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自然》 第1章 云溪山上(1) 十月一,寒衣节。 五更天,东方刚露出鱼肚白,丹云县城内的家家户户就忙碌了起来。 盖因今日需在家中祭祀先祖,必得早早将香烛、饭食、豚肉、酒等一应供物准备妥当,赶在东方破晓时行祭礼。 此时,城外山郊一处破茅屋内,睡在干草堆中的老乞姜大醒了。 按照往常,他该起身简单拾掇下就进城去乞食的。 寅时出,申时回,无论能否乞到食都是这个时间来回。 此刻他静静地躺在草堆里一动不动,眼睛也没睁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寒衣节,到底是个容易让人想起亲人的节日。 姜大原不是乞丐,二十余年前,他还是个耕农,日子过得虽拮据,但家中老妻儿孙俱在,生活平淡也充实。 每到寒衣节,他们一家忙碌得很。 一早,由他领着家人进山祭祖。 午后,家中再由老妻领着洒扫一番,又收拾箱笼,将不合时的衣物归拢妥,添置好的寒衣拿出,晒晒太阳,这样明日一早就能穿。 申时,吃顿难得的饭食,黍米饭配上应季的新鲜蔬菜和肥鱼一条,祭完祖一家人分食完,美味非常。 后逢北方大旱,他们灵川县受灾最严重,不等口粮吃尽,他果断带着一家人往南逃荒去。 农家存粮本就不多,都指着秋收,哪成想那年六月出现旱象,苦熬到七月旱情更为严重。 乡老们上报了县令,县里议没议不知道,总之官府没人来查看,也没给出任何解决之法。 开仓赈济还为时太早,毕竟没到人饿死的地步。 苦等官府救灾太难了,即使等来了,来年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姜大幼年经历过一次旱灾,远不如这次严重,他至今仍记得灾年后总也吃不饱的日子,太苦。 家里的儿孙不能再过这样的日子。 为了吃饱,那就走吧,往南走,听说那里水多,种的还是水稻,总不会遇旱。(姜大这样认知) 因着当时乡里的水源并未枯竭,家中存粮还有,人还能活,加之故土难离,对官府的期盼,种种因素累加,初始逃荒的人并不多。 姜大家算是较早的一批逃荒人,等上路后才发现,这次旱灾比预想的还严重,县里逃荒的人已经不少,他们乡的遭灾情况比起来居然尚算轻的。 乡间避人的小路,一行逃荒人渐渐汇聚。 他们弃乡里流亡,哪怕是为活命逃的荒,也已经是流民了,路上不得不避人,况且官府仍压着灾情不处理。 ...... 灵川县隶属初阳郡,距离南方最富庶的东临郡两千多里。 他们一行人,一开始一天能走五六十里,等到粮食越吃越少,沿途水源补给不足,一天二十里都算很多了。 走走停停,这么着走了一个月,大多数人粮食都吃完了,为了填饱肚子只能去吃树皮,啃草根。 姜大家六口人,老妻、儿媳和两个小孙已经瘦得不成形。 姜大和儿子本是壮劳力,身体底子好,一路上还得护着一家人,吃的比四人多些,可也是形容枯槁。 不幸又幸的是,一个月过去,旱灾越来越严重,初阳郡饿死不少人,逃出的流民有增无减,官府终于重视了。 初阳郡郡守上奏请罪,恳请朝廷开常平仓赈灾并妥善安置流民。 姜大这批逃荒人,这会已出了初阳郡又出了平北郡,路上行走也不再避人,哪里的路通畅便捷走哪里。 粮食吃完了,不往人前走,不从富裕的县过,哪里还能活。 最差不过是被官府抓了或打杀了,可要是遇上善人赈粥那得多好啊。 起初,面对这一大群流民,大多数县都是城门紧闭的,但越往南走受灾越轻也越富,他们真就遇上善人了。 想吃饱不可能,能喝上热乎的稀粥已是大幸。 这粥热乎得让不少人不想在往前走了,越往前走就越多人贱卖自身为奴。 或许大多人逃荒并没有什么目的地,哪处能落脚就在哪处停下。 姜大却是个执拗的,一心想去东临郡。 在他看来,那是个极富庶的地方,去那日子过得不会差。 再者旱灾越来越严重,流民越来越多,朝廷肯定会管的,说不定到了东临郡还能分到几亩荒地。 开荒不怕,头几年官府必是免除赋税徭役的,闲时进城做雇工,怎么都能养活一家。 只要头几年熬住了,以后儿孙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姜大的畅想很美好。 像姜大这般想得不在少数,毕竟最早选择弃乡里逃荒的人,多少有些见识,也不愿卖身为奴。 还有些人是想着为奴也要找个更富庶的地,就攒着劲往前再走走。 哪成想,后半程的路更难走。 赈粥的县是多了,可都不愿收容流民,官府不许流民进城,也禁城内私买流民。 流民们想卖儿卖女卖自身,都没好雇主。 往回走,不可能。 往前走,太难太难。 可留在原地,一天只能喝上几口米汤,又是活路吗? 姜大不知道活路在哪,只一心往前走。 可他能走,儿子或许也能,老妻、儿媳和两个小孙能吗? 路上,两个小孙儿是先没的,然后是老妻,再然后是儿媳。 再再然后,儿子也没了。 那会距离东临郡不远,他和儿子听说东临郡郡守下令命沿途各县安置流民,就拼命往东临郡赶。 他儿子不是饿死的,因为他们赶到了。 他儿喝着一碗稠粥,又是笑又是哭,又是哭又是笑,一气喝完粥,人就去了。 姜大没死,也不能死。 姜家只剩他了。 ...... 东临郡确实是个好地方。 郡守是为民造福的好官,所辖二十六县的县令\/县长便都纷纷效仿,治下一派祥和,民众生活富足。 处置流民也很妥善,先是各县连月赈粥解了流民的饥,后又安排流民落户。 仍愿做耕农的给荒田几亩,做雇工的便给安排活计。 且不论流民选择走还是留,都给了几月的救济粮。 其实,走到东临的流民尚算少,再将流民分散到各县,并不费什么力就能解决。 姜大不做耕农了,他辗转各县做了十余年的雇工,并不卖力挣钱,图个糊口罢了。 年老力弱后就留在了丹云县,在城外荒山脚下建了简陋的茅屋度日(等死)。 他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么不容易死。 第2章 云溪山上(2) 又是几年,积蓄用完,屋里能换粮的物件也陆续变卖掉。 姜大躺在空无一物的茅屋中很是饿了几天,最终还是走了出来。 他想,他不能是被饿死的。他太怕了。 抱着这种念头,姜大便进山采野菜吃,可这本就是荒山,植被不茂,野菜又能吃多久。 慢慢地,他开始每日进城乞食。 从姜大,变成了老乞姜大。 东临郡是个好地方啊,成了乞丐也饿不死。 虽饥一顿饱一顿,可也又活了四五年。 这对现已年过花甲的姜大来说,够本了。 ...... 思及今日是寒衣节,姜大便不打算进城了。 昨夜没有睡好,姜大醒了便也没起,陷在干草中养神。 他在想,昨夜也没能做梦,今天早些睡,夜里家人能入梦吗? 好些年了,梦都没得做。 他原能不想,可愈发人老,愈发不可抑制地想起从前。 寒衣节啊,谁能给他添寒衣。 想着想着,迷糊间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午后,将昨日吃剩的饼子用火烤了烤,牙口不行,只能放进口中慢慢磨着吃。 吃完,坐在屋外晒晒太阳。 太阳照在人身上,好暖,暖的像灵川县的太阳。 “晒太阳好啊,晒太阳。”姜大喃喃。 不觉间,太阳西移,寒风起,邃惊觉竟已呆坐一下午。 久坐未动,起身趔趄了下,姜大停住缓了缓,才往屋内走,进去就躺进草堆。 他乞食从不多讨,中午那顿也是昨日省出来的,今晚是没得吃的。 其实近些日子,姜大越发得虚弱,他预感不久就能和家人团聚了。 于是,他也有意无意得加快进程。 ...... 是夜,屋外寒风大作,屋门被风吹得砰砰作响,屋内的姜大睡得很不安稳。 朦胧间,好似听见了婴儿啼哭声,混着砰砰声,很是吓人。 姜大猛然惊醒,裹紧身上的衣服,起身靠近门边,侧耳听了下门外的动静。 确实有断断续续的啼哭声,又听了会没有其他动静,便打开了门。 门打开到一半,就看见放在门边的婴儿。 姜大赶紧低下身把孩子抱起来,小心的给她紧了紧裹着的粗布,又贴在自己心口处暖着。 从姜大抱起,这孩子就不哭了。 她本也哭得断断续续,停停歇歇的,这会感受到温暖,可不就不哭了。 姜大抱着她绕着茅屋看了一圈,没发现人,不知道是早跑了还是躲起来了。 不做多想,抱着孩子进了屋。 一进屋就贴着墙边烧干草生火,给孩子烤烤火顺带看看孩子的身体状况。 没残没缺,是个女婴,就是太小太轻,都没姜大的小臂长,抱着也没有什么分量。 姜大是有两个孙子的,知道正常小娃娃该是什么样。 这孩子怕是刚出生不久,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看着孩子逐渐由青变暖的脸色,姜大长叹一口气。 “既把你扔了,怎么不扔在慈幼堂,扔在没人烟的荒山,要不是这还有间破茅屋在,不定把你扔在哪。怎么就不能给你条活路。”姜大摸摸孩子的脸,很是心疼。 女娃娃小小一坨,乖乖贴在姜大怀中,不哭不闹,轻轻呼吸着,慢慢睡了过去。 姜大不敢睡,怕一个不注意这孩子就没了。 小女婴呼吸缓,小肚子起伏也不明显,姜大就用手贴着她小肚子感受着。 实在熬不住了,靠在墙边睡了,手也没放下。 第二天,姜大早早醒了,看孩子还在睡,松了口气。 他怕孩子饿醒了哭,打算带着她进城去乞些热乎的米汤。 用衣服简单做了个小包袱,浅浅放了层松软的干草,孩子放进去后就系在了身前,随后便出门去了。 姜大现在走路很慢,卯时三刻才走进城。 还好,路上不颠簸,孩子还没醒。 姜大熟门熟路去了早集,找到了正在卖面汤的老夫妇。 以前,姜大常常来这吃面汤,量大又便宜,一吃吃了好些年。 后来没钱了,只偶尔冬天才过来讨碗热面汤喝。 老远,老夫妇也注意到了姜大,忙拿碗从锅里盛了面汤出来。 近前了发现他怀中系着包袱,两人对视一眼,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是来辞别吗? 这么老了,可怎么回去啊。 姜大没注意到他们关切的眼神,走到老妇身侧,展开包袱,将孩子露了出来。 “呀,哪里来的小娃娃。”老妇惊呼出声,从姜大怀中接过孩子。 姜大解释了来由,又请她待会给孩子喂口热汤。 老妇心疼得厉害,自然满口答应,又问他对这可怜的孩子有什么打算。 闻言,姜大深叹一口气。 “哎,我哪还能有什么打算,只盼她别走在我前头。” 这话说得人心酸,老妇顿时没了言语,轻轻拍了拍臂弯中瘦小的孩子。 等姜大吃完面汤,孩子也醒了,饿得直裹小嘴。 老妇忙拿过稍晾凉的面汤,用小勺慢慢喂着。 这孩子吃东西秀气极了,饿很了也吃得不急,一点点一点点的吞咽。 “真是个乖孩子”,围观的老汉和姜大内心感叹。 老妇喂完小碗面汤,接着又喂了些清水,站起身抱着孩子轻拍,拍着拍着孩子就又睡着了。 姜大看着又睡过去的小小女婴,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劲,他想这孩子得好好活着。 这条小生命多顽强啊,她好似知道自己很孱弱,一直慢慢地慢慢积蓄着力量,哭闹这等费心力的事,她可不会做,她要好好攒着力,缓缓来。 他必得给这孩子找个好去处。 慈幼堂是不能去的,他们不会费心去养活一个容易早夭的孩子。 卖面汤的老夫妇更是不行,他们过得拮据,不能加重别人的担子。 姜大下意识间,想起了郡守文仲公。 要说整个东临郡,姜大最信重的人是谁,必是文仲公无疑。 虽说前几年郡守已致仕回乡,但没记错的话,郡守之女还在东临郡。 丹云县是郡守的治所,十年前,该女子出了好大一件事,全县震动。 那时,姜大初到丹云县,郡守家的事他必是留心的。 有人传郡守的女儿要入山学道,起先大家都只以为是污蔑。 不说没有女子会去学道的,且郡守女儿出嫁尚不足两年,当年出嫁时的盛景大家可还都记着呢,好端端学什么道呢。 传这话的人,不是害人嘛! 哪知事情闹大后,郡守府并未处理,不多久又传出郡守专为女儿在隔壁县修建了学道的处所。 第3章 云溪山上(3) 这传的更是有鼻子有眼,谁谁说早就开始建了,就在什么什么山上,又谁谁说临县的匠人都忙着赶工呢,还有人说什么看见郡守府的总管事频频去隔壁县,肯定监工去了,这事必定是真的。 如此这般,郡守府还是不处理,任消息愈传愈广,大有传遍全郡的架势。 郡守府的态度,谁还不懂了,继续传吧。 女子入山学道闻所未闻,何况世家出身的郡守之女,但因郡守实在是位好官,没有人恶意揣测他的女儿。 最多的猜测是以为郡守女儿姻缘不佳,怕是和离了,伤了身心,这才不得不进山清修。 有人说,那为什么要离开丹云县,这里也有山啊。 自有人答,必是不想触景生情,离得远些才好嘛。 眼看民众快将故事编的更圆满时,郡守府负责采买的管事一不小心在外漏了消息,含糊说他们姑娘只是心绪不佳,才选了处清净地儿休养。 消息不经意就传扬了出去,众人听闻后都自以为明白。 该是真和离了,多好的女子啊,偏偏没有好姻缘,可惜了了。 众人感叹一番,之后便不再提了。 姜大回忆完往事,看向一旁闲下来的老汉,问他,“你可还记得郡守女儿是去的哪座山清修?” 老汉知道他说的郡守是文仲公,想了想答道,“约莫是那沁水县的云溪山。” 姜大怕是有了什么打算,老汉接着又问,“你要去那云溪山吗?” 姜大颔首。郡守女儿必是个仁善的,他自以为给小女婴找到了条活路。 老汉清楚姜大的性子,他不是个为了自己会去麻烦别人的人。 再有,说句难听话,以姜大现在的身子骨,每天来回县里都够呛,去趟云溪山还能活吗? “为了这小娃娃?” 姜大再颔首。 “云溪山离这可不远,得有百余里了。” 老汉想说的是,何苦折腾这一遭,命不要了? “慢慢走,总能走到。”姜大态度坚定,他是个执拗的。 老汉见劝他不住,就只提孩子,“这孩子身子弱,带她上路怕是不妥。” 老妇也在旁劝道:“是啊,现在天也寒了,路上孩子再冻坏了。” 姜大只说,“路上还有我和她做伴。” 姜大想的是,这孩子是想活命的,肯定能撑住的,撑不住了,也自有他陪着。 他的命倒是不重要,他本也时日不多,全了这孩子的命倒是好事一桩。 他活得够本了,也活累了。 姜大的话,夫妇俩听懂了,感慨一句都是苦命人,也不再劝他。 只让他明天来一趟,捎带些东西给孩子,路上能用得着。 他们能帮的只有这些了。 姜大答应下来,很是感激夫妇俩。 早集结束,老夫妇就要归家了,走前将剩的面汤用小陶罐装着,交给了姜大。 姜大再次感谢一番,同俩人道别,去了食肆街的后巷。 这后巷是姜大每日在城里最长待的地方,因他虽是来乞食,但形貌却不脏乱邋遢(只是看着落魄),食肆便没驱赶,还常给他些饼面(肉肯定是没有的)。 日子久了,附近的居民也都认识他,有心善的也偶尔会接济顿吃食。 可以说,姜大行乞这几年都靠着后巷里的救济。 后巷里自然不止他,各色老小乞丐都有,只是他从不与人相争,又独来独往,尚能维持住表面的和睦。 乞丐们是划分地盘的,姜大的地盘是别人争剩下不要的地儿,他挺满意。 他照常在一众乞丐的目视下,慢慢从巷头走到巷尾的一处角落,然后盘腿坐下。 这儿不避风,他就没解开孩子,依旧贴在怀中。 乞丐们看他昨日没来,还以为是死在城外了,没想到今日又来了,还抱着个包袱。 几个老乞丐对视一眼,随后就有一小乞丐往姜大那儿走去。 姜大并不意外,把包袱稍稍向外侧了侧,确保小乞丐看见里面是个孩子就又往怀中放,抱着孩子慢慢地轻拍,让她睡得更安稳。 老乞丐们见状,轻呲,“还真是心善啊,自己都快死了,还抱个娃娃养。” 姜大并不在意别人的言语,自顾自想事。 他今日进城前,本打算把孩子送去慈幼堂的。 早集那会,嘴上说着没打算,其实是没办法打算,他不知道这孩子能怎么活,在慈幼堂总比跟着他好吧。 可当他看着女婴小口小口吞咽着面汤时,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家人。 他们姜家六口人逃荒是为了活命,选择来东临郡也是为了活命,结果却只有他一个人活了命。 问他后悔吗?他不。 他不后悔当初的决定,大旱是天灾,人力抵挡不住,留在灵川县更是没有活路。 是,逃荒路上有人为了活命,卖身为奴为婢,可这又是活路了? 他们一家人要是都为奴为婢,没了户籍不说,便连人也不算了,不过只是个物件,是要任由主家处置的。 人都不算了,死又何惧。 想活命为何就这么难。 这孩子想活命,更难。 他们长成的人为了活命可以奋力挣扎,这孩子为了活命却连哭闹都不行,必须长时间入睡养神。 他想成全她,去云溪山,养在富贵人家,才能有一线希望。 姜大的畅想很美好。 虽然现在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姜大的思绪被怀中的动静打断,低下头一看,原来是孩子醒了。 她的小脑袋轻轻的蹭着姜大,等姜大回应了,小脑袋转了转,脸朝向姜大,然后试着睁开眼,但努力了多次,还是只能睁开一点儿小缝。 姜大看着她尝试不能,手轻轻覆在她的脸颊,无声安慰。 小女婴脑袋缓缓侧向姜大的手,不再试图睁眼,小鼻子轻轻嗅了嗅。 姜大又摸了摸她的脸,看她小鼻子又嗅了嗅,不禁笑了起来。 这是想认识他呢,姜大想。 他便抱着她细细的说着话,“你还小,不急着睁眼,慢慢来。等你大了,眼睛肯定又圆又亮,就像挂在天上的月亮,还是十五的月亮。笑起来的眼睛也像月亮,那是弯起来的月亮。月亮还会动呢,每天从东边出来,又从西边回家。等你大了,晚上抬头看看天上,最大最亮的就是月亮。你是地上的小月亮......” 姜大絮絮叨叨说了许久。 小女婴应该有在听,因为她的小耳朵不时会寻着声音的方向动一下。 很是灵动。 第4章 云溪山上(4) 临近午时,食肆逐渐热闹起来。 现今普通民众一日只食两餐,但城内官绅富户一日食三餐的并不少见。 多出的一餐也不专吃饭食,多数是用些点心果脯等主食以外的填填腹。 食肆后巷的众人并不指着这餐,毕竟点心什么的谁不想吃,还能扔到后巷啊。 没这么傻的人。 姜大这会看女婴和他互动许久,怕她饿,就拿出陶罐里尚温的面汤来喂她。 女婴胃口很小,姜大只喂了几勺就不再吃了,眯瞪着又睡了。 面汤剩下很多,足够女婴吃到明日。 但姜大担忧,去云溪山的路上,该怎么办? 其实姜大内心充满了不确定。 一是天寒日头短了,他每日最多趁着日头走四个时辰,且走得慢,歇歇停停,百余里恐怕要走上十来天。 二是,一路上的饭食怎么解决? 东临郡民风淳朴,郡内民众家有余粮,能讨到饭食,但不是每日都能讨到。 平时饿一日能熬住,行路饿一日还能继续走吗? 且他能熬,小娃娃能熬吗? 他只得明日厚颜向老汉讨些粮给女婴备着,实在也没别的法子。 至于他,一会夕食多讨些吃食吧,够两日的就好。 ...... 酉时,姜大离开后巷往城外走。 丹云县城门并不关闭,天黑后会戒严,出入城查验也会更严格些。 守城的兵卒们都认识姜大,好奇他今日居然晚了一个时辰离开,简单查验一番,见只是多了些吃食,利索放他出城了。 等姜大回到茅屋,已是戌时三刻。 从城门到茅屋约五里地,姜大就走了这般久。 他自己是习惯的,也不会多感慨老衰。 进屋把依然熟睡的女婴放进干草堆,姜大生了火取暖照明,准备开始收拾路上要用的东西。 今日从食肆得的吃食不多,拿到手就吃了。现有的几块蒸饼,是巷里好心妇人们给的,许是看他带着孩子,妇人们比往常给得多。 要不是姜大跟老乞丐说他以后都不来了,少不得要被小乞丐们抢走些。 往常他是不介意的,这回不能让。 衣物只他身上这些,他准备多带些干草,白天背身上,晚上露宿也能铺盖。 他囤的干草多,能编两床,一床铺一床盖。 趁着女婴没醒,先编了小背篓试手,还好,手不生。 编完一个,姜大起身热了面汤,晾了晾叫醒女婴喂食。 哄睡女婴,开始编草席,他编得粗,所以速度不慢。 编完一床,快三更天了,人有些疲累,想着明日还要进城,才停手休息。 第二日,姜大起晚了,比平日晚一个时辰出门,到早集时正是朝食的当口。 老夫妇正忙着,姜大便没往前,等他们把食客的面汤都盛上,才走了过去。 老夫妇今日到时辰没见到人,真怕他直接就去云溪山了。 这会看到他来很是松了口气,好歹把他们准备的东西带上啊。 老汉一把拉过姜大,从摊子底拿出一个大背篓。 老妇利索取出最上面的婴儿襁褓给女婴裹上,虽然旧了点,但能保暖。 “家里孩子都大了,用不上了,刚好给这小娃娃,多好的事。看,她还笑了,这是知道暖和,高兴着呢!”老妇抱着孩子显摆给老汉看。 “真是好孩子。”老汉赞道。 其实没笑,早上女婴吃完出得门,这会睡着呢。 姜大知道他们的用意,内心感激不已。其实他哪里能拒绝呢。 老汉一看到姜大露出一副“大恩无以报”的神情,忙打断他,介绍起背篓里的其他东西。 “这罐面粉炒过了,多兑些热水活稀些就能给孩子吃。这几个竹筒可以装水,方便路上喝。油纸里包着几张蒸饼,你留着吃。就这些了,可别嫌少啊。” 姜大看他自己甚至都没有厚颜讨要,夫妇俩就给孩子和他都准备好了吃食,心中思绪翻涌,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是说,“不少,哪里少。等这孩子大了,让她回来看看你们。” “哎,哎,等她回来。”夫妇俩齐声应好。 他们双方默契地没有提姜大回不回来。 摊上食客走了,挪出了位置,老汉给姜大盛了面汤,锅里剩下的面条都舀了出来,堆得陶碗冒尖,又拿出一个小陶罐,装满面汤。 姜大没有说什么,默默吃完了,汤也喝得精光。 吃完,帮着老汉收拾摊位。 摊位收拾起来很快,收拾完,夫妇俩就要回了。 姜大接过孩子,看看两人,缓缓道,“珍重。” 老夫妇,“珍重。” 道完珍重,双方就分开了。 姜大带着孩子回了茅屋,继续编草席。 编完还有剩的干草,他就搓软,打算塞进衣服里,这样防寒应该不成问题。 他把草席卷起来,试了试,刚好能装进大背篓。 也是这时,他才发现,背篓最底下还有个小布袋,里面装了十文钱。 十文钱不多,就是因为不多,夫妇俩知道姜大不会特意还回来。 官道上茶水铺的蒸饼贵一些,两文钱一个,十文钱就是五个蒸饼。 姜大以前常在郡内各县辗转,他知道从丹云县到云溪山所在的沁水县一路能遇到三四个驿站,驿站旁边都有茶水铺,在茶水铺买蒸饼是会送一碗热水的。 姜大内心感叹自己何德何能遇到这样的友人,又无奈自己没有能力答谢友人。 叹奈何。 姜大将十文钱放在了包袱里,又在包袱里铺了些搓软的干草。 他倒是不担心在郡内遇到劫道的,他也不值得被劫。 包袱多揣些干草是给孩子保暖,把钱放进包袱是不想第一时间用它。 东西都收拾好,姜大抱着孩子坐在门前晒太阳。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坐在这间茅屋前晒太阳了,但他不是留恋。 或者说他留恋的是太阳,但太阳去哪里都有,没什么好留恋的。 至于这间茅屋,虽然住了十余年,但他从不把这里当家,一开始是当个落脚地,后来以为会是身死地,现在不是也没什么。 死在路上也挺好,于他们一家也算是一种团聚。 姜大想到了他儿子,他和儿子在逃荒路上就地掩埋了四个家人,他儿子则是官府负责安葬的。 东临郡郡守仁善,出钱给最初死在东临的流民都备了一口薄棺,一齐葬在了某山山郊。 姜大起先常常去看儿子,到了丹云县后就没再去过。 这次去云溪山的路上不经过,但姜大并不遗憾。 他们一家就快要团聚了。 第5章 云溪山上(5) 寅时,太阳未升起,姜大和女婴已经吃完早食了。 姜大背起大背篓,胸前系着孩子,关上茅屋门,向着东边走去。 走着走着,东方破晓,太阳缓缓升起,万物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光。 光也照耀在姜大身上,让他内心霎时充满了力量。 他驻足,看着日出对怀中女婴道:“白日里天上亮着的是太阳,太阳也很大很圆。等你再大些,每天抬头都能看见太阳,也能看见月亮。你现在小,我们不急,慢慢走,总能看见的。” 絮叨完,姜大一路不再言语,埋头赶路。 许是状态好,歇歇停停,接连四日走了六十余里,也终于到了沁水县辖下。 姜大很是松了口气,再这样走上四日,就能到云溪山了。 蒸饼剩下两块,十文钱还没动,怎么都够的。 这几日,白天他负责赶路,女婴负责睡觉,两人互不干扰。 到了晚上才有时间交流,虽然是姜大单方面的交流。 但,女婴已经能完全睁开眼睛了,真的是又圆又亮。 当姜大跟她说话,她就会睁眼看姜大,小耳朵还时不时的动着。 当姜大说“你啊,你”时,她知道说的是她,还会对着姜大笑。 姜大没给女婴起名字,觉得自己是个粗人,取不出什么好名字,只你你的说着。 “你啊,怎么这么爱笑,是个多快乐的女娃娃呀,你的福气大着呢。等把你送去云溪山,我也不回,就在那守着你。” “我的福气不如你,在那守着你,也不知道会不会拖累你。” “我的家人因我而死,我是个不祥之人啊。以前在灵川县,我们姜家......” 姜大人老了,一些话藏了一辈子没说,这会对着一个小娃娃反倒什么都说了。 小娃娃现在还不懂姜大在说些什么,但是她听进去了,也记下了。 等她能懂的那一天,记忆会浮现,自然什么就都懂了。 她想记得,就会永远记得这一切。 从她被姜大抱进茅屋,到姜大给她喂食,再到一路给她安慰,跟她讲述姜家人的故事,最后到姜大送她上云溪山的一切。 此时的姜大不会知道这些,也不需要知道。 他只是做他想做的事,吐露心事也罢,送女婴去云溪山也罢,都是他想做的事,哪用别人记住。 当然,如果女婴能记住他,姜大也是会开心的,开心于有人记得灵川县有户姜家人。 又是四日,姜大终于到了云溪山山脚。 云溪山和姜大以前见的完全不同了,以前只是山林,现在四周开垦出了许多农田,这些农田三面围着云溪山,中间有东西向的一条主道,和南北向的一条穿田埂的辅道。 有大片农田,自然有依附着的田庄,它们好似拱卫着云溪山。 姜大这些日子风餐露宿,形容憔悴不堪,脸色也透着灰败。 没等进主道,就被道旁守着的佃户拦住询问。 “你是哪来的,来云溪山做什么?” 姜大抱着女婴朝向佃户,诚实答道:“捡到这个女婴,想着给她寻个活路就来了。” 佃户见女婴可爱,态度并不恶劣。 “县里有慈幼堂,怎么不去那。” “这女婴身子弱,在慈幼堂恐怕活不久。” 佃户无言,想着山上的主子,一时不敢擅作主张,便说要向先禀告,让姜大等着。 姜大应是,问佃户要碗热水,就在树下铺上草席坐着,给女婴冲粉,他自己喝剩下的水。 想佃户愿意去禀告,那事情多半能成。 他靠在树干上,抱着女婴轻轻悠着,心情闲适得又絮叨起来。 “一会儿我就不陪你上山了,这把老骨头是爬不了山的。等人回来,你就跟他走吧。以后记得好好活着......” ...... 那边,佃户回田庄禀报了管事。 管事是郡守家的家生子,现专为郡守女儿管理田务事,很得信重。 “你是说有人来云溪山给一个小女婴找活路?” “那人是这么说的。”佃户答道。 “你去庄里找几个健壮的,一会随我进山。” 管事吩咐完,就大步朝路口走去。 旁人不知道,他是清楚的,他们主子对小女婴最是心软。 等见到树下的姜大,细细观察一番,确定不像是个坏心的,邃上前一步。 管事问道:“你怀中的女婴可否与我瞧瞧?” 姜大看他身后跟着佃户,衣着也体面,知道是能管事的,就把女婴递给他。 管事熟练接过,看着圆睁着眼的女婴,笑了。 “这孩子我们云溪山养着。你放心吧,我这就带她进山。” “好,好,您心善。”姜大欣喜应道。 管事摆摆手,让佃户招呼姜大,就带着那几个健壮的上山去了。 佃户见姜大看着管事离开的方向,移不开眼,说:“你就放心吧,我们主子心善,这小娃娃以后日子差不了。” “嗯,郡守女儿必是好的。” “郡守?” 佃户看姜大称呼他们家主为郡守,一时好奇,要知道几年前东临郡就换了郡守。 “嗯,受过郡守的恩惠。” 姜大说完移开视线,自顾转身离开了。 “哎,你怎么走了?哎,哎?” 佃户正好奇呢,猝不及防人走了,叫唤几声看唤不住人,也就不管了。 管事要是问,直说就是了。 云溪山高一百五十丈,管事半个时辰就到了山顶。 山顶建了一处不寻常的宅院,因着山顶平台是圆形,依山势围平台而建的院墙便也是圆形。 且院墙高于普通宅院,即使有外人想从小道上山顶,也绝翻不进这高墙。 只有从主山道走,通到宅院的正门才能进入其中,杜绝外人进入的可能。 正门上方挂着椭圆形的门匾,黑底绿字,上书“不存舍”三字。 管事走近院门,扣响门环。 不多时一仆妇前来应门,见是山下田庄的管事便放他入内,那几个健壮的佃户只在门外等着。 管事没有多待,向主子禀告完情况,留下女婴就走了。 他下山后本想找姜大问清楚情况,防止日后有人来寻这女婴。 既然主子留下了女婴,他们做奴仆的就得杜绝后患。 哪知道这看守的佃户居然没把人看住,顿时气了个仰倒。 “你说说你,这点事都办不好,不是让你招呼着吗,怎么就让人走了?” “他执意要走的。”佃户弱弱辩解。 “他顺着哪个方向走的,现在就给我去找,把人找回来,我有事要问。” 管事不跟这愚人计较,也怪他,怎么没安排个聪明的盯着。 话说完,又想起这人的不靠谱,忙喊住正要跑开的人,追上一句。 “那人要是不愿意回,你就问清了女婴的来历再回来。” “哎,哎,定不会忘。”佃户干脆答应,就跑着去追姜大了。 第6章 云溪山上(6) 姜大并没有走多远,连续赶了八天路的他很是力竭。 佃户一刻钟的功夫就追上了。 他没有注意到姜大面色实在不佳,大咧咧拍拍姜大的肩,道:“幸好你走的慢,走吧,跟我回吧,我们管事有事请教。” “可有说是什么事吗?”姜大下意识担心起来。 “想问清那女婴的来历,你愿意回吗,不愿意回,你就跟我说吧。”佃户没什么不能说的,都给秃噜出来了。 姜大不愿往回走,他有些累,想歇歇。 “我就不回了。小娃娃是我在丹云县捡的。许是看她养不活,就想扔在城外荒山。我在那山脚下有间茅屋,孩子是十月一夜里出现在门前的。之后就是我带着她来云溪山了。” 今日刚好是十月十一,十日过去了。 佃户没想到他居然是从丹云县来的,那他受郡守恩惠的说辞是说得通的。 他们家主仁善,郡内民众就没有不爱戴的,更何况治所丹云县的民众了。 “你也是个好心的,你真不跟我回啊?回去必是能得赏的,我看你也......” 佃户倒也没蠢过头,伤人的话没有说出来。 他是好意,想着姜大这样落魄,能得些赏钱总是好的。 姜大拒绝了,说留下女婴就足够了。 然后朝着云溪山的方向拜了拜,跟佃户道了别,继续往前走。 佃户摸摸头脑,搞不懂了,但他不是能勉强人的,也不会劝人,转头就跑着回了。 他把事情办好了,他可愿意要赏钱的,得赶紧回去向管事汇报。 其实姜大还真不是清高,需要钱的时候,能得些赏钱自然会要。 他现在呢,是只想找块地方好好睡一觉。 云溪山的后山很不错,那有陡峭的山岭和密林,不会有人来打扰。 ...... 云溪山顶,不存舍。 山上的主子姓杨,字静华,自号不存,所以给这院子取名不存舍。 建这院子是为清修,却不是真避世。 俯看不存舍,外圆内方。 院墙是圆形,圆形内里用一个方形走廊将整个内院圈住,东南西北四角各留出一个扇面形。 南角是宅院正门,附门房和耳房;北角是管事婢女们的住处;西角是库房和普通婢女仆妇们的住处,东角是庖厨,膳堂和仓房。方形走廊也将这四角串联了起来。 内院有正院和两处小院,正院坐北朝南,占据大片,只一人居住,左右两处小院偶有客来才会启用。 杨静华擅医,给女婴诊完脉,自去了药房配药。 多数时候她愿意自己动手,并不让婢女们插手。 配完药出来,看着婢女鸣柳怀中焕然一新的女婴,想了想,道:“鸣柳,你去给这孩子收拾间屋子,再让人给她多做些衣裳。这孩子就放榻上吧,我看着。” 鸣柳只当看不透主子的意图,应声后识趣退了出去。 女婴裹在粉嫩的襁褓中,露出白净不少的脸蛋,扑闪着圆眼来回看。 杨静华没忍住,伸手戳了戳,“你倒是活泼。” 逗弄没一会,女婴就又睡了。 杨静华从怀中取出一个五色长命缕,挂在女婴脖前,道:“只盼你是长命的。” 温柔抚摸女婴的眉眼,坐一旁看着她熟睡。 十年前,杨静华有过一个女儿,就像女婴这般大小,但更孱弱。 任她擅医术,女儿也早早就去了。 女儿的出生,她不曾预料到,女儿的离去,却是从出生就能预料。 她是责怪自己的,从她为自己选择了病弱的丈夫,就没想过会有孩子。 哪知道,万事不如人料。 女儿早夭,丈夫悲恸欲绝也跟着去了。 杨静华自幼喜读老庄,未婚嫁前就向父母表露过清修的欲求,自然是被拒绝的。 到了婚嫁的年龄,因不想过夫妻生活,遂选了一病弱丈夫。 哪知道这最后竟然成全了她的清修,万事不如人料。 杨静华并没有伤心欲绝,甚至她的情绪都不是伤心,她一直在思考。 思考的问题她只能向内寻求答案,向外是无解的,所以她又一次提出了清修。 这次她阿爷心疼她,怕她跟着去了,答应下来,还给她安排了后路。 之前的拒绝和这次的答应,其实本质一样。 杨静华再一次觉得,爱也是一种束缚,无形但彻骨。 哪怕她在这云溪山顶清修,可这山上山下四处是奴仆,他们都是因她而活。 她不是没有想过让他们回族里或者给他们放籍,但却没有人愿意,只说是无处可去。 她不是个狠心的。 她这不存舍,其实什么都存。 罢了,罢了。 鸣柳在门外看了会,也不打扰,趁着还有天光,坐在廊下给女婴做小衣。 一想,这孩子还没名儿呢? 主子愿意养着,那想必日后也算是小主子了,总不好没个叫唤的名儿。 但鸣柳也知道主子的想法,估计得等到这孩子真正养住了,才愿意给取。 说来,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这么多年也没遇见这般像的女婴,哪成想竟还能送上门来。 山下那田圃(田庄管事)是个机灵的。 正想着呢,抬头见门房的仆妇在和守院的婢女竹枝说话,时不时看向她。 鸣柳放下手中的活计,走了过去。 “今日还有人来?” “还是山下的田管事,说是有话要传。” “我随你过去。” 鸣柳总管着云溪山所有的庶务,是以没见到主子,田圃也不失望。 将女婴的来历和老乞许是受过家主恩惠的事都交代了。 鸣柳细细一思索,“竟还有这层缘分在,既如此你让人再去寻寻那老乞,他回丹云总是需要盘缠的。” 田管事颔首,又保证道:“那佃户已经叮嘱过了,保管没别人知道女婴来历。” 鸣柳赞道,“主子必会记得你的好。” 倒不是说女婴的来历见不得人,而是小主子的事哪能容奴仆置喙。 虽然主子还没应承下来,但这孩子迟早是,田圃和鸣柳都很清楚。 他们是知道内情的,不然田圃也不会见了女婴就直接送上山。 鸣柳回到正院,不急着禀告,等晚间用完膳才提了一句,“田圃来回话,说是那老乞在丹云受过家主的恩惠。” “哦,竟这般巧。” 杨静华也只是感慨一句,她知道鸣柳说这话必是已经处理好了的。 第7章 云溪山上(7) 十月廿二,小雪。 天地积阴,温则为雨,寒则为雪。时言小者,寒未深而雪未大也。(见《孝经纬》) 进山后,许是不适合山中的寒气,女婴发了几次热,到今早可算是彻底退了热。 杨静华终于放下心来,难得高兴,便吩咐婢女将去年田庄酿的小雪酒取出来。 温热的小雪酒配上炙烤的羔羊肉,美味非常,她难得多用了些。 鸣柳见主子吃的很是开心,盛了碗热羊汤放在一旁,就招呼着婢女们离开了。 鸣柳是了解杨静华的,知道不管是忧还是喜,她都只想一人独享情绪。 等她看上去没什么情绪时,鸣柳才会在一旁伺候着。 主子身边不用守着,山上的婢女仆妇们都聚在灶间喝羊汤,连守门的俩仆妇也关上正门过来了。 山上都是女子,一群人叽叽喳喳说什么的都有,一时间好不热闹。 鸣柳抱着女婴在屋内轻轻踱步,不参与,也并不去管。 前几日因着女婴高热,山上众人都很担忧,这番热闹热闹也好。 天寒了,更需要暖暖人心。 鸣柳是个聪慧的女子,很懂人心,就像她此刻已经想着怎么给小主子找“玩伴”了。 山下田庄要是有合适的小女娃,可以提前物色起来。 鸣柳不愧是从小被培养起的管事婢女,是很称职的,身心都奉献给了主子。 但她了解的是主子杨静华,不是一个自号不存的女子。 杨静华不会想女婴有“玩伴”变成奴婢的经历,就像鸣柳于她。 她幼时问过阿母,这是为何,阿娘只答,“她会对你忠心的。” 她那时便记住了,忠心,是个吓人的东西。 多喝了几杯酒,此时的杨静华有些微醺,并不唤人进来伺候,侧卧在矮榻上暗自思量。 她打算给女婴取个小名,至于大名,让女婴大了自己取吧。 她并不打算让女婴姓杨,有这姓,多少是个负累。 “小雪,雪,雪孩儿。”杨静华呢喃出声。 小女婴还没见过雪,雪,寒却也纯粹,取这小名利她,杨静华想。 这名儿当真利她,孟冬,仲冬,季冬,雪孩儿都熬住了。 ...... 孟春之月,东风解冻。 云溪山顶的薄雪还未消融,但春风已暖人。 雪孩儿在屋内捂了整整一冬,已是圆润康健不少,杨静华给她系上裘衣,抱着出了屋。 正院中的几株黄梅开得正好,芬芳沁人。 黄梅,并非梅类,因与梅同时,香又相近,色似蜜蜡,又得名蜡梅。(源自网络) 雪孩儿第一次闻到这般香气,瞪圆了眼睛,小鼻子嗅个不停。 杨静华点点她的鼻尖,嗔道:“怎这般爱闻香。” 雪孩儿这会能看清人了,仰面冲着杨静华。 “呀,呀,哇,呀。” “嗯?真这般喜欢?待会赏完让鸣柳采几枝放你房中去。” “啊,呀,呀。” “好,用这黄梅花给你制香膏。” 鸣柳好笑,分明是主子伎痒,雪孩儿哪知道什么香膏。 她呀,最是对吃食热衷,偏偏主子庖厨不通,讨不了雪孩儿欢心,只能从旁找补了。 这些时日主子照顾雪孩儿不假人手,每日都是哄睡了雪孩儿才放心入睡。 为防着雪孩儿夜醒,才让婢女们在夜间照看着。 鸣柳很是开心主子对雪孩儿的看重,以为多少能消解主子内心的苦痛。 虽说主子并不让众人称呼“小主子”,但是谁能说主子没有把雪孩儿放在心尖儿上呢。 只她也不会跟主子提给雪孩儿找“玩伴”了。 鸣柳有时候也能若有似无感知到什么,但是她并不会去深思。 这日子已经过得很好了,多思无益。 “鸣柳,一会让人多摘些花瓣,酿些酒,再做些梅花糕你们分食。还有,嘱咐田圃,让他去看看后山的梅花开没开。” 杨静华看雪孩儿兴致不在,嘱咐鸣柳一番就要回。 后山?鸣柳心中一怔,不着痕迹看了眼主子,低声应是。 杨静华并不管鸣柳怎么想,她原也是解释过的,奈何无人信。 女儿早夭,不能葬在族地,杨静华就将女儿葬在了云溪山后山,没有立坟冢,只是移栽了不少梅花过去。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恨极了,才再也不回族地,不给女儿立坟冢,也都当她是赌气。 都是高估她了,她何时有过那么多情绪。 死者,人之终也。(见《列子·天瑞》) 众生必死,死必归土,何须立坟冢,还不如滋养花木。 每年梅花开得好就足够了。 她的解释无人信,旁人想她是怨是气,她也不在意。 回到屋内,杨静华看着尚不知事的雪孩儿,没忍住,凑近她耳侧,悄声道:“雪孩儿,你可不能像鸣柳这般思虑重,伤神伤身,你可没她身子骨好。” 这些话,她平日没人可讲。 杨静华每每看鸣柳为她心痛的神情都不知作何反应,安慰不是,责怪也不是。 她真的不需要人心疼。 “雪孩儿,人生如寄,多忧何为?寄者固归。死人为归人,我们生人则是行人。行人当多行多看,归人也并不可怕。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头尾两句引自经典) 杨静华并不知道,她一语成谶。 见雪孩儿一本正经的听着,时不时还回应,她有被逗笑。 “能听懂吗?” “啊,啊。” “不懂吗?那等过几年教你识字,认识字了,书斋里的书任你阅览。” “啊,呀。” “什么,识字还不够,这么贪心?那勉强把我会的都教你吧。雪孩儿,到时候可不要叫苦哦。” “哇,呀呀。” “卖乖也不行。” 杨静华并不是把雪孩儿当做女儿,她的女儿和雪孩儿是完全不同的生命,她能区分。 雪孩儿本就无父无母,她也不想当人阿娘,平添了桎梏,这俗世束缚人的已经足够多。 她想将自己不曾得到的给予雪孩儿,希望她向内寻求的东西,是雪孩儿不会失去的。 她更希望雪孩儿是个纯粹的赤子,骨弱筋柔而握固,意专而心不移也。(源自《道德经》注解) 雪孩儿这会还什么都听不懂呢,只会眨巴眨巴眼睛四处张望着,再无意识的啊啊几声。 她哪知道大人的心思都这般多哇,鸣柳是,杨静华也是啊。 她只是个单纯的乖小孩罢了,什么也不懂,什么赤子呀,什么希望呀,不知道呀,不知道。 赤子,希望,有羊奶好喝吗? “啊,啊。”今天也是快乐的一天呀! 第8章 云溪山上(8) 什么是快乐? 问不满一岁的雪孩儿,她不会回答,她只想喝羊奶,吃肉肉。 问两岁的雪孩儿,她已经有些见识了,会说快乐是不存和鸣柳陪她玩,还有吃肉肉,羊奶她不喜欢了。 问三岁的雪孩儿,哎呀,别烦她,她正忙着呢,取姓氏还有大名都好难呀。 雪孩儿三岁开蒙,杨静华只是每日讲则小故事,并不教她识字。 起初她并不知道人是需要姓氏的,就像她叫雪孩儿,不存叫不存(很多时候也叫主子),鸣柳叫鸣柳,每日在院门前待着的叫竹枝。 可故事听多了,难免能感觉到相似之处,比如,好多的郑某,陈某,某子,某某。 聪明的雪孩儿发现了,自然是要问出个所以然的。 “不存,为什么我不是不雪孩儿,鸣柳不是不鸣柳?” 杨静华失笑,于是简单说明了姓氏的由来,还告诉雪孩儿,人除了姓,还有名。 “雪孩儿是名,雪孩儿以前很小,所以不存给你取了小名,等雪孩儿再长大些,就可以自己取大名。” “雪孩儿已经大了。” “好,那雪孩儿想想取什么名。”杨静华含笑。 雪孩儿不知道要怎么取名,又问:“不存是大名吗?” “不存不是大名,人除了大名,成人后还要取字,开心了还可以给自己取号,不存是号。” 雪孩儿听得迷糊,疑问极了,“不存只有一个呀。” 她是想表达,小孩有小名,大人有大名,这很合理,但为什么还要字,要号啊。 雪孩儿还不识字呢,自己取大名已经很难了。 “雪孩儿也只有一个,雪孩儿不想取字,取号,就不取,只取名便好。” 尊对卑称名,卑也自称名,世人以字代名,是一种避讳,称字也是以示尊重。 但雪孩儿只长在云溪山,并不需理会这些尊卑避讳。 雪孩儿绕了一圈,想起最开始问的是姓氏。 “可是雪孩儿还没有姓?” “姓氏也要雪孩儿自己想。” 不识字的雪孩儿,知识储备等于无,不明白别人是怎么想出来的。 “都是自己想吗?” “雪孩儿这般聪明的小孩,可以自己想。” 杨静华不愿雪孩儿以杨为姓氏,但解释起来太复杂,就含糊过去了。 被忽悠住的雪孩儿,开始了人生第一次思考,姓名要怎么取呢。 这三年她一直呆在山上,接触到的人都在这不存舍里,她得先问问别人是怎么取的。 人不多,雪孩儿只花了半天的时间就问遍了,但她们只有名没有姓,连鸣柳也没有。 雪孩儿只觉得她们不聪明极了,真是的,这么大了还不会取姓。 她只能去问不存,不存是她心中最聪明的人。 但是不存却说,她幼时愚笨,姓不是自己取的。 雪孩儿只当她是请教了别人,于是请教她能不能给自己取,可是被拒绝了。 她不知道杨静华是随父姓,她还不知道世上的人都是由父母所生。 毕竟杨静华启蒙的是,人是天生地养。 人给不了帮助,还有物啊,雪孩儿并没有气馁。 连着几日在不存舍里来回转悠,打量哪些物件是有姓的。 她在山中是无所禁忌的,连库房都看了几圈。 但是玉石,花木,衣物,布帛,吃食等等,好像都只有名没有姓,漂亮一些的也只是名更好听罢了。 好难啊,雪孩儿人生中第一次感到挫败,虽然她还不知道什么是挫败。 她只觉得自己笨笨的,饭食也不香了。 用完膳,一个人跑到院中树下坐着,阳光透过枝叶细细碎碎的洒下来。 雪孩儿张开双手,伸伸缩缩,试图抓住这些光点。 不知为什么,她总是很喜欢光,白日喜欢太阳,夜晚喜欢月亮。 太阳和月亮可以用作人的姓吗? 被晒迷糊的雪孩儿胡思乱想。 房中的杨静华,看她又在树下睡了,只让鸣柳给她披上帔肩。 鸣柳心疼极了,忙去给披上。 明明主子最是疼爱雪孩儿不过,她不明白为什么不让雪孩儿姓杨。 她不敢向主子说情,只在一旁守着雪孩儿。 “你还小......晚上天上的月亮,又圆又亮......白日里的太阳,很大很圆。” “等你大了,抬头看看天上......你还小,慢慢来。” “你啊你,是个有福气的娃娃.....寻条活路。” 雪孩儿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她还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眼睛也看不见东西,但有一人总是抱着她,好温暖呀。 那人还很喜欢和她说话,说了好多话,雪孩儿慢慢记起来了。 那人不是不存,也不是鸣柳,也不是山上的其他人。 但她是认识的,好像是她来到世上认识的第一人。 他说他是姜大。 雪孩儿想起来了。 她怎么把他给忘了。 睡梦中的雪孩儿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一旁的鸣柳吓坏了,抱起雪孩儿拍哄,“不哭,雪孩儿不哭。” 怎么哄都止不住雪孩儿的眼泪,也唤不醒她。 杨静华疾步走来,探了探脉,脉象极软而沉细,心中一惊,抱过雪孩儿就往房中去。(网络找的弱脉特点,不保真) 杨静华此刻心中悔极,这孩子本就虚弱,何苦让她这几日都闷闷不乐以至伤身呢。 喂完补药后,雪孩儿不再嚎啕出声,但依然陷入梦中不愿醒来,泪也是不停的落。 杨静华和鸣柳都吓坏了,雪孩儿从没这么伤心过,也不知为何竟这般梦魇了。 小儿最是易病的,可别引起高热。 还好,雪孩儿不哭了,脉象也逐渐平稳。 只两人还是放不下心,晚膳也没用,就守在床前,一直到第二日雪孩儿醒。 雪孩儿醒来,看着亲近的人就在身边,瘪瘪嘴,带着哭腔说道:“雪孩儿想姜大。” 杨静华闻言一怔,下意识挥手让鸣柳出去,又将小人儿揽进怀中安慰。 “不哭,告诉不存,姜大是谁?” 她不信鬼神,也确信雪孩儿在山上没见过外人。 “姜大说要送我上云溪山。” 杨静华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可她有些不敢相信。 “雪孩儿什么时候认识的姜大?” “很早很早就认识。” “比认识不存,鸣柳还早吗?” 雪孩儿不住的点头,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雪孩儿把他给忘了。” 杨静华不敢置信,那时候雪孩儿才多大,她甚至都不满月。 “雪孩儿那时候小,忘了不怪你。不存帮你找姜大,好不好?” “好,姜大在灵川县。”雪孩儿抽抽噎噎。 她还记着梦里姜大说他是灵川县人,不知道有丹云县。 杨静华从未给雪孩儿讲过疆域分划,且山上婢女都是族里的家生子,没人来自灵川县。 若是不知有灵川县,雪孩儿如何能说出来。 虽离奇,但杨静华不得不信雪孩儿是个有造化的。 可她依稀记得,当年鸣柳说那姜大受过她阿爷恩惠,该是在丹云县。 罢了,派人两地都走一趟吧。 第9章 云溪山上(9) 鸣柳得了主子的吩咐,顾不上一夜没休息,立即下山去找田圃了。 毕竟三年前这事是她经手,但她当初并没有留意后续。 谁会费心关注一个老乞最终收没收赏钱呢? 收了如何,不收又如何?不如何的。 云溪山是有部曲的,多由健壮的佃农组成,每日会在云溪山周围巡视。 有部曲远远看见总管事鸣柳从山上下来,跑去田庄通知了田圃。 等鸣柳下到山脚,田圃已经等在那了。 鸣柳并不与他寒暄,开门见山道:“你可还记得送小主子进山的那个老乞?” 田圃哪里敢忘。 “记得,可是主子有了新吩咐?” “主子要寻他。你且派人去丹云,灵川两县查探一番,务必将人带回云溪山。” “灵川?可是那初阳郡的灵川县?” “应该是了。” 初阳郡当年大旱,他们家主救济了从那来的流民,这样受恩惠一说也就明了了。 鸣柳只当灵川县是主子猜测出的,并不多想。 “主子是要见活人吗?” 鸣柳眉头微皱,还能灭口不成,怎么问的这般蠢,“自然是要见活人。” 看她误会,田圃摆手解释,“哎,不是我犯蠢,那老乞当年就一副时日无多的样子,后来追去送盘缠也没找见人,怕是没能回丹云,很可能已经。” 鸣柳眉头皱的更深,“活要见人,多派些人去灵川县,沿途多打听打听那年大旱逃荒的事。” 田圃懂了,找不见人,他们也得给主子有个交代。 山顶,不存舍。 杨静华细细问询后发现,雪孩儿的记忆始于姜大捡到她,雪孩儿能记得姜大说过的所有话,连她曾说的人生如寄那类深奥的话语也记得。 但到底是个三岁稚童,能记得却不能理解,不理解自然就放置在深处不去触及。 要不是这次的“思考”,或许雪孩儿还不会翻出这么早的记忆。 她的人生一直是往前走,不曾停歇的。 她对世间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什么都想装进她的小脑袋里。 虽然体弱限制了她的精力,但从会爬会走开始,她就每日不停在这不存舍内探索。 幸好,幸好仅仅是有记忆,并不是生而知之,杨静华狠狠松了口气。 有造化是好,但造化太大,焉知是福是祸呢? 见雪孩儿依然不能开怀,杨静华劝慰道:“雪孩儿该为姜大高兴,他是为自己做了选择。” 她将雪孩儿零碎的讲述串起,大约能猜出一些。 雪孩儿不懂,“什么是选择?” 杨静华拿起案几上的茶杯,“选择是雪孩儿不喜欢喝茶水,所以不喝,选择也是不存喜欢喝茶水,所以喝。” “选择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选择是喜欢,喜欢才会选择。” “姜大喜欢雪孩儿。” “对,所以姜大做了选择。” 雪孩儿似懂非懂。 ...... 次日一早,田圃上山禀报,说是找到了姜大。 原来,姜大早在三年前就被巡山的部曲们发现了,那会人就没了,他们就地挖了坑给埋了。 部曲们负责守卫云溪山,一个死掉的老乞不会造成什么危险,没人放心上,回来只随口跟小队头儿提了句。 直到田管事吩咐,要找个什么样貌的老乞,他们才想起这档子事。 田圃真是气个仰倒啊,人不在云溪山便罢了,这可怎么跟主子交代。 他不敢耽误,第一时间去后山找了,只有大概方位,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人。 他恨不得立即上山汇报,可天黑了,只能惴惴不安等一夜。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啊。 哪想主子并没有责罚,还给了赏,说是他们有功,又让他以小主子的名义给姜大立碑。 田圃接了吩咐,就急急下山去了。 杨静华没有给女儿立碑,但她想,姜大是愿意的。 因着时下人们求的入土为安,是需要坟冢和墓碑的,姜大尸身埋地下三年,不宜再动,立块碑算是全了心意。 墓碑立好后,杨静华第一次带着雪孩儿下了云溪山。 她没有隐瞒,将姜大身死的事情告诉了雪孩儿。 但雪孩儿至今依然不能明白什么是死亡。 不存告诉她,有生就有死,就像有长就有短,有甜便有苦,有有便有无。 人的生死,就像花叶的开败,都是自然而然的。 雪孩儿经常观察花叶,她知道,花叶败后第二年还会开,所以她不畏惧人的死,因为想着还会有生。 来到墓碑前,杨静华指着碑后微鼓起的一片地,告诉雪孩儿,姜大就在这片地下睡着。 雪孩儿绕过墓碑,摸摸地下鼓起的土包,趴伏在上面跟姜大说着话。 “姜大,雪孩儿想你。雪孩儿之前小,把你忘了,现在雪孩儿大了,想起来了。姜大喜欢雪孩儿,雪孩儿也喜欢姜大......” 山下随行的人,第一次见小主子,哪知道竟是这般玉雪可爱的孩子,看她如此,心都要化了,没有人会觉得她是对死者不敬。 尤其田圃这个知情的,简直是要泪眼朦胧了,多好的孩子啊。 鸣柳本来也很伤感,一看田圃和周围人的失态,顿时醒神,带着众人避开,不打扰主子们。 雪孩儿实在纯稚天然,杨静华默默看着,内心也起了波动。 也许,她不该给雪孩儿造出所谓理想境来困住她,云溪山顶的世界太小了。 回山的路上,雪孩儿悄悄告诉杨静华,她决定跟姜大姓姜,姜大也答应了。 杨静华没有不答应的,虽然不知道姜大又是如何答应的。 忘记过姜大一次,雪孩儿是有些怕的,回来后想了两天,取了一个能永远记住姜大的姓名。 姜灵川,姜是姜大的姜,灵川是灵川县的灵川。 这样她就不会忘记灵川县的姜大啦! “不存,雪孩儿取好姓名啦~” 雪孩儿跑进杨静华的书房,开心的分享着她新取的大名。 “姜灵川,真好的名字。”杨静华真心夸赞道。 “不存姓什么呢?” “我姓杨,名蓁,自号不存。” 杨蓁和姜灵川互相交换了姓名。 此时,杨静华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她要推翻从前的设想。 她不能将雪孩儿困在这云溪山顶,顺着她的意愿长成。 姜大救了雪孩儿一命,她教养了雪孩儿,他们所作所为都该是有利于雪孩儿,该是助她,而不是束缚她。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 (源自《道德经》) 杨静华暗叹,她自诩学道,这般道理怎么就忘了。 “雪孩儿,能跟不存做个约定吗?” “什么约定?” “雪孩儿不要将记得很早之前的事告诉别人,鸣柳也不行,能做到吗?” “为什么?”雪孩儿不以为这是特殊的。 “因为别人像雪孩儿那般小的时候,都记不住事,他们知道了会嫉妒的。” “鸣柳也会吗?”雪孩儿有些不信。 鸣柳确实不会,但是事以密成,语以泄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鸣柳不会,但这是杨蓁和姜灵川的秘密,不可以告诉鸣柳。” “好,姜灵川和杨蓁的秘密。” 雪孩儿第一次用上大名,很是高兴,并不知道杨静华的深意。 记事过早尚算不上神异,但世人笃信神鬼,当你拥有世人所不曾有的,你只能是怪异。 要知道,神不常有,而怪异常有。 而杨静华笃信道,万物自有其造化,顺应造化便是道。 顺应造化,该生则生,该灭则灭。 雪孩儿自有自己的造化,她之前不该那般执。 想法变化,一切自然得重新安排。 雪孩儿要多接触外界,就得藏起奇异之处,这样才能最大限度不伤害到她。 再有,她决定开始教雪孩儿识字,记忆这般好,合该好好利用。 识字了,便能独自探索书中的世界,这世界比云溪山大得多了,雪孩儿一定喜欢。 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让雪孩儿被她的见解束缚。 她远不及雪孩儿天然。 她被困在了这云溪山,雪孩儿得去见识这世界之大。 第10章 云溪山上(10) 雪孩儿要识字了,云溪山顶上的众人也开始忙碌起来。 主子给她们安排了任务,要将不存舍内各处挂上特别裁制的布帛或竹片。 布帛和竹片上都写了字,每个字都是主子亲自写的,专为雪孩儿准备,方便雪孩儿认字记字。 门上挂着门字,树上挂着树字,榻上挂着榻字,席上贴着席字,总之雪孩儿经过的任何地方都能看见对应的字。 这些物件雪孩儿早就认识了,对照着物件再来认字,可不是便利。 而她们每人也得主子赏了块锦帛,上面写着她们的名儿,可给她们高兴坏了。 要知道除了鸣柳,没几个婢女是识字的,这还是第一次见着自己的名儿。 虽她们不通文墨,说不出好词来形容,但就是觉得主子写的字是真真好看。 她们多少会些针线,爱惜的将锦帛制成了幐(香囊),佩在腰间,方便雪孩儿认字。 有些爱俏的专请为主子裁缝的女红(女工\/女功)绣了花草或逗趣的动物。 只有个别有些心气儿的婢女,比如守院的竹枝,意识到,她也许能偷偷跟着学些字。 那些个物件,她们这些人,都是认得准名儿的,只要用心必然能学些字。 杨静华不是个藏私的,她甚至是乐见其成,但这样的婢女到底是少数。 杨静华因事制宜,并未参照时下幼儿蒙学书,而是从雪孩儿熟悉的事物开始教授。 天地日月星辰,人的器官部位,再到山川河流,花木虫鱼,再到饮食器具,室内陈设等等。 等到雪孩儿将这些认全,便识得了小一千字。 这时她已满四岁。 四岁,即将正式习字的雪孩儿开始自称姜灵川。 众人逐渐唤她灵川,慢慢得只有杨静华在两人独处时会唤她雪孩儿。 为方便姜灵川习字,山下的田圃带人备了许多圆形树枝,削成成人小臂长,带有三棱或四棱的觚(gu一声)。 这些觚细心打磨过,也很轻便,姜灵川左手持觚,右手悬腕写字并不会累。 因着姜灵川人小,手腕力弱,最开始每日一棱面,最多只写四五个大字。 到写满一觚,再到每日写四五觚的大字。 其实这些觚本来是写满字就要刮去表面,以便重复利用的,但杨静华想保留雪孩儿习字的痕迹,并不让刮去。 他们云溪山其实十足富裕,再说山里树实在多,主子的愿望当然要满足。 写满字的觚就放置在书房中,但随着姜灵川越写越多,这些觚再是轻巧,这么堆放着还是显得笨重,衬的书房都有些像柴房。 书房是杨静华和姜灵川共用的,本就存放着杨静华珍藏的许多书卷。 这般一面墙的书卷对着半面墙的觚,着实有碍瞻观。 鸣柳这个大管事实在有些看不过眼了。 “主子,眼看灵川大字写得越发好了,竹简和锦帛是不是得准备些了。” 鸣柳想着把习字用具换了,在提出觚另外放置,主子该不会拒绝的。 虽说少有用锦帛练字的,但她们云溪山用得起。 杨静华失笑,她哪能看不出鸣柳的心思,她是真不在意的,还觉颇有童趣。 但雪孩儿用竹简写小字确实便利,锦帛太过奢侈就罢了。 “灵川这几日用功狠了,你明日带她下山散散心。顺带吩咐田圃多备些竹简,再有,给田庄众人分发竹牌,写上名儿,方便灵川认人。” 雪孩儿这几年学习很是专注,精力放在书卷上,对外界的探索都少了,杨静华有些心疼。 以后这云溪山总归是交给她的,也该下山多走走了。 姜灵川得知明日要下山有些意外,但也很高兴。 她其实不是对外界没有兴趣,而是书中的知识太多了,她又懂得太少。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看书也确实费神,难免就顾此失彼了。 晚间,姜灵川躺在床榻上,兴奋地有些睡不着。 不存说,山下有许多小孩儿,有比她年长的,也有更年幼的。 她还没见过小孩儿,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每日做些什么,会喜欢她准备的吃食吗? ...... 仲夏,正是万物恣意生长的好时节。 姜灵川用完早膳就脚步轻快的跟着鸣柳和竹枝下山去。 山道旁树木郁郁葱葱,遮蔽了刺目的阳光,走在其间很是惬意。 姜灵川第一次自己走下山,看什么都稀罕,东摸摸西瞧瞧。 她们一行三人,比平日多花个半个时辰走完山道。 山脚下田圃早早就等着了,远远看见姜灵川就笑开了。 等姜灵川上前跟他问好,人飘忽的差点就要说“小主子,使不得啊”,被鸣柳一个眼神给瞪回去了。 田圃瞬间收神,在心底默默唤了几声灵川,才开口。 “灵川啊,走,跟田圃去田庄看看,小孩儿们都等着你呢。” 田庄占地广,除了种植水稻等各类作物,还有大片池塘养鱼。 地方大,人就不会少,佃户加上部曲有百余人。 百余人成了家,孩子也不老少,像姜灵川一般大的有十来个。 姜灵川一进庄子就看见了,倏地瞪圆眼睛,她有些开心。 从鸣柳手中拿过食盒,朝着最面善(圆乎)的小女孩走去。 她是田圃的小女儿,也是个热情的性子,一群小孩儿很快就玩闹起来。 鸣柳留下竹枝守着,跟田圃去了堂间,交待完主子的吩咐,问他:“庄上的孩子都识字了吗?” 田圃心头一跳,好像能猜出鸣柳要说什么。 “只几个从小培养的苗子识字。” “事办完了,你去城里以主子的名义聘个夫子回来,教孩子们认字。” “这,这,这,可是真的。”田圃激动的语无伦次。 “自然是真,不拘男女,多识字总是好的。” “主子大善啊,主子大善。” 田圃说着就要跪地磕头,被鸣柳一把拦住。 “让他们记着小主子的好就行。” 鸣柳说完出去了,田圃跪在地上却久久不能平静。 他们这些奴仆,只有自幼培养的管事有机会识字,现在居然庄上的孩子都能识字了。 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啊。 田圃恨不得回到六年前,抱起自己狠狠亲一口,他真是慧眼识小主子啊! 第11章 云溪山上(11) 姜灵川在田庄玩耍的很是愉快,还留在田圃家用了晚膳。 虽不及山上厨娘做的好吃,但菜是自己亲手摘的,很是新鲜爽口。 见她吃的开心,田圃一家子可高兴坏了。 用完膳,田圃带着几名健壮的部曲送她们回山。 山道已有些暗沉了,一行人打着火把上了山。 姜灵川被鸣柳抱着走在中间,看着前后移动的火把,目不转睛。 她从没见过山里的火把。 到了山顶,她又特意坐在院门前看着田圃一行人打火把下山。 下山时,天更黑了,火把显得更亮了。 这样的火光一点也不逊色于天上的星星,姜灵川想。 起身进院门,刚好和出来迎她的杨静华碰上,她顺势牵住杨静华的手。 “不存,田庄好大,有好多小孩儿,她们都很好。” 杨静华摸摸她的小脑袋,静静听着。 她这一日在山上,只觉难熬,一日当真有如三秋长。 往日雪孩儿在身边并不觉得如何,离开短短一日,她就有些怅然失神。 往正院的路上,姜灵川把快乐很简短的都说了。 等进了正堂,只她们两人了,姜灵川靠在杨静华怀中,问了一个问题。 “不存,人为什么会离开父母呢?” 她在田庄见到了许多小孩儿,小孩儿们都有父母,但她没见到田圃他们的父母。 往常在山上想不起这些事,但今日山下的见闻不免让她思考起来。 她知道人是天生地养,但人也需要由父母孕育而生。 不存说她是生下来病弱,父母养不住她,所以离开了父母。 那其他人呢? 这个问题其实很复杂,杨静华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好。 想了想,只把“人”限定在这云溪山。 “他们是随我来的云溪山,在这日子比在家乡好过,也就不走了。” “那不存为什么离开?” “因为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不存做到了吗?” 杨静华捧住雪孩儿的脸,看着她天然不作伪的神情,答道:“还没有。” “很难吗?雪孩儿能帮你吗?” “雪孩儿的话,可以。” 杨静华低下头,宠溺地蹭了蹭雪孩儿脸颊。 雪孩儿还小,杨静华不想跟她说什么人是万般不由己的。 说出来毫无意义,反而徒添烦恼。 人总是需要亲身经历,才能真正有所感悟。 再是信服旁人,也不如自己体悟。 从那之后,姜灵川每月都会去一次田庄。 田庄里每个人都挂着竹牌,她轻易地记住了每个人的姓名。 这个举动很小,小到姜灵川并没有当回事。 在她看来,记住别人的名儿不是应该的吗? 不然怎么唤他们? 但庄里都是奴仆,他们连名儿都来的随意,生活的周边有什么取什么名儿。 所以叫花草树木,山川河流的很多,就是字面上的字,不是繁杂的名儿。 只有极少数能被主子赐名,又极少数能被赐姓。 整个云溪山,除了主子们,只有田圃有姓,因为他祖上就给杨家管理田务,活干得好,蒙主子赏了姓。 就这样杂草一般的名儿,居然还能被小主子记住,并且是每个人。 要知道恐怕就连山上的主子也认不全庄上的所有人。 主子已经是格外心善的了,她都做不到。 小主子却能记得他们的名儿。 他们的受宠若惊是不需要语言来表达的,姜灵川轻易就感知到了。 但因为情绪是高兴,她没有太放在心上。 她觉得田庄和不存舍是一样的,每个人都会称呼对方的名儿。 不存是例外,他们是跟着不存的,所以叫她主子。 不存舍的每个人都各司其职,杨静华的生活看上去和山上其他人没有不同。 所以她至今不清楚主子意味着什么。 毕竟,没人会跟她讲什么是主子。 慢慢地,她去田庄次数多了,发现田地离不得人。 水稻不是栽种完就等着收获了。 稻田里需要不时清理杂草,适时灌溉,施肥,甚至还需要排水晒田。 水稻成熟了,需要及时收割,晾晒,储存。 收获完水稻,稻田需要及时清理,因为还有小麦,油菜需要种。 田庄的佃户们整日忙忙碌碌,小孩儿们也需要帮忙干农活。 不存舍里的人却不是这样的,虽然每天有事做,但并不累人,很多时候都会聚在一起闲聊。 姜灵川偷偷听过几回,发现听不懂也没关注了。 但她极少看见田庄有人聚着闲聊,最多是在田间边干活边闲聊。 佃户们虽然一年四季忙得停不下来,但他们又甘之如饴。 姜灵川有些不懂,她就去问了杨静华。 杨静华说是因为种得的粮食他们十分之中能得七,而在云溪山以外,十分最多只能得五。 姜灵川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但她听进去了。 她也才知道,山下的田地原来都是不存的,佃户们只是负责耕种。 他们是为了不存,也是为了自己。 就像田圃负责管理田庄,鸣柳负责管理云溪山,都是一样的。 云溪山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但山上和山下又远远不同,就像鸣柳和田圃与其他人也不同。 姜灵川突然能感觉到人与人是不同的。 所以山下的人会因为她能记住他们的名儿而高兴。 因为她和不存也跟他们不一样,并且这是更大的不一样。 虽然没人当面叫她小主子,但所有人在背后又都是这么叫的,她总能听到的。 姜灵川这点发现没有跟人说,她只悄悄地观察着。 她虽小,但不傻呀。 不存不想别人叫她小主子,就是不想让她察觉到这点不同。 小小的人儿,也渐渐有了要藏心底的事。 杨静华不让众人叫小主子,是因为她幼时也注意到了这不同。 她知道的更彻底,因为她从小就是主子。 她甚至从小就知道,奴仆是不算“人”的,有些甚至不及一件器物来的贵重。 因为价值不同,而价值是他们主子赋予的。 但她改变不了,甚至她越是对奴仆们好,他们越是忠心。 她阿娘那句“她会对你忠心的”,自幼时起一直萦绕在她心间。 真吓人。 更吓人的是,富贵人家的奴仆们又远比普通民众活得更好。 所以,即使当年她提出给他们放籍,也没有人选择离开。 她如何跟雪孩儿说明,这世上有人不算人。 而不算人的人也有高低贵贱之分。 她如何说明...... 第12章 云溪山上(12) 人间是没有理想境的,但人人又都求理想境。 即使是人间帝王也执着于寻仙乡,以致方士大行其道。 何况其他人。 杨静华虽说要让姜灵川接触外界,但也只是从云溪山顶的不存舍到云溪山脚的田庄。 她说不执着于创造理想境,但整个云溪山本就已经不寻常。 她的云溪山对奴仆们来说,已经是理想境了。 也恰恰是这奴仆们的理想境让姜灵川开始意识这人世的怪异。 但她年纪尚小,说不出到底哪里怪异。 但她也很聪明,她知道书卷里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 于是,越发用功读书了。 杨静华虽崇道学道,但百家学说都有所涉略,杨家藏书颇丰,当初她带了不少出来,如今倒便利了姜灵川。 书房里的觚早被鸣柳归拢在别处了,取而代之的是特制的书架。 贴着墙边放成一横排,每个有三层,只比她人略高,踩上几案就能碰到顶。 第一二层放着杨静华为她选的简帛(竹简和帛书),第三层专用来放她习字的竹简。 她记性向来好,每每多读两遍就能记住内容。 记住不意味着理解,所以她喜欢抄书。 一来练了字,二来心总比手快,手抄一遍,心往往已默背了几遍。 大多时候,每卷书抄上两遍,她就知其意了。(对现代人不友好,别学) 还是不懂,她才会央着杨静华给她仔细讲解。 自从正式抄书,姜灵川每日的作息便固定了,雷打不动。 卯时起,戌时入睡,中间花四个时辰读书,很是刻苦。 剩下三个时辰,还含了三餐,休息玩耍的时间并不多,杨静华真怕她累到。 她本就虚弱,这么小就如此耗心神的读书,难免伤身。 可看她小小人儿,每日端坐在桌案前用功,劝说的话总是出不了口。 杨静华只能选择每日在书房中陪着她,两人各忙各的,互不打搅,也很是和谐。 有时不经意抬头还会彼此视线撞上,对视一笑后又各忙各的。 从春到秋,又从秋到春,转眼六个春秋过去了。 慢慢地,书架上堆满了姜灵川誊抄的书,一卷又一卷。 杨静华珍藏的书,姜灵川大半都读过。 剩下那些她没碰,因为阅历还不够,并不能读懂。 你若要问,这六年,她学到了什么,能解决这人世的怪异吗? 她也许会说,这六年,她的字越发进益了。 除了字以外,她是越发困惑的。 书卷中确实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比如,姜灵川已经知晓了奴隶的由来。 但现今的奴隶与古时的奴隶已相去甚远。 古时的奴隶起初是异族战败的俘虏,后加之本族的罪人,且俘虏为多。 而现今,多数的奴隶原本是平民,他们是因贫穷而卖身。 虽因贫穷而鬻卖是古已有之,但今朝更甚,已是经常现象。 这不是世道变坏了,正因世道变好了,人们不崇武,而崇富。 富者愈富,奴婢愈多,奴婢愈多,富者也愈富。 而贫者则愈贫,愈贫则为奴婢,为奴婢者愈多,贫者愈贫。 奴婢就是财产。 这背后的原因太过复杂,远远不是姜灵川这样的小儿能完全厘清。 但读了六年书,她也懂得,人为奴婢是因为贫穷。 奴婢无法根绝,是因为贫穷无法根绝。 她似乎敏锐地感知到了这点,但无能为力。 她才十二岁,她能认知到这点,已是她目前人生的极限了。 