼怪神仙的呢。” 她知道李云昭一向喜欢讲鬼故事,便觉得她应该会喜欢。 李云昭点点头,坐靠在铺了毛毯的躺椅上,手中正翻着一本《藏山记》,其中讲的是古山中的藏匿的宝藏,有无数人曾寻找到山洞门前,却一个接着一个全死在洞门口,白骨堆成山,始终没有人能窥探宝藏的秘密。 汤颂犹豫片刻,走进来,唤了一声:“大嫂。” 李云昭收起书,示意他落座,“有什么消息吗?” 知春倒了热茶,送到汤颂手边,汤颂接过,低头看了看,没好意思喝,回答道:“大哥……现在还在山里。” 第112章 快刀无情 “然后呢?” 汤颂握着茶杯,被她的乌黑的眼珠子看得气势越来越低,明明是平辈的身份,却好像被太姑奶奶看着似的。 他本想糊弄过去,可无奈李云昭的眼神太过敏锐,好像能将他看穿一样。 “大哥……一个人在山里,其他人都退到了山外, 我派的人想进山去,他没准。”汤颂心里也担忧,但又不能在李云昭面前显露出来,勉强地安慰道,“大哥做事一向胸有成竹,大嫂不必担心,他定然能平安回来。” 李云昭听完,拿起书低头继续看,有些过于平静地道:“我知道,他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汤颂看了看她的反应,不由问道,“大嫂一点都不担心大哥吗?” 李云昭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直言不讳地反问,“不是你让我不要担心吗?” 这人多奇怪,明明叫她不要担心,可见她真的不担心,又问她为什么不担心。 汤颂悻悻一笑,低头喝了一口茶水,口中琢磨着甘甜醇厚的汁水,沉吟片刻,忽然开口道:“其实,我很好奇大嫂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 听到他的话,知春捏着铁夹翻炭的手一顿,不自觉握紧一些。 令英也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蹙眉,有些疑惑,因为她好像也不太清楚夫人的来历,只知道夫人姓云,塬州人士,是行商的生意人,其他信息一概不知。 房中一时寂静,紧接着一页翻书声响起,李云昭不疾不徐地合拢书页,心中不由冷笑。 这个汤颂,自己不敢问汤予荷,也就敢趁他不在,来撬她的话。 “何必好奇,等你大哥回来,让他说与你听就是了。” 汤颂噎了一下,大哥只会说她是一介商贾之女,可这谁信?谁信! 真把他当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大老粗了? 她能面对杀人如麻的杀手毫不畏惧,甚至游刃有余地周旋。对满地鲜血和死人尸体视若无睹,甚至溅到脸上的热血,也只是抬手擦掉。 好像平生见惯了生死场面。 若她仅仅是商贾人家的小姐,那么得是经历过什么,才会有这样的处事能力? 不过……她人还不错,看起来并非奸恶之徒,还救了他妻儿一命。大哥既然决心要隐瞒到底,定然是有什么苦衷,他也就当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我开玩笑的,还望大嫂不要往心里去。”汤颂笑道,喝光茶杯中的茶,起身朝她拱了拱手,“瑜星还在等我,就不叨扰大嫂了,告辞。” 目送汤颂离开,知春转头看了看李云昭,见她重新垂下眼眸,面无表情地翻看手中的书册,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汤大人惹姑娘不高兴就罢了,这个二公子还这么没眼力见,往枪口上撞。 “姑娘。”知春轻唤了一声。 “嗯?”李云昭又翻了一页书,嗓音清冷。 “我给你耍个杂技。” 知春抓起了桌上的五个青黄相接的蜜橘,先抛弃起一个到半空中,而后一个一个添加,白皙漂亮的手指灵活婉转,蜜橘轮转着抛落在空中,形成一个圆形,像风车样不停的转,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好像有了生命一样。 令英看呆了,大吃一惊,不禁感叹道,“这不是挺灵活的吗,怎么拿剑的时候就这么笨拙?” 她的话音刚落,一个橘子便从知春手中飞了出去,而后如同烟火坠落,一个一个掉了下来,骨碌碌滚在地上。 知春双眉一拧,冲令英抱怨道,“都怪你!” “夫人。”令英举起双手,一脸无辜,朝李云昭求证道,“我什么都没干。” “就是你说话打扰我,不然我怎么会失误!” “你有点强词夺理了昂!” “你!”知春扭头看李云昭,撒娇道,“姑娘,你看她!” 李云昭看着她们如同顽童般拌嘴,摇头失笑,从头上摘下一对鎏金海棠珍珠发簪,一人给一只,无奈地哄道:“好了,都不准吵了。” 知春笑嘻嘻,抢过两只簪子往自己头上簪。 令英瞪大眼睛,怒道:“我的!” “什么你的,姑娘可没说。” 两人又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吵起来,说到激动之处,还在屋子里追逐打闹。 少女的笑声骂声夹杂在一起,灵玲动听,强行散去了屋中沉闷的气氛。 这日夜晚,雨忽然下大了。 满山都被淋透了,山谷中的河水流淌愈发湍急,山路泥泞湿滑,地势低的地方布满积水。 山中已经无处可躲了,除了这现成的营帐。 这对汤予荷来说是天赐良机。 他躺在临时搭起来的木床上,看着火堆的火渐渐微弱,没有起来添柴。 没过多久,火堆熄灭了,营帐内,只有剩余的炭火的一点微光。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雨水打在营帐的顶上,噼里啪啦的响。 夜半三更,有一黑影靠近了营地,雨声掩盖了他的动作和脚步声,他手中握着一把匕首,走到营帐门前,站了一会,并未直接进入。 片刻之后,他转身走到营帐的一角,用匕首割掉营帐的绑绳,而后围着圈将四个角依次割断。 这样,他不用进入营帐,就会知道哪个营帐里是有人的,只要那个人一动,他便可以扑上去弄死。 一个接着一个营帐塌落。 直到最中间的那座营帐,在四角绑绳被割断,篷布塌下的时候,里头忽然有个人影动了,似乎是想撑着营帐的顶篷钻出来。 常陇没有犹豫,握紧匕首便扑了上去,对准那个人影,隔着篷布凶狠地狂捅了数十刀。 每一刀都捅穿了篷布,再抽出来,带着血红的水。 很快,在他一记接着一记凶猛的攻击下,营帐中的人挣扎越发微弱,口中发出沉重又稀薄的喘息,抽搐几下,便如同山崩一样,轰然倒在地上。 常陇紧握着匕首的手缓缓松开,浑身仅剩的力气都被抽去,虚弱地坐在地上。 他太饿了,太冷了。 此时完全没有心思去看被他杀死的人长什么样,只是迫切地想要进食,杀掉一个人已经费掉了他全部的力气,站都站不起来,只能连滚带爬的往没有倒塌的营帐而去。 就在爬进营帐的那一刻,他被人一脚踩在背上,狠狠地踩在了泥泞的泥土中。 接着锋利的刀刃刺入他的后背,直破心脏。 只有一瞬间,甚至没有感受到太剧烈的疼痛,常陇便瞪着眼睛趴倒,便再无声息。 在山外等候的郑延有些心烦意躁,在营帐中来回踱步,走了好几圈,就在他准备掀开营帐走出去时,忽有士兵冒雨来报。 “汤大人从山里出来了!” 郑延撑了伞,朝从山中泥泞道路走去,见到了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从雨中走来。 他走上去为汤予荷撑伞,关切道:“大人没事吧?” 汤予荷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顺手从他手中拿过伞柄,从容不迫道:“这里交给你处理,我先回去了。” 第113章 窥见阴谋 郑延带着士兵进了山,挨个收起营帐,发现了两具尸体。 几人将被埋在营帐下的那个尸体抬出来,在火把的照耀下,看清了那人的状况,也看清了他的脸。 死状凄惨,身中十几刀,周身的泥水被染得一片血红。 他口中被塞了粗厚的布条,双手被捆绑住,身上拴着一根绳子,绳子另一头绑在营帐中支撑的柱子上。 此人两颊凹陷,消瘦憔悴,似长时间被囚禁,唯有那双死不瞑目的细长的眼睛,很是熟悉。 有士兵“咦”了一声,疑惑道:“这个常陇才几天便饿成这样了吗?” “这不是常陇。”有人回道,“你再看看,他连胡子都没有,而且脸上也没有刀疤。” “嗨,你们俩不知道?这是被汤大人蒙住头带进山的那个犯人啊!” 另一个士兵挤上前看了看,见到此人的容貌,便解释道:“我知道!是汤大人让我和老于去潭州府衙把他押来的,这是常陇的弟弟!” 说到此处时,另一具尸体被抬了出来。 众人看去,认出了这正是逃犯常陇,身上只有一个刀口,在左边后胸的位置,一击毙命。 两个人明显死于不同人之手。 众人在两具尸体上看了看,只觉有些毛骨悚然。 郑延看着士兵将两具尸体抬走,心中有些波动,本以为汤予荷将常耕押进山来,是为了引诱常陇来救自己的弟弟。 常陇一定至死也不知道,连捅十几刀杀死的那个人竟是自己的弟弟。这样的局面不知这是意外,还是汤予荷一早就设计好的。 若是设计好的,未免也太阴毒了。 郑延竟不由地想,幸好汤予荷没有接手汤家军。 …… 将军府中灯火阑珊。 汤予荷从马背上跃下,撑着伞进了府门,对迎上前的激动万分的门房吩咐道,“夜深了,不必声张。”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撑着伞,静静地回到院子里。 见到房内烛火依旧亮堂,便轻推开了房门。 李云昭慵懒地坐靠在躺椅上,长发垂散,素容皎洁,不着珠翠,身上披着纯白的狐毛大氅,怀里抱着一个汤婆子。手中正握着一本书,聚精会神地翻看。 听见声响,她掀起眼皮朝门口看来,见到汤予荷,目光冷淡,毫无波澜地道:“出去。” 汤予荷心中一颤,“昭昭……” 他站在门口,浑身湿透,脸色有些苍白,有风雨飘在他的身上,往前走一步就能进入温暖干燥的屋子。 可他却未抬脚,只是巴巴地望着她。 李云昭收回目光,云淡风轻道,“去沐浴更衣再进来。” 把地板弄湿了,还不是知春和令英来擦。 汤予荷暗暗松了一口气,看了看她,往净房走去。 等他清洗干净,换了衣裳回到卧房,李云昭还坐在躺椅上,手中的书册已经翻到尾页。 她没有抬头,将怀中被白毛鼠绒包裹的汤婆子略微提起来,汤予荷有些受宠若惊,连忙上前接过汤婆子,用冻得发红的手捂着,而后坐在旁边。 “事情办完了?” “差不多了。” 李云昭瞥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杀手的信息也查到了?” 汤予荷大张旗鼓,在城里城外搜寻常陇的踪迹,汤颂也没闲着,借着他闹出的阵仗,暗地里搜查杀手的来历。 是人总要吃喝,这杀手也不例外,只要进了城里,在哪里吃饭、留宿,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汤颂虽然绝口不提这些事情,但李云昭每日都去陪程瑜星,见他每日早出晚归,异常忙碌,也能猜一些。 汤予荷拿起桌子上散发清香的蜜橘,慢慢剥开果皮,“搜到了他住的客栈,不过此人谨慎,包袱里除了吃用的,就剩些金银,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一概没有,也没有搜到信件。客栈的掌柜说,他是在半个月前接待了那个杀手,也就是跟我们前后脚到的陵州。” 李云昭思索片刻,“难不成,是从京都一路跟着我们来的?” 汤予荷将清理干净的橘子送到李云昭面前,见她瞥了一眼又收回目光,犹豫地闻了闻自己的手。 他洗干净了,没有血腥味啊。 “我原本猜这个杀手和常陇或许有所关联,那日矿场才出事,我和阿颂都不在府里,他偏偏就来了。” 汤予荷将橘子果瓣丢入口中咀嚼吞咽,慢条斯理道,“不过我搜了常陇的身,也什么都没发现,兴许就是巧合吧。” “巧合?”李云昭斜睨他一眼,微微眯起眼睛,将书册重重放在桌上,冷不丁道,“拿出来!” 汤予荷被她吓了一跳,满脸无辜茫然,“什么?” 李云昭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双乌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一字一句道:“拿出来。” “我没……”他刚张口,李云昭打断他的话,“你骗我的事情,我还没跟你算账,要不想说,那就滚出去。” 汤予荷愣了愣,叹了一口气,从衣袖中取出一枚铜钱,放在桌子上,老实巴交的道:“这是从常陇身上搜出来的,杀手的包袱里有一枚一模一样的,在阿颂那里。” 李云昭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的动作,又抬眸看着他,眉目越发冷冽。 汤予荷对上她的视线,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被诈了。 她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搜出东西,只是吓唬他,没想到还真把他吓出来了。 李云昭凶恶地瞪了他一眼,拿起桌上的铜钱,仔细地看了看,发现铜钱上铸有“开元通宝”四字,但是“元”字中间,多了一点,串成了一个“无”字。 “这个‘无’是何意?” 汤予荷摇头如拨浪鼓,“我也不知道。” 李云昭将铜钱放下,取出帕子擦了擦手,“看来你们家仇家还不少嘛。” 你们家…… 汤予荷瞥了她一眼,目光略有些幽怨。在她的内心,似乎从未曾真正走近他的身边。 “既然是从京都来的,那想必和朝堂脱不了关系……”李云昭沉思半晌,问道,“你知道是谁吗?” “我不太确定。” 李云昭听出来了,汤予荷的不太确定的意思,就是他心中已经有怀疑的对象了,只是还没找到证据证明而已。 见他并不愿意往下说,李云昭从摇椅上起了身,往床榻走去,在里边躺下,拉着一张被子将自己裹起来。 汤予荷走到床前,看见床上有两张被子,是分得泾渭分明。 她果然是生气了。 瞧着她长发散在枕上的后脑勺,汤予荷有些手足无措,伸出手隔着被子抱住她,语气哀求,“……我知道错了。” 李云昭哼笑一声,不为所动。 “真的。”汤予荷可怜兮兮道,“山里好冷,这几天一直下雨……” 他一边说一边抽鼻子,声音有些沙哑,“我感觉好难受,你摸摸,我是不是发热了?” 李云昭心里有气,完全不吃他这一套,冷酷无情道:“要么闭嘴睡觉,要么滚出去。” “昭昭……” “滚——!” 第114章 若即若离 汤颂虽然打了一场大胜仗,被皇帝赐封渡北大将军,或许因为他太年轻,或许因为他并非汤大帅的亲儿子,一直以来,军中的几个老肱骨对他都不太服气。 不知为何,经过这几日,汤颂再去军营,发现自己在军中的威信越发稳定,汤大帅留下的几个老将军,莫名其妙地听话得不得了,他说一,他们绝不会再提二。 还有两个一直在惋叹汤予荷没有子承父业的老顽固,都闭口不提了。 而汤予荷借着清除掉常陇一事,一石好几鸟之后,成功地惹怒了李云昭。 她在明面上对他没什么好脸色,私底下更是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把他赶到别的厢房住,连同床异被也不能拥有了。 汤予荷抓心挠肝,好不苦恼。 连日的雨水过后,天色终于晴朗。在陵州耽搁了半旬,终要启程返回京都。 为了确保程瑜星能够平平安安地抵达京都,队伍中带上了一直给她看诊的戚大夫,如果途中程瑜星身体有不适或者突发什么状况,也能及时得到治疗和照顾。 汤颂加派了十二个士兵护送,还将身边最得力的两个亲卫派给了程瑜星。 将军府一行人加上汤予荷带来的护卫,队伍足有五十余人。 队伍浩浩荡荡地从城门出来,汤颂骑马跟着送了三十里路,恋恋不舍地追着程瑜星,恨不能跟她回了京都。 直到程瑜星无奈地从方窗探出头,朝他摆摆手,大喊道:“回去吧!要照顾好自己,想我就给我写信——” 汤颂勒住缰绳,看着队伍渐行渐远的影子,眼眶微红,一个九尺大汉,脆弱得好像几乎要哭出来。 随着所有珍重的话都说出口了,心中也变得空荡荡的,好像被挖去了一大块。 今日一别,他们或许要等到孩子生出来之后,夫妻俩才能再相见了。 虽然万分舍不得,但也是无奈之举,汤颂年底军务繁忙,无法两面顾及,程瑜星的孕期月份越来越大,他一个人照顾不好她,只能忍痛将她送走。 程瑜星放下车帘坐回位置,眼睛瞬间就红了,抿紧唇低头,捏着手帕,默默擦了擦流下来的眼泪。 她抽了抽鼻子,朝李云昭道:“让嫂嫂见笑了。” 李云昭感慨道:“苦了你们,总是聚少离多。” 程瑜星苦笑着摇了摇头,眼中泪光晶莹,“从嫁给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会这样,我爹爹也是个将军,从前我娘亲带着我,也是这样过来的。” “我们一年见不到爹爹几次,娘亲知道这样的日子难熬,不愿意我再嫁给武夫重蹈覆辙,但是......那又如何呢?谁让我喜欢他。” “之前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为一点小事,争吵闹别扭,这会儿分开了,倒是难舍。”她说完自己,看向李云昭,拐弯抹角地婉言劝道,“能在一起的日子,一定要珍惜啊。” 李云昭笑了笑,没听进去。 生气就是生气。难道知道明天要死了,今天就开始等死,不吃饭不喝水了吗? 况且汤予荷不是不知道她气什么,而是明知故犯。 夜里搭了营帐,李云昭才要睡下,门帘便被掀开,汤予荷端着一个铜盆进来,盆里装着烧热的水。 他并未言语,只是走到矮榻边,在交杌上坐下,用柔软的巾帕沾水拧干,然后默默递到李云昭面前。 看着散发热气的干净巾帕,李云昭接过来,擦了擦有些冰凉的脸和手,还给他之后,便要躺下。 汤予荷出声道:“洗脚。” 没等李云昭反应,他就自顾自地将她的脚从被子里拉出来,扯去浅白罗袜,手掌握着一双白皙的脚没入热水之中。 骤然触到有些烫的热水,李云昭挣了一下,从水中抬起脚,嗔怒道:“烫死我了!” “你的脚总是这样冷,泡一泡热水才好入睡。”汤予荷捏着她的脚,哄小孩似的哄道,“没那么烫的,一会儿就习惯了。” 李云昭哼了一声,将脚重新浸入水中。汤予荷便握着她泛红的脚底,轻轻揉捏起来。 李云昭的脚底有些怕痒,忍不住蜷缩脚趾躲了躲,制止道,“不用捏!” 汤予荷只好收了手,往上摩挲清洗她的脚踝和小腿。她不动了,静静地等着他洗完,然后看着他将她的脚放在自己的腿上,拿了干燥的帕子,认真地擦去流淌的水珠。 他不像是在擦她的脚,倒像是在擦净一尊神像,长长的睫毛倒垂着,像一边的蝴蝶翅膀,鼻梁高挺,浅色的薄唇抿着,心无旁骛,又虔诚无比。 李云昭脑海中出现一个句话。 “山黛远,月波长,暮云秋影蘸潇湘。醉魂应逐凌波梦,分付西风此夜凉。” 世上有无数首称赞荷花的诗词,但没有一首是称赞汤予荷的品节,也没有一首不是称赞他的颜色。 “行了。”李云昭将脚收回来,钻入被窝中,只留给他一个沉默无言的背影。 汤予荷端着铜盆出去,过了一会儿,再次折返回来,脱了外袍便挤上矮榻,在被子下摸索着,长臂圈住了李云昭。 李云昭动了动,刚想推开他,又想,她很冷,便就此算了。 汤予荷安分了片刻,轻轻浅吻她的发梢,轻声道:“昭昭,原谅我吧。” 他做错了事情,她没有骂他,没有打他,只是不理睬他。 这让他忽然惊慌起来。 “昭昭……和我说句话,”这样沉默无声的李云昭,让汤予荷有些喘不上气,“求你。” 李云昭翻了个身面对他,伸手捏住他的脸狠狠地蹂躏了一把,直将他的脸揉得变形,眼中有些怒意。 她生气,生气,生气! 他既然已经有了对付常陇的打算,明明可以说清楚事情,不愿意让她掺和可以直说,却要点头答应她之后,留下只言片语,悄悄离开。 他是故意让她等待,给她制造惊慌,让她担忧。就是想验证,想知道,她到底有多在意他。 不过汤予荷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还把李云昭惹急了。 李云昭恶声恶气地道:“汤予荷,我告诉你,如果你死了,我不会留在汤家,也不会留我的名字在你汤氏的族谱上,更不会给你守寡。如果你残了,我不会要一个残疾的男人,别指望我会守着你,天高水长,我自有去处。” 汤予荷的脸被她揉得有些泛红,蹙着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汤予荷心中不由刺痛,像被抽丝剥茧一样,若隐若现的疼起来。 桃花眼中凝滞了水色,深沉幽远,带着咬牙恨齿的意味。 他心道:“做梦,做梦!什么天高水长,见鬼去吧,想让我放手,除非死。” 他心里这样怨恨地想,嘴上说的却是软绵绵的话:“我不会了,你原谅我。” 第115章 故人相见 因为顾及程瑜星的身体,担心她吃不消,队伍走得并不快,从陵州回到京都整整走了十日。 回到京都的那一天,天上毫无征兆地降下一场大雪。 鹅毛大雪从云层中飘落而下,起初只是零星一些,不过半个时辰,便化作了铺天盖地的雪幕,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淹没。 就在快要抵达城门之际,不远处有一辆马车停滞在路上。 走近一看,原来是这辆马车的车辕断裂,停在路上无法前行。汤予荷骑在马上,率领队伍从旁边路过,正巧见到了从马车下来,一个穿着珠光宝气的丰腴美人。 余光一闪而过,虽只有一面之缘,汤予荷还是认出了她。 他勒紧缰绳驭停马儿,出声叫道:“杨姑娘!” 杨水淼正要对车夫发火,骤然听到一道声音,抬头看了看他,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面前的是什么人,诧异道:“汤侯爷?” 马车忽然停下,李云昭有些疑惑,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正要出声询问,车门便被打开了。 汤予荷从车外探进头来,桃花眼弯了弯,讨好地笑道:“你猜我碰见谁了?” 没等李云昭开口,杨水淼就先在车外唤道:“云昭!” 李云昭听到声音,连忙起身推开挡在车门的汤予荷,看见站在一旁的杨水淼,惊喜不已,“水淼姐姐。” 杨水淼道:“我正要进城去,谁知道车坏了,还好碰见你家侯爷。” 外头的雪纷纷扬扬,落满了她的鬓发肩头,李云昭急忙招呼她上车,“先上来,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说。” 咔哒一声,车门被关上,汤予荷看着面前无情紧闭的车门,扫了扫眉间落的雪花,无奈转身去骑马。 李云昭帮杨水淼拍掉肩上的雪,脸上带了笑容,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杨水淼拢了拢衣领上的绒毛,微微垂下眼眸,一本正经地道,“我来京都做生意啊。” “做生意?”李云昭笑吟吟地盯着她,挑了挑眉,戏谑道,“你敢不敢看着我再说一遍?” 这个时节,有什么生意好做?还非得从奉姑跑到京都? 杨水淼轻咳一声,略有些不好意思,嗔怪道:“哎呀!你别管了,反正我就是来做生意的。难道只准你们来,就不准我来吗?” “做生意好。”李云昭哈哈一笑,露出一排白牙,点头神秘兮兮地道,“一会儿我给你介绍一个大客户!” “什么大客户?”杨水淼不明所以。 队伍进了城,李云昭却叫赶马的车夫拐弯,从队伍中脱离,往不同的方向而去。 汤予荷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见她乘坐的那辆马车慢慢远去,眸子里闪过一丝失落无奈。 半个时辰之后。 马车晃晃悠悠的停下来,杨水淼推开车门,踩着方凳小心走下车,抬头望向面前的府门的匾额。 ——方宅。 “这是……”她回头看了一眼李云昭 满脸疑问。 “自然是见大客户咯。”李云昭撑开伞遮去头顶的雪,笑嘻嘻的拉着她往门口走去,走上石阶,叩开紧闭的大门。 一个裹着围脖穿着厚衣的老头打开了门,不断地搓着双手,打量了二人一眼,问道:“二位姑娘,有何贵干啊?” “方鱼年在家吗?我是他义妹。”李云昭指了指杨水淼,简言意骇道,“这位是他未婚妻。” 杨水淼瞪大眼,拧着眉对李云昭低声道:“你又胡说八道!” 老头惊奇地又看了看二人,扬起稀疏的眉,哎呦一声,乐颠颠道:“当真吗?您二位贵姓?如何称呼?” “我姓云,这位姓杨。”李云昭又问道,“方鱼年在不在家?” “在在在,今日大人休沐在家,没有出门呢!” 老头一边热情洋溢地迎俩人进门,一边自来熟地解释道,“我啊,从前我就是给方大人看家护院的,这不,他忽然走了两年,说是去外地做官了。一个月前听说他回到京都了,我就又回来给他看门。我年纪大了,没地方愿意要我一个老头子干活,好在方大人不嫌弃,给我一口饭吃。” 穿过石门往里走,一路进了前院,老头又道:“方才有几个官员大臣来了,这会正和大人在前厅说话,他们在谈正事,我也不敢去打扰,一会他们谈完了,我再……” 说话间,正厅紧闭的门忽然打开,有几个人陆续从中走出来。 李云昭抬眸望去,视线穿过口中不断落下的雪,隐隐看见为首那人的样子,而后一个、两个、三个……她目光微动,脚步顿住。 为首的正是林效、后头还有卢睿林、秦争、甘宝全……全都是老熟人。 老头低声道:“哎,他们出来了。” 几人撑了伞,从廊下迎面走来,李云昭拉着杨水淼,往旁边撤了两步让开道路,微微压下伞沿。 等他们走到面前时,老头笑着恭送道:“诸位大人慢走。” 朝堂所有人都知道方氏早已经落败,而方鱼年一直以来都是孤家寡人一个,骤然见到他的宅子里忽然出现女子,几人都有些惊讶,不由多看了二人几眼。 林效脚步慢了下来,有些好奇地问道:“二位是……” 老头回道:“这是方大人的未婚妻和义妹。” 甘宝全满脸惊讶,“方兄订婚了?这事怎么都没听他说啊!” 方鱼年屋子里听到动静,大步走出来,蓦然看见李云昭和杨水淼,不由愣了一下,快步上前道,“你……你们俩怎么来了?” 秦争笑着调侃道:“鱼年兄,你这不仗义啊,有这么漂亮的未婚妻也不介绍介绍?” “就是!”站在最旁边的卢睿林也开口,调笑道,“亏我们几个还四处帮你相亲呢!你这闷声不响的,可叫我们费力不讨好。” 杨水淼被几人说得满脸俏红,是骑虎难下,难为情地瞥了方鱼年一眼,解释不是,不解释也不是。 方鱼年和她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垂头敛眉的李云昭,瞬间心知肚明,有些无奈地开玩笑道:“各位贤兄,这是在奉姑定下的事情,你们没问,我怎好显摆啊?” 他说完又转头看向杨水淼,叹气道:“怎么忽然来了?也不给我写封信,我好派人去接你啊。” 众人闻言了然,识趣地拱手告辞。 林效却在几人之后停了脚步,看向李云昭,忽然道:“上次在酒楼,唐突了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方鱼年闻言,眼神在林效和李云昭身上转了一圈,笑道:“你们见过?” “我没记错吧?”林效问道。 李云昭握着伞柄,手指微微收紧,笑答道,“公子好记性,上次不知你是鱼年兄的朋友,下次再去望铭轩,报我……报我鱼年兄的名字,一定给你打折优惠。” 她本意是想敷衍过去,谁料林效却不依不饶道,“报老板的名字岂不是更好?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云,”李云昭面上露出淡然的笑容,“云昭。” 林效的脸色微变,眼中转瞬间似有万千变化,重复道:“云昭?” 第116章 是我的夫人 李云昭从容不迫,微笑道:“云彩的云,朝阳的朝。” 见情形不太对,方鱼年连忙打岔,招呼道:“外边冷,先进屋吧。” 李云昭礼貌地朝林效颔首示意,和杨水淼往屋子走去,方鱼年则转头朝林效下逐客令,皮笑肉不笑道:“林大人,我就不送了,你慢走。” 屋内炉火温暖,隔绝了风雪,李云昭跟进了自己家一样,大喇喇的找了个暖和的地方坐下,取出新的茶杯,倒了两杯茶水,一杯递给了杨水淼。 杨水淼接过茶杯,见方鱼年从门口进来,窘迫地解释道:“方大人,刚才那是误会……” “不碍事的。”方鱼年笑得善解人意,而后悠悠看了李云昭一眼,明察秋毫,“我知道定然不是你说的,你脸皮没那么厚。” 杨水淼讪讪一笑,脸颊有些红。 某厚脸皮的人嘁了一声,有些不屑。 她扭头看了二人一眼,见他们两个站得笔直,如同隔了楚河汉界,一副生疏尴尬的模样。 李云昭决定先走为妙,给他们一点独处的空间,喝了一杯热茶,便起身道:“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你这就要走?”杨水淼愣了愣,有些无措。 李云昭啊了一声,不打算掺和他们俩之间,一边往外走去,一边摆手道,“你好好休息,有事……有事找鱼年哥,别找我,下次有空,请你去我的酒楼喝酒。” 等她走出门,方鱼年也跟着她出去。 李云昭瞥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回事啊?” 她指的是林效一行人为什么会来找他。 方鱼年帮她撑伞遮雪,低声回道:“陛下把兵部三千虎林卫调到京畿兵马司,但总指挥使原曹元雄上任没多久,就忽然暴毙在家,仵作检验过后,得出的结论是他原本就有心病,是心悸而亡。如今这个职位空缺,廖氏一党便想争这个位置,陛下为了此事很是烦恼,曾找过我们几个去问话。” 所以林效几人来找他,是为了商量如何为陛下分忧。 李皎虽然励精图治,稳坐高堂,但是也并非没有阻碍与旁系分权。 廖氏,是当今皇后的母家,其父廖峥任当朝太尉之职。 前朝时期,太尉一职执掌全国兵马,掌管天下军事。 不过自李云昭的曾曾曾祖父之后,太尉的实权已经被削得七零八落,太尉如今虽是朝中高官,并无掌握军事的权利。 李皎还是亲王的时候,其实娶了一个王妃,是太医署太医令冯凭的女儿冯明月。 当年李皎代李云昭中的毒,是冯凭和冯明月父女倾尽心力,为他医治拔除的。 冯家只是小门小户,冯凭不过六品医官,而廖氏是京都名门望族,与李皎的本家有姻亲关系,拐着弯的也算是皇亲国戚。 碍于各方权势,李皎登基称帝时,只能被迫贬妻为妾,改立廖太尉的女儿为皇后。 而作为原配妻子的冯明月只得了一个嫔位。 廖氏在宫中有皇后与小太子作为筹码,其野心愈发膨胀,可谓路人皆知,朝堂上对廖太尉献媚攀附之徒亦不在少数。 “那现在是什么形势?”李云昭问道。 从拱门穿过,方鱼年沉吟片刻,如实道,“让汤予荷做好准备吧,我猜,这个兵马司指挥使非他莫属了。” 李云昭闻言,微微皱眉,“他要让汤予荷去做这个出头鸟?” 方鱼年没有遮掩,嗯了一声,“我看陛下的态度,是舍不得裁了这支臂膀,二十杖责不过是略施小惩,左右还是要重用他的。再有,放眼看去,他是最好的人选了……如果是你,你不会选他吗?” 李云昭只是哼笑一声。 “别说这种话啊,我就问问,其他的可与我不相干。” 对于朝堂的事情,李云昭心里很清楚,自己能不沾手就最好不沾手。 毕竟方鱼年和汤予荷都会向着她,若她置喙朝中事,他们难免会潜移默化,潜意识的效忠她而不是效忠李皎。 这会给朝堂埋下隐患。 “你和林效见过?”方鱼年又问道。 “上次在酒楼撞见了。” “他是不是怀疑什么了?总觉得他有点怪。” 李云昭叹气,“还不清楚。” 俩人一路低语,走到门口,却见门檐下正站着两个人,竟是汤予荷与林效。 他们正说着话,扭头看见了满天的雪花中,有两个身影走来。 雪中走来的男女共撑同一把伞,举止熟稔,落落大方,毫不避嫌。 汤予荷微微眯了眯眼睛,眼中有丝冷意一闪而过,俊脸上浮现幽怨之色。 就在此时,林效也将视线转移到了李云昭和方鱼年身上,目光犹如深沉的湖水一般,平静却又充满了探究的意味。 气氛顿时有些微妙起来。 方鱼年率先开口:“林大人,怎么还没走啊?” “出来正巧碰到汤侯,便说了几句话。”林效沉着地看了李云昭一眼,笑问道,“汤侯说来等人,莫不是等的就是云姑娘?” “什么云姑娘?”汤予荷轻笑了一声,走上李云昭面前,宣示主权似的,伸手掸去她披着的大氅上沾的雪霜。 “这是本侯的夫人,林大人可别叫错了。” 林效神情平静,没有表现出一丝惊讶。 汤予荷请命查理桐山皇陵一案时,就说过方鱼年的义妹是他的未婚妻。 所以在望铭轩认出这个所谓的云姑娘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这便是汤予荷火急火燎,三日内便仓促娶进门的妻子。 不过重要的是,他看到了她手腕上戴着的红绳。 林效还记得,当初他追寻一个闯入六合司的小贼时,汤予荷从花柳巷带走了一个女人,虽然没有看清那女子的样貌,但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她手上就是戴了一条这样的红绳。 他接的是自己的未婚妻,为什么要说谎?是想要掩盖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 让林效更疑惑的是,方鱼年和汤予荷这两个没有理由搅和在一起的人,为何都与这个女子关系密切? 为什么她给他的感觉,那样奇妙,那样熟悉,就好似认识了很久。 真是……好奇怪的女子。 林效朝李云昭拱手行礼,彬彬有礼道:“原来是夫人,林某冒昧了。” “是汤夫人。”汤予荷纠正道。 他握住了李云昭的手,毫不客气地从方鱼年手中拿过油纸伞,淡淡道,“回家吧,方才母亲没见到你,把我骂了一通。” 李云昭没来得及和方鱼年告辞,就被他半搂半推着带出门,她走上马车,正要回头看一眼,汤予荷挡住了她的视线,不悦道,“还看什么呢?” 俩人坐进马车,车夫御马前行,车轮滚动起来,从方宅门前驶离。 李云昭睨了汤予荷一眼,问道:“你来做什么?” 她不就是送杨水淼来见方鱼年吗?他至于还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一趟吗? 看着她跟看案犯似的,她还会跑了不成? 汤予荷看了看她,不咸不淡的解释道:“雪下大了,母亲没看到你回去,很担心,所以才叫我来接你的。” 李云昭沉默片刻,哦了一声。 俩人没再开口说话,马车内安静了一会儿,李云昭忽然猛地打了两个喷嚏,汤予荷见状,立即解下身上的披风给她裹上。 李云昭制止道:“不用,我不冷。” “还不冷?”汤予荷瞪了她一眼,手掌合在一起搓热,抚上她冰凉的脸颊,抱怨道,“那么大的雪,非要自己来,早知道看见姓杨的,我就不告诉你。” 第117章 不虞之隙 李云昭不以为然,一把拉开他的手,“没这么娇气。” 汤予荷瞧了瞧她的冷脸,慢慢收回手,落寞地垂下眼眸,原本是紧挨着她坐,默默往旁边挪了挪,赌气似的与她拉开距离。 李云昭觑着他的动作,挑了挑眉,慢条斯理道:“怎么,生气了?” “生什么气?”汤予荷偏头不看她,“我为什么要生气?” 李云昭笑而不语,目不斜视地审视着他,目光悠长冷静,如同把他自内而外地拆开看穿。 从看见她和方鱼年撑伞出现时,他那眼神就像藏了一百根针芒,恨不得把方鱼年刺穿,那是不加掩饰,故意的。 生怕李云昭看不懂他生气似的。 想让她哄? 李云昭偏不如他的意,悠悠道:“鱼年哥刚置办的宅院,家里冷清,就一个门房两个小厮,还有个做饭的厨子,少了些人气,我想着快要到新年了,有空便帮他添置一些物什,招买几个仆从,到底是朝堂二品大员,太寒酸了叫人笑话。” 汤予荷震惊地转头看她,才不过进去一会儿,她就已经把方鱼年家里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了? 他侯府有多少人,有多少个院落她都未必知晓。 侯府大大小小的事情她都没管过,竟然要去帮方鱼年去打理家宅? 汤予荷的心蓦然凉了大半,蹙眉看着她,用力攥紧了衣袖,咬牙道:“你不是把杨水淼送过来了吗?怎么这些事情还用得着你操心?” 李云昭淡淡道:“她不是刚来京都嘛,人生地不熟的,做事自然没有我方便。” “不准。”汤予荷气急,冷声道,“我不准你去。” 见他真的生气,李云昭也毫不收敛,挑衅道:“我还要你准许?” 他一再试探,惹她生气,她自然就能报复回去,不过礼尚往来罢了。 汤予荷气急败坏,转头朝外边赶车的车夫大喊:“停车!” 马车晃悠悠停下,李云昭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心中琢磨道,汤予荷还敢把她丢下去不成? 谁料汤予荷起了身,气冲冲地推开车门跳下去,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朝前走去。 他没撑伞也没带披风,洁白的雪落在他发上肩头,一身霁月色的衣裳几乎被白雪掩去。 李云昭忍俊不禁,对车夫吩咐道,“跟着他。” 一刻钟之后,李云昭打开小方窗从车里望去,见到汤予荷还在闷头冒雪而行,满头黑丝沾了白雪,身姿挺拔却失魂落魄,又倔强又清冷的模样瞧着十足可人怜。 马车慢慢跟在他身边,李云昭靠在窗边问道:“不冷吗?” 汤予荷脚步一顿,抬头看了她一眼,默然道:“再怎么冷也不比心里冷。” 他说完,又接着继续往前走,长袖被风吹得飘动,瑟瑟发抖,捂嘴咳了咳。 上兵伐谋,攻心为上。 这招用的妙。 冷硬心肠如李云昭也不由的心软,有些无奈,叹了一口气,叫车夫挡住他的去路,轻声道:“上来。” 见他停下脚步不动,李云昭加重了语气,“快点上来。” 汤予荷仰头面无表情地看她,冷得脸色唇色一样苍白,眨了眨眼睛,眉睫上沾着的雪花便飘然落下。 对李云昭装可怜这种事情,于汤予荷而言,如行云流水,信手拈来。 不用做什么,只要眼巴巴地看着她就够了。 李云昭也确实吃他这套。放在从前,在她问鼎巅峰,大权在握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低三下四,这么奴颜婢膝地讨好过她。 那时候他还很倨傲,尊严和骨气高高举起,一样都不能少。 如今他却能把自己放在最低处,与尘埃同等的位置。是什么把他磨砺成这样?李云昭无从得知。 她道:“再不上来,我就走了。” 汤予荷见好就收,在车夫难以理解的目光中,径直上了车。 他坐在李云昭旁边,带来一身寒气,李云昭从衣袖中掏出尚带有体温的帕子,扔到他脸上,“擦擦吧。” 汤予荷捏着帕子扫了扫脸上的霜雪,闷声道,“你能不去吗?实在不行,我派人去办就是了……你总跟他走这么近,我受不了。” 李云昭微微蹙眉,“我怎么跟他走近了?来京都这段日子,我才见了他三次,拢共说不了几句话。” 汤予荷道:“四次。” 李云昭张了张嘴,无言以对,沉默半晌后,越想越不对劲,恶狠狠地指着他的心口道,“四次五次,还是一百次又怎么样?我和方鱼年有没有事,你心里最清楚!” 他们之间要是有什么,在奉姑朝夕相处一年,早就捅破窗户纸了,还轮得到他在这里质疑? 李云昭不知道汤予荷心里怎么想自己和方鱼年,一时察觉过来,只觉又愤怒又委屈。 “汤予荷,你敢这么想我……” 她眼睛泛红,泪光在眼眶里打转,咬着牙,羞恼不已。 汤予荷顿时惊了,手忙脚乱地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你和他走太近……我知道他以前是你的书侍,你和他以前是很亲近……我的意思是,我们已经成亲了,你能不能别把心思放他身上……” 他想要解释,却只达到了越描越黑的结果。 李云昭本来已经快要消气,怎料他一句话又把火焰点了起来,回到侯府,率先下了马车,甩袖往松风阁而去。 见她冒雪而来,有侍女撑着伞匆匆上前,小心地为她挡去风雪。 她走得很快,侍女悄悄觑着她的脸色,却见她眉头紧蹙,眼眶泛红透着一层水雾,看起来又气又委屈。 侍女不由有些胆战心惊起来,走了好长一段路,才犹豫不决地禀道:“大夫人、二夫人和二少夫人还有三小姐现在在花厅说话,您要不要过去?” 李云昭慢慢停下脚步,在原地站了一会,回头朝身后看去——汤予荷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见她回头,便快步走上前。 “昭昭……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他一路上一直在解释,李云昭听得厌烦,怒道,“你给我闭嘴!” 汤予荷沉默了。 李云昭调整好心态,卷起衣袖擦了擦眼睛,深吸一口气,款步往花厅走去。 第118章 久别的相认 花厅内,垂下的门帘隔绝外头的风雪,厅内起了铜炉,炉内炭火旺盛,小方桌上的红釉柳叶瓶中插着几束腊梅,馨香通透的香味萦绕在整个屋子里。 岑夫人和梁夫人正说话聊天,汤漾则坐在程瑜星旁边,斜着身子与她小声窃窃私语。 有侍女挑开门帘进入,走到厅前,禀道:“侯爷和大少夫人回来了。” 话声才落,李云昭和汤予荷从门外进入,齐齐走上前。 李云昭双手抱合至胸前,垂头躬身屈膝,盈盈行礼道:“见过母亲、二婶,请母亲万福金安、请二婶万福金安。” 汤予荷亦拱手恭敬道:“母亲,二婶。” 程瑜星和汤漾连忙起身还礼,同声道:“大哥,大嫂。” “好,快坐吧。”岑夫人瞧着李云昭,满目慈爱,朝她道,“昭儿,到母亲这来。” 李云昭看了看她,垂眸走到她旁边坐下,顺从道,“母亲。” 岑夫人见了她,眼里再容不下其他人,握住她的手抚了抚,只觉柔软冰凉,哎呀一声,心疼道,“手这么凉,冻坏了吧?” 她转头朝身旁的侍女吩咐道,“快去拿个汤婆子来。” “用我的吧。”汤漾见状,笑嘻嘻地将手中的汤婆子送到李云昭面前,大喇喇地道,“我这个鹿皮子里包了青鸭绒,又暖又软,我抱着手都热了。” 将汤婆子塞进李云昭手中,汤漾好奇问道:“大嫂,听二嫂说,你们在陵州遇到盗贼了?” 李云昭愣了一下,点头道,“一个小贼而言。” 几人听了程瑜星说起陵州的事情,虽然她说的云淡风轻,当作笑话一般,但在岑夫人和梁夫人听来是心有余悸。 两个弱女子遇到这样的事情,而且程瑜星还怀着身孕,光想想就令人一阵后怕。 梁夫人看了看程瑜星,又看向李云昭,想起上次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地指着她鼻子骂,一时有些心虚,干笑道:“这次真是多亏你护着瑜星了,要不是你和盗匪周旋,报信给阿颂,我真是……” 她拍了拍胸口,双手合十,念了两声,“阿弥陀佛,佛主保佑。” 李云昭有礼地回道:“都是一家人,二婶不必见外。” 程瑜星失笑,豪迈道:“母亲,咱们将门世家,还怕小小匪贼不成?要不是我大着肚子不好动,非一刀劈了那贼人不可!” 汤漾小鸡琢米地点头,附和道:“就是就是,一个小贼怕什么?就是千军万马,咱们家也不怕的。” 梁夫人瞪了她一眼,嗔怪道:“你也就敢在家里说这种大话。”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厅内热闹起来。 聊了一炷香的时间,梁夫人便带着女儿和儿媳离去。 待其他人离去,岑夫人瞧着李云昭,关切地问道,“没有受伤吧?” 这是一个一直没有人关注的问题。 李云昭抬眸看向她,直直撞入一汪温润柔和的眼眸。 她怔住了,内心深处藏着的一处枯竭的角落,乌云密布,常年不见光亮,忽然被人猛地地破开一个裂缝,有日光和春雨骤然落下,猝不及防地灌满心田。 一大片禾苗疯狂地长出来了,满满当当的塞满她的心。 李云昭紧蹙着眉,只觉心中委屈爆棚。 “怎么了?”岑夫人看着她忽然红了的眼眶,一时惊慌失措起来,手指擦了擦她湿润的眼角,忙问道,“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李云昭哑声道:“岑姨……” 岑夫人愣了片刻,瞬间绷不住了,泪如雨下,仓皇起身将李云昭搂住。 李云昭慢慢将脸埋在她的怀抱中,那么温暖,那么让人想要依赖。一瞬间,所有压抑已久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所有前尘往事,都像山呼海啸一样,一股脑朝她席卷而来,让她后知后觉地觉得难过起来。 李云昭不是一个常常流泪的人,至少世上没有几个人见过她流泪。 所以无人知道,这样坚强勇猛的人,哭起来那样压抑,咬着牙,呜呜咽咽,泣不成声。 她没有说话,就已经将遭受的磨难痛苦,委屈难过一并倾述。 岑夫人捧着她不同前生的脸,用干燥的手不断擦去她的泪,哽咽不止,“昭儿……我的好孩子啊……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头……对不起,岑姨第一面都没认出你来……” 她早在汤予荷口中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可当听见从她口中说出“岑姨”二字,岑夫人还是觉得心都要碎了。 这是她的父亲一手培养出来的储君,是她的丈夫一直保护的公主,但也是她一直当作女儿疼爱的孩子。 他们看着她从小小一点长成亭亭玉立,她那么年轻,那么骄贵,那么肆意。 像旭日初升的太阳。 却早早夭折陨落。 她吃了那么多的苦头,却没有得到一个好的结果,如何能不令人痛心疾首。 “……我回来了。”李云昭低低抽泣,圈着她的腰,问道,“你想我吗?” 岑夫人泪如泉涌,哭得更厉害了,“想,我们一直都很想你。” “岑姨……”李云昭抽了抽鼻子,指着汤予荷,哽咽着告状道 “汤予荷他欺负我……” 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汤予荷一脸怔然。 岑夫人忍住眼泪,一个凌厉的眼刀朝他飞去,“予荷,你过来。” 汤予荷低眉顺眼地走上前,看见李云昭哭得泪眼婆娑,眼睛鼻子通红。谈不上梨花带雨,只是可怜至极。 “跪下。”岑夫人沉声道。 汤予荷并没有犹豫,也没有辩解,拂起衣摆,笔直跪下。 李云昭有些意外,微微一愣,红着眼睛看他,一滴泪珠挂在脸上,慢慢滑下。 “你是怎么向我保证的?”岑夫人擦了一把湿润的脸,质问道,“你自己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自己生的儿子,有什么心思,是什么为人,做母亲的是最清楚最了解的。 汤予荷垂眸,“记得,儿子说过,一定不会伤昭昭一丝一毫。” “现在呢?” 汤予荷嘴唇嗫嚅,抬眸看了看李云昭,有些冤枉,却没有辩驳。 岑夫人思索片刻,抿紧唇,决绝道,“昭儿,你不必担忧,你岑老师和汤叔叔不在,还有我护着你,绝不叫这小子欺负你!” “就算和离,我也还是你岑姨,咱们娘俩过,不必理会他。” 和离? 汤予荷的心漏跳半拍,表情瞬间凝滞,声音低哑,“母亲……你说什么?” 第120章 涣如冰释 李云昭也愣了,没料到岑夫人这么果决武断,觑着她严肃的脸色,犹豫道,“岑姨……要不,再给他一个机会?” 岑夫人却看了汤予荷一眼,心中惆怅。 那两年,他是如何过来的,她这个做母亲最清楚。 清理逆王党是一件棘手又危险的差事,没有人愿意舍命去博取这份功名,汤予荷却主动请缨,于他而言,什么功名利禄都是浮云,他只是想要替李云昭报仇。 最开始的时候,岑夫人不愿意让他去,她还没能从父亲和丈夫接连离世的痛苦中走出来,岂能眼睁睁看着唯一的孩子再出事。 岑夫人与汤予荷闹过,以命相逼地乞求他好好地活着。 自古忠孝两难全。 他的父亲和外祖父都选择了忠义,所以他更不能不孝。 岑夫人从未见过自己的儿子那种麻木的样子,他常枯坐于灯烛旁,无言地望着黑夜,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 他恨,恨自己,也恨那些害了李云昭的人,但他不能弃自己的母亲于不顾。 他的躯壳是好好的活着了,但是内心饱受折磨煎熬。 岑夫人自小受父亲教导,并非一个迂腐固守的人,她深深明白这个道理,如果汤予荷永远不能走出来,那他与行尸走肉无异,所以,她只能放手一搏,让他自己去冒险。 后来他忽然说要成亲,岑夫人以为他终于彻底放下了,哪怕娶的是一个不知来路的女人,心中也松了一口气,便随他的意,让他匆匆成婚。 直到那日她看到了,汤予荷对李云昭小心翼翼又千依百顺的态度,和李云昭手上的红绳。 那样的红绳,汤予荷曾经也有一条,是公主殿下赐予的。 岑夫人细细琢磨,觉得心惊。 她不仅了解自己的儿子,也了解这个当过皇帝的女孩,她不是鸟群中的一只,是翱翔天际的鹰,高高飞翔于天空,而不会困于小小的鸟笼里。 她又何尝不知汤予荷执念深重,也并非不疼惜他。只是担心他用心不良,强取豪夺,担心他们成为一对怨侣。 岑夫人沉痛地摇了摇头,握紧李云昭的手,语重心长道,“你不用顾虑我,只要你不愿意,没谁能勉强你,岑姨不希望你为任何人束缚自己。” 李云昭哑了片刻,垂下头,低声道:“母亲……其实,骂一骂他就好了……” 只这一声“母亲”,便表明了她的心意。 汤予荷眼睛亮了,心中的石头落地。 岑夫人亦轻呼一口气,破涕为笑,“好 好,母亲这就替你收拾他!” 她一拧眉,拍桌道:“来人,上家法!” 李云昭闻言一惊,连忙拉住她的手,“母亲……倒也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那……你想怎么样?”岑夫人见她露出紧张的表情,目光温柔,“你自己解决,还是母亲替你解决?” 李云昭捏了捏手指,“我……” 岑夫人了然,望向门外的暮色,顺水推舟道:“好了,天色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上香诵经了。” 她站起身,轻抚李云昭的额发,微笑道:“打一打才能长记性,以前他祖父祖母就是这样打他父亲的,什么时候想打了,就来找母亲,我替你打。” 李云昭乖巧地点了点头。 “予荷。”岑夫人转头看向汤予荷,声音温和,语气不置可否,“别叫你外祖父和你父亲在泉下不得安息。” “儿子不敢。”汤予荷垂头道。 岑夫人走出花厅,仰头看着昏暗的天色,脸颊被冷风吹得清冷,怅然的思绪也慢慢被吹散,如同落水的柳絮,渐渐漂浮而去。 花厅内一阵寂静之后,汤予荷伸手扶了扶腿膝,可怜问道:“我可以起来了吗?” 李云昭垂眸,没有说话,只是用哭过的红通通的眼睛看他,明明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是她,可露出一副委屈难过的也是她。 汤予荷有些无奈地低叹了一口气,兀自起身走上前,俯身将她抱住,“昭昭,别生气了,我保证没有下一次了。” “我和方鱼年清清白白,不曾有过一丝越矩,哪一次见面瞒着你了?”李云昭一双水眸噙着泪,弯眉倒竖,“你竟然怀疑我?” 窗外飞雪,汤予荷是怨屈至极,“天大的误会,我哪有这么想?你一向不是最明辨是非吗,怎么到我这就冤枉好人?” 李云昭瞪眼,“你自己说的。” “我的意思是……我嫉妒他,我嫉妒你对他好不行吗?”汤予荷也有些委屈,他是个男人,又不是圣人,本来就看方鱼年不顺眼,怎么可能看见李云昭和方鱼年站一起还无动于衷? 从前吃醋是名不正言不顺,如今成婚了,连吃醋的资格都没有吗? 李云昭脑子飞快一转,“那你还让齐行监视我?” 在偏院的齐行猛地打了个喷嚏,连连搓手,摇头道:“谁又想我了。” “我……”汤予荷干巴巴地解释道,“齐行功夫好,我只是让他保护你,我没有让他监视你……要是不信,我叫他来对峙。” 李云昭气鼓鼓地瞪他,“那是我的错了?” “我的错。” 汤予荷深深地望着她,伸手捧着她柔软的脸颊,指尖轻揩泪痕,认真道,“让你误会了,是我的错,惹你生气在先,是我的错。原谅我。” 他的眼中情绪那样真诚清明,干净得没有一丝的杂质,仿佛他本来就这么纯粹,只顾着容纳和接受,没有算计和心机一样。 李云昭在他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只有她的倒影。 她望着外边昏暗的天色,垂眸敛眉,转过头,闷声道:“我饿了。” 汤予荷闻言,立即顺坡下驴。 “我让人准备了烫鼎,嫩羊肉都切好薄片了,涮一涮就能吃,还有鳜鱼,海虾,螃蟹……” 他将李云昭从椅子上拉起来,“冬笋也新鲜,还带着泥土呢。” 李云昭听完,脑子里掠过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烫鼎,好像能闻到各色食材煮得香气散发,只觉得更饿了。 “上次的桂花开得好,厨房的蔡大用来酿了两坛桂花酒。”汤予荷一边说着,一边将大氅给她披上系好。 李云昭咽了咽口水,忍不住催促道,“快点,我真的好饿。” 外头的风雪没有要停下的趋势,依旧席卷狂啸。地板积雪被清扫过,不过多久又落了浅浅的一层雪。 汤予荷一手撑了伞,一手护着李云昭,往阁楼而去。 第121章 说你爱我 天寒地冻,窗外下着雪。 屋内温暖,桌上的银鼎下方燃着油火,上方热气腾腾,奶白色的羊汤翻滚,香浓四溢。 用长筷夹了几片切地薄薄的肥瘦相间羊肉,在鼎中烫熟,再沾一沾打好的酱汁。 鲜嫩多汁,带着热气的肉片丢入口中,细细咀嚼。李云昭吃得满嘴脂香,清香淡淡的桂花酒倒了满杯,仰头饮尽,胃中暖和舒畅,只觉十分满足。 这种平淡的安稳,很容易让人轻易的接纳,不知不觉的沉沦。 李云昭一不留神,一杯接一杯温酒吞下,同汤予荷喝光了两壶酒。 她对汤予荷威胁道:“这次就原谅你,再有下次……就不会原谅你了!” 汤予荷不知道她原谅的是哪一件事情,是自己骗她,故意让她担心,还是说错话让她误会。 不过,她已经向他走近了一步。 他嗯了一声,搛了一块细腻嫩滑的鱼片放在她的碗里,顺从道,“我再也不敢了。” 李云昭吃了鱼片,一副狐假虎威的嚣张,哼声道,“你最好是,否则,家法伺候!” 她神情得意,弯月眉飞扬,皎白的脸颊微醺,如同染了一层落日前的霞光,眉宇间阴霾散去,娇媚灿烂。 不过对视一眼,汤予荷握着金杯的手一顿,目色流连,喉结微动。 眼中略有一丝隐忍,他慢慢道,“在奉姑的时候,你有一次喝醉了,还记得吗?” 李云昭喝醉的次数屈指可数,自然记得清楚,那是朝堂与漠族谈判得胜,中秋前夕,奉姑将士们归家的那天。 只不过,她确实不记得那一夜发生的事情。 只是知春说过,汤予荷去看过她。 见到她有些疑惑的神情,汤予荷继续道,“你知道你对我说了什么吗?” 李云昭茫然,“我说了什么?” “你说……”他伸手扶住了她的腰,“其实你一直偷偷的喜欢我,要选我做驸马。” 李云昭拧了眉,满脸不相信。 她是什么人,喜欢就喜欢,还用得着“偷偷的”? “你自己说的话,你不记得,我可替你记得一清二楚。”汤予荷不动声色地靠近她,手臂揽住了她的细腰。 “哦,然后呢?”李云昭不以为然。 “你让我跟你睡——”他轻声呢喃,尾音拉得长又长,意欲勾人。 李云昭瞪眼咋舌,只觉他在耍流氓,胡说八道,就在她破口大骂前,汤予荷的话紧急拐了个弯。 “一张床上。” 李云昭翻了个白眼,“别以为我不记得了,你就可以漫天胡扯。” 汤予荷笑道:“不信可以问知春,她亲眼所见,是你自己掀开被子邀请我进去的。”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汤予荷说着,俯身朝她靠去,手臂探到了她的腿弯下,将她捞起来抱住,往卧房走去。 “就像这样——”他将她放在床上,干脆利落地扯去她身上的外衣,只剩下单薄的里衣,便将她塞进被窝里。 像是情形再现一样,让她掀开被子一角,他再站在床边,垂着眼眸,欲拒还迎道:“殿下,这不合适吧?” 李云昭反应过来,乐不可支,撑着手问,“然后呢,我说什么?” “你说,让你上来就上来,废什么话。” 李云昭摸了摸鼻子,这口吻,还真像这么一回事。 “你说呀。”汤予荷催道,“你说了我才能接着演下去。” 李云昭憋着笑意,清了清嗓子,斥道:“让你上来就上来,废什么话!” 汤予荷爬上床,紧挨着她躺下,然后扯了被子将彼此盖住。 “然后呢?” 然后?汤予荷目光晦暗如深,面露奸险,循循善诱道,“你说,别这么拘束,想怎么做都可以。” “别这么……” 李云昭张了张嘴,忽然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刚转头瞪他,蓦然被他沉沉的躯体压住,唇瓣被衔咬,唇齿之间轻轻摩挲撕扯。 因怕她着凉,汤予荷在被子里喘息着,流着汗,也没有拉开身上的锦被。 被子下的气息又潮又热,滚烫黏人。 李云昭鬓角的发丝亦被汗珠沾湿,炙热的呼吸间,掺着来回往复的娇哼呻吟,如泣如诉,耐人寻味。 汤予荷将她的一双长腿勾起,让她缠上自己的腰,而后伏身吻了吻她微张的唇,便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 耳朵靠近她的唇畔,听着她压抑不住的,随着他的行为陡然变调的呻吟声。 此时此刻,所有一切无论如何也无法掩饰的,同内心的欲望,全然倾泻而出。 “汤予荷……”李云昭忽然长吟一声,张口咬住他结实赤裸的肩,好半晌之后才松口,哑声道,“你别是想把我弄死了,好继承我的万贯家财。” 汤予荷似被她逗笑了,胸腔传来轻微颤抖,手掌握住她的腰肢,抚摸着滑腻的肌肤,低声道:“你太小看自己了。” “是你,”李云昭腰软如泥,仰头喘气,“是你太小看自己了。” “谢谢夸奖。” 汤予荷长指捻住了她的下巴,勾着她的软舌亲吻,李云昭躲不过,被逼得眼泪直流。 他摸到湿润,仰头吃掉她眼角的泪。 想起她今日痛哭流涕的样子,他心中想,他不会再让她流泪。当然,除了床上。 他一路吮吻到她的颈间,温声问道:“累吗?” 李云昭嗯了一声,委屈道:“疼。” 汤予荷微愣,“哪儿?” “哪儿都疼。” 汤予荷沉吟一声,哄道:“那你说一句话,咱们就睡觉。” “什么?” 他低头吻她的耳廓,“说你爱我。” 李云昭双臂缠上他的脖颈,望着他的眼,红唇轻启,一字一句开口。 “汤予荷。” 汤予荷有些紧张地紧盯着她,低低地回应了一声,桃花眼中流动着期待的光彩。 “你爱我。”李云昭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一副计划得逞的样子,眉开眼笑,唇红齿白,惹得春意盎然。 “我可是按着你说的。” 汤予荷眸光微动,静静地看着她的笑颜,视线一动不动。 “嗯。” 他应了一声,重复呢喃,“我爱你。” 她在玩笑,他却一脸正色。 这显得她很冷淡无情。 李云昭看了看他的神情,慢慢收紧手臂,偏过头,红晕的脸颊发烫,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第122章 大雪天灾 汤予荷得了甜头,便适可而止,没有追根究底地去求她这一句话。事后抱着她腻歪半晌,直到她说困了,才命人送了热水进卧房中。 对于李云昭的事情,汤予荷一向喜欢亲力亲为,亲自绞了帕子,仔细地擦去她身上的黏腻。 白皙的肌肤上,深深浅浅的红痕斑斑,手掌带着帕子摩挲擦过,浑然清爽干净。 李云昭慵懒无力地躺在床榻上,完全放松下来,在这种事情上,她从不吝啬给他表现的机会。 她眼眸半闭着,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悄悄的观察和评估着正小心翼翼伺候着她的人。 他年少时,那嚣张跋扈的劲,可与她有的一拼,如今却尽数收敛了。 少年的张扬肆意褪去,只剩青年的沉稳与隐藏的重重城府。 李云昭忍不住想,她已经完全习惯了汤予荷的好,如果有一天,他不再这样对她好,她得把心肝挖出来,才能继续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汤予荷。”她轻唤了一声。 “嗯?”汤予荷给她擦完身子,将她伸出的莹白手臂塞进被窝里,拉上被子给她盖好。 “明日,陪我去一趟大安国寺吧。”她话声停顿片刻,补充道,“如果雪停了的话。” 雪没有停。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严寒。 大雪连下了三天三夜,整个京都成了一片茫茫白景,积雪尺厚,屋瓦之上的走兽都被盖住了头。 皇宫中,一处偏僻的宫苑中,有一座年久古老的亭子被大雪压断了横梁,轰然倒塌。 清晨打扫积雪的太监将此事报给了角总管,角总管瞧着雪落纷纷,灾象横生,不敢独自定夺,便将此事禀报了御前太监福连公公。 福连公公正欲将此事转述李皎,才进了御书房,户部尚书吕征已经站在御前,呈禀送上灾情奏章。 屋内地龙燥热,并不会感觉寒冷,可奏章上禀明的数例灾情,与窗外呼啸的风雪,让李皎不由的面露忧色。 连皇宫的建筑都被大雪压塌了,那么住在泥瓦草屋中的贫苦百姓,又该如何? …… 宫里的内侍官来侯府宣召,命汤予荷进宫面圣。 他穿戴整齐,披了大氅,走到床边坐下,拉了拉被子,将李云昭埋进被子中的脸颊露出来,俯身吻了吻她温暖泛红的脸颊,轻声道,“我进宫去了。” 李云昭“嗯”了一声,闭着眼迷迷糊糊地道,“早点回来。” “好。”汤予荷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哄小孩似地道,“睡吧。” 桥廊下的池水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虽有下人清理,但不过半天的时间,青石路上的积雪就已经没过脚踝。 一场史无前例的雪灾降临。 辉元四年,大雪,雪厚三尺,房屋倒塌,飞禽走兽多死。仅仅是京都,就有冻伤百人、冻死十二人,另有失踪八人。 瑞雪兆丰年的祥意,在今年无法提起。 皇帝召见了工部、户部和兵部的官员,命他们联手救灾。 工部负责建立紧急避难所,供无家可归、房屋倒塌的流民百姓暂避,又修护堤坝,护城河,避免雪灾后患水。 户部则负责赈灾救济,开仓放粮,补给灾民棉衣、炭火等以抵御严寒。 而兵部,则要救援受难百姓。 汤予荷临危受命,兼任京畿兵马司总指挥使,护卫京都安全。 李云昭醒来的时候,知春和令英蹲在铜炉前暖手,听见内室传来的动静,知春连忙起身进入。 “夫人,你可醒了。”为避免误会麻烦,李云昭要求知春同其他人一样,改口叫她夫人。 知春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时时念叨,没几天就叫习惯了。 李云昭蹙着眉,慢慢地伸了个懒腰,面露苦色,知春上前扶她起身,絮絮念道,“今年的雪下得好生猛,听厨房去采买的嬷嬷说,西外城有好几户宅子被压垮,死伤好些人,城里的河面都冻硬了,取水用水都是问题。” 她取了挂在衣架上的织金夹绒锦衣给李云昭穿上,一边整理衣袖,一边继续道,“陈掌柜来请示,说这几日开店没什么生意,倒是进店乞讨要饭的人越来越多,但开了门,门外乌泱泱的一群,只好叫他们进门躲雪,陈掌柜看天寒地冻的,要是赶他们走那可得冻死人,心有不忍,便接纳了些无家可归的人住在后院,但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便想暂时歇业算了。” 李云昭披着狐裘,走到窗边打开窗,瞬间便有冷冽的风雪灌入,呼呼吹在她的脸上,让她微红的脸颊瞬间退色。 她迎着风,看着窗外一片白茫茫雪景,沉思片刻,“一会儿去看看吧。” 今日汤予荷出门前特意叮嘱过,天寒地冻的,不叫李云昭出门,知春不敢违逆汤予荷的话,也心疼自家主子,便连忙劝道:“风雪太大,出去一趟鼻子耳朵都要冻僵了,要不然我替夫人去吧。” 李云昭瞥了她一眼,笑问道:“难不成你的鼻子耳朵就是铁做的?” 知春无从反驳,嘟囔道:“一会侯爷回来知道,该骂我们没用了。” “他敢骂你?”李云昭合上窗户,斜睨了她一眼,气势十足,“叫他在我面前骂一个试试。” 知春看着她趾高气扬的神情,嘴角不由挂上了笑,“夫人在侯爷面前,真是越来越威武了。” “笑话,我什么时候怕过他。”李云昭颇为不屑地嗤了一声,“也不看看我是谁?” “是是,夫人什么都不怕。”知春含笑道,心中想起了过往。也不知是谁,给汤大公子退婚之后,借口政务繁忙,好几日没敢与之相见。 知春替李云昭梳妆打扮好,令英已经布好了粥膳,等她吃完,知春和令英也已经收拾好了一应御寒保暖的物什,斗篷、手衣、风领、汤婆子,一样一样往李云昭身上搭去。 “我说你们是不是太夸张了?”李云昭有些无奈,浑身上下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了半张脸出来。 “等出了门,夫人便不会这样觉得了。”令英将汤婆子塞进她藏在大宽袖下的手中。 出了门,果然呼啸的风雪便往人身上招呼,地板结冰难行,知春和令英一左一右扶着李云昭走,好容易在走到停在侧门的马车前,正欲上车,前方却传来一道声音。 “去哪?” 汤予荷披着一袭玄色斗篷,已经被落雪织了黑白交错的花样,沾了霜雪的剑眉微拧,脸色不虞。 他刚从皇宫回来,下了马,就撞见李云昭要出门。 这大冷天的,也不肯消停片刻。 李云昭转头看了他一眼,迎着风雪,嗓音在绒毛的风领中瓮声瓮气:“我去酒楼看看。” 汤予荷走上前,知春和令英及有眼色地退到一旁,汤予荷抓住了李云昭的手臂,不是扶她上马车,也不是拉着她不让她走,只是就这么抓着。 “什么酒楼,能值几个钱?若是摔坏冻坏了,你拿什么赔我?” 李云昭挑眉,“我赔你什么?” 第123章 救济灾民 “自然是把我生龙活虎能上蹿下跳的夫人赔给我。”汤予荷理直气壮。 李云昭一顿,眯了眯眼睛,“怎么,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还要诅咒我?” 这么大一口锅劈头盖脸掉头上,汤予荷实在是背不动,垂下眼睫,弱弱道:“我这不是担心你吗。” 李云昭嗤笑一声,扶着他的手上了马车,汤予荷无可奈何,只能跟着她上去。 因为只备了一辆马车,汤予荷跟上去,便没有知春和令英的位置,李云昭也不舍得让二人走在雪里受寒,便推开窗,对她们道:“你们俩回去吧。” 二人只得点头称是。 李云昭将围着一圈白绒的斗篷帽子放下,转头看见汤予荷身上沾满雪花,顺手拍了拍,“今日进宫是因为雪灾吗?” 汤予荷长臂揽住她的腰,懒懒地将下巴靠在她的肩头,亲昵地蹭了蹭,“是啊,你说的不错,陛下果然命我就任京畿兵马司总指挥使,职责戍卫京都。” 李云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淡淡道:“是方鱼年告诉我的。” 她心道:不是爱吃方鱼年的醋吗?就算讨厌他,他的好意你也得照领不误。 “好吧。” 面对方鱼年,汤予荷心中总很不是滋味,并没有放下警惕芥蒂,但是不想让李云昭生气,只得宰相肚里撑船,能屈能伸道,“那下次我一定好好感激鱼年哥。” 这一声“鱼年哥”让李云昭啼笑皆非,惊讶于他的厚脸皮,趁热打铁道,“好啊,下次我做东,在酒楼宴请他,你可得当面好好谢谢他。” 要不是因为方鱼年,李云昭还不会回到京都,汤予荷也没机会趁火打劫娶了她。 奉姑距离京都山高水长的,就算是想见上一面,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 汤予荷的目光落在她清透干净的侧脸上,鼻息之间是细腻的香气,不知她今日擦了什么香膏。他猜,或许是芙蓉云拂膏,这种面膏的香味淡雅甜蜜——她每日擦什么口脂面膏,见多了闻多了,他也能分出来。 他往前探了探,干燥的薄唇虚虚贴在她的脸颊,几乎要亲上去,嗅着透香,有些心猿意马地低声道,“你好香啊。” 带着热气的呼吸洒在李云昭的脸上,她偏了偏头,见他岔开话题,继续追问道:“别顾左右而言他,下次见了方鱼年,你怎么说?” “你想要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汤予荷将她搂住,结实的臂膀勾起她的腿,一把抱坐在怀里。 李云昭结结实实地坐在他腿上,猝不及防,低呼一声,伸手怒捶他的胸膛,“做什么?” “冷,”汤予荷圈住她的腰身,“抱一抱嘛。” 看他脸色有些发白,李云昭沉默一瞬,伸出戴着鹿皮手衣的手,双手捧住他的冰凉的脸轻轻搓了一下,疑问道:“进宫怎么不坐马车?” 汤予荷大喇喇的如实道:“苦肉计嘛,毕竟陛下还生气,可不能让他看见我过得太好。” 李云昭笑得无奈。 他也就会这一招了,屡试不爽。 内城都是权贵居住,街道上行人伶仃,到了外城,就能看到越来越多的流民蜷缩在一起,有的盖着积雪的破被褥,有的裹了稻草或躲在僻巷中,或窝在屋檐下。 他们大多是京都附近村落的农户百姓,因为陋室不堪重负,被雪压塌,只能进城寻求生机,希望官府能够救济,或有哪些富贵的商人官员大发善心,能够救他们渡过眼前难关。 这两日,府衙虽然有施粥救济,但终究还是没有给他们安排住所去处。 李云昭打开车窗,一路看过去,见到几个妇人缩在一起,还有两个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孩。 官府办事效率慢得让人恼火。 今夜这些人再没有去处,恐怕明日满街都是尸体。 她皱起眉头,“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让他们有地方居住?” 汤予荷道:“户部和府衙官差已经派人去征收租赁空余的民宅,用来给这些流民避难,只是不知今日能谈下来多少宅院。” 李云昭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抱着婴孩的的妇人,叫车夫停下车,吩咐道:“去把她们俩带上。” 马车停下,车夫应声跳下马车,缩着脖子往流民群中走去。 蜷缩在一起的众人齐齐望向他,一个个苍白得青紫的脸上,露出期待之色。 “二位带孩子的娘子,我家夫人不忍看孩子挨饿受冻,愿给你们找个安身的地方,请随我来吧。” 那两个妇人对视一眼,又有些警惕地看了看停在不远处的马车,其中一个犹豫道:“当真?” “是。”车夫郑重地点点头,怕这群流民暴起,便没有言明侯爷的身份。 人群中,有人对两个还在犹豫不决的妇人劝道:“快去吧,孩子要紧。” 另有其他人出声附和,“咱们能忍,孩子不能忍啊,如今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还怕什么?” “便是要抢了孩子,好歹也是给孩子一条出路啊。” 两个妇人闻言,瑟瑟发抖地从人群中钻出来,被风雪吹得牙关直打颤,将身上的衣物遮住怀中的婴孩。 车夫领着二人走到马车前,对马车中的李云昭道:“侯爷,夫人,人带过来了。” 李云昭道:“去望铭楼吧。” 到了望铭楼,只见大堂前门已经紧闭,车夫叩了门,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伙计出来开门。 李云昭转头看向诚惶诚恐站在一旁的两个妇人,轻声道:“跟我进来吧。” 陈掌柜在酒楼中,听到李云昭来的消息,着急忙慌地跑了出来。 “姑娘。”他有些心虚地觑了李云昭一眼。 他并没有得到李云昭的指示,就擅自闭店不开,他接收了许多流民,后院已经住满人了,酒楼后厨的米面食材都消耗得差不多了。今日见她前来探视,心中不免有些打鼓。 但李云昭没有质问他,只是打量他一眼,问道:“后院还有空余的房间吗?” 陈掌柜愣了一下,目光落在她旁边,掠过身量颀长的男人身上,见他器宇不凡,气势逼人,不大敢正眼看他,快速移过视线,又看了看跟在他们身后的两个落魄的妇人。 他张了张嘴,“没……没有了。” “楼上雅间呢?” 陈掌柜明白她的意思,连连点头,“有。” 他转头吩咐旁边的伙计,“带二位娘子上去,找两床被褥,再煮两碗面给她们。” 第124章 捐款赈灾 两个妇人闻言,抱着孩子怯怯地看了屋子内的几人一圈,最后视线落在李云昭身上,对着她福身行礼:“多谢夫人大恩大德。” 李云昭将目光投向她们怀中,婴孩紧闭着双眼,安静地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也不知道是因为极度的寒冷昏迷过去,还是睡着了。 她有些迟疑地问道:“孩子没事吧?” 两个妇人有些受宠若惊,忙道:“没事,没事。” 李云昭点头,“若是有什么事情让陈掌柜去请大夫。” 陈掌柜随即应和道:“是是,二位娘子就放心吧。” 待伙计将两位妇人带上楼,李云昭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示意陈掌柜也落座,这才问道:“现在后院有多少人?” “十七八个吧。” “救济灾民的花销你另起账目,挂在我的账上,届时我会与你核销,这段日子生意不必论亏损,缺什么就买什么。”她顿了顿,看了楼上一眼,“那两位妇人要格外照顾一些。” “明白。”陈掌柜望着李云昭,满眼亮光,敬服之色溢于言表,感叹道,“我未得姑娘准许,便私自收留流民住进来,心中忐忑不安,还怕被姑娘知道了会不高兴,哪曾想是我小人之心了。” “天灾难挡,都是无辜遭罪的人,能帮一把便帮一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就当花钱结个善缘吧。” 李云昭知道陈掌柜是个忠厚心善,有情有义的人,所以才在一众手下选中他,将他千里迢迢从奉姑带来。 想来,她并没有看错人。 李云昭与陈掌柜说话,汤予荷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身边,像一尊明亮引人注目的摆件,只是目光始终放在她的身上,眉眼淡淡含笑,唇角勾着。 看她坐在酒楼大堂,也坐出了同从前坐在皇位上,身上散发出八面威风,指点江山的气势。 汤予荷幽深的眸子里带着欣赏和骄傲之意,这便是他臣服之人,无论在哪,她都拥有让人信服的魅力。 陈掌柜偷偷瞥了汤予荷好几眼,最后实在没忍住问道:“姑娘,这位大人是?” 他并不知道李云昭已经成婚了,只当她还是奉姑的那个尚在闺中的姑娘。 实际上,陈掌柜和其他人都以为云姑娘从奉姑来到京都,是为了追随方刺史。 虽然说他们是义兄义妹,但两个单身又没有亲缘关系的男女相处久了,大家心中便会自动拉郎配起来。 方刺史年纪是大了点,但为人正直,仪表堂堂,玉树临风,当初在奉姑,不知道得了多少姑娘家青睐。 李云昭没有第一时间介绍汤予荷,而是拿起茶杯慢吞吞的啜了一口,等汤予荷快要坐不住了,才淡然道,“这是我夫君。” 陈掌柜啊了一声,又瞧了瞧汤予荷,很识趣地拍马屁道:“原来是姑爷,难怪与姑娘这么登对。” 汤予荷眉梢一挑,露出了一丝从容的笑意。 姑爷。还算中听。 站在旁边的厨子老刘却开口问道,“那方大人呢?” 他这话一出口,空气瞬间寂静。 “呵呵……”陈掌柜觑着李云昭和汤予荷的脸色,率先反应过来,打圆场道,“很长时间没见方大人来酒楼,想来他很忙吧。” 这欲盖弥彰的解释,让汤予荷不悦的脸色更加臭了一分。 陈掌柜暗中踢了老刘一脚,老刘讪笑一声,指了指后院,“那个……我,我去烧水。” 老刘逃之夭夭,剩下陈掌柜尴尬地赔着笑脸。 李云昭没有在望铭楼待太久,嘱咐陈掌柜几句,便带着汤予荷离开。 上了马车打道回府,路过流民聚集的地方,便见有许多官兵正指挥着众人,让他们整齐有序地排着队带走。 李云昭听到动静,打开车窗看去,有些诧异官府的动作竟那么快,目光扫视一圈,便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穿着红官袍,模样坚毅锐利,看起来十足精明老练的男人。 难怪官府动作迅速,原来是户部尚书吕征亲自下场。 汤予荷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温声道,“吕征还是那个急脾气,估计嫌下边的人办事效率太慢,便自己亲自来监督。” 马车越驶越远,雪中的一抹红衣慢慢在眼前消失。 李云昭也慢慢放下心来,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欣慰。看来朝堂还是有很多可用之才。今日的朝局稳定,不似从前的那般八面漏风,岌岌可危的样子了。 这样就很好。 边境混乱,无辜百姓遇难,朝廷可以迅速出兵反攻,扬国威,振民心。 天降灾祸,百姓受苦,朝廷积极救灾,不会置穷苦百姓于不顾。 德惟善政,政在养民。 民惟邦本,固本兴邦。 岑太傅教的为君之道,想来李皎都记得。 李云昭不得不承认,李皎这个皇帝做得还不赖,屯养兵力、培养将才、任用贤能、攘外制约……这些治国策略并非一朝一夕能实现,须得一步步策划,一步步走扎实。 虽有艰难险阻,但她相信,总有一天,乔国会走向海晏河清、辉煌灿烂的太平盛世。 即使做到这一切的人不是她,她也不遗憾了,就算往后再死一次,不至于无颜面见先祖。 雪灾无情,除去京都损失惨重,往北的陵州、奉姑、丰城、天河等地以及最北边的腾凌城受到的影响都不小。 不过好在各地官府得到京都的指令,反应迅速,很快就控制住了损失的扩大。 …… 李云昭盘坐在软榻上,面前的矮几上叠着几本账簿,正细细地算着这一年多营收的数额。 对于各处的产业,李云昭虽然心中一直有数,但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瞧着纸上累加的数额越来越大,李云昭心中怦然,脸上笑意越来越明媚。 钱钱钱,全都是钱! 不算不愧对她四处奔波劳碌,做不成天命之人,做个富贵商人也是不错。 “知春。” 李云昭啪地一下放下笔,将知春叫进来,豪气冲天地道,“去,让陈掌柜去钱庄取一万银两,送到户部,亲自见了户部尚书吕征,说本云员外捐款赈灾了。” 知春听得目瞪口呆,拿着她盖了印章的帖子,愣在原地,“夫人……” 您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别是叫什么鬼怪上身了,待会儿把钱送出去了,回过神来再想追回来可是不能的。 这些话知春没有说出来,但是她的表情已经暴露了她的想法,李云昭一眼看穿,翻了个白眼,“去!” 知春捏着帖子,挠了挠头,“你确定吗?夫人。” “废什么话,要不把你卖了捐出去。” 她总喜欢这么吓唬知春。 知春蹙眉,跺脚道:“讨人厌,老是要卖我做什么,我又不值钱。” 第125章 手握家产 “你值不值钱,自是我说的算。”李云昭打量了知春一眼,调笑道,“养了这么久的小美人,好歹能卖五百金才算回本。” “夫人惯爱拿我开玩笑!”知春有些羞恼,以下犯上地瞪了她一眼,捏着帖子甩袖而去,“不乐意与你说笑。” 李云昭“嘿”了一声,嗔怪道,“小妮子,敢给我甩脸子是吧?” 知春走到门口,正碰到汤予荷回来,匆匆行礼便快步走去。 汤予荷瞧着她的背影,有些惊诧。收回目光,伸手掸了掸披风上的落雪,抬步走进房中,笑问道:“知春这是怎么了?” “不禁逗。”李云昭撇了撇嘴,将账簿收起来,伸了个懒腰,转头看汤予荷解了披风搭在衣架上,便问道,“今日外边情形如何?” 汤予荷抖落一身寒气,坐到暖炉旁,伸出冻红的修长双手,在热烘烘的铜壁旁取暖,“城中的流民都得到了安置,只是雪灾造成的损失有待计较,灾后重建也是难题……这个年节,怕是不好过了。” 他在暖炉旁散去一身寒气,才坐到李云昭身边,顺手拿起她面前还剩一半的茶,极为自然地喝了一口润喉,温声问道:“今日都做什么了?” 汤予荷任京畿兵马司指挥使后,才过两天,官复原职的旨意就下来了,如今他不仅复兵部侍郎之职,手中还实打实地掌握了兵马司八千兵卫,在朝中的地位水涨船高,可谓红极一时,惹人眼目。 