姜灵川知道古人和今人都盼着能有理想之世,所谓大同,所谓郅治,所谓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 有史以来,人们就是这么盼求的。 说是也许在远古,就是这样的理想之世。 但远古太远了,要知道远古的存在比有史记载的时间还要长。 姜灵川也想能有理想之世,但觉得不该看向远古,毕竟远古已不可考。 今人已与百年前人们的境遇不相同了,更何况远古的人们与今人之间呢。 可是姜灵川不知道今人能实现的理想之世会是什么样,也不知道如何实现。 姜大曾说他不愿为奴,但他活得并不能算好。 而云溪山的奴婢们却过得比许多平民好,姜大更是远远不如他们。 可姜灵川也明白,云溪山是因为主子心善,所以奴婢们才能过得好。 奴婢们是依附主子的,他们什么也不能决定。 难道只要世上所有的主子都心善,就是理想之世了? 必然不是。 主子不是都心善。 人也不是都愿做奴婢,比如姜大。 这六年,书读得越多,姜灵川性子越发得沉静。 她依然每月下山一次,六年时间足够她走遍云溪山。 云溪山的奴婢们依然生活的幸福。 田庄小孩儿们识得了不少字,但再多夫子没有教。 一是夫子并不渊博,二是夫子也没有书,三是识些字足够令他们满足。 识字了,除了做佃户,他们还有了其他可能。 做小管事,或者部曲小队长,再有还可以去主子城里的铺子做工。 这如何不令他们满足,又如何不对主子们感恩戴德。 姜灵川想,也许她可以去外面看看。 这十二年,她只长在云溪山。 整个云溪山,除了她和杨静华,剩下的全是奴婢。 也许美好,但这不是正常的世界。 她的想法,杨静华如何能不知道呢? 她看的书都是杨静华珍藏的,甚至都是杨静华为她选择的。 这六年,杨静华是陪着她一步步过来的。 书读多了,就易多思,多思必累心而伤身。 有时候杨静华也在想,早早让姜灵川识字是否正确。 但这是姜灵川的选择,她只能旁观。 现在姜灵川选择去外面看看,她也只能答应。 只是姜灵川身子并不好,本是早夭之状,后经年调养才有所好转,不宜长途奔波。 杨静华派了十余名矫健的部曲听任姜灵川差遣,但只让在东临郡郡内各县走动。 姜灵川欣然答应,其实她并没有特定要去的地方。 再有,她也不愿意离开杨静华太久。 毕竟,杨静华是她在世上最亲近的人,她们还从没有分开过。 第13章 云溪山上(13) 又是仲春,姜灵川一行人出发了。 因着时下乘坐马车多有规制,所以选择了乘牛车出行。 牛车比马车走得缓,平稳,坐起来更舒适,也更适合姜灵川。 且牛车车厢更大,遮蔽性强,最是适合女子出行。 他们一行,前后各一部曲骑马护卫,中间两辆牛车由四名部曲驾驭,余下六名部曲行走在牛车旁护卫。 本是用不了两辆牛车的,但这是姜灵川第一次远行(其实并不远),杨静华和鸣柳操心不已,备了不少姜灵川惯用的器物,吃食等,第二辆牛车上满满都是。 第一辆牛车倒是宽敞不少,只里面有两人,姜灵川和竹枝。 竹枝是不存舍内最适合跟着出行的,如今二十有七。 她本就是最年幼的婢女,五岁和她老娘随着主子来了云溪山。 她老娘是守门房的,鸣柳照顾她,大些了就让她守着主子的正院,也有个照应。 后来云溪山有了姜灵川,竹枝跟着识了不少字,才算是真正入了鸣柳的眼。 原本主子没有后代,百年后云溪山是要归族里的,并不需要培养下一任大管事。 因着姜灵川这个小主子,竹枝这个有些心气的婢女被鸣柳看重培养了。 这些年,竹枝已很是有了几分鸣柳的架势。 有她随行,杨静华和鸣柳放心不少。 牛车内姜灵川依靠在竹枝怀中养神。 一行人缓缓向西,往丹云县去。 辰时出发,因着县内人流多,牛车走得慢些,未时正才出了沁水县。 牛车走的这六十里,之前的姜大走了四天。 出城没多久,部曲们寻到处适合落脚的地,他们就停下了。 本就不急着赶路,没必要乘着夜色急赶到丹云县。 姜灵川被竹枝牵着下了牛车,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在她幼时的记忆中,这段路走得很慢,原来并不长啊。 竹枝牵着她在周边走了走,视线所及只有一条溪流和一片并不茂密的树林。 姜灵川下意识比较起来。 “这溪流没有田庄的鱼塘大,树林也没有云溪山的密。” 竹枝是以云溪山为傲的,笑着回答她。 “这是自然,城外的地不能跟云溪山比。云溪山可是家主特意为主子选的。” “不存的阿爷吗?” “是的,家主最疼主子了。当年...” 竹枝以为姜灵川感兴趣,滔滔不绝起来。 其实竹枝并没见过自己口中的家主,甚至讲的这些都是听来的,但不妨碍她一提起就是毫不掩饰的敬仰和一丝艳羡。 艳羡主子有个如此疼爱她的父亲。 姜灵川默默听着,并不接话。 这么多年杨静华虽然没有再回族地,但双方是常通信的。 杨静华并不瞒她,所以姜灵川知晓很多事,但过去的事没人跟她提。 她知道竹枝口中的家主也是姜大钦佩的文仲公。 文仲公确实仁善,也确实是慈父。 他的女儿杨静华,是在他的庇佑下才能安心在云溪山一待就是二十二年。 但他也是一家之主,更是一族之长。 姜大这样的外乡人,才会因为他是东临郡郡守记住他。 而在整个东南地,民众们因为他是杨氏一族的族长而记住他。 东临郡郡守的身份不足以在致仕后十多年继续庇佑女儿,杨氏族长的身份才可以。 就像杨家的家生子们从来都是唤家主,而不是郡守。 即使是奴婢,他们也以杨家为傲。 但姜灵川不知道,原来云溪山也是他亲自为杨静华选的。 听着竹枝的讲述,姜灵川想起杨静华曾经说的那番话。 她说她是因为有自己想做的事才离开父母,但至今没有做到。 姜灵川至今也不知道她想做的事是什么。 就像姜灵川至今还不懂家族意味着什么,毕竟她其实是无家无族的。 杨氏族长之女,杨家家主之女,想要清修,自然可以。 但即使清修,也得有杨家女的规格。 她,万万不能背离家族的。 ...... 见部曲们布置妥当,竹枝牵着姜灵川去溪边席上坐下,她得去准备膳食了。 姜灵川撑着肘,看着众人,嗯,还是像往常那般,有条不紊的各司其事。 她的视线不禁移向树林外的官道。 官道上的行人不多,看上去是出城归家的。 快到申时了,所以步履匆匆,并不停留。 他们看上去和云溪山的佃户们没有不同,衣着,形色都相似。 等道上没有行人了,竹枝的肉糜粥也好了。 肉糜粥是专为她做的,只一碗的量,并不多煮。 竹枝和部曲另煮了热汤就着面饼吃。 酉时,天色暗了,部曲们围在牛车旁燃起火堆,扯起了闲篇。 姜灵川坐在车厢内偷偷听着。 他们也没说什么,只是说着出行的雀跃以及其他部曲对他们的羡慕。 要知道部曲们跟随杨静华,这么多年一直守着云溪山,虽无怨言,但难得出门还是开心啊。 这是姜灵川第一次露宿在野外,她也有点小雀跃。 但部曲们的闲谈很是催眠,姜灵川没一会就困了。 竹枝一直在旁守着她,见她困倦了,轻轻拥着她放入锦被,又抚拍着哄她入睡。 车厢外部曲们的谈话声也渐息。 其实云溪山的每个人都爱她,不仅仅因为她是小主子,更因为她是姜灵川。 第二日,依然辰时出发,午时刚好到达丹云县。 没急着进城,先去了那处荒山。 荒山脚下,茅屋还在,但已经破败不堪,茅屋蓬顶和墙都塌了。 竹枝本以为姜灵川会伤心,见她没有,放下心来。 姜大就在云溪山后山,姜灵川为什么要因为茅屋伤心啊。 这会阳光正好,姜灵川学着以前姜大那般,就地坐下,晒起太阳来。 “晒太阳真好啊!”姜灵川喃喃。 果然,哪里的太阳都温暖。 正如,哪里的月亮都明亮。 没有多待,姜灵川一行进了城,去了城内杨家的宅院。 这处宅院平日里只有一位管事和几名忠心的老仆守着。 等姜灵川到时,他们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管事早得了主子吩咐,几日前就收拾好了宅院。 这会见到小主子终于来了,很是开心。 他当初没跟着家主回族里,一直守在这。 这些年难得主子惦记,逢年节都会遣田圃来送节礼,他很是感念。 他和田圃是熟识,自然知道云溪山众人对小主子的爱重。 这会见着人了,真真是灵秀的好孩子。 他为主子高兴啊。 第14章 云溪山上(14) 宅院是当初为了安置随家主来东临郡的亲族置办的,更讲究实用,并不豪奢。 院子有四进,外围构造并没有什么稀奇,门楼,望楼,云溪山的田庄都有。 但等进入正院,姜灵川一下子被眼前的四层主楼吸引了。 主楼的一二层是一个整体,专用作储粮,并不连通楼上。 三四层,得从楼外廊下连接而上的楼梯进入。 等管事介绍完,得知自己住在这第四层,姜灵川急急带着竹枝往楼上去。 她在云溪山爬过望楼,但也只两层高,她还没见过四层楼,更别说住了。 楼外的梯子只通向三层回廊,再得从三层内部的木梯爬上四层。 整座主楼只有四层的南面有两扇大窗,此时推开窗,一下子屋内光线大亮。 姜灵川喜欢极了。 向窗外远眺,能看到前方的民居和在视线中稍显小的坊市。 这和在云溪山顶向下眺望是完全不一样的视野。 同样看不见人的身影,但在这里离人更近。 日中为市,坊市该正是热闹的时候,姜灵川有些意动。 “竹枝,我想去坊市。” 竹枝没有不应的,由管事领着,并两名部曲跟随,往坊市去了。 丹云县内有四处坊市,东南西北各一,都在人流密集处,但又和民居隔着一定范围。 四处坊市售卖的货物没有不同,无非哪处某些货价更低或物更优。 几人就近来了东市,将牛车寄放在坊外,陪着姜灵川四处逛起来。 许是东市周围都是富户,穿行在坊内的多是些仆妇带着人采买。 姜灵川东瞧瞧西看看,时不时停下听人跟商贩讨价还价。 双方有商有量并不会恼,她觉得有意思极了。 不说买卖双方多是熟识,就说一个仙童似的孩子在旁看着,总不会真争起来。 她长得讨喜,且一看就是哪家的小主子,也没有人敢让她一边去。 她也有点识趣的,不等商量出个结果就会转去下一处。 不到一个时辰,坊市大多商贩都听说了,有个仙童似的小主子,专爱看人还价。 往常又不是没见过富户的小主子们,他们多数时候都能哄着小主子们多赚一笔。 哪知道,这个小主子是真只喜欢看人讨价还价,自己真不买啊。 这真是有点冤枉姜灵川了。 她其实就是喜欢大家这么鲜活的样子,以前没见过,难免新鲜。 但那些卖的物件,她都认识也不缺,自然不会想着买。 要说坊市最热闹的地,还得是卖吃食的,姜灵川很快被吸引了过去。 有卖点心,面饼,面汤的,也有不少卖肉食的,都好香啊。 姜灵川没有犹豫,每样都要买,快到申时了,带回去大家一起吃。 竹枝带着她在吃食摊子挨个付钱,管事和部曲就等着取。 这是她第一次买东西,以物易物,以钱换物,原来这么简单啊。 交易而退,各得其所。 回程的路上,管事特意绕远去了主街,丹云较大的食肆都开在那了。 管事说要去买些特色吃食,牛车就停在巷口等着。 姜灵川并不记得这里的食肆后巷,那会她的眼睛还看不见。 但好似有什么在提醒她,让她下车往后巷走去。 这种感觉来的很突然,但姜灵川觉得自己该这么做。 穿过狭长的巷道口,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窄河道,河道上有石桥,串起主街后巷和后面的民居。 民居是背向的,姜灵川并不多关注。 她看着贯穿左右的后巷,稍顿,然后往右走去。 她从巷头走到巷尾,又从巷尾走到左边的巷尾。 站在巷尾的角落处向前方看去,整个后巷角角落落四散着乞丐。 他们三三两两挤在一起,并没有占据太多位置。 她和竹枝并两个部曲,就这样走了个来回,也没有觉得挡道碍事。 许是健壮的部曲很有威慑力,走了个来回,也没乞丐敢正眼看他们,即使他们的行为算得上奇怪。 也许,乞丐们有着自己的生存之道。 姜灵川记起了这个角落,这里各类饭食香混着柴火燃烧的味道和十二年前一样。 也许,这里有些乞丐也是十二年前就在的。 姜灵川又在后巷走了个来回,这回她细细看了这些乞丐。 衣衫褴褛的多,但并不怎么面黄肌瘦,有几个老乞面色犹红润。 但他们的眼神是浑浊暗沉的,只有零星小乞眼里还泛着光。 这几个小的还敢偷偷打量姜灵川一行,灵泛得很。 姜灵川冲他们笑了笑,回牛车后又让竹枝拿一些吃食分给他们。 等竹枝回来,就看见姜灵川依靠在车厢上沉思。 “灵川,怎么了?” “竹枝,慈幼堂能养多少小孩儿?” 竹枝知道,她必是因着那些小乞心绪不佳,但也无法哄骗她,只能如实回答。 “具体多少不知道,但是慈幼堂养不了所有被遗弃的小孩儿。” 姜灵川无言。 她并不是要个数字,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得到什么答案。 她觉得小孩儿好像不能决定自己的命。 如果没有姜大,没有不存,她应该早就不在这世上了。 但是,大人就能决定自己的命吗? 好像也不是。 但,明明每个人都想好好活着。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数万人便是数万种活法。 是因为活法太多,太混乱,所以太多人不能好好活了吗? 书上说,人心难测。 但是这人心的最起初是不是只想好好活着呢? 姜灵川不知道啊。 她见过的人太少了,她只知道自己的最起初。 她的最起初让姜大觉得她是想活的。 姜大曾说人活着真难。 她想,人想照自己的活法活着也真难。 坊市里遇见的人们和后巷的乞丐们过着完全不同的日子。 一些鲜活,一些沉沉。 都是活着,但都能照着自己的活法活着吗? 姜灵川此时已不复在坊市时的好心情。 不存说她易多思,确实如此。 但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简单的事情总会变得复杂。 书上说,人要顺时,顺势而为。 但有多少人没读过书,又有多少人能有机会顺时,顺势呢? 明明这不应该是为难人的事啊。 第15章 云溪山上(15) 姜灵川不会在外人面前表露情绪,是以管事并没有觉出不对。 回到宅院,看他们带了不少吃食回来,众人高兴坏了,这么多,肯定有的剩。 哪想竹枝拣了几样姜灵川爱吃的,剩下的都给了他们。 要知道这里面可是有不少肉食的。 哎呀呀,真真是好日子啊。 管事难得高兴,拿出了他珍藏的米酒。 这米酒不醉人,多喝几杯也不会耽误办差,众人都敞开了吃喝。 他们离正院远,不担心会惊扰小主子,气氛一时好不热闹。 竹枝陪着姜灵川在三楼用膳,哄着她多吃了几口鲜嫩的鱼肉。 大概是水质不同,丹云县的鱼在郡内是出了名的好。 肉食中姜灵川本就偏爱鱼肉,几口吃下去,心情都好了不少。 竹枝在一旁看着,心想,还是个孩子呢。 她是个直率的,知道小主子是心善,不忍心看人受苦,但不值当为了旁人让自己不痛快啊。 她得开解开解小主子,这事不能隔夜。 用完膳,姜灵川陪着竹枝一起收拾床铺,竹枝觉得时机合适,就开口了。 “灵川,不要因为别人让自己不痛快。你还记得当年我识字的事吗?” 姜灵川点头,虽然不明白这前后有什么关联。 “原本我是偷偷学,谁也没告诉,生怕被笑话的。但大家住一起,时间长了,还是会被注意。她们不坏心,但话说得也伤人。 说我离奇的很,字哪是能学会的,学字都是主子和管事才能会的本事,让我少痴想。” 姜灵川不知道这些,没有婢女会将这些事告诉主子们。 “那你…” “学字是难啊,但我憋着一口气呢,她们说学不会,我就偏学,学了要是真不会也没什么。 可我不能因为她们的话就不学了啊。 你看最后我将张贴的字都学会了,现在还跟着鸣柳学管事。 这要是当真信了她们的话,哪有现在呢?” 竹枝话越说越偏,但是意思清晰。 她想表达的是,不能因为别人让自己憋屈,想做什么就去做。 竹枝劝慰的话并不在点上,绕了好大一个圈,但这个圈巧妙的圆在了合适的位置。 姜灵川思绪转了转,看着面前一脸关切的竹枝,伸手抱了抱她。 “谢谢你,竹枝。” 竹枝回抱她,见她面色轻松不少,心里也就放下了。 其实姜灵川从竹枝的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机会在人眼前,但不是所有人都会伸手去抓。 整个云溪山除了小孩儿们,竹枝是唯一主动学字的大人了。 多数人也许认为识字不该是他们要做的事,或者认为识字太难。 也许还有其他原因,也许还有人也尝试过。 但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姜灵川也意识到,也许多数人根本没觉得这是个机会。 小孩儿们识字,他们知道主子必是会有安排的,可没有人许诺他们识字能如何。 他们太习惯于被安排,听吩咐做事了。 姜灵川并不自以为是,知道这些不是她所能改变的。 那她又何必总为一些改变不了的事感伤呢。 这样的多思无益,反而让关心她的人跟着受累。 而且她相信,肯定有许多人,就像竹枝这般的,还有像田圃,鸣柳,姜大这般的,他们都鲜活得存在于世上,他们是不需要别人怜悯的。 姜灵川觉得自己不该做怜悯别人的人,她没有这个资格。 与其多思,不如多做些事,总有些事是她能做到的。 姜灵川有一瞬的明悟。 想通的她,很快就熟睡了。 竹枝在旁陪睡,看她睡得香甜,很是自得。 她果然很会开解人啊。 ...... 破晓时分,光透过窗棂钻进屋内。 看时辰不早了,竹枝将盥洗用具放在几案上,挂起床帘,扶着姜灵川起身。 被扶起,姜灵川懵懵地冲竹枝笑。 “竹枝。” 竹枝都有些不忍心了,往常都是由着她醒神的。 “灵川,得起了,不是要去早集吗?” “早集,早集。”姜灵川跟着念了两声,想起来了。 她得去早集找人的,不知道卖面汤的老夫妇还在不在那。 老夫妇比姜大小上几岁,如今也六十有五了。 早集上的面食摊子现在由他们大儿子儿媳接手了。 这会摊子正忙,姜灵川不便打扰,问清地方后,由管事领着去了老夫妇家中。 他们到时,老汉正在院中劈柴。 这一片民居的院墙普遍低矮,在院内就能看见门口站着的几人。 老汉隔墙问道:“你们找谁?” 姜灵川上前一步答:“我姓姜,姜大的姜,来找一对老夫妇。” 老汉一下扔掉手中的斧头,打开门,激动的说:“你,你说谁,姜大,是了是了,姜大,对得上,十二年了,该有这么大了。快快,快进来。” 说完又朝院内喊:“老婆子,你快来,快来,看看谁来了。” 老妇被他唤出来,看着院中几人的打扮,实在不是他们能认识的人。 她疑惑着,眼神示意老汉说清楚。 姜灵川不等老汉回答,牵住老妇苍老的手,“您还记得我吗?十二年前,您喂我喝过面汤。” 老妇一下愣住了,下意识摩挲着姜灵川的手。 那年虽然在后山找到了姜大,但杨静华还是派人走了一趟丹云和灵川县。 派来丹云县的人,找到了老夫妇,替主子转达了心意。 所以他们早知道那孩子还好好活着,只不过没想到还能再见一面。 “哎呦,是你啊,长得真好啊。姜大要是能看见,该多好。” 老妇说着说着,眼泪不禁落了下来。 “姜大就在云溪山后山,每个月我都有去看他。他是记得我的模样的。” 姜灵川笑着回她,又抬手替老妇擦泪。 老汉看他老婆子还要个孩子哄,连忙招呼人进屋。 “哎,哎,好孩子,快,别在这站着了,都进屋。” 老汉知道富贵人家有规矩,看管事和部曲在外守着,也不勉强,每人给倒了碗水。 进屋,看老婆子和那孩子聊得正高兴,他也不搭话,坐一旁认真听着。 等那孩子说她给自己取名姜灵川,他才反应过来,那孩子最开始就说她是姓姜。 看老婆子又要哭起来,老汉只觉得自己也忍不住了,拿起袖子压着眼角。 姜灵川看他们感伤,也就不提姜大了,转而说起自己幼时的趣事。 其实她至今仍不觉得姜大的死是一件悲伤的事情。 她有着对姜大的记忆,知道姜大本人是怎么看待死亡的。 她自幼受的教导,也让她尊生却不畏死。 姜灵川虽然在和老夫妇说话,但她的思绪是一直没停转的。 想到这,她突然忆起杨静华很久以前说的那句,“人生如寄,多忧何为”。 对啊,多忧何为,多思无益,她之前是怎么了。 姜灵川只觉心间豁然开朗。 老夫妇和竹枝只见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显,只当她也是因为趣事逗笑的。 第16章 云溪山上(16) 姜灵川今日算是彻底解了心结,心无束缚,人自然就更自在。 聊完自己,姜灵川又询问了夫妇俩的现状。 得知当初杨静华给过一笔钱,很是解了他们的困,如今日子尚算安逸。 如此,也算圆了姜大的一桩事。 临走时姜灵川告诉两人,她会在丹云停留一段时间,遇事随时去找她。 离开后没有直接回去,就近找了处地方走走看看。 这片区域,算是丹云城内普通民众聚集最多的地。 姜灵川一路遇见的人样貌和衣着虽质朴,但也能窥见其生活安宁。 虽不富足,但能吃饱穿暖。 丹云县到底是郡守的治所,看上去是一派祥和的,事实上也确实是。 之后姜灵川围着城中心往各处都看了看。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每个人都能保证温饱,但姜灵川没有看出他们和云溪山的人有什么区别。 都是各司其事且兢兢业业,他们甚至也是鲜活的,但都没有蓬勃的生命力。 蓬勃到,让人一看就想说,看啊,那人在认真的活着。 蓬勃到,即使你不知道那人所求什么,也会被旺盛的生命力所感染。 但,姜灵川遇见的多数人都只是活着度日,按部就班,被吩咐,被安排。 但不能因此责怪他们,他们其实没有选择。 不管是从书上学到的,还是云溪山的生活,亦或者这几日的见闻,都让姜灵川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太多的人是被裹挟着走的,没有选择的余地,也看不见机会。 所以,她想做个创造机会的人,虽然现在还很空泛,但她止不住的想。 比如云溪山众人识字的事,如果告诉他们,多识字就能得几文赏钱,哪怕只是几文,也会多出不少识字的人。 识字当然不是目的,明理才是目的。 明理才会思考,思考才能使人变化。 是了,就是变化。 看不见蓬勃的生命力,就是因为没有变化。 从百年前到今朝,人世是不断变化的,但人好像一成不变。 姜灵川喜欢变化,喜欢鲜活,喜欢旺盛蓬勃。 她知道自己能做的很少,但是总要去做的,也总有能做的。 恣意吧,生命。 十二岁的姜灵川如此想着。 ...... 之后姜灵川带着竹枝和部曲们往乡里走了走。 那里有田,有田的地方是和城里不同的。 姜灵川看见了不少类似云溪山的田庄,想必也是富户所拥有的。 这些田庄自然是不让外人进的,他们只去了些亲和的乡里。 每个县大约六七个乡,姜灵川择了一两个乡,大致拜访了一遭。 乡里普通的耕农和佃户看上去没有不同,每日都是被绑在田地上的。 但观他们的形貌,居住的环境以及家中的丁口数,就能看出他们所得不多。 或者说,所得被夺走太多了。 姜灵川之前对丁口之赋没有深刻理解,但看着耕农之家人口不丰,她就理解了。 耕作是需要劳力的,但人丁是需要交赋税的,人口被赋税限制了。 而富户家即使再多奴婢也是不需要交丁口税的,奴婢不算人丁的。 云溪山给佃户们十分中得七的利,远远高于交完各种赋税的耕农。 如果多数富户之家都愿意给七分,哪怕六分的利,是不是耕农们反而愿意做佃户呢? 姜灵川是发现的,比起做奴婢所谓的不算人,更多人是怕活得不像人。 活着是第一重的,为奴为婢是第二重的。 姜灵川敬佩他们对生的欲望,但.….. 她无能为力。 在丹云县待了不到一个月,姜灵川就回了云溪山。 比丹云县更富庶的地,不多;但比丹云县更困窘的地,很多,而丹云县的耕农已然如此了。 之后她虽然也偶尔出去看看,但再没有长期的离开过云溪山。 她开始懂得,为什么杨静华多年没有离开过云溪山。 只有在云溪山这片地方,她才能有所为。 她的力量很小,只能先顾及身边的人。 回到云溪山,姜灵川先领着部曲们巡视了云溪山四周,丈量了每片土地。 又去了后山,看了姜大,也去了深处的密林。 她看到了那片梅林,不存的女儿就在那。 这会梅花还没有开,她远远看过就走了。 回去后,她跟杨静华说了悄悄话。 “不存,以后能把我葬在后山吗,但不要在深处,离姜大近些。” “雪孩儿,为何这般说?” 杨静华怔愣许久,雪孩儿才十二岁,怎么会是由她来葬呢? 这些年都好生将养着,虽不是长寿的,但也不会这么早就...... “我不想离开云溪山,也不想离开你。我怕以后忘了,说出来,多个人记住也好呀。” 人都以为她杨静华淡然,就连她自己也都这般以为了,可这话怎么如此让她心痛啊。 杨静华的内心在不断翻涌起伏着,可她也只能答应,她拒绝不了的。 哪知姜灵川又说,“不存,我也不要坟冢和墓碑。” 杨静华忍着情绪又答应下来。 等姜灵川出去了,她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有时觉得雪孩儿不该是人的孩子,那般天然的细腻通透是人所教养不出的。 雪孩儿应是知道自己不是长寿的,可她也从未因此苦过恼过,她心忧的从来不是自己。 杨静华不是没想过,若换一种教养方式,就像她从小那般长成,雪孩儿是不是会更顾及自己? 可她不忍心,不愿意绊住小小的孩子。 因为她把自己也寄托在了雪孩儿身上,她想看看另一个自己会成为何种模样。 她对这孩子的爱,太多种,满溢到现今,她哪里接受得了这孩子如此轻易的谈及死生。 杨静华觉得,她的修行从来都是不够的。 女儿的早夭,让她以为自己看淡了生死。 而雪孩儿短短几句话,就令她意识到自己从来都是俗人,她畏惧人世间的离别。 人又是复杂的。 因为与此同时,她内心深处仍为雪孩儿这般明彻感到高兴。 雪孩儿心境变化了,眉间愁绪也没了,又从不畏死,于她自身而言怎么不能算好呢! 第17章 云溪山上(17) 姜灵川并不是随意谈及生死。 她正是因为尊生,所以无所谓死后如何。 姜大在后山,杨静华的女儿也在,她要是在那不是也很好嘛。 她不是要伤谁的心,正是因为她爱云溪山,爱杨静华,所以她想以另一种方式陪伴大家。 死是人的终结,但活人存在的人世没有终结,在世的人需要某种方式追念亡人。 姜灵川完全理解他们的情感,也十分珍视。 她说的那番话是对这种情感的回应,虽然看似不合常理,但她知道杨静华会懂。 她多少也能感知杨静华的情绪,但死亡不会因为情绪波澜而远去。 她会比杨静华早离开,这是实情,活得更久的人得更早接受离别。 原本不该这么早说这番话,但去了趟丹云,姜灵川才发现她远比众人和她自己以为的更衰弱。 即使大多时间都是乘牛车出行,可她还是有些受不住。 且心间愁绪放下后,她隐隐有些明悟,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二年,她就得离开了。 她的这般预想,无法对人言说。 ...... 回到云溪山的第二日,姜灵川去书房整理了她手抄的竹简。 鸣柳当初给每个竹简都做了书套,同一卷书用的是同色的布帛,不显杂乱,重新归置起来也不累人。 她将所有竹简分成两份,一份同她练字的觚一起收着,一份按着学说派别重新排列在书架上。 她将这些书大致阅了一遍,想要选出合适的,准备之后教授给田庄里的小孩儿们(其实跟她一般大)。 人的观念是很难改变的,佃户们已经习惯了为主子效忠。 有杨静华在,主子不会亏待他们,更不会想着变化。 所以姜灵川选择将重心放在了小孩儿们身上,他们是不一样的。 如今还没有长成,正是该读书的时候。 若是杨静华百年后,云溪山重归了杨家,他们也能多个出路。 读书使人明理,即使理不明,凭着一点学识也能寻个谋生路。 这样的路子,总不会比做奴婢差的。 因着姜灵川不可能将她所学都倾囊相授,一是没有时间,二是自认没有能力,她只能从实用着手。 现今朝廷已设官学,置五经博士,儒学隐有超越其他家的趋势。 所以,尽管她同杨静华一样重道学,挑选书卷时依然侧重了经学。 五经中,《公羊春秋》读的最熟,她只打算讲授它,剩下的四经由着他们抄阅后自学吧。 另外又选了几册蒙学书卷,方便教更小的孩子识字。 杨静华对此很是支持,在姜灵川温书期间,命田圃在田庄内布置了小学堂。 田圃没想到孩子们还能有一番机遇,很是用心,特意选了处好地方建了间开阔的竹屋。 竹屋分内外两间,内间专用来授课,外间的竹子间隙大些,专负责透光。 姜灵川一看就喜欢上了,带着竹枝亲自布置起内间,尤其她自己的讲案。 能在这间竹屋度过剩下的时间,姜灵川是无憾的。 田庄众人看小主子这般重视讲学,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只能是归家后对自家孩子好一番耳提面命,小主子这般用心,要是不好好学学问,腿给打断。 这些已经识了几年字的孩子,哪里还需要人耳提面命啊,他们比父母更知道学问意味着什么。 有些好学的,甚至想跟着小主子把蒙学的内容再温习一遍,以前的夫子可没有小主子博学啊。 姜灵川每日讲学四个时辰,三个时辰给春秋,一个时辰给蒙学。 她还特意将蒙学时间定在申时,这个时辰每日的农事渐歇,日头又还亮着,可以让更多的人来外间听课。 她的这份用心自然会被田庄众人留意,这可是他们最亲爱的小主子啊。 再者还有田圃这个唯小主子马首是瞻的管事在,谁还敢,谁又忍心让小主子失望。 最机智的要当属部曲的领队们了。 他们特意选出队内年轻的部曲每日申时准点去听课。 既不耽误每日的巡视,又能让这些小子们跟着小主子识字,多美的事。 当初田庄请夫子来教小孩儿们识字,可把这帮半大不小的羡慕坏了。 如今全了他们的一桩心事,还能讨主子欢喜。 可领队们没想到,这事着实把不少佃户气坏了。 佃户们不气他们讨好小主子,气的是居然不提前知会下,这可好了,真是显着他们了。 佃户家也有半大孩子,可农事跟部曲的活不是一个事,每日有早有晚,最多去听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怎么跟别人一个时辰的比,学不过别人,还不如别人在小主子跟前露脸多。 这怎么能行呢,必须得学,就学一个时辰的,都去学,人头上就得盖过部曲。 互相竞争着,来竹屋外间听课的人是越来越多。 姜灵川真的讶异了,她没料到能有这么多人。 最后还是田圃这个知情的给她解了惑,但不管因为什么来的,她都很高兴。 回去和杨静华商量一番,定下了蒙学的每旬小考。 小考只默字,每默对十个字,奖励一文钱,一旬学的字都默对,就是十文钱。 并不限制参加小考的人,意味着学习春秋的那些人必是能得到的。 一册蒙学书约三千余字,每月学三百字,约莫一年的时间能学完。 若是每月学的都能记住,每月就能得三十文,若是学完一册书,就能得三百多文钱。 田圃第一时间得知了,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识字居然还能得钱,他闻所未闻,他祖上也未曾遇过这么好的事啊。 哪里有这么好的小主子啊,田圃真是恨不得自己晚生几十年。 这帮孩子们真是赶上好时候了,谁要是不好好学,他必得狠狠训斥。 再有,跟着蒙学识字的已有二十来人了,等消息传出去,恐怕还得多一番的人。 他也得帮主子们盯紧些,定不让人偷奸耍滑。 他田圃一个田庄管事,居然还得负责考学的事了,哈哈哈,身上的担子真是越来越重啊。 第18章 云溪山上(18) 日子在一旬一旬的小考中慢慢度过。 虽然每月真正能得三十文钱的人并不多,但只要是认真学的,多少能得个五六文,这足以激励他们继续学下去。 从孟夏到来年的季春,一年过去,一册蒙学书教完了,半数人能记住千余字,最少的也能记上百余字。 如此,田庄未成婚的男女少壮基本都能识些字了,姜灵川很是欣慰。 之后,她便只讲春秋,原定的申时专用来给自学四经的学生解惑。 每旬的小考也变换了内容,考默写经文。 这并不难,读经背经只是最基本的要求。 姜灵川也只是要求他们知其然。 知其所以然,靠的是阅历和悟性,她没有时间和能力帮他们。 虽然她才十四,但越发能感觉到身体的疲累。 每日四个时辰的讲学耗费了她大量的精力,不再讲蒙学也是希望能顺利完整讲完春秋。 好全了她自己的一桩事。 杨静华,鸣柳,竹枝还有田圃,他们都是最关切她的人,哪能没发现她身子越发虚弱。 鸣柳他们是真不明白,为什么小主子要劳心劳力的给奴婢们讲学问。 这不是收买人心的事,哪有主子需要耗着自己的心血来收买奴婢的。 他们做奴婢的哪是什么尊贵人啊,哪能当得起小主子这般对待啊。 虽然不明白小主子的深意,但几人也偷偷抹了几回泪。 他们不敢在姜灵川面前表露情绪,也不敢劝阻她,只能是越发用心的照顾着她的日常起居。 鸣柳她们不懂,但杨静华懂,她太知道姜灵川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姜灵川从来都是有主见的,杨静华也从来都是最顺着她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认定要做的事,杨静华不会对姜灵川说什么我替你讲学,这不是她想做的事,所以她不会去做。 她能做的是跟姜灵川说说她读春秋的见解,帮姜灵川更顺利更快的讲完春秋。 许是有着众人的配合,姜灵川在入冬前终于讲到了最后,哀公十四年。 “……西狩获麟,孔子曰:“吾道穷矣。”……拨乱世,反诸正,莫近诸《春秋》……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源自《春秋公羊传》) 吾道穷也,以俟后圣。 这也是姜灵川为什么会选择春秋来讲授的原因。 她能帮他们的不多,所谓的变化需要靠他们自己去完成。 讲完春秋的第二日是十月一,姜灵川的生辰。 在她三岁前是将十月十一(来云溪山的那天)当作生辰日的,后来想起了记忆就又算回了十月一。 她对这个世界已经有了十四年的记忆,即将迎来她的第十五年和第十六年。 这是最后的两年,姜灵川无比清晰的感知到了,她的生命即将到尽头。 说不清是哪里来的预感,但直觉告诉姜灵川这会是真的。 她没有隐瞒杨静华,将一切都说了。 但是这让杨静华怎么愿意相信。 在她看来,姜灵川或许有奇异之处,可也不过是记事多些,如何能预测死期了? 难道两年前葬在后山的说辞也是因为这种预测? 这算什么奇异,为何让一个孩子经历这些? 杨静华再也忍不住情绪,抱着姜灵川哭了出来。 “为何让你遭受这些?你也未曾有过什么福,怎么就能让你经受这等祸事?” 她甚至有点口不择言。 姜灵川并没有觉得自己遇祸了,她像杨静华幼时待她那般,轻轻拍着她的背。 “不存,哪里有祸呢?姜大救我,你教养我,都是我的福啊。” “姜大救你,我教养你,不过是全了我们自己,哪里就能算是你的福?即便真是福,为何有祸,却让你一人担着?” 杨静华不知是在对谁质问。 她知道人间没有理想境,雪孩儿三岁那年她不就放弃了吗? 可人间又哪里有这等让一个孩子预知自己死亡的事? 姜灵川反而觉得这种预知是利她的,这样她才能好好的跟云溪山道别,不至于仓促离开。 “不存,死并不可怕,寄者固归,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呢。” 姜灵川用杨静华曾经说过的话来宽慰她。 杨静华一点没有被宽慰到,一想到这孩子此刻还在宽慰她,更是不能自已。 什么道,什么修行,杨静华都不想再管。 她压抑不住自己,紧紧抱住姜灵川,泪如雨下。 姜灵川有些心疼,她第一次见杨静华哭。 可这会说什么话都不适宜,只能轻轻抚拍着杨静华,任她宣泄情绪。 杨静华于别人而言是主子,于姜灵川也一直是亦师亦母的存在,很少对外显露自己的脆弱。 世家培养长女自是有一套规矩的,即使一人在这云溪山,没人约束,她依然不曾松懈过。 如此这般,即使在云溪山再待二十年,她也修不成道啊。 何况她想要的并不是修道呢? 姜灵川只觉自己明悟的太晚,她一直看向山下的人,却忘了山上有人困了自己几十年。 幸好,还有时间。 看,预知到死期,果然是利她的。 第19章 云溪山上(19) 那日之后,杨静华和姜灵川默契的没有将此事告知旁人。 多说无益,还显怪力乱神。 等事情发生了,众人自然就知道了,虽然他们会难过一段时间,但,会过去的。 姜灵川唯一担忧的只有杨静华。 她的人生是没有缺憾的,所以她也不想让她亲爱的人留有遗憾。 生命的最后两年,她想好好陪伴杨静华。 姜灵川来云溪山那年,杨静华三十有五,自那以后,她的人生就是围着姜灵川转。 如今到她知天命的年纪,换姜灵川绕着她转了。 姜灵川没有哄人的新鲜花样,只每日亦步亦趋地跟着杨静华,赖在她身旁不走。 她这般明显的哄人,谁又看不出。 杨静华是疼她的,不舍她心忧,勉力拾起了几分兴致,趁着黄梅花开,带着她摘花酿酒和做点心。 哦,还有姜灵川每年都用的黄梅香膏。 这都是些细致的活,忙碌起来很有静心的作用。 心静了,人的思绪就清了,无需别人说什么,杨静华又恢复了往日的沉稳。 如果在以前,姜灵川会就此放下心来,但现在她知道了,杨静华是将自己藏了起来。 真实,脆弱的她,是不愿意显露于人前的。 不愿意是合情理的,但不能因此藏着藏着真把自己给忽略了。 姜灵川想告诉她,你可以留在原地,可以不向前走,但不要一味压抑自己的情感。 姜灵川是个知行合一的,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 外头月亮还高悬,想着杨静华应还没入睡,她抱起自己的枕头就要去找她。 平日只她们两人住在正院,离得近,又没人守夜,所以没人发现姜灵川的举动。 杨静华一听到她的敲门声,忙起身应门,见她连外衣都没披,顾不得问缘由就牵着她进内间。 “夜间寒气重,怎这般不爱惜自己呢?”杨静华边说边把她塞进被中。 “不存,我想陪着你睡。”姜灵川笑着答非所问。 杨静华不应她,自顾去熄几案上的灯,姜灵川见状乖乖往床里侧挪了挪,给她腾出位置。 “又卖乖。”杨静华嗔她。 灯熄后,屋中只有月亮透过窗牖挤进来的些微暗光,勉强能看见人脸。 杨静华倚靠在床头,看着姜灵川陷在软枕中的小脸,理了理她颊边的发丝,心是软了又软。 “说吧,有什么事非得夜间过来说。” “就是突然想起来,还没有跟不存说过我在丹云的经历。” 杨静华知道她说的不是竹枝他们交代过的那些行程,而是她自己去丹云的感悟。 “丹云和你预想中的一样吗?” “不一样,不存,这个世界和我想象的不一样。虽然有些地方比云溪山好,但更多地方是比云溪山更糟的。 这种状况不是一人之力能改变的,我发现自己帮不了他们。” 杨静华默默听着,她当初同意姜灵川出行,就知道结果会是这样。 “不存,那个时候我才懂得,你对云溪山意味着什么,这里的所有人,包括我,都是因为你,才能生活的幸福。” 姜灵川见她神色似乎想要反驳,忙伸手捂住她的嘴巴。 “不许反驳,就是因为你,也不许说这不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功劳。 世上的富户很多,但心善的没有那么多,再像你这般的更是少数了。 而我更是远远不如你,不存,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杨静华取下她捂嘴的手,顺势躺进被中,轻声开口,“是我远不如你,你比我通透。” “不存,我不知道什么算通透,我只知道自己太弱小了,能做的事太少了,所以无法苛责自己。 还有,不存,这世上一定还有很多人,像你,像我,像他们自己,都是尽己所能的好好活着。 他们的生命有长有短,有苦有痛,但同样有喜有乐,也同样拥有生命力。 这种生命的力量是透着光的,是世间最最珍贵的宝物。 不存,这世间人的变化是很慢很少的。 所以,我相信它不是凭空而出的,必是从古至今,一直存在的。” 杨静华听懂了姜灵川隐含的意思。 世道不是一人所能改变的,但这世上也不只一个人啊。 这世上的人太多了,人心太杂,所以变化来得会很慢,百年太短,也许需要千年,更甚者千千年。 但,人的改变,人心的改变,非如此长时间而不能变。 一个人最多活百年,那又何苦因见不着这历时极其长久的变化而痛苦呢? 如果认不清它历时久长的必然,那这痛苦更像是无妄之灾。 尽心力而为之即可。 “不存,它一直在变。 尽管缓慢,但今日已与昨日不同,千年后的人们必然会有与如今不一样的际遇。 不存,我笃信着。你也信我,好吗?” 姜灵川心里是平静无波澜的,但不知为何,说出这句话就落了泪。 或许是太慢太慢了,人啊。 杨静华轻轻为姜灵川拭泪,答道:“雪孩儿,我一直是信你的。” 这一刻,杨静华懂姜灵川是为何而哭的,她并不哭,她欣慰极了。 她教养了一个极好的孩子,是她之幸也。 “不存,尽情尽兴地活着,不要困住自己。” “好,我答应你。” 我会替你多看看这世间,杨静华在心底默默念着。 虽然一时间做不到尽情尽兴,但她会试着去做的。 “不存,等你百年后,也留在云溪山,好嘛?” “我哪里能离开你们。” 你们,指的是她女儿和姜灵川。 …… 第20章 云溪山上(完) 两年间,姜灵川和杨静华没有离开过不存舍,像往常一样平静度日。 白日在树下歇晌闲谈,晚间在院中静默赏月,多数时候在书房看看闲书,偶尔也对弈几局。 待到节庆时日,也会跟着山上的婢女们热闹一番。 两年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更短。 就在杨静华以为姜灵川的预知不会灵验的时候,她的生命戛然而止。 明明这两年她一直无病无痛,完全看不出生命即将逝去的迹象。 但,到底是灵验了。 前一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真要说不一样的,就是姜灵川的兴致比往日要好些。 晚间照常在院中赏月,她难得起了兴,让竹枝搬来七弦琴,为几人抚琴奏了一曲。 曲调轻快悠扬,任谁也想不到这会是诀别。 赏完月,和往常一样,竹枝和鸣柳自行离开,姜灵川搀扶着杨静华进屋。 两人还又说了会贴心话,姜灵川才离开。 这一日实在是太过寻常了,杨静华事后不断回想,也没有觉出任何不对来。 姜灵川甚至没有说任何类似道别的话语,很平淡的任它过去了。 可要说姜灵川自己也不知道会是最后一日,杨静华是不信的。 第二日卯时,见姜灵川迟迟未起身,竹枝便去房中唤她。 久唤不醒,竹枝才惊惧着颤着手去探了鼻息,没有任何气息呼出。 竹枝不敢置信,惊呼着跑出去,想唤杨静华和鸣柳来看看。 “主子,您快去看看小主子。” 房中,鸣柳正为杨静华梳发,听到竹枝这般失态的呼声,两人心都没由来的下沉。 顾不得听竹枝细说,急急地往姜灵川的房中去。 杨静华看着好像陷在睡梦中的姜灵川,面容平静,嘴角似乎还带着笑,她有些不敢触摸。 “主子,主子。”鸣柳轻声唤着杨静华。 杨静华这才伸手先探了鼻息,又摸了脉象。 摸完脉,将姜灵川的手放回被中,又替她掖了掖被角。 随后,看了看一旁面有期待的两人,平静道:“你们出去吧,这有我就够了。” “主子,您保重身体。” 鸣柳克制着情绪,带泪说完这句话,就拉着一旁泣不成声的竹枝出去了。 这种时候,谁都不会有主子难过,她们劝不了,只能尽心把小主子的身后事办好。 等人出去,杨静华对着姜灵川尚有血色的面容说道。 “雪孩儿,你是知道的,对吗?” “你这般带着笑,是想告诉我,你并不痛苦,是吗?” “我知道的,你放心走吧。” 真到这一刻,杨静华是哭不出来的,只细细碎碎说着告别的话。 杨静华没有守世俗的丧葬礼,也没守灵,第二日就将姜灵川葬在了后山。 杨静华没有移栽梅树,在林木茂盛处选了片空地,向下深挖了些,不让人打扰了她。 而且按照她的要求,没有坟冢,没有墓碑,距离姜大也不远。 但不存舍内,尤其是正院,处处是她的痕迹,杨静华将一切维持了原样,并不许变动。 不存舍内的众人,尤其是鸣柳和竹枝,小心翼翼维持着原状,她们也不舍得小主子。 杨静华提前两年知晓了,她们才是真的猝不及防得面对。 云溪山下田庄的众人,这几日也不好过,谁都没想到事情会发生的如此突然。 田圃和一众被姜灵川教导过的小孩儿们更是哭得不能自已。 这么好的小主子,为什么就不能长寿呢? 云溪山众人的反应,姜灵川是早就能猜测出的。 但她并不担心,日子是要继续过得,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也不为杨静华担心,因为这两年的相处,她相信杨静华终是能放下的。 姜灵川确实知道那一日就是她的终日,早几个月她就知道了。 时间越是临近,她的感知越是敏锐。 她想让一切自然发生,所以没有跟杨静华说,也没有提前跟任何人道别。 当日姜灵川回到房中,照常洗漱就入睡了。 即使她知道自己会在睡梦中离开,也没有睡前回忆过往,这于她实在毫无意义。 她是无憾的,所以熟睡了脸上也带着笑。 ...... 姜灵川离世后的半年,是新一年的仲春,杨静华准备回一趟族地,见见她阿爷阿娘。 鸣柳得她的吩咐先寄了信回去,后招呼着众人好一番收拾。 这一趟估计待得久,许多事都得提前安排好。 再有,出来几十年,没想到主子会再回族地,怕是不少人都想回去,随行的人也得好好选。 又是月余,云溪山一切准备妥当,随着杨家遣来接人的管事一起出发了。 杨静华许久未出行了,她想借机看看外面可有变化,一行人走得便慢了。 走走停停,有时还会特意在城内闲逛几日,并不急着赶路。 原本半月的行程,走了两月整,但无人敢催促。 期间杨家迟迟未见人,还派人来接应,都被跟着的管事打发回去了。 管事生怕搅了杨静华的兴致,回头家主怪罪他办事不力。 前两年,杨家换了家主,现任家主是杨静华的长兄,不过族长依然是她阿爷。 杨静华本以为不会近乡情怯,毕竟这一路都是自在闲适的,可人的心总比自己预想的更诚实。 当看见兄长亲自来城外迎她,她内心一下慌乱了不少。 岁岁催人老啊。 她阿兄两鬓染霜,早已不是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不知道她阿爷阿娘又变成了何种模样。 “阿蓁,兄长来迎你了。” 闻言,杨静华在车厢内与骑在马上的兄长,相视一笑。 这么多年,虽然他们没有见过面,但云溪山发生的一切,杨家都是知道的。 包括杨静华抚养了一个孩子,不让她姓杨,包括这个孩子已经去世。 但他们能通过忠心的奴仆知道一切,却不敢真正去云溪山打搅杨静华,至多是通些书信。 因为当年杨静华提出要去云溪山,其实隐隐有要和家族割裂的趋势。 这自然是没人同意的,他们只能当不知,于是双方巧妙维持着平衡。 你可以知道我的一切,但请你别来干涉我。 你维持着杨家女的体面,我只当不知你的叛逆。 所以,当杨家知道杨静华愿意回族地,他们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所以她兄长才会激动到直接出城来迎人。 他们是亲人,不是仇人啊。 等到归家,见到阿爷阿娘热泪盈眶的望着她,杨静华是真的释怀了。 爱是束缚,可这束缚是因为世道如此。 人首先是被世道束缚的,她阿爷阿娘也不例外。 杨静华记得姜灵川问过她,如果她不是杨家女,会有怎样的人生。 杨静华当时回答到,定是糊涂不由己的一生,现今起码是不糊涂的。 为着这不糊涂,为着她阿爷阿娘的爱意,杨静华真正放下了。 杨家一众亲人相聚后,她阿娘带她回了她幼时住过的小院。 见她似乎忘了,跟她介绍起院子的角角落落,说她幼时如何如何。 杨静华是真的忘了,这院子她只在五岁前住过,之后就一直在东临郡了。 她阿娘见她没有谈兴,就挥退了婢女,牵着她进屋。 “蓁儿,这些年你受苦了。” “阿娘,不苦的。原先是有些孤寂,但后来遇到灵川,就圆满了。阿娘,她是个好孩子,助我良多。” 杨静华的阿娘,听完她说的话,笑着哭了出来。 “阿娘知道,蓁儿,阿娘知道。你和那孩子,都是好的。” 她是真心疼自己的女儿,二十七年前送走亲生女儿,如今又送走了一手教养大的孩子。 她不知道她的蓁儿是怎么过来的,换做她,哪怕一次就是痛彻心扉了。 “阿娘,之后我还是要回云溪山的,这次只是为了看看你和阿爷。” 杨静华等她阿娘缓了情绪,就提了回来的目的,她不想他们误会,她是不会在族地久待的。 老夫人是个坚强的,见女儿不愿意多谈过往,也不勉强。 “蓁儿,你愿意回来就够了,我和你阿爷都懂得。你安心在那,有我们呢。等我和你阿爷去了,你兄长也会多看顾云溪山的。” 老夫人也是女子,她比丈夫和儿子更懂得女儿内心的“叛逆”。 她的女儿从来都是心善的,即使这些年被“困”在云溪山,她也不曾怨怼过。 他们何尝不想真正放女儿远走呢? 但,哪这般容易,偌大的一族,太多人看着了。 他们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杨静华知道她阿娘是默许她今后不葬在族地了。 只有她阿爷阿娘同意,她才能确保自己死后能葬在云溪山。 她很是松了口气,她不想死后反而要世世受族人的香火供奉。 这会是她和父母的最后一次相聚,所以即使目的达到,杨静华也没有仓促离开。 她留在族地陪伴了阿爷阿娘一整年,算是同姜灵川学习吧,这样以后不会有遗憾。 第二年,拒绝了兄长的挽留,辞别了父母,杨静华带着云溪山一行人又回去了。 此后,她再也没有离开过云溪山,一直与女儿和姜灵川为伴。 在她死后,杨家没有将云溪山收回,竹枝和田庄的后人们一直守着她们,守着云溪山。 如此,她们的人生当算真正无憾的。 (完) 第1章 屠户家的女郎(1) 姜灵川原以为人死后会归于虚无境,也许灵魂不灭永远遗留在死境,也许灵魂灭裂变化成世间万物。 但死亡于她像是一场梦,梦醒了就是新的一生。 姜灵川是在睡梦中逝去的,等苏醒时,已感知不到自己的躯体,但意识尚存。 她以为意识置身于一片黑暗中就是死亡。 记不清在黑暗中待了多久,那里实在是没有时间的。 又是很漫长的一段时间过去,姜灵川逐渐感知到自己在被孕育着,因为她又有了躯体。 虽然这躯体不似人那般有四肢与脑袋,但好歹比空有意识要好些。 她当这躯体的孕育过程是死后世界的新生了。 可死后的世界,未免太过寂寥,她觉察不到任何魂灵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躯体渐渐张大了,于是姜灵川想试着往别处探索。 但似乎是不被允许的,不管她想往哪处走,都会被拽回原处。 她深深不喜这种被束缚的感觉。 但在尝试多次失败后,她居然感知到了那个束缚她的绳索。 说是绳索只是因为它拴住了自己,其实它是和自己一体的。 姜灵川只觉自己漂浮在水中,如果不是这绳索,也许她就会沉底。 死后的世界竟是这般吗? 等躯体孕育完成,也依然会困在这片无人的水域吗? 她是不畏死,可是死后居然意识尚存,只身一人处于这等孤寂之地又怎能不感伤呢? 姜灵川有些累了,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这一觉睡得有些长,等她醒来,躯体好似从最初的一团不知什么变成了人的躯体。 她又有了脑袋与手脚,而且只是伸伸手脚,就能触摸到水域的边界。 姜灵川想,这片水域原来这么小,它快要困不住自己了。 这么想着,她就有些高兴,高兴得不时伸手伸脚四处探探碰碰。 即将没有束缚的感觉,远比重新得到人的躯体更让她雀跃。 大多时候,她都能感知到有外力在轻轻推着自己。 她不以为然,只当是水波在荡漾,颇觉有趣。 许是和水波玩闹的太过,姜灵川只觉不经意间踹破了层屏障,水开始汩汩往外流淌。 她自己也被裹挟着顺着水流往外处去,越走越窄,挤得她好疼。 一个恍惚间,她挣脱出了通道。 她本不想哭,但是躯体太小,意识控制不住它,没忍住哇哇大哭起来。 她的躯体和她的意识是分开的,一边哭着,一边又在感知周围的一切。 姜灵川只觉这不是死后的世界,她更像是重又降生到了人间。 那根束缚她的绳索被剪断了,接着她被包裹住,由一个妇人抱在怀中。 妇人抱着她轻轻拍哄,“稚儿,阿娘的稚儿。” 稚儿,是在叫她吗?这妇人是自己的娘亲吗? 还不待姜灵川想个明白,她又被人抱着往外走。 “主子,夫人一切安好,特让奴婢将女郎抱出来给您瞧瞧。” 只听一男子粗狂爽朗的大笑出声,“哈哈哈,好,将稚儿给我,你且进去好生照顾夫人。” “阿爷,阿爷,将妹妹放低些,萧儿也要看。” “阿爷,我也要看。” “阿爷,你太高了,放低些。” 姜灵川这会儿不哭了,静静听着几人说话,他们是她自己这世的亲人吗? 姜灵川有些不可置信,可耳旁这些人声总不能作假。 所以她的躯体不是在死后世界孕育,而是在妇人的腹中孕育着吗? 那像她这般带着前世的记忆降生,可算是生而知之? 原来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人啊。 恰好她也是。 姜灵川无意识露了笑,这样的经历好似挺有意思。 “妹妹笑了,她一定是喜欢我。” “稚儿分明是对着我笑的。” “你们这般矮,稚儿哪里能看见,定是对我笑。” “都别吵,稚儿认识你们谁啊,必是冲我这个阿爷的面子。” 姜灵川:……确实有些吵了。 ...... 新生的婴孩到底柔弱,即使姜灵川已有意识,也不能控制身体的变化。 一日十二个时辰,约莫断断续续能睡上十个时辰,只得两个时辰探索周遭。 说是探索,其实就是倾听阿爷阿娘,阿兄们和阿姊同她说话。 因着他们多是哄逗自己,姜灵川能探知的并不多,但足够她推究。 她这一世姓屠,阿爷是个屠户,姜灵川想着该是祖上便是屠户出身,后来以职业取的姓氏。 数百年前,屠户只是世定的职业,屠户之子恒为屠户,但现今世道不同了,只有颇有庄田的人家才能开得屠肆,当得屠户。 士农工商,商排最末,虽身份不贵,却无疑是富裕的。 所以能豢养奴仆,又能娶得儒生之女,就是她的阿娘。 她阿娘该是读过书的,她懂诗。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源自《诗经》) 她阿娘给她阿姊取名萧,给她则取名艾。 萧即是艾,艾即艾蒿,是医草,可内服外灸以疗疾。 她阿娘自是以为她不知事,所以有与她诉说为何取这名。 阿娘说,不希望女儿们是花,与其做娇弱的花,不如做药用的草。 她阿娘也有妹妹,她名芬,妹妹名苾,椒兰芬苾,赵芬与赵苾,都是花。 姜灵川,不,该叫屠艾了,屠艾是懂她阿娘的。 她这会能视物了,自是知晓阿娘实在是位玉软花柔的女子。 只她阿娘虽貌美柔弱,性子是很有些坚韧在的。 她那还未曾谋面的姨母,想来也是貌美,性子该是较她阿娘比更为泼辣,听说正跟着丈夫在外行商。 她们姊妹虽都貌好若花,但花的根茎是粗壮的。 可,到底是做草更好些,草在哪里都能成活,即使被采摘,复生的能力也远比花强。 做过花的女子是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们也是花的,萧和艾是赵芬对女儿们的期冀。 屠艾是个有心的,她阿娘的爱意细腻又明显,她怎能不知道呢? 所以,比起粗糙的阿爷,活泼的阿秭,和两个略有些吵闹的兄长,屠艾自然是更喜欢阿娘的。 屠艾想,生而知之确实不算坏事,能让她早早记住亲人对她的爱。 第2章 屠户家的女郎(2) 屠艾生在春日里,风和日暖,正是适合调养以恢复元气的好时节。 她阿娘便做了双月子,好生将养了一番。 因她是阿娘亲自喂养的,连带着也被养的白胖圆润。 小孩许是吹气长得,两月间,她就从小小一团长成四肢是藕节,脸圆圆的胖娃娃了。 屠艾起初没想多吃,可她还小啊,肚子饿了根本控制不住呀。 吃着吃着胃口还养大了,更是饿不了一点儿,她索性当自己是真的小娃娃,饿了就嗷嗷叫唤。 小娃娃嘛,叫唤的动静也并不大,但每每叫唤一两声,阿娘就会抱起她喂食,饿不着她一点儿。 她这一世真是个幸福的娃娃,屠艾美美的想。 赵芬见女儿肉眼可见的健壮(幼儿形态),出了月子后不再将她整日拘在房中,白日趁她清醒,都会抱着在院中走上一时半会。 院中有一丛花圃,只是些叫不上名字的花草,但这会儿开的正好。 赵芬便抱着屠艾,给她说起花草的颜色,告诉她什么是青,赤,黄,白...... 屠艾是她阿娘最好的伴儿,说一句便啊的应和一声,逗得她阿娘十分开怀。 等到学堂旬休,屠艾的兄姊们白日也能在家,赵芬便会吩咐婢女在院中铺上竹席,四周摆上蒲团,由着他们兄妹几人玩耍,她只在一旁看着。 说是玩耍,确切的说,是三人单方面亲热得抱着屠艾揉揉捏捏,白嫩的胖娃娃总也避不开这一劫。 屠艾性子好,自然不会恼,更不用说她的兄长阿姊们都还小。 前世她已满十六,如今兄长一个十五,一个十二,阿姊更是才八岁,多小的娃娃呀。 她能在阿爷阿娘面前当自己是小娃娃,但对上真小孩儿们,只能是包容他们啦。 而且他们是真喜欢自己这个妹妹,下手是有分寸的,并不会捏疼她。 只偶尔他们实在是吵闹,她才会嗷嗷叫唤,让她阿娘出面稍稍制止一番。 别瞧她阿娘看着柔弱不经事,其实管家很是有一套。 家中奴婢不用说,她阿爷那等彪壮的大汉都是服服贴贴的,教养孩子也是张弛有度。 虽讲规矩,可从不拘着孩子,只要不是坏品行的事,她都不过分管束,尽可能让他们保有本性。 有这样的阿娘,孩子们哪能不爱重呢。 孩子们爱重她,她也爱重自己的孩子,这种情况下,管教起孩子也不是多费神的事,她说了,孩子们就听了,都用不着真教训。 屠艾的两个兄长正是有些闹腾的年纪,阿爷上手教训,都没阿娘说两句话好使。 屠艾不知道的是,为了维护这个家,赵芬背后做的更多。 她是个很有智慧的女子,丈夫屠威是个在情感上相当粗糙的人,这些年因着她的缘故才学会对子女表达爱意。 其实这相当难做到,她在潜移默化间使得丈夫将对她的爱往孩子们身上迁移了。 他们夫妇相处了十几年,感情愈深厚,丈夫对孩子的爱意也就愈浓。 因着世人总是偏爱男儿,屠家也不例外,所以她为女儿们又多了几分“谋划”。 她告诉丈夫,女儿们的名字取自《诗》中一首表达相思的诗,萧和艾就是他们夫妻情感的见证。 她的用意丈夫不会不知,她就是要让他知晓,我如此爱重女儿,你也得这般,你是她们的阿爷就得成为女儿们的依仗。 她是希望女儿们能像草般坚韧,但不妨碍在她们还萌芽的时候细心呵护着。 萧儿是他们的长女,这些年丈夫对她的疼爱,赵芬都看在眼里。 是以怀着稚儿的时候,她并不担心若是生下女儿该如何。 加之稚儿会是他们最后一个孩子,她相信丈夫更会多些怜爱的。 事实证明,她没预料错。 稚儿比之兄姊们,相貌更肖她,性子又软(把屠艾的包容当成是软包子了),无需她提点,屠威已将稚儿放在了心上。 每日外出归来,人没进院子就要嚷嚷开,问稚儿如何如何,有人恼她没有,哭闹没有。 他就是知道小女儿性子实在是软,所以每日都得问上一遭,生怕有人欺负了她去。 他是个屠夫,白日在屠肆里难免沾染脏污,因着娘子,这些年他也算是个讲究人,回来总要先在偏房洗净后才会进内室。 他的妻女都是很娇弱的,可不能熏坏啰。 进了内室就从赵芬怀中接过女儿,还会不厌其烦的再关怀一番。 “阿爷的稚儿啊,今日可有人恼你?” 屠艾习惯性地应和着,“啊,哦。” “哦,没有就好,今日可有和你阿娘赏花啊?” “啊,啊。” “喜欢花啊,那阿爷再给你寻几株漂亮的大花回来,就放屋里摆着,好不好啊?” “啊~” 屠艾有些无奈,大人总是很喜欢跟幼儿答非所问的交谈。 再说哪里是她喜欢花,分明就是想借花来讨她阿娘的欢心,家里可只有阿娘乐意侍弄花草。 没看她阿娘听完这话,在一旁笑得花颜绽开嘛。 屠艾前世还未见过这般夫妇恩爱的情景。 这一世因她还太幼小,阿娘一直不假人手的照顾她,连夜间也是将她放在房中。 于是,她就不可避免地听了不少夫妻间的情话,那感觉就像是吃蜜吃得过多,只觉哪哪儿都腻得慌。 哎呀呀! 她只是个小娃娃呀,不想偷听的,偏偏他们说话总不避着她。 真是愁人呀! 不过,这样的经历于她,真实算得上有趣。 她一瞬的姜灵川附体,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看待这对夫妇的情爱,不当作是父母的相爱。 世间男女都是充满欲望的,欲望有时就表现为情爱,它确实也能给人欢欣,有欢欣就又足够令多数男女沉溺。 姜灵川如此想。 屠艾呢,则是个在父母蜜语时,会乖乖佯装看天看墙看四处的胖娃娃。 她想,怎么才能长得更快些。 还有一旬她才过百日,离学会走路还有不少日子呢,父母只得避不开她了。 真是哎呀呀! 第3章 屠户家的女郎(3) 按习俗,幼儿百日该是要摆筵席宴请亲朋好友以示庆祝,并祈祷幼儿长命百岁的。 是以屠艾百日这天,家中格外热闹。 屠艾一早被她阿娘唤醒,悉心打扮了一番,抱着去了正厅。 厅内已经坐满了女眷,为首的是她祖母,祖母身旁那坐着都显高挑的女子该是她的姑母了。 姑母屠云红一看便是个爽朗利落的女子,因着嫁到了外县,这还是屠艾第一次见她。 屠云红见着嫂子怀中的小娃娃直溜溜瞧着自己,一副稀奇的模样,不由笑出了声。 她上前抱过屠艾,捏了捏她的胖脸颊,朝她阿娘笑语,“阿娘,你瞧她的小眼神,该是没见过我这般高的女子,正稀罕呢。” 屠艾祖母是个宽和的性子,戏谑道:“你逗她做甚,她一个小娃娃哪有多少见识,倒是你,也不多回来看看,稚儿第一次见你这个姑母,能不稀奇吗?” “哎呦我的亲亲阿娘哎,女儿我要真月月回来,您又得嫌弃上了。您跟我阿爷日日待在乡里,不是最烦别人叨扰嘛。” 厅内女眷彼此熟识,见状也跟着玩笑起来,又聊起家常打发时间。 待到了吉时,屠艾由她祖母抱着去了前院,一应仪式都在那进行。 仪式结束,屠艾穿上了百家衣,身前挂满了各色长命缕。 屠艾无意识地抓着长命缕把玩,不知为何,在众人连声的贺喜中想起了杨静华。 前世杨静华给过一个五色的长命缕,她一直贴身戴着的,也不知最后是如何处置的。 想着想着,屠艾在周围略显喧闹的人声中慢慢混沌了意识,一歪头靠在她阿娘的胸口闭眼睡了过去。 屠艾睡得有些沉,睡梦中却不断闪现前世云溪山的一切。 屠艾知道自己为何还会挂念云溪山,全因离得太近了。 从她前世离世到这世新生,才过去一个甲子,现今还处于同一个朝代,有着一样的疆域划分。 一个甲子过去,杨静华必然已经离世了,但东临郡的云溪山应是在的,不存舍和田庄也应是都在的。 谁都无法知道,当屠艾得知这一甲子时的感受,她自己也说不清。 当时阿娘正跟兄姊们提及外祖当年读书的事,本意是勉励子女勤学,因此着重提及了朝廷设五经博士,儒学又如何如何的事。 屠艾起初没有认真听,直到听着设五经博士,一下愣住了。 细细听来,发现没有听错,真的是同一个朝代,兴儒学的也是那一个帝王。 因着这,她又结合历法,推算出时间才过去一甲子。 姜灵川这世初降生的时候,她以为新生的世界合该与前世没有关联才是。 谁能想,前世与今生竟还能如此联结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的这番遭遇意味着什么,是神迹吗?所以她前世才能预知死亡吗? 那她这一世的生而知之又是为何呢? 可能是偶然吗? 无人能给姜灵川解答,她也无人可问。 她还记得杨静华当年说的话,要藏起自己的奇异之处,不要让世人知晓。 所以,这一世她只能是屠艾。 等屠艾醒来已是未时,客人们早已离去,只屠家亲属还在。 屠艾的祖父母没有跟着她阿爷生活,夫妇俩在乡里的田庄悠闲过活,并不常往县里来。 田庄除了有不少田地要照看,还养了不少猪崽儿,他们是一日不舍得离开。 可能出于喜好,也可能出于想减少成本吧,屠艾祖父将屠肆生意全权交给儿子后,就迷上了养猪崽。 屠艾的祖母本就是陪着养养,哪知道也跟着陷进去了。 夫妇俩如今琢磨养猪怕都要比当初养一双儿女更用心了。 今日还是因着屠艾百日,以及女儿回来了,不然早早就得回田庄去。 赵芬见女儿醒了,抱她去了院中,这会大人们都聚在院中闲聊天。 屠艾看了一圈,没见到兄姊们,冲着她阿娘问道:“啊,啊,啊?” 赵芬听懂了,给她解释,“你兄姊们估计躲在书房拆礼物呢,你姑母给你们带了不少新鲜玩意回来。” 屠云红只觉有意思,小小人儿还知道找她兄姊呢。 “稚儿,来,姑母带你去见他们。” 屠云红懒得在这听养猪经了,刚好趁机借屠艾逃离片刻。 在场都是她的亲人,哪能不知道她这是躲懒去了,不惜得说她。 屠云红讪讪,“稚儿啊,你看姑母这难得回来一趟,才多久啊,就被人嫌弃咯。” 屠威白她一眼,“你啊你,赶紧带稚儿找人去,别在这胡说。” 兄长发话了,屠云红乖巧得不再言语,飘飘然离开了院子。 屠云红算是屠威带大的,加上她自小就是个野性的,父母没时间管教,每次惹祸都是屠威教训她。 比起父母,她跟屠威关系更亲近,但也真怕被他教训,如今都为人母了,也改不了这点。 屠云红是个藏不住话的,在路上她又同屠艾聊起来了。 “稚儿,还是你乖巧,不像你阿爷,他真是凶得狠哦,姑母当年没少被他揍。” “啊?” 揍?屠艾听得有些懵,她阿爷看着不是那等随意打人的凶徒啊。 对上屠艾无辜的小眼神,屠云红没忍住,低下头亲了亲她小脸蛋。 “哎呦,不说你阿爷坏话了。看你可爱的,姑母都想带你回家了。姑母家里也有阿兄阿秭,到时候让他们陪你玩……” 屠云红实在是个话密的,并且还不需要人回应,短短一段路,她就说了这么许多。 屠艾觉得姑母不愧是她阿爷的亲妹妹,有些东西是一脉相承的。 难道是因为祖父母太不爱说话了,所以有了两个相当爱说话的孩子? 这难道是一种平衡之道嘛? 屠艾懵懵然中被屠云红抱着去了家中小书房,当初专为了孩子们读书改建的。 虽是书房,里面并没有什么藏书,只是一些书肆里能买到的幼儿蒙学书与儒家经典罢了。 屠艾的兄姊对读书并不热衷,在书房的时间小部分用在完成课业上,大部分用在嬉戏玩耍上。 第4章 屠户家的女郎(4) 屠云红进书房,就见侄女屠萧在桌案上摆弄她送的那套色彩鲜艳的生肖泥偶。 侄子屠良和屠田则趴在地上玩着两个铜质鸠车,两人一来一回的滚动着,似乎还想较出个高下。 见人玩得专注都没注意她们来,屠云红上前轻轻踢了踢趴在地上的两人。 她笑骂道:“这是哪来的淘孩子,怎么还趴在地上玩耍呢?” 屠良屠田被踢了也不恼,起身拍拍衣裳,还故意怪叫着喊疼,逗得屠艾咯咯笑出声。 见妹妹被逗笑,两人怪模怪样的又叫唤了几声,嚷嚷着让屠云红心疼心疼他们。 屠萧从桌案前离开,凑到兄长跟前,皱了皱鼻子,“兄长们不知羞,羞羞羞。” 屠云红也被两人的无赖相逗笑了,顾着抱着屠艾不方便动手揍。 她玩笑道:“好好好,我这就把你们阿爷唤来,让他好好心疼心疼你俩。” 说着还作势要往外走,屠良屠田霎时哪哪都好了。 屠萧年纪小,看不出姑母是在开玩笑,和兄长们一起拉着姑母不让走。 家里阿娘不会动手教训人,但他们阿爷是真会上手啊,屠萧还是心疼自己兄长的。 屠云红顺势被几人牵绊住,任由他们牵着往榻边走,坐定后又将屠艾放在榻上。 “稚儿想你们了,姑母带她过来瞧瞧,礼物分好了吗?稚儿的那份呢?” 屠良闻言将边上的木箱搬到榻上,里面装着一套生肖玩偶,是布制的,更适合小娃娃耍玩。 屠萧呢,是只听见妹妹想她了,利落地爬上榻,亲热得同妹妹抱抱。 见屠良正挨个将生肖布偶拿出,又绕着妹妹摆成了一个圈,便嘱咐屠田。 “阿兄,你把我的生肖泥偶拿来,也给妹妹瞧瞧。” 她管屠田叫阿兄,管屠良叫兄长。 屠田很贴心,不仅拿了泥偶,还特意将那两个鸠车擦拭干净,一齐放在了榻上。 榻并不大,屠艾身边堆满了物件。 屠云红都觉得自己碍事了,走去一旁坐着,把这榻交给他们兄妹。 屠艾如今会抬头了,屠良他们仨每人手里拿着一个物件晃动,想吸引屠艾的视线。 “妹妹,看阿秭,阿秭手里有什么?” “稚儿,看阿兄,阿兄手里拿着卯兔,稚儿,你就是白胖胖的小兔子。” 屠艾视线下意识从屠萧手中移开,偏头看了看屠田。 她?白胖胖?好的,没说错。 她迅速(自以为的)转过头,朝屠良看去,盯着他手中的鸠车,她没见过,有些好奇。 妹妹眼中意思的渴望很明显,屠良是有些眼色在的,见妹妹半前倾的趴着,抬头太费力,就将鸠车放在了她两手间。 “稚儿,这只能用手摸,不可以用嘴咬。” “嗷。” 屠艾有些羞赧,她的意识还不能完全控制身体,抓到手的东西总要啃一啃,咬一咬。 她其实是不想的呀,但每次手都不听话,她也说服不了它。 正想着呢,手又趁她不备想把鸠车塞进口中,被屠良一把抓住。 “稚儿,不可以。” 屠艾气羞了,一下将脑袋砸在屠良手上,不想看他了。 屠良只当屠艾跟他玩闹呢,亲昵摸摸她的小脑袋。 屠田和屠萧也以为妹妹是和兄长更亲近,都有些醋着了。 两人“大放厥词”:“妹妹\/稚儿,砸我,砸我手。” 屠艾:…… 屠艾不,屠艾拒绝。 她费劲折腾了会,给自己扭到了墙边,谁都不看了,自顾压着布偶玩。 三人不明所以,互相看了看。 “妹妹\/稚儿怎么了?” 屠云红一旁看着,暗叹他们屠家果然出不了太聪明的孩子呀。 哎,看不了,看不了,看多了就想起自家的一双儿女。 糟心。 她还是去听养猪经吧,那起码还有聪明人在。 屠云红又飘飘然离开了书房,只留婢女在这守着几个孩子。 屠艾是很好哄的,尤其是当屠萧跟她挤在一处,脸上还做各种怪样来逗她。 屠良屠田见屠艾笑开了,也把脑袋挤过去,更大幅的做怪模样逗她。 屠艾心中慰帖,把脑袋稍稍抬起,跟他们挤在一起挨挨蹭蹭。 脑袋实在是重,屠艾抬久了留受不住,他们贴心得在她脑袋下垫了个布偶,高度够了就不用抬头了。 兄妹四人就这样莫名得挤了许久脑袋。 