汤予荷的闲散日子也算是过到头了,每日忙得早出晚归,不得一时空闲。 李云昭拿起茶壶给他添了半杯热茶,半靠在软枕上,见他眉宇间散不去的郁郁寒气,皮笑肉不笑道:“汤大人,这是在审问谁呢?” 咽下口中的茶水,汤予荷瞧着她慵懒闲适,睥睨凡尘的模样,垂下眼眸,笑了笑,眉头的冰霜这才算彻底化去。 他是新官上任,又是文官空降到京畿兵马司,自古以来文官武将对立,让文官去掌管武将,实在不是什么好做的差事。 汤予荷虽然一直以来掌管虎林卫,但兵马司原本的将领对他是不认同、不服从的,表面虚与委蛇,实则阳奉阴违者不在少数。 故而他在兵马司碰壁,心中不太畅快,但是想要收服人心,真正握住兵马司,就不能大刀阔斧地收拾那些硬骨头,只能慢慢啃。 汤予荷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敛眉正色,端起架子道:“本官倒要审你。老实交代,今日都做了什么?” “今天……”李云昭思索片刻,不以为意地回道,“我去陪母亲吃茶聊天,她把你的家产都交给我了。” 她伸出手指,勾着耳边的发丝,红唇轻启,眨眼得意道,“全,部。” 他想要用自己的钱,也得从李云昭手上取。从此以后,这个侯府谁说了算,呵呵…… 李云昭笑得嚣张,这种一手遮天的感觉,实在是太爽快了! 汤予荷失笑摇了摇头,见她笑意嫣然,眼中带着些宠溺之色,“我还有一点私房钱,你还要不要?” 李云昭挑眉,“多少?” 汤予荷道:“不多,就够买十来棵人参的。” ——李云昭要赠给方鱼年的收藏级别的那棵人参。 “要不要入股钱庄?”李云昭坐起身子,往他旁边倾了倾,漆黑的眸子里亮晶晶的,掩不住的贪婪算计,笑意吟吟道,“交给我,我帮你打理,如何?” 打蛇打七寸,打不中要害可不行,万一被蛇反咬一口就不好了。李云昭想拿捏汤予荷,自然是得将他牢牢抓在手中,不让他有半点挣脱的机会。 就算以后他变心了,亦或者又来一次“掌控主权”的行为,也要掂量掂量分寸,毕竟身家财产都在她手上。 要是不想变成穷光蛋,就得乖乖听她的话。 汤予荷望着她狡黠的容颜,心中微动,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淡笑道,“像你这样一碗醒酒汤五百两,一碗鸡汤一千两的奸商,我可信不过。” 他忍不住心想,她终于愿意一步一步走进他的生活,不再只是迫不得已,像浮萍一样随波逐流,飘荡在他的人生中,好似随时随地都会抽身而退。 李云昭在慢慢地接受,成为他的妻子的身份。 她愿意管着自己,愿意打理侯府的产业,汤予荷求之不得。 但他要循序渐进,讨价还价,为求得到更多的好处。 李云昭闻言打量他一番,扬眉道:“这么说,你是不愿意了?” “愿意。”汤予荷微笑道,“但是,谈生意都得宴请客人,好酒好菜好礼的备上,哪有你这样红口白牙,上嘴唇下嘴唇一碰,就要我把身家都压上去的?” 李云昭听出来他的意思,这是有条件要谈。 她笑了笑,“想要什么?” 汤予荷自不能一上来就亮底牌,摸了摸下巴,有些含糊道,“倒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情,只要你愿意。” “事情?”李云昭有些疑惑,“你想要我做什么?” 汤予荷望着她的眼眸,慢慢垂下眼睑,一本正经地倾身靠近,在她耳畔低语:“以后三天一次,行吗?”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李云昭有些茫茫然,蹙眉看了看他,不明所以道,“什么意思?” “就是——”汤予荷拖长尾音,低头在李云昭的耳边蛊惑似地说了一句,李云昭听完,愣了半晌,脸颊瞬间涨热,耳根子红如一滴圆润血玉。 等她反应过来,满脸俏红地瞪了汤予荷一眼,抄起矮几上的账簿朝他丢去,“臭不要脸,想得美。” 汤予荷伸手接住迎面而来的账簿,整理好又放回桌子上,温柔道:“有话好说,生什么气。” “不要,你那点钱自己留着吧,我不要了。” 汤予荷抚上她的手,带着薄茧的指尖摩挲着她细腻白皙的手背,轻轻勾连,俊颜可怜,低眉垂眼道,“发发善心嘛,云大善人?” 李云昭被他的手指撩起一身鸡皮疙瘩,往后一撤,摆手道:“那什么,我要去看看瑜星,你自己吃晚饭吧。” 她快速起身,拿起桌案上的账簿,逃之夭夭。 第126章 知春出事 程瑜星在自己的院子里安静养胎,甚少出门走动,因着大雪漫天,屋子的门半掩着,垂下的门帘挡住了风。 程瑜星正窝在铺着虎皮毯的软榻上,一头乌发散落,没有梳起,懒散地支着手和对面的侍女下棋,不住催促道,“快点,到你了。” 有侍女进门,低头禀报:“二少夫人,大少夫人来了。” 话音刚落,李云昭已经掀开门帘进入,程瑜星连忙扶着身旁侍女的手起身,惊喜道:“嫂嫂怎么来了?” 李云昭在门边脱下斗篷,交给站在门口的侍女,熟稔道,“闲来无事,便想来看看你。你快坐着吧。” 站在程瑜星面前的侍女让开位置,李云昭便走上前坐下,只看了一眼桌上的棋局,从棋罐中取出一枚白子,随手落下格子间。 原本凝滞的棋局瞬间活跃起来。 程瑜星看了又看,捻起黑棋,认真地与她对弈追逐起来。 李云昭本来就是来打发时间的,便予她条条进退之路,陪她下了很长时间的一盘棋,直到程瑜星发现自己步步险境,却总是能险象环生。 她故意下错一步棋子,走进死胡同,但一来二往之后,棋局又灵活起来,程瑜星这才确定她是故意给自己放生路。 玉指撂下棋子,程瑜星娇嗔道:“嫂嫂能纵横棋局,却吊着我玩,真是坏透了。” 李云昭粲然一笑,大咧咧道:“我就想看看,这盘棋能下多久。” 说话间,侍女端着安胎药上前,送到程瑜星手上。 见程瑜星拧着眉慢慢喝完,李云昭的目光又落在她又大了一些的肚子上,沉吟片刻,开口问道:“身体里有一个小生命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将手上的空药碗还给侍女,程瑜星伸手抚了抚盖着厚毯的肚子,眸光里有些惆怅又有些期翼,“我能时刻感觉他的在动,他的心跳,仿佛与我的心脏连接在一起,我每一日都想快一点见到他,看看他长什么样子。这怎么说呢……等以后你有了,就知道了。” 李云昭垂下眼眸,眉色淡淡。 怀孕生子,这在她的印象中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孕妇太脆弱,稍有一点闪失可能会送命。 她……害怕。 害怕像母后一样。 眼看天色渐晚,李云昭怀揣着心事与程瑜星告辞。 天上的雪变小了,终于有了要停下的趋势。 回到松风阁,汤予荷和几个下属在书房议事处理公务,似是在等她回来,一直没有传晚饭。 令英替她解下斗篷,问道:“夫人,要传晚饭吗?” 李云昭在程瑜星那儿吃了些点心,现在不觉得饿,想了想,吩咐道:“去问问侯爷。” 令英应是,正要抬脚走去,看着窗外夜色,想起了什么又停下脚步,“夫人,知春……还没回来。” “怎么会?”李云昭脸色微变,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她派知春去通知陈掌柜的时候,是申时初三刻,而今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按理来说,在侯府和望铭轩之间往返已经足够了。 令英微蹙着眉头,犹豫道:“莫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情?” 知春做事一向谨慎有度,若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不会拖延至晚不归。 李云昭道:“让齐行带上几个人沿街到望铭轩去寻。” “是。”令英当即去办。 那方齐行得了命令,不敢耽搁,带上六个家丁一起出了门。 几人打着灯笼沿街往望铭轩而去,一路上只见条条雪路中的车辙脚印,并没有看到知春乘坐的马车。 才到了望铭轩,楼里是一片灯火通明,几个伙计正在大堂等候着,时不时往外张望,面色忧愁焦急。 齐行越下马,问道:“陈掌柜可在?” 其中一个伙计认出他随李云昭来过酒楼,便走上前,低声道:“这位小哥,可是东家找掌柜?他今日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就连陈掌柜也至晚未归,齐行有些不好的预感,连忙问道:“那今日过来找陈掌柜的姑娘呢?” 伙计回道:“随掌柜一起去钱庄了。” 齐行又问:“你知不知道他们往哪个钱庄去了?” “应该是恒源钱庄,西城那家。” 齐行转头吩咐身后的人,果断道:“两个人回府去禀报夫人,其他人,跟我去钱庄。” 此时风雪渐消,只有地上厚厚的积雪未化,马蹄溅雪,齐行快马加鞭,率四人往钱庄方向而去。 此时钱庄已经关门闭户,齐行上前用力地拍了拍门,拍门声惊扰了里头的护院,瞬间火光四起。 几个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壮汉往门前一杵,呵斥道:“干什么的?!” 齐行被震得往后退了一步,连忙拱手道:“几位好汉不要误会,我们是冠武侯府的,想打听个事情而已……” 侯府内。 李云昭听了回来的家丁的禀报,面色隐隐忧虑,正坐在太师椅上,静静地等着齐行的消息。桌上的菜肴热气慢慢消散,已经凉透了。 她没有胃口,而汤予荷还在书房忙着处理公务。 见她忧心忡忡,令英踌躇片刻,上前劝慰道,“夫人别担心,知春一向机敏,而且身边又有护卫保护,想来不会出事的。” 李云昭揉了揉眉心,“现在几时了?” 令英垂头,“已是子初。” 李云昭心烦意乱,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在房中踱步。 就在此时,齐行气喘吁吁地大步跑进庭院中,没等院中的侍女去向李云昭通禀,便径直闯入。 两个侍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惊忙拦住他,低声斥道:“齐行,还不站住!你敢在内宅放肆?” 令英听见声音,拔腿跑出去,急道:“放他进来!” 齐行进了房,走到李云昭面前,气喘不匀,捂着胸口艰难道:“夫人……知春和陈掌柜一行人……确实是去了恒源钱庄……取走了一万两白银,钱庄的伙计,都能证明,而且也有票子印证。” “慢点说,说清楚了。”李云昭沉声道。 齐行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胸口,“我们寻着车辙,从钱庄去往户部公廨的路查看,然后在距离钱庄三里的地方,发现了很混乱的马蹄和车辙,还有一堆从旁边的巷子中出来的脚印。” 他在怀中掏了掏,掏出一块坠着青丝的蝉形玉佩,双手捧着呈到李云昭面前。 李云昭伸手将玉佩拿过,脸色越发凝重,眼神阴沉似水。 这是去年新年时,合作的商贾赠了她一块透亮的翡翠,知春看了很喜欢,她便请工匠雕了一枚蝉形的玉佩,作为新年礼物送给了知春。 知春很喜欢这枚玉佩,爱不释手,自戴上身后就从没摘过。 第127章 再遇难事 见她脸色难看,令英忙唤道:“夫人。” “或许是遭遇匪贼了。”李云昭收紧手指,握着手中冰凉的玉佩。她知道自己不能自乱阵脚,闭了闭眼,稳住心神,起身出门往书房走去。 汤予荷处理公务,书房是不允许其他人随意进出,门口有护卫候着,李云昭上前道:“去通报侯爷,我有急事找他。” 护卫行礼,转身进入书房。 李云昭没有等在外边,跟在他身后一同走了进去。 “侯爷,夫人……”护卫正要禀报,李云昭人还没走进去,就已经先开口,“予荷,我有事需要你。” 此时书房中,汤予荷正坐在桌案前,面前站着一个陈敖,还有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男子。一双丹凤眼锐利,浓眉浅瞳,身形硬朗粗犷,正是行事神秘的马衔。 三人听到她的声音,纷纷转头朝门口看去。 马衔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她,正疑惑时,陈敖朝她拱手,恭敬道:“夫人。” 汤予荷看着李云昭凝重的脸色,微微蹙眉,问道:“怎么了?” 李云昭敛眉正色,望着汤予荷,郑重道:“知春出事了,现在下落不明,我需要你帮我找她。” 汤予荷知道知春对李云昭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主仆,更是患难之后相依为命的家人,不敢有丝毫耽误,对马衔挥手示意道,“你先去。此事日后再谈。” 马衔看了看李云昭,又看向他,拱了拱手,“此事迫在眉睫,还望侯爷尽早作出决定。” 他转身与李云昭擦肩而过,离开了书房。 李云昭从他的话和隐约听出一点异样,这样的语气,不像是下属对上司说的,反而像是替人来传什么话。 而且,他没有向自己行礼。 但她心中牵挂着知春,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细想。 “今日我本来是让知春去通知陈掌柜,叫陈掌柜去钱庄取钱,向户部捐款救灾……” 李云昭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了汤予荷,捏着手中的玉佩,继续道,“这枚玉佩是我赠知春的,她一向谨慎财不外露,是挂在外衣之内的,不大可能是意外掉落……她定是遇到了危急的事情,才会丢掉当作求救线索……” 汤予荷听完,也顾不得太多,吩咐道:“陈敖,带我的鱼符去兵马司调八百人,让齐行带着去找,无论如何,今晚必须找到知春。” 陈敖接过他递来的鱼符,有些犹豫,“八百人,会不会太多了?” 兵马司的兵卫不同衙门的官差,不是可以随意调用的,若非城中发生重大事故,这么大张旗鼓地调兵,汤予荷会遭到御史台谏议言官的问候,且要吃殿前官司的。 保不齐刚得的新官帽又会被撸下去。 汤予荷不置可否,一字重千钧:“去。” 陈敖张了张嘴,看向李云昭一眼,见她眉目冷峻,不敢再置喙,捏着鱼符快步走去。 而齐行已经招了松风阁大半的护卫,先行去事发地探查,连令英也跟着去了。 看李云昭皱起的眉头就没松过,汤予荷走上前握住李云昭的手,温厚的手掌感知她手指的冰凉,他掀开外袍,将李云昭的手塞进自己的衣服里捂着。 “知春福大命大,她会没事的。” 李云昭闭了眼,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有些懊恼。 知春本是只要去通知陈掌柜就可以,可她偏偏跟着去了钱庄。 她为什么要去钱庄呢?因为今天自己跟她开玩笑,所以让她郁闷了,不高兴了吗? 明知道知春舍不得离开她,她却偏偏要开那样的玩笑。 汤予荷抚了抚她的背,沉声道:“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李云昭这才想起他到现在都还没吃晚饭,问道:“你饿不饿?叫人把饭菜热一热。” “饿了。”汤予荷诚实道。 待下人把饭菜重新布置好,李云昭虽然没有胃口,但还是陪汤予荷一起吃了饭。 李云昭坐在梳妆台前,本来是要卸簪,手中握了一只簪子便沉思起来,愣愣地坐着,好像忘了自己正在做什么。 她一向习惯知春伺候脱簪梳发,令英到她身边后,也慢慢学了一些,偶尔接知春不得空时的班。 此时知春和令英不在,其他侍女也没有听到召唤,不敢进屋伺候。 汤予荷吃饱后,披上了一件大氅,走到李云昭身边,见她在发呆,弯腰在她脸上轻轻地啄吻一下。 “好了,别担心了。”他手指按在她紧皱的眉头上,低声哄道,“早点睡,我去看看,天亮前一定把人全须全尾地给你带回来。” 李云昭回过神来,看了看他,“我也去。” 汤予荷一顿,毫不犹豫地拒绝:“不好。” 夜深天寒,他实在不愿意让李云昭出去挨冻受罪,再有,她在旁边,他到底还是有所顾忌,施展不开手脚。 “这次就听我的,安心在家等着。”他轻抚她细腻光滑的脸颊,“信我。” 李云昭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跟着去了,汤予荷还得分心照顾她,柔声道:“那你小心点……你答应我,要把知春带回来。” “我答应你。” 汤予荷俯身吻了吻她的唇,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 李云昭梳洗更衣后躺在床榻上,床头依旧亮了一盏明灯,她双手枕在脑袋后,望着床幔发呆。 外头的夜色漆黑,没有星光,没有月色,清冷寂寥,像是沉水的乌木一样,让人觉得有一些压抑。 这样的夜,似乎曾经历过很多次。 李云昭没有多想什么,只是心烦意乱,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忽而想到了汤予荷说过的,床底下有密室。 不知是真是假。 她躺了一会,忽而坐起身,掀开被子正欲下床探看一番。 忽而房间外传来一声奇怪的动静,似是女子的呜咽声,短短一声,戛然而止。 李云昭愣了一下,侧耳仔细倾听,却又是一片寂静。 屋外漆黑的夜色中,廊下的灯笼轻轻晃动起来,带着微弱的烛光忽明忽灭。光影闪过之际,房门前一个匍匐倒地的侍女身下,洇出大片猩红液体。 她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紧闭的门扉,口鼻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死死捂住,发不出丝毫的声音。 夫人还在里面…… 在濒临死亡之际,她猛地伸腿,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墙上踢了一脚。 只轻轻的一声,而后捂着她口鼻的那只手,“咔嚓”扭断了她的脖子。 她瞪着眼,身子软了下去。 第128章 暗藏杀机 雾蒙蒙的黑夜中,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从门缝中穿过,一丝一缕地飘进房间里,与床前点燃的熏香混合在一起。 一截还带着血迹的极薄的刀尖插入门缝,“咔哒”一声,门闩被刀身往上撬开,紧接着,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李云昭一身单薄的里衣,长发垂散,手无寸铁,环视四周一圈,一样称手的物件也没有,听着细微的脚步声,心跳得越来越快。 她真是倒霉。 倒霉到姥姥家了。 一时心切,让齐行带走了松风阁的护卫去救知春,怎么也没料这个时候刺客找上门来,内宅里唯一会武功的令英也不在。 这回是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进入房间的高大黑影寻着床头唯一昏暗光亮而去,手中的利刃寒光四射,一步一步朝床榻而去。 那人站在床前没有丝毫犹豫,举刀朝凸起的被褥刺去。 只要一刀,便可要了冠武侯夫人的性命。 然后噗地一声,利刃轻松无阻地刺穿了被褥,白刀子抽出来,被子下毫无动静。 黑衣人动作一顿,快速掀开被子,只见被子下还是一团被子,该在里头的人毫无踪影。 谨慎地伸手摸了摸,被窝里仍有余温。 他收了刀,双眼如炬,转头环视屋内一圈,瞥见朝池水方向的窗户敞开着,有风灌入,拂动纱帘垂珠。 窗台上有一个很浅的鞋印。 而窗外漆黑的夜色中,什么都瞧不见,看不清。 跑了吗? …… 城西,街巷中一片火光,照得幽寂的黑夜晃动起来。 好在此时雪已经停了,路面上的痕迹没有被覆盖。 数名兵卫的脚步声整齐有序,踩着嘎吱嘎吱响的雪地上,分别寻着一条一条的马车车辙而去。 陈掌柜去取钱时,带了两个伙计和三个护卫,骑马坐车,一行人打眼醒目,要想将他们无声无息地掠走,并不是一件易事。 马如何处置,车如何处置,都是问题。 所以从事发地点往外扩张搜寻,总会找到线索。 路上停着一辆马车,车帘掀开,车中靠坐着的人披着一件玄色大氅,面容沉静,一动不动的,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冠武侯亲自坐镇,这些半夜被拉起来为他办私事的兵卫虽有怨言,却不敢偷懒不卖力。 一个个沉着脸,如同夜叉一样,找得吭哧瘪肚,只恨不能赶紧把那群不长眼的匪徒揪出来,捏着他们的后颈,让他们擦亮眼睛好好看看,都是招惹了什么人! 打劫都敢劫到冠武侯身上,也不知道是长了几个胆子。 陈敖亲自带队寻了一条路,走了许久,并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返回到原点向汤予荷禀报,又道,“大人,要不你回去歇着吧,我在这看着。” 他与汤予荷的想法不同,汤予荷是爱屋及乌,愿意为一个小小侍女大动干戈,可陈敖却觉得做主子的能做到这份上,这已经做得很过了。 况且廖太尉一派一直对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虎视眈眈,只恨不得早日抓住汤予荷的把柄,把他撂下马。 陈敖一心为他着想,汤予荷却完全不放在心上,只想着李云昭身边就剩知春这么一个知心人,若是她没了,李云昭肯定会难过的。 汤予荷下令道:“继续搜,加快速度。” “大人……” 陈敖又欲张口劝说,汤予荷凉凉地睨了他一眼,桃花眼中没有一丝春意,冷意萧萧,气势压人,“废什么话?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要不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好过。” 陈敖瑟缩一下,心中感叹。 这有夫人在跟前和没夫人在跟前,果然是两副面孔,梨园戏班子的台柱恐怕都没大人会演。 心中腹诽着,但他发了话,陈敖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磨蹭,带队往另一条巷道寻去。 齐行带着一队护卫,寻着条车痕寻到了一个偏僻冷清的巷子里,这里是受灾严重的区域,四周的房屋落败,好几座屋子被大雪压塌,只剩残垣断壁在雪堆中若隐若现。 在一个民宅中,透过损坏的大门,齐行看见了一辆孤零零的马车,被抛弃在院子中。 车辙痕迹到此处算是断去,左右巷道都有一堆混乱的脚印和马蹄印。 齐行走进院子里,一眼就认出这正是侯府的马车,他上去打开车门,只见车厢之中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几个护卫举着火把仔细地检查院子和马车四周,其中一个护卫在车后看了看,发现木板上有滴落在状的一串血滴,紧声道:“齐二哥,这里有血迹!” 齐行上前查看,沉声道:“马上把这里的发现禀报侯爷。” “是!” 那个护卫举着火把,动作迅速地转身跃上马,策马而去。 在左右的巷道看了看,齐行道:“留两个人在这里等着侯爷,其他人分两拨,一拨跟我往左边搜,其余的往另一边。” 他谨慎地嘱咐:“如有发现,立即回来禀报,不要轻举妄动。” 陈掌柜一行七个人,还有三个护卫,对方却能堂而皇之地将他们掳去,想必人数不在其下。 众护卫按他的话照做,齐行带着两人往幽深黑暗的巷道走去,火把簌簌的光亮照在残破的墙壁上,张牙舞爪,犹如鬼魅。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踩雪的声音咯吱咯吱响。 几人低着头,很快就在雪地上,发现了一串凝固的黑红色的血迹。 齐行心中震动,急忙往前快步寻去。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汤予荷在原地等到了消息,随即召集人手,带着大部分兵卫朝齐行所去的方向加援。 —— 一间被积雪压满屋顶,岌岌可危的柴房中,知春与陈掌柜被捆得结结实实,分别绑在柱子上,口中塞了棉布,一动也动不了。 陈掌柜废了好半晌的劲,才将口中的棉布吐出来,动了动酸疼的下颌,小心翼翼地望了望门外,转头小声对着旁边的知春道:“知春姑娘,你还好吗?” 知春摇了摇头,舌头抵着脏臭粗粝的布料,眼中噙着泪,也不知道是怕的,还是被口中的臭布醺的,又挣扎好一会,总算是将口中的粗布吐出。 她死死忍着反胃干呕,咬牙深吸了一口气。 本以为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姑娘,碰到这样的事情会惊慌害怕,知春却很镇定,还反过来安慰陈掌柜:“我没事……你别害怕,夫人一定会来救我们的,不管他们是要多少赎金,夫人都会把我们赎回去的。” 陈掌柜欲哭无泪,也不知道自己是招谁惹谁了,领着夫人的命令去做好事,却遇到这样骇人的事情。 这个世道,真是好人没好报。 “可是……夫人能找到我们吗?”陈掌柜脸色惨白,颤声道,“他们这么多人……夫人又怎么救我们……” 第129章 如履薄冰 知春握了握黏腻的手掌,被簪子割破的伤口已经干涸,她也不知道自己割下的这点血,有没有留下记号。 平时遇到一点小事情,例如早晨睡过头、例如忘记李云昭的嘱咐、例如说错一句话,知春都会惊慌失措,可到了生死大事的紧要关头,她却忽然镇定下来了,有种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莫名的豁得出去的壮志。 除去这种突如其来的胆气,剩下的就是因为心中坚信,只要李云昭发现她出事,就一定不会不管她。 她会来救自己的。 柴房狭小封闭,黑漆漆的,只有从门外缝隙中透进来的火光,落在地上细细的一条,无法让人看清柴房中的情形。 知春尝试挣脱束缚,只是身上的麻绳似乎是捆绑货物的,又粗又结实,只磨得手生疼,丝毫无法挣脱。 院子的正屋中,隐约传来许多男人的高声交谈,似在喝酒聊天,柴房门外亦有俩人在低语,说话断断续续,似乎在吃东西。 过了一会儿,陈掌柜又小声道:“知春姑娘,你怎么样?” 知春在黑暗中回答他,“没事,再安心等等。” 就在她话音落下,忽而院外传来一阵躁动。 齐行顺着血迹一路先摸到小院子外的时候,发现正屋里亮堂,隐隐听见许多人声,院中拴着五匹马,侧室旁的柴房门前有俩人守着。 等了一会儿,远远的看见陈敖率众从巷道而来。乔行便带着两个护卫,先行从侧边翻墙进入。 令人奇怪的是,看守的两个人警觉性并不高,蹲在地上,正抓着馒头一口一口地啃着,被按住的时候,半个馒头还塞在嘴里,呜呜地叫着。 按着手底下不断胡乱挣扎的人,齐行惊觉,他们根本不会武功。 陈敖带人破门而入,几十个兵卫冲进正屋,不过片刻的时间,就将里头反应不及的人全部制住了。 齐行一脚踹开房门,看到了知春和陈掌柜。 “我就说吧,我们死不了的。”知春眼睛亮了,眼中尽是骄傲和得意,等齐行给她一刀劈开粗绳,她撑着腿站起身,揉了揉被勒得又疼又麻的手臂。 “夫人不会不管我们的。” “多谢小哥。”陈掌柜连连对齐行道谢,长松了一口气,一副劫后余生的解脱。 齐行看了看知春,见她没有丝毫的害怕,甚至还有一点兴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纠正道:“来救你们的是侯爷。” 知春撇了撇嘴,“一样的!” 她心想,侯爷又如何,侯爷本质上不就是夫人的人吗?所以归根结底,救他们的还是夫人。 “什么侯爷?”陈掌柜并不知道姑爷是大名鼎鼎的冠武侯,听得云里雾里。 “以后再和你说吧。”知春道。 此时所有匪徒都被控制在院子中,四周兵卫包围,火把照亮整个院子,将他们的模样照得清清楚楚。 兵卫在正堂找到了一万两白银,还有几个被打昏过去的伙计。 汤予荷走进正屋,环视一眼,看着桌上的几个冷掉的小菜和馒头,发觉了一些不符合常理的地方。 哪有匪徒抢劫之后,会大喇喇地把人和钱往自己家里带? 抢劫成功之后,聚众在一起,不分赃,不跑路,不销毁证据,反而是坐在一起啃馒头。 他从房中退出,走到屋檐下。 十三个匪徒跪在院子中,低着头瑟瑟发抖,挤满人的小院中鸦雀无声。 他们之中高矮胖瘦皆有,皆是粗衣麻布,手上硬茧遍布,脸上是被风霜侵蚀的痕迹,沟壑纵横,黝黑或发黄的脸庞尽是惊慌、恐惧、迷茫。 这些土匪——或者说是贩夫、走卒、农民,面对满院气势汹汹的带刀的兵卫,他们甚至不敢出声求饶。 陈敖举着刀,架在匪徒中的一人脖子上,厉声呵斥道:“敢绑架抢劫侯府的人,你们好大的胆子!” “大人饶命,饶命啊!”一个高瘦的中年男子鼓起勇气,一边用力地磕头,一边开口求饶道,“我们只是抢劫,一分钱都没有花,也没有杀人害命,求求你饶了我们吧!” 有兵卫搬来凳子,贴心地用袖子擦了擦,汤予荷坐在屋檐下,看着面前跪了满地的人,冷漠无情开口:“若有隐情,现在开口,否则……” 陈敖按住其中一个人的手,挥刀落下,鲜血喷洒,融入被踩黑的雪地中。 院中响起撕心裂肺的痛呼尖叫。 一群匪徒吓傻了。 陈敖又踩了下一个人的手,扬起刀,冷声道:“说。” 反应过来,那被踩了手的人惊慌大叫:“我说,我说!” “傍晚的时候有人来找我,给了我五百两,让我找人去钱庄出来的那条路蹲守,指定我们把路过的马车给抢了,然后等他来提人……他说只要我们帮他做完这件事,再给我们五百两,还说,还说官府的人忙着赈灾,不会这么快查过来,就算查到了,我们也不会被判死刑,最多关一年半载就会被放出来……” 那人声音带着哭腔,恐惧极了,语无伦次道:“我们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几十两银子,已经够我们的妻儿老小好好地过完这个冬天……我们真的不知道车里有这么多钱……” 陈敖拧起眉头,转头看了汤予荷一眼,大声打断,“是何人指使你?” “我不知道,不认识!” “长什么样子?” “是一个很高的男人,带着面具,我看不到他的脸……” “还有什么特征?” 那人想了想,颤声回答:“穿着挺好的,腰上别着两把刀,声音听起来应该是二十左右的年轻人,眼睛看着人的时候冷得吓人,很可怕。” 听着此人的描述,汤予荷觉得有些熟悉,心中莫名升起一丝不详的感觉,怎么这么像……杀手。 杀手! 这就像……在陵州时那一场调虎离山的绑架。 难道是故技重施吗? 汤予荷只是猜测,没办法确认,但这样的猜测足以让他心乱如麻。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大步往外走出,头也不回地吩咐:“把他们全部送去衙门。齐行,带上一队人,立刻回府!” 第130章 九死一生 李云昭打开窗户,脱鞋在窗台上按了个脚印之后,快速返回爬进床底。随着“咔哒”一声,刺客已经推开门进入房间,她急急将衣摆带进床底,侧头便看到一双黑色的靴子走到床前。 她听见拔刀出鞘的声音,刺客捅了被褥一刀,没有得手,就在房间里寻寻觅觅,环视一圈后走到了打开的窗边。 那刺客在窗边站了片刻,翻窗出去,隐入黑暗之中。 李云昭知道整个松风阁恐怕没有人能对付这个刺客,若现在跑出去,只会适得其反,连累了其他人的性命。 她别无选择,只能赌一把,赌汤予荷说的话是否属实。 床底下是否如他所说,真的有密室。 若有密室,她可躲进去保命,若没有…… 床底下昏暗无光,李云昭只能一寸一寸的摸索,手指不断按压,地板是光滑的苍山玉铺成,格外冰冷刺骨。 阵阵寒意透过单薄的里衣入侵她的骨髓,双手已经被冷到麻木。 就在她找得认真时,窗口忽而传来一声响动。 李云昭浑身一僵,慢慢转头望去,在逼仄狭窄的床底,看见那双黑靴从窗户重新跳进了房间。 刺客去而复返。 他大概是从窗外去搜寻,没有发现有人逃跑的痕迹,猜测人还在房间,便杀了回马枪。 那人又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搜寻一番,却没有找到一个人影。 锐利冰冷的视线环视一圈,最后落在床榻,抬脚一步一步逼近。 李云昭眼睁睁地看着一双脚最终停在了床边。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紧紧攥住,心跳如雷,发出如同震耳欲聋的声响,额头上冒出细密冷汗,颤抖着双手,慌乱而又急切地摸索着那光滑的地板。 烛光照着的黑影在地上慢慢变化,那刺客蹲了下来,利刃反射出的冷光一闪而过—— 李云昭猛然抬头,而后与一双阴冷的眼睛对上,她惊骇地往后退了退。 蒙面的黑衣人眯起眼睛,缓缓地笑了,他的眼神闪烁着杀意令人不寒而栗,如同捕获猎物的毒蛇。 不给李云昭反应的机会,还沾着血迹的刀急速往床底捅去。 李云昭心中一惊,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抬起手,用手臂护住自己的脖子。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只听得“噗嗤”一声闷响,锋利的刀尖已经无情地刺进她的手臂。 瞬间,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李云昭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鲜血如泉涌般从伤口处喷溅而出,染红了她白色的衣袖。 她咬紧牙关,强忍着剧痛试图将手臂抽离,在第二刀刺来时,往更床底深处滚了一圈。 寒光骤起的瞬间,李云昭的手臂压动了一块石板,耳边传来细微的声响,而后只觉整个上半身落空,眼前一黑,猝不及防的头朝下翻身滚下。 不等李云昭反应,迎来的是通往地下的层层台阶。 “啊——”短暂的惊呼声后,是“砰砰砰”几声撞在石阶上的闷响。 李云昭的脑袋磕在冷硬的石阶上,剧烈的刺痛传来,整个人身子一软,昏了过去,再无知觉。 床底狭窄不好进入,能容纳李云昭身形纤瘦的女子,而蒙面的黑衣刺客身形高大,无法钻进去补刀。 他起了身,扒掉床榻上的被褥,举起双刀刺入床板中,想将其破开。 怎料床榻用料珍贵,是几百年的金丝楠木,厚实坚硬有韧性,连劈几下,才堪堪破了一条缝隙。 这张床厚实而沉重,没有十个彪形大汉,一个人想要抬起这张床,也是痴心妄想。 正在此时。 屋外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屋子窗外门外火光四起,炙热的火把将凄冷的黑夜照亮,瞬间散去阴诡迷雾。 眼见任务完成在即,只差临门一脚,刺客不愿意放弃,竟大刀阔斧地用力砍起来,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嘭——嘭——嘭—— 随着木板的寸寸裂开,房门也被撞开。 汤予荷手持长剑,带着一群兵卫冲进屋里,视线急促地巡视房内一切。 心跳惊恐,慌乱,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所幸,屋子里没有她的身影,也没有她的尸体—— 正在劈床的刺客停下动作,缓缓地转过身来,一双阴鸷的眼睛扫视一圈。只见门外和窗外都围满了兵卫,他们手持兵器,将这个房间围围得水泄不通。 汤予荷面庞变得狰狞起来,双目猩红,犹如刚从地狱出来的阎王,冷声下令:“给我捉活的!” 兵卫一拥而上,刀剑交锋,寒光乱起,不过一刻钟,几个兵卫被砍伤倒下,刺客也被七八个兵卫制住,双手反剪死死地按在地上。 虎林卫的兵卫跟随汤予荷去清剿逆党,对抓捕犯人之事颇有经验。为防止刺客在空中藏毒自杀,立即有人上前捏住刺客的下颌,手上一使劲,咔嚓一下将他下颌卸脱。 齐行将刺客的面具扯下,只见确是个青年男子,眉压眼,鹰钩鼻,面色不善,一副杀人越货的狠色。 将刺客仔仔细细地搜身,齐行在他怀中搜到了一枚圆形硬物,拿出来一看,竟是一枚铜钱。 “大人!”齐行连忙将铜钱呈到汤予荷面前。 汤予荷瞬间便明白了,这与绑架程瑜星的杀手是同一伙人。 他此时挂念李云昭,心慌意乱,无心审问,摆手示意兵卫将刺客带下去,“带下去,务必严加看管,若有半点闪失,提头来见!” “是。” 汤予荷的目光落在刺客砍出一个洞口的床上,脑中灵光一现,当即命人将床榻推开。 当床榻被搬开,地板上醒目的血迹凝固成了暗红色,斑驳散落,顺着漆黑的地道入口而下。 汤予荷心中一惊,从齐行手中拿过火把,顺着阶梯走下去。 一串延伸进底处黑暗的血迹令人触目惊心,当看见李云昭一身血迹,狼狈的躺在地上时,汤予荷的心几乎停止跳动。 “昭昭……”汤予荷连滚带爬地跪到她身边,双手颤抖去将她抱起,在火光下,却见她的额头血流如注,如同溪流淌在苍白的脸颊上,不停得滴落,黏腻的沾了他满手。 他几乎是喊破了嗓子,“去找大夫,快!” 第131章 共尝药苦 夜风冷肃,冠武侯府松风阁处灯火通明,众多兵卫进进出出,匆忙地携着四五个大夫往来,动静至半夜三更未停。 府中其他院落听到风声都担忧起来,岑夫人、梁夫人以及程瑜星都派了下人来关心情况,打探消息。 汤予荷只说无事发生,什么都没有透露,勒令松风阁的众人管好嘴舌,今夜发生的事情一概不许传出去,若有违者,轻者罚卖,重者杖毙。 知春和令英俩人站在屏风外候着,知春哭得眼睛红肿,但在汤予荷面前不敢发出声音,只默默的流着泪,衣襟都被泪水湿了一片。令英也垂眉耷眼,满脸懊悔自责,静若鹌鹑。 汤予荷坐在床前,面色冷峻凝重,看着大夫给李云昭额头和手臂的伤处上药包扎,伤口的血污被擦拭干净,白皙细腻的手臂露出长长一条血红色的伤痕。 大夫不敢有一点怠慢,谨慎至极,在伤口上均匀地洒上药粉,小心地用绷带缠上。 李云昭头上还扎了十几根银针,待到时间,大夫将银针一根一根取出,又为她诊脉查看,才恭谨道:“侯爷,夫人是脑部受到撞击导致的昏迷,并无大碍,只要好好休养几日即可。” 汤予荷点头,起身拱手道:“劳烦耿大夫。” 耿大夫是个白须老者,原本也是宫里太医署的太医,年迈致仕后又闲不住,在民间开了个医馆坐堂看诊,在民间颇有贤名。 耿大夫收拾了行诊箱,摇头笑道:“治病救人本是老朽应该的,侯爷不必客气。” 令英闻言,从屏风外走进来送耿大夫离开。 李云昭昏睡着,睫毛倒垂在脸上,像两片倒垂的小扇,在眼下落成一团阴影,鼻子挺翘,嘴唇毫无血色,如脸色一般苍白。 静谧而美丽,弯眉微微蹙着,无端生出寂静忧愁的感觉。 汤予荷端坐于床沿,沉默地凝视着昏睡中的李云昭,缓缓伸出手,轻柔地摩挲着她那苍白如纸的脸颊,眼眸深处似一汪深不可测的潭水。 眸子里隐隐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仿佛历经了一场毁天灭地的灾难。 将耿大夫送走回来,令英回来看见知春还一动不动的候在屏风外,便将她强行扯了出去,轻声安慰道:“好了,别想这么多了,快去休息吧,明儿你还要不要来伺候夫人了?” 知春垂着脑袋,下巴低到锁骨,戚戚哀哀道:“都是我的错……我害了夫人……” “怎么会是你的错?”令英拧眉道,“等夫人醒过来,你再去向她赔罪,你看她骂不骂你吧。” 二人在廊外低声说话,房中终归于寂静。 等李云昭醒来时,已经是次日傍晚。知春从早到晚一直房里候着,刚见她醒来,便立即跪到了床前。 李云昭头疼欲裂,浑身骨头仿佛都被敲打了一遍,一睁眼就见一个小美人跪在床前,泪眼婆娑,好像她快要归天了似的。 “夫人,你没事吧?”知春哽咽问道。 李云昭缓了好半晌,认真的打量了她一眼,看她毫发无损,才虚弱地开口道:“我看起来像没事吗?多余问这句话。” 知春哽住了一下,一滴眼泪挂在下眼睫,欲掉不掉。 李云昭脑袋顿疼顿疼的,伸手摸了摸缠满绷带的额头,微微蹙眉,淡声道:“要哭出去哭。” 令英正端了药进来,看见知春瘪着嘴要哭不哭的样子,有些好笑,“知春小姑奶奶怎么又要掉金豆子了?” “谁哭了,我才没有。”知春嘴硬不承认,低头抹眼睛平复了心情,起身接过令英手上的药碗。 见她殷勤赎罪,令英只好让给她,上前去将李云昭扶坐起来。 李云昭靠在软枕上,询问道,“昨夜都发生了什么?” 没等二人回答,门外先传来侍女的声音:“侯爷。” 李云昭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朝着门口望去。只见一道身影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正是汤予荷,见她已经醒来时,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之色,原本不紧不慢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昭昭。” 汤予荷一来,李云昭跟前就没有了知春和令英的位置,俩人识趣老实的低下头退到一旁。 他身上披着的披风来不及脱下,快步坐到床边,看着李云昭的略显憔悴的脸庞,温声问道:“头还疼吗?” “疼。”李云昭如实回道,“疼死我了,头都要裂开了。” 她瞪着汤予荷,目中水色潋滟,微红的眼睛看起来有些委屈,埋怨道:“早该说密室的机关在哪,害我被捅一刀不算,还要摔这么惨。” “对不起。”汤予荷道歉地速度是一次比一次快,满目愧疚,哑声道,“是我疏忽大意了,在陵州经历了一次,却还没有防备,又害你受了伤。” 李云昭静默半晌,觑着他隐隐透着异常阴郁低沉的脸色,淡笑一声,“怎么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又不是你们伤的我,怎么一个个都要抢这份功劳?” 见气氛有些沉重,令英适时提醒道:“夫人该喝药了,刚才放着晾了一会儿,再不喝就凉透了。” 汤予荷将药碗从知春手上接过,尝了一口,吩咐道,“去取些蜜饯来。” 令英抬起眼眸看了看汤予荷的脸色,很快琢磨出了他的意思,拉着知春的手就往外走去。 房间只剩下俩人,汤予荷舀起一勺汤药送到李云昭嘴边,亲自喂她喝。 李云昭右手手臂疼得不能动弹,就由着他伺候,顺着他的动作,张嘴喝下嘴边的药。咽下口中有些苦涩的药汁,她眉头微蹙,疑问道:“苦吗?” “不苦吗?”汤予荷也问。 “还好吧。”李云昭对苦味并不敏感,父皇在世时,她伺候父皇进汤药五年,什么样难以下咽的药都尝过,所以现在的一点苦涩对她而言,等同于没有。 等她喝完药,汤予荷放下碗,倾身靠近,一点点吻去她唇边的药渍,眼中清亮虔诚,没有私欲,只为和她共同承担苦涩。 李云昭垂下眼睫,有些无奈,微微偏头躲过他的唇,问道:“昨夜都发生了什么?” 第132章 局势复杂 汤予荷掏出一方帕子仔细地给她擦了擦嘴,“昨夜找到知春和陈掌柜,发现绑架他们的是一群难民,送到府衙审过了,那十几个难民被收买了,只管绑架,对其他的事情并不知晓。” 他从袖口中取出一枚铜钱,敛眉正色道:“昨夜那个杀手抓住了,这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我已将人送到六合司关押,那家伙嘴硬,磨了一天还是不肯招供,须得查几日才能摸清他的身份。” 李云昭左手接过他掌中的铜钱,看见了上头铸着的“开‘无’通宝”四字,与之前在陵州的杀手和常陇身上搜出来的一致。 “看来是同一拨人。”李云昭瞥了汤予荷一眼,“上次是冲瑜星去的,这次是冲我来的,看来……对方并非是你们汤氏仇敌那么简单啊。” 若是和汤氏有私仇,为何不直接对汤予荷与汤颂下手,反而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她和程瑜星下杀手? 费这么大的心思,要杀她们俩个弱女子,是为了什么? 或者说,若她和程瑜星出事,那么对方能从中获得什么利益呢? 正当李云昭沉思时,汤予荷垂下眼眸,忽然道:“我记得齐行说,你之前被跟踪过。” “是,那和这件事情有什么关联吗?”李云昭不太了解汤氏这几年在京都和朝中的关系网,有些云里雾里,“不过两个鲁莽家丁,我就没有当一回事。” 看着汤予荷似有成算的神情,李云昭犹豫一瞬,迟疑地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什么?” “我只是猜测,没有拿到证据。”汤予荷道。 李云昭瞪了他一眼,很不喜欢他总是这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知道什么都藏着掖着,非得等她问了才肯说。 汤予荷被她的眼神震慑了一下,垂下眼睫,沉声道:“陛下重用我汤氏,是朝堂人尽皆知的,最重要的是,汤颂手握数十万兵马,这十万兵马坐镇于陵州,若是快马行军,到京都不过三日三夜。陛下肯信汤家的忠心,其他人未必,例如廖氏。” “若待将来陛下百年之后,太子登基,廖氏想要控制至高的权柄,你以为他会从哪里着手?” 李云昭沉吟一声,“自然是从兵马军权。” “不错。”汤予荷点头,“要夺我汤氏的兵权,又该从何下手?” 汤家军的“汤”自然是由汤氏的血脉继承,在汤颂之后,不是他的子孙就是汤予荷的子孙接任。 李云昭微微眯起眼睛,很快琢磨过来,“你的意思是,派杀手来杀我和瑜星,是为了……” 若汤氏的子孙,也是廖氏的子孙,那汤家军自然也是廖家军。 外攻不破,从内部打入,也不失为一个妙计。 “上次齐行说你从望铭轩离开被跟踪,我派人去查了,那两个家丁是从廖府出来的。是廖峥的小女儿廖如允身边的下人,还有……” 汤予荷顿了顿。 见他有所犹豫,李云昭明察秋毫地看着他,目光审视,“还有什么?” 汤予荷嘴唇嗫嚅一下,站起身去倒了杯茶,然后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还有之前京都忽然到处谣传你的悍名,我觉得奇怪,便叫人打探了一番,发现流言是从一场世家豪族的诗会中流传出来的,其中就有廖氏女眷。” 汤予荷轻轻吹了吹茶水,热气袅袅,氤氲了他俊朗的脸庞,“你还记得刚入冬时,来家里送布样的天衣布庄的绣娘吗?我派人去问过,她们说她们去廖府送过布样,也曾和廖如允交谈过。” 李云昭从没参加过世家豪族的聚会,不认识那些小姐夫人,自然没有听说过自己在外是什么形象,什么名声。倒是梁氏为了给汤漾相看郞婿,常常参加各种聚会,便听说了各种各样风言风语,回来说了一嘴,让汤颂听到后,来与汤予荷调笑了两句。 李云昭没想到自己竟有个“悍妇”的名声,她盯着汤予荷,微笑着问:“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汤予荷低头浅呷了一口茶水,眉目淡淡,不以为意道:“这种无稽之言,怎么能污了昭昭的耳呢?” 李云昭笑了笑,“是吗?” “睡了一天一夜,饿了吧?”汤予荷轻咳一声,放下茶杯,双手一负,施施然地起身去吩咐下人布置晚饭。 他不说不要紧,“饿”这个字一说出口,李云昭忽然就像被施了法,胃里顿时火烧火燎起来,饥饿感从腹中侵蚀到四肢百骸。 好在厨房早已经预备好了饭菜,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饭菜就已经上齐了。 李云昭刚掀开被子下床,汤予荷立即上前,伸手作势要抱她。她伸脚挡住,拧眉道:“我腿没断,我自己走。” “别动,摔伤了好几处,都撞出淤血了。”汤予荷却不顺着她,将她受伤的手放好,结实有力的手臂揽住她的腰和腿弯,轻易地打横抱起。 “大夫说了,你要静养,最好不要动。” 李云昭撇了撇嘴,严重怀疑他在胡诌:“我又没听到,你说的我不信,哪个大夫,让他再来说一遍。” 他笑而不语,将李云昭放在凳子上,舀了一碗人参,亲手喂到她的嘴边。 “啊——” 李云昭幽幽地看了看他,将汤碗从他手中夺过,放在面前桌子上,左手拿着汤匙自己舀着喝。 汤予荷讪讪地收了手,转头开始为她布菜。 李云昭喝着喝着,咬了一根人参须,略微品味一番,拧着眉,提高声音问他:“你把五千两炖了?” “什么五千两。”汤予荷微笑道,“不就是一根人参吗,只是功效太猛,我怕你受不住,只取了几个须子,剩下的还能再炖几次鸡汤呢。” 他捞了个炖的有些软烂脱骨的鸡腿,放在李云昭面前的碗里,温柔道:“多吃点。” 李云昭痛心疾首,拿着汤匙的手有点抖,“五千两!你就这么糟蹋了?” 她这么一点小伤,竟然要用五千两的人参,这不是暴殄天物吗!收支不等,这对身为商人而言,是多么令人心痛的行为! 汤予荷笑她掉进钱眼里了,无奈道,“什么叫糟蹋,给你用的,五万两我也舍得。” 李云昭端起碗,咕咚咽下回味甘甜的鸡汤,愤愤道:“你这分明是报复我!” 这碗鸡汤她是喝得抓心挠肝的,浪费了也舍不得。 他就是在报复她之前逼他喝鸡汤! 汤予荷笑了,“瞎说什么。” 李云昭把鸡汤喝得干干净净,放下空碗,冷哼一声:“你今晚不准和我睡。” 第133章 亲力亲为 汤予荷不甚在意,笑容浅浅地帮她布菜,“大夫嘱咐不得吃油腻重口,就先吃点清淡的,改明儿身体养好了,我让人买只小牛来,炙烤牛肋排,保你吃得尽兴。” “算你识相。”李云昭哼哼一声,左手捏起勺子,颐指气使地示意他将菜放到勺子上。 汤予荷夹着菜送到她面前的手一顿,脸上露出些许遗憾之色。 吃完饭梳洗之后,汤予荷取来药匣子,坐在她的身边,伸手撩开她的衣袖,小心将有些渗血的绷带解开,重新上药。 药粉洒进伤口中,李云昭不自觉皱起眉,咬了咬唇,抱怨道:“少洒一些,疼得很。” 汤予荷无言,只是默默用新的绷带将她的手臂缠起来,然后低着头,仔细地打了个蝴蝶结。 手指一捋,他对着板正的蝴蝶结左看右看,扬了上挑的眉眼,有些骄傲,笑问道:“好看吗?” 李云昭少见他有这样的童趣,不知为何,心一软,含糊地“嗯”了一声。 汤予荷又取出消肿化瘀的药膏,将她的腿捞过来,修长的手指撩开裤管,挖了药膏放在手掌中化开,再慢慢地在她腿上的淤伤处揉搓。 李云昭嘶了一声,不满道:“轻点,那么用力干什么,疼死我了。” 她处处挑剔,汤予荷处处退让,手上放缓了力度,温声道:“这样可以吗?” 一双白皙修长的腿,遍布磕碰的淤青,汤予荷看得心疼不已,垂着头,眸光中藏着不为人知的杀气。 廖氏,早晚有一天会连根拔起。 给她的双腿擦了药,汤予荷又让她趴下,将她的衣裳下摆从下推到上。只见光滑莹白的脊背上,好几处皮下渗血的青紫撞伤。 青荷色的肚兜系带拦腰而过,绕着如柳细腰,清丽柔美,带着缠绵又旖旎的春光。汤予荷手指熟练地勾起系带挑开。 感觉肚兜骤然松散,李云昭回头瞪他,“干什么?” “挡着了,一会再给你系上。”汤予荷丝毫没有被抓包的窘迫,从容不迫,哂笑反问,“真是的,把我当什么了?” 他轻轻地给她擦抹药膏,李云昭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这件事情,本不只是我们与廖氏之间的恩怨。”他声音温和,话里话外却含着冷意,“这事关乎江山社稷,关乎未来国祚,若要动廖氏,免不得动摇皇后和太子。我会请示陛下,从长计议。” 见他思虑周全,李云昭点了点头,遂又叹气,“只是不知道李皎怎么想。” 汤予荷道:“当初廖氏趁火打劫,抢了个皇后之位,如今又仗着有小太子,一直暗中在往六部安插人手,兵部右侍郎谢誊是跟了陛下十几年的人,他们不敢动,便想要我这个位置,那吴枋与我不对付,跟廖氏合作想把我拉下马。这些情形,陛下看在眼里,要用我制约廖氏,干脆又将兵马司指挥使给了我,陛下忌惮廖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不会任其发展下去的。” 李云昭微微蹙眉,“这个廖峥这么难搞吗?” 若是放在从前,这么一个野心勃勃的臣子,李云昭定先砍几个脑袋震慑震慑,实在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就只好叫他们请风水大师算一算,葬在哪里好。 “今时不同往日了。” 当年局势内忧外患,须得置死地而后生,李云昭可以雷厉风行、大刀阔斧地干,如今天下重在治理改革,李皎不能这么做了。 汤予荷低声道,“我在府里加派了人手,全府戒严。就是这段日子,要委屈你待在家里了。” 听到此话,李云昭噎了一下,有些郁闷起来。 汤予荷擦完她后背的伤,示意她翻身,“还有前边再擦一擦药就好了。” 李云昭闻言,白了他一眼,伸手压住衣摆,“前面没有。” “是吗?”汤予荷一副不相信的神情,伸手要撩开她的上衣,“我看看。” 李云昭伸脚踹他,笑骂道:“滚。” 眼见奸计不得逞,汤予荷只能收起药匣,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脱去外袍,无视李云昭锐利的目光,径直爬上了床榻。 那张损坏的金丝楠木的床榻被搬去修复了,这会儿的床比之前的小了许多,汤予荷刚躺下,便占去了大半的位置。 “不是说了不让你和我睡吗?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李云昭往里边挪了挪,板着脸,佯怒道,“要是敢碰到我的伤处,从今往后,不用跟我住一个屋了。” 汤予荷不动声色地靠近,手臂围住她的腰肢,将她揽在怀中,“我很乖的,绝不会乱动。” 李云昭没有挣脱他的怀抱,静静的依靠着。 夜风冷冽,窗外漆黑一片。 这样寂静的夜晚,让李云昭想起了昨夜的惊险,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感觉慢慢浮现在脑海中,一种微妙的惧意,后知后觉的到来。 ——差一点又要死了。 她差点要失去来之不易的一切,失去生命,失去财富,失去安稳的生活,失去……汤予荷。 当直面死亡的时候,人才会发觉,自己拥有的东西如何珍贵,如何难以放下。 李云昭想,如果就这么惨死,她会变成厉鬼的。 一只怨气冲天的厉鬼。 她翻了个身面向汤予荷,将受伤的手臂往他身上搭,闷头钻入他怀中。 “汤予荷。”她语气压抑,闷闷地唤道。 汤予荷嗯了一声,收了收手臂将她搂紧,在她耳畔轻声道:“我在。” 她心有余悸,但为人刚硬,说不出自己害怕的话来,开口就是:“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啊?” 汤予荷倾身,薄唇贴上她皎洁的脸颊,轻轻亲吻,微热的呼吸洒在她的肌肤上,语调缱绻,“我不是说了吗?我们要并骨同葬的,若有那一天,我会陪你一起走。” 李云昭怔住了,哑然一笑,悠悠道:“胡说什么,生命诚可贵。你父母亲就你一个独子,好容易将你培养成才,我知你今日得来艰难,故而岂能这般弃之如敝履。你身上担的责任重,更不能任性妄为,这番话说得轻松,若让母亲听见,只怕心肝都要碎了。” “你……”汤予荷有些诡异地看了看她 疑惑道:“你让外祖附身了?” 李云昭伸手捶他,“谁跟你嬉皮笑脸了,我要是太傅,给你几个胆子,敢搂着我睡觉?” 汤予荷笑了笑,合上眼睛,手臂圈着她的腰身,“好了,不闹了,睡吧。” 连日大雪,朝堂放休不上朝,如今雪已经停了,明日照例要去上早朝的。 汤予荷刚上任兵马司指挥使就私自调兵回府,在朝堂上少不得要被御史台批判,费一番口舌。 第134章 徐徐图之 李云昭没有睡意,仰头静静地看着汤予荷的脸,他似乎很累,眼下一片青影,此时放松下来,很快就呼吸绵长的入睡了。 他睡觉时十分安静,容颜沉寂,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疏冷如天边的月。 李云昭低下头,往他宽阔温暖的怀里缩了缩,他闭着眼,手掌下意识地抚着她的背。 次日上朝,勤政殿内文左武右,众朝臣排排站得整齐有序,听着安抚使上报的灾情与赈灾情况,无论文武大臣,纷纷合时宜地面露沉重之色。 李皎端坐上位,听闻各地赈灾有序,沉声道:“年后各地灾区改赋税,再减五成,下命各地州府,以安置灾民为先,盖以休养;若有以灾行贿,贪赃枉法者,绝不姑息!” 众臣无论心中如何成算,纷纷附和,上表陛下仁德英明。 先议过灾情,其他便算是闲碎琐事,不好当众在大殿上提起,其他人有公务要奏报,也只能按下,往上递折子。 才刚散朝,汤予荷又被皇帝身边的公公留下,带到了御书房。 汤予荷拂了官服下摆,正襟跪下,行礼道:“微臣参见陛下。” 话音刚落,一本折子就从头上丢了下来,“啪”的一声,掉在他的面前。 李皎语气不善,冷声道:“看看吧。” 汤予荷拾起折子,不用打开看,也知道里面写了什么,无非弹劾他前夜的“罪行”罢了。不过皇帝放话,他不能不从,打开折子,垂眸一字一句的细细地阅览起来。 “你有什么要说的?” “请陛下容微臣解释。”汤予荷将折子合上,正色敛容,“前日,一笔要送往户部的赈灾捐款连带商人被劫,正撞到京畿兵马司巡城。如今灾情严峻,有百姓愿意出钱捐款赈灾,这是好事。可竟有人在皇城底下,目无王法,公然去抢劫赈灾钱款,微臣受陛下之命,作为京畿布防指挥使,岂能对此坐视不理。” 他挺直腰板,字里行间有理有据,让人挑不出错处。 李皎哼笑一声,挥手示意他起身,“朕没说你做错了,只是太过了。” 汤予荷没有起身,依旧跪在原地,只是看了御书房一圈,低声道:“陛下,臣有本上奏。” 李皎停顿片刻,看了看他,朝福连公公和其他御前太监摆了摆手。 福连公公当即带着众人退下。 待房中没有其他人,汤予荷才道:“臣要告太尉廖峥,买凶谋害臣妻与臣弟媳性命,其心不轨,所图甚远。” 李皎温和的眉目凌厉起来,语气有些不平常的紧涩,冷声道:“汤予荷,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臣不敢妄言。”汤予荷重重叩首。 …… 汤予荷从皇宫离开时,在宫门口遇到了路崖,见他径直坐上马车,路崖没有客气,直接跟随着登上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外边的视线与声音,车轱辘滚动起来。 汤予荷摆正绯色衣袍,神情平静,语气不咸不淡,“审得怎么样?” “人还剩一口气。”路崖扭了扭酸疼的脖子,眼睛有些发红,面露疲态,“秦老最擅长对付这种亡命之徒,他亲自审了一晚上,人不死也废了。” “招了吗?” 路崖打了个哈欠,“招了,秦老的手段你还不知道吗?和你猜测的不错,那家伙自称夜枕,来自一个叫作幻夜阁的杀手组织,据他交代,这次和陵州的案子,都是幻夜阁阁主亲自吩咐下来的,他们并没有见到委托人。” “幻夜阁……”汤予荷沉吟一声,问道,“能抓着人吗?” 路崖闻言,长叹一口气,揉了揉眉头,“难啊。” “能办吗?” 路崖靠在车壁上,不悦地瞥了他一眼,吐出一个字:“能。” “那就好,有劳路兄了。” 马车行到半路,晃晃悠悠地停了下来,汤予荷朝快要睡着的路崖踢了踢腿,“下车吧。” 路崖揉了揉眼睛,知道他是不愿意让自己去侯府看那人,沉默片刻,低声问道,“她没事?” 汤予荷道:“没事。” 路崖看了看他,面色沉沉,放狠话道:“汤予荷,你不让她逍遥自在,平平安安地过完这辈子。非逼她留在京都,却让她身陷囹圄,若是她再死在你手上一次,无论如何,休怪我不留情面。” 路崖心中有些戚然,他自知自己不能左右李云昭的决定,也没有理由去看望她,更没有保护她的资格。 他早已经不是她的侍卫,只是一个无关之人,而汤予荷才是她选择的男人,一直以来,她要选择的都是汤予荷,是面前这个能与她平分秋色、势均力敌的世家公子。 与他这个曾经的侍卫,并无任何关系。 他这番话说得无理,汤予荷却没有反驳,手指微微收紧,只是面色如常的目送路崖下车而去。 他回到侯府的时候,岑夫人刚来看过李云昭,从松风阁离开时,母子俩撞了个正着。 岑夫人眼睛有些红润,像是哭过一般,瞧见汤予荷又对他训斥了一番,汤予荷不敢还嘴,乖乖地听训。 被训了好半天,钱嬷嬷提醒了岑夫人是时候该回去诵经,汤予荷才得以从中逃脱。 回到房间,李云昭正卧在软榻上看书,瞧见他回来,满脸的幸灾乐祸,一副“挨骂了吧”的得意神情。 汤予荷换下一身端正的官服,穿上一身月白色的常服,银色鱼鳞纹暗纹在光影中若隐若现,墨发整齐,腰间玉玦压步,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清贵高冷。 他整理衣襟,从屏风后走出,步履从容,对李云昭问道:“这身衣裳好看吗?” 李云昭闻言抬头看了看他,眸光流转,在他身上细细打量,确有些惊喜之色。 她毫不吝啬地赞扬道,“很好看,这身很配你。” 汤予荷本有些阴郁的眉眼渐渐扬起,嘴角含笑,走到她跟前,伸手取下她手中的书册,弯腰靠近,与她对视。 “喜欢吗?” 李云昭挑了挑眉,有些奇异他的问题,轻笑一声,“喜欢,怎么了?” “那明日穿这身去见你舅舅如何?”汤予荷说着话,借机低头在她唇上啄吻一下,手指挑起她从耳后垂落的一缕长发把玩。 “见我舅舅?”李云昭诧异道,“怎么忽然……” 她话没说完,想起了自己几天前曾说过,要去一趟大安国寺。 不过是随口一说,他就这么放在心上了。 第135章 缠绵蕴藉 “不行吗?”汤予荷望着她,幽幽道,“你不愿意,还是……我拿不出手?” 他蹙着眉,语调悠然,表现出一副可怜求宠的玩笑,可眸子里暗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躁郁不安。至于是因为什么,李云昭隐约猜得到。 每次她受伤,他都会控制不住地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以为自己表现得很镇定,很从容,但其实他的眼睛里,早已经暴露了自己的脆弱和不安。 像一只随时警惕着,其实偷偷遮掩旧伤,不想让旁人看清真面目的狐狸。 李云昭伸手抚上他的眉头,“没说不愿意,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舅舅若说话不好听,你可别生气,你知道他这人一向直言快语,言辞犀利。”李云昭笑了笑,“而且,我可是不会帮你说话的。” 汤予荷半垂下眼睫,淡笑道:“本来就是去讨骂的,如何不做好准备,再说了,我早就习惯了。” 听他意有所指,李云昭哼了一声,“怎么,我骂你骂多了?” 她从他手中夺回书册,依靠在靠枕上,有些艰难地翻回看到的那一页。 “哪里的话,都是夫人教诲有方,我受之不尽呢。” 他说着阴阳怪气的话,径直伸手将她从榻上抱起来,然后半躺在软榻上,再将她整个人环抱在怀中。 而后拿过她手中的书,替她拿着翻页。 李云昭叹了一口气,懒得和他争执,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头枕着他有些坚硬的胸膛,时不时指挥道:“翻。” 她卧床休养,并没有梳理发髻,也没有穿着外袍,一身素衣干净柔软,恬静美好,瀑布般的柔顺秀发半挽着,不着珠翠的头顶对着他的下颌。 这样像一只乖顺的兔子,不吵不闹,静静地卧在他的怀里。 今日虽然没有下雪,却还是冷得很,汤予荷伸手勾起她搭在软榻旁边的狐毛大氅,将她裹了起来。 房间里的熏香轻烟弥漫,气息缱绻温和,令人昏昏欲睡。 李云昭躺在他怀中半晌,双眼看着书页上的字,不一会儿就意识模糊,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了。 眼睛缓缓眨了眨,最后闭上了眼。 汤予荷和她看了半天的书,全然没注意书里写了什么,只觉怀中温香软玉,已将他大半的魂魄勾去,牵到了昏暗不见光的地方。 见李云昭许久没有发声,低头看了看她,却见她双眼闭合,呼吸绵长。他放下那讲述鬼怪的书籍,在她发顶亲吻一下,双臂圈着她闭目小憩。 知春进入房间时,猝不及防看见这相拥而眠的一幕,愣了一下,脑子飞快转动,一面想着要不要现在去拿纸笔,画下这一幅情深意浓的景象,一边想着现在上去打扰,侯爷必然会生气,到时候谁都讨不了好。 她左右为难半天,最后转身走出门,对门外恭候的陈敖道:“陈大哥,要不你晚点再来吧,侯爷这会儿在小憩呢。” 陈敖转头看了身后的马衔一眼,皱了皱眉,“知春姑娘,请再通禀一声,我有要事见大人。” 知春见他们等不了,只能再次回到房间,低声禀道:“侯爷,陈敖正在院子里求见。” 汤予荷并没有睡着,听见她的声音时,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正要起身,才试探地动了一下,躺在怀中的人就皱了皱眉,不满地哼哼了一声。 汤予荷抱着她,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想了想,最后只好叫人搬了屏风来放在软榻前,里外隔开空间。 陈敖和马衔进入房间后,知春便退出去,关上了房门。 俩人隔着屏风瞧不见他,不知他这是何意,为何见不得人,有些疑惑的行礼,齐声道:“卑职,见过侯爷。” 这俩人都是行武之人,说话中气十足,掷地有声,汤予荷微微蹙眉,压低声音,提醒道:“说话小声点。” 陈敖和马衔不明就里,又不好直接问,只能依言照做。 马衔道:“陛下已经决定,今日起,侯爷可以酌情行事。” 汤予荷宠辱不惊,淡淡道:“还有呢?” “卑职自今日起,调任兵马司中都副指挥使,听命于侯爷,任侯爷差遣。” 汤予荷但笑不语,手掌托着李云昭的纤细五指,轻轻揉捏摩挲。 听遣是假,监视为真。 他沉默片刻,才回道:“如此甚好,我身边正缺人手,你便随陈敖一起行动,你们俩人,我很放心。” 马衔恭顺地应是,继续禀道:“今日皇后娘娘向陛下提及了侯爷,意思是想召侯爷与夫人进宫觐见,希望侯爷早做准备,莫入圈套。” “知道了。” 马衔转述完之后,轮到陈敖禀报兵马司和兵部这两日发生的事情。 李云昭恍惚之间,听见了低低的交谈声,偶尔自她枕靠的胸膛中,发出短暂轻微的震动和声音,轻朗而缓和,像是徐徐吹来的晚风,飘飘然地落在耳畔。 他在说话,说什么?李云昭听不清,习惯这样的声音之后,又慢慢地陷入沉睡。 她醒来时,房中并没有其他人,只有汤予荷还是原样的搂着她,合着眼,胸膛微微起伏。 李云昭动了动,单手撑着他的肩膀,想从他身上起来。汤予荷却箍住她的腰肢,忽然睁开眼,将她往自己身上提了提,低头热切的吻住她的唇瓣,轻轻啃吮。 他动作很轻,眼眸却深沉,不经意间的啃咬,却像是压抑着什么,控制着什么。 如同给自己架上镣铐枷锁的野兽,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发狂。 几缕垂落在汤予荷的脸颊,他伸手捧着李云昭的脸颊,将她的发丝别到耳后,瞧着她刚睡醒仍有些茫然的脸,眼神明亮炙热,带着久别的欲色,复又吻上去。 这样猛烈的进攻令李云昭措手不及,他身上熟悉的气息,令她自内心感觉到安心温暖,仿佛这个怀抱,天生就是属于她的巢穴。 李云昭双眼有些迷蒙,浑身绵绵无力,觉得自己像块饴糖,就快要被他吞化了。 感觉到唇瓣有些痛感,李云昭方才清醒一分,微微仰头离开他的唇,哑声道,“别咬我。” “疼吗?”他对着她唇瓣上的印子轻吻,手掌钻在大氅下,贴在她的后腰上,隔着衣裳,手掌的温度传到了她的肌肤上,十分灼热。 疼倒是不算疼,只是李云昭怕他又给自己咬破嘴唇,抿了抿唇,嗔道:“你是狗吗?这么喜欢咬人。” 汤予荷低头,嘴唇贴在她的一侧耳朵,低低的“汪”了一声。 李云昭愣了一下,瞪大眼睛,震惊于他的下线越来越低,低到简直是令人叹为观止。 她默然片刻,忽然道:“再叫两声听听。” 汤予荷眼神一沉,又堵住她的唇,又亲又咬,越发凶狠。 第136章 鱼水角逐 说他是狗,他便真的把她当成大棒骨一样啃吮,目露幽光,李云昭微微挣扎,但奈何他力大无穷,她的反抗根本无济于事。 渐渐地,李云昭感觉到自己快要窒息了,可他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愈发用力地抱紧她,似乎真的打算就这样将她生生拆吃入腹。 李云昭气喘连连,右手受伤,单手实在推不开,摸索着用力拧了拧他的胳膊,汤予荷吃痛,喉间压抑地发出短暂的一声低哼,双臂不得已松开了桎梏。 她在他身上略微挣动,目光触到平滑的锦缎袍子的一团鼓起,十分醒目,让人难以无视。 李云昭脸一红,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用手背擦了擦湿濡微麻的唇,将大氅从身上扯下,丢到他的头上将他的脸盖住,“讨人厌。” 汤予荷手指捏住大氅慢慢拉下,半张脸隐在狐毛中,胸腔中传来闷笑,“又讨厌我?” “对,讨厌你。”李云昭哼了一声,正要从榻上起身,却又被一只劲瘦有力的手臂揽住了腰肢,一把带回了温暖的怀中。 “又做什么?”李云昭惊道。 白狐毛的大氅被扔到一旁,汤予荷将她抱到身上,在她发间呢喃道,“殿下真的不知道?” 李云昭只觉后腰尾椎骨被坚硬物什抵住,像是一柄刀剑拦在她的命脉上,裹了岩浆一般灼热烧人。 不必言语,再直白犀利也没有了。 他伸手勾住她的下巴,引她偏过头,色情又漂亮的眼直勾勾的,强势到甚至让她忽视了他那一声“殿下”。 “李云昭,”他低唤一声,语调蛊惑,“你不想要我吗?” 这样唤她的名字,不是在引诱,不是在讨好,反倒像是在质问她。 是那么郑重,又那么邪性。顿时将俩人亲昵的关系拉得疏远,界限分明,回到似敌似友,不清不楚的感觉中。 听得李云昭浑身都酥了,如同被敲了一铁棍,脑子嗡嗡的响。他的呼吸微热,轻轻的拂过她的耳后和颈间,像羽毛一样轻飘飘地掠过,既痒又麻,却能搅乱心魄。 身体里有什么在躁动着,热流涌出,李云昭垂下眼眸,瞥着窗外有些昏暗的暮色,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缓慢的将脸颊埋在他的肩窝里。 声如拂柳,又轻又柔,只是道:“去床上。” 汤予荷却扯了她肩头的柔滑的衣衫,露出一抹白嫩的香肩,低头吮吻,细腻柔和的肌肤上,瞬间留下淡淡的微红,他低声道,“在哪都一样。” 李云昭的呼吸有些乱,红润的唇微张,还未言语,便被他双手抓住了腿,长长的裙摆被骨节分明的长指寸寸挑起,带着薄茧的手掌摩挲着大腿的肌肤,惹得她一阵颤栗。 汤予荷半躺着,缓缓道,“殿下自己试一试如何?” 李云昭单手撑在他衣襟散乱的胸膛,脸颊绯红,有些束手无策。她做长生公主时,常听岑太傅训诫,灌了满脑子的天道君道,日久天长的,便形成了外在张狂,实则内在端肃内敛的性子。 以至于在床笫之事上,脸皮出乎意料的薄,却不如汤予荷放浪形骸。 特别是在他一览无遗的,双眼直勾勾的望着她时,更叫她脸似火烧,无所适从。 “殿下不会?”汤予荷双眼如炬,熠熠生辉,双手握住她的细腰,游刃有余地熟练抚摸着,“那就让我来教殿下怎么快活……” 挑衅,这绝对是赤裸裸的挑衅。 他的态度实在有些太过于嚣张,李云昭骨子里不服输的劲冒了出来,压着他道,“你不准动。” 汤予荷似有些瞧不起的哼笑了一声,收回了手,“好,你来。” “来就来,谁怕谁啊。”李云昭顿了顿,又道,“不准这么看着我。” “这也不准,那也不准,一会儿是不是连说话都不准?”汤予荷揶揄道。 李云昭噎住了,伸手扯了他的腰带,干脆将他的眼睛覆上。汤予荷眼前瞬间一片黑暗,什么也瞧不见,只听见她虚张声势道,“乱动的话,就把你绑起来。” 汤予荷笑了笑。 他瞧不见身上之人的一片旖旎风光,她也不会瞧见他眼底的幽暗与疯狂,那些自私的,不可见光的东西不会流露。 为了一决胜负,叫他心服口服,李云昭颇为卖力,细微发抖着,却死死咬着牙,决计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汤予荷微微仰着头,喘着气,任由她随意摆布,如同她掌中的傀儡,完全听从于她,为她而欢呼雀跃,兴奋鼓舞。 李云昭累极了,手掌撑着他的胸口,缓了缓,低头便看见他蒙着眼,仿佛陷入迷乱的模样。 她想起十五岁的时候,有一次与汤予荷比赛蒙眼射箭。她耍赖作弊,中途偷偷扯了蒙眼的锦缎,连射五发,然后转头看见他覆眼的红色长绸被风吹起,即使瞧不见,他也高傲而志满,毫不迟疑的拉满长弓,离弦的箭飞速地划破长空,直冲破了靶子的正中心,也中了李云昭的心窝。 在那样的春色中,若说所见之人,没有丝毫的绮念那是假的。 谁看一眼都会想要知道,如果征服这样的人,他呈现出什么样不为人知的一面。 李云昭不禁想,那现在他所向自己展示出来的,都是真实的他吗? 他还有什么秘密,是她不知道的? “汤予荷……”她低唤一声,很快力竭,最终软软的伏倒在他的身上。 汤予荷顺势伸手揽住她的腰,如行云流水地翻了个身,将她反压在身下,“这就累了?” 他的动作干脆凶猛,竟无往日的温柔缱绻,李云昭不受控的低吟一声,顿时眼泪横流,哑声道:“这不公平……” “怎么不公平?”汤予荷蒙着眼也精准寻到了她的唇,用力的纠缠亲吻着。 李云昭微微偏头,声音变调:“我受伤了。” “那这次不算,”他双臂将她后腰和脑袋抱住,将她上半身扶起,一边胡乱地吻她的耳根,一边问道,“可以解开我眼睛了吗?” 李云昭伸手解开了绑带,蓦然对上他的幽深的双眼,欲壑难填,几乎将她吸入其中。 他的发簪松开,束起的发髻有些凌乱,极色的俊颜上带着侵略之意,正坦然露欲地望着她。 李云昭总觉得他有些古怪,好像很压抑,很不安。 她抓住了他的衣襟,“汤予荷,你今天怎么了?” 第137章 恨与不恨 “怎么这么问?”汤予荷含笑道,正对上她略有些探究的眼神,哑了片刻,低头咬了咬她的脖颈,叹气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今天遇到路崖。他说,如果我再把你害死,他就杀了我给你陪葬。” 李云昭心头一颤,瞧着他垂眸低落的神色,嘴唇嗫嚅,沉声道:“从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环着她的手臂有些僵硬,汤予荷垂下眼睑,松开的银丝交领上的喉结微微滑动,沉默片刻,重新将她抱紧。 他忽然哑声问道:“你恨我吗?” “什么?”李云昭像是没听清他的话,弯月眉皱起来,十分疑惑地看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了?” 汤予荷只是重复道:“你真的不恨我吗?” 李云昭不知道他所指的是曾经的那杯毒酒,还是他趁火打劫,胁迫她成亲,逼她留在京都,又或者如今因他而陷入朝不保夕的险境。 但追根究底,还是那杯酒的问题最大,那是他亲手奉上的终结一切的根源。 汤予荷眼中的不安和焦躁,无处掩藏。 那个曾经折磨得他痛不欲生、几近崩溃的噩梦,一直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深处,成为了一道无法磨灭的伤痕。只要稍微触及那段记忆,痛苦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令他几乎窒息。 每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当他闭上眼睛准备入睡时,那些恐怖的画面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在眼前。 酒杯坠落,酒液四溅破碎时,一切也随之毁灭。 那年琼林晏,李云昭原本还在望着他,眼中映着他一身红袍,对他敛眉含笑,却忽然面露痛苦,骤然倒下。 他来不及思考,只下意识的扑上去跪在她的面前,鲜血不停的从她口中喷涌而出,模糊了她红妆华贵的脸,茫然痛苦地望着天,流了一行泪。 不知她在哭,还是太疼了。 耳边的一切都是闹哄哄的,有人大喊太医,有人大喊刺客,他抱着她哀求她再撑一撑,只是她目光涣散,再也没法回答。 所有人乱作一团,御前侍卫将他从她身边拉开,他被按在地板上,眼睁睁地看着一双双脚挡住了视线,慌乱之后,有人无情地宣布了她的死亡。 接着,他被打进了六合司地牢。 他在牢里渡过了人生最漫长的黑夜,睁着眼时,也祈祷自己是做了一个噩梦,等清醒过来一切都恢复原样。 六合司的地牢那样阴冷潮湿,黑暗无边无际,他们一起设计留给穷凶恶极的犯人的牢狱,却最先关押上了他。 他从高高在上,众人追捧的新晋状元郎,成为弑君的凶手。如何才能经受得住,这样毁天灭地的打击。 汤予荷的人生几乎被摧毁了。 在无数个梦里,他都想要李云昭依旧好好地坐在殿堂上,长袖描金,衣不沾尘,等他回到她的身边,一起大杀四方,共同完成歃血的誓言。 可是没有,他挨过一次又一次的刑罚审问,那些钻心蚀骨的痛,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李云昭死了。 这样的回忆对于他来说实在太过沉重,已经到了足以让他发疯的地步。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承受多久,如果再经历一次这样的惨痛,或许他真的会彻底失去理智,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对上他泛红的眼睛,李云昭沉默地看着他,伸手抚了抚他的眉头,反问道:“事到如今,恨又如何,不恨又如何?” “李云昭,我很自私,”他声音喑哑,将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干涩艰难道,“你就算恨我,我不会放手的,死也不会。” 李云昭白里透红的脸上挂着浅笑,眼神自上而下地睨着他,如同猎户见到狐狸在自己背后暗暗的露出了獠牙。 这是他藏起来的真面目吗? 这与撒娇卖乖有什么区别?不过都是要她的垂青。 她会害怕吗?并不,她只是觉得有趣,新鲜。 李云昭笑了,手指卷着他凌乱的发丝把玩,纵容道:“早知道你心黑手狠,不必复述了。不过,你要是敢瞒着我,做对不起我的事情,你就最好有本事瞒到底,不然,我就叫你尝尝我的手段。” “不……”汤予荷抱着她呢喃,“你不知道我的心有多黑。” 李云昭伸出细白的手指,点在他心口处,指甲慢慢按压衣袍,调戏道:“是吗?挖出来我瞧瞧?” 房中空气寂静半晌。 俩人身上的衣衫只是散乱堆叠,仍然穿在身上,水青色的裙摆在软榻上铺开,垂落之处隐约勾勒出她笔直修长的小腿形状。 说的这一番话使得气氛有些冷,但身体交织处,余温仍然炙热,只需要一个吻,便可重新点燃火焰。 “挖出来我不就死了,这么快就想当寡妇?”汤予荷咬牙切齿的衔着她的圆润耳垂,“让我多伺候你几年不行吗?” 他搂住她的腰肢,一把将她从软榻上打横抱起,转移到纱帐缦缦的床上。 李云昭被他放躺在床上,仰头瞧着他脱净那身月白色的锦袍,露出宽肩窄腰,肤白而肌理分明,精壮结实的胸腹还有些新旧不一的伤疤,心口有一点浅得几乎看不清的伤痕,是她刺的。 他头上的玉簪有些歪了,又掉下几缕乌黑的长发,散在肩膀,凌乱中带着让人分辨不清的欲念。 李云满腹坏水,并不阻止他,待他俯身而下,预备卷土重来时,就伸脚去踢他的肩膀,一字一句道:“我饿了,我要吃饭。” 汤予荷如石化在原地,愣了一下,闭了闭眼,面露苦色。 他是知道的,李云昭最忍受不了饥饿,深吸一口气,目光掠过她俏红的秾丽的面容,俯身在她唇上用力的亲了一口,然后咬牙忍得下颌线紧绷,恪守不渝的拿起扔在旁边的衣裳一件一件穿上。 最后披了宽大的大氅掩人耳目,这才唤人传饭。 第138章 亲故之缘 翌日,雪停之后,难得出了个晴天。 日光晒化了屋瓦上的薄薄的一层冰,水滴时不时滴答落在青石地板上,侍女们三三两两,用长杆子敲掉屋檐的冰锥,避免冰锥坠落伤人。 