发展到后面,是屠萧搂着屠艾看两个兄长在那用脑袋角力。 这么看,好像屠艾的兄姊确实都不是有大聪明的。 但是,做兄妹又不是要看谁更聪明的。 且屠家是屠户出身,对子孙真是没有智慧上的要求,只要身体健壮,是个人就行。 若不是屠威娶了儒生的女儿,怕是屠家后代跟读书都还沾不上关系的,起码三代以内是这样的。 即使三个孩子现今都在学堂念书,但除了赵芬,没人对他们有什么要求。 多识点字,将来做生意能看懂账目就行了,什么诗啊,春秋啊,跟他们屠户有什么关系。 屠艾的祖父给她兄长们取名良和田,已经明确表明了,读书哪有良田重要啊。 屠艾祖父就是这么简单干脆的人。 良田是根本,良田千顷才是他们屠家的“宏图大业”,其他都无关紧要。 说句玩笑话,若屠萧和屠艾是男儿,取名还得顺着后面,一个叫屠千,一个叫屠顷。 某种意义上,其实他定的宏图大业并没有错,或者任何意义上,他都没有错。 读书有利可图吗? 也许对太多人来说是无利可图的。 读书人不能直接做官,做官多是靠举荐(之后还有考核)。 大郡一到两年举荐一位候选者,小郡更是两到三年才举荐一位,如此稀缺,寻常读书人哪敢奢想。 自朝廷为兴教化,大力倡导儒学,儒生的地位是提升了,但也并不如何。 对本就不读书,或者不求读书明理的人,又哪里管什么儒家,儒生的。 在多数人眼里,读书远不如做生意有利可图啊。 就像屠威一个屠户,为什么能娶到儒生之女,是因为爱吗? 赵芬选择他,确实因为屠威对她的痴迷,但,她嫁他,更是因为屠威家富,她家贫。 就像她妹妹赵苾为什么嫁给商人,而不是儒生一样。 太过清贫的家境,即使有书香,也不能救她们于水火。 她们阿娘嫁了儒生又如何,最终还不是积劳成疾,早早就去了。 当年若没有屠威,也许她们姊妹俩还要因为病重的父亲卖身为奴了。 但赵芬到底是明白读书有益的,她的孩子们不用受贫穷的苦,自然要多读书以明事理。 所以,尽管屠家对子孙读书没有要求,她却是坚持要送孩子们入学堂,男女都去。 八岁送去学堂,到十五岁,有七年时间。 她不奢望也不希望孩子们虔心学儒,只要在这七年里多长些见识就足够了。 第5章 屠户家的女郎(5) 屠云红这次回来,除了参加屠艾的百日,还有官夫人间的应酬等着她。 她当初能嫁给丈夫,全有赖本县的县尉做媒。 她从前实在野性,正该婚嫁的年纪,每日却在家中屠肆忙活,不是忙管账,而是当真上手宰猪卖肉。 云昌县里寻常的人家没有敢上门求娶的,至于那些不寻常的人家,能有什么好儿郎。 屠云红可看不上,没她高,没她身手好,她都怕自己一拳给人捶趴下。 因着屠威和县尉亲如手足,她就也算县尉的半个亲妹,人家为她的婚事没少操心。 谁能想,真就给他找到合适的人了。 县尉因公事结识了济宁县的县尉,那是个十足彪壮俊朗的汉子,他当下就觉得此人必能拿住屠云红。 等打听到此人尚未娶亲,县尉顾不上冒犯,直接同他说起了屠云红,又问他是否有意求娶。 这个县尉也是个有意思的,他还真就喜欢此等野性的女子,事后跟着去了云昌县。 等见到在屠肆里庖丁解猪的高挑女郎冲自己笑得嫣然,那一刻真叫是干柴遇上烈火。 双方火速走完六礼,屠云红这个世人眼中的异类女子,也在二十岁这年嫁了出去。 一晃十年过去了,从前庖丁解猪的屠云红,也学会了交际应酬。 虽昨日在席上同县尉夫人已经寒暄一番了,但仍要正式拜访的。 有嫂夫人引见,她也能同县令县丞的夫人们拉近关系。 她的丈夫也是县尉,同她相交不至于让人觉得失了身份。 她是嫁去了济宁县,但多结交些夫人们,于她无害,于她屠家的生意也有益处,何乐不为啊。 翌日一早,屠云红便携赵芬去了县尉府上。 赵芬同县尉夫人因着丈夫,彼此也是亲近的,就将屠艾也一同带了去。 这是屠艾第一次出门,虽不能掀开车帘看看外头的景,但能坐上牛车也很不错了。 她浅浅抿嘴笑了一下,不明显,但也被一直观察她的屠云红发现了。 “嫂子,你看稚儿在偷偷笑呢。” 屠艾:…… “稚儿这是知道出门了,开心呢。稚儿,阿娘说的对不对呀?” “啊,嗷。” 屠艾无意识点了点头。 “哎呦,嫂子,稚儿点头了,她能听懂你的话。我是发现了,稚儿比良儿他们都要机敏些。” 赵芬无奈了,稚儿才多大,哪能听懂大人说话,不过就是无意中合上了。 “云红,你啊你,也是当阿娘的人,可有见过刚百日的孩子能听懂大人话的。” 屠云红来劲了,猛的一拍腿。 “哎呦,这可说不准。嫂子你知道的,我那两个孩子真就是傻的,听不懂人话是应该的。 但依我看,稚儿指不定是咱们屠家最有灵性的孩子。你看她这大眼睛,小脸,小脑袋多圆啊,看着就有大智慧。” 屠艾:…… 她不该有哪怕一丝觉得屠云红能看透她的想法。 赵芬有一瞬的愕然,几个孩子她都是亲自教养的,自然能觉察出孩子们的不同。 她以为云红真在短短两日内看出稚儿更聪慧,不想竟是因着面相了。 这么想,赵芬便松了口气,她不希望太多人当真看出稚儿的聪慧。 稚儿尚未长成,聪慧于她无用。 即使再大些,也不必传出什么聪慧的名声,女子还是藏拙的好。 她打趣着岔开话题,“云红,你何时学的相面?来,稚儿你抱着,多看看她的小脸。” 屠艾:…… 屠云红未嫁前同赵芬朝夕相处了五年,哪看不出她嫂子是在敷衍她。 “嫂子,你又敷衍我,好好好,我不提了,跟谁都不提。” 赵芬嗔道:“你呀,还像个孩子呢。” 但其实,赵芬与屠云红同岁。 …… 屠家离县尉府不算远,两人说会话的功夫也就到了。 下了牛车,见县尉夫人已经在门内等着了,赵芬连忙上前牵住她的手。 “嫂子,怎得还等在这了,我们都是自家人,哪用守这俗礼?” 屠云红抱着屠艾,也开口,“是啊,嫂子莫不是看我久不回来,关系生疏了,这才当我是客得出来迎啊。” “我哪是迎你们,我是为着稚儿。稚儿第一次来做客,可不得周全些。” 若她们是以屠威妻、妹的身份来做客,县尉夫人自然不需要格外讲规矩。 但这回屠云红是以县尉夫人的名义正式拜访,她就不能失了礼节。 几人在门内好一番寒暄,又一齐往宅院正中的园子去,在那赏景闲聊最是合适了。 三位为人母的女子聚在一起,难免谈及孩子,且从孩子聊起也显彼此亲近不是。 因着屠艾就在跟前,县尉夫人不免要夸上一番,笑说,若她能有女儿,合该是稚儿这般贴心的可人儿。 赵芬自然也要恭维她一番,说她教养出的两子是如何如何好。 即使性子爽直如屠云红也知道该说什么话,或者说正是因为她爽直,说出的话更让人信服。 她对县尉夫人道:“嫂子,您就别妄自菲薄了,如今我也为人母了,才体会到您这些年的不容易。 他们当县尉的整日忙于公事,哪有闲心过问家事。若是没有您操持家事,教养孩子,他们男人在外奔波也是不放心的。” 县尉夫人很是感怀,拉着屠云红的手,同她也说了心里话。 “云红妹妹你说的是极。好在孩子都长成了,再有两年,等他们娶妻成家,我也就松快了。” 说完,又对同为县尉夫人的屠云红传授了些许管家经。 等叙完家常,才聊起宴请县令县丞夫人的相关事宜。 聊着聊着,县尉夫人想起儿子娶妻的事,又想,何不趁着好时节,直接办个赏花宴,邀请城内大户家的夫人女郎们一起参加。 比起官夫人们的私宴,众人同乐的赏花宴自然更自在,要是能促成几段姻缘也不失为佳话。 以县令夫人爱热闹的性子,想必是极乐意参与的,到时以她的名义举办,也能邀请更多人参与。 三人越聊越觉得此事可行,可谓一举多得啊。 屠艾第一次参与这样的交际,只觉新鲜,好似情真意切,又好似隔着一层。 倒不是说隔着一层,情就是假的,情总都是真的才动人。 到底年纪小,只听了一会,屠艾就在她阿娘的臂弯中香甜睡去。 第6章 屠户家的女郎(6) 屠艾醒来,人已在家中。 她躺在摇床上,房中是静悄悄一片,阿娘也不在。 她有些饿了,肚子已经咕咕叫了好几声,阿娘去哪里了? 屠艾思绪乱转间,无意识就吃起了手,回过神来颇觉无奈。 她的手怎么总也不受控,是因为什么呢? 屠艾思绪转到这,又思考起人的躯体和意识之间有什么联系? 意识贮藏在脑中,脑必然比躯体先行,但似乎幼儿躯体和脑的联结并不密切,以至于有时躯体反倒先行了。 可这种说法似乎不对,屠艾下意识否决了。 幼儿脑中第一要紧之事,是活着,这是无需教导的,天然的本性。 躯体受制于这种天性,在幼儿未有完全的意识前,已经做出了本能的举动。 这好似说明,脑与躯体的联结,比人所能意识到的更紧密。 这是否意味着,人的意识反而没有人所以为的能掌控自己呢? 或者,是否有意识的意识,不易被人感知,却总能在你无意识时帮你有所为。 也许吧。 屠艾放下手,决定遵从躯体的需求,她不急不缓地叫唤出声。 叫唤几声,歇一歇,复又叫唤几声。 赵芬在院中与屠云红商议如何筹办赏花宴,算着时间稚儿该醒了,就先行去了房中。 走到房门处,听见稚儿咿呀的声音,不由心中一软,快步走向摇床。 稚儿很少哭闹,醒了饿了也只是像这样轻轻唤几声,再没有更可人的孩子了。 屠艾听见脚步声,就不出声了,只微昂着头,试图隔着摇床看向她阿娘。 等见到了,又冲她甜甜一笑,让赵芬整颗心真的是一软再软。 “稚儿,怎么这般可人心,阿娘抱抱。稚儿醒来没见到阿娘,是不是吓坏了?” 屠艾只朝她阿娘胸口蹭了蹭,没吓着,饿着了。 赵芬哪能不懂,一边解衣襟,一边同她解释自己为何没有守在房中。 虽知道稚儿听不懂,但她已经习惯同女儿说说自己每日都做了些什么。 自从去年萧儿也去了学堂,白日家中就只有她一人,虽能做些绣活打发时间,但难免憋闷。 不想稚儿就在这时来了,腹中有了孩子,赵芬心中便觉有了陪伴。 她是爱孩子胜过爱自己的,有了孩子,每日依然做着同样的事,却不会觉得烦闷了。 也是从这时,她渐渐习惯同尚在腹中的屠艾交谈(单方面的),说说家常,也有一些无法与人言说的话。 习惯就这么延续到屠艾出生。 安抚好女儿,赵芬抱着她同屠云红继续商议,筹办的事宜大致有了安排,便只说参与的人选。 尤其是家中有适龄女郎的,她和屠云红细细合计了一番。 屠艾这才知道,原来阿娘也想借着赏花宴给兄长屠良物色一门好亲事。 她阿娘更属意精干的女郎,盖因她兄长空有一身蛮力,会是个宰猪的好手,却并不怎么通生意经。 家中若能有个厉害的长媳打理生意,底下的子女也能获益。 抱着这样的打算,亲事的人选就圈定在了商户人家。 屠家在云昌县虽算不上大富之家,但也排得上名号,做的又是肉食生意,同县内商户都多有往来。 不用费心打听,就知道哪家有适龄的女郎。 屠艾听她阿娘和姑母这么一番交谈,很快就定下了两位女郎,一位年十四,另一位年十三。 若是不出意外,她兄长的娘子就在其中了。 屠艾的第一感受是,太快了。 今日之前没有任何关联的少男少女,也许几日后居然就要定下婚约。 她阿娘为她兄长选择的女郎必然是好的,也会是她兄长喜欢的。 但就是太快了,或者说,他们太小了。 屠艾本就当屠良是孩子,现在却可能再多个年纪更小的嫂子,这真是兄嫂吗? 定下婚约不是立马就要成婚。 但女子十五及笄,且朝廷律法规定,女子十五以上不嫁者需缴纳多倍的人头税。 商户自然出得起税钱,但哪里真的是关乎钱,女子年满十五却不婚配,更易被人议论,难听点甚至是讥讽。 没有多少女子能像屠云红那般,二十才出嫁,且她是世人眼中另类的女子,没多少人会同她作比。 屠艾不禁想到屠萧,阿秭也会十五就出嫁吗? 应该不会,阿秭有阿爷阿娘疼爱,该能多留几年的。 还有她自己,也要成婚吗? 这是屠艾从未考虑过的问题,前世无需考虑,这世能容她考虑吗? 因着前世的经历,屠艾自是不信所谓男女婚嫁天经地义一说。 如果真是天经地义,为何她早早离开人世。 如果天经地义只限制活着的人,那也未免无能。 当然,这只是她的歪理,她不会对任何人言说。 她不蠢,自然知道这是人为的说辞,也用不着与谁辩解。 毕竟,即使通透如杨静华,依然要成婚的。 这世她是屠户家的女郎,没有长在云溪山,难道能不成婚吗? 屠艾并没有说一定不愿意成婚,可她似乎没有不成婚的选择。 于她而言,任何没有选择而做出的决定,都是被束缚的。 这是自然而然的想法,无关礼法。 屠艾自认为,她是备受父母宠爱的,但这宠爱应该只能让她晚几年出嫁。 她对父母没有丝毫埋怨,因为他们只是寻常人,得寻常看待。 他们应是无法想象自己的儿女跳出来说他\/她不愿成婚。 即使特殊如屠云红,他们这些亲人当年也没少为她的婚事操心,而且屠云红并不是不愿成婚。 可以晚嫁,不能不嫁,除非无人求娶,但这是不可能的,屠家没有家贫至此。 屠艾的思绪飘得太远了,她自己轻轻给拽了回来。 不过几念之间,并不引人注意。 且幼儿跑神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没人会深究幼儿在思考什么。 她阿娘和姑母这会已转了话头,说起了她未曾谋面的姨母。 屠艾对这个在外行商的姨母也很好奇,不由凝了凝神,认真听起来。 不想,都没听几句,院外就传来她阿爷的喊声,似乎还夹杂着羊叫? 屠艾无奈了,怎么还有羊叫,好似还是两头羊? “咩咩~” “稚儿,稚儿,阿爷回来了,看看阿爷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咩咩~” 第7章 屠户家的女郎(7) 屠威牵进来两只羊,一大一小,是母子。 见娘子就在院中,忙邀功式地炫耀,“芬儿,今日集上遇了个羊贩子,我特意买了几只羊回来。 宰了一头公羊,吩咐庖厨今日炖汤了。这只母羊,刚产崽不久,正是产奶的时候,刚好让稚儿也尝尝鲜。” “夫君有心了,可有让人给田庄也送去几只?” “芬儿放心,送去了两只羊羔。” 屠云红见兄嫂明显有悄悄话要说,借口吩咐厨娘做炙羊肉,离开了院子。 见屠云红走了,赵芬瞪了屠威一眼,“带这母羊回来,真就是为了让稚儿尝鲜。” 屠威憨笑,“芬儿,我问过食医,这羊奶很是滋补,若是稚儿喝得好,多喝些也无妨。” 赵芬又瞪了一眼屠威,伸出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的心口。 “嗯?这儿打得什么主意?” “芬儿~” “稚儿在呢,不要歪缠。” 屠威闻言,俯下身与屠艾对视了会,两双有些相似的大眼,你看我,我看你。 几息间,屠威在女儿清澈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他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芬儿,我去给母羊找个住处,总不能养在院中。” 说完牵着母羊,拽着小羊出了院子。 赵芬瞧着屠威有些急促的身影,眉眼弯弯,笑出了声。 “稚儿,以后可不能学你阿爷这般拐弯抹角。” 屠艾抬眼看向她阿娘,没明白发生什么了。 难道说的不是喝羊奶的事吗? 是又不是。 等夜间听到夫妻情话,屠艾才知道,原来她阿爷的真实想法竟是为了夫妻敦伦之事。 她阿爷想的是,等她习惯喝羊奶,夜间就无需阿娘给她喂奶。 接着就可以将她安置在厢房,只留婢女守夜,这样就无人打扰他们夫妻了。 屠艾觉得她阿娘说的对极了,她阿爷实在是拐弯抹角。 跟她好好说呀,她愿意住厢房的,羊奶她也愿意喝的,前世她就是喝羊奶长大的。 哎,她确实忽略了原来夫妻间除了说情话,还有这等事要做。 屠艾闭闭眼,真希望一觉醒来自己已经会说话,会走会跑了,省得误人家的事。 可惜啊,没有时间流转的术法,日子还要人一天天过。 之后几日,因着赏花宴的事,赵芬和屠云红不时要外出,屠威带回来的母羊也就派上了用场。 屠艾呢,则是在喝了几回羊奶后,逐渐表露出对羊奶的喜爱,慢慢拒绝她阿娘的哺乳。 赵芬没想到女儿这般爱喝羊奶,无可奈何下也只能顺着女儿。 而屠威是为此高兴了好一阵,连带着那母羊和它产的崽都跟着享福了。 屠艾听说她阿爷特意给羊们准备了新住处,连喂食的草料也从干草换成了嫩青草。 屠艾暂时还没有察觉出新草料对奶味的影响,但她阿爷的心意和那份雀跃之情,她已经感受到了。 她自然不是为她阿爷,而是为了自己。 她还无法说话,这是她能想到唯一有效的办法了。 虽她阿娘尚不同意让她住在厢房,但好歹进展是有了。 屠艾心想,她阿爷再歪缠上个几月,目的差不多就能达成了。 又是几日,赏花宴正式举办。 赵芬不便带着屠艾出行,就让屠威留在家中照看一日。 这日清早,屠艾睡醒后,一睁眼就被她阿爷杵在近前的大黑脸吓了一跳。 不自觉地闭了闭眼,缓过神来才想起她阿娘该是去了赏花宴,白日家中只有阿爷和她。 屠威只当女儿是睡懵了,小心翼翼将她从摇床中抱起,粗声轻哄着。 见女儿慢慢醒过神来,他端起一旁案上微温的羊奶,用小勺一点一点喂食。 屠威外表看上去不是个细致人,但他干活一向是好手,给孩子喂奶也不差。 毕竟在屠艾前面还有三个孩子呢,怎么着都能学会。 喂完奶,熟练得将屠艾直立抱在肩头,轻拍肩膀给她顺气。 之后该做些什么? 屠威想了想,去看看羊吧,上回都没能让稚儿好好瞧上一瞧。 “稚儿,阿爷带你去瞧瞧羊。说起来,那小羊如今也算是你的奶兄弟了。” 屠艾:您说的是。 两只羊同家中的牲畜一起养在后院,住的是间新起的茅棚。 屠威去时,母羊和小羊正在吃青草。 走到离茅棚一臂远,他直接大咧咧坐在地上,将屠艾放置在身前,邀她一起看羊吃草。 屠艾看得认真,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羊吃草,也算有趣。 “奶兄弟”小羊还颇逗趣,边吃边漏,时不时还要在棚内溜达一圈。 屠艾生怕它吃不饱,回头汩汩喝奶,那她的口粮可就要少了。 屠威一直盯着屠艾,见她看小羊看得专注,心里欢喜,庆幸当初没有直接给宰了吃。 这时隔壁棚的马吃完了草料,见主人来了却一直不理它,不高兴得嘶鸣出声。 它伸着大脑袋试图往屠威那儿凑,照往日不是该骑着它出门了吗? 屠艾顺着声响偏了偏头,是一匹黑马,看品相应是能值万钱。 屠威见女儿兴致被扰,嘿了一声,捂住屠艾的小耳朵,然后冲黑马骂道,“动静小些,仔细你的皮。头缩回去,今日不出门了,你给我安生些。” 黑马不服,咧咧嘴又叫了起来,一声赛过一声。 屠艾心想,不愧是她阿爷养的马,肤色像,性子也像。 屠威顾不上捂屠艾耳朵,被黑马气得站了起来,朝马走去,啪得一掌打在马脑袋上。 黑马委屈得低头继续叫,声音却没方才那般响了。 屠艾没忍住笑,这歪缠的劲真是太像了。 屠威本想再给黑马一巴掌,见女儿笑得开心,他气就这么消了。 手改为抬起黑马脑袋,又朝它训话,“行了,把脑袋抬起来,认认人。这是你的小主子,以后见她不许叫,听懂没有?” 黑马瞧着挺机灵,闻言鼻子喷了喷气,接着小心翼翼伸头朝屠威怀中的屠艾靠近。 看主人没有阻止,才用脑袋轻轻蹭了蹭屠艾的小肚子。 实在是有灵性(或者说有眼色)。 第8章 屠户家的女郎(8) 见马实在有灵性,屠艾大着胆子摸了摸它的黑脑袋。 手下的毛发很是顺滑,于是摸了又摸。 屠威见女儿喜欢黑风(黑马的名字),便吩咐仆从将它从马棚中牵出。 他抱着屠艾骑上马背,让仆从牵着马在后院过道上小幅走动起来。 走到头了就折返回去再走一圈。 说实话,这并不是多新奇的体验,但屠艾还是很开心。 坐在马背上和坐在牛车里到底是不一样的感受,屠艾想,她以后得学会骑马。 骑在马背上的人视野更开阔,沿途看到的风景也没有遮挡。 她先前抬头看羊吃草,只能看清眼前的一面,现在在马背上,低下头就能看清羊棚的全貌。 视野宽广,所见益多,所得也益多。 屠威见稚儿在他怀中四处张望的小模样,真想牵过缰绳,带稚儿骑马出去驰骋一番。 瞧瞧这个小人儿,见过的东西太少了,连一个养牲畜的后院都看得津津有味。 要是骑马出去跑一圈,都不敢想稚儿得有多开心。 但屠威不敢这么做,就怕娘子知道了要训他。 不过转念一想,不骑马不就成了,他们走着出去遛遛也行啊。 “稚儿,不骑马了。阿爷带你出门瞧瞧热闹去。” 说完抱着屠艾翻身下马,急步朝正院走去,得让婢女备好女儿出门的吃用啊。 他屠威还是很细心的,知道不能让幼儿在外乱吃东西。 屠艾有些反应不过来,好吧,出去瞧瞧挺好的,她该习惯她阿爷不时的风风火火。 屠威没让仆从随行,斜挎着小包袱,抱着屠艾出门去了。 他打算去集上瞧瞧,看看今日可有贩卖什么新鲜玩意。 屠家在县内开设了几处屠肆,正巧集上也有一个,是以常在这往来的人们大多认识屠威。 屠艾就见这一路不断有人上前同她阿爷寒暄几句。 不熟的只简单问个好,或者告诉屠威今日集上哪里有热闹可看。 相熟的倒会多调侃几句,说他今日不做屠户,反而做起了保傅。 话里意思是“笑话”屠威一个大丈夫,却要亲自照看孩子,但没人真的因为屠威照看孩子反倒说他不是大丈夫。 所以这话算不上是取笑,屠威对此的反应也是一笑置之。 同人话别,屠威也不带屠艾去自家屠肆,就在集上闲逛,哪里人多往哪去。 他们云昌县在广平郡的西北边,同都城离得不远,时常就会有那流行的物件传过来。 县内较大的贾肆都开在这集上,紧俏的物件也多是在这流通出去,因此每日人流如潮。 屠威身长八尺三寸,又颇魁梧健硕,路上行人与他同行,都会不经意隔开一段距离。 屠艾感叹,有如此阿爷,真适宜逛集啊。 屠艾被高高抱着,即使在人流最密处,也丝毫不觉拥挤,且高度足够,她能穿过众人脑袋看向各处。 这儿的贾肆多到让屠艾有些目不暇接。 卖饰品的,卖香料的,卖酒曲的,卖布匹的,卖铜器漆器的,各色只要你能想到的物件,这都有卖,包括人,或者说奴婢。 买卖奴婢的地儿就靠近买卖牛马的地儿,屠艾一时望着那个方向有些愣神。 为什么愣神,因为她知道多数时候奴婢的卖价远远不如普通的牛马,跟那些值万钱的好马更是不能比。 云昌县还真是繁盛,连市集都这般大,什么买卖都聚在一处。 …… 屠威见稚儿如此喜欢马,眼睛一直盯着马肆的那几匹马不放,想着不如买匹小马驹。 黑风时常跟他外出,没法陪稚儿玩耍,买只小马驹留在家中正正好。 “稚儿,阿爷带你去买小马驹。买回来稚儿在家中就有玩伴了。” 马驹?喜欢,想要。 屠艾回过神来,用脑袋蹭了蹭屠威的胸膛表示欢喜。 于是屠威大跨步朝马肆走去。 马肆里的马倌见屠威远远走来,忙出来迎迎。 “屠爷,您今日怎么得空了。可是要看马,不瞒您,好马都卖了,下一批还要等几日才送来。” “不要成马,马驹有好的吗?” “马驹有,我带您去瞧瞧。” 马肆后院养的马和马驹不多,屠艾猜测他们应是有专门的养马场。 马倌没说胡话,马驹的品相瞧着确实不差,每匹长得都很秀气。 屠艾不会相马,只读过相马经,听马倌介绍马驹的时候,心中默默对照着。 “马头为王,欲得方。目为丞相,欲得明。……四下为令……”(源自伯乐《相马经》) 但是屠艾很快发现对照无用,一来这里的马驹彼此差别不大,二来都不大符合良马的标准。 想来也是,良马大多养在朝廷设置的牧苑,用来供给骑兵,即使有遗漏,也不会轻易出现在马肆。 马肆里卖的好马,该是相对于羸驽马而言的,但也足够了。 屠艾认真听马倌介绍,视线在几匹马驹身上游移,最终选定了毛发最顺滑的赭色马驹。 接下来只要眼神不停注视着赭色马驹,屠威这个宠孩子的就知道她想要什么了。 买马驹付了钱,签了契书,都不算完,还需马肆带契书去县衙登记后领取凭证,马驹才算真正属于买家。(不是纯瞎编) 屠威还要陪女儿逛集呢,就没牵着马驹走,让马肆明日连着凭证一齐送上门。 出了马肆,右边就是买卖奴婢的地儿,屠威没往那走,朝左奔着卖香料的去了。 给稚儿买了一匹马驹,那也得给娘子买份贵重的礼物,还有萧儿,良儿和田儿,谁都不能落下。 屠威口中喃喃着“破财了,破财了”,脚步却不停得朝前方走去。 第9章 屠户家的女郎(9) 买完礼物,已临近午时。 屠威就近找了家食肆,随意点了些吃食,又借便温了羊奶。 自己和屠艾吃饱喝足后,惦记着学堂里的几个孩子,又点了几道肉食并一些糕点带走。 屠良他们念书的学堂每日午时供一餐,但吃的多是素食。 得知阿爷来了,还带了肉,已经用过餐的兄妹三人仍激动得一溜小跑去见屠威(和肉)。 屠威就等在门外的树荫下,见几人欢呼着跑出来,忙用动作示意小声些。 屠艾难得精力旺盛逛了许久,在来学堂的路上终于累得睡了过去。 屠良接过食盒,压低声音问道:“阿爷,怎么带稚儿出来了?阿娘还没回吗?” 屠威瞥了屠良一眼,眼神中略有些说不清的意味,心想,还不都是为了你小子。 屠良被看得莫名,“阿爷,您又看我不顺心了?” 屠威真想踹他一脚,忒不会说话。 “不顺心我还给你们买肉吃啊,行了,别问那么多。下学后领着田儿和萧儿早些回来,不要在外头瞎玩。你阿娘回来后,有话要跟你说。” 屠良挠挠头,奇奇怪怪,平日也不见他阿爷管这些。 至于阿娘要同他说什么话,屠良并未放在心上,他们阿娘最是关心学业,应是说这个吧。 屠田和屠萧趁两人说话的间隙,已经打开食盒吃上肉了。 屠田是个傻的,听他阿爷说让早些回家,忙咽下肉,表着忠心。 “阿爷,我和兄长肯定不与人打架,下学了早早带着妹妹回家。” 屠良瞪了屠田一眼,真想捂住他的笨嘴,可惜全是油。 可真是的,怎么比他还笨,你说打架不就暴露了吗? 屠威不管兄弟俩的眉眼官司,还真当他们打架这点事,谁不知道呢。 他是不稀得计较,打架就打呗,反正依着两人的体格吃不了亏,输不了。 要是输了,他更懒得管,简直是丢他们屠家的脸,当年他和妹妹云红可是打遍街巷无敌手的。 屠萧不关心他们说什么,自顾吃肉,反正下学了都是兄长们领着她回家。 屠威觉得还是女儿可心,摸摸屠萧头顶的小髻,“萧儿,阿爷在集上给你买了礼物,下学了早些回来看。” 礼物?屠萧唰得抬头,眼睛亮晶晶的看向屠威。 “阿爷,您现在就带我回去吧,我等不及了。” “不可以,怎么能逃学呢!”屠威义正辞严。 屠萧撇嘴,哦了一声。 屠威是真想带女儿逃学,但不行,不可以啊。 “萧儿,只剩两个时辰了,很快的,到时候阿爷让牛车来接你们回去。” “好吧。阿爷,礼物只有萧儿有吗,妹妹呢?妹妹有没有?还有兄长们呢?” “有,都有,阿爷给你们阿娘也买了。” “哇,有五份礼物,阿爷最好了。” 屠萧和屠良,屠田这下都开心了。 开心到剩下的两个时辰基本没在听讲,只想快快下学,放他们回去拆礼物。 终于等到下学,三人急急跑出学堂,坐上牛车开开心心回家去。 …… 那边,赏花宴也结束了,赵芬和屠云红正从郊外往回赶。 赏花宴很成功,屠良的亲事也有了进展,定下的是那位十四岁的女郎。 女郎姓周,家中做漆器生意,与赵苾的夫家同出一族。 因着这点不远不近的关系,屠周两家彼此也是知根知底。 赵芬没有隐瞒她对儿媳的要求或者说期盼,但这要求在周家,尤其是周家女郎看来,更像是一次机会。 周家的漆器生意经营了不少年,近几年景况却是越发不好。 漆器生意太好做了,各类官营私营的作坊不断冒出来,木料,生漆,工匠等等成本也跟着增长,但本就低廉的器物却不能随意改卖高价。 周家本就不如屠家富裕,如今更是落下一截。 周家愿意与屠家结亲,正是看重了这点,想着有了亲家身份,未来就是一大助力。 且女儿将来若是掌家,帮着打理屠家的生意,对周家又是一大益处。 周家女郎,周枔,也因着屠家承诺的长媳打理生意一事,对婚事隐隐有着期待。 她是知道屠良的,确实不像会做生意的,而她恰好喜欢做生意,互补了。 至于夫妻之间的相处,就像是另一种生意,周枔觉得她同样能经营好。 赵芬看重的就是周枔身上那股劲,明明什么还没做,但你相信她一定能做好。 之前没有确定人选,她不便同屠良多说,这会同周家初步合意了,就没有了顾忌。 赵芬归家时,屠良正把玩着屠威今日送的一套刀具(屠宰专用),见他玩的起劲,也不打扰。 先同丈夫说了与周家结亲的事,又问他怎么想起给孩子们买贵重的物件。 不是不让买,是她清楚屠威务实的性子,又不是年节里,一定是有缘由才会“破财”。 得知竟是为了讨稚儿的欢喜,买了马驹,不想厚此薄彼,才又接着破了四份财,赵芬有些乐不可支。 能让娘子笑得这般开怀,屠威觉得这财破得值。 夫妻闲聊完,认真商议起屠良的婚事,周家女郎已十四了,婚约要尽早择良日定下。 屠艾在一旁听着,发现他们好像没有提及屠良对婚事的想法,都要定婚约了,她兄长还不知道有这事呢。 屠艾本以为屠良会介意,但她想错了,屠良丝毫不介意,他对婚事完全没有想法。 他想的是,父母给他定下周家女郎,必是为他好,且周家女郎一定合他心意。 屠良认为的合心意,尚不涉及情爱,大约指的是品貌不错又好相处。 屠良对待婚姻的态度,一定程度上又是符合屠艾猜想的。 屠艾虽没有经历过婚姻,但按她目前理解,婚姻该多是为了生活,而不是情爱。 或者说男女双方约为婚姻,即使有情爱的考量,最终都要落于实处,情爱太虚,生活才是实的。 不是说情爱无用,如果无用,她阿爷阿娘怎么每日有说不尽的情话呢! 但就算没有情爱,也会有很多人能经营好婚姻。 出生未满四个月的屠艾是这么认为的。(不是真理,无需实践。) 第10章 屠户家的女郎(10) 仲夏时节,农事日渐繁忙,县内各个学堂也开始放田假。 屠家趁此期间,聘了媒人,纳采,问名,纳吉,做完这三件事,屠良与周家女郎便正式订下了婚约。 六礼走完三礼算是小定,剩下的三礼,明年成婚前完成即可。 参与了全程的屠艾,有幸目睹了兄长屠良订婚前后的变化,她觉得颇有意思。 订婚前屠良与周家女郎见过几面,但那会儿就像看一个妹妹或者一个玩伴,有喜欢,但还不是男女间的那种情愫。 订婚后因为有了一层未婚夫妻的身份,屠良再见周家女郎时,反而多了份扭怩和羞涩。 尤其当屠田屠萧玩笑着喊周家女郎嫂嫂时,他更是会羞红了脸。 要在平时,屠良只会被屠威教训得气红了脸,羞是羞不了一点的。 屠艾想着他该是终于意识到周家女郎就是他未来的娘子,且明年他们两人就要成婚,以后还会是别人的阿爷阿娘。 屠艾虽不清楚屠良内心的实际感受,但似乎有这层特殊关系在,人很难不被影响,即使情窦渐开也是可能的。 …… 因着农忙,婚约定下后,他们全家都回了乡里田庄帮忙。 田庄里有佃户,平日也会请雇工帮忙,但干农活哪里有嫌人多的,为了不误农时,自然是人越多越好。 屠威和屠良算是壮劳力,屠家祖父和屠田算半个,每日不惜力得在田间挥洒汗水。 屠萧偶尔跑到田里跟在父兄身后帮帮忙,多数时候同阿娘祖母一起在庄子里忙活,主要是喂养猪崽们。 屠萧觉得自己可厉害了。 可不要小瞧了她,夏日里喂养猪崽可不是轻松的活。 猪崽们挑食得很,天热了就不好好吃饭,只愿意吃新摘的嫩草,带露水的更好。 屠萧每日都要背着小竹篓去林子里摘草,她不认识草,但祖母说了,林子里的草猪都能吃。 她捡新鲜的摘就行,没有露水,就回去洒点井水,反正猪崽们分辨不出来。 除了喂猪崽,阿娘也会让她多去陪陪妹妹,妹妹一个人躺在竹席上,没人陪她玩,可怜的紧。 屠萧有些心疼妹妹,所以她不在庄子里探险了,喂完猪崽就去找妹妹玩儿。 她觉得自己真是个好阿秭,半点没觉得阿娘只是为了阻止她去探险。 屠艾来到田庄后,每日只是躺在竹席上纳凉,偶尔精力充沛会尝试着翻身。 但是,只是偶尔,多数时候她就是躺着,发发呆,看看在树下吃草的小马驹。 是的,她的小马驹也跟着来了,因它是赭色的,屠艾就给它取名赤土。 赤土眼明心也亮,知道它的主人还是个幼儿,有主人在的地方,表现的都很温顺,唯恐伤了主人。 赤土这么温顺,又只有半人高,原本在家中没有给它拴绳。 但在田庄没人能一直在旁看着,为了屠艾的安全还是给它拴了绳。 许是生性温顺吧,赤土即使被拴了绳也没有躁动的迹象。 屠艾每次抬头看它,不是在低头吃草,就是在绕树转圈。 发现她看它,还会冲她“咴儿咴儿”的叫着,好像在问,你有什么事吗,没事我可就继续吃草了。 屠艾也不多打扰,转头看看树荫,看看云,享受着难得的安逸。 等屠萧来,她就没有这么清净的时候了。 “妹妹,妹妹,阿秭来了。” 瞧,人未至声先到。 “妹妹,渴不渴,阿秭喂你喝水。” “妹妹,阿秭给你讲个小孩去山里摘草的故事。有一日,……” “妹妹,今天猪崽们都很听话,小马驹听话吗?” “妹妹,阿秭教你翻身,先这样,再这样,然后……” “妹妹,妹妹……” 屠艾最开始有些不适应,几次之后她突然想明白了,阿秭怕是想一人抵三人。 要知道往常屠良和屠田才是会让屠艾觉得吵闹的人。 她阿秭该是真信了阿娘的话,以为她一个人会伤心难过,所以笨拙地用自己的方式陪着她呢。 这么好的阿秭,只是过分活泼了些,又怎么能嫌烦呢? 好吧,偶尔在屠萧拨动她身体,试图帮她翻身时,还是会觉得心累。 她的小身子实在胖乎,翻身不轻松的,她自己都是攒足了劲儿才会动一动。 夏日炎炎,心累身也累,屠艾受不住的时候只能啊啊叫唤着,试图唤阿娘过来帮帮她。 赵芬将屠艾放在院中纳凉,人自然不敢离得太远。 实在是农忙时要她操心的事太多了,不然她不舍得放稚儿一人待着。 有萧儿在,她也不能放下心,时不时放下手中的事过来看看。 白日里,屠家人就这么各自忙忙碌碌,等到晚间,聚在院中消暑纳凉,吹着夜风,听屠家祖父讲讲祖上发家史和养猪经。 自然,还少不了他良田千顷的美梦。 眼看着在屠威这辈实现不了了,得多跟孙辈们讲讲,万一呢,万一孙儿们能给他实现呢! 孙儿不行,还有孙儿的孙儿,他们屠家良田千顷的美梦总能成真。 人嘛,还是要有梦的,越美越好,多少是个寄托嘛。 等忙过一阵,屠威回了县里,屠肆的生意还要他照看,剩余几人依旧留在田庄消夏。 不用干农活,屠良领着屠田和屠萧在各处探索,往林子里钻,下河摸鱼,和村里的小孩们玩骑兵打仗,乐此不疲。 屠艾就没有这么有活力了,她怕热,夏天整个人就长在竹席上。 竹席铺在树荫下,她躺在上面,惬意得享受着阿娘给她扇风,耳旁是蝉鸣和祖母阿娘闲聊的声音,最是自在不过。 等日头没那么烈了,跟着阿娘在田庄散散步,遛遛马驹,看看猪崽,也颇能自得其乐。 屠艾有那么一刻希望时间能够停滞,永远停留在某个平淡的瞬间。 但这是不可能的,世人无人能有这等神奇的术法,她就是想想罢了。 想想和做梦是有区别的,梦总是盼着成真,想想就是想想。 消暑的日子很快过去,学堂要收假了,他们得回城了。 第11章 屠户家的女郎(11) 回城已是夏末秋初,这一年也已过去一半。 剩下的六月里,除去冬月和腊月,去学堂进学便要占去整整四月。 大多数的学童,比如屠田和屠萧这类,只觉四个月的时间漫长且难熬。 但像屠良这类,如果不求在学问上的精进,这四月恰好是他们最后的进学时光,时间虽不短,但并不痛苦。 相反屠良还挺雀跃。 雀跃自己明年终于能正式跟着屠威学本领,练就一手屠宰的好刀法了。 屠良是标准的屠户家的孩子,崇尚力量与勇猛。 虽不曾表露,但他一直认为他阿爷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而他,也想成为这样的汉子。 显然,他还是个孩子,以为学得屠威的本领,就自然能成为他阿爷那般的汉子了。 屠艾看得分明,但她认为这种孩童的天真是有可取之处的。 一个孩子想寻求自己的人生是很难的,学习效仿他人,也不失为一种适宜的途径或手段。 而且从世俗的眼光看,当他的天真与家人对他的期待相合时,怎么能不算一件好事呢? 四个月的时间,说长也短,没什么大事发生,便就清净悠闲的过去了。 屠田和屠萧这时候才好似梦醒的意识到,兄长以后不能同他们一起去学堂了。 他们兄妹三人大多时候是形影不离的,不管是去学堂,还是去哪里玩耍,都黏在一起,即使犯错也是一起受罚。 兄长不去学堂,跟着阿爷学本领,那他们还能一起玩耍吗? 屠萧年纪小,没太多苦闷,反正还有屠田陪着她,她更羡慕的是兄长不用读书这件事。 而屠田是苦闷中夹杂羡慕,羡慕中又夹杂一些无助。 是的,无助,就像屠良八岁去学堂读书,五岁的他只能留在家中时一样的无助。 那会屠萧也在家中,但她才一岁,不能陪他玩,反而是他陪妹妹玩。 现在又是一样,兄长离开学堂了,他和妹妹还在,还是他陪着妹妹,不是妹妹陪他。 屠田自然是喜欢屠萧的,也愿意陪着她,但他需要一个依赖的对象,这个对象一直都是屠良。 毕竟屠萧有两个兄长,他只有一个。 屠威在屠田心中是威严的,屠良在他心中却是可亲的。 好在,他一向是好哄的,不知道屠良跟他说了什么,几日之后又是没有忧愁的模样了。 屠艾看了也觉欢喜,倒不是说没有忧愁就是好,但不必要的忧愁又有何用。 出生满十月的屠艾,由衷希望她的兄长们和阿姊都能好好长成。 虽然前世的她算早逝,这一世的她也才刚学会站立,好似不应该操心别人,但她做不到对鲜活的生命视若无睹。 她甚至觉得自己远不如她的兄姊们鲜活。 或许不该用鲜活形容,该用期待一词,她远不如兄姊们对生命有期待。 是因为一直以来的不畏死,所以仅仅是尊生,却对生毫无期待吗? 她之前因为生而知之欣喜过,可这时候又觉得,为何让她生而知之呢? 她前世就不似一般的孩童,但那是心性和经历决定的。 这一世的经历寻常不少,屠家不是云溪山,她还有了父母兄姊。 看似有了寻常的人生,但因着生而知之,依然不似一般的孩童。 可为什么呢?有必然如此的原因吗? 屠艾有一瞬的迷惘。 她的迷惘谁能为她解决呢? 时间吗?还是下一次的死亡? 屠艾不知道,她经历的太少。 罢了,多思无益。 她总说别人是孩子,其实她也是。 她现在该做的是学会掌控自己的躯体,让自己站的更久,更早的学会走路。 …… 从冬月起,因着祭祀活动渐多,屠肆的生意越发忙碌。 屠威忙于生意,没有精力教导屠良,便让他拜一位老练的刀手为师,跟着练习刀工。 刀手是个脾气古怪的,若不是因着屠威,是不会收屠良为徒的。 他嫌屠良蠢笨,不是一教就会的好材料,只知道用蛮力,宰个猪搞得七零八落的。 教了一次之后,就让屠良不要糟蹋猪了,先好好练练宰鸡宰鸭,什么时候能做到刀刀骨肉分离,再动猪。 屠家为此买了不少鸡鸭,都留着给屠良练手呢。 借他的光,屠家人每日没少吃肉,屠艾还不怎么能吃肉,但鸡汤鸭汤可没少喝。 冬日本就适合养膘,又这样天天吃肉喝汤,轻易就能胖上一圈。 随着屠良宰鸡宰鸭的手艺见涨,屠家人的冬膘也贴得很厚了。 屠艾本想着冬日不出门,她可以多找些机会练习走路,但她忽略了自身的重量和衣服的厚度。 她太累了,太不轻盈了,凭自己的力量走上几步就是尽力了。 胖乎乎的幼儿学步,总是憨态可掬的,虽走得不成功,但也给家中添了欢笑。 屠艾被他们笑得都不知道该不该恼了,哎,她怎么这么贪吃了,前世不这样啊。 赵芬是最能感知女儿情绪的,见她羞了,忙上前宽慰,又搀扶着她缓缓练习。 屠田和屠萧见了,便也一前一后得护着屠艾,不让她跌倒。 有了外力的帮助,屠艾也愿意多走几步,但不能太久,她真的会累的。 屠艾这时候会希望她是赤土,生下来就会站会走,又很快就能跑得飞快,人休想轻易追上它。 但这是胡思乱想,当不得真,她还是想做人的。 人想跑得快,可以借助于马,所以不必是马。 再有,马不能吃肉,她是喜欢吃肉的,胖也喜欢吃。 细想还有一点,比起人来,马的寿命更短,天然的成长得也更快。 赤土和她同岁,等到三岁就算成马了,而她的三岁还是再小不过的孩子。 因着人的寿命长,幼年期天然的也长,所以小孩长成大人,总是要慢些的,屠艾喜欢这种慢。 这种慢意味着生命的长度与厚度,于是也意味着有诸多的可能,而诸多的可能便意味着无限。 这时候,个人生命本身的长度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屠艾想做人,不是想活得久,而是因为只有人有无限的可能,花草树木,虫鸟鱼兽都没有。 至于可能会是可能,还是变成不可能,都不重要,可能不是美梦,不用想着成真。 思绪一闪而过,正练习走路的屠艾,突然就没那么累了,快搀好她,她还能走。 看她来了精神,搀扶着的几人笑着继续陪她练习。 冬月闲在家中无事,逗弄小孩也是乐事一桩。 等腊月忙碌起来,可就没这么清闲的时候了。 第12章 屠户家的女郎(12) “腊者,岁终大祭。”(源自《独断》) 腊月正值岁末,新旧交替之际,不管是朝廷还是民间,都要举行盛大的祭祀庆典。 一来祭祀祖先和社稷,二来祭祀神只。 神只有两类,一为五祀,即“门、户、中溜、灶、行”五家神;二为八神,即保护农业生产的八农神。 (注:先秦时代有腊祭,也有蜡祭(即大蜡八,祭八农神),原先是两件事,后来民间将二者混同,蜡祭融入了腊祭。腊八节是佛教传入之后的事了。) 前世因着杨静华不喜祭祀,即使每年田庄会举行腊祭,云溪山上却是没有的。 所以,这还是屠艾第一次参与这样盛大的祭祀庆典。 从进入腊月,整个屠家,整个云昌县好似活了过来,整日喧闹不停。 每家每户都忙着洒扫清理,备祭品,酿酒,风干腊肉等等。 屠家也不例外,又因着屠肆生意太过红火,屠威忙得不着家,家中老小除了屠艾,都一起上阵忙活了。 屠良刀工也不练了,充当壮劳力,在外奔波采买,不时还要去田庄问候祖父母,帮着置办物件。 往年这些是不用他操心的,这回赵芬有意锻炼儿子,便放开手让他去做了。 虽花的钱比往年多了些,但事情没办砸,她已经很满意了。 等一切置办妥当,屠家回了乡里祭祀祖先和神只,尤其因着收成好,今年祭祀八神格外隆重了些。 (仪式不好瞎编,读者可自行想象,古朴风的) 屠艾对这种惜财力的祭祀挺认可,丰收了就办得隆重些,歉收了就简办甚至不办。 即使是神,也得先尽职尽责,才能享受人的祭祀。 当然,祖先和家神是与农神不同的,无关年成好坏,都要不忘本的隆重祭祀。 虽然屠艾看不出神与神,神与祖先有什么区别,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区别,但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人的行为。 也许,在人的眼中,家神和祖先是能庇护他们的存在,而农事即使有农神,也是看天的。 天是威严,喜怒无常的,即使离人很远,人也不敢造次。 所以造了农神,天无常,不能不敬天,却能不敬农神。 屠艾觉得人很可爱,心怀敬畏,但也不忘发泄自己的情绪,很人,很活,她喜欢。 大祭后,屠家六口人就又回了城。 城里县衙和大商户们联合举办了盛大的祭祀庆典,会从月中一直持续到月末。 庆典主要是酬神祈福,还有些驱邪禳灾的仪式,但对小孩儿们而言,更喜欢的是去各贾肆争抢每日送出的礼物。 礼物份量不多,但贾肆多,小孩儿们总能抢到一两份礼物的。 屠良和屠田每日上集,两人身高力壮,总能抢到不少新鲜玩意儿。 为了安全,两人没带着屠萧,可给她气坏了。 等屠威闲下来,屠萧就央着屠威带自己和妹妹也去逛集抢礼物。 屠艾确实也很意动,一起眼巴巴望着屠威,带她去集上瞧瞧吧,她不抢,看看就好。 两个女儿的眼神实在太过渴望,屠威哪能不应,顾不得在家休息了,一家人齐齐出门逛集。 哪家贾肆门前人多,屠威就抱着屠萧挤进去,屠良屠田紧随其后,屠艾和她阿娘则找间位置好的茶肆,边吃点心边看热闹。 屠艾隔着茶肆的围栏,看着外面不断穿行的人流,感慨岁末大祭可真是热闹。 集上本就人流大,现在更是行人摩肩接踵的程度,若不是屠家男比一般人健壮,从街口一路穿过来,怕也不轻松的。 幸好县衙派了不少衙役值守,才没有发生危险。 看累了,屠艾就低下头啃几口奶糕,然后再抬头换个方向继续看。 等她看完了,奶糕也吃了几块,阿爷他们还没有出来,已经不知道挤进哪家贾肆了。 屠艾百无聊赖地靠在阿娘怀里,开始观察肆里的茶客。 茶客们三三两两聊着天儿,应是与她们一样,都是陪家人逛集来的。 屠艾看向她阿娘,“阿na(娘),天。” 赵芬笑着回答,“稚儿要陪阿娘聊天吗?” “嗯,天。” “好,稚儿今晚想喝什么汤呢?羊汤,鸡汤,还是鱼汤。” 屠艾思考了下,“鱼,淡,好。” 屠艾现在常常会蹦出些描述自己感受的词,赵芬只当她聪明,跟着兄姊学舌,没以为她是真的在形容自己的感受。 最初会惊讶,慢慢也习惯了。 “好,鸡蛋羹呢,今天也想吃吗?” 屠艾不住点头,鸡蛋羹每天都要吃的,好吃。 母女俩一应一和着闲聊,直到被找过来的屠良和周家女郎打断。 “良儿,你这是和枔儿在集上碰巧遇上了?” “嗯,枔儿说要过来和你问好,我就带她来了。” 屠良说着说着,还红了脸。 赵芬忍着笑,简单和周家女郎闲谈几句,就让屠良陪着人家再去逛逛。 望着少男少女相偕朝外走,赵芬才掩嘴笑了起来。 屠艾看着落落大方的周家女郎与羞涩的自家兄长,点评道:“羞,羞。” “你兄长那是在意了,才会害羞。” 屠艾继续点评:“阿爷,羞。” “稚儿。” 赵芬是真惊了,脸上的笑容都愣住了,她的稚儿在说什么,居然说阿爷也会害羞。 她阿爷还能因为谁羞,如果屠威在,她定要恼得说他一通,让他平日说话不注意,什么都往外说。 不行,得好好说说他,稚儿如今大了,懂得也多了,可不能再这样了。 “稚儿,你阿爷也是因为在意阿娘。等以后…” “等以后什么,稚儿怎么了。” 屠威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了,还听见了后三个字。 赵芬瞥了丈夫一眼,没有说话。 屠艾回答她阿爷,“阿爷,羞。” 屠威抱过屠艾和她嘻嘻笑着,“嘿,阿爷哪里羞了,稚儿,你给阿爷好好说说。” 赵芬没忍住恼,装着轻抚实则重重拍了下屠威的胳膊。 “芬儿,怎么了?手疼不疼?” 屠威倒是不疼,他皮糙肉厚的,身上真没软肉,娘子打着肯定疼了。 赵芬不想在孩子们面前说他,等回家的。 “不疼,逛完了吗?” 屠威直觉有事,刚好也逛完了,就带着孩子们回家了。 回去的路上见娘子只和孩子们说话,半点不带理他的,不禁悄悄问起了屠艾。 “稚儿,阿爷可是哪里惹恼了你阿娘?” 屠艾实话实说,“阿爷,羞。” “羞?” 屠威认真回想了,娘子确实是在稚儿说完羞才轻抚了他一下。 屠威挠挠头,他没说什么啊?羞在哪了? 再问稚儿,稚儿还是答羞,不过说的是,”阿na,羞”。 屠威挠挠头,还想再问,就见娘子回头瞪了他一眼。 屠威于是安静了,抱着屠艾,没有在说话。 但他心里一直没停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自顾自嘿嘿笑出了声。 屠艾被他突然的嘿嘿笑惊了一下,指着屠威,“坏。” 屠威看了眼娘子,应该没注意,忙悄声给屠艾道歉。 赵芬怎么可能没注意,心觉好笑,走路也不安生。 她同他又置什么气。 不过该说的还得说。 第13章 屠户家的女郎(13) 屠家一行回到家中,才想起走前没有知会屠良。 不过没事,茶肆找不到人应该就会自行回家的吧。 这么一想,就将屠良抛在脑后了。 赵芬让屠田和屠萧在前厅陪着屠艾玩耍,她领着屠威回房交谈去了。 交谈的过程不提,结果是屠威答应说话注意分寸,但屠艾周岁后得搬去厢房住。 之前屠威歪缠过多次,赵芬都以稚儿年幼为理由拒绝了,这回终于松口答应了。 赵芬其实有些无奈,但该要注意的。 稚儿说话早,又开始记事了,总不好再在她面前讲些夫妻情话。 夫妻俩谈好就装作若无其事的出来了。 见快到申时,屠良还没回来,正要吩咐仆从去找,周家就来了人。 原来屠良是被周家留住了。 本来送完周家女郎是要回的,离开时恰好撞见周父归家,周父再三挽留,屠良拒绝不了,只能留下用晚膳。 听完原委,屠威吩咐仆从去庖厨取了半扇猪肉让周家来人带回去,算作屠良的一份心意。 两家是亲家,但该有的礼数也得有,半扇猪肉不算贵重,当作屠良这个小辈送的就不需要回礼了。 不用等屠良,一家自行用了晚膳。 屠艾的饭食是单独一份的,她吃的清淡,还不能跟着家人吃些咸香辛辣的。 清淡也比之前只喝羊奶要有滋味的多,屠艾不用别人喂,自己拿着小勺吃得欢快。 她的手还不是很灵活,常常吃得糊一脸,汤汤水水也难免撒身上,虽然有些邋遢,但坚持不要别人喂。 每等她吃完,就会立刻伸出手臂求抱抱,让阿娘快快带她去洗漱。 赵芬总是哭笑不得,明明是个爱洁的孩子,偏偏不许别人喂,弄得一身邋遢,自己又最不能忍受。 爱洁的性子是像极了她,但这固执劲像谁呢,不像她兄姊,倒是跟她阿爷的歪缠劲类似。 屠艾得亏不能看透人的想法,不然定会无语凝噎的。 她不过想早日控制幼儿的躯体,哪里是像她阿爷的歪缠劲,分明是像她自己的努力劲。 腊月天寒,待房中热气弥漫开,赵芬才会将女儿放在特制的小木桶中,陪她玩水嬉戏。 冬日幼儿易感风寒,本不便日日沐浴,但稚儿实在喜欢泡水,只得顺着她了。 喜欢泡水是屠艾这世有的爱好。 浸泡在温水中,任由身体跟着水流波动起伏,会让她觉得自在,也会让她想起曾经置身的在黑暗中的那片水域。 那该是她在阿娘腹中被孕育的时候,她以为束缚她的水,其实是在庇护她。 可能是在水中扑腾累了,也可能是温水太舒适,屠艾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光线没能穿透窗帷,屋内一片昏暗。 屠威夫妻昨夜睡的迟,这会睡得正沉。 屠艾有些饿了,尝试着叫唤了几声,但都没能将人唤醒,于是她打算靠自己翻身下床。 她不是莽,有算过摇床距地面的高度,只要攀上围栏,然后顺着床柱踩到床案,接着就能轻松落到地面。 围栏并不高,只到她的胸口,踩着被子和枕头,轻松就能攀上去。 畅想完,屠艾先扶着围栏站起身,来回走动活动着筋骨。 活动完,堆起被子和枕头,借着巧劲翻上了围栏。 屠艾暗暗松口气,接着一鼓作气,顺利踩着了床案,又攀着床柱利落滑到了地面。 呼,还是很轻松的嘛,屠艾直起身,拍拍心口给自己顺顺气。 迈着小步朝父母的大床走去,从床帐中间挤进去,趴在床沿,踮脚拍了拍睡在外侧的屠威。 可能屠威肉厚,拍了几下都没醒,倒是惊着了内侧的赵芬。 她微微侧头朝外看,刚好和趴在床沿只露着头的屠艾对视了。 “阿na(娘),饿。” “啊,稚儿,你,你是怎么,你,哎。” 赵芬一时语无伦次起来,不待多想,赶紧朝外探身将女儿抱进怀中。 “芬儿,怎么了?” 屠威在睡意朦胧间被重重压了一下,也没睁眼,闭眼嘟囔着。 赵芬气得在被子里踹了他一脚,还怎么了? 稚儿都自己翻下床了,还趴在床沿拍他好几下,愣是没醒,依然睡得香。 “屠威,你给我醒醒。” 那一脚没踹醒他,一声屠威让他清醒了。 屠威?娘子叫他屠威?屠威猛得起身,睁开眼朝内侧看去。 “芬…稚儿!芬儿,稚儿怎么会在这,昨夜不是…” 即将失言的屠威紧急闭上了嘴,眼睛不停在屠艾身上游移,看样子是真惊到了。 “咕,咕。” 屠艾的肚子不管父母的眼神交流,咕咕叫了起来。 她摸摸肚子朝屠威开口,“阿爷,饿,肚饿。” “啊,哦,哦,阿爷这就去给你取羊奶,稚儿,乖乖等着阿爷。” 屠威狼狈起身,披上裘衣急急奔去庖厨,都忘了还可以吩咐奴婢了。 赵芬这时也如梦初醒,终于想起来问稚儿是怎么下的床。 屠艾很乖巧,指着不远处的摇床,指指里面堆高的那一摞,又按顺序指指围栏,床案和床柱。 指示明确,赵芬顺着视线看过去,哪还有不懂的呢? 不禁起了一身冷汗,要是床案再高些,围栏没那么牢固,不不,不能这么想,稚儿好好的,不会受伤。 她将屠艾紧紧抱在怀中,隔了许久才尽量平复好心绪。 “稚儿,不可以翻围栏,危险,稚儿会摔伤,知道吗?不可以这么做。” 屠艾见阿娘吓着了,便上下来回指着摇床解释。 “稚,sua(算)。” 她意思是自己计算过摇床的高度,不会有危险。 赵芬一把握住她晃动的小手。 “稚儿,阿娘知道你聪慧,但不可以就是不可以,聪慧不是用来将自己置于险地的。” 屠艾不是真不知事的小孩,知道阿娘该是真的吓坏了,伸出没被攥着的另一只手轻抚着阿娘的心口安慰她。 赵芬只觉她这颗被后怕吓着的心,也随着稚儿的抚慰回复了正常的跳动。 “稚儿,阿娘知道你能听懂,以后不许这么做,可以吗?” 屠艾认真点头,“嗯,可。” 见稚儿这么乖巧,赵芬不禁捧起她的一双小手,挨个亲了亲。 “稚儿真乖。” 第14章 屠户家的女郎(14) 刚夸完,屠艾的肚子又咕咕叫起来,赵芬真是心疼坏了。 “是阿娘的不是,不该起晚的,稚儿是不是饿坏了。 如果稚儿没饿着,一定不会翻床的。阿娘也有错,稚儿能原谅阿娘吗?” 屠艾摆手,“没,阿na 没。” 赵芬听懂了,只当不知,“稚儿不原谅阿娘吗?” 屠艾摇头又点头,“不,lia(谅)。” 赵芬看她急切的小模样,紧绷的心弦彻底松了下来。 “阿娘谢谢稚儿的原谅,稚儿真好。” “阿na,好。” “稚儿好。” “阿na。” “稚儿。” …… 屠威回来,就见母女俩这么一来一回的唤着彼此。 他也不敢问怎么了,只坐在床沿,用小勺喂屠艾喝奶,喂完一整碗羊奶,才开口说话。 “芬儿,稚儿是怎么过来的,总不能是翻床自己走过来的吧?” “你看摇床那儿,稚儿堆得,她就是翻床过来的。” 屠威简直难以置信,摇床可是比稚儿人还高的,他就随口一说,哪想稚儿真会翻床了。 “稚儿,你居然自己翻下床了,真厉害,阿爷幼时可没你能耐。” 屠艾有些不确定这话是不是在夸她,但看她阿爷表情不似作假。 她又看看她阿娘,嗯,正瞪着她阿爷呢,真是在夸她。 只是她已经被阿娘训过了,这会可不敢应和阿爷。 屠威还想从娘子怀里抱起稚儿转几圈,但,没能抱起来,娘子不放手。 他还是问出了那句,“芬儿,怎么了?” “屠威,你的心可真大。稚儿还不满周岁,会翻床该夸吗?还想有下次吗?万一受伤怎么办?” “呸呸呸,没有下次,没有,稚儿也不会受伤,芬儿是我胡说,你别气。” 赵芬气屠威还不止这件事,昨夜要不是他非要胡闹,今早也不会起迟。 还偏要睡外侧,说方便听动静,结果呢,什么动静没听着,稚儿都翻下床了,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幸好稚儿没有受伤,不然她哭都没处哭,就不该听他的。 “今晚你去厢房睡吧,稚儿跟我睡。” “芬儿,娘子,你别气,我不该说混账话。” “我不跟你置气,你别跟我歪缠。” 屠艾没想到阿爷阿娘会因为她翻床争吵,但她确实没有考虑周全。 提前计算了翻床的危险,却忘了预估父母得知后的反应。 或者说,她忘了一个真正的幼儿翻下床是会让亲人受到惊吓的,即使幼儿聪慧,也没有受伤,但依然会让人感到后怕。 她以后会谨慎些的,但此时只能站在两人中间摆手劝架。 “不吵,不吵。” “稚儿,没事,阿娘阿爷没有吵架,今晚稚儿陪阿娘睡,好不好啊,” “好。” 确实好,屠艾瞬间转了思绪,没犹豫地答应了她阿娘。 答应完又看看她阿爷,拍拍床补了一句,“阿爷,睡。” “你阿爷个儿大,占地方。” “芬儿,我就睡外延,就占这么点地方,绝不挤着你们娘俩儿。” 屠威比划了一个相当窄的范围,压根不够他平躺,侧躺也费劲。 赵芬不理他,起身给稚儿穿衣,穿好后交给屠威,自己去一旁梳妆打扮。 屠艾跟她阿爷大眼对大眼,心想,阿爷,我尽力了。 屠威看看稚儿,又看看梳妆的娘子,还是不死心,但有些话不好在稚儿面前说。 他在房中走走停停,想定了,就朝外走,得先把稚儿交给她兄长照看。 家中这会也只有屠良起了,他正在自己院中打拳呢,猝不及防被他阿爷塞一满怀。 屠威留下一句“照看好稚儿”,就又急匆匆走了。 屠良:…… “稚儿,阿爷怎么送你过来了?” 屠艾大概能猜出原因,但不能说,只好摇头。 “那陪兄长打会儿拳。” 屠良不纠结,一手抱着屠艾,一手比划动作接着打拳,左右手时不时还交换一下。 屠艾紧紧抱着屠良的脖子不松手,她兄长是真虎啊,拳也打得是虎虎生风。 一套拳打完,太阳也出来了,兄妹俩于是守在院中看了会日出,只有一会,因为太阳升的实在太快了。 “看来今日是晴天。走,稚儿,兄长带你去吃点好的。” 入冬后,屠良常常跑去庖厨找厨娘给他开小灶。 今早厨娘熬了羊汤,特意给屠良煮了碗羊汤面,汤浓味美,香味顺着热气飘进了屠艾鼻子里。 她没忍住咽了咽口水,羊汤真香啊,羊奶完全不能跟它比,一比顿觉寡淡无味起来。 见稚儿馋了,屠良并不逗她,喂着喝了小碗羊汤,又拿了块肉少的骨头给她啃着玩,自己才大快朵颐起来。 屠艾不嫌弃肉少,啃的津津有味,这可比她平日吃的肉鲜美多了。 啃完不自觉还想再要一块,屠良却是不给了。 屠艾咂巴嘴回味,好吧,不贪心,再吃今日盐分该过量了。 屠良:妹妹有些可怜怎么办? 他三两口迅速吃完汤面,然后单臂抱屠艾小跑着出了庖厨,跑到闻不到香味的地儿才停下。 屠艾:…… 屠艾还从没翻过白眼,此时也只是微微瞥了兄长一眼,略带些无奈。 这一眼深得赵芬的真传,屠良再熟悉不过了,忙顾左右而言他。 “稚儿,这儿离马棚近,兄长带你去瞧瞧马。” 说完也不看屠艾,脚步不停往马棚走。 屠艾没意识到自己瞥人像极了她阿娘,只疑惑这一眼威力竟这般大,还能吓着兄长,奇奇怪怪。 后院的马棚当初建得宽敞,有了赤土也没再建,干脆两马同住了。 黑风是个脾气坏的,一开始没少欺负赤土,还好它常跟着屠威出门,不怎么久在家。 时间长了,知道赤土是个好性的,它也就慢慢接受这个同类了。 黑风不傻,欺负马被教训的总是它,哪个聪明马还欺负马啊,又讨不到好。 再说了,主人也只会带它出门,它跟一个出不了门的马驹发什么脾气呢! 赤土:…… 赤土无动于衷,任马好或坏,它都自顾吃草,才不会与马吵架,不嫌累的。 还有,它有自己的主人。 听,主人来了。 第15章 屠户家的女郎(15) 远远听见屠艾的声音传来,赤土放缓了吃草的动作,耳朵灵敏得向前竖起。 近了,又近了,赤土咽下口中的草料,适时抬头朝屠艾“咴儿咴儿”的叫着。 屠艾伸手摸摸蹭过来的马脑袋,给它顺毛,“土,乖。” 赤土毛发本就顺滑,天冷了,全身又长出了一层厚实的被毛,摸起来舒服又暖和。 赭色的毛发在阳光的照耀下也显得愈发红亮,整匹马漂亮极了。 顺完毛,屠艾轻按马头让赤土低头继续吃草,冬日天寒,马儿就得多吃草。 一旁的黑风见没人理它,生气得用前蹄踢了踢马槽,青石马槽坚固得纹丝不动,黑风却疼得嘶鸣起来。 屠良哈哈大笑,“黑风,你傻不傻啊,这石槽你又不是第一次踢,不长记性啊。” 看马实在叫得可怜,拿着屠艾的胖手去摸摸马头:“好了,也摸你,别叫了,等会给你喂些盐水。” 屠良相貌身形都肖似屠威,黑风是有些畏惧的,不敢造次。 蹭蹭屠艾的胖手,然后低低叫唤几声诉着委屈,见没人理它才默默埋头吃草。 屠良看不得黑风这个劲,会让他想起某人,从马奴手里接过水瓢,给它喂了点盐水。 屠艾见状不忘给乖乖吃草的赤土争取,“土,喝。” 屠家人以为屠艾给赤土取名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也跟着叫了。 “好,也喂土喝,黑风有得土也得有,哪匹马也不落下。” 屠艾用摸过马脑袋的手又去摸了摸屠良的脑袋,“西哦,好。” 为人兄长的屠良很是受用,爽朗大笑出声,“哈哈哈,兄长当然最好了。” 擅自加了个“最”字,屠艾也不反驳,安静看他喂马喝水。 屠良象征性的每匹马喂了一瓢,剩下的都倒进了石槽,混着草料让马自己舔舐。 盐水混着草料,滋味应是不错的,两匹马吃得鼻孔翻飞,马嘴也不停吞咽,草料塞了满嘴才开始咀嚼。 马这么愉快,他们人还是不打扰的好。 屠艾静静看了会,指着院门,示意屠良回去。 …… 屠家养的牲畜不多,原本有的两头牛和一匹马都是用于出行。 后来多了两头羊,但因着母羊不产奶了,两月前一起被送去了田庄,冬月腊月祭祀多,早已成了祭品。 屠威重又买了头产奶的母羊,这回直接养在了庖厨外间,方便厨娘每日取奶煮奶。 赤土要特殊些,它的主人年幼,所以尚未用于出行,每日就是吃草和陪主人玩耍(遛圈)。 它这匹马认为,吃完草就要陪主人遛弯,陪主人遛弯后还有草吃。 陪主人等同于有草吃,这也是赤土对屠艾“感情”日深的原因。 所以什么黑风,跟它赤土有什么关系,它只知道主人和吃草。 它怎么不算是一匹极聪明的马呢! 主人走了,赤土也不急躁,继续安心吃草,还早呢,都没到陪主人遛圈的时辰。 等吃饱喝足,再在马棚溜达一阵儿,就会有人领它去见主人了。 …… 离了马棚,屠良带着屠艾直奔前院去寻屠田和屠萧。 他们两人都是贪觉的性子,没有人唤是决计不会起的,而这个人往往由屠良充当。 按屠威的原话,这就是良儿做人兄长该有的担当。 有担当的兄长屠良就近先去了屠田的院子。 进去内室后熟练的单手掀被,又单手拎起睡得正香的屠田,使劲晃悠几下。 见人好似清醒了不少,才松手任他躺平。 屠艾是第一次见这么别致的唤醒方式,暗暗感慨她兄长是真的虎,不掺半点假。 屠田还睁不开眼,下意识回应着,“兄长,让我再睡会,你去唤妹妹吧。” 屠良不勉强,答了句好,然后将屠艾放到枕边,握着她的胖手去抓屠田的脸肉。 见屠艾抓稳坐好了,冲睡眼惺忪的屠田留下一句“照看好稚儿”,施施然转身走了。 屠艾:兄长,你…… 屠田摸了摸抓自己脸肉的胖手,口中喃喃:“稚儿在哪?” 又摸了几下,手感太过真实,不像是梦。 屠田瞬间清醒,唰得睁开眼,对上了稚儿胖乎乎的脸蛋。 “稚儿,你怎么也来了。” 屠艾拍拍屠田的脸肉,亲切回他:“阿西哦,醒。” 屠田哪还敢睡,拿掉脸上的胖手,无奈叹气,“哎,好,阿兄不睡了。” 屠艾觉得可乐,拍了拍手给屠田鼓劲,“阿西哦,起。” “好好好,阿兄这就起。” 屠田抖擞起精神,利索翻身下床。 屠家一贯是不娇养孩子的,兄妹几人七岁后就不用奴婢贴身伺候了,除了些细致事,都是亲力亲为的。 屠田自行穿好衣,才唤了仆从帮他梳发,等整理好,抱着屠艾就找屠萧去了。 妹妹很难哄的,这会应该还没有出院子。 果不其然,他到时,兄长还在院中等着呢。 屠田熟练的走到屠良身旁站着,等吧,最慢不过一刻钟。 屠艾在两人中间,左看看右瞧瞧,嗯,兄长对阿姊还是体贴的,应是没用那种别致的唤醒方式。 不过,她这一早的体验也挺别致,原来阿兄和阿姊都这么贪觉啊。 她平日都是同阿娘在正院等着兄姊们过来用膳,才知道他们在来之前有这么一番“波折”。 阿娘不曾派人催促过,看来这“重担”应是都交给了兄长,那确实算是虎亦有道的。 不过,明年兄长成婚后,这“重担”该是要转移到阿兄身上了,但她阿兄好像还没意识到这点。 哎呀呀,屠艾摸摸屠田的脑袋表示同情,希望他明年能战胜自己贪觉的性子。 屠田不明所以,以为稚儿跟他亲近呢,捏捏她的胖手,举着她在院中小幅荡悠起来。 没一会儿屠良也加入了,两人倒是有分寸,不敢直接抛举屠艾,最多就是荡悠的幅度更大些。 屠艾无奈极了,怎么就玩闹起来了,两人还笑得比她本人都开心。 幸好,只玩闹了半刻钟就停止了。 因为屠萧在房内听到动静,以比平日更快的速度收拾好,急急跑出来了。 出来一见,果然是妹妹来了。 屠萧开心得拥上去亲亲抱抱,“妹妹,妹妹”唤个不停,热烈表达一早就看见妹妹的喜悦。 至于两个兄长,没什么稀奇的,她完全不在意。 第16章 屠户家的女郎(16) 屠家只有屠萧一直称呼屠艾为“妹妹”,一是因为喜欢,二是因为有了妹妹,她才是阿姊。 她是阿姊,就意味着她和兄长们一样是大小孩儿了。 而当妹妹学会说话,真的开口唤她阿姊,屠萧对妹妹的喜爱更是一日胜过一日。 唯一遗憾的是,妹妹太胖了,她还不够大力,没法像兄长们那样轻易得抱着妹妹走动。 不然,她是一定要亲自抱着妹妹去正院的。 屠萧痛定思痛,早膳没忍住多吃了碗肉粥,嗯,真香,为了长力气,她可得吃多些。 这顿早膳也属屠萧吃得最欢快了。 比她年长或比她年幼的,不难看出他们阿爷阿娘怕是闹了别扭,一个一脸冷淡,另一个又一脸讨好。 虽然几人肉粥都没少吃,但总要偷偷留意着父母,没法像屠萧这般吃得忘我香甜。 用完膳,屠萧还想留下陪阿娘闲聊呢,就被屠良一把拽走了,连带着屠田和屠艾也没留下。 屠良到底是长兄,够有担当,不等他阿爷交待,利落将地方腾出来了。 看着厅内只剩自己和娘子,屠威故作从容地笑骂道:“这个臭小子,跑得真快,怎么连稚儿也带走了。” 赵芬心想,还不都是为了你这个阿爷。 不理会丈夫的暗喜,施然起身回了内室。 拿起矮案上未绣完的兜衣,坐在窗前继续绣着,稚儿长得快,开春前得多备几件。 屠威很有些歪缠本事在身。 他跟进去,有榻不坐,非要曲着身子蹲坐在赵芬身前,然后用跟屠艾相似的大眼不眨得盯着赵芬。 赵芬本不想理,但他个儿高,曲着身子也挡光,于是抬头瞪了他一眼,示意离远些,别遮光。 可她低估了丈夫的厚颜程度。 屠威非但没有离远,反而躬身将脑袋枕在她膝上,又厚颜得抱住她不放。 耽误她用针线了,赵芬哪还能无动于衷,干脆放下绣活问他。 “做什么这样?” 屠威怕又说错话,不回答,自顾挨挨蹭蹭。 赵芬作势去掰他的手。 屠威忙抱得更紧了些,脸埋在赵芬怀中,闷闷开口。 “芬儿,是我混账,昨夜不该闹你,今早也不该睡得那般死。” 赵芬知道,丈夫说出这番话并不是真觉得自己错了,多是为了哄自己开心。 但她并不想听这些哄人的话。 其实她责怪自己多过责怪屠威,毕竟屠威一向心大,但她不是。 赵芬任由屠威抱着,久久无言,久到屠威以为娘子不会回他了。 他刚想斟酌着再说几句,突然几滴泪重重砸在他后颈,又一路顺着衣领滑落到脊背,烫得他猛然一怔。 他唰得直起身,几滴泪也随之消失不见。 屠威抬手轻轻捧起赵芬的脸,看着不住滑落的眼泪,一时不敢动作。 嘴张张合合,最后只笨拙得说了一句,“芬儿,别哭。” 想伸手给娘子擦泪,但他手糙,不能用,便四下张望着哪有趁手的软巾能给娘子擦泪。 情急之下眼也拙了,哪哪也没发现,连在矮案上的手巾也没看见,急得扯出里衣的袖子就往赵芬脸上去。 真擦起泪,动作又慢了,捏着衣角贴在眼下,轻轻按压着擦泪。 哪想眼泪越擦越多,屠威彻底慌了神。 跟他成婚后,娘子哭得次数屈指可数,近几年更是没再落过泪。 屠威脑中思绪纷飞,可还是摸不清头绪。 娘子哭了,怎么会哭呢,可是受了委屈,谁让她委屈的,该死的,就是他本人。 于是他开始慌不择言得说着各种劝哄和赔礼的话。 赵芬并不想听这些,摇摇头打断丈夫。 “不是夫君的错,我只是责怪自己。” 屠威有些懵,他哪里没错了,娘子都哭了。 赵芬朦胧着泪眼,冲屠威淡淡一笑,又拍拍身侧,示意他坐下。 屠威心间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嘿嘿,娘子笑得真美,这个美人儿是我娘子。 第二个念头,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后,他猛得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娘子哭得这么伤心,他居然还这样贪图美色,他还是人吗? 巴掌声太响,赵芬无意识间瑟缩了下,眼泪也不禁大颗大颗往下落。 她顾不得给自己擦泪,茫然抬头,就看见屠威的黑脸上有一个深色的大手印,看着是下了狠劲的。 屠威以为自己吓着娘子了,忙牵起赵芬的两只手作势往自己脸上扇,他想用这种方式赔不是。 赵芬无奈极了,破涕而笑。 她轻轻挣了挣手腕,改扇为摸,屠威脸上的大手印有些肿了,摸着还带点热。 “这是做什么?扇巴掌不疼吗?” “芬儿,你笑了,笑得真美。” “傻气,看来巴掌是不疼了。” “芬儿,你给我来几巴掌也行,真不疼,巴掌热乎得还有点舒服。” “尽说些胡话。” “芬儿,你一哭,我就心疼,但你一笑,我心里就立刻热乎了。” 赵芬不理这样的痴话,推着屠威坐下。 她起身用水浸湿手巾,先给自己擦了泪,又拿来给屠威敷脸。 屠威全程目不转睛的看着,见娘子用擦泪的巾子给自己敷脸,不禁嘿嘿笑出声。 “芬儿,你真好。” “乖乖按着,不许说话,听我说。” “好,芬儿,我都听你的。” 说完这句,屠威紧紧闭起嘴,一手按着巾子,一手撑着矮案朝赵芬靠近,作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认真听了几句,屠威就有些坐不住了,因为娘子真的在责怪自己,说她没有照顾好稚儿云云。 屠威很想反驳,但偏偏娘子不许他开口。 娘子对稚儿最是上心不过的,哪里能因为稚儿一次翻床就这么责怪自己。 赵芬自然能看出丈夫的不以为意,她之前也是这样的不以为意,以为自己对稚儿真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上心。 所有人都将稚儿的聪慧乖巧归功于她这个阿娘,她居然未曾反驳过。 第17章 屠户家的女郎(17) 稚儿的聪慧乖巧哪里是她教导出的,分明是稚儿天生如此。 她居然对此感到庆幸,庆幸有个如此贴心的女儿,从不让她多费心神,比前面三个孩子好教多了。 赵芬有一瞬的羞愧感,认为自己不是好娘亲。 她很早就意识到稚儿与她兄姊们不同,更机敏灵性。 但她却一直照着之前养育孩子的法子看顾稚儿,没想过一个聪慧的孩子该用不同的法子来教养。 稚儿翻床这事就像给了她当头一棒。 她总以为以稚儿这般乖巧的性子不会有什么危险发生,因此也从未担忧过。 偏偏事情就这么巧,以为不会发生的事,这么早就发生了。 一开始她是气恼丈夫的,但冷静下来,心绪就转为恼己了。 稚儿翻床,丈夫粗心,这些都是外因,而内因则在她自己。 她责怪自己的疏忽,也暗下决心,以后对稚儿再多些关心。 但她又格外清醒地意识到,她自诩的“爱子如命”,却原来是欺骗自己的假象。 她爱孩子,每个都爱,但她更爱的是自己。 令她心惊的是,她觉察不出这有何错,是潜藏的私心吗,也许吧。 她的哭,也不是因为伤心,是一种自己识破自己后那种说不出的情绪。 有羞愧,但也只一瞬,更多的是什么呢,不知道,她不想深究。 其实,这种说不出的情绪远远不会让她真哭出来,她同妹妹一样,知道哭最是无用的。 但无用是于她而言,于丈夫而言,她的眼泪是有用的。 如同成婚后为数不多的几次落泪一样,这次她也是哭给丈夫看的。 