因着昨日那身月白衣裳弄脏了,汤予荷左挑右选,瞧着李云昭的一身缥碧色衣裙,便暗中换了一袭鸦青色的锦袍,披上玄色披风,鬓如刀裁,眉眼如画,面净而目沉,每一根发丝都梳理得一丝不苟,腰上鱼形玉玦挂起平整。 李云昭裹着大氅坐好,任知春给自己梳妆,出声问道:“陈掌柜如何了?” 陈掌柜出事,她还未得空去慰问。 知春手指捏着她的长发盘起,不以为然道:“嗐,能有什么事情,只是受了点惊吓,左右这几日酒楼不开张,陈掌柜也可休息休息。” 她一个姑娘家都没事,陈掌柜一个大男人,还能被一次绑架吓破胆不成。 李云昭点头,看着镜子,又问:“萍儿的家人带她回去安葬了?” 萍儿是当时半夜路经房门,被刺客杀死的侍女。 知春手一顿,叹气道:“她自小被卖身为奴,她的哥哥与她没有感情,得了一笔安抚费,便将她卷了铺盖草草埋了。” 李云昭无言地望着镜子中的影子,她知道的,死了便是什么都没有了。 年关将至,雪灾过后的京都热闹依旧,购置年货的百姓众多,街道上人来人往,人头攒动,喧闹嘈杂。 马车打玄迎道而过,李云昭挑开方窗的帘子,探头看着街上喜气洋洋的景象,还有当街杂耍唱戏的,看热闹的人群围作一个圈,随着技人口中喷出的大团火焰,此起彼伏的惊诧中夹杂着高声叫好。 她看得认真,汤予荷伸手蜷住她的手指,出声道:“马上就要过年了。” 往年宫里都会大办年宴,三品及以上官员大臣,侯爵勋贵都会受到邀请,携家眷入宫赴宴,共沐皇恩。 马衔也已给他提示,皇后已经盯上了他,就算年前不召见他和李云昭入宫,年宴那天也定会给他们布置一场鸿门宴。 李云昭嗯了一声,转头看着他有些凝重的神色,伸手在他脸上捏了捏,“怎么又这副脸色?” 汤予荷抿了抿唇,轻轻摇头,半晌后又如实道:“心慌。” “慌什么?”李云昭觑着他的脸,忽然笑了,戏谑道,“汤大人,现在打道回府,为时不晚。” “那不行。”汤予荷正襟危坐,有一下没一下的揉捏着她的手指,成亲许久,他还没拜过岳父岳母,也没见过她的长辈。 有些事情,总得告知先人。 长长的山道上有些积雪落叶,几个小和尚正拿着扫帚清扫,从山上扫到山下。 马车停在山下,李云昭搀着知春的手下了马车,见到旁边还停了几辆马车。 其中一辆华盖雕花的垂铃马车颇为眼熟,李云昭不由看了两眼,倏然想起了这是李清坐过的,萱南长公主府的马车。 她有些疑惑,这个时候,李清来大安国寺做什么? 汤予荷看着望不到头的阶梯,微微蹙眉,转头有些担忧的看了李云昭一眼,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问道:“能走吗,我背你?” 李云昭白了他一眼,没搭理他,提起长长的裙摆,自顾自往前走去。 走了一会儿,避过了扫地的小和尚的视线,汤予荷又道:“真的不疼吗?别逞强了,这会儿没人,我抱你上去吧。” 对上他意味不明的目光,李云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凶狠地瞪了他一眼。明知道今日要来大安国寺,他还非要折腾半宿。 汤予荷被她瞪得有些心虚,垂下眼眸,走了两步,忽然定下决心,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拦在她腿弯,不由分说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李云昭猝不及防,瞬间腾空,惊慌低叫一声,“干什么!” “乖乖待着,看见人我会把你放下来的。”对比汤予荷的高大挺拔,李云昭显得有些清瘦娇小,他不必太费劲,就将她牢牢抱在怀中,步伐稳稳当当地走上石阶。 要爬到半山腰,对现在的李云昭来说,确是有些艰巨的挑战,她并没有自讨苦吃的嗜好,便伸手圈住他的后颈,安静地待在他怀中。 无言大师被罚斋素半年,寺庙里所有的弟子都受皇命监督他,不准他沾一滴酒,一口荤。他倒是安分,每天对着木鱼敲敲敲,带着弟子们诵经练功。 李云昭虽然疼自己的舅舅,但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带酒肉来,只让知春揣了些许上好的茶叶和点心,打算偷偷给他。 到了石阶尽头,汤予荷才将李云昭放下,两人并肩朝寺庙中走去。正要进正殿,却见金佛下跪着一个披着柿色云锦披风的女子,背影挺直,手中捏着三根燃烟的香,接连叩拜的动作轻缓,头上金珠步摇随之微微晃动着。 李云昭的正要跨进门槛的脚忽然停下。她认出了这个无处不透着英气的背影,正是她的姑母——萱南长公主李观翎。 李云昭带着汤予荷退了一步,打算等她离开再进去。 恰在此时,从侧廊下有脚步声传来,俩人转头望去,看见了无言大师和李清一前一后走来,李清手中还捏着一根木签,并且脸色不大好看。 四人骤然对视,无言和李清的脸上都闪过一丝诧异之色,但无言很快按捺下来,不动声色地扫过李云昭的脸色,见她面露淡淡疏远,便慢下脚步,没有迎上去。 李清目光掠过李云昭和汤予荷,张了张嘴,几乎脱口而出的“姐姐”急急咽回肚子里,拐了个急弯,“哟,这不是汤侯吗?这么个大冷天,为的什么事情,怎么也来烧香拜佛了?” 汤予荷朝她颔首示意,淡淡道,“自是来求平安的,郡主呢?” “我……”李清有些难以启齿,捏紧手中的木签,深吸一口气,无奈道:“求姻缘的。” 她说着目光落在李云昭的身上,打量了她一圈,露出一脸虚假的好奇,打趣道:“这位如花似玉、貌若天仙的美人,想必就是汤侯新入门的夫人了?汤侯艳福……” 她话没说完,余光看见自家老娘上完香从正殿走出来,急忙咳了咳,改口道,“眼光不错嘛!” 第139章 对面不识君 李云昭对上她的视线,慢慢垂下眼眸,做出一副羞怯的模样,福身行礼道:“见过郡主,郡主明珠在上,熠熠生辉,我不过一介布衣,郡主实在谬赞了。” 李清哪敢受李云昭的礼,又轻咳一声,摆摆手,快步走到站在门边的萱南长公主身边,乖巧道:“娘亲。” 几人敛眉转身对着萱南长公主,恭敬行礼道:“见过长公主殿下。” 萱南长公主一袭丹红华服,乌发盘桓成高峰,金冠上红宝石耀眼夺目,年过四十却依旧美艳,风韵犹存,因着常年习武,身形挺拔高挑,一举一动贵气又英姿勃发。 “不必多礼。”她对众人摆摆手,转头瞥了女儿一眼,问道,“怎么样?” 李清撇了撇嘴,将手中的木签摊开,只见其中上表:“只一点故情留,直似春蚕到老,尚把丝抽。” 萱南长公主看了看签文,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无言,挑眉问道:“无言大师,这是何意?” 见她没有避讳,无言走上前两步,一本正经地回道:“伊人作情,汝为其情所迷,如春蚕之蛹,固执之。凡事要谨守中庸之道,过与不及都无法成功,未必死心塌地之境地,才能感动别人。君宜自重之。求得此签目前福缘不足,最好多求神作福。不可痴心绝对。否则大错特错。” 他一番话讲完,萱南长公主的脸瞬间冷了下来,四周变得气氛凝重。 无言转头看着一旁的石柱,只当没看见她的冷脸,丝毫不为所动,也不打算说几句好听的话安抚。 李清的眼睛转了转,伸手挽住萱南长公主的手臂,讪笑道:“娘亲,我们先回去吧?” 萱南长公主哼一声,也不知道是朝谁发脾气,威仪煞人。目光掠过在场几人,最后在汤予荷和李云昭身上停留片刻,却带了审视的意味。 李云昭垂着眸,感觉到她的眼神不善,有些惊疑不定起来。 莫非她心爱的女儿找不到合意的夫婿,她便见不得别人成双成对?还是说,汤予荷和萱南长公主府有仇? 姑母的性子,李云昭还算是了解的,雷厉风行,说一不二,除了面对李清还有些温柔,对其他人皆是一视同仁。能掌十万军,镇守边关的女子,可不是个善茬,若是汤予荷真惹了她,那可有的苦头吃了。 李清敏锐的发觉自己娘亲的眼神有些不对,及时唤了一声“娘亲”,摇着她的手臂撒娇道:“今早出门我都没吃东西,我饿了,咱们回家吧。” 萱南长公主慢条斯理的收回目光,在李清的拉扯下,慢步朝寺庙门外走去。 母女二人走出门外,门口有八个壮硕的侍卫和几个侍女候着,山路石阶不好走,但她们也不必辛苦的爬上爬下,轿舆已经准备好,待她们坐上去,侍卫便抬着往下走。 李清靠在轿舆的矮背上,偏头看着今天有些喜怒无常的老娘,疑问道:“娘亲,你怎么了?” 萱南长公主神色自若,斜睨了一眼李清,语气平淡,“你觉得汤予荷如何?” 李清满头雾水:“我觉得他如何?这什么意思嘛?” 下一秒,她老娘语出惊人,“看来看去,满京城也没有你中意的儿郎,这汤予荷还算个中翘楚,你若喜欢,娘就为你抢来。” “不可!”李清双眼瞪如铜铃,似受惊吓,大叫道,“娘啊,你,你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那可是……那可是……” 那可是李云昭的人呐! “可是什么?”萱南长公主丝毫不以为然。 李清停顿片刻,痛心疾首道:“那可是有妇之夫啊!” 萱南长公主轻嗤一声,语气讥讽,“什么有妇之夫,把那女人弄没,不就是个寡人了,虽说是个鳏夫,但他的身份条件摆在那,二婚也就罢了。再说了,从前你不是挺喜欢他的吗?” 李清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急忙对她霸道的娘亲解释:“您别乱点鸳鸯谱,我可不喜欢他!您要是乱来,我宁肯一头撞死!去抚恒山当姑子,青灯古佛相伴!一辈子不嫁人!” 萱南长公主神情微微停滞,眼神起疑,“不喜欢就不喜欢,这么激动做什么?” “从前多看他一眼,是因为我云昭姐姐青睐他,绝与儿女私情无关!”李清拧眉沉声道,“反正,你不能动他,更不能动他的夫人。” 听她提起李云昭,萱南长公主表情沉了下来,好半晌之后叹道:“也罢,你不喜欢就算了,那再看看别家的公子吧。” 李清如释重负,长松了一口气。 正殿中,李云昭还不知道自己是这么被姑母惦记上的,带着汤予荷站在正殿中央,取了燃香,正正的跪在蒲团上。 香炉中插着的燃香烟雾缭绕,十分熏人,李云昭被熏得眼睛微红——她认为自己是被熏得。 无言贴心的遣走了在正殿周围的其他弟子。 汤予荷手中捏着三根燃香,望着台上的一众牌位,嘴唇嗫嚅,却哑然无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片刻之后,他伏身叩首,敛容屏气,郑重道:“臣汤氏予荷,幸蒙上天厚爱,娶妻李氏云昭,特此奉告、叩拜诸位先君、李氏列祖列宗。吾妻父母虽逝,臣不敢妄大。今后,妻为大我为小,妻为尊我为卑,不悔不误,生死与共。谨以向诸君明志,尤死不悔。” 他声音清朗,字斟句酌,每一句话都萦绕在大殿之中,被台上的三尊金佛听入了耳,身侧之人听入了心。 汤予荷说完,转头望向李云昭,眼神重若千钧。 李云昭垂眸,眼中有些湿润,眉眼弯弯,无声的笑了笑。 手中的香灰落下一小撮,烫了她的手。她忽然抬头看他,嘲笑道:“你好肉麻。” 汤予荷望着她的眉眼,并不觉得害臊窘迫,只是微笑道,“肺腑之言。” 李云昭没有说话,三拜后起身,将手中的香插进香炉中。 汤予荷挑眉,“好没诚意,你不说点什么?” “我在心里说完了。”李云昭拍了拍手上的落灰,只见虎口已经留了一个淡淡的红痕。 见她往殿外走,汤予荷也从蒲团上起了身,小心的将燃香插进香炉中,转头追上她,“你说什么了?” “不告诉你。”李云昭笑容淡淡。 他走到她身旁,伸手扯着她的衣袖,追问道,“你提我没?” “嗯……”李云昭摸了摸下巴,长吟一声,“应该吧……不记得了。” 汤予荷闻言,剑眉倒竖,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凶巴巴道:“你得说啊!你不说他们怎么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第140章 求子孙 李云昭被他拽得踉跄,往后跌了一下,又被他大手一捞,扶进怀中。这一连串动作不可谓不强硬霸道。 若放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就是汤予荷堂堂一个九尺大汉欺负一个弱女子。 李云昭略微挣扎一下,想将手腕从他掌中抽出,发现撼动不了他,当即不悦道:“你方才刚说过什么?这么快就不作数了?” 汤予荷攥紧她的手,不依不饶,“我不管,你得说!” 他这样执拗固执,只是想要得到她的承认,哪怕向先去之人讨要一个虚无的名分,慰藉心中那点飘荡无处的慌乱,得以归属。 没等李云昭开口,殿外的红柱之后传来了一声轻咳,无言大师迈步从后头走出来,手中自虎口处挂着一串长长的圆润佛珠,明明是木珠,却在日光下同眼眸一样闪着锋芒,正幽幽看着汤予荷。 汤予荷被他冰冷的眼神看得心下一紧,当下便感受到了他不快,缓缓放开李云昭,敛眉拱手道:“予荷,见过无言大师。” 无言大师走上前,与俩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目光和李云昭的眼神对视,面上的表情隐隐克制着,并没有变得热切,像是看陌生人一样,转头对汤予荷平淡道:“倒是很久没见汤侯来了,不去偏殿拜一拜故岑太傅和汤大帅的牌位吗?” 他的目光不经意瞥向偏殿耳房闭合的那扇门,其中似有一道目光,正透过门缝望着三人。 汤予荷长睫微动,含笑道:“多谢大师提醒,不过家母在家中设堂日日祭拜,今日我们来,却是有另一件要事。” 李云昭眸光微动,伸手拉住了汤予荷的手,垂下眼,朝无言大师犹豫道,“我们夫妇想来求一签,以看……子孙缘。” 无言大师面色从容,伸手道:“那么,汤侯,夫人,请随我来。” 他转身带着二人往普门殿走去,普门殿中供奉送子观音,颇为灵验,此时寒冬腊月,殿中还有一对年轻的夫妻在焚香叩拜,俩人身旁有一中年僧人接待随行。 无言走进殿中,对那中年僧人微笑示意:“妙行师叔。” “主持怎么有空来普门殿了?”妙行看了看无言,目光落在他身后的汤予荷和李云昭的身上,双手合十,语气带着点讥诮,意味深长道,“哦——原来是汤侯,失敬失敬。” 在大安国寺,佛门并非清净之地,更没有众生平等的说法,这里处处与权势挂钩,正如无言大师资历不足,却能在老主持圆寂之后,压过一众师叔师伯,成为大安国寺的新任主持。 朝堂局势有一点风吹草动的变化,风声都会吹遍京都,包括远在郊外的大安国寺。 大安国寺能享受皇权供奉,亦为利益驱使。 “见过妙行大师。”汤予荷微微颔首,举止矜贵,语调高高在上,比面对无言大师时少了几分敬意。 此时叩拜完的年轻夫妻俩起身,也朝汤予荷走来。 这夫妻二人外貌十分登对,男子丰神俊朗,女子温婉芊芊。 男子拢了衣袖,拱手笑道:“我还说谁这么大的面子,能使无言大师亲自出马,原来是汤侯。” 李云昭在一旁不动声色的打量二人,只见男子有些眼熟,但时光久远,或者从前与其只见过一两面,一时想不出是何人许也。 “世子说笑了。”汤予荷略有些敷衍的点点头,显然并没有将对方放在眼里。 世子?李云昭细细想了想,历经几次兵变风波,如今京都不过剩下四个王侯,自玄宗时期就一直远离俗世纷争的宁远王一脉、冠武侯、乾金侯、南衡侯,而能被称作世子的屈指可数。 宁远王世子李云昭认得,是个白白胖胖的大圆球,而乾金侯世子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冠武侯没世子,这逐一排除,便确定眼前的年轻男子,正是南衡侯世子殷令凤。 而他的妻子,便是兵部尚书吴枋一母同胞的妹妹,吴若棠。 她垂着眸安分站在殷令凤的身边,双手和握在小腹处,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不发一言。 “汤侯这是……来求子的?” 看着他们是朝着普门殿而来,殷令凤目光扫过李云昭昳丽的脸,停留片刻,视线有些黏糊的打量她的身形,带着轻浮的笑意打趣道:“汤侯新婚不足三月,且嫂夫人年纪轻轻、花一样的年纪,汤侯这便要求子,是不是太操之过急了?” 汤予荷眉目渐渐冷淡,瞧着殷令凤的眼神中,藏着难以察觉的厌恶之意,反讥道:“本侯确不如世子有耐力,南衡侯等了好些年,抱不上嫡子嫡孙,想必着急得很,求佛拜神不得,不如请大夫看看,万一不是神缘的问题呢?” 殷令凤夫妇成婚三载,一直无所出。 此话一出,如冰锥结结实实的扎进了殷氏夫妇二人的心中。吴若棠的脸也变得难堪起来,手指不自觉捏紧了。殷令凤一愣,脸上的笑意险些挂不住,语气勉强,“呵呵……多谢汤侯关心。” 汤予荷收回眼神,不置一语。 气氛有些凝滞微妙,妙行大师站出来打圆场,对殷令凤夫妇道:“世子、夫人,签已求成,请随贫僧往签室解缘吧。” 殷令凤拱了拱手,眼神状似无意的落在李云昭脸上,“汤侯,嫂夫人,容我先行告辞。” 他说完没搭理一旁的妻子,率先甩袖而去。被他丢下的吴若棠脸色有些发白,手指拉了拉衣袖,朝汤予荷二人微微福身行礼,迈着小步,默默跟着殷令凤身后离开。 李云昭敏觉的发现这夫妇二人貌合神离,偏头观察着吴若棠的背影,却见她走路的姿势似乎有些跛脚,微微皱了皱眉。 汤予荷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李云昭的手,在她回头时,朝她讨好的笑了笑。 三人离开之后,普门殿便清静下来。 “跟我来。”无言敛了宽袍袖,带着俩人从正殿廊前穿过,推开门走进侧殿。 侧殿无人,无言关上了门,压低声音,简言意骇地对李云昭解释道:“寺里有宫中的眼线,此处无人,隔音好。” 自上次的牌位显灵一事,皇帝对无言大师似有忌讳,暗中派了人来看着他,偶然被他发觉了。 李云昭一滞,垂下眼眸,愧疚道:“是我连累舅舅了。” 无言眉头皱起山川,摇了摇头,轻斥道:“胡说什么,跟我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再这样,以后都不用来看我了,平白叫人寒心。” 第141章 上上签 “好嘛,是我说错话了。”李云昭扁了扁嘴,朝他讪笑,伸手扯着汤予荷上前,“还不见过舅舅。” 汤予荷捏了捏手指,拱手行礼,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开口:“予荷,见过舅舅。” 无言凉凉的瞥了他一眼,没理会。像是摆长辈的谱,要给他立威一般,径直在蒲团上盘腿坐下,对李云昭招手,温和道:“昭昭,坐吧。” 李云昭知道舅舅童心未泯,一贯不正经,喜欢玩闹,便由着他去。对上汤予荷求助的眼神时,摊了摊手,露出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情。 汤予荷眨了眨眼,可怜巴巴看着她坐下,自己束手束脚的站在一旁,像是被恶毒婆母立规矩的可怜媳妇。 而李云昭就像是视若无睹的冷漠的“丈夫”。 无言看了一眼李云昭,不经意的道:“怎么瘦了许多?” 言下之意,是怀疑李云昭在他那受了委屈。这话让汤予荷瞬间警觉起来,心中打着鼓,有些站立不安。 “哪有。”李云昭轻笑着,从宽袖中掏出丝绢包裹了一层,方纸包裹了一层的糕点,小心打开送到无言大师的面前。 “倒是舅舅,一个多月见不到荤腥,滋味不好受吧?其他东西味道大,我也不好带上来,只能苦舅舅再忍些日子,过了这阵风头,我定买多多的肉来。” “哎呀,还是昭昭孝顺,知道疼舅舅。” 无言咧嘴一笑,眼神亮了,伸手拈起一块软糯香甜的牛乳糕,丢进口中,大口咀嚼,而后转头看向汤予荷,平和了语气,“汤侯,怎么还站那里,不是要求签吗?快去吧。” 这俨然是要打发他离开的架势。李云昭无奈笑道,“舅舅,别欺负他。” 无言似受打击的“嚯”了一声,一脸儿大不由娘的痛惜,“好丫头,现在胳膊肘往外拐了是吧?” 听见她维护自己的话,汤予荷嘴角暗暗翘起一个弧度,心中颇有些欢心得意,心道:胳膊肘不是本来就往外拐的吗? “罢了,求签求神,不如求己,”无言叹气,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汤侯,坐吧。” 汤予荷这才得以在李云昭身边坐下,规规整整,端正如松。 无言大师拍了拍手上的糕屑,伸手从重重整齐的衣领里边,勾出一条金红交织的绳串挂着的一块圆形的血玉玉佩。 他从脖子上将玉佩取下来,手指轻轻摩挲莹润的玉面,郑重其事的放到李云昭面前。 “还记得这枚玉佩吗?上次你来,我忘了给你。” 这本是李云昭的陪葬之物,无言当时存着复活她的心思,他知晓其中的隐秘,便偷偷将这枚玉佩留了下来。 李云昭低头看着面前的血玉,只见通透的玉石中,有几条更深颜色的血红,像是玉中生出了血管一样蔓延开。 这是她父皇留给她的宝贝,从她幼年时就一直佩戴在身上,从未离身。 这枚玉佩据说是古时一个游僧的法宝,原本是一整块通透干净的血玉,没有一点瑕疵,后来随着他走过乔国的每一寸土地,便寸寸生出脉络。待游僧三百岁圆寂之后,其一生功德汇入血玉之中,成了一点红点。这块血玉也成了真正有佛性的宝物。 李云昭拿起血玉,握在手掌中,感受到久远的温润触感,上边有很多她留下的痕迹,是她从前常常把玩摩挲产生的。 “多谢舅舅帮我拿回来,这对我很重要。” 这也是她父皇曾经费尽心机,留给她的一条退路,倘使她在和李皎的斗争中落败,没有登上皇位,也能保她性命与衣食无忧的一条退路。 这与父皇给她取的名字、她的公主称号,是一样的,饱含着深深的爱意,倾尽世间所有最好的,祈望她平安,长生,无忧。 李云昭鼻子一酸,眼眶骤然红了。 父皇离开六年,却像是已经离开了她一辈子那么长久。 “或许哪日,你想走别的路……”无言瞥了汤予荷一眼,话音一顿,“这应能助你一臂之力。” 李云昭将玉佩握在手心,摇了摇头,低声道:“这样就很好,我已经很满足了。” “你高兴就好。” 无言将一包难得的糕点重新收好,妥帖放进袖口中藏起来,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待太久会惹人生疑,走吧。” 他拿出外刻着莲花的签筒,随手抽中了一支签子丢给汤予荷,让他拿着出去,在寺庙里的其他人面前装装样子。 待李云昭起身往外走,无言轻咳一声,汤予荷便乖觉的停下脚步,站在原地。 无言走到他旁边,低声的警告道:“汤予荷,昭昭虽然失去了很多,但还有我这个舅舅,若胆敢负了我们昭昭,老子我只好破杀戒了。” 汤予荷垂下眼睫,不卑不亢道:“谨记舅舅教诲。” 李云昭打开门,见汤予荷没有跟上来,回头看了一眼,就看见无言大师和颜悦色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十分和蔼。 她有些奇怪的看了看俩人,不知他们是怎么做到一瞬间就?握手言欢的。 将二人送到门口,无言双手合十,换上了端肃的冷脸,“二位施主慢走。” 从普门殿离开,俩人并肩慢步往寺庙外走。 山上寒冷料峭,周遭的松柏树梢上挂满了雾凇。 大安国寺的门外,有一观景台,从此往下处望去,可以看见山脚下的青翠,往更高的山顶望去,满眼皆是玉树琼花,白茫茫一片,美景宜人。 李云昭仰头望了望,叹道:“好漂亮。” 汤予荷摊手翻看手中的签文,忽而笑了,“是漂亮。” 他喜笑颜开,将签子塞进李云昭手中,弯腰一把将她抱起,朗声道:“走,回家了!” 他这一嗓门在太过突兀,吸引了附近的几个抱柴的小和尚的目光,惹得李云昭老脸一红,忙将头低下,埋进他的肩窝里,暗骂了他一声“不成体统”。 汤予荷双臂收紧,将她往怀里颠了颠,好笑道:“掩耳盗铃呢?怎么,把脸藏起来,别人就不知道你是谁了?” 李云昭抬起头,警惕地看着上下的山道,臊得耳热,“喊什么,闭嘴!” 汤予荷难得占了上风,得意的在她脸上偷亲了一口,心里美滋滋,也不管她如何低骂,“汤予荷,回去你就死定了”。 他稳稳的抱着她,与她手中握着的一支上上签。 —— “天开地辟结良缘,日吉时良万事全。若得此签非小可,人行中正帝王宣。” 第142章 皇后召见 年节将至,世间虽淌白雪,入目已合红绿。 知春和令英做为李云昭的左膀右臂,搜罗了各色年货物品,一样一样呈到李云昭面前,供她过目,挑选敲定。 吃的、用的、玩的、观赏的,一样好几种品类,知春和令英各执己见,觉得好的都堆到李云昭面前,光糕点糖果李云昭就尝了七八样,嘴里甜腻得连喝三杯茶没压下去。 谁料知春长了个心眼,顺便泡了几种茶叶,一杯接一杯的让她品鉴。 李云昭一气之下,拿着《藏山记》躲进汤予荷的书房,撒手不管了。 庭院中,几个洒扫婆子正吭哧吭哧的在修理景园,侍从攀梯挂上新灯笼,侍女们擦窗洗物,众人时而说话逗笑,笑声隐隐约约,满园一派欣欣向荣。 李云昭将藏山记看完后,有些无聊,便在书房走动。汤予荷不喜在书房熏香,所以书房中没什么味道,要说有,也只有靠近桌案时,有梨花木的淡淡清香与书墨的味道。 汤予荷并不像他的父亲那样武艺高深、忠义英勇,也不像他的外祖德厚流光、高风亮节,在他们的精心培养下,还算能文能武,倒算俩人取其之一的结合。 墙壁上挂着一幅画,雾浓色淡之中,只有一抹春山隐隐露头,山下小道有人纵马,绿衣扎腰,长弓在背,颇有江湖侠气的意境。 李云昭有些诧异,没想到他会挂这样一幅画在书房里。他每每抬起头,就能看见这幅画,难道,他心中有这样遨游四海的向往? 想当初她想离开京都,要去浪迹江湖,他可气得要死。 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册,各式各样,通博古今。李云昭仰着头一一掠过,他分类得规整清晰,公私分明。 占了一整面墙的书架中,在最角落,有一些不太整齐的书册画卷,李云昭弯下腰,随意抽出了一个装画的长方盒。 打开盒子,将其中有些年久泛黄的画卷拿出,慢慢展开,却见了一幅玉面少年逐兽骑猎的潇洒画像。 少年束袖劲装,枣红的衣袂迎风猎猎,手中长弓拉满,对准了前方树林中的虎豹,眉目得意,气宇轩昂,不可一世。四周披甲士兵众多,高举的旌旗卷舒,尽是玄黄之色。 李云昭微微眯起眼睛,想起了什么。 这不是璧云山秋猎的情形吗?就是那时,路崖独自猎得了一头豹子。 这个少年,李云昭隐隐觉得好像是她,不,那本来就是她。 那年,她十五岁,汤予荷十六岁。 这幅画细致又张扬,那姿态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绝不是随手提笔那么简单,定是费了许多天的心神才能画完。 那个时候,他应该也在马上追着猎物射猎,人人都追着比谁打的猎物更多,李云昭一心想要拔得头筹,怎料他能还有心思观察旁人? 她凝目看了少年的自己半晌,不由地笑了笑,心潮起伏。这家伙,藏得还挺深,从前见她,平日里横眉冷竖,端得叫人摸不清心思。 李云昭正将画卷卷好,放回长方盒中,正在此时,廊外传来了侍女的声音。 “侯爷。” 李云昭心下一惊,也不知自己为何慌张,连忙将盒子放回原处,走到椅子前坐下,欲盖弥彰地快速翻开摆在桌上的《藏山记》,垂眸看了起来。 汤予荷才下朝回来,身姿挺拔健朗,一身绯红官袍穿得端正,手中捧着官帽,款步进入书房。 “书房冷冰冰的,又没点炉子,怎的跑这儿来看书了?”他放下官帽,走到李云昭身侧,摸了摸她握着书页的手。 他俯身靠近,一股微淡的血腥味便窜进李云昭的鼻息,她微微皱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并没有受伤的迹象,往旁边偏了偏头,问:“你做什么去了?” 汤予荷动作一愣,见她面露嫌弃,往后撤了一步,淡淡道:“去了六合司地牢一趟。” 李云昭道:“那个杀手不是已经审出来了吗?” “抓了几个替廖峥办脏事的小喽啰,刚审过一轮,嘴不硬,倒是吐了一点真话。不过还要摸顺藤摸瓜,一个一个打下来,打到头了,才能抓住廖峥真正的把柄。” 想要一举将廖峥撂倒,让他再也爬不起来,就得准备充分,绝不能给他一点翻盘的机会。 李云昭挑了挑眉,“这是要斩草除根?” 汤予荷轻轻颔首,嗯了一声,“多年来的教训了,能够动摇根本的祸害绝不能留,否则悔断肝肠无用矣。” 就像当年李云昭的皇祖父玄宗,心慈手软,不肯杀尽逆贼,留下祸患无穷。 李云昭深受其害,闻言撇撇嘴,对他摆手,“熏着我了,还不快去沐浴更衣,在这站桩呢?” 汤予荷瞥了她一眼,伸出手指,指节在她的书上敲了敲,淡笑道:“想什么天大的事情呢?书都拿反了。” “这叫倒看如流。”李云昭辩道。 汤予荷环视书房一圈,似有所察,笑而不语,转身出去了。 李云昭将书拿正,翻了两页又合上,有些心不在焉的放在桌子上,往门外望了两眼,又起身走到书架的角落。 她想看看汤予荷还藏了什么,翻翻找找,看到了许多陈旧的字画和笔记,其中大多数是十五六岁少年时写下来的文章。 倒是其中有一张大片空白的纸,只有一角下有一行字。 “余恨桐山无处归。” 只这句有些凄凉的句子,不知想表达什么。 在这处没有别的收获,李云昭遗憾的起身,准备在其他地方翻翻。 外边响起了敲门声,有侍女禀道:“夫人,皇后娘娘身边的太监来传懿旨。” 李云昭略一思索,猜测对方是来者不善,沉着气,敛容屏气,带着一干下人去迎旨。 皇后廖如珍身边的祝谨公公正站在花厅前,双目望天,昂首挺胸,如同开屏的花公鸡。 见李云昭带着众人叩首,这才扯着尖嗓道:“皇后娘娘凤恩泽庇,闻冠武侯夫人秀外慧中,知书达理,特召一见。” 这召见的旨意下得意味不明,无缘无故,叫人听了心中惴惴不安。 祝谨公公睨着李云昭,“冠武侯夫人,明日卯时一刻,请至嘉应门等候,届时会有宫人来迎您。” 李云昭差点没气笑,卯时一刻,天还没亮呢,这皇后天没亮就要勤勤恳恳地爬起来见官妇了? 再有,嘉应门在东面,近东宫,而皇后的坤宁宫在北,走过去得绕一大圈的路。 这不就是明摆着要刁难她吗? 堂堂一国之母,竟能使这么没气度的下等手段,传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话。果真难堪大任。 李云昭隐忍不发,脸上没有别的表情,只是含笑着叫人给了祝谨公公一笔赏钱,恭顺有加地送出门去。 第143章 经受欺辱 汤予荷从净房沐浴出来,得知这个消息,气得咬牙恨齿,阴气沉沉地换了一身官服,便叫人套车要进宫去。 李云昭坐在廊下晒日光,抓起果盘里的一颗青脆的青枣,对着汤予荷头上丢去,“咚”的一声脆响,果子骨碌碌滚落地上,“干什么去?” “我去找陛下说,你病了,进不了宫。”汤予荷道,随即又被她丢了一颗枣。 “回来。”李云昭语气淡淡。 在一众侍女的目光中,汤予荷听话的坐到了她的身边,抓起果盘中的一个青枣,狠狠地咬了一口。 “什么时候这么不稳重了。”李云昭端起茶盏,浅呷一口,目色平静如流水潺潺,语气不容置喙,“吃点苦头,忍就忍吧,不忍则乱大谋。” 汤予荷垂下眸子,长长的眼睫遮住了晦暗的眼神,寂静片刻后,低声道:“对不起。” “哦?”李云昭一挑眉,转头看他,坏笑道,“哭两声来听听,我考虑考虑原谅你。” 汤予荷无奈一笑。 次日卯时不到,天色尚且昏暗,霜露寒气丝丝缕缕的往袍袖里钻,李云昭穿得十分厚实,同知春和令英迎着冷风,坐上马车到了嘉应门。 黑夜寒风中,宫门依旧紧闭。 “太冷了,夫人不如去车上等着吧。”令英缩着脖子,冷得鼻子脸颊发红,双手团着摩挲。 周遭静谧,马车上的灯笼的光芒昏暗,将李云昭的侧脸照得模糊不清,她仰头望着高大的红墙宫门,思绪飞得遥远。 她几乎要忘了,这座辉煌宏大的皇宫曾经是她的家。 所有雕梁画栋、珠帘垂幕的殿宇,每一块砖石、每一根梁柱,都承载着她的回忆,但这些都已化作过眼云烟,随风飘散。 “夫人。”知春轻轻的唤回了她的神思,“一定要站在这里等吗?” 李云昭道:“等吧,有人暗中看着呢。” 她此时不在这里吃点苦头,进了坤宁宫之后,只怕还有更大的苦头吃。李云昭虽然没有体会过,但也知道后宫女子的手段,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还冷还狠,让人防不胜防。 主仆三人站在宫门外,几乎被寒风吹成了人僵,手脚俱麻,几乎要站不住了,天边才泛起鱼肚白。 过去两个时辰,天光大亮,四周有百姓来往走动。最先撑不住的是知春,双眼一黑,摇摇晃晃的差点摔倒。李云昭扶住她的手臂,让令英将她带回马车上,知春却抓住她的手腕,坚持道:“我没事,我得陪着夫人。” 面对这座皇宫,她是李云昭最亲近的人了,没有人比她更懂她此刻复杂的情感。 李云昭对上她的视线,拍了拍她的手,“歇一会吧,听话。” 就在此时,面前紧闭的宫门缓缓打开。昨日去侯府宣旨的祝谨公公一边拢着袖子,一边慢步走出来,一双精细的眼睛打量着三人。 “皇后娘娘等候多时了,夫人,请随奴才入宫吧。” 这话倒是颠倒黑白,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李云昭犯大不敬,敢给皇后耍大牌呢。 李云昭迈开冻得僵硬的腿,往前走了两步,身边的知春和令英刚跟上去,就被祝谨公公身边的两个小太监拦下了。 “夫人不懂宫里边的规矩,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面见皇后娘娘的,若是一些带着污浊气的下贱之人,冲撞了皇后娘娘凤体,这可是一百个脑袋也担待不起的。” 祝谨公公皮笑肉不笑的看了李云昭一眼,“夫人,请吧。” 李云昭偏头对知春和令英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稍安勿躁,跟着祝谨公公进了宫门。 一行人进门之后,守门的侍卫就将宫门关了起来,留下知春俩人站在门外,眼巴巴的望着宫门担忧。 李云昭记得从嘉应门到坤宁宫是远的,只是没想到祝谨公公带着她走的路,比想象中的更远,更难走。 站了两个时辰,李云昭双腿酸胀,又走了许久,脚底脚跟磨得发疼。可见她走得艰难缓慢,祝谨公公却加快脚步,带着她不停的绕路,绕了一圈不算,又绕第二圈,第三圈干脆都不掩饰了,直接拐了个弯反复打转。 走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路。好容易到了坤宁宫,李云昭顺着祝谨公公的提示,在殿外行大礼跪拜求见,然而换来的却是皇后正在午休的消息。 祝谨公公端着灰白的脸色,不阴不阳的道:“皇后娘娘午后休憩一个时辰,夫人便暂时在此候着吧。” 李云昭知道,这就是变相的罚跪。 汉白玉的地板冰冷坚硬无比,刺骨的寒意穿过层层衣袍,掺着刺痛不断渗入膝盖骨髓。 纵然李云昭的耐力非常人能比,此时也颇为恼怒——最重要的是,她饿了。 坤宁宫中的宫女太监们来来往往,视她如无物。李云昭忍了好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合拢了双袖,在衣袖中掏出几块糖,撕掉衣纸,借着一个打喷嚏的动作,将糖丢入口中。 口中甜腻的味道,好歹缓和了一点肠腹被挖空的饥饿的感觉。 瞧着面前的殿墙的阴影不断在日光下移动,李云昭脸色愈加苍白,此时浑身难受,又冷又饿又疼,这种感觉让她心生烦躁之意。她有点想杀人。 正在此时,几个宫女太监簇拥着一个娉婷袅娜的少女,从坤宁宫的门口进入。 一阵脚步声传到殿前。李云昭微微偏头,一抹亮色的绣大团杜鹃纹双蝶的罗裙,最先闯入眼帘。 还未抬头,就听到一道玲玲动听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语调颇为俏皮,“这是何人?怎的跪在此处,莫不是惹我姐姐生气了?” 李云昭微微抬头,看见少女歪着头,头梳涵烟芙蓉髻,淡扫蛾眉,薄粉敷面,一双朱唇,语笑若嫣然。 正是皇后的亲妹,廖如允。 听到她的问话,祝谨公公连忙快步走上前,对廖如允解释道:“这位是冠武侯夫人,正等皇后娘娘召见,娘娘现下在午休,二小姐可进偏殿稍事休息。” 廖如允杏眼含着笑,垂眸看李云昭,柔声道,“原来是冠武侯夫人,倒是我失敬了。那正好,让她起来,同我一起进去等姐姐吧。” 祝谨公公干笑一声,有些犹豫道:“二小姐,这……没有皇后娘娘的恩准,老奴也不敢擅自做主。” “那便罢了……天寒地冻的,取杯热茶给这位夫人吧。”廖如允收回目光,眼中没有怜悯,施施然地带着一众宫女太监走进殿门。 热茶在冷风中冒着阵阵热气的,宫女送来时,茶杯满溢,茶水溢在盘子上一大片。 茶水热气氤氲,可见何其烫手,宫女甚至都没端起来,同盘子一起送到李云昭面前。 李云昭看着眼前的茶杯,迟迟不接,心中怒意升腾。 她平生没有受到过这等欺辱。 第144章 打耳光 见李云昭不接茶,宫女冷冷道:“夫人,皇后娘娘赐茶,请您接好了。” 接了,手烫一层皮,不接,便是对皇后娘娘心怀不满,有大不敬之嫌,那廖皇后就更有理由磋磨她了。 李云昭心中骂了廖氏祖宗十八代,手指慢慢蜷紧又放开,缓缓伸出了手。 没等她接过茶杯,宫女忽然松开了手,滚热的茶水泼在李云昭的手上和身上,茶杯掉在她双腿上,又滚落地板,从殿前的石阶滚下,摔成了碎片。 宫女啊呀一声,惊讶道:“夫人,皇后娘娘好意赏你一杯热茶暖身,你怎能如此不知感恩,竟摔了陛下送娘娘的茶杯!” 李云昭双手瞬间烫得通红一片,甚至还能看到丝丝缕缕的热气从她的手背上升腾而起。灼痛火辣的感觉,使得她不由自主双手颤抖。 殿门被打开,有暖气从中荡出来,拂到了李云昭的面上,廖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烟儿从中走出,声音高拔而冷肃,一双犀利的眼睛泛着光。 “看来冠武侯夫人嘴巴刁钻,是瞧不上皇后娘娘赏赐的茶,既然不吃茶,想来是……” “皇后娘娘好威仪啊。” 一道声音打断烟儿的话,有人大步流星的从大门走进来。 知春在宫外等不到李云昭,便去萱南长公主府请来李清救场。 李清急色匆匆的进了宫,先去皇太后宫中走了一趟,凳子还没坐热,便慌忙跑来坤宁宫。正撞见了李云昭被小小宫女欺负的一幕,顿时气得火冒三丈。 两个宫女面面相觑,却不敢呵斥她,只福身行礼,烟儿道:“见过永元郡主,不知郡主大驾光临,奴婢这就通禀皇后娘娘。” 就算是皇后,也得罪不起萱南长公主,毕竟她手中实打实的握着十三万兵马,承担镇守南疆之职责,就连陛下都要给三分薄面。 而永元郡主是整个京都出了名的嚣张跋扈、胆大包天,甚至敢和陛下大打出手,且陛下还不能拿她怎么样,只当是小孩子耍性子,罚她做了半年的庶人便算了事。 烟儿连忙转身进入殿内,迈着小碎步走到暖和的内室,对着坐在贵妃榻上说笑的廖皇后与廖二小姐行礼,禀道:“娘娘,二小姐,永元郡主来了。” 廖皇后半靠着微微蹙眉,有些诧异,“她怎么会来本宫这里?本宫可不记得与她有什么交情。” 廖如允起了身,收了收披肩的貂裘,伸出纤纤玉手,去扶头上一排垂珠花簪,柔声道,“姐姐安心,我出去瞧一瞧,这位郡主究竟是何来意。” 烟儿随着廖如允走出殿外,此时李清已勒令宫女取来冰冷的清水,将李云昭烫红的双手浸在银盆中。 李清正蹲在李云昭身边,屈尊降贵的伸手拨动冰冷的水,不断浇到李云昭的手背上。 听到脚步声,李清缓缓抬眸,眼中冷意刺人。 “小女见过郡主,”廖如允头颅高昂,行礼道,“姐姐尚在休憩,不知郡主光临,有失远迎。” 李云昭垂着眸,感觉手上火辣又寒冷刺骨,压抑着心中的怒意,不发一言。 李清站起身,走上前两步,伸出湿漉漉的手,在廖如允那油光水滑的貂皮上,慢慢将手上的水珠擦掉,目光冷然。 “你!你做什么?”廖如允怒目圆瞪,“啪”的清脆一声,用力拍开她的手,低下头心疼的看着姐姐自己的新貂裘,连忙扫了扫上边的水渍。 李清垂眸看着手背上被她打出的红痕,呀了一声,惊讶道:“你敢打我?” 话毕,她扬起手,在廖如允脸上扇了一巴掌。 廖如允猝不及防被打了一耳光,脸颊偏到一侧,瞪着双眼,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看着李清。 旁边的宫女们也吓了一跳,烟儿惊道:“永元郡主,你怎能……怎能打皇后娘娘的妹妹?” “怎么,不服?”李清挑眉。 “皇后的妹妹,是何品级?我乃从一品之爵,敢对我以下犯上,赏你一巴掌是轻的。”李清悠悠道,目光上下打量廖如允,眼神鄙视。 “我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看来是忙着权理后宫,都没能好好教导你这个妹妹,既如此,我便代皇后娘娘好好教教你?” 这话不可谓是不嚣张。 听到殿外的动静,皇后终于坐不住了,携着一众宫女从中款步走出。 “为何闹哄哄的,这是怎么了?” 廖皇后睥睨一圈,看了看顺从的跪在地上,如同局外人的李云昭,又瞥了妹妹如花似玉的脸上的红痕。李清正慢条斯理的揉着手掌。 她眼神一沉,语气冷了下来 “永元郡主,不知小妹怎么惹到你了,值得你发这么大的脾气?” 李清轻笑一声,张狂道:“廖二小姐打我,我不过还一巴掌罢了,你来我往,算是扯平了。皇后娘娘可不要因为亲疏而拉偏架呀。” 廖如允捂着脸,躲到了廖皇后的身边,羞愤道:“扯平?按郡主这么说,一巴掌和一刀也能扯平咯?” 李清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冷气,作出害怕状,“你还想捅我一刀!?我不过打你一下,你就要杀我,没想到……你竟如此狠毒!” 她话一出,顿时把廖氏姐妹俩的脸都气绿了。 听她胡搅蛮缠,越扯越偏,俨然要把事情闹大的架势。廖皇后想起父亲的嘱咐,捏了捏手指,沉思片刻,只能忍下这口气,拉着妹妹的手改口道:“允儿,既是你有错在先,便向郡主道歉,望郡主大人有大量,莫要计较。” 身为皇后,妹妹让人当面欺负,能说出这一番话,已经算是大有肚量,给了彼此一个台阶下。 要放在别人身上,早该“不敢不敢”的谢恩了,但李清丝毫不接,静静的等着廖如允给自己行礼道歉。 廖如允咬着唇,十分憋屈地朝李清行礼,“是小女冲撞了郡主,还望郡主原谅。” 李清抱臂看着她,既没说原谅,也没说不原谅。 气氛微妙的寂静。 廖皇后看向李云昭,好像才发现她这个人的存在,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转移众人注意力道:“冠武侯夫人,地上凉,快起来吧。” 两个宫女上前去扶起李云昭,李云昭浑身都快冷得僵了,将泡得透冷的手从水中拿出,扶着刺痛的膝盖,吃力艰难的站了起来。 “臣妇见过皇后娘娘。”她垂眸颤声道。 廖皇后看着她的手,目露关切,“手烫到了?没事吧?” 李清嗤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让所有人都听得分明。 李云昭回道:“谢皇后娘娘关心,臣妇没事。” 第145章 染风寒 在外受了大半天的冷风,李云昭终于能到室内坐下休息片刻。 内室暖烘烘的,李云昭沾了一身彻骨寒意还未被化去,一冷一热交替,胸口一阵梗阻,脸色苍白,有些喘不上气。 李清不放心李云昭,厚着脸皮跟进殿内,大爷似的靠在椅背上,喝着上好的紫山茶,目光冷冷的瞪了廖如允好几眼。 当着她的面,廖皇后的后招使不出来,只能对李云昭客客气气,叫人去太医署取了烫伤膏。 宫女动作不算轻柔,一条扁木刮取青绿色的膏药,来回擦在李云昭双手的烫伤处。 李云昭垂着眸隐忍不言,任宫女用帕子包裹起自己的手。 廖皇后面目和蔼,假模假样地问:“瞧冠武侯夫人一身气度不凡,不知出身何处?” 李云昭偏头捂着嘴咳了咳,略显拘谨恭顺的回道:“臣妇自塬州而来,出身寒微,实在……不值一提。” “塬州,”廖如允脸上带着讥讽之色,阴阳怪气道:“听说你家中行商,想来你倒是个有福气的,能嫁入侯门,一跃王侯贵妇行列,这可是旁人几百辈子都求不来的好命啊。” “呵。” 李清端着茶盏,又忍不住嗤笑一声,心中大翻白眼。若不是她姐姐时运不济,轮得到他们廖氏在这里狗仗人势,耀武扬威? 廖皇后闻声瞥了李清一眼,满脸不悦,却没有出声。 李云昭深吸一口气,压抑这喉中干涩痒意,顺着廖如允的话道:“二小姐说的是……” 一句话没说完,她控制不住的偏头咳嗽起来,越咳越激烈,似要把肺都要咳出来。 廖皇后觑了她一眼,疑问道:“汤侯夫人,你没事吧?是不是受了风寒?” 李清眉头一拧,起身走到李云昭的身边,伸手在她额上一探,只觉烫手,蹙起眉头紧张道:“你发热了。” “快去扶汤侯夫人去偏殿休息。”廖皇后转头吩咐身边的宫女,“再请太医来,给汤侯夫人看看。” 廖皇后身边的宫女如临大敌,唯恐李云昭将病气过给了皇后,立即去扶她,“夫人,请。” 李云昭单手压住胸口,连连摆手,“谢皇后娘娘美意,臣妇无事,就不给皇后娘娘添麻烦了,臣妇回去添一副药喝了就好。” 廖皇后见状,顺势将李清给一起打发了,“也好,天色也不早了,你们该回去了。” 御书房内。 李皎看了汤予荷呈上的关于廖氏私贩盐铁的供词画押,一双温和眉头皱了皱,将手中的折子放下,沉思片刻,站起身,挪开身后书架上的几本书册,打开一个暗格,将折子同供词一起放了进去。 将书册还原,他唤道:“福连。” 在门外候着的福连快步进入,躬身顺目的问:“陛下,您有什么吩咐?” “今日皇后召见了汤予荷的夫人?” 福连回道:“是,皇后娘娘召见了汤侯夫人,还有……永元郡主今日入宫,去储宁看望皇太后,之后,也往坤宁宫去了。” 听到李清的名号,如闻混世魔王,李皎面容微沉,瞬间就觉得头疼起来。 “出什么事情没有?” 瞧着李皎一不太好的脸色,福连老实的答:“永元郡主和廖二小姐发生了一些口角。” 李皎面色如常,淡淡的瞥了他一眼,福连被他看得心中打颤,将头低得更低,又道:“汤侯夫人,似乎在坤宁宫吃了一点小苦头。” 李皎哼了一声,摆手道:“去看看,方才汤予荷在这,十句话里有九句提他那夫人,紧张得心肝要掉出来似的,就怕谁把他夫人吃了,就顺他的意,找个由头带出宫去吧。” 福连公公应声,躬身退出御书房。 廖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烟儿,亲自搀扶李云昭从坤宁宫离开,做足了温和敦厚的国母的形象。 走在长长幽深的宫道上,眼见远离坤宁宫,李清便打发了烟儿回去。 烟儿虽然受了皇后的命令,让她要将李云昭完整的送出宫门,但她更不敢和李清作对,只能心中酝酿着怎么和皇后请罪,一边转头回去了。 李清上前扶住李云昭,低声问道:“你怎么样?撑不撑得住?” 李云昭脚步越来越慢,停在一旁,扶着石灯喘气。 “离宫门还有多远?” “快了,再走一刻钟就到玄天门了。”李清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摸她的脸,“天呐,你烧得更厉害了。” 她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披到李云昭的身上,李云昭摇了摇头,伸手推开,“别,你与我无亲无故,叫人看见了猜疑。” “哎呀!猜就猜呗,能怎么样?”李清一把按住她,柳眉倒竖,美眸含着怒气,“忍什么啊,平白受这种窝囊气!我看你真是脑子被门夹了!” 李云昭掩着唇低低的咳了咳,还没说话,李清就在她面前弯下腰,“上来,我背你出去。” 李云昭一愣,有些无奈,伸手在她背上拍了拍,压低嗓音,用只有俩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别闹了,这里到处是他的眼线,再这样他该查我的底细了。” 李清不情不愿的起身,嘟囔道:“那你就跟我回府,我看他敢对你怎么样。” 真真是狂得没边了。李云昭长叹一口气,没和她掰扯,抬脚径直往前走去。 李清撇了撇嘴,跟上她的步伐,“怎么了嘛,干嘛生气?” “没生气,少说话。” “哦……” 正走着,忽撞见前方有一行宫女太监走来,为首的是要往坤宁宫去的福连公公。 福连公公见了李清,脚步一顿,又不得不迎上去,满是皱褶的脸上挂上一个沧桑的笑意,“永元郡主,您这是打哪儿过来,要往哪儿去啊?” 李清斜视他一眼,“怎么,我去哪要向你报备?” “不不不,奴才不是这个意思。”看她一脸不爽,福连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硬着头皮道,“您这是要出宫了吗?” “这不明摆着吗?难道陛下要留我在皇宫吃晚饭?” 福连讪讪,实在不敢招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奶奶,转头看向一旁低头的女子,略微打量一下,拱手笑道:“奴才见过汤侯夫人。” 福连公公和孝全公公是同一批次的,这二人都曾是李云昭父皇的近身内侍,也曾服侍过李云昭,不同的是,孝全公公给李云昭殉葬了,而福连公公躲过了死劫。 李云昭知道福连公公是个一等一的人精,要不然也不能混成御前总管太监。 怕他瞧出端倪,李云昭表现出谨小慎微的样子,默默垂着头拱手行礼。 福连公公问:“夫人看起来似乎不太好,没事吧?” “没事,谢公公关心。”李云昭谨慎道。 她不能说福连公公的名字,也不能谢他背后的人。因为她此刻只是一个无知商妇,对皇宫一无所知。 “那就好……”福连公公让开了路,“郡主,夫人,请。” 第146章 心思不清 福连公公目光晦涩,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带人扭头返回御书房。 李皎瞧着福连公公这么快就回来,疑惑的看了他一眼。福连公公连忙道:“禀陛下,奴才在去坤宁宫路上,碰到永元郡主和汤侯夫人,见她们二人正往宫外去,奴才就回来了。” 手中的朱笔一顿,李皎的语气有些好奇,“永元一向眼高于顶,从来瞧不上谁,倒是和汤侯夫人一见如故了?” 福连低眉顺眼的笑了笑,“永元郡主从小就叛逆,做事毫无章法,说不定就是为了和廖二小姐斗气。” 李皎睨了他一眼,哼笑一声。这老家伙谨慎至极,一句话就把李清和皇后作对,藐视皇权,降低为和廖二小姐俩姑娘之间的小吵小闹。 李皎沉吟片刻,又道:“朕还真有些好奇,这汤侯夫人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能让汤侯那么牵肠挂肚,竟比了长生去。” 福连咽了咽唾沫,真有些摸不起这位主子的想法,说让汤侯早点从往事走出来的是他,如今汤侯令有别爱,陛下却不乐意了。 他斟酌着开口:“京都之中美女如云,这汤侯夫人顶破天也不过是其中之一。奴才瞧着,不过是平平无奇的女子,没什么特别之处。大约是因为第一次进宫,汤侯夫人行为举止颇为谨慎……许是汤侯改性了,就喜欢这样乖顺的吧。” 在皇帝面前伺候,说话是一门艺术,不能偏颇,不能激进,不能表达自己的主观想法,即使对方是表现得胆怯懦弱,也得用“谨慎”“乖顺”来修饰。 “乖顺?”李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她可从来没有这种品行。” 这个“她”,每次都能让福连一阵心惊胆战,他脑海中不由想到了曾经的主子。 长生公主的风姿气势,确实与乖顺二字毫不相干。 他悄悄的瞧着皇帝温和又坚毅的容貌,心中沉甸甸的。人家汤侯是放下了,那么陛下呢?后宫美人三千,心里却一直缅怀着一个死人,这有意思吗? 当初分明就是水火不容的关系,只因为那个姑娘实在太过耀眼夺目,骤然离世,就一直无法忘怀吗? 李皎提着朱笔沾墨,慢慢在折子上批阅,过了半晌,又吩咐道:“今年的年宴照旧,在芙蓉园举行,今年雪灾伤民,宫中不易铺张,花销比去年裁减一半,一切事宜,交给皇后去办。” 福连公公躬身应是。 “还有,把吕征叫来。” …… 李清亦步亦趋走在李云昭身边,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欲止又言。 最终还是忍不住道:“其实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李云昭道:“不是好话就别说。” “其实……我觉得你不必如此战战兢兢,李……那个人,即使你暴露身份,他未必会对你赶尽杀绝。” 李云昭隐约知道她会说什么,觑了她一眼,觉得她天真至极。 “别说这种傻话。” 宫里边人人有目共睹的事情,李云昭都听李清说过。 例如金碧辉煌、香火长明的长生殿,例如李皎最宠爱的妃子的模样,仿佛都暗示着什么。 李云昭低声说:“他祭拜我,甚至怀念我,是因为我死了,我没有威胁了。可我若活着,他一定不会放过我的,这是毋庸置疑的,不要心怀侥幸。” 放在从前,他们是彼此心中最警惕的政敌,要置对方于死地的那种。 如今,对于李皎弯弯绕绕、不清不楚的心思,李云昭并不在意,也不想探究。那只是会平添烦恼的事情,对她没有丝毫的益处,所以她不会放在心上。 走出宫门时,侯府的马车一直在外等候着,齐连看到李云昭连忙道,“侯爷,夫人出……” 一句话没说完,汤予荷就从马车上跳下来,大步朝前迎去。 他穿着一身绯红官袍还没换下,神色急切,紧张的问:“昭昭,你没事……” 又是一句堵在喉咙里的话,看见李云昭双手缠着帕子,脸上苍白的出现在眼前,汤予荷声音哽住了。 李清怅然的看了李云昭一眼,在她眼神示意中,与她分道扬镳。 上了马车后,李云昭浑身防备慢慢松懈下来,歪头疲倦的靠在汤予荷的身上,哑声哑气的嘟囔,“我好累好饿好难受。” 她浑身发烫,呼吸的气都是热的,汤予荷摸了摸她的脸,心下一紧,吩咐齐连赶马再快一些。 李云昭的脑袋贴在他的肩膀上,脸颊烧得慢慢腾腾的泛红,体温逐渐升高,见她几乎快坐不住,汤予荷干脆将她抱在怀中,抚着她的额头,问道:“她们欺负你了?” 李云昭虚弱的“嗯”了一声,靠在他的臂弯中,闭上了眼睛。 汤予荷没有再开口,只是眼神愈发阴沉。 迷迷糊糊之间,李云昭觉得自己的身体燃烧了起来,透支她所有的力气,连睁开眼睛的动作也做不到。 眼皮仿佛被融化了,粘合在一起,迷迷糊糊中,她听到许多混乱的像风刮过的话音,有很多人在说话,只是怎么也睁不开眼。 她能感觉自己被灌下了一碗汤药,然后世界寂静了,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汤予荷坐在床边,几次换下被她滚烫的额头烘暖的布巾,望着她安安静静的病态的脸庞,许久都没挪动。 等李云昭的烧退下之后,他吩咐知春和令英好好照顾她,便带着一身杀气出门了。 到第二日的清晨,李云昭醒来时,汤予荷就在她身侧睡着。她略一动,他便立即睁开了眼睛,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发现体温如常,才温声问道:“还难受吗?” 李云昭看着他红血丝布满的眼睛,便知道他定是一夜没睡好,眨了眨眼,思索片刻,只是开口道:“饿了。” 汤予荷撑起身,低头在她的脸颊亲了亲,“我去叫人传饭。” 李云昭要求道:“我要吃肉。” “好,保证有肉吃。”汤予荷笑道。 紧接着,他端着一碗肉绒鸡丝山药粥,舀起一勺,轻轻的吹了吹,送到李云昭嘴边。 李云昭看着瓷勺中的碎肉沫,磨了磨牙,恶狠狠地张口吞下。 “你今日不去上朝?” 汤予荷又吹了吹热粥,淡淡道,“告假了,这几日都不上。” 李云昭想了一下,点头道:“也好,你多请几个大夫来府中,就说我病得重,快不行了。他们既想除掉我取而代之,那就给他们一个希望好了。” 汤予荷动作一顿,“那你得先同母亲打声招呼,不然她老人家要给我上家法了。” 李云昭笑了,“看我心情吧。” 一碗热乎乎的香甜的粥下肚,很快就抚慰了饥肠辘辘的胃,让她整个人都舒坦了许多。 手上和膝盖上的伤已经重新抹了药,用绷带包扎起来,李云昭如同四肢瘫痪,躺在床上懒得动弹。 第147章 伺机而动 接连五日,京都有名望的大夫都往侯府走了一趟,汤予荷告假不上朝,还从太医署请了沈太医沈尽去府中看诊。 沈尽一直效忠李皎,得了配合的命令,到侯府的时候坐着喝两盏茶。等回去了,有人问起时,他就摇着头,说汤侯新婚不过三月,妻子就得热病难治,真是可怜啊可怜。 有心之人只要稍微打探,便知道是汤侯夫人热病,魇住了。 病重的消息传出去,李云昭不再出门,安然的在松风阁闭门养伤,梁夫人和汤漾曾来探望,李云昭推脱自己的病气会传染,谁来都不见。 汤予荷为着扳倒廖峥一事,忙得不可开交,明面上足不出户在府中陪夫人,实则昼伏夜起,晚出早归。一身玄色披风沾着寒霜,带着血气,匆匆来去。 这几日,六合司中多关押了几个犯人。 一个两个人失踪说明不了什么,七八个人都失踪,这事就非比寻常。 廖府十分不安宁。 书房中的灯火通明,有下人来报廖峥,郊外的山庄里,又有两个管事不见了,廖峥气得摔了满桌纸张笔墨,来回踱步,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一下子莫名其妙丢了七八个得力下属,活生生的人就像是在京都城消失了一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怎么找都找不到。 他那些下属中,鸡鸣狗盗的奸邪之辈不在少数,手中沾腥带血的,若做过的脏事捅出去,斩首都是轻的。 到底是哪个仇家能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悄无声息地除掉他的人?廖峥实在是想不通。 一个披着貂裘的橙衣身影从游廊拐角走来,身形如柳似杨,守在书房外的护院看见她,恭敬地低头行礼,“二小姐。” 她手中端着托盘,盘上有一个青瓷碗装着的莲子银耳羮,径直推开门走入书房中。 “父亲。” 廖峥正在深思,骤然被她叫了一声,吓了一跳,皱起眉不悦道:“你来做什么?也不知道敲门,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廖如允撇了撇嘴,走到桌边将托盘放下,“娘亲说父亲这几日脾气躁得很,特叫我来送碗莲子银耳羮,给父亲降降火气呢。” 她低头看着满地散乱的纸和笔,叹了口气,弯腰一一捡起来整理。 “父亲一向稳重,究竟出了什么事情,竟气成这样?” “问这么多干什么,与你没有关系。”廖峥略一拧眉,嗔怪道,“年节事多,多替你娘亲分担家中事务,别总做些没用的事情。” 廖如允一愣,手指捏着泼了墨的一张纸,不满地低声嘟囔道:“若与我没有关系,父亲为何还要把我嫁给汤氏的儿郎?我是嫁不出去了,非要个二手货不可吗?” 前有渡北大将军汤颂,后有冠武侯汤予荷,虽说都是京都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可也都是有家室之人。 她就非得去扑汤家的坑吗? 廖峥的脸色当即冷了,瞪了女儿一眼,“自古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是想忤逆为父的意思?” 廖如允从小得父母千娇万宠,从未被父亲冷言呵斥过,不由有些委屈,低下头,咬着唇低声道:“女儿不敢。” 见她像是被吓到了,廖峥缓和了语气,语重心长道:“父亲是为了你好,父亲怎么会害你?你平日乖巧听话,在大是大非上怎么就不明白?你看看你长姐,是不是听了父亲的话,今日才能贵为国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权整个后宫。你再看看你,竟学会质疑父亲了?怎么就没跟你姐姐学点好呢?” “女儿失言了。”廖如允垂下眼眸,染着蔻丹的长指甲掐入掌心,顺从的小声道,“婚姻之事,全凭父亲做主。” “三日后宫中举办年宴,你若无事就进宫去,同你姐姐好好学习如何打理这等事务。” “是。”廖如允心中虽有疑惑,不敢不从。 “行了。”廖峥不耐烦的冲她摆摆手,“夜深天冷,别着受寒了,快回去吧。” 从书房中离开,廖如允独自挑了灯笼,往自己的院子走去,脸色却沉沉凝重。 她不是傻子,不相信父亲替她筹谋的婚事是单纯为了她好,若为她好,满京都这么多适龄未婚的公子,为何偏偏要指定汤家那俩个有家室的? 她明明是廖家的千金小姐,却被自个的父亲当成待价而沽的货物,拿去交易。 姐姐当初早有婚约,且与未婚夫两情相悦,是父亲非要把他们拆散,逼着姐姐嫁给陛下当这个皇后。皇后如何?只是给家族带来荣华富贵的工具,很幸福吗? 连一个郡主都能欺负到头上,更不要说后宫那些莺莺燕燕,勾心斗角,皇帝独宠方氏,也并不爱重姐姐,若不是有小太子傍身,姐姐的日子不知道有多难过呢。 况且,她私底下派人去跟踪打探,发现汤侯是个宠妻如命的,就算将来嫁给他,只怕日子也不好过。 揣着这样的心思,次日,廖如允带着父亲加封的信,进宫去见廖皇后。 廖皇后吩咐了各司关于年宴的事宜,待众人得令退下,才将在偏殿等候的廖如允召进来。 两个宫女手中拿着团锦软锤,轻缓地给廖皇后敲腿,烟儿则站在贵妃榻侧边,替廖皇后慢慢的揉捏太阳穴。 “姐姐。”廖如允走上前,甜甜的叫了一声。 “年底多事,家中如此空闲?”廖皇后睁开眼,语气中有些责怪的意味,“你啊你,也不知道和母亲多学点管家的本事,总往宫里跑做什么?” “怎么你们个个都是这么说,父母亲叫我和姐姐学,姐姐又叫我和母亲学,我长了三头六臂不成?” 廖如允嘟着嘴,一脸委屈的坐到旁边,将手中没有拆封的信封交给她,“喏,父亲叫我交给姐姐的信。” 烟儿将信封接过,拆开交给廖皇后。 粗略一看,一张信纸上写了不少话,廖如允瞥了两眼,嘟哝道,“父亲真是厚此薄彼,什么话都只给姐姐说,却一个字都不告诉我。” 廖皇后忽视妹妹的抱怨,看着父亲在信上的吩咐,脸色愈发凝重,眉头越皱越紧。 “怎么了吗?”廖如允疑惑不解,“父亲写了什么?” 廖皇后将信纸重新叠好,交给烟儿,朝旁边的铜炉看了一眼。 烟儿了然于心,将信纸投入炭火旺盛的铜炉中。 “这几日你就在坤宁宫住下,直到年宴。”廖皇后出声道,“父亲让你全权听从本宫的安排。” 廖如允蹙眉,“什么安排?” “汤侯夫人染了热疾,已经是病入膏肓,难以为继,只要你听姐姐的,定能顺利嫁入侯府,届时……父亲还有大计。” 第148章 计环计 坤宁宫尊贵奢华,一整个冬天,炭火充足温暖,比之门外的冷风,热得让仿若两个世界,廖如允披着貂裘有些焦躁起来。 她问:“姐姐和父亲,要我做什么?” 廖皇后摆摆手,殿中的宫女太监行了礼,纷纷退下。 待殿中只剩下姐妹俩人,廖皇后深深的看了妹妹一眼,眼神不同往日的温柔亲和,有了凌厉之色。 “本宫虽贵为皇后,但终究事事都要听从陛下的决意,你也知道,陛下的心,从来不在本宫的身上,姐姐在这后宫之中,终究是事事受限制。” 廖如允垂着眸,心中有些触动,默然道:“姐姐这样的才女佳人,尚且不得陛下的心,难道我就能得到汤侯的欢喜吗?” 廖皇后哼笑了一声,语气颇为不屑,冷眉道:“靠着男人的喜欢,能得几时好?你以为,父亲硬要把我嫁给陛下,是为了让我得到他的宠爱吗?” “这些年,若非靠着本宫这个皇后,家中能过得那么风光吗?你与母亲能锦衣玉食,穿戴着价值连城的珍宝?父亲能坐稳太尉的位置,人人巴结奉承吗?” 廖如允自知她说的都是实话,沉默良久,无从反驳,只能妥协,“那姐姐说,我要做什么?” 廖皇后朝她招手,等她坐到自己身边,拉着她的手,倾身在她耳边低语。 一串刺耳无比的话,毫无遮掩的钻入廖如允的耳中。 那张白皙如玉的脸庞,慢慢因为愤怒和羞辱而涨得通红,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掩饰的难看之色。 她看着廖皇后,不敢置信,“姐姐,你说的什么啊?!” 娇俏的脸上,是混杂着惊愕、疑惑与不安的复杂表情。 “为了……为了汤家的权势,你们,你们连我的清白也不顾了吗?我还是不是你妹妹啊?!” 廖皇后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怒斥道:“安静!” “姐姐和父亲是要逼我去死吗?” 廖如允眼中泛红,噙满了泪,话音哽咽,“这样下贱无耻的事情,竟叫我去做,就算成了……我还活得下去吗?满京都怎么看我,怎么看我们廖家?” 廖皇后有些恨铁不成钢,咬牙道:“你怎的这般糊涂!旁人的碎嘴,与实打实的权利相比如何?将来你是皇后亲妹,是太尉之女,是侯爵之妻,待他日我廖氏掌握权柄,谁敢嚼舌根?” 这些话并没有激励廖如允,反而像一根根尖锐的银针,无情地刺痛她的心。 她眨了眨眼,两行泪水成串滚落,颓然道:“那一定要我,做那样的事情吗?” 廖皇后轻轻拍她的肩膀,安抚着,“没关系的,有姐姐在,你只按姐姐说的做,其他的事情就由姐姐来办好。” “姐姐,我……我不想……”廖如允哭着摇头,眼神可怜地祈求着她,企图唤起她的一丝怜惜。 廖皇后伸手擦了她的泪,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允儿,你我在家中受尽呵护宠爱十几年,是时候该回报家族了,廖氏的荣耀想要永远持续下去,靠着我这个皇后是不够的,我们要往远处看。” 停顿片刻,廖皇后压低声音道:“陛下曾经受过剧毒,身体终究是有所亏损,他登基以来,夙兴夜寐,操劳过度……这可不是长久之相,咱们要做长远的打算啊。” 廖如允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又被喉咙处涌上来的一股苦涩给生生哽住了。 廖皇后将手上的一枚戒指摘下,拉着廖如云的纤纤细指,慢慢套上去。 戒指顶上的红宝石熠熠生辉,光华璀璨,对映着少女凄凉的面目。 “咱们一家是一体的,你我理应为廖氏的荣耀出一份力。允儿,听话。” …… 年前的日子,汤予荷昼夜颠倒,十分忙碌。他倒是不打扰李云昭,每次凌晨回来,都独自去楼上睡。 李云昭好几天没和他正面说过两句话,连见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每夜独守空房,抱着汤婆子入睡,即使知道他事出有因,也难免心生埋怨。 黄昏时分,李云昭独自吃了晚饭,抱着《藏山记》翻来覆去的看,她靠在软榻上,想到什么,命知春取来笔墨,将藏在层层衣领之下的玉佩取出。 浓色艳丽的玉佩之中,如有血液流淌,横条支蔓,像一张网。 她随手翻开一页书,将玉佩上的脉络描摹到书页上,然后细细对比,最终在支脉中,点下了一个细微的红点。 这玉佩重要,但其中的如同条条山脉一样的脉络,更加重要。 所以她必须得留有备份。 将书册收起来,她又叫知春取了棋盘,两人坐着对弈。 李云昭受寒之后,嗓子有些哑,一直断断续续的咳嗽,令英泡了一杯雪梨膏,放在她的手边,让她喝着润喉。 不到一刻钟,知春被杀得片甲不留,丢下棋子,扭头找令英哭诉,“夫人又虐我,我不玩了。” 令英清了清嗓子,安慰道:“其实,夫人已经手下留情了。” 知春仰天“嗷”了一声,欲哭无泪。 李云昭笑吟吟的看着她,伸出手,“拿来。” 知春低下头,在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块银锭,万般不舍的放到她手上。 “叫你痴心妄想,竟然敢想赢夫人的钱,不自量力。”令英在一旁幸灾乐祸。 知春抽了抽鼻子,正要说话,只听李云昭看了令英一眼,笑了笑,口中吐出令人恐惧的话:“令英,你来陪我玩两把。” “哈哈!” 轮到知春笑了,一把抓住想要逃走的令英,将她生生按在软榻上,嘻嘻笑道:“跑哪儿去?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快和夫人下注,把我输的钱赢回来!” “你做梦呢,怎么可能嘛。” 令英哭笑不得,坐直身子,从袖中掏出一枚铜钱,放在桌上,觑着李云昭的脸色,弱弱道:“夫人,小赌怡情,大赌伤身。” 李云昭道:“这样,我让你五子,你可以悔棋三次,你若是赢我,我就给你两天的闲假,如何?” 李云昭的话才说出口,知春就怪叫一声,不服气道:“凭什么啊!我刚才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夫人!古人说,不患寡而患不均,您怎么能厚此薄彼呢?” 令英伸手拽住她,立即对李云昭道,“谢夫人!” “不行!我要……呜呜……”知春正要反对,令英当即捂住她的嘴,俩人一对视,竟顶着脑袋,互挠痒肉起来。 俩人笑作一团,清脆的声音发抖。 “放手!” “你先放!” “夫人,你管管她啊……” “夫人,救命!” 李云昭不仅没有出声制止,还躲到一旁看戏,双眉弯弯,笑得轻轻柔柔,满脸笑意。 第149章 月下有影 是夜,更深露重。汤予荷从阁楼下来,便听有阵阵欢快的笑声从正房传来,缓步走到房门外,辨着其中几声清越的声音,缓缓垂下眸,长睫掩着温情水色,唇角勾起,露出一个微笑。 站在门外,窃听了一会灵玲笑声,得以抚慰心中料峭寒意,他转身没入昏暗,往书房走去。 马衔已经在书房内等候良久,正站在那一幅纵马山水的画前观赏,有些浅淡的瞳孔中,散发的神思晦暗不明。或许是因为年少遭遇灾祸,他不过十八的年纪,就已经有不同平常人的老成心智,和犀利果决的性格。 等汤予荷推门而入,他温声转身,抬手作揖,“汤大人。” 汤予荷目光扫过他和那幅画,点了点头,走到桌案前坐下,“坐吧。” 马衔没有坐,依旧笔挺的站在原地,简言意骇的禀报:“明日宫宴,芙蓉园西侧有一偏院,大人可以去那儿稍事歇息,只是香炉中加料,汤大人千万注意。” 汤予荷一顿,沉思片刻,问道:“南衡侯世子和吴枋那儿,已经办妥了?” 马衔回道:“此事大人不必操心,只要办好您要办的事情,其余的,陛下已有安排。” “那就好。” 汤予荷淡淡的笑容还没挂上脸,只听马衔接着说,“陛下叮嘱,明日请汤大人带夫人入宫赴宴。” “这是为何?”汤予荷的笑容僵住,“夫人身体抱恙,实在不宜走动,宫宴上王侯贵族几多,若传染病气给诸位贵人,那就不好了。” 马衔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垂头回道:“这是陛下的意思,卑职只是代为转述。” 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汤予荷有些琢磨不透, 将马衔送走,汤予荷今夜没有再出门。 此时,令英输得一败涂地,不死心的对着棋盘上的残局研究。知春一边帮李云昭更衣,一边大肆嘲笑,“哎呀,别看啦,再给你一百年,你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赶紧把棋盘收了。” 李云昭瞧了令英一眼,笑赞道:“你已经很厉害了,我方才都使出全力了呢。” “真的吗夫人?”令英瞬间眉开眼笑,乐呵呵地收起棋子,“那您和知春对弈,使了几分力气?” 李云昭但笑不语,走到床榻,知春回头瞪令英一眼,嗔道:“就你多嘴。” 李云昭躺下之后,知春将热乎的汤婆子塞进她的被窝,在屏风外的一尊铜炉里加炭,低声道:“最近几日倒是更冷了一些,但愿过两日能出个晴天,咱们好放烟花玩儿。” 令英道:“要说好看的烟花,还得是宫里的年宴放的盛大,听说宫里有一座高台,是专门用来放烟花的。放得可高可响亮了,咱们在侯府还能看见。” 知春听着她的话,眉头一扬,略有些激动的侃侃而谈:“这算什么,宫里还有一座叫天遥的高楼,正对着那座台子,入宫赴宴的贵人可以跟着陛下登楼,在高处俯瞰,待钟声敲响,一声令下,底下的侍卫一齐点燃烟火,整个黑夜瞬间照亮如白昼,那才是最佳盛景呢。” “你怎么知道?”令英端起棋盘,笑问道,“你去过啊?” “我当然……”知春刚张嘴,李云昭就轻轻咳嗽了一声,她顿时打了个寒颤,反应过来道,“我当然没去过,我听说的,不行啊?” “那还说得鼻子有眼,跟真的似的。” 俩人将房间收拾干净,知春灭了灯盏,照常留下床前一盏灯,便转身退出房间。 正欲关门,余光瞥见汤予荷挑着灯笼,身影颀长,从廊下走来。 知春行礼道:“侯爷。” “夫人睡下了?” “方才躺下。” 汤予荷推开门进入,将手中的灯笼熄灭。 屋内依旧燃着一盏微弱的烛火,他进入内室,抬手脱下外袍挂在屏风上,没有急着进去,反而是坐在烧热的铜炉边,烤散去身上的寒气。 听到轻微的动静,李云昭抱着汤婆子翻了个身,闭着眼不出声。 洛神驾云踏江的屏风后,床幔垂地,隐隐约约能看清床榻上的一团人影,汤予荷走上前,长指撩开幔帐。 还未言语,他已经躺上床,手臂在被窝下揽住她的腰,整个人往她的后背贴去。 宽阔胸膛紧贴着略显削薄的脊背,瞬息间,一股熟悉的强烈的气息像一张大网,将她结结实实的包围起来,温热的气息也洒在她的耳后。 “昭昭。” 他轻唤一声,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闻到了馨香清爽的味道,薄唇有一下没一下碰她柔软的耳垂。许是被暖意烘的,她的耳垂淡粉的像一颗清甜的樱果,让人忍不住想要舔吮一口。 但下一刻,李云昭将他揽着自己的腰的手推开,语气不咸不淡,“事情办完了?” 骤然被她推开,汤予荷微微一愣,心中咯噔一下,委屈道,“怎么了?让我抱一下都不行?” “问你话呢。”李云昭语气不善。 “马上了,明日的宫宴是重头戏,台子已经搭好,就等好戏开场了。” 汤予荷手臂停在半空,又试探地缓缓搂上她的腰,温声道:“廖氏定会自食恶果的,他们怎么欺负你的,我都一一给你讨回来。” 瞧着她背对自己一动不动,态度有些冷冰冰的,这对于隐忍至极的汤予荷来说,是一种莫大的打击。 他犹豫片刻,只能自己开口打破僵局,“我这些天去抓廖峥的爪牙,实在忙了些,没空陪你,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等处理了廖氏,我一定天天陪着你。” 李云昭越听越不是滋味,心里有些憋屈,还有些怨气。 她觉得自己大约是病了,病得很严重。她已经习惯了汤予荷在身边,习惯他事无巨细的照顾,习惯他低眉顺目的捧着她,哄着她,将她当成神一样供奉着。 这让她越来越觉得理所应当,汤予荷怎么对她好,似乎都是应该的。 忽而他变得行踪不定,多几日见不到面,说不上一句话。他只是什么都没有做,竟让她觉得受了委屈。 这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她甚至怀疑过,是不是汤予荷偷偷给她下蛊了。 否则她怎么会变得越来越难以自制? 手中捏着汤婆子上裹的绒毛,李云昭哼了一声,“谁需要你陪了?少自作多情,我乐得清净。” “真的吗?”汤予荷语气幽幽,“那我是不是要消失在你面前了?” 李云昭闷声道:“那你消失吧。” “……好吧,你不想见到我就算了。”汤予荷有些失望的起了身,从床榻上离开。 身后一下变得空荡荡凉飕飕,李云昭怔住了,没想到他还真说走就走,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汤予荷出去穿衣裳了。 第150章 我想要你 寂静中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李云昭心中瞬间感觉空落落的,顿时更不高兴了。 片刻后,她慢慢转过身,想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就这么一走了之。 却见床幔外,一个人颀长挺拔的影子,正低头看着她,隔着纱帐,有些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他并没有走。 李云昭倏然间想起,在顷州时,她躲进偏院的井里想要避开他,他就是这样隔着雨幕,望着她,一言不发。 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往外挪了挪,伸手挑开床幔,将脑袋探出来看他,“不是消失吗,站这里做什么?” 他很高,李云昭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能从他修长的双腿往上,看到薄薄的绸缎面料的里衣衬得他身材极好。 汤予荷语调平静,毫无波澜地说:“等你想见我。” 李云昭心中郁结轰然散开,眉间温婉,缓缓的笑了,命令道:“汤予荷,蹲下来,我看不清你。” 汤予荷顺从地半蹲下来,与她直视,瞧着她的脸打量片刻,轻声问:“不生气了?” “我什么时候生气了?”李云昭被他戳穿,脸色有些不自然,一拧眉,当即反驳,“我为什么要生气?” 汤予荷弯了弯眉眼,眼眸深邃,只道:“你若不高兴,骂我也好,打我也行,只是不能不理我,知道吗?” “没生气。”李云昭撇嘴道。 “好,没生气,我的昭昭脾气最好了。”汤予荷一边顺着她的话,一边扯开床幔,半推半拉着她往床榻躺下。 什么你的我的,李云昭掉了一身鸡皮疙瘩,觉得他说的话愈发腻歪,翻身滚回床帐深处。 汤予荷钻进被窝搂住她,摸了摸,抓住圆圆的温热的汤婆子,随手就滚进角落里,而后圈紧怀中的人,低声问道:“还冷吗?” 他的身体宽厚暖和,肌肤上的温度,透过单薄衣衫传来,再等片刻,整个被窝里就暖洋洋的了。 “不冷了——但是,我喘不上气。” 李云昭被他抱得几乎无法动弹,额贴着额,鼻尖抵着鼻尖,有些难耐地挣了一下,“别抱这么紧,松开。” 圈着她的双臂松了一下,又收紧回去,呼在耳畔的气息益发沉重。 “这怎么睡啊……你别闹了……”李云昭抬腿朝他踢去,而后声音哑了,人也老实如木桩一动不动。 她犹疑地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对上他直勾勾的眼神。 二人无声对望。 室内无风,烛火晃了晃,瞬间将气氛晃得旖旎流连。 汤予荷喉结动了动,侧过头,扣住李云昭的后脑勺闭眼吻了上去,吮吻舔舐,湿热的舌头迫切的撬开两瓣软唇,入侵劫掠。一个热切而绵长的吻,直到呼吸逐渐紊乱,才恋恋不舍的放开。 李云昭不知在何时,双手已经攀上他的肩膀,细白的手指抓皱了他的衣裳,被他松开唇时,仰头喘息,湿润的眉眼浮起风情妩媚之色。 汤予荷垂着眼眸,长睫微微扇动,色欲炙热,毫无遮掩的坦然暴露。 李云昭偏头,嘟囔道:“你怎么这么容易就……” 她言语间抱怨他没有自制力,抓着他衣衫的手却没有松开,汤予荷缓缓握住她的手腕,扣住压在床上,又低头去亲她红润的唇。 “我想要你。”汤予荷眼神坦坦荡荡,然而话说一半,心中还藏着一大半。 爱欲,爱欲。爱太足,欲势必随之攀升。 他自认为自己已经是好耐性了,平日里紧着她的感受,顾着她身子娇,性子骄,对着这档事是一忍再忍。要是照着他浓重烈性的本意,她根本受不住。 他伸手解她的衣衫,手掌滑入,略有薄茧的手掌抚着滑腻的肌肤,在她耳边询问,“你知道年轻夫妇之间,一个月同房几次是正常的吗?” 李云昭一愣,被他捏得骨头酥麻,轻轻颤栗,低吟一声,咬唇道:“我怎么知道……别问这种事情……” “二十次。”薄唇从她耳根处往下舔吻,落下一个个细密的吻,又从她修长的脖颈游下,似在她身上散下点点星火。 “胡说。”李云昭轻轻喘着气,低头看着他的脑袋,丝毫不相信他的鬼话,质疑道,“你打哪儿知道的?” “书里。” 修长手指挑开她的上衣,瞧着面前傲人的春光,他张开手掌握住,仔细丈量,比了比,低叹道:“好像比之前大了一些,嗯,我握不住了。” 李云昭耳根腾的燥热,红若滴血,咬牙切齿,“闭嘴。” 他轻笑一声,俯身张口含住,用力吮了吮。 李云昭被咬得有些疼,伸手胡乱的抓住他的发丝,不轻不重的扯了扯。 汤予荷微微抬起头,漂亮的桃花眼中泛着浓墨重彩的光,直起如松如竹挺拔不屈的腰身,抓住她微微收紧的两条雪白的长腿,挂在一边臂弯。 他单手抱着她双腿,也不管衣衫未解,径直朝她贴去,如同隔靴挠痒,磨磨蹭蹭,又如阵前磨刀,蓄势待发。 “这是何意?”李云昭咬着唇,迷乱中有丝疑惑不解。 