她想要丈夫的怜爱,想告诉丈夫自己因着对孩子不上心而感到羞愧,感到自责。 这些情绪都是真,所以无意识间,眼泪就滴滴落下了。 她知道自己貌美,泪中带笑会更美,她从不吝啬向丈夫显露她的柔美。 笑过后就无需再落泪了,过犹不及,言归正传要紧。 “夫君,你无需哄我,我是有错的。 你在外忙于屠肆生意,而家中诸事和教养儿女就是我要操心的生意。 若不是我疏忽大意,稚儿今日不会有这样的举动。 夫君,好比你谈了一桩大生意,在真正成事前该是要再仔细不过的,不会刚促成生意就沾沾自喜,甚至连谨慎都忘了。 可我明知稚儿聪慧,却仗着她乖巧,从未教导她不要涉险,甚至比对良儿他们还要少了几分关心。 越是聪慧的孩子,越是很有自己的主意,这么重要的事,我却一直疏忽了。 今日幸好稚儿没有受伤,不然,我真不知该如何自处。” 屠威听娘子说完后没再言语,想来是说完了,他试探着开口,“芬儿。” 见娘子没有阻止,继续道:“芬儿,你不该往远了说,就说今早,哪是你的错,分明是我的错。 稚儿一贯是卯时醒的,除开今早,芬儿你又哪回起迟了,但这不是赖我吗? 芬儿,你不该责怪自己,怪我吧,我是稚儿的阿爷,也没为她多考虑。” 赵芬摇头表示不赞同,“夫君,我。” 话音刚起,屠威起身将她揽进怀中,捂住她嘴巴,不许她继续说下去。 赵芬于是不说了,顺势倚靠在丈夫怀中,任他搂抱自己。 屠威垂下脑袋,贴在赵芬颈侧,单单贴着,没像以往那般挨蹭。 “芬儿,我不该让你哭的。” “夫君,不是因为你。” “是因为我。芬儿,你是好阿娘,也是好娘子。 可我不是好夫君,好阿爷,没有多为你和孩子们想想。今后我一定改正,再不会让你流泪了。” 赵芬抬手摸摸屠威的脑袋,夸道:“夫君,你是好夫君,也是好阿爷。” 屠威立刻喜笑颜开,脑袋也开始挨蹭起来,“芬儿,我以后还会做得更好。” “我相信夫君。我也同夫君一起,一起做的更好。” “嘿嘿,芬儿,你真好。芬儿,今晚我能不睡厢房吗?” “不可以,都同稚儿说好了,不能改。” “我不占床,我睡榻上,芬儿,就留下我吧。睡厢房还要多烧一份炭,太浪费了。” “你同稚儿说去,稚儿答应,我就答应。” 屠威知道这是娘子松口了,嘿嘿,稚儿本就是答应的。 “等午后再问,稚儿这会有萧儿他们陪着,我不去讨嫌了。嘿嘿,我就在这陪着芬儿。” 赵芬失笑,点点他脑袋,“傻气,那你避着些光,我得接着绣稚儿的兜衣。” 说完想起身坐回原处,奈何屠威痴缠劲又上来了,不愿意松手,还抱着她换了个不遮光的姿势。 赵芬不争这些,便随他了。 得逞的屠威很是开怀欢乐,虽然弯腰曲背并不舒服,但他就是乐得如此,显得他和娘子亲近,嘿嘿。 这边,夫妻俩在房子一个绣,一个看,很是清静悠哉。 那边,兄妹四人在书房两两玩着六博,难免要喧闹些的。 屠良和屠田是会玩六博的,两人认真对博,投箸行棋,揣摩着怎么杀掉对方的枭棋,从而多得博筹获胜。 (《韩非子》:“博者贵枭,胜者必杀枭”。注:现今还无法得知六博在古代的具体玩法。) 玩得投入,胜了不免自得的发出呼声,败了自然也要懊恼的哀叹几声,等哀叹完又嚷嚷着再战。 兄弟俩才智相当,双方都有胜有败,玩兴一时高涨不下。 屠艾和屠萧要怡然自在得多,因为屠萧还不会玩六博,屠艾则要装作不会玩六博。 博局(棋盘)是弃置一旁的,棋子怎么走是不在意的,谁胜谁败更是无人计较的,姊妹二人只专注于掷箸。 箸是用半边的细竹管制成,中空处填充粉末后再髹上漆,能区分出正反面(一曲面一平面),不然毫无投掷的趣味。 六根箸,屠艾和屠萧一人分三根,每次同时投掷,看可能出现几个正面,几个反面。 且两人投掷是不讲究巧劲的,一个随手丢,一个随手撒,全凭天意定正反。 就这么简单的玩法,却依然让屠萧乐此不疲。 她是个纯粹的孩子,投掷出什么结果都能让她欢呼,根本不在乎有几正几反。 当然,若是恰巧出现全正或全反,她会欢呼得更雀跃,甚至是绕着书房跑上几圈,跑完还不忘向兄长们炫耀一番。 第18章 屠户家的女郎(18) 屠艾倒是没有她阿秭这般高的兴致。 因为她并不能从单纯的投掷行为中感受到乐趣,也有些疑惑这其中的乐究竟潜藏在何处,她怎么发现不了。 是乐随意丢撒的行为,还是乐天意呈现出的结果,抑或是乐就是乐,无论什么行为与结果? 屠艾无法再回复到一个幼儿该有的心性,所以这个惑是解不了的。 不过,不因投箸而乐,却可以因屠萧的乐而乐,陪屠萧玩耍可比投箸有意思多了。 屠萧就像是一个未知的宝藏,总也不知道究竟能给人带来多少宝物,而欢笑只是她给予人的最微不足道的宝物。 屠艾两世没有见过比屠萧更为孩子的孩子,她自己是从来不算的,云溪山里长大的孩子也不算,至于屠良和屠田也快不算了。 所以,无形中对屠萧就更添了几分喜爱与包容,喜欢投箸那就陪她好了。 反正屠萧每回的喜欢都不会太久,投箸最多玩一个时辰。 再有的其余玩耍都不需要屠艾陪玩,只在一旁陪伴就好。 今日也一样,没到一个时辰呢,屠艾已经察觉到她阿秭有些玩腻了。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屠萧就丢开竹箸翻身下榻,接着不知从哪拖出一个布包袱,包袱里装着些零散的小物件。 看见布包袱,屠艾就知道她阿秭又要开始讲故事了,不知这回讲的又是哪天的故事。 屠萧熟练的收起博具,顺手塞进榻下,又一个一个拿出小物件按次序在榻尾摆开,摆好后上榻开讲。 “妹妹,乖乖坐好,阿秭给你讲个小孩逛集的故事。 腊月天寒,人是不能常常外出的,小孩也不能,但小孩可不乐意了……” 很好,屠艾知晓了,讲的是昨天发生的事。 屠萧的故事,其实讲的都是她亲身经历的事,唯一的变动就是将她本人替换成了某个不知来处的小孩。 故事讲得也颇具童趣,多是着重于小孩的心绪变化,因为小孩如何,所以小孩想要如何如何,至于事情本身怎样是不多涉及的。 屠艾喜欢这种孩子式的讲述,她倚靠着阿秭给自己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惬意得听着。 起先讲得有些慢,屠艾听了好一会儿,蜜水都被喂着喝了两杯,小孩才将将来到集上。 但到逛集这儿,屠萧开始越讲越快,越讲越起劲。 许是昨日逛集的欢快还有残留,她眼中的欢喜简直要溢出来了,人也好似跟着小孩再次飞到了集上。 讲到阿爷兄长带着小孩挤进贾肆,和众人争抢礼物,更是要挤眉弄眼一番表示当时的不易。 屠艾轻易被逗笑了,她看出了阿秭的意犹未尽,可惜,今日应是不会去逛集了。 她们阿爷现在全部的心神都系在阿娘身上,哪里可能外出,也不知道这会儿有没有哄好阿娘。 屠艾见识过屠威的哄人招数,一贯的敷衍,不是说他不端正,而是说他表露出的情感总是很浅。 倒不是故意,他就是那类不会深入内心的人,如果没有赵芬,也许他根本不会有表露情感的可能。 这从屠威对待几个孩子的不同中也能看出端倪,孩子越小,他越是能娴熟的表露爱意,言行一致的表露。 对屠良却总是格外严肃,教训起来也格外不手软,即使表露爱意也是隔着一层,不通过言语,总借助于行为。 这自然有屠良是长子的缘故,但更是因为屠良出生的太早,早到屠威那会甚至对赵芬都不能坦然得表露情爱。 那会他还保留着所谓丈夫本色,不愿意轻易向赵芬示弱,是的,他觉得表露情感是示弱。 后来因着赵芬的功劳,用爱意包裹他,软化他,才让他明白拥有情爱不是弱点,示爱更不是示弱。 慢慢的,屠威就有了改变,逐年累月后就成了如今这个相当会歪缠会示爱的屠威。 庆幸的是,改变由赵芬而起,往后也惠及了孩子们,至于往前的屠良,多少还是沾了光。 但这些改变又远不能改变人本身,不足以使人变聪明,也不足以使人心思变细腻。 屠威心该粗还是粗,惹恼人后再哄人也常因心粗而尤显笨嘴笨舌,总是词不能达意。 越是如此,他越是急上心头,说出的话更是只有适得其反的份。 幸得他对赵芬的爱意极真,情急之下一些本真行为的展露,反而比他的话要动人的多。 赵芬性子好,人也通透,已经习惯屠威如此了,只要屠威对她的爱意没有消减,她是不在意屠威如何言语的。 多数时候她并不计较,每每在屠威未察觉时,已经自行消气了。 少数时候为了孩子或是为了夫妻情意的维系,她才会由着性子故意计较几分。 所以,与其说屠艾关心阿爷有没有哄好阿娘,倒不如说屠艾关心她阿娘有没有开解好自己。 依着她往日的观察,该是快了,阿娘不是会拖沓的性子,最是能快刀斩乱麻,与阿爷置气从不会超过半日。 “妹妹,你不专心。不可以。” 屠艾溜了会儿神,被屠萧给逮到了。 收回思绪,就见阿姊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得看着她。 屠艾忙讨好得冲阿姊笑笑,又伸手去抹她眉心的褶皱。 “阿姊,不气。” 屠萧轻易被哄好了,顺势揽腰抱住屠艾,一搂进怀中就不撒手。 “阿秭不气了,阿秭抱着妹妹讲。” 都被抱住了,屠艾哪能再说不,只好任由阿秭搂着她好一顿搓揉。 故事又继续讲起,屠萧还不知道什么是详略得当,只知道去过的每间贾肆都得好好讲讲。 屠艾这回没敢再跑神,耐心得听着小孩去了一间又一间贾肆。 终于,在小孩去了三四间之后,屠艾听到了希望。 因为小孩一行人又换了间贾肆,略微不同的是,这间贾肆是未来嫂嫂家的,嫂嫂恰好在肆里,还偏心多给了份礼物。 屠萧讲着小孩的开心,屠艾则想着兄长遇见周家女郎,那故事就该到尾声了。 如她所愿,小孩再去了一间贾肆后,一行人意犹未尽归了家。 故事结束。 屠艾松了口气,阿秭故事讲得是越发长了,再久些她就该坐不住了。 第19章 屠户家的女郎(19) 屠萧讲故事分人,同她一起经历事的人,尤其屠良屠田,她是不会缠着讲的。 没有屠艾时,听故事的人多是屠威和赵芬,有了屠艾,这两人便“被迫”让位了。 许是觉得屠艾这个妹妹什么都不懂,她便什么都愿意跟妹妹说,以为说了妹妹就能懂了。 相比之前,屠萧说的话,讲的故事更显无所顾忌了些,由此带来的好处也显而易见。 十余月来,屠萧讲故事水平大涨,故事越说越长是其一,越来越会表达自己的情绪是其二。 屠艾还挺欣慰,算是见证她阿秭的成长了。 但这欣慰并不是时时刻刻存在的,像是这会儿,她只想好好歇一歇。 陪玩又陪听,相当耗费精力的。 趁着屠萧喝水的间隙,屠艾从她怀中钻出,身子一翻又一趴,整个小孩就平摊在了榻上。 屠萧以为妹妹是犯困了,喝完水跟着趴下,探头望过去就见妹妹果然闭着眼。 她是个聪明的小孩,知道妹妹睡觉不能趴着,小心给妹妹翻了下身,又学着阿娘那般侧躺着拍哄妹妹。 哄着哄着自己倒先迷瞪起来,拍哄的动作越来越轻,又拍了几下后,彻底睡了过去。 屠艾本是闭目养神,并没有睡,等听着阿秭逐渐平缓的呼吸声,好似感染了困劲,几息之间也入了梦乡。 屠良和屠田依然在玩着六博,这两人是迟钝的,又玩了一局才察觉有一阵儿没听见妹妹们的动静了。 转头一瞧,妹妹们已经躺平睡着了,两人讪讪对视,忙起身取过被巾给妹妹们盖好。 回到桌案前,两人默契的将投箸换成了猜拳行棋,尽可能无声的对博。 放弃对博是不能的,若是不玩尽兴,过两日家中又忙碌起来可就没这么好的时机了。 腊月是岁终,岁终就意味着新旧将交替,旧岁辞,而新岁至。 为着这新旧交替,腊月也不可能不忙碌,忙完岁终祭祀,刚歇上几日又得忙于迎新。 祭祀与迎新并不是割裂的,多数时候恰恰是相融合的。 好比祭祀庆典中驱邪禳灾,驱逐疫鬼这类的仪式,多是送陈的同时又迎新。 (注:有说春节起源于(先秦)岁终大祭,即腊祭。汉代逐渐认同岁首祭祀,汉武帝后岁首定在了正月,又有说春节起源于岁首祭。) 但庆典是庆典,过日子难免要将事情一一区分清楚,才不至于紊乱。 且像屠家这种祭祀在乡里,迎新又在县里的,不区分是不能的。 屠家自屠威祖父那辈起就在县里安了家,早些年田庄都是请族里照看的,只有岁终大祭才会回乡。 虽然屠艾祖父母为了享清净,又为了养猪崽回田庄居住了,但也并未特意迁就,除大祭外,其余节庆依旧是在县里。 (注:古时节日多与祭祀有关,但秦汉以后祭祀中的原始宗教信仰意味慢慢淡了,节日更像寻常庆祝活动(但祭祀仪式并不消失)) 一则,县里总是比乡里热闹,遇着节庆更是热闹非凡,小孩儿们最喜欢不过。 二则,屠家在县里经营多年,有不少至交亲朋,遇着节庆怎么也要好好维系感情。 这些至交亲朋可正关系着屠肆生意的好坏。 若是真迁就了,怕是屠家祖父第一个不答应,在他那儿是什么都不能影响屠肆生意的。 毕竟屠肆生意的好坏直接关系到他良田千顷的美梦能否成真。 今年也是一样,岁除前一日,屠家祖父母不急不缓进了城。 这会儿家中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屠威也不再忙于宴饮会友,时机正正好。 岁除当夜(除夕),一家人一起用完膳,再由屠家祖父和屠威一齐换上新岁的门神(或称桃符)。 “饰桃人,垂苇索,画虎于门,左右置二灯,象虎眼,以祛不祥。”(源自《搜神传》) (桃符即画有或写有神荼和郁垒两门神(名字)的桃木牌) 次日便是元日,一早最要紧的事便是燃烧竹竿,驱赶山臊,以祈求新岁远离病痛。 屠田和屠萧难得没有贪觉,被屠良唤起后,一齐聚在正院燃爆竹。 竹竿早已被砍成了一节又一节,放在院中堆了几小堆,几人偏要从同一堆中争抢竹节。 先抢到还不算完,还得看谁的竹节先爆裂开。 火盆只有一个,扔完竹节几人就围在火盆旁守着,等着那第一声的爆裂。 “噼啪。” 第一声的竹裂响起。 几人刚要争那是谁的竹节,接二连三的噼里啪啦声在耳旁响起。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还争什么呀,欢呼就行了,欢呼完不要忘了继续往里投竹节呀。 屠威抱着屠艾看了一会儿,见她似乎不怕爆竹的声响,走近也扔了几节进火盆。 扔的瞬间,忽得起了阵儿风,火顺风势猛得向上窜了又窜。 屠艾不知为何就看痴了,即使被屠威抱着旋了个身,她依然转回脑袋看向那团火。 “稚儿,可是吓着了?” 刚刚若不是屠威躲闪快,这火就得烧到他垂落的衣袖。 平日就是火烧身他也不惧,可抱着稚儿自然要不同,避开后他还起了阵儿后怕劲。 见稚儿呆望着火盆,以为也是怕了,忙拍背安慰,拍几下又想起什么,偷觑了眼娘子。 呼,还好没往这儿看,屠威暗暗松了口气。 随后又自顾拍哄稚儿,几息之后自觉安慰好了,便想将她的小脑袋转回来,奈何稚儿不乐意。 试了两次都失败后,他才心大得觉出不同来,稚儿怕是没被吓着啊。 当然是没有。 不仅没有,屠艾的心神都凝在这团火上了,起风的瞬间,她好似看到火活了,它在求生长。 她不信鬼神,如何能信火能活,因此一看再看,想看个究竟。 但没有究竟,风已经平息,这只是团火,没有她臆想的什么求生长。 可它绝不是死火,死火绝不会燃烧,只会化为灰烬。 所以,它又算是活火吗? 虽没有生命,这火也算作是活火吗? 那,她这一世能算作是真正的活人吗? 她确实是死了一回,但真的活了吗? 会不会这一切都是她生出的妄想,只因在黑暗中待了太久。 被识破的妄想应是会消散的吧。 屠艾在屠威怀中挣脱了几下,示意放她下来,她想自己拿段竹节来烧。 屠威又自以为明白了,原来稚儿瞧着火呆望是也想扔竹节玩啊。 他贴心得没有放下屠艾,抱着她走到竹节堆跟前,俯身蹲下,握着小胖手就要去抓竹节。 屠艾顺着她阿爷的动作抓了一节,又用空着的左手也抓了一节。 抓完竹节,就不让屠威抱了,自己走到火盆前,隔着段距离一节一节扔了进去。 没有风,火势非但没有上扬,甚至还往下压了压。 她想在近前观察观察火势,就被屠威快速拎起远离了火盆。 拎走还不算完,拘着她又说教了一番,连她阿娘也走过来哄了她几句,大意都是不许玩火云云。 屠艾哪里是要玩火哦,好吧,她远远看着吧。 “噼噼啪啪……” 竹节又爆开了。 屠艾环顾左右,她的亲人都在,院子也在,什么都没消散。 一切都是真的。 第20章 屠户家的女郎(20) 爆竹燃尽,便是彻底的除旧布新。 屠祖父领着一家人先是祭祀了祖先,又行了饮酒礼。 元日只饮椒柏酒,以示向家长祝寿拜贺之意,且饮酒方式是由幼及长,颇为讲究。 (《荆楚岁时记》,“正月饮酒,先小者,以小者得岁,先酒贺之。老者失岁,故后与酒。”) 屠家最小的是屠艾,先由她给祖父母敬酒,接着依次是屠萧,屠田直至屠威,敬完后再从她开始饮酒。 屠艾双手执羽杯饮酒,一口喝下去只觉甘甜非常,细品后有些微的椒柏香气,至于酒味则若有似无。 与其说是椒柏酒,不如说是椒柏蜜水,该是阿娘特意准备的。 她不动声色瞧了眼身侧的阿秭,喝完满脸喜滋滋,看来喝的也是椒柏蜜水了。 众人饮酒毕,屠威笑着调侃姊妹俩,问道:“萧儿,稚儿,椒柏酒香甜吗?” 屠艾贴着她阿娘,不理会阿爷的打趣。 屠萧叭叭回答只尝得到甜闻不到香,她这是还不知道喝的不是酒呢,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新的一岁就这么在众人的欢笑声中开启了。 正月,屠家祖父母在县里待了十来日后,急不可耐地回了田庄。 按他们话说,正月里天还没回暖,心中实在记挂那些猪崽儿们,怕给它们冻坏咯。 屠威可太懂了,哪里是惦记猪,分明是惦记钱呢,猪冻坏了可不就是赔本生意。 知道劝阻无用,他也就不劝,转头训起了屠良。 不是打骂,是正经教屠良练刀工,早一日练好就能早一日独当一面,也好多挣些钱给他祖父宽宽心。 屠良尚算有些天赋,之前老刀手说他蠢笨,一是嫌他没分寸,二是因为和屠威作比。 要知道云昌县没人杀猪手艺能强过屠威,包括老刀手本人。 老刀手对屠威的儿子要求高,认为该一教就会,屠威对儿子的要求倒没这么高。 不会就多教,手生就多练,讲究别的都没用。 他不是吝啬的,舍得拿整猪给儿子练手,练砸了,猪肉就贱卖,没什么大不了。 旁人怕浪费猪,他不怕,开屠肆的还担负不起猪的损耗吗? 屠良有他阿爷托底,心里没了负担,每日在屠肆学得起劲。 为什么说他有天赋呢,因为在几次观摩屠威宰猪后,他很快学会了如何一刀将猪杀死。 不论猪的胖瘦大小,都能精准找到猪的心脏,然后一击毙命,接着快速给猪放完血。 这可是寻常刀手要学许久才能有的犀利手法,屠良上手宰了几头猪后就掌握了。 冬月那会,老刀手只教了一回如何给猪开膛破肚,杀猪放血的活真没舍得让他干。 是以屠良的这一手,真是让屠威和挑剔的老刀手意外。 屠威没少背着屠良跟老刀手炫耀,还要笑话他当初有眼不识好刀手。 老刀手能说什么呢,只得讪讪认下,天生的本事羡慕不来啊。 不过想起屠良早拜他为师了,心底那股酸气立马没了,心思也跟着活泛起来。 他这辈子没法胜过屠威,说不定他徒弟可以,徒弟行了,做师傅的就不算技不如人。 于是一改先前的敷衍,特特从屠威手里抢过教导的活,誓要把屠良教成比屠威更好的刀手。 看他这架势,屠威也不争,反正最后得利的是屠家,有人出力,乐都来不及哦。 杀猪放血只是第一道,且是最粗暴干脆的,剩下的梃猪,刮毛,开膛,割白下水和红下水,择挂油等等都是细致活。 (参考百度词条:杀猪-手艺) 细活得慢工熬,不学上一二年真出不了师,尤其屠良不算细致人,更是要依仗师傅磨人的本事。 在这一点上老刀手很有一套,最会折腾不过,屠威跟他比都甘拜下风。 因此尽管屠良并不十分情愿,还是只能乖乖接受安排。 但乖顺只是一时的,时间长了,身上那股不服的劲就冒出来了。 他这十几年除了对赵芬是真乖顺,对屠威都少不了不对付的时候,更何况一个总折腾人的师傅呢。 每月都得借机找出点什么事来跟他这个师傅斗智斗勇。 老刀手确实脾气怪,屠良越跟他斗,他还就越喜欢这个徒弟,同时也不忘加大力度的折腾。 屠良暂时没有察觉那份喜欢,只察觉了师傅的故意,可不服输的劲给他架住了,不得不听令照做。 他幼时就立志成为像屠威那样刀工精湛的屠夫,怎么能轻易被师傅的刁难打败,越是刁难,越是要做到更好。 就屠良这劲头,怎么不让老刀手喜欢,偏他是个促狭的,越喜欢越“折磨”人。 屠威这个为人父的,见儿子这般用功,都不忍心向他戳破老刀手的心思。 能做的就是偶尔在归家的路上特意夸夸屠良,给他提提气,免得真被折腾蔫了。 “可怜”的屠良就这么被半哄半骗开启了他的屠夫路。 不过呢,中途还有件人生大事等着他。 屠良与周家女郎定于今年九月十一成婚,在此之前得先走完六礼中的纳征与请期。 “纳征者,纳聘财也。征,成也。先纳聘财而后婚成。”(源自《礼记·士昏礼》孔颖达疏) 纳征选在八月中,但因屠家对这门婚事格外重视,六月农忙结束就不停歇的准备起来,唯恐缺漏。 一来要备好备齐聘礼,二来屠良的院子要用作婚房也得尽快翻新完毕。 屠良趁机躲个懒,借着监工的名义暂时逃离了他的“好”师傅。 老刀手不同他计较,什么监工,嘴真硬,分明通了情窦,人羞了,婚期越近越魂不守舍,索性放他家去罢。 屠良当别人看不透他的心思,每日在院子各处转悠,“认认真真”监工。 偏又是个喜形于色的,眼角眉梢的喜意藏都藏不住,有时甚至会偷笑出声,也不知有什么事这么可乐。 看屠良这副傻样,屠威私下没少跟赵芬念叨,说他肖父,他们父子都是爱妻的命。 且不说赵芬有何反应,没预料又听了回情话的屠艾实在没忍住,闭眼长叹了口气。 她阿爷可真会自夸,单夸兄长都不行呢。 第21章 屠户家的女郎(21) 屠威见女儿叹气的小大人模样,不可置信地问出口,“稚儿,你怎么能叹气呢?阿爷说的哪里不对吗?” 屠艾不理,躲着屠威拦抱的动作,从他手臂下钻过去,小跑着出了房门。 屠威被逗乐了,作势要抓她,吓得屠艾小步子迈得更欢快了。 赵芬自然向着女儿的,眼看她就要跑出正院,忙快步追了上去。 “稚儿,慢些跑,小心摔了,有阿娘护着你呢,不怕。” 屠艾闻言朝后瞧了瞧,她阿爷堵在房门那压根没出来,见她望过去还咧着嘴冲她笑。 屠艾嗖的收回视线不看他,后退回去牵着阿娘的手,拉着她一起出了正院。 哼,她们看兄长去,不带别人。 这会已是七月下,院子翻新即将收尾,该有的物件都置办齐了,只剩些细碎的活计没完工。 母女二人到时,屠良正照着周家女郎给的图样,指派仆人布置书房呢。 屠家早先已同周家商定,周枔嫁进来后要跟着屠肆的账房学管账,且小夫妻日后一应开支也交由她负责。 因此书房是为周枔建的,方便以后有个专门算账的地儿。 赵芬和屠艾守在门外,静静听着屠良一一分配活计,不知为何颇有些欣慰。 赵芬欣慰儿子这几月间的成长,感慨早早定下婚事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屠艾欣慰兄长渐渐懂得什么是担当,这样同周家女郎的婚事才不像孩童的玩耍。 原谅她一直耿耿于怀屠良与周枔的年纪,他们就是小,这是无可驳斥的。 两人听了一会,不等屠良出来就悄悄走了。 出了院子,屠艾一时不知道去哪,站在院门外左右张望。 “稚儿想回正院,还是想去后院看看马儿?” 屠艾摇头,都不想去。 赵芬抬头看看天色,快到学堂下学的时辰了。 “那稚儿能陪阿娘出门嘛?顺道接你阿兄阿姊下学。” 屠艾眼睛一亮,“阿娘,牛车接。” “好,阿娘让人备牛车。再去前街的食肆买些点心果子可好?” “好~果子好,阿娘也好。” “原来在稚儿心里,阿娘和果子是一般好啊!” “阿娘比果子好,阿娘最好。” 赵芬总喜欢逗屠艾,具体表现为曲解她的话义,然后再看她一本正经的解释。 期间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千万藏着笑,可不能让她发现。 屠艾:她不傻,可她是阿娘的好孩子,发现与否不都得配合着嘛! 吩咐仆人去备车,母女俩没回正院,直接去了前厅等,屠艾躲着屠威呢,可不想被缠着一起出门。 赵芬乐得纵容女儿,甚至吩咐仆人等她们出门了再知会屠威,谁知这还能弄出岔子。 说来也巧,她们先去了前街买点心果子,哪想在食肆居然遇到了赵苾,就是赵芬的亲妹妹,屠艾的亲姨母。 赵苾今日刚回的云昌,回来头一件事就是来探望她的亲亲阿秭。 路上经过前街,想着阿秭爱吃这家的点心特意下车来买,凑巧刚下车就和出食肆的阿秭撞见了。 姊妹二人已经一年多没见了,一时间好不激动,紧紧牵着对方的手不愿松开。 屠艾抓着阿娘的裙边,仰头偷偷打量这个姨母,同阿娘一样美,但美得凌厉,很符合她的想象。 “阿秭,这是稚儿吗?” 赵苾眼神好,这么个小不点瞧着自己,哪能忽视,不想一看竟是个小小的阿秭。 她有些惊喜,手也不牵了,不等赵芬回答直接俯身抱起屠艾,细细打量了一番。 “像,太像了,阿秭,她最像你了。” 赵芬笑着点头。 刚好食肆雅间有空的,两人不在外多谈,相偕进了雅间。 进了雅间,屠艾见姨母还不松开自己,怕她累着,开口劝她。 “姨,稚儿重,姨累。” 不劝还好,一劝赵苾更惊喜了。 “阿秭,稚儿竟然知道我是她姨母。阿秭,她还会心疼人,怕我累着呢。哦,太可人了。” 赵苾声情并茂表达着对屠艾的喜欢,说完还不忘低头同屠艾亲香亲香。 这阵仗屠艾还是第一次见,爱意来得太汹涌,她没忍住往后躲了躲。 稚儿第一次见她姨母,赵芬真怕她吓着,紧忙从妹妹怀中接过,让两人都缓一缓。 赵苾嗔怪道:“阿秭,我是凶兽吗?还能吓着人?” “不许胡说,哪来的凶兽,你是人,是稚儿的姨母。” “嗯,我还是阿秭的妹妹。” 姊妹俩相视一笑,重又腻歪起来,亲热的拉手叙起家常。 “苾儿,你信上不是说八月初才回,怎么这会就到了,还有溯儿呢,怎么没跟着你?” “南边生意进展顺利,有周郎留下收尾,我带着溯儿就提前出发了。 溯儿他啊,这会同他夫子在东临郡的什么山上游览呢,我不耐烦陪他们,自个儿先回了。” “你啊你,还是急性子。不过既然他们父子不在,今晚你就留下陪我吧。” “哈哈,正合我意。” “溯儿的夫子……” 屠艾猛然听见“东临郡,山”这几个字,整个人像失了魂,她们再说什么已经听不进去了。 那山会是云溪山吗? 应该不会,云溪山不许外人进的,可,可要是变了怎么办? 不存舍怎么办,还有田庄呢? 那些人可又要怎么办? 回了杨家族地吗?还是靠自己做了新的选择? 云溪山还是云溪山吗? 屠艾潸然泪下,她克制着不发出声音,埋首在赵芬怀中默默流泪。 其实她很想问那是什么山,但她不敢。 无形中有一股潜藏的意识告诉她不要这么做,她的前世与今生不该牵连,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到哪怕一丝的端倪。 为什么又凭什么存在这股意识,她又为什么屈服于这股意识? 因为这股意识来自她自己啊。 屠艾隐隐有种预感,也许她的寿命会很长,她有些怕。 她不怕死亡,但她怕所有熟知的人都同她断了连接,她的人生却要不断和他们牵连。 因为她不会忘,所以牵连永远不会断,除非她真正的死去。 可这该死的曾预知她死亡的预感,却告诉她,一切为时尚早。 屠艾哭得不能自已,眼泪不断滚落。 第22章 屠户家的女郎(22) 察觉到怀中异样,赵芬当即停了话音。 伸手将稚儿脑袋从怀中露出,就见满脸的泪,显然哭了有一会了,而且还是无声流的泪。 赵芬觉得心都要碎了,稚儿很少哭的,也从没有哭成这样,这是怎么了? “稚儿,不哭,不哭,是不是吓着了,有阿娘在呢,不怕的。没事了,不怕不怕。” 说着说着自己带了哭腔,眼底也开始泛起泪花。 赵苾以为稚儿是被自己吓哭的,除了她好似没有别的原因。 不想没等她回过神呢,阿秭也跟着哭了,她这下是彻底慌了。 人慌乱之下,失了往常的精明强干,只能说些无用的哄人话,可越说阿秭和稚儿哭得越厉害。 赵苾最是心疼她阿秭,看阿秭这样,她也快哭了,但是不行,这会只有她能做主。 “阿秭,我们带稚儿回家,兴许稚儿回家就不哭了。” “对,回家。稚儿,阿娘带你回家。” 赵苾闻言松了口气,拿着绢帕给阿秭擦完泪,又替她理了理衣襟,确保外人看不出哭过的迹象。 阿秭最是得体不过,一时顾及不到,她得帮护着些。 见阿秭敛了情绪,才挽着她走出雅间,一边还不忘用扇面遮挡仍在流泪的屠艾。 随赵芬出来的牛车去学堂接孩子了,几人乘赵苾的马车回了屠家。 她们这儿从正门回了,屠威那儿刚巧从后门出去寻人了,两拨人就这么错开了。 屠威得知妻女外出,本是要骑上黑风去追,但转念一想,既不想他缠着,就只在回程的路上迎迎吧。 于是牵着黑风在后院来回踱步,算着牛车行进的快慢,算到牛车该回程了,当即骑着黑风驰骋出门。 半道和牛车碰见又得知妻女在前街的食肆,可无法抛下萧儿他们独自骑马回,只得慢行跟着牛车。 到了食肆,又被告知她们几人早乘马车走了。 屠威聪明劲上来,认为娘子不会无故离开,肯定有缘由的。 缘由能是什么,必定是因为妹妹赵苾,娘子怕是被她给拐到周家去了。 不怪屠威会这么想,这确实是赵苾能做出的事。 再有,赵苾以为他在家中,哪能带她们回屠家,不得等着田儿萧儿吗? 聪明的屠威让车夫送俩孩子回家,自己骑着黑风去了周家。 他这么来回折腾,家中的屠艾早就哭到力竭,人也跟着昏睡过去。 众人被她吓坏了,尤其屠萧屠田两个小的,急得直哭。 “不许哭,稚儿只是累了。良儿,你快快驾车去请疾医,再让人去寻寻你阿爷。” “阿娘,我这就去,您别急。” “阿娘不急,你去吧。” 屠良临走前看看姨母,得到眼神回应后稍稍安了心,疾步出了内室。 赵芬这会儿已经恢复了镇定,用手给屠萧屠田抹完泪,就让赵苾带他们出去。 赵苾不愿意,“阿秭,我…” 赵芬摇头示意不用劝,“带田儿萧儿去书房吧,他们今日的课业还得完成。我没事的,快去吧。” “好,等他们完成课业,我在带他们过来。” “好。” 人走净了,赵芬长长呼出一口气,随后坐在床前不断揉捏着屠艾的四肢,给她舒缓经络。 光这样还放不下心,生怕一个不注意稚儿又发了热,吩咐婢女打了温水,悉心给她擦拭身体。 换了几盆温水后,屠威和屠良一起领着疾医进来了。 “娘子,秦医工请来了,你别怕。” 秦医工是云昌县有名的疾医,专治小儿病疾,赵芬见请的是他,终于露了笑。 娘子笑容依然美,可脸色却有些苍白,屠威懊悔极了,他不该出门的或者就该缠着她们一起出门。 屠威将赵芬揽在怀中,同她耳语,“芬儿,我在呢,别怕。” 赵芬不理,直盯着医工诊脉。 屠艾其实是哭累了睡着的,不是赵芬怕的哭到昏厥,但确实有发热的征兆。 是以秦医工开了养神的方子,又嘱咐他们这几天多留意,尤其夜间一定要有人守着,防止突然起热。 “要是高热了可怎么办,秦医工能再开个方子吗?” “小娃娃的身子骨不错,养神的方子足够了。夜间多留意着,要是起了热就用温水勤擦拭。” (看病要去医院啊,别信小说。) “辛苦您跑一趟,夫君,你送送秦医工。回程记得走前街,给稚儿捎些蜜饯回来。” 听了医工的说辞,赵芬可算宽了心,说话面上都带了笑。 她笑了,屠威和屠良也跟着笑了。 某种意义上,赵芬算是屠家的主心骨。 屠威乐陶陶(情绪转换的真快)去送秦医工,屠良则被赵芬遣去了书房,房中又只剩她们母女二人。 赵芬抚摸着屠艾,轻声细语说着话,“稚儿,阿娘知道你吉人天相。这回不过是生了场小病,睡一觉就会好的。有阿娘守着呢,乖乖睡吧。” 赵芬接着又不说了不少细碎话,屠艾却是一句都听不见的。 她这会听不见任何外界的声响,意识陷在寂静无声的黑暗中,挣不脱逃不出,好似回到了那一甲子的岁月。 是啊,一甲子啊,它不是告诉你了吗,生死都不由你啊。 生由它,死也由它,甚至死后也由它,那什么由你呢? 姜灵川,什么由你而定呢? 姜灵川,好好想想吧,你的人生会很漫长,可以慢慢想,但务必要好好想清楚。 没人同她说话,屠艾不过是任思绪纷飞,胡思乱想罢了。 她有些累,想好好睡上一觉。 屠艾意识恍惚,只当自己还身处那片黑暗的水域,可以无所顾忌的想睡就睡,全然忘了她这一世的亲人们都在等着她。 赵芬和屠威起初守了她一夜,还欣喜她没有发高热,可到第二日午时见她还不醒,欣喜就成了担忧。 接着又守了一夜,再到第三日,第四日,担忧早就化为了恐惧。 期间请了不少医工,疾医、疡医、食医都请了,不论是谁,都只说屠艾没有恶疾,就是在睡觉。 他们没有别的法子,扎针放血都试过,人就是不醒,最后只能开些滋补的药帮着调理身体。 第23章 屠户家的女郎(23) 赵芬简直要神魂俱裂,幸而屠艾还能喂进去流食,不是毫无生机,不然她就不是整日以泪洗面了。 屠威相比要坚强些,没有在人前流泪,他想着医术治不了,那就试试厌胜之术。 (参考网络:古人-尤其秦汉即之前-事鬼神,求神仙,目的多为纳福祛祸,求五福避六极,主要方法则是禁厌与医术。 禁常与咒结合,禁咒或咒禁;厌即厌胜,类似禳除。 再,秦汉厌胜之风盛行,所立的祠多与厌胜有关。) 云昌县离都城不远,想寻方士是容易的,真想寻到有本事的方士却几乎没可能。 有本事的方士多为朝廷或是王侯所有,屠家不过小小商户,哪能接触到他们呢? 即使屠威借了县尉的势,也无用,寻不到就是寻不到,毕竟县尉的势依然只及于县内。 屠威近乎绝望,可他不敢停下,已经第六日了,停下寻找,不明摆着告诉娘子,稚儿没有希望了吗? 否极终于泰来。 第七日黄昏,赵苾的儿子周溯领着一位方外之人敲响了屠家的大门。 方外之人是周溯同他夫子在东临郡结识的,因着也要来云昌县,便结伴同行了。 到了云昌,他们本该分道,但周溯孩子心性,想同阿娘介绍这位高人,“强行”邀他回了周家。 归家得知阿娘去了屠家后一直没回,不等仆人解释缘由,就又带着高人赶来屠家。 他的想法简单,带有孩童天真的炫耀,结识了高人就想让亲近的人知晓,并且多多益善。 不得不说,方外之人脾性确实好,居然听任一个孩子“为所欲为”。 屠家这几日来了不少“高人”,仆人一看周溯身后跟着位仙风道骨的白须老者,不待人问话,忙不迭引着去了正院。 周溯当仆人看出他是来找阿娘的,高高兴兴跟着走,还不忘夸人,“有眼色,回头让姨母赏你。” 仆人不答话,垂首默默带路,心中想的是,这时候讨赏莫不是害他?但愿这位高人真有些本事。 在院门口将人交给婢女后,仆人便离开了,生怕周家小主子胡言乱语。 周溯什么也不知,进了正院就嚷嚷开了,“姨母,阿娘,我回来啦!瞧我……” 赵苾听见动静真恨不得揍他一顿,快步出了内室,迎上去一把捂住他嘴。 “嚷嚷什么,就这么跟夫子学的规矩?” “啊唔,唔唔唔。”阿娘,你凶人。 赵苾没心情理会儿子,他委屈什么啊,阿秭和稚儿才委屈呢! “你回吧,阿娘和你姨母这会儿有要紧事,没功夫陪你扯闲篇。” 周溯不敢扯开捂嘴的手,支支吾吾说着他的要紧事,又转身指指站在院门外的高人。 赵苾抬眼看去,日暮昏黄,一瘦削的身影立在门外,颇有些超凡的意味。 她立马醒神,推开周溯,上前恭敬问道:“高人,您可懂医?” 高人,“略懂,房中的小儿正巧能医。” “小儿,您如何得知房中有一小儿?” 赵苾一惊,下意识望向儿子,可他的迷糊模样不似作假,该是不知的。 高人淡然一笑,“我与小儿有缘罢了。” 赵苾没说信或不信,但人既然来了,不妨让他试上一试。 “您随我来。” 周溯站在原处一阵懵,心想究竟有什么要紧事,为什么他不能进? 不过没有疑惑太久,阿娘,姨母和姨父就都出来了,高人没有出来。 周溯看几人的神色,什么也不敢问,乖乖缩在赵苾身后。 房中,高人在屠艾脑袋上扎了几针,随后坐在床沿同她说着话,好似笃定屠艾能听见。 “痴儿,该醒了。既在人世,切不可陷在梦境之中。” “你可知东临,那是个好地方,有好山,有好水。 我自东临来,此番出游专为收徒,你可愿随我修行去。” “痴儿,切不可被梦魇住。” 屠艾睡得正香,隐约听见有人在说话,说的什么没有听清。 她有些诧异,起身在黑暗中摸索,试图顺着声音找到说话的人。 四处寻摸遍也没找见人的身影,声音也好似另在他处,和这儿隔了一层。 屠艾俯身趴下,耳朵贴在地面细细倾听,东临?谁自东临来? 梦魇?又是谁被梦魇住了? 她吗?可她刚从梦中醒来。 屠艾有些疑惑,说话的人又是谁呢? 等等,她是屠艾,屠艾不该在这儿的,在这儿的只会是姜灵川。 屠艾陡然醒转,挣扎着睁开眼睛,只见一白须老者抚须笑看她。 她这是还没醒吗? 屠艾正要转头打量周遭,被老者敏捷地按住脑袋,随后从头上拔下几根针。 “你是……” 她想开口说话,刚说了两个字就觉嗓子被糊住了,声音有些发不出来。 “可是想问我是何人?” 屠艾点头。 “那你可愿随我修行去?” 屠艾想都不想的摇头。 “哈哈,果然。我自东临来,是谁你就无须知晓了。” “东临哪儿?” “你想是哪儿便是哪儿,丹云县也可,沁水县也可。” 屠艾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眼泪不可抑制的大颗落下。 “你,为何?”知晓。 知晓二字,屠艾没有说出口。 “你可愿随我修行去?” 老者又问了一回。 屠艾不答,泪眼朦胧的望着他,希望他先给予回应。 老者笑着望向屠艾,取过一旁的绢帕给她擦泪。 “你想是哪儿便是哪儿,又为何要哭?可是觉得我诓骗于你?” 屠艾缓缓摇头。 “小儿,不要执着问为何。为何是你,为何又是我。 你日后自会知晓,没有什么为何。” 屠艾固执的继续盯着他。 老者失笑,说了实话。 “我不过是帮友人的忙,答应她提早唤醒一个痴儿,以免误了喜事。” “她?” “是她。她向将来,我向过去。” 屠艾好似懂了,又好似没懂,嘴巴张张合合想说什么又觉得不该说出。 “她说,若是你问了,便让我再转告你一句话。” “什么话?” “朝前走,不要回首,不要留连。” 屠艾用力睁大眼睛,避免被泪水糊住视线,嘶哑着问道,“今后还能遇见你吗?” “她能。我不能。”她能遇见我,我不能再遇见你。 老者只差没明说,向将来与向过去,太好懂了。 屠艾眨眨眼睛,眼泪狠狠砸下。 “你走了多远?” “很远很远。” “她呢?” “她也一样。” “路上人多吗?” “我只遇着她。” “路难走吗?” “也许。” “那走慢些。” “共勉。” “好。” 屠艾又笑又哭,同老者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时的两人,一老一小,却像是久别重逢的挚友。 第24章 屠户家的女郎(24) “闲言叙完,我该扮回高人了。” “回东临?” “哈哈,不回了。快些擦擦泪,我去唤你父母。” 屠艾看着老者走出房中,努力缓和心绪,快快给自己擦了泪。 眼泪擦净,赵芬和屠威从院中疾步跑了进来,口中还不住唤着她的名。 “稚儿,稚儿”。 阿娘阿爷的唤声透着期冀与惊惶,听得屠艾心疼,等见着两人红肿的双眼,视线顷刻间又朦胧起来。 她只是想睡一觉,可她确实忘了,忘了她还有亲人。 亲眼见着女儿醒了,赵芬差点喜极而泣,在泣之前先被女儿的泪眼吓住了。 “稚儿,阿爷阿娘都在呢,可不能哭了。” “是啊,不能哭,高人说了,哭伤神伤身,稚儿刚醒,得好好养神。” 屠艾闻言,转了转眼把眼泪收回了,又对两人笑笑。 “阿娘,阿爷。” “阿娘\/阿爷在呢。” “我睡了几日?” “没几日。快别说话,一会嗓子该痛了,夫君,快给稚儿倒杯水。” 屠艾乖乖听令,被喂着喝了两杯水,喝完又想说话,被阿娘紧紧抱在怀中动弹不得。 她能感受到阿娘全身都在微微发抖,心跳动的尤其快。 这时方知语言最是苍白不过,屠艾什么也说不出,静静依偎在阿娘怀中,陪着她慢慢平复。 见她们母女相依偎,屠威抑制了几日的情绪彻底压不住了。 背过身捂住脸,默默宣泄内心的不平静,眼泪刚滴了几滴又被他迅速抹去。 房中一时寂静无声,却满是温情。 不过不会安静太久,因为赵苾已经贴心的命人通知屠家兄妹去了。 兄妹三人情绪外露多了,一来就又是笑又是哭又是叫的,吵嚷极了。 屠家从来顺遂,他们没经历过波折,跟着担惊受怕几日,心中惊惶可想而知。 赵芬和屠威平复好的心绪又被他们轻易带动起来,房中霎时哭成一片。 哭声传到外间,又惹哭了赵苾。 周溯和高人面面相觑,他已经知道缘由了,虽也有些感伤,但显然更惊讶于高人的好本事。 他先前认高人为高人,并不是真见识过高人的手段,而是因为高人生了一副高人相,又谈吐不俗。 哪想还是个有大本事的高人,寻常的方士都不如他。 周溯眼中的惊异与欣喜都要跳出来了,好似在说,我居然随手捡了个真高人。 高人觉得可乐,笑着逗他,“你可愿随我修行去?” 周溯当真思考起来,“修行是在山中吗?” “处处皆可修行。” “那修行是跟着高人你学本事吗?” “修行得靠自身。” 赵苾在一旁听着,哭都不敢哭了,生怕儿子随口答应。 周溯认真想了下,学不了本事,修行于他也无益,他聪明的回绝了。 “既然处处都可修行,那我就留在家中吧。” “孺子可教也。” 高人说完又对明显松口气的赵苾道:“天色已晚,可否讨些饭食?” 话头转得有多快,赵苾慌乱得就有多快,居然让高人说出讨食的话,真是太不该了。 “高人,您万不可说讨。溯儿,快,领高人去前厅,饭食一会就来。” 赵苾急急派了婢女去庖厨,自己转身进了内室,得赶紧劝住,不能再哭了。 高人都开口讨饭食了,还哭,再哭高人恼了可怎么办? 房中众人听了赵芬转述的话,着实吓住了,实在是太过失礼。 还哭什么,赶紧忙活起来吧。 饭食得备好些,屋子也得收拾出来,前厅也得有人陪着,房中人一下散开了。 只留屠萧和屠田陪着屠艾。 两人猝不及防被打断了情绪,泪都忘了擦,还在脸上挂着呢。 屠艾不禁破涕为笑,刚刚属他俩哭的最大声,这会儿愣住了吧。 妹妹笑了,屠田屠萧哭得涕泗横流的脸也跟着泛起笑来。 嘿嘿,妹妹笑了,妹妹又会笑了。 笑着笑着,屠艾昏睡几日带来的惊惶也散了大半。 前厅,屠威正同高人相谈甚欢,屠威不断恭维,高人适时笑着回应。 这足够让屠威受宠若惊,他没想到高人如此和善,愈聊谈兴愈好,恨不能将近日的苦闷都说与高人听。 高人太好脾气了,吃着饭,间隙还要开解屠威几句。 屠良和周溯颇有些坐立难安,这是他们能听的吗?阿爷\/姨父还清醒吗?平日也没这般脆弱啊! 莫不是高人还有些无以名状的本事? 两人视线不断在屠威和高人间游移,什么异常也没看出,倒是被高人随意的一瞥吓端正了。 两人心中顿时有了定论,这个高人不一般。 饭毕,屠威盛情邀高人留宿,却被干脆拒绝。 高人说他自有去处,屠威哪能勉强的了,只能作罢。 老者本可以一走了之,但今后终究再难遇见“友人”,他想去道个别。 于是,借着诊脉开方的由头支开屠家人,同屠艾又叙了些闲言。 “小儿,你可还有什么想问的为何?” 屠艾确实还有一肚子的为何。 “她为何让你来?” “她曾帮过我,两次。我问她该怎么报答,她说不用报答,说自己没有遗憾。” “那为何?” “我那时固执,执意想着回报。她见劝我不住,便说了在屠家的你,让我寻了时机来助你。” “为何是屠艾?” “她只说不想误了喜事。如今想来,许是因着我。” “为何?” “我也是如今方知晓她本意,如何能让你轻易得知? 再者这可无关你,我选择不说。” “好吧。” “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 “走慢些。” “共勉。” …… 高人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 虽然只留下了一张养生方子,但足以让云昌县一众医工自愧不如,更别提还治好了屠家女郎的昏睡之症。 有心人哪都不会少,不知怎么高人的本事就在云昌县小范围传扬开了。 屠威的“友人们”接连登门拜访,机敏些的甚至还找到了周家。 幸好他们是真不知晓高人的去向,不然这些糊涂事不知道得持续多久。 至于那些还在暗中搜寻人的,只能祝愿早日清醒吧。 他们屠家还有大喜事要办呢。 第25章 屠户家的女郎(25) 八月中,纳征,八月下,请期。 九月十一,亲迎。 黄昏时分,屠良执雁亲往周家迎周枔,归家后夫妇共牢而食,合卺而酳。 次日清晨,周枔执礼拜见舅姑(即公婆),屠威赵芬答拜还礼,再由屠云红作赞者代兄嫂向周枔敬酒,以表安抚宽慰。 至此,周枔便是屠家妇,屠良妻。 周枔是个聪慧的女子,于为人处事很有一道。 自去岁订下亲,就用心维系与屠家人的关系,尤其是屠家几个小孩们,三五不时送些讨人欢喜的物件,常常送些可口的点心吃食。 她很懂分寸,送的都是些平日能吃用的,并不贵重,但足见用心。 屠艾几人早早被她俘获了心,他们喜欢,屠良和屠威赵芬哪能不跟着欢喜呢。 婚前已这般,婚后自然更为用心,屠家人本就和善且不重规矩,周枔因此轻易融入了屠家。 她融入得无声又细微,不足以也不需要改变屠家人原本的生活。 屠威照旧去屠肆,屠田屠萧照旧去学堂,屠艾和赵芬照旧守在家中。 屠良照旧在屠肆学刀工,不过从每日与阿爷一同出门,换成了与周枔一同。 周枔像先前说好的,跟着屠肆账房学管账。 日子就这么平淡且舒心的一天天过去,转眼便是四年。 这四年间,屠家虽平顺,但也发生不少大事。 头一件大事就是屠田考入了学室。 学室是朝廷专为培养吏才而设,在学室精进三年,考核通过即可为吏。 考核也并不难,能书,会计,知晓律令即可。 若再早个几十年,屠田这个屠户之子是无缘考入学室的,幸而碰上世道变了。 官位爵位都能用粮食换取(钱,物,奴婢均可),屠田不过求个为吏的资格,又有何难。 屠田自幼性子内敛,体格较屠良也弱上不少,做屠夫于他不是个好选择。 加之屠田儒经虽不多通,但能书会计,做个少吏绰绰有余。 少吏官秩百石以下,月俸多则如斗食谷十一觚,少则如佐史不过谷八觚。 (斗食,佐史是最低微的小吏,月俸发粮食。) 屠家计划屠田为吏,自然不是看重月俸,而是希望两子能互为助力。 因此,早为两个儿子计划好了一切,长子承继家业,次子在县衙为吏。 今后同居不分家,共同为他们屠家良田千顷的美梦努力。 (分家意味着屠家资产分割,尤其是田地,不利于长远发展。) 屠田出了学堂就考入了学室,如今学习两年,为吏之途已近在咫尺。 为着这,赵芬还没为他说亲,只等明年考核通过,说门更好的亲。 再有大事,便是周枔年前生下一女,取名屠檎,小名红果儿。 红果儿人如其名,白里透着红,是颗小甜果。 她的到来又使得屠家所有人都升了辈份,可给他们欢喜坏了。 与之相比,屠良刀工精湛到出师,周枔接管屠肆账目都算不了什么。 他们夫妇成婚三年才有了红果儿,哪能不珍之爱之。 至于最后一件大事,严格说来小得很,不过对屠艾屠萧颇有些意义。 姊妹俩学会了骑马,又借着骑马踏青之便,结交了不少志趣相投的女郎。 从前,屠萧习惯于跟在兄长们身后,屠良离开了学堂还有屠田,可等到屠田也去了学室,情形就得变了。 兄妹间的情谊虽没疏离,可屠萧不知道,无形中他们的人生将从此岔开。 屠萧起先很是消沉了一阵,每日一个人去学堂就够她难受得,偏偏学堂里还没有同她合得来的女郎。 在学堂读书的女郎本就不多,这不多的人中多数也只是求个识字能书,而达到这样的条件不需要太久,三四年足矣。 像屠萧这般已经读了五年,预计还要读两年的,是少数中的少数。 这样少数的人多半不是商户出身,自然鄙薄屠艾一个屠户女。 鄙薄并不一定表现在言行的差别对待,她们自诩身份有别,可也知礼,只是不愿与屠萧相处罢了,谁也挑不出错的。 屠萧不是会忧愁的性子,可也为此哭了好几回。 原先有兄长们在,她是压根不留意这些,等到主动与人交往,才发现别人是这么看待自己,怎么会不委屈。 屠艾心疼她阿秭,哄人的话阿娘已经说了,她能做的便是每日随牛车接送阿秭。 她那会才四岁,家中哪里放心让她随牛车出行,赵芬与屠威只得轮换着陪同。 其实他们夫妇本意是希望屠萧靠自己缓过这阵儿,就像赵芬只是劝哄,并没有帮她解决问题。 屠萧一团孩子气,惯是不通世故,难得受挫,赵芬狠狠心想借此机会让她成长。 奈何屠艾不这么想,还特别有恒心,一接送便是一年,他们也不得不陪着。 要不是屠萧后来心疼妹妹,拒绝了接送,恐怕还要更久。 成长的路径多种多样,赵芬希望女儿受挫是一种,屠艾陪着阿秭是一种,屠萧自己醒悟也是一种。 而醒悟,有时就是转瞬的事儿。 但这醒悟也挑剔,不是什么事什么人都能有功效,且往往又来得让人意想不到。 因着妹妹的陪伴,屠萧去学堂的抵触情绪少了,但每日也并不快活。 越是这般,归家后她越是喜欢缠着妹妹,妹妹去哪她去哪,也因此渐渐与赤土熟识。 赤土是匹认主的好马,除了屠艾谁骑它都不乐意走动,急了还会扬蹄。 屠萧原先不乐意同马玩,黑风是,赤土也是,因为他们不喜欢自己,只向着自己的主人。 她把马当作个物件,还是个我不喜欢的别人的物件。 可与赤土熟识,她才发现马儿是如此通人性,你待它好,它都知晓,会透过深邃的大眼睛给你回应。 这哪是物件能比,即使是她最喜爱的一套泥偶也从来无法给她回应。 虽然赤土依然不让别人骑,可这会马儿护主在她眼中已经是另一回事,护主说明忠诚。 尤其妹妹骑马(被马遛)的神态好自在,她看着都觉欢喜。 她也想有一匹忠心的马儿,她也想学会骑马。 屠威夫妇在钱财上从不吝啬,屠萧想要马儿,于是就有了马儿。 马也是赭色,屠萧比照着赤土给它取名赤石。 有了赤石,她每日的心神便被牵引了去,喂马,驯马,骑马,不亦乐乎。 赤石是成马,即使温驯,也比小马驹要难养熟,屠萧为此付出了很大心力。 期间,她懵懂的意识到了什么,虽然无法抽丝剥茧触及中心,但足以让她不再留意学堂的诸多不快。 马不是死物,固然可以像物件一般对待,喜欢的时候常常耍玩,不喜欢了扔在一旁任它沾灰。 但你若想得到更多,想让它护主,就得为它付出心力。 可是别忘了,源头是因为你想,初衷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马。 就像屠萧同那些女郎结交,是为了让自己愉快,消解没有兄长陪伴的忧虑,不是为了那些女郎。 不该本末倒置,反而因她们让自己更加不快。 这对陷入其中的人,不是件容易想明白的事,但总能想清。 第26章 屠户家的女郎(26) 等屠萧学会骑马,也学会了如何与那些女郎相处,就是不相处,无视我便无视你。 旁人瞧着会觉得她稚气十足,不通世故,但她可不管,难道再因旁人哭几回不成? 是骑马踏青不愉快吗? 要是不愉快,一定是没有好好对待马儿,不通马故,她的赤石和妹妹的赤土可是乖的很。 她可喜欢骑马踏青,在草地上迎风驰骋的酣畅是人所不能给予的。 在一众踏青出游的女眷中,屠萧和屠艾是很惹眼的。 相貌肖似的姊妹俩,一长一幼,一高挑一胖乎,一快一慢骑着两匹赭色马,沿途的人瞧见都觉得可乐。 胆大些的女郎们还会跑上前将她们团团围住,叽叽喳喳像鸟雀般问东问西。 “马儿同色,姊妹同相,可真有意思。你们是哪家的妹妹,原先怎么不曾见过。屠家?可是城内开屠肆的屠家?……” 热情交谈完,彼此也摸清了底细。 屠家在云昌县不一定人人皆知,但城内吃得起肉的人家一定是知晓的,毕竟几间屠肆都是屠家开的。 屠家女郎,她们是第一回见,瞧着灵动秀气,着实不像屠户家的,虽然身形要比寻常女郎高挑些\/肉乎些。 屠萧呢,是觉得这些女郎可真爽直,她想同她们一块儿玩耍。 (屠艾:没我的事?) 到底年少,几番往来,脾性相投的女郎们轻易成了好友,时常相约着耍玩,踏青,蹴鞠,秋千,投壶,什么痛快玩什么。 有妹妹,有赤石,还有好友,屠萧真真是快活极了。 若是学堂每旬再多休两日,更得乐得飘然然。 原先怎么就没这般快活呢? 屠萧想不明白,她也不明白为何会这么想。 明明跟在兄长身后,有人护着也是开心的,可是不一样,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但就是不一样。 她想不明白,自有人看得明白。 比如赵芬,女儿的转变她都看在眼中,虽不同于预想,但似乎也未尝不可。 屠萧自小备受家人宠爱,屠良屠田对她更是百依百顺,八岁前从不知什么是愁。 在她眼中是自幼跟在兄长身后,实情正相反,是两个兄长围着她打转。 八岁后去了学堂,接着又有了屠艾,看似该知愁了,其实并没有。 家中没人因屠艾而忽视她,也许赵芬屠威难免偏疼年幼的屠艾,可丝毫没减少对她的爱。 而屠良屠田从来都是最向着她,甚至因为学堂里的人与事,更护着她了,生怕她受委屈。 在学堂读书的商户子不少,可良家子更多,两者身份上的差别显而易见。 (源网络:汉时,良家子指从军不在七科谪内者或非医、巫、商贾、百工之子女;社会地位很高。) 身份有差,偏偏聚在一处读书识字,难免不对付。 屠良屠田早几年进学堂,没少被人轻视,为此打了不少架,等打出了“威名”,没人再敢当面说些做些什么了。 正因为自己经历过,所以不希望妹妹经历,护她护得紧,他们不能想象妹妹同人打架是个什么模样。 其实多虑,女郎们普遍好性,也更守礼,再怎样也不至于因旁人失了自己的体面。 但不得不说,有两位“威名远扬”的兄长,确实从根上杜绝了恶意的轻视。 不然屠萧再是后知后觉,也不至于几年后才察觉到旁人对她的轻视,鄙薄。 屠萧人生的前十一年,一直长在父母兄长的庇护下(后来还得加上屠艾),没有经受任何风雨的吹打。 习惯有人依赖,习惯被爱意包裹。 她也很知足,从前有兄长们陪着,她在学堂从不想着同人结交。 等到自己去学堂了,才觉得孤零零得有些落寞,于是又想起同人结交了。 哪能如她意呢? 甚至那层被爱意包裹的纱也不经意被戳破了,她暴露在人前,是那么的脆弱不堪。 旁人什么都没说没做,只是鄙薄轻视的姿态就扎得她心碎。 赵芬一直希望自己的女儿坚韧些,能经受住挫折,可没有风雨又何必造出风雨来呢? 等风雨真的来了,受些教训也不迟。 赵芬说的受教训便是让屠萧独自面对旁人的不喜与轻视,什么结果都自己受着。 可她没想到,屠萧好似更任性了,没有试图讨好,没有委曲求全,肆无忌惮得依然故“我”。 旁人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旁人,情愿为马付出心力,也不愿为旁人付出。 依旧故“我”哪能不使“我”更快活呢,原来暴露在人前的除了脆弱不堪,还有“我”的存在。 赵芬本是期望女儿能懂得世上没有如意事,免不了要委曲求全,可她没委屈太久,很快就不管不顾起来。 这样的性子能说得自私,可又有什么不好呢? 依然故“我”又何尝不可?她没伤害旁人不是吗? 赵芬说服了自己,欣然接受了女儿的转变,或者说,更袒露本性的女儿。 虽然还是傻乐呵,可这样的性子绝不会委屈了自己,也不允许旁人委屈自己。 她能为女儿做的,就是寻门好亲事,近着些,有亲人护着也能安然过一生。 赵芬原是想着等屠田成了佐史,在同僚中寻个合适的人家配给屠萧,可这会儿已经不合适了。 为吏的都是颇有家资的人家,这样的人家能容得下任性的媳妇吗? 多半是不能的。连她都不会给自己的儿子选这样的妻,娶这样的妇。 赵芬于是想起妹妹赵苾提过的话茬,说的是周溯夫子家的小子,比屠萧长两岁, 性子温和,品貌也尚佳。 虽本家贫,这些年有周家的提携也是温饱无忧,一家是知恩的,不然妹妹也不会打算重用他家小子。 这样的人家,又有些周家的恩情在,该是不错的归宿。 赵芬打定主意后,没同屠威商议,先去了周家找妹妹。 姊妹俩一拍即合。 赵苾若不是知晓她阿秭先前的考量,早就主动提及这门亲了,不想两个小的还有些姻缘,竟又转了回来。 她当即同阿秭说了这天大(夸张了)的凑巧。 赵芬有些意外,心下更坚定了几分,忙追问起夫子家的身世过往。 第27章 屠户家的女郎(27) 周溯的夫子姓陆,是个儒生,喜游历,立志览尽名山大川,与周家就是在路途中结识。 陆夫子性疏朗,谈吐不俗,学问亦尚可,恰好周溯缺了位夫子,周家便聘了他。 陆夫子答应的原因有二,一来夫子收束修,能解他的囊中羞涩;二来夫子不是请来坐学堂的,得跟着周家商队四处奔波,恰合他的意。 他早年孤身一人在外游历,耗了不少家资,若不是遇到周家,很难想他的妻儿苦守在家中该如何度日。 做了两年夫子,因他很是尽心,周家商队一次途经他家乡便接走了他的妻儿,之后一直跟随商队出行。 周家不是纯做善事,两个人的口粮是供得起,但没有白白付出的不是。 他们本意是留住这个指不定哪日就能远走的夫子,愿意随商队奔波的儒生可真不多啊。 陆夫子的妻儿也都是好性,不愿白吃口粮。 陆家夫人用自己一手好厨艺在商队占了一席之地。 陆家小子,名饶,比周溯小一岁,却是个聪慧的,自觉跟在夫子身后充作小书僮。 赵苾心疼他一个小儿,只让安心念书,陪着周溯玩可以,作书僮倒是失了分寸。 待到如今,陆饶年已十五,留在周家肆里做了账房,陆家夫妇依旧跟着在外跑商。 赵苾说的重用便是让陆绕今后帮着周溯打理生意,留在云昌帮周家守着。 这也剪除了赵芬最后的顾虑,她不舍得女儿外嫁,留在云昌好啊。 姊妹俩相谈甚欢,为了不坏两家的情谊,先由赵苾去探陆家的口风。 商队再有几日就该出行了,赵苾一点不耽误,送走阿秭就去了陆家。 陆家夫妇得知赵苾要为自家小子说媒,没有不答应的。 同周家多年的情谊,夫人又对小子看重,必是门好亲。 等知晓是屠家女郎,更是大喜过望。 他们这般热切,赵苾倒是冷静了,让两人先问问陆饶的意思。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无需小儿同意,可爱重子女的哪能不顾及他们的感受。 赵苾提这一句,是担忧陆饶不情愿,回头再伤了自家亲亲侄女。 陆家夫妇也干脆,当晚拉着陆饶预备长谈一番。 没等他们费心劝,陆饶就答应了。 他常跟着周溯,自然知晓屠家,也有幸见过屠家女郎。 陆饶没同任何人说,其实他觉得屠家女郎灵秀极了,一点不似周溯说得那样傻乎乎,反而活泼得可爱。 但他从没想过能同她做夫妻,他知道自己是高攀。 陆家这些年也积攒下不少家资,可也不能想买马就买,若是嫁给他还不如在家中活得自在,他又哪敢妄想。 陆饶不是他父亲,可以不管家中妻儿如何过活,自己在外遍览山水,还一副毫无拘束的洒脱模样。 若不是遇着周家,他和阿娘还不知在哪求生呢? 顾着孝道,无法对人言说心中的苦痛,可不说却不是不怨,陆饶不想让自己的妻儿步后尘。 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降临到他身上,让他放弃是绝不可能的。 因此尽管心中满是惶恐与不安,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陆饶知道钱财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他一定会攒足家资,尽他所能给屠家女郎幸福,给自己幸福。 陆家意向一致,第二日就去回了赵苾,赵苾又去屠家回了赵芬。 赵芬对于结果不意外,不过也不急着议亲,两家有了意向就好。 屠萧孩子心性,又尚未及笄,订立婚约为时过早,再有,赵芬和屠威商议过了,预计多留女儿一两年,眼下先观望着。 倒不是有谁不情愿,为人父母的担忧罢了,多个一两年,陆家小子好歹也能当家作主,萧儿嫁过去不至于受委屈。 陆家父母平日的行事,他们都有了解,这样父闲母随的人家,最是需要下一代顶门立户,陆家小子早日独当一面,他们也能早日放心将女儿托付给他。 要真是个厉害的,萧儿晚一年嫁过去也不是不行。 陆饶听闻屠家的打算,心中不由微微松了口气,他比屠家更需要这多出的一两年,多些时间也能多备些聘礼,起码不能比屠家女郎的嫁妆少。 而屠萧,还没人同她讲呢,她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好奇怎么总能偶遇周溯的玩伴。 是的,她甚至不知道陆饶的名。 偶遇次数多了,她就同赵芬说了这稀罕事。 赵芬见女儿眉眼弯弯,说起来还颇觉有趣的神态,也没多说什么,佯装惊讶地感叹了句,“倒是巧了”。 屠萧傻乐呵的附和,“可不就是巧。姨母家的商队不是几月前就离开云昌了吗,怎么把他给落下了?” “哪能是落下,听你姨母说,是留陆家小子在肆里帮着理账。” “就像枔嫂嫂吗?那他比周溯聪明,周溯还跟着陆夫子念书呢?” “溯儿是你表兄,不许没大没小,回头让他知道又得跟你不对付。” “阿娘,不许你向着他,不许告诉周溯。” “你啊……” 屠萧显然没对陆饶上心,母女俩说着说着就不再提及,话头转向了其他。 对于陆饶不时偶遇的行径,赵芬是默许的,两家既有意向,她自是不会拦着。 至于为什么瞒着屠萧,赵芬自有考量,两家也通了气。 萧儿春心还没有长,不会对谁动心,过早说也无益处,知道她对陆家小子不厌烦就好。 再有,赵芬还有隐忧,谁与萧儿相处久了都能发现她的我行我素,她是不懂掩饰的。 若是陆家小子表现出丝毫不乐意,那两家悄悄解了意向,也不会对萧儿造成伤害。 不过目前看来,陆家小子对萧儿是有几分重视在的,由着两人接触,不定将来能有个好结果。 没有意想的好结果,倒也没什么妨碍,等陆家小子撑起门户,再回到父母之命就是。 屠萧知道父母不会害她,选的夫婿定会待她好,以她的性子是会听从的。 情爱离她很远,待她好才是第一要紧。 第28章 屠户家的女郎(28) 屠萧不知,屠艾却是猜出来了。 阿姊在哪,她就在哪,陆家小子频繁出现在阿姊身边,她还能不知是什么意图,阿爷阿娘默认的态度更是直指。 陆饶对阿姊的热忱不似作假,她又何必拆穿,只当不知,随其自然吧。 近日屠艾在琢磨一件事,也不知道阿爷阿娘会不会同意。 她这一世的身体很是康健,适合习武,她想求阿爷帮着寻位剑术师傅。 为什么是剑术而不是其它,如果阿爷阿娘问了,她会如实回答。 琢磨了几日,屠艾不再犹豫,寻了合适的时机问出了口。 屠威心宽,会拳的、会刀的、会剑的他都有结识,找个师傅不难,稚儿求了他就应了。 赵芬想的要多些,当场没有反驳丈夫,事后拦着稚儿问了究竟。 “稚儿,怎么想着要习剑,可是在外头瞧着谁抱剑行走了?” “嗯,瞧见了。” “瞧见了,又为何想学呢?” “阿娘,我见过兄长们打拳,可好像抱拳的威慑远不如抱剑。再若是执剑相对,岂不很快落了下风。” 屠艾第一次当着赵芬说这样的话,什么威慑,什么执剑相对,很是吓到她了。 “稚儿,你从哪学来的这些话,可是有人教坏了你,是同萧儿结识的那些女郎吗?不该啊,可是有旁人欺负了你?不要怕,同阿娘说。” “阿娘,没有谁教,更没有谁欺负。是我从书上学来的。” “书?萧儿念的?” “识字是听阿姊念的书,书是自己看的。” 赵芬没想到听到的是一声天雷在脑内炸响,什么?稚儿能识字了,还会看书? 她知道稚儿聪慧,可竟聪慧到这等地步吗?没人教她啊?怎么可能呢? 可她知道稚儿不是会撒谎的孩子啊。 屠艾不是有意吓唬阿娘,她知道有些突然,但时机正好,她就说了。 这样的袒露也是为了自己多争取些,也许哪天,她说出要远走的话,阿娘也不会比今日更惊异。 “稚儿,书房中的书,你看过哪本?” “都看过了,阿娘,家中的书太少了。” 屠艾其实没有看全,不过也不算唬人,她是都看过。 阿娘读过《诗》,屠艾便从中择取一段背给她听,选的不是名句,绝不是轻易从谁口中能听来的。 赵芬听完忙追问了一句,“也都看得明白?” 屠艾微笑着看向她,“阿娘,不难的。” 赵芬自是相信自己的女儿,一时心绪很是复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心底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稚儿若是男儿就好了,是男儿就能有大好的前程,倾全家之力供他做官也不是不可。 可生就是女儿身,哪能做官呢? 听说宫里有女官,可那是伺候宫中贵人的,说到底就是当奴婢,同那些男儿做得官是不同的。 是啊,与那些男儿不一样的,女儿这般聪慧也无法有大作为。 赵芬怅然若失,就像突然身怀巨宝,却发现世间无人能识,于是巨宝也跟着变得不再宝贵。 这巨宝是人,还是她的女儿,她不能对女儿说出这番话,太过伤人。 此时的赵芬完全忘了什么学剑,什么威慑,思绪缠绕着,乱得她糊涂。 “阿娘,我不喜欢读书,我想学剑。” 屠艾简单的一句话,让赵芬瞬间清醒,不可置信地问道:“为何?稚儿你这般聪慧,为何不喜读书呢?” 屠艾书读的太多了,不是她自夸,而是事实如此,云溪山拥有的藏书不是寻常人家能比的。 她敢说整个云昌县亦或是赵芬所能找到的任何人物,都教不了她什么。 屠艾不想白费七年的时间空坐学堂,起码这一世可以不想。 当然,她对阿娘不能说实话,只能说是自己不喜,再任意编个看着真实的理由。 “阿娘,读书无用,我不想去学堂,只想学剑。学剑能保护自己,今后孤身一人走遍名山大川也无人敢欺我。” 后半句是真话,这话出自幼儿之口就不是不合时宜。 赵芬又是一怔,只觉今日就不该多嘴问什么习剑,不然哪里引得这么多难事。 “稚儿,读书怎么会无用呢?你阿兄不就因为读书考进学室了吗?” 屠艾没答,平静望向她阿娘。 赵芬本可以有多种劝说的话语,偏偏无心说了最无解的一种。 话说出口,她就知道说错了,她想补救,可却被稚儿平静无波的眼神惊着了。 稚儿明年才将将六岁,家人也一贯宠她,不曾受过苛待,怎么就好似知道了这世道对女子的桎梏。 不该啊,萧儿就不似这般啊。 赵芬下意识将屠艾揽在怀中,四下摸了摸筋骨,没有比谁多出什么啊。 又捧着屠艾的脑袋认真看了看,很圆,没有哪凸一块凹一块。 屠艾被阿娘逗笑了,阿娘在想什么哦,她是凡人,不是神怪。 “阿娘,我是人,是您十月怀胎生的。” 女儿的笑有些刺痛赵芬,抱紧她喃喃低语。 “阿娘知道,阿娘就是有些害怕,阿娘也不知道怎么会将你生得这般聪敏。你还如此小,怎么就懂得这些,阿娘该待你如何是好啊。 怎会如此啊,哪本书中说的如此明彻,你为何会懂呢? 阿娘在你的年纪,也还不懂男儿女儿有何不同?那会你外祖只有阿娘和你姨母两个女儿,因着家中无子,时常被闲人说闲话。 可闲人的闲话也没让阿娘明白,女儿与男儿究竟不同在哪儿,身形相貌当然不同,再多的不同阿娘却是不甚明了的? 稚儿你为何会懂啊?” 屠艾静静听着,她无意刺痛谁,虽然的确仗着阿娘对她的爱意在试探。 她想远走。 她爱屠家所有的人,父母兄姊,嫂嫂和红果儿,还有祖父母,姑母,姨母。 但她真的想远走,哪怕只有一次。 如果没有遇见高人,她会安稳地像阿娘曾期待的那样度过一生,八岁进学堂,十五岁出学堂,之后是及笄,及笄后成婚,成婚后是生子,再之后就是一生。 但她遇见了高人不是吗?还遇见的那般早。 更要紧的是,高人还是被“她”指引来得。 第29章 屠户家的女郎(29) 如果“她”真是自己,定是知晓屠艾是想远走一次的,让屠艾遇见高人,只会坚定她的决心。 姜灵川不知道自己下一次又会降生到哪儿,身体是否康健,父母兄姊是否和善,她又是否有机会能远走一次,还是走不出,逃不离。 所以,让她任性一回吧。 屠艾仗着父母的疼爱,应是可以任性一点的。 赵芬此时不再喃喃低语,怀着彻底“心死”后的沉重,又问了一回。 “稚儿,你是真的懂了吗?还是阿娘多想了?” 赵芬问得郑重,屠艾也答得认真。 “阿娘,您和阿爷为兄长们是如何打算的?为我和阿秭又是如何打算的?阿秭离开学堂能有其他路可走吗?还是只能待嫁闺中?” “阿娘和你阿爷不是偏疼谁,是……” “阿娘,您没有多想。我明白的。” 时下律令虽规定女儿也能继产承户,但条件颇为严苛,户主得无子,无父,无母,无寡妻,才能轮到未婚女儿。 女儿若是出嫁了,资格也就没了,得轮换给其他亲属,若是没有亲属,除了她的陪嫁奁产,所有家资都得没官。 女儿若是没出嫁,自然可以继承,但为了传宗接代,只能招赘,不能嫁人,若是继承后再出嫁,家资依旧没官。 (参考《二年律令-置后律》) 律令已然如此严苛,实情只会更甚,有多少女儿们真的承继门户了呢? 即使有,这又该是如何的天时地利人和啊。 屠艾是真明白,这无关谁的父母是否偏心男儿,是世上的一切都在推着父母偏心男儿,推着推着,父母们连是否偏心也意识不到了。 偏偏他们只是遵从世俗,遵从法礼,谁又能挑出错吗? 她不想说出太过惊世骇俗的话,这种话不该跟阿娘讲,阿娘曾经也是女儿,她是明白的。 赵芬听了屠艾的答话,一颗心是彻底沉了底,她到底心疼女儿,犹豫一瞬,还是答应了。 “稚儿,阿娘答应你,不送你去学堂,你想一心学剑也可以。至于其他的,让阿娘再好好想想。 今日的事,别跟任何人提及,包括你阿爷,能答应阿娘吗?” “阿娘,我跟谁也不说,阿爷阿姊都不说。” “好,是阿娘的乖稚儿。阿娘问你,家中可还有人知晓你会识字读书?” “谁也不知道的,阿姊也只当我平日是翻书玩呢。” “不知道就好。去找你阿秭玩儿吧,容阿娘一个人好好想想。” “阿娘,剑术师傅还没找到呢,离我练好剑术还早。” 屠艾说完这句,人就离开了内室,留赵芬一人静坐沉思。 要是今日之前听稚儿讲什么执剑走遍名山大川,她一定以为是呓语,现在却不得不多想。 稚儿潜在的话音是说她今后宁可走遍山川,也不愿嫁人吗? 赵芬只能往最坏的结果想,应是这样没错的。 她问了自己一个问题,一个似乎在世人眼中不容质疑的问题:女子一定要嫁人吗? 她当年是一定要嫁给屠威的,不然阿爷、妹妹和她都没有活路可走。 妹妹同她一样,她成婚后阿爷就去了,赵家只余妹妹一个孤女撑着,没有田产,没有家资,连陪嫁奁产都是她给添的,不嫁人连人头税都交不起。 其实妹妹颇有经商天赋,周家商队这些年就是靠着她的筹谋才逐步壮大,可要是没嫁进周家,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这等天赋。 那有路可走的女子,如女工,能织布,能纺纱,还通晓裁缝,刺绣等,能不嫁人吗? 她在云昌县活了几十年,从未听闻这种稀奇事。 就连赵苾在外跑商多年,也从未遇见过。 倒是听说有商户女招赘,但这样的女儿其实就如同男儿一般,是撑门立户的,与寻常女儿们不同的。 有子的人家,谁又愿意女儿招赘呢? 分财一事另说,招赘不就是变相说明家中男儿撑不起门户吗? 没有哪户人家愿意背后被人这么议论,传扬开了,名声也就彻底坏了。 屠云红当年有着一手好刀工,能宰猪能卖肉,再如何寻不到夫婿,家中也未曾想过给她招赘。 屠户人家远比一般人家不重视脸面名声,女儿家都宰猪卖肉了,却还是要嫁人的。 想到这,赵芬思绪顿住了,她在想,若是屠家祖父母能同意云红不嫁人,云红若是真的不嫁人,是可能的吗? 好似是可能的。 父母同意,丈夫和她作为兄嫂也是没有异议的。 至于外人的议论,云红当年名声不算多好,不嫁人也只会以为是无人愿意娶她,最多就是名声再差些,背后的嘲讽讥笑更多些。 但这些人还真不敢当着屠家的面说三道四。 再有,律令只规定女子十五到三十不婚者,交纳多倍的人头税,再多就没惩罚了。 一生不婚,也就是十五年的多倍税钱,这个钱屠家出得起。 所以,只要父母兄嫂同意,愿意养女儿一辈子,亲人们也都能不在意流言蜚语,女儿是可以不嫁人的。 所以,女子不一定要嫁人。 这话一在心中说出,赵芬霎时清醒过来。 即使理是这个理,其中又牵扯了多少人事纷扰,有多少人又真的不在意流言蜚语,那是一辈子,不是一两日。 好,就算他们屠家不要脸面,她和丈夫也愿意养稚儿一辈子,可等他们去了,兄嫂也愿意吗? 人的情感没有一成不变的,都是会消减的,到那时,稚儿该怎么办? 即使兄妹情分没减,可稚儿比他们小十多岁,若是他们先去了,等稚儿晚年又要依靠谁,亲侄吗? (这种情形下,女子做不了户主,户主从父亲,变成兄长,又变成侄子,她一直是依附他人的。) 赵芬不敢细想,这中间但凡出了一个岔子,稚儿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是啊,千百年来,难道没有人想过这个理吗?可又有多少女子真能不嫁人啊? 宣之于口的永远是男女婚嫁天经地义,女子不嫁也只能是缄默于心。 虽她不知稚儿为什么不愿嫁人,可已然不愿,硬逼她嫁,岂又是什么善事,世上从来不缺怨耦的。 所以,有什么能两全的法子吗? 第30章 屠户家的女郎(30) 赵芬全然是以一颗慈母之心,既想成全女儿,又担忧她无所依靠。 再有,若是成全了女儿,屠家的名声又该如何保全,不可能因着一人,真置全家于不顾。 可世上哪又有两全的法子,总是要顾此失彼的。 至少屠艾从未想过求个两全。 她固然想任性一回,可也做不到因为自己而伤害亲人。 所以,她最大的奢望不过是在嫁人前任她远走一次。 她不知道能走多久,走多远,但她最终是会回来的,回来之后,嫁人生子,在云昌度过余生。 为何在赵芬面前表现出一副非要远走不愿嫁人的架势,自是因为这的确是她所想。 且“最糟”也不过如此,接受不了“最糟”,双方各退让一步,该是容易达成的。 捅不破天,总能捅破窗吧。 其实屠艾完全可以换个更缓和的法子,但她没有。 自己的真实想法为什么不能说呢,她没有要大肆宣扬,连自己的亲阿娘都不能说吗? 不至于此吧。 这样的谈话,只有一次,母女俩之后都默契的没有再提。 正如屠艾所说,离她剑术练好还早呢,现下解决不了的问题就留待以后吧。 ...... 云昌县内会点剑术的大有人在,要说剑术有多好,却又是说不上的。 屠威起初以为屠艾是一时兴起,随意找了位会点剑术的友人。 没有正式拜师,他供友人些酒肉,友人耍耍剑术就当哄孩子玩儿了。 屠艾看出她阿爷很是敷衍,可她也没法儿,只得用行动证明自己不是闹着玩。 友人每日只在屠家待一个时辰,先是耍耍剑,再假模假式的指点屠艾。 屠艾记忆一贯的好,看上几回,就能在脑中复刻所有动作了,但身体还跟不上脑,所以只得一遍一遍不断地练。 友人走后,她每日还要再练上三个时辰。 一日,两日,三日,还没有人看出什么,只当她有韧劲,但谁也不知她一个孩子能坚持多久。 一日又一日,很快便是一旬。 到这会,连赵芬一个完全不懂武的人,都能看出屠艾挥剑(特意打磨的小树枝)的动作与友人差不了太多。 力是要小些,可行动间自有几分架势在,树枝武得虎虎有声。 一旬也不过十日,友人根本没正经教剑术,不过随意指点了些手法,步法。 是以,屠威和友人更是吃惊极了,说好的糊弄孩子玩儿,哪知孩子是不想玩儿的。 不仅不想玩儿,还不知什么时候把他耍玩的剑法都学了去。 这孩子莫不是有副习剑的好根骨,两个壮汉,面面相觑,颇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屠家的孩子身子骨都不差,个儿也比寻常孩子要高,可要说习剑的好根骨,真没人敢说。 但友人是不敢再教,他就这么点本事,孩子都学会了,还留着做甚。 他不贪酒肉,忙不迭向屠威请辞,又连声叹气走出了屠家。 也不知叹得什么气。 友人走后,屠威拉着屠艾细细摸了筋骨,脑袋圆,手长腿长,是屠家贯有的高挑身型,瞧不出是不是好根骨。 于是又问屠艾究竟是如何学会的,明明没人教啊。 屠艾如实答了。 “看几回记住了动作,记住之后每日多练练。” “就这样?看几回就会了?” “阿爷,看了没会,练了很多回才会的,而且也不难。” 屠艾心想,阿爷,师傅是你找来的,怎么忘了,他的本事其实有限啊,她能学会,不是她厉害,是师傅太不厉害。 屠艾耐心纠正,屠威却是不听的。 在他看来不是靠的师傅教,那就是厉害,哪管师傅厉不厉害,他乖女厉害就行,师傅本事不行,那是耽误他乖女。 没想到啊,没想到,他屠威的女儿小小年纪竟能有这等本事,这等恒心。 不过得意完,也想叹气了,假师傅走了,得给稚儿寻个真师傅了,云昌县哪有好剑客哦。 自称的倒有几个,不过贪图名声,本事他是瞧不上的,他可舍不得让那些个人教,没得教坏他的乖女。 屠威要是有尾巴,此时已经翘上天了,居然觉得整个云昌县找不出给屠艾做师傅的人。 不过虽然嘚瑟了些,也没四处招摇,没得招人恨,可不是谁家孩子都像他家稚儿。 再说,他也真愁啊,顾不上招摇,好师傅哪儿找啊,怎么就没个剑术高超的。 不知情的以为屠威犯了癔症,好几日了,一会喜一会忧的,问他又什么都不说,也没听说屠家出事啊。 外人不知道,屠家信得过的亲友倒是都知道了。 没办法,得托人找师傅啊,赵芬给赵苾都去了信。 屠威找师傅的同时,没忘找木工给屠艾定做一柄称手的木剑。 有了木剑,屠艾每日练剑更是不松懈了。 她很是聪明,没有再照搬那位友人的全部招式,反而将他的动作又一一拆解,只练最根本的击、刺、劈等动作。 又是一旬,师傅还没找到,屠艾练剑的架势越来越足。 像屠萧说的,妹妹挥剑的动作越来越好看了,流畅、利落,自然是好看的。 不过才又一旬,肉眼就能看出屠艾的进益,屠威已经确认了,他家稚儿就是天生习剑的好根骨,不容人反驳。 找不着好师傅的颓丧一扫而净,接着找,他就不信了,云昌县没有,整个郡内都没有吗? 这些年他也结交了不少友人,四散着打听,总能寻到点消息吧。 网撒得广了,网罗到的鱼儿就多,难保没有一条是金贵的。 又过去一月,金贵的鱼儿终于网到了。 屠云红来信,说她丈夫打听到邻县有位隐居乡里的侠客,任酉,本名许任,年已七十有一。 许任,屠威一看到这个名字,整个人都跳起来了,是真的跳。 那可是许任啊,早个几十年,郡内哪个少年郎没有听过许任的大名。 屠威少年时,一度想要离家去追随许任,被他阿爷一顿好打。 等他再大些,就再听不着许任的任何消息了,没人知道他去了何处,因此有人猜测是被仇家杀害了。 屠威当年是深信不疑,哪想如今给稚儿寻个师傅,还把许任给寻着了。 屠威将信看了又看,又确认了一回,许任,七十有一,对得上,都能对上,该是那个许任没错了。 “芬儿,快,给我和稚儿收拾行囊,明天就出发去邻县。信你收好,我得去祠堂烧炷香,真是祖宗家神保佑啊。哈哈哈哈。” 放下信,屠威大笑着去了祠堂。 第31章 屠户家的女郎(31) 赵芬拿着信,看了眼上面的“许任”二字,感慨这一切未免太巧了。 稚儿想学剑,几十年没有消息的许任都能被找见。 莫非,稚儿真有什么大机缘吗? 可有大机缘又为何生作女儿身,做不了官,从不得军。 难道,是将来所嫁之人非富即贵? 赵芬只能想到这层,再多她想不出,罢了,先收拾行囊吧。 侠客是个离人久远的词,现今早已无人敢自称侠。 侠客许任是何许人也,屠良这辈少年郎已无人知晓,屠艾自然更无缘得知。 是以,听闻阿爷要带着她去寻师许任,很是平静的接受了,没有激动喜悦。 乖女的冷淡样,让屠威有些许的呆滞,不过不怪他乖女,是他没讲明白。 于是,拉着屠艾好一通说许任闻名郡内的那些年。 大意说此人德行极佳,郡内人人称赞,但仅如此是称不得侠的。 许任之所以闻名全郡,是因他从不与豪强勾结,反而帮着受欺压的孤弱杀豪强。 初起时,仗着剑术高超,行事颇狂妄,少不得被当地豪强打压,因而不得不逃往他县。 逃了不是他怕了,每到一处见着被欺凌的贫贱户,依然拔剑相助。 助完他又得逃,逃着逃着,追随拥护他的人愈多,名声也愈发传扬。 以致后来,各县豪强听说许任途径县里便纷纷闭门不出。 等到屠威少年时,杀豪强少有了,许任多是靠着积攒的家资扶危助困,一度家财散尽。 这样的行为远比杀人更得人心,无人不赞他贤德,拥护者愈盛。 再后来许任突然没了踪迹,接着就有了他被杀害的传闻。 说到这,屠威还感慨了句,传闻害人。 屠艾心想,如果活着的许任是真的许任,那该是传闻救人。 只是不知姑父是怎么找到的许任,信中也没有详说。 “稚儿,这下可知道你要拜的师是个怎样的人物了吧。” “是个厉害的人物。” “哈哈,可不就是厉害,阿爷当年......” 屠威只觉少年时潜藏的侠客梦要被唤醒,激动得无以复加,又说起了当年忆起了往昔。 天色已晚,屠艾听着听着就困了,想着明日还要出行,由着睡意翻涌,很快香甜入梦。 屠威却未说尽兴,赵芬安置好女儿,只得又回来陪丈夫,听他讲这些年已经听了不知多少回的过往。 临近子时,两人房中才消了声息。 许是心情激荡,屠威寅时就起了,天刚蒙蒙亮,他也不惊扰旁人,自己去了后院喂黑风。 待到卯时,人和马都吃饱了肚,屠威领着屠艾,骑着黑风精神抖擞地直奔邻县寻人去了。 黑风脚程快,一个时辰便入了邻县的地界,之后又辗转一个时辰,才找到许任隐居的乡里。 信上只写明了乡里,并未具体到哪户人家,是以还得询问村人。 屠威脸黑又魁梧健硕,常年杀猪自带一股煞气,外人见了没有不怕的。 这会是农闲,村里青壮多进城做短工了,留下的都是些老弱。 没人敢拦着不让他进村,可也没人敢跟他搭话。 屠威问,村中可有一位任姓老者,年七十有一。 无人应。 屠威又问,里正可在。 无人应。 不过没多久,就有一小童搀扶着一位拄杖的老者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正是里正本人。 屠威看着粗俗,却是尊老的,忙拱手致意,又从马背拿出一条腌肉送与里正。 里正没收,瞧着他与屠艾着实不似坏人,遣散人群,邀他们进门做客。 屠威将黑风拴在树下,一手拿腌肉,一手牵着屠艾进了里正家。 这回里正让小童收下了腌肉,又问屠威来村里所为何事。 屠威直截了当,说他是来寻一位名叫任酉的老者。 “任酉,寻他作甚?” “不瞒您,是为拜师而来。” “拜的什么师?” “这...” 屠威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若是里正不知道任酉会剑可怎么办? 见他犹豫,里正借机仔细打量了父女俩,尤其是屠艾腰间的小木剑,又问:“可是这小儿拜师?” 这个屠威可以回答,“是小女拜师。正愁找寻不到好师傅呢,昨日收到友人来信,说是您村里的任酉最会教导小儿了。这不,今日一早就出门寻来了。” 里正不经意地瞥屠威一眼,“哦,哪里的友人啊?” “济宁县的友人。” 里正没说信不信,转头问屠艾,“你这木剑使得可顺?” 屠艾深深看他一看,没答,认真挽了个剑花。 里正笑笑,问她:“学了多久?” 屠威见女儿盯着里正不答话,当她羞了,便替她回了,“不久,再有一旬便是两月。” 里正依旧问屠艾,“小儿,你为何习剑啊?” 屠艾从里正瞥屠威那眼后就一直不错眼地瞧他,这会儿像是确定了什么,收回视线,行了拱手礼,恭敬问道:“您可愿收我为徒?” 里正哈哈大笑,仿佛听着了多可乐的傻话,“小儿,我一介村夫,收你为徒,什么也教不了你。” 屠威愣了,稚儿在说什么,拜里正为师做什么,他们找的是许任啊。 屠艾同里正对视,“修行在我,收徒在您。” 里正愣了一瞬,复又哈哈大笑,“你这小儿倒是聪慧。” 屠艾闻言笑了,又向他行了一礼,“不及师傅。” 里正不想这小儿这般灵醒,犹豫片刻,到底应下了这声师傅。 屠威却迷糊了,视线在两人身上不断游移,怎么就师傅了? 里正指指屠威问屠艾,“他竟是你阿爷?” 屠艾,“回师傅,是我阿爷。” 屠威:你们两人说的什么哑谜。 屠艾见阿爷还不懂,凑他耳边悄声说,“阿爷,里正就是任酉,就是我们找的许任啊。” “什么?他是许任?” 屠威惊呼出声,不可置信的望向里正,这颤颤巍巍拄着杖的是许任?许任该是执剑的啊。 再有,任酉的身份不是假的吗?怎么还能做得村里正,官府不查名籍吗?乡老,村人也都能同意? 屠威实在有些难以置信,脑中蹦出一连串的不可能,不可能。 里正,也就是许任,嫌弃的看了眼屠威,随即动作敏捷地抓起屠艾的木剑朝他刺去。 屠威来不及躲避,木剑已然抵在他颈侧,轻触一下又快速移开。 屠威全然僵住了,好一会儿缓过神来,摸摸脖颈,又看看屠艾,得到肯定的点头后,才敢看向里正。 第32章 屠户家的女郎(32) 里正此时又恢复到了寻常村中老翁的模样,屠威却不得不相信他就是许任。 紧张的咽了咽口水,在屠艾眼神鼓舞下,重新说明了他们父女的来意,更重要的还有自己对许任的敬重之情。 这类的话里正从前听过太多,时隔多年再听也不会为之动容,他问屠艾,“小儿,你拜师拜的是谁?” 屠艾牵住屠威的手,答:“任酉。” 里正任酉这才看向屠威,“只此一回。” 屠威乐呵呵点头应是,他懂得,得藏着,哈哈哈哈,祖宗家神保佑啊,他见到了活着的许任,他的乖女还拜许任为师了,哈哈哈哈。 里正见不得人犯蠢,索性将屠威赶出门外,只留他新收的小徒。 “小儿,上前来。说说你是为何要习剑啊?” 屠艾不想隐瞒自己的意图,如实答道:“是为陆行不遇兕虎。” (源《道德经》第五十章,“陆”或写作“路”) 里正不想她一个童稚小儿竟能说出这番话,很是诧异,“这话可是谁教你说的?” “不曾有谁教过,徒儿识得字,是从书中看来的。” “哦,夫何故啊?”(用书中内容试探呢) “善摄生者,以其无死地。”(书中内容) “你可能看得明白?” “不明白,徒儿只是借其字不敢取其意。” 里正哈哈大笑,“你倒是实诚。不过,既拜我为师,便听我一句,今后行路也罢,威慑也罢,切不可擅入死地。” 屠艾闻言立时躬身行了一礼,“徒儿记下了,谢师傅教诲。” “孺子可教。今日就先回吧,七日后再来寻我。” “是,师傅。” 门外的屠威见屠艾出来,大步上前,“稚儿,怎么了,里正可是有什么交代?” “阿爷,师傅让我们先回,七日后再来寻他。” “好好,今日也是仓促了些,下回备齐礼再来。” 说完跑去树下,从黑风背上取下剩余的几条腌肉,通通塞给了小童,又朝门内行了一礼才牵着屠艾离开。 这会儿不急着返程,屠威领着屠艾先在县里寻了家食肆,待吃饱喝足,人和马也都歇足了劲,才一路疾驰回云昌。 归家后,屠威迫不及待与赵芬说了今日的奇遇,里正就是许任这事,对他来说,可真是太奇了。 他们父女今日出行,只是想先寻到许任,拜师倒没敢指望,哪想两件事都成了。 赵芬认真听完,不由生出果然如此的感慨。 从昨日看到信,她就没想过稚儿拜师的事会不成,果然。 屠威见她像是发呆,问道:“芬儿,怎么了?” “没事,想着怎么给云红回信呢,稚儿能拜师多亏妹夫帮着寻人。” “哎呦,瞧我,高兴的把这事给忘了。” 急匆匆跑去书房拿了竹片和笔墨,回来后他说赵芬写。 感谢的话不提,屠威又问了是如何寻到的人。 许任能任村里正,任酉的身份就不会是假,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他实在好奇,不敢问本人,只能向妹夫打听了。 云昌县与济宁县相隔较远,一个在郡最北,一个在郡最南,送信只能通过沿途商队。 商队不专送信,路上得耽搁不少时日,一来一回至少七八日。 是以信送出后没有急着盼回信,屠威和赵芬一心准备屠艾的拜师礼。 想着任酉年过古稀(屠威经屠艾提醒后再不称许任了),还特意淘换了张鹿皮,穿着保暖御寒,药用也可补气、敛创。 家中知晓屠艾拜师,但只知是一位隐居的任姓老者,见阿爷阿娘这么重视,也跟着备了些物件。 屠家祖父母倒是知情,专门选了头肥硕的小猪崽,叮嘱儿子一定要让许任吃上他们亲手养的猪崽。 哪能带活猪赶路,没得糟践人,屠威临行前一日宰了小猪崽,只带肉上路。 备的礼太多,乘马车又不如骑马快,父女俩赶到村中比上回晚了半个时辰。 那日的小童正等在门外,远远瞧见马车,转身进屋禀了里正。 等屠威驾车走近,里正已经从屋内出来了。 给屠威吓得,还以为他气恼了,紧忙抱着屠艾下车,一齐地拱手行礼。 里正倒不气,本就未约定时间,他对着屠艾道:“小儿,随我来。” 说完也不管屠威,施施然带着屠艾去了村后矮山。 矮山虽矮,山道却蜿蜒,师徒二人费了些功夫才爬到山顶。 从山顶往下看,有一大片密林,里面还四散着土包,瞧着像是坟冢。 屠艾不明所以,里正便给她指了方位,屠艾顺着指示看去,一个孤零零的土包。 “那里埋着我的剑,今后我若是死了,你就用我换了剑,剑你留着。” “师傅?” “照做就是。你可得记好,别挖错了地儿。” 屠艾不敢忘,对照着各个方位,牢牢记在心中。 “师傅,徒儿记下了。” “好徒儿,借你木剑一用。” 屠艾认下土包,任酉才叫了她一声好徒儿,接着又演练了他自创的一套剑法。 他的剑出鞘多是为杀人,是以攻势凶猛且迅捷无比,但求一击毙命。 屠艾看着眼前人陡然变换了气势,不由得后退了几步,眼睛却是一眨不眨的紧盯招式。 翻转腾挪间,一式又一式的剑招,看得屠艾眼花缭乱,待到剑收势才仿若梦初醒。 若是屠威在,屠艾定要对他说,阿爷,我不是习剑的好根骨,师傅才是。 剑法九式演完,将木剑递还屠艾,接着又让她展示自己不到两月的所学。 屠艾忐忑极了,没有耍那套不成形的剑法,只做了击,刺,格等动作。 任酉本没有抱什么期望,不想他这小徒儿还是花了功夫的,起码动作都没错。 难得慈爱,伸手摸摸小圆脑袋,“不错,有用心练。” 屠艾一下笑开了,“谢师傅夸奖。” “今后你若是练得好,师傅还有赏。” 任酉从怀中掏出一卷布帛递给屠艾,上面画了剑法九式每一式的图解。 屠艾接过,细细看了一遍,好似同方才演练的不同,“师傅,这是?” “为师的剑太过刚强,不合你本心,略做了些改动。如今图有了,修行可就在你了啊。” “师傅,徒儿会用心的。今后能常来向您请教吗?” “不可太勤,一旬只能一回。” 第33章 屠户家的女郎(33) 师徒二人商定完事项,结伴下了山,回到家中,就见屠威正在院中翻烤猪崽,香味顺风飘出去好远。 烤炉也是特意带来的,为得就是让里正吃上一口正宗的屠家风味,从猪到碳到香料,都是屠家独有。 任酉一贯爱吃肉,这真是撞他心坎上了,瞧屠威都觉得灵泛起来。 屠威烤肉的技艺与他的刀工一般厉害,猪崽烤的是外脆里嫩,猪油欲滴,任酉胃口极好,半只猪崽都进了他的口,另半只分与了屠艾与小童。 见三人吃得香,颇有些意犹未尽,屠威又取了条猪腿,架上烤炉慢慢翻烤。 他们这种行为实在恶劣,香味实在诱人,邻舍就没见过有人这么吃肉,还是这么多肉,忍了一回,可忍不了第二回,不多会儿就围着院门站满了,小儿尤其多。 任酉待小儿一向和善,让屠威从他的份里片了些薄肉,一小儿分了一片。 屠威照做,想着今后是要常来,对邻舍友善些总不会错,又拆了几包点心果子,给院外每人分了几块。 邻舍原还有些惧这黑脸的壮汉,这下只觉那哪是黑,分明是红,瞧着多喜气啊,连声不迭地夸他。 村人说话直爽,夸人也是,夸得屠威脸是真红了,红得院内外众人都跟着笑开了,里正除外。 他在忙着吃肉,猪腿肉虽不如小猪崽肉嫩,但肥瘦相间,口感弹滑,吃起来也别有滋味。 里正对屠威彻底改观,不愧是屠户,果然懂猪,大小猪都料理的不错,这样的拜师礼很用心啊,他很满意。 徒儿看过剑冢,他吃过猪肉,拜师就算礼成了,其余俗礼就不用讲了。 不过,这烤肉的技法他得学一学,烤炉也得留下,人嘛,就不多留了。 于是,教会里正烤肉后,父女俩便打马归家了。 行至半程,夕阳西下,天际盈满了红霞,林道不时微风吹过,真是自在极了。 屠威驾车,屠艾从车厢出来坐在他身侧,乘着风,看着景,说着闲散话。 “阿爷,今日师傅在山上给我演示了他的剑法。” “当真,可是像传闻说的那般快?” “嗯,快极了,若是我能多长出几双眼睛就好了,定要......” 屠艾今日是难得的多话,实在是那高超的剑术镇住她了。 原先只当侠以义扬名,却不想剑术竟也如此精湛,这样的精湛不是经人之口就能准确感知的。 快,如何快,千百人有千百种形容,但未曾亲眼见过,心中总有疑惑,人用剑能快到何种地步,伤人于无形吗? 屠艾亲眼见了,相信了,真能如此快,于是更庆幸自己两月前提出要学剑。 她学剑是为自保,不是为伤人。 而师傅的剑是为杀人,攻势凶猛从不设防,求的是敌死我生。 他们本心从来不同,却不妨碍屠艾被这种极致所震慑。 敌死我生其实是从不退让,舍我其谁,这种极致,这种气势是屠艾不曾有,也许也不会有的。 可毕竟见识了,原来竟真有人曾活得这般激烈。 为什么是曾,因为师傅已经葬了他的剑。 虽然不知师傅又为何将剑传给她,但她定不负所托。 …… 剑法招式改动后,不再一味求速攻,守势较明显,屠艾初初顺了动作就能体会到师傅的用心,刚柔兼备,的确更适合她。 出剑得快,练剑却是快不得的,屠艾还是像先前那般,将招式一一拆解,然后重复不断的练。 这个法子并不聪明,但她的力量不够,寸劲又很难拿捏,只能先用次数补上,十次不够,得百次千次。 剑法招式不同,难易自然不同,先前每日练上三四个时辰,她还留有余力,如今维持三四个时辰都是勉强。 不过才几日,赵芬就发现女儿肉眼可见的瘦了,可给她心疼坏了,要知道屠艾自出生,一直都是胖乎的,从没瘦过一点儿。 偏偏劝她歇歇又不听,赵芬只好变着法儿的给她炖补汤,鸡鸭猪羊都用上了。 屠艾不是不想歇,而是不能歇,但凡歇上一日,隔天就得多费些功夫找所谓手感,即对指,掌和腕的辗转收握的控制。 练剑与读书不同,不是剑招熟记于心就能会用剑,而与练字相同,想求个好就得不停的练。 补汤她会喝,每餐也会多用些饭食,歇是不敢歇的,每过十日还得找师傅指点呢,不能太差的。 …… 屠艾喝上补汤的第二日,练剑的第七日,正当屠威准备再寄一封信时,终于收到了济宁县的回信。 原来,许任当年不是突然消失,而是被新上任的郡守给抓了去,不过没有治罪,反倒成了郡守府的守卫任酉。 与此同时,许任被仇杀的传闻迅速传遍全郡,而任酉甚至还是许任的样貌,却无人敢再说他就是许任。 郡守在任十五年,主要的功绩就是打击地方豪强,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而这杀若是全都等到秋冬就太久了。 因此有人猜测,任酉就是郡守手中的一把剑,手指向哪儿,剑便挥向哪儿。 豪强死的多了,更是无人敢认任酉就是许任,甚至议论也无,一郡之守就是可以有恃无恐。 十五年的时间,足以让所有知情的或者不知情的彻底忘记许任,更不提之后郡守离任,任酉迁居,留在治所的人们是不会惦念他们的。 迁居已有十年,若不是这回屠艾找师傅找到了济宁,又顺着姑父的关系找到了治所(与济宁相邻),许任怕是要真的被人遗忘了。 怎么找到他就在邻县,自然是查看了官府文书,迁居是需要两地官府交接文书的,任酉的身份是真,他的去留都是有痕的。 至于他又怎么成了里正,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毕竟他已经不是侠客许任了。 信上又说,当初友人告知许任在邻县的消息,不以为拜师会成,只是突然意动,想借旁人窥探如今的任酉。 得知居然拜师成功,才愿意同他们说起许任的过往,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因此叮嘱屠威不可轻信那段过往,只是一面之辞。 屠威看完信,久久不能平静,尤其那句转述的“他已经不是侠客许任了”。 英雄迟暮啊。 第34章 屠户家的女郎(34) 屠威不由想起那日,因着自己说了对“许任”的敬佩,里正问稚儿拜师拜的是谁,稚儿答是任酉,里正才对自己说了句,只此一回。 他当时只以为是“许任”的身份不能轻易宣扬,免得招致仇家,却不想是再无侠客许任了,“许任”自己都是不认的。 这又岂止是英雄迟暮啊。 是啊,侠客许任“死去”的这些年,世上消失的侠客又岂止他一人。 官府灭豪强的同时,没了多少游侠,闻名的,无名的,结果是世上再无人称侠了。 那段过往是真是假,其实没所谓,屠威感慨完,依然敬重“许任”,也依然敬重任酉。 不过这些没让屠艾知晓,如今她格外信重师傅,没得徒添感伤。 殊不知屠艾其实不会感伤。 她是不知晓许任消失的过往,但多少能猜出一些,侠总不是能凭空消失的。 百余年前的侠更是闻名,游侠格外的多,但世道变了,靠的不再是武力掠夺,侠以武犯禁,乱世有人笼络,升平世却是要被压制的。 即使不被压制,侠总要活着吧,活着就得谋生,他们是靠耕作还是行商呢,都不是,那又如何立足呢? 或是依附豪强富商,或是杀抢,再或者是盗窃,总之多数已有别于从前的侠,那就不该称之为侠。 以义扬名的侠太少了,屠艾不为侠的消失感伤。 再者,任酉之所以是任酉,是师傅自己的选择,虽然师傅的剑意未改,但已然葬了剑,她何苦感伤。 练好剑,承了师傅的剑才是她该做的。 一晃十日过去,该去邻县请教师傅了。 这十日屠艾只练了剑法第一式,动作已然熟练,可也仅此而已,力与劲差得太多。 任酉看完她的演示,问她:“徒儿,你可知剑是何术?” 屠艾思索片刻答:“剑是攻防之术。” 任酉笑笑,“是,也不是。可知何谓击刺?” 屠艾答:“伐,谓击刺。” 任酉又问:“何又谓伐?” 屠艾又答:“伐,击也,杀也。” 任酉望着垂首沉思的徒儿,“剑是击刺之术,主伐。你的剑可能伤人?” 屠艾闷闷答道:“不能。” 屠艾的剑毫无攻击力,徒有形,意却无,偏偏形又受制于力与劲,若细究起来,其实什么也无。 若是再早个几十年,任酉是许任的时候,是决计不会收她为徒的。 那时他的剑还不懂收敛,只是杀人,伤人,偏如此又传出了“义”名,因他杀伤的都是欺人的恶人。 名扬了,剑被名困住,杀成了为名而杀,可恶人不是时时有,又为了名,杀人的剑被扔在一旁,人倒是乐善好施起来。 待名声最盛时,一切又戛然而止,他被告知,是想作为任酉生,还是作为许任死,他不想死,于是成了任酉。 任酉是一把剑,剑不容情,为杀而杀,不论善恶。 初初成为任酉,他是庆幸的,因为是他生“敌”死,接着一年,两年,三年,杀着杀着他就恨了,恶了,悔了。 偏他只是剑,剑在执剑人手中,人不停,剑怎么会停,即使又恨又悔,还是做了十五年的剑。 待到终能逃离,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葬了自己的剑,他贪生,只敢以剑代他,一代便是十年。 幸而,屠艾遇见的是这时候的他,不是许任,是二十五年后的任酉,他的剑已经不愿伤人。 而任酉收屠艾为徒,教她剑法,恰恰也是看重她的剑轻易不会伤人。 若是没有遇见这个小徒,百年后他该是会和自己的剑葬在一处,幸而,幸而遇着了。 他的剑,名青鸮,是未扬名时友人所赠,跟着他几十年,却只经历了杀伐。 鸮虽凶猛,本是为威慑,震慑,不是为杀而杀,他误青鸮久矣。 巧的是,小徒的剑意与青鸮合上了,为威慑,不为杀伐,这也是他为何要让小徒承了他的青鸮剑。 他活着,青鸮代他受过,等他死了,青鸮不该再跟着他陪葬,有错的是他,青鸮无错。 剑不是不容情,端看执剑人如何对待它,青鸮跟着小徒,会好过跟着他。 小徒眼下虽不懂攻击,但那是因她善,不是因她愚,他不担心她学不好剑,他有眼,会看。 虽不知小徒一个屠户家的女郎,怎会教养的如此不俗,但看她小小女郎却立志行路,又颇有韧劲,就知将来她定能得偿所愿。 这样的孩子,他是想成全她的。 与之相比,手段从来都是次一等的,小徒只要肯转过弯,想学好剑,手段多的是,他能教。 “徒儿,剑在你手,可以不伤人,却不可不能伤人。致人而不致于人的道理,你该是懂得。” “徒儿懂得。师傅,求您教我,徒儿想学好剑。” 任酉手段有二,足以解屠艾眼下的困。 手段之一,便是给屠艾制备了一个“死敌”,是个高她两尺的木人,很是笨重,非她用尽全力不能推动分毫。 任酉要求她务必用木剑伤及木人,由四肢至躯体,直至最终用木剑打倒木人。 屠艾眼下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力,控不住力,那便先学会猛吧,猛打,猛击,猛刺,猛劈,所有的动作务必猛着来。 练好猛势,打通全身的关节,之后拿捏寸劲也更容易。 不过,猛不是鲁莽,也得知晓该如何发力。 于是手段之二,任酉让屠艾将所有的招式动作再拆再解,务必留心每一步的手法,身法。 目的是去感受身体的关节,肩肘手,腿腰头,胯膝足,是如何发力的,如何发力才能将力最大及于剑尖。 拆解动作是屠艾擅长的,不过先前并未留心如何发力的事,她以为力是顺着动作自然而然生发的,是以只求动作熟练了。 其实若是她的招式动作完全精准,确实可以做到力自然生发,可她只是初学,动作还只是不出错罢了。 待师傅细细演示了回如何发力,肩起、肘随、手追,又带着她演练了一回,她才察觉到不同,是大不同,这样的发力反而更省力。 屠艾顿觉自己先前不该一味闭门苦练,她没有习武的经历,该多请教旁人的,好比兄长练的拳,手法步法,都是可以借鉴的。 不过也不晚,她才刚开始,一切都来得及。 第35章 屠户家的女郎(35) 木人笨重,无法靠黑风拖带,屠威特意去了趟县里雇了辆牛车随行。 归家后在正院院中专辟了一角,挖了浅坑埋进半尺,木人就扎实的在屠家落户了。 屠艾年岁小,虽不用人照顾起居,仍随着父母住在正院,父母住正房,她住东侧的厢房。 每日卯时初,小小一个人儿便已起身练剑,因着父母未起,只是安静的演练剑招。 待到父母起身,家中人陆续来正院用早膳,屠艾约莫已练了一个时辰。 用完膳,家中人各自出行,正院恢复安静,屠艾开始与角落的“死敌”木人练招。 剑的攻击面极广,躯体的上中下各处尽可击刺,譬如一个简单的劈剑,可上劈,下劈,平劈,斜劈,若是在结合步法,如弓步劈,虚步劈,歇步劈等等,好似颇有些繁多。 不过全部剑招拆解到最后也只十余个基本动作,步型也只那几种,学会各关节如何发力后,相似的动作是一通百通的。 屠艾对着木人一阵劈刺,不断尝试着不同的发力方式,直至找到最适宜,将力最大化的那一种。 找准力后像师傅要求的猛着来,猛劈猛刺,但这木人剑剑不入,屠艾最多给它添些轻微的砍痕,手腕却常被反坐的力震得发颤。 幸好木剑是硬木制的,屠艾不担心剑比木人先损毁。 赵芬就在院中,每每看着稚儿那般不省力的动作,无措又心疼,这比先前只练招式“狠”得多了。 她坐在院中也不敢出声,默默看着守着,她是真不知道稚儿哪来的毅力,一日又一日对着木头猛力劈砍。 劝是不能再劝,只想着她能为稚儿做些什么,让稚儿稍稍轻省些。 待注意到稚儿常不着痕迹的轻摸手腕,真是又疼又气,次次那么大力,哪能不伤着啊,偏她从不叫疼,真将人唬住了。 赵芬紧着时间用软布做了两副腕套,好歹能护着些,又命仆人找了几间医馆,寻了些好用的药油,每日练完必得给屠艾涂摸上。 屠艾不是不爱惜自己,虽然被震得有些麻,疼倒是不多疼的,若是真伤了或者流血了,她也不傻,是不会忍的。 偏就她这样的态度,气得赵芬私下偷偷哭了两回,怎就如此好强呢。 屠威恰好与赵芬相反,爱极了稚儿这性子,硬气,是他屠家的种。 虽他心疼娘子,知道她为人母的心慈又心软,可也不好让稚儿改啊,学剑习武就是得吃苦。 原本瞧着稚儿性子软,他还真担心日后嫁人了再被欺负,这下好了,稚儿学剑了,学好剑,今后看哪个敢欺她。 丈夫这样的“无赖”,又气得赵芬怒了一怒,这哪里是嫁人的事啊。 更不提稚儿也许根本不愿嫁人。 当然,赵芬现在还不愿同丈夫谈及这点,太早,太早了,至少等田儿和萧儿的婚事落成后再说吧。 赵芬承认她是在逃避,她起初还想着若是稚儿学不好剑,许是会自己断了心思,可眼下稚儿这般的架势,学不好剑几乎是不能的了。 稚儿越是这般坚定,她越是不敢现在就对丈夫言说,稚儿祖父母也还在呢,若是他们不答应呢?若是他们想稚儿断了学剑的心思可又该如何? 屠家祖父母虽然久居田庄不管城中事了,但屠威是个孝顺的,什么都不会瞒着的。 二老的心思不难猜啊,万事求个家和,家是第一,子孙都要放在第二的。 他们不管事也不是真的不闻不问,而是知晓子孙都是孝的,无人会违逆,万事合心意,自然可以万事不管。 但若是知晓稚儿一个女郎居然不愿成婚,只会不喜,认为家中出了逆家之人,这是他们所不能容忍的。 女子不婚,就是悖了父母之命,就是逆家。 到时,若是稚儿真执着起来,两方起了争执,稚儿就成了真的不孝女,逆家女了。 稚儿可以不婚,却不能传出不孝的名声,这是赵芬不能容忍的。 因此赵芬多少存了不孝的心思,她想着拖一拖,待到屠家祖父母百年后,那会她也有心能说服丈夫。 可没到那等地步,心中总是慌的,听着丈夫的“无赖”话也只觉刺耳。 “稚儿才多大啊,什么嫁不嫁的,现下说的是什么。谁不知晓学剑要吃苦,我知晓啊,我有拦着不让稚儿受这份苦吗? 你做阿爷的知晓,我做阿娘就不知晓吗,我每日都在这院中看着,知晓的比你这个阿爷多。” 赵芬说着说着又落了泪,她有时都不知道是为何哭了,全是为稚儿也不是。 “你是稚儿亲阿爷,多心疼心疼她吧。” 屠威被说的有些懵,他哪有不心疼稚儿哦,可稚儿好强也不是坏事,学武都是要打好身底的,越早还越好。 心中想着,嘴上却是不敢说的。 “芬儿,快别哭了,我心疼稚儿,我疼,回头就去集上看看有没有鲜羊羔,买上个两三头,给稚儿炖汤喝。 再去找找有没有都城传来的好膏药,专治跌打损伤的,多买些,给稚儿备着。芬儿,你帮着想想,可还漏下什么。” 赵芬不答。 赵芬知晓自己是迁怒,丈夫不知内情,不知晓稚儿与她兄姊都不同,自然不能与她感同身受,可她有时就是气他的钝。 她不是时时都能从容的,也不是时时都愿意体谅丈夫。 屠威见她不再哭了,揽在怀中细细给她擦了泪,“芬儿,怪我嘴笨,又惹你恼了,下回只管骂我,可别自己气哭了。” “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 赵芬气得捶了他胸口几下,梆硬,又寻了处软肉两只手掐着。 屠威其实不疼,故意龇牙咧嘴的唤着疼,一个劲讨饶,面上却是带了笑,嘿嘿,芬儿真好。 赵芬是好,心软得快,脾气去得更快。 在屠艾不知晓的时候,她的阿爷阿娘又因她轻轻小“吵”了一回,虽然很快你好我好。 屠威有个毛病,自觉理亏后总喜欢腻歪,是以“吵”后的几日总要黏着赵芬。 于是家中也就琢磨出了其中意味,每当阿爷在人前毫不顾忌的腻歪时,必然是又惹阿娘生气了,虽然不知道这回是因着谁。 等见着给屠艾买的一堆物件,羊啊,点心啊,伤药啊,就知晓了,哦,这回是因着稚儿啊。 第36章 屠户家的女郎(36) 一月有三旬,屠艾每月能去邻县三回。 拜师是在八月中,到冬月前她已去了邻县八回。 前七回都没得着师傅夸,直至最后一回师傅才奖了她一个小木人,只她手掌大,腰间用细绳拴了柄小木剑。 屠艾问师傅,这木人是她吗? 师傅答,不是她,是小些的“死敌”木人。 屠艾又问,那小些的屠艾木人在哪儿? 师傅答,还未出世,得看她何时长进。 屠艾对师傅说,您快些备好,明岁开春她就要来讨。 冬月腊月一贯的寒冷,家中事和屠肆的生意也一贯的忙碌,屠艾短暂歇了这两月的请教。 练剑却是未曾松懈,除开回乡祭祀的那几日,她是一日不敢停。 一日又一日,很快冬去春来。 屠艾如她所说,从师傅手中讨到了屠艾木人,比“死敌”木人多髹了层漆,红色的漆,小木剑也是红的,亮眼的很。 屠艾很是欢喜,又问师傅,今后可还有什么赏。 师傅瞥她一眼,说她贪心,说今后只有和他过招,物件是再不费心制了。 过招?屠艾更是喜出望外,师傅愿意同她过招,不就是最好的奖吗? 亢奋的情绪维持了好几日,直至下一回被师傅一招打落了剑。 她预备拿起剑再战,师傅却无论如何都让她拿不到剑,任她各种俯仰腾挪,也只是无力的挣扎。 整整一个时辰,师傅没如何用枝条抽打她,屠艾却觉疼的厉害,累得趴伏在地。 任酉问她,“剑不在手是什么滋味。” 屠艾答,“既痛又恼。” 任酉又说,“剑不在手如何敢歇,站起身来。” 屠艾于是站起身,拿不到剑,就从身旁抓起任何趁手的物件,或扔或砸,毫无章法。 她半是气恼半是委屈,已经顾不上什么身法不身法了。 任酉站着未动,物件砸到近前才或挡或踢,全都弹回了屠艾的方向。 她只得又挡又躲,很是狼狈。 任酉问她,“气恼有何用,技不如人偏还失了冷静,是奢望谁能让你半分吗?今日我手中无剑,站在你身前,未动一步,你就如此失态。他日旁人若是手中有剑,你又该如何?” 屠艾不能如何,她知道师傅说的都对,“徒儿知错。” 这与她想的过招不同,她确实以为师傅会让着她,以为师傅不会这般严苛,措不及防之下,有些乱了心绪,其中委屈居多。 “拿起你的剑,再来。” 任酉终于侧过身,让屠艾拿回了她的剑,接着又是一招将剑击落。 “再来。” 一招击落。 “站起身,再来。” 一招击落。 如此又来了几回,屠艾彻底站不起身了。 “记住你今日的气恼,为师等着你还回来。” “徒儿谨记。” “今日便回吧。” 任酉打开门,屠威正一脸担忧的等在门外,见他出来忙闪身进去。 屠艾满脸的红,瘫坐在地,不住的喘着粗气,大颗大颗地汗不断从额头滚落,吓得屠威忙给她喂了些盐水。 “稚儿,可有哪不适啊,跟阿爷说。你们今日师徒是怎么了,又打又砸的。” 屋内一地的狼藉,不知道还以为师徒打了一架呢,要不要赔啊,屠威胡乱的想着。 “阿爷,没事的,我与师傅过招呢,只是有些力竭。” “哦,哦,没事就好,你再歇歇,等缓过劲咱们再回。” 这样的话,从今日起,屠威说了一回又一回。 另外,屠威也知晓了,物件都是他乖女砸的,不好不赔,约莫是每一月就得给屋内摆设换一套,幸好都是些不值钱的,不然他得心疼了。 屠威也是没想到啊,他家稚儿居然在师傅家中又打又砸的,怎得学个剑脾气尽对师傅发呢。 哦,还有家中那个小木人,身上“伤痕”明显多了也深了。 如此过了一年,屠威终于不用频繁给任酉家换摆设了,每一月渐渐变成每六月一换。 因为屠艾的剑已经不再轻易脱手了,即使脱手也有本事夺回来。 她也能像样的与师傅过上一招半招了,偶尔被师傅“打压”得狠了,才又会砸上一砸。 这会的砸可不是发泄,是夺回剑的合理手段。 一年时间,她的力大了不少,准头也好了,师傅已经不在原地不动让她砸了,她砸师傅躲,她趁机夺剑。 不过,师傅下手也日渐凶了,大约见她身量长了,都到他腰间了,枝条是真往她身上抽。 细细一节枝条抽人非常疼,还没有省力,屠艾疼得直躲,她越躲,师傅下手越狠。 “你的剑呢,拿起来挡,剑在人后,是你护剑,还是剑护你。” 屠艾于是侧身拿剑回挡,师傅比她高,攻势是向下,她只得向上回防,向上的力总要比向下的力更强才能回击得了。 她显然还没有这样的力,只能忍着疼,不防转而朝师傅腰腹攻击,猛地直刺过去。 她的力不小,师傅只得防,几番之下,屠艾就懂得了以攻代防的妙处。 虽打不着师傅,可她也没伤着,慢慢学着找师傅的弱点,一次次试探着全力攻击过去。 任酉心中很是欣慰,小徒可算是知道怎么用剑了,手中动作却是不停,一击挡回去。 任酉并未尽全力,但他在照着小徒的潜能不着痕迹地不断施加力。 屠艾以任酉为对照,却不知对照是慢慢在变的,她还以为自己精进有限,殊不知她师傅心底里高兴坏了。 小徒比他预想的更有些天赋啊,哈哈哈哈,任酉板着脸,内心却狂笑了几声,哈哈哈哈。 小徒不会是个庸碌的剑客,哈哈哈,青鸮剑有福啊。 他的喜意藏得好,反正没旁人知晓。 自他拿起“剑”同屠艾对战,对她就再不复先前的宽和,屠艾第一回是委屈的,后来只当他“对敌”就是如此,没伤她已是师恩。 她也不怪师傅了,剑客嘛,对剑总是执着的,对敌也是不会松懈的。 屠艾真没想到师傅的日益严苛还含着对她的日益看重。 若是知道,她想说,师傅,严苛不是坏事,她接受。 但可不可以别时时板着脸,她都要忘了先前会笑的那个师傅了。 第37章 屠户家的女郎(37) 屠艾的心声无法传达,因着阿姊行笄礼,她与师傅的对战先得停上一回。 今岁是阿姊的笄年,三月已与陆家正式定下婚约,现下六月,择了吉日,行笄礼。 女子十五及笄说的是女子十五许嫁后方能行笄礼。 (许嫁有说是纳征(身份上已算半个他人妇,且一般月余就要成婚),本文纳吉后算许嫁。) 笄礼看似是女子成人礼,实则女子许嫁才算是成人,若是年已十五尚未许嫁,并不行笄礼。 女子笄礼与男子冠礼不同,因着无须敬告祖先,并不在家庙(祠堂)举行。(成妇礼需要拜男方家祖先。) 且女子成人不涉及承继家业,笄礼也不由主人(即父亲)和男宾主持,反由主妇(即母亲)和女宾在家中厅堂主持仪礼,盖因笄礼是为女子为人妇做准备。 (笄礼,又称上头礼,到后来直接成了出嫁前一日长辈为女子上头梳妆,更表明了女子成人的本意是成妇人。) 因着县尉夫人在县内颇有贤名,又同屠家有亲,便请了她做女宾。 是日巳时,吉时还未到,屠家正院厅堂已满是女客。 赵芬与县尉夫人在旁作陪,周枔抱着红果儿也一齐地与众人顽笑,一时好不热闹。 屠艾则在内室陪着屠萧,同她一齐听着姑母姨母讲规矩,说一会该如何如何,不得如何如何。 若是平时屠萧是不耐听规矩的,这会儿知道外头人多,只得乖乖听着,她可不能在人前失仪。 不过到底高兴的情绪盖过些许紧张,不时的就侧头同屠艾挤眉弄眼。 她今日是真高兴,她当笄礼只是将孩童发髻梳成成人发髻,然后戴上笄,并不知道背后蕴含的那些含义,也没人会特意同她说。 在她看来,成人发髻是比孩童发髻好看的,自她出生,阿娘祖母姑母姨母都是这样的发髻,再戴上笄,笄有金的,银的,还有玉的,可比发绳好看多了。 阿姊高兴,屠艾自是不会丧气,她知道阿姊定的是门好亲。 陆家小子待她情极真,陆家长辈又都是宽和的,且常年在外,并不会管束阿姊。 虽不知以后,但有屠家和周家护着,日子过得不会差,定是能如她心意,活得自在的。 待到吉时,屠萧由赵苾屠云红一左一右牵着出了内室,屠艾紧随其后。 厅堂中央铺着张软席,进到厅堂后由县尉夫人牵着屠萧入席,屠艾和姑母姨母退至一旁。 入席后,县尉夫人唱声,“吉时到。” 赵芬从主座起身,接过周枔手中的木梳,来到屠萧身前,拆散她的孩童双髻,接着梳发束发,口中还不时唱着赞词。 因着得唱完赞词,梳发梳得有些久,屠萧险些躬下身子,被赵芬不着痕迹地迅速提溜起来。 屠艾在一旁忍笑,又不经意打量下女客们,该是没人注意吧。 终于束好发,赵芬接过彩缨,系在发上,又取过金笄,插在系缨的髻上。 屠萧不由轻轻晃着脑袋想感受下差别,被赵芬扶住,不许她再动。 赵芬不许女儿动,自己却上手摸了摸那彩缨、金笄,心下有些感伤,如何自家的女儿就归了他人呢。 系了缨,加了笄,女子便身有所属了,萧儿不懂的含义,她还不懂吗? 赵芬视线不由得朝屠艾看去,果然,众人一片喜气中,稚儿却不见有多喜,笑倒是笑了,可... 不待多想,周枔轻触她的衣袖提醒,赵芬忙收神,侧身恭请女宾敬酒。 县尉夫人上前,取过周枔递来的耳杯,唱赞并向屠萧敬酒,屠萧一饮尽,送还耳杯。 县尉夫人赞了声好,见屠萧睁着大眼望着她,笑了笑,朝众人道出她为屠萧取的字。 (待字闺中的字即是笄礼取字。) 众人忙起身恭贺,主宾一番相庆。 屠萧则由赵苾屠云红搀扶着起身,又送回内室,屠艾也紧随其后。 (笄礼仪式史书中未无详细记载(成妇礼详细),宋代照着冠礼拟制过一个,本文不参考,本文合理瞎编。) 笄礼之所以请女宾,邀亲友,皆是为了向外人告知,此家女已有婚约,是对婚姻的重视,不是对女子本人的重视。 是以,屠萧只参加仪式,礼前与礼后的宴宾陪客倒是不需她参与。 将将过午时,众客留在厅堂用些膳食吃些酒,赵苾和屠云红送她回后也出去陪客了。 屠萧和屠艾待在房中吃些点心喝些蜜水。 屠萧这会兴致正高,没吃几口,就坐在镜前,晃着脑袋看自己头上的发饰。 彩缨上缀着细小的珠串,脑袋晃珠串也跟着晃,屠萧看着看着就笑出了声,“妹妹,看,阿姊的发髻好看不好看?” 屠艾,“好看。” 屠萧又取过桌案的银笄,插在金笄侧边,问屠艾:“瞧这个银笄,是陆家送来的,戴上好看吗?” 屠艾无奈,“也好看。” 屠萧双手捧着脸,轻轻晃来晃去,嘿嘿,她也觉得好看。 不要误会,她是觉得自己好看,不是因着银笄。 她还未对陆家小子,陆饶起什么情爱的心思,但她知道这人待她好,品貌也不差。 阿娘又说他家中人宽和,都是好性的,她嫁过去没人会待她不好,她就应了婚约。 阿娘还说要再试陆饶两年,她更是觉得好,得试的,他得待她更好些,她才愿意嫁过去。 屠艾见着阿姊的娇态,心觉可爱,撑着肘欣赏了会。 看着看着,心就又沉下去,她厌烦这些俗礼,深厌之,点点处处提醒着人是有别的。 偏这提醒也刻意,它就是要你知晓,人是有别的。 有别,有别,处处有别,君与臣,父与子,夫与妇,主与奴,世上的一切可有没有别的。 男女有别,许嫁女与未嫁女甚至都有别。 就这等男女有别的成人礼,未许嫁的女子都不能享有。 女子若是未许嫁没婚配,最迟二十及笄,这时的笄礼是因着女子年纪实在大了,真实的成人了。 但笄礼却不能由主妇(母亲)和女宾主礼,不备仪,因为纯属家中事务,无需外人参与,束发插笄只得由家中其他妇人代礼。 荒谬的是,即使插笄了,只要未许嫁,平日在家中还得分发,梳成孩童发髻。 它就是点点处处提醒你,有别,有别,不想异于常人,你得遵循它的有别。 不管你知晓不知晓背后的深意,你都得遵循,处处遵循。 屠艾看着屠萧,心想,阿姊这般无忧也好。 她呢,她能怎么着呢。 屠艾攥紧拳头又张开,看着掌心微硬的薄茧,还不够,力还不够。 第38章 屠户家的女郎(38) 屠萧笄礼之后,屠艾每日练剑多加了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没加在对付木人,加在了演练剑招上。 木人实在太“死”,她缺个灵活的对手,于是在脑中设想了另一个死敌,就像师傅那样的。 与师傅对招许久,她已能熟记师傅的出招套路。 师傅的剑法有九式,可同人对敌从没有按照招式从一演练到九的,那未免太蠢,太不切实际。 师傅出的第一招永远是猛攻,朝着人的致命处直击,其一是眼,其二是喉,其三是颈。 她的攻势快不过师傅,第一招只能先格挡,格挡得迅速,一格之后立马反击,朝着腹部或膝骨斜击过去。 一击不成,快速跳步翻身,寻隙再攻,歇步朝踝骨刺去,被格,再攻,剑上挑击阴或击腕。 屠艾脑中想着敌人可能的招式,手中执剑变换着作出或攻或防的招式。 慢慢她就悟了,剑招的防,或格或洗都是为了紧随其后更快的攻,攻势重于防势,防的同时必得预备好下一步的速攻。 剑是击刺之术,不论是为伤人或为自保,先得以攻势胜人。 一味的防除非敌弱于你百倍,你的防是对他的戏耍,不然,必落下风。 师傅的防就像对她的戏耍。 她先前以攻代防,看似攻势猛,实则知道自己根本伤不到师傅,心中藏了怯,手中剑攻也是防,不为伤人反倒为不被伤。 且若是师傅手中拿的是真剑,她是不敢以攻代防的。 心中早已畏敌,如何能胜敌。 即使敌胜于你,也得拿出我死敌伤的攻势。 十日后再去邻县,任酉明显察觉了小徒的变化。 眼神锐利,只随剑走,剑尖或高或低,眼便随高随低,剑对敌,她也对敌,不再轻易露怯,也没再因着他挥动的枝条躲闪。 气更平了,质更冷了。 于是,任酉默默又加了些力,趁她不备,枝条由上向下迎头斩去。 屠艾猛的侧身,举起木剑跳跃平斩,击到枝条速速回身,双手握剑,剑尖自后向前,对准任酉的膝部向上直撩至腹部。 微逼得任酉退步,屠艾猛的跳身又是一击,直斩胸腹。 虽没斩到,她的气势已经很足了。 任酉对着她哈哈大笑出声,手下动作不停,不再只击头部,也朝着她的胸腹斜斩过去。 屠艾没挡住,只来得及翻身,啪的一声,枝条狠狠抽在她背上,疼得她不由踉跄了几步,险些趴下。 夏日衣物本就穿得不多,屠艾只觉背上又胀又麻,比以往都疼,师傅该是用了全力。 其实没有,任酉只用了四成的力,不过的确比以往更狠,小徒的攻势他很满意。 屠艾忍着疼,没有犹豫,迅速回身格挡,然后再攻再击。 任酉真是高兴极了,攻势一变再变。 屠艾的攻防也得随之一变再变,勉强能与师傅对上几招,肩肘背却没少被抽打。 真是疼极,气极。 原来师傅竟一直藏着力,她轻敌了,她知道师傅强,可还是预估错了,不该轻敌的。 屠艾努力调整呼吸,看着师傅依旧在笑,就知他未用全力。 不管他是为何笑,欣慰还是什么,都无所谓,她得回击。 屠艾死死盯住任酉,竭力控住手抖,腰腹发力,肩带剑狠狠朝他劈去。 屠艾越狠,任酉只会比她更狠,正面接住剑招,肘部发力朝屠艾面中撞去。 为了躲避肘击,屠艾不防猛地砸倒在地,剑也从手中脱落。 剑离手就算败了,任酉停下攻势。 “哈哈哈,今日真是酣畅,徒儿,你大有进益啊。” 屠艾拄剑起身,朝师傅拱手,“徒儿谢师傅赐教,也望师傅今后不要手下留情。” 任酉赞赏的看她一眼,“哈哈哈,我徒有志气。为师自是不留情。” 任酉说的不留情指的是用四成力的不留情。 屠艾听懂了,“徒儿定早日让师傅全力对敌。” 任酉老怀欣慰,赞了她一句,又从袖中掏出一瓶伤药,“这药你收下,治伤功效好。” 屠艾,“谢师傅。” 打伤你,还给伤药,怎么不是好师傅呢? 屠艾没忍住还是念了一句,“师傅,您若是用剑,怕是得将我劈死。” 任酉愣了一瞬,继而俯仰大笑,“哈哈哈哈,为师只你这一个好徒儿,可舍不得。” 嘴上说着不舍得,手下可是一点没留情。 又是一年过去,任酉手中的枝条已经换了数次,有他打坏的,也有屠艾打坏的。 屠艾年仅八岁,已能与用四成力的任酉打上几个回合了。 她没自满,她在等着师傅再度变招。 任酉如她所愿,用了六成的力,攻势变得更快,却不再一味猛攻,反倒更狡诈了些。 常是虚晃几招,逼着屠艾全力攻击而后又轻巧躲开,趁她不备再从背后刺向脖颈、腰背或是膝或是踝骨。 狡诈的不像任酉的剑术,屠艾防不胜防。 她只得不断地翻转腾挪,既要护着身前,也得防着身后,片刻不敢停在原地。 幸好是她身量又高了,人也更轻灵,剑使得更好了,不然光是这么不停歇就够累人。 今日同往常一般,师徒对招一两个时辰后(中间有歇),屠威带着屠艾归家。 回程总是慢些的,因为屠艾总伤着,马跑太快就颠簸,人要疼得厉害。 尤其现在任酉专攻她后身,臀是最易受伤的,赵芬特意给她做了软垫系在马背上,多少缓点疼。 赵芬没少跟屠威抱怨任酉狠心,屠艾后背的伤都是她帮着涂得药,才多大的孩子啊,怎么下得去手。 屠艾对招,屠威常在外头跟邻舍闲聊,不是时时守着,虽知道女儿受伤,却不知道伤得如何厉害,还是赵芬说了他才知晓。 他也被吓了一惊,他打屠良都没这么狠。 屠威这才体会稚儿好强,是怎么个好强法,他是真心疼了。 可稚儿剑术确实精进,学剑才三年,寻常健壮的成人,比如屠田已经打不赢她了。 她愿意学,就劝不得,做父母的只能事前事后想法儿多护着些。 黑风小步跑着,赶在申时正到了家。 第39章 屠户家的女郎(39) 父女俩归家时,赵芬正在厅堂查点聘礼。 再有三日便是屠田与王家女郎纳征的日子,她不放心,对照着礼单又仔细点查了遍聘礼。 王家三代都是县衙的吏员,王家女郎身世很能配得上屠田,甚至算得低嫁,因此赵芬对这桩婚事格外上心。 即使礼单早就对过了,临到近前,还是不放心,怕哪儿缺了漏了,紧着时日又查点了一番。 听到门外传来丈夫的唤声,赵芬从一堆物件中起身,匆匆让婢女收拾了桌案,又命人去庖厨取膳食。 申时正,该用晚膳了,瞧她,忙得都给忘了。 屠威进了厅,就见一屋子的物件和箱笼,“芬儿,怎得又将这些搬出来了?” “白日无事做,就想着再查验一回。稚儿,来,阿娘瞧瞧,今日可有哪儿伤着?” 屠艾乖乖上前,撸起袖子给她看,“阿娘,师傅今日下手轻,只手臂这儿磕肿了。” 赵芬不信,“当真?背上没伤着?” “没,我躲得快,师傅没打着。” 赵芬又看看屠威,见他点头便放下心了,趁着膳食还没来,悉心给屠艾抹了药油。 屠艾这回真的躲得快,师傅没打着背,打着她腿了,不过她在师傅家已经上了药,就没必要再和阿娘说。 当然,屠威是知晓的,父女俩说好瞒着赵芬。 用完膳,屠艾出了厅堂,屠威留下陪着赵芬清点物件,最后确认没出错,一齐将礼单与聘礼封箱入库。 方才屠艾在,屠威没有多说,这会儿只他们夫妻俩,有些话就不用藏着了。 “芬儿,王家既然愿意同我们屠家结亲,那对田儿也是看重的,大可不必再有什么顾虑。” “我知晓。可田儿毕竟在王主吏手下当差,多想着些总是没错的,也显得我们屠家重视这门亲啊。” 屠威心想,芬儿你在家中点查聘礼谁人瞧见哦,你又不会张扬得人尽皆知。 不还是忧心王家瞧不上他们屠户人家嘛。 确实,屠家身份上差王家一截,可要比其他,田儿同王家女郎也算得良配啊。 “芬儿,当初这门亲可是王家主动提的,王主吏愿意将女儿嫁过来,哪可能是看我们不起。 再有,我们屠家不是那等搓磨妇人的,王家女郎受不成委屈,王主吏将来也没理由给田儿委屈受。” “理是这个理,可亲事没真定下,总怕有个什么差错。” 屠威双手握住赵芬的双臂,轻轻按捏着,帮她放松筋骨。 “芬儿哦,我的好娘子,有我呢,你别多虑。这门亲事出不了岔子,有我在,它就不会出差错。” 屠威手劲大,捏得却不疼,还挺舒服,赵芬不由得松了心神。 “好,我不多想便是。田儿与王家女郎性子都好,将来应能相处好的。” “自然的,眼下等着将婚事喜喜庆庆办好就成。” 屠威看得明白,王主吏的确没有因屠家屠户的出身不喜。 屠家在县内名声不差的,家风正,家中男儿们还都痴情,不是那等乱性的。 加之屠田在他手下两年,什么品性他瞧得分明,忠厚宽和得很。 更不提他们屠家还颇有庄田,女儿嫁过去不用为些钱财算计,日子过得不会差。 王主吏想的实在,也就不会在意那些俗人庸话。 …… 三日后,屠田神采飞扬的去了王家送聘。 他一向不是个张扬的,难得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 当初通过考核,进了县衙,他就被分到了户曹,王主吏是户曹的主吏,这两年他能有所长进多少依仗王主吏的帮衬。 是以,屠田对王主吏很是敬重。 王家女郎他也早就见过,他是很心悦的,能同王家定亲,对他来说,真是再好不过的事。 看他高兴,家中人也都为他欢喜,尤其屠良这个长兄。 屠良成婚早,与周枔感情也好,女儿红果儿可爱,去年周枔又为他生下一子,人生到此也算得美满。 兄弟俩感情一向好,屠良自己美满,自是希望弟弟也能美满的,眼下屠田年二十,终于要娶妻了,可不就为他高兴嘛。 欢欢喜喜下了聘,一月后屠田又欢欢喜喜迎了亲。 王家女郎娶进门,赵芬的心放下一半,瞧着他们新婚夫妇相处和睦,另一半的心也跟着放下了。 王家女郎名孜,是个再柔和不过的女子。 白日屠田去县衙上值,她就来正院陪赵芬说说话,顺带帮着照看屠良家的两个孩子。 她是新嫁妇,正是对屠家人好奇的时候,借着陪婆母闲聊,也能多了解些家事,日后相处起来也知道分寸好歹。 至于孩子,她没有照看过,眼下就当是跟着婆母提前学习吧,说不定明年她和丈夫就会有自己的孩子。 屠良家的两个孩子原先都是周枔自己照看的,她虽管着屠肆的账,却不需要日日都在肆里待着。 平日账册送上门,每旬她在去各间肆里查账,不算多难的事,不耽搁她看顾孩子。 自去岁起,屠家祖父母的养猪事业大顺,猪崽日渐养得多了,从最初几十头养到现在的几百头,且都养的是又肥又壮。 可数量上完全不够替换屠肆已有的猪源,周枔便想着不如直接开间食肆,专卖烤猪崽。 屠家几月就要吃回烤猪崽,周枔自认烤出来的滋味不比外头食肆差,钱不赚白不赚。 因着是她想的主意,屠家祖父母这个提供猪源的人都同意了,其余人也就不问,撒手任她去做。 开间食肆不是多容易的事,从选址到雇人,再到最要紧的口味,桩桩件件都得她费心。 没时间看顾孩子,白日就将他们托付给了赵芬,红果儿如今不难照看,只有十月大的小儿需要人多操心些。 小儿当初因着周枔一心念着猪崽,小名便取作豚儿,哪想长大些性子竟也像极了猪崽,闹腾的很。 屠家就没有过这般闹人的孩子,一刻也离不得人,赵芬看顾他很是费神。 因此王孜来陪她,又帮着照看孩子(单指豚儿),很是让她松快了许多。 第40章 屠户家的女郎(40) 至于红果儿,她是个机灵的,弟弟闹人她就跑,跑去找姑姑们玩儿。 屠艾年初搬离了正院,与屠萧同住一院,木人也一齐移过去了。 红果儿去时,她正在院中练剑,屠萧则在一旁边吃点心边陪她。 屠萧见红果儿小颗脑袋在院门外探来探去,故作悄悄地招手唤她进来。 “红果儿,来姑姑这儿。” 红果儿捂嘴偷乐,绕着院墙一溜小跑过去,挤进屠萧怀中同她亲热,“姑姑、姑姑”唤个不停。 “嘘,悄声些,吃点心不吃?” “吃~” “那就乖乖吃点心,乖乖看剑,不闹,好不好?” “好~” “红果儿真是好孩子。” 屠艾耳聪目明,听见也看见了,姑侄二人这是把她当景儿看呢。 那她不得在卖点力,炫技一般,故意挽了几个繁复的剑花。 果然,耳旁哇声连连,屠艾心觉可乐,面上端得却是十足的沉稳。 逗弄完孩子,复又认真练起来。 屠艾心静得快,没一会儿便忘了周遭,招式也愈显凌厉,木人被她击打得不停颤动。 看她这般,屠萧和红果儿倒是不敢再“哇”,一眨不眨得呆望着。 怕红果儿出声扰了妹妹,屠萧还举起她的小手,捂住她张开的嘴巴。 红果儿不明所以。 屠萧悄悄指着屠艾,又“嘘”一声。 红果儿懂了,两手乖乖捏住嘴巴,同屠萧挤眉弄眼,示意她不说话,她可乖。 两手捏嘴捏的是真紧啊,屠萧失笑,帮她松开一只手,又拿了块点心贴在她另半边闲置的嘴上。 点心很香甜,红果儿不自觉半张了嘴,但手还是不松,就这么半张半合得将点心吃了进去。 屠萧真是坏心,见她吃完,紧接着又喂了一块。 “哈哈哈,红果儿怎么会这般可爱呢,姑姑最喜欢你了。” 骗人的,她最喜欢自己,其次是阿娘,再其次是妹妹,再再再再其次应该才能排上红果儿。 “嘘嘘,嘘。”姑姑,嘘~ 红果儿是个守规矩的好孩子,说好了不说话的,姑姑也是不许的。 屠萧:好吧。 她故意作怪,学着红果儿两手捏嘴巴,又俯身与红果儿头碰头,各种挤眉弄眼。 两人一下笑开,屠艾练剑也顾不上看了。 好在屠艾不是真要人陪,没人看照旧练得起劲。 她一心只想将木人“斩杀”。 也不知是木剑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今年是第三年了,木人表面早已伤痕累累,却依旧坚挺地立着,再是晃动也不曾倒下。 木人风雪雨天甚至都在外头露着,也不见有什么腐坏的迹象,想来师傅髹的那层漆很有功效了。 屠艾也不是没想过一脚将木人踹倒,但那不是显得她胜之不武嘛。 再有,脚能踹到,剑却击不倒,不又显得她剑技不精,靠的是蛮力嘛。 那可不行。 木人七尺高,埋进土中半尺,站着实则只六尺五寸。(一尺算作23cm) 如今屠艾已六尺高,她想着莫不是要在高个半尺才能将木人“斩杀”。 也许吧。 心中闲想,手中的招式不减狠厉,剑剑劈在木人的要害处。 若问她为何不换把剑,不用木的,用铁的,她也想的,可阿爷阿娘怕她伤着,并不准啊。 不过,手中的木剑已经换过一回,先前那柄使着不趁手了,阿爷又找匠人制了一柄。 她同新剑磨合的也很好,这般想来还是她剑技未精的缘故。 屠艾给自己下了决心,最晚一年,必将木人“斩杀”。 “砰砰”几声,木人身上又添了几道新痕,深可见骨(若是木人体内有骨的话)。 …… 屠艾觉着自己剑艺不精,真的只是她自己觉得。 旁人看她要比她本人看自己更清晰些。 就好比屠良,他也狠练过四五年的刀工,技艺从娴熟到精湛是要慢慢熬的,期间付出的心力自不用多说。 可他是十五岁起练的刀工,远比孩童要稳重,也更耐得住性子,加上日日都有师傅盯着,不敢不用心。 若是让他五岁起学刀工,恐怕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一来,做不到每日练刀三四个时辰;二来,即使被压着练了,最后也多是敷衍了事;恐怕没个十来年是练不好刀的。 屠良真是不知道稚儿怎得如此有能耐,练剑就罢了,还练得那般好,同他对招都不多费力,她才八岁啊。 私下没少同周枔说,若稚儿是男儿,怕是要如何如何的。 周枔很以为是,她一直觉得稚儿妹妹会是个不俗的。 兄嫂看好,父母自然更甚。 她阿娘赵芬,阿爷屠威,两人最是关心她学剑,对她的进益再清楚不过。 虽还不准她用铁剑,私下却早托人问了铸剑的一干事宜。 铁剑自然有的卖,但那些寻常的铁铸的剑,算不上是好剑,更不提普遍是照着男子身型铸的剑,并不适宜女郎挥使。 他们家稚儿配得上更好的剑,买不到那就铸一柄。 如今铁是官营,从挖铁矿到冶铁再到最终的铁器铸造和售卖都由官府负责。 有铁矿的郡设大铁官,不产铁矿的郡设小铁官,大铁官什么都负责,小铁官只管铸造和售卖。 云昌县所在的郡不产铁,只有小铁官,相应的,铁的品质说不得多好,若是想锻造一柄好剑,且得等机缘,看什么时候能碰上好铁。 光光坐等机缘那不是傻,既然不一定能等着,那就干脆从别的郡去寻,无外就是再多费些心。 再有,更要紧的是找个精于锻剑的乾锻师,不然有好铁也白费啊,幸而产好铁的地儿,多有精湛的乾锻师,在一处就不用分神另找。 因着在他乡寻人寻铁不是轻松的事,他们索性托了途经大铁官所在郡的各个商队,让帮着打听消息。 不拘是哪个郡的,只要能找着都是好的。 商队出发才月余,眼下还没消息传回来,不过不急,稚儿也还小,再慢也不晚。 怎么也不至于找个三四年吧,那商队生意做得未免太差劲。 总之等找着了,就由屠威带着稚儿过去,央着乾锻师给稚儿量身打造一柄好剑。 虽至少得花费几千钱,但这财破得值,屠威不心疼。 当年他没能圆上侠客梦,将来他的乖女代他圆上剑客梦也成。 第41章 屠户家的女郎(41) 剑客不剑客的,屠艾其实不在意,她只在意自己什么时候能远行。 若是等到年已十五,那就太晚了,许嫁的年纪却想着出行,面临的阻拦是可想而知的。 即使阿爷阿娘同意,她最多也只能在外行走一两年。 于是,屠艾便想着将时间往前提早些。 可提早又意味着阿爷阿娘不会轻易同意她独自出行。 因此,她必得尽早练好剑,有武力加持,阿爷阿娘同意的可能性才会大些。 再有,屠艾想了个迂回之策,到时剑术有所成,她先跟着姨母,随周家的商队在外跑商一两年。 待有了出行的经验,她一人远行,阿爷阿娘也能真正放下心。 这些,还只是她在心中的筹划,不曾对人言说,旁人自是不知道她的急。 她计划着,最晚,最晚,得在十二岁那年就随着周家商队出行。 于是,便只剩下四年的时间练剑。 四年,不长也不短,屠艾相信自己能学成,只要她再勤勉些,再多付出些心力。 师傅九式的剑招,她仅学成三式,剩下的六式只算得略通,不过,她丝毫没泄气。 剑招虽有难易的差别,但多是相通的,前三式之所以学得慢是她先前一通不通,如今通了大半,再学,就要快得多了。 如屠艾所言,之后确实快了,一年中她就学成了两式。 所谓学成,就是能用学会的剑招与师傅对打如流。 虽她依旧处于下风,可那是对上师傅六成力的下风,不差的。 而家中木人,也被她用木剑斩去了“颅骨”,躯体倒是留下了。 原先她是想着将死敌木人斩杀殆尽,可当真有了斩杀的本事,反倒不用刻意求个“肢崩体解”。 就将它放在那儿,也算是个见证。 阿秭一月前出嫁了,如今这院子只她一人住着,留下木人也好。 木人已然被她击败,师傅就又教了她锻体的法子。 这法子不算精妙,依旧是苦功,靠的是静耗。 剑靠腰发力带动肩肘,腰有力又赖于腿部的稳、沉,因此静耗主耗腰与腿。 屠艾的筋骨算得上柔韧,每每耗腰,耗腿,却觉筋肉都在拉扯,是另样的疼。 坚持得越久,越是疼,不过尚在能忍受的范围,她就没表现出任何痛苦状。 又因着静耗不是用猛势,瞧着该是不易受伤的,阿娘很是松了口气。 她将木人击败,除她以外,最开心的是阿娘,开心她终于不再猛砍木人了。 等知晓师傅又教了她一套新法子,怕又是要猛着来的,很是忧心了几日,后见她只是练腿练腰,剑都没拿,才算放下心。 她的力已经足够猛,师傅说无需再刻意练力了,需要的是将力化为劲。 过刚易折,学剑也得柔着来。 “行柔而刚,用弱而强。”(源自《淮南子·原道训》) 遇上弱手,迅捷的猛攻足矣,若遇到强手,当以劲化力,用柔劲将对方的力为你所用。 师傅让她练静耗,便是让她体悟力如何化劲。 她体悟不深,但已然感受到了劲比力更能伤人,反过来,技不如人就更易被伤。 师傅同她对招已不用枝条伤她,反而是借她的力夺她的剑伤她。 这种劲造成的伤偏还不显于表面,但是真疼啊,疼得她又得了师傅赠的一瓶药,和先前的都不同。 幸好药见效快,第二日就不疼了,不然她得念师傅很久。 又幸好,师傅见她吸取了教训,懂得收力了,就没再那般伤她。 再后来师傅甚至再不伤她,言辞训她都少有,宽和得就如同初见那会儿。 屠艾很不习惯,问任酉:“师傅,您为何不像先前那般严苛了?徒儿还未学成啊。” 任酉笑笑,问:“一招一式细细教你化力解力,难道不好吗?” 屠艾答:“自是好的,只是师傅,您怎么陡然换了教法,可是觉得徒儿没学好?” 任酉摸摸屠艾脑袋,“我徒儿学得很好,是师傅没有时间等你慢慢体悟了。” 屠艾不解,师傅面色红润,不像有什么恶疾的样子,怎么说这番话,“师傅,您好着呢。” 他们师徒间一向坦诚相待,有什么说什么,任酉便也不瞒她。 “也只是瞧着好了,内里早毁了大半。原以为能再撑上四五年,到那时你也算学成了。 不想没如我所料,眼下能再活个一两年都算幸事。 我徒儿这般好学,为师也想倾囊相授啊,可不得换个教法,有什么就先教了,悟就留待你以后慢慢悟吧。” 旁人若是照任酉早些年的活法,只会死得更早,他算得长寿,活到如今他也知足。 屠艾听完不知该做何反应,哭不至于,悲伤来得也没那么快,“师傅,您……” 您字说完,说不下去了,她觉得心口有些堵,闷得她难受。 任酉说出来不是为了让小徒心堵的,“徒儿,无须多言。拿起剑,接着练招。” 屠艾瞧一眼师傅,他正对着自己笑得温和,面上瞧不出丝毫感伤。 她也扯起嘴角,对着师傅笑了笑,随后拿起剑,攻了过去,“师傅,请赐教。” 任酉大乐,“哈哈哈哈,这才是我的好徒儿。” 一个跳步上前,与屠艾较劲缠斗起来。 师徒两人的攻势早快了不知多少,快之外,最终得求个“感而应之”。 与敌人缠斗,当如影之随行,不拘于招式动作,顺敌人的势而为,借力打力。 屠艾剑招还没有完全学成,任酉已然要她忘了招式,沉下心来,静观敌人的攻势,将他看透,在他的剑将要出招时,先一步回击过去。 是回击,不是一味的猛攻,若是回击不成,再与敌人劲力缠斗,化力解力。 ”感而应之”讲究的是个“活”字。 屠艾悟性不算差,又有师傅一招一式的悉心教授,不过数月,已有了大长进。 任酉欣慰的同时,不再省力,尽全力与她缠斗。 若在先前,屠艾会喜出望外,认为这是师傅对她的认可,终于全力与她对战。 可师傅如今的全力,靠的是舍命。 第42章 屠户家的女郎(42) 屠艾不觉得自己的剑有比任何人的命更重要。 剑不过就是个死物,何至于此呢? “师傅,何至于此啊?” 屠艾问了,任酉不答。 他这一生,除了剑,还有什么呢? 他因青鸮活,合该为了青鸮死,已然苟延残喘多活了十数年,够了。 他的命不值当什么,原先就是将这条命看得太重,轻易不愿自贱自伤,才犯下大祸。 太多人因他而死,他只一条命,根本不够偿还。 他其实懦弱,不够偿还居然真就不还了,逃离了治所,躲在这无人能识的乡里苟活。 偏偏还故作模样,葬了自己的剑以示悔过,他厌恶极了自己的惺惺作态。 一边厌恶,一边继续苟活,何等可笑啊。 他就这么可笑得藏了十年,期间从没人来寻他,他既庆幸,也不甘。 庆幸无人记得他,不甘无人记得他。 且这股不甘的情绪被他藏的很好,直到如今终了,他才敢认。 小徒与她父来村里寻他,说要拜任酉为师,又说是济宁县的友人帮着寻得消息,他当时心下第一个念头是,还有人记得他。 济宁县离治所太近,不用思索就能知晓消息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不论最初透出消息的人是什么心思,想看他的笑话,还是真心帮着人寻师,他其实根本不介意。 