汤予荷紧抿着唇,俊颜中露出几分隐耐之色,持续缓缓抚动,“难受吗?” 李云昭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像是在隔着纱帘看美人,总有风吹拂,欲吹落纱帘,次次叫人激动,可总是来来回回的看不到真切。 不疾不徐的撩拨,勾得痒意难忍,吊足胃口,但又绝不是难受,只觉似乎处处都奇怪,连带心脏也漫出不一样的情绪来。 她摇了摇头,手臂遮住眼睛,声音压抑,“嗯……我不知道。” 过了片刻,她人已经瘫软如泥,有些失神地望着床帐上方。 汤予荷瞧着她几乎畅快透彻的模样,心中的满足远于身体的满足,俯身吻她微张的唇,湿润的扫过她的唇瓣。 李云昭双眼雾蒙蒙的,被热气晕染得潮红的脸颊,沾了几根汗湿的发丝,不由自主的伸手勾住他的脖颈,一边换气,一边回应他的亲吻。 “汤予荷……” 大手用力握住她的腰肢,往上提了提,趁机问道:“叫我什么?” 她轻轻的唤道:“予荷……” “嗯,怎么了?” 对上她水盈盈的期期艾艾的眼神,汤予荷心中一动,舔了舔唇,坐怀不乱道,“想要什么,说出来。” 李云昭道:“继续。” 第151章 直至天明 铜凤的灯盏中,灯芯越燃越短,光晕昏昏暗暗。低沉而缓和与微弱娇吟的声音交织,从床帐深处传来。 待轻微的声响也终归于平静,事毕,李云昭筋疲力尽地靠在汤予荷怀中,眯着眼看床边的灯光,细细的换着胸腔里潮热的气息。 脑中空白许久,李云昭声音沙哑懒倦,“你……怎么……会这些?” “学的。”汤予荷低声回道,意犹未尽的亲吻她潮湿的脸颊。 李云昭一愣,氤氲的眼睛逐渐变得清亮,沉默半晌,犹疑问:“在哪学的?” “想什么,这么看着我?”汤予荷对上她充满怀疑的眼神,微微一笑,似看穿她的疑虑,低头蹭了蹭她的耳朵,解释道,“书里学的,在书房西侧的暗格里,你若感兴趣,可以拿来看看……” “谁要看。”李云昭打断他的话,语调骄矜,“把那种书放在书房,真是有辱斯文。” 汤予荷轻轻地笑,握住她的腰肢慢揉,咬着她的耳垂道:“那应该放哪里?卧房,随学随用?” “去,”李云昭偏过头,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你自己看就是了。” 汤予荷伸手整理她凌乱的发丝,将鬓边垂落的发别到耳后,用手指擦她有些潮湿的脸颊,“沐浴吗?” 李云昭嗯了一声,从他怀中翻身挪开,简言意骇地吩咐:“快点,冷。” 热水放好,汤予荷用大氅裹着她往净房去,每每事后,她必要清洗,也不准他在旁伺候。 汤予荷隐约知道她是为了做什么,从来不问,也不说,只当不知道。 关于要不要孩子这件事情,权力在她,即使心中觉得有些失落,他只能等她主动开口提起。 等她在屏风后唤他一声,他便进去,将她从水中抱出来,熟练的擦干她身上的水珠,送回床上。 昏黑的天逐渐泛起鸦青色,暗色中,隐隐有火红的一轮圆日。 汤予荷将被子掖好,圈着她低声呢喃,“快睡吧,酉时开宴,看戏尚要养好精神,更何况,咱们还是戏中人。” 李云昭微微蹙眉,有些疑惑,她知道汤予荷是不太愿意她进宫的,不明白他为何此时会主动提起。 “我也要去吗?” 汤予荷沉吟一声,含糊道,“也不一定,不去也行。” 他话音刚落,李云昭轻轻推开他的手臂,只听她哼了一声,“不想说就算了。” 但她没有推动,汤予荷结实有力的手臂牢牢缠住她的腰,将她禁锢在怀,低声无奈道,“是陛下的意思。” 李云昭一顿,挑眉不悦道:“那他是什么意思?” “好奇。” 李云昭哑了,沉默半晌,汤予荷又亲了亲她干净的脸颊,轻声安慰,“我已经请示了母亲,请她与你同行左右,开宴之后,让母亲带你去看一看皇太后,可好?” 他分明已经安排好一切,却还要问她好不好。 听他提起皇祖母,李云昭心中不可抑制的酸楚起来,她回来之后,常常听李清说起皇祖母。 皇祖母已经老糊涂了,大多时候是记不清人的,她会把李皎当成她的父皇宣赢帝,会把廖皇后当成曾经的少君皇后。 她忘记了许多事情,不知道朝堂已经更迭换代,不知道皇宫早已经换了主人,不知道她的儿子已经不在,也不知道她又恨又爱的孙女也死了许久。 在李云昭的记忆中,皇太后曾经对她的父皇母后非常不满意,因为他们没有给乔国皇室生下一个正统的继承人——一个真正的太子,一个男孩,所以她常常训斥他们不孝不悌。 在皇太后的眼里,李云昭虽然是个宝贝孙女,但远远不能承担继承江山社稷的重担。 觉得宣赢帝不应该将她带上朝堂,不应该培养她做继承人,觉得她不应该野心勃勃,不应该与世俗背道而驰。 乖乖的当一个公主才是她的使命。 李云昭小的时候,常常和皇太后三两句话闹不愉快,俩人是看彼此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直到少年时有了城府,学会伪装,表面上迎合她老人家,私底下该做什么做什么。 她很清楚的知道,皇祖母很讨厌她,讨厌她沾手权势,讨厌她做“属于”男儿该做的事情。 会心惊胆战的猜忌,早早痛惜的乔国会毁在她手上,甚至觉得她是邪佞灾星。 但是,这样的讨厌只是其中一部分,并非全部。 她父皇死的时候,皇祖母几乎把眼睛哭瞎了,步履蹒跚地从慈宁宫跑到勤政殿,拉着她说:“昭昭,听话,这个位置咱们不要了,外面太危险,到皇祖母身边来。” 李清说,皇祖母有时候看着小太子,欣慰地笑,一边感叹李皇室有后,一边问身边的老嬷嬷,“长生公主呢,怎么不来看哀家,还生哀家的气不成?” 众人只能打着谎话,骗她长生公主已经出嫁了。 见李云昭一直垂眸沉思默想,迟迟没有入睡,汤予荷伸手抚平她微蹙的眉头,“别想了,快睡吧。” 李云昭在他怀中翻了个身,“你睡你的,管我这么多做什么。” “不累?”汤予荷挑了挑眉梢,低头吻她的后颈,伸手就往她衣裳下探去,衣冠楚楚道:“那我勉为其难再陪你一会儿。” 李云昭只当他在玩闹,没有理睬他的动作,谁知他一只大掌在她腹下游移,撩拨点火,越发得寸进尺。 汤予荷摸着她光滑细腻的肌肤,手上揉揉捏捏,原本存着玩笑的心思,却不料,食髓知味,心潮起伏,有些舍不得收手了。 “好像……没肿……”他声音越发低沉,下巴在她肩头蹭了蹭,如清水平静的脸上瞬间染上色欲,“疼吗?” 李云昭轻颤一下,情不自禁低哼出声,“汤予荷——信不信我弄死你?” “信。” 汤予荷低低的回应她的话,一只手臂禁锢她的腰,将她往自己怀中按,“反正我现在也睡不着了,要不再做一次。” “不要!” “那睡不睡?” “睡,马上睡。”李云昭抓住他的手臂,忙不迭道,“我困了。” “那好吧。”汤予荷颇为遗憾的抽回手,将她环住,阴森森道:“睡不着告诉我,我还有……好玩的。” 李云昭闭眼不动了。 第152章 年宴合欢 傍晚羲和落去,天边的红霞淡淡扫就,不如夏季的晚霞灿烂,但也算一份难得的光彩。 京畿兵马司已经在芙蓉园周围布防巡视,警惕刺客与闹事者,确保年宴能平安顺利的进行。汤予荷作为京畿兵马司总指挥使,对此事负全责。 他起来时见李云昭睡的正酣,没有叫醒她,换了一身衣裳,先去检查布防情况。 李云昭疲累地爬起来,坐在梳妆台前,闭着眼任知春替她梳妆打扮。 铅华淡淡,黛眉柔和,浅青色裙裾外罩着大氅,衣领的绒毛轻扫在下颌,温暖又淡雅低调。 出门前,李云昭吃了一些糕点果子,填了三分饱,便同岑夫人一道坐上马车。 到了芙蓉园北侧门,侯府马车晃晃悠悠还没停下,汤予荷原本在与属下交代值守任务,远远见到自家的马车,朝身旁几个副指挥官挥了挥手,快步跑上前去。 掀开车帘,李云昭正要下车,就看见他微笑着抬手等候。 当看清楚李云昭苍白的脸色时,他神情微变,扶她下车后低声问道:“怎么脸色这么难看,身子不舒服?” 李云昭捏着手帕掩嘴咳了咳,朝他眨了眨眼睛,声音略有些沙哑,小声回道:“我还病着呢,憔悴点不是应当吗?” 她是故意让知春给她上妆得脸色惨白病态。汤予荷认真地看着她,担心是自己昨夜太过火,又问:“真的没事?别逞强,不舒服我就送你回家。” 李云昭一蹙眉,“说了没事就没事,啰嗦什么。” 汤予荷闻言松了一口气,去扶她身后的岑夫人,尊敬道:“母亲。” 岑夫人挽着李云昭的手,姿态端庄温雅,知道他有职务在身,朝他点头道:“你有事就忙去吧,不必担忧,我同昭儿先进园拜见皇后。” 汤予荷恭顺道,“儿子明白。” 芙蓉园是皇家别院,占地广袤,其中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园内植有奇花异草,假山怪石嶙峋,形态各异;一江池水分出许多支系,遍布园内,清澈的江流潺潺流淌,宛如玉带环绕其间。 江边泊着画舫与游船,璀璨的灯火映在江面,粼粼波光上如洒一片金星。 每一条路都燃了石灯火把,四周明亮如昼,暮色越深,光亮越盛。 李云昭同岑夫人进了园子,路上碰到其他赴宴的贵眷,她就躲在岑夫人身边不言语,垂眸默默行礼,时不时捏着手帕咳上一咳。 见她一副病殃殃的样子,不免有人拧眉露出嫌弃之色,怕在大过年被她染了病气,与岑夫人寒暄客套两句,就匆匆走远了。 园中花类繁多,除去代表园名的最多的芙蓉花,其他十一花神各占一院,此处一年数到头,月月能赏花。 不多时,皇后与皇太后驾临烬梅院,一众贵眷命妇便热热闹闹地,一同往烬梅院而去。 殿内主位上,坐着一个鬓发花白的老妇人,虽已是古稀之年,举手投足间,尽显雍容华贵之态,松弛的五官仍能察见年轻时的风华。 左首位是廖皇后,右首位是萱南长公主,再其次就是李清和宁远王妃和其他郡主。 皇太后此时双目还算清明,瞧着喜气洋洋,眉眼带笑的众人,也和蔼地笑开了。 众女眷颖颖芳芳,如各色花枝,跟随着最前方的廖皇后,朝皇太后问安叩拜、贺寿、庆新年。 皇太后笑容满面,朝众人抬了抬手:“平身吧,今日新岁,共欢同乐,不需拘谨礼。” 众人齐声高呼叩谢皇太后,又恭贺廖皇后千秋万福,待廖皇后抬手示意,这才缓缓起身。 李云昭在人群中,悄悄的抬头望向皇太后,瞧着她满头白发与佝偻苍老之态,心中五味杂陈,晦涩难言。 站在前边的贵眷同皇后说着场面话,萱南长公主时不时倾身与皇太后轻声交谈,李清偶尔也笑嘻嘻地应和。 殿内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在耳边此起彼伏,嗡嗡作响。李云昭没怎么听进去,此时不知前头几位大人物说了什么话题,皇后就唤了岑夫人上前。 皇太后抬头打量着岑夫人,拉着她的手感叹道:“岑家的大姑娘,一转眼,你跟着汤帅离开京都已经八年了,这次回来,一切可还习惯?” 皇太后说的,已经是十七年前,汤帅从北境携妻儿返京之事了。 众人闻言,皆知皇太后又犯糊涂了,笑容凝滞,纷纷露出难色。 岑夫人面不改色,温柔笑答:“托皇太后的福,臣妇一切安好,京都风水好,您瞧,我这脸都比在边境细腻许多。” “噢——那就好,那就好。”皇太后拍了拍她的手,思索片刻,又道,“听说你有个男孩儿,也叫他进宫,同太子玩耍岂不好?” 这次,没等岑夫人开口,萱南长公主无奈解释:“母后,您又忘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孩子,如今已经成婚了。” “啊?”皇太后闻言有些错愕,愣了一下,忙问道:“娶了谁家的女儿?” 这话听得李云昭心生不祥的预感,头皮有些发麻。 果然下一刻,廖皇后便笑里藏刀地叫了她,俨然要她在全京都贵眷面前,剥开皮囊,露出低贱卑微的身份。 李云昭在众人的瞩目下,低头颔首地走上前,廖皇后瞥了她一眼,转头笑吟吟地向皇太后介绍道:“皇太后,这位就是汤侯的夫人。” “臣妇,见过皇太后,愿皇太后万寿无疆,安泰吉祥。”李云昭低眉垂眼,恭恭敬敬地福身行礼。 “噢——”皇太后眯着眼打量李云昭,迟宕的停顿片刻,疑惑地问:“你……哀家瞧着你面生,你是谁家的姑娘?你父亲是哪个?” 我父亲就是你儿子。 这话哽在李云昭喉咙里,她微微张口,嘴唇嗫嚅,还未回答,岑夫人已经伸手拉住她,率先抢过话头,朝皇太后笑道:“皇太后,这就是我的儿媳妇呀,予荷的新妇,这是第一次见您呢。” 皇太后的思绪毫无逻辑,左右跳跃,顿时笑了,“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看着就是个伶俐乖巧的孩子,比哀家那泼皮无赖的长生可人疼。” 众人一听,方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李清有些紧张的看着李云昭,脸色微变。 李云昭僵住了,深深低下头。 萱南长公主见状,发话道:“皇太后倦了,本宫先行带皇太后去歇息。” 她说着起身去扶皇太后,轻声哄道:“母后,咱们去休息吧。” 皇太后懵懵懂懂的点头,被萱南长公主和身边的嬷嬷搀扶着离开殿内,李清看了李云昭一眼,也跟了出去。 李云昭则和岑夫人退回人群中。 第153章 赏酒赐菜 酉时三刻。 皇帝仪仗进入芙蓉园。 层层亭台楼宇叠影,鱼鳞状的亭台循序向上,所有人按着身份地位各在亭台站立恭候,最高台上金黄与赤红的日月、祥瑞旗帜飘扬,前后护卫沉稳端肃,井然有序。 浩荡的仪仗队簇拥着身着明黄龙袍的李皎,目不斜视地走上高台。众朝臣贵眷皆伏首在地,山呼万岁。 偌大的台宇中,众人乌泱泱的一片,大多数人是看不清皇帝的,只知道皇帝来了,皇后来了,便随众一起磕头跪拜。 皇帝落座最高的地方,朝下俯视,也只能看见密密麻麻的簪金戴玉的的头颅。 他抬手,一旁礼官高唱一声,“起——”众人叩谢圣恩,哗哗起身。 礼官又唱:“元年伊始,四海同庆,祥瑞之气,弥漫寰宇。祈愿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五谷丰登。所期必至,所求必成,万事顺遂……” 一大段庆贺吉祥的话说完,礼官的嗓子都要唱哑了。众人又齐齐起身,再叩首,向皇帝皇后贺新年。 待一系列繁复流程过完,宫人们捧着玉碟金樽鱼贯而出,穿梭各亭台席间。 宴席上光彩流离,烛火明亮,琼浆玉液满金杯,映着夜空细细的一轮弯月。四周有丝竹管弦之声响起,耍技的技人缓缓进入正中央的水榭平台,开始表演。 恭贺新禧,年宴上的表演,大多是呈现祥瑞之象,或幻术化四海升平之景,或舞女舞乐间,红水袖现云雾龙腾。总之为弄出祥和的好兆头讨皇帝的高兴,可谓是机关算尽,绞尽脑汁。 葡萄酒斟满,香气四溢,坐在一个亭台的女眷们纷纷举杯共饮,李云昭也举了酒杯,与身旁的岑夫人及其他夫人小姐颔首示意。 她视线略一扫过,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同席的不仅有廖如允和其母,还有南衡侯夫人及南衡侯世子夫人,也就是李云昭曾在大安国寺见过的吴若棠。 吴若棠也在看她,见她转头,微微一笑,素手举杯示意。 她抬起手时,衣袖自然落下一些,浮光掠影间,李云昭看见她手腕有一片淤青。 李云昭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举杯还礼,浅饮一口。 宴席上供给女眷们的酒,都是温和醇香的果酒,酒性不烈不辣。这种酒,李云昭少年时酒量不好,倒是经常喝,但因为许多人都觉得这种果酒温婉小性,她要大气,要服人,所以十四岁之后就不再沾了。 如今再品,却觉得味道已经陌生遥远。 她遥遥的望向最顶上的位置,没头没尾的想,其实那个位置,是个受风口,很冷的。 她曾经也坐在那高台之上,受臣民叩拜,睥睨众生。 有道是,风水轮流转,明年到别家。过往种种,正如同此间皇权,早已经从她手中散去。 远在高台的李皎似有所感,往下望了一圈,偏头吩咐福连公公:“让汤予荷与路崖上来,他们这两年做的不错,朕要赏他们。” “是。”福连公公迈着快步去了。 片刻之后,汤予荷与路崖起身,并肩往上走去。 二人凑得近,路崖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道:“今日可是收官之战,你别出差错了。” 汤予荷神色从容,压低声音道,“路兄不必担忧,我自有办法应对。” 见到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亲自来请,台下众朝臣的心思热络起来,不由暗中揣测,这二人圣眷恩宠是否会再上一层楼。 酒过三巡,汤予荷与同僚敬了不少酒,面上已经染上微红。 二人行礼后,李皎瞥了他一眼,笑着打趣道:“汤卿,你这酒量可不行啊?朕还要赏你一坛怀鹤酒,你可还喝得下?” 汤予荷拱手笑道:“微臣惶恐,竟让陛下有如此忧虑,但请陛下赏来十坛八坛,臣今日说什么都从芙蓉园走回家!” 怀鹤酒是御酒,景南特供,量少而珍贵,李皎最为喜爱。 见他狮子大开口,李皎一愣,哈哈大笑,指着他道:“你倒是想得美!” 周遭众人见皇帝笑了,便也面含笑意。而福连公公早早叫人备好了两坛怀鹤酒,只等李皎令下。 路崖眼尖瞧见了,咧嘴一笑,“陛下,可有微臣的份?” 李皎呵呵的笑,朝福连公公示意,阔气的摆手:“赏!” 除去御酒和不少的珍宝玩物,李皎又命人为二人的桌上添置了几个御菜。二人谢恩后,带着怀鹤酒返回席间。 李皎开始点名,一批一批的叫大臣上台领赏受恩,被叫到的欢欢喜喜,笑容满面,没被叫到的如坐针毡,面露紧张。 此时李云昭吃饱喝足,正看着台上的舞曲,余光瞥见廖如允倾身与其母低语,而后就悄然起身离开席面,身影隐入游廊中。 她垂眸思量,有两位宫女从上边的高台走下来,手中端着托盘,盘上两个金樽盛满清酒。 “岑太夫人,冠武侯夫人。”两位宫女将金樽轻放在李云昭和岑夫人的桌上,恭敬道,“这是陛下御赐冠武侯的怀鹤酒,冠武侯特命奴婢送来与您二位共享。” 李云昭闻言,与岑夫人起身,先朝李皎所在的方向感谢赏赐,而后又对宫女道:“有劳了。” 宫女颔首低眉,还了婆媳二人的礼,转身退去。 李云昭站着往上方眺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清晰的分辨出汤予荷的身影,他似很高兴忘形,正与左右呼喝,接二连三地仰头痛饮。 眼神一扫,瞧见了萱南长公主的身影,但没在她身边看到李清,李云昭猜李清现在大约是在烬梅院陪皇太后。 她坐下来,看着桌上的怀鹤酒,举杯饮尽,琢磨着滋味,转头看向岑夫人,笑道:“母亲,这酒孩儿替您喝吧?” 岑夫人不沾酒肉,但若皇帝御赐的酒空放不喝,是不太好的。 “也好。”岑夫人笑了笑,将酒杯递与她,见她又一口喝光,慈爱的问,“好喝吗?” 李云昭扬眉点头,竖起大拇指,“绝顶佳酿,难怪是御酒呢。” 第154章 台上戏台下泪 半个时辰后,歌曲已换几轮,琴声铮铮而鸣,时而婉转,时而高昂起伏,悦耳动听。 与此同时,高台上却有些喧哗。 汤予荷尽饮陛下赏赐的一坛御酒,已是醉眼朦胧,歪倒在一旁的路崖身上,路崖始料不及,“轰”的一声,俩人跌了一跤,连带着摔了几桌酒菜。 席间闹出不小的动静,众人齐齐望去,顿时有些心惊胆战。 但好在李皎没有生气,未治他二人御前失仪的罪,沉着脸,摆摆手让宫人扶他们下去休息。 廖皇后一边出声安抚李皎,一边悄无声息地对旁边的祝谨公公使了个手势,祝谨公公垂着眸,轻手轻脚地后退离去。 而廖峥暗中看着一切,收回目光,面色如常地举杯同一旁的方鱼年笑饮。 李云昭在宴席上待腻了,便低声与岑夫人道:“母亲,咱们去拜见皇太后吧。” 二人借着赏江上灯景的由头,从宴席离开。从长廊穿行,沿着江岸往烬梅院走去,去见不远处的幽深小道,有几个人影走过。 岑夫人定睛一瞧,发现是汤予荷被两个侍卫半拉半架的搀扶着,身后还跟着廖皇后身边的祝谨公公。 那三人行色匆匆,脚步混乱,很快在拐角消失不见。 发觉有些异常之象,岑夫人蹙起眉,疑惑道:“昭儿,你看见了吗,那可是予荷?” 李云昭挽着她的手,低声叮嘱:“母亲,那是他要做的事情,咱们只管去看望皇太后就是了,一会儿不论发生什么,母亲但请安心,不必惊慌。” 岑夫人沉吟一声,点了头。 烬梅院并不冷清,为了迎合皇太后的喜好,院子里搭了戏台,还没走进去,隐隐听到咿咿呀呀的唱声。 宫女迎着李云昭与岑夫人进去时,李清正陪着皇太后用膳,瞧见李云昭,李清眼前一亮,暗中朝她挑了个眉。 皇太后看戏看得认真,全神贯注,甚至没有发觉有人走到旁边,李清也没有声张,只是对身边的宫女吩咐,在皇太后的旁边给李云昭摆上座位。 李云昭没有说话,缄默无言地坐着,看了看皇祖母,又看院中的戏台,再转头看向皇祖母。 戏段高潮已过,皇太后终于回过神来,却“哎”了一声,诧异道:“昭昭,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不是一向不喜欢看戏曲嘛,陪哀家这老婆子看戏岂不是很无聊,快出去玩吧。” 李云昭心中一窒,张了张嘴,“皇祖母”三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戏听不听不打紧,陪着皇祖母才是正经呢。”李清笑嘻嘻道,哄皇太后的同时,还分出空看了李云昭一眼,朝她撇了撇嘴,意思是自己也不想冒用她的身份,实在是无奈之举。 皇太后被李清哄得乐呵呵,笑容和蔼可亲,“你倒是孝顺了,不枉皇祖母疼你一场。” 李清嘟了嘟嘴,娇嗔道:“皇祖母就只疼我,不疼清儿吗?” “清儿——”皇太后想了想,笑了起来,伸手轻抚她的面庞,“疼,皇祖母最疼你们姐妹俩了……不过清儿那野丫头,不知道跑去哪儿玩乐,哀家许久没见过她了。” 李清脸一僵硬,略有些怨愤地瞪了李云昭一眼。 李云昭耸了耸肩,满脸无辜。 “这是……”皇太后这才注意到李云昭,好奇地问:“我瞧你面生,你是谁家的姑娘?” 李云昭愣愣地与皇太后对视,切身感受到了她的糊涂健忘,但这似乎对她来说,是好事。 起码她还能高高兴兴的活着,颐养天年,不再记得失去至亲的刻骨铭心的痛楚与哀伤。 李云昭蜷紧手指,眼睛有些湿润,抿了抿唇,含泪笑问:“您看我像谁家的,您猜一猜可好?” 皇太后认真仔细地打量她,定定的看着她幽黑的双眼,随后摇了摇头,笃定道:“不认识。” 李云昭垂下眸,“我是……” “皇祖母,您还想看什么戏?”李清开口转移皇太后的注意力,“点一出《奔月》好不好?我想看。” 李云昭不再言语,只是安静地坐在皇太后的身边,听她和李清的交谈。 只要长眼睛的人都可以看得出来,皇太后很宠爱“李云昭”,是真正的李云昭从前未曾体会到的连绵不绝的慈爱。 对李云昭而言,皇祖母对她的好总是时隐时现,她若生龙活虎的上朝堂,皇祖母便斥责她太放荡不羁,要罚要打;可她若生病了,皇祖母就满脸哀恸的怜她受苦受难,骂她身边的宫人无用。 少年时,皇祖母是最喜欢李清的,时时刻刻都念着李清的好,说李清孝顺、乖巧、漂亮、懂事,总之和“反贼”李云昭相比,李清是哪哪都好,哪哪都强,是个真正的金枝玉叶,大家闺秀。 皇祖母非常在乎李氏的江山,一心想要一个正统的孙子来继承皇位,既不满意她,也不满意李皎。 李云昭曾经——极其讨厌这个对她的伟大事业横加干涉的皇祖母,她觉得她太迂腐,太过固执,甚至愤怒她永远看不到自己的付出与努力。 直到父皇死的那天,她们不能不互相包容,互相接受。 皇祖母与她促膝长谈一夜,劝她把自己极为珍重的李氏江山让给李皎,让她嫁人,让她远离京都,让她放手权势,只求她平安地活下去。 李云昭有一瞬间的感动,但是对于她所有的建议,一概不采纳。 历尽千帆,以为终于迎来苦尽甘来的那一天,却是五雷轰顶,天降噩耗。 李清说,得知她死讯的那一刻,皇祖母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晕了过去。在鬼门关走一趟,再醒来,脑子已经糊涂了,忘记了许多能令她痛苦的事情。 两侧烛火映照,李云昭一动不动地看着戏台,脸上已经泪流满面,两行泪从眼眶溢出滑落,滴到衣领的绒毛上,沾湿了一片。 皇太后余光瞥见,诧异她竟对《奔月》如此感动,便叫宫女给她送了一张帕子。 李云昭接过帕子,低头默默地擦了擦泪,哑口无言,一度说不出话,最后悄无声息地起身退下。 第155章 清白受辱 离开烬梅院,李云昭倚着廊柱坐下,望着江上的灯火辉煌的画舫,晚风拂来,空气中隐隐传来梅花的清香。 她说想要独自静一静,岑夫人就没有跟来。 旁边的宫灯飘忽,晃动了她的影子。 要说心里不郁闷不难受,那是假的。面对自己的至亲骨肉,却不能相认,只能远远地站在一旁,如同毫无干系的陌生人,看着他们那样荒诞又执拗的怀念自己。 她不能告诉他们,她回来了。 她觉得自己仿佛不属于这个人世间,也不再是李云昭,而是一缕飘忽不定的魂魄,寻找不到归属。 她不知道要如何去适应这样的酸楚。 长廊远处,有点点微光亮起,越来越明显。 有一行宫人提灯而来,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官,李云昭曾见过她,此人名唤翁灿,在李皎身边伺候二十多年了,如今在宫里也是女官中的一把手。 翁灿朝她欠身行礼:“冠武侯夫人,冠武侯出事了。” 李云昭闻言,腾的一下站起来,面露紧张之色,“出什么事情了?” “一时说不清楚,夫人请随下官来,”翁灿伸手示意她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解释,“刚才宴席结束,大家同陛下往天遥楼去,准备登楼赏烟花,可……” 她话声一顿,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李云昭急切问道。 翁灿接着道:“可还没出芙蓉园,就有宫女来报……说看见冠武侯与廖二小姐衣衫不整的从同一个房间出来,廖二小姐哭着说自己出去透气,是冠武侯喝醉了调戏轻薄于她,她斥责之后,冠武侯非但不收敛,竟将她扯进房间,欲强迫她行不轨之事。” 李云昭一惊,惊慌失措的辩解:“怎么会这样……一定是搞错了,予荷……他……他不是这样的人呐!” “夫人稍安勿躁,冠武侯也力争自己是清白的……只是……下官不好置喙,您到了自己看吧。” 疾步到了芙蓉院西苑,就看见苑外乌泱泱的围了一群人,许多人看见李云昭,纷纷朝她投来各色各样的眼神,看戏的、好奇的、怜悯的、戏谑的、不屑的,复杂得让人无法分辨。 年宴上出现这样的丑事,李皎却没有命侍卫清场,反而是让众人就这样大喇喇的看戏。 想来,到明日,今夜芙蓉园发生的事情,就能传遍京都城了。 李云昭扫了众人一眼,刻意让自己的步伐踉跄,露出不可置信的脸色,跌跌撞撞地从人群中挤进去。 西苑中的庭院内,有一座小桥,桥下是一片荷花塘,塘里的荷花早已凋谢,只剩下枯枝败叶垂在水面,与喧闹的人群对比,萧瑟又寂静。 不算浅的水面上似沉没着一个人影,李云昭穿过小桥,偏头一看,在火把的光照,看清了水中人,正是发丝凌乱,狼狈不堪的汤予荷。 房屋廊下,李皎原本温和的面庞变得阴冷,如同被一层阴霾笼罩,双眸怒气冲霄,气势压人。 旁边敞开的偏室里,传来女子呜呜咽咽的抽泣,而廖峥站在门外,又气又恨,怒目圆瞪,咬牙切齿,脸色难看至极。 “陛下,冠武侯夫人到了。”翁灿快步上前向李皎回禀。 李云昭朝李皎行礼,声音颤抖:“臣妇,叩见陛下。” 李皎垂眸看着她,眼神冷肃,迟迟没有开口说话,暗自打量她的模样。 见到她脸色苍白憔悴,双目微红,似哭过一样,削肩细腰,看起来娇柔脆弱,惹人怜惜。 可惜,只是万花中的一朵,与高悬苍穹的烈日,毫无可取之处。李皎有些厌恶,不知道汤予荷为什么会喜欢这样庸俗的女子。 汤予荷浮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有些麻木了,看着李云昭的背影,迟缓地反应过来,凄凄惨惨地唤了一声。 “夫人……” 李云昭温声转过头,怔怔地看着他,眉头一蹙,眼眶瞬间通红,指着他哭骂:“你……你……你怎么能,如此无耻……我……我真是瞎了眼,看错了你了!” “夫人……”汤予荷一听,反应激烈,扑通起水花,奋力朝岸边跑去,“夫人!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事情真的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你给我住口!”廖峥指着汤予荷,怒不可遏地吼了一声。 他没料到事情发展得无法控制,本该是有宫女暗中将西苑的事情禀报皇后,皇后再报与皇帝,为让年宴顺利结束,同时保全廖、汤两家的脸面,皇帝会压下此事。 允儿是他身为太尉的女儿,皇后的嫡亲妹妹,不论如何,她清白被汤予荷毁了,事关重大,化怨结缘,才是上上策。 可没想到,在这个紧要关头,皇后称身体不适,先回牡丹院休息去了。 而皇帝听到消息,就带着所有人,直接闯进了院子,看戏一样围了一圈又一圈,即使他多加暗示,陛下也没有清场的意思,只让允儿同她母亲进房间回避。 对着一众朝臣和贵眷的鄙夷审视,廖峥羞愤欲绝,不得不硬着头皮,对李皎跪地请求。 “陛下,老臣今生只得二女,允儿从小体弱多病,我夫妇二人将她当成心肝一样,宝贝呵护至今……如今我儿蒙受屈辱,求陛下给我儿讨个公道!” “谁蒙受屈辱?我才是蒙受屈辱!!”汤予荷忽然炸了,声音拔高,震得满苑都听见了。 “分明是廖二小姐胡编乱造,我根本没同她说过一句话,更遑论我轻薄她!简直是颠倒黑白,疯狗乱咬!” “可恶!可恶啊!你这……无耻之徒!” 廖峥哀了一声,看起来几乎气昏过去,话都说不利索了,“陛下,陛下!求您给老臣做主啊!如若不然,臣只能带着妻女……投江去了!” 李皎连忙伸手扶起廖峥,叹道:“太尉说的是什么话!若有冤屈,朕定当严查不怠,绝不会有丝毫偏颇。” 这话听得廖峥眉心一跳,低下头,脑子转的飞快,捂眼泣道:“求陛下裁决!给老臣可怜的女儿,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围观的一些大臣,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意思是要汤予荷负起责任。 这事闹成这样,廖太尉想要保全女儿,似乎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第156章 当众辨清白 汤予荷听廖峥如此厚颜无耻,不甘示弱地扯着嗓子喊:“微臣也要求陛下,还臣清白!” 他摇摇晃晃的爬上岸,因在池塘里泡了许久,被冻得手脚僵硬,脸色惨白如纸,毫无一丝血色。 “臣要告,廖太尉之女廖如允,对臣图谋不轨!” 廖峥瞪大眼,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见他态度坚决,完全撕破脸皮,丝毫不留一点商量的余地 ,怒道:“你胡说!我女儿为何要自毁清白,去攀附你这个有妇之夫,你以为天下都没有好儿郎了吗?我廖家还用不着去倒贴你汤家!” 汤予荷没有理他,对着李皎继续沉声道:“臣来此休息,未防闭门,是廖二小姐自己推开房门进来,还点了一支幻香!臣闻此香不对,便想从中离开,却被她挡住去路,无奈之下,臣只能擒了她扔出来,自己跳入这池中!若有半句虚言,就叫我汤氏列祖列宗,九泉之下,不得安息!” 原本众人都觉错在汤予荷,这事廖家二小姐吃亏,且廖氏高门显贵,是廖皇后的母家,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怎会让女儿去倒贴? 听了他前半句,本不屑一顾,直到他最后一句话出来,不少人的眼神都变了。 汤氏历经五朝,戍守边疆,功勋卓绝,族内但凡穿上铠甲的子弟,无一不是忠烈,汤颂手中的军队之所以能称汤家军,全是祖辈的血肉性命换来。 让泉下英灵之魂不得安息,实在是太狠了。能说出这一番话,可见多么决绝。 听到汤予荷这番话,房间里蓦然出一阵响动,而后廖夫人尖叫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救命。 翁灿赶紧带着两个宫女进入房间,见廖夫人慌乱的抱着廖如允,而廖如允双目紧闭,白皙的额头血流如注,面前的柱子上,沾着一片血迹。 翁灿快步上前,探了廖如允的脉搏,紧皱的眉头微微松开,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转头命宫女给廖如允止血包扎,而后出门恭恭敬敬地向李皎禀报:“禀陛下,廖二小姐激动之下撞柱,现在晕过去了,索幸未伤及性命。” 廖峥倒抽一口冷气,身形不稳,摇摇晃晃地要往房间跑去。 “我的女儿啊,你怎么这么命苦!你死了,爹娘可怎么活啊!” 冷不防的,李皎伸手攥住了廖峥的手,不由分说的将他扯在原地,眉目亲和,微笑道:“廖太尉,不必惊慌,朕向你保证,廖二小姐不会有事的,待朕查明真相,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这是一定要一查到底的意思了。 廖峥傻眼了。明明可以私下解决的荒唐闹剧,陛下竟然要带头闹翻天,连皇家的脸面,皇后娘娘的脸面都不顾了。 不应该,不应该这样才对啊。 廖峥浑身寒毛卓竖,手脚渐渐发凉,脸上的哀痛的神情瞬间土崩瓦解,腊月的天,却是浑身发冷。 “既然汤卿说,房中有幻香,”李皎想了想,面色沉着,对身旁的路崖摆手吩咐,“给朕好好查。” 路崖得令,带着四个侍卫,进入汤予荷曾休息的那间房间。 等待的空隙间,汤予荷可怜巴巴地看着李云昭,张了张嘴,在对上她的乌黑的眼睛时,又默默低下头,全然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李云昭看了看他,见他形容太凄惨,有些不忍的移开视线。 刚进去片刻时间,路崖就捧着一个铜香炉出来,呈给李皎,“陛下,找到了这个。” “陛下,请容微臣查辨。” 沈尽站在人群中,瞧着情形,十分有眼色的上前去,得了李皎应允后,接过路崖手中的香炉。 他拨开镂空的香炉盖子,将还剩半截未燃尽的香料取出,放在鼻下闻了闻,随后脸色大变,连忙将香料扔下池塘,“陛下,这香料中,果然含有催情效果。” “陛下。”汤予荷适时扑通跪下,“臣真的冤枉!对廖二小姐绝无半点不轨之心,陛下若不信,臣亦可……” 他抬头看着李云昭,仿佛在与她表忠贞,沉声道:“以死明志。” 李皎瞥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廖峥,似笑非笑,求解的问道:“廖太尉认为呢?这香,总不是汤侯为了掩耳盗铃,自己点的吧?” 廖太尉还有许多话可以辩解,可是,他隐约发觉了陛下的意图。陛下似乎,就是要打压他,无论他说什么,这场争斗,陛下都会站在汤予荷那边。 他缓缓跪下,面如死灰道:“既证据在此,种种迹象都指向吾儿……臣教女无方,吾儿愚钝无知,竟会行此等不知羞耻,祸及家族的傻事。是臣愧对汤侯,愧对陛下与皇后娘娘……臣无话可说,请陛下……裁决!” 李云昭听得眉心一跳,心道这老贼精明狡猾,眼看目的落空,就以退为进。 明面上说是认过,但话外之意都是他的无可奈何,仿佛是被汤予荷逼的,最后还要提一嘴皇帝和皇后,也不知是为了提示在场哪位来帮腔助力。 在场众人岂不是会想,清白有损的是他女儿,不堪受辱撞柱的是他女儿,到头来过错的还是他女儿,他廖家图什么? 廖峥额头抵在地上,背脊弯曲,做出足了一番卑躬屈膝的卑微顺从模样,让人看着心生同情。 苑内鸦雀无声,空气寂静。 房间里隐隐传来廖夫人的抽泣声,这么一看,惨还是廖家更惨。汤予荷虽然占理,但丝毫不占情。 所有人等着李皎发话。 李皎面露难色,叹气道:“罢了……一场误会……” “陛下!” 忽然,一声惊慌的声音从外传来,众人齐齐转头望去,看见福连公公气喘吁吁地跑来,从人群中穿过,连滚带爬奔到李皎面前。 众人踮脚张望,不知发生了什么。 只有站李皎身边的几个大臣,不约而同的有些惊疑起来。 福连公公是宫中老人,平日稳如老狗,从没有在圣驾面前失态过,这一惊慌失措的举动,实在可疑。 只见福连公公慌张地跑到李皎身边,对他附耳私语。 李皎听完他的话,眼睛上翻,似急火攻心,踉跄往后退两步,几乎要摔倒,好在身边的路崖快速上前扶住了。 “陛下!” 福连公公大惊,扑通跪下磕头:“陛下,息怒!万万保重龙体啊。” 众人不明所以,哗啦啦跪成一片。 李皎脸色越来越阴沉,怒气冲天地推开路崖的搀扶,从一旁的侍卫腰间拔出配剑,兀自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所有人都懵了。贺阁老连忙低声询问福连公公:“福连公公,这是怎么了?” 福连公公摇了摇头,一双长眉皱成山川沟壑,难以启齿,最终看了周围的大臣一眼,拔腿小跑跟上李皎。 众人见今日事出反常,未得皇帝准许,也不敢私自离开宴会,等前头几个大臣同福连公公走时,就又一窝蜂地跟了上去。 第157章 江上灯流 庭院里大部分人跟着李皎离去,廖太尉转身进房间去看望廖如允的伤情,路崖看了李云昭和汤予荷一眼,转头吩咐几个侍卫站到门边看守,不许廖氏一家离开芙蓉园。 毕竟,后边还有大戏。 汤予荷身上湿漉漉的,沾了荷塘淤泥的衣摆还在往下滴水,走到李云昭面前,伸了伸手想牵她,又怕身上的水沾到她身上。 “昭昭。”他压低声音,解释道,“我是清白,你要相信我,没让她碰一根手指头。” 他脸色苍白,嘴唇发乌,看起来冷到了极点。 李云昭瞧着他的模样,微蹙起眉,伸手摸了摸他冰凉潮湿的脸颊,有些心疼:“好了,我知道了,先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别感染风寒了。” 路崖开口道:“汤侯,随我来吧。” 汤予荷进室内换衣服,路崖缓步走到李云昭身边,沉吟片刻,忽然道:“今日让夫人受惊了,汤侯为此促成今日之事,不惜自损名节,实乃大义。” 长廊幽深,四下无人。 李云昭看着地上的影子,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好半晌才淡淡回道:“效忠天子,本就是做臣子的本分,何谈牺牲?” “本分……”路崖呢喃一声,偏头看她在灯笼下明灭交织的侧脸,语气说不出的晦涩,“今日,陛下见到夫人了,值得庆幸的是,陛下并未认出您。” 李云昭勾唇一笑,朝他行礼作揖,“路大人又说笑了,我只是一介商贾,不值一提,还望路大人成全。” 路崖看着前方亮光模糊的亭台,只是道:“我知道,也从来不出尔反尔,夫人大可不必忧心。” 等了一会儿,汤予荷换下湿透的官袍,穿了一身玄色常服打开房门,见俩人并排而站,气氛幽静,颇为和谐,不动声色地走到他们中间,轻声唤道:“昭昭。” 这个亲昵至极的称呼,让路崖心头一震,不由的拧起浓眉,默默往旁边退了一步。 “好些了吗,有没有感觉不舒服,发热?”李云昭说着,刚要伸手去摸汤予荷的额头,他就先低下了头。 沾湿的头发上有水珠渗下,李云昭才碰到他额头,就摸到了潮冷之意。她取出手帕,擦了擦他的鬓发,责怪道:“怎么头发也不擦一擦?犯头风怎么办?” “头有点晕,你帮我擦。”汤予荷从善如流地在她面前弯腰低头,李云昭只好捏着柔软的帕子,从他的鬓角仔细往上擦,不过片刻,整张帕子都被染湿了。 汤予荷又道:“好像耳朵进水了,帮我擦一下好吗?” 一旁被他们无视,还要忍受他们卿卿我我的路崖忍不住开口:“陛下带人去了芙蓉园,现在想必正热闹,二位不去看看吗?” 汤予荷没有抬头,静静的让李云昭给他擦耳朵,淡笑道:“我的脸在全京都勋贵面前丢光了,还要上赶着去叫人笑话不成?路兄喜欢看热闹,怎么不去啊?” 路崖沉默半晌:“我还要在这里看守廖峥,走不开。” 汤予荷哦了一声,抬起头,笑道:“那真是遗憾,今夜事多,路兄恐怕还得忙一阵。我现在见人尴尬,就不掺和了,我先告辞了。” 他牵起李云昭的手,低声道:“夜深了,去接上母亲,我们回家吧。” “路大人,告辞。”李云昭礼貌地同路崖道。 路崖垂下眸,朝她拱手行礼,没有说话。 从西苑离开,一路顺江边行走,江上不知何时放了许多花灯,朵朵烛光缓缓流动在水面上,如同洒就一片星河。 而江边的画舫灯火通明,正热闹着。画舫窗户舱门敞开,李云昭远远望了一眼,从窗户看到一个身穿红袍的女子坐在主位,似正在饮酒,左右有几个身材魁梧高大的男子作陪。 这个时候,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喝酒寻乐的,也就只有萱南长公主了。 对于李皎后宫的事情,她就算是听见了风声,也不会想去搭理。 不管闹成什么样,只要不是南疆发生战事,或有逆贼宫变谋反,或天下大乱,萱南长公主在京都有两样不管,这不管,那不管。 出了什么事情,只要不扯到她头上,她绝不会插手。 从画舫前路过,汤予荷见李云昭有些心不在焉,捏了捏她的手指,温声问道:“怎么了?” 李云昭望着江面,指着不远处的江边榭台,“我五岁的时候和父……父亲曾在那里,将落水的方鱼年救了上来。” 汤予荷嘟囔道:“那不才比我早一年吗。” 李云昭长眉弯弯,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我说汤侯,不和他比会怎么样?” “他老光棍一个,我才不和他比。”汤予荷嗤笑一声,十分不屑。 李云昭忽而想起来,今日在宴席上始终没有看到方鱼年的人影,有些奇怪地问:“今日怎不见他?” 汤予荷看了她一眼,语气不咸不淡,“他啊,陪太子殿下在宫里温书呢。” 至于是陪伴还是看守,就不得而知了。 李皎下定决心铲除廖氏,但对小太子是什么处置方法,还没有明确表示。 到烬梅院时,戏台已经落幕。 皇太后年老体弱,身子骨经不住折腾,此时已经准备安歇。 刚接上岑夫人,李清正好安抚好皇太后,走出来正和他们碰上了。 “汤侯。” 李清注视着汤予荷,微微眯起眼睛,语气不悦,“方才在芙蓉西苑的事情,我可听说了。” 汤予荷正色道,“误会,都是误会。” “你最好是。”李清哼了一声,朝他翻了个白眼,转向李云昭时,又换上一副笑盈盈的面孔。 她拉着李云昭到无人的角落,小声问:“刚才都发生了什么啊?” 李云昭挑眉,“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是有宫女来和我禀报,但是说得云里雾里的,我听不明白。”李清满脸好奇,压低声音又问,“听说皇后住的牡丹园也出事了?是什么事啊?” 李云昭笑笑,“你再打听打听,具体牡丹园出什么事情,我也没看,不知道。” “那刚才那汤予荷跟廖如允那小贱人,又是怎么回事?” 李清话刚说完,对上李云昭黝黑的眼瞳,见她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顿时知道自己问错人了。 “怎么,想看我的笑话?”李云昭语气悠悠,气势却压人,“要不要我演给你看啊?” “不说就不说嘛。”李清撇了撇嘴。 “行了,都是乱七八糟不打紧的事情。说正事,我让你筹备开钱庄的事情,筹备得如何了?” 李清觑了一眼她说变就变的脸色,老实道:“宅子已经选好了,在南城的井儿街,原本是个打铁铺,带后院的。” “好。”李云昭拍了拍她的肩膀,“做的不错,年后带我去那宅子看看,咱们开春动工,争取在六月把钱庄开办起来。” “好嘞。我都听你的。”李清笑嘻嘻道。 第158章 丑闻 这一夜,出了一件天大的丑事。 廖皇后在年宴上,私通外男,通的还是衡南侯世子。二人被发现时,衣衫不整,遣退了所有宫女侍婢,共处幽室。 是侍卫巡逻时发现牡丹园异常,禀明了福连公公。福连公公问廖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烟儿时,烟儿神情紧张,只说皇后身体不适要休息,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福连公公问她,是否有太医给皇后娘娘瞧过,烟儿连声道看过了。 福连公公心思缜密,一下就察觉不对,因为随行的两个太医一直在陛下身边,并未离开过,更没有到过牡丹园。 他担心皇后出事,便命侍卫按下烟儿,带着几个宫女去求见皇后。 谁料,这就发现了皇后的奸情。 殷令凤被发现时,还想从窗户逃走,被外边守着的几个侍卫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皇帝到牡丹园,亲眼看见二人奸情,一口气没缓上来,几乎气晕过去,喝了一杯参茶才缓过来。 廖皇后哭诉自己冤枉,指证是殷令凤仗着从前的前尘往事,闯入房中,向她索要前程与财物。 这桩前尘往事,京都大部分权贵都知道,李皎也十分清楚。 廖皇后在嫁给李皎之前,曾有一段婚约,男方就是衡南侯世子殷令凤,二人从前也是出了名的一对青梅竹马,天作之合。 原本婚期在即,殷令凤欢天喜地的等着迎接心上人,可待嫁新娘转头,就嫁给新帝当了皇后。 殷令凤一听廖皇后的指证,当场发疯,红着眼睛在地上不断挣扎,恨恨道:“皇后娘娘,你敢扪心自问,所言句句属实吗?明明是你给我写信,让我来找你,是你说愧对于我,要给我补偿,你现在都不承认了是吗!” 廖皇后跪在李皎面前,眼泪横流,哭得戚戚惨惨,“陛下,您相信臣妾,臣妾多年来对陛下一心一意,绝无二心,是这贼子污蔑臣妾!” 李皎目光冷淡地瞥了她一眼,漠然的问:“你对朕,当真绝无二心?” 廖皇后抬袖抹泪,抽泣道:“陛下!臣妾真的冤枉,自嫁给陛下,臣妾就已与前尘过往做了了断,绝不可能与此……” “皇后可知,方才在芙蓉园西苑,出了什么事情?”没等她的话说完,李皎出声打断她。 “什么?”廖皇后脸上的泪珠滑落,怔了一下,“陛下……说的是什么事情?臣妾不知。” “不知?”李皎坐在椅子上,微微倾下身,伸手用力捏住廖皇后的脸颊,廖皇后吃痛,却不敢躲,睁着一双泪蒙蒙的眼睛,无辜的望着他。 李皎冷笑一声,声似坠寒潭:“你们可真是一对好姐妹啊。” 廖皇后有一瞬间的呆滞,茫然至极:“陛下说的什么,臣妾不知,陛下……” “闭嘴!” 李皎将她摔到地上,咬牙切齿:“年宴是你一手布置,不管是芙蓉园,还是牡丹园,除了你,谁还能做这些手脚?趁着芙蓉园事发,你好在此会奸夫……哈哈……真是好算计。” “不……”廖皇后惊慌地摇头,“臣妾没有,臣妾真的是清白的,陛下大可查证,什么信,都是子虚乌有的!臣妾从来没给这贼子写过什么信……” “是吗?那这些是什么!”李皎从福连手上拿过一沓信纸,扔在她的脸上。 十几张信纸纷纷扬扬散落,散了满地。 廖皇后傻眼了,慌乱地拿起一张信纸,只见上边正是自己的笔迹,每一封开头都是,“吾爱亲启”。 “不!这不是我写的,不是我写的!” 她将纸揉着一团丢开,惊声尖叫,“陛下,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臣妾!” 李皎阴沉着脸,有些疲倦的倚靠在椅背上,下令道:“召南衡侯世子夫人。” 很快,吴若棠低着头走到李皎面前,端正地跪下,额头抵着地板,叩道:“臣妇拜见陛下。” 李皎摆摆手,“起来,再说一遍,这些信,是从何而来的。” 吴若棠直起身子,捡起一张信纸,看了看,面色痛苦又决绝,指着殷令凤,哽咽道:“是从他的书房中发现的,我原以为,是因为我多年未有所出,他便在外头养了相好的……直到我发现,信中说起他们之间的过往情谊,以及错过的婚事,我才发觉不对。我知道,他有过一门婚事,便是和皇后娘娘……” “你胡说!” 廖皇后目眦欲裂,愤怒的推了她一把,“你,是你污蔑本宫,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是谁!” 吴若棠被推倒在地,头磕在地上,痛哼一声,捂住了头,泪如雨下。 “陛下,欺君之罪,臣妇绝不敢犯。” 殷令凤被两个侍卫死死按在地上,嘴巴被堵住,呜呜的挣扎着。他似明白了什么,却只能痛恨的瞪着吴若棠。 “人证物证俱在,廖氏,你还有什么话要辩?”李皎冷声道。 看着他冷漠的脸,廖皇后心神俱裂,崩溃道:“陛下,臣妾冤枉!臣妾伺候您多年,打理后宫,教养太子,从未出过一丝差池啊,臣妾为何要做这样的事情自找死路?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事到如今,还在强词夺理。”李皎轻笑一声,语气轻飘飘的不带一丝温度。 他呢喃道:“太子……真的是朕的亲生血脉吗?” “陛下?”廖皇后声音颤抖,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你们廖氏这些年做的事情,真以为朕不知道?朕看在你是太子生母的面子上,一再纵容,可没想到……太子……” 李皎说的十分平静,怒极反笑,反常得叫人头皮发麻,福连公公的腰弯得几乎对折,不敢抬头。 “你们廖氏,是不是盼着朕早点死,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将这江山收入囊中?” 廖皇后瞪大眼睛,跌坐在地,神魂俱裂。 李皎垂下眸,冷漠下令:“今日宴会到此为止,退散所有人,若让朕听到一点风言风语,无论身份品级,格杀勿论。” 室内所有人颤了颤。 “廖氏,通通下狱,关入六合司。”李皎连看都没看殷令凤一眼,也不管廖皇后的求饶,站起身往外走。 “坤宁宫涉事宫人,杀。” “殷令凤,杀。” 第159章 哀筝 从芙蓉园北侧门离开时,汤予荷碰到了吴枋,送李云昭和岑夫人上马车后,他走过去同吴枋搭话,“尚书大人,怎么站在这里?” 吴枋看了他一眼,面上没有情绪,只是平静道:“我在等我妹妹。” 汤予荷点点头,“那下官就先走了,告辞。” “等等,”吴枋叫住他,缓和了一丝神情,“有一件事,想请教汤侯。” 汤予荷一挑眉,皮笑肉不笑道:“大人有话但说无妨,不必如此客气,属下定知无不言。” “你是怎么发现,我妹妹被那畜生欺负的?”吴枋绷着脸,眼中有难以掩饰的愤恨,“我妹妹高嫁他家,碍于他家权势,一直隐忍,从不与我说,我竟也没有看出来……” 若不是汤予荷带陛下的密令来和他谈话,也许有一天,他妹妹被殷令凤那畜生打死了,他还被蒙在鼓里。 汤予荷觑了他一眼,轻扫袍袖,不以为然道:“是我夫人看出来的。” “汤侯夫人……” “不用谢。”没等吴枋把话说完,汤予荷就朝他摆手,“我夫人心地善良,喜欢助人为乐,这不算什么,先走一步,告辞。” 吴枋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冠武侯府的马车离开后,园中的大臣勋贵也陆续出来,众人的脸色都不好看,走得飞快,恨不能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懂事的人都闭上了嘴。 元正,朝堂放休七日不必上朝,但还是有不少人将折子递进了宫里,几乎全都是弹劾廖峥的。 督察院和六合司连日加急提审,除了没撬开廖峥的嘴,余下其他的人全都交代清楚。路崖熬了三天,将结案陈词上呈皇帝。 廖峥私贩盐铁、雇凶行刺当朝重臣家眷、豢养收买通缉重犯、行贿受贿、为盈利、占田地矿场杀害无辜百姓,重重罪证供词陈列,很快就被定了罪。 李皎没有顾忌年节忌讳,当即下令,判廖峥斩立决,其余共犯从犯该斩的斩,该流放的流放,并抄没家产。 廖氏倒台,廖皇后被废,太子受牵连,但念孩子尚在年幼,不谙世事,只被夺去太子头衔。 廖皇后因是大皇子生母,皇帝终是心有不忍,命人将其关押在郊外行宫。当她知道一切都是针对廖氏的预谋后,终在一个漆黑夜晚悬梁自缢,直到第二日清晨才被发现。 四日之后,南衡侯府门口挂上了白幡旗,府内称世子忽然染上急病,暴毙在家。 南衡侯夫妇哀恸至极,虽知道内情,但面对儿子犯下的祸及满门的罪行,也不敢声张,只得打碎牙齿和血吞。对外说是因为儿子患疫病,怕停灵传染害人,匆匆的下葬了。 对于殷令凤的死,有些耳聪目明的大臣隐约知道其中秘辛,却不敢开口多嘴,回家只勒令家中妻儿老小不准胡言乱语。 年节里,又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洁白无瑕覆盖了红墙绿瓦一层。 傍晚,汤予荷刚从宫中回来,抖落披风上沾的霜雪,走进屋子,见到李云昭正认真地看侯府的账目,照常在铜炉边烤暖身上的冷气,才上前坐到她身边。 窗边的桌上,花瓶中插了几束梅花,寒香清透,幽幽散发。 李云昭没有问廖峥一案的后续,汤予荷就主动开口告知,可不知为何,明明是大获全胜的好事,他语气竟有些低迷惆怅。 “此件事办得干脆,还是在陛下狠得下心,舍得了小太子。” 李云昭嗯了一声,心想李皎当真是豁得出去,能设计当众给自己戴一顶绿帽子,不在乎颜面扫地,真是心态过人。 感觉他语气不太对劲,李云昭笑问道:“怎么,有人拿廖二小姐编排你了?” “没有,廖氏犯下大罪,哪有人敢和他们牵扯,况且,我清清白白。”汤予荷轻叹了一口气,伸手环住她的腰,将下颌轻抵在她的肩膀上,亲昵地蹭了蹭。 “说得也是,不过经过这一遭,你能在陛下那儿将功抵过了也好。”李云昭翻过账册一页,手指压着本子慢慢看,“对了,你这兵马司总指挥使没被收回去吧?” 汤予荷沉吟一声,对她毫不隐瞒,“这不好说,八千兵马在京都不容小觑,兴许将来会交给马衔吧。” 李云昭想了想,好奇地问:“陛下很信任马衔?” “救命之恩。”汤予荷靠在她肩上,略微思忖,悠悠道:“就像你和方鱼年吧。” “那他是挺厉害的。”李云昭笑笑,当年马家牵连进盛、陆两家的下毒案,毒害她不成,反将李皎害得深中剧毒。而李皎作为苦主,还能将马衔培养成自己人,可见下了功夫。 “那我呢?” 李云昭觑了他一眼,“你什么?” 汤予荷笑着圈着她的腰,嘴唇贴着她的耳朵问:“我不厉害吗?” “厉害,厉害!”李云昭被他靠得身子歪了歪,用手肘捣他,“别闹,你重死了,起开。” “昭昭。”汤予荷伸手按住她的手臂,面露难色,欲言又止,语气忽然变得郑重,“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见他神情凛然,李云昭有些疑惑,“怎么了?” 汤予荷张了张嘴,低声道:“皇太后病了。” “怎么会?前几天见她,不是还好好的吗?”李云昭思索一下,看着汤予荷严肃的神情,蹙起眉,“到底怎么了?” “太子失势,难免遭到宫人落井下石,陛下为保他性命,将他软禁在东宫,却不料他偷跑去慈宁宫找皇太后哭诉求助。皇太后年纪大了,受不了刺激,一下就病倒了。” “严重吗?” 汤予荷嘴唇嗫嚅,对上她急切的目光,谎话说不出口,微微点头,如实告知:“严重。” 皇太后气急攻心,晕过去之后,再醒来就想起了遗失的那段记忆。 她知道李皎不是她儿子灵宗,被废的廖皇后也不是她儿媳少君皇后,她素日里疼爱备至的孙女,也不是李云昭。 皇太后受不了打击,哀思难忍,病来如山倒,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油尽灯枯了。 太医署的太医束手无措,只能用汤药吊着她老人家一口气。 第160章 太后病逝 压着书页的双手一收,数张书页唰唰翻过合上,李云昭紧抿着唇,表情紧绷,张口声已哑,“予荷……我……我想进宫去看看。” 她不是在询问他的意见,只是慌乱地求助。 此时已经是酉时,还有不到一个时辰,皇城就击鼓落锁了。 汤予荷拍了拍她的背,没有说多余的话,一口应下,“好。” 李云昭有些惊讶,蹙眉看着他,只听他利落干脆地交代:“萱南长公主和永元郡主都在宫里给皇太后侍疾,现在能顺理成章进宫探望的只有宁远王妃,我现在去宁远王府,你一会儿收拾好,到家门口等着,我想办法让她捎你进宫。” 他用力地将她往怀里抱了抱,低声安慰,“没事的,不着急,等我一会儿。” 没有丝毫犹豫,汤予荷连披风都没带上就快步离去,大步流星,行色匆忙,院里的侍女见了他,没来得及见礼,他就已经走远了。 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宁远王府的马车驶到侯府门口停下,李云昭快速上了马车。 不知汤予荷是怎么说服宁远王妃的,等李云昭上车后,她什么都没问,只拿出一套侍女的衣裳让李云昭换上。 宁远王妃道明是进宫看望皇太后,宫门的守卫不敢为难,放行进入。 一路到了慈宁宫,李云昭和宁远王妃的另外一个侍女只能站在殿外,同一众宫女候着,不能入内。 寝殿内灯火长明,皇太后躺在榻上,微眯着眼睛,脸色沧然倦怠,眼睛里浑浊无光。 床前跪坐几人,为首的是萱南长公主李观翎,其次是李清、毓妃冯明月,颜德妃方枝莹,以及刚进去的宁远王妃。 “翎儿……”皇太后吃力缓慢地将手伸出,在萱南长公主的脸上抚了抚,看着她通红的眼睛,无力的叹息。 “人终有这么一遭的……别伤心……” “母后,您别想太多,振作一点,只要好好休养,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萱南长公主抓住皇太后的手,托在自己的脸颊上,如儿时靠在母亲怀中一样,弯腰将头靠在她的身边。 “累了……翎儿,母后真的累了。” 皇太后想对女儿笑一笑以做安慰,可实在毫无力气,根本笑不出来,只能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母后,您同孩儿说说话好不好?还记得吗?小的时候,因为我与铉儿总是打架,不同其他的姊妹文雅端庄,您总是训我,说我没有女子的样子,做不好一个姐姐,但每一次,铉儿都反过来替我说话,把您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皇太后勉强地扯出一个浅笑,眉目和蔼温柔,似想起了很温馨的过往,脸上看起来悲戚都少了几分。 “我记得……你们俩啊实心眼……总被那几个混账打压污蔑,你们父皇偏心……也不大喜欢你们,可到头来,还不是你们……”皇太后眼神混沌,说到这里时,还是停了下来。 “还不是你们替他守住了李氏江山”这句话,皇太后没有说出来,萱南长公主却听出来了。 她低下头,眼神幽深晦暗,这江山还是李氏的江山,却不是她父皇的血脉了。 “母后。” 她忍了很久,最终还是忍不住抬起头,认真地问母亲:“您曾经总是要我保护好阿铉,我一直做得很好是不是?” 皇太后愣了愣,缓缓点头,“……好。” 萱南长公主闭了闭眼,含泪笑了。 皇太后沉默半晌,将目光迟缓地移到李清的身上,轻声细语道,“清儿……来。” “皇祖母。”李清咬着唇,泪眼婆娑地跪行上前,握住了皇太后的手。 “好孩子,好孩子,”皇太后呢喃着,抚摸她乌黑的鬓发,又轻轻擦过她脸上的泪水,“皇祖母不能看着你成婚了,你要找个好人家……不要嫁武将……安安稳稳……快快乐乐的……” 不嫁武将,不要像她的母亲,像岑夫人一样,丧夫守寡。 李清点着头,泣不成声。 皇太后说完这些话,似乎气已用尽,怔怔地望着众人身后的地方,不知在看什么。 随着时间的缓慢流逝,她的呼吸愈发浅弱,每一次呼吸都那么艰难,仿佛稍有不慎便会断绝这微弱的气息。 整个寝宫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氛围,只有皇太后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在这片死寂中轻轻回荡。 “昭儿……”她的声音几不可闻,浑浊的眼中落下一行泪,“若是……活到现在……” 李清听不清她说的话,凑近她唇边去听,只听她迷糊地发问:“昭儿走的时候……有没有……受罪?” “没有,她没有……她……”李清张了张口,眼泪滚落,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她不能说。 李云昭站在殿外吹着冷风,听不到里边的一丝声音,也不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 亥初三刻,从殿内传来了太监的传令。 皇太后薨了。 所有人应声跪下,李云昭怔忪一下,被身旁宁远王妃的侍女扯了下来。 她垂着头,俯身叩首。 众人呼喝,恭送皇太后仙驾。 李云昭隐隐的听见了殿内传来的哭声,凄凄切切,哀伤至极。 不知道李皎何时来了,不知道殿内的一干人等何时从里边出来,太监宣读了太后的遗诰。 遗诰的内容很平常,无非劝勉皇帝国事为重,尤节哀思。虽然皇太后也是看着李皎长大的,但到底并非血亲,终究是生疏,许多话不便多说,只能按规矩来。 宫门落锁,今夜无法出宫,宁远王妃被安排在慈宁宫的偏殿休息,李云昭跟着她进了偏殿,央求她寻来一套宫女衣服,换上之后,便跟着其他宫女进正殿值守、布置灵堂。 萱南长公主亲自替皇太后换上了寿衣,一直在床前坐到三更天,才疲倦不堪地去休息了。 凌晨四更,守值的宫女们都已经困倦松懈,李云昭悄悄溜进寝殿,站在床前怔怔地望着皇太后的遗容。 她是那么安详,平静……就像睡着了一样。 李云昭跪在床前,郑重磕了三个响头。 她轻声低语道:“皇祖母,你若没走,你若听得见……昭昭来送你了。” 天色渐深,愈发寒冷。 床边的烛灯忽而熄灭了一根,有一股凉飕飕的风拂到李云昭的额头,又吹在她的脸上。 李云昭伸手虚摸了一下脸颊,悄声道:“我虽然变样了……但是……你认得出我,对吗?” “世事无常,怪力乱神,并非虚构,我也没想到,死了之后,还有活着回到这里的一天。” “你不用操心我,我很好,你听我说,死了要没有挂念,才能顺利投胎转世,不然心事太重的话,下辈子会变成猪,变成狗……”李云昭说着说着,忽然无声的笑了起来。 有风吹在她耳畔,吹得她的耳朵痒痒的。 “别不信。”李云昭沉默半晌,又低声道,“皇祖母,再吹一盏灯火看看,让我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听见了。” 等了好一会,室内的灯盏完好无损,甚至没有一点晃动。 李云昭低下头,自嘲的笑了笑,眼中的泪光在烛火下闪烁。 “不说了,再说我就被人发现了……我走了,顺便告诉你,我成婚了,汤予荷你知道吧?父皇给我选的驸马,我挺喜欢他的。” 李云昭顿了一下,理直气壮道:“你去了那边别偷懒,好好保佑我,知道吗?” 唰——有一盏明灯骤然熄灭。 第161章 伤怀别离 李云昭愣愣地看着被熄灭的灯盏,沉默了很久,俏皮道:“这么厉害,再吹一盏呗?” 然后一阵冷气袭上她的后脑勺,仿佛有人朝她的脑袋扇了一巴掌,轻轻的。 李云昭摸了摸脑袋,缓缓地笑起来,笑着笑着,脸上已经落下两行泪。 “对不起……” 她的声音一度哽咽,因不能哭出声,咬牙捂着嘴不发出一点声音,眼泪从手指缝隙中流淌而过,汇了满手湿润。 她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只是心有亏欠,觉得愧对。 初卯时,天光未亮,萱南长公主歇了一会儿,就来操持皇太后的后事,准备入殓。殿外的宫女们动了起来,李云昭退出殿外,深深地低着头,顶着一双泛红的眼睛,回到宁远王妃的身边。 她是生面孔,这里没有宫女认识她,夜里光线昏暗看不清,她能蒙混过去,但若天亮了,总有人会发现她不属于任何一个宫的宫女,到时候麻烦就大了。 宁远王妃见她回来,并未置喙一言,只是让她休息片刻,等天亮宫门开了就带她出宫。 李云昭坐靠在凳子上小憩,听着宫女们布置灵堂的微弱动静,整个人似被抽掉力气,沉默地坐着发呆。 天亮后,后宫所有的妃嫔都来了,穿白戴孝,无论是否真的伤心,都跪在殿外哀悼抽泣,隐隐约约的哭声,叫人不忍耳闻。 李云昭低着头,跟宁远王妃在悲哭哀悼中,离开慈宁宫。 回到侯府的时候,李云昭才下了马车,转头撞见马衔从侯府门口出来。 马衔有些奇疑地看了她一眼,浅淡的瞳孔中,带着一丝不难察觉的探究,但很快就被他敛去。 “夫人。” 李云昭颔首点头,并未言语,从他身旁侧身而过。走到桥廊时,汤予荷正站在桥上,远远地望着她,眉目如远山,空蒙雾色,带着悲天悯人的愁色。 李云昭走到他跟前,没有说话,沉默将脸颊靠他的胸口,慢慢伸手环住了他的腰身。 她疲倦至极,脑子浑浑噩噩,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像被吹散的蒲公英,任由风儿将她带到哪里,无所谓落于何处。 手掌轻抚她的后脑勺,汤予荷也没有开口,无言地让她依靠了一会儿,便弯腰将她抱起,带回房间。 室内温暖和煦,带着梅花淡淡的寒香,才进入其中,便让人感觉回到了安心踏实的地方。汤予荷将她放在床榻上,帮她脱下外衣和鞋袜。 李云昭垂着眼眸,安静地坐在床沿边,有些苍白的小脸上鼻子眼睛泛红,看起来憔悴可怜,额前有几丝碎发粘在了她的肌肤上,像是被泪水沾住了。 他伸手慢慢撩开,用热水绞了巾帕,温柔仔细的替她擦脸、洗手。 “肚子饿吗,要不要吃喝点粥?” 李云昭沉默片刻,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喑哑,闷声闷气,“要,饿了。” “好。”汤予荷让她靠在软枕上,将柔软的锦被扯到她身上盖着,“我叫人送来。” 过了一会儿,知春端着粥膳和一碗伤寒药来。她瞧着李云昭的脸,眨了眨眼,还没说话眼眶先红了。 皇太后崩逝的消息已经传出来。 汤予荷从托盘上端过香稠的淮王鱼肉粥,对知春道,“你先下去吧。” 知春点头,又看了看李云昭,见她脸色平静,看起来情绪并没有太大的波动,节哀的话说出来不合时宜,只好转身退下。 汤予荷吹了吹粥上的热气,用勺子搅动一下,递到李云昭面前,询问道:“自己能吃吗?” 李云昭伸手接过,没有言语,她昨晚没吃晚饭,在宫里只囫囵填了两块糕点,确实饿得难受了。 张口一勺一勺吃着粥,十分认真专注,心无旁骛。 长长的睫毛垂着,看起来很乖觉斯文。李云昭这个人,看起来好像能轻易接受生死别离。 在她少年的时候,一口气送走父亲和恩师和大元帅,她也曾是这样的,甚至比此时还要淡定。 朝臣们都觉得她不同寻常,似乎不管面对多大的滔天的悲痛,也无法动摇她片刻。 但是无人能懂,沉寂的深深的潭水下,有多少旋涡暗流涌动,隐忍的面容中,能藏着多少无法诉说的哀愁。 汤予荷就坐在她旁边,只是陪着她,等她将一整碗粥都喝光了,顺手接过空碗,又将一碗预防伤寒的汤药递给她。 李云昭捧着药碗看了看,就在汤予荷要开口劝时,她没有犹豫,仰头就将汤药灌下了。 汤予荷拿着手帕替她擦了擦嘴,像照顾不能自理的伤患一样,体贴入微地扶着她躺下,掖好被子,哄孩子似的轻声道:“睡吧。” 她很安静的躺着,但只是看着床帐,始终没有闭上眼睛。 “昭昭。”汤予荷叹了一口气,伸手捋清她鬓边的发丝,低声劝道,“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好不好?不要忍着。” “不好。”李云昭摇了摇头,闷声闷气的说,“哭过了,不想哭。” 哭起来实在是太消耗力气和精气神,她觉得自己特别的累,许是很久没有哭了,流了几行眼泪,眼睛又干又涩。 汤予荷蹙眉望着她,垂下眼睫,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就睡吧,你在宫里定然没合过眼。” 李云昭抬头看了看他,见他眼睛布满血丝,便知道他大约是没睡好,或者压根也一夜没睡。 “你呢,你不困吗?” 她往床榻里边挪了挪,将外边的位置让给他。汤予荷就点点头,脱了外衫挨着她躺下,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房内寂静,连铜炉中的炭火也烧得静悄悄,过了许久,李云昭依旧没有睡着。 过往许多画面在脑中闪过,她翻了个身,想了许久,忽然开口。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跟着父亲走上朝堂,下朝后刚回到寝宫,就看见她坐在那里等我。她第一次对我发那么大的脾气,她骂我,训斥我,说父亲和我都疯了。我不服,跟她顶嘴,她就用戒尺打了我的手掌。” “我被她打成那样,连笔都握不了我都没哭,她竟然好意思哭,还要我认错,要我改。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讨厌她,我努力做的一切她都不当一回事,那她说的话我也不想听,越不让我做的事情我偏要做……” 她越说声音越哑,眼睫湿润,有一行清泪划落鬓角的乌发中。 “大到她叫我学琴棋书画,我偏要纵马骑射;小到她叫我喝汤,我偏要吃菜,一口汤也不碰……我从来都不听她的话……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惦记我?我活着回来,也从来没想过要去见她,和她相认……我有什么好的,值得她那么牵肠挂肚?” 第162章 泪满痕 汤予荷伸手擦了擦她的脸,摸到她的鬓角已经湿透了,寻不到手帕,便只能用手掌轻轻地擦拭。 她攥住了他的衣袖,低低地呜咽一声,伤心道:“汤予荷……她会和我爹告状的……她一定会骂我不孝……” “不,不会的。”汤予荷语气笃定,轻声安慰,“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那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责,她一定会明白你的。你想想,她从前不同意你做的事情,到最后还不是向着你吗?” 李云昭咬着唇,声音哽咽,“可是,我对她不好……我是个坏蛋……” “她爱你啊,她不会怪你的。” 李云昭蹙额颦眉,翻了个身面对床榻里边,咬紧牙关将脸埋进枕头里,沉寂片刻,最终忍不住呜呜咽咽的哭出了声。 她哭了很久,哭得累了,汤予荷才将她翻过来,用湿帕子擦干净她脸上的涕泪。他要起身将帕子放回水盆上时,她却摸索着拉住他的衣袖。 李云昭脑袋昏沉沉的,身体使不上力气,抽了抽鼻子,往他怀里靠,呢喃道:“汤予荷……不要走……” 汤予荷嗯了一声,将帕子随手丢去,低头吻了一下她的脸颊,“我在这,哪儿也不去。” 她眨了眨眼,温热的余泪又从她的眼角滑落,汤予荷用拇指拭去,揉了揉她蹙起的眉头。 “好了,不准哭了。” 李云昭闭上了眼睛,明明被子里很温暖,她偶尔也感觉自己的体温很热,眼皮是热的。但不知为何,隐隐的又觉得浑身发冷,忽冷忽热,来回交替,让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 汤予荷看着她十分不安稳的睡颜,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轻声唤道:“昭昭。” “嗯……”李云昭还有知觉,但就是睁不开眼,迷糊的应了一声。 “你发热了。”他将她环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拉开,一边低声哄,一边往外抽离,“我去请大夫来。” “不……”李云昭费力地抓住他的衣袖,手指蜷紧,声音嘶哑,急切地叫住他,“你别走……别走……” 她像一只受伤的幼兽,那样脆弱无助,害怕被抛下,极力想要寻找一个依靠。 汤予荷瞧着心疼,只能躺回去,手掌贴着她的脊背安抚。 “我不走,我会一直陪着你。” 李云昭缩了缩,喃喃道:“你抱着我……我好冷……” “好。”汤予荷应一声,将她紧紧圈在怀中拥着,顺势扯着被子她裹住好,“抱紧了,还冷吗?” 李云昭缩在他的怀里,合着眼慢慢陷入浅睡,她睡得不安稳,做了很多很多的梦,无数的画面跳跃着,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旋转。 她低吟一声,眉头紧蹙,仿佛做了噩梦,无意识地攥紧了汤予荷的衣襟。 在汤予荷温厚的怀中,她身上的热度递增,肌肤上渐渐的晕出潮热的汗,带着内心深处的愁绪不安蒸腾出来,消散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疲倦的沉沉睡着了。 —— 冬去春来,屋瓦上的余雪冰水一日一日化散,池边的黄柳上抽出嫩芽,细细密密的绿代替萧瑟的荒色,喜早的桃花已迫不及待长出花苞。 廊桥下的池水已经化开,在春日中清水荡漾,波光粼粼,小厮乘着小舟,桨木拨动水浪,用网子清理池中漂浮的枯叶断枝,待水暖之后,将锦鲤放归池中。 天气晴朗的时候,李云昭喜欢在阁楼开窗望景,索性就在楼上开辟了一间视野好的房间,当做她的书房。 窗边的轻纱飘飘,知春在花园里剪了几枝玉兰花枝,拿回来修剪好,插在花瓶里,然后摆放在桌案上。 李云昭坐在椅子上,手中拿着一封信看。赵湖原传信来说,愿意从奉姑调到京都来的掌柜和账房都已经准备好了,这两天就要动身,最迟半个月就能到达京都。 她和李清去看过钱庄选址的铺子院落,地方还算不错,往前一条街就是集市,前后左右街道畅通,常有人来人往。最重要的是,此处离京畿兵马司并不远,两条街的距离,安全很有保障。 李云昭闲来无事,拟画了一张草图。她不好亲自出面,就叫齐行去见工部营造的工匠耿佟,请他在草图的基础上,帮忙设计修建钱庄。 汤予荷把齐行给了她,她也有心把齐行培养成自己的人,钱庄开始动工,她就派齐行去监督。 用汤予荷手下的人和用她自己的人,到底是不一样的,她想要将生意在京都做大,不能光靠冠武侯府,她得培养自己的势力,这就是为什么她要自己的人千里迢迢迁到京都。 令英端着茶进来,瞧见窗户大开,便上去掩上了一半,絮絮叨叨道:“夫人,风寒才好没多久,怎能这样贪凉,春风清朗也带寒气,若是您再吹坏身子了,那可怎么办是好?” 她说完,转头又嗔知春,“你也真是的,也不注意着点。” 知春和李云昭对视了一眼,有些无奈,“好好好,是我的错,我下次注意好不好?” 李云昭微微一笑,垂眸不说话。也不怪令英一惊一乍,从皇宫回来后她病了一场,一个风寒喝了数十天的药才算康复,汤予荷战战兢兢,平日见她咳嗽一声都风声鹤唳,十分紧张。 令英倒了一杯热茶给李云昭,“方才齐连送口信回来,说侯爷今晚要同贺阁老、方大人他们宴饮,就不回来吃晚饭了。” 春闱如期而至,礼部主持,贺阁老为主监考官,方鱼年则作为副监考官协同,京畿兵马司负责在贡院内外布防巡视,故而汤予荷也忙碌,已有许多日不得空闲。 李云昭端起茶杯,浅呷一口,点头道:“那正好,叫厨房不必备晚饭了,我带你们出去吃。” 知春闻言,立即笑道:“去望铭轩吗?” “对,陈掌柜说新出了几道菜,带你们去尝尝。”李云昭看了欲言又止的令英一眼,笑道,“令英还没有尝过奉姑菜系的风味吧?” 令英摇了摇头,李云昭半威胁半引诱地道:“侯爷要是问起来,知道怎么说吧?” 第163章 生疑云 到望铭轩的时候,李云昭在楼里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他们瞧见李云昭,眼睛却亮亮的,远远的就朝她行礼,恭敬中带着感激。 几人都是雪灾受难的灾民,不仅受望铭轩救济渡过了一劫,东家还愿意让他们留在望铭轩帮工,让他们可以吃饱穿暖,有地方安身,他们对李云昭和陈掌柜感激备至。 小厮迎着李云昭往楼上的固定雅间走去,一边示意她小心楼梯,一边解释:“方才来了几位贵客,掌柜过去接待了,等他出来,小的再去请他过来。” “不必兴师动众。”李云昭摆摆手,“我只是过来吃饭,你们照常就行。” 李云昭带着知春和令英进了雅间,没等一会儿,陈掌柜就亲自端着菜推门进来,满面带笑:“夫人,您怎么来了也不知会一声,叫小人惶恐。” “不是叫你不必过来吗?”李云昭神情温和,瞧着盘中瓦罐盛着的菜肴,疑惑问道:“这是什么菜,我倒是没见过?” 陈掌柜将瓦罐呈到她面前,介绍道:“奉姑有一种菜,叫作闷罐肉,就是用猪肋条和五花肉调配各种酱汁香料,先用油炸过,再加辅时兴蔬菜慢火煨煮,不过奉姑的人喜好浓酱咸汤,京都的人大多吃不惯,我稍微就改了改,请夫人尝一尝,看看可还合口?” 知春夹出一块色泽红润的四方肉,才放到碟中,香气已经四溢散开,令人闻之口涎大增。 李云昭挑了挑眉,待知春分出一小块,便搛入口中。仔细地品了品味道,微微挑眉,颔首肯定道:“不错,入口肉烂不腻、鲜香可口,汤浓味香。没想到你做厨子也很有一手嘛,这份菜,定能大卖。” 陈掌柜呵呵一笑,有些不好意思,“这是昨日才上新的菜,夫人若是觉得可以,我就叫人送一份到侯爷那儿去。” “嗯?”李云昭一愣,“侯爷也来了?” “夫人不知道吗?”陈掌柜笑了笑,“就在旁边的雅间,还有方大人和其他几位大人呢。” 李云昭啊了一声,点点头,“知道了,你去忙吧。记住,不要和他说我来了。” “是。”陈掌柜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照做,退后两步,打开门离去。 李云昭瞥了一眼站在左右的令英和知春,疑问道:“还等什么,不饿吗?” “谢夫人!”知春笑了,对令英使了个眼色,自己打样先坐下来,夹了一大块罐子肉大快朵颐,令英见状也坐了下来。 吃饱喝足后,知春问李云昭:“夫人,要不要等侯爷一起回去呢?” “等他做什么,他又不是没长腿。”李云昭站起来往外走,她今日来是想看看望铭轩的生意如何,计算着等奉姑的人来了,是否需要往这里安排人手。 刚出了门,就看见陈掌柜迎在门外。他知道,若是为了一顿饭,李云昭不至于跑来一趟,叫小厮跑腿把饭菜送去府中也是一样的,她亲自来,定是为了什么。 李云昭见他有眼力见,便笑道:“带我看看。” 哦——原来是巡视来了。陈掌柜松了一口气,带着她在楼上楼下走了一圈,又带到后厨后院去看了看。 从厨房离开,李云昭道:“过一段日子,江掌柜他们会来京都,还有几个厨子,如果你这忙不过来,需要人手的话,我就让你先挑。” 陈掌柜一听,点头如捣蒜,笑容难得的谄媚:“需要,太需要了!老刘一个人管着厨房,确实忙不过来,天天跟我诉苦呢。” “人可不是白给的,我有条件。”李云昭笑了笑,“你有经验,到时候江掌柜他们来了,还得你辛苦带一带,让他们早点习惯京都。” “嗨!这有什么辛苦的,我知道您这是给我机会,只要夫人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吩咐,我豁出全部力气,保准给您办好了。”陈掌柜推开后厨通往前堂的门,请李云昭往外走。 马车停在正门外,所以李云昭得从前面离开,正扶着知春上马车,却有一道突兀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云老板请留步。” 她扭头一看,看见林效穿着一身官袍,正从大堂门口外往走来。 李云昭很不明白,林效为什么老是和她过不去,按理说他们没什么交集,只是见过几面罢了。 但他毕竟是顾客,李云昭是望铭轩的东家,对待主顾总得表现得友好一些。 她有些无奈地下了踩凳,转身挂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既敷衍又客气地问:“不知道林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您——吃好了?” 林效认真地看了看她,没有客套,直接问道:“可否请云老板借一步说话?” 李云昭一挑眉,“林大人有话但说无妨。” 林效微微垂下眼睑,幽深的眼眸掩过一丝晦涩,压低声音开口:“那我有话直说了,请问云老板可会射箭?” 闻言,李云昭眼中升起一丝警惕,面色依旧从容,慢慢点头道:“会。林大人何出此问?” “敢问云老板的箭术师承何处?” 李云昭微笑:“林老板这问题倒有些奇怪。” 