因为这都能说明,他,许任,没有被人遗忘。 世上已无他的仇家,任何找来的人都不可能是寻仇,既然愿意拜他为师,又有何不可呢? 毕竟他收下小徒,最初始,最不愿宣之于口的原因只是他不想被人遗忘,想有人记得任酉就是许任。 不过,虽然答应下来,心中也没想着认真教,他没以为一个小女郎能有什么别样的心思,许是将学剑当作玩乐,那他随意指点一二就已足够。 哪想听完小女郎说她为何学剑,他就不由得转了心思,甚至连青鸮剑也想传予她。 这决定实在草率,可又有何不可,就当是赌一回罢。 如今五年过去,事实证明他赌赢了。 小徒是个极好的孩子,心性极佳,天赋极佳,已将他的剑术都学了去。 哈哈哈哈,谁能想到,苍天居然还眷顾他,让他给赌赢了,哈哈哈哈。 舍命又如何,他许任赌赢了。 他许任的徒儿,会是个行大道,走坦途的,不像他,入了歧途,再也回转不能。 哈哈哈哈,苍天眷顾他啊,他舍了这条贱命又如何,不过就是少活几月,有何舍不得!他早不惜得这条命了! 许任笑着笑着,老泪纵横,仰天狂笑一声后,再没了往日的精神,彻底像了行将就木的老翁。 “师傅,您怎么了,别吓徒儿。” 师傅前一刻说着没什么能教她了,欣喜她的剑术小成,后一刻怎么就如此模样了。 屠艾被他骤然的转变吓坏了,快步上前,搀扶着他坐下,正要朝外喊她阿爷进来帮忙。 许任微微一摇头,示意她别叫人。 “师傅,您是怎么了,为何哭,又为何突然,突然……” 许任这会像是力竭,坐着也一直向后倒,屠艾忙闪身抵在他背后,不让他倒下。 “我儿莫慌,为师是喜极而泣…现下这般是累着了…歇歇就好…我儿莫慌,莫慌…” 就这两句话,许任说得时断时续,声音也轻得像是飘。 师傅不住得向后仰倒,屠艾哪能不慌,“师傅,我叫阿爷进来,让他抱您去内室歇着。” “不用…为师还有话…同你讲。” 屠艾站起身,腿抵着师傅的背,脑袋向下耳朵伏在他脸庞,“师傅,您说。” “哈哈,我儿贴心…为师想同你说…今后万不可入歧途…万望我儿行大道啊…” “徒儿遵师命。” 许任死死握住屠艾垂下的手,“当真记在心底了?” “徒儿当真记下了,万不敢忘。” “好,好,好啊…青鸮葬在哪儿,可还记着?” 屠艾终于抑制不住情绪,眼泪瞬间盈满眼眶,哽咽着说道:“记着呢,徒儿一直记着呢。” “记着便好…过几日…” “师傅。” 屠艾打断他,不让他再说了。 许任微微一笑,不说便不说吧。 “我儿,行路难啊…你是女郎,更难…务必小心再小心。” “徒儿知晓。师傅,您别再说了,我唤阿爷进来。” 许任没再阻拦,屠艾忙连声唤她阿爷进屋。 屠威进来,瞧见许任苍白灰败的脸色,很是吓了一跳,不迭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怎么就,他怎么…” “阿爷,快抱师傅进内室。” “好好,稚儿你别急。” 进了内室,将许任放在床上,没一会儿他就昏睡了过去。 屠威吓得啊,试探着想伸手摸他的鼻息,被屠艾一把抓住,“阿爷,师傅只是睡了。” “稚儿,跟阿爷说说,发生了什么,怎就突然昏睡了?” 屠艾顿了顿,说了实话,“师傅他,怕是没几日了。” 屠威险些惊叫出声,“什么?怎么会呢?” 屠艾于是轻声将缘由一一说与屠威听,从一年前师傅教她化劲,再到刚刚师傅所谓的喜极而泣和大笑后的衰败。 屠威听后很是愣神了一会,他没想到许任待稚儿如此尽心,有些难以置信,可人就躺在这儿,不得不信啊。 见女儿朦胧着泪眼,忙抱住她安慰,“稚儿,别怕,有阿爷呢。阿爷一会儿就去县里请医工,多请几个来,说不准就有人能治好他的症,别怕。” “好。” 屠艾其实不信,但,试试吧,也许呢。 没有也许。 医工请了,汤药喂了,针也扎了,统统无济于事。 时辰到了,谁都无力回天。 许任昏睡了三日,屠艾便守了他三日。 待到第四日,许任终于醒转,看着趴在床沿睡不安稳的小徒,伸手轻轻给她拍背。 拍着拍着,一滴泪从他眼尾滑至鬓边,转瞬不见,屠艾却渐渐睡得沉了。 屠威进来,就见许任双目微闭,轻轻拍哄着稚儿,“稚儿,你师…” 许任睁眼,轻声开口,“不叫她。” 屠威乖乖立在床边,不再言语,看着许任欲言又止。 许任抬眼看他,“小徒是个有志的女郎,今后别太拘着她。” 屠威应声,“自是不会,我和她阿娘最是心疼她。” 许任颇有深意的看他一眼,“那是最好。” 第43章 屠户家的女郎(43) 屠威不懂他的深意,问道:“您可是好转了?” 许任笑了,“怕就是今日了。” 屠威猝不及防,这,那,“稚儿她,您再跟她说说话?” 许任,“不说了,该说的都说了。” 屠威颇有些无措,定在床前,呐呐不敢言。 许任又笑了,“真是个憨人。难为你这么些年还记得许任。” “哪能忘啊,您可是侠客许任啊。” 屠威语气中依然带着些许仰慕。 “侠,呵,我算得什么侠啊......” 许任喃喃,声音几不可闻。 屠威没听清,于是俯身想靠他近些。 许任却不再言语,挥挥手驱他离开。 屠威哪敢走,万一,人没了,可怎么办哦。 事情发生的本就突然,人要是又突然走了,那他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几日他和稚儿在许任床前守着,见他一直昏睡,心中也不好受。 虽不至伤感到落泪,可,哎,这是许任啊,他该守他最后一程的。 屠威不走,许任也没再赶,待着就待着吧。 闭眼长叹一口气,手下拍背的动作一再得轻了。 口中又喃喃出声,“我儿,行大道啊。我儿,行大道......” 重复了太多次,即使轻声,站在一旁的屠威也听清了。 虽不知许任心中所想,可他的神情太凄惶,惹得人,惹得人心有戚戚矣。 屠威微微侧身,不忍看。 此时,屠艾悠悠转醒,察觉背上的轻拍,猛地反手去抓,一只苍老如枯枝的大手被她抓握住。 抓住,立马又松开,直起身朝床头看去,师傅正冲她笑。 屠艾轻声唤着他,“师傅。” 许任回她,“好徒儿。” 屠艾定定望着他,“师傅,您是要走了吗?” “嗯,该走了。” 屠艾见师傅虽坦然,神色却十足得黯然,想想还是劝道:“师傅,终了了,就别再心忧。之后许是漫漫暗夜,该早些释怀的。” 屠艾不知旁人死后是否也有新生,但那漫漫长夜该是有的。 一人守着太过寂寥,万不可再感怀往事,恐伤了阴灵。 许任似笑似愁地望着小徒,“我儿,是为师该偿还的。” 许任知他小徒该是不清楚“任酉”的过往,不知他入歧途太深。 他还是怯懦,不敢向小徒言明,他还是想小徒只记他是侠客许任。 小徒见他苦痛,劝他勿要心忧,可怎么能啊。 怯了几十年,临了了哪能在抛开,若是死后当真是漫漫暗夜,他更是不敢忘。 屠艾没说话,直直望着师傅的双眼,他眼中有不舍,不忍,更多是悲苦,悔恨。 许任同小徒对视,好清泠的一双眼,好似看懂了他的未尽之意。 他苦笑出声,“我儿,为师知你聪慧,定是能猜着。” 屠艾无意猜测师傅的过往,微微摇头,“师傅,不说这些。” “不说,不说了,我也累了。” 许任紧紧握住屠艾的手,微闭上眼,缓缓呼吸着,几息之间,泪一滴又一滴从眼尾滑至鬓边。 他何德何能,得此徒儿啊。 屠艾从未见过师傅这般脆弱,好似一碰就会碎,俯下身,用另一只手帮他擦泪。 几日前她还会哭,真到了人之将死,反倒平静。 细致的帮着擦了泪,擦不净,慢慢再擦。 她这会儿望着许任的眼神,真不像个孩子,静得出奇。 幸而无人看见。 屠威立在一旁,动也不敢动,这情形看着不太好,怕是...... 突然,许任嚎啕大哭起来。 “我许任,苟活至今,为的是什么啊。哈哈哈哈,为的是什么啊,苍天,这条命,你尽管拿去吧。” 又哭又笑,好不惨然。 屠艾依旧静静帮师傅擦泪,她不能再说些什么,她怕师傅更承受不住。 屠威看看许任又看看稚儿,心紧的厉害,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站着干着急。 许任大哭后,又一声大笑,随后再没了声息,死死攥着屠艾的那只手却没有松开。 屠艾顿了一瞬,见他眼角仍有泪,轻轻按住,不让它滑落。 泪止住,又帮他理了理发丝,不见有乱,直起身,看着他那只枯瘦的手。 满是细纹和斑点,指节粗大,青筋暗沉,条条隆起在手背。 “稚儿,别慌,你师傅,他,他可能...” 屠威可能不出个所以然,见女儿呆望着那只手,怕她一会反应过来,情绪过激。 “阿爷,无事的,您去请里正吧。” “好,稚儿,你等着阿爷啊,可别哭啊,阿爷去去就回。” “好。” 前年,村中换了里正,许任去了,得央着新里正帮忙操办丧葬礼。 屠威离开,屠艾掰开师傅紧攥的手,帮他伸直又平放在身侧。 她没有随口应承阿爷,她是真不会哭的,虽然这是她第一次见证旁人的死亡。 她在想,原来留在世上的人,远比离去的人更迷惘,更苦痛。 虽然这些情绪最终都会随着时间消减直至没有,但是结果从来不是最重要的。 在最终之前的日日月月年年是不会凭空消失的,都是人一日又一日度过的。 当年她离世,想着云溪山众人终会将她遗忘,所以轻易放下了心。 现在想来,这样的想法天真又残忍。 是啊,生一向是比死难的,活着的人也一向比死去的人更难释怀。 轻飘飘一句,终会过去的,太过残忍。 人不是物,也不是兽,情从来都是难放下的。 屠艾思绪飘离前,屠威领着里正和几位村老进屋了。 她起身,让村老近前观望。 屠威见她果然没哭,摸摸她脑袋,将她牵至榻边坐下,又回身同村老商讨丧葬事宜。 榻在窗边,屠艾看向窗外,黑风和赤土正在树下悠哉的吃草。 窗内,阿爷同人商议师傅的丧葬礼该如何办,村中可有什么规矩。 屠艾听了一会,不想再听。 起身朝外走,来到树下解开赤土的栓绳,翻身上马,朝着矮山的方向跑去。 她得去取青鸮剑。 一路疾驰,上山,下山,找到埋剑的土包,用铁剑和手费力地刨开紧实的土堆。 幸好,青鸮剑没有真正埋在地里,就在土包的正中,用锦盒装着呢。 青鸮剑没有朽坏,依旧锐利。 屠艾合上剑,复又装在锦盒中,撕了一边的裙角,将锦盒背在了身上。 堆好土堆,骑上赤土回程。 第44章 屠户家的女郎(44) 这会儿是初秋,天气仍旧闷热,尸身不宜久放,村老们商讨后决定今日便入殓。 棺木是有的,屠威前几日请医工时订下的,昨日刚送来,正在堂屋正中放着。 许任无亲友,丧葬礼只有村人与屠威父女参加,一应仪式能减则减。 入了殓,停柩三日后便葬在了矮山后的那处土包。 因许任的身份只能是“任酉“,墓碑上刻的名便是任酉。 待到冬日,里正向户曹的小吏报上销籍的名册,世上就再无“任酉”了。 葬礼结束,屠威父女驱马归家。 赵芬计算着时辰,早早派人去城门处蹲守了。 一连七日,他们父女都未归家,虽知道消息,也命人送了几回物什,可没见到人,尤其是稚儿,赵芬还是放不下心。 事发突然,谁也没个准备,也不知稚儿可受得住? 若是见人活着却在这世上受难,屠艾许是受不住。 而人死如归,即使她心中惦念,也不是无法承受。 秋日,天暗的早,父女二人近家时,就见大门外,赵芬正提灯站在阶前,屠良和屠田立她身侧。 屠艾先屠威一步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兄长,快步至阶前接过阿娘手中的灯。 “阿娘,我回来了。” 赵芬细细打量女儿一番,见她神色镇定,只眼眶有些微红。 面上不由带了笑,轻轻摸着女儿脸侧,“回来就好,走,跟阿娘回正院,今晚就在正院陪着阿娘,哪儿也不许去。” 落后一步的屠威,眼看着她们母女转身就走。 好好好,真是岂有此理,芬儿居然看也不看他。 屠威摸着脑袋踱步一圈,看看杵在原地的两儿子,没好气的瞥一眼,还是选择大步追了上去。 屠良、屠田:......怪他们没有及时牵马离开。 回到正院,屠艾先是被赵芬喂着喝了碗补汤,又被“伺候”着洗去了一身的尘土。 沐浴毕,母女俩依偎着坐在床沿闲谈。 赵芬想劝慰女儿,又不好直接开口,只问:“稚儿,可有什么话想同阿娘说?” 屠艾笑笑,“阿娘,我并没有过分感伤。师傅突然离世,于他,算不得坏事。” “那于稚儿你呢?” “于我自是算不得好事,可或早或晚,都会有这么一日的。阿娘,师傅让我承了他的剑,那剑名青鸮,比我的铁剑更长,也更重,拿在手中很不趁手。” 赵芬宽慰道:“无事,再等几年,等稚儿你身量长了,手也大了,拿着就趁手了。” “阿娘,再练两年剑,我想出去看看。” 屠艾总是冷不丁说出让人意外的话,赵芬险些就要习惯了,她听后只觉有种终于来了的轻松,时隔五年,也该重提了。 “两年后,你才一十有二,阿娘不能答应你。” “阿娘,我想过了,到时先跟着姨母跑商,跑上一两年,待熟悉了各地的风土人情,我在一人出行。” “为何一定要一人出行?若是只同你姨母一起跑商,阿娘能说服你阿爷同意。” “阿娘,我也说不清,只是想,特别想一人出去看看。也许不用太久,出去一年或者最多两年就不会再想。 可没出去前,便会一直想,到如今已想了五年了。阿娘,我练剑就是为了能出去。我有本事护住自己,您和阿爷就能少为我忧心。” 屠艾说的是实话,她真的说不清为什么固执的非要一人出行。 前世在云溪山,她出去过几回,每回都是竹枝和部曲随行,他们太过护着自己,那样的出行更像是游览。 什么都看见了,也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可你若问她想看见什么,她依然是说不清。 说不清便先不说了,走出去看看吧,也许看了就能说清了。 屠艾她,迷茫又坚定。 赵芬看在眼里,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稚儿,阿娘很想答应你,可你得再给阿娘些时间,你阿爷什么都还不知道呢。 再有,剑术再是精湛,我和你阿爷也不能少忧心一点,人心哪是剑术能防住的。” 阿娘的心思,屠艾懂,可她是一定要远走一次的。 “阿娘,我不需要一处庇护所,我也从没有小觑过人心。 剑是防不住所有人,但能震慑住大多人,师傅教我的剑是能伤人的,若是攸关性命,它也能杀人。” 赵芬一下被镇住,不可置信地看向女儿,可她神色平静,不像是说胡话的。 伤人也罢,但,杀人? 赵芬不是害怕,她就是无法理解稚儿竟执着到了这等地步,稚儿都想过遇到危险时杀人,却还是坚持要远行。 屠艾说出这番话,远比她先前说不念书要习剑,更让赵芬惊讶。 “稚儿,怎能如此啊?” “阿娘,我无意伤人杀人,只是向您表明决心。若是真遇着险境,我会竭力护住自己,您和阿爷不用过分心忧我。” 不得不说,这番话的确起到了作用,起码赵芬的心神已转到了别处,着实是不忧了。 她在想该怎么跟丈夫说,再有就是,“稚儿,阿娘问你,今后是当真不愿成婚吗?” 稚儿执意要远行,赵芬恐她出行一年、两年后,还会有第三年,甚至更久,那就得好好想想稚儿的今后该如何筹划。 “阿娘,我不愿成婚。但若是父母之命,我会嫁的。” 屠艾话说得故意,但选择不在她,只能这般说,惹得阿娘心疼也好。 赵芬低头蹭蹭女儿脑袋,“阿娘不会逼你。” 婚姻大事,于女子意义非凡,若是逼稚儿嫁过去,和毁了她一生有何区别。 她知晓稚儿有能耐将日子过好,可其中的滋味是苦是甜,非亲身不能体会的。 她与丈夫算得上嘉耦,可她为此付出了多少心力,为了子女,为了这个家,为了自己,一点不轻松的。 (“嘉耦曰妃,怨耦曰仇。”—源自《左传》) 赵芬也知晓女儿话里的任性,可她更知晓做女儿的不易。 一生不过数十载,她想让自己的女儿活得自在些,也当是成全自己。 第45章 屠户家的女郎(45) 屠艾顶着脑袋回蹭过去,“阿娘,您真好。” 她没想到阿娘当真答应了,还答应得如此轻易,轻易的好似她没有“捅破天”,只是捅破了层薄纱。 屠艾本以为自己要退让,也许用亲事才能换她顺利出行,可全被阿娘“打乱了”。 乱的太好,好到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说出“阿娘真好”。 她知道女子不嫁会引来很多麻烦,不是她一人的麻烦,是整个屠家都会有的麻烦。 所谓“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 又所谓“天地不合,万物不生。大昏,万世之嗣也。”(均源自《礼记》) 这样的道理,即使儒学并未大兴之时,也多为人所提倡。 大婚为何重礼,明男女之别,事宗庙倒是其次,继后世才是重之又重的原因。 女子若是都不婚不嫁,后世谁来承继,单有男子是继不了后世的,必得男女相合,由女子孕育后代。 (虽然没婚姻制度前,后代也孕育了,但那是另一回事。去古已远,打住不提。) 常人兴许说不出这些大道理,也有不少人并未真能意识到婚姻是什么,可他们都知晓男女婚嫁是天经地义,女子孕育后代也是应有之义。 常人是不问为什么的,他们知晓后就会遵循,就像他们的祖辈,而他们的孙辈也会像他们一样,于是祖祖孙孙,无穷尽。 常人愈多,反常的人愈少,即使反常,也最好藏着,寻个正当的缘由遮掩过去。 怕的倒不是律法责罚,律法并不面面俱全,怕的只是与常人不同。 不同就是不解,不解就是怪异,而怪异则会引来无端的猜测、指摘,更甚者谩骂,更更甚者…… 女子婚嫁,若是不愿成婚,可以,但最好寻个正当理由,一个常人能接受,你最好也要接受的理由。 所谓正当,女子不愿嫁人算不得正当,只有女子是因何不能嫁人才算得正当,比如逆家,貌丑无人求娶等等,总之不能顾全女子的名声。 屠艾不在意自己的名声,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她只在意父母是否同意以及屠家的名声不要因她有损。 “你是阿娘的女儿,阿娘怎能待你不好。你又无错,不过是与旁人不同罢了。” “阿娘,您和阿爷能同意,于我已是足够。名声什么的,我不在意,您也不用想着怎么为我周全,周全家中名声就好。” “稚儿,你还小,不理会这些,凡事有阿爷阿娘在呢。时辰不早了,早些睡吧,这些日子该是都没睡好吧。” 赵芬哄着屠艾入睡,等她睡熟,去了厢房找丈夫。 这五年,她思了想了很多,怎么保全稚儿和屠家的名声,又怎么才能让稚儿今后有所依。 她就是想两全,谁也无错,为何不能两全啊。她不能忍受稚儿名声不好,稚儿凭什么要被人指摘呢。 厢房,屠威还没睡,他就等着娘子来找他呢,瞧,果然来了吧。 “芬儿,嘿嘿,我就知道你会来。快,进被来,夜里寒气重,别冷着了。” 赵芬白他一眼,傻乐什么呢,“别闹,有事要同你商量。方才稚儿与我说,她想两年后随她姨母跑商,你可能答应?” 屠威不解,“跑商?为何啊?稚儿今后想学经商?” “稚儿还没这个心思,大概只是想见识外头的风土人情吧。” “那有什么不能答应,芬儿你应了就是。只是周家商队跑一回得许久才返程,路上风餐露宿的,稚儿跟着怕是要受些苦,到时你可别心疼。” “有她姨母在,我不心疼。再有,稚儿是想跟着跑上几年,不是一回。” “几年是几年啊?” “六七年吧。”赵芬信口胡说。 “这么久。”屠威反应了会,又说:“真不是想学着经商?跟着跑上六七年,以稚儿的聪慧,生意也能做了。” “你可能答应?”赵芬又问。 “久是久了些,可也不是不行。” 屠威没想太多,跟着跑商就跟着呗,又不是不回来,最多就是成婚晚上几年,也不耽误什么。 “芬儿,以后可是要给稚儿找户跑商的人家?” “再说吧,太晚了,该睡了。” 赵芬说完依偎在屠威怀中,闭眼装睡。 屠威侧头看了看窗外,好吧,确实有些晚,那就睡吧,搂紧赵芬,不一会儿鼾声连连。 他这几日也是累着了,往常鼾声没这般大,赵芬被他搂得紧,挣脱不出来,只好堵住耳朵静静想事。 她不是有意欺骗丈夫,她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不会出岔子的时机。 稚儿出行六七年后也还未满二十,而那会屠家祖父母约莫已经不能管事了,时机正好。 在此之前谁也不会多想,只会当他们父母是想多留女儿些时日。 至于之后怎么保全名声,那是做给外人看得,她想的是既然能骗丈夫,为何不能骗外人。 稚儿当年的昏睡之症,县内众医工可都是知晓的,何不再犯几次症,将它变为长期且会不定期发作的病症。 那稚儿不嫁就不是她不愿,而是她不能,且这怪症县内无人能医,到时他们做父母的心疼女儿,带她四处求医也是没办法的事。 外人最多就是说句,可惜了屠家好女郎,但其余还能说些什么呢。 赵芬也是才想到,若是屠家祖父母真的去了,她和丈夫也算心无挂碍,子女都成家了,他们为何不能出去看看。 稚儿说只要独自出行两年,赵芬又给她多算了几年,那之后他们仨何不一起出行呢。 借口都找好了,没理由不实行啊。 这般想,赵芬竟还有些高兴,是一点担忧也无了。 至于丈夫屠威如何想,赵芬没考虑过,她相信丈夫是愿意陪着她的。 其实,她是很羡慕妹妹赵苾能四处走南闯北的。 早些年羡慕的情绪更深些,如今年岁大了只能慢慢任这种情绪消减。 可,年岁大了为何就要任情绪消减,年岁大了,心下无了挂牵,何不满足自己的情绪呢,走上一走,看上一看。 八九年后,她和丈夫还没有衰老到不良于行的地步。 再有,她想着这几年可以跟着稚儿练练什么锻体,练上几年,精力总是能在恢复些的。 所以,究竟有何不可,她就是突然也想出去走走看看了。 第46章 屠户家的女郎(46) 次日卯时初,屠艾照例起身练剑。 见阿娘不在身侧,猜想该是夜间去寻了阿爷,也不知两人商议的如何了。 不过虽不知晓结果,但一想到昨日阿娘说的话,她还是很高兴。 世上像阿娘这般明彻的女子该是不少,可她屠艾只得这么一个阿娘,她很爱她、敬她,也谢她,谢她没有困住自己。 越想越高兴,剑也练得越发起劲,九式剑招演练了好几回,阿爷和阿娘才相继从厢房出来。 屠艾见状收势,笑着迎了上去,“阿娘,阿爷。” 赵芬理理女儿微乱的双髻,“今日怎也起的这般早,怎么不多睡会儿。” “习惯了。”屠艾看眼她阿爷,“阿娘,阿爷可答应了?” 屠威不乐意了,“阿爷就在这站着呢,怎么反倒问你阿娘啊?” “那您答应了吗?” “阿爷什么时候有不答应过啊,不就是跑商嘛,去吧,六七年就六七年。” 屠艾心中疑惑了一瞬,面上没带出来,开口赞道:“阿爷,您最是善解人意,别家的阿爷都不如您好。” “嘿嘿,那是自然。你阿爷我最是讲情理不过,不像那些个恼人的俗人。” 屠威这话不算虚言,他的确好过大多寻常的父亲。 赵芬与女儿悄悄对视一眼,也捧了丈夫几句,可给屠威乐得,直到用早膳脸上的笑都没消下去。 用膳毕,屠威去了屠肆,只母女二人留在院中。 屠艾问,“阿娘,您是如何与阿爷说的?” 赵芬不瞒女儿,将她的筹谋一一说了,包括她为何欺骗丈夫,以及她设想的八九年后仨人一起出行。 赵芬说的同时,脸上一直带着柔和的笑意,笑得好美,屠艾不由看痴了。 什么祖父母,什么名声,什么骗人,什么什么,在这一刻都不重要,她只想紧紧抱住阿娘不松手。 屠艾这么想,便这么做了,埋在阿娘怀中静静听着她的心跳声,很轻缓,很温暖。 稚儿难得露出娇态,赵芬心软软,不再说话,一下一下抚着稚儿的后背,享受着难得的安逸。 不过,安逸没多久,红果儿牵着弟弟,王孜抱着孩子,一齐来了正院。 安静的正院,一下唧唧喳喳吵嚷起来。 王孜去岁生下一小子,小名取作芗儿,却不是个雅的,与豚儿差上一岁,性子倒像极了。 两小子凑在一处,你嚷一句,他喊一句,接连起伏,停不了片刻。 屠艾与嫂嫂寒暄一会儿,就有些受不住了,牵着同样不耐忍的红果儿回了自己院中。 红果儿七日没有见姑姑,很是想念,问道:“姑姑,你去哪了,怎么几日都不回来?” “有人需要姑姑照看,姑姑就留下陪他了。” “之后还要去吗?” “之后就不去了。” “好耶,红果儿想看姑姑练剑。” 屠艾笑笑,让院中婢女给红果儿端了盘点心,让她边吃边看。 她的剑术如今已算小成,可并未完全出师,她还需要两年的时间来体悟。 师傅帮她缩减了时间,她得靠自己赶上去。 青鸮剑使着还不趁手,屠艾干脆将剑和剑术一齐练了。 剑的长短不一,轻重不一,剑招的发力也得跟着变,这于她已不算难事,演练完几式剑招,青鸮剑慢慢就趁手了。 屠艾不知青鸮剑下死伤过多少人,但这剑着实不同,锋芒毕露,她恐剑风都能伤人,劲力一收再收。 红果儿不懂什么剑招,只觉愈发得目眩神摇,捂住嘴巴连连惊叹。 姑姑的身姿好飘逸,姑姑的剑耍得真好看,她也想学剑。 红果儿看着屠艾的眼中都能冒出光,一闪一闪亮的很,看着看着又不由站起身跟着比划起来。 小手小腿胡乱的挥舞,没有丝毫章法,却是出了力的,没了束缚的嘴巴也呼呼喝喝叫出声。 笨拙的可爱,屠艾视线瞥过,微微一笑,待停歇下来,特意取了她的木剑送与红果儿。 剑是为伤人,她无意教谁习剑,木剑只是给红果儿耍玩罢了。 “姑姑,红果儿能跟着练剑吗?” “跟着可以,但姑姑不教哦。” “为什么?” “红果儿又为什么要练剑呢?” “姑姑好看,剑好看。” 屠艾失笑,“红果儿,姑姑不会教人,你若想学剑,得让你阿爷帮着请师傅。”请个不当真习剑的师傅。 红果儿好像懂了,“姑姑是师傅教会的吗?” “嗯,姑姑会的都是师傅教的。” “那红果儿也让阿爷请师傅。” “红果儿真聪明。” 武力从来不是最重要的,她也不爱剑,她只是需要剑,而红果儿与她不同,该有自己的人生。 哄完孩子,屠艾拿起青鸮,复又练起劲力,这过程说枯燥其实也枯燥,不过已然习惯,累倒是不多累的。 练到午时,屠艾正要收势,院外传来了阿秭的声音。 “妹妹,妹妹,阿秭看你来了。” 陆家离屠家不远,屠萧时常就要回来看看,这几日因着妹妹一直未归家,回得更勤了。 昨日她本也跟着等人的,不过天太晚,陆饶先一步牵她回家了,说是今日再送她来。 她又一向贪觉,陆饶早晨是送不来的,临近午时特意从肆里归家一趟,送了她来。 屠萧是有些小性子的,她完全可以自己来,可陆饶说了送她,那就得送,不能言而无信。 偏陆饶真吃她这一套,乐颠颠送她来的,还说傍晚再来接她。 虽然送了,屠萧还是有些不满的,同屠艾说:“妹妹,本来我是能早些来看你的,偏陆饶他回来得晚,真是的,不让人省心。” 屠萧在外只叫陆饶作陆饶的。 屠艾乐了,“谁不省心?” 屠萧理直气壮,“陆饶啊,多大的人了,总让人跟着操心。” 屠艾庆幸红果儿被嫂嫂牵走了,不然没得惹小孩乐,红果儿都知道大姑姑更不让人省心。 屠艾,“辛苦阿秭了。” 屠萧,“苦倒是不苦,嘿嘿,陆饶还是很听话的。对了,妹妹你还难过吗?” 屠萧终于绕回正题,她是担心妹妹因着师傅离世难过,特意来宽慰妹妹的。 不过,好像妹妹不用她宽慰啊,瞧不出来难过没有。 屠艾又乐一回,只有阿秭说话才如此直接,“阿秭,我不难过了,你别担心。” “那就好,难过要跟我说哦,阿秭陪你去郊外跑马。” “好,阿秭想去跑马也可以约我。” “那,要不明日就去?” “好,明日去。” 屠艾有时觉得她阿秭有神力,轻易就能逗人开心。 第47章 屠户家的女郎(47) 屠萧不知自己在妹妹眼中竟如此厉害,不过也不算虚言,因为她就是厉害。 阿娘,妹妹,陆饶,这三个她认为最聪明的人都被她“拿捏”在掌心,谁能不喜欢她,没人。 陪着妹妹闲聊了会儿,又看了一下午妹妹练剑,屠萧自觉陪伴得很用心。 赶在众人归家,陆饶来接她前,乐淘淘跑到正院欺负小孩去了。 两小子长得不好看,性子也不乖,屠萧不是很喜欢,她不揍小孩,她就是看看小孩能怎么哭,顺带评点几句,帮着改改哭法。 两小子大小也算作人,虽听不懂人话,却是懂看人脸色的。 家中人对他们从来是疼爱居多,教训也只是唬人,屠萧正相反,疼爱全然看不出,欺负都是真的。 次数多了,两小子见她就愁,怕被她评点,哭闹都不敢当她面。 今日她又来欺负一回,两小子也又安分了会,老实坐在榻上把玩物件,乖得不行。 赵芬和儿媳不得不感慨,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屠萧当是夸奖了,还挺高兴,她这也算是会管教孩子了。 再等两年,等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也能帮上陆饶,省得他看顾不过来。 现在不行,她还小呢,阿娘说了,她要在长上两岁生养孩子才合适。 屠萧一向听她阿娘的话。 赵芬其实是因着陆饶刚接管周家生意,这两年怕是安定不了。 没有陆饶帮衬,哪敢让屠萧自己照看孩子,没得因着孩子惹得夫妻不快。 陆饶知趣,顺着应下了,他和妻子新婚燕尔,晚上两年没什么,之后的日子还长呢。 妻子刚对他上点心,他还怕有了孩子,转头再忽视了他。 屠萧的心没长在情爱上,陆饶努力了几年才被她放在心上。 虽然依旧我行我素,可她是知道体贴人的,方式是很屠萧,不过陆饶知她,懂她心意。 他如今才体会什么是幸福,有妻子,有家,不用为钱财发愁,真是再好不过的日子。 待两年后屠萧为他生下一女,他又觉得自己先前高兴的太早,原来,还可以更幸福。 女儿是冬月生下的,那天正巧有雪,陆饶给取了小名作雪孩。 屠艾因着阿秭有孕,延缓了出行的日子,当日她就在陆家陪着阿秭,得知这么个小名,心下感慨,一字之差,只愿这孩子是个有福的。 而她,也该出行了。 来年开春,屠艾开始随着周家商队往南跑商。 赵苾未嫁进周家前,周家做的是竹木生意,不过已见颓势。 周家的竹木生意,是将南地名贵的木材砍伐后运回北地,或做成棺木,或做成器具,之后往都城或大郡售卖。 从运送木材到木材变成钱财,耗时太长,花费甚大,中间任一环节出岔子都可能入不敷出。 当然,若是生意做成了,其中的利润也颇为可观。 而周家不巧出了几次岔子,险些家财散尽,勉力挽住颓势,却再不能振作。 生意做不成,只得依附那些家资甚巨的富户,帮着运送竹木。 赵苾嫁进周家后,跟着丈夫跑了几回南地,她颇有些不解,一路上的商机如此多,为何周家非固执的死盯竹木呢。 但她也没声张,又跟着跑了两年,尤其着重考察各地的物产,心中有数后,说服了丈夫,用周家新攒的一点家底建了个小商队。 初时是很艰难的,但亏损不大,那就能坚持,一年又一年,慢慢商队的生意越做越大。 赵苾是个有野心的,往南的生意能做,她就想着往北去看看。 不过因着寻不到合适的领队人,直到周溯长成,周家商队才分了两部。 大部往南,小部往北,往北的商队交由周溯负责,也算是对他的历练。 屠艾是想先随周溯往北的,但阿娘和姨母都不同意,说是北地不如南地安全。 其实近些年北地边境是难得的安定,虽不时有小股骚乱,但不至酿成祸,不然姨母哪舍得让周溯去开拓生意。 不让她去,屠艾也不争,能出行已经很好了。 商队行路快,在各郡停留的时间却长,主要是买卖和置换物产。 因着生意做了多年,并不多烦扰,按部就班行事即可,除非另有大桩生意需要洽谈,不然赵苾还是能得清闲的。 她索性将事情都交由丈夫,带着屠艾四处闲逛起来,吃吃喝喝看看。 她记着阿姊的嘱咐,玩乐的同时不忘给屠艾讲些当地的风俗,尤其是教她说当地的话。 云昌县临近都城,说的是官话,南地却不怎么说官话,同人交流先得学说话。 赵苾以为得教些日子,哪想稚儿一学就会,阿姊总说稚儿比常人聪慧,她这回也算是见识了。 屠艾只能虚心收下姨母的夸奖,总不能说,她没那么聪慧,只是恰好前世生在南地吧。 见她话会说了,姨母也不拘她,放心任她在城内游逛。 为着便利,屠艾特意作男儿装扮,她已近七尺高,抱剑行走,路上无人识破。 于是便大胆的沿着河岸串进各个街巷。 南地各郡县城的民居多是沿河而建,风格大差不差,屠艾很快就摸清了哪里住着富户,哪里住着贫户。 不过商业兴盛的县城,不会太贫,她瞧着各个街巷里玩耍的小孩儿们都很快活,脸上不见任何苦色。 也不怕人,瞧着她抱剑,还要好奇的跟上一段,缠着问话,问她从哪儿来,可是剑客,为何要带着两柄剑,又为何一柄挂着,一柄抱着? 屠艾有时会挑着她想答的回上一句,比如“不是”二字,多数时候故作冷淡,因为她的嗓音太过孩子气,不像七尺高的男儿,只能少说。 她的装扮不算拙劣,露出的肤上都摸了黄粉,眉眼也做了变动,走遍几个县也无外人识破她并非男儿。 到后来,她干脆只做男儿装扮,日常学着男子的言行举止,更是活脱脱男儿相,赵苾有时晃眼还会将她认成小些的周溯。 呃,屠艾主要模仿的就是周溯,有些骄矜,不爱搭理人,看着没那么好惹,正适合借她一用。 又是月余,商队入了东临郡的地界。 第48章 屠户家的女郎(48) 七十三年过去,东临郡更繁盛了。 屠艾瞧着它有些许陌生,有些许熟悉,陌生的是人,熟悉的是人事。 既已来了东临,她没有刻意避着不去云溪山。 商队抵达沁水县的那日,她骑着赤土在云溪山外围绕了几圈。 远远瞧着,没觉出不同,山依旧绿,稻田依旧茂密,主道旁也依旧有佃农守着。 许是见她一直在附近打转,在她又一次绕到主道附近时,几名部曲上前拦住了她。 为首的说道:“此山有主,不许外人游览。勿要再鬼祟窥探。” 屠艾:她?鬼祟?明明是青天白日骑着马大方地看,罢,不与部曲计较。 “敢问主人可在,能否容不才进山拜访一二?” 部曲好似听了句蠢话,嗤笑道:“呵,这借口不知听了多少回,别白费功夫,快快离去。” 屠艾心想,人果然是陌生了,部曲也凶多了,罢,罢,她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这主可是指的东海杨氏?” 部曲打量了眼屠艾,果然,又是个别有心思的,“知道就好,还不速速离去。” 屠艾于是离去,调转方向,慢悠悠去城中寻商队。 云溪山没有换主,部曲又是这样的盛气临人,想来田庄的日子过得依旧自在。 至于不存舍,她就不想了。 你若问她为何不念着拜祭故人,屠艾会答,她死过一回,知晓故人不会留在地下,地下埋着的只有枯骨。 她来这一趟,为的也不是看故人,全当是替她们,替自己看看后人。 杨家比之从前,势更大了,自入了东南地,屠艾已听了不少传闻,虽不知真假,但人们言语中的畏已经多于敬。 这不是什么好事,她为此还有些担忧田庄众人的境况,不想是多虑,奴仆们依旧以杨家为荣,甚至势也跟着大了。 云溪山的部曲从前不是这副模样,屠艾苦笑着想,若是当年姜大遇见的是这样的部曲,世上怕是不会有姜灵川的。 往事有如过眼烟云,容易消歇,罢,罢。 …… 归了商队,屠艾没在像以往那般闲逛,跟在姨母身后,观察着商队众人是如何做活的,看看可有适合她做的。 她想,她得攒些钱,以后独自出行,不能全赖父母帮衬,这两年能攒下一两千钱也好。 (参考网络:西汉雇工日薪约为5-12钱;正常消费水平,一人一年的花费约为900钱。) 做护卫,不行,即使她有武力,姨母也是不准的;装卸押送货物,也不行,众人看她瘦弱,又知她是女子,不让她碰。 其余涉及钱财的活儿,她不该过问,剩下的只有一个活计了。 商队除了买卖物产,还会接些杂活,比如帮着写信送信,寻人寻物这类的。 这些杂活因为不定,平时都由管事摊派,没有专人负责,屠艾干脆揽了过来。 赵苾无不可,哄小孩似的,给她在驻点外支了个摊,随她接活儿。 摊子虽小,也是门生意,屠艾很是认真,制了块招幌,上面画了支笔与竹简,每日静坐在招幌下写写画画,盼客来。 这样的生意都是有数的,客不会多,空坐一日等不来人也是正常。 商队在县内最多停留半月,屠艾想想,不如拿着招幌串巷吆喝去,总比空坐好上一些。 吆喝几日,问询的人不少,真要送信的没几个,直到商队临行前的一两日,客才陆续多起来。 总数尚算少,幸而价高,郡内的地儿送一封信十几钱,郡外远些的几十钱,百钱的也有。 姨母说了,赚的钱都归她,屠艾一时干劲十足。 有过一回经验她就学聪明了,商队刚到县城的头几日,她不设摊也不吆喝,跑去街头巷尾,各大坊市探听消息。 一来提前找准顾客,二来打听哪里需要短工,两三日的那种,她好多攒些钱,别浪费了大好时辰。 这期间,屠艾在坊市发现了一桩无本又颇赚钱的买卖,相人。 相人是相工的本事,而相工多供职于朝廷,或者被富贵人家供养,从没有直接在坊市设摊挣钱的。 至少七十三年前没有,如今她也没在多少地方见过。 哪想在这东南地居然见识了,且坊市众人都以为常,不以为是稀罕事,摊子该是设了有一段时日了。 屠艾观察了一日,这位设摊的相工收价非常高,三四百钱相上一回,一日只相十人,收入便是三四千钱。 虽这相工不是日日都在坊市,可一月总能有十日在吧,那就是三四万钱啊,钱赚的如此轻易吗? 屠艾自认不是爱财的,可在她十几,几十,几百,一点点攒钱时,见着这样的赚钱法子很难不心动啊。 若她能挣上一万钱,之后独自出行的花销就攒足了。 所以,她能做相工吗?好像无不可啊,会相术就能做相工。 至于相术如何学,先不提,让她亲身试试那相工是如何相人的。 又一日遇着那相工设摊,屠艾早早占了位,抢在最先请他为自己相看。 相工问她,是测吉凶祸福还是贵贱夭寿。 吉凶祸福,三百钱,贵贱夭寿,四百钱。 屠艾只愿花最少的钱,答,测吉凶。 相工又问,测何事的吉凶。 屠艾答,两年内可否挣上万钱的吉凶。 相工听后,让她起身在摊前立定,端详了许久她的面貌与身形,又让她说了几句话,大约是听她的音色。 屠艾等了一会,不见相工给结果,问他可还有什么要看。 相工拂须笑笑,说是得透过她的乔装看透内里,为此多费了功夫,不过依然测出此事大吉。 屠艾扬眉回笑,说借他吉言,之后也没离开,站在人群中,观他又是如何给旁人相看的。 旁人多问的是贵贱,四百钱,相工在三百钱的基础上,多了项问询。 问询的话题不定,看似随口一问,屠艾瞧着他多是在留意答者的语气,神态。 结果倒没全说是贵命,不贵的命也委婉说出了,且贵命各有各的贵,瞧着不全然是胡诌。 这相工该是有些本事的,屠艾暗叹,怪不得收价如此高也有人相看。 不过,这个价谢绝了贫户,多收不妨碍什么,只怕算命贵贱的人还会觉得价越高越可信。 第49章 屠户家的女郎(49) 屠艾越琢磨越想学相术,看相是有所求,有求就有应,如何应就决定了能收多高的价。 不过,若是学成了相术,她不相人命贵贱,只相吉凶祸福。 她厌恶人有贵贱的说法,钱可以挣,坏心钱坚决不挣。 虽然屠艾知晓今后算命贵贱的人怕是会远远多过测吉凶的人,或者说自本朝以来一直如此。 本朝热衷测算命的贵贱,不是哪个相工或大相士引起的,背后有着极复杂的原因。 在曾经礼乐宗法大兴的时候,人的贵贱是由血缘决定的,之后历经数百年战乱,礼崩乐坏,哪还能再以血缘定贵贱呢。 若是仍以血缘定,最初就不该乱,合该臣服于所谓血统,已然乱了,就得换个新的根据,否则本朝帝王岂不都是得位不正。 帝王是天子,得位只能靠天命,而天命一向是比血缘更“贵”,更为人所敬畏的。 新朝天子不以血缘,而以天命得位,那新朝的臣民们便也可以借天命定贵贱。 天子的天命是受命于天,臣民的天命是天定的命,其中有区别,但都是信命。 不是说血缘不重要,血缘宗法依旧留存着,甚至人人心中都还记着呢,帝王重用宗室与外戚,就是明证。 血缘重要,但在血缘之外,人们还可以有另一种盼望,即所谓命定,且命定有时重于血缘。 不论是否荒谬,从血缘到命定,不能说这变化不好,可为何依然是别贵贱呢? 为何人们盼望的总是身份上的转变,身份高贵人就高贵,身份低贱人就低贱吗? 自然不是,也不可能是。 但屠艾不是真的稚儿,她懂得,道理是道理,世俗是世俗,人们很少屈服于道理,却常常屈服于世俗。 就连相术也屈服于世俗,初时相人,相的是性,性的善恶决定吉凶,如今相人,更重相命,天命决定人的贵贱。 明明相的依旧是人的外在,结果却能从吉凶变成贵贱。 相术世俗,是因为相士\/相工世俗,只是没想到居然世俗到了在坊市设摊。 屠艾能看见一个相工,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该是有更多,东南地到底商业繁盛啊,相工都比别的地儿先一步设摊。 他们该是挣了比她预想还要多的钱,不然何须舍弃可能有的功名富贵,只求财呢? 屠艾也想多多挣钱,她不贪心,违背本心的钱不挣,她不敢想会从自己口中说出谁人命贵,谁人命贱的话,那太骇人了。 打定主意,接下来该想着如何学相术了,拜师不可能,没时间没精力,惟有自学。 她仔细回忆了下,前世今生都不曾听闻世上有相书,只有些许经典中提及了相术,究竟如何相,说的也不甚详细。 约莫是借由人的“体型,面貌,声音”来识人,识人后断人,同今日相工的所为相似。 与其说是相人,不如说是识人。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源自《论语·为政篇》) 初视人之所为,再观人之过往,终察人之本心。 简言之,“视,观,察”三字便是识人之法。 屠艾想着,世上大多人算不得复杂,足够细致的察言观色,了解其人的行事与本心,识人是不难的。 若是断吉凶,识人的基础上还得知晓其人周遭的人事与境况,知晓的越多越能断得明晰,不出差错。 待识的人,知晓的事足够多,发现共通之处,便能断得更快,到那时就是设摊挂幌,赚钱的好时机。 在此之前嘛,钱还是得靠着送信一点点攒出来。 幸好,攒钱与识人可以并行不悖。 眼下屠艾接触最多的是商队中人,识人便从识他们开始。 不过月余,赵苾突然发现,商队众人好似同稚儿亲近了不少,谁瞧见稚儿都会笑着搭话,一群人闲聊都不忘邀上稚儿。 先前因稚儿是女郎,又是她的甥女,众人待她是热忱有亲近无,稚儿待他们也是友善有亲近无,彼此间互不打扰,怎么突然变了呢? 赵苾很是好奇,于是悄悄问了商队管事。 管事是亲历人,再清楚不过,他说是因着屠艾先待他们亲近了,那他们得回应啊,一来二去,慢慢就熟稔了。 赵苾虽不知稚儿为何转变了态度,不过乐见其成,稚儿得跟着商队出行两年,愿意同人处好关系是最好不过的。 其实不是愿或不愿的事,屠艾从来没有不愿同人处好关系。 姨母瞧着她有些性冷,不过多与人交集,不是她故作姿态。 而是她不愿介入他人的人生,即使对他人再是好奇,也止于旁观,更进一步是没有的。 如果不是要学相术,要识人,她该是仍止于旁观。 也许靠相术挣钱是她为自己找的借口,也许她内心一直想同更多的人建立联系,也许吧,屠艾只承认也许。 转眼大半年过去,商队中不论谁人的家事或是烦心事,屠艾都知晓。 她又常常帮着开解,渐渐就成了所谓“知心人”,于是知晓了更多事。 商队中若是有人找她测吉凶,不拘什么事的吉凶,屠艾自认都能断上一二,且能保证结果与实情不会有差。 这不是未卜先知,是知晓他人行事作风后合理的推断,知晓得越多,推断得越准。 而在此期间,屠艾靠着写信送信和一些杂活,攒下了近一千钱,远远比预想的多多了,她很是开心。 虽说距离万钱还很远,但那不是因为她的相术还没用上吗,再等等的。 等商队回程,她再“视、观、察”下沿途各郡的人们,尤其是她最熟悉的东南地,来年她有把握能相准一些人。 既已借了那相工的吉言,屠艾是一定要挣到万钱的,不能败坏了相工的名声不是,测算得不准也得准。 毕竟,她也要借着相工名号挣钱的。 屠艾计划好了,明年她得“焕然一新”,扮作都城中不知哪位但不可说的大相士的小徒,遵师命出来游历。 到时商队的信也不能再送,她只是与商队同行的大相士的小徒罢了。 第50章 屠户家的女郎(50) 不过,要想一切顺利,离不开姨母和商队众人的帮助(作戏)。 他们相信自己有真本事,之后作戏才会显得真,而外人则会因着戏真,相信她那个莫须有的身份。 身份立住了,即使外人还没见识她的本事,也能相信她,愿意花钱找她测算。 所以,如何让他们相信自己呢? 屠艾想了个相当直接的法子,待遇着事了,直接告知某人某事的吉凶。 这么想,在回程的路上她就这么做了。 一次两次,众人只以为是巧合,九次十次,众人不敢再说是巧合了。 难以置信也得信,这么一个女郎,居然有测算吉凶的本事,他们惊讶极了,也好奇极了,有这等本事怎么才露出来? 屠艾解释说是回程后才学成的相术,之前没能学成。 她为了让众人信服,造了个故事,说她的相术是剑术师傅教的,不过学得不如剑术,晚两年才学成。 众人知晓屠艾剑术厉害,猜想她的师傅是个高人,高人会相术也很有可能啊。 面对姨母,屠艾自然说的是真话。 赵苾听后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相术这么好学吗,自学就能学会? 他们所有人根本不可能知道相术该如何习得,屠艾已然显露出真本事后,只能是相信她。 其实屠艾也不知道相工们是如何学的相术,但比旁人,她更多了份清醒,知道这绝不玄妙,一切都是人为,人为就是可习得。 不知为何,在她有意学着相人识人后,慢慢开启了某种天赋,对人的感知更敏锐了。 (注:本文坚定的唯物,不走神鬼玄妙的路子) 从前看人只是看人,如今看人只觉他暴露在外的一切都在自己眼中无所遁形。 世上的大多人都不会掩饰,暴露在外的一切就是他的所有。 他的所有在你眼前次第铺展开,你又了解他周遭的一切,那他的人生都是可被你预知的,何况一次事的吉凶呢。 屠艾曾想过一个问题,他人可能因为她测算出的吉凶,作出与以往不同的决定并从此人生大变吗? 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一路上她想了许久,在某个瞬间突然明悟。 人们为何想要测算某事的吉凶,无非是想做某事或者不想做某事,但又心有犹疑,于是盼望外力给予帮助。 屠艾给的是一个预测,她没替任何人行事,相信她并且做出决定的是人们自身。 若是真想或真不想,人们是不会因一个大相士小徒的预测而做出相反决定的。 是以,即使有人因她的测算改变了人生,那也只是外因,内因总是人们自身。 她不低看自己,也不该高看自己。 …… 来年,屠艾真正靠测吉凶挣钱时,更是发现了,人们是很难被改变的。 因着大相士小徒的身份是经由商队传开的,找她测算的多是商户。 商户自然测算的是某桩生意的吉凶。 屠艾虽不精通生意,但知晓各郡的商业概况,再加上商户本人的情况足够她测算了。 她知晓商人重利,吉自然欣喜,但凶就不一定了,因此特意观察了商户们听闻“凶”后的神情。 如果不想做这桩生意,凶的结果依然让他们喜,因为同他们所想相合了。 如果想做这桩生意,凶的结果会让他们更踌躇,甚至有几名商户当面质疑了她的测算。 这些踌躇,质疑的人最终会做出他们自己的决定,他们显露出的一切是这么告诉屠艾的。 人们虽都是趋利避害的,但趋的是他自以为的利,避的是他能看见的害,吉凶也是一样。 屠艾在想,相工越发大行其道,多是因着迎合了人们的所思所想吧。 若是相工们聪明些,跟着人们的所思所想转变,那几百年后他们依然会大行其道。 屠艾不愿做这样的聪明人,一定时候,她是非常执拗的。 靠着帮商户测算吉凶,仅三个月屠艾就挣到了一万钱,之后她选择了收手。 赵苾和商队中人相当不解,这么赚钱的买卖怎么不做了呢? 屠艾不好说实话,没得显得她矫情,于是又造了个故事,说吉凶测得太多会妨碍她的寿数,一年内不能测算太多回。 众人不懂,但觉得有理。 好些个曾被她测过吉凶的还特意给她买了些吃食,算作补偿,屠艾也一一收下了。 之后的几月,她恢复了先前的装扮,照旧走街串巷,照旧吆喝叫卖,靠杂活一点点的挣着钱。 待商队回程,许是她的测算应验了,不少商户,尤其被她测过凶却依旧故我的商户,特意找来商队驻点,询问那位小相士的踪迹。 说他们愿意出十倍的价,想请小相士帮他们测算一回。 屠艾测吉凶一律收价一百钱,十倍就是一千钱,是很高的价了。 因她先前说的理由,姨母统统帮她拒了,只说小相士留在了最南地,没有跟着回程。 不明真相的商户们,扼腕懊悔,口中说着诸如,早知道,要是什么什么就好了,这类的话。 屠艾远远瞧着,不知他们想早知道什么,早知道不该贪心,还是早知道小相士当真灵验呢? 瞧了几眼,屠艾拿着她的招幌去了街巷,再有几日商队该离开此地了,得吆喝起来了。 又是数月,商队赶在腊月底,回到了云昌县。 屠家一早收到了屠艾寄回的信,计算着日子,每日去城外等人,三日后可算是将她盼回来了。 去年商队正月后才赶回云昌,屠艾没能和家人一起迎新岁,屠威很是怨念了许久。 这回等人他都没让仆人来,自己骑着黑风每日往城外跑。 远远看见稚儿骑着赤土跑在商队前头,可给他乐得,举起马鞭不断的在头顶挥舞。 屠艾眼神好,瞧见了,也学她阿爷挥舞着马鞭,朝他打招呼。 瞧着稚儿回应了,屠威高兴得哟,赶紧趋马上前迎他的乖女。 父女俩接头后,屠威更是直接忘了要同赵苾寒暄,也没管周家商队,乐呵得带着屠艾先一步进城了。 等他想起来这茬事,人已经归家了。 罢,罢,忘了就忘了,回头补上厚礼就是,屠威理直气壮地想。 第51章 屠户家的女郎(51) 新岁已至,待到季春,便是屠艾来到此世的第十五年。 因着屠家孙辈只她一人还未婚配,屠家祖父母难免关切。 正月留在县里的那十来日,屠家祖母没少问赵芬是如何为女儿打算的,将来要找户什么人家,是要高嫁还是如何? 话里意思是在问小孙女屠艾何时婚配啊? 得知儿子儿媳预备多留小孙女几年,倒也理解,不过还是说了句,别误了孩子的好姻缘。 赵芬不好多解释,只说是找不着合适的人家,女郎的婚事急不来,得慢慢相看。 屠家祖母体谅他们做父母的爱女之心,慢慢相看可以,但最晚二十之前得许嫁。 女子二十还不许嫁就真的找不到好人家了。 赵芬没有不应的,稚儿未满二十之前,她只是能骗则骗。 她骗的也不止这一桩事,今年稚儿就要独自出行了,丈夫屠威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赵芬早同妹妹商议好了,稚儿明面上随周家商队出行六七年,但只有前两年是真,后面几年不过是借着商队名义遮掩一二。 赵苾一向唯她阿秭是从,一开始虽不解但也答应了,待与稚儿相处了两年,她才懂她阿秭的苦心。 稚儿不该是被养在深闺的女郎,她的心很大,装得下很多东西,拘着她才是害了她。 即使与儿郎作比,稚儿也是不输的,若是生作男儿身,她该有何等宽广的大道可走啊。 女郎们能走的路终究是太窄了,赵苾深有体会。 周家商队靠着她才能日渐壮大,可外人记着的永远是周家,即使记着她赵苾,也记她是周家妇。 好似她赵苾嫁进周家就不是个活人了,活着的是周家妇。 就是如此,她居然已经比世上太多的妇人活得更自在洒脱了。 这世上的女郎们所能求的到底是什么啊? 她赵苾不是个顶聪慧的,回答不了,也许有一天稚儿能给出答案。 …… 季春,生辰后三日,屠艾同周家商队一起出行。 待商队出了云昌县的地界,她与姨母作别,调转方向,骑着赤土朝北边跑去。 本朝民众若是想出入关津,必得向县衙报备(人,马,武器都得报),县衙核准后发放“传”(马有马传),有传才能顺利远行。 屠艾的传是周家商队帮着报备的,事由是为周家北边的商队送信。 商队的传一向规定严格,传上写着途径地,必得照着既定的路线走,不得有误,否则是不能通行的。(其实更更严) 所以屠艾的行程并不能随心所欲。 还好她去哪儿都可以,也还好途径地只写明了郡没写县。 屠艾刻意没往商业繁盛的大县走,她想往人迹罕至的地儿走一走,不为看人,只是去看看没人的地儿是个什么天然模样。 杳无人迹意味着荒凉,荒凉必是因为那地儿不适宜耕种,该多是山地丘陵。 路不好走是一定的,赤土没有受过什么苦,为了让它舒服些,屠艾出行前还特意给它订做了好几副皮革马鞋。 (马蹄铁出现的太晚了,还不能给赤土用上。) 穿上马鞋护住马蹄,赤土明显情绪高昂了不少,撒着欢儿跑,偶尔还会腾空跳跃一下。 欢腾得屠艾以为不是给赤土穿了马鞋,而是给它多安了四只蹄。 罢,马有马性,随它去,之后再多买几副马鞋就是。 屠艾纵着赤土,任由它在山地上驰骋。 四周荒无人烟,映入眼帘的只有起伏的山地和远处的密林,屠艾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 她好似也在奔跑,在天地间奔跑,跑得越来越快,快到好似要乘着风飘去。 飘去哪儿?她不想飘向天际,就飘去远处的密林吧,那儿瞧着幽深又满是生机。 密林瞧着远,实际离得更远,屠艾和赤土跑了很远一段路,才离它稍稍近一点,真的只有一点儿。 直到太阳快要落下,一人一马才到达密林的边缘。 屠艾有露宿的经验,没再往深处去,翻身下马,牵着赤土在边缘寻了处略微避风的地儿。 北地的三月寒意并未完全消退,夜间更是尤其寒,为了生火取暖,也为了驱赶可能出现的兽类,简单安置好赤土,屠艾就进林中捡枯枝去了。 一趟又一趟,捡了足够燃一夜的量才停下。 赤土在陌生的地儿总是有些粘人,期间屠艾走远了,看不见人踪了,它都要不停的嘶叫。 屠艾隔着老远还得呼喊着回应它,“赤土,我在,一会儿就出来。” 赤土听见她的回应,会停歇一会儿,歇完若是她还没出来,又得叫。 屠艾于是又得回应,“赤土,乖乖吃草,别怕。” 赤土马胆并不小,它就是恃宠生娇,屠艾知它,也就句句回应它。 燃起火堆,简单用完吃食,约莫是戌时正刻,天未完全黑透,屠艾就得睡了。 夜间并不安全,她和赤土得轮换着守夜,赤土守上半夜,她守下半夜。 屠艾裹着薄被倚靠着树干入睡,赤土很护主,整匹马把她半圈住,它还会看火势,若是火势小了还会踢些枯枝进火堆。 很聪明的一匹马了,待到后半夜,见屠艾转醒,它知道要轮换了,乖乖就地躺下入睡。 两年前刚随屠艾出行的那会儿,赤土一直是站着睡的,且睡得时断时续,休息得很不好,屠艾只得硬哄着它躺下睡。 马躺下睡是最能恢复精力的,但马只有在感觉到安全时才会躺着睡,屠艾哄了许久,一回又一回,赤土才慢慢松懈下来。 赤土是信任屠艾的,到后来,不论什么环境,周遭有什么人,只要屠艾醒着,它就敢直接躺着睡。 就像现在,屠艾醒了,它就乖乖就地躺,同时不忘把马腹露出来给屠艾靠着。 屠艾承它的情,毕竟靠着马腹可比靠着树干舒服多了。 赤土不一会就酣睡了,它睡相好,不打鼾,是以屠艾周遭真的很静,听得最清楚的是枯枝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万籁俱寂,屠艾不禁抬头仰望着星空,繁星璀璨,不停在闪烁,屠艾离它们太远,不确定这闪烁是否有声音。 如果有,那星空该是比地面要喧闹的多。 第52章 屠户家的女郎(52) 屠艾喜静,不喜喧闹。 看了会星空,闭上眼,静静听着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风声,枝叶晃动声,稍远处还有小兽们穿行林间踩踏草叶的声响。 这片荒芜又繁茂的地儿太静了,静得屠艾连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都能听见。 虽夜有寒风,不过身前盖着阿娘准备的薄被,身后倚着赤土温热的身躯,屠艾整个人适意极了。 不远处,一条蛰伏在草丛中观察了许久的蝮蛇,看着一人一马不再有动静,迅速穿过草丛,弹射着朝屠艾袭去。 蛇游行的沙沙声在屠艾耳中格外明显,她猛地拔剑跳跃起身,蛇未至近前时,一剑砍向它的脊柱骨,吧嗒一声,两节蛇身落地。 但蛇身虽断,蛇头依旧挺立,凶狠的露出毒牙,扭动着半截身子还想攻击人。 屠艾眼疾手快,在它跃跃欲试前又是一击朝它头骨砍去,吧嗒一声,两节落地。 待着蝮蛇彻底没了声息,屠艾用枯枝将它挑进火堆焚烧,又仔细擦拭干净铁剑。 (毒蛇死后头部毒液残留,最好深埋或焚烧处理。) 许是焚烧的气味传开了,之后半夜没遇着第二条蛇或者其他会伤人的兽类。 露宿野外,孤身一人难免遇险,不过屠艾不惧就是了。 寅时,天蒙蒙亮,赤土睡足了,懒散地伸展前肢,撑起身子后轻抬马臀,利落站好,又小步哒哒地朝屠艾蹭去。 屠艾习以为常,直挺立着任它蹭,觉得够了拍拍马头,示意它自己去吃点草,放放风。 她也该用早膳了,取出面饼和陶罐,用余火一边烤着面饼,一边烧些热水。 剩余的干粮只够吃三日,屠艾啃着面饼,想着该往县城方向走了,得补充些吃食。 再有,也得给赤土买个鬃梳,马儿一到春日就开始脱毛,不帮它梳理,就会像刚刚一样蹭她一身的毛。 出行前她忘了带鬃梳,这几日都是用手帮赤土褪毛,很是不便利。 寅时正,一人一马吃饱喝足,屠艾没急着赶路,牵着赤土在密林中闲逛。 太阳还未升起,密林仍旧朦胧,却要比几个时辰前热闹不少,树梢枝头不知名的鸟儿在叽喳叫着,草丛中穿行的小兽也更多了。 不知是不是因着很少见人,这些雀鸟兽们并不畏人,胆大些的鸟儿甚至敢悬停在赤土脑袋上方歪着头打量屠艾。 鸟儿悬停多是为了观察猎物,屠艾心觉好笑,这是想要啄她还是啄赤土,无奈地挥挥手将鸟儿驱散开。 不畏人是好事,可别轻易袭击人或是暴露在人前,鸟兽们是胜不过人的。 密林很深,也许还藏着凶兽,粗略看看就可,屠艾没想往深处去,约莫走了两刻钟带着赤土折返了。 出了密林,没在停留,一人一马朝着北边跑去,几十里外有个小县,跑快些巳时该是能到的。 县城只是屠艾行程中的补给点,吃用的物什补齐,最多待上一日便又往野外跑。 她此举是为了避免与人过多交集,不想引来麻烦,但任她小心谨慎,坏心人却总是有的。 出了小县,行了不过几里地,屠艾就察觉有人尾随,她只当不知,加快马速往荒野处跑去。 她快,尾随的几人也快,屠艾冷笑着想,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劫她了。 趋着赤土越跑越快,一个时辰后周遭终于不见人烟,屠艾迅速调转方向,越过林道往一侧的小道钻去。 小道狭窄,容不了两马并行,屠艾调转马头,取出青鸮剑,静静在道中等待着。 尾随的人着实快,应该不是生手,屠艾静待了一小会儿,当先的一人便冲了进来。 “小子,识相的将钱财都交出来,不然,你这条小命可没人能保。” 许是屠艾面善,即使执着剑,他也敢叫嚣。 “我身上可不足一千钱,不值当你三人搏命。” 屠艾好言相劝,奈何贼人不信也不听。 屠艾虽穿的素朴,但身上那股气度不似穷苦出身,像极了是富家小子乔装出门游历的。 “小子,你既不识相,可就别怪我们心狠。” 当先的那人执剑迎上屠艾,看似快速又凶猛地朝屠艾脑袋砍去。 殊不知他的动作在屠艾眼中慢的厉害,他的剑未至近前,青鸮剑先一步刺穿了他的胸膛。 “你既已出手,也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屠艾到底心善,没有刺进他心口,刺完拔剑,又一脚将他踢下马。 守在道口的两人,该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干脆,犹豫着不敢进。 但到底求财心切,两人弃了马,一齐执剑走了进来,认为二对一应是能胜过一个小子的。 屠艾翻身下马,拍拍赤土让它离远些,别沾着脏污。 一脚踢远瘫在道中的贼子,站在原地等着另两人过来。 这回她没再让他们先攻,离她还有一步远时,急速地向两人的踝骨撩去。 筋脉断裂,鲜血瞬间涌出,两人紧接着跪倒在地,剑也从手中脱落。 踢远地上的几柄剑,屠艾没有再出招,冷冷地看向或跪或瘫的三人。 “今日我能饶你们一命,但最好从实招来,你们仨手中究竟沾了几条人命?” 跪倒的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眼神躲闪着就是不敢看屠艾,他们不傻,哪能信了这种话。 至于刺穿胸膛的那个,他伤的最重,痛得说不出来话。 屠艾嗤笑一声,“不愿说,你们便爬着回城吧。看是爬得快,还是流血而亡死得快。” 三个都是没胆的,他们相信屠艾做得出来,不敢沉默,对视一眼,吐出了个数,“三条”。 屠艾气笑了,一人一命,这是糊弄她不知事呢。 手持青鸮抵在一人的颈侧,划出一道血痕,“你说,究竟杀抢了几人?” “三...五人...” 青鸮又抵近了一分,直贴他的颈肉,血痕更深了。 “我说我说,别杀我,只有十几人,我们来这小县也不久,真的就是这个数了。” “只有,十几人,不久。”屠艾口中喃喃,这三人都不够抵命的,话里意思居然还觉得少? “字会写吗?” “会写几个。” 屠艾撕下他背上的衣服,扔他身前,“沾着血,将你们的所作所为,一一写下。” 到这个地步了,三人也不蠢,猜想她是要报官,但还是老实写了。 今日流血而亡,还是秋后被处以死刑,他们其实都不想选,但本能的想先逃离这个凶神。 写好血书,凶神屠艾细细看了遍,没忍住一人又踹了一脚,真不配作人。 弃市都便宜他们了,让他们多活几月的唯一目的就是行刑当日,威慑世人少作恶。 收好血书,屠艾将三人齐齐绑了,扔上马背,拴好马,骑上赤土带着三人三马回了小县。 (参考汉代刑罚,死刑常法有三,绞刑、斩刑和弃市。 汉唐两代对杀人劫财,绑架等的刑罚都很重,唐朝是处以斩刑(宋、明清继承借鉴唐的律令),汉代不清楚,本文作弃市处理。 至隋朝后,弃市一般用于处决罪大恶极的犯人。) 第53章 屠户家的女郎(53) 四人四马在路上疾驰的架势很是唬人,行至村落,不少村民被吸引,大胆的直接在路口喊话,问屠艾是发生了何事。 屠艾不替贼子瞒着,停留片刻简单说明事由又带着人马朝县城赶去。 杀人劫财这类事,不论是官府,还是民众,都是深恶之的。 北地一向民风彪悍,村民们听闻这等杀人劫财的恶事哪里坐得住,没有车马就走着去县城,他们得看看恶人是怎么被处置的。 于是,当屠艾抵达城门外,身后或近或远地缀着一串愤慨的民众,都是她一路引来的。 守城门的士卒们见状怕出事,忙设了围挡,将屠艾一行拦住。 小县太小,一日骑马出城的人都是有数的,他们对这几人几马还有印象。 士卒长问话屠艾,“发生了何事,马背上的三人又是谁杀的?” 三人颠簸了一路,失血过多,已经昏厥过去了,瞧着就像是死了一般。 “这三个贼子还未死,失血过多昏厥了。” 屠艾松开缰绳示意士卒接过三人三马,又从怀中掏出血书递与士卒长。 待士卒长看完血书,屠艾尽可能大声地将事情经过一一说与他和围观的民众们听。 众人听后,哗然一片,纷纷喊着要将黑心的贼子打杀了,脾气暴的捡起地上的土块就朝马背上的三人狠狠砸去。 群情激愤,宜疏不宜堵,士卒长干脆撤了围挡,亲自牵着马,领着一众人去了县衙。 有人接手,屠艾这个苦主则趁乱牵着赤土从侧边悄悄溜走了。 她是乔装扮作男儿,若是去了县衙必是会核验她的传,那女郎的身份就要在众人面前暴露了。再有,三月内得抵达北境,若是牵扯太深,怕是要在这小县停留数日,这都是屠艾所不愿的。 走了一段,见没人在注意她,翻身上马,朝北疾驰而去。 之后的行程算不得艰辛,也算不得顺遂,遭遇了几回凶兽夜袭,也遭遇了几次人为的恶,好在一人一马配合默契,都没有太大的损伤。 抵达北境时,屠艾和赤土状态尚佳,就是风餐露宿久了,人和马都灰扑扑的,瞧着很不洁净。 怎么个不洁净法呢,到了周家驻地后,她说她是屠艾,周溯轻易没敢同她相认。 “屠家表妹?你怎得如此模样了,我阿娘遣你来北地受难的吗?信谁不能送啊,怎得让你来了。” 周溯两年没回云昌县,不知阿娘和姨母何时胆大到了此等地步,居然让表妹孤身一人来北境。 “不是姨母遣得我,表兄,你先看信吧。” 信是赵苾写的,只说了两件事,屠艾来北境的缘由,以及让周溯帮着报备回程的传。 若不是回程还需要传,本来是无意让周溯知晓的,幸好他口风紧,不会乱说。 信不长,周溯愣是看了两遍,来北境送信竟成了出门远行的借口,北境有这么安全吗? 他很是疑惑啊,“姨母怎么舍得让你一人出行?” 屠艾适时露出身后背着的两柄剑,“自是因为我能自保。” 其实主要是相术的功劳,阿娘真信了她能测任何事的吉凶,以为她事先知晓吉凶就不会遇险。 屠艾话说的不谦虚,但能到北境就证明她所言不虚,周溯欣赏有心气的人,没有多问,只说会帮她办好传,也会守口如瓶。 屠艾真心谢过,没有周家的帮助,靠她自己是走不远的。 “自家人谈什么谢。这几日你就留在驻地好好休整。若是想出去走走,也行,回头我让管事派个北境人跟着你。” 屠艾没再说谢,应了声好。 休整了几日,养足了精神,屠艾由一个健硕的北境妇人领着,在城内闲逛起来。 这妇人靠着帮商队浆洗衣物赚些家用,管事跟她说了,闲逛的几日工钱照给,事办好了还有赏钱,因此很是尽心。 不仅领着屠艾四处看,还将她知道的那些个小道消息都说了,主要是家长里短那类。 妇人是当趣事在讲,屠艾却从中听出了不同,北境妇人与别地妇人的不同。 北境临着北夷,民风不彪悍是不行的,妇人们也十足的彪悍,体格健硕不说,行事也颇虎,打架都是时常发生的事。 屠艾没有亲眼见过,可这妇人如此直白的话语,如此的不以为意,让屠艾相信她该是也同人厮打过的。 屠艾不在乎她们打架的原因,但她喜欢她们这般直接的释放。 为什么能直接,因为眼下北境还不是个讲“礼”的地方,它需要的是彪悍,男女老少都得彪悍。 屠艾不认同打架是好事,但若是因着什么妇德妇礼而让女子顺从,屠艾觉得打上一架也挺好。 打架许是天性,但顺从从来不是,畏了惧了之后才是顺从。 北境县城不算大,三日便逛完了。 妇人得了三日的工钱和三日的赏钱,颇有些意犹未尽,临走时还问屠艾要不要去乡里看看,说周边她都熟,哪都能去。 屠艾笑着拒绝了,又拿了包点心赠她,算是谢她这三日的陪伴。 县衙已经将传发放了,她该离开北境了。 回程的传是以她本人名义报备的,因此不如先前严苛,没有规定途径地,屠艾打算走条远道,多看些不同的地儿。 当然,更要紧的是,回云昌县的时间得和南边的商队合上,不能太早或太晚。 知她要走,周溯早早给她备好了路上的吃用,还有几样北境的珍稀物产,说是没钱了可以卖了换钱。 这是怕直接给钱她会拒绝吧,屠艾颇有些哭笑不得,到底承他的情都收下了。 次日一早,屠艾和赤土各背了两个鼓囊囊的大包袱,辞别商队,离开了北境。 她挺喜欢北境的人和事,虽只呆了几日,竟还有些不舍,不过之后还会来“送信”,不舍着离开算不得遗憾。 出了城门,屠艾回身看了眼城内,模糊的人影背对着她在街上各处走动,哪儿也没有因为谁的离开停转。 这样挺好,屠艾展颜一笑。 “赤土,我们该走了,跑起来吧。” 赤土歇了好几日,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得了话,高兴的咴儿咴儿直叫,随后自行提速,猛地跑了起来。 一刻钟后,城门就被一人一马落在身后,再看不见了。 第54章 屠户家的女郎(54) 本朝有四十八郡,一千余县,四年时间足够屠艾在绝大多数地儿留下足迹。 执念已消,她该回了,阿娘和阿爷还在家中等着她呢。 又是腊月,屠艾在途中赶上周家商队,同他们一起回了云昌县。 离城还有数里,远远瞧见阿爷骑着黑风在老地方等她,看见她了又卖力地挥舞马鞭向她示意。 屠艾一时感慨万千,拍拍赤土加速向前跑去,快要到近前,朗声唤道:“阿爷,我回来了。” “唉,唉,回来就好...”屠威不知怎得,说了半句话眼眶中竟还泛起了水光,不想女儿发现,微侧身快速擦了泪。 擦完泪回身,笑着继续道:“回来就好,你阿娘还在家中等着呢,走,跟阿爷回家。” 他不是善于掩饰情绪的人,即使笑着,语气中多少带着凝噎的劲。 屠艾心有不忍,“阿爷,回来后我就不走了,您别哭。” 屠威自是不会承认他哭了,“我可没哭啊,都怪风太大,吹得人眼睛疼。不说了,跟阿爷回吧,别让你阿娘等久了。” 屠艾笑着哄他,“是我瞧错了,阿爷最是英武的人,哪里会哭。” 其实屠威不是容易感伤的性子,先前屠艾远行归来他都没哭,每一回都是高兴地笑着迎人。 偏偏,最后一次远行归来他哭了。 屠艾长到如今,算上今日,只见过阿爷哭过两回,而上一回还是因着她的昏睡症。 凡事总有缘由,反常事更是如此。 所以,阿爷是知晓了什么吗? 或许,阿爷并不是阿娘以为的那般全然不知情。 六年时间,再是迟钝也该是能察觉出一些不对劲的,她和阿娘只是瞒着,并不是存心骗人。 至于察觉后为何什么都没做,又为何今日因着她流泪,屠艾不是本人,说不清。 也许,屠艾是说也许,阿爷能懂她和阿娘只是不得不骗他。 ...... 归家后,屠艾最紧要的事,不是迎新岁,而是新岁过后,如何选个合适的时机再“昏睡”一次。 什么是合适,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引起外人的怀疑。 为此,她得先陪着阿娘参加几回赏花宴,以示她是“有意”同人相看,绝没有不愿嫁人的意思。 既“有意”相看,就得精心妆扮。 屠艾最肖赵芬,幼时白胖还瞧不出什么,但自她抽条后,美貌就显露了。 但她一贯素朴,行事又与旁人不同,先是一心顾着练剑,练好剑又顾着出行,美貌当真被所有人忽略了。 不想一妆扮,真的是美极,全然不同的一个屠艾。 外人知晓屠家有个未婚配的女郎,可性情,相貌他们是不知的,有过猜测也都是不好的猜测。 毕竟县内适龄的好儿郎就那么些,哪家有好女郎,不想着早早定下亲事啊。 至于屠家传出的不舍得女儿,要多留女儿几年的这种话,他们全当是托词。 谁能想,屠家女郎竟是个妙女子,貌美性柔,原来他们屠家还真是舍不得女儿出嫁啊。 屠艾去了两回赏花宴,就不用再去了,因为好名声慢慢在妇人间传开了。 之后一切交给阿娘,她什么都不用做,乖乖待在家中等着所谓好亲事就成。 幸好,她已经一十有九,好亲事没那么快上门,她能趁机酝酿下之后的“昏睡”。 她的昏睡症,真的只是睡,是以屠艾觉得不难。 不过为了让自己瞧着虚弱些,剑是不能再练了,吃食也得慢慢减量。 