此时酒楼门前又进了客,一行人簇拥着往大堂走,说说笑笑,十分喧闹。 林效回头看了一眼,目中露出一些戒备之意,好像是在看有没有人从二楼下来。 “云老板,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和你谈一谈。”他回过头,眼神凛然,语气郑重严厉,“我是同汤侯一起来的,再等一会儿他们就该下来了。请你相信,我对你并没有恶意。” 李云昭审视他的神情,对上他的目光,心中蓦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脸上的笑意不知不觉消散了。 她犹豫片刻,想了想,低声道:“跟我来。” 带着林效从旁边的巷子绕到酒楼的侧门,眼下饭点,伙计们都在酒楼忙碌,后院无人,李云昭寻了一间无人的杂物房进去。 关上房门,她转头打量林效一眼,语气不咸不淡,“此处无人,林大人有什么不能见人的话,请说吧。” 林效敛容正色地看着她,像是想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搜索出什么蛛丝马迹。 见他迟迟没有开口,李云昭语气不悦地催促一声,“林大人?” 林效收回目光,沉声道:“去年六月在潦河关战役中,曾有人目睹您的箭术出神入化,各军将士都称呼您为神射手。我曾经见过,有一个人,能与汤侯的箭法如出一辙。我想请问,您与汤侯师出同门吗?” 第164章 身份暴露 李云昭默然,平静的面色有一丝碎裂的痕迹,不知不觉挂上一如既往的假笑。她没回答,在一旁的木凳上坐下,也不在乎有灰尘,伸手慢慢地整理衣摆。 林效的话已经说的很直白了,他怀疑,或者说他已经猜到了李云昭的身份。 见李云昭不回答,他也没有追根究底地问,看了看她的脸色,从衣袖中拿出一张叠得很整齐的纸,送到她的面前。 李云昭有些疑惑,伸手接过。 “这是马衔呈给陛下的。” 纸张展开,李云昭瞳孔骤缩,只见上边赫然是她的字迹,这是她记账时的稿纸。 “桐山皇陵案,方鱼年被囚禁在六合司的时候,我撞见的那个黑衣人是您对吗?”林效又道,清秀的眉头微微蹙起,语气明显有了起伏变化。 李云昭蜷收手指,将手中的纸攥成一团,用力的捏在手心里,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马衔——她原本以为,马衔是借着兵马司中都副指挥使的名号,受到李皎的旨意,去分汤予荷在兵马司的权力,顺便监督制约他。 可没想到,他竟然在侯府偷她的稿纸,拿去给李皎。他为什么这么做,难道李皎早就会怀疑她了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拿到了什么证据能验明她的身份?他已经确认了吗?他想做什么?他会怎么做? 各种问题在李云昭脑子里闪过,让她几乎是一瞬间脑子混乱,但她抬头看了一眼林效,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她首先得弄清楚,林效来告知她这一切的意图是什么。 看到她脸色大变,即使她没承认,林效已经确认了心中的答案。 “其实,从第一次在崇山驿见面,我就觉得您很熟悉。但是,最引起怀疑的,是大安国寺和宫里长生殿的两个牌位。您为了方鱼年,实在是……太莽撞了。” “凭两个牌位,”李云昭忍不住笑了出来,“就怀疑人死能够复生,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林效话音一顿,斟酌了一下,“我不知道陛下究竟知道多少,这张有您笔迹的草纸,是陛下亲手交给我,要我来试探您的……” 他站在李云昭的面前,明明比李云昭高出一大截,语气中却无不带着尊敬,像是在向她禀报,不经意间呈现出臣服的姿态。 李云昭略一挑眉,既然都是聪明人,她也不想和林效绕弯子,摊手道,“看你现在的样子,已经试探出结果了,是要劝我就范,还是劝我就死?” “您曾授我许多恩泽,若没有您,就没有今日的林效,我不会做恩将仇报的事情。”他看着李云昭,语气平静又认真。 “但是,”他话锋一转,又继续道,“就算我隐瞒,陛下不会轻易罢休的。四月春猎,陛下已经决定命您与汤侯同行,届时,定还会设法试探。” 李云昭垂下眸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手指握着手腕上的白脂玉手镯摩挲。脑中如狂风骤雨,思绪翻飞,最后终归于生死的选择,让她有些心灰意冷起来。 “那你没想过吗?这不仅是试探我,也是试探你,若之后我暴露了,你——也活不了。” 她吐了一口气,不以为然道:“没关系,你去告发我,我不会怪你的。” “您有什么打算?”林效问道。 李云昭抬头打量了他一眼,不答反问:“怎么,你要帮我,你要叛君?” “我……”林效嘴唇嗫嚅,张了张嘴,又泄气地止住了声音。 看他一副老实正直,为难万分的样子,李云昭决定不再逗他。 “从我回到京都的第一天,我就已经想好了退路,不过,不可能告诉你。”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沾的灰尘,“你今日给我留一条活路,从前的恩啊义啊,就算一笔勾销了。” 李云昭走到门前,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 “对了,林大人以后还是叫我,汤夫人。” 话说罢,她打开了门,斜阳晚霞从门缝倾泄而下,洒了她满身,给她的周身披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红轻纱。 踩着地上的一条夕阳,李云昭心想,陈掌柜真是暴餮天物,通风见光这么好的一间房,他竟然用来堆杂物,真是太浪费了。 这么好的一个朝臣,不好好利用,多让他干点实事,李皎竟然用来试探她。 真是鱼目不识珠。 一行人从望铭轩出来,汤予荷竟看到了自家马车停在门口,知春和令英站在旁边,仰着头东张西望。 “贺阁老、诸位,我夫人来接我,我就先回去了。”他指了指马车,染着微醺酒气的脸上透出得意之色。 贺阁老哈哈一笑,“汤侯且去,莫叫尊夫人久等了。” 汤予荷朝几人拱手,快步往马车走去,知春和令英连忙向他行礼,“侯爷。” 见到李云昭来接自己,汤予荷心情很是不错,摆摆手,径直掠过她们往车上去。 可掀开车帘却见车厢空荡荡,他微蹙眉,回道问二人:“夫人呢?” 令英回道:“夫人说有事要交代陈掌柜,叫我们在这里等着侯爷,她一会儿就回来。” 汤予荷眉头一皱,发现了有些不对劲,方才他们从里边出来时,陈掌柜就在边上相送,李云昭是去和谁交代事情? 看见汤予荷站在马车前没有离去,方鱼年迈着四方步走路过来,笑容亲切和蔼地问:“汤侯,还没走啊?等什么呢?” “那方大人怎么没走?”汤予荷反问。 方鱼年笑了笑,从怀里取出一张红色喜庆的请帖,递给汤予荷。 汤予荷低眸一看,发现这是一封喜帖,没等他开口问,方鱼年就先说道:“我和杨姑娘的婚事定下来了,到时候希望汤侯和尊夫人能来参加。” 方鱼年本想亲手交给李云昭,但奈何一直没什么机会和她接触,只能转交给汤予荷了。 看着手中的喜帖,汤予荷的笑容真切了一分,拱手贺道:“恭喜恭喜!方兄这喜讯真是来之不易,我们盼了这么久,才盼到吃你的喜酒,无论如何,定会去捧场祝福的!” 这话可谓是有些尖酸的。 方鱼年笑笑:“汤侯来不来不打紧,您夫人可是一定要来的。” 汤予荷脸色微变,皮笑肉不笑地道:“方兄放心,我一定去。” 第165章 春风隔水来 从后院的侧门离开,李云昭在巷子里靠着墙壁站着,沉思了一会儿,收拾好破碎成一地的烦闷心情,掩去脸上的惆怅,慢慢往外走去。 等了好一会儿她才回来,汤予荷觑着她的脸,语气隐约有些抱怨:“谈什么了谈这么久?” “没什么,就是过阵子奉姑的几个掌柜来京都,我交代陈掌柜一些事情。”李云昭语气淡淡,撑着他的手臂提裙上了马车。 汤予荷坐到她身边,没骨头似的歪着身体往她肩上靠。 李云昭瞥了他一眼,难得没有发脾气,只是伸手推他的脑袋,嗔道:“坐好。” “亲我一口,有好事告诉你。”汤予荷非但不听,还得寸进尺地搂住她的腰肢。 “爱说不说。”李云昭傲慢地笑了一声,“你想说我还不想听呢。” 汤予荷笑而不语,并不放在心上,瞧着她莹白的脸颊,自己凑上去亲了亲,然后才将红色的喜帖放到她手上。 “鱼年哥的喜事,瞧瞧。” 一封喜帖似重若千钧,李云昭拿在手上好一会儿,才缓缓打开,垂着眸子认真地逐字逐句地看。 汤予荷侧目看着她,一皱眉,有些不悦,“上边是写出花来了,让你这么爱不释手?” 李云昭弯眉浅笑,眼中荡出温柔欣喜之色,看完之后将喜帖重新折好,放还他的手上,“收好了,要是弄丢了跟你没完。” “用得着这么高兴吗?”汤予荷轻哼一声,老老实实地把请帖收起来。 从望铭轩回到侯府,天已经昏暗下来,只有朦胧的一点余光,隐隐照得出万物轮廓。 沐浴更衣后,李云昭拿了一件素色的长袍披上,坐在二楼书房的窗边看夜景发呆,房内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烛火,她吹灭后将自己隐匿在黑暗中。 桥廊上的灯笼已经点起,照亮桥边水面,清澈的水中鱼群围成圈,橙红鲜亮的颜色活跃游曳。 李云昭长叹了一口气,一抹愁色凝上眉梢,怎么也挥散不去。 她若是个乞丐,是个普通的平头百姓,没有权势,没有能力,和朝堂毫无牵连,再离京都远远的,跑到深山老林,或许李皎还会大发慈悲放她一马。 曾经玄宗心软贬为庶民的那几个逆贼,就是很好的例子。李皎深受其害,不会不明白养虎遗患的道理。 李云昭想,或许,她应该先跑为妙。 管他是否已经识破她的身份,管他是要杀还是要剐,只要抓不住她,又能拿她怎么样? 或许她跑远了,离开京都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离开这个权势之都,身边的人才能够平安无事。 北边去过了,这次南边看看? 李云昭没头没尾的胡乱地想着,没注意到房门口有个人影进来,忽而眼前一亮,转头看见汤予荷将房间的烛火点了起来。 他刚从净房出来,头发还是湿的,透着一身的清爽水汽,温暖的烛光微微晃动,映在俊美的轮廓上像渡了一层佛光,颇为晃眼。 “装神弄鬼呢,怎么不点灯?” “省点灯油啊。”李云昭很快收起愁容,开玩笑道,“不当家的人呐,不知柴米油盐贵。” “那还真是委屈云大老板了。”汤予荷煞有其事道,“赚钱养家这么辛苦,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李云昭伸了个懒腰,随意道:“那就捏捏肩,捶捶腿吧。” “好嘞。” 汤予荷刚走到李云昭旁边,却感受到窗口吹拂来一阵阵凉风,剑眉一蹙,一把关了窗。 “怎么又不听话,这么晚了还吹冷风。” 他弯下腰,连忙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碰到一片凉意,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捏住她的腮帮子,咬牙威胁道:“再敢生病看我怎么收拾你。” 李云昭一听,很是有兴趣地笑问:“怎么收拾我?” “……” 汤予荷沉默的想了想,他哪能收拾她啊,她蹭破一点皮更心疼的都是他,再说了,她背后站着手握家法的大人物,她动动嘴皮子,他就得皮开肉绽。 他避而不答,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蹲下身握住她微凉的手,用温热的手掌包裹着搓了搓,“这样好点了没有,还冷吗?” 李云昭失笑,伸脚踢他,“一边去。” 汤予荷下意识伸手抓住她的小腿,李云昭瞪了他一眼,露出一副“你竟然敢挡”的不悦脸色,冷声哼道:“还不放开?” “不是要捶捶腿,捏捏肩吗?”汤予荷一动不动地凝视她,桃花眼深邃如渊。 扯去绣鞋和薄软的罗袜,手掌顺势滑到她的细瘦的脚踝上,手指挑起层层白色裙摆,触碰到光滑的肌肤,握着她的小腿匀速的揉捏起来。 力度不大不小,刚好合适,就连手心的温度,都是恰到好处。 房内烛光摇曳,把两人的影子照落在地,一个坐得高高在上,一个半蹲得低微。 但事实上却不是如此,汤予荷一双手越捏越往上,已经捏到了腿膝,他臣服在地,却寸寸谋伐,步步紧逼。 粗糙指腹抚上细腻的大腿,勾起一阵惊颤,李云昭一把按住他的手,一脚踩住他的大腿,闷声道:“按摩就按摩,别动手动脚。” “不动手怎么按摩?”汤予荷一脸无辜,眉眼带着微笑,“不用手,用嘴?” 他仰着头,视线在她脸上流连,从上往下,意味深长。 李云昭眉心一跳,抬脚踹在他的肩膀上,谁料他的手随之而来,又握住她的脚踝,偏头在她白皙的脚背上轻轻咬了一口。 她一愣,嫌弃道:“汤予荷,你真变态。” 她的话是这样嘲弄,行为却完全背道而驰,用脚抬住了他的下巴。 汤予荷并未看她,半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掩住眼中的眸光,薄唇紧抿着,让他看起来清冷中带着几分倔强,不像个丈夫,倒像是逆来顺受的男宠。 李云昭勾起唇角笑了笑,真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千变万化,仿佛每一个令人心惊的模样真的都是他。 怎么看,怎么让人想欺负。 “汤予荷。”她的脚踩在他的胸膛,缓慢地往下滑,看着他的脸上升起一丝隐忍之色,慢条斯理地问,“想要我怎么做,求求我?” 汤予荷看了她一眼,喉结微动,还没开口,被她用力踩了一下重的在腹上。 第166章 锦鲤戏荷 “怎么不说话?”李云昭的脚继续往下滑,然后在危险的边缘堪堪停下,骤然收了脚。 压在下腹的力道忽而消失,汤予荷有些不满足的蹙眉看了看她,眼中责怪的意味显然。 李云昭与他对视一眼,却对他眼中的乞求视而不见,转头看向一旁的荷花灯盏,没头没尾道:“做一个镂空的锦鲤琉璃灯盏,摆在旁边应该挺好看的,锦鲤戏荷,定然很有趣味。” “锦鲤琉璃灯盏?”汤予荷双膝跪地,再度攥住她的脚腕拉了回去,沉声道,“明日我找人做七八十个,给你把书房摆满……你先管管我行吗?” 李云昭咬着下唇,使了些力气踩他,汤予荷似承受不住,眉头紧皱,胸膛起伏,喉咙里闷出一声低微的喘息。 压抑又痛苦,倒像在受刑。 但他仍虚握着她的脚腕,纵然忍得耳红脖子粗,也没有叫停的意思。 “汤予荷。”李云昭犹豫地轻唤一声,慈悲为怀地问,“这样真的不难受吗?” 汤予荷骤然抬起头与她对视,睫毛轻颤一下,“不难受……只要是娘子赏的,我都喜欢。” 简直妖精。 李云昭不说话了,随他的手带着自己的脚登山越岭,踩水踏青。 她坐直了身子,手指抓住椅子把手,脸颊微红,神情多多少少带着纵容之意,就像是他想做再多的事情,她都会配合一样。 或许是因为,她刚才想了一个有些对不起他的退路,心中难免愧疚。 她要是跑了,谁都能好,汤氏一族能好,方鱼年能好,林效和路崖也不会被牵连,李皎疑心谁、试探谁都没用。 但是抛下汤予荷,她有点良心受谴责,还有点……舍不得。 李云昭的思绪有些飘忽,还没想到深处,就被汤予荷扯了扯小腿,他声音低沉,质问道:“在想什么?说来我听听。” “我在想……”李云昭低头看了他一眼,踢了他的腿一下,“地板这么冷,再不起来,明日腿疼了别怨我。” “没这么弱不禁风。”汤予荷虽说着,但她既发了话,就没有不顺从的。手托着她脚底有些泛红的脚,拿起丢在一旁的鞋袜,仔细给她穿上。 他撑着腿起身,掸了掸衣袍,尽管他整理了一番,但看起来还是有些不堪入目。 李云昭觑了他一眼,起身快步往外走,背影冷酷无情,“困了,回去睡觉——” “昭昭……”汤予荷在她背后幽幽地唤了一声,声音低沉如鬼魅,“别抛下我。” 李云昭浑身一震,心虚地回头看他,瞧着他的脸色,越发疑心他是不是会读心术。 或许是她的眼神太惊慌,汤予荷拧着眉,哀怨道:“我这样怎么见人,你不帮帮我?” 李云昭暗暗松了一口气,“我……”话没说出口,汤予荷已经走到她身边,将她横抱起。 李云昭只好环住他的脖子,在他沉稳的脚步中,看着书房的光亮越来越远,沉吟片刻,想起什么了,忽然开口道:“忘了熄灯了。” 汤予荷哭笑不得,无奈道:“一会儿自然有人去熄灭,等这个月俸禄发下来了,全给你拿来买灯油蜡烛,这点灯油就不必心疼了……” 他声音一顿,偏头蹭了蹭她的耳朵,压低嗓音,哑声道:“多疼疼我才是要紧。” 进了房间,关上房门。汤予荷迫不及待地低头亲吻妻子柔软的唇瓣,一边抱着她唇舌纠缠,一边大步朝内室去。 李云昭被他放躺在床榻上,青丝铺了满床,张嘴唇微微喘息,在烛光中,一个高大的熟悉的人影慢慢俯身而下,遮去了所有的光亮。 幔帐重重落下,垂珠微微晃动,撞击的声音悠长而空灵。 夜色绵长,春情不休。 李云昭心里藏着事,不知不觉对他宽纵几分,这一松懈,却被折腾得够呛,疲倦无力的瘫软在床上,眼睛无神,眨了眨,几乎快要睡着了。 她每次事后都要沐浴,从不例外,汤予荷心知肚明,没有多问,自觉地去备好热水,然后才回来抱她去清洗。 李云昭累极,连圈住他脖子的力气都没有,趴在他怀里就软软的滑着往水里沉。汤予荷无法,只能一只手禁锢着她的腰肢,一只手拨着热水替她清洗。 汤予荷自小跟着汤大帅练武,虽然后来读书参加科举,添了些斯文的书生气在身,不如汤颂陈敖那样天生的武蛮子。 但是他在清除逆王党那两年,几乎天天手握刀剑,手上的力气不小,指腹带茧子,连勾带蹭,弄得李云昭苦不堪言,拧着眉头直哼。 “怎么……很难受吗?”汤予荷停下动作,抽回手,看着水中荡着丝丝的白,眼眸幽深。 李云昭咬牙从他肩上撑起来,很不客气地对他斥道:“滚。” 见她虚弱无力,汤予荷担心自己滚了,她会在浴桶淹死,当然不会离开,抱起她的双腿,“快好了,再忍忍。” 他话音中却也掺着忍耐。 一刻钟之后,汤予荷终于抱着李云昭从水里出来,给她擦干身子,穿上里衣,才轻轻将她放回床榻。 李云昭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望着床帐发呆,汤予荷在梳妆台的匣子上挑挑选选,分辨出了润手膏和珍珠雪花面膏。 他坐在床边,指尖取了丝滑清润的膏体,另一只手撩开李云昭脸颊旁边的发丝,垂着眸,全神贯注地帮她擦匀面膏。 她的脸又软又嫩,光洁如玉,一瞧便知道是芳龄青葱的少女。 几年过去了,她如今,正是当年离开他时的年纪。 “昭昭,”汤予荷看着她的脸庞,将她的手拿起来,慢慢擦上手膏,犹豫地开口,“你会嫌我老吗?” 李云昭诧异不已,怎么也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话,懒懒道:“不会,怎么这么问,有人说你老?” “没有,我只是想,我得多活五年,才能一直陪着你。” 李云昭愣住,心中阵阵钝痛起来。 她并没有信心,能和汤予荷一起走到白头。也许是安逸的生活过得太久,她已经不再适应尔虞我诈,惊险跌宕的日子,面对未知的凶险,她会越发恐惧,想要退缩,想要逃离。 她不愿意离开京都了。 可是,李皎会放过她吗?会放过她选择帮助她的人吗? 李云昭不敢抱有庆幸,更不敢冒险。 她得逃。 等汤予荷收拾好一切躺到她身边,她一动也懒得动,问道:“我的玉佩呢?” 她脖子上挂着的玉佩太硌,被她随手摘下放在枕头边,汤予荷摸索一下,将那枚血红的玉佩找出来,正要给她戴回去,她却伸手拦住。 第167章 赠玉 手中的玉佩质地莹润光滑,李云昭握在手中搓了搓,看了其中的血红脉络许久,转手递给汤予荷。 “这个给你。” “给我,为何?”汤予荷蹙起眉,不明所以。 李云昭微笑道:“送你了,戴起来吧。” 汤予荷没有接,手掌握住她的手按回去,“这枚玉佩是你父亲留给你的,意义非凡,我知道它对你有多重要,只是给我并没有什么用。” 平时若是李云昭送他点什么,他一定欢天喜地,恨不得时刻戴在身上瞧,可她骤然送他这么珍贵,对她而言那么重要的东西,不知为何,他竟高兴不起来。 看她的眼神,竟闪过一丝割舍的之意,可见她是真的要把这枚玉佩送给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我没有什么能送你的。”李云昭摸了摸左手手腕上的玉镯和红绳,抬眸认真地看着他,又问道,“真的不要吗?这次不要,下次想要我可不送了。” 汤予荷皱起眉头,伸手将她抱在怀中,紧紧凝视她的眼睛,“今天从望铭轩回来,你就一直很奇怪,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能有什么事情。”李云昭瞥了他一眼,将玉佩收回来戴在脖子上,仰着头主动在他薄唇上印下一个吻,温温柔柔地笑道,“食不言寝不语,不准说话了。” “昭昭。”汤予荷搂着她的腰肢,结实劲瘦的手臂收紧一分,眉宇间拧得生出山川沟壑,语气也凝重起来。 他揣测她十几年,她心里有没有藏着心事,他一眼就看得出来。 “有些事情你想自己处理,不愿意和我说,我都可以接受,但是我不会袖手旁观。你不说,我不逼你,只是我去查的时候你别和我生气。” 这话相当于威逼利诱,意思是她不说他也会查明白,不如趁早说明,免得彼此浪费精力。 李云昭叹了一口气,面露无奈,“生意上的事情你也要管?” “就知道你有事。”汤予荷眼神一沉,伸出手指将她低下去的脸勾起来,逼她与自己四目相对,“我不管,但是我要听你说,别想着糊弄我。” 李云昭被他看得有些心惊,拉开他的手,翻身背对他,打哈欠道:“不想和你胡扯,我困了,我要睡觉。” “好,睡吧。”汤予荷点到为止,揽住她的腰,叹息道,“睡醒再说也一样。” 李云昭很烦躁,又不能表现出来,闭眼苦思冥想,但因为浑身酸累,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次日清晨,李云昭睡得不安稳,被汤予荷起身的动作惊醒,迷迷糊糊地发脾气,皱着眉抬腿踹了他一脚,嘴里嘟囔道:“吵死了。” 汤予荷瞧着她露出来的一截白足,抓住了塞回去,低头亲吻她的脸颊,又帮她掖好被子。 “听说你把齐行派去监工了,我让齐连留下来,今日若出门就带上他,有什么事就派人去兵部找我……” 李云昭听着耳边低语,只觉如苍蝇嗡嗡,生气道:“你好烦啊,还让不让人睡了——赶紧滚。” 汤予荷看着她翻了个身,扯着被子盖到头上,失笑摇头,起身绕过屏风,从内室走出。 换上绯红色的官服,对镜整理腰带衣领,镜中人身姿笔挺如松,端正清贵,拿上官帽,打开门出去。 门外令英正候着,等他出来,就关上了房门。 汤予荷将官帽戴在头上,低声问道:“昨日,夫人去望铭轩除了见过陈掌柜,可还接触过什么人?” 令英立在一旁,垂头回道:“夫人曾与林效林大人说过几句话。” “说什么了?” “奴婢站得远,没有听清楚。” 汤予荷眉目清冷,漠然吩咐:“从今日起,把夫人的行踪报给我,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不许遗漏。” 令英微微颔首,“……是。” 从侯府离开,汤予荷并未直接去兵部府衙,而是先去了一趟林效的宅子。 林效的宅院不大,看起来风雅又朴实,庭院郁郁苍苍的青竹风骨峭峻,颇有气节。府中仆从下人也不多,他住的院子简洁明了,似乎一眼就能望到穿。 见到汤予荷的时候,林效并没有很意外,他很平静地将人带到书房,添了两杯茶水。 “汤侯这么一大早就来拜访,倒是叫我有些受宠若惊了。”林效将茶水推到汤予荷的面前,“家里都是粗茶,没有什么贡品御茶,但愿汤侯不要嫌弃。” 汤予荷捏起茶杯浅呷一口,随口道:“今年科考,瞧着能出不少的好苗子,不知道林大人看好哪位举子?” “我虽参与阅卷,但选择栋梁之材的金手,是在贺阁老和方大人身上,他们瞧谁好,谁才有机会上殿面见陛下……汤侯为何这么问,难道这次的举子中也有同族小辈?” 林效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将茶壶放在热炭的小炉子上烧,“我也爱莫能助,汤侯还是去找别人帮忙吧。” 话中的讥诮之意溢于言表。 汤予荷哼笑一声,不以为意,自嘲道:“汤氏能有我一个读书人,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 林效道:“但汤侯一人,已能抵过别人家千千万万的举子。” “不比林大人,当年你还在学堂读书,勤学刻苦的美名就已经传开。”汤予荷说着,沉思片刻,面上露出一丝怀念的神情。 “想当初,我伴长生公主出街游玩,看见林大人在路边支摊,替人写字,瞧着那一手精妙绝伦的好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名家真迹,只是不料生意却是那个凄惨。长生公主要买下你所有的字画,你竟不肯,我当时想,可真从没见过这么迟钝的人,天上掉馅饼都不捡,真是……” 他话音一顿,敛眉含笑,“可没想到,愚钝的人,其实是我。” 林效垂下眼眸,拿起茶壶给他添上茶,“汤侯说笑了,你我一起参加科考,你是先帝钦点的榜首,若说你愚钝,天下就没有聪明人了。” 汤予荷看着杯中清香的茶水,微笑道:“人人都以为林大人淡泊名利,正直无私,从不为世俗所趋,但我看并非如此。” 林效从一个一无所有,籍籍无名的寒酸书生,一路走到现在,成为天子近臣,绝不是光靠心中的一股正气。 做官的哪有不想要功名利禄的?林效也不例外,他做官是冲着做宰相首辅去的,他一直有很远的志向,有欲望,有野心,想要青史留名。 只是在这之外,他的为人处事太过显目,盖过了他的目的,才让人觉得他安贫乐道。 林效一脸坦然,“要是我淡泊名利,先帝就不会在那么多考生里选中我。” 第168章 计日以待 火炉中的炭火烧得迸裂,架在上边的茶壶里沸水滚开,水泡从壶口溢出,滴在炭火上滋滋响。 汤予荷抬头看向林效,声音沉冷,“那么,林大人昨日同我夫人谈的话,也是为了功名?” 林效将茶壶从炉上移开,放在一边,平静道:“汤侯,话,我同云老板说完了。至于说了什么,她若不告诉你,那是你的事情,你找我也无用。” 他心里门清,知道汤予荷无非是来找他套话,但昨日的信息多说一遍,危险就多一分,和该说的人说完了,他自然不会没事找事,任汤予荷如何循循善诱,都绝不松口。 从林宅离开,汤予荷骑马去了兵部府衙。兵部前阵子造了一批新的兵械弓弩,其中三分之一给了汤颂掌管的陵州军,再三分之一给了萱南长公主所掌的南境军,余下的,其他的州军只能分到零头,来得早的将军磨嘴皮子又求又抢,便多带走一部分,来得晚的就只能干巴巴地等下一批军械。 但是下一批军械却难做,因为去年雪灾,今年预计能收上来的税银起码得少三成,户部压力极大,工部要修路造桥,礼部主理春闱也要用钱,吕征被各部催得焦头烂额,连日称国库空虚,支不出军需费用,叫兵部缓一缓。 兵部一缓,各州军不干了,跟催债似的,天天有人上门要军械军饷。 兵部事多,右侍郎郑誉镇不住,便央汤予荷就回去坐镇。 兵马司有五个副都指挥所各自统领部下,只要没什么大事发生,汤予荷这个总指挥使倒算清闲。 郑誉见到他,跟见亲姥姥似的,泪水两行,激动道:“汤兄,你可算是来了!” 汤予荷将马牵到马棚拴好,掸了掸衣袍,拐了个弯往里边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问:“什么事啊?能叫郑兄这么为难,定不止是军械的事情这么简单吧。” “汤兄明察!”郑誉跟上他的脚步,压低声音道,“前几日,南境军中有个叫赵今庆的都尉,被一女子状告强奸,如今大理寺结了案,给姓赵的定了罪,但是……” 汤予荷知道其中有问题,顺着他的话问:“但是什么?” “你想想,赵今庆是谁的人啊?长公主殿下。”郑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大理寺判完刑,长公主府的人去了一趟,他们就不敢行刑了,把这烫手山芋交给都察院,都察院不想管,说武将都归属兵部管辖,就趁夜黑时,把人送到咱们这了。你说荒谬不荒谬?” 汤予荷心中了然,大理寺的案已经结了,人证物证确凿,就算是长公主想要光明正大地翻案,也是不易。 兵部持有赏罚进退将帅之权,武将犯事,要对其进行降职或革职的惩处。此事长公主这个主帅虽然无权干涉,但是碍于长公主的权势,大伙都不约而同的退避,就怕惹上麻烦。 “这事,郑兄可请示过陛下?”汤予荷问道。 郑誉摆摆手,“陛下日理万机,哪管这等小事。” 他是去请示了,但是李皎没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只是让他看着办。 走在院中,远远的就见两个身穿常服的高大男子,从看押赵今庆的地方出来,身形气势看样子都是军中的汉子。 汤予荷瞧着二人的背影,出声道:“那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赵今庆犯罪事实不容质疑,一直听闻南境军军纪严明,此时更要杀鸡儆猴,若要保一个都尉,而毁治军声誉,长公主殿下恐怕要丢脸。”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让那二人也听了一耳朵。 郑誉闻言,缓缓地笑了笑,既然是汤予荷开口裁决,那改日进宫面圣,他也好回了这桩棘手事。 日上三竿,日光从窗户照进房间,在珠帘纱幕的阻隔下,层层递进,越发柔和。等阳光透到床帐之内,已经不再刺眼。 听见李云昭起床的动静,知春和令英进去服侍她起身。等她梳洗完毕,令英捧着两个药罐,踌躇着上前,“夫人可需要擦药?” 李云昭喝了一口茶润喉,疑惑道:“擦什么药?” 令英默默低下头,小声回答她:“是消肿止痛,活血化瘀的药膏,侯爷出门前吩咐,说让夫人看着用。” 李云昭一顿,略思索片刻,对她摆手吩咐:“知春帮我擦就行,你去传饭,我饿了。” “是。”令英将药膏放在梳妆台上,后退两步,转身离开房间。 待令英关上房门后,李云昭忽然开口问道:“知春,如果我离开京都,你和我走吗?” “自然,夫人去哪我就去哪。”知春正握着她的长发梳拢,说完之后,有些疑惑地从镜子里看了看她,一连串发问。 “但是为什么要离开?夫人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夫人……不要侯爷了吗?” 李云昭睨了她一眼,“我就问你一句,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那夫人平白无故问这么奇怪的问题,我这不是疑惑嘛。”知春手上的动作停下,犹疑不定,“夫人,你不会真的想要离开京都吧?” “我平日说要把你卖了,也没真卖了你啊。”李云昭撇撇嘴,拿起桌上的药膏打开,指尖刮取一点乳白色的药膏,一只手扯开衣领,对着镜子中锁骨上的红痕,慢慢抹开。 知春接过她手上的药膏,嘟嘴道:“夫人要是把我卖了,我就像癞蛤蟆一样抱住你的腿,死也不撒开。” 李云昭白了她一眼,嫌弃道:“闭嘴,少恶心我。” 没过多久,门被推开,令英领着几个端菜的侍女进入,将饭菜一一摆放在桌上。等她进入内室回禀,李云昭已经换好衣裳,正对镜簪上一只青鸾衔花金步摇。 “夫人,饭菜已经摆好了。”令英看了她一眼,又看向正在收拾妆台的知春,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李云昭吃完饭后,让令英去库房取了几样上好的补品和尚未裁过的料子,去西院看望程瑜星。 程瑜星的肚子越发圆滚,已经快到了生产的日期,李云昭去到的时候,见到她正卧在软榻上,手中握着一本诗经在看。 桌上的有两杯茶水,还冒着热气,尚未凉透。 “嫂嫂来就来了,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程瑜星看着她身后的侍女捧着好几个盒子,不禁蹙眉,语气娇嗔,“个个都往我这塞这么多东西,是把我当猪养,还是把我这当库房了?” 李云昭笑了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问道:“二婶是刚走吗?” 全府上下都知道,梁夫人对儿媳视若心肝,每天早晚都会来看望,所有好物都紧着儿媳和未出世的孙儿。 生产的用物和婴孩出生后要用到的一切,无论褥子襁褓还是摇篮玩物,全都已经准备齐全。院中的大夫产婆和一干侍女时时戒备,不敢有一时的疏忽。 “是啊。”程瑜星有些无奈,“母亲才给我送了一堆东西,你又送,我都腾出两间房来放了,一会把我的卧房都装满了,我到房顶上去睡算了。” 第169章 和离书 “你这话说的倒是我们的不是了?”李云昭瞥见她手中的诗经,挑眉笑问,“哟,怎么不看志异怪谈,改看起诗文了,若生个状元出来,那可不得了。” 程瑜星放下书,满脸坏笑,低声揶揄道:“嫂嫂这话说的可怪,只许自个枕着状元郎,却不许别人教养一个?” 李云昭轻咳一声,捧起茶杯喝了一口,只当没听见她这轻佻浑话。 她看了看程瑜星圆滚滚的肚子,琢磨着问道:“眼看你就要临产了,汤颂能从陵州回来吗?” 程瑜星怅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呢,前几日我收到他写的信,他说递了折子进京,呈上公务的时候,顺带请示了陛下,还未得陛下恩准呢。” 她侧过身子,换了个姿势靠着软枕,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回不来就回不来吧,多他一个少他一个也不会怎么样,我在这儿什么也不缺,有父母亲和嫂嫂护爱,日子舒坦滋润得很,不过就是再等等,总有团聚的时候。我最近在想孩子的名字呢,嫂嫂可否帮我出个主意?” 她说完一番话,却发现李云昭陷入沉思,望着手中的茶杯一动不动,不知道想些什么。 程瑜星叫了几声“嫂嫂”,李云昭似惊醒,才回过神来,看着她问:“你方才说了什么?” “你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程瑜星觑了她一眼,重复道,“我说,正想孩子的名字呢,想请嫂嫂帮出个主意。” 李云昭放下茶杯,哂笑一声,“这种事情,还是你们夫妻一起商议吧,我可不掺和。” 程瑜星被拒了也不局促,反而戏谑道:“说的也是,给孩子取名这种费脑子的事情,嫂嫂哪里需要思考,毕竟屋里有个状元郎,便是取一百个名字,大哥的文采也是够用的,就是不知道嫂嫂肯不肯生。” 李云昭默然无言,见她被调侃得无话可说,程瑜星又笑嘻嘻道,“嫂嫂多努努力,早日要个孩子,这样兄弟姐妹年龄相仿,也有个玩伴陪着长大。” 虽知道她说的是玩笑话,李云昭却听得心里头颇为难受,性命不保的关头,无论什么未来,对她而言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李皎是那把悬在她头上的利刃,随时要落下来,面前一个个人,也时时提醒她,她必须得舍弃什么。 李云昭稳了稳心神,哼道:“那看缘分的事情,岂是我说要就能要的,若是如此,你明年再生一对不就好了。” 程瑜星无话反驳。 闲聊一会儿,程瑜星看着李云昭总是心不在焉,精神欠佳,便赶她回去休息。 走回松风阁的路上,李云昭看见陈敖与马衔往花厅走去,她脚步一顿,抬头看了看落下屋顶的太阳,猜想这俩人是来等汤予荷的。 目光掠过马衔的背影,李云昭只觉一定没好事。 见她停下脚步,令英疑惑,“夫人,怎么了?” “没事。” 李云昭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转头遣了知春和令英去花园摘几枝桃花来,自己则去了楼上书房。 这半天的时间,已经足够她想很多了。 当年她父皇离世,她从混乱的局势中决定监国,不过想了不足一刻钟的时间。 她在桌案前枯坐一会儿,伸手拍了拍脸颊,让自己回过神来,然后取出纸张,用镇纸压平,拈笔沾墨,犹豫再三,在纸上写下三字。 她现在进了汤家族谱,是汤家的人,若她出事,不光汤予荷讨不到好,恐怕还会牵连汤家老少妇孺。 李云昭手中的笔不停,咬着牙继续往下写,下颌咬得紧绷,视线却慢慢模糊了。 啪嗒一声,一滴水珠落下,晕湿了纸面。 李云昭擦了一把脸,深吸一口气,笔下的字越发张狂潇洒,与字里行间的苍凉之意,相去甚远。 令英和知春捧了桃花回来,看见李云昭坐在桌前看账本。知春插花的手艺好,令英就让她一个人插花,去端来茶水和点心,放在桌上。 “夫人昨日不是才看过这本账目吗?”令英瞥了她手中的账本一眼,有些疑惑。 “有些错处没对上。”李云昭敷衍道。 令英哦了一声,想起来回道:“侯爷回来了,这会儿正在花厅见陈敖和马衔两位大人。” 李云昭翻书的手一顿,奇异的沉默半晌,很迟缓地点点头,“叫厨房准备晚饭吧。” 天色还没暗下来,落日半悬挂在西山上,天边的云彩透着淡淡的红,池岸的垂柳轻绿拂动,掠过映红的水面,扫出层层波光。 李云昭茫然地坐在窗边,面无表情的望着窗外,神魂恍惚,直到有一只手搭在她肩上拍了拍,她才惊觉回神。 一转头,汤予荷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蹙眉望着她。 “喊你好几声也不回,想什么呢,想得魂都丢了?” 李云昭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有些凝滞地看了看,才出声道:“你回来了。” 她的眼神有些说不清的依恋,目中一片潋滟水色,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怎么了,这么看着我?”汤予荷眼眸一沉,将她捞起来抱到怀里,偏头亲吻她的脸颊,大着胆子问,“想我了吗?” 李云昭出乎意外的没有驳斥他,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垂着眸,主动凑上去亲他的唇。 他能感觉她柔软的唇瓣轻轻摩挲,贴着他蹭了蹭,亲得专心又柔和。 不知道为何,是那么的小心翼翼。 她浅尝辄止要退开时,汤予荷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扣在她后脑勺,用力加深了这个吻,舌尖舔过她的唇缝,示意她张开嘴。 李云昭眼睫轻颤,缓缓合上眼睛,任他侵略进犯。 汤予荷缠着她亲了好半晌,直把她搅得泪眼汪汪,唇舌发麻,微张着嘴细细喘息,才松开她。 他捧着她的脸庞,认真地问:“昭昭,到底怎么了?” 李云昭的神色从一丝动情回到冷静,垂着眼眸,嘴唇翕张,开口却问他,“马衔来找你说什么?” 汤予荷皱着眉头,心中万分疑虑,但还是先回答她的问题。 “下个月春猎,陛下命我带兵随行护卫。” 李云昭闻言,闭了闭眼,低声道:“汤予荷,我们和离吧。” 第170章 分钗破镜 汤予荷怔愣在原地,只觉一阵风带着她的话吹过耳边,听得不真切。他盯着她的双眸,疑惑地问:“你说什么?” 李云昭被他看得心中一颤,下意识低头回避他的视线,张口解释:“你不是想问我,昨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吗?” 她抓住圈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拉开,想要从他怀中离开,去拿账本里夹着的那张稿纸。 可那只手臂越勒越紧,将她牢牢禁锢住,李云昭挣扎不出,一抬头,蓦然对上他阴沉漠然的眼神。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汤予荷的语气低得骇人,只一瞬间,原本还柔情似水的桃花眼,顷刻就从无穷无尽的温柔,变成了遮天蔽日的阴翳。 “我……”李云昭张了张嘴,话却堵在喉咙无法说出口,像被一块大石压在心里,沉闷得喘不上气。 他的眼神太过吓人,竟让李云昭有些害怕。 “你别这么看着我……”她眼眶泛红,咬着唇,声音低哑,“你先听我说行不行。” “行。”汤予荷紧盯着她,一错也不肯错开,“你说。” “你先放开我。”李云昭艰难地挣扎一下。汤予荷沉默地看着她,刚松开手,她就仓皇地从他怀中逃开。 翻开账本,将其中夹着的一张皱巴巴的纸拿出来,李云昭将纸交到汤予荷手上,沉声道:“昨日在望铭轩,林效找到我,他……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还把这张纸交给我,他说这是他进宫时皇帝给他的,我的稿纸,一直放在这里,从来没有乱丢过。” 汤予荷看了她一眼,手指捏着那张有她笔迹的稿纸,很快就反应过来,咬牙切齿吐出两个字。 “马衔。” “不错。”李云昭伸手扶着旁边的椅子靠背,慢慢坐下,低头看着地板,低声道:“你应该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的身份他已经有所怀疑,他既然派马衔来查了,就不会轻易罢休。” 汤予荷手指捏着纸团,慢慢蜷紧,“所以?” 李云昭没有看他,从桌上的书中抽出两张折得整齐的信纸,展开放在桌子上,将毛笔蘸好墨水,搁在砚台上。 她往旁边退了一步,脸色变得凛然,语气也疏离了三分,“签字吧。” “不可能。” 汤予荷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双眸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只有这件事情,想都不要想。” 窗外的暮色逐渐朦胧黯淡,带着房间也昏暗下来,空气中,隐隐透着阴冷的气息。 李云昭深吸一口气,循序劝道:“我知道这很突然,但是……” “没有但是。”汤予荷平静地打断她的话,微笑道,“我说过了,就算是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你有病!”李云昭咬紧牙,冷眼看着他,压低声音恼道:“要死你自己死,你他娘不想活,我还想活!” 她瞪了他一眼,拿起毛笔仿着他的笔迹签上“汤予荷”三字,写完两张之后,拿起来吹了吹墨水。 汤予荷不言语也不制止,就那么冷漠地看着她,脸上再无半分柔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云昭将其中一张和离书叠起,收进怀中,转过身背对他,冷淡开口。 “汤予荷,事已至此,你我之间,就当一段露水情缘。我想活命,所以我要离开京都,京都的生意,你若愿意打理,我就交给你,你若不愿意打理,我就交给方鱼年。” 汤予荷不说话,往后靠在椅背上,绯红的官袍在昏暗的房间里,依旧显目。 李云昭不回头看他,也能感觉他的眼神一直注视着自己,那样阴郁,那样低沉,带着一丝恨意,如芒在背。 她的声音沙哑,染着蔻丹的指甲紧陷进着掌心,强逼自己镇静下来。 “之后的事情,你应该能解决好。我走了之后,你同岑姨解释清楚,总之……别让她太伤心。府里所有的账本、房契田契地契都在这里了,你清点一下。上次你让我走的时候,曾说过我可以把岑姨送的东西带走,其他我就不要了。” 她不舍地抚了抚手腕上细腻莹润的玉镯,“只是这个镯子,我摘不下来,我就要这个。” 手指一偏,触摸到那条红绳,李云昭想,反正这是她花钱买的,所以不必和他说明了。 见汤予荷始终不出声,李云昭咬了咬唇,继续道:“你我这场婚事本来就是一场交易,当初你承诺我的没有做到,就不要怨我如今为保命离去,你我谈不上谁辜负谁,也算好聚好散了。” 她想说些狠话,让自己更果断无情,可是越说心里越疼,像被细细的刀片凌迟,割得鲜血淋漓,却难以解脱。 等她话音沉寂下来,房间安静一瞬,汤予荷站起身点了一盏烛灯,语气毫无波澜,平淡道:“说完了?” 李云昭有些犹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就看见他拿起桌上那张和离书,放在烛火上方点燃。 “你,你干什么?”李云昭惊道。 纸张快速燃烧起来,火焰中,汤予荷看见了她亲手写下的字句。 “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迁本道……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幸亏没祝他再娶佳人贤妻,否则,他定要呕一口心头血出来。 他捏着纸张不松手,高高跳起的火舌烧他的手指,他眉头也没有皱一下,看着一张纸燃到尽头,才将灰烬拍落在地。 看着他的动作,李云昭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 汤予荷缓缓抬眸看向她,笑得温和,不容置否地说:“还有一份,拿过来。” “你,你……”李云昭有些气急,斥道,“你听不懂我的话是不是?” 汤予荷只是望着她,唇角勾起,似笑非笑。 “李云昭,别让我去抢。” 李云昭感到一股浓烈的危险气息扑面而来,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脊骨升到头皮。 这才是他露出獠牙的样子。 她又往后退两步,“你就算烧了,我还能再写。” “那我,”汤予荷抬脚走向她,眼神阴恻恻,“就让你再也写不了。” 李云昭大惊,“你要干什么?你站那,别过来……” 第171章 笼中困兽 汤予荷步步逼近,每一步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高大的身影挡住微弱的烛光,将她笼罩在阴影之中。 李云昭退到墙角,身后触碰到冰冷坚硬的墙壁,整个人被他困在狭窄的空间,无处可逃。 知道动起手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没等他开口,李云昭很有自知之明的,从怀中掏出那封和离书交出去。 汤予荷低头看着她,狭长幽暗的眼瞳里倒映出她模糊的面容。 他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站在她面前,没有伸手接过,就在李云昭迟疑地看了他一眼,要将和离书收回去时,他才冷声开口:“撕了。” 自己写的东西自己亲手撕掉,这相当于让李云昭认错。 她拧起眉头,叹气道:“汤予荷,这不是只关乎你我的事情,路崖、林效、方鱼年都替我瞒过谎,还有岑……还有岑姨,她只有你了,我不想让她不能安度晚年。还有瑜星,她马上就要生了,方鱼年就快要成婚了,我不想把他们牵连进来,你明白吗?” 汤予荷伸手抚摸她的脸颊,拇指慢慢蹭过一行湿润的痕迹,“那我呢?” 李云昭思索片刻,抓住他的手,哑声安抚:“你听我说,这只是权宜之计。我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只要找不到我,他就不能怎么样。等这段风头过了,我们再见面,好不好?” “不好。”汤予荷哼笑了一声,讥诮道:“方才还说好聚好散,现在跟我说权宜之计,你说的话自己相信吗?” 这软硬不吃的,让李云昭无从下手。 汤予荷一边擦她脸上的泪痕,一边伸手搂住她,将她带到烛火旁,攥着她的手将和离书放在火下点燃。 火光轰然烧起,炙热的热浪腾到指尖,他将燃烧的纸从她手中拿开,扔到了地上。 看着地上的纸成了灰白的灰烬,汤予荷执起她白皙纤长的手指,低头吹了吹,脸上的神情温和,轻声问道:“没有烫到吧?” 李云昭指尖微颤,不可抑制的叹息一声,“予荷,我们好好谈谈。” “好,只要不谈和离,其他的都依你。”汤予荷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将她抱坐在腿上,双臂圈住了她纤细柔韧的腰身。 他低下头,将脸埋在她颈侧蹭了蹭,嗅到她身上熟悉的香味,心中的躁郁才被安抚了两分。 李云昭被他蹭得脖子肌肤发痒,歪头躲了躲,无奈道,“说正事,放开我。” “不放。”汤予荷不理会她的诉求,收紧手臂,在她耳后吮了一下,温热的呼吸喷洒在瓷白肌肤上,“就这么说。” 李云昭咬了咬唇,妥协地退了一步,“不和离,你就当我是去游玩探亲了……离开的事情,去哪里,带什么人,多少人,我都听你的安排,行不行?” “不行。”汤予荷一口回绝。 她已经拿出诚意,却见他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给,顿时有些恼了。 “我是认真的。”李云昭敛眉看着他,将手从他掌中抽离,强势道,“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我是一定要走的。” 汤予荷沉默良久,忽然对着她说了一声:“对不起。” “……什么?” “你走不了。”他亲昵地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话意却是绵里藏针,“你去哪儿我都不放心,就安心在家里待着,我保证,不会让你出事的。” 李云昭唇角微微抽动一下,怔怔地看他,惊讶道:“怎么,你还想软禁我?” “不是,没有。”汤予荷矢口否认,垂眸没看她的眼睛。 李云昭眉头一扬,脸上升起浅淡的笑,眼睛里含着怒意,显然是气急了,不自觉摆出了曾经威胁压迫臣子的表情。 “我知道府里有暗卫,只要我不出去,我就不会死。但是我不可能永远龟缩在府里一辈子,你保得了我一时,保不了我一世。汤予荷,日子还很长,不是过完今天就没有明天,你还要想想未来。” 汤予荷抬眸定定看着她,“从你回来的第一天起,我就想过这个未来,是你不肯。” 李云昭愣住了,眉心一跳,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耳边嗡嗡的响。 “你……”她从汤予荷的怀中挣脱离开,整个人呼吸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着,“你不是承诺过我,永远不会再提这件事了吗?” “昭昭,有些事情,我不提,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感受怀中的温度离去,汤予荷收拢了官袍的宽袖,手指微微蜷起,神色凛然,沉声开口。 “现在的朝局看似平静,实则危如累卵,没了一个廖峥,还有一个萱南长公主,你以为李皎的皇位坐得很稳吗?七十多万的兵权,李皎手里掌了不到十分之一,萱南长公主这些年留在京都,你觉得她是在做什么?她一直插手京都的官员任职,特别是兵部和吏部,她按兵不动,是因为顾及宫里还有一个皇太后,现在皇太后薨了,不出三年,她一定会有所动作。” 这些话像重锤一样,狠敲着李云昭的心头,她一直以来都想要回避的一切,就这么被他残酷地摆在面前。 “上次在芙蓉园年宴上,我们看见萱南长公主在画舫里会见的,都是南境军的将领。镇守边疆的武将,无召擅自入京是重罪。可你看萱南长公主的架势,她怕吗?她服李皎吗?” 李云昭踉跄地退了一步,撑着椅子的靠背才能站稳,心情复杂至极,欲哭无泪。 看着她难看的脸色,汤予荷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说道:“户部尚书吕征,算正直精干吧?可这些年,西南四省的税收不管是增是减,年年都收不上来,除了年前的雪灾,这几年一直风调雨顺,无荒无灾,没道理收不上税。你可知,那些税银全都悄悄送到了南延州的长公主府里。” “你以为李皎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处理廖峥,因为他要稳住我,才能要稳住汤颂,若没有汤颂在陵州坐镇,他拿什么和萱南长公主抗衡?” 正是因为他去向李皎告发廖峥的意图,李皎一则是原本就忌惮廖氏,二则是为了安抚汤予荷和汤颂,才会痛下决心,除掉廖氏。 汤予荷继续道:“换一句话说,李皎让汤颂坐镇陵州,就是为了防着萱南长公主。” 一直以来挡在面前的,美好的幕布骤然被扯去,只剩下满目的疮痍。 李云昭只觉心里像淹了一池的水,让她窒息得喘不上气。 偏偏一语成谶。 李氏玄宗一脉,竟真的……尽出逆贼。 即使父皇为之殚精竭虑,积劳成疾;即使她为之拼尽全力,置死地而后生;即使李皎为之宵衣旰食,勤于国政,可这江山社稷,还是那么飘零动荡,好像随时都要倒塌一样。 李云昭有些无力,慢慢坐在椅子上,在昏暗的烛光里看向汤予荷。 “你……也和长公主想的一样吗?” 第172章 同归路 摇曳的烛火中,俩人四目相对,若如往常一样,有黑夜、烛光、彼此,定然已生出旖旎缠绵的情愫,可这一刻,一切荡然无存。 外边的微风吹不进紧闭的窗户,里边沉闷的气氛,也无法向外透出去。 汤予荷望着她的眼睛,不答反问:“你甘心吗?” 李云昭亦答非所问,“你也要做逆臣乱党吗?” “昭昭。”汤予荷慎重道:“我知道,你平生最恨逆贼,可是,你愿意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的手上吗?你不要怪我说话难听,萱南长公主就算知道你活着,她也未必容得下你。” 李云昭手指握紧,眼睛红了,有些呆滞地望着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复问:“你也要谋反吗?” 汤予荷站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取出一条手帕,伸手要替她擦脸上滑落的泪水,却被她偏头躲过,顿了一下,只好将手帕放进她的手中。 他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骗我。”李云昭拿起手帕扔到他脸上,一眨眼,泪流满面,“你骗我!” 他的态度,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汤予荷接住手帕,在她面前蹲下身,一点点擦掉她脸颊上的泪。 “昭昭,名声只是名声,逆贼又如何?谁书写史书,谁就是正统。” 他外祖父一辈子光明磊落,忠君爱国,骨子里就刻着忠义二字,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 怪只怪,他把李云昭教得太好了。 灵宗,岑太傅和汤大帅,他们正义凛然,大公无私,忠肝赤胆,他们教会她很多,但无形之中也给她太多束缚和负担。 她似乎得拥有像他们那样的良好品质,成为一个无可挑剔的君王,才能不愧于他们的付出。 那他们是用性命来教她的一切,怎能不刻骨铭心,怎么能轻易忘记。 生与死,逆与顺,成与败,那些她不能不考虑的。 这让她内心挣扎,痛苦至极。 “好了,不哭了,我保证都听你的。”汤予荷温声细语,语气无奈,“一会让人听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要是有人去找你岑姨告状,我就惨了。” 李云昭闭上眼,沉默无言,只是抓住他的官袍,慢慢将脑袋伏靠在他的肩膀上。 过了一会儿,汤予荷感觉她的情绪平静了,将她的脑袋扶起来,低声问道,“饿不饿?” 这个问题百试百灵。果然,李云昭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饿了,去吃饭吧。” 俩人在楼上许久不下来,摆好的饭菜已经凉了,又拿回厨房等着热上,令英和知春俩人就站在廊下面面相觑,也不敢上去问。 就在她们准备划拳,选个人去打探消息时,汤予荷和李云昭终于从二楼书房下来了。 俩人脸色如常,只是氛围有些微妙。 吃完饭后,知春服侍李云昭卸钗解发,一边熟练地梳理她的长发,一边从镜子里偷瞄她的脸色。 “看什么?”李云昭抬了一下眼皮,从镜子里对上她的目光,“有话就直说。” 知春连忙收回视线,讪笑一声,“没什么。” 她低头认真地梳顺手中的一把青丝,又忍不住看了李云昭一眼,踌躇半晌,小声问:“夫人和侯爷吵架了?” 李云昭斜睨她一眼,没有隐瞒,淡淡地“嗯”了一声。 “为,为什么呀?”知春不解,侯爷不是一向最顺从夫人吗,怎么会吵架,为什么吵架呢? 李云昭打了个哈欠,“好奇就去问。” 知春呵呵一笑,闭嘴了。 汤予荷从净房回来时,看见李云昭披散垂腰的长发,只穿着单薄雪白的里衣,正倚躺在软榻上,手中握着颈间那枚血红的玉佩,愣愣地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他拿了一件外袍,坐到旁边给她披上,没有发问,只是安静的陪在她身旁,拿起桌案上她时常翻阅的《藏山记》,随手翻看。 窗外夜风寂寥无声,点点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地上,与烛火的光撞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汤予荷翻过七八页的书页,李云昭才回了神,转头看他优越完美的侧脸。 她亦不出声,只是看着他手中的书。 他手中的《藏山记》讲的是,关于一个令无数人垂涎向往的宝藏的故事,汤予荷看得囫囵,翻到她画了图那一页,忽然顿住。 纸上的条条脉络如同山川河流,却有些眼熟。汤予荷抬起头,看向她颈间的玉佩。 李云昭取下玉佩,放在矮桌上,开口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汤予荷看了看她,将玉佩拿在手上和书上的图对比。 他眯了眯眼睛,盯着玉佩瞧半晌,目中闪过恍然顿悟,一挑眉,回道:“是地图。” 李云昭只是看着他,还是没有给他答疑解惑。 汤予荷知道她这是要自己猜出来,手指摩挲着书页,将书页合拢翻到了书封,看着《藏山记》三个字,沉思片刻。 “这是……藏宝图?” “对。”李云昭坐直身子,将桌上的玉佩拿回来,重新佩戴到脖子上。 “这是我父皇留给我的,自越尧帝时就已经存在,这也是李氏列祖列宗,给李氏子孙保留的一线生机。” 这个宝藏,是她父皇给她的退路,若她在与李皎的争斗中失败了,只要她能活着离开京都,无论去哪处山野,照样能逍遥快活一辈子。 她放不下,离不开,注定不能逍遥自在。 父皇总说,他若是少年,若是能离开京都,就游遍万方世界,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享受世间极乐。 父皇总说,要快乐,要肆意,要洒脱。人,不能总担着重任活着。 可他自己带着沉重的枷锁,至死都还在牵挂朝政。 而李云昭,害怕自己成为倾覆李氏江山的千古罪人,“无颜见先辈”是她身上脱不掉的枷锁。 她明白,承载千万祈愿的孔明灯,即使如满天繁星,也轻飘飘无足轻重,永远不及握在手中的权柄。 寄期望于旁人,终归不如相信自己。 第172章 藏宝图 “你想怎么做?”汤予荷知道她告诉自己这件秘密,绝不是一时兴起,一定是有原因和目的。 李云昭倒了一杯茶,低头抿了一口,敛容正色,“这可是我爹留给我的钱,我自然要亲自去找——别这么看着我,这事交给谁去办我都不放心。” “那怎么能行?”汤予荷剑眉微蹙,移到李云昭旁边,有些急躁地指着书上的像树杈一样的图画,“这么模糊不清的地图,就几条山脉河流,这世上的山川何其多,你要怎么找?” 她抬头瞥了汤予荷一眼,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哂笑道:“你以为我爹给我这个玉佩,就指望我能凭着这个地图找过去?大概的地方,他自然告诉我了。” “在哪儿?” 李云昭微微一笑,“那就不能告诉你了。” 她拢了拢披在肩上的外袍,从软榻起身,绕过洛神图的屏风,施施然往内室而去。 汤予荷连忙丢下书册跟上去,“昭昭……” 李云昭刚将外袍脱下来挂在架子上,后背蓦然贴上一个温厚胸膛,一双结实的双臂从后将她抱住。 “昭昭。”他低头将下巴抵在她肩上,用乞求的口气道:“我先派人去替你开路探寻,一旦有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你……你信我,好不好?” “不好。”李云昭摇了摇头,“我说了,这事交给谁我都不放心。” “说到底,你还是要走。”汤予荷眼中晦涩,低落呢喃,“如果……你骗我,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我又去哪里找你?” 李云昭一挑眉,转头看他,“这话说的,我骗过你吗?” “你没骗过我吗?”汤予荷皱眉瞪她。 李云昭哑然片刻,握住他的手指,垂下眼睑,羽睫轻扇,郑重承诺:“答应的事情,我从来不会反悔,汤予荷,我一定会回来的,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如果你信得过我,就放手让我去做。” 汤予荷低下头,在她耳边闷声道:“不信。” “随你。”李云昭哭笑不得,轻哼一声,“你大可以拦着我,不让我出门也行,可如果让我逃出这个侯府的门,我就再也不回来了。” 她拉开他的手臂,转身挑开幔帐爬上床榻,过了一会,声音从床帐深处传来。 “不信你可以试试。” 汤予荷站在床帐之外,隔着几层轻纱看她影影绰绰的身影,思忖许久,终究还是妥协,问道:“那你要找到什么时候?一个月,两月,还是一年,两年,如果找不到怎么办?” 李云昭想了想,回道:“三月为期,不管能不能找到,我都回来。” “位置?” “……”李云昭沉吟半晌,叹了一口气,开口告知,“乾州。” 那抹高大身影在幔帐外站了片刻,转身去熄灭房内亮着的烛火,只留床边一盏,然后躺到李云昭身边,习惯性地伸手揽住她的腰肢。 “李云昭。”汤予荷将她扳过身,让她面对自己,看着她的眼睛,阴恻恻地威胁,“你要是骗我,我就弄死方鱼年。” 李云昭一愣,扑哧一笑,疑问道:“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你弄死他有什么用?” 因为她最信任方鱼年,最在意方鱼年,最舍不得方鱼年死! 汤予荷磨了磨牙齿,一堆话堵在喉咙,又怕说出来玩火自焚,反倒惹她生气,生生忍下去了,最后只冷哼一声。 弯眉一挑,李云昭借着昏暗的烛光审视他的神情,伸手勾了勾他的下巴,淡淡笑道:“怎么,想叫我伤心?那你不如自戕,我肯定伤心欲绝。” 汤予荷定定地凝视她,桃花眼中光影虚错,“你会吗?” “也许吧。”李云昭笑笑,偏头移开目光,下一刻,却被他捏着下巴转回去。 四目相对,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神强势深沉,缓慢地倾身吻上她的唇。动作间少了几分温柔,多了一丝狠色,启齿在她柔软温润的唇角咬了咬。 李云昭一蹙眉,张口在他唇上还了一个齿印。 汤予荷沉着脸,单手按住她两只手腕,翻了个身将她禁锢在身下,一边低头继续吻她,一边不安分地朝她衣襟探去。 “昭昭。”他缓缓向下,掠过她的下巴,闷闷地低唤一声,忽然问道,“我和方鱼年,谁重要?” 李云昭仰着一段纤长的颈,被他轻吮出浅浅的红痕,有些疼,有些痒,喉咙不自觉的“嗯”了一声。 “说啊,回答我。” 李云昭心中无奈,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这么和方鱼年过不去,但因为还有事和他商量,顺着他的意回道:“你,你重要。” “假如,我们俩被绑架了,你只能救一个,你选谁?” 李云昭想都没想:“救你。” 得到想听的答案,汤予荷舒展了皱起的眉头,适可而止,不再问下去。 在床上跟妻子问起另一个男人,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甚至有点没事找事。 他不再言语,埋在她的胸口上,专注地咬开她的衣领。李云昭缓缓地喘息着,双手动了一下,他就松开她的手腕,改握住她的腰肢轻揉慢抚。 “予荷……” 汤予荷伸手扯开面前的滑顺布料,对着面前香腻的团肉吻了吻,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李云昭正琢磨着跟他要多少人,骤然感觉一阵疼意,五指抓进他的发间,不轻不重地拉了一下,将他从自己身上扯起来一些。 他抬头看向她,风情无边的眉眼微微扬起,“咬疼了吗?” 知道他是明知故问,李云昭瞪了他一眼,很不客气地开口:“我需要一百个信得过的手下。” “一百个?”汤予荷轻笑一声,不知是嫌多还是嫌少。 李云昭一挑眉:“给不起?” “给,给你挑精兵强将。”他眸光一转,脸上带着正色认真,怕她着凉,暂时重新系好她的衣裳。 “我虽然没有接手军队,但父亲给我留了一批亲卫,之前在虎林卫一直跟着我的,都是信得过的。”他说着将被子扯到她身上盖好,起身下床,轻声道,“等一下,我去去就回。” 第173章 花下别 李云昭转头,看着他披了一件外衣,绕过屏风走去,少顷,又听见他开门离去。 她静静地躺着等了一会儿,汤予荷回到床上,牵过她的手,将一枚鱼符放在她掌心。 手中的鱼符是铜铸的,手感冰凉,李云昭拿起来对着微弱的烛光看了看,发现鱼尾巴比一般的鱼符要长一些,眼睛上嵌着一颗红宝石,在光影下熠熠生辉。 “给我?”李云昭把玩了一下,笑着觑了他一眼,“这么大方?” “不过百来人,又不是十万二十万。除了我,他们只认这枚鱼符,一定要收好,别弄丢了,不然……”他话音一顿,神色凝重。 李云昭仰头看了看他,疑问道:“会怎么样?” 汤予荷眉一扬,低头亲了她一口,笑道:“不然,你只有把我带在身边,才能使唤得动他们了。” “一边去。”李云昭嗔笑着白了他一眼,琢磨一下,试探道,“那,我还要齐连和赵寅。” 汤予荷闻言呵呵一笑,修长的手指勾着她的发丝缠绕,似笑非笑道:“你不如把我带上呢。” “给不给嘛?” “给——也不是不行,但是……”他说着,幽幽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片刻,别有意味地低声道,“总得赏我点什么吧,嗯?” 李云昭看了看他,撑起身靠过去,在他脸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然后退开,认真的看着他,“行吗?” 她就这么看着他,黝黑的眼睛清亮透彻,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真敷衍。”汤予荷不悦埋怨了一声,抬眸对上她无辜的眼神,心一软,当即道,“给给给,陈敖、齐连、齐行和赵寅,都给你。” “不用,我只要两个就行……”李云昭按住那只朝自己伸来的手,奈何他力气太大,不过一个回合,反倒被他压制住双手。 她无可奈何地被他拉着,默默的坐在了他怀里,随他动手动脚,继续道:“下个月春猎,你还要随行护驾,总得留人在身边……你听没听我说话?” “嗯,听着呢。”汤予荷呼吸沉了一些,一边说话,一边扯她的衣裳,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他们四个捆成一打卖,你要就都带着,不要就都不要,你选吧。” 这强买强卖的。不过人多自然是好事,李云昭没再和他推脱。 烛光在眼前晃动,连天地都有些震荡,令人面红耳赤的轻微声音,从床帐深处传出来。 “昭昭……”汤予荷将她搂紧了,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她的名字,“昭昭……” 那是不同任何时候的声音,又低又沉,尾调拉得长又长,充满迷恋痴狂,带着若隐若现的喘息,随之呼出的气息,都是热烈滚烫的,似乎能把人烧得只剩一把骨头。 他是如此痴迷自己的妻子,这是理所应当,无需辩解的。 “别喊了。”李云昭耳朵一阵酥麻痒意,有些受不了他一直这么喊,偏头在他唇上吻了一下,“把嘴闭上。” 汤予荷轻轻喘着气,垂下眼眸,很听话地止住了声音。 李云昭懒散无力的靠在他怀里,白皙的手搭在他赤裸宽阔的肩膀上,鲜艳漂亮的指甲在昏暗的烛光下显眼分明,时不时抓住他的肩膀,留下一条条红印。 不过一会儿,李云昭将下颌抵在他的肩窝,偶尔低吟出声,哼哼唧唧的听起来可怜极了,也不知是痛苦亦或欢愉。 “难受?”汤予荷抚上她光滑的脊背,轻轻安抚,李云昭没吭声,只是对着他的肩膀咬了一口。 汤予荷将她放倒在床榻,看了看,昏暗的烛光下有些看不清,又伸手摸了一下,只觉她随之微微颤抖起来。 “疼也不知道说。”他叹了一口气,抱着她亲了亲,抽身离去,“这事只有我忍的份,跟我抢什么。” 李云昭翻了个身,不想搭理他。 看着她怨念颇深的后脑勺,汤予荷忍不住笑了笑,猜测她大概是想满足自己,虽然没做到最后,也已经很让他心满意足。 他高高兴兴地去泡了个澡,带着一身清凉回来,李云昭已经累得睡着了。 次日,李云昭换上了轻便的劲装,束起长发,带上令英,从侯府侧门离开。 被落下的知春自是不甘心,她觉得自己才是李云昭身边最亲的丫鬟,没想到让令英后来者居上。她原本还想死缠烂打,但李云昭一冷脸,她就不敢了。 最后只能站在门口,可怜巴巴地送她们离开,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双目含泪,捶胸顿足,只恨自己不会点拳脚功夫。 出了城门十里外,满山遍野的桃花林开得正盛,小土坡上有一座凉亭,汤予荷带着陈敖四人正在等待。 李云昭驭马停下,带着令英快步走上去。 见她到来,陈敖四人赶紧走出凉亭迎接,齐齐拱手行礼,恭敬道:“夫人。” 李云昭点头,抬手示意,“不必多礼,侯爷都和你们说过了吗?” 四人神情严肃,恭谨凛然,齐声道:“但听夫人差遣!” “从今天起,你们先跟着我。”李云昭的视线缓缓扫过他们的脸,眼神锐利,面容平和,“我事先声明,任何行动,必须得听我的,若是不情愿,我也绝不强人所难。” 四人都没有异议,不敢出声。陈敖看了看左右,回道:“夫人,我们都是自愿的,能跟着您,是我们的荣幸。” 他话刚说完,凉亭里就飞来了一记眼刀。 “那之后就辛苦你们了。”李云昭环视一圈,问道,“其他人呢?” 汤予荷开口解释:“在往前十里的竹林等着,这里离京都近,怕引人注意。” 李云昭转头看了他一眼。 恰巧遇到一阵春风袭来,带起了些许飘落的花瓣,从亭间亭外飞转,有一二片落在了他月白色的袍袖上。 他长身玉立,熙和的日光自云层破出,一半落在亭子上,一半落在他脚边,仿佛春光也为他臣服。 人比景,景如画。 李云昭眉目温柔,干脆利落地道:“我走了,等我回来。” 她说完,便要转身离去。 “等等。”汤予荷连忙叫住她,从亭子走出来。 陈敖见状,对其余人使了个眼色,快速带着他们先往前去,走得跟逃命似的。 汤予荷走到李云昭面前,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到她肩上,认真地系了个蝴蝶结。 李云昭低头看着,忍俊不禁,夸道:“手艺不错。” 他眸光微动,双手捧着她的脸,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亲,“照顾好自己,就三个月,我已经交代他们了,一到时间就把你捆回来,到时候你别反抗,你要是受伤,我是要杀人的。当然,如果他们有谁不听话,你就砍了,不用给我留情。” 李云昭嗯了一声,按下他的手,望着他说了一句:“你今天,特别好看。” 她说完没再犹豫,在汤予荷紧紧追随的目光中,果断跃上马背,手握缰绳,在花香中策马而去。 第174章 春猎 “喧喧车马欲朝天,人探东堂榜已悬。万里便随金鸑鷟,三台仍借玉连钱。” 三月十八,殿试之后第三天发榜,礼部南院东墙外围满了人,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呼与叹息齐鸣。 其中新科状元郎姓卓,名叫卓靖,很是得辉元帝青睐,直接破格提进了督察院,任监察御史。 榜眼、探花都进了翰林院,其余的进士皇帝也有所笼络,前前后后安排了不少人。 春闱之后,迎来了春猎。 皇帝自登基以来,勤于政事,焚膏继晷,少有玩乐,难得高兴举办一次春猎,各部有条不紊地准备,钦天监选定日期,前后七八日都是晴天,猎场地址照旧选在壁云山。 壁云山行宫早早已经准备好,除去文武大臣、王亲贵族,皇帝还带上了后宫几位嫔妃同行,其中当有最受盛宠的颜德妃方枝莹,另外还有毓妃,自廖皇后被废,大皇子养在毓妃冯明月名下,她也渐渐得了皇帝喜欢,得以同行陪侍。 出发壁云山之前,颜德妃受皇帝示意,派身边的宫人去了一趟冠武侯府,本是传意,特恩赏冠武侯在此次春猎之行,带上家眷同往,共沐皇恩浩荡。 面对着传旨意的太监,汤予荷面露苦恼,先谢过皇恩,而后十分遗憾地表示,他夫人回家探亲去了,这次春猎恐怕是无缘感受了。 捡云宫,宽大奢华的宫殿内,各处华锦流苏铺就,珠翠垂坠,黄金檀木矮几上杯盏流光溢彩。 铺着细绒长毯的长方软榻上,正坐着一个容貌极其美艳的女子,飞眉入鬓,美目含情,朱唇含丹,一袭橙红的衣裙衬得她如骄阳耀眼。 她垂着头,看着头枕在自己腿上的年轻帝王,见他闭着眼假寐,也不敢轻易开口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揉按他的太阳穴。 周围宫女垂目服侍,动作轻柔,极力不发出一点声音。 宫殿内静若无人,只有香炉中轻烟袅袅。 从冠武侯府回来的太监伍相公公,已经在殿门外等候了一个时辰,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殿内的宫女出来,告诉他陛下已醒,可以进去禀事了。 伍相公公进了殿内,朝李皎和颜德妃行礼,一五一十地转述汤予荷的话。 李皎刚睡醒坐直身子,眼睛还些惺忪,他整日忙于政务,疲累不堪,却有个难以入睡的毛病,只有在这捡云宫,方才能好好休息片刻。 颜德妃提起茶壶,亲自倒了一杯茶,恭顺地送到他面前,声音娇柔,“陛下,用茶。” 李皎接过茶杯低头喝了一口,而后轻扫衣摆,从软榻上起身,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朕还要去勤政殿,等忙完再来看你。” “那陛下今晚还过来吗?”颜德妃仰头看他,眼中露出些许期待。 “自然。”李皎指尖不经意在她唇边掠过,蹭过了朱红的口脂。 “陛下……”颜德妃抿了抿唇,嗔怪地睨了他一眼。 李皎笑了笑,目光难得带着一点温柔笑意,拇指在食指上的一抹红脂搓了搓,把颜色晕开。 “再补一补就是了,怎的这般小气,缺什么自己派人去内府领,少不了你的。” 颜德妃喜笑颜开,盈盈行礼道:“那臣妾就先谢过陛下了。” 从捡云宫离开,李皎回到御书房,召见了马衔。 马衔匆匆进宫,进了御书房后,朝李皎行礼:“微臣,叩见陛下。” 李皎将一张纸折了一下,交给身旁的福连公公,福连公公又拿着递交马衔。 “去塬州打听打听,云氏有没有这号人物,弄清楚,是不是真的回去探亲了。” “遵命。”马衔将折纸揣入怀中,后退两步,从御书房离开。 两日之后,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出发壁云山。汤予荷身穿玄色衣袍,足登高筒云纹长靴,外披银白色鱼鳞铠甲,束袖护腕,一身武将的打扮,腰间配剑,骑马在队伍前头开路。 晴空万里,路上隐隐有花香被风携来,吹过队伍前头,没来得及拂到每个人脸上,就先被滚滚的车轮和马蹄脚步踏散。 “汤大人。”旁边骑马同行的是禁军副统领常翰,看着汤予荷一路缄默无言,只顾着望前路,忍不住问道:“您看起来有心事啊,想什么呢?” 汤予荷瞥了他一眼,叹气道:“说了你也不能体会。” 常翰笑笑:“您不说,兄弟怎么知道?” 看着前方平坦的路,汤予荷虚握着缰绳,惆怅不已,在常翰好奇的目光中,一本正经道:“想媳妇。” “什么?”常翰瞪了瞪眼,差点没忍住笑出来,上下打量他,打趣道:“汤大人,您这不是开玩笑吧?这才出来没到一天就想媳妇,那接下来的日子,可怎么办?” “能怎么办,熬吧。”汤予荷淡淡道。 常翰看着汤予荷兴致缺缺的脸色,驱马靠近,轻咳了一下,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道:“汤大人,听说每次壁云山开山狩猎的时候,二十里外有个玲珑院都会跟着开张,那里头的姑娘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 常翰没有说完,点到为止,对他挤眉弄眼,笑得猥琐。 一次狩猎时间短则三五天,长则半旬,上千人的队伍,其中武将守卫占多数,个个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便有些起歪念头的秦楼楚馆,偷摸跟着在围猎场外做起生意。 有不少士兵在换值后,会偷偷跑到玲珑院去。 汤予荷冷嗤一声,扯了扯嘴角,不咸不淡的问:“怎么,常兄你也去过?” 见他眼神冷淡,面色不善,不像是感兴趣的样子,常翰一震,只觉自己多嘴犯贱,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要是这位脾气乖张的大人闲的没事,去把玲珑院端了,他还不得被那群弟兄们活剐了。 常翰挠头干笑:“没……我也是听别人提过而已。” 汤予荷并不在意,将目光收回去,望面前蜿蜒的山道,手握缰绳一甩,策马脱队前行,亲自去探路。 第175章 风水师 朗朗晴空,微风正好。 李云昭将一百兵卫分做作四拨,命陈敖四个人,一人带二十五名兵卫,分开行动,从晋州、庆阳两城取道而过,越过西原山脉,一边往乾州去,一边在路上寻找“风水师”。 宝藏宝藏,必不是随随便便找个山,挖个洞坑把金银珠宝埋下去就算藏起来了。 李云昭想起她父皇说过,那批财宝是同着曾经乾州的一个王侯的陵墓而葬,据说那个王侯一心向道,一辈子孤身一人,无儿无女,死得静悄悄,并不引人注目。 故而他死后,越尧帝命人将财宝同他的棺椁一起下葬在深山老林,因为无人去祭拜他,所以那个陵墓慢慢的就彻底消失于人前。 而李云昭要找的“风水师”,通俗点来说,也可以叫盗墓贼。 毕竟术业有专攻,让李云昭自己做琢磨,那宝藏到底藏在那个犄角旮旯,不知道要找到猴年马月。 六日之后,李云昭带着令英和齐行等二十余人,到达距乾州最近的一个城池,豫州。 她派人打听过,豫州盛产古董名器,其中有个买卖古董物件的市行十分闻名,不少东西还是带泥腥味的新鲜货。 天色尚早,进城后寻了个下榻的客栈。一路风餐露宿,身上不免沾上尘泥,李云昭洗了个热水澡,稍事休息,趁天还没黑,带着令英和齐行去了古董市行。 傍晚时分,集市正热闹,街道中有一家叫天宝阁店铺人声鼎沸,正堂中央一个大圆桌,四周都挤满了人,众人都在翘首观望,连门都被堵住了。 远远的看到,令英就有些惊奇:“这里边是做什么,竟这样热闹?” 李云昭也看了一眼,示意道:“齐行,去问一问。” “好,夫人稍等。”齐行走上前,拉了个围观的男子询问。 不过一会儿,齐行转身回来,回道:“那人说这里边是在斗宝。” “什么是斗宝?”令英问。 “听说这天宝阁是这里出了名的古董铺子,斗宝就相当于斗蛐蛐,斗鸡,两个以上持宝的人对赌,由天宝阁的鉴宝师爷来验证谁的宝更贵重,同时其他人可以押注,输的丢宝,赢的能赢钱也能赢宝。” 令英哦了一声,“那不就是赌博嘛。夫人,我们要进去看看吗?” 李云昭想了想,点头道:“也好,手里有真货的人,说不动就认识我们想找的人。” 齐行和令英护着李云昭往里边挤,怕李云昭被挤着,俩人行为颇为强势霸道,推开了好些人,引得抱怨唾骂声连连。 一路到了正中央时,圆桌之内有三个鉴宝师爷,旁边对赌的是一个穿着富贵像是富商的胖男子,另一个是皮肤黝黑,穿着粗布麻衣,一脸凶相的中年汉子。 俩人手中的押宝都盖着黑布,没有明示。 “这是盲猜啊?”令英嘟囔了一声。 这时掌槌的人举起双手,示意场内的人安静下来,然后扯着嗓子道:“右边,是煜朝时大相国司马进的虎头玉印。左边,是大焉时契王的一柄青铜佩剑。各自价值多少,三位鉴宝大师一验便知——” 他话音落下,两个持宝人将黑布揭开,把宝物一左一右放置在圆桌两边。 众人纷纷拥挤上前,踮脚张望,盯着桌上的宝物打量审视。有人说玉印值钱,有人说青铜剑是真,有人说俩样看着都不像真货,有人已经掏出银两下注。 掌槌的目光一扫,落在李云昭三人身上,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走上前笑问:“三位面生,瞧着是第一次来吧?” “正是,”令英微微一笑,出声道,“我们家做珠宝行当的,听说这边好货多,特地过来瞧瞧,你们这铺子倒是挺有意思。” 掌槌的笑了笑,介绍道:“您几位来得巧了,我们逢每月初一,都会在堂内设斗宝日……” 说话间,许多人已经挤着上前去下注了,李云昭取出十两银子交给齐行,给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去青铜剑那边下注。 齐行将银子青铜剑旁边前的桌上,随即退到李云昭面前,好奇地低声问道:“夫人,为何下这边呢?” 李云昭随口道:“随便猜,反正总有一边能赢。” 掌槌的闻言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转身将两样宝物呈给三位鉴宝师爷。 三人轮番看过,一一评议之后,一致选择了虎头玉印为高价。 众人有人欢呼,有人哀叹。 那持青铜剑的汉子却不服了,气得脸色涨红地看着三个师爷,咬牙切齿道:“你们到底会不会看?老子的剑可是大焉契王的佩剑,货真价实!比那劳什子的玉印不知道珍贵几倍!” “王秧,你说话注意点!你是质疑我们天宝阁造假骗人不成?”其中一个师爷斥道。 话音刚落,就有几个虎背熊腰的打手从旁边朝王秧涌去。 王秧见状不妙,来不及破口大骂,一把抓住自己的青铜剑,扭身跟耗子似的,往人群里一扎,快速钻出门去。 众人始料未及,被惊起了一波喧哗骚动,掌槌的连声对打手道:“追!给我把东西追回来!” 见王秧逃了,下注的众人怕自己的钱被波及,连忙出声讨要。 “行了,我们走吧。”李云昭对身旁俩人说道。 齐行闻言,立即挡到李云昭跟前,顶着逆流推搡的人群,杀出重围。 刚出门,还见到几个打手追逐的背影,李云昭想都没想,就指使齐行道:“齐行,去把那个叫王秧的保下来,带到客栈。” 眼看着几人打手要跑没影了,齐行也来不及问缘由,只按吩咐办事,拔腿飞快地追去。 “夫人,这是何意?”令英又问。 离开闹哄哄的集市,李云昭寻了一个卖馄饨的铺子坐下,先要了两碗馄饨,才对令英解释。 “那个姓王的,手中的东西可是真货,看他的穿着打扮,就知道他日子过的不富裕,那把东西大概不是他从别人手上淘的,而是自己弄来的,所以我想,他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夫人怎么知道他的是真的?” 李云昭沉吟一声,如是道:“我也是猜的,看着像。” 不过一会儿,热腾腾的两碗馄饨就端上了桌,李云昭连吃了几天的饼子,胃里实在有些承受不了,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汤,轻吹热气喝了一口。 热乎鲜香的清汤穿过喉咙,汇入腹中,像是给干涸的田地灌溉雨水,顿时就舒畅许多。 第176章 风云阔 天地芸芸,山水纵情。壁云山壮阔无垠,周围山峰横脉环绕,一望无际的草地与大片的树林显示出鲜绿之色。 次日巳时,皇帝仪仗从行宫浩浩荡荡而来,进入了猎场,左右王侯将相簇拥,众人背弓带箭骑马而行,周围玄黄的旗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一幅壮观恢宏的场景。 最让人瞩目的,却不是骑着红棕骏马,英姿挺拔的皇帝,而是一直骑马陪在他身旁的颜德妃方枝莹。 一身红衣似火烧云霞,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劲装束发,玉面桃花,霎时间就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眼前三五只梅花鹿蹿在灌木草丛中,往林中跑去,她握紧长弓,手指夹着箭矢,眼神凌厉,就在她的箭放出去的一瞬间,旁边已经有箭破口划过,正中一只逃窜的梅花鹿后腿。 李皎眯眼看着瘸腿的鹿,转头看了方枝莹一眼,朗声笑道:“手太慢了啊。” 方枝莹握紧缰绳缓下马步,撇嘴道:“不是臣妾放得太慢,而是陛下箭术太好,臣妾都没看清,陛下就已经放箭了,臣妾同陛下比,实在是太吃亏了!” 有几个侍卫有序上前去,把受伤的梅花鹿捕下,同时给属于皇帝的捕获数量的旗帜添了一支。 李皎笑笑,“这么说,莹儿觉得不服?” “自然不服!”方枝莹策马靠近他,语气傲然,“陛下若找个女子同臣妾比,臣妾定有把握能赢。” 李皎愣了一下,目光凝视着她的脸良久,似是而非道:“有自信是好事,但太过骄傲可不好。” “陛下这么说,是知道有女子比臣妾的箭术好咯?”方枝莹挑眉问道,她自进宫之后,陛下就特地请箭术大师来教她骑射之术,她学了三年,不敢说是一等一的神射手,但敢肯定皇宫所有女子加一起,也比不上她。 李皎眉目淡淡,手指夹了一根箭羽架上长弓,平静道:“自然有,就连朕,也不曾是她的对手。” “不知是哪位姐姐?”方枝莹好奇地歪头问。 “死了。”李皎沉着道,“死了很久了。” 方枝莹有一瞬间怔住,眼中闪过错愕,眨巴眼睛看了看他,疑问的话几乎脱口而出,但看着他的脸色,最终咽了回去。 在不远处,路崖和汤予荷骑马同行,二人只护卫,并不参与狩猎,背上的弓箭形同摆设。 “像……”望着前方,路崖忽然没头没尾地冒出这一句话,声音低沉,“真像。” 比长生殿里那尊金像,更栩栩如生,远远看去,就像脑海中的回忆重现。 很多年前,也是在这个猎场,也是这样的白马红衣,除了眼前人不再是故人,所有一切都相似至极。 汤予荷散漫地虚握缰绳,驱马漫步,面无表情,微微眯眼看着前方两个人的背影,眼中藏着冷意,没有回应路崖的话。 但凡见过先帝的人,谁会看不出来呢? 今日之后大家都知道,当今陛下的宠妃,像那个曾惊世骇俗又短命的女帝。 汤予荷摸了摸身后的弓箭,若他此时出手,可以同时射穿面前两个人的心脏,让他们当场暴毙。 但这并不是个好的选择。 猎场里不仅有禁卫军,还有萱南长公主的人,且满京都王公贵戚集齐。 就在此时,李皎忽而回头,朝汤予荷招手示意他过去。 汤予荷纵马上前,翻身跃下马,拱手道:“陛下。” 李皎摆了摆手,面容亲和,微笑道:“汤卿,你的箭术一向是全京都最好的,不妨教教颜德妃。三日后,朕要同颜德妃再比一场,你可要拿出真本事把她教好了,不要藏着掖着啊。” 汤予荷顿了一下,虽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还是垂下头,面不改色地恭敬道:“微臣遵旨。” 方枝莹看了看李皎,又瞥汤予荷一眼,只好顺应道:“好吧。” 豫州。 李云昭和令英回到客栈,等了半个时辰,齐行拎着被揍得鼻青脸肿的王秧回到客栈。 门刚关上,王秧就先扑通一声朝李云昭跪下,老老实实地低头,不敢吭声。 显然是事先被齐行警告过,没叫说话就不许开口,夫人问什么答什么,不老实就把他扔回天宝阁,让那群人打死他。 李云昭看了齐行一眼,“没留下尾巴吧?” 齐行拍拍胸口,自信道:“绝对没有,夫人放心!” 李云昭点了点头,看着王秧,平易近人道:“你叫王秧是吧?起来说话吧,找你来,是想同你做个生意。” 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王秧有些迟疑地抬了抬头,看了李云昭一眼,有些惊诧,眉头皱起来,疑问道:“你们认识我?” “我们夫人让你起来。”齐行冷声提醒道。 王秧见过他那身武功,一人能虐打六个壮汉,颇有些怵他,连忙弯腰起身,挪了旁边的木凳拘谨地坐着。 令英倒了一杯茶,很客气地送到他面前,“请用茶。” 王秧觑了觑面前三人的脸色,咽了一下唾沫,小心翼翼地捧起面前的茶杯,低头小饮一口。 “我在天宝阁看到你手中那柄契王佩剑,确实是真的吧?”李云昭问道。 闻言,王秧将怀中抱着外衣的剑往怀里揣了揣,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当然是真的,我王秧从来不像那些富商,弄虚作假!” 李云昭没有和他拐弯抹角,直接问道:“你这柄剑,是你自己挖盗的,还是从别人手上得来?” 王秧一脸戒备,“什么意思?” 李云昭勾起唇角,笑容温和,取出一块二十两的金锭,随手扔到王秧面前。 “你若能寻觅穴墓,我就与你做个生意,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再付你五十两黄金,如何?” 见他犹豫不决,沉思许久,李云昭又道,“若你愿意,给我介绍个能人,这二十两黄金你照收不误。” 王秧伸手将桌上的金子把过去,放在眼前辨认真假,犹疑不决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要找的是什么墓穴?” “不是你该问的不要问,只要你能办好事情,钱财少不了你。”齐行出声呵斥道。 “齐行,别把人吓着。”李云昭斥责他一声,转头看向王秧,语调温和,“我的祖上曾是乾州王侯,因时移境迁,到我这一代已不得知祖上陵墓方位,此番认祖归宗,不得已出此下策。我们绝无恶意,你若愿意帮这个忙,我还能替你同天宝阁谈和,此后你也不必四处逃窜。” “若是不愿意,打哪儿把你救出来,我就把你放回哪里去,你自己选吧!” 李云昭和齐行俩人,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很快就把王秧镇住了。 第177章 故人故义 就在王秧点头的时候,门忽然被敲响了,在外边看守的护卫推门而入,禀道:“夫人,楼下有官兵搜查。” “搜查什么?”齐行忙问。 护卫的目光在房中环视一圈,最后停在王秧的身上。王秧吓得当即站起身,转身就想从门口跑出去,刚拔腿,被齐行一个冷眼瞪了回去。 他腿有些软,磕磕巴巴道:“天宝阁……和,和官府有关系,他们一定是来抓我的!” 楼梯传来一阵脚步声,几个官兵和小厮的话声隐约传来。 李云昭朝齐行摆手,“带他藏起来。” 不过片刻,一阵敲门声又响起。令英出去开了门,见到小厮带着三名官兵站在门外,一时惊疑道:“几位官爷,这是怎么了?” 小厮陪着笑脸解释道:“几位官差搜查嫌犯,还请小姐夫人谅解配合。” “什么嫌犯,我们像是窝藏嫌犯的样子吗?”令英秀眉一拧,不悦地抱怨一句,把门让开。 带头的官差没说话,侧身走进房间内,目光一扫,看见穿着一袭紫紶裙裳,姿容清贵的女子,正从容淡定地倚坐在椅上微垂着头,手中正拿一本书册在翻看。 “夫人,是官府来搜查。”令英上前对李云昭回道。 “几位官爷随意。”李云昭抬头瞥了一眼,与为首的官差目光撞在一起,俩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面前的官差格外眼熟,李云昭略一思索,很快就想起来在哪里见过此人。 面前的面庞消瘦了许多,原本可称端正的脸颊凹陷下去,颧骨略微凸起,眼下一片挥之不去的憔悴与暗沉,整个人仿佛被一层灰蒙蒙的阴影所笼罩着。 李云昭放下书册,有些惊讶,“许参军?” 一年前,在潦河关一战,曾结识的豫州参军许慎。 许慎愣愣地看了李云昭一会,似有些不敢相信,“云……云姑娘?” 李云昭眉眼含笑,站起身,“没想到有一天还能遇到许参军,这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她现在与当时在战场上简朴的形象天差地别,一袭紫裳,荣贵芳华,令人不敢直视。许慎收回目光,面上升起些许局促,苦笑道:“什么参军,云姑娘别这么叫我了,我如今……不过一介官差小吏罢了,” “这……许兄,这是为何缘故?”李云昭面露疑惑,她记得当时战胜后,奉姑的石将军回去曾提到过,许慎因功得到奖赏提拔,石将军还为她感到忿忿不平。 许慎叹了一口气,朝身后的两个官差摆手,让他们去旁边的客房查看。 “我的事情是说来话长,”他笑容苦涩,轻轻摇头,“不过都过去了,不重要。倒是云姑娘,来豫州是做什么?不知道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我虽位卑,但到底是本地人,云姑娘但凡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许兄,请坐。”李云昭伸手请他落座,“我现在四处做生意,来豫州是想看看古董玉器。” 许慎没有坐下,只是拱了拱手,不好意思地开口:“与云姑娘难得相逢,我理应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云姑娘,只是我还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 李云昭啊了一声,点头表示理解,将他送到门边,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脚步,眼中露出一丝怜惜之意,但并未再询问。 “许兄,下次有机会再见。” 许慎走出门,却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扯着自己,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慢慢地转过头来。 视线穿过房间略微昏暗的光线,最终落在了那个曾令他惊叹不已的女子身上,他就那样静静地凝视着她,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 仅仅一瞬间之后,许慎便像是突然惊醒一般,迅速地将目光收了回来。他不敢再多看一眼,生怕被她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自卑感。 “云姑娘,再会。” 他礼貌地收回目光,眼底还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和无奈。 他本也是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也曾是马上逞英雄,战场血沾刀,不过一年,沦落这般潦倒境地。 偏偏在他这么狼狈的时候与故人相逢。 待许慎离开,齐行带着王秧从屏风后边出来,李云昭转身坐回椅子上,平淡地对齐行吩咐道:“派人跟着他,查一查他这一年遇到了什么事情,必要时,出手帮一把。” 许慎,身手和脑子都不错,并非庸碌之辈,做个区区官差小吏,实在屈才了。 齐行得令,立即派人去办。 在豫州逗留一日,次日清晨,城门才开,李云昭带人往乾州赶去。 王秧不仅自己入伙,还带来了一个叫王黍的表兄,这俩人家中都是庄稼户,但他们从小懒散,心思歪,不愿意本本分分地辛苦种地,小的时候就跟着一个老贼到处偷鸡摸狗,后又入了帮派,同伙一起盗墓取宝为生。 路上休息时,李云昭将藏宝图的山川脉络画在纸上,给王秧兄弟二人看了,二人拿着纸张研究半天,只道这是个不太寻常的风水宝地。 “怎么个不寻常法?”李云昭问道。 王黍道:“以图中的风水山脉而言,墓主人家财虽丰,这却……很可能是个断子绝嗣的墓穴。” 李云昭眉一挑,眼中微光闪过,心中暗道果然没有找错人。 她喝了一口冷水,将水壶往腰间一挂,伸手系紧了披风的带子,而后站起身,拍了拍沾上草屑的衣袍,踩着脚蹬利落地跃上马背,对众人下令:“立即出发,在明天日落前,务必赶到乾州。” 宝藏的大致位置,确定在乾州境内的恒山。 恒山山体高大磅礴,地势复杂崎岖,有峡谷涧道,也有断壁瀑布,深山老林中多迷雾瘴气、其中多生珍贵草药。 陈敖与齐连、赵寅带着手下的人,已经先行到达乾州,他们按李云昭的吩咐,在城里买下了一座宅院作为住地,借着草药商的身份,进入乾州城外的恒山探路。 李云昭领着一行人到达乾州的宅院,才刚下马进门,齐连就迎了出来,将一封信递到她手上。 “夫人,侯爷的来信。” 第178章 寄书来 手中的信封轻飘飘,李云昭握着看了一会儿,才慢慢拆开,细长白皙的手指捏着写满墨字的信纸,仔细又认真的看起来。 她本以为汤予荷这么着急写信来,是什么要紧事情,可映入眼帘的却是:“吾妻昭昭,今别半旬,燎心烧肝,思之如狂……” 这话是再直白也没有了。 待一封信一字不漏地看过,李云昭忍不住勾起唇角,眉目中带上浅淡笑意。 站在一旁的齐行好奇发问:“夫人,侯爷都说了什么?” 齐连闻言瞪了瞪眼,恨不能一脚踹过去,心中暗骂蠢小子,跟了夫人一阵子,胆子就越来越肥了,真是什么都敢问。 李云昭将信折起来,瞥了齐行一眼,“怎么,你想看?” 齐行忙低下头,“不敢。” 她拿出火折子,将信纸一角点燃烧掉,似笑非笑地开口:“你们侯爷可厉害着呢,只教了颜德妃三日的箭术,便能在春猎上赢了陛下去。” 这话不像赞许,倒有些责问之意。 旁边齐连兄弟和令英好像听到什么惊天八卦,你瞪我我瞪你,静若鹌鹑,谁也不敢出声,就怕受侯爷牵连,惹了夫人不快。 如今他们在夫人手下当差做事,可不敢向着侯爷说话。 一封满满当当的信,除了一篇肉麻的情话,汤予荷还说,程瑜星生下了一个男孩,汤颂的请求得到李皎批复,紧赶慢赶回了京都,一家三口也算团圆。 马衔去了塬州云氏探查,汤予荷虽然已经派人去安排打点,却不知后续如何。 李云昭想了想,独自坐在桌案前,摆开信纸,手中捏着沾饱笔墨的毛笔,支着手臂思量良久,却不知道该回他什么信。 寻找宝藏的进展,自有陈敖会向他禀报,路上的事情枯燥乏味,奔波劳碌,并没什么好说的。 她提笔又落,落笔又提,纸上仍旧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忽见敞开的窗台外,有一簇黄白的小野花随风摇曳,她心下一动,提笔画下面前的窗台和窗外的风景。 一刻钟后,画完眼前的景色,左看右看,觉得纸上空荡荡的少了些什么。 她想了想,再提笔,在花丛中添上一对展翅嬉戏的蝴蝶,最后在左下角,题了一句,“桃花漫山春时别,待荷来觉醒,相见。” 将纸上的湿墨晾干,而后折起来,装入信封,拿去交给了齐连。 进山探寻消失三百来年的陵墓,非是一日之功,陈敖和赵寅带着一半的人还有王秧兄弟俩进了山,一路寻摸,到了荒无人烟的深山里头,找了几处地方来回敲敲挖挖,又过七八日,仍是无果。 李云昭在城里等消息,等得有些不耐烦,想要亲自去看看,齐行和令英一听,差点给她跪下。 深山老林里,不止有无数毒虫蛇蝎,甚有豺狼虎豹,瘴雾缭绕,实在不是个好待的地方。出发前,侯爷曾明令禁止,死也得拦着夫人,不准她亲自进山掘墓挖道,要是让他知道夫人进了山,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好过。 齐行和令英挡住了她的去路,一个劝,一个求,为难至极。 李云昭脸色一沉,盯着二人,却冷哼道:“他远在千里,你们倒是听他的话,我站在你们眼前,你们却敢不从,想来我在你们眼里,都不算一回事儿。” 所有人里头,就齐行和令英跟在她身边最多,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是听从李云昭的命令行事,可算她的左膀右臂。 听她这样说,俩人简直欲哭无泪,左右为难。 齐行凄凄惨惨地哀叹道:“夫人……再给陈敖大哥他们几天时间吧,您若是去了,我们哥几个恐怕双腿不保啊。” 李云昭一向说一不二,不容下人悖逆自己的威严,当即冷笑连连,“再不让开,我叫你现在就断腿。” 令英已经完全算是李云昭的人,她看了看李云昭的脸色,犹犹豫豫地从门前慢慢挪开。 “夫人……”齐行苦着脸,眨巴眨巴眼睛,眼下挂了两滴泪。恰在此时,齐连带着一封信来了。 “夫人,侯爷来信。” 李云昭接过信封,干脆地拆开查看,可才看两行字,心蓦然一沉,脸色微变。她手捏紧信纸,没让面前三人看出异样,转身走进内室。 信上口吻依旧温和缱绻,笔迹也依旧苍劲有力,却有一行信息,叫李云昭心头猛跳。 “我需去西南巡查盐铁,此去约莫两月,恐无闲书信,特寄此书,望昭昭切勿牵挂,你我相隔两地,万万彼此珍重,肯求君心似我心,待秋来相见,莫负我约。” 仅仅只是简洁的几行字,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令李云昭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不由自主地心慌起来。 李皎指使汤予荷去萱南长公主的地盘调查盐铁税务,这不就是明目张胆地把他推出去当枪使。 李云昭深知萱南长公主不是好惹的主,她在西南三省势力庞大,拥有着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的关系网。可以说在西南三省,就是她说了算。 这么个危险要命的差事,谁去都是和萱南长公主作对,一旦汤予荷将她激怒,后果不堪设想。 偏偏她跟他要走了这么多人,连陈敖都不在他身边…… 她一时卸了浑身力气,手撑着桌角,颓然坐在椅子上,握着一封信纸慢慢攥紧了,沉痛地闭上眼。 她绝不能再坐以待毙。 见她回到房间许久,令英心细如发,直觉信里可能有什么不好的消息,走到她身边,低声问道:“夫人,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李云昭睁开眼,面色沉着冷肃,将信纸收起来。 她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让令英替她束起发髻,快步走出房门,气势压人地对众人命令道:“出城,进山。” “夫人……”齐行看着她,嘴唇嗫嚅,还欲开口劝阻,被她一个平静的眼神看过去,竟莫名一颤,不敢再开口。 出了城,一路往恒山快马加鞭而去,绕过人烟稀少的村落,直到日暮降临,才真正进了山。 昏沉的天色将山水都归于一处,李云昭抬起头,透过茂密的树冠枝叶,看了看天上的一轮弯月。 第179章 天各一方 越往深处去,树林的覆盖越密集,古树高大参天,将天上倾泻下的最后一点月光也遮去了。林中潮湿阴冷,蕴含着各种腐败的气息,层层枯叶覆盖在地面上,遮去许多潜藏的危险。 陈敖一行人在林中山谷扎营,营帐左右点起火把,夜里有人轮流看守。 李云昭到来的消息,让陈敖惊得从木床上摔下来,囫囵披上衣裳,径直抓起一旁睡得安稳如死狗的赵寅,俩人连滚带爬地出去迎接。 火光照亮了营地一圈,四周的树影仍是黑暗的,陈敖和赵寅走出营帐,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站在火把前,正伸手在火边取暖。 “夫人,这么晚了,山里危险,您怎么来了?”陈敖大惊失色,快步走上去。 李云昭转头看了二人一眼,又朝身后的齐连兄弟俩看去,“你们四个,跟我来。” 到了营帐,厚重的帘子垂下,隔绝了里外的声音。 李云昭没有多说废话,直接开口道:“今日京都来信,侯爷被陛下派去西南巡查盐铁,你们应该知道,西南如今是什么样的境况,长公主一手遮天,侯爷去西南无异于要动长公主的银库,此行定是困难重重,险境环生。” 四人闻言,脸色俱变。 “我不知道他身边剩下的人,能不能保得了他平安——陈敖、赵寅、齐连,你们回他身边去。这里的事情,可早可晚,无所谓紧慢,我可以慢慢寻找,他却只有一条命。” 陈敖面色凝重,却道:“夫人,请恕我等不能从命。” “为何?”李云昭拧眉看向他,目中露出不解之意,语气加重,“你难道以为,我是在跟你说笑吗?” “不……”陈敖摇了摇头,垂下头不去看她,“出发前,侯爷曾经对我们下过死令,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离开夫人身边。我们若将夫人抛下离开,等到了侯爷面前,也是死路一条。” 赵寅沉声附和道:“夫人,只有这一条命令,恕我们不能听从。” 李云昭的视线扫过俩人,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冷声道:“我不想和你们废话,我这里没这么需要你们,这个活我招买几个农夫也能干,齐行留下保护我,你们三个,明早就走。” 陈敖三人沉默无言,不做应答,齐行束手无措,也不敢吱声。 李云昭看了一圈,见他们不为所动,将一封信从怀中取出,狠狠拍在陈敖的胸口上,眼神凌厉,散发出久违的威压寒气,咬牙切齿道。 “孤命尔等——滚。” 次日清晨,陈敖三人带着她写的信,老老实实地滚了。 她说:“若他要治你们的罪,且叫他动一个试试。” 有这一句话,比什么都管用。 在幽静的深山之中,湿气弥漫,阴冷的气息如影随形,无孔不入地往人的衣袍里钻。每到夜里,林子里会出现许多奇怪的兽吟鸟啼,此起彼伏,骇人听闻。 营帐里的木床又冷又硬,李云昭常常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即便勉强入睡,也会被噩梦频频惊扰。 有时,她会梦见汤予荷死了;有时,梦中又会出现烽火连天、硝烟滚滚的战场,尸山血海,惨不忍睹;有时,她甚至会梦到整个世界分崩离析,天塌地陷,所有的人都在浩劫中灰飞烟灭。 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衣衫,她起身在火堆旁枯坐,帐外黑影重重,除了火把的光亮,连一丝月光都看不到。 透过火光,她低头看着腕上从未褪色,依旧鲜艳夺目的红绳。 手指捻着细细地把玩,摩挲。 卖红绳的老板曾说过,这是开过光的,可以驱邪避灾带来好运,也可护佑俩人天长地久,永结同心。 李云昭不信邪,不信佛,可此时,却也祈望这红绳可以给他们带来好运。 她知道,若要踏上那条路,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无论谁死,谁从她身边离开,她都得走下去。 她甚至试想过,若汤予荷死了,她接下去该如何筹谋。 只是想想,就让她浑身发冷。 在火堆旁把衣服烘暖后,她穿上衣裳紧紧合拢,躺在冷硬的床榻上,蜷着被子强逼自己入睡。 清晨,众人收拾妥当,齐行带队,继续往深处探查挖掘。 李云昭顶着一双乌青的眼,拉开厚门帘从帐内出来,令英迎上去,关切问道:“夫人,您没事吧?” “没事,叫王秧王黍过来。” 李云昭睡不好,干脆就不睡了,和王秧兄弟二人研究墓穴方位,跟着队伍在山林密道穿梭,下水爬洞,亲自监工。 直到身体透支,疲惫到极点,每晚回到营帐倒头就睡,负重过度的躯体再容不下噩梦侵扰,她就这么硬生生地适应了山林里的生活。 汤予荷一直没有再送信来,她也没有写信去问。 每一天,她都会捡来一块木头,用刀子雕刻出一朵荷花。帐内堆起的木头荷花一日一日多了起来,她雕刻荷花的技艺也越发精湛,新的一朵会放在桌上,待到明日换新,日复一日,愈发栩栩欲生。 云舒云卷,日夜更迭。 树上的嫩芽长得翠绿浓重,春已过,夏已至。 山里的日子苦寒,少资缺物,众人每日挖石遁地,劳累不堪,灰头土脸,不仅要忍受潮冷,还要抗住毒虫蛇蝎的侵袭。 可看着李云昭事必躬行,即使捱得难受至极,也心服口服,不敢抱怨。 忽有一日,山林更深处传来好消息,王黍带着一支队伍,终于寻到了陵墓入口。 那一天,众人欣喜若狂,几乎流泪。李云昭手握长弓,斜挎着箭筒,带着令英和十几个护卫在林中狩猎,捕获几只野鸡,一头山猪,让众人好好地吃了一顿大餐。 篝火旁,乌泱泱一群人围坐,李云昭正坐上首,坐姿大方雅正,手握着匕首,慢条斯理地切开烤得外焦里嫩的猪腿肉。 她只坐在那里,就高不可攀。 待到宴会散尽,齐行进了营帐,询问她接下来该怎么办,是否启程回京都。 李云昭手中握着一个已经出现荷花形状的木雕,正慢慢的刮削,片刻后,握着手中看了看,低头吹去上边的木屑,将其摆在桌子上。 她垂着眸看木荷,眼底眸光流转,带着难以察觉的温柔。 “齐行。”她忽然轻唤一声。 齐行不明所以,还是回道:“属下在。” 李云昭眉目平静如流水,黝黑的眸子一片冷清,“我只问你,若为你冠主家姓,你是要姓汤,还是——姓李?” 齐行一惊,怔怔地看着她,半晌后才恍惚道:“夫人,属下不明白。” “姓汤,那你只能做行走江湖,位于宅院,姓李,将有一日,则可封侯拜相,居庙堂之高。” 齐行猛地抬头看她,眼中似有震动。 李云昭又道:“我知道他一直要你将这里的进展报给他,但是今天的事情,不准报,告诉他,还没找到。” “……为何?” “一仆不侍二主。”李云昭睨了他一眼,“齐行,我让你选,要跟他现在就回去,跟着我,从此只能听我的话。” 齐行脸色沉下来,浓眉微蹙,看着李云昭质问:“夫人是要我与侯爷决裂吗?” “非也。” 李云昭站起身,“我谋的,是生死与共的大事,你若不忠于我,我不能用你,你自己回去想,想好了再来回我,若不愿意我绝不勉强。” 第180章 韬晦待时 不知何时起,乾州城忽然冒出现一个木商,运来的木头结实又粗大,瞧着是老林里运出来的货,且出售的价格和普通木头一样,凡有兴动土木的人家,都愿意去他家购买。 齐氏很快就成为全乾州最大的木商,但好景不过月余,这个木商卖掉最后一批木材,忽然宣布破产,举家从乾州离开。 是夜,月朗星稀,马车滚轮轧过沾了露水的嫩草,浩浩荡荡的队伍停在山林中,众人安营扎寨,开始休息。 等营帐支起来,围炉点火,煮上热茶,马车上的人才缓缓下来。 玄色披风遮住了她的身形,但远远的看去,众人都知道这是一个姑娘,年轻又有魄力的姑娘。 是他们的主君。 她径直进了营帐,将披风摘下,放在椅背上挂好,令英取了茶杯,倒了热茶送到她的手边。 不多时,齐行领头,带着几人进了帐内。 几人齐声恭敬道:“夫人。” “都坐吧。”李云昭摆手,示意几人落座。 待几人按位置坐好,李云昭喝了一口茶润喉,指着桌上的地图,开口道:“许慎,明日带二十人从琮德城取道,先行探路,占下南延城外的七虎山,就在此处驻扎。这里易守难攻,南可退南境军,北渡天河、过金尧,就能直达京都腹地,就算官府派兵来,往乌连山就能逃脱。这个地方,必须先拿下来。” 许慎面色端肃,不再憔悴颓靡,看起来已经比在豫州时硬朗许多,受伤的那只腿得到治疗,已经痊愈。 他只因与豫州刺史的小儿子发生矛盾,二人打了一架,就被栽赃陷害扣上渎职罪,最后不仅军职被撤,还被其指使的一群混混打断了一条腿。 他想报仇,可家中上有老父母,下有弟妹,为了全家的生计,他不得不忍气吞声。同僚可怜他命运悲惨,暗中安排他在府衙做个小官吏。 李云昭知道他的事情后,替他请大夫治腿,还给了他一大笔钱。 这是施舍,是恩惠。 许慎最初不肯接受,他压抑藏匿的骨气和尊严,疯了一样在李云昭面前爆发。 可她却说,“这些是你的买命钱,许慎,你得跟我走。” 当她提出招他入伙时,他心中有很多顾虑,很多犹豫。但当她问要不要和她走的时候,他思考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迈开了腿。 他深知,自己并不甘心,只做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卒,在无人问津的角落腐朽沉寂。 他要回到战场上,那才是他的归属,无论以什么方式。 许慎点头应是,看着地图上被李云昭标红的几处地方,俨然是要将西南三省包围起来。 还未动乱,她已经开始紧密布防。 “尤听风,你带二十人,去凌河,那里离南境军驻扎地近,是他们拔营离开的必经地,观察他们的动向,一旦有反常,随时来报。” 尤听风道:“明白。” 将事情一一吩咐下去,李云昭才要遣散几人,忽有一个容貌粗犷的大汉拖着一个瘦高的青年,拉开帘子进了帐内。 他将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奄奄一息的青年扔到地上,粗声道:“夫人,我们最近泄露了踪迹,被官府通缉,就是这小子干的好事!”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李云昭富可敌国,最不缺的就是钱。 离开乾州城,李云昭并未回到京都,她一路在各州城辗转,招兵买马,收了各路魑魅魍魉,无论是流民乞丐,还是农户商贩,但凡到她手下,都成了士兵,士兵多起来,便成了军队。原本百来人的队伍,转瞬变成了三千余人。 她隐姓埋名,一路南下,带着队伍在荒无人迹的山林中,操练整军。 准确来说,她手下这群人不是军,而是匪。 这么一大批非正规的匪军,会威胁朝廷安定,一旦被发现行踪,朝廷定会派兵来收剿。 所以她只能带着他们翻山越岭,避开人烟之所,尽管他们小心行事,却还是受到官府通缉追寻。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我是鬼迷心窍,我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我愿意生生世世当牛做马,报答夫人!” 青年不停地磕头求饶,声音惊恐颤抖,额头渗出的鲜血沾在地上,看起来可怜至极。 尤听风闻言,有些阴郁的脸色闪过一丝讥讽,冷嗤道:“生生世世给夫人当牛做马?你他娘真会许愿。” 尤听风也是李云昭从路上招来的。 他本是个行走江湖的独行侠,一向随心所欲,特立独行,仗着有一身好功夫,平日招猫逗狗,惹了不少人,所以仇家遍地。 在不知道被哪个仇家雇的杀手追杀,一刀落下,差点命丧黄泉时,忽然一只箭羽破空而来。 他回头,就看见了一个束发的玉面少女。 他问李云昭为什么要救他,她却露出慈悲的微笑,面若观音菩萨。 “剑使得不错。”她先这么夸了他一句,而后很理所当然地道,“我救了你,现在你的命是我的了,从今以后,跟我走。” 尤听风是个江湖人,江湖人最讲义气,所以他一口就应下了。 但是他永远不会知道,其实他是早已经被盯上了,那一出追杀,不过一场戏。而做戏追杀他的齐行,整日里和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夫人,如何处置?”齐行问道。 李云昭至始至终都没有看那青年一眼,平淡道:“推出去,斩首示众。” 她手底下一个个都不是什么好人良民,所以对待他们,手段必须狠辣果决,杀鸡儆猴,是个好方法。 壮汉得令,抓起青年的后衣领,就往外拖去。 齐行跟出去吩咐道:“带远点,别碍了夫人的眼。” 血光在夜色中溅起,洒在一片绿叶上。 夜色朦胧,星光熠熠。 齐行终于知道,夫人为什么非要差遣陈敖三人离开,又为什么不准他和侯爷通风报信。 陈敖三人跟着侯爷的时间长,一起出生入死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比他难策反多了。 而且她做的这件事情太过危险。侯爷如果知道,是绝不会让她这么做的。 他只希望侯爷永远别知道,若是有一日东窗事发,别说他双腿不保,可能性命堪忧矣。 他折返回主营帐,李云昭坐在原地,拿着一封信在看,见他回来,李云昭将信纸放在桌上,显然是让他看。 但侯爷给夫人的亲笔信,齐行是万万不敢看的。 李云昭道:“侯爷在南延州的差事就快要办完了,过两日我先回去,你留在这里坐镇,把后边的事情安排好再走。” “是。”齐行点头,然后有些犹豫地看她,“夫人……您真的不打算告诉侯爷吗?” 侯爷在南延州巡查盐铁,定然打死也想不到,夫人此时就在南延州两百里之外。 李云昭低头喝了一口茶水,淡淡道:“那你去告诉他吧。” 齐行干笑一声,“属下失言了。” 让他去说,这不是让他自己把脑袋伸进虎头铡里去找死么? 第181章 秋月见 齐行从营帐离开后,令英端了一盆烧热的清水来,帕子浸入热水中,绞干水后递给李云昭擦脸。 热乎乎的巾帕覆在脸上,有一种说不清的舒畅,李云昭仰头闭眼,沉默地感受了一会儿,才将帕子拿开。 她洗了手擦干,转头看着令英,忽然问道:“我变黑了吗?” 令英看向她的脸,摇了摇头,认真道:“夫人的皮肤一直都很白……就像珍珠一样。” 李云昭又问:“瘦了吗?” 令英点点头,老实道:“您瘦了很多。” “去煮碗面条来。”李云昭闻言,当即道,“多切几块肉干进去。” 令英端起水盆又放下,踌躇地看了她一眼,张了张口,劝道:“夫人,才吃过晚饭,且就这几天的时间,您是不可能把前几个月瘦下去的补回来,别再把胃吃坏了。” 李云昭一下被她看穿心事,有些惆怅地揉了揉眉心,叹道:“算了,就这样吧。” 又过两日,将队伍中一干事宜安排好,李云昭给几个将领留下了隐秘的能联系她的方式,便带着令英骑马离开。 一转眼,夏暑已过,秋天来了。 京都城外十里的桃林,桃花早已散尽,树上已结出硕果,透红饱满的桃子垂挂在枝桠上,散发出香甜诱人的味道。 凉亭内,终日有一白衣纤纤的女子坐候着,斜云髻峨峨生花,眉黛青颦,淡妆轻抹,腰间坠着一枚鱼形玉玦,清贵绝尘,远望犹如梨花误入桃林。 这条进京的路上,常见有马车行人经过,路人远远望见,却有看痴了,也有不自量力的,下了马就上去攀谈。 令英带着一把剑,见人上来就拔剑相向,只说一个字:“滚。”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李云昭在亭子里来回踱步,走走停停,站了又坐,坐了又站。渴了吃两个桃子,饿了吃一块干饼,然后又捡了块木头,拿出尖刀慢慢雕刻一朵荷花,每一片花瓣,都细细地削磨光滑。 她想起上次在这里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特意穿了那身月白的锦袍,长身玉立,真真如诗里的那般,当是人间月下仙。 短短四个月不见,竟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远。 等待的滋味是最难熬的,最磨人的,李云昭耐着性子,雕了三四朵荷花,又雕了一朵桃花,静静地坐在原地等。 她想早点见到他。 可眼见日暮降临,天色渐渐朦胧昏暗,晚风也越发清冷,李云昭迟迟没有等到相约的人。 令英点起了灯笼,不算明亮的烛光,将凉亭周围的树影照得张牙舞爪。 “夫人……要不然先回去吧,侯爷可能明日或后日才能到呢?” 李云昭低垂下眼眸,将手中的一朵完整的木桃花随手丢到地上,昏黄的光影环绕在身边,笼罩出淡淡的孤寂落寞。 “算了,回去吧。”她有些失望,站起身拍掉衣裙上的木屑。 这套衣裙,还是为了见他新买的,她精心打扮一番,想予他个好开头,好印象。只可惜他没按约定的时间回来,白白浪费她一番心意。 “夫人,小心台阶。”令英给她照亮地上的路,正欲从小道往下走。 李云昭走了两步,却蓦然停在原地。 “怎么了?”令英疑惑。 李云昭轻轻地嘘了一声,侧耳认真地倾听,心中似有所感。 她道:“你听,马蹄声,很快,很快。”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什么牵动着她的心,告诉她再等等,再等一等。 他会来的。 她抬头眺望远方的来路,一动不动,几乎站成了一块石雕,然后在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中,她看到了朦胧夜色,有人策马疾驰而来,小小的影子渐渐放大,一步一步地接近。 初秋的冷风已经有萧瑟之意,李云昭却不觉得冷,甚至觉得血液有些滚烫,振奋,激动。 宽阔的道路上,一人一马飞驰,玄色的衣袂翻飞,融入黑夜之间。 他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的缓坡上,那座凉亭前,有一盏微弱的灯笼正亮着,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朦胧的白衣人影。 他看不见她的脸,却仿佛能感受到她的目光。 汤予荷策马的速度不减,直到停在小山坡旁,才急急地拉紧缰绳,没等马儿停稳,他已经率先一步翻下马背。 他仰头望去,看见她一袭白衣,握着灯笼站在高处,身姿窈窕纤瘦。 天上一弯清亮的月牙,洒下浅浅的光,慷慨大方的都落在了她身上。 李云昭也低头远远地看他,眨了眨眼,还没迈开脚步,他已经大步流星地冲了上来。 只是一瞬间,没等她反应过来,汤予荷张开双臂,已经用力地将她抱紧了。 手中的灯笼微微轻晃一下,过了好半晌,李云昭才真切地体会到他怀抱里久违的温暖,她有些迟缓的,慢慢伸手环住他的腰身,紧了紧,却丈量到不同往常的尺寸。 她不由地想,他瘦了。 李云昭将额头抵在他的左肩,有些埋怨地闷声道:“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汤予荷将抱得很紧,像是要将她揉进身体一样,可这样仍觉得不够。 他松开她,双手捧着了她的脸轻轻抚摸,剑眉却紧蹙,幽暗不明的眼眸紧紧盯着她,认真仔细地查看,仿佛在辨认真假。 “汤予荷?” 他恍然回过神,低低地“嗯”了一声,喉结微动,回道:“路上出了点事情,耽搁了一会儿。” “你没事吧?”李云昭抓住他的双臂,急切地询问,“受伤了吗?” 往上摸到他的右边肩膀时,她感觉到了不同厚度的布料,他的身体明显一僵,却忍着没吭声。 李云昭收回手,只觉手指间有些湿腻,抬起灯笼一看,却见手指上沾了斑驳血迹。 “汤予荷!” 她眉头一皱,想到他飞奔而来的情形,顿时有些惊心气恼。 汤予荷垂眸,看见她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微红的眼眸泛着水光,涟漪荡漾,看起来又气恼又伤心。 “没事。”他心下微动,伸手用拇指轻蹭她湿润的眼角,声音低哑,“小伤而已,三五天就好了,别生气。” “你少来!”李云昭气不打一处来,将手上的血迹擦到他的衣服上,一边骂着“蠢货”,一边拉着他往道路上走去。 第182章 携手赴家 “昭昭。”汤予荷唤了一声,将她的手指攥紧。 李云昭径直走到马儿的旁边,转头看了他一眼,耐心道:“先回家处理伤口。” “……好。”汤予荷左手托着她送上马背,自己也翻身骑上去,双臂环住她抓住了缰绳,策马往前走去。 见二人离去,躲在道路尽头的陈敖三人,以及隐在树后的令英才探出头来。 从背后远远望去,朦胧月色下,汤予荷一身玄衣的背影几乎将李云昭笼罩,只有手臂旁露出两片白色的长袖,被风吹得微微翻动。 一盏微弱的灯笼在马上摇摇晃晃,几欲被晃得熄灭,汤予荷身上传来丝丝缕缕的血腥味,不算浓重,但也让人心焦不安。 李云昭靠在他的身上,心中有许多话想问,却忽然之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在西南都遇到了什么事情?”她犹豫地开口,又觉得问得太笼统,改口道,“你怎么受伤的?” 马儿行得不快不慢,晚风拂过她鬓边的发丝,扫到了汤予荷的下颌,带来了一丝清香。 他微微低头,在她发间轻嗅,答道:“过天河的时候遇到了几个水匪,不小心被扎了一下。” “水匪?”李云昭略一思索,心中就沉重起来。 究竟是真的水匪,还是萱南长公主派来刺杀汤予荷的刺客? 汤予荷似看出她心中的犹疑,一手握着缰绳,一手牵住了她微凉的手。 “我去了三个月,可西南三省的盐铁税务不过收回来三四成,还有一大半,长公主是绝不愿意放手的。她一手把持西南,各种赋税政令都与朝廷的律令不同,那里的地方官员只知长公主,而不听从朝廷,再这样下去,西南三省迟早有一天和朝廷分裂。” 李云昭低下头,沉默下来。 灵宗在位时,萱南长公主就与其夫乔山镇守西南,打过大大小小不知道多少场战役。她贵为长公主,却从少年时就肩负重任,数年来带兵浴血奋战,若没有她,灵宗在位二十多年的安定,恐怕也难以保持。 她战功赫赫,威名远扬,提一提名号就令人闻风丧胆,在西南积威甚重,百姓们对她感恩戴德,官员对她唯命是从,这也是难免的事情。 从前李云昭从监国一路走到登基称帝,萱南长公主一直全力支持辅佐她,直到她死的时候,姑母也从未有僭越之举。她对姑母的感情,并非“血缘”二字能够概括的。 可往往在党争中,血缘才是最不值钱,最可笑的。 无数血淋淋的教训,让李云昭感到无力窒息,她深深地明白,终有一天,她们会刀剑相向。 不管是她,还是姑母,或者是李皎,谁都不会退出,不会停下。 他们之间,总有人会失败,有人会成功。 李云昭沉默半晌,回握住了他的手,指尖轻轻磨蹭他手掌的薄茧,安抚道:“我知道,先回去再说吧。” 俩人回到侯府时,已是夜深人静,门房打开门见到他们,有些惊讶,“侯爷,夫人?” 汤予荷冲门房道:“夜深了,不要声张。” 门房连忙应声,“是,是。” 携手穿过重重庭院游廊,李云昭手中的灯笼越发昏暗,几乎要熄灭。 夜风带来馨香,花园里的桂花又开了。 熟门熟路地回到松风阁,桥廊下的灯笼明亮,照得池面水光粼粼,桥边清澈的水下,颜色鲜艳的一群锦鲤慢浮缓游,安然静好。 听说二人回来,知春激动不已,带人在准备好热水茶点一应事宜,香炉中的沉水香也点了起来。 在房门外候着的六个侍女齐声道:“恭迎侯爷、夫人。” 知春将泡上的紫芸茶放下,红着眼迎上前行礼,“见过夫人,见过侯爷。” 李云昭扶着汤予荷在梨花木椅上坐下,看了知春一眼,吩咐道:“去取药匣和热水来。” 知春闻言,先是急忙打量了李云昭一眼,见她没事,才转头看向汤予荷,见他脸色有些发白,虚弱地靠在李云昭身上,连忙应声出去。 知春前脚刚出门,汤予荷的手就揽上李云昭的腰,将她拉坐到自己腿上,低头将下颌抵在她的肩膀上。 “别闹。”李云昭抓住他的手臂,有些无奈,“一会儿知春回来看见了,先放开。” “先抱一会儿。”汤予荷声音低沉,不理会她的话,手臂圈紧了,像铁栏一样将她禁锢在怀里。 李云昭瞥了他一眼,疑问道:“肩膀不疼了?” 就走回松风阁的这么一段路,他一边往她身上靠,一边可怜地喊着肩膀疼,非要她给他扶回来。 汤予荷垂眸瞧着她细白的后颈,眨了眨眼,从善如流道:“疼,怎么不疼,所以你乖乖待一会儿,别乱动。” 李云昭:“……” 知春带着两个侍女将热水、帕子和药匣子送进来,一进门就看见俩人搂搂抱抱,只粗略地看了一眼,三人快速垂下头,将东西放下后,见李云昭没有吩咐,麻溜地转身出门。 “好了。”安静地在他怀中坐了一会,李云昭拍了拍他的手臂,“先包扎。” 汤予荷不依她,“不急,再一会儿就好。” 李云昭转过头,唇瓣贴近他的唇,却轻轻略过,呼吸间带着芝兰幽香,在他脸颊旁柔声道:“听话。” 下一刻,环在她腰间的手慢慢松开。 她得以从他怀中离开,将巾帕放进热水中浸湿,吩咐道:“把衣服脱了。” 汤予荷动了动,拧着眉“嘶”了一声,可怜道:“手疼。” 李云昭拧帕子的手一顿,转头瞥了他一眼,眼中带着了然于心的笑意。 “哦……然后呢?” 汤予荷看着她,一脸正色地拜托道:“帮我脱。” 李云昭放下湿帕子,走到他面前,他就借坡下驴地站起身,微微张开双手。 她叹了叹气,低头解开他腰间束着的蹀躞带,连同上边佩戴的匕首和其他物什,一起放在桌上。 将他身上的玄色外衫剥去,就看见肩膀上的伤口渗血,将白色的中衣浸了一片红色。 最后的中衣扯去,只见伤口处缠了几圈绷带,染着的血色鲜红,显然是刚渗出来的。 李云昭一边将绑带揭掉,一边叹息道:“既受伤了,写封信回来我自然就知道,急什么?” “不想失约。”汤予荷看着她低垂的脸,停顿一下,补充道,“想早点见你。” 李云昭没说话,将他按在椅子上,将巾帕拧干水,轻轻擦拭伤口旁边的血渍。她弯着腰,垂下长睫,仔细看他的伤口。 是箭伤,好在箭头进得不算深,没有伤到骨头。 擦干净伤口周围的污血,李云昭移开目光,眼神一掠,蓦然看见他腰上和手臂上,多出了两道结痂的伤疤。 “怎么回事?”她蹙起眉,“陈敖他们没在你身边吗,怎么受这么多伤?” 第183章 心归处 “你都说出那样的狠话,逼他们到我身边来,他们怎么会不在。”汤予荷抬头看着她,哂笑一声,若无其事道,“他们几个也没好到哪里去。” 李云昭咬了咬唇,“都是长公主的手笔?” “自然是她。” 汤予荷没有因为那是她姑母而言辞委婉,坦然道:“什么土匪贼寇层出不穷,但在那里想要我的命,除了她还能有谁?” 李云昭叹了一口气,“陛下倒是会算计,让你们两家鹬蚌相争,这样一来,他的盐铁税也收回来了,你和长公主视彼此为敌,绝不可能站在同一个阵营,真是一箭双雕,渔翁得利。” 她拿过药匣子打开,取出药瓶,小心将金疮药均匀洒在伤口处,然后低头吹了吹气,把药粉送进血肉深处。 “左右还是因为兵权。”汤予荷面不改色,沉吟一声,“不过,我这一趟,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 李云昭疑惑地抬头看他,“什么?” “你知道,陵州军和南境军虽一南一北,但也绝不是江水不犯井水,两军彼此制衡,双方一直都有在对方营中安插眼线,南境军里有父亲早年安排的人,一直潜伏得很好,我已经见过了。” “你确定那些人没有被策反吗?会不会暴露你?”李云昭轻抬起他的胳膊,拿出绷带穿过他腋下,一圈一圈缠上。 “暴露也无妨,反正我本来就已经把长公主得罪了。”汤予荷望着她认真的样子,见她长长的眼睫低垂,眼角画得微微上扬,腮边的胭脂淡淡,唇上似涂了口脂,红润有光泽。 耳垂下的白玉连叶耳坠轻晃,散发莹莹的柔光。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移动,落在她的脖颈,又顺着移到她的领口。 “在京都,她应不敢随意动手。”李云昭将绷带尾巴固定好,系上了一个蝴蝶结。她做完一切,洗净手,转身进入内室,拿出他一件白色中衣来。 汤予荷微愣了一下,才想起来继续道:“父亲练兵的能力非同一般,忠于他的属下少有背叛的。” 李云昭点点头,嗯了一声,顺手帮他将衣服穿上。 汤予荷嘴唇翕合一下,本想说“不必穿了,反正都是要脱的”,但想了想,又把话咽了回去。 久别相见,还是要矜持一点。 将他的伤口处理好,李云昭叫人进来收拾东西,坐在旁边倒了杯茶,低头饮尽。 “饿了吗?”她放下茶杯问道。 汤予荷迟疑一下,点头道:“赶了一天的路,确实饿了。” “那我叫厨房煮两碗面。”李云昭说着,起身出去吩咐下人,顺便去净房沐浴更衣。 等她沐浴出来,两碗香气四溢的鲜汤肉沫面条已经送来,汤予荷却没有先吃,而是一直等她回来。 他倒是好风度,李云昭就不一样了,她饿了就得吃,一向等不了人的。 这些日子在山野林中,虽然也能吃上热乎的汤面,但外头厨子做的和府里做的终究不是一个档次,此时光闻着味道,就已经让人垂涎三尺。 她披了件外衣,坐在桌前,埋头认真吃面。 吃饭时,俩人是不大说话的,姿态举止从容不迫,打眼一瞧,就知道是锦衣玉食堆砌出来的贵气。 一碗面条连汤带水吃光,填了饱肚,李云昭才拿着手帕擦了擦嘴,汤予荷也放下筷子,抿了一口茶,问道:“你这段日子在乾州怎么样?都遇到什么事情了?” “挺好的,没什么事情。”李云昭端着茶杯,踱步移到软榻坐下,“你不是都知道吗,何苦又问我一遍?” 汤予荷闻言,面露幽怨,“齐行写的是齐行的,你的事自然应该你来说……还有,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他走到李云昭身边坐下,狭长深邃的桃花眼紧盯着她的双眸。 李云昭愣了一下,眉眼一弯,笑嘻嘻道:“我知道你一定很忙,很辛苦,那不是怕扰乱你吗?再说了,你不是也没给我写么?” 看着她开开合合的唇,汤予荷心中微动,低声问道,“那你不想我吗?” 李云昭与他四目相对,神魂霎时跌进他如深潭的眼眸,像是被迷了眼,眼睫轻颤一下。 她嘴唇嗫嚅一下,还未张口,他已经俯身吻来,噙住她的唇瓣缓缓磨蹭舔吮,动作间,颇有些克制的温柔。 他一手箍住她的腰,一手扣住她后脑勺,将她往自己怀里抱,越吻越深。 “嗯——”李云昭有些招架不住,轻咬他的唇角,等他停下来,仰头轻喘了一下。 她提醒道:“轻点,别把伤口绷开了。” “昭昭……”汤予荷抱紧她,薄唇贴着她皎洁的脸颊,一下接一下地亲吻,“我很想你,每一天。” 李云昭伸出手,抚上他消瘦的脸颊,声音很轻地呢喃。 “我也……很想你。” 她的心绪一向内敛,不大外露,也很少向他表达喜爱和依恋,大多数时候,都是汤予荷在向她剖心展示。 她明白他的爱有多厚重,他却只能通过观察她的行为举止,去揣测她的内心,猜想自己有多少分量,有多重要。 汤予荷一顿,紧紧地望着她,“真的吗?” 李云昭低头,一口咬在他下颌上,牙齿轻扯一下又松开,手臂圈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卸下所有戒备,软和地缩在他怀中。 她答:“真的。” 四个月里,她刻了一百朵荷花,夜里独自躺在冰冷坚硬的床板时,常常思念他的怀抱。 一双大掌从后她后腰抚过,围着她的腰肢握住,向上一寸一寸攀升,而后又顺着她的脊背摸了摸。 “瘦了。”他嗓音低沉,笃定道,“你过得不好。” “我有钱啊,”李云昭笑了,眉眼张扬,下巴蹭着他的肩窝,语气有些得意,“你根本想象不到,我有多富裕。” 不过区区几斤肉,换那么一大笔财宝,简直不要太值得了。 汤予荷笑笑,低头啄吻她的脸颊,去寻她的唇,轻叹道:“娘子发达了,可不要抛弃我这个糟糠之夫。” 第184章 轩窗内 房内烛火明亮,能让他们看清彼此的眼中,有流光溢彩的火焰,期待中掺杂迫切需要安抚的躁动。 “不会。”李云昭干脆地回应,直起身子去迎合他贴上的唇,双臂重新缠上他的脖子。 汤予荷心中慰然,像空荡的山洞,有温暖的泉水源源不断从地下涌出,很快就将干涸的心田都灌满了。 他抱紧她,勾着她的唇舌激烈角逐,凶狠地将她亲得眼中沁水,泪光盈盈。 “汤予荷……”李云昭气喘不匀,雾蒙蒙的眼在望他,似控诉他的野蛮。 待松开她的唇,汤予荷却未得满足,有些遗憾不曾尝到她唇上的樱红口脂,懊恼早该先亲一口。 他紧箍住她的腰肢,往自己怀里按了按,李云昭轻哼一声,脸颊慢慢升腾一抹红晕,瞬间便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精壮紧实的胸腹,像剑柄似的硬得硌人。 紧贴的肌肤炙热,隔着轻薄的衣裳,传递到彼此身上。 眼前垂珠的白玉耳坠轻轻晃荡,汤予荷低头衔住那冰凉的珠子,向上咬住她微红的耳垂,轻轻舔舐。 “可以吗?”他嗓音沙哑。 他的声音和温热的呼吸,飘飘荡荡地穿进耳道,李云昭整只耳朵都烫了起来,红得几乎滴血。 “那你,求求我。” 李云昭是个坏心眼的人,她从小就喜欢这么挑逗他,玩弄他,甚至欺压他。 放在年少时,让汤予荷回应这样的话,只怕要羞愤得触柱而亡。 但他已不是少年,没有那副高傲的心性,所有骨气都已在失去她的那两年,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消失殆尽。 这对他来说易如反掌,所以他很从容地摆出委曲求全的模样,哑声道:“求求你,帮我。” “怎么帮你?”李云昭按住他的手臂,不准他偷偷摸摸地蹭自己,“你不准动。” 汤予荷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往自己胸腹下触去,眼中带着汹涌的情欲,“像这样——” 正室的轩窗微微敞开,露出一条缝隙,冷风时不时吹进室内,透过珠帘,却吹不散弥漫的潮湿闷热的气息。 软榻上传来窸窣响动,汤予荷半靠在榻背上,眉头微蹙,俊美的脸上泛着微红,气息隐忍压抑,汗珠沾湿了鬓边的发丝。 他望着身上的人,手掌抚上她的腰肢,低声道:“重点也无妨,我受得住。” 李云昭低着头,手撑在他腹部,尽力躲开他结痂的伤疤,细碎的低吟堵在喉咙里,挤着似地慢慢泄出,应不出话。 她的长发散落搭在雪白的肩头,银丝交织的肚兜细带已经散开,欲掉不掉,刚好隐隐约约遮去胸前风光,汗水将几缕发丝黏在她的脖颈上,整个人看起来混乱不堪,如遭情潮洪水席卷了一般。 汤予荷服从她的命令,躺着一动不能动,没忍住将手往上寻摸,抚着细腻润玉的肌肤,看得眼热,凸显的喉结微微滚动。 将腰间的手拍掉,李云昭最终伏倒在他胸膛上,张着唇喘息。 看着她发髻上的金簪摇摇欲坠,在烛光中有些晃眼,汤予荷伸出手,将簪子取下扔到一旁,她满头长发忽而如瀑布飞泻,全部披散在背脊后。 “几更了?”李云昭问道。 “不知道。”见她累了,汤予荷干脆利落地搂着她翻身过去,反客为主,“但是……天还没亮。” 天地反转,顺序颠倒。 与方才细微的声响不同,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愈发激烈,如阵前的鼓声,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紧挨着软榻侧边的小方桌微微震动,带得桌上细柳瓶摇晃,瓶中插着的翠叶金枝在烛光中影影绰绰。 眼前光影明明灭灭,被重复遮住移开,上方有几缕青丝长长垂下,来回扫在李云昭的脸颊上。 良久后,汤予荷跪坐在榻上,卷着手边的柔软白衫,慢慢替她擦脸上的汗湿,长指撩开她鬓边的发丝,在她额间印下一个吻。 “昭昭,歇一会儿。” “嗯……”李云昭有些疲倦地仰靠软枕,眼神向旁边桌上的茶壶看,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懒懒道,“渴了。” 汤予荷会意,起身去将茶杯和茶壶一起提过来,倒了半杯送到她嘴边,李云昭仰着头,就着他的手喝了。 凉透的茶水咽下,浇散了体内一丝潮热躁意,她微合着眼,像是失神又像认真地盯着眼前人的脸。 汤予荷自己喝了杯茶,将杯子放在一旁,犹豫再三,开口道:“昭昭,我想和你商量个事情。” 李云昭眨了眨眼,戏谑道,“这么卖力就是为了和我谈条件?有事就说吧,我还能不依着你?” 这话倒是混账,且挑衅意味十足。 汤予荷一挑眉,笑容晏晏,手掌在她腰侧摩挲,没有绕弯子,直接开口道:“给我一笔钱。” “嗯,多少?”李云昭伸手勾住他的乌发,往自己食指上缠绕,豪气冲天。 汤予荷道:“六十万两。” 李云昭手一顿,扯了扯他的发,眼神微变,盯着他的脸问:“狮子大开口啊,拿去做什么?” 汤予荷握住她的手,手指从她指缝间穿过,与她十指紧扣。 俩人相贴的手腕上,红绳相映在一起,红得夺目璀璨。 “我在西南的时候查了一下,南境军表面上是十三万,南延长公主府实则私底下培养了两万的私军,所以我想……” 李云昭瞬间就明白他的意思,眼瞳一震,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睑。 “再有,今年的税银比去年少了许多,军费也有所裁减,户部批不下银子,朝中有几个老东西提议撤军屯田,开口就要动陵州军三万兵马,不过陛下忌惮南境军,并未批准这个提议。” 汤予荷一边说,一边扯了旁边搅乱的衣袍,展开给她盖在身上。 “他们在明,我们在暗,需要早做防备应对,将来若是真的打起来,拼的是真刀真枪,少一兵一卒,都是致命。” 李云昭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跟自己想到一处去,只是她瞒着他做了那么多,他如此坦荡,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抿了抿唇,为难的“啊”了一声,含糊道:“行,不过得等一阵子,那批财宝我还没处理好。” 第185章 长夜深深 “真爽快。”汤予荷展眉一笑,目光温柔,抓着她的手在自己脸颊上蹭了蹭,讨好道,“上次那身月白色的衣裳破了,你给我做一身好不好?” 李云昭趁势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忍俊不禁道:“怎么,冠武侯家大业大,还少一身做衣裳的钱不成?也不怕传出去叫人笑话。” “你给的不一样。”汤予荷就那么望着她,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满怀期待,“你给不给我?” 又是一副狐狸装乖的样子。 李云昭喜欢极他这副模样,别说给他买一身衣裳,就是他说要天上的星星,她都得合计合计,怎么飞上天去才好。 她眉眼弯弯,抱着他的脸,笑道:“给给给,要多少身都行。” 话音刚落,汤予荷手臂勾住她腿弯,一把将她从软榻上抱起来。 李云昭惊呼一声,下意识揽住他的脖颈,一不小心触到肩膀包扎绷带的伤处,急忙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汤予荷充耳不闻,双臂将她牢牢抱紧,径直往内室走去。 “你这是做什么,等等……” 李云昭本以为他要抱自己去沐浴了,却见他大步往里走,一时有些惊讶,口不择言道:“你还伤着呢,别勉强。” “不勉强,琐事说完了,办点正事。”汤予荷笑意森森,大步流星地绕过屏风,将她放躺在柔软宽大的床榻上,欺身而上。 他思念她,渴求她,想要填充弥补分别时内心的空缺,不顾一切的,激烈的深深纠缠,直到骨血相融,不再分离。 床帐内的身影起伏交缠,喧嚣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呜咽,甚至夹杂轻微地啜泣声。 窗外的景色浮现朦胧的晨曦,东方的屋瓦上,渐渐升起鱼肚白。 李云昭张着嘴唇喘息,茫茫然地仰躺着,满脸绡透,泪痕如许,烛火照在她的脸上,映出靡乱之意。 她有些不知自己是处于极乐还是地狱,只觉魂飞魄散,脑子一片空白。 一只手抚过她的脸颊,指尖揩去她眼角落下的泪,他神色痴迷,轻叹一声,低头餍足地吻了吻她的唇。像一只狡猾的狐狸,拥吻着自己抵死守护的一朵花。 汤予荷靠在她耳边,低声呼唤她的名字:“李云昭。” 每当他叫她的名字时,都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仿佛一下子脱离了旖旎的温情,变得郑重其事,或者带着情绪上的剧烈变化;又仿佛想叫她清醒明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要将她连人带魂,完全拽入牢笼深潭一般。 不像“昭昭”二字那样亲密缱绻,却藏着更多更多复杂的情感。 李云昭疲累得连动一只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眼珠子转动一下,朝他看了一眼。汤予荷眼神温柔,手指一点一点描摹她的眉眼,嗓音温柔,“将来,我们也要个孩子吧。” 他平静地问出这个问题,内心却颇为忐忑,等着她的回答。 她愿意吗?汤予荷不知道她的意愿,只是在目前看来,她并没有这个打算。 李云昭垂下眼睫,眨了眨眼,敷衍道:“以后再说吧。” 汤予荷没再问,抱她去沐浴清洗。天色微熹,下人已经开始在庭院中走动做事,汤予荷没好意思叫人进来收拾,自己囫囵收拾一番,才搂着李云昭入睡。 初秋天气微凉,还不算冷,李云昭被汤予荷的体温闷得受不了,用手指头抵住他胸口,无情推了推,迷迷糊糊地抱怨道:“你太热了,别贴着我。” 汤予荷将薄被盖在她身上,往旁边挪了挪,语气幽怨,“这会儿嫌我热了?” 松风阁的下人历来有眼见力,看俩人迟迟不起,也不敢上前打扰。听说汤予荷回来,二老爷汤合下朝后让小厮来了一趟,本想请他去荣熙堂议事,得知他尚在休息,也只能干等着。 一直到傍晚日落,李云昭方才缓缓醒来,一睁眼,却未见到汤予荷的身影。 没等她开口问,知春就先解释道:“侯爷刚起来,二老爷那边就派人来请去议事了。” 李云昭点点头,问道:“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知春拿出一本装订粗糙的册子,一边翻看着,一边逐一汇报。她所记的大多是生意上的事情,还有钱庄开设后的最新状况,另外李清来寻了李云昭两三回,一直见不到人,埋怨她将烂摊子扔给自己就跑没影了。 正事禀报完毕,知春想了想,又道:“永元郡主的婚事不是还没定下来嘛,前阵子,到处传萱南长公主看中了新晋状元郎卓靖,陛下似有意赐婚,还让颜德妃办宴会给俩人相看,后来不知怎么了,郡主却不乐意了,在宴会上,逼卓靖当众下河去取掉落的风筝。”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李云昭的神情,顿了一下才继续道:“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卓靖下河取了风筝,摇船上岸的时候,永元郡主竟将他一脚踹下河,让他丢了好大的脸。此事之后,陛下和长公主脸上都不好看,这门亲事也就不了了之。” 好好一个状元郎,当众被这么羞辱,恐怕要生出心理阴影了。 见知春将所有事情记得仔细,站在一旁的令英不禁笑着调侃道:“干得不错嘛,看来自己一个人,倒是做得更好了?” “那是!”知春一脸骄傲,拍拍胸脯道,“夫人吩咐把所有事情记下,一桩一件,我可都记得好好的。” 李云昭正低头翻看这几月的账簿,转头看了她一眼,含笑夸赞道:“是做得不错。” 知春嘻嘻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也没有啦,都是些琐事。” 令英一挑眉,满脸意外,“哟,还谦虚上了,可真难得。” “关你什么事情?”知春瞪了她一眼,嗔骂道,“就你管的最多。” 俩人在旁边笑闹起来,李云昭也不管,拿出信纸,在纸上写下“明日未时三刻,望铭轩见”,将纸折好放在桌上。 “派人送给永元郡主。” 她没指明让俩人谁去办,知春见状,抢着表现,连忙道:“我去,我熟!” 待知春离开之后,李云昭问令英:“七虎山有消息传来吗?” 令英摇头:“还没有。” 李云昭思索良久,摆手道:“这件事情先不要向任何人透露。” 这个“任何人”用脚指头想想,就知道是侯爷,令英虽然有所疑虑,但她为人稳重,只当夫人另有安排,并不疑问。 第186章 玉叶纤纤 萱南长公主府。 郡主的院落华丽大气,进了屋子,地面铺满了团花牡丹的祥瑞图案的绒毯,走上去仿佛踩在云朵之上,柔软而舒适。屋内各式各样的珍宝摆件,随便一样就是价值千金的珍品,无不散发奢华尊贵的气息。 十几个侍女站候在门廊下,全部低垂着头,一动不动,战战兢兢。 屋子里隐约传来长公主的声音。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让你自己选夫婿,你一选就是两三年,而今说看不动了,娘亲替你选,你又不肯要。我问你,卓靖有什么不好?” 长公主李观翎正坐在首位,微蹙着眉,看着身旁的女儿,有些恨铁不成钢。 她不选卓靖也就罢了,找个理由退拒就行,偏偏在宴会上当众那么一闹,简直是把自己的后路堵死了。 卓靖是云州世家子弟,门户不算低,还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可连他在郡主面前都是这样的待遇,满京都皆知郡主嚣张跋扈,谁家儿郎还敢上门提亲? 只怕站到她面前,都要鼓足一番勇气。 李清坐在下座,手中搅弄着轻丝薄绢的手帕,撇嘴道:“我就是看他不顺眼!都说那姓卓的长得有多好,多丰神俊朗,我看也不过如此,歪头歪脑、贼眉鼠眼的。仗着自己会几句诗文,就在我面前摆弄,什么流水知音,愿得真心人,搞得文绉绉的来嘲我不会作诗呢!” 她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 李观翎叹息一声,很是无奈。 她掌军多年,在任何事情上都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唯独对这个女儿一点办法都没有。 因着是唯一的骨肉,打小就溺爱备至,娇宠万分,十九年来不曾让她有一丝不如意,自然而然,这骄矜跋扈的性子也就养出来了。 她唯独听一个人的话,只是那人已经不在人世,没人镇得住她。 李观翎伸出手,指尖戳了戳李清的额头,“这个也不好,那个也不行,再拖成老姑娘了!你但凡说个人名出来,娘亲还能不替你办成吗?” 李清哎呀一声,坐到母亲的身边,抱着她的胳膊撒娇道:“嫁人有什么用,都是麻烦琐事,我一辈子在家里陪着娘亲不好吗?反正娘亲不会让我吃苦的,对吧?” “……”李观翎面露怅然,沉默片刻,问道,“若我不在了呢?你怎么办,往后谁替你撑腰?你不要告诉我,你要青灯古佛相伴,就你这性子,能坐得住?” “我可没这么说。”李清哼了一声,“以后的事情自然以后说,再说了,娘亲怎知就没人护着我?” 李观翎心思敏觉,眼神一凛,打量了李清一眼,疑惑不解:“谁能护着你?” “将来的事情谁知道。”李清眼珠一转,笑盈盈道,“娘亲,且放宽心啦,各人自有各人的造化,姻缘这种事情,急也急不得,万一选错了人,那才是孽障呢!” “你啊你!”李观翎无奈至极。 半晌后,长公主离开,侍女灵儿从廊外走进房间,捧着信纸折成的一个纸鹤,恭谨地呈到李清面前。 “郡主,这是云老板送来的信。” 李清眼前一亮,将纸鹤拿起来小心展开,扫了信纸一眼,唇边荡漾起一个微笑。 次日未时刚到,李清就已经高高兴兴地出门,坐上马车往望铭轩而去。 长公主府的彭管事站在门后,远远地目送马车渐行渐远,转头派了三五护卫跟上。 天晴日烈,阳光正盛。 李清才下了马车,立即有两个侍女上前举扇撑伞,替她遮去日光的照晒。 一袭水色的绡薄衫,衬得她身姿娉婷袅娜,如风似柳,然则看见她的脸,望铭轩大堂中的客人却无人再敢多看一眼。 陈掌柜迎上前去,还没张口,李清就懒懒地摆手,语调高傲,“我和你们云老板有约,她来了没有?” 陈掌柜忙回道:“还没有,郡主请楼上稍候片刻,小的立即派人去请东家。” “不必,还没到时间,我等一会就行。”大堂有些嘈杂,李清有些不喜,蹙起眉,径直往楼上走去。 过了半刻钟的时间,一架马车在门口停下,陈掌柜一看,立即迎出门去,满脸喜色地等着马车上的人下车。 “夫人。” 李云昭下了马车,笑问道:“陈掌柜,这几个月可还好?” 陈掌柜侧身,请她和知春进门,一边走,一边禀道:“谢夫人关心,一切皆好,从奉姑来的几位掌柜都按照您的吩咐安排,已经各就各位。” 李云昭点头,往楼上走去。 陈掌柜紧接着道:“永元郡主已经在来了,正在楼上雅间等候夫人。” 到了雅间,推门便看见李清懒洋洋地倚坐在椅子上,左右两个侍女手持团扇,轻轻地为她扇风,桌上已经摆上瓜果点心,又有一名侍女专门替她剥葡萄,喂到她嘴边。 “见过郡主。”李云昭露出一个微笑,朝李清行礼作揖。 李清一看见她,立即敛了眉目,坐直身子,朝身旁的侍女摆手道:“你们都出去候着。” “是。”四个侍女垂眸顺目,退步从雅间离去,顺带将门给关上了。 房中无人,李清连忙从座上起身,一改高高在上的姿态,笑吟吟地走到李云昭面前,娇嗔道:“做什么去了?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回来。” “不是告诉你我去谈生意了吗?” 李云昭瞥了她一眼,走到位置坐下,伸手捋顺衣摆,语气悠悠,“一回来就听说了你干的好事,人家好歹也是御选的状元郎,你当众给他难堪,这不是在打陛下的脸吗?” 一双纤纤素手,肤若凝脂,叠金戴玉,她十分自然地取杯倒茶,递到李云昭面前。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陛下的脸又没少挨打。”李清不以为然,丝毫没放在心上。 李云昭接过茶杯,浅呷一口,摇头道:“你啊,真是不懂其中的利害。” 李清一拧眉,“什么利害,弯弯绕绕的我看不懂,反正我又不喜欢他,干脆直接当众断了来往得干净,省得之后再纠缠不清。我可不想跟一个讨厌的人,勉勉强强地住在一个屋檐下共度一生。” 听她这样说,李云昭愣了一下,不免赞同地点头,“嗯……说的也是个道理。” 李清生来高贵,有那么一个强悍的母亲能替她遮风挡雨,自小就没什么烦恼。什么婚姻大事,也不必按普通人家的各种桎梏去考量,只需要考虑一个问题,就是她喜不喜欢,高不高兴罢了。 “我自是不像姐姐,”李清幽幽叹了一口气,瞧着她揶揄道,“能有个少年知心的情郎。若有个男人像汤侯待姐姐一样,一心一意地待我,我也不必挑来挑去了。” 第187章 心事非非 听她扯到自己身上,李云昭低眉笑了笑,只是举起茶杯饮了一口,不做应答。 她和汤予荷之间,并非一言两语能够说清的。 聊过钱庄的一应事宜,陈掌柜正好带人呈上美酒佳肴。 姐妹俩好不容易相见,李清颇有些兴奋,一直说个不停。 从春猎时,颜德妃在壁云山如何大杀四方,说到李皎的后宫现状,毓妃冯明月执掌中馈,李皎似乎有意补偿这个结发妻子,想将她立为继后。不过传闻颜德妃已经有了身孕,将皇后之位押注在她身上的权贵也不在少数。只一点能笃定,将来的皇后一定会在那俩人之间产生。 说完这些,李清又好一番吐槽,逮着卓靖骂了半天,什么“土包子、乡巴佬、书呆子、大头泥俑”胡乱骂了一通。 李云昭松散闲适地半靠在椅背上,一手支着下巴,一手举着酒杯,眉眼含笑,静静地看着她喋喋不休。 李清骂完,却觑着李云昭的脸色,小心问道:“我做的很过分吗?” “怎么会?”李云昭耸了耸肩,哂笑道,“怎么还自我反思起来了,这不是你的风格啊。” 李清转身坐到窗边,手指推开窗户的一条缝隙,让微红的夕阳落进房间里,清丽的面容在光晕下熠熠发光,像一尊忧愁的石像,倚着窗,惆怅道,“姐姐,你说,人如果能一直在年少该多好?” 少年时,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无忧无虑,最快乐的姑娘。 那时,她父亲还没有战死,整个乔国皇室,所有人都将她视为珍宝。父母亲爱她,皇祖母爱她,舅舅爱她,姐姐也爱她,身边所有人都会护着她,宠着她,她是那样美满而幸福。 而如今,那样的美好已经离她远去。 很多事情,她并不是不懂,不是看不明白,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 她知道娘亲一直不服李皎,她知道府中的银钱来路不正,那几个脸熟的大臣、将帅、军师幕僚经常出入公主府,虽然他们同娘亲密谈的话,她从来都听不到。可她知道娘亲的志向和野心。 那样的眼神,她曾在李云昭的眼睛里看到过,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 “又说胡话了。”李云昭偏头看她,仰头斜靠椅背,举杯将夕阳接满,微微晃荡酒杯里映着的一片红霞。 她摇头笑叹:“世上少年不断,断无人终年少。” 不知过了多久。李清仰头饮尽一杯,眼中泛起些朦胧醉意,案上的酒盏杯碟乱放,将杯子放下时,摔掉两个杯盏,咕噜噜地滚落在地上。 她趴在了桌上,双颊已泛红,口中胡乱嚷嚷起来。 “李云昭……” 李云昭瞥了她一眼,看她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懒得和她计较。 李清闷声道:“我觉得,我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这是为何?”李云昭走到她旁边坐下,怕她将桌上的酒壶碰倒湿了衣裳,将她从桌上扶起,温声道,“说来我听听。” “我……”李清抬头看着她,眨了眨眼,长叹一口气,失魂落魄地叙述道,“从前年少无知,我也曾喜欢过一个人,只是……我们绝无可能。” “不知那人是谁,让堂堂郡主娘娘也望而不可及,岂是天仙下凡不成?” “不能说,这是个秘密。”李清摇头道,“我不说。” 李云昭一挑眉,“连我都不能说?” 李清苦笑,“就是因为是你,才不能说。” 此话一出,李云昭顿时来了兴致,追问道:“这人我也认识?” 李清一顿,垂下眼眸,长睫遮住眼中的情绪,迟迟没吭声,一副拒绝回答的样子。 李云昭笑捏她的脸颊,亲昵道:“到底是什么好人,叫清儿这样牵肠挂肚,说出来,好让姐姐替你出出主意。” “不是,没有,不说。”李清使劲摇头,打定主意不松口。 从第一眼,第一刻开始,她就知道,这份不明不白的喜欢只能按耐在心中,慢慢消化,待它慢慢褪去。绝无前进的一丝一点的可能。 她的人生许多时候都是如意的,唯独那一件不如意的事情,是任她如何努力,也无法得到的。 李清五岁第一次见到他的第一眼时,就觉得他是那样的奇怪,不同于世间凡人。 十岁见到他第二眼,即使只是匆匆一瞥,但他给她的感觉依旧那么奇特和陌生,总像融入不了世间天外人,身上带着古怪而疏离的气息,让人难以捉摸,却莫名心生好感。 乃至十四岁时,她父亲战死沙场,她随母亲上山入庙立牌祭拜,因为悲伤难忍又怕哭起来惊扰母亲,便独自跑到后山哭泣,却不小心掉入坑洞。 在漆黑寒冷的夜里,那人提灯寻月,将她救出来。那个晚上,他坐在她的旁边,仰头望着清冷的月光,漫不经心地安慰了她许多话。 他不像白日接见香客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疏远又礼貌,像是卸下伪装,用很平淡和缓的语气,与她说了一番悖逆的话。 他说:“ 人死了是这一次死了,而不是只会死这一次,生命是流动不止的……不过,我最近看了一本禁书,书里说,人、魂,其实是可以重合复活的,如果你想复活你父亲,倒是可以试试,只不过要付出的代价,兴许是你不能承受的。” 她当时听完,心中骇然,忍不住追问他是不是真的,她需要怎么做,应该如何实施。 他哈哈大笑,却大叹她愚蠢,这种鬼话也相信。 那似乎是他开的第一个玩笑,那样爽朗地大笑着,眼睛是弯弯的,明亮如昼,像是一颗脱离世间的玉石,终于沾染上一丝人烟气息。 那么奇怪的人,那么奇怪的笑,让人见一眼难忘。 十六岁的时候,她常常梦见他。 他站在高高的山顶,身后藏着光怪陆离的佛光,脸上带着厌厌的沉稳和笑意,像是一尊被迫入世还俗的金佛,又像被囚困在庙宇的风流浪子。这个偌大的万千世界,与他并不大相关,大安国寺,已经是他生命的所有景色。 李清觉得他可怜,可怜极了。借着去祭拜父亲的由头,她常常上山去。她学着李云昭,给他带酒肉瓜果,甚至很多志怪书籍。 他对她,倒是比对其他人和蔼许多,但仅限于四下无人的时候,他才会稍微露出一丝真面目。 但只是对小辈的关切,又或因李云昭的缘故,而对她多亲近一分,是能多说几句话的缘分,仅此而已。 