家中除了赵芬,几乎没人瞧出她此举的异常。 他们真以为屠艾是在“待嫁”,而少食和不练剑,是为了显示女子的“柔美”。 柔美和待嫁,放在一起是很合理的,哪能觉得有异呢。 为什么说是几乎,因为周枔觉出了不同。 周枔是个聪明人,自认也算熟悉屠艾的行事,知晓柔美与屠艾从不相干。 她不觉得屠艾会因着还没定下的亲事就先去改变自己,不过虽觉有异,不该说的话她是不会说的。 她实在是个聪明人,清楚家中最了解屠艾的人是婆母赵芬,婆母不觉有异,她便不知有异。 屠艾剑停练了一月后,陆续有媒人上门说亲,她便知晓时机到了。 又等了一旬,赵芬该要在几家中定下人选了,她的昏睡症“突然”犯了。 突然到赵芬还在想女儿在哪日昏睡合适的时候,突然就昏睡了。 照往常她该是辰时来正院陪父母一起用早膳的,但今日已经辰时初刻了,她还没有出现。 屠艾是个好孩子,只要她在家中,都会来陪着父母用早膳,风雨不断。 没有出现,一定是出事了,这是屠威和赵芬的第一反应。 两人早膳也没用,急急去了屠艾院中,就见她好似还在睡,却怎么唤也不醒。 人中掐了,背拍了,人也扶起来晃了,都没醒。 赵芬一时间真的慌了,女儿没有事先同她说,所以此刻她真不知晓女儿是在假作昏睡,还是真的昏睡了。 她怕自己一语成谶,假借的托词万一成真可怎么办。 眼泪瞬间大颗大颗落下,颤着声说:“稚儿,醒醒,不要睡了,该起来用早膳了。” 屠艾依然没有醒,一点反应也无。 屠威也急坏了,安慰了赵芬几句,忙跑出去派人请医工来。 趁着阿爷短暂离开,屠艾悄悄碰了几下阿娘握着她手的掌心。 赵芬哭得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心中一喜,用力握了一下女儿的手,示意她知晓了,接着又继续低首垂泪。 屠威回来得慢,没能发现母女二人的异样。 请医工的动静有点大,不多时,家中众人都知晓屠艾昏睡了,至于是不是犯了昏睡症,医工没来前谁也不好说。 屠家亲历过的人都不愿接受这样的可能,屠艾幼时那七日的昏睡太过吓人。 医工请来后,给屠艾诊了脉,说她呼吸平稳,脉象迟缓,该是睡得沉了,病症是没有的,让屠家人放心。 屠家人哪能放心,他们怕的就是这样的说辞,十几年前那些医工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 若是别的什么病症,还没这么怕,多请些医工总能治好,可这昏睡症当年只有高人能治,如今去哪儿寻高人啊,高人只怕都作古了。 送了医工走,屠威又派人去请十几年前给屠艾看诊的那些医工。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的医术没有大精益,还是只能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第55章 屠户家的女郎(55) 昏睡三日,请来的一众医工束手无策。 到第四日卯时,屠艾自己醒了。 瞧着守在床边的阿爷阿娘,非常疑惑,开口问道:“阿爷,阿娘,你们怎么在我房中,又怎得如此憔悴,昨夜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屠艾几日未说话,骤然说完这一串,声音直接嘶哑了。 她又疑惑地摸了摸前颈,似乎不明白昨夜她的喉咙又是发生了什么事。 许是她的神情太无辜,话又说得太早,赵芬和屠威愣是听她说完,才陡然醒神,随后欣喜地抱着她又哭又笑。 昏睡的几日,屠艾其实再清醒不过,该知晓的都知晓。 可此时还是得当作什么都不知,又问昨夜家中可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夜间没有叫醒她,又劝哄着父母不要再哭。 屠威和赵芬听她如此说话,心中更是难受,明明是她出了事,怎么还安慰起他们了。 “稚儿,家中无事发生,别担心。阿娘和你阿爷就是昨夜做了个梦,梦见你被人打伤了,吓得睡不安稳,这才一早过来看看你,。” 赵芬说完,屠威也应和道:“是啊,别担心,阿爷和你阿娘哭也是喜极而泣,看稚儿你好好的,我们可不就高兴吗。” 屠艾这下真疑惑了,怎么还瞒着她昏睡的事呢? 阿娘是也想猝不及防地演一出?是私下与阿爷商议好了吗? 赵芬方才是突然灵光一闪,想着若是女儿真昏睡醒来,她是会这么说的。 就像丈夫屠威也顺着她的话这么说了,他们没有事先商议,爱女心切,话自然就脱口而出了。 父母这般说,屠艾只能不做他想。 像平日一样,卯时起身,辰时陪父母用早膳,之后在院中学学针线打发时间,到申时用晚膳,戌时入睡,一日就这么平静的过去了。 家中人听说她醒了,本是想来看她的,都被赵芬和屠威给拒了。 夫妻俩想着能瞒一日是一日,稚儿又不是医者,知晓自己又犯了昏睡症该多难受啊。 这个理由很能说服人,屠艾便又得以平静度过了两日。 到第四日,赵芬悄悄给了屠艾暗示,于是第五日,屠艾又昏睡过去了。 这一次的昏睡,睡得更久,整整七日。 期间医工请了,方士寻了,却再难找到一个真高人。 幸好屠艾能吃进流食,此前高人开的养生方子也还在,靠着这些才能维持生机。 当然,这是旁人看到的表象。 母女二人独处时,屠艾还是偷偷用了些吃食的。 虚弱是一定的,不过屠艾身体底子好,远远伤及不到根本。 她无意自伤,可昏睡已经是最轻最省力的法子,不过是饿上些时日,算得什么苦呢。 前后昏睡了十日,那几家有意同屠家结亲的人家,已经断了心思,而她的昏睡之症也迅速在妇人间传开了。 事情传扬的太快,一月不到,连在田庄的屠家祖父母也从族中妇人口中听说了此事。 因他们早已年过古稀,屠威先前一直瞒着,不想让他们知晓,奈何二老还是得知了。 两人当日就从田庄赶来了县里,瞧着又在昏睡,面色苍白的小孙女,痛骂了儿子一顿。 骂完儿子,又骂了那几家不愿同他们屠家结亲的人家,说他们不会识人,不知小孙女的好。 但骂归骂,心中却是知晓人家的决定算不得错。 两人连声叹气,冷静下来又问屠威可有托人去别处寻医,治所,都城都去找了没有。 屠威答,都托人去找了,但还没有回信,所以打算过几日带女儿外出寻医。 屠家祖父母听后很是赞同,与其在家中空等,出去找是会快些的。 既然要外出寻医,两人就没多留,临走前嘱咐儿子,有没有消息都要写信回来,不准再瞒着他们。 屠威老实应是。 之后几日依然没有回信,屠威和赵芬再不等了,收拾好行李,带着女儿,驾着马车离开云昌,去了都城。 马车在路上行了半日,屠艾适时地醒了。 前些日子因为昏睡太久,她自己“察觉”了身体的不对劲,见瞒她不住,家人便说了实情,所以,此时的她,知晓自己怕是又犯了昏睡症。 “阿娘,我这是又昏睡了几日?怎么会在马车上,您和阿爷是带我出来寻医吗?” 赵芬见女儿苍白的小脸是真心疼,喂她喝完水,才答道:“没几日,别担心。阿娘和你阿爷是要带你去都城,那儿的医工和方士有很多,定有人能治好你的症。” 赵芬这话是说给在车厢外驾车的丈夫听的,说完又俯身对女儿低语。 “别担心,有阿娘呢,等到了都城,阿娘会和你阿爷说清一切。稚儿你只要把身体养好就行。” 屠艾笑笑,张嘴无声地说了个“好”字。 母女说完悄悄话,屠威也找了处地儿停了马车。 屠艾几日没能好好用些吃食,马车停下,夫妻二人忙着给她煮了碗肉糜粥。 喂她喝完粥,给她裹了薄被,抱她出车厢,让她在草地上坐着吹吹风。 赵芬和屠威一左一右坐她身旁陪着她。 这会儿日头不烈,微风正好,三人静静坐了许久,谁也没有说话。 不知为何,屠艾心头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冲击得她心口很闷很痛,她总觉得阿爷该是知晓什么的。 她朝后躺倒在草地上,双手遮住眼,轻轻缓了呼吸,开口说道:“阿爷,我独自出行的事,您该是知晓的吧。” 屠艾话音一落,屠威像是僵住了一般,迟疑片刻,“嗯”了一声。 赵芬不可置信地望向丈夫,“你是何时知晓的?” 屠威也躺倒在草地,学着女儿遮住双眼。 “去年六月。县尉手下的书吏去县衙查阅文书,发现了周家商队为稚儿去北地报备的武器和马。” “知晓后为何不问我为什么骗你?” 赵芬惊讶的不是丈夫可能会知晓,而是丈夫知晓后居然藏着话不说,这不是他的性子。 “最先是想问的,可你和稚儿总不会没缘由的骗我,只能是因为我知晓后会坏事。那我还是不知晓的好。” 屠威数次想问,但都没问出口,她们母女二人是什么性子,他很清楚,绝不是有意骗人的人。 他也想了很多,究竟是什么缘故不能让他知晓? 怕他知晓后会不同意吗?不会的,知晓后他依然会同意。 那只能是这件事后面还藏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藏着的事才是母女俩骗他的真正原因。 会是什么事呢? 第56章 屠户家的女郎(56) 总不是好事。 屠威尽可能往坏处想,如果稚儿一人远行的事被太多人知晓,会有什么后果? 除了闲言碎语,是不是还会认为稚儿是个“不守本分”的女子? 如果稚儿不是,那这只会是一时的传言,不至于连亲人都要瞒着,选择瞒着亲人,只能因为稚儿真的不是“守本分”的女子。 女子“不守本分”能因着什么,想想稚儿的年岁,又想想每回他提及稚儿的亲事,芬儿要么是恼他,要么是借口不提,屠威怎么还能不明白呢? 赵芬对待两个女儿虽态度不同,但本心都是为她们着想,为何一个早早定好了人家,另一个却迟迟没有选好人家? 屠威平日是没往深处想,他是憨,但不傻,思索了许久,终于想明白了。 母女二人是因着稚儿定不下的亲事在骗他,且极有可能是稚儿本人不愿意嫁人,所以亲事才没有定下。 屠威初初想明白,震惊得几日没能缓回神,他太知道这会是稚儿做出的选择了,可还是太令人惊骇了。 惊骇到他不知晓自己该做些什么,惊骇到他的神志无比清明,瞬间想到了稚儿幼时一心练剑的事。 那会儿稚儿才多大啊,任何人都想不通她为何那么有恒心的练剑,可她就是日复一日坚持下去了。 不,也许芬儿想通了,所以那会儿总是哭,也总说着让他多心疼稚儿,是了,芬儿那会儿就已经不乐意他提及稚儿的婚嫁。 竟这般早吗? 屠威一惊再惊,如果真的这般早,那就太让人心疼了,所以他更是什么都不该做。 屠威于是就真的什么都没做,只当不知,她们母女说什么就是什么。 从去岁到今日,他自认掩饰的很好,不知晓稚儿是如何将他看透的。 这些日子稚儿一直昏睡,那怕是更早前就知道了,更早会是腊月迎稚儿的那一日吗? 应是了,那日他不该感伤,可想着稚儿在外风餐露宿受苦,归家后还要瞒着自己的亲人,怎么能不感伤啊。 他是屠户,杀的是猪,不是人,他的心不是铁打的。 答完话,屠威没觉得心弦松了,反倒更紧了,紧的勒得他心口疼,稚儿看透他又为何要点破啊。 为何稚儿生得这么聪慧,他们屠家没出过这样的灵秀人啊,所以他先前真的不知晓,原来灵秀的孩子这么让人心疼。 借着双手遮住眼,眼泪哗哗往两旁滚落。 赵芬听完丈夫答话,久久无言,偏头看看躺倒在草地上的两人,就见他们捂住双眼默默在流泪。 静静看了会儿,赵芬有些抑制不住情绪,眼泪从眼眶中奔涌而出。 真是太荒谬了,她们母女不得不欺骗丈夫,丈夫又因着知晓她们是不得不欺骗他,即使看穿了谎言,还要当作不知。 为何如此啊,这该死的世俗。 稚儿只是不愿嫁人,又不是杀人了,为何要花费这么多的精力来遮掩,弄得亲人之间都不敢如实相告。 可赵芬又格外清醒,如果她们母女没有费力的遮掩,稚儿没有付出那么多,丈夫屠威怕是不会轻易能想通的。 事实就是如此,世俗就是如此。 人心只有奋力冲击之后,才能得到一点被束缚住的他人的心,只是一点,不要奢想太多。 不过,一点足够了,赵芬没想说服所有人,她只想说服自己的丈夫。 或许,丈夫已经不用她说服了,不然,他这会儿又为何哭呢? 总不会是因着被稚儿点破了,羞恼哭的。 她的稚儿啊,为何将人看得这般透,为何看透了还要点破。 她不是说了,有她呢,等到了都城,她就会和丈夫说清一切,稚儿明明说了“好”,为何还要先她一步说出来。 赵芬有时真的宁愿稚儿憨傻些,或者只顾自己不要顾旁人。 可那就不是稚儿了。 赵芬心痛得厉害,俯下身将女儿紧紧抱在怀中,仿佛抱紧了她的心就不会再痛。 人的心有时真的脆弱,有时又真的坚强。 抱了女儿一会儿,赵芬擦了泪,唤丈夫去到一旁,她不等着到都城了,既然女儿开了头,她干脆将一切都说清。 就从稚儿五岁那年说起,说说稚儿为何要习剑,又为何不去学堂念书。 不是因着什么练剑耗费精力,没时间去学堂,只好由着她在家中教稚儿识字,事实不是这样的。 家中谁都知晓稚儿聪慧,可稚儿远比他们所想的更聪慧,没人教她读书识字,都是她自学,五岁之前已经能识会写了。 问为什么这么聪慧还不去学堂念书,因为她小小年纪就知晓,女子与男子不同,读再多书依然只有一条路,嫁人。 (没有说女子读书不好,应该没人误解吧。) 她更是知晓,同为屠家的孩子,萧儿和她与兄长们有的是全然不同的人生。 这样的孩子,她说习剑是为威慑,因为她想出去走走,看看山川,练好剑她才能自保,也才能让家人安心。 五岁练剑,十二岁剑术有所成,耗费了整整七年时间,为的就是能出去看看,甚至顾及亲人没有说太久,说一两年就够了。 即使她心中不愿嫁人,也从未想过致亲人与家中的名声不顾,她说她不会违背父母之命。 这样的孩子,除了没有心的人,谁能舍得逼她。 她赵芬舍不得,你屠威也舍不得吧。 屠威的确舍不得,他没想到内情之下还有内情,偏偏还是谁也无可奈何的内情。 稚儿是再好不过的孩子,逼她做甚,逼她凭着聪慧攀个高门贵户,让屠家大富大贵吗? 屠威自认做不出这种事,他屠家男儿不是死了,钱财自己能挣,靠嫁女得来的富贵太窝囊了。 不靠嫁女得富贵,给外人看的脸面名声也都顾及了,逼女儿嫁人有什么必要,没必要。 稚儿任性一回能如何,像芬儿说的,一生不过几十载,他们俩陪不了稚儿太久,就任她自在活着吧。 夫妻二人谈了很久,屠艾一人静坐在草地上等了很久,她没有不安,因为多少能猜出结果。 果然,太阳落山后,阿爷和阿娘笑着从林中走出来了。 第57章 屠户家的女郎(57) 从云昌县到都城,驾马车约莫要走上五日,屠威既已知情,屠艾一路便没有再装昏睡。 不过,昏睡症远远没到痊愈的时候,之后他们出行可都靠着寻医的借口呢,在外可以不用昏,归家后时不时还得昏上一昏。 因着屠艾是饿出来的虚弱,到了都城,特意寻了有名的食医,开了滋补养身的方子。 屠艾身体底子好,精心养上一旬就恢复了康健,她好转,赵芬和屠威也有闲心游览都城了。 都城是本朝最繁盛的地儿,可逛可看的地儿真是太多了,赵芬从未出过云昌县,一时间颇有些眼花缭乱。 见她兴致高,屠威便打算在都城小住几月,于是干脆赁了间小院,不住谒舍(旅馆)了。 三人学着闲适的都城人,正事没有,每日只是吃喝玩乐,今日去东市,明日去西市,今日去这家食肆,明日去那家食肆。 玩了一月,不忘寄信回云昌,告知家人,都城的医工虽治不了昏睡症,但精于养身,所以稚儿已不似先前那般虚弱。 待将都城能去的地儿逛遍,三人没有多留,收拾收拾行李,出发去了别的地儿。 一路走走逛逛,转眼到了冬月,为了不耽搁岁终大祭和迎新岁,三人调转方向回了云昌。 在家中待到四月,夫妻俩便又带着屠艾出门寻医,寻上几月,依旧是冬月才回,如此这般持续了三年。 到第四年,因着屠家祖父母日渐衰老,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为了方便照顾二老,屠威和赵芬没再出行,带着屠艾一起住进了田庄。 不假人手照顾了近两年,二老也没能恢复康健,人老了,时辰到了就该走了,谁也无法挽留。 秋收后的一月里,两人相继离世,一个七十有九,一个八十有一,算得上喜丧。 是喜丧就无需太过悲伤,且又不是突然离世,两年时间,再大的悲伤也该冲淡了。 居丧(守孝)三十六日,期满除服,屠家众人的生活还要继续。 (源网络:汉文帝将儒家的三年丧制“以日易月”简化成了36天,直到王莽新朝才正式取消。) 屠威已年满六十了,父母离世并未让他消沉,反而使得他更珍惜还活着的日子,除服后,他做了分财不分家的决定。 屠肆生意交由长子屠良;田产不分割,分产出的盈利,划作五份,长子屠良两份,次子屠田两份,剩下一份留给屠艾。 屠萧出嫁时已经给她置办了田产,这次就没有她的份。 这样的分法,屠良和屠田没有异议,两个儿媳也没有意见。 谁都能看出来给屠艾的那份,最终还是要归到他们手中的,眼下只是一份做父母的留给女儿的庇护,他们何必计较这个。 屠艾的昏睡症治不好,是屠家人早就默认的事实,这事实中暗含了另一条没有言说的事实,即屠艾终身不会嫁人。 屠家祖父母还在世的时候,也默认了,临终前将田庄(无田地)留给了屠艾,说她今后若是县里住不惯了,就回田庄住。 他们原本是没有这个打算的,但人心都是肉长的,真心换真心。 生命的最后两年,孙辈只有小孙女整日守在跟前,想着法儿的哄逗他们开心,连昏睡都顾不上装了。 两人知晓真相也没生气,生气伤身,都这时候了还气,怕是真不想活了,不过还是将骗了他们几年的三人好一顿骂。 骂完了,还是得无奈的认下这一事实,临了了,又心疼小孙女未来没有依靠,就将田庄越过儿子留给她了。 当然,他们也一样清楚,等小孙女百年后,田庄最终还是会归属于屠家子孙。 屠威将家中生意和田产都分好了,他自己几十年的积蓄倒是没分,就指着这些带着妻女外出游玩呢,哪能早早给了别人。 分完财,该交代的都交代完,屠威领着妻女又开始了“寻医”之旅。 这回不像之前,冬月也不急着往回赶了,想在外待多久就待多久。 岁终大祭,自有长子屠良负责,至于新岁,儿孙们在家迎新岁,他们在外也能迎新岁。 屠威和赵芬如今是怎么乐意怎么来,他们最多再活个二十年,能在外游历的日子最多十余年,再久就该老得走不动了。 趁着还没不良于行,十余年的时间多走走多看看,也不枉活这一遭。 两人毕竟年岁大了,游历不似屠艾先前那般,为的是走遍全境,所以从不在某地多留。 正相反,两人不求走遍全境,遇着喜欢的地儿就留下住上几月,赁间小院,学着当地人一般生活,图的就是清闲惬意。 屠艾自是什么都说好,比起留在云昌,她更喜欢这种看似漂浮不定的生活,不是因为不用装昏睡,而是因为不确定。 不确定路上会遇见什么人,什么事,不确定下一次又会在哪里停留,更不确定何时有惊,何时有喜。 留在云昌,她不用想都知道自己能如何度过一生,那是一眼望到底的一生。 若是问她活到如今,最怕的是什么,她会答,最怕的是人生一眼就能望到最底。 姜灵川的人生会很漫长,如果每一世从最初就能一眼望到底,那中间的月月年年该如何难熬啊。 比起这最怕,其余姜灵川倒是不怎么怕,曲折离奇也好,痛苦挣扎也罢,种种的不确定,她是真的不怕。 她想,如果真如高人所言,真如她自己所预想,她会活很久很久,那不确定,反而是一种好事。 也许,冥冥中,姜灵川有这般奇遇,为的就是去经历种种的不定。 岁月匆匆,十五载春秋一晃而过。 屠威和赵芬已是古稀之年,人老了,再想出行是不能了。 幸好这十余年不算虚度,女儿的昏睡症终于“治好了”,今后他们就能安心守在家中数着日子活了。 屠艾也很是“欣喜”,年满四十,困扰了她二十年的昏睡症再也不会犯了。 虽然昏睡症“耽误”了她嫁人,但是她不怨天,不尤人,人生总有遗憾,这是谁也无可奈何的事。(假装摊手叹气) 她所求不多,如今能好好活着就足够了,其余该放下的她早就放下了。 第58章 屠户家的女郎(完) 屠艾的昏睡症究竟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 这么多年过去,该知晓的人自会知晓,不知晓的就不知晓吧。 屠家众人早就默认屠艾终身不嫁,没得因着四十岁昏睡症治好了,反倒提出让她嫁人。 那也太过荒谬。 屠良和屠田要是敢提,屠威的杀猪刀磨磨锋利还是能用的,一人一刀也不为过。 当然,只是玩笑话,屠家如今四代同堂,正是和睦美满的时候,出不了这样的事。 “病愈”归家后,屠艾不似父母,并不能很快陷入家人生活在一起的和乐幸福。 不是她感受不到美好,而是屠家已经是新的屠家,新的屠家属于兄长们,她不再是屠家的孩子,而是父母的孩子。 其间的区别很大,屠艾每每见着豚儿和芗儿家的孩子们,都格外清晰的感知着,一切悄无声息的变了。 她不是感伤,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她不能全情融入其中,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自然,她不会在人前表露不合时宜的情绪,即使非常浅,她也会藏着。 屠艾情绪表露一向不明显,更别提刻意藏着,除了屠威和赵芬,家中无人发现。 赵芬和屠威是太懂女儿了,从她细微的表情中都能读出开心与否,但也因着懂她,两人从来不强求她,只会心疼她。 在县里住了三年,不顾儿子儿媳的劝阻,执意要去田庄住,说田庄景好又清净,死也要死在那儿。 死字都说了,谁还敢拦,于是两人如愿带着屠艾回了田庄。 三人在田庄过了两年清净日子,到第三年,三人变两人了。 那是在寻常不过的一日,屠艾陪着赵芬去林中采些野花,屠威没去,留在院中纳凉。 母女二人去时,屠威摇着扇,边笑边叮嘱她们早些回,说日头烈,别在外久待。 等她们回来,就见屠威歪躺在竹席上好似睡了,扇子也从手中脱落了。 两人没多想,轻手轻脚去了房中侍弄花草。 毕竟才过去一刻钟,谁也没想到他就这么去了。 从房中出来,见丈夫还是一样的睡姿,动都没有动,赵芬有些起疑,走到树荫下拍了拍他。 拍了几下没有动静,又唤了几声,还是没有动静。 赵芬不敢探他鼻息,颤着声唤屠艾出来,让她瞧瞧她阿爷可还有气息。 屠艾听后心下一惊,顿觉不好,忙疾步跑出房中,可跑再快也是迟了,屠威早没了呼吸。 见女儿探完鼻息,却怎么也不看她,赵芬哪能不懂,一时承受不住昏厥了过去。 等她醒来,儿孙们都来了田庄,聚在一起商议丧葬礼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照规矩办,先丧礼,后葬礼,停尸、报丧、吊唁、入殓、出殡、下葬、居丧。 夏日炎热,尸身不宜久放,从停尸到下葬,只七日,算上居丧的三十六日,也才四十三日。 四十三日,真是太短,太猝不及防。 儿孙们的生活还得往前,赵芬却是往前不能了。 自十五岁嫁与屠威,到如今七十有六,她与屠威一起生活了六十一年。 六十一年,不是六十一日,人生不会有第二个六十一年了。 四十三日后,又四十三日,赵芬还是不能习惯没有屠威的日子。 屠威是个静不下来的人,在她身边闹腾了六十一年,骤然停下,她习惯不来。 她原以为自己对丈夫的感情没有这么深,可她的心不是这么说的。 是了,要说世上谁人待她赵芬最好,除了丈夫屠威,她说不出其他的最。 赵芬自然不会求死,她只是在人生最后几年活得越发静了,静得像世上没有她的存在一样。 屠艾什么也做不了,就什么也没做,静静在一旁守着阿娘,守了五年,又静静送她走。 阿娘走的不突然,弥留之际,家人都在身旁陪着她。 赵芬走后,田庄只余屠艾一人,她没觉得孤寂,但旁人都觉得她应该孤寂。 阿姊,兄嫂,甚至姨母都不时遣家中小辈来看她,姑母离得远,遣不了人,就不时寄信给她。 所有人都怕她会情绪转变,就像屠威离世后的赵芬,接受不了亲人的离世。 屠艾不是赵芬,但她和赵芬做了一样的决定,谢绝了众人的看望,寄信可以,但别太勤。 她明确告诉所有人,她会好好活着,会尽可能活得久,请不要为她担忧。 屠艾未尽的话意是,不用可怜我,我不可怜。 我的人生是自己选的,请不要因为我的人生与你们的不同而怜惜我,这份怜惜,是对我的不理解与不尊重。 屠艾说的郑重,众人听进去了,除了屠萧,没人再贸然行事。 屠萧年近六十,却比年少的时候更任性,同样的话若是赵芬所说,她会听,可由屠艾说出口,那就是可听可不听。 不让家中小辈去,那她就自己去,妹妹总不会赶她走。 屠萧如此想,就如此做了,屠艾也当真没有赶她。 屠艾看得分明,阿姊的怜惜与旁人不同,不是因着什么人生,只是单纯觉得她需要人陪。 就像幼时那会,阿姊若是见她一人待着,就会觉得她可怜,想施展浑身的本事逗她开心。 即使屠艾从来不需要,但她从来没有阻拦过屠萧,总是任她施为。 屠艾是很宠爱屠萧的,如果用宠字不突兀的话。 再有,屠萧来田庄并不勤,约莫一月一回,是以屠艾不会觉得困扰。 其实屠萧本是想一旬去一回的,但县里去田庄来回要两个时辰,太折腾了,陆饶和雪孩就将她劝住了。 两人知道她的性子,没明着劝,只说家中小孙离不开祖母,一日不见祖母就得哭。 屠萧如今最疼爱的人就是这个刚满五岁的小孙,借口找的好,一劝就成了。 至于为什么疼爱这个小孙,原因很简单,大孙不跟她亲,或者说不跟她最亲。 雪孩当年是与周溯家的小子成的婚,第一个孩子自然姓周,周溯的周。 这本没什么,偏偏孩子跟周溯最亲,其次是母亲,再其次是亲祖母,再再其次才是她这个外祖母。 屠萧自认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哪能高兴啊,可又不能跟孩子计较,只能生闷气。 几年前小孙出生,随了陆家姓,情况就不一样了,她算是孩子的亲祖母了。 屠萧打定主意扳回一成,因此对小孙格外上心,坚决要做小孙最亲近的人。 她这也算是明晃晃暴露给陆饶和雪孩的把柄,以往劝不动的,用小孙当借口全劝动了。 屠艾每每听阿姊谈及家事,总能发现种种她被拿捏的迹象,偏她本人当真不知情,就显得格外可乐。 偶尔,阿姊也会同她说说兄嫂的家事,说说红果儿,豚儿,芗儿这些亲侄们的家事。 屠家没有分家,这么些人生活在一起难免有矛盾,不过有着情分与利益的牵连,闹不出大事。 情分,说的是屠良与屠田,豚儿与芗儿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 利益,说的是屠良、豚儿从商,屠田、芗儿为吏,商与吏合在一起才是利益最大。 情与利相连,屠家轻易不会分作两家。 至于外嫁的红果儿,则为这情与利更添了几分紧密,因为她嫁的是王孜娘家的亲侄。 这是一桩屠王周(周枔的周)三家都满意的亲事。 家事听多了,屠艾便不想再听,阿姊若是再提及,她也会有意岔开。 听得越多,屠艾越是发现,曾经她熟悉的每个人,他们的人生都可以被她预测。 无关她的相术,她从不用相术测算家人,家事。 他们能被预测,是因为他们越活越像太多人,汲汲营营,一生又一生。 因为像太多人,所以这一代,下一代,下下一代的人生也都可以被预测。 屠艾最怕一眼望到底的人生,可她现在望到的岂止是底,穿透了,穿得太透。 屠家已经不是她的屠家了,之后一样不会是兄长们的屠家,再之后的之后,就是她全然不会认识的屠家。 或许,父母离世后,屠家已经是她不会认识的屠家了。 这时,屠艾才发觉,原来父母离世后,她的心一直没有静下来。 之后,她以清修为借口,谢绝了任何人的拜访,包括屠萧。 心该如何静,越是刻意让它静,越是静不了。 屠艾没有太好的法子,干脆每日在树下静坐,心中默默背诵前世所学典籍。 全部背完一遍,心还不静,背第二遍,第三遍。 背到第十二遍,济宁来信,说姑母屠云红去了,屠艾停了背诵,同兄嫂们一齐去济宁祭奠姑母。 回来后,从头开始背,第十二遍,第十三遍,背到第五十遍的时候,姨母也离世了,屠艾就再不背了。 她在想,自己这一世要目睹多少亲人的离世。 祖父母,父母,姑母,姨母,之后是兄嫂们,再之后是阿姊吗? 如屠艾所想所言,之后是屠田,屠田之后是屠良,屠良之后是王孜和周枔,再之后是周溯和陆饶,最后是她阿姊屠萧。 屠萧离世的那年,屠艾七十二岁,可她迟迟没预感到自己的死亡。 又两年,小她四岁的红果儿走了,她依然预知不了死亡何时到来。 又六年,亲友无人死亡,她依然没有预知。 又四年,预知来了,也许三年,也许四年,她就该离开了。 可在这三、四年到来前,她居然又送走了豚儿和芗儿。 这一世,她寿长得骇人。 于是,当死亡终于来临,屠艾有种解脱感。 她先前挖过一个坟冢,青鸮剑,她的铁剑和赤土的骨灰都埋在那。 她对阿姊家的雪孩说,不要土葬,将她尸骨一把火烧了,之后将骨灰埋在她挖的坟冢里。 世人事死如事生,只有厚葬,从没有火葬的。 可屠艾坚持,雪孩拗不过她,还是应了下来。 在她死后第二日,寻了处清静地,一把火烧了她的尸骨。 (完) 第1章 亦或是神女(1) 为了避免误解,写在前: 本文有且只有一位主角,即女主。 再,无男主不是指女主漫漫人生(许多世)中不会出现男人的意思。 再再,请不要对女主有过高期望,她做不到任何加快历史\/文明进程的事(女主本人和作者本人都没有这样的奢望)。 ————————— 永光六年,九月十七,日中。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载着一娇小的女童与一健硕的仆妇进了舞阳城。 进城后,穿过城中,径直朝着城北富户群居的地儿驶去,最终停在一处院墙高耸的宅第后门外。 仆妇牵着女童下马,提起门环,轻重不一的叩了三下,少顷,门从内打开。 同守门的老仆略寒暄几句,仆妇便领着女童绕过两层低矮的院墙,穿过重叠的回廊,进了处小院。 守院的婢女显然是得了吩咐,见着二人,不待通禀,忙引着去了院内花厅。 花厅临窗的榻上,一貌美女子正慵懒侧卧,闭着双目好似在养神,实则早已等得焦急,偏还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待身侧婢女在她耳旁轻声说了句,“人到了”,她才微抬眼瞧了瞧进门的两人,尤其是缀在仆妇身后的女童。 不过还未细看,便被仆妇回禀的话转移了心神,仆妇只是平实又细碎地说了她在外的经历,女子听了却心觉悲痛。 可这情绪不宜在人前显露,她只不露声色地赞了仆妇声好,又将手中把玩的珠串赏了她。 仆妇得了赏告退,婢女也识趣离开,于是厅中只剩下一直呆站不动的女童与仍旧侧卧的女子。 两人一卧一立,谁也没开口说话,谁也没瞧谁,就这么静默了好一会儿。 女子不是有意刁难或是慢待,她需要点时间平复情绪。 当初收到绿莺寄来的信,她就猜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但没有准信,心中总会有一丝期冀。 可方才仆妇说了什么,说没等到她去,绿莺人就没了,最后一面没能见上,还累得绿莺可怜的女儿守了尸身一夜。 怎得会如此啊。 女子长长叹出一口气,叹绿莺的命薄,明明九年前离开舞阳,人还是好好的,九年后,怎得人就没了呢? 叹完气,念及绿莺信中的嘱托,到底振作精神,撑肘起身,唤女童上前。 “黍子,上前来,让我好好瞧瞧。” 声音轻柔,没了待仆妇的冷淡,还透着些许怅然,黍子听后顿了一瞬,又缓步走到榻前,抬起脸低垂着眼,任她瞧看。 见黍子乖巧,女子微微笑了笑,随后捧起她的脸,静静端详了会儿。 黍子生了副谁都能瞧出的好相貌,眼下年岁小,姿容不盛,却已十足惹人怜。 因着尚未除服,穿了身素衣,尤显肤白,像极了玉做的人儿。 女子轻轻道了句,“难怪…”至于难怪什么,她没有说。 接着问黍子,“你阿娘临终时,可有什么话交代?” 黍子答道:“阿娘交代我,要听您的话。” “还说了什么?”可有话要交代我? 黍子缓缓摇头。 “那她可曾说过,为何要你来这儿?” “阿娘说,来这儿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听到这儿,女子没有再问,反倒纳罕地看着始终低垂着眉眼,却也始终不曾露怯的黍子。 实在不像是绿莺教养出来的孩子,或者说,九年前那个怯生生又娇弱的绿莺,教养不出这样的孩子。 她不知黍子的沉静、不怯懦是本性如此,还是绿莺因着受了苦楚从而性情大变,教养出来的。 以女子对绿莺的了解,知晓她该是改不了性的,所以是前者,黍子本性如此。 貌好,再配上这样的性子,锦衣玉食一生又有何难,最差也比绿莺的薄命好。 一想起绿莺是因何命薄,女子又有些感伤,宽慰了黍子几句,吩咐婢女将她带去安置,自己则卧在榻上,任情绪翻涌。 女子伤怀,是因为物伤其类。 她和绿莺的人生都不由己,若她当年也被主君赠与了他人,如今不知会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可绿莺还是太痴,怎么就动了真情。 遇人不淑不是她的错,被那个男人抛弃更不是她的错,为何竟因此郁郁寡欢致死,连女儿都不顾了。 受了那么多苦楚,又为何不早早来信,偏等到最后一刻,让她帮无可帮。 到此刻,女子才落下几滴泪,还未滑至鬓发,又被她一指抹去。 眼泪有何用呢,这几滴就够了,女子轻扯嘴角无声笑笑,随后命婢女为她梳妆,她得去见主君。 那边,婢女将黍子领去厢房后就离开了,留她一人在房中静坐。 黍子是永光元年五月十七生人,到如今年五岁又四个月。 而她与绿莺只相处了五年又两月十八天。 这期间,苦楚是有的,还不少,但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她也就不在意。 欢乐也是有的,不过少得可怜,且多集中在她一岁之前,因为那会儿绿莺以为她那未曾谋面的父亲还能回来。 一岁之后,绿莺渐渐心死,可只死了小半,剩下大半仍盼望着,每每听说有商队进城,都要抱着她外出打听,问问可有人知晓西南地的秦姓粮商。 无人知晓,又是无人知晓,问了太多次无人知晓,绿莺便不问了,转而出钱央着商队途径西南地时,帮她寻上一寻。 一年,又一年,再一年,绿莺不寻了,不是彻底心死,是她早年攒的积蓄已用了大半,剩下的一点,得留着养活自己和女儿。 清贫的生活于黍子于旁人,或许尚能承受,于绿莺却是承受不住的。 她虽身份低贱,自幼却是被娇养的,此前人生中受过最大的苦不过是没练好舞被责罚的苦,哪能与苦苦度日的苦相比。 绿莺本就是娇怯的女子,靠她自己是活不成的,郁郁寡欢加上生活困苦,短短五年时间,就这么去了。 唯一放心不下的女儿,只得托付昔日的姊妹,盼她将黍子带走,让黍子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要再受苦了。 黍子,也就是姜灵川,忆及此,有股深深的无力感。 绿莺的不幸,看似是因为男人的薄情,其实是因为她那曾经锦衣玉食的生活。 偏偏临了,最忘不了的还是昔日的锦衣玉食,以致为女儿寻的出路就是让她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锦衣,玉食,为何不想想,旁人为何给你这些,以为是因着宠爱就太浅薄了。 不是说绿莺有错,她没错,这是她能为女儿寻到的最好的出路,再多的,她真的做不到。 姜灵川只是为她叹息。 她与绿莺母女缘浅,如果绿莺死后还能有下一世,她希望是随心所欲的一世。 第2章 亦或是神女(2) 黍子并未在房中静坐太久,半个时辰后,有婢女奉命来为她梳洗妆点。 妆毕,身穿的素缟麻衣被换成了玉色绢衣,新梳的双髻上也戴了同色绢花,衣衬人,人衬衣,黍子更似了玉做的人儿。 为她妆点的婢女很是意满,笑着赞她貌好,说她定能讨得主君欢喜。 此一语,好似什么都没说,也好似什么都说了。 在这宅邸中,该是没什么能比得上主君的欢喜,而生活其中的女子亦或是女童,要想讨得主君的欢喜,依靠的就是美貌。 此一语,不是说主君重美色,贪图享乐。 黍子虽未见过这位主君,但从绿莺对往昔的追忆中能推断出,这位主君重的是权欲,美色于他不过是向上攀附的手段。 以色谋权才是根本所求,因此相貌越是姣好的女子,在他眼中越是有价值。 若是他断定你的美貌将来能为他带来更多,那么在将来未到来前,美貌反而是保护你的最佳利器。 但这丝毫不值得欢喜,有什么可喜呢? 即使此刻门内门外的婢女都在善意的冲着黍子笑,她也笑不出半分。 婢女们的善意和笑是因着她许是能得主君的看重,而她要因着什么笑呢? 因着不久前还穿着粗麻衣,眼下却换了绢衣呢?还是所图更大,因着未来十年可预见的被娇养的生活呢? 不待她胡思,有婢女从正院来,说是主君要召她见上一见。 黍子便跟在此婢女身后,穿过层叠的回廊,进了正院,进院后又过了三道院门,才在一处偏厅见着众人口中的主君。 主君天生一副喜庆模样,瞧着格外和善,一见黍子就关切道:“可人怜的孩子,快别行礼,上前来,让我好好瞧瞧。” 瞧了一会儿,又状似感伤,叹道:“哎,当年你父母是因我结缘,哪想结的是段孽缘,竟害得你母亲早早离世。好孩子,你可怪我?” 黍子无论如何也不会言怪,缓缓摇头,表示不怪。 主君见状,好似被黍子触动了某根他没有的心弦,“好孩子,可人怜的孩子”,连声地唤,就差带上哭腔了。 他如此惺惺作态,黍子若真是五岁的女童,即使知事早,也会感动得无以复加。 于是,黍子不再颔首低眉,无措地抬眼望向主君,欲言又止,想宽慰他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只好神色焦急地望向主君身侧的女子,希冀她能帮着劝上一二,不然,她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一时心急,眼眶中都盈了泪,欲滴未滴,好不惹人怜。 做戏与看戏的两人,见真惹哭了孩子,忙收敛,一个安慰她莫感伤,另一个直接将她揽进怀中拭泪。 黍子毕竟是懂事的孩子,被安慰了几句,情绪也就好转了,故作羞赧地从女子怀中挣脱。 背朝两人理了理微乱的发丝,理好发丝,复又转回身,低眉顺眼地立在一旁,不再言语。 真是好不有礼的乖孩子。 被她忽视的两人默默对视,不明白戏怎么成了这么个走向。 照理,不该是黍子宽慰主君,主君装作被安慰,之后顺势提出认黍子作养女吗?怎么就沉默无声了呢? 可戏已经演了大半,偏了也得继续演完。 得了暗示,女子主动开口道:“黍子,虽你不怨怪主君,主君他心中仍是难安。” 主君应和着,“是啊,若是早知道你和绿莺的境况,我定会派人将你们母女一起带回来。” 见黍子依旧不作声,又道:“绿莺虽不在了,黍子你在这世上还是有亲人的,若是你愿意,不妨认下我这个阿爷。” 话毕,一脸期冀地看着倏然抬头的黍子。 黍子是真诧异,她没想到两人作戏竟是为了这么个缘由,听来怪异,想来也怪异。 她一个孤女,认主君作父,自然好处多多,可主君认她作女,能得到什么呢? 黍子自是不会信了他的怜爱说。 除了家以女贵(女儿的女),她想不出别的能站住脚的理由。 黍子真想摸摸自己这张脸,它居然在这个以色谋权的主君眼中如此有价值,不惜给她一个女儿的身份。 女儿可不是婢女,不能随意送人,是要高嫁的,至于高到哪里,最高自然是那未央宫中。 黍子思绪转了又转,面上却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阿爷?不,不能,我不能认您作阿爷。” 主君尚未说话,女子倒先义愤起来,“为何不能?可是还念着你的亲阿爷?那个秦姓粮商?” “哎,云鹂,怎得语气这般凶,莫吓着黍子。她年岁小,念着自己的亲阿爷也是应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在黍子面前作起了戏。 等主君哄好了义愤的云鹂,黍子讷讷开口,“他不是我阿爷,我没有阿爷。” 说完似是情绪低落,又垂下了脑袋。 她这副失神的小模样,怪惹人怜,主君放软了语气,又问了一回,“没有阿爷,为何不能认下我这个阿爷?可是怕我?” 黍子摇头,犹豫片刻,抬头似怯似盼地望了主君一眼,“您是主君,阿娘从前只是您府上的婢女,您不该做我阿爷的。” 主君不想是这个理由,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失笑道:“傻孩子,身份算得什么,我既认下你,自是不在意这些,你又何须介怀。” 说完又对云鹂感慨,“你合该早些同绿莺联络,若是黍子自幼长在府中,不会有这般多的顾虑。” 他的话说得动听,起码能骗住五岁的黍子。 她不禁又抬头望了主君一眼,这一眼带了些期冀,期冀能再问上她一回,这一回她一定会答应的。 一个玉做的小人儿,这般瞧着你,哪能不满足她呢,主君便问了最后一回,“黍子,你可愿认下我这个阿爷?” 黍子忙颔首,又怕他瞧不见,脆声说了句,“嗯,愿意的。” 这声是她进到偏厅后说得最响亮的一声,短促又清脆,也总算透露出几分孩童该有的稚气。 主君朗声大笑,兴致上来,举起娇小的黍子,让她改口唤他阿爷。 黍子“羞赧”不愿叫,他便作势将人举高,预备向上抛掷,吓得黍子在慌乱中连声唤着阿爷。 得逞后,主君恢复了慈爱,相当宠溺地将黍子抱在臂弯,也连声唤她乖女。 真是好一副父慈女孝的情景,如果不提两人相识不过半个时辰的话。 第3章 亦或是神女(3) 认了主君作父,黍子自然得改姓换名。 除服后,去官府录了养女契,秦姓黍子就成了嬴姓吉了(liǎo)。 秦黍子的名随母登在了奴婢财物簿,嬴吉了的名却是登上了名籍,她从与财物等同的奴婢,成了个人。 (注:收养涉及继承,在古代一般都得改姓。养子多要求同姓(同宗)或是近亲,养女没这个限制。养女至多是身份转变,财产继承的事很少。) 来到这世上五年又五个月,终于成了人,吉了该高兴吗? 也许吧,毕竟不仅成了人,还成了府上奴婢们口中的小主子。 原先奴婢们望向她的眼神是善意的谄媚中夹着些许怜爱,一夕之间替换成了恭敬中夹杂着艳羡。 恭敬是因为她如今的身份,艳羡是因为她凭着相貌轻易实现了身份的转变。 奴婢之女一朝成了小主子,这是多少奴婢渴求而不能的事,多么美好,又多么令奴婢向往。 有了近身伺候的婢女后,吉了每每能从她们眼中读出这样直白又含蓄的情绪,直白是掩饰不了,含蓄是怕被她发现。 婢女有二,一名绿衣,一名绿丝,七八岁的年纪,正是藏不住情绪的时候。 吉了总也习惯不了绿衣绿丝偷偷望向她的眼神,好似透过她在展望自己的另一种人生。 可,又是那样的羞怯,羞怯得但凡外面有一丝风吹草动,都要缩回自己小小的躯壳中。 对她们,吉了是怜爱居多,只好当作不知,免得吓着孩子。 其实,她与她们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好似不会随意被发卖,被送人,但那是因为她在主君眼中价更高,奇货可居罢了。 吉了再清楚不过,她这个小主子不是真的主子。 从云鹂的小院搬离,住进了更宽敞奢华的“告春园”后,她才知晓,像她这样的小主子,府中还有三位。 原先一直无人向她提及,真是怪哉,但细想又没什么可怪,说与不说,住进这院落的一天,她自会知晓。 也是,多多益善,以色谋权的人怎么可能只居一件奇货呢? 据绿衣打听来的消息,三位小主子虽也是孤女,却是良家子出身。 一名舒雁,年十岁,来府上已六年;另二是亲姊妹,来府上三年,八岁的名只只,七岁的名娄娄。 三人都是好相貌,且美的各有不同,舒雁柔美恬静,只只与娄娄娇俏可人。 她们该是习惯了添新姊妹的事,对吉了的到来没表露出任何诧异,相反,还待她十足“亲热”。 缠着她东问西问,似乎好奇她的来历,见她不理不答,也不灰心,又拉着她在院中闲逛,介绍景致,展示自己住的屋子。 屋里的什么什么是父亲赏的,这个那个又是父亲专为她们从哪哪儿买来的。 话里话外,是孩童式的自以为不着痕迹的在炫耀父亲对自己的宠爱,炫耀的同时又带着怕,怕这宠爱会被父亲新认下的妹妹抢走。 真是可怜又可爱,而将她们教养成这样的主君真是令人生厌。 明明是看中了奇货的价值,偏偏要用情,用宠将奇货迷惑住,使她们将来会自愿自发为他这个“父亲”奉献。 吉了(鸟名),舒雁,只只(麻雀),娄娄(鸽子),都是他掌中的鸟雀,告春园的告春(鸟名)二字,还不够醒目吗? 她们四人与养在府中随处可见的鸟雀不同在哪儿? 大约不同在,困住她们的鸟笼不是木制的,是所谓宠爱制成的。 而当年的绿莺,云鹂,以及如今府中豢养的名为婢女,实为歌舞姬的女子们,困住她们的鸟笼连宠爱都不用,锦衣、玉食就足够了。 …… 住进告春园没几日,吉了就被安排跟着师傅们学才艺,一学舞,二学歌,三是学字。 府上的乐舞师傅们颇有能耐,长袖舞、巾舞、盘鼓舞等各类俗乐舞没有不通的。 师傅问吉了想学何种乐舞? 吉了答,想学剑舞。 剑舞时下多为男子所学,狂放粗犷的很,且持的剑也笨重,并不适宜女子学。 师傅好心解释,劝吉了改学长袖舞。 吉了不听,不答应她,她就坚决不练舞。 碍于身份,师傅不能直接训斥,遣人通禀了主君。 主君一向关心女儿们的学艺,亲自来了。 望着沉默抗拒的吉了,没有丝毫不耐,抱起她柔声道:“我儿,怎得不愿学舞?可是师傅不能讨得我儿欢喜?” 说这话的同时,视线轻轻瞥过身前跪了一地的乐舞师,真是些没用的废物,连个孩子都哄不住。 “嬴忠,这些蠢奴既惹我儿生厌,便都发卖了吧。” “遵主君命。” 嬴忠是府上的总管事,应完话,就要差人将这些乐舞师们都捆了。 本就跪地的乐舞师们,闻言一下瘫倒,哀求连连,求主君和小主子怜惜,不要将她们发卖。 吉了好似被吓坏了,看看瘫倒的师傅们,又看看一脸凶相的嬴忠,最后缩在主君怀中,轻声开口。 “阿爷,我喜欢师傅们,别发卖她们。” “我儿莫要哄为父。喜欢又为何不愿跟着师傅们学舞呢?” 吉了心想,喜欢她们和跟她们学舞,两者间有什么关联吗? 倒是会糊弄孩子。 “阿爷,师傅们不教剑舞,我想学剑舞。” “剑舞太过粗狂,哪里适合为父的娇娇儿。” “师傅们说,剑舞粗狂是因为剑笨重,所以由男子舞,那剑轻些,女子也能舞得的。” “我儿怎会有此见解?” 主君一想有理,剑轻些女子自然舞得,剑舞由粗狂变柔美也不是不能,若是吉了当真学成,也是桩美事,不同俗流的美事。 主君语气有些严肃,他是在想事,吉了却以为是质问,怯怯看他(装的),“阿爷,您别气。” “哈哈,我儿莫怕,阿爷哪会生你的气。想学剑舞便学,阿爷应了。” 又吩咐嬴忠,“明日去铁官瞧瞧,寻个乾锻师,铸几柄轻剑,助我儿早日学成舞艺。” 吉了伏在主君肩头默默听着,见她乖巧,主君问:“我儿,这下可高兴了。” 吉了没答话,小脑袋往他肩上重重砸了几下,示意她“很”高兴。 砸得是真不轻,吉了脑袋都磕红了,主君却对她这样别扭的“羞意”欢喜极了。 朗声大笑着将她抱离了舞室,去了府中花苑赏景。 至于室内跪倒一地的乐舞师们,自有嬴忠处理。 第1章 云溪山上(1) 十月一,寒衣节。 五更天,东方刚露出鱼肚白,丹云县城内的家家户户就忙碌了起来。 盖因今日需在家中祭祀先祖,必得早早将香烛、饭食、豚肉、酒等一应供物准备妥当,赶在东方破晓时行祭礼。 此时,城外山郊一处破茅屋内,睡在干草堆中的老乞姜大醒了。 按照往常,他该起身简单拾掇下就进城去乞食的。 寅时出,申时回,无论能否乞到食都是这个时间来回。 此刻他静静地躺在草堆里一动不动,眼睛也没睁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寒衣节,到底是个容易让人想起亲人的节日。 姜大原不是乞丐,二十余年前,他还是个耕农,日子过得虽拮据,但家中老妻儿孙俱在,生活平淡也充实。 每到寒衣节,他们一家忙碌得很。 一早,由他领着家人进山祭祖。 午后,家中再由老妻领着洒扫一番,又收拾箱笼,将不合时的衣物归拢妥,添置好的寒衣拿出,晒晒太阳,这样明日一早就能穿。 申时,吃顿难得的饭食,黍米饭配上应季的新鲜蔬菜和肥鱼一条,祭完祖一家人分食完,美味非常。 后逢北方大旱,他们灵川县受灾最严重,不等口粮吃尽,他果断带着一家人往南逃荒去。 农家存粮本就不多,都指着秋收,哪成想那年六月出现旱象,苦熬到七月旱情更为严重。 乡老们上报了县令,县里议没议不知道,总之官府没人来查看,也没给出任何解决之法。 开仓赈济还为时太早,毕竟没到人饿死的地步。 苦等官府救灾太难了,即使等来了,来年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姜大幼年经历过一次旱灾,远不如这次严重,他至今仍记得灾年后总也吃不饱的日子,太苦。 家里的儿孙不能再过这样的日子。 为了吃饱,那就走吧,往南走,听说那里水多,种的还是水稻,总不会遇旱。(姜大这样认知) 因着当时乡里的水源并未枯竭,家中存粮还有,人还能活,加之故土难离,对官府的期盼,种种因素累加,初始逃荒的人并不多。 姜大家算是较早的一批逃荒人,等上路后才发现,这次旱灾比预想的还严重,县里逃荒的人已经不少,他们乡的遭灾情况比起来居然尚算轻的。 乡间避人的小路,一行逃荒人渐渐汇聚。 他们弃乡里流亡,哪怕是为活命逃的荒,也已经是流民了,路上不得不避人,况且官府仍压着灾情不处理。 ...... 灵川县隶属初阳郡,距离南方最富庶的东临郡两千多里。 他们一行人,一开始一天能走五六十里,等到粮食越吃越少,沿途水源补给不足,一天二十里都算很多了。 走走停停,这么着走了一个月,大多数人粮食都吃完了,为了填饱肚子只能去吃树皮,啃草根。 姜大家六口人,老妻、儿媳和两个小孙已经瘦得不成形。 姜大和儿子本是壮劳力,身体底子好,一路上还得护着一家人,吃的比四人多些,可也是形容枯槁。 不幸又幸的是,一个月过去,旱灾越来越严重,初阳郡饿死不少人,逃出的流民有增无减,官府终于重视了。 初阳郡郡守上奏请罪,恳请朝廷开常平仓赈灾并妥善安置流民。 姜大这批逃荒人,这会已出了初阳郡又出了平北郡,路上行走也不再避人,哪里的路通畅便捷走哪里。 粮食吃完了,不往人前走,不从富裕的县过,哪里还能活。 最差不过是被官府抓了或打杀了,可要是遇上善人赈粥那得多好啊。 起初,面对这一大群流民,大多数县都是城门紧闭的,但越往南走受灾越轻也越富,他们真就遇上善人了。 想吃饱不可能,能喝上热乎的稀粥已是大幸。 这粥热乎得让不少人不想在往前走了,越往前走就越多人贱卖自身为奴。 或许大多人逃荒并没有什么目的地,哪处能落脚就在哪处停下。 姜大却是个执拗的,一心想去东临郡。 在他看来,那是个极富庶的地方,去那日子过得不会差。 再者旱灾越来越严重,流民越来越多,朝廷肯定会管的,说不定到了东临郡还能分到几亩荒地。 开荒不怕,头几年官府必是免除赋税徭役的,闲时进城做雇工,怎么都能养活一家。 只要头几年熬住了,以后儿孙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姜大的畅想很美好。 像姜大这般想得不在少数,毕竟最早选择弃乡里逃荒的人,多少有些见识,也不愿卖身为奴。 还有些人是想着为奴也要找个更富庶的地,就攒着劲往前再走走。 哪成想,后半程的路更难走。 赈粥的县是多了,可都不愿收容流民,官府不许流民进城,也禁城内私买流民。 流民们想卖儿卖女卖自身,都没好雇主。 往回走,不可能。 往前走,太难太难。 可留在原地,一天只能喝上几口米汤,又是活路吗? 姜大不知道活路在哪,只一心往前走。 可他能走,儿子或许也能,老妻、儿媳和两个小孙能吗? 路上,两个小孙儿是先没的,然后是老妻,再然后是儿媳。 再再然后,儿子也没了。 那会距离东临郡不远,他和儿子听说东临郡郡守下令命沿途各县安置流民,就拼命往东临郡赶。 他儿子不是饿死的,因为他们赶到了。 他儿喝着一碗稠粥,又是笑又是哭,又是哭又是笑,一气喝完粥,人就去了。 姜大没死,也不能死。 姜家只剩他了。 ...... 东临郡确实是个好地方。 郡守是为民造福的好官,所辖二十六县的县令\/县长便都纷纷效仿,治下一派祥和,民众生活富足。 处置流民也很妥善,先是各县连月赈粥解了流民的饥,后又安排流民落户。 仍愿做耕农的给荒田几亩,做雇工的便给安排活计。 且不论流民选择走还是留,都给了几月的救济粮。 其实,走到东临的流民尚算少,再将流民分散到各县,并不费什么力就能解决。 姜大不做耕农了,他辗转各县做了十余年的雇工,并不卖力挣钱,图个糊口罢了。 年老力弱后就留在了丹云县,在城外荒山脚下建了简陋的茅屋度日(等死)。 他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么不容易死。 第2章 云溪山上(2) 又是几年,积蓄用完,屋里能换粮的物件也陆续变卖掉。 姜大躺在空无一物的茅屋中很是饿了几天,最终还是走了出来。 他想,他不能是被饿死的。他太怕了。 抱着这种念头,姜大便进山采野菜吃,可这本就是荒山,植被不茂,野菜又能吃多久。 慢慢地,他开始每日进城乞食。 从姜大,变成了老乞姜大。 东临郡是个好地方啊,成了乞丐也饿不死。 虽饥一顿饱一顿,可也又活了四五年。 这对现已年过花甲的姜大来说,够本了。 ...... 思及今日是寒衣节,姜大便不打算进城了。 昨夜没有睡好,姜大醒了便也没起,陷在干草中养神。 他在想,昨夜也没能做梦,今天早些睡,夜里家人能入梦吗? 好些年了,梦都没得做。 他原能不想,可愈发人老,愈发不可抑制地想起从前。 寒衣节啊,谁能给他添寒衣。 想着想着,迷糊间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午后,将昨日吃剩的饼子用火烤了烤,牙口不行,只能放进口中慢慢磨着吃。 吃完,坐在屋外晒晒太阳。 太阳照在人身上,好暖,暖的像灵川县的太阳。 “晒太阳好啊,晒太阳。”姜大喃喃。 不觉间,太阳西移,寒风起,邃惊觉竟已呆坐一下午。 久坐未动,起身趔趄了下,姜大停住缓了缓,才往屋内走,进去就躺进草堆。 他乞食从不多讨,中午那顿也是昨日省出来的,今晚是没得吃的。 其实近些日子,姜大越发得虚弱,他预感不久就能和家人团聚了。 于是,他也有意无意得加快进程。 ...... 是夜,屋外寒风大作,屋门被风吹得砰砰作响,屋内的姜大睡得很不安稳。 朦胧间,好似听见了婴儿啼哭声,混着砰砰声,很是吓人。 姜大猛然惊醒,裹紧身上的衣服,起身靠近门边,侧耳听了下门外的动静。 确实有断断续续的啼哭声,又听了会没有其他动静,便打开了门。 门打开到一半,就看见放在门边的婴儿。 姜大赶紧低下身把孩子抱起来,小心的给她紧了紧裹着的粗布,又贴在自己心口处暖着。 从姜大抱起,这孩子就不哭了。 她本也哭得断断续续,停停歇歇的,这会感受到温暖,可不就不哭了。 姜大抱着她绕着茅屋看了一圈,没发现人,不知道是早跑了还是躲起来了。 不做多想,抱着孩子进了屋。 一进屋就贴着墙边烧干草生火,给孩子烤烤火顺带看看孩子的身体状况。 没残没缺,是个女婴,就是太小太轻,都没姜大的小臂长,抱着也没有什么分量。 姜大是有两个孙子的,知道正常小娃娃该是什么样。 这孩子怕是刚出生不久,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看着孩子逐渐由青变暖的脸色,姜大长叹一口气。 “既把你扔了,怎么不扔在慈幼堂,扔在没人烟的荒山,要不是这还有间破茅屋在,不定把你扔在哪。怎么就不能给你条活路。”姜大摸摸孩子的脸,很是心疼。 女娃娃小小一坨,乖乖贴在姜大怀中,不哭不闹,轻轻呼吸着,慢慢睡了过去。 姜大不敢睡,怕一个不注意这孩子就没了。 小女婴呼吸缓,小肚子起伏也不明显,姜大就用手贴着她小肚子感受着。 实在熬不住了,靠在墙边睡了,手也没放下。 第二天,姜大早早醒了,看孩子还在睡,松了口气。 他怕孩子饿醒了哭,打算带着她进城去乞些热乎的米汤。 用衣服简单做了个小包袱,浅浅放了层松软的干草,孩子放进去后就系在了身前,随后便出门去了。 姜大现在走路很慢,卯时三刻才走进城。 还好,路上不颠簸,孩子还没醒。 姜大熟门熟路去了早集,找到了正在卖面汤的老夫妇。 以前,姜大常常来这吃面汤,量大又便宜,一吃吃了好些年。 后来没钱了,只偶尔冬天才过来讨碗热面汤喝。 老远,老夫妇也注意到了姜大,忙拿碗从锅里盛了面汤出来。 近前了发现他怀中系着包袱,两人对视一眼,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是来辞别吗? 这么老了,可怎么回去啊。 姜大没注意到他们关切的眼神,走到老妇身侧,展开包袱,将孩子露了出来。 “呀,哪里来的小娃娃。”老妇惊呼出声,从姜大怀中接过孩子。 姜大解释了来由,又请她待会给孩子喂口热汤。 老妇心疼得厉害,自然满口答应,又问他对这可怜的孩子有什么打算。 闻言,姜大深叹一口气。 “哎,我哪还能有什么打算,只盼她别走在我前头。” 这话说得人心酸,老妇顿时没了言语,轻轻拍了拍臂弯中瘦小的孩子。 等姜大吃完面汤,孩子也醒了,饿得直裹小嘴。 老妇忙拿过稍晾凉的面汤,用小勺慢慢喂着。 这孩子吃东西秀气极了,饿很了也吃得不急,一点点一点点的吞咽。 “真是个乖孩子”,围观的老汉和姜大内心感叹。 老妇喂完小碗面汤,接着又喂了些清水,站起身抱着孩子轻拍,拍着拍着孩子就又睡着了。 姜大看着又睡过去的小小女婴,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劲,他想这孩子得好好活着。 这条小生命多顽强啊,她好似知道自己很孱弱,一直慢慢地慢慢积蓄着力量,哭闹这等费心力的事,她可不会做,她要好好攒着力,缓缓来。 他必得给这孩子找个好去处。 慈幼堂是不能去的,他们不会费心去养活一个容易早夭的孩子。 卖面汤的老夫妇更是不行,他们过得拮据,不能加重别人的担子。 姜大下意识间,想起了郡守文仲公。 要说整个东临郡,姜大最信重的人是谁,必是文仲公无疑。 虽说前几年郡守已致仕回乡,但没记错的话,郡守之女还在东临郡。 丹云县是郡守的治所,十年前,该女子出了好大一件事,全县震动。 那时,姜大初到丹云县,郡守家的事他必是留心的。 有人传郡守的女儿要入山学道,起先大家都只以为是污蔑。 不说没有女子会去学道的,且郡守女儿出嫁尚不足两年,当年出嫁时的盛景大家可还都记着呢,好端端学什么道呢。 传这话的人,不是害人嘛! 哪知事情闹大后,郡守府并未处理,不多久又传出郡守专为女儿在隔壁县修建了学道的处所。 第3章 云溪山上(3) 这传的更是有鼻子有眼,谁谁说早就开始建了,就在什么什么山上,又谁谁说临县的匠人都忙着赶工呢,还有人说什么看见郡守府的总管事频频去隔壁县,肯定监工去了,这事必定是真的。 如此这般,郡守府还是不处理,任消息愈传愈广,大有传遍全郡的架势。 郡守府的态度,谁还不懂了,继续传吧。 女子入山学道闻所未闻,何况世家出身的郡守之女,但因郡守实在是位好官,没有人恶意揣测他的女儿。 最多的猜测是以为郡守女儿姻缘不佳,怕是和离了,伤了身心,这才不得不进山清修。 有人说,那为什么要离开丹云县,这里也有山啊。 自有人答,必是不想触景生情,离得远些才好嘛。 眼看民众快将故事编的更圆满时,郡守府负责采买的管事一不小心在外漏了消息,含糊说他们姑娘只是心绪不佳,才选了处清净地儿休养。 消息不经意就传扬了出去,众人听闻后都自以为明白。 该是真和离了,多好的女子啊,偏偏没有好姻缘,可惜了了。 众人感叹一番,之后便不再提了。 姜大回忆完往事,看向一旁闲下来的老汉,问他,“你可还记得郡守女儿是去的哪座山清修?” 老汉知道他说的郡守是文仲公,想了想答道,“约莫是那沁水县的云溪山。” 姜大怕是有了什么打算,老汉接着又问,“你要去那云溪山吗?” 姜大颔首。郡守女儿必是个仁善的,他自以为给小女婴找到了条活路。 老汉清楚姜大的性子,他不是个为了自己会去麻烦别人的人。 再有,说句难听话,以姜大现在的身子骨,每天来回县里都够呛,去趟云溪山还能活吗? “为了这小娃娃?” 姜大再颔首。 “云溪山离这可不远,得有百余里了。” 老汉想说的是,何苦折腾这一遭,命不要了? “慢慢走,总能走到。”姜大态度坚定,他是个执拗的。 老汉见劝他不住,就只提孩子,“这孩子身子弱,带她上路怕是不妥。” 老妇也在旁劝道:“是啊,现在天也寒了,路上孩子再冻坏了。” 姜大只说,“路上还有我和她做伴。” 姜大想的是,这孩子是想活命的,肯定能撑住的,撑不住了,也自有他陪着。 他的命倒是不重要,他本也时日不多,全了这孩子的命倒是好事一桩。 他活得够本了,也活累了。 姜大的话,夫妇俩听懂了,感慨一句都是苦命人,也不再劝他。 只让他明天来一趟,捎带些东西给孩子,路上能用得着。 他们能帮的只有这些了。 姜大答应下来,很是感激夫妇俩。 早集结束,老夫妇就要归家了,走前将剩的面汤用小陶罐装着,交给了姜大。 姜大再次感谢一番,同俩人道别,去了食肆街的后巷。 这后巷是姜大每日在城里最长待的地方,因他虽是来乞食,但形貌却不脏乱邋遢(只是看着落魄),食肆便没驱赶,还常给他些饼面(肉肯定是没有的)。 日子久了,附近的居民也都认识他,有心善的也偶尔会接济顿吃食。 可以说,姜大行乞这几年都靠着后巷里的救济。 后巷里自然不止他,各色老小乞丐都有,只是他从不与人相争,又独来独往,尚能维持住表面的和睦。 乞丐们是划分地盘的,姜大的地盘是别人争剩下不要的地儿,他挺满意。 他照常在一众乞丐的目视下,慢慢从巷头走到巷尾的一处角落,然后盘腿坐下。 这儿不避风,他就没解开孩子,依旧贴在怀中。 乞丐们看他昨日没来,还以为是死在城外了,没想到今日又来了,还抱着个包袱。 几个老乞丐对视一眼,随后就有一小乞丐往姜大那儿走去。 姜大并不意外,把包袱稍稍向外侧了侧,确保小乞丐看见里面是个孩子就又往怀中放,抱着孩子慢慢地轻拍,让她睡得更安稳。 老乞丐们见状,轻呲,“还真是心善啊,自己都快死了,还抱个娃娃养。” 姜大并不在意别人的言语,自顾自想事。 他今日进城前,本打算把孩子送去慈幼堂的。 早集那会,嘴上说着没打算,其实是没办法打算,他不知道这孩子能怎么活,在慈幼堂总比跟着他好吧。 可当他看着女婴小口小口吞咽着面汤时,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家人。 他们姜家六口人逃荒是为了活命,选择来东临郡也是为了活命,结果却只有他一个人活了命。 问他后悔吗?他不。 他不后悔当初的决定,大旱是天灾,人力抵挡不住,留在灵川县更是没有活路。 是,逃荒路上有人为了活命,卖身为奴为婢,可这又是活路了? 他们一家人要是都为奴为婢,没了户籍不说,便连人也不算了,不过只是个物件,是要任由主家处置的。 人都不算了,死又何惧。 想活命为何就这么难。 这孩子想活命,更难。 他们长成的人为了活命可以奋力挣扎,这孩子为了活命却连哭闹都不行,必须长时间入睡养神。 他想成全她,去云溪山,养在富贵人家,才能有一线希望。 姜大的畅想很美好。 虽然现在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姜大的思绪被怀中的动静打断,低下头一看,原来是孩子醒了。 她的小脑袋轻轻的蹭着姜大,等姜大回应了,小脑袋转了转,脸朝向姜大,然后试着睁开眼,但努力了多次,还是只能睁开一点儿小缝。 姜大看着她尝试不能,手轻轻覆在她的脸颊,无声安慰。 小女婴脑袋缓缓侧向姜大的手,不再试图睁眼,小鼻子轻轻嗅了嗅。 姜大又摸了摸她的脸,看她小鼻子又嗅了嗅,不禁笑了起来。 这是想认识他呢,姜大想。 他便抱着她细细的说着话,“你还小,不急着睁眼,慢慢来。等你大了,眼睛肯定又圆又亮,就像挂在天上的月亮,还是十五的月亮。笑起来的眼睛也像月亮,那是弯起来的月亮。月亮还会动呢,每天从东边出来,又从西边回家。等你大了,晚上抬头看看天上,最大最亮的就是月亮。你是地上的小月亮......” 姜大絮絮叨叨说了许久。 小女婴应该有在听,因为她的小耳朵不时会寻着声音的方向动一下。 很是灵动。 第4章 云溪山上(4) 临近午时,食肆逐渐热闹起来。 现今普通民众一日只食两餐,但城内官绅富户一日食三餐的并不少见。 多出的一餐也不专吃饭食,多数是用些点心果脯等主食以外的填填腹。 食肆后巷的众人并不指着这餐,毕竟点心什么的谁不想吃,还能扔到后巷啊。 没这么傻的人。 姜大这会看女婴和他互动许久,怕她饿,就拿出陶罐里尚温的面汤来喂她。 女婴胃口很小,姜大只喂了几勺就不再吃了,眯瞪着又睡了。 面汤剩下很多,足够女婴吃到明日。 但姜大担忧,去云溪山的路上,该怎么办? 其实姜大内心充满了不确定。 一是天寒日头短了,他每日最多趁着日头走四个时辰,且走得慢,歇歇停停,百余里恐怕要走上十来天。 二是,一路上的饭食怎么解决? 东临郡民风淳朴,郡内民众家有余粮,能讨到饭食,但不是每日都能讨到。 平时饿一日能熬住,行路饿一日还能继续走吗? 且他能熬,小娃娃能熬吗? 他只得明日厚颜向老汉讨些粮给女婴备着,实在也没别的法子。 至于他,一会夕食多讨些吃食吧,够两日的就好。 ...... 酉时,姜大离开后巷往城外走。 丹云县城门并不关闭,天黑后会戒严,出入城查验也会更严格些。 守城的兵卒们都认识姜大,好奇他今日居然晚了一个时辰离开,简单查验一番,见只是多了些吃食,利索放他出城了。 等姜大回到茅屋,已是戌时三刻。 从城门到茅屋约五里地,姜大就走了这般久。 他自己是习惯的,也不会多感慨老衰。 进屋把依然熟睡的女婴放进干草堆,姜大生了火取暖照明,准备开始收拾路上要用的东西。 今日从食肆得的吃食不多,拿到手就吃了。现有的几块蒸饼,是巷里好心妇人们给的,许是看他带着孩子,妇人们比往常给得多。 要不是姜大跟老乞丐说他以后都不来了,少不得要被小乞丐们抢走些。 往常他是不介意的,这回不能让。 衣物只他身上这些,他准备多带些干草,白天背身上,晚上露宿也能铺盖。 他囤的干草多,能编两床,一床铺一床盖。 趁着女婴没醒,先编了小背篓试手,还好,手不生。 编完一个,姜大起身热了面汤,晾了晾叫醒女婴喂食。 哄睡女婴,开始编草席,他编得粗,所以速度不慢。 编完一床,快三更天了,人有些疲累,想着明日还要进城,才停手休息。 第二日,姜大起晚了,比平日晚一个时辰出门,到早集时正是朝食的当口。 老夫妇正忙着,姜大便没往前,等他们把食客的面汤都盛上,才走了过去。 老夫妇今日到时辰没见到人,真怕他直接就去云溪山了。 这会看到他来很是松了口气,好歹把他们准备的东西带上啊。 老汉一把拉过姜大,从摊子底拿出一个大背篓。 老妇利索取出最上面的婴儿襁褓给女婴裹上,虽然旧了点,但能保暖。 “家里孩子都大了,用不上了,刚好给这小娃娃,多好的事。看,她还笑了,这是知道暖和,高兴着呢!”老妇抱着孩子显摆给老汉看。 “真是好孩子。”老汉赞道。 其实没笑,早上女婴吃完出得门,这会睡着呢。 姜大知道他们的用意,内心感激不已。其实他哪里能拒绝呢。 老汉一看到姜大露出一副“大恩无以报”的神情,忙打断他,介绍起背篓里的其他东西。 “这罐面粉炒过了,多兑些热水活稀些就能给孩子吃。这几个竹筒可以装水,方便路上喝。油纸里包着几张蒸饼,你留着吃。就这些了,可别嫌少啊。” 姜大看他自己甚至都没有厚颜讨要,夫妇俩就给孩子和他都准备好了吃食,心中思绪翻涌,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是说,“不少,哪里少。等这孩子大了,让她回来看看你们。” “哎,哎,等她回来。”夫妇俩齐声应好。 他们双方默契地没有提姜大回不回来。 摊上食客走了,挪出了位置,老汉给姜大盛了面汤,锅里剩下的面条都舀了出来,堆得陶碗冒尖,又拿出一个小陶罐,装满面汤。 姜大没有说什么,默默吃完了,汤也喝得精光。 吃完,帮着老汉收拾摊位。 摊位收拾起来很快,收拾完,夫妇俩就要回了。 姜大接过孩子,看看两人,缓缓道,“珍重。” 老夫妇,“珍重。” 道完珍重,双方就分开了。 姜大带着孩子回了茅屋,继续编草席。 编完还有剩的干草,他就搓软,打算塞进衣服里,这样防寒应该不成问题。 他把草席卷起来,试了试,刚好能装进大背篓。 也是这时,他才发现,背篓最底下还有个小布袋,里面装了十文钱。 十文钱不多,就是因为不多,夫妇俩知道姜大不会特意还回来。 官道上茶水铺的蒸饼贵一些,两文钱一个,十文钱就是五个蒸饼。 姜大以前常在郡内各县辗转,他知道从丹云县到云溪山所在的沁水县一路能遇到三四个驿站,驿站旁边都有茶水铺,在茶水铺买蒸饼是会送一碗热水的。 姜大内心感叹自己何德何能遇到这样的友人,又无奈自己没有能力答谢友人。 叹奈何。 姜大将十文钱放在了包袱里,又在包袱里铺了些搓软的干草。 他倒是不担心在郡内遇到劫道的,他也不值得被劫。 包袱多揣些干草是给孩子保暖,把钱放进包袱是不想第一时间用它。 东西都收拾好,姜大抱着孩子坐在门前晒太阳。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坐在这间茅屋前晒太阳了,但他不是留恋。 或者说他留恋的是太阳,但太阳去哪里都有,没什么好留恋的。 至于这间茅屋,虽然住了十余年,但他从不把这里当家,一开始是当个落脚地,后来以为会是身死地,现在不是也没什么。 