李清独自将这个心思埋藏多年,不敢与人透露半分,因为那是不被允许,不被接受的。 世间所有男儿千颜千色,说不上谁很好,谁不好。按着她的身份地位,没道理寻不到一个好儿郎,只是她心里头期望想要的,是永远也得不到的那个。 周郎也好,李郎也罢,多少意气风发的世家子弟,魅力无极的将相王侯,她看了一个又一个,心藏着手握佛珠的凡尘俗世之外。漫无目的、东挑西选地择婿两三年,或许因为不情愿,又或者不甘心,所以谁都不肯选。 面对李云昭,李清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但又说不出一个字。 她的心事太过荒唐,太过令人堪忧。 可他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即使她没说出口的话,他也能察觉到。 那支签文——是他给予她的警告。 君宜自重,不可痴心绝对。 当时念出那段解意时,在场众多人,没有人听懂,只有她自己知道,笑吟吟的时候,心里窒息得喘不过气。 第188章 暗潮涌动 天色已晚,马车回到萱南长公主府,李清脚步轻浮,走得摇摇晃晃,几个侍女七手八脚地把她送回院落。 远处随行的几个护卫先去见了彭管事,将今日的事情报告,彭管事迈着小步子,往长公主的主院而去。 绕过游廊长壁,彭管事站在屏风之外,躬身低头禀道:“禀殿下,郡主今日去了望铭轩,见的是望铭轩的东家,正是冠武侯夫人,据说郡主同其合资开了个钱庄。二人进雅间后屏退四下,且不叫人进房侍候,后来她们谈过什么,就不知道了。” “冠武侯夫人?”站在旁边的女官皱起眉头,脸色凝重,慎重道,“殿下,这冠武侯府的人,会不会是故意接近郡主?” 毕竟冠武侯和长公主府关系不合,难免让人怀疑,对方居心不良。 李观翎垂眸思索,看向身边的近侍,淡淡吩咐道:“京巧,明天起你就跟在清儿身边,不可离开她半步,有任何异动,不必回禀,见机行事即可。” 徐京巧点头,“是,属下明白。” 一直低眉顺眼的赵今庆踌躇片刻,开口道:“殿下,小的听说,冠武侯很是在意他那个夫人,他敢去南延挖掉咱们好大一块肉,岂能轻易饶过他,既拿不下他,不如就拿他夫人开刀,也算出一口恶气。” 赵今庆是李观翎手下一员猛将,因为犯奸淫良家妇女之罪,被兵部革职查办,但案子最终还是被李观翎压了下来,对外说是服刑流放,其实人就放在身边当护卫。 李观翎脸色微沉,瞪了他一眼,语气不虞:“你是要为本宫出一口恶气,还是想为自己出一口恶气?” 原本兵部其他人是不敢处置他的,就连吴枋都碍着长公主的势力,龟缩不管,偏偏汤予荷非要治他的罪,最后让他只能藏在这长公主府中,出门要戴帽遮脸,像一只躲躲藏藏的老鼠,活得见不了光。 赵今庆闻言,立即弯腰低头,辩解道:“属下不敢,实在是姓汤的太嚣张,又不知向正道,反为逆贼俯首,属下恐将来他会碍殿下的路,不如早日拔除的好。” “是吗?”李观翎嗤笑一声,“汤予荷除不掉,反而拿一个女人开刀,你倒是会退而求其次。” 赵今庆低着头,不敢吭声了。 彭管事连忙打圆场道:“殿下也不必过分担忧,小的问过郡主身边的侍女灵儿,灵儿说,云老板本身就是出身商户世家,在两年前还没与冠武侯成婚时,她就与郡主有所往来,想来应不是蓄谋接近郡主。” 李观翎疑问:“郡主和她关系很好?” “是,据郡主身边的侍女所说,前一年郡主每次和她通信之后,心情都很是不错。” 作为母亲,李观翎很清楚,李清身边的狗腿子小跟班不少,但能论朋友的是寥寥无几。 她摆摆手,对几个属下道:“郡主难得交个好友知己,她若没有问题,就暂且不动,免得惹郡主伤心。” 见她话已经说到这里,其余人也不敢置喙,而赵今庆扑通一声跪地,低声道:“属下知错!” 夜色沉沉,灯火阑珊。 李云昭回到侯府的时候,汤予荷才刚吃过晚饭,正在书房处理公务。 今日和李清喝了不少的酒,身上酒气还未散尽,她先去净房沐浴更衣,出来之后,见令英正拿一件外袍在门口候着。 “有什么消息?”李云昭一边穿上外袍,一边问道。 齐行迟迟没有音信,她有些心切,今日派了令英去探查七虎山的消息。 令英微微摇头,压低了声音,“齐行还没从七虎山回来,那边也一直没有消息传来,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遇上官兵了。” “只要他们进了七虎山,就不会有大问题……只是如果真的被盯上,的确不好再做其他行动。” 李云昭沉吟一声,微微偏头,在令英耳边吩咐:“多派几个人在周边盯着,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即来报。招兵的事情暂且放到西北去,那边地区广袤,鱼龙混杂,各种流派也多,就让王黍王秧兄弟俩去,他们知道怎么对付——然后叫人看紧他们的妻儿老小。” 令英点头应是,看了看李云昭,犹豫一下,接着道:“今日碰见齐连,他还问了齐行何时回来。” “你怎么说?” 令英道:“我说齐行还在乾州,过不了几天就会回来。” 李云昭点点头,披着外袍往楼上书房走去。在奉姑和丰城及其他州城的生意,所有账簿,赵湖原都按季度整理成册,派人送来。 在桌案前坐下,取了厚厚一摞账本上的一本,从第一页翻开查看。 可不过看了两页,手捏着纸张停在原地,迟迟没有翻开下一页。 眼睛望着纸上的字,心思已经不在账簿上。 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和汤予荷坦白,这件事说到底是她存在欺瞒的行为,若要自己提起来,免不了一顿争吵。 但如果按下不提,等汤予荷自己发现了,以他的性子,就算面上隐忍不发,心里也定然不会再信任她。 李云昭叹了一口气,颇有些苦恼,推开账本趴在桌案上,漫无目的,呆呆地侧头看着窗外的夜色。 过了一会儿,知春端着一碟桂花糕和茶水进来,放在桌边。 “花园新开的第一批桂花刚打下来,大夫人用来做了些桂花糕,您白日忙着,没能品尝,侯爷特意命我送上来呢。” 李云昭净了手,捏起一块香甜软糯的桂花糕,咬了一口,慢慢咀嚼。 馨香细密的糕点化在口齿间,依旧是久违的熟悉味道。 不知道为什么,岑夫人做的糕点,总是给人一种特殊的感觉,很温暖,很踏实。 像是背靠了一座大山,或者说,有一种家的感觉。 一块桂花糕吃完,她拍了拍手,猛地站起身往楼下走去。 走到汤予荷的书房前,她礼貌地敲了敲门,这才推门而入。 听到动静,汤予荷翻折子的手一顿,抬头望去,见她气势汹汹地走进来,一挑眉,疑惑道:“不是在看账本吗,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第189章 秘而不宣 李云昭走到他身边,踌躇着正要说话,却见桌案上放着的一封请柬,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方鱼年的婚事。 还未张口,忽如其来的思绪已经打乱她满腹的草稿,她只得按下,看着请柬问:“这是?” “今日乾金侯府送来的,说是世子莫泓的幼子百日宴。”汤予荷收了请柬之后,还没有看过,随手放在一旁。 “什么时候?”李云昭问。 他拿起请柬翻看,耸肩道:“巧得很,和方鱼年的婚期是同一天。” 都是在下月中秋的后一天。 “你要去吗?” 汤予荷微微一笑,“差人送礼去就是了,毕竟还是鱼年哥的婚礼重要,咱们可不能缺席。” 李云昭点点头,在书房中踱步,扭头看见自己画给他的那封“窗外花”的信,被裱起来挂在了墙上,就在那幅春山纵马图的旁边,两只蝴蝶画得稍显潦草,与整个书房格格不入,十分违和。 她有些哭笑不得,嫌弃道:“什么东西都挂起来,也不嫌难看。” “难看吗?”汤予荷站起身走到她身后,长臂环住她的腰,懒洋洋地道,“那你倒是给我画一幅好看的。” “我又不是画师,还指望我给你画一幅绝世名画不成?”李云昭撇了撇嘴,她的画技就那样,再认真仔细,也画不出佳品。 汤予荷低下头,唇角若有若无地蹭过她的耳廓,轻声道:“那我给你画,画一幅松山美人图,可好?” 松风阁有一片假山松林,曲渠蜿蜒,静水流深,景致宜人,是个适合采景作画的地方。 李云昭想起他藏起来的那幅,壁云山秋猎图,画法细腻,栩栩如生,确实让人心生喜欢。 她沉吟片刻,点头准允,“好啊。” “今日喝酒了?”汤予荷弯腰在她颈边细嗅,闻到清香之中,有洗不去的酒气,就知道她喝的还不少。 李云昭被他弄得脖颈泛痒,嗯了一声,伸手去扶他的额头,“清儿心情郁闷,就陪她喝了几杯。” “她倒是郁闷。”汤予荷叹笑一声,“卓靖许多天都低头走路,不好意思抬头见人,不过……他遭了一次罪,陛下反而给他不少补偿,似乎,还有意将乾金侯府的七小姐配与他。” “乾金侯……”李云昭思索片刻,淡声道,“我记得他以前好像和陆家有些牵扯,还反对过李皎,现在是服了?” 她所说的陆家,正是曾经下毒想谋害她的驸马陆允庭一家。 “不错,乾金侯的叔母,正是陆家长房小女,也就是陆允庭的亲姑母,大理寺和都察院审查陆家和盛太尉的时候,她为了让丈夫和整个乾金侯府摆脱牵连之罪,便上吊自缢,终归只是个出嫁的女儿,搜不出乾金侯和陆家来往的有关罪证,这一条线就翻过去了。” 汤予荷握住她手,又道:“乾金侯这几年一直安分守己,陛下给他的小女儿许个状元,也不失为一种拉拢的手段。” “你与乾金侯世子交情不错?”李云昭问道。 “谈不上好,点头之交而已。” 汤予荷说着,自然地低头亲了亲她雪白纤细的后颈,话锋一转,忽然问道:“若是当年陆允庭没有谋反,你真的要嫁给他吗?” 提起曾经和她有过一段名分的人,他的语气都有些不爽。 “不会。”李云昭没有一丝犹豫,果决回答,“若不是发现他和盛钟鸿勾结,买通宫女下毒害我的证据,我不会选他。” “那你,原本预备选谁?” 李云昭转身看向他,笑问道:“你不知道吗?一定要我说出来?” 汤予荷垂眸浅笑,幽深漂亮的桃花眼定定地望着她,“说吧,我想听你说。” “选你。” 她眉目温润,语气不带一丝玩笑,正色道:“我一直,都想选你。” 待她说完,汤予荷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抿唇低声道:“这次抓住了,就永远不要放开,无论如何。” “好……” 说着说着,李云昭已经将准备坦白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只在他深邃温柔的目光中,踮起脚仰头亲吻他。 与身后的墙上,一对草墨的蝴蝶一样,飞舞缠绵。 错失了一次良好机会,李云昭始终没找到一个好的契机开口,每每想要说出来,都遇上别的事情打断。 这一拖就是四日之后,齐行带着消息回来了。 “夫人,许慎已经带着大部队在七虎山驻扎,按夫人的吩咐,都是入夜后分批进山,并未引起官府的注意。只是尤听风那边不太顺利,有个姓费的一直不服从安排,还想要叛逃队伍,尤听风发现后怕他坏事,就把人杀了,但是尸体没有处理好,被附近的百姓发现,然后报官了。现在尤听风一行人藏进了凌河西边的山林里,周边安排的其他人也联系不到他们,我让人潜伏下来,随时探查消息,另外也防止他们回七虎山去接触大部队,免得全都被官府盯上。” 李云昭点了点头,“你想得很周到,就这么办。” 齐行应了声,“是。” “你也辛苦了这么多天,先休息几日。”李云昭看着他,眼神欣慰,“前两天你哥哥还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等侯爷下朝,我同侯爷说一声,给你们放几天假,让你们兄弟俩团聚团聚。” “不用。”齐行连忙摆手,“我不累,况且我们兄弟俩在一个屋檐下,什么时候都能见面,夫人就不必费心了。” 看着他下巴冒出一片青茬,眼底乌青,衣摆裹泥,狼狈不堪的样子。李云昭有些于心不忍,摆手道:“好了,逞强什么,人都是肉身做的,都不是钢筋铁骨,去休息吧。” 再不给他放休,底下的人都该抱怨她铁石心肠了。 齐行犹豫片刻,拱手道:“是。” 就在他转身要离开时,李云昭又叫住他,“对了,那些事情……” 齐行了然,郑重道:“属下明白,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一丝一毫。” 李云昭叹了一口气,“好,去吧。” 第190章 画上仙 李云昭前后运作一番,在中秋之前,终于将汤予荷要的六十万两分几批,陆续送到了陵州的渡北大将军府里。 她最终还是将建立匪军的事情隐瞒下来,当作自己手中的后备筹码。 秋来澄清,天朗云疏。 松林的小亭台里,一张贵妃榻上,正卧着一个绿衫的美人。斜云髻峨峨,眉目飞扬,红唇齿白,一束长发散在肩膀,长长的银白披帛从榻上垂落,像流水一样淌在地上。 风吹来时,扬起了轻薄的披帛,和凉亭四周的纱帘。 汤予荷站在桌案前,手中握着一支细毫的毛笔,瓷白的盘中是孔雀石磨成的石绿色,毛笔添饱绿墨。 他弯腰垂头,很认真仔细地在空白的宣纸上着墨,一笔一画,像曾经画过很多次一样,将眼前的景象深深收入眼底,浅浅镌刻在纸上。 纸上美人还未画成,李云昭原本在看书解闷,躺着听轻风拂叶,有松针落在地上的声音,有松鼠在树间跳跃的声音,还有纸笔相触的细微声音。 周遭清静,不一会儿就困倦了,放下书册,闭着眼小憩。 迷迷糊糊间,她想,这大约是活在天上的感觉。 如果能一直这样平淡轻快地生活下去,她情愿不要别的,就这么走下去,也死而无憾了。 可是,这本就是奢侈。 不知过了多久,李云昭睡着了,又睡醒了。 纸上峭石墨淡,衬得画中绿衫女子清透疏离,柔中有风骨,硬中有春意,汤予荷收了笔,在旁边的水盆中净手。 “画完了?”李云昭翻了个身,睡得脖子酸软,伸手揉了揉。 “画完了。”汤予荷擦干净手 ,在她旁边坐下,“水墨还没干透,再晾一晾。” 李云昭伸了个懒腰,坐起身靠在他肩膀上,开口就埋怨道:“画这么久,我都躺累了。” 汤予荷失笑,伸手将她捞进怀中,指尖慢慢勾开她挂在耳坠上的发丝,似笑非笑道:“那真是辛苦了,想使唤我做什么,尽管使唤吧。” 看了看他,李云昭没头没尾地问道:“汤颂已经知道了?” 汤予荷知道她指的是什么,点点头,解释道:“上次他回来,我同他提过。朝中是什么局势他也清楚,从一开始陵州军就在这盘棋局里。我们汤家,不管是他还是二叔,都是局中棋子,不可能独善其身,与其被洪流裹挟,不如加入乱流之中。” 汤颂在陵州势力庞大,手下能将众多,要建立暗军,倒是比她四处奔走要来得便捷。 只是这样一来,就真的做实乱臣贼子,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你怕不怕?”李云昭坐在他腿上,手臂搭上他的肩膀,“如果……走错了路,咱们俩下了地府,恐怕会被唾沫淹死。” 死去的先辈,不会原谅他们的所作所为。 “怕,怎么会不怕。”汤予荷垂着眼眸,与她四目相对,眼神中却没有一丝退缩之意。 他开玩笑道:“我爹要是知道,能把我的魂抽散了。但是你放心,他不敢抽你的。” 李云昭道:“那我爹抽我怎么办?” “那我只能再造一次反了。” 李云昭笑了笑,将脑袋靠在他肩头,声音微乎其微地呢喃:“都怪你……我真的是疯了。” 生与死,罪与功的几股力量交织着,不断拉扯她的内心,要将她撕裂成几瓣。惶恐中,有一双手捧住她的脸,他问她,“在想什么?” 她回过神,平静道:“我在想送方鱼年什么新婚礼物才好。” 汤予荷思忖片刻,沉重道:“库房里有一株金子做的葵花,寓意也好,多子多福,向阳而生,不如送那个好了。” 李云昭一挑眉,“那很贵重吧,你真舍得?” “……舍不得。” “那你还说!”李云昭双手揉他的脸,扬眉笑起来,恶狠狠道:“既然说出来了,不舍得我也偏要送,叫你不长记性!” 汤予荷笑起来,声音清朗。一把按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挠她腰间的痒肉,直把她挠得扭着身子挣扎,笑得眼泪沁出,发钗歪倒。 玲玲动听的笑声,从松林中传出,荡开曲渠中一圈圈涟漪。 “错了,错了!” 李云昭笑得气喘,高声求饶,“停下,我不玩了!” 汤予荷轻笑一声,停下手,看着她明媚的笑容,没有一丝停顿,手指捏着她的下巴,低头吻下。 笑还没停,口中的软舌已经被吮住,勾缠夺去自由。 “别……”被放开时,李云昭脸颊微红,气喘吁吁,死死按住他握在自己腰上的手,斥道,“别胡来。” “没人看见的。”汤予荷笑得有些张扬,低头吮吻她的耳根,不用低头看,手指熟练地捏住她长长的衣带,作势要扯开。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在四面透风的亭子里,这已经不是体统的问题了。 “汤予荷!”李云昭大惊,用力攥住他的手腕,怒目圆瞪,“你敢?” 汤予荷却反问道:“你不敢?怕了?” 李云昭简直被他的厚颜无耻惊呆了,哑了一下,哼道:“你不怕,那你自己待在这就是了,可别拉我下水。” 汤予荷只是逗她玩,并不是认真。 手指握着她的衣带半晌也没有解开,若放在以往,早不知道飞到何处去了,哪还能好好地待在她腰间。 他只虚虚环住她的腰肢,思索片刻,在她耳畔低声道:“我在西郊的山上有一处别院,里边有一方温泉池,有空了我们去山上游玩捕猎,好不好?” 游玩捕猎和温泉池并没有什么关联,但由他说出来,话语间无不透着蛊惑、引诱的意味,李云昭听得耳朵发痒,偏头挡住了耳朵。 她撇了撇嘴,嫌弃道:“那山上能有什么猎物,几只山鸡野兔,也值得出手?” 汤予荷一听,又伸手捏住她的腰带,寻摸着要解开。 “去吗?” “也行,泡一泡温泉也挺好。”李云昭立即改口道。 汤予荷收回手,笑吟吟道:“好,我派人去好好打理一下。” 李云昭轻咳一声,端正了脸色,没有反对,一本正经地从他腿上起身离开,走到桌前去看他画好的那幅画。 那画中人,一袭青绿,卧如恒山,亦如飘云。 银白的披帛飞扬,眉目恬静安然,不像凡人,只像天边困睡的仙子。 李云昭看得沉默半晌,抬头问他:“画的哪个是我?” 汤予荷靠在榻背上,支着胳膊看她。 “嗯……第五块石头吧。” 垂眸一看,画上根本没有第五块石头。 第191章 赴喜宴 八月十六,黄道吉日,宜嫁娶。 天高云清,秋色从容,京都城里大大小小小有几家喜事,诞辰、婚嫁、提亲,各处街道熙熙攘攘,颇为热闹。 方府门前已挂上喜红,方鱼年自少年时逃离方家,意外被李云昭带进宫中起,就彻底和方家脱离了关系。两年前,方家牵扯进盛逆王的谋逆案,方家被抄,方鱼年真正算是孑然一身,在世上再没有一个亲人。 他和杨水淼的婚事,虽然不算是大操大办,但布置得精细完整,除了杨家的亲戚好友,方鱼年还请了不少的同僚好友。 杨水淼在京都开了两间珠宝铺子,不过半年的时间,就已经小有名气,另外请了几个熟悉的商客。 奉姑杨家来了杨水淼的几个叔伯和兄弟姐妹,带来的嫁妆十足丰厚。她在方宅附近置办了一座府苑,不过一条街的距离。到午时,迎亲队伍和花轿出了门。 马额前缀大红花,方鱼年骑在骏马上,身形挺拔如松,身着喜服头戴玉冠,周遭的喜色,将寥寥清冷的眉眼映出温柔欢喜。 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到了杨家门前,被送亲的杨家众人堵住在门外。 方鱼年落马,站在门前认真地作了几首催妆诗。“玉镜台前巧梳妆,眉似弯月眼含情。催妆声声笑靥甜,今日花开第一枝。” 传话的下人将催妆诗传到新娘耳边,铜镜前的红妆又俏丽了一层。不过三五句话的时间,跟着迎亲的路崖率先推开杨家兄长,带队破开了大门。 众人轰然,方鱼年身边的几人一边洒喜钱,一边往里边冲去。 喧嚣热闹在接到新娘子上花轿的那一刻,达到了巅峰。锣鼓鞭炮齐响,新郎把新娘送上花轿之后,骑上前头的骏马,带着浩荡的队伍,在庆贺声中缓缓远去。 天边一轮圆日落下,漫天红霞铺满,照在了一对新人的身上。 李云昭在人群中,同众人一起将这对新人簇拥进喜堂。 高堂无可叩拜,这一支方氏,从方鱼年开始。礼官高唱拜天地,夫妻对拜,便算是礼成了。 入夜后,红灯笼都亮了起来。方府高朋满座,极尽热闹,朝中的官员来了许多,郑誉、林效、吕征等这些六部的官员也来贺喜。 方鱼年敬了一圈酒之后,李云昭和汤予荷才端着酒杯上前恭贺。 李云昭眉眼含笑,眼神带着欣慰,朝方鱼年举杯,许多惆怅感慨的话到了嘴边,只说出两个字。 “恭喜。” 方鱼年与她对望片刻,话已经默契地从眼中说出,点头微笑,饮尽杯中酒:“谢谢。” “方兄,新婚快乐。”汤予荷拱手捧酒,道,“祝愿方兄与嫂子凤翥鸾翔, 山遥水长。” “多谢汤侯。” 方鱼年又倒满一杯,汤予荷朝他手中的酒杯向碰,正色道:“话都已经在酒里了。” 方鱼年笑了笑,回碰过去,“明白。” 李云昭离开宴席,独自寻到新房。杨水淼盖着红盖头,端正谨慎地坐在龙凤团图的喜床上,细嫩干净的手指捏着喜袍,似乎有些紧张。 李云昭绕到后窗边,趴在窗边轻唤一声,“水淼姐。” 杨水淼愣了一下,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头,疑惑问道:“谁……云昭?” “是我。”李云昭笑嘻嘻道,“我就是过来恭喜你一声。” “杨水淼,新婚快乐。” 房内安静片刻,杨水淼伸手翻开红盖头,起身走到窗边。 看着窗内人红妆明艳,不可方物,李云昭当着她的面,嘀咕了一声,“真是便宜方鱼年了。” 杨水淼听得清楚,胭脂浮霞的脸愈红了一些,羞涩地抿嘴一笑,低声道:“云昭,谢谢你。” 李云昭一挑眉,笑道:“谢我什么,我什么都没做,能走到一起,是你们俩的造化。” 从奉姑到京都的距离,说远不算太远,说近也不算太近,但是连心意都没有确认之前,她能千里迢迢地追寻而来,已经是莫大的勇气了。 她是一个敢爱敢恨,明媚热烈的姑娘,就算是方鱼年那样平淡如水的人,也理应会为之沸腾,哗然。 “不。”杨水淼轻轻摇头,“不是你的话,我和他或许永远也没可能。” “为什么?” “他说,他的命是你给的,没有你的话,他早就已经死了。” …… 从喜房离开,走在庭院小道中,李云昭看到树下昏暗处站着一个人影,似在等待。 她缓步走上前,在阴影中看清了路崖的面容,硬朗的五官略显阴沉,那双眼凌厉如鹰隼。 在宴席上看见李云昭离开,路崖便悄悄跟了过来,在这条返回宴席的必经之路等着,借机和她说几句话。 等李云昭走到他身边,他压低声音,提醒道:“你该走了。” “走?”李云昭看着面前被风吹动的红灯笼,疑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朝中局势混乱,且……他已经怀疑你了,你若不及时抽身离开,恐受牵连。” 他说的含糊其辞,李云昭敏锐地抓住几个字眼,“怀疑、牵连”,既然是怀疑她,为何说她会遭受牵连,而不是恐她牵连别人? “是发生了什么吗?”李云昭直接问道。 路崖是天子的近臣,只听命于他,为他做各种见不得光的脏活累活,想必知道不少的隐秘。 “我只知道马衔从塬州回来了,不出所料,那位会召你进宫的。” 李云昭垂下眼睑,面色如常地看着草地,脚尖碾了碾落下一片枯叶。 汤予荷虽然已经提前派人去打点,但也没办法保证万无一失。使点手段,威逼利诱,那些收钱办事的,未必不会吐露。 而且马衔在塬州待这么久才回来,说不准查出了什么蛛丝马迹。或者已经发现,塬州云氏,根本没有一个叫云昭的女儿。 她沉吟片刻,问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路崖皱起浓眉,神色凝重,“对不起,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留在京都对你无益。言尽于此,你慎重考虑。” 李云昭哦了一声,慢慢点头,“知道了。” “你何时走,我可以替你寻个路子,去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 “昭昭。” 路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被小道尽头传来的声音打断。 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从幽暗的烛光中走来,看不清神色,只是二话不说将李云昭的手牵住。 “走吧,回家。” 李云昭疑惑,“现在吗?” 汤予荷没和路崖打招呼,只当没看见他,揽着李云昭往前走,边走边解释道:“兵马司的人来传话,说乾金侯府出事了,我要去看一看,今夜不太平,我先送你回家。” 第192章 惊魂宴 乾金侯得抱金孙,心情大悦,大设宴席宴请宾客,不少豪门世族、高官贵戚上门祝贺,就连永元郡主都带了大礼前来庆贺。 这本是一件欢欣雀跃的喜事,众人从白日宴饮到入夜,中途却出了一件大事。 侯府护院防备松散,竟让刺客混在一众宾客中,偷摸溜进侯府世子的卧房,劫掠世子的幼子。不巧的是,永元郡主正同乾金侯府七小姐去看望孩子,竟被一道劫持而去。 待孩子乳娘进房去看时,只见一个侍女受伤昏倒在地,孩子、永元郡主、七小姐都不知所踪。 世子夫人得知消息,气急攻心,直接晕了过去。 大夫将侍女治醒,侍女道是刚进屋就看见两个男子,其中一个在抱孩子,还没到开口询问,她就被敲晕了。 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乾金侯莫匪心思缜密,恐传扬出去引起轩然大波,立即封锁全府消息,派了心腹去兵马司,请求汤予荷派兵协助全城搜寻彻查。 从方宅离开,还没等上马车,兵马司的兵卫又来催促汤予荷。 “汤大人,四位副指挥使都去乾金侯府了,乾金侯恳请您速速前往。” 汤予荷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问来传话的兵卫,兵卫说不出所以然,只一个劲着急催促。 “事情既然着急,你先去吧。” 李云昭十分善解人意,伸手帮他收拢衣襟,在他耳边低声道:“看他们支支吾吾的样子,恐怕此事大有蹊跷,你千万要小心。” “我知道。”汤予荷低应了一声,握住她的手,扶她上马车,“回去先歇息,不用等我。” 李云昭钻进车厢,声音清脆婉转,“知道了,会等你的。” 汤予荷笑了笑,将车门合上,转头对齐行吩咐:“保护好夫人。” 齐行垂头回是。 乾金侯府戒备森严,事发之时,莫匪就禁止所有人出入,不少宾客被困在府里,乾金侯夫人虽然着急孙儿心焦如焚,但还是顶着压力,尽心安抚、安置府中的贵客。 “滚开——” 徐京巧被拦在门口,当场便炸了,怒不可遏,将拦门的几个结实的嬷嬷打飞出去。 她身为长公主近卫,在军营摸爬打滚许多年,武功高强,对普通人出手,一拳就能让人起不来。 几个嬷嬷倒地打滚,哀嚎不止。 “这是怎么回事?”在不远处听闻异动的乾金侯夫人程氏快步跑来。 徐京巧大步走出房间,一脚踹开面前赶来的护院,怒喝道:“我还想问问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奉命在郡主身边贴身保护,如今郡主莫名失踪,她的脑袋是架在刀上,恨不能插上翅膀去追寻。 火烧到眉毛了,乾金侯竟然按下不发,将她扣在府中,不许她回去报信。 程夫人被她凶狠的样子吓了一跳,忙道:“徐护卫,请稍安勿躁,再等等,我们定然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交代?”徐京巧语气阴狠,根本不在乎面对的是侯爵夫人,拔刀出鞘,咬牙道:“要是郡主有什么好歹,你们谁都担待不起!” 眼前寒光一闪,一柄利剑架在了脖子上,程夫人满脸惊恐,腿软得连连后退。 “徐护卫……你……你要干什么?” 徐京巧冷声道:“别挡我的路,我现在要出去。” 院子周围的护院手握刀剑,警惕戒备,但看程夫人被她挟持在手里,也不敢轻举妄动,慢慢往后退去。 莫匪父子得到消息,连滚带爬地赶来,看见此景,俱是惊慌失色。 莫匪几乎要晕倒了,小女儿和孙子还生死未卜,转眼妻子又陷入险境,手抖着大喊道:“有事好商量,你不要冲动!” “乾金侯!”徐京巧眼神冷厉,盯着他道,“现在郡主下落不明,当务之急是告知长公主,长公主自会派兵搜救,你若再拦我,耽误了搜寻郡主下落的时机,后果你承担不起!” “徐户卫,我知道你着急,我也着急啊!我的妹妹,我的儿子,是和郡主一起失踪的!”莫泓急促地喘息着,急得满脸涨红,眼睛死死盯着她手中的利刃,慢步悄然靠近。 “你先把我母亲放开,有什么事情,你冲我来。” 见他缓步走近,徐京巧眼神一凛,将刀刃压下,抵在程夫人的喉咙间。 她隐约觉得有些奇怪,乾金侯府对此事的反应很微妙,或者说这件事情的本身就很荒谬。 这么大的府邸,里里外外这么多人,是什么神通广大的贼人,能将两个成年的女子,和一个在襁褓的婴儿,悄无声息地掠走? 况且,为什么在郡主去看孩子的路上,偏偏有侍女崴脚,把脏臭的污水泼到她身上,致使她不得不去换衣。 这分明就是故意支开她。 郡主失踪的第一时间,乾金侯不第一时间派人去禀报长公主就算了,还把她扣下来,俨然用心不良。 她用手臂顶着程夫人往前走,高声道:“现在把路让开!” 无论如何,她必须得赶紧回去,把这件事情告诉长公主。 莫匪却不退不让,沉声解释道:“不是不让你走,只是若走漏风声,你可知是什么后果?我已去请了兵马司来协助搜寻,兵马司护卫全城,是对整个京都城最熟悉的,由他们去搜救才是最合适的。” 徐京巧目光扫过周围的一圈甲胄齐全,手握利刃的府兵,心下一沉,又按了按剑柄。薄薄的剑刃嵌进程夫人的皮肤,瞬间有鲜红的血液流下,她疼得抖了抖,脸色惨白。 “少废话!我只说一遍,要么滚开,要么,就让乾金侯夫人陪我一起死。” “不要!”莫泓大惊,连忙后退,转身对莫匪劝道,“父亲!母亲的安危要紧,不如放她离开吧。” 莫匪脸色难看至极,咬着牙,下颌线紧绷。 沉思片刻后,他朝身后的府兵挥了挥手,“让开!让她走。” 徐京巧当众挟持着乾金侯夫人,一路走到侯府门口,警惕地检查门前准备好的马匹。 昏暗夜色中,早已埋伏在路边墙头上的府兵,慢慢拉开了弓箭。 她将程夫人往前一推,利落地翻身上马,双腿夹了一下马腹,甩起缰绳,飞快策马而去,隐入夜色之中。 莫泓冲上前,扶起了摔倒在地的程夫人,心疼地问道:“母亲,您没事吧?” 莫匪拿出一个竹哨,放在嘴边吹响。 第193章 困坐愁城 一声哨响,数支箭矢齐齐划破黑夜,密密麻麻地朝疾驰的人与马而去。 不过一瞬,身中数箭的马匹嘶鸣一声,轰然倒下,马背上的人也被甩了出去,重重摔倒在地。 黑暗中的人影匍匐在地上,口吐鲜血,挣扎爬起来往前跑去,但没等她跑出两步,一支箭矢飞来,瞬间将她扎在地上。 她睁着眼,死不瞑目。 汤予荷带队骑马赶到乾金侯府,路过府门前的道路,在萧瑟的秋风中,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青石板的路面上,有很明显的一大片湿地,马蹄踩过时,溅起了水。 他垂眸瞧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门前驭停马。 莫泓正站在门口候着,见到他来到,像失怙的孩子看见了亲姥姥,一把鼻涕一把泪,激动道:“汤兄,你可算来了!” 汤予荷翻身下马,上前问道:“莫兄,这是怎么回事?” 莫泓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深吸了一口气,红着眼睛,将事情来历经过相告。 “汤兄,我父亲母亲年事已高,都被吓得昏厥过去,我又不擅长如何搜救探查,我……我只有求助你了!你可要帮我,帮我找到我妹妹和孩子啊!” “莫兄,先不要急。”汤予荷拍了拍他的肩膀,透过敞开的大门,看到前院灯火通明,却无人走动,十分寂静,显然是已经完全控制府中上下。 四处透着一股古怪的气氛。 汤予荷问:“他们人是在哪里不见的,能否带我进去看看?” “当然,当然。”莫泓擦了一把脸颊,连连点头,带着汤予荷和兵马司众人往府中走去。 汤予荷打量着周围的情形,问道:“府里都查过了没有,确认他们是已经离开了吗?” 莫泓长叹一口气,摇头道:“兵马司另外几位副指挥使已经来了,带兵把全府上下都搜了一遍,都没有发现一个人影,他们就像忽然消失了一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掩面低泣,“我妹妹和郡主都是弱质女子,还有我的儿……若是他们有谁出了好歹,我真是要以死谢罪了。” 一个大男人,说哭就哭,遇事就惊惶无措,毫无主意和担当。 汤予荷面色如常,瞥了他一眼,又问:“府里的客人都还在?” “都在。” “可发现有什么东西丢失?” “应该没有……”莫泓顿了顿,有些犹豫,“还没发现。” 俩人正往后院走去,还没到莫泓和其夫人所住院落,就看见在府里查探的四位副指挥使迎面走来。 四人拱手,齐声道:“大人。” 汤予荷简言意赅地问道:“什么情况?” 东城副指挥使何严端的站出来,向汤予荷禀道:“大人,我们询问了府中的下人,厨房里的厨子提供了一个疑点。说发现有一辆送菜的推车不见了,我们怀疑贼人是通过丢失的那辆车,将两位千金和孩子运出去了。” 汤予荷心中生出怀疑,他还没有探查过,就已经有人将结果送到了他的面前,按照这样下去,即使他不插手,想必他们已经安排好了追寻的方向。 他按捺下来,面不改色地点点头,顺坡下驴地问道,“送菜的车一般是从哪个门进出的?” 莫泓答道:“从西侧门。” 汤予荷指了指何严端和另一个副指挥使,“事不宜迟,你们俩带人从西侧门去追,其他人从别的门沿街搜索,挨家挨户,仔仔细细地搜,一处也不要放过。” “是!”四人应答。 汤予荷目光扫过四人的神情,状似无意地问:“马衔呢?” 何严端道:“马副使受陛下之命,去塬州办差事,还没有回来。” 马衔有没有从塬州回来,汤予荷心知肚明,多余问这一句,是为了试探何严端是否同马衔一个阵营。 夜空中的月亮被阴云遮住一半,他抬头看了一眼,对属下下令:“速速去寻,每隔半个时辰,派人来报情况。” 几人按吩咐行事,各自带人去搜寻。 莫泓松了一口气,请汤予荷在亭子下就坐,叫人送上了热茶,踌躇着问道:“汤兄以为,府中的客人可以送回去了吗?” 汤予荷看着桌上的热茶,想了想,建议他道:“你府里人手若还够用,可以专程派人送回去,只是人没找到,千万嘱咐清楚,不要让他们将此事宣扬出去。” “好,我明白了。”莫泓点头如捣蒜,感激道,“多谢汤兄。” 晚风冷肃,在亭子里坐了片刻,汤予荷将陈敖叫到跟前,吩咐道:“你回府去替我取一件披风来,顺道告诉夫人,让她不必等我。” 陈敖应是。 “还有——南城钱庄的秦老板约她明日见面,提醒她别忘记了。” 莫泓闻言,奇疑地看了看他,难得还有心情调侃道:“我当旁人都在夸大其词,没想到汤兄与贤嫂果然如传言一般,如胶似漆,伉俪情深。” 汤予荷微笑,不羞不臊地道:“夫妇自当如此。” 天色已晚,巷道上行人两三。 李云昭坐在马车里,听到旁边有一阵混乱的马蹄和车轮声滚过,透过马车的方窗,隐隐看到有昏暗的灯笼光相交而过。 “马副使,您这是?” 马车缓缓停下,赶车的齐行忽然出声问道。 马衔的声音传来,“齐兄弟,车上的可是夫人?” 李云昭眉心一跳,掀开车窗的帘子,探头往外看,见到了骑在马上的马衔。 他一身黑衣,左右还有四个兵卫,身后跟着一辆推车,由两个身形强壮的小厮推着。 推车上装着三个很大的木桶和菜筐,旁边还有散落的菜叶,看起来是送菜用的。 前后几个兵卫的架势,竟像是在护送这个推车。 这个配置怎么看,怎么奇怪别扭。 恰在此时,马衔也朝她看来。幽暗的夜色中,那双细长眼睛中,瞳孔浅淡,如同捕猎中的青光狼眼,只有对猎杀的渴望,而不带一丝情绪。 他整个人就像是一把开刃的刀,锋利冰冷,且无情。 俩人四目对视,李云昭面色如常,眉目挂上了客套的笑意,平静地开口问道:“马衔,你可是要去乾金侯府办案?” “叩——” 她话音刚落,忽然一声不大不小的声响传来,闷闷地,像是从一个木桶里发出。 马衔看着她,回道:“是,属下奉汤侯命令,正要往乾金侯府去。” “叩……叩叩……” 不断有敲击声发出,越来越激烈,李云昭看到木桶像是被撞得晃动起来,隐隐的,甚至有微乎其微的呜咽声。 李云昭拧起眉,朝车上的木桶看去,“什么声音?” 马衔不以为然地微笑道:“里边装了几只活着的家禽牲畜罢了,发出点声响,不足为奇。” 第194章 危在旦夕 阵阵颠簸中,李清从昏迷中醒来。 感觉浑身刺痛,茫然片刻之后,她才发觉自己整个人蜷缩着,被塞在极为狭窄逼仄的空间。 眼睛被蒙住、嘴巴被堵住、手脚被绳索紧紧地绑着,她无法挣扎,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闻到浑浊难闻的味道,听到轱辘轱辘的车轮声。 很快,她反应过来,自己被绑架了。 四周坚硬的木板在震动中压迫她的身体,让她感觉呼吸都变得困难,心中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在绝望中,她忽然听到了男人的说话声。 然后,她模模糊糊地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李云昭的声音。 “马衔,你可是要去乾金侯府办案?” 不知为何,忐忑不安的心一瞬间定了一下,像是看到了光明。 她手脚被禁锢,动不了,只能拼命地用额头磕在木桶上。 “什么声音?” “里边装了几只活着的家禽牲畜罢了,发出点声响,不足为奇。” 李清心急如焚,想要大喊,可嘴巴被堵得严严实实,即使竭尽全力,喉咙中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然而等来的,是持续滚动的车轮声。 “夫人,我还有事情要办,先行一步,告辞。” “马副使自便。” 黑暗中,李清听见另外的马车声越来越远,她泪流满面,在心中绝望大喊:“姐姐!我在这,救我……救我!” 可车轮还是无情地往前滚动,将她带得离能够解救她的人,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天上的月已经被阴云完全遮去。 李云昭看着马衔一行人的背影渐行渐远,问道:“你方才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齐行拧着眉,点头回道:“听到了,木桶里传出来的。” 沉默片刻,李云昭往马衔来时的方向望去,眯了眯眼道:“那边才是通往乾金侯府的方向吧。” 她思忖再三,心想汤予荷刚去了乾金侯府,马衔明明是从乾金侯府的方向来,却撒谎隐瞒,形迹可疑,莫不是在给谁下套子? 加上路崖警示她的话,李云昭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齐行,你远远跟着马衔,不要惊动,看他究竟是往哪里去,木桶里藏的是什么人。” 齐行眼中闪过一丝犹豫,看了看她凝重的目光,纠结一瞬,很快回道:“是。” 虽然侯爷嘱咐过他,要把夫人安全送回府中,但他现在是夫人的人,在俩人的命令之间,自然要优先听从夫人的话。 齐行离开之后,李云昭坐到马车前赶马。还没到侯府,身后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是陈敖追上了她。 “吁——” 陈敖驭停马,看见她一个人,有些诧异,“夫人,您怎么一个人,齐行那小子呢?” “我让他去做别的事情。”李云昭转头看了他一眼,疑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侯爷让我带两句话回来给夫人。”陈敖道。 “侯爷说,夫人不必等他。还说,南城钱庄的秦老板约夫人明日见面,叫我提醒夫人别忘记了。” “什么……秦老板?”李云昭蹙起眉头,不明所以。 南城钱庄,是她和李清的钱庄,哪里有什么秦老板?还有明日见面,这些都是什么意思? 她一时没理清,心中犹疑,又问:“乾金侯府怎么样,出什么事情了?” 陈敖张了张嘴,压低声音,回道:“乾金侯的七小姐、世子幼子,还有永元郡主,在宴席上失踪了。” “永元郡主?”李云昭心中一惊,脑海中蓦然想起刚才擦肩而过的,发出声响的木桶,没由来地生出有一种异样的直觉。 那里边,或许就是清儿。 秦老板……秦——清! 李云昭越想越觉得,刚才那是李清在向自己求救! 陈敖见她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连忙出声叫道:“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没事。”李云昭伸手揉了揉眉心,使自己镇静下来,闭上眼睛思索。 若刚才马衔运送的车上,木桶里藏的确实是李清,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 私仇?不,不可能。 李清和马衔并没有交集,且他能从乾金侯府将李清绑架,光凭自己是做不到的,他一定需要许多人配合,甚至整个乾金侯府。 马衔是李皎的人,显然,他是在为李皎办事。 李皎虽然与李清不对付,甚至有些个人旧怨,但这个报复的方法,这么大的阵仗,显然是牛刀小用,这并不是李皎的行事风格。 唯一的可能,就是李皎要通过绑架李清,达到什么目的。他真正要对付的,是长公主。 汤予荷说,秦老板约她明日见面,他是知道了什么。 难道是让她等到明日吗? 李云昭手握着缰绳,在幽暗的黑夜中,萧瑟的秋风带来了荒凉之意,刮在她的脸颊上,惆怅了眉目。 回到侯府,李云昭找出了汤予荷一件玄色的披风,交给陈敖,目送他离开。 她没有回房间,坐在桥廊边的灯笼下,静静地望着池面上的涟漪。 毫无波澜的水面上,有落叶和花瓣漂浮,水底下,是团团游曳的鱼群。它们似乎很有秩序,一起从桥底下游到石头旁,又游到绿油油的荷叶之中。 人人都是池中的鱼,谁都不例外。 李云昭看得入迷,没察觉到有人走近,直到披风披在她肩上,她才一惊,回头看了一眼。 “夫人。”知春站在她身后,轻声道,“你又贪凉吹冷风,若生病了怎么办?” 李云昭拉住她的手,让她在自己旁边坐下,“陪我待一会儿吧。” 知春听话地坐下,见她不开口,也不吭声,只沉默地陪伴在她身边。 过半个时辰的时间,齐行气喘吁吁地奔回来,他扶着廊柱,深吸一口气,禀道:“夫人,我一路跟着马衔,看见他带着那个车子,从进宫去了。” 果然—— 这指向已经很明确了,乾金侯府的事情,必然是李皎设计的。 他敢这么做,想来是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向长公主宣战了? 李云昭并没有很大的反应,心里了然中还有一丝庆幸,幸好李清不是被其他人劫走。 一时半会,清儿不会有生命危险,至少在李皎达成目的前,是不会轻易杀了她。 李云昭整理了思绪,干脆地下令:“齐行,传下去,让尤听风和许慎,死死盯住南境军的动向,一旦有异动,我要第一时间知道。” “是。” “京都周围的州军,也给我盯紧了,要确保暗线传递消息的畅通。” “还有,找机会……除掉马衔。” 第195章 波谲云诡 这一夜,京都既寂静又混乱。 秋夜簌簌,云静风动,对于许多人而言,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汤予荷一直没有从乾金侯府回来。 李云昭一直睡不着,到凌晨天将亮时,才合了眼,囫囵地睡了两个时辰。醒来之后,便再没有一丝睡意,只好起身,如常梳洗打扮。 吃早饭的时候,陈敖回来了,说是乾金侯府的案子到现在还没有结果,又请了大理寺去协助,汤予荷脱不开身,暂时就不回家了。 李云昭咽下一口香稠的粥,问道:“侯爷可还说了什么?” 陈敖摇头,“没了。” 忽然,一个侍女急里忙慌地跑来,也顾不得礼仪,着急禀道:“夫人,宫里的翁灿姑姑来了。” 李云昭整个人一愣,手中瓷勺掉落,碰到碗的边缘,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 翁灿,是李皎身边的掌事姑姑。 她的心骤然停了一瞬,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很快,她敛了眉目,走进内室,取了一件外袍交给陈敖,温声道:“今日天冷,你带件衣服给侯爷,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好,让他保重身体。” 陈敖接过衣服,拧着浓眉,紧张地看她,“夫人……” 他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李云昭抬眸对上他的目光,冷静道:“去吧,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要做没有把握的事情。若是出了事……我要你们必须把嘴管好了,千万不要承认我的身份。” 即使她一个人败了,可这条路终究要走下去,这不是她一个人的路途,不是她一个人的生命。 “陈敖,你明白吗?” 她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有些温和,但气势却如泰山压顶,让人无法反抗。 陈敖行了个大礼,沉声道:“是,属下谨记夫人之命。” 陈敖退下之后,齐行、令英和知春进了房间。 李云昭看了三人一眼,没有一句煽情的话,眼神凛然,很干脆地吩咐道:“齐行,令英,我若回不来,就把暗军的事情告诉侯爷,所有事情,交给他去办。” “夫人——” 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知春双眼已经红了,晶莹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哽咽。 “你带我去吧,让我和你在一起……” 是死是活,哪怕下黄泉地狱,她愿意陪着殿下,而不是再度被孤零零的留在这人世间。 齐行和令英也红了眼,满脸憋屈不忿,一副能随时揭竿而起,大杀四方的狠色。 “我还没死,不要哭。”李云昭视线扫了三人一眼,冷声斥道,“等我死了,你们再哭也来得及。” 她并非要去送死,即使进了皇宫,她也会使尽浑身解数活下来,只是眼下她不能逃,逃不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汤家在这,她所有的一切,所有的筹码和本钱,都在这里。 这时,又有侍女来报,说翁灿已经到了花厅,宣她去接旨。 “我会努力活着回来,如果我回不来,那就证明我无能,你们也没必要跟着一个无用的人,将性命豁出,去当逆贼谋权篡位。” 李云昭想起自己上次进宫遭受的待遇,很有先见之明,穿了一件薄绒的外袍,左右宽袖中,各揣上一包松子糖,一包桂花糕,然后又取来药匣子,挑挑拣拣,拿了几瓶药。 要是冷了、饿了、受伤了,她也能应对一下。 知春站在一旁,咬着牙,捂着嘴,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哭得肝肠寸断。 令英就忍得好多了,垂着头跟在李云昭身边。 准备妥当,李云昭没再看任何人,步履款款,神色从容淡定,走向花厅去接旨。 花厅内,翁灿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个官妇,敢这么嚣张,对她这么无礼。 她堂堂一个御前掌事女官,连上三品的大臣,都得卖她一个面子,小小一个后宅妇人,竟然晾了她这么久? 她不知道陛下为什么忽然要召见一个官妇,思来想去,假拟了一个颜德妃孕中郁闷,又无亲人相伴,与冠武侯夫人一见如故,便召其入宫陪伴解闷的旨意。 这是一个很烂的借口。 李云昭坐上进宫的马车时,仍然觉得可笑至极。 她压根没见过颜德妃,那个传说中,与她前身很像的女子。 果然进宫之后,翁灿并未带她去颜德妃所住的捡云宫,而是领着她,一路走到了她曾经的长生殿旁边的一座冷宫的偏殿里。 宫室里布置十分干净朴素,但桌椅板凳一样不少,连桌上的茶具也是摆好的,甚至茶壶里还有满壶的冷水。 李云昭刚进了门,翁灿没有任何的解释,将她撂下,转身就离开。 “咔哒”一声,她听到门被关上,且落了锁。 李云昭走到门前,拉了拉门,发觉确实是被锁住了。房内的窗户都是关上的状态,像是从外边钉死,完全拉不开。 外室桌椅俱全,还有些挂画瓷器,内室卧榻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床被褥和软枕,就像是专门收拾好让人入住一样。 李云昭忽然搞不懂李皎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要软禁她? 这一日,长公主进宫拜见陛下。脸上的阴郁阴沉,胭脂水粉也遮掩不住,冷着脸在御书房外足足站了一个时辰。 可陛下国事政务繁忙,始终不宣其觐见。 福连公公传了一次又一次的话,夹在两位大人物中间,左右为难。 前脚刚出门告诉长公主,陛下今日繁忙,谁也不见,后脚又回御书房内,说长公主恳求觐见。 到最后,李皎看了一沓折子,才扯了一张空白宣纸,慢条斯理地在纸上写下一行红字,停下朱笔,对福连公公道:“拿出去在门外念,念到她走为止。” 福连公公连忙上前去接,然后一看纸上的内容,恨不得两眼一黑,倒头睡去。 这要在长公主面前念出来,不得此生再没有烦恼,就此长眠? 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除了乖乖听命,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他连连点头应是,捏着宣纸走出御书房,站在长公主面前,清了清嗓子,宣读起来。 “长公主乃亲尊皇姑,军中老将,国之重臣,自宣赢年间,镇守南疆,劳苦功高,今多岁,怎苦皇姑临寒疆之地?受繁琐之事?不如闲来富贵,安度晚年,择与贤婿。” 这话说得,再坦然直白不过了。 朕知道你很辛苦,你镇守边疆,你是乔国的功臣,但是呢,请你——交出兵权。 第196章 疑信间 李观翎冷着脸,眼神闪过一丝阴狠,看了门扉半掩的御书房一眼,甩袖离去。 李皎既然明目张胆地和她撕破脸,杀了她的亲卫,绑了她的女儿,那么她也不必再顾忌,这笔账,她定要讨回来。 福连目送李观翎离开,转身进御书房去禀明。 李皎轻笑一声,语气讥讽,“唯一的女儿,在权势面前也不过如此嘛。” 他转头看窗外的天色,今日是一个阴天,到了正午,外头也是阴沉沉的,四处透着萧瑟荒芜。搁了笔,下令道:“叫中书省拟旨,召汤颂带兵进京,在城外暂候。” 福连垂着头,这个时候,天气还没有到冷的时候,但他已经觉得周遭寒气逼人,直往衣服里钻。 空气也凝滞浑浊起来,似乎能闻到来自将来的烽火硝烟。 “另外,听说汤颂的儿子很是可爱,朕还没见过呢。” 福连心中沉沉浮浮,后颈渗出冷汗,讪笑道:“今日时辰尚早,奴才这就派人去请。” 李皎点头,沉思片刻,搁置还未看完的奏折,从椅子上站起身往外走去。 福连见状,忙跟上去,因为陛下这段日子,常常去看望颜德妃,对她腹中的孩儿十分关怀殷切,便问道:“陛下,是要去捡云宫吗?” “不去。”李皎摆摆手,语气平淡,“朕自己走走,不必跟着。” 他今日并未穿着龙袍,只是一袭明黄的常服,头束金玉冠,眉目平和,因为休息不足,眼下有一圈淡淡的青色。 一人独自走在宫道上,身后没有一个护卫和近侍,或许是秋意萧索,让他的身影看起来孤独又寂寞。无人敢于直视他,旁边的宫人纷纷躬身垂眸,恭敬行礼。 朝着长生殿的方向,漫步而行,走得缓又缓。 前方是什么,他很已经很明白,很清楚。不知为何,竟生出一丝近乡情怯的心情,那是他一直以来的敌人,死了也要和他作对的敌人,让他不得不在无人处为她臣服。 曾经,她赢了他,赢得声势浩大,鼓乐喧天,但很快又输了。遗憾的是,不是输给他。 翁灿守在殿外,见到李皎缓慢地走来,脚步沉稳坚定,像拨开了重重迷雾的旅人。 “陛下。” “开门。” “咔哒”一声,门锁打开,一双带着玉扳指的手,缓缓推开了门。 他踏入门槛,见到李云昭正坐在椅子上闭眼假寐,在听到脚步声的一瞬间,睁开了眼。 眼神冷静,又暗含锐利的光芒。 她不慌不忙,扶着椅子站起身,看似很恭敬地对他行了一个规矩的妇人礼,“臣妇见过陛下。” 窗户被封起来,殿内没有点烛火,很昏暗,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有门口投进来的光,落在李皎的身上。 他像是很稀奇,沉默地看了她好半晌,而后发出一声轻笑,眉毛高傲地扬起,带着睥睨一切的高高在上。 “见到朕,为何不跪行大礼?” 李云昭面色从容,拂了衣袍,双膝一弯,缓缓跪下叩头,声音清脆地开口,“臣妇,拜见陛下。” 她就这么坦然地匍匐在他面前,如同接受了命运不公的安排,恭顺而平静。 李皎脸色却变得有些微妙。 这比他预想中的相见,少了点剑拔弩张,平心静气得让人无所适从。 李皎在殿室踱步,看着室内的布置,没头没尾地问道:“你知道,这座宫殿是什么地方吗?” 李云昭还跪在地上,没听到他的敕令始终不抬头起身,决心装傻充愣装到底。 “回陛下,臣妇不知。” 室内寂静了一瞬,李云昭垂眸看着面前的地板,看到了一个阴影逼近,将她面前朦胧的光影遮去。 李皎不知何时走到她的面前。 他自顾自地说道:“朕十岁的时候,被很多人从家中簇拥着来到皇宫,这座宫殿就是朕的少时住所。只是时移境迁,过了二十三年,这里,已经不是当时的模样。” 自然,此处清冷落败,又怎会是他的住处? 李云昭从很小的时候,就听宫人颂赞她母后的敦厚温和,她绝不会如此亏待李皎。 “人人都说,朕将会是乔国的皇帝,他们阿谀奉承,对朕极尽讨好。有人谄媚朕、有人羡慕朕、有人嫉妒朕、有人怨恨朕,那些人或想让朕死,或指着朕让他们活,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不停转动的旋涡,左右维持着平衡,直到——你出生了。” 他的人生两大转变,竟然皆是因她的生死,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生的时候,他的身份遭到了打击,从唯一的明确的皇室继承人,沦为一个有名无份的外宗亲王。她死的时候,他又从旋涡之外,被卷入洪流之中。 李皎说完,李云昭没搭理他。他又沉默了好一会,走到椅子坐下。 他颇有些闲情逸致地看着李云昭,像在欣赏她狼狈的姿态。偏不开口让她起来,看看她能忍到什么时候,跪到什么时候。 时间慢慢流逝,李皎沉默无言,李云昭不动如山,如同在无声的对峙。 不,或者说,是她在无视他。 “为什么不说话?”他拧起眉头,平和的眉目透露不悦之色。 “臣妇不知该说什么,请陛下明示。” 李皎俯视她,问道:“你不想知道,我怎么发现你的吗?你不想知道,我把你关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吗?” “陛下,您是君,妾是臣民。”李云昭坦坦荡荡,没有一点慌乱,“您若要妾问,那妾请问陛下,您将妾关押在此处,是为何缘由?妾不曾犯上作乱,不曾违背律法,似乎也不曾……得罪过陛下。” 李皎闻言,终于低低地笑了,手指轻叩桌面,叹道:“长生,你知不知道,长生殿的牌位,没有人会去动。你那手好字师从岑太傅,从前我手下的几个门客拿着你的字稿去练笔,无一人能仿得一模一样。” “还有,你最大的破绽是汤予荷。”他的语调变得有些奇怪,似羡慕,似嫉妒,“他,不会背叛你。这一点,他做得比所有人都好。” 李云昭无言以对。 “当然,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会怎么处置你,对吗?” 李皎忽然起身走上前,纡尊降贵地伸手要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李云昭往旁边一退,险险地避开他的手,兀自起身。 “不敢劳烦陛下。” 瞬间,一只有力的手,忽然攥住了她的手腕。李云昭一惊,忍不住挣了一下,却被他按得死死的无法挣脱,咬牙羞愤道:“陛下,请自重!” 看着她一截洁白皓腕上,系着的一条鲜红的红绳,李皎一改温文尔雅的举止,手指抓住红绳,粗鲁地用力扯了下来。 红绳从中间断开,李云昭的手腕被勒出一条红痕,蹭掉了一点皮,火辣辣的疼。 李皎唤翁灿进入室内,将红绳交给她,慢条斯理道:“送去冠武侯府,告诉汤予荷,颜德妃要留他的夫人在皇宫几日,好好安抚,让他千万——不要误会。” 李云昭蓦地抬起头。 “是。”翁灿看了李云昭一眼,躬身退后两步,转身离去。 第197章 解兵权 李云昭盯着翁灿将红绳带走,摸了摸空荡荡的手腕,惊疑不定地问:“陛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是叫臣妇来陪伴颜德妃娘娘吗,为何陛下要与我说那么多奇怪的话?” 对上她满眼无辜的目光,李皎眉头微蹙,“你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 李云昭一怔,又扑通跪下,吓得两眼泪汪汪,楚楚可怜地摇头道:“陛下……臣妇不知!求陛下饶恕!” 她心里明白,绝不能承认曾经的身份,一旦承认就是把汤家拉下水,就是承认汤予荷的异心和不忠。 所以,打死也不承认。 李皎话锋一转,问道:“朕听说,你与永元郡主关系不错?” “……永元郡主金枝玉叶,臣妇不敢高攀,偶得永元郡主青睐,是臣妇的荣幸。”李云昭低眉顺眼地回道。 李皎嗤笑一声,并未和她纠缠为难。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办,没有太多时间和她去分辩,等他处理了乱糟糟的局势,有的是时间和她叙旧。 他语焉不详地扔下一句,“那真是遗憾”,随后转身离开。 门被关上,朦胧微弱的光被收回去,房间仅剩一笼望不到头的昏暗。 李云昭重新坐回椅子上,有些垂头丧气。她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正如同当年琼林宴坐在高座上,看着底下的众人推杯换盏,笑语盈盈,那时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喝了一杯酒就会这么死掉。 一切都是那样突然,那样猝不及防。 冠武侯府。 继李云昭之后,程瑜星和她尚在襁褓中的孩儿,也被翁灿请进了宫里。同时,一条断裂的红绳送到汤予荷面前。 陈敖为首,领着众人站在花厅里,眼睁睁看着侯爷捏着红绳,怒不可遏,气得一刀劈裂了一张黄檀木的桌子。 众人鸦雀无声,静等着他的吩咐。 不管是长公主,还是他和汤颂的软肋,都被精明聪颖的陛下,牢牢地攥在了手里。 这一场斗争,无疑比的是谁更能狠得下心,更加冷酷无情,更加舍得。 三足鼎立,彼此制衡,这样胶着的局面,终于要打破了。 这一夜,乌云蔽日,冷风瑟瑟,南境军、陵州军默契地开拔,乌泱泱的重甲骑兵,一南一北,齐齐往京都汇聚而去。 中秋刚过,城中灯火辉煌,挂起的五彩斑斓的灯笼微微摇摆,发出旖旎绚丽的色彩。百姓尚沉浸在团圆之中,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知觉。 一切还是风平浪静的模样,无人得知,底下暗潮汹涌,会给这世间带来什么样的转变。 皇宫的守卫一夜间森严数倍,禁军将皇城内外围得水泄不通,固若金汤,各宫加强巡视。 城中的兵马司也在暗中运作起来,长公主府内,成百上千的士兵集结,枕戈待命。 次日,朝堂上,御史台为首,御史大夫弹劾长公主在西南三省招兵弄权,不服从朝堂政令,罔顾朝廷兵部规程招募兵马,建立暗军,结党谋私,大肆贪污税银,受贿行贿,有分裂国家之嫌。 长公主府的门生在朝堂上你望我,我望你,似提前串通了一样,竟无一站出来人为长公主发声,个个安静如鸡雏。 有人唱红脸,则有人唱白脸,贺阁老上前,细数着长公主自入伍之后的每一项军功,又搬出为国捐躯的驸马,言明长公主的劳苦功高,最后,两相权衡,功过相抵,恳请陛下收回其兵权。 不少人呼啦啦地大喊“臣附议”。 一时间,风向直往一边倒。李皎坐在龙椅上状似为难,扶额苦思半晌,最后下令:“萱南长公主行事不端,掌管西南三省期间,结党谋私,多有违反我朝律法,罪大不容,看在过往战绩与功劳。着,撤去其南境军统帅职务,革除军职品衔,恩赏其保留长公主之位,在府中静思反过,南境军帅印虎符,暂时交兵部侍郎郑誉保管,南境军一应事宜,交由兵部暂理。” 众臣虽各藏异心,却无敢异议,随着潮流高呼万岁。 是以,半日的时间,中书省各舍人奋笔疾书,很快誊写好了旨意,在落日之前,将圣旨交由福连公公,由福连公公亲自去长公主府宣旨。 然而李观翎迟迟不出,直把福连公公晾了大半个时辰,内侍官再三催促,她才慢悠悠地从院落中出来,一袭拖地的红裳,头冠珠翠,明媚烈焰,高贵至极。 她就站在福连公公面前,丝毫没有要跪下的意思,等着他宣读圣旨。 她不跪,福连公公就没法宣旨,旁边的小太监见局面僵持,便低声道:“长公主殿下,请跪下听旨吧。” 话音刚落,李观翎身旁的近卫抬手就狠甩了小太监一个耳光,小太监顿时摔倒在地,脸上一个红通通的巴掌印,一张嘴,满口鲜血。 “不知道哪里来的狗东西!你是什么身份?也配对长公主大呼小叫?若没有长公主,焉有你们这些阉人贱种的活路,早他娘的喂了羌国的狗!” 听着这指桑骂槐的话,再看长公主周身的护卫携甲带刀,目光凶悍,宣旨队伍的众人顿时吓得脸色惨白,冷汗涔涔,浑身都僵了。 这简直是明晃晃地打陛下的脸,骂陛下作“贱种”。 福连公公也惊住了,束手无措,不知如何办是好,就怕眼前这位祖宗一个不爽,先拿他们这群人来祭刀开刃,然后再举兵攻入皇城。 李观翎冷眼看着福连公公,冷嗤一声,丝毫没有要跪下的意思,从他手中夺过卷轴,大喇喇地道:“本宫,领旨谢恩!” 紧接着,她将身旁护卫托盘中放着的帅印和虎符拿起来,径直交到福连公公的面前。 福连公公大喜,忙双手去接,然而没等他接到,李观翎手一松,“当啷”两声,护符帅印被她扔在地上。 “慢走,不送。”她冷声说道,转身大步离去。 福连公公无法,只能弯腰捡起护符帅印,用衣袖一点点擦干净上边的泥,心中哀哀叹息,凉了大半。 被扇倒在地的小太监爬起来,口中的血水流出,可怜兮兮地喊道:“师父……” “谁准你说话了?蠢货!”福连指着他低声骂道,“天上的神仙斗法,岂是我们这些蝼蚁能掺和的?” 小许子擦了擦嘴边的血,低头不语。 福连公公带着众人离开长公主府,对守在门前的汤合拱手道:“接下来就有劳大统领,奴才这就先回去交差了。” 汤合身穿寒光铠甲,头戴盔帽,手握剑柄,目光掠过众人,点头道:“公公请便。” 目送福连公公一行人离开,汤合眉头微蹙,眼神复杂,望了望一洗无尘的天空,对身后三百禁军下令,将整个长公主府围了起来。 第198章 风悄起 布置完长公主府外的布防,汤合手中摩挲着一只竹笛,神色沉重。 家中女眷,都被押在了皇宫里。 陛下让他带兵看守长公主府,明面上虽只有寥寥三百人,但四周藏着的禁军和兵马司兵卫,足有两千。 长公主府一旦有异动,打开了府门,他便持肃清逆贼的名义,吹响竹笛,带兵进去剿杀,一个不留。 但是……昨夜汤予荷带着一坛酒去找他,与他促膝长谈,说的却是另一番悖逆的话。 陛下今日收得了长公主的兵权,他日,未必不收阿颂的兵权。他能够如此对待长公主,来日,汤家的下场又好得到哪里去? 陛下是姓李,但却不是他们汤家一直誓死守护的李氏血脉,这一点,他们即使不去想,陛下又怎能不想? 待处置了长公主,陵州军不就成了最大的隐患? 汤家当今如何风光?汤颂位高至骠骑大将军,手握十几万重兵,可谓一方豪雄;汤予荷乃兵部侍郎,又是京畿兵马司总指挥使,掌兵马司八千兵马。而他汤合,御前大统领,统领皇城禁军。 试问,陛下当真能这么放心他们汤家,容得下他们掌握随时反乱的刀柄? 今日杀他,明日杀我。 与其等待陛下决判,不如于混乱中,抢得一丝生机。 听着汤予荷字字珠玑,汤合气急攻心,拍桌怒喝,“可汤家,世世代代都是忠臣!汤家祖训,忠君报国,不可违背!你我怎能……怎能做那邪佞奸臣?害汤家祖辈于不义?” 汤予荷冷笑连连,“忠臣?等他来砍你我的脑袋,还管什么忠义,届时自会给你冠上逆臣乱党的名号,二叔,你不怕死,那你也舍得阿颂和阿彦去死?汤家祖祖辈辈,乃至我父亲都死得壮烈,死得其所,但到我们这里,是没有办法的。” “陛下既然不讲道义,咱们还讲什么忠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汤合内心动摇,却为难至极,“可……你婶婶、弟妹侄儿,还有你妻子都在陛下手中,你就不怕?” 汤予荷只是道:“我会想法子的。” “什么办法?” “……” 这一夜,马衔带着圣上口谕,来取汤予荷兵马司总指挥使的鱼符。 松风阁内,略有些空荡清冷,秋风落叶飘零。汤予荷负手站在书房,看着墙上的一幅潦草的窗外景的画,画上的蝴蝶盘旋着飞舞。 右下角,是一行字:“桃花漫山春时别,待荷来觉醒,相见。” 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见到她了,短短的时间,却漫长得如同过了一辈子。 不知她在宫里怎么样,不知道她会遭遇什么,未知的迷雾,已经将他们团团包围。 门忽然敲响,陈敖推门而入,禀道:“侯爷,马衔还等在花厅。” 汤予荷转身,在桌案上拿起一枚鱼符,问道:“都安排好了吗?” “齐行已经带人埋伏好了。” “好,只此一次机会,绝不能失手。”汤予荷声色俱厉,从书房走出,往花厅而去。 走进花厅,他已经换上一脸温润,一身宽袖白裳,头束玉冠,看起来文质彬彬,风雅有加,少了许多凌厉的攻击性。 “马副使,鱼符在此,请带去与陛下复命吧。” 马衔接过鱼符,看了他一眼,没有多余废话,拱手道:“既如此,汤侯,属下先行告辞。” 汤予荷点点头,侧身让他离开,礼貌道:“马副使,慢走。” 马衔没有逗留,从冠武侯府西侧门骑马而去。 然而他离开侯府没多久,在巷道飞驰的途中,闪着寒光的一支利箭划破夜空,胯下的马儿嘶鸣一声,朝前扑倒,顿时人仰马翻。 马衔身经百战,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受了埋伏,在地上翻滚一圈,迅速爬起,抽出腰间的刀,贴墙往后跑去。 没等他跑几步,埋伏在前后的数十个蒙面黑衣人鱼贯而出,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举剑格挡在胸前,怒问道:“什么人鬼鬼祟祟?” 蒙面人无人应答,齐齐扑上去。 马衔拼尽全力挥剑格挡,趁机反击,但对方数十人亦是凶狠难缠,兵刃相接,寒光四射,完全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冰刃触碰,尖锐刺耳的声音中,马衔已经力竭,再难抵挡,被割破后腿时,重重跌倒在地上。 潮热的血液从血管中喷涌而出,瞬间就湿了衣衫,蔓延到地面上。 脱力和浑身沸腾的血的流失,让他的脑子里混沌不堪,手脚逐渐发凉起来。 他双目猩红,仰头嘶吼,“是谁?是谁派你们来为何杀我?!” 为首的黑衣人无言,冷漠地看着他,举起了剑。 在相视的一瞬间,马衔看出了这个人的眼睛,有说不出的熟悉。他震惊不已,双目瞪大:“齐……齐行!是汤——” 剑起剑落,没等他的话说完,他喉咙间仅剩一条细细的红,而后,磅礴的血喷涌而出。 几个黑衣人迅速将尸体抬走,又取来水桶,泼水清洗地上的血迹,不过半刻钟的时间,一场凶杀就已经被抹掉痕迹。 风声寂寥,更深露重。 处理完一切,齐行回到侯府,他思虑再三,心中沉甸甸的喘不开气,最终决定将七虎山的暗军一事,禀报于汤予荷。 现在已经是千钧一发之际,夫人被困皇宫,眼下能做决策的,只有侯爷。 齐行跪在书房,双手奉上暗军各将领的名册和各自所占领的地方,垂头坦白。 “其实,我们用一个月就寻到了宝藏所在,但夫人深谋远虑,早已预料今日事发,便带我等游走各州城,招兵马买,建立了一支暗军。回来之前,曾经命将领许慎带兵守在七虎山,为的,是阻止截断南境军北上入京。” 他深深垂下头,不敢看汤予荷,也不敢看旁边的兄弟。 “夫人曾嘱咐我,若是她回不来,再将此事禀明侯爷,此情危急,属下不敢再隐瞒拖延……请侯爷治罪!” 汤予荷垂眸看着,沉默地将他手中的名册拿起,慢慢翻开查看。 看到这份名册的时候,忽然知道她瞒着自己做那么多,说心里不难受是假的。 他已经毫无保留地付出了全部,可她似乎,并没有那么相信他,甚至……并未想要与他并肩同行。 齐连在旁边指着齐行低骂:“你跟了侯爷多少年,跟夫人多少年,这种两面三刀的事情,你也做得出来?” 陈敖眉心一跳,急忙用手肘捣了他一下,示意他赶紧闭嘴。 齐行可是夫人的人,这事是夫人的决策,侯爷未必会怪罪齐行。 果不其然,汤予荷将名册看完,放在桌上,“你既然已经是夫人的人,该听她的话,要请罪也是向她请,我管不了你。” 齐行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去。 汤予荷又道:“一切按照夫人制定的计划进行即可。” “是。” 第199章 威迫利诱 李云昭安分地待在昏暗的殿室里,吃饭、喝水、睡觉,平静得让人匪夷所思。 昏暗无光的幽室,不知时辰,只知日月升落,周遭空无一人,只三餐每日由翁灿来送,但翁灿从不与李云昭搭话。 殿室里寂静无声,连风声也不大听得到,她不知外头发展到什么境地,只听翁灿提过一句,梁夫人和程瑜星母子都在皇宫里。 这是一场堪比酷刑的折磨。 时时刻刻将她的心吊起来,来回鞭笞。 每一日,翁灿都会去御书房,向李皎禀报一句,“冠武侯夫人并无异样。” 她乖顺得离奇,甚至让李皎怀疑,自己或许真的认错了人。 在他的印象里,李云昭是个疯子,常常自认为自己是这世上最高贵的人,对所有人都是蔑视的,瞧不起的。 她狡诈、暴躁、狠辣,浑身透露出来的,让人觉得她又是个硬骨头,有节气,宁折不弯。 但被他关起来的这个女人,全无一点那些特质。 第三天的时候,傍晚用膳,数十个宫女鱼贯而入,流水一样在桌子上摆了许多菜肴,甚至还有一壶怀鹤酒。 李云昭冷眼看着,桌上每一样菜肴都色香味俱全,极工巧思,是她从前十八年里的日常吃食。 宫女们在殿内点烛燃灯之后,又退下了。 正当李云昭看着桌上的佳肴,猜测着这是不是断头饭的时候,李皎从门口迈步而入。 他今日穿了一身银白的常服,干净文雅得有些平易近人,像他做亲王时的打扮一样,很具有迷惑性,总让人觉得他并非追逐权势之辈。 但李云昭和打了十几年的交道,知道这只是障眼法,他端着一副平和温润的样子,私底下可没少出阴招给她使绊子。 李云昭很规矩地朝他叩拜行礼,语调毫无波澜,“臣妇,拜见陛下。” “起来吧,一起吃个饭。”李皎摆了摆手,自顾自坐了下来。 李云昭站在起身,垂下眼睑,问他:“敢问陛下,我何时能回家?” “回家?”李皎如同听到什么笑话,轻笑一声,摊手道,“这皇宫,不就是你的家吗?” 李云昭怔住,“陛下……是什么意思?” 李皎不紧不慢地舀了一碗汤,吹了吹汤上热气,微笑道:“皇宫不好吗?还是说你不喜欢,一定要回到冠武侯府?” “我听不懂。”李云昭盯着他,面露警惕,“还请陛下,明言相告。” “又装不懂,不如这样吧,朕让你做个选择,如何?”李皎放下没喝一口的汤碗,拍了拍手,接着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和拖拽声。 两个侍卫拖着一个浑身脏污,狼狈不堪的女子,扔到李云昭的面前。 女子头发蓬松散乱,乱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但还是唇下一点美人痣,让李云昭一眼就认出是什么人。 她瞳孔骤然震动,几乎是下意识蹲下身去查看。 李清已经昏迷不醒,原本华丽的衣裳变得破烂,四处血迹斑斑,十指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李清的脾气很像你,嚣张跋扈,眼高于顶,从来不将朕放在眼里,还敢与朕动手,如此挑衅天威,朕只是给她一点小苦头,没杀她,已经是心慈手软。” 他当时碍于李观翎的权势,不得不忍气吞声,仅仅将将李清贬为庶人,后来又给她恢复了位份。 隐忍不发,不代表他将此事翻篇了,一旦抓住机会,定然十倍回报。 李皎面不改色,轻轻舀起白色的鱼汤,低头喝了一口,抬头看向她,微笑道:“汤不错,试试。” 看着李清脸上凝固的黑红的血块,李云昭几乎要咬碎牙齿,极力平复着呼吸,转头问道:“陛下要说的选择,是什么?” 李皎放下汤勺,拿起桌上摆好的帕子擦了擦嘴,依然一脸虚伪的笑。 殿内难得烛火通明,面前的人容颜清晰,让人看得了然明白。 年宴上初见,还觉得眼前人俗不可耐,如今一看却觉她身上多了其他不一样的东西,是后宫所有妃嫔都没有的。 是与生俱来的高贵;玩弄权势的天家气势;又或者高不可攀的根骨。 他们曾经对立、争斗、角逐,但是他似乎从来没有厌恨过她,甚至很享受同她相争的过程,哪怕在争斗中受伤留疤,也觉得酣畅淋漓,心情愉悦,这让他越发有斗志。 李皎觉得,李云昭和他是同一类人。她死之后,世间就少了许多乐趣。 自廖氏倒台,廖如珍自缢之后,他就再没有要立后的心思,不过如果是李云昭,也未尝不可,在这世间,她是最有资格和他同起同坐的人。 同类相聚,就是要站在一起。 “朕的后位尚虚空,只要你愿意,朕可与你共享天下,同坐皇位。你一直想要的这李氏天下,朕还给你的血脉。” 一道惊雷劈到李云昭的脑子里,将她劈得外焦里嫩,脑袋转得直冒烟。 惊诧之间,她竟想笑。 “臣子妻,不可欺。陛下难道要效仿齐庄公,行此卑鄙之事?陛下难道不怕世人耻笑唾骂?” 李皎微微眯起眼,微笑道:“朕若是齐庄公,难道汤予荷要做崔杼,弑君夺权?” 这是明晃晃的警示。 李云昭低下头,看着昏迷在地的李清,沉默了许久。 “若我不答应,陛下打算杀了我,还是杀了永元郡主?” 李皎笑了笑,慢条斯理道:“怎么会呢?两位金枝玉叶美若天仙,朕岂舍得辣手摧花?不过,李清得罪过的人多,若是将她交给他们,朕可不能保证他们会手下留情,只怕她……撑不过一个晚上。” 李清一辈子活得娇贵,也没受过什么苦头,皮都没蹭破几次,如今受到这么毒的酷刑,都说十指连心,不知道她得有多疼,哭过多少次。 上一次擦肩而过,李云昭没有把她救下来,心里已经是愧疚不已,断不可能再眼睁睁地送她出去受辱受难。 她轻抚李清脸颊上的乱发,问道:“若我答应,那陛下是否会放过我们?” 李皎道:“李云昭,你承认吗?” “虽然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李云昭跪坐在地上将李清抱进怀里,语气凄楚,“但是,希望陛下说到做到,放我们一条生路。” 闻言,李皎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从容的脸色有一丝破裂,有些气急败坏地指着她。 “你若不是李云昭,为什么要这么着急李清,为什么要救她?” 李云昭看了他一眼,一字一句地坚定道:“陛下贵为天子,自然不明白人与人之间会有多少惺惺相惜,以命相护。想来,陛下没有体会过,也没有可以托付生命的人吧?” 第200章 苦昼短 李皎眼神微变,忽而笑了笑,“你说得不错,朕是孤家寡人,没有可以托付的人。你有恩师好友、有亲人长辈,可以把性命托付很多人,但是,如今万事已定,没有人托得起你。” 曾有一段时间,他很嫉妒她,嫉妒她命好,身边有那么多人心甘情愿地追随她。 但是,琼林宴一案之后,他觉得,她的运气也不过如此。 运气,也是输赢的重要一部分。光有实力是没有用的,老天并不眷顾她。 李云昭垂眸沉默,既不反驳,也不顺应,只是一味将自己置于低处,不去与他平视,抗争。 李皎瞥了她一眼,很不喜欢她这副沉默又顺从的模样,这让他莫名烦躁。 “朕与你说话,你该回话。” 感受到他不悦的眼神,李云昭微微抬起下颌,回道:“陛下说的话太深奥,妾一介愚民,实在听不懂,还请陛下恕罪。” “那朕问你,冠武侯府和皇宫,你选哪里?” “陛下让妾选皇宫,妾便选皇宫。” 李皎朗声大笑,眉眼眯了起来,笑意不达眼底,“既如此,朕明日就命礼部安排下去,只是要委屈你在这里再待一段时间。” “妾,谢陛下厚爱。”李云昭叩首道。 李皎想要的,不就是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并且要征服赢过她吗?她忍着不爆发、不承认、不应对,实际上就是另一种抗争,将战线拉长。 求得不到的,才永远是最好的。 她也很清楚,李皎并不会轻易杀了李清。 南境军还没有真正落到他的手中,掌握十几万南境军,绝非一日之功,军中真正听信的是统帅。 虎符算什么?不过一个可有可无的信物,用在军心不稳固的新军队尚可,但这二十年来,李观翎在南境军的地位已经稳固,威严无可撼动。 若不彻底除掉或收买南境军的将领,想凭虎符帅印收回南境军的兵权,那是在白日做梦。 所以,他还要用李清去威胁李观翎。李云昭心知肚明,但没有戳破他,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稳住李皎。 别说答应给他当继后,当孙子管他叫“爷爷”都行。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恰在此时,翁灿垂头进入,向李皎禀道:“陛下,捡云宫的宫女传来消息,颜德妃方才身子不适,有些胎动,刚请了太医过去看。” 李皎闻言,面上显露一丝忧心关切,起身便往外走去,临到门口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李云昭一眼。 见到她下意识将李清护得紧,俨然是不想让他带走,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好好珍惜相聚的时间吧。” 李皎和翁灿离开后,门又被关上了。 李云昭将李清抱到床上,小心翼翼地将凝血的布料与黏连的伤口分离,替她换下损坏的衣裳,再用浸水的湿帕子,一点点擦掉雪白肌肤上的暗红血迹。 李清面色惨白,似有所感,柳叶眉紧蹙,喉咙微微动一下,却是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将她身上的脏污痕迹擦干净,李云昭取出一直揣着的金疮药,和几块人参片,掰开她的嘴,将人参片放进她口中含着。 先处理了她身上其他伤口,李云昭最后才咬着牙去看她的双手。 那双前不久还曾为她剥过葡萄的纤纤素手,被夹得血痕斑斑,皮肉模糊。 她不敢触碰,将药粉撒上后,因为没有绷带,便撕了自己的衣衫,小心地捧着李清的手,一圈一圈地缠起来。 做完一切,她靠在床边,静静地等着。 人参的药效起得很快,李清清醒之前,最先感受到的是钻心的疼痛,然后在昏昏沉沉中,逐渐回想起自己的凄惨处境,心中渐渐升起一阵绝望。 还未睁眼,热泪已经顺着眼角流下。 一段柔软的衣袖,温柔地替她拭去眼角的泪。 李清挣扎几番,终于睁开眼睛,当她看清眼前人时,眼泪愈加汹涌,像倾泻的洪水,带着惶恐疼痛一起流了出来。 李云昭蹙起眉,红了眼眶,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安抚道:“好了,没事了。” “李云昭……”李清呆滞地看着她,泪如雨下,声音嘶哑,“我等了你好久,我以为,你不会来救我了。” “是我不好。”李云昭衣袖都湿了,手指轻蹭她的眼角,低声道,“不哭了。” 可吃了那么大的苦头,此时见到唯一能倚靠的人,岂是说平静就能平静的。李清咬着唇,艰难地爬起来扑进李云昭怀中,低低地哭泣。 “我真的好疼……好疼……我以为我要死了。” 她的泪啪嗒啪嗒地掉,很快就沾湿了李云昭的肩膀。 李云昭伸手轻拍她的背,轻声安慰道:“不会的,我在这里,不会让你再出事了。” 等她哭累了,眼泪几乎要流干,李云昭将桌上已经凉了的汤舀了一碗,耐心地喂她喝下。 “姐姐……”李清歪着头看她,通红的眼角满是哀愁,“我们该怎么办?我们会不会死?” 李云昭躺在她身边,望着床帐,昧着良心道:“不会的,我保证。” 其实她心里也没底。 捡云宫。 李皎去看望颜德妃方枝莹,太医正在向他禀报诊脉结果,“臣观娘娘眼下泛青,脉象虚滞,乃肝郁气滞,忧思忧郁,从而导致睡眠不足,另外娘娘本就身体虚寒,吃食上阳火太旺,两向冲撞……” 正说话间,福连公公一脸严肃地从门口进入,躬身在李皎耳边低语几句,李皎的脸色瞬间就变得难看至极。 “陛下,怎么了?”方枝莹虚弱地坐靠在床上,转头疑问道。 李皎站起身,平日和蔼近人的脸色变得格外阴沉,却极力保持着温和,道:“出了点事情,朕需去处理一下,你好好休息。”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沈尽,“沈尽,颜德妃和孩子交给你照料,若出一点差池,朕唯你是问。” 沈尽连声道:“是,臣定尽心尽力,调养好娘娘的身体。” 李皎看了方枝莹一眼,略作安抚,而后转身大步离去。 离开了捡云宫,他才怒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乾金侯怎么会死在大街上!” 福连公公甩着拂尘,有些跟不上李皎的脚步,碎步迈得起风,一边气喘吁吁地赶路,一边颤颤巍巍回道:“兵马司东副使何严端来报的,说兵卫在巡城的时候,在南城桐子西二巷的一棵树上,发现了乾金侯的尸体,当时是被一根麻绳吊着脖子,仵作当场一看,就确定死因是被一支箭从背后贯穿了心脏,一击毙命。” 第201章 宫变之夜 子初,夜色已深。 人们已经开始安歇,城中的民宅灯火阑珊,暗影幽幽。 荒凉的秋风,吹着城楼上的旗帜猎猎作响。众士兵迎着冷风,手握长枪,如山石伫立,远望着漆黑的城外大道。 最近上头的指令下来,要求把守城门的规矩愈发森严,白日进出盘查,夜间增兵守城,无缘无故的严阵以待,弄得人心惶惶,仿佛大战在即。 城楼上火把通明,而距此三里外,有一大批披甲挥戈的精锐之师,从黑暗中涌来,速度快得惊人,无可阻挡。 隐隐约约的马蹄乱踏声中,城内亦有一队黑衣人,偷偷摸摸地朝城门靠近。 天上乌云重重,星光寥落,将寒光四射的刀剑,都隐匿在阴影之下。 二十人藏在墙角下,赵今庆握紧了手中的刀柄,狠厉的脸上是嗜血之色,磨了磨牙。 “一会听我号令,一队去干掉左边,二队干掉右边,韦唬,你带四个人,只管去开城门,其余人,上城楼!” 他压低了声音,狠狠道:“今夜,是咱们翻身的一仗,一旦事成,你我都是长公主肱骨之臣!绝不能退缩,谁敢退,就是不要一家老小的性命,都他娘的听清了没有!” “明白!” 铁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将地面震得颤抖起来。 震天动地的嘶吼声,拉开了夜幕,由远及近而来。 “杀——” 城楼上的哨兵最先发现异样,吹响号角,紧急向其余人鸣示,又向前方示警。 看见城门异动,赵今庆一声令下,带头持刀冲了上去。 城墙上士兵挽满长弓,箭矢齐发,专心对准了面前的敌人,周遭嘹声四起——哪料腹背受敌。 不过片刻时间,城内也已是一片猩红狼藉,韦唬带着的四人,已经在守城兵卫的手底下死了三个,还有一个正替他挡住袭击。 他沾满血的手,用力地撑在厚重的城门上,轰隆一声,推开了一丝缝隙,迎进了城外数不清的幽冥。 一瞬间,嘶吼声冲破耳膜。 “杀——” 城楼已失,守城将领在身中两刀之后,死死撑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敲响了城楼上的警钟。 “当——当——当——” 震动的钟声落尽,余声也在冷风中消散,守城将领重重跌倒在一具尸体上。 黑夜中倒下的人,已经等不到黎明的降临。在这一夜的开端,许多人忽然就失去了至亲至爱。 汤合带领着禁军,私自撤离了长公主府,他躲在暗处,眼睁睁看着长公主身披金甲,头戴盔帽,手握利刃,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他紧握着手中的一块鱼符,手指掐出了血痕,全身血液涌到头顶,惊慌、恐惧、还有由里到外的激荡的心情,令他整个人热血沸腾,几乎有些发抖。 这是,疯狂的,悖逆的,要命的选择。没有一丝退路,只有输和赢。 只能拼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长公主既做那只螳螂,他们就只好做后来居上的黄雀。 只是,他心中仍惴惴不安。 一家妻儿还在皇宫,如何才能在乱局之中,保住他们的平安? 李云昭没想到一切来得那么快,李清絮絮叨叨地说着话,直到说累了,刚靠在她肩膀上歪头睡着,忽然外边就传来了一阵声响。 “哐当”一声,门被打开了。 若无事发生,翁灿一向不会在半夜开门,李云昭神色警觉,从床上爬起来,抓了桌上的花瓶,紧紧盯着从外室走进来的人影。 昏暗的烛光中,可以看见走来的是一个宫女打扮的女子。她不远不近地站在门边,并未再接近。 李云昭问道:“什么人?” 宫女行了一礼,低声解释道:“奴婢姓宋,名令泽,是汤侯送进宫的眼线,今夜长公主起兵攻城,发动宫变,还请夫人随奴婢离开皇宫。” 李云昭心中并未相信,没有放下手中的花瓶,又问她,“你如何找到我的?门外的守卫呢?你哪里来的钥匙?” “奴婢听从侯爷指示,这些天一直暗中观察翁灿姑姑的动向,知道她每日都来给夫人送饭菜,便跟着摸到了这里。门外的守卫被奴婢用药迷晕了。” 宋令泽说着,举起手中的一截长铁丝,继续道:“奴婢善窃。” 见李云昭还不大相信,她又补充道:“奴婢有一相识旧友,叫作令英,夫人也许认识。” 闻言,李云昭立即放下花瓶,转身将李清摇醒,李清迷迷糊糊地仰头看她,只听她语气凝重,“清儿,我们得走了。” “去哪?” “离开这里。”李云昭简言意赅,李清还糊里糊涂的,就被她背在背上,消瘦的身板承受着她的重量,却没有一点摇晃踉跄,走得匆忙急促。 出了殿门,外头夜色暗涌,宫灯的光亮微弱,只照亮了一点石板路。 “从哪里走?”李云昭将李清往上托了托。 宋令泽一边环视四周的情况,一边扶着她背上的李清,紧张地回道:“衡辕门,侯爷已经打点好。” 她看着李云昭背上受伤不轻的李清,眉头越皱越深,张口欲言又止。 现在宫中戒备森严,带着这么一个不能自行的累赘,逃生的机率会减少一半的。 三人循着幽长的宫道,紧挨着阴暗的墙根跑,一口气也没停止,一脚也没落下。 犹豫再三,宋令泽喘着气,开口提议道:“夫人,我来背郡主,您,您先走吧!” 李清趴在李云昭的背上,这样着急谨慎的逃跑,让她心中愈发强烈地感到无助,当这个宫女提出,让姐姐扔下她离开时,她几乎是本能地发出乞求。 “姐姐,我害怕。” 她真的害怕。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无法承受的。她忽然觉得自己像狂风巨浪中的蝼蚁、随风飘散的尘埃,微不足道,又对发生的巨变无计可施,只能被洪流裹挟、吞噬,寸骨不留。 李清声音低哑,卑微又胆怯,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模样。 她害怕再落在李皎手里,那是地狱,太可怕了。 李云昭力气有些不支,死死咬着牙,闷声道:“别瞎担心,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李清伏在她肩头,痛苦地闭上眼,呢喃道:“姐姐……我娘亲……是不是造反了?” 她已经猜到了,只是想要一个确凿的回答。 “是。” 李云昭没有隐瞒她。 此时,翁灿带兵去往冷宫,受命看押李清和李云昭二人前往建政殿。 应天门已经被攻破了,数万的南境军涌入京都,秋夜肃杀尽,铁蹄踏皇城,一切发生得太快,让人猝不及防。 掌握兵马司的马衔不见了踪影,守卫长公主府的两千禁军不知何缘故,竟让其冲破看守,攻进了皇城。 陛下紧急派人去了冠武侯府,命冠武侯带兵马司八千兵马,防城护卫,谁料去送信的太监迟迟未归。 第202章 逼宫造反 夜半三更。 城内四处已踏过铁蹄,腥风血雨席卷着整个京都,许多百姓在沉睡中惊醒,听到了厮杀声掠过。 有一孩童起夜出恭,听到街上一片混乱,好奇开门探看,亲眼见到巡视的一队兵卫被闯入的大批军队吞没,倒地不起,血液流了满地。 孩童少不更事,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吓得惊呼尖叫声堵在喉咙,浑身僵硬,胯下却有热流。 追来的父亲捂住他的嘴,小心关上门,将他带回房中安抚。 城门紧闭,城上城内已经被南境军占领,城楼上火把高高燃烧,依旧灯火通明,防守的已经变成了换了一批人,不变的是城外的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紧盯着他们,尚未舔血的雪白刀刃蠢蠢欲动。 城外五百米,陵州军隐匿在黑暗中,蛰伏不动。 有人按耐不住,忍不住问道:“汤将军,咱们要等到何时才进城?” 汤颂骑在马上,手握紧缰绳,沉声道:“都打起精神!等城里的信号。” …… 城内万人惊心动魄,皇宫内也不遑多让。 在冷宫找不到李云昭和李清,翁灿的心凉了半截,很快回过神来,带人沿着离开的宫道四处搜寻。 身后的火光影影绰绰,有禁军追寻而来。 感受着李云昭脚步发颤,伏在她削瘦肩膀上的李清内心几乎崩溃,狠了狠心,低声道:“姐姐……把我放下,你走吧。” 李云昭回头看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干脆果断地将李清放下。 李清站不稳,倚靠在宋令泽身上,闭上了眼,疲倦至极。 她心里很害怕,害怕到手脚发抖,但知道这不能怪李云昭,这一切都是因她娘亲而起,李皎要的人是她,她不该那么自私拖李云昭下水。 她已经死过一次了。 李清扯出一个苦笑,比哭还难看,“姐姐……这次,换我去地府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个波儿象……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闭嘴!”李云昭凶狠地斥了她一声,将她扶到宋令泽背上。 她抽走宋令泽腰间别着的匕首,严厉道:“一定要把她带出去,我若不死,定授你高官厚禄,荣华富贵。” 宋令泽惊疑不定:“夫人?” 李云昭回头望了身后追兵一眼,语气坚定不移,“告诉汤予荷,我会等他。” 李清看着她,痴痴地掉眼泪:“姐姐……不要!” 李云昭转身不看她,“赶紧滚——” 翁灿带兵追上的时候,长长的宫道上,仅剩一个孤独的身影,虽一人屹立于黑夜,却有千军万马的气势,挡在他们的面前。 她眉目张扬得意,浑然自带不可一世的气度。 翁灿咬牙问道:“李清呢?” 李云昭冷嗤一声,眉宇低压,漆黑的眼眸中透出寒意,“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直呼郡主名讳?” 这样的眼神,太过久违,太过熟悉。 翁灿被她看得微愣,骨头缝里竟莫名升起一阵惊怕。 面前的女子容貌皎洁,眼神无情,竟活像地狱里爬出来的阴森恶鬼,来向世人索命。 “冠武侯夫人,您这是何意?”翁灿硬着头皮问。 对峙了片刻,李云昭不理会她的疑惑,自顾自地迈步朝人群走去。一步一步,丈量这个皇宫是多么的宏大,一步一步,往建政殿而去。 建政殿外厮杀混战,从崇天门到大殿的路上,已经布满了尸体,血流脏污了汉白玉的地板和雕刻着瑞兽的围栏。 三千禁军死守在殿前,盘龙的门柱也洒上了热血,箭羽扎满了殿前。 李云昭是从建政殿的后侧门进入,殿内有不少人,其中有六合司首领路崖、兵部尚书吴枋、兵部侍郎郑誉、乾金侯世子莫泓、年轻的状元郎卓靖,另外还有几个官员,都是李皎的近臣,见她到来,众人纷纷转头看向她。 李皎安稳地坐在高位上,偏头去看她,眼神深沉,带着审视的意味将她打量了一遍。 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汤侯夫人,外头在打仗。” 李云昭走到大殿前,望着紧闭的殿门,冷笑一声,面露讥讽。 “怎么,皇叔害怕了?” 一语惊人。 众人鸦雀无声,面面相觑,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李皎也愣了,惊讶地看向她,半晌之后,而后低低地笑出声音,肩膀颤抖。 李皎自入宫起就被封为亲王,是同灵宗一辈,但李云昭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本本分分地喊过他一声“王叔”,此时这一声皇叔,颇有些自曝身份和挑衅的意味。 “朕没听清,你叫朕什么?” 其他人满脑子雾水,满殿只有路崖听懂了,他呆呆地看着李云昭,见她脸色静默肃穆,心中一沉,倏然就想到了六年前。 灵宗皇帝刚驾崩,她就是这样,冷静快速地控制了宫里宫外,带着禁军走上这个大殿,在万人的质疑反对的目光中,坚定地坐在宝座上。 当时,他还站在她的身边。 而今,却站在她的对立面。 可殿外血腥味从门缝中透进来,刀光剑影四起,当下的情形,并不容她那样风光明媚。 李云昭没有回答李皎的话,只是转头透过殿门,看着外头隐约如星海的火把亮光,杀声震震,有箭羽穿透门扉,射进殿门前的空地上。 此时,殿外守将康勤文推门而入,沉重地向李皎禀报:“陛下,嘉应门、衡辕门、德天门……都已失守,南境军足有数万,现在宫里还剩两千禁军。” 宫殿之内,话语传入众人耳中的一刹那,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煞白,眼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惊恐之色。 几个文臣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有人双腿发软,差点瘫倒在地;有人气急,对长公主破口唾骂,一声声逆贼在偌大的宫殿回荡。 李皎不动如山,只是问道:“还能撑多久?” 康勤文沉吟片刻,语气中透露一丝颓靡绝望。 “最多……半个时辰。” 李皎看向李云昭,还算镇定地问她,“陵州军到底何时来?” “皇叔问我?”李云昭摊手,“我怎么会知道呢?” 到了这个时候,李皎当然不相信她的话,且隐约猜到了汤家的反叛。 汤予荷抗旨不遵,将大半的兵马司兵卫扣下;汤合看守长公主府,却放李观翎带兵攻进皇城;而早早收到旨意的汤颂却在南境军破城门之后,迟迟没有来支援。 李云昭潜伏隐匿在汤家那么久,若说这一切她不知道,其中没有她的筹谋,李皎打死也不相信。 “若是南境军悉数攻入京都,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李皎居高临下地睥睨她,眼神肃穆,声音提高了许多,“这京都城,会死一半的人!” 李云昭笑了,与他四目相对,弯眉挑起,“那么陛下,还不禅位退避吗?” 第203章 天光乍破 五更初,一支烟花在漆黑如墨的夜空绽放。 汤颂遥遥望着升起的信号,策马扬鞭,带陵州军疾速攻向城门。城内,汤合依瓢画葫芦,带着手下人手,里外夹击镇守城门的南境军。 城楼上,墙上尚未凝固的旧血迹又溅上鲜血。 辉元五年八月廿二夜半五更,萱南长公主带两万南境军围城逼宫,从城门打到了皇宫建政殿前,一路上尸体铺满,拢共不过短短两个时辰的时间,禁军最后的防卫已经被攻破。 京都城内的百姓无从得知这场忽如其来的兵乱,好在黑夜中两方交锋,并未危及城中百姓,最无辜的不过打更的更夫,被冲进城的南境军为首的骑兵撞倒,摔断了一条腿。 建政殿内,六合司的司卫,是辉元帝最后一道保护。 路崖带着部下林伍、林柒等十几个部下,已经拔剑出鞘,恪尽职守地挡在李皎的面前。 轰然一声,殿门被破开了。 众臣连连后退,挤在一处,吓得脸色惨白。 然而,南境军却没有冲进来,反而是像受了惊吓一般,回头折返,疯狂地向崇天门涌去。 外头的兵刃相接的声音越来越远。 李云昭目光沉着,不顾路崖的阻拦,往殿门外走去。 她站在白玉阶之上,瞧着外头的一地尸骸,心里知道,她和李皎都在等的人终于来了。 尤听风和许慎在南延盯紧了南境军,探查的消息,每日早中晚三封不间断地传来,紧急的时候,一天十封也有。 故而,陵州军掌握了南境军的状况,两万先锋,八万人过了天河,行至金尧,预计在京都城外停下扎营,防备其余州军进京“清君侧”。 汤颂得了消息,直接带全军十五万兵马拔营出动,率先占领先机,等两万南境军进城后,自己带五万兵马攻进城内,十万兵马在京都城外驻守,挡住了南境军的来路。 此时局势大变,五万陵州军兵马闯入城门后,直压皇城,来了个瓮中捉鳖,将萱南长公主和皇帝都堵在了宫里。 两万南境军先和禁军经历了一场鏖战,在人数和气势上都暂落下风,已经不是陵州军的对手。 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南境军被逼得步步后退,回到了勤政殿前。 李观翎一身寒光铠甲被血染成了斑驳的红,枣红的披风,被腥风吹得鼓动。她手握着一杆长枪,目色幽沉,神情坚毅,一步一步走上白玉阶。 她身后的南境军并没有气馁,依旧摆出了阵势,挡盾执刃,固执地面对远处逼近的敌人。 没有丝毫放弃投降的意思。 这一刻,所有所见之人,深深地明白,萱南长公主并不只是尊贵的公主,她也是沙场披靡,傲世铿锵的女将军。 是乔国唯一一个,女将军。 建政殿内,竟没有人去质问她,为何造反。 李观翎环视殿内一圈,目光落在李云昭身上时,停顿片刻,便示意身边的士兵将殿内所有人控制住。 李皎自知此时是汤家和长公主的战场,再怎么反抗也无济于事,便早早吩咐路崖,放弃抵抗,留住性命,等待时机。 待殿内皆众人被控制,李观翎肃着脸,沾满血的枪头抵在李皎的喉咙,开口冷声问:“我女儿呢?” 李皎已经被扯下了龙椅,双手反绑,由两个士兵按着。 他有些狼狈,微微仰着头,让自己的脖子离开锋利的枪头,“李清啊……跑了吧。” “我再问你一遍,在哪儿?” 李观翎眸光一凛,没有丝毫手软,手一用力,枪头尖锐的部分刺进了李皎的肌肤里,血珠瞬间渗出。 若他再不回答,下一刻,人头就会落地。 “朕若没猜错,令爱应该是在汤侯手里。” 李皎唇角翘起,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李云昭,“没错吧,汤侯夫人?或者,应该叫你长生殿下?” 李观翎狠厉的脸上,略闪过一丝诧异,但她此时并不想追究李皎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想知道宝贝女儿身在何处。 “清儿在哪?”她冷声问,将枪头转向李云昭。 李云昭无从向眼前的故别已久的姑母解释,只是冷淡道:“李清很安全。” 李观翎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将枪头近了一分,贴在她的脖颈上。 “我问你,她在哪?!” 殿外,火把通明,刀剑泛光。 陵州军将南境军全数包围,便不再前进,只是弓箭已经架起。 汤予荷一身铠甲,手握剑柄,立在阵前,遥遥望着勤政殿。 他很有礼貌地道:“烦请传话长公主,永元郡主在我手里,还望她,将我夫人完好无损的送出来。” 殿内。 李云昭微微低头,看着抵在颈间的那杆“喧雨枪”,眼神透过枪杆上的一朵梅花印,思绪一下被拉远。 “喧雨枪”由精钢寒铁铸造而闻名,可称为天下第一枪,是她父皇特意为姑母铸造,兵部铸坏了五百多个的试验品,才终于得这么一杆完美无瑕,身烙着梅花印的,专属于姑母的一杆称手利器。 李观翎对杆枪爱不释手,还郑重其事地起了一个“梅花”的名字,后来被她那精通诗文的弟弟嫌弃,思来想去,在见到霏霏梅花落窗台时,忽而想起了“喧雨”这么个名字。 九岁的李云昭曾问过父皇,“喧”在此处是何意思,为何要取一个“喧”字。 父皇说:“杂乱无章,吵闹喧嚣,便是你姑母的本性。” 李云昭又问父皇:“这是不好的意思吗?” “不,恰恰相反。同‘萱’字一样,这是自由,是生机蓬勃的意思,就像你姑母一样。”父皇轻抚她的脑袋,十分温柔,“昭昭,父皇希望你以后也可以这样。” 她向父皇保证:“我一定会努力,像姑母一样安邦定国,缔造盛世。” 父皇却摇头笑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 李云昭再也没有空闲去想过这个问题。 李观翎的枪尖没有再近一分,因为殿外有士兵来传报,向她转述了汤予荷的话。 李云昭被捆着推出殿外,在高高的阶梯之上,自上而下地俯视面前数万名士兵。 在她面前,还有两具尸体,一具尸体是被利剑贯穿腹部,另一具尸体肩膀被削断,胸口中剑,以极其扭曲的姿势趴在地上。 但她没有低头去看。 越到生死关头,她竟越发冷静,目光眺望,越过重重人影,在人群之中,瞧见了一个长身玉立的熟悉身影。 不过三百步的距离,却像是间隔了一个银河那样遥远。 中间的一条路被让了出来,陵州军中,有一抬轿撵缓缓而来,落轿之后,李清被宋令泽搀扶着,走了到众人面前。 接下来,两方达成共识——交换人质。 第204章 心外无物 金乌破晓,东方天际上,朦胧的光亮率先洗去了漆黑的夜。 天要亮了。 被黑夜所掩盖的一片狼藉,直挺挺地扎入每个人的眼睛。 是鲜血和生命的流逝。 所有人都在凝望着,等待着。 李云昭冷漠地对李观翎道:“长公主,你败了。你面前站着的这些活生生的士兵,城外八万人,还有李清,他们还想活下去,你若还有所怜悯和良心,便放他们一条生路。” 大局已定。南境军再如何拼杀,仅剩的一万三千多人,怎么可能是五万陵州军的对手,此时又何苦做无畏牺牲? 一切已经布防稳妥,就算所有的南境军全部出动,也攻不进京都,因为她早早在七虎山布置下的暗军,计划将南境军的粮草兵械拦截,让他们过不了天河,哪怕过了天河,也只能做陵州军的刀下冤魂。 李观翎冷笑:“我败了?未必。” “你以为你还有反击的机会吗?京都城内外,已经尽在陵州军把控之中,余下的南境军,永远也到不了京都,你不必再妄想了。” “我输了,你们也未必能赢。”李观翎面露微笑,讽刺道,“汤家举兵谋逆,做乔国之乱臣贼子,史书自会记载。今日之后,凡是我国疆土之子民,无论兵将走卒,屠夫书生,皆可向尔等讨伐!” 李云昭笑问:“那么长公主起兵谋反,便是名正言顺吗?” 李观翎仰天大笑,声音没有一丝畅快,空洞又凄厉,在偌大的皇宫回响。 “我为何不能做皇帝?我身上流着李氏玄宗最正统的血脉,普天之下,我才是最有资格坐上这个位置的人!他李皎算什么东西?你汤氏算什么东西?这是我李氏的江山!” 李观翎愤恨,不甘。凭什么她身为乔国的长公主,却要为无亲无故的人去镇守边疆? 还要因功因势受猜疑,受钳制? 总之李皎也不会放过她。 为何她要乖乖做任听天命的臣子,而不做生杀予夺的君王? 为何李皎这个旁系宗亲都能登上皇位,而她不能? 自从看见李云昭登基称帝,她心中大受震撼,如醍醐灌顶。李云昭是公主,她也是公主,她的能力绝不比李云昭差,她怎么就做不得女帝呢? 碍于血亲关系和对弟弟的承诺,她在太和年间一直没有任何一点谋逆的动作,直到李云昭死后,她才开始屯养兵力,培植势力,五年以来,就等着这一天。 冷风刮过,三军皆寂。 李云昭道:“那又如何,现在,你已经输了。” 看着李云昭漠然的眼神,李观翎忽然发觉,面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才是一切的幕后黑手。 她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输给了这么一个无名小辈。 李观翎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李云昭笑了,有些苍白的脸上升起一丝异样的难过,“这还重要吗?” 此时李清被扶到陵州军阵前,宋令泽松开了搀扶她的手,让她独自走上前。 李云昭被松绑之后,穿过人群,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走到正中间,李清怔怔地看着李云昭,通红的眼中带着不可置信,两行泪划过憔悴的脸庞。 “你骗了我。” 李云昭垂眸,哑声道:“对不起。” 当初,是她说回不去,不要那个位置了,拒绝与姑母相认,而如今却出尔反尔,将李清置于左右为难的境地。 她也利用了她。 李清咬着牙流泪,说不出话,与她擦肩而过,步履蹒跚地走向自己的最亲近的母亲。 变故是在这一刻发生的,南境军中的赵今庆悄悄拉满长弓,对准李云昭之后,迅速松开了手。 一支箭矢破开朦胧的半空,以极快的速度飞去。 一刹那间,众人瞪大了眼。 近在咫尺的距离,李清还来不及去拉她,李云昭已经中了箭,身体晃了晃,被巨大的贯穿力带得朝前倒去。 世间天旋地转,李云昭只觉得很疼。 李清尖叫着回头扑上去,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将她抱起来。 李云昭眼神茫然,歪头看到远处走兽排列的屋顶上,冒出了橙红的旭日。 天马上就亮了。 耳边传来李清崩溃的哭喊声,将她的思绪拉回真切的疼痛中。 “姐姐——”李清声音发抖,无措地喊道,“李云昭!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杀——” 因这忽如其来的一箭,打破了僵局。周遭震动起来,伴随着厮杀呐喊的声音,两军的士兵冲撞在一起,刀光剑影错乱,鲜血四溅。 李云昭疼得面目狰狞,眼泪从眼角溢出来,落在乌黑的鬓发里,再顾不得世界是如何的山崩地裂。 胸口血液不断流失,一点点带走四肢百骸的温度。 汤予荷和李观翎在混战中,朝正中央的俩人奔去,一枪一剑,打退了周围的士兵,随即又对上了视线。 “清儿,起来!”李观翎怒喝道。 “救救她……你们救救她啊!”李清哭得伤心欲绝。 “清儿!”李观翎一边与汤予荷交手缠斗,一边朝李清厉声呵斥,“这里危险,离开这里!” 汤予荷被挡得近不了李云昭的身,心急如焚,剑势不知不觉中已经乱了,接连几次受伤,却越打越狠,打法激进不要命。 李清见状,从地上爬起来,张开双手,以身为盾,挡在李观翎的长枪前。 “娘亲,放了她,我求你!” 李观翎握枪的手在发抖,不敢相信地瞪着她,“清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李清泪水泥泞,哭道:“我知道!可,她……她是我姐姐啊!她是李云昭啊!” 汤予荷扔下手中的剑,折断李云昭背后的长箭,将她抱起来,在赶上前的一队士兵保护中往外撤离去。 兵刃交接的声音,嘈杂混乱的声音越来越远。李云昭无力地靠在汤予荷胸膛上,脸颊触碰到冰冷坚硬的铠甲,奇异的是浓重的血腥味中,她竟闻到了一丝花香。 像是侯府花园里的桂花香,又像是松风阁庭院里的菊花香,又或者是房里常常燃着的沉水香。 她想,她有点分辨不出来了。就像此时视线愈来愈模糊,几乎看不清他的脸,就连疼痛都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隐入骨髓的冷。 她张了张口,费力地叹息:“……真倒霉啊。” 天不眷顾,再多努力,也成灰烬。 汤予荷脸色惨白如纸,只是沉声道:“太医马上就来了,李云昭,再撑一撑。” 李云昭轻轻地点头,脑袋歪在他的臂弯中,艰难道:“汤予荷……我好冷。” 汤予荷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李云昭,你筹谋多时,费尽心思,连我都骗过去了,好不容易熬过来,眼看马上就要成功,你要回到属于你的地方,怎么弄在这种时候再倒下?不管有多疼,你都得忍着,不然——乔国算是毁在你手里了。” “……滚。” 李云昭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被他这一番话刺激得心中震动,撑着劲头虚弱地骂他。 “汤予荷……你要是……不好好的……做一个好皇帝……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汤予荷低下头,脸颊贴着她的脸颊,呢喃道:“不用放过我,我会和你一起死。” “不……” 她竭尽全力去握他的手,感受他手在颤抖,是温热的。话堵在喉咙说不出,呼吸越来越缓慢,越来越微弱,面容难掩疲惫麻木,仓促地嘱托他道:“别为难清儿……放了她……” 一滴水珠落下,滴在她的脸颊,又缓缓滑落入发丝中。 李云昭眼珠子缓缓地动了动,心想,怎么忽然下雨了? “不可能!”汤予荷嗓音嘶哑,怒道,“要不是为了救她,你不会变成这样,这都是她的错!我会杀了她,让她给你陪葬。你想要的,我全都不许!你既然死了,方鱼年、杨水淼,还有知春,一个都别想活着!” 他的话李云昭已经听不清楚,视线涣散,努力地望着他,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心外之物。她的运气一贯很差,但是死到临头,已经无心再去怨恨什么,牵挂什么。 她释然地笑了,至少她以为自己笑了。 “……天亮了。” 她望着天,最后一行泪落下,“予荷……替我……走下去……” 她还想要告诉他,她很喜欢……不,她爱他。 但是她累极了,眼皮沉重,缓缓地,有些不舍地闭上了眼睛。 第205章 残局未歇 当太阳高高升起时,皇城内的厮杀混战也渐渐落下帷幕,这片承载荣华富贵的土地上,由无数尸骸堆砌成无法抹去的悲惨哀鸣。 日光的照耀下,红墙绿瓦依旧色彩绚丽,宫殿楼宇依旧辉煌。千疮百孔的战场,映着权力的壮阔无垠,也述说生命的渺小卑微。 这场宫变的结局,是南境军彻底兵败,萱南长公主被渡北大将军活擒。 对于百姓而言,一切只是虚惊一场。 他们只知道长公主发动兵变,是渡北大将军带领陵州军远赴而来,勤王救驾,迅速掌控了整个皇宫乃至整个京都。 看似逐渐恢复平静的局势下,皇宫之外依旧平和,皇宫之内风波未停。 方宅。 一束阳光从窗棂倾泻而下,微风带着枯黄的树叶飘忽落在窗台,方鱼年穿着一身官服,正对镜整理仪容。 杨水淼方才起身,一身雪白中衣,绸缎般的素发披散在腰际,从屏风里走出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疑惑问道:“不是说这几日不必上朝吗?穿官服要去做什么?” “我得进宫一趟。”方鱼年回头看她,见她哈欠连天,似困极了,便伸手揉她的额发道,“困就多睡一会儿,起这么早做什么?” 屋外日头高照,杨水淼有些臊得脸热,嗔道:“哪里还早啊。” 方鱼年笑了笑,叮嘱道:“这几日不平静,就先别出门了。” 杨水淼忙拉他的手道:“宫里才发生兵乱,你进宫做什么?有什么事情,待尘埃落定后再说不行吗?你现在去多危险啊。” “没事的。”方鱼年拍了拍她的手,沉声安抚道:“汤大将军在宫里镇守,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他虽然说得轻松,但不由自主蹙起的眉头,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忧虑。 宫变昨日方才镇压下来,谁都不知道宫里如今是什么情形,杨水淼心里不安,又握住他的手,不依道:“鱼年……你别去嘛!” “我必须得去看看,是不是我猜想的那样。”方鱼年态度坚定,温柔拉开她的手,“夫人,此事关乎国祚,也关乎江山,关乎你我的将来,万不能马虎。” 他只略一思索,便察觉出许多问题来。若如他猜想,此事与李云昭有关,或者……是她的手笔,那么她将面临的是比五年前更艰险的境况,所以更要早做应对。 杨水淼拗不过他,也说不过他,眼睁睁地看着他骑马离去,只能叮嘱道:“早点回来!” 方鱼年冲她摆摆手,策马朝皇宫而去。 本以为此时进宫会很麻烦,出乎意料的是,守在德天门的陵州军将士并未为难他,有人进去通传后,没等多久,陈敖就出门来相迎。 方鱼年很是意外,状似无意地问道:“汤侯也在宫里?” 陈敖身上还穿戴盔甲,胸前的铠甲上刀剑划痕明显,缝隙中还有尚未洗清的星星点点的污血。 他眼下一片乌青,神情沉重,点头道:“方大人,侯爷在等您来一起商议。” 商议,商议什么? 方鱼年蹙起眉,试探地问道:“云夫人也在宫里?” 陈敖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语气压抑低沉,“方大人请随我来。” 一路走到捡云宫,只见殿外值守的都是汤予荷身边的亲卫,进殿之后,正碰到两个太医垂着头,战战兢兢的被一个宫女从室内带出来。 “这是?”看着两个太医的背影,方鱼年不明所以。 “方大人,这边。”陈敖没有回答,径直带他往寝殿内室走去。 原本的长生殿被拆除之后,捡云宫是整个后宫布置最好的宫殿,奢靡宽大,位置也比坤宁宫好,故而鸠占鹊巢这种事情,汤予荷做得得心应手。 方鱼年进入内室,看见汤予荷坐在床边,垂眸凝望着床榻上昏睡不醒的人,身上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像瓷器一样,坚硬又极易破碎的感觉,一旦摔碎,尸骨无存。 听到声响,汤予荷收起沉郁的神情,敛容正色,平静道:“你来了。” 至今时今日起,方鱼年是第一个进皇宫的人,因为李云昭信他,所以汤予荷也不得不相信,方鱼年会像从前一样,站在她身边。 方鱼年站在床前半晌,望着李云昭苍白沉寂的脸,迅速整理了满脑混乱的思绪,问道:“她这是怎么了?” 汤予荷站起身往外走去,轻描淡写道:“昨日兵乱时,她不慎中了一箭,好在没伤到要害。”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太医说,她会醒的。” 似乎是怕惊扰了李云昭休息,汤予荷同方鱼年走到外室谈话。 一盏热茶倾注,汤予荷双手捧茶,亲自放在方鱼年面前,动作中多了一丝严肃。 “我想,方兄应该不会质问她为什么要走回这条路。” 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茶水,方鱼年沉默片刻,抬头看他,认真地问:“为什么在此之前不告诉我?” 汤予荷苦笑一声,不答反问:“方兄一向知道她的想法,难道猜不到吗?” “她怕连累我。”方鱼年连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但此时,还请方兄相助。” “方某愿闻其详。” 汤予荷举起茶杯浅呷,眉目染上些许愁绪,沉声向他解释现在的情况。 “长公主虽然败了,但她若誓死不肯俯首,南境军十万兵马加上两万暗军,仍是无尽的威胁。现在还有八万兵马驻在天河边,迟迟没有退回西南,这是一个大问题。” 方鱼年沉思片刻,“说到底,最终还是要看长公主的意思。” “她经营了二十多年的南境军,是她最大的底气,要不然她怎么敢明目张胆地逼宫,只怕圣旨在南境军面前也无用。陵州军虽然十万镇守在城外,在人数和胜算上远胜南境军,但是此时发动战乱,劳民伤财,于国体有碍,实属下下之策。” 汤予荷长叹一口气,一直绷着的心情有些惆怅,他可以狠的下心,但是站在李云昭的位置想,她一定不想用那么惨烈残暴的方式铲除异己。 “再有,李皎和路崖、郑誉一干人等该如何处置,如何给朝堂众臣一个合理的交代,殿下又如何名正言顺地回到那个位置,这些问题,我尚未想到两全其美的方法解决。所以,请方兄出出主意。” 方鱼年问道:“长公主如今身在何处?还有永元郡主呢?” “长公主关押在六合司大牢,永元郡主幽禁于宫室。” 方鱼年神色凝重,沉默了好半天,最后一拍案,包揽道:“长公主那边交给我去办,我会想办法说服她撤兵伏首的。” 他的话让汤予荷心中触动,年少的时候,他们围坐在一起探讨朝堂之事,也曾这样凛然正气,言之凿凿,秉着一股豁出生死的劲头。 虽时有争辩口角,但在大是大非或生死存亡时,总会不约而同地站在同一个阵营。 或者说,李云昭站在哪里,身为她的从属的他们,就会站在她的身边。 多年归来,再次同行一路。 汤予荷眼神微变,举起茶盏,以茶代酒道:“方兄,拜托了。” 第206章 凭枕依偎 其时入夜,金桂玉枕,人间难眠。 殿室之内,愈渐浓郁的药草味已经盖过了原本应有的馨香,烛光幽幽,月光疏离。 在昏迷的第三天夜晚,李云昭在高热和疼痛中醒来,许久不见光的眼睛缓慢睁开,迎着火光,一下就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即使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但她也知道这个人是谁。 就像稀松平常的一天,她从睡梦中醒来,他就在身边。 只是她无从得知,她睡着的时候,他都在做什么,长长的时间,短短的时间,两年或两天,都是如何熬过来的。 一只手伸来,将她额头上的被体温烧热的布巾换了一块,见她醒来,轻抚了抚她的脸颊。 眼睛适应光亮之后,面前的景象慢慢变得清晰,汤予荷脸色憔悴,眼珠布满血丝,正紧紧地望着她,眸光闪烁似星辰,像陷入绝境中的人终于遇见了光明。 李云昭怔怔看着他,目光在他的脸上流连,像是很久没有见过他一样,张了张嘴,轻声呢喃:“汤予荷……” 汤予荷握住她的手,低应了一声,弯腰靠近,像是要让她看清自己一样,“我在这,一直都在。” “我……我……”李云昭嘴唇嗫嚅半晌,在他关切的眼神中,最后声音干哑地说了一句,“……饿了。” 躺了三天,水米未进,她对饥饿的感觉一向敏感,即使伤口疼得钻心刺骨,也无法掩盖腹中空荡绞痛的感觉。 “等一等,我马上就来。” 汤予荷起身走出去,就在她快要再次睡着的时候,他终于端着一盅清香浓稠的药膳粥进来。 将粥舀了小半碗在碗里,吹去热气,尝了一小口试了温度,才送到李云昭嘴边。 一个安静地喂,一个安静地吃,室内沉默异常,倒没时间说话了。 直到李云昭吃饱后,汤予荷放下碗,又取来一碗药,喂她喝下,用帕子给她擦了擦嘴。 李云昭精神好了一些,侧着头看他的身影,才开口道:“我昏迷了多久?” “三天。”汤予荷坐回床边,伸手探了探她脸颊的温度,见高温退了一些,暗松一口气,温柔问道,“伤口还疼吗?” “疼。”李云昭如实回答。 汤予荷垂下眼睑,长睫微颤,低头在她脸颊印下一个浅吻。 毫无疑问,如果可以,他一定愿意替她疼。 看着他略显沧桑的脸色,就知道这三天他一定经历许多事情,李云昭伸出手,朝他脸上抚去,低声道:“歇一会吧。” 汤予荷没有推辞,脱了外衫躺在她的身边,与她抵肩依偎。 俩人都很疲倦,一时都没有出声说话,许多问题衡亘在面前,但他们此时并不想去提及,默契的在安静的夜晚共枕而眠。 过了一会儿,李云昭闭上眼睛睡不着,手动了动朝他的手伸去,才触及他的手指,那只宽厚温暖的手便张开回握住她,与她十指紧扣。 她张了张口,忽然道:“我做了一个梦。” 汤予荷阖着眼,轻声问道:“什么梦,梦里有我吗?” 李云昭犹豫片刻,转头看他,认真地说:“我梦到你发现……我骗了你,你很生气,说讨厌我,还要和我割袍断义。” 汤予荷听完,自胸腔哼出一声嗤笑,睁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才刚醒来,就要和他玩心眼。 他问:“是吗?你骗我什么了?” 李云昭哑了一下,睁着幽黑的眼眸看他,讪讪道:“就是……西南那支暗军的事情……” “什么暗军?”汤予荷佯装不知情,翻了个身,胳膊支起上身,审视地看她,“说仔细些。” 李云昭被他看得一阵心虚,缩了缩脖子,露出一副老实巴交的表情,将事情一五一十告知。说完之后,眨着眼睛观察他的神色,略带讨好地捏了捏他的手指。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汤予荷却不容她混淆过去,一字一句问道,“为什么要骗我?” “在乾州给你写最后一封信的时候。”李云昭偏头移开视线,咬唇道,“我没想骗你,只是当时你人在西南,情况危急,我不想让你分心。” 汤予荷目光平静如溪流,沉默地看了她良久,像是要把她的灵魂一点点拆开,看穿看透。 “其实你一早就想好了,打定主意要瞒着我,想要暗中打造一支属于你的军队,想要自己掌握,以应对除了你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包括我,对吗?” 李云昭怔然一瞬,想要反驳,话却说不出口。 最开始的时候,她确实是这样想过,她既然狠下心来选择走这条路,就不能将自己全然托付给任何人,她不能不对自己和身边的人负责,她得有属于自己一个的筹码。 理智让她戒备,让她防范。可是,她也不想这样虚伪地活着,如果连面对最亲近的人都不能信任,处处疑心防备,纵然抢得天下,又活得有什么乐趣。 汤予荷眼眸一沉,漠然道:“你不信我。” 她急忙摇头否认:“不是!” 起码现在她不是这样想的。 汤予荷哼了一声,语气有些冷,又问:“那为什么现在愿意告诉我了?” 忽而瞥见他冷漠的神情,李云昭一顿,莫名地觉得委屈极了,心脏脆弱得受不了一点刺激,隐隐疼起来。 她都差点死了,他竟然对她甩脸色,竟然凶她?!眉头一蹙,咬着下唇,眼睛一下子红了,腾起隐隐潮雾。 汤予荷眉梢微挑,见她一脸受伤,疑惑道:“是你骗我没错吧?” 李云昭瞪了他一眼,赌气道:“是,是我骗你,怎么了!你割袍子吧!” 说完这一句狠话,心中又是一阵刺痛,又悔又恼又伤心,各种滋味交错。 她气鼓鼓地将头转到另一边,不去看他,只动了一下,伤口就疼得愈发厉害,忍不住“嘶”了一声。 汤予荷叹了一口气,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头掰回来,无奈哄道:“好了,躺好别动,别再扭伤脖子。” 李云昭斜睨了他一眼,见他目光柔和,没有一丝冷硬。 本来就是她过错在先,他都给台阶了,她只好顺坡下驴地嘟囔道:“那你还生气吗?” “我不生气。” 他一下一下捋顺她落在肩膀上的发丝,视线不肯错开地盯着她,平静地微笑,“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信我,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哪里让你不放心了?” “你说,我都能改。” 此话诛心。 “不是。”李云昭气势弱了下来,语无伦次地解释,“我不是不信你,而是我一直都相信,你一定会站在我身边。起初我怕你太担心、太牵挂,不会让我去冒险。后来,我又怕你恼我瞒你骗你,一拖再拖,才一直没有告诉你。” 她脸色憔悴,红着眼楚楚可怜地望着他,向他吐露心声,字句坦白,汤予荷仅有的一点失望消失殆尽,用指尖蹭了蹭她湿润的眼角。 李云昭咬着唇,再接再厉地哑声道:“我知道我亏欠你很多,对不起……” “我不是要你道歉。”汤予荷拧着眉,打断她的话,指尖贴到她柔软的嘴唇上,感受到她说话时张合的动作。 “那你还恼我吗?” 汤予荷对上她明亮期待的眼神,低头吻了吻她的唇,在她唇瓣上轻咬了一下,咬牙切齿道:“下不为例。” 李云昭弯眉一笑,“好,我保证。” “还有!不准再说什么割袍断义的混账话,要不然——”他话音停顿片刻,恶狠狠地道,“我咬死你!” 第207章 陈宫旧情 李皎被软禁在元溪殿的第五日,那扇紧闭的门终于被开启,从光明处照进漆黑的宫殿的,是一个纤长消瘦的身形。 他弯腰枯坐在椅子上,垂着的头慢慢抬起,看见李云昭在陈敖和齐行的保护下,很缓慢地走进殿内。 有道是风水轮流转,几天之前,还是李云昭被困在这漆黑不见光的屋子里,转眼间已经颠倒过来。 她是此间主人,而他是阶下之囚。 “怎的这般黑啊,”李云昭环视一圈,叹息一声,朝齐行吩咐,“把屋里的灯都点起来,景王叔又不是囚犯,这么阴森昏暗的地方,待久了是会发疯的。” “是。”齐行得令,将殿里的灯一盏一盏点亮,升起的烛光,将李皎狼狈不堪的样子照得一清二楚。 他头发凌乱,双目遍布红血丝,形容枯槁,身上的明黄常服沾着大片的污渍,也不知是泥还是血水,挺拔不屈的腰背有些佝偻,再看不出一个帝王的威仪。 “你没死啊。” 李皎紧盯着她,目光随她的动作移动。 李云昭在他不远处坐下,身上的伤没有好利索,脸色仍有些病态。 她从容地笑了笑,语气不咸不淡,“还好,这次命大。” 闻言,李皎不知想到什么,停顿片刻,不阴不阳地叹道:“现在外头很乱吧,难为眼下多事,你还有心惦记着朕。” 对于他仍然自称为“朕”,李云昭微微一笑,面上带着掌控大局的淡定,不甘示弱地笑问道:“景王叔似乎还不肯认输?” “朕输了吗?”李皎坐直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慵懒疲惫的样子也提起一丝天家气势。 “若朕输了,你何必囚禁朕于此,而不杀之而后快?而不——即刻登基称帝呢?”他也笑了,眉一挑,语气有些嚣张,“是做不到,还是不敢?” 李云昭看了他一眼,摊手坦率道:“弑君者,人人得而诛之。我若杀了你,他日,其他人必会来反我。” “看来,你还是狠不下心去做一个真正的乱臣贼子。”李皎看着她,满眼可怜之意,不断地讥讽起来。 “李云昭,你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从一个名正言顺继承正统的天子,变成一个抢夺江山的匪贼,真是令人唏嘘啊。从前你最痛恨的不就是你那些逆贼王叔吗?如今和他们做一样的事情,杀人劫掠、逼宫造反的滋味如何?” 李云昭的脸色阴沉,冷冷地看着他。为敌多年,他很了解她心中憎恨什么。 “朕说中了?”李皎见她不说话,接着道,“你想做什么尽可做吧,反正这是你李氏的江山,不!你现在不姓李,就算你坐上皇位,天下人不会服你,不会承认你!让朕猜猜,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你想要朕写禅位诏书是不是?” 他说完,瞧着李云昭含笑的脸色,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当年赢在血统,而今会败在血统,没想到吧?” “是。”李云昭毫不遮掩,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是她面临的最大的难题,不管她承不承认,这个问题就像一座大山一样摆在她的面前。 “所以我才来请王叔写一道诏书,这样也可保全大局,少让一些人冤死。” 李皎却道:“朕说过了,你本不必如此大动干戈,朕可下旨册封你为皇后,待将来朕死了,你想垂帘听政也好,登基称帝也好,朕也碍不了你的好,这不是名正言顺、两全其美吗?” 此话从一个帝王口中说出来,倒是显得偏爱宠溺,若是对后宫旁的女子说,如颜德妃、如毓妃自然是天大的皇恩浩荡,但对李云昭而言,则是羞辱和蔑视。 李云昭不屑地嗤笑一声,摇头叹息:“王叔莫要同我开玩笑了。” “不是长生先同朕开玩笑吗?”李皎颇有些兴致地看着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桌上,“朕倒想看看,没有这道诏书,你要怎么收拾这场乱局。” 李云昭轻咳了几声,有些虚弱,话音轻飘飘地回响在空荡荡殿内,“无妨,王叔不肯配合,我也不能强按着王叔的手写不是?只不过多杀几个人的事情罢了。我想想,先从哪一位开始呢?从后宫还是前朝?” 她拍了拍手,陈敖就将一个签筒呈上。 “是王叔自己来抽,还是我来抽?” 李皎的脸色难看至极,李云昭了然地点头,笑吟吟道:“那还是我来替王叔抽吧。” 她一边说,一边晃动签筒里的签子,木条的撞击声与她清脆的声音混在一起,却产生了一股阴魂索命的森冷。 “今天一个,明天两个,后天就三个,不知道王叔能撑到几时……” “啪嗒”一声,一支竹签掉落在地上,齐行弯腰捡起来,送到了她手上。 李云昭翻来前面一看,啊呀一声,轻声细语道:“哟,是王叔很亲近的人呢,王叔要不要猜一猜?” 李皎冷漠无言地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敛去,眼神阴郁,不再伪装。 “李云昭,没想到短短几年,你竟变得如此狠毒,如此没有底线!” “我狠毒?”李云昭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眉眼飞扬,咧嘴一笑,“你知道我刚回到这人世间的时候,经历过什么吗?我做过乞丐,饿得快要死的时候,只能像狗一样跪在路边乞讨,那时候我想杀了你们所有人!你应该庆幸,我现在没有这个想法。” 李皎愣住了,有些恼怒,冷声道:“当年的事情,非是我所想所为!你要恨,也不该恨到我头上来!” 李云昭微微歪头,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忽然情绪激动,眼神带着探究审视。 只听他满含疑惑地问:“明明是汤予荷亲手把酒送到你手上,是他害死你,你为何不恨他?” 李云昭眉心一跳,下意识瞥了门外一眼,她并不想回答李皎这个问题,但更不想让某些人误会。 “这又不是他的错,我为何要恨他。” 李皎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她,眼眸不可抑制地闪过一丝嫉妒,“那我有什么错?我原本……已经放弃了,是你出了意外,我才接手那个烂摊子的!” 他恨恨地看着她,心情十分复杂,“你知道我光处理逆王党就花了多少时间,多少心血吗?你以为这个皇帝我就做得很轻松、很快活?” “你没错,我不恨你,也不是非要杀了你不可。”李云昭收起浅显的笑意,目光冷肃,“不过,你既不让我如意,那我只能自己夺回做主的权力。” “我又为何要顺你的意?”李皎冷哼道。 “你当真以为,你的一封诏书很重要?我李云昭想要做的,从来没有做不到。你不妨听我说一说,看看我的计划是否可行。” 她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道:“宣赢八年,少君皇后身怀龙嗣,太医署诊断,少君皇后怀的是双生胎。当时大安国寺的主持擎苍大师曾为少君皇后算了一卦,卦象表示,双生胎的长子会是天降吉星,与国之后继,而幼子体弱,身带邪星,须得远离双亲父母,受佛光净化,直到二十三岁方可踏入红尘。” 李云昭说着,深吸一口气,十分惆怅。 “果如擎苍大师所言一致,少君皇后在顺利生下吉星长生公主之后,后一个胎儿却让少君皇后难产而亡,不得不——剖腹取出。后来,灵宗皇帝为了国运昌顺,便按擎苍大师的化解之法,将幼女远送到塬州的尼姑庵去,这一待,就是二十三年。” 她挑起眉,表情是胜券在握的从容,“此事,擎苍大师的亲传弟子无言大师能作证,萱南长公主能作证,曾经在太医署任职,负责少君皇后孕期的耿老能作证……这比什么劳什子的垂帘听政可靠多了吧?” 李皎听得目瞪口呆,彻底怔住了。 第208章 臣与殿下 “如今,是我给王叔选择的机会。听闻王叔的本家在充州,是个山水秀丽的好地方,王叔离开家乡多年,想来已经不太记得充州的面貌,不如趁此机会,携妻儿回家看看?” 李云昭瞧着李皎缄默无言,也不着急要他答复,站起身往外走去,迈了两步后又停下,微笑道:“对了,王叔一个住着可孤单?颜德妃被吓坏了,我让人把她送来与你相伴可好?” “你把她怎么了?”听到关于颜德妃,李皎原本无所谓的态度一下变了,冷脸看着她。 看清他的神情的变化,李云昭眼底的笑意才算真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有所牵挂才是好事。 “没怎么,只是她一直嚷着要见你,我不忍美人日日落泪哭泣,特意送她来你身边罢了。” 李云昭没有再逗留,迈着从容高贵的步伐,从这座寥落布满尘埃的宫殿中离开。 宫殿的门重新合上,阻隔了外头的阳光,里外成了两个世界。 刚出门,一只手就搀扶住李云昭的手臂,一道悠然的声音传来,“说什么了,待了这样久。” 李云昭笑了,对身后的齐行道:“齐行,回去给你家侯爷复述一遍。” 齐行低眉顺眼,忙不迭点头,“是!” 汤予荷转头瞪了他一眼,对齐行叛变欺瞒自己的行径很是不爽,但又不能同李云昭发作,便将火气撒在齐行身上,一直不给他好脸色看。 冷不丁受一记眼刀,齐行缩头缩脑,心里苦不堪言。 从元溪殿离开,路过长生殿,李云昭停下脚步,视线穿过殿门,遥遥地朝里边看了看。 高大宽阔的殿宇中供奉的神明美若天仙,也怪诞荒谬,这座曾属于她的温暖馨香的寝宫,早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处处萦绕着浓重的烛火燃香,再无半点记忆中的模样。 墙已毁,瓦已拆,一切不复当年。 “去瞧一瞧?”汤予荷扶着她的手问道。 李云昭点点头,同他一起往里走去,其余人则留在外边候着。 长生殿堆高,要走数十个台阶,才能走进殿内。 傍晚夕阳渐下,一抹橙红绚丽的光影落在殿门前。李云昭停在门外,仰头看了一眼正中央的那尊金像,好奇地问道:“监造这尊金像的是谁?” 汤予荷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眯着眼,像是在看她前生的旧像,回道:“工部曹嗣光,曹尚书。” 李云昭颇为满意地点评道:“工技不错,还算没把我塑得太丑陋。” 她转身回到台阶上,慢吞吞地迎着满怀的晚霞坐下。 刹那间,重重明媚辉光都围在她身边,如同贴上了明亮的金箔,将她病态的容颜蒙上层红润光泽。 她静静地看着墙头上渐落的红日,眸光是说不出的怅然凄凉。 方鱼年与萱南长公主密谈了三次,第一次,萱南长公主只问他了一个问题。 “她既没死,为何不来见我?” 说的是第一次,也是第二次。 李云昭借口伤病,迟迟不敢去见她。她不知如面对李观翎,也不知如何面对李清。 于党争谋权而言,谁也没有错,只是为自己所争取。就像李观翎在西南设计追杀汤予荷,是因为他触及了她的利益,前提是他们的立场敌对。 所以生死也是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可李云昭亏欠她们的,是无法弥补的情感。 方鱼年和李观翎谈的第二次,她说,“我若退兵,成全她,她将如何待我?论亲或论仇?我李观翎此生未负李氏,未负吾弟,是她李云昭负我。” 第三次,她问:“我若死后,她如何待清儿?如何待西南十三万将士?” 李云昭不知如何做,才能够问心无愧。 汤予荷摆开衣袍坐在她身边,一边手臂从后边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嘴唇触碰到她发间的一朵冰凉珠花,很低地呢喃一声:“昭昭。” 李云昭嗯了一声,见他好一会儿没下文 疑问道:“想说什么?” “你会不会后悔?”汤予荷很谨慎地问出这一句话。 见她如此为难,他忍不住想,如果不是他威逼利诱,将她留下来,或许她会回到奉姑,继续过她闲云野鹤、自由自在的日子,以她的头脑和能力,两三年就可以富甲一方。 她不必经历这么多风雨,不必面对抉择左右为难、伤心伤神,更不必为危险重重的将来殚精竭虑,如此辛苦周折。 在经历漫长的折磨和等待中,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疯子,决绝而又孤掷一注地,紧握着死也要死在一起的信念,宁肯灰飞烟灭,死不超生,也绝不放手。 可是,当她真的差一点死掉,他再次感受到多年前的绝望,那种漫无边际的黑夜,将他的世界吞噬。 他的信念,在等待她苏醒的时间里,不知不觉地动摇了。 李云昭稀奇地看了他一眼,“后悔什么?” 汤予荷不言,垂下眼眸,瞧着她明知故问的一脸狡黠。 她将下巴抵在他肩膀上,伸手捏住了他的脸颊,凶狠道:“孤问你话,要回答,在孤身边的规矩都忘了吗?” 汤予荷睫毛轻颤,薄唇轻启,艰难地道:“殿下会不会后悔和我捆绑在一起?” 他说的不是“成婚”、不是“在一起”,而是捆绑。 瞬息间将俩人的关系扯开十万八千里。 李云昭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却只是笑笑,不带一丝责备地责备道:“汤大人真越发没规矩了,在孤面前,要自称‘微臣’才对。” 见她还能开玩笑,便知她的心情还不算太糟糕。汤予荷轻抚她的鬓边梳理干净整齐的发,于这座只有俩人的世外天地,顺从听话地道:“微臣知错,请殿下恕罪。” 夕阳总是灿烂,又落得仓促潦草,最后的一束夕阳退去,殿门前也逐渐阴冷下来。 汤予荷脱下外袍披在李云昭的身上,不料她忽然伸手勾住他的脖颈,抬起头吻上他的唇。 手中的外袍落在地上,他托住她的后脑勺,微微偏头,躲开她的吻,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殿下,这于礼不合。” 李云昭望着他幽深的眼眸,明明白白地参透了他拙劣幼稚的报复。 她命令道:“汤予荷,吻孤。” 汤予荷微微转头,看了一眼殿内的金像,她那悲天悯人的眼神,说不出的庄肃圣洁。 就像曾经飞扬跋扈的公主殿下,睥睨着他如今变得顺从俯首的样子,她心里会怎么想?一定会很得意,甚至会瞧不起他,觉得他是个任她揉捏的软包子。 她一向喜欢有挑战的事物。 ……会不会因此厌弃他? 他脑子飞快转动,拒绝道:“神佛面前,殿下请自重。” 第109章 亲疏仇怨 倏然被他拒绝,李云昭有些意外,仰着头看着他的隐耐躲避的眼神,轻嗤一声,径直坐到他腿上,干回老本行,熟练地威胁道:“敢摔我下来,你就死定了。” “别闹……”汤予荷连忙揽住她的腰,生怕她真从阶梯上摔下去,将她抱稳了,才无奈道,“让人看见了怎么办?” “那就杀了。”李云昭笑嘻嘻地圈住他的脖颈,低头朝他的唇角轻啄。 像花瓣落下一样,飘忽的亲吻,轻浅地撩拨,每当他忍不住想要回应时,她又快速地退开。汤予荷很快察觉过来,她分明就是在玩弄戏耍自己。 “殿下,臣错了。”他被拿捏得死死的,相当没有骨气地认错,低声乞求她的垂怜。 李云昭低下头,咬住他的唇瓣,轻扯慢磨,动作中全无情动旖旎,透着压抑和难过的气息。 汤予荷一手箍住她的腰身,一手按着她的后脑,凶猛用力地反攻,勾着她的檀舌深深缠吻。 她在他怀里,她也在他背后,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为自己痴狂。 佛殿高洁不可侵犯,但他们古怪的,固执的,在殿前拥吻,像是逼迫神佛必须得容纳世间百态。 似乎只有这样彻底离经叛道,他们才能在身负罪孽的禁锢中解脱出来。 一场宫变,三军共死了一万八千三百多人,但这还不足以结束,接下来的每一天,都会死人。 在这世间,他们是君臣,是夫妻,更是造杀孽的共犯。 李云昭被他吻得眼睛盈泪,轻喘着气,伏在他的肩膀上,忽而用力地咬了他一口,沉默片刻,低声呢喃:“你和姑母不一样。” 比起同样姓李,野心勃勃,手握重兵的亲姑母,她更相信汤予荷不会背叛她,不会站在她的对立面,所以她选择汤家,而不选择长公主。 “从前,我总怨皇祖父太心慈手软,为什么不能斩草除根,为什么明知那几个逆王有谋反的心,却不将他们除干净,留着遗祸千年。” 如今易地而处,她切身体会到了皇祖父的感受,那是剜心之痛,剔骨之苦,非常人能承受。 可身在天家,至于皇位,就必须得要有这样的觉悟和狠心,否则重蹈覆辙,遗害江山社稷。 皇祖父的重重前车之鉴,已经让她父皇和她,以及李皎吃尽苦头,而今轮到她,她该怎么做? “昭昭。”汤予荷被她咬疼了也不动如山,轻叹一声,指尖轻拭她湿润的眼角,“我们回去吧,天就快要黑了。” 只有他知道,李云昭在其他人面前,总能伪装得云淡风轻,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可是她心里很难过。 如何处置李皎,如何处置李观翎和李清,如何处置路崖、郑誉一干人等,不仅是在清除眼前荆棘丛,也是在锤炼她的心。 “汤予荷。”李云昭抓住他的手,才觉得踏实了一些,“我累了,你背我回去吧。” 他背着她,在幽长通直的宫道走着,两旁的宫灯橙黄温暖,照得他们的影子合二为一,连魂魄也凝结,再难分离。 他们得往前走。 待到明日,天还会亮,太阳会升起,灿烂的日子会到来。 宫变过后的第七天,萱南长公主提出愿意下令退兵至西南,南境军从此供奉新君,俯首称臣,条件是要见李云昭一面。 李云昭命人将李观翎从六合司的地牢里提出来,予她焚香沐浴,穿戴整齐,保住她作为长公主的尊严和面子。 六合司的一座偏僻院子,前前后后、里里外外被重兵严防死守,一只苍蝇也难以飞出去。 在周围严密的护卫中,李云昭下了马车,摆手让所有人在外等候,高仰着头颅,身姿挺拔如松,带着英勇无畏的气势,一步一步独自往院子里走去。 她敢一个人进去,不担心李观翎会对她不利,可汤予荷却不敢冒险,见她的身影隐入门后,转头就亲自带一队人马,带着箭弩爬上院墙戒备。 “一旦长公主对殿下有所不利,即刻放箭射杀。” 李云昭走进院子,就看见李观翎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正闭着眼睛,看似很慵懒惬意地晒太阳。 七日不见天日的牢狱之苦,并没有消磨她身上傲气凌人的气势,往简易的竹椅上躺着,也躺出了玉榻金枕的雍容华贵。 李云昭走到她跟前,拱手行礼,唤了一声:“姑母。” 李观翎微眯起眼睛,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语气讥讽,“别这么叫我,当不起。还是称本宫为长公主吧。” 当日宫变,于万军阵前,李云昭就是这样唤她,然后残忍地毁掉她数年心血,将她逼入绝境,让她输得彻底。 她曾经一心守护的侄女,在亡故的多年后忽然出现,甚至不曾与她通过一言一语,就来要她的命。 她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李云昭垂下眼眸,面上带着淡淡的笑,面不改色地开口:“长公主。” 李观翎冷哼一声,似是连看她一眼都觉得厌恶,干脆再次闭上眼睛。 “本宫实在是没想到,你这么有能耐,换了一副模样,还能回来争夺皇位,真是应了阴魂不散。” 李云昭哽了一下,笑了笑,走到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慢条斯理地整理衣摆。 她强忍了心中的苦涩,强颜欢笑道:“我死不瞑目,自然不肯罢休,老天既然给我一个重活一世的机会,我又怎能拂天美意,轻易放过?” “是了。”李观翎睁开眼睛,神色阴沉入水,咬牙切齿道,“你倒是会算计,想夺取天下,自己却不动手,让我和李皎鹬蚌相争,等我来替你背负逆贼的骂名,你则后面坐享其成,真是好计谋啊。” 她的语气是那样的憎恨,眼神是那样冰凉,恨不得将李云昭抽筋剥皮,让她重归冥界地府。 日光清澈明朗,暖洋洋地照在人的身上,李云昭却觉得和很冷,身体怎么也暖不起来。 她无从为自己辩解。她是赢家,赢家的话,再怎么说得情真意切,对于输家而言,都是在耀武扬威。 “你是从什么时候回来的?”李观翎看了她一眼,冷声发问。 一张枯黄落叶飘下,李云昭伸手接住,将树叶在指尖碾碎,回道:“两年多前的三月,在我父皇的忌辰那日,我去大安国寺下祭拜,遇到了清儿。” “你——”李观翎有些气急,显然没想到,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回来,隐匿蛰伏这么长的时间,还教唆清儿隐瞒自己,竟是为了给她致命一击。 “我道是谁让清儿那般殷勤,原来是你!清儿待你一心一意,将你奉若神明,为了你的身后事同李皎大打出手,甚至与我这个母亲作对,而你是就这么利用她!这么报答她!” “我从来没有利用过她。”李云昭神色一凛,掷地有声地说道,“一丝一毫也没有!” 李观翎愣了一下,看着她,讥诮地笑了,一字一句道:“那你敢发誓自己问心无愧?你敢说,你李云昭夺这天下就是天理所在,万民所向?你凭什么?就凭你是李云昭?!再怎么掩盖,你也是——造反!” 李云昭也看着她,毫不退缩地与她直视,有些破罐子破摔地道:“造反如何?李皎不放过我,我当然要反击。就算是长公主,知道我回来了,难保不会杀我以绝后患。可我为什么要坐以待毙?我李云昭就是要掌握所有人的生死,而不是等别人施舍活路,我想要谁生,谁就生,想要谁死,谁就死!” 第210章 物是人非 一时间,风声都寂寥了。 李观翎从摇椅上站起来,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缓慢迈步走向李云昭,眼神凶狠,声色俱厉,“那清儿呢,你是要她死,还是要她活?” 她刚一靠近李云昭,围墙上隐藏的护卫便警觉起来,纷纷拉动了弓弦,将箭矢对准了她。 李云昭抬起头看她,“只要南境军退居西南,还朝廷辖制西南的权力,保证不再犯上作乱、不再违背朝廷、不再暗中滋事,清儿从前如何,今后便如何。” 李观翎咬牙道:“如若南境军不服呢,你是要用清儿来威胁我?” 李云昭笑了,眼神却冷淡得像蒙了一层雾气,没有一丝笑意。她道:“我相信,只要长公主若愿意服我,南境军就会服。至于清儿,她与此事无关,长公主不必担忧,我不会用她当把柄来与您交易,从今以后她依旧是乔国的郡主,是我李云昭的妹妹。” 听完她的话,李观翎脸色微变,像是松了一口气。 一阵风吹来,她整个人如同破了口子的灯笼,身上的威压气势,被风吹得晃晃熄灭了。 “你说话当真?” 李云昭道:“自然。” 李观翎不再冷眼瞪她,转过身望着屋宇之上一尘如洗的湛蓝的天,又问:“你能保证,她还能像从前一样,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地生活吗?” 李云昭没有一丝犹豫地回答她,“我会尽我所能,让她像从前一样生活,荣华富贵长公主能给她多少,我就能给她多少。” “你发誓!”李观翎沉声道。 李云昭依言竖起手指,朗声道:“我李云昭对天地神明发誓,从此待李清一如往昔,绝不更改,有违誓言则天打雷劈,死不超生。” “好……好!”李观翎忽而仰天笑了,笑声高而阔,声音在整个院子里回荡,透着一股只能归于落败的凄厉和不甘。 “李云昭!我如你的愿,滚吧。” 和解,对于李云昭和李观翎而言是不存在,无法达成的,也是没有意义的,从局势成定的那一刻起,她们就不再会回到从前的关系。 哪怕多年的深厚感情,到生死分离,再到久别重逢,亲人相认,这些能让人感慨万千、痛哭流涕的事情,提及只会让她们之间的恨与痛更深刻。 李云昭并不奢望李观翎能谅解自己,若是当初汤予荷在西南巡查盐铁丢了性命,她也一样会怨恨她,这是无法避免,不能控制的。 自古阴晴圆缺,此事两难全。 她无言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碎叶,款步往外走去。 走到院门前,耳边的风声传来隐隐约约的话音,似乎有人在呼唤两个字。 “——昭昭。” 李云昭一愣,迟疑地转身往后看去,看见李观翎的背影已经走进了房门。 她的背影还是像从前一样,英姿挺拔,气宇轩昂。 在儿时的记忆中,姑母常常匆匆地进宫,又匆匆离去,风风火火的,毫不拖泥带水。 有时得知她进宫,李云昭去拜见,都只能赶上说几句话,一般都是她笑吟吟地开玩笑,说一些奇奇怪怪毫无厘头的笑话,而李云昭一本正经地听。 每次逗不乐她,姑母便会揉她的脸蛋,嗔道:“小古板,笑都不会笑,忒没意思了!” 她认真地会问姑母:“这些笑话,是您从哪里学来的?” 当李观翎说那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时候,李云昭就会老成持重地点点头,毫不给面子地拆她的台,直言道:“哦,怪不得。” 李观翎每年年底都会回京都述职,在京都过年后方回西南,每到临行前,她都会对李云昭说:“昭昭,要不要跟姑母去南延州看一看?那可比京都有意思多了,那里的山是一座连着一座,绵延不绝,一眼望不到头,就像满天的星辰,数也数不尽……” 对于李云昭来说,南延州是仅次于京都的地方,姑母是仅次于母亲的存在,她们有一样的血脉,一样的牵挂,甚至有一样的野心。 父皇死了之后,南北边境大乱,姑母手握长枪,临行前曾对她说过最后一句话。 “昭昭,我不能在京都陪你,别的事情我做不到,但是我一定会替你守住西南。” 那时姑母在前线誓死拼杀,她在后头千方百计地镇住满朝文武百官,不允许任何一个大臣提出谈和,一边提拔将领,一边提高军需费用,不停地往前线送人送钱送粮草。 她们是那样发自内心地相信彼此,托付一切。 可时移境迁,物是人非。 一切都不能再回头。 李云昭明白,是她幻听了,她不被允许唤一声“姑母”,也不会再听到姑母唤她一声“昭昭”。 那抹背影消失在半掩着的门扉后,李云昭收回视线,不再逗留,抬脚离去。 汤予荷早已经将手中的弓箭扔给陈敖,若无其事地站在院门前等着,见到她出来,便迎上去扶她。 李云昭自然而然地将手搭在他掌中,一边往外走,一边冷静地道:“后续的事宜,让方鱼年来与长公主详谈,我要她把西南三省的盐铁、漕运和农税都还回来,还有整个南境军的名册,不管明里暗里,军中有多少兵卒将领,有多少军粮、军械都要呈清楚,不准有一分掺假!” 她停顿片刻,沉声嘱咐:“还有,这期间务必要看好她,千万别让她出事。” 陈敖跟在后头,赶紧回道:“明白,夫……殿下放心。” 汤予荷没怎么说话,直到回到马车上,无人听到,无人看到,才握紧她发凉的手低声问:“你打算怎么处置长公主?” 马车行驶起来,往皇宫的方向而去,李云昭垂下眼眸,沉吟片刻,漫不经心地捏着他修长的手指,“待我再想想。” 不知为何,她的手很冰凉,汤予荷将她的手贴在脸颊,蹭了蹭,“天冷了,以后出门都得戴个手衣。” 李云昭淡淡一笑,很从容地揭开自己的伤口,“现在还没入冬,哪里有那么冷,我只是见了长公主,有一些害怕面对她,怕得手冷罢了。” “难为你了。”汤予荷将她双手裹在掌中,用自己的温度覆盖冷意,“暖和了没有?” 他问完,带着她的手往自己腹部之下移了移,脸不红心不跳地道:“这里更暖,要不要摸一摸?” 李云昭瞪了瞪眼,抬头愣愣地看他,疑惑不解中带着一丝惊诧,俨然没料到到他忽然口出狂言,如此放浪形骸。 她张了张口,还没说话,他就率先抢道:“不成体统!知道了,换一个词骂。” “你,你,”她被噎住了,略微挣扎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他一把按下。 “昭昭,就像这样,你觉得难以接受的事情,其实做起来没那么难。” 他说得正经,李云昭虽知道他确实是在想办法开解自己,但这开解的说法,实在是太牵强。 她气得忍不住踩了他一脚,斥道:“耍流氓就耍流氓,扯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这一脚不痛不痒,汤予荷哈哈一笑,眼中一片清澈,伸手捧住她的脸庞,低下头安抚地在朱唇轻啄一下。 李云昭猝不及防,被弄得一头雾水。 他指尖轻抚她细腻的脸颊,声音很低地道:“好了,不伤心了,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必有太多顾虑,从前种种本就是她该做的分内之事,不是你欠谁的。” 可他没想到,李云昭一顿,压根不吃他这套,伸手抵住他的额头,干脆地将他的脸推到一边。 “说话就说话,再动手动脚的,就给我下去走路去。” 第211章 杂事纷扰 第211章 杂事纷扰 到了晚上,长公主亲手写下的一封信从六合司府衙送出,出城之后穿过陵州军的防线,到了天河边驻扎的八万南境军的中军营帐。 南境军统帅沈朝天握着一封锦帛血书,独自在营帐里坐了一个时辰,心中一番斗争,最终还是握着锦帛,拉开厚重的门帘走出帐外。 火光在风中晃动,有将士茫然地看向他。 他们从西南拔营而来,在天河边扎营已经有六天,上头却迟迟没有下令,这让他们迷茫不安。 其中大多数士兵并不清楚朝堂权势的争斗,只是服从顶头将官的命令,远赴而来,准备进攻皇城京都,他们隶属这支军队,性命附属于这支军队和这支军队的掌权人,所以并不需要去思考,只需要行动即可。 有人想要扬名立万,有人想要封侯拜相,但更多的人是数万的普通士兵,并无太大的野心,只是想要立一点军功,得到再多一些奖赏,让家中的妻儿老小过得更好一些,或等着下次与亲人团圆相聚。 沈朝天心情复杂,环视面前一众将领的面庞,回想血书的旨令,沉声开口道:“长公主有旨,传令下去,即刻收帐拔营,通过天河,按原路返回各部军营!” 各部的几个首将都清楚明白,眼前形势严峻,对南境军十分不利,长公主已经兵败,被囚困在京都,派去打探的斥候来报,陵州军已经在京都外做足防卫准备,就算他们孤注一掷举兵攻城,胜算也微乎其微。 更何况,他们本来是镇守边疆的一支王牌军队,发起内斗叛乱和防御外敌,终究是不一样的性质。 所以没有过多的犹豫,南境军便按照长公主的吩咐,连夜从天河北岸往西南退离。 当夜陵州军探查敌情后,将消息一层一层地往皇宫传去,李云昭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早膳由宫人一一试过毒,确认无害之后,方才送到李云昭面前。 知春舀了一碗半碗山药薏仁粥,送到李云昭手上,她接过喝了一口,面色平淡地听着宫人禀报南境军退兵的事情,没有一点意外,似乎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不急不躁地吩咐宫人,将消息传到元溪殿李皎的耳中。 用过早膳后,她靠在铺着织锦毯子的贵妃榻上,手中握着一支刻刀,低头垂目,仔细地在已经成型的玉玺上在雕刻打磨。 昨日从六合司离开,李云昭好说歹说,软磨硬泡,哄着汤予荷留在宫外。 汤予荷自是千万个不愿意。 前脚她才倚着他说“你是我的人,我自向着你”诸如此类的甜言蜜语,后脚就扔他下车,让他独自回侯府去。 他又气又无奈,一边下马车,一边骂骂咧咧,“你一开口,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这样!” 马蹄踢踏的声音中,李云昭隐约听到他骂了一句,“负心薄性的坏女人。” 目送他的背影走进侯府的门,她得意地歪在车窗笑了好半天。 朝局复杂纷乱,宫里的一方世界,她能够应付,而宫外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她需要汤予荷替她做更多的事情,而不是守在她身边,只保护她的安危。 护卫,谁都能做,而汤予荷能做的不止于此。 他总是这么聪明,这么明白她,知道她的意图,了解她的想法。所以就算万般不情愿离开她,他还是顺她的意。 林效、秦争以及许多她从前的近臣,都是她目前需要收拢的。她伤势未愈,不能再陷入险境,还要在宫里坐镇,压着李皎和后宫焦躁不安的妃嫔,所以宫外的事情,只能交由他去办。 汤予荷并无怨言,只要他替她多做一些,她就能轻松一些。 一块玉玺,李云昭连着细细雕琢了好几天。 她已经按着灵宗的口吻和笔迹,仿写了一卷关于验明“长安公主”正身的圣旨,并且命人做旧,只等一个印章盖上,便可公之于众。 当了十几年的长生公主,她能够自由出入父皇的御书房,所以对御书房中的事物都很了解。 李氏祖上有一块传了五代的玉玺,早年灵宗刚登基,脾气尚且暴躁,抄东西砸大臣的时候,连带着将桌上的玉玺摔在地上,摔坏了一角。 灵宗为人十分随性,毫不讲究,那破损的玉玺就一直用着,他在位期间,每封圣旨上盖的,都是残缺了一角的大印。 众人都以此为标识,后来传着传着,都夸灵宗是一代任君,明德廉洁、朴素无华。 直到李云昭登基称帝,命人制了个新的,便将那块玉玺搁置不用。 再之后,到李皎坐上皇位,那块破损的玉玺,已经找不到踪迹,不知被丢到何处了。 她有灵宗亲手撰写的圣旨、与“姐姐”长生公主一模一样的红血玉佩,再加上无言大师和萱南长公主的证词,“长安公主”这个身份,满朝文武不认也得认。 不过在向世人公布身份前,她要安排好一系列“证据”,例如找到当初为少君皇后接生的太医、产婆、伺候的宫女太监,寻出将“长安公主”送到塬州的宫人,贴身照顾的奶娘等等…… 当然,最重要的是,城外十万陵州军也不是摆着好看的。 日夜不停地雕刻,李云昭白皙的十指被磨出了细密斑驳的伤,知春站在旁边瞧着心疼,却不能替她分担。 “殿下。”令英从殿外进来,低声向她禀道,“贺阁老带着几位大臣,在德天门外闹起来了,说是今日一定要面见陛下,贺阁老德高望重年纪又大,侍卫只敢拦着他,没办法制止他。他不仅大骂长公主,还……骂了汤大将军和侯爷。” 她说完话,李云昭没有回应,殿内安静下来,只剩下刻刀和玉石相碰的声音。 李云昭低着头,心无旁骛地刻画玉玺上的字,良久之后,吹了吹上边的粉末,放下刻刀,用手指贴着刻章的那面摩挲,感受上边的纹路图样,是否与曾经的手感一致。 半晌后,她松了一口气,才道:“他既喜欢骂就让他骂,只是他年纪大了,恐怕撑不了多久,叫人送张椅子和茶点出去,别让他渴着累着了。” 令英对她临危不乱的气势十分佩服,看了她一眼,又垂下头去,点头应是。 令英才退下,宋令泽进来了,朝李云昭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宫礼,“殿下,颜德妃身边的宫女请示,说颜德妃身体不适,需要请太医诊治。” “不准。本宫记得毓妃会医术,让她去看看就是了。” 为了防止后宫的妃嫔向外透露消息,李云昭已经明令禁止,一概不许外人出入后宫,就连太医也不准。 她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揣着刚雕好的玉玺,慢步走到殿外的台阶上。 将玉玺的一角对准台阶边缘,用力地砸下去。 砰地一声,碎玉乱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