死在路上也挺好,于他们一家也算是一种团聚。 姜大想到了他儿子,他和儿子在逃荒路上就地掩埋了四个家人,他儿子则是官府负责安葬的。 东临郡郡守仁善,出钱给最初死在东临的流民都备了一口薄棺,一齐葬在了某山山郊。 姜大起先常常去看儿子,到了丹云县后就没再去过。 这次去云溪山的路上不经过,但姜大并不遗憾。 他们一家就快要团聚了。 第5章 云溪山上(5) 寅时,太阳未升起,姜大和女婴已经吃完早食了。 姜大背起大背篓,胸前系着孩子,关上茅屋门,向着东边走去。 走着走着,东方破晓,太阳缓缓升起,万物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光。 光也照耀在姜大身上,让他内心霎时充满了力量。 他驻足,看着日出对怀中女婴道:“白日里天上亮着的是太阳,太阳也很大很圆。等你再大些,每天抬头都能看见太阳,也能看见月亮。你现在小,我们不急,慢慢走,总能看见的。” 絮叨完,姜大一路不再言语,埋头赶路。 许是状态好,歇歇停停,接连四日走了六十余里,也终于到了沁水县辖下。 姜大很是松了口气,再这样走上四日,就能到云溪山了。 蒸饼剩下两块,十文钱还没动,怎么都够的。 这几日,白天他负责赶路,女婴负责睡觉,两人互不干扰。 到了晚上才有时间交流,虽然是姜大单方面的交流。 但,女婴已经能完全睁开眼睛了,真的是又圆又亮。 当姜大跟她说话,她就会睁眼看姜大,小耳朵还时不时的动着。 当姜大说“你啊,你”时,她知道说的是她,还会对着姜大笑。 姜大没给女婴起名字,觉得自己是个粗人,取不出什么好名字,只你你的说着。 “你啊,怎么这么爱笑,是个多快乐的女娃娃呀,你的福气大着呢。等把你送去云溪山,我也不回,就在那守着你。” “我的福气不如你,在那守着你,也不知道会不会拖累你。” “我的家人因我而死,我是个不祥之人啊。以前在灵川县,我们姜家......” 姜大人老了,一些话藏了一辈子没说,这会对着一个小娃娃反倒什么都说了。 小娃娃现在还不懂姜大在说些什么,但是她听进去了,也记下了。 等她能懂的那一天,记忆会浮现,自然什么就都懂了。 她想记得,就会永远记得这一切。 从她被姜大抱进茅屋,到姜大给她喂食,再到一路给她安慰,跟她讲述姜家人的故事,最后到姜大送她上云溪山的一切。 此时的姜大不会知道这些,也不需要知道。 他只是做他想做的事,吐露心事也罢,送女婴去云溪山也罢,都是他想做的事,哪用别人记住。 当然,如果女婴能记住他,姜大也是会开心的,开心于有人记得灵川县有户姜家人。 又是四日,姜大终于到了云溪山山脚。 云溪山和姜大以前见的完全不同了,以前只是山林,现在四周开垦出了许多农田,这些农田三面围着云溪山,中间有东西向的一条主道,和南北向的一条穿田埂的辅道。 有大片农田,自然有依附着的田庄,它们好似拱卫着云溪山。 姜大这些日子风餐露宿,形容憔悴不堪,脸色也透着灰败。 没等进主道,就被道旁守着的佃户拦住询问。 “你是哪来的,来云溪山做什么?” 姜大抱着女婴朝向佃户,诚实答道:“捡到这个女婴,想着给她寻个活路就来了。” 佃户见女婴可爱,态度并不恶劣。 “县里有慈幼堂,怎么不去那。” “这女婴身子弱,在慈幼堂恐怕活不久。” 佃户无言,想着山上的主子,一时不敢擅作主张,便说要向先禀告,让姜大等着。 姜大应是,问佃户要碗热水,就在树下铺上草席坐着,给女婴冲粉,他自己喝剩下的水。 想佃户愿意去禀告,那事情多半能成。 他靠在树干上,抱着女婴轻轻悠着,心情闲适得又絮叨起来。 “一会儿我就不陪你上山了,这把老骨头是爬不了山的。等人回来,你就跟他走吧。以后记得好好活着......” ...... 那边,佃户回田庄禀报了管事。 管事是郡守家的家生子,现专为郡守女儿管理田务事,很得信重。 “你是说有人来云溪山给一个小女婴找活路?” “那人是这么说的。”佃户答道。 “你去庄里找几个健壮的,一会随我进山。” 管事吩咐完,就大步朝路口走去。 旁人不知道,他是清楚的,他们主子对小女婴最是心软。 等见到树下的姜大,细细观察一番,确定不像是个坏心的,邃上前一步。 管事问道:“你怀中的女婴可否与我瞧瞧?” 姜大看他身后跟着佃户,衣着也体面,知道是能管事的,就把女婴递给他。 管事熟练接过,看着圆睁着眼的女婴,笑了。 “这孩子我们云溪山养着。你放心吧,我这就带她进山。” “好,好,您心善。”姜大欣喜应道。 管事摆摆手,让佃户招呼姜大,就带着那几个健壮的上山去了。 佃户见姜大看着管事离开的方向,移不开眼,说:“你就放心吧,我们主子心善,这小娃娃以后日子差不了。” “嗯,郡守女儿必是好的。” “郡守?” 佃户看姜大称呼他们家主为郡守,一时好奇,要知道几年前东临郡就换了郡守。 “嗯,受过郡守的恩惠。” 姜大说完移开视线,自顾转身离开了。 “哎,你怎么走了?哎,哎?” 佃户正好奇呢,猝不及防人走了,叫唤几声看唤不住人,也就不管了。 管事要是问,直说就是了。 云溪山高一百五十丈,管事半个时辰就到了山顶。 山顶建了一处不寻常的宅院,因着山顶平台是圆形,依山势围平台而建的院墙便也是圆形。 且院墙高于普通宅院,即使有外人想从小道上山顶,也绝翻不进这高墙。 只有从主山道走,通到宅院的正门才能进入其中,杜绝外人进入的可能。 正门上方挂着椭圆形的门匾,黑底绿字,上书“不存舍”三字。 管事走近院门,扣响门环。 不多时一仆妇前来应门,见是山下田庄的管事便放他入内,那几个健壮的佃户只在门外等着。 管事没有多待,向主子禀告完情况,留下女婴就走了。 他下山后本想找姜大问清楚情况,防止日后有人来寻这女婴。 既然主子留下了女婴,他们做奴仆的就得杜绝后患。 哪知道这看守的佃户居然没把人看住,顿时气了个仰倒。 “你说说你,这点事都办不好,不是让你招呼着吗,怎么就让人走了?” “他执意要走的。”佃户弱弱辩解。 “他顺着哪个方向走的,现在就给我去找,把人找回来,我有事要问。” 管事不跟这愚人计较,也怪他,怎么没安排个聪明的盯着。 话说完,又想起这人的不靠谱,忙喊住正要跑开的人,追上一句。 “那人要是不愿意回,你就问清了女婴的来历再回来。” “哎,哎,定不会忘。”佃户干脆答应,就跑着去追姜大了。 第6章 云溪山上(6) 姜大并没有走多远,连续赶了八天路的他很是力竭。 佃户一刻钟的功夫就追上了。 他没有注意到姜大面色实在不佳,大咧咧拍拍姜大的肩,道:“幸好你走的慢,走吧,跟我回吧,我们管事有事请教。” “可有说是什么事吗?”姜大下意识担心起来。 “想问清那女婴的来历,你愿意回吗,不愿意回,你就跟我说吧。”佃户没什么不能说的,都给秃噜出来了。 姜大不愿往回走,他有些累,想歇歇。 “我就不回了。小娃娃是我在丹云县捡的。许是看她养不活,就想扔在城外荒山。我在那山脚下有间茅屋,孩子是十月一夜里出现在门前的。之后就是我带着她来云溪山了。” 今日刚好是十月十一,十日过去了。 佃户没想到他居然是从丹云县来的,那他受郡守恩惠的说辞是说得通的。 他们家主仁善,郡内民众就没有不爱戴的,更何况治所丹云县的民众了。 “你也是个好心的,你真不跟我回啊?回去必是能得赏的,我看你也......” 佃户倒也没蠢过头,伤人的话没有说出来。 他是好意,想着姜大这样落魄,能得些赏钱总是好的。 姜大拒绝了,说留下女婴就足够了。 然后朝着云溪山的方向拜了拜,跟佃户道了别,继续往前走。 佃户摸摸头脑,搞不懂了,但他不是能勉强人的,也不会劝人,转头就跑着回了。 他把事情办好了,他可愿意要赏钱的,得赶紧回去向管事汇报。 其实姜大还真不是清高,需要钱的时候,能得些赏钱自然会要。 他现在呢,是只想找块地方好好睡一觉。 云溪山的后山很不错,那有陡峭的山岭和密林,不会有人来打扰。 ...... 云溪山顶,不存舍。 山上的主子姓杨,字静华,自号不存,所以给这院子取名不存舍。 建这院子是为清修,却不是真避世。 俯看不存舍,外圆内方。 院墙是圆形,圆形内里用一个方形走廊将整个内院圈住,东南西北四角各留出一个扇面形。 南角是宅院正门,附门房和耳房;北角是管事婢女们的住处;西角是库房和普通婢女仆妇们的住处,东角是庖厨,膳堂和仓房。方形走廊也将这四角串联了起来。 内院有正院和两处小院,正院坐北朝南,占据大片,只一人居住,左右两处小院偶有客来才会启用。 杨静华擅医,给女婴诊完脉,自去了药房配药。 多数时候她愿意自己动手,并不让婢女们插手。 配完药出来,看着婢女鸣柳怀中焕然一新的女婴,想了想,道:“鸣柳,你去给这孩子收拾间屋子,再让人给她多做些衣裳。这孩子就放榻上吧,我看着。” 鸣柳只当看不透主子的意图,应声后识趣退了出去。 女婴裹在粉嫩的襁褓中,露出白净不少的脸蛋,扑闪着圆眼来回看。 杨静华没忍住,伸手戳了戳,“你倒是活泼。” 逗弄没一会,女婴就又睡了。 杨静华从怀中取出一个五色长命缕,挂在女婴脖前,道:“只盼你是长命的。” 温柔抚摸女婴的眉眼,坐一旁看着她熟睡。 十年前,杨静华有过一个女儿,就像女婴这般大小,但更孱弱。 任她擅医术,女儿也早早就去了。 女儿的出生,她不曾预料到,女儿的离去,却是从出生就能预料。 她是责怪自己的,从她为自己选择了病弱的丈夫,就没想过会有孩子。 哪知道,万事不如人料。 女儿早夭,丈夫悲恸欲绝也跟着去了。 杨静华自幼喜读老庄,未婚嫁前就向父母表露过清修的欲求,自然是被拒绝的。 到了婚嫁的年龄,因不想过夫妻生活,遂选了一病弱丈夫。 哪知道这最后竟然成全了她的清修,万事不如人料。 杨静华并没有伤心欲绝,甚至她的情绪都不是伤心,她一直在思考。 思考的问题她只能向内寻求答案,向外是无解的,所以她又一次提出了清修。 这次她阿爷心疼她,怕她跟着去了,答应下来,还给她安排了后路。 之前的拒绝和这次的答应,其实本质一样。 杨静华再一次觉得,爱也是一种束缚,无形但彻骨。 哪怕她在这云溪山顶清修,可这山上山下四处是奴仆,他们都是因她而活。 她不是没有想过让他们回族里或者给他们放籍,但却没有人愿意,只说是无处可去。 她不是个狠心的。 她这不存舍,其实什么都存。 罢了,罢了。 鸣柳在门外看了会,也不打扰,趁着还有天光,坐在廊下给女婴做小衣。 一想,这孩子还没名儿呢? 主子愿意养着,那想必日后也算是小主子了,总不好没个叫唤的名儿。 但鸣柳也知道主子的想法,估计得等到这孩子真正养住了,才愿意给取。 说来,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这么多年也没遇见这般像的女婴,哪成想竟还能送上门来。 山下那田圃(田庄管事)是个机灵的。 正想着呢,抬头见门房的仆妇在和守院的婢女竹枝说话,时不时看向她。 鸣柳放下手中的活计,走了过去。 “今日还有人来?” “还是山下的田管事,说是有话要传。” “我随你过去。” 鸣柳总管着云溪山所有的庶务,是以没见到主子,田圃也不失望。 将女婴的来历和老乞许是受过家主恩惠的事都交代了。 鸣柳细细一思索,“竟还有这层缘分在,既如此你让人再去寻寻那老乞,他回丹云总是需要盘缠的。” 田管事颔首,又保证道:“那佃户已经叮嘱过了,保管没别人知道女婴来历。” 鸣柳赞道,“主子必会记得你的好。” 倒不是说女婴的来历见不得人,而是小主子的事哪能容奴仆置喙。 虽然主子还没应承下来,但这孩子迟早是,田圃和鸣柳都很清楚。 他们是知道内情的,不然田圃也不会见了女婴就直接送上山。 鸣柳回到正院,不急着禀告,等晚间用完膳才提了一句,“田圃来回话,说是那老乞在丹云受过家主的恩惠。” “哦,竟这般巧。” 杨静华也只是感慨一句,她知道鸣柳说这话必是已经处理好了的。 第7章 云溪山上(7) 十月廿二,小雪。 天地积阴,温则为雨,寒则为雪。时言小者,寒未深而雪未大也。(见《孝经纬》) 进山后,许是不适合山中的寒气,女婴发了几次热,到今早可算是彻底退了热。 杨静华终于放下心来,难得高兴,便吩咐婢女将去年田庄酿的小雪酒取出来。 温热的小雪酒配上炙烤的羔羊肉,美味非常,她难得多用了些。 鸣柳见主子吃的很是开心,盛了碗热羊汤放在一旁,就招呼着婢女们离开了。 鸣柳是了解杨静华的,知道不管是忧还是喜,她都只想一人独享情绪。 等她看上去没什么情绪时,鸣柳才会在一旁伺候着。 主子身边不用守着,山上的婢女仆妇们都聚在灶间喝羊汤,连守门的俩仆妇也关上正门过来了。 山上都是女子,一群人叽叽喳喳说什么的都有,一时间好不热闹。 鸣柳抱着女婴在屋内轻轻踱步,不参与,也并不去管。 前几日因着女婴高热,山上众人都很担忧,这番热闹热闹也好。 天寒了,更需要暖暖人心。 鸣柳是个聪慧的女子,很懂人心,就像她此刻已经想着怎么给小主子找“玩伴”了。 山下田庄要是有合适的小女娃,可以提前物色起来。 鸣柳不愧是从小被培养起的管事婢女,是很称职的,身心都奉献给了主子。 但她了解的是主子杨静华,不是一个自号不存的女子。 杨静华不会想女婴有“玩伴”变成奴婢的经历,就像鸣柳于她。 她幼时问过阿母,这是为何,阿娘只答,“她会对你忠心的。” 她那时便记住了,忠心,是个吓人的东西。 多喝了几杯酒,此时的杨静华有些微醺,并不唤人进来伺候,侧卧在矮榻上暗自思量。 她打算给女婴取个小名,至于大名,让女婴大了自己取吧。 她并不打算让女婴姓杨,有这姓,多少是个负累。 “小雪,雪,雪孩儿。”杨静华呢喃出声。 小女婴还没见过雪,雪,寒却也纯粹,取这小名利她,杨静华想。 这名儿当真利她,孟冬,仲冬,季冬,雪孩儿都熬住了。 ...... 孟春之月,东风解冻。 云溪山顶的薄雪还未消融,但春风已暖人。 雪孩儿在屋内捂了整整一冬,已是圆润康健不少,杨静华给她系上裘衣,抱着出了屋。 正院中的几株黄梅开得正好,芬芳沁人。 黄梅,并非梅类,因与梅同时,香又相近,色似蜜蜡,又得名蜡梅。(源自网络) 雪孩儿第一次闻到这般香气,瞪圆了眼睛,小鼻子嗅个不停。 杨静华点点她的鼻尖,嗔道:“怎这般爱闻香。” 雪孩儿这会能看清人了,仰面冲着杨静华。 “呀,呀,哇,呀。” “嗯?真这般喜欢?待会赏完让鸣柳采几枝放你房中去。” “啊,呀,呀。” “好,用这黄梅花给你制香膏。” 鸣柳好笑,分明是主子伎痒,雪孩儿哪知道什么香膏。 她呀,最是对吃食热衷,偏偏主子庖厨不通,讨不了雪孩儿欢心,只能从旁找补了。 这些时日主子照顾雪孩儿不假人手,每日都是哄睡了雪孩儿才放心入睡。 为防着雪孩儿夜醒,才让婢女们在夜间照看着。 鸣柳很是开心主子对雪孩儿的看重,以为多少能消解主子内心的苦痛。 虽说主子并不让众人称呼“小主子”,但是谁能说主子没有把雪孩儿放在心尖儿上呢。 只她也不会跟主子提给雪孩儿找“玩伴”了。 鸣柳有时候也能若有似无感知到什么,但是她并不会去深思。 这日子已经过得很好了,多思无益。 “鸣柳,一会让人多摘些花瓣,酿些酒,再做些梅花糕你们分食。还有,嘱咐田圃,让他去看看后山的梅花开没开。” 杨静华看雪孩儿兴致不在,嘱咐鸣柳一番就要回。 后山?鸣柳心中一怔,不着痕迹看了眼主子,低声应是。 杨静华并不管鸣柳怎么想,她原也是解释过的,奈何无人信。 女儿早夭,不能葬在族地,杨静华就将女儿葬在了云溪山后山,没有立坟冢,只是移栽了不少梅花过去。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恨极了,才再也不回族地,不给女儿立坟冢,也都当她是赌气。 都是高估她了,她何时有过那么多情绪。 死者,人之终也。(见《列子·天瑞》) 众生必死,死必归土,何须立坟冢,还不如滋养花木。 每年梅花开得好就足够了。 她的解释无人信,旁人想她是怨是气,她也不在意。 回到屋内,杨静华看着尚不知事的雪孩儿,没忍住,凑近她耳侧,悄声道:“雪孩儿,你可不能像鸣柳这般思虑重,伤神伤身,你可没她身子骨好。” 这些话,她平日没人可讲。 杨静华每每看鸣柳为她心痛的神情都不知作何反应,安慰不是,责怪也不是。 她真的不需要人心疼。 “雪孩儿,人生如寄,多忧何为?寄者固归。死人为归人,我们生人则是行人。行人当多行多看,归人也并不可怕。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头尾两句引自经典) 杨静华并不知道,她一语成谶。 见雪孩儿一本正经的听着,时不时还回应,她有被逗笑。 “能听懂吗?” “啊,啊。” “不懂吗?那等过几年教你识字,认识字了,书斋里的书任你阅览。” “啊,呀。” “什么,识字还不够,这么贪心?那勉强把我会的都教你吧。雪孩儿,到时候可不要叫苦哦。” “哇,呀呀。” “卖乖也不行。” 杨静华并不是把雪孩儿当做女儿,她的女儿和雪孩儿是完全不同的生命,她能区分。 雪孩儿本就无父无母,她也不想当人阿娘,平添了桎梏,这俗世束缚人的已经足够多。 她想将自己不曾得到的给予雪孩儿,希望她向内寻求的东西,是雪孩儿不会失去的。 她更希望雪孩儿是个纯粹的赤子,骨弱筋柔而握固,意专而心不移也。(源自《道德经》注解) 雪孩儿这会还什么都听不懂呢,只会眨巴眨巴眼睛四处张望着,再无意识的啊啊几声。 她哪知道大人的心思都这般多哇,鸣柳是,杨静华也是啊。 她只是个单纯的乖小孩罢了,什么也不懂,什么赤子呀,什么希望呀,不知道呀,不知道。 赤子,希望,有羊奶好喝吗? “啊,啊。”今天也是快乐的一天呀! 第8章 云溪山上(8) 什么是快乐? 问不满一岁的雪孩儿,她不会回答,她只想喝羊奶,吃肉肉。 问两岁的雪孩儿,她已经有些见识了,会说快乐是不存和鸣柳陪她玩,还有吃肉肉,羊奶她不喜欢了。 问三岁的雪孩儿,哎呀,别烦她,她正忙着呢,取姓氏还有大名都好难呀。 雪孩儿三岁开蒙,杨静华只是每日讲则小故事,并不教她识字。 起初她并不知道人是需要姓氏的,就像她叫雪孩儿,不存叫不存(很多时候也叫主子),鸣柳叫鸣柳,每日在院门前待着的叫竹枝。 可故事听多了,难免能感觉到相似之处,比如,好多的郑某,陈某,某子,某某。 聪明的雪孩儿发现了,自然是要问出个所以然的。 “不存,为什么我不是不雪孩儿,鸣柳不是不鸣柳?” 杨静华失笑,于是简单说明了姓氏的由来,还告诉雪孩儿,人除了姓,还有名。 “雪孩儿是名,雪孩儿以前很小,所以不存给你取了小名,等雪孩儿再长大些,就可以自己取大名。” “雪孩儿已经大了。” “好,那雪孩儿想想取什么名。”杨静华含笑。 雪孩儿不知道要怎么取名,又问:“不存是大名吗?” “不存不是大名,人除了大名,成人后还要取字,开心了还可以给自己取号,不存是号。” 雪孩儿听得迷糊,疑问极了,“不存只有一个呀。” 她是想表达,小孩有小名,大人有大名,这很合理,但为什么还要字,要号啊。 雪孩儿还不识字呢,自己取大名已经很难了。 “雪孩儿也只有一个,雪孩儿不想取字,取号,就不取,只取名便好。” 尊对卑称名,卑也自称名,世人以字代名,是一种避讳,称字也是以示尊重。 但雪孩儿只长在云溪山,并不需理会这些尊卑避讳。 雪孩儿绕了一圈,想起最开始问的是姓氏。 “可是雪孩儿还没有姓?” “姓氏也要雪孩儿自己想。” 不识字的雪孩儿,知识储备等于无,不明白别人是怎么想出来的。 “都是自己想吗?” “雪孩儿这般聪明的小孩,可以自己想。” 杨静华不愿雪孩儿以杨为姓氏,但解释起来太复杂,就含糊过去了。 被忽悠住的雪孩儿,开始了人生第一次思考,姓名要怎么取呢。 这三年她一直呆在山上,接触到的人都在这不存舍里,她得先问问别人是怎么取的。 人不多,雪孩儿只花了半天的时间就问遍了,但她们只有名没有姓,连鸣柳也没有。 雪孩儿只觉得她们不聪明极了,真是的,这么大了还不会取姓。 她只能去问不存,不存是她心中最聪明的人。 但是不存却说,她幼时愚笨,姓不是自己取的。 雪孩儿只当她是请教了别人,于是请教她能不能给自己取,可是被拒绝了。 她不知道杨静华是随父姓,她还不知道世上的人都是由父母所生。 毕竟杨静华启蒙的是,人是天生地养。 人给不了帮助,还有物啊,雪孩儿并没有气馁。 连着几日在不存舍里来回转悠,打量哪些物件是有姓的。 她在山中是无所禁忌的,连库房都看了几圈。 但是玉石,花木,衣物,布帛,吃食等等,好像都只有名没有姓,漂亮一些的也只是名更好听罢了。 好难啊,雪孩儿人生中第一次感到挫败,虽然她还不知道什么是挫败。 她只觉得自己笨笨的,饭食也不香了。 用完膳,一个人跑到院中树下坐着,阳光透过枝叶细细碎碎的洒下来。 雪孩儿张开双手,伸伸缩缩,试图抓住这些光点。 不知为什么,她总是很喜欢光,白日喜欢太阳,夜晚喜欢月亮。 太阳和月亮可以用作人的姓吗? 被晒迷糊的雪孩儿胡思乱想。 房中的杨静华,看她又在树下睡了,只让鸣柳给她披上帔肩。 鸣柳心疼极了,忙去给披上。 明明主子最是疼爱雪孩儿不过,她不明白为什么不让雪孩儿姓杨。 她不敢向主子说情,只在一旁守着雪孩儿。 “你还小......晚上天上的月亮,又圆又亮......白日里的太阳,很大很圆。” “等你大了,抬头看看天上......你还小,慢慢来。” “你啊你,是个有福气的娃娃.....寻条活路。” 雪孩儿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她还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眼睛也看不见东西,但有一人总是抱着她,好温暖呀。 那人还很喜欢和她说话,说了好多话,雪孩儿慢慢记起来了。 那人不是不存,也不是鸣柳,也不是山上的其他人。 但她是认识的,好像是她来到世上认识的第一人。 他说他是姜大。 雪孩儿想起来了。 她怎么把他给忘了。 睡梦中的雪孩儿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一旁的鸣柳吓坏了,抱起雪孩儿拍哄,“不哭,雪孩儿不哭。” 怎么哄都止不住雪孩儿的眼泪,也唤不醒她。 杨静华疾步走来,探了探脉,脉象极软而沉细,心中一惊,抱过雪孩儿就往房中去。(网络找的弱脉特点,不保真) 杨静华此刻心中悔极,这孩子本就虚弱,何苦让她这几日都闷闷不乐以至伤身呢。 喂完补药后,雪孩儿不再嚎啕出声,但依然陷入梦中不愿醒来,泪也是不停的落。 杨静华和鸣柳都吓坏了,雪孩儿从没这么伤心过,也不知为何竟这般梦魇了。 小儿最是易病的,可别引起高热。 还好,雪孩儿不哭了,脉象也逐渐平稳。 只两人还是放不下心,晚膳也没用,就守在床前,一直到第二日雪孩儿醒。 雪孩儿醒来,看着亲近的人就在身边,瘪瘪嘴,带着哭腔说道:“雪孩儿想姜大。” 杨静华闻言一怔,下意识挥手让鸣柳出去,又将小人儿揽进怀中安慰。 “不哭,告诉不存,姜大是谁?” 她不信鬼神,也确信雪孩儿在山上没见过外人。 “姜大说要送我上云溪山。” 杨静华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可她有些不敢相信。 “雪孩儿什么时候认识的姜大?” “很早很早就认识。” “比认识不存,鸣柳还早吗?” 雪孩儿不住的点头,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雪孩儿把他给忘了。” 杨静华不敢置信,那时候雪孩儿才多大,她甚至都不满月。 “雪孩儿那时候小,忘了不怪你。不存帮你找姜大,好不好?” “好,姜大在灵川县。”雪孩儿抽抽噎噎。 她还记着梦里姜大说他是灵川县人,不知道有丹云县。 杨静华从未给雪孩儿讲过疆域分划,且山上婢女都是族里的家生子,没人来自灵川县。 若是不知有灵川县,雪孩儿如何能说出来。 虽离奇,但杨静华不得不信雪孩儿是个有造化的。 可她依稀记得,当年鸣柳说那姜大受过她阿爷恩惠,该是在丹云县。 罢了,派人两地都走一趟吧。 第9章 云溪山上(9) 鸣柳得了主子的吩咐,顾不上一夜没休息,立即下山去找田圃了。 毕竟三年前这事是她经手,但她当初并没有留意后续。 谁会费心关注一个老乞最终收没收赏钱呢? 收了如何,不收又如何?不如何的。 云溪山是有部曲的,多由健壮的佃农组成,每日会在云溪山周围巡视。 有部曲远远看见总管事鸣柳从山上下来,跑去田庄通知了田圃。 等鸣柳下到山脚,田圃已经等在那了。 鸣柳并不与他寒暄,开门见山道:“你可还记得送小主子进山的那个老乞?” 田圃哪里敢忘。 “记得,可是主子有了新吩咐?” “主子要寻他。你且派人去丹云,灵川两县查探一番,务必将人带回云溪山。” “灵川?可是那初阳郡的灵川县?” “应该是了。” 初阳郡当年大旱,他们家主救济了从那来的流民,这样受恩惠一说也就明了了。 鸣柳只当灵川县是主子猜测出的,并不多想。 “主子是要见活人吗?” 鸣柳眉头微皱,还能灭口不成,怎么问的这般蠢,“自然是要见活人。” 看她误会,田圃摆手解释,“哎,不是我犯蠢,那老乞当年就一副时日无多的样子,后来追去送盘缠也没找见人,怕是没能回丹云,很可能已经。” 鸣柳眉头皱的更深,“活要见人,多派些人去灵川县,沿途多打听打听那年大旱逃荒的事。” 田圃懂了,找不见人,他们也得给主子有个交代。 山顶,不存舍。 杨静华细细问询后发现,雪孩儿的记忆始于姜大捡到她,雪孩儿能记得姜大说过的所有话,连她曾说的人生如寄那类深奥的话语也记得。 但到底是个三岁稚童,能记得却不能理解,不理解自然就放置在深处不去触及。 要不是这次的“思考”,或许雪孩儿还不会翻出这么早的记忆。 她的人生一直是往前走,不曾停歇的。 她对世间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什么都想装进她的小脑袋里。 虽然体弱限制了她的精力,但从会爬会走开始,她就每日不停在这不存舍内探索。 幸好,幸好仅仅是有记忆,并不是生而知之,杨静华狠狠松了口气。 有造化是好,但造化太大,焉知是福是祸呢? 见雪孩儿依然不能开怀,杨静华劝慰道:“雪孩儿该为姜大高兴,他是为自己做了选择。” 她将雪孩儿零碎的讲述串起,大约能猜出一些。 雪孩儿不懂,“什么是选择?” 杨静华拿起案几上的茶杯,“选择是雪孩儿不喜欢喝茶水,所以不喝,选择也是不存喜欢喝茶水,所以喝。” “选择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选择是喜欢,喜欢才会选择。” “姜大喜欢雪孩儿。” “对,所以姜大做了选择。” 雪孩儿似懂非懂。 ...... 次日一早,田圃上山禀报,说是找到了姜大。 原来,姜大早在三年前就被巡山的部曲们发现了,那会人就没了,他们就地挖了坑给埋了。 部曲们负责守卫云溪山,一个死掉的老乞不会造成什么危险,没人放心上,回来只随口跟小队头儿提了句。 直到田管事吩咐,要找个什么样貌的老乞,他们才想起这档子事。 田圃真是气个仰倒啊,人不在云溪山便罢了,这可怎么跟主子交代。 他不敢耽误,第一时间去后山找了,只有大概方位,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人。 他恨不得立即上山汇报,可天黑了,只能惴惴不安等一夜。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啊。 哪想主子并没有责罚,还给了赏,说是他们有功,又让他以小主子的名义给姜大立碑。 田圃接了吩咐,就急急下山去了。 杨静华没有给女儿立碑,但她想,姜大是愿意的。 因着时下人们求的入土为安,是需要坟冢和墓碑的,姜大尸身埋地下三年,不宜再动,立块碑算是全了心意。 墓碑立好后,杨静华第一次带着雪孩儿下了云溪山。 她没有隐瞒,将姜大身死的事情告诉了雪孩儿。 但雪孩儿至今依然不能明白什么是死亡。 不存告诉她,有生就有死,就像有长就有短,有甜便有苦,有有便有无。 人的生死,就像花叶的开败,都是自然而然的。 雪孩儿经常观察花叶,她知道,花叶败后第二年还会开,所以她不畏惧人的死,因为想着还会有生。 来到墓碑前,杨静华指着碑后微鼓起的一片地,告诉雪孩儿,姜大就在这片地下睡着。 雪孩儿绕过墓碑,摸摸地下鼓起的土包,趴伏在上面跟姜大说着话。 “姜大,雪孩儿想你。雪孩儿之前小,把你忘了,现在雪孩儿大了,想起来了。姜大喜欢雪孩儿,雪孩儿也喜欢姜大......” 山下随行的人,第一次见小主子,哪知道竟是这般玉雪可爱的孩子,看她如此,心都要化了,没有人会觉得她是对死者不敬。 尤其田圃这个知情的,简直是要泪眼朦胧了,多好的孩子啊。 鸣柳本来也很伤感,一看田圃和周围人的失态,顿时醒神,带着众人避开,不打扰主子们。 雪孩儿实在纯稚天然,杨静华默默看着,内心也起了波动。 也许,她不该给雪孩儿造出所谓理想境来困住她,云溪山顶的世界太小了。 回山的路上,雪孩儿悄悄告诉杨静华,她决定跟姜大姓姜,姜大也答应了。 杨静华没有不答应的,虽然不知道姜大又是如何答应的。 忘记过姜大一次,雪孩儿是有些怕的,回来后想了两天,取了一个能永远记住姜大的姓名。 姜灵川,姜是姜大的姜,灵川是灵川县的灵川。 这样她就不会忘记灵川县的姜大啦! “不存,雪孩儿取好姓名啦~” 雪孩儿跑进杨静华的书房,开心的分享着她新取的大名。 “姜灵川,真好的名字。”杨静华真心夸赞道。 “不存姓什么呢?” “我姓杨,名蓁,自号不存。” 杨蓁和姜灵川互相交换了姓名。 此时,杨静华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她要推翻从前的设想。 她不能将雪孩儿困在这云溪山顶,顺着她的意愿长成。 姜大救了雪孩儿一命,她教养了雪孩儿,他们所作所为都该是有利于雪孩儿,该是助她,而不是束缚她。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 (源自《道德经》) 杨静华暗叹,她自诩学道,这般道理怎么就忘了。 “雪孩儿,能跟不存做个约定吗?” “什么约定?” “雪孩儿不要将记得很早之前的事告诉别人,鸣柳也不行,能做到吗?” “为什么?”雪孩儿不以为这是特殊的。 “因为别人像雪孩儿那般小的时候,都记不住事,他们知道了会嫉妒的。” “鸣柳也会吗?”雪孩儿有些不信。 鸣柳确实不会,但是事以密成,语以泄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鸣柳不会,但这是杨蓁和姜灵川的秘密,不可以告诉鸣柳。” “好,姜灵川和杨蓁的秘密。” 雪孩儿第一次用上大名,很是高兴,并不知道杨静华的深意。 记事过早尚算不上神异,但世人笃信神鬼,当你拥有世人所不曾有的,你只能是怪异。 要知道,神不常有,而怪异常有。 而杨静华笃信道,万物自有其造化,顺应造化便是道。 顺应造化,该生则生,该灭则灭。 雪孩儿自有自己的造化,她之前不该那般执。 想法变化,一切自然得重新安排。 雪孩儿要多接触外界,就得藏起奇异之处,这样才能最大限度不伤害到她。 再有,她决定开始教雪孩儿识字,记忆这般好,合该好好利用。 识字了,便能独自探索书中的世界,这世界比云溪山大得多了,雪孩儿一定喜欢。 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让雪孩儿被她的见解束缚。 她远不及雪孩儿天然。 她被困在了这云溪山,雪孩儿得去见识这世界之大。 第10章 云溪山上(10) 雪孩儿要识字了,云溪山顶上的众人也开始忙碌起来。 主子给她们安排了任务,要将不存舍内各处挂上特别裁制的布帛或竹片。 布帛和竹片上都写了字,每个字都是主子亲自写的,专为雪孩儿准备,方便雪孩儿认字记字。 门上挂着门字,树上挂着树字,榻上挂着榻字,席上贴着席字,总之雪孩儿经过的任何地方都能看见对应的字。 这些物件雪孩儿早就认识了,对照着物件再来认字,可不是便利。 而她们每人也得主子赏了块锦帛,上面写着她们的名儿,可给她们高兴坏了。 要知道除了鸣柳,没几个婢女是识字的,这还是第一次见着自己的名儿。 虽她们不通文墨,说不出好词来形容,但就是觉得主子写的字是真真好看。 她们多少会些针线,爱惜的将锦帛制成了幐(香囊),佩在腰间,方便雪孩儿认字。 有些爱俏的专请为主子裁缝的女红(女工\/女功)绣了花草或逗趣的动物。 只有个别有些心气儿的婢女,比如守院的竹枝,意识到,她也许能偷偷跟着学些字。 那些个物件,她们这些人,都是认得准名儿的,只要用心必然能学些字。 杨静华不是个藏私的,她甚至是乐见其成,但这样的婢女到底是少数。 杨静华因事制宜,并未参照时下幼儿蒙学书,而是从雪孩儿熟悉的事物开始教授。 天地日月星辰,人的器官部位,再到山川河流,花木虫鱼,再到饮食器具,室内陈设等等。 等到雪孩儿将这些认全,便识得了小一千字。 这时她已满四岁。 四岁,即将正式习字的雪孩儿开始自称姜灵川。 众人逐渐唤她灵川,慢慢得只有杨静华在两人独处时会唤她雪孩儿。 为方便姜灵川习字,山下的田圃带人备了许多圆形树枝,削成成人小臂长,带有三棱或四棱的觚(gu一声)。 这些觚细心打磨过,也很轻便,姜灵川左手持觚,右手悬腕写字并不会累。 因着姜灵川人小,手腕力弱,最开始每日一棱面,最多只写四五个大字。 到写满一觚,再到每日写四五觚的大字。 其实这些觚本来是写满字就要刮去表面,以便重复利用的,但杨静华想保留雪孩儿习字的痕迹,并不让刮去。 他们云溪山其实十足富裕,再说山里树实在多,主子的愿望当然要满足。 写满字的觚就放置在书房中,但随着姜灵川越写越多,这些觚再是轻巧,这么堆放着还是显得笨重,衬的书房都有些像柴房。 书房是杨静华和姜灵川共用的,本就存放着杨静华珍藏的许多书卷。 这般一面墙的书卷对着半面墙的觚,着实有碍瞻观。 鸣柳这个大管事实在有些看不过眼了。 “主子,眼看灵川大字写得越发好了,竹简和锦帛是不是得准备些了。” 鸣柳想着把习字用具换了,在提出觚另外放置,主子该不会拒绝的。 虽说少有用锦帛练字的,但她们云溪山用得起。 杨静华失笑,她哪能看不出鸣柳的心思,她是真不在意的,还觉颇有童趣。 但雪孩儿用竹简写小字确实便利,锦帛太过奢侈就罢了。 “灵川这几日用功狠了,你明日带她下山散散心。顺带吩咐田圃多备些竹简,再有,给田庄众人分发竹牌,写上名儿,方便灵川认人。” 雪孩儿这几年学习很是专注,精力放在书卷上,对外界的探索都少了,杨静华有些心疼。 以后这云溪山总归是交给她的,也该下山多走走了。 姜灵川得知明日要下山有些意外,但也很高兴。 她其实不是对外界没有兴趣,而是书中的知识太多了,她又懂得太少。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看书也确实费神,难免就顾此失彼了。 晚间,姜灵川躺在床榻上,兴奋地有些睡不着。 不存说,山下有许多小孩儿,有比她年长的,也有更年幼的。 她还没见过小孩儿,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每日做些什么,会喜欢她准备的吃食吗? ...... 仲夏,正是万物恣意生长的好时节。 姜灵川用完早膳就脚步轻快的跟着鸣柳和竹枝下山去。 山道旁树木郁郁葱葱,遮蔽了刺目的阳光,走在其间很是惬意。 姜灵川第一次自己走下山,看什么都稀罕,东摸摸西瞧瞧。 她们一行三人,比平日多花个半个时辰走完山道。 山脚下田圃早早就等着了,远远看见姜灵川就笑开了。 等姜灵川上前跟他问好,人飘忽的差点就要说“小主子,使不得啊”,被鸣柳一个眼神给瞪回去了。 田圃瞬间收神,在心底默默唤了几声灵川,才开口。 “灵川啊,走,跟田圃去田庄看看,小孩儿们都等着你呢。” 田庄占地广,除了种植水稻等各类作物,还有大片池塘养鱼。 地方大,人就不会少,佃户加上部曲有百余人。 百余人成了家,孩子也不老少,像姜灵川一般大的有十来个。 姜灵川一进庄子就看见了,倏地瞪圆眼睛,她有些开心。 从鸣柳手中拿过食盒,朝着最面善(圆乎)的小女孩走去。 她是田圃的小女儿,也是个热情的性子,一群小孩儿很快就玩闹起来。 鸣柳留下竹枝守着,跟田圃去了堂间,交待完主子的吩咐,问他:“庄上的孩子都识字了吗?” 田圃心头一跳,好像能猜出鸣柳要说什么。 “只几个从小培养的苗子识字。” “事办完了,你去城里以主子的名义聘个夫子回来,教孩子们认字。” “这,这,这,可是真的。”田圃激动的语无伦次。 “自然是真,不拘男女,多识字总是好的。” “主子大善啊,主子大善。” 田圃说着就要跪地磕头,被鸣柳一把拦住。 “让他们记着小主子的好就行。” 鸣柳说完出去了,田圃跪在地上却久久不能平静。 他们这些奴仆,只有自幼培养的管事有机会识字,现在居然庄上的孩子都能识字了。 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啊。 田圃恨不得回到六年前,抱起自己狠狠亲一口,他真是慧眼识小主子啊! 第11章 云溪山上(11) 姜灵川在田庄玩耍的很是愉快,还留在田圃家用了晚膳。 虽不及山上厨娘做的好吃,但菜是自己亲手摘的,很是新鲜爽口。 见她吃的开心,田圃一家子可高兴坏了。 用完膳,田圃带着几名健壮的部曲送她们回山。 山道已有些暗沉了,一行人打着火把上了山。 姜灵川被鸣柳抱着走在中间,看着前后移动的火把,目不转睛。 她从没见过山里的火把。 到了山顶,她又特意坐在院门前看着田圃一行人打火把下山。 下山时,天更黑了,火把显得更亮了。 这样的火光一点也不逊色于天上的星星,姜灵川想。 起身进院门,刚好和出来迎她的杨静华碰上,她顺势牵住杨静华的手。 “不存,田庄好大,有好多小孩儿,她们都很好。” 杨静华摸摸她的小脑袋,静静听着。 她这一日在山上,只觉难熬,一日当真有如三秋长。 往日雪孩儿在身边并不觉得如何,离开短短一日,她就有些怅然失神。 往正院的路上,姜灵川把快乐很简短的都说了。 等进了正堂,只她们两人了,姜灵川靠在杨静华怀中,问了一个问题。 “不存,人为什么会离开父母呢?” 她在田庄见到了许多小孩儿,小孩儿们都有父母,但她没见到田圃他们的父母。 往常在山上想不起这些事,但今日山下的见闻不免让她思考起来。 她知道人是天生地养,但人也需要由父母孕育而生。 不存说她是生下来病弱,父母养不住她,所以离开了父母。 那其他人呢? 这个问题其实很复杂,杨静华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好。 想了想,只把“人”限定在这云溪山。 “他们是随我来的云溪山,在这日子比在家乡好过,也就不走了。” “那不存为什么离开?” “因为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不存做到了吗?” 杨静华捧住雪孩儿的脸,看着她天然不作伪的神情,答道:“还没有。” “很难吗?雪孩儿能帮你吗?” “雪孩儿的话,可以。” 杨静华低下头,宠溺地蹭了蹭雪孩儿脸颊。 雪孩儿还小,杨静华不想跟她说什么人是万般不由己的。 说出来毫无意义,反而徒添烦恼。 人总是需要亲身经历,才能真正有所感悟。 再是信服旁人,也不如自己体悟。 从那之后,姜灵川每月都会去一次田庄。 田庄里每个人都挂着竹牌,她轻易地记住了每个人的姓名。 这个举动很小,小到姜灵川并没有当回事。 在她看来,记住别人的名儿不是应该的吗? 不然怎么唤他们? 但庄里都是奴仆,他们连名儿都来的随意,生活的周边有什么取什么名儿。 所以叫花草树木,山川河流的很多,就是字面上的字,不是繁杂的名儿。 只有极少数能被主子赐名,又极少数能被赐姓。 整个云溪山,除了主子们,只有田圃有姓,因为他祖上就给杨家管理田务,活干得好,蒙主子赏了姓。 就这样杂草一般的名儿,居然还能被小主子记住,并且是每个人。 要知道恐怕就连山上的主子也认不全庄上的所有人。 主子已经是格外心善的了,她都做不到。 小主子却能记得他们的名儿。 他们的受宠若惊是不需要语言来表达的,姜灵川轻易就感知到了。 但因为情绪是高兴,她没有太放在心上。 她觉得田庄和不存舍是一样的,每个人都会称呼对方的名儿。 不存是例外,他们是跟着不存的,所以叫她主子。 不存舍的每个人都各司其职,杨静华的生活看上去和山上其他人没有不同。 所以她至今不清楚主子意味着什么。 毕竟,没人会跟她讲什么是主子。 慢慢地,她去田庄次数多了,发现田地离不得人。 水稻不是栽种完就等着收获了。 稻田里需要不时清理杂草,适时灌溉,施肥,甚至还需要排水晒田。 水稻成熟了,需要及时收割,晾晒,储存。 收获完水稻,稻田需要及时清理,因为还有小麦,油菜需要种。 田庄的佃户们整日忙忙碌碌,小孩儿们也需要帮忙干农活。 不存舍里的人却不是这样的,虽然每天有事做,但并不累人,很多时候都会聚在一起闲聊。 姜灵川偷偷听过几回,发现听不懂也没关注了。 但她极少看见田庄有人聚着闲聊,最多是在田间边干活边闲聊。 佃户们虽然一年四季忙得停不下来,但他们又甘之如饴。 姜灵川有些不懂,她就去问了杨静华。 杨静华说是因为种得的粮食他们十分之中能得七,而在云溪山以外,十分最多只能得五。 姜灵川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但她听进去了。 她也才知道,山下的田地原来都是不存的,佃户们只是负责耕种。 他们是为了不存,也是为了自己。 就像田圃负责管理田庄,鸣柳负责管理云溪山,都是一样的。 云溪山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但山上和山下又远远不同,就像鸣柳和田圃与其他人也不同。 姜灵川突然能感觉到人与人是不同的。 所以山下的人会因为她能记住他们的名儿而高兴。 因为她和不存也跟他们不一样,并且这是更大的不一样。 虽然没人当面叫她小主子,但所有人在背后又都是这么叫的,她总能听到的。 姜灵川这点发现没有跟人说,她只悄悄地观察着。 她虽小,但不傻呀。 不存不想别人叫她小主子,就是不想让她察觉到这点不同。 小小的人儿,也渐渐有了要藏心底的事。 杨静华不让众人叫小主子,是因为她幼时也注意到了这不同。 她知道的更彻底,因为她从小就是主子。 她甚至从小就知道,奴仆是不算“人”的,有些甚至不及一件器物来的贵重。 因为价值不同,而价值是他们主子赋予的。 但她改变不了,甚至她越是对奴仆们好,他们越是忠心。 她阿娘那句“她会对你忠心的”,自幼时起一直萦绕在她心间。 真吓人。 更吓人的是,富贵人家的奴仆们又远比普通民众活得更好。 所以,即使当年她提出给他们放籍,也没有人选择离开。 她如何跟雪孩儿说明,这世上有人不算人。 而不算人的人也有高低贵贱之分。 她如何说明...... 第12章 云溪山上(12) 人间是没有理想境的,但人人又都求理想境。 即使是人间帝王也执着于寻仙乡,以致方士大行其道。 何况其他人。 杨静华虽说要让姜灵川接触外界,但也只是从云溪山顶的不存舍到云溪山脚的田庄。 她说不执着于创造理想境,但整个云溪山本就已经不寻常。 她的云溪山对奴仆们来说,已经是理想境了。 也恰恰是这奴仆们的理想境让姜灵川开始意识这人世的怪异。 但她年纪尚小,说不出到底哪里怪异。 但她也很聪明,她知道书卷里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 于是,越发用功读书了。 杨静华虽崇道学道,但百家学说都有所涉略,杨家藏书颇丰,当初她带了不少出来,如今倒便利了姜灵川。 书房里的觚早被鸣柳归拢在别处了,取而代之的是特制的书架。 贴着墙边放成一横排,每个有三层,只比她人略高,踩上几案就能碰到顶。 第一二层放着杨静华为她选的简帛(竹简和帛书),第三层专用来放她习字的竹简。 她记性向来好,每每多读两遍就能记住内容。 记住不意味着理解,所以她喜欢抄书。 一来练了字,二来心总比手快,手抄一遍,心往往已默背了几遍。 大多时候,每卷书抄上两遍,她就知其意了。(对现代人不友好,别学) 还是不懂,她才会央着杨静华给她仔细讲解。 自从正式抄书,姜灵川每日的作息便固定了,雷打不动。 卯时起,戌时入睡,中间花四个时辰读书,很是刻苦。 剩下三个时辰,还含了三餐,休息玩耍的时间并不多,杨静华真怕她累到。 她本就虚弱,这么小就如此耗心神的读书,难免伤身。 可看她小小人儿,每日端坐在桌案前用功,劝说的话总是出不了口。 杨静华只能选择每日在书房中陪着她,两人各忙各的,互不打搅,也很是和谐。 有时不经意抬头还会彼此视线撞上,对视一笑后又各忙各的。 从春到秋,又从秋到春,转眼六个春秋过去了。 慢慢地,书架上堆满了姜灵川誊抄的书,一卷又一卷。 杨静华珍藏的书,姜灵川大半都读过。 剩下那些她没碰,因为阅历还不够,并不能读懂。 你若要问,这六年,她学到了什么,能解决这人世的怪异吗? 她也许会说,这六年,她的字越发进益了。 除了字以外,她是越发困惑的。 书卷中确实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比如,姜灵川已经知晓了奴隶的由来。 但现今的奴隶与古时的奴隶已相去甚远。 古时的奴隶起初是异族战败的俘虏,后加之本族的罪人,且俘虏为多。 而现今,多数的奴隶原本是平民,他们是因贫穷而卖身。 虽因贫穷而鬻卖是古已有之,但今朝更甚,已是经常现象。 这不是世道变坏了,正因世道变好了,人们不崇武,而崇富。 富者愈富,奴婢愈多,奴婢愈多,富者也愈富。 而贫者则愈贫,愈贫则为奴婢,为奴婢者愈多,贫者愈贫。 奴婢就是财产。 这背后的原因太过复杂,远远不是姜灵川这样的小儿能完全厘清。 但读了六年书,她也懂得,人为奴婢是因为贫穷。 奴婢无法根绝,是因为贫穷无法根绝。 她似乎敏锐地感知到了这点,但无能为力。 她才十二岁,她能认知到这点,已是她目前人生的极限了。 姜灵川知道古人和今人都盼着能有理想之世,所谓大同,所谓郅治,所谓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 有史以来,人们就是这么盼求的。 说是也许在远古,就是这样的理想之世。 但远古太远了,要知道远古的存在比有史记载的时间还要长。 姜灵川也想能有理想之世,但觉得不该看向远古,毕竟远古已不可考。 今人已与百年前人们的境遇不相同了,更何况远古的人们与今人之间呢。 可是姜灵川不知道今人能实现的理想之世会是什么样,也不知道如何实现。 姜大曾说他不愿为奴,但他活得并不能算好。 而云溪山的奴婢们却过得比许多平民好,姜大更是远远不如他们。 可姜灵川也明白,云溪山是因为主子心善,所以奴婢们才能过得好。 奴婢们是依附主子的,他们什么也不能决定。 难道只要世上所有的主子都心善,就是理想之世了? 必然不是。 主子不是都心善。 人也不是都愿做奴婢,比如姜大。 这六年,书读得越多,姜灵川性子越发得沉静。 她依然每月下山一次,六年时间足够她走遍云溪山。 云溪山的奴婢们依然生活的幸福。 田庄小孩儿们识得了不少字,但再多夫子没有教。 一是夫子并不渊博,二是夫子也没有书,三是识些字足够令他们满足。 识字了,除了做佃户,他们还有了其他可能。 做小管事,或者部曲小队长,再有还可以去主子城里的铺子做工。 这如何不令他们满足,又如何不对主子们感恩戴德。 姜灵川想,也许她可以去外面看看。 这十二年,她只长在云溪山。 整个云溪山,除了她和杨静华,剩下的全是奴婢。 也许美好,但这不是正常的世界。 她的想法,杨静华如何能不知道呢? 她看的书都是杨静华珍藏的,甚至都是杨静华为她选择的。 这六年,杨静华是陪着她一步步过来的。 书读多了,就易多思,多思必累心而伤身。 有时候杨静华也在想,早早让姜灵川识字是否正确。 但这是姜灵川的选择,她只能旁观。 现在姜灵川选择去外面看看,她也只能答应。 只是姜灵川身子并不好,本是早夭之状,后经年调养才有所好转,不宜长途奔波。 杨静华派了十余名矫健的部曲听任姜灵川差遣,但只让在东临郡郡内各县走动。 姜灵川欣然答应,其实她并没有特定要去的地方。 再有,她也不愿意离开杨静华太久。 毕竟,杨静华是她在世上最亲近的人,她们还从没有分开过。 第13章 云溪山上(13) 又是仲春,姜灵川一行人出发了。 因着时下乘坐马车多有规制,所以选择了乘牛车出行。 牛车比马车走得缓,平稳,坐起来更舒适,也更适合姜灵川。 且牛车车厢更大,遮蔽性强,最是适合女子出行。 他们一行,前后各一部曲骑马护卫,中间两辆牛车由四名部曲驾驭,余下六名部曲行走在牛车旁护卫。 本是用不了两辆牛车的,但这是姜灵川第一次远行(其实并不远),杨静华和鸣柳操心不已,备了不少姜灵川惯用的器物,吃食等,第二辆牛车上满满都是。 第一辆牛车倒是宽敞不少,只里面有两人,姜灵川和竹枝。 竹枝是不存舍内最适合跟着出行的,如今二十有七。 她本就是最年幼的婢女,五岁和她老娘随着主子来了云溪山。 她老娘是守门房的,鸣柳照顾她,大些了就让她守着主子的正院,也有个照应。 后来云溪山有了姜灵川,竹枝跟着识了不少字,才算是真正入了鸣柳的眼。 原本主子没有后代,百年后云溪山是要归族里的,并不需要培养下一任大管事。 因着姜灵川这个小主子,竹枝这个有些心气的婢女被鸣柳看重培养了。 这些年,竹枝已很是有了几分鸣柳的架势。 有她随行,杨静华和鸣柳放心不少。 牛车内姜灵川依靠在竹枝怀中养神。 一行人缓缓向西,往丹云县去。 辰时出发,因着县内人流多,牛车走得慢些,未时正才出了沁水县。 牛车走的这六十里,之前的姜大走了四天。 出城没多久,部曲们寻到处适合落脚的地,他们就停下了。 本就不急着赶路,没必要乘着夜色急赶到丹云县。 姜灵川被竹枝牵着下了牛车,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在她幼时的记忆中,这段路走得很慢,原来并不长啊。 竹枝牵着她在周边走了走,视线所及只有一条溪流和一片并不茂密的树林。 姜灵川下意识比较起来。 “这溪流没有田庄的鱼塘大,树林也没有云溪山的密。” 竹枝是以云溪山为傲的,笑着回答她。 “这是自然,城外的地不能跟云溪山比。云溪山可是家主特意为主子选的。” “不存的阿爷吗?” “是的,家主最疼主子了。当年...” 竹枝以为姜灵川感兴趣,滔滔不绝起来。 其实竹枝并没见过自己口中的家主,甚至讲的这些都是听来的,但不妨碍她一提起就是毫不掩饰的敬仰和一丝艳羡。 艳羡主子有个如此疼爱她的父亲。 姜灵川默默听着,并不接话。 这么多年杨静华虽然没有再回族地,但双方是常通信的。 杨静华并不瞒她,所以姜灵川知晓很多事,但过去的事没人跟她提。 她知道竹枝口中的家主也是姜大钦佩的文仲公。 文仲公确实仁善,也确实是慈父。 他的女儿杨静华,是在他的庇佑下才能安心在云溪山一待就是二十二年。 但他也是一家之主,更是一族之长。 姜大这样的外乡人,才会因为他是东临郡郡守记住他。 而在整个东南地,民众们因为他是杨氏一族的族长而记住他。 东临郡郡守的身份不足以在致仕后十多年继续庇佑女儿,杨氏族长的身份才可以。 就像杨家的家生子们从来都是唤家主,而不是郡守。 即使是奴婢,他们也以杨家为傲。 但姜灵川不知道,原来云溪山也是他亲自为杨静华选的。 听着竹枝的讲述,姜灵川想起杨静华曾经说的那番话。 她说她是因为有自己想做的事才离开父母,但至今没有做到。 姜灵川至今也不知道她想做的事是什么。 就像姜灵川至今还不懂家族意味着什么,毕竟她其实是无家无族的。 杨氏族长之女,杨家家主之女,想要清修,自然可以。 但即使清修,也得有杨家女的规格。 她,万万不能背离家族的。 ...... 见部曲们布置妥当,竹枝牵着姜灵川去溪边席上坐下,她得去准备膳食了。 姜灵川撑着肘,看着众人,嗯,还是像往常那般,有条不紊的各司其事。 她的视线不禁移向树林外的官道。 官道上的行人不多,看上去是出城归家的。 快到申时了,所以步履匆匆,并不停留。 他们看上去和云溪山的佃户们没有不同,衣着,形色都相似。 等道上没有行人了,竹枝的肉糜粥也好了。 肉糜粥是专为她做的,只一碗的量,并不多煮。 竹枝和部曲另煮了热汤就着面饼吃。 酉时,天色暗了,部曲们围在牛车旁燃起火堆,扯起了闲篇。 姜灵川坐在车厢内偷偷听着。 他们也没说什么,只是说着出行的雀跃以及其他部曲对他们的羡慕。 要知道部曲们跟随杨静华,这么多年一直守着云溪山,虽无怨言,但难得出门还是开心啊。 这是姜灵川第一次露宿在野外,她也有点小雀跃。 但部曲们的闲谈很是催眠,姜灵川没一会就困了。 竹枝一直在旁守着她,见她困倦了,轻轻拥着她放入锦被,又抚拍着哄她入睡。 车厢外部曲们的谈话声也渐息。 其实云溪山的每个人都爱她,不仅仅因为她是小主子,更因为她是姜灵川。 第二日,依然辰时出发,午时刚好到达丹云县。 没急着进城,先去了那处荒山。 荒山脚下,茅屋还在,但已经破败不堪,茅屋蓬顶和墙都塌了。 竹枝本以为姜灵川会伤心,见她没有,放下心来。 姜大就在云溪山后山,姜灵川为什么要因为茅屋伤心啊。 这会阳光正好,姜灵川学着以前姜大那般,就地坐下,晒起太阳来。 “晒太阳真好啊!”姜灵川喃喃。 果然,哪里的太阳都温暖。 正如,哪里的月亮都明亮。 没有多待,姜灵川一行进了城,去了城内杨家的宅院。 这处宅院平日里只有一位管事和几名忠心的老仆守着。 等姜灵川到时,他们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管事早得了主子吩咐,几日前就收拾好了宅院。 这会见到小主子终于来了,很是开心。 他当初没跟着家主回族里,一直守在这。 这些年难得主子惦记,逢年节都会遣田圃来送节礼,他很是感念。 他和田圃是熟识,自然知道云溪山众人对小主子的爱重。 这会见着人了,真真是灵秀的好孩子。 他为主子高兴啊。 第14章 云溪山上(14) 宅院是当初为了安置随家主来东临郡的亲族置办的,更讲究实用,并不豪奢。 院子有四进,外围构造并没有什么稀奇,门楼,望楼,云溪山的田庄都有。 但等进入正院,姜灵川一下子被眼前的四层主楼吸引了。 主楼的一二层是一个整体,专用作储粮,并不连通楼上。 三四层,得从楼外廊下连接而上的楼梯进入。 等管事介绍完,得知自己住在这第四层,姜灵川急急带着竹枝往楼上去。 她在云溪山爬过望楼,但也只两层高,她还没见过四层楼,更别说住了。 楼外的梯子只通向三层回廊,再得从三层内部的木梯爬上四层。 整座主楼只有四层的南面有两扇大窗,此时推开窗,一下子屋内光线大亮。 姜灵川喜欢极了。 向窗外远眺,能看到前方的民居和在视线中稍显小的坊市。 这和在云溪山顶向下眺望是完全不一样的视野。 同样看不见人的身影,但在这里离人更近。 日中为市,坊市该正是热闹的时候,姜灵川有些意动。 “竹枝,我想去坊市。” 竹枝没有不应的,由管事领着,并两名部曲跟随,往坊市去了。 丹云县内有四处坊市,东南西北各一,都在人流密集处,但又和民居隔着一定范围。 四处坊市售卖的货物没有不同,无非哪处某些货价更低或物更优。 几人就近来了东市,将牛车寄放在坊外,陪着姜灵川四处逛起来。 许是东市周围都是富户,穿行在坊内的多是些仆妇带着人采买。 姜灵川东瞧瞧西看看,时不时停下听人跟商贩讨价还价。 双方有商有量并不会恼,她觉得有意思极了。 不说买卖双方多是熟识,就说一个仙童似的孩子在旁看着,总不会真争起来。 她长得讨喜,且一看就是哪家的小主子,也没有人敢让她一边去。 她也有点识趣的,不等商量出个结果就会转去下一处。 不到一个时辰,坊市大多商贩都听说了,有个仙童似的小主子,专爱看人还价。 往常又不是没见过富户的小主子们,他们多数时候都能哄着小主子们多赚一笔。 哪知道,这个小主子是真只喜欢看人讨价还价,自己真不买啊。 这真是有点冤枉姜灵川了。 她其实就是喜欢大家这么鲜活的样子,以前没见过,难免新鲜。 但那些卖的物件,她都认识也不缺,自然不会想着买。 要说坊市最热闹的地,还得是卖吃食的,姜灵川很快被吸引了过去。 有卖点心,面饼,面汤的,也有不少卖肉食的,都好香啊。 姜灵川没有犹豫,每样都要买,快到申时了,带回去大家一起吃。 竹枝带着她在吃食摊子挨个付钱,管事和部曲就等着取。 这是她第一次买东西,以物易物,以钱换物,原来这么简单啊。 交易而退,各得其所。 回程的路上,管事特意绕远去了主街,丹云较大的食肆都开在那了。 管事说要去买些特色吃食,牛车就停在巷口等着。 姜灵川并不记得这里的食肆后巷,那会她的眼睛还看不见。 但好似有什么在提醒她,让她下车往后巷走去。 这种感觉来的很突然,但姜灵川觉得自己该这么做。 穿过狭长的巷道口,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窄河道,河道上有石桥,串起主街后巷和后面的民居。 民居是背向的,姜灵川并不多关注。 她看着贯穿左右的后巷,稍顿,然后往右走去。 她从巷头走到巷尾,又从巷尾走到左边的巷尾。 站在巷尾的角落处向前方看去,整个后巷角角落落四散着乞丐。 他们三三两两挤在一起,并没有占据太多位置。 她和竹枝并两个部曲,就这样走了个来回,也没有觉得挡道碍事。 许是健壮的部曲很有威慑力,走了个来回,也没乞丐敢正眼看他们,即使他们的行为算得上奇怪。 也许,乞丐们有着自己的生存之道。 姜灵川记起了这个角落,这里各类饭食香混着柴火燃烧的味道和十二年前一样。 也许,这里有些乞丐也是十二年前就在的。 姜灵川又在后巷走了个来回,这回她细细看了这些乞丐。 衣衫褴褛的多,但并不怎么面黄肌瘦,有几个老乞面色犹红润。 但他们的眼神是浑浊暗沉的,只有零星小乞眼里还泛着光。 这几个小的还敢偷偷打量姜灵川一行,灵泛得很。 姜灵川冲他们笑了笑,回牛车后又让竹枝拿一些吃食分给他们。 等竹枝回来,就看见姜灵川依靠在车厢上沉思。 “灵川,怎么了?” “竹枝,慈幼堂能养多少小孩儿?” 竹枝知道,她必是因着那些小乞心绪不佳,但也无法哄骗她,只能如实回答。 “具体多少不知道,但是慈幼堂养不了所有被遗弃的小孩儿。” 姜灵川无言。 她并不是要个数字,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得到什么答案。 她觉得小孩儿好像不能决定自己的命。 如果没有姜大,没有不存,她应该早就不在这世上了。 但是,大人就能决定自己的命吗? 好像也不是。 但,明明每个人都想好好活着。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数万人便是数万种活法。 是因为活法太多,太混乱,所以太多人不能好好活了吗? 书上说,人心难测。 但是这人心的最起初是不是只想好好活着呢? 姜灵川不知道啊。 她见过的人太少了,她只知道自己的最起初。 她的最起初让姜大觉得她是想活的。 姜大曾说人活着真难。 她想,人想照自己的活法活着也真难。 坊市里遇见的人们和后巷的乞丐们过着完全不同的日子。 一些鲜活,一些沉沉。 都是活着,但都能照着自己的活法活着吗? 姜灵川此时已不复在坊市时的好心情。 不存说她易多思,确实如此。 但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简单的事情总会变得复杂。 书上说,人要顺时,顺势而为。 但有多少人没读过书,又有多少人能有机会顺时,顺势呢? 明明这不应该是为难人的事啊。 第15章 云溪山上(15) 姜灵川不会在外人面前表露情绪,是以管事并没有觉出不对。 回到宅院,看他们带了不少吃食回来,众人高兴坏了,这么多,肯定有的剩。 哪想竹枝拣了几样姜灵川爱吃的,剩下的都给了他们。 要知道这里面可是有不少肉食的。 哎呀呀,真真是好日子啊。 管事难得高兴,拿出了他珍藏的米酒。 这米酒不醉人,多喝几杯也不会耽误办差,众人都敞开了吃喝。 他们离正院远,不担心会惊扰小主子,气氛一时好不热闹。 竹枝陪着姜灵川在三楼用膳,哄着她多吃了几口鲜嫩的鱼肉。 大概是水质不同,丹云县的鱼在郡内是出了名的好。 肉食中姜灵川本就偏爱鱼肉,几口吃下去,心情都好了不少。 竹枝在一旁看着,心想,还是个孩子呢。 她是个直率的,知道小主子是心善,不忍心看人受苦,但不值当为了旁人让自己不痛快啊。 她得开解开解小主子,这事不能隔夜。 用完膳,姜灵川陪着竹枝一起收拾床铺,竹枝觉得时机合适,就开口了。 “灵川,不要因为别人让自己不痛快。你还记得当年我识字的事吗?” 姜灵川点头,虽然不明白这前后有什么关联。 “原本我是偷偷学,谁也没告诉,生怕被笑话的。但大家住一起,时间长了,还是会被注意。她们不坏心,但话说得也伤人。 说我离奇的很,字哪是能学会的,学字都是主子和管事才能会的本事,让我少痴想。” 姜灵川不知道这些,没有婢女会将这些事告诉主子们。 “那你…” “学字是难啊,但我憋着一口气呢,她们说学不会,我就偏学,学了要是真不会也没什么。 可我不能因为她们的话就不学了啊。 你看最后我将张贴的字都学会了,现在还跟着鸣柳学管事。 这要是当真信了她们的话,哪有现在呢?” 竹枝话越说越偏,但是意思清晰。 她想表达的是,不能因为别人让自己憋屈,想做什么就去做。 竹枝劝慰的话并不在点上,绕了好大一个圈,但这个圈巧妙的圆在了合适的位置。 姜灵川思绪转了转,看着面前一脸关切的竹枝,伸手抱了抱她。 “谢谢你,竹枝。” 竹枝回抱她,见她面色轻松不少,心里也就放下了。 其实姜灵川从竹枝的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机会在人眼前,但不是所有人都会伸手去抓。 整个云溪山除了小孩儿们,竹枝是唯一主动学字的大人了。 多数人也许认为识字不该是他们要做的事,或者认为识字太难。 也许还有其他原因,也许还有人也尝试过。 但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姜灵川也意识到,也许多数人根本没觉得这是个机会。 小孩儿们识字,他们知道主子必是会有安排的,可没有人许诺他们识字能如何。 他们太习惯于被安排,听吩咐做事了。 姜灵川并不自以为是,知道这些不是她所能改变的。 那她又何必总为一些改变不了的事感伤呢。 这样的多思无益,反而让关心她的人跟着受累。 而且她相信,肯定有许多人,就像竹枝这般的,还有像田圃,鸣柳,姜大这般的,他们都鲜活得存在于世上,他们是不需要别人怜悯的。 姜灵川觉得自己不该做怜悯别人的人,她没有这个资格。 与其多思,不如多做些事,总有些事是她能做到的。 姜灵川有一瞬的明悟。 想通的她,很快就熟睡了。 竹枝在旁陪睡,看她睡得香甜,很是自得。 她果然很会开解人啊。 ...... 破晓时分,光透过窗棂钻进屋内。 看时辰不早了,竹枝将盥洗用具放在几案上,挂起床帘,扶着姜灵川起身。 被扶起,姜灵川懵懵地冲竹枝笑。 “竹枝。” 竹枝都有些不忍心了,往常都是由着她醒神的。 “灵川,得起了,不是要去早集吗?” “早集,早集。”姜灵川跟着念了两声,想起来了。 她得去早集找人的,不知道卖面汤的老夫妇还在不在那。 老夫妇比姜大小上几岁,如今也六十有五了。 早集上的面食摊子现在由他们大儿子儿媳接手了。 这会摊子正忙,姜灵川不便打扰,问清地方后,由管事领着去了老夫妇家中。 他们到时,老汉正在院中劈柴。 这一片民居的院墙普遍低矮,在院内就能看见门口站着的几人。 老汉隔墙问道:“你们找谁?” 姜灵川上前一步答:“我姓姜,姜大的姜,来找一对老夫妇。” 老汉一下扔掉手中的斧头,打开门,激动的说:“你,你说谁,姜大,是了是了,姜大,对得上,十二年了,该有这么大了。快快,快进来。” 说完又朝院内喊:“老婆子,你快来,快来,看看谁来了。” 老妇被他唤出来,看着院中几人的打扮,实在不是他们能认识的人。 她疑惑着,眼神示意老汉说清楚。 姜灵川不等老汉回答,牵住老妇苍老的手,“您还记得我吗?十二年前,您喂我喝过面汤。” 老妇一下愣住了,下意识摩挲着姜灵川的手。 那年虽然在后山找到了姜大,但杨静华还是派人走了一趟丹云和灵川县。 派来丹云县的人,找到了老夫妇,替主子转达了心意。 所以他们早知道那孩子还好好活着,只不过没想到还能再见一面。 “哎呦,是你啊,长得真好啊。姜大要是能看见,该多好。” 老妇说着说着,眼泪不禁落了下来。 “姜大就在云溪山后山,每个月我都有去看他。他是记得我的模样的。” 姜灵川笑着回她,又抬手替老妇擦泪。 老汉看他老婆子还要个孩子哄,连忙招呼人进屋。 “哎,哎,好孩子,快,别在这站着了,都进屋。” 老汉知道富贵人家有规矩,看管事和部曲在外守着,也不勉强,每人给倒了碗水。 进屋,看老婆子和那孩子聊得正高兴,他也不搭话,坐一旁认真听着。 等那孩子说她给自己取名姜灵川,他才反应过来,那孩子最开始就说她是姓姜。 看老婆子又要哭起来,老汉只觉得自己也忍不住了,拿起袖子压着眼角。 姜灵川看他们感伤,也就不提姜大了,转而说起自己幼时的趣事。 其实她至今仍不觉得姜大的死是一件悲伤的事情。 她有着对姜大的记忆,知道姜大本人是怎么看待死亡的。 她自幼受的教导,也让她尊生却不畏死。 姜灵川虽然在和老夫妇说话,但她的思绪是一直没停转的。 想到这,她突然忆起杨静华很久以前说的那句,“人生如寄,多忧何为”。 对啊,多忧何为,多思无益,她之前是怎么了。 姜灵川只觉心间豁然开朗。 老夫妇和竹枝只见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显,只当她也是因为趣事逗笑的。 第16章 云溪山上(16) 姜灵川今日算是彻底解了心结,心无束缚,人自然就更自在。 聊完自己,姜灵川又询问了夫妇俩的现状。 得知当初杨静华给过一笔钱,很是解了他们的困,如今日子尚算安逸。 如此,也算圆了姜大的一桩事。 临走时姜灵川告诉两人,她会在丹云停留一段时间,遇事随时去找她。 离开后没有直接回去,就近找了处地方走走看看。 这片区域,算是丹云城内普通民众聚集最多的地。 姜灵川一路遇见的人样貌和衣着虽质朴,但也能窥见其生活安宁。 虽不富足,但能吃饱穿暖。 丹云县到底是郡守的治所,看上去是一派祥和的,事实上也确实是。 之后姜灵川围着城中心往各处都看了看。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每个人都能保证温饱,但姜灵川没有看出他们和云溪山的人有什么区别。 都是各司其事且兢兢业业,他们甚至也是鲜活的,但都没有蓬勃的生命力。 蓬勃到,让人一看就想说,看啊,那人在认真的活着。 蓬勃到,即使你不知道那人所求什么,也会被旺盛的生命力所感染。 但,姜灵川遇见的多数人都只是活着度日,按部就班,被吩咐,被安排。 但不能因此责怪他们,他们其实没有选择。 不管是从书上学到的,还是云溪山的生活,亦或者这几日的见闻,都让姜灵川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太多的人是被裹挟着走的,没有选择的余地,也看不见机会。 所以,她想做个创造机会的人,虽然现在还很空泛,但她止不住的想。 比如云溪山众人识字的事,如果告诉他们,多识字就能得几文赏钱,哪怕只是几文,也会多出不少识字的人。 识字当然不是目的,明理才是目的。 明理才会思考,思考才能使人变化。 是了,就是变化。 看不见蓬勃的生命力,就是因为没有变化。 从百年前到今朝,人世是不断变化的,但人好像一成不变。 姜灵川喜欢变化,喜欢鲜活,喜欢旺盛蓬勃。 她知道自己能做的很少,但是总要去做的,也总有能做的。 恣意吧,生命。 十二岁的姜灵川如此想着。 ...... 之后姜灵川带着竹枝和部曲们往乡里走了走。 那里有田,有田的地方是和城里不同的。 姜灵川看见了不少类似云溪山的田庄,想必也是富户所拥有的。 这些田庄自然是不让外人进的,他们只去了些亲和的乡里。 每个县大约六七个乡,姜灵川择了一两个乡,大致拜访了一遭。 乡里普通的耕农和佃户看上去没有不同,每日都是被绑在田地上的。 但观他们的形貌,居住的环境以及家中的丁口数,就能看出他们所得不多。 或者说,所得被夺走太多了。 姜灵川之前对丁口之赋没有深刻理解,但看着耕农之家人口不丰,她就理解了。 耕作是需要劳力的,但人丁是需要交赋税的,人口被赋税限制了。 而富户家即使再多奴婢也是不需要交丁口税的,奴婢不算人丁的。 云溪山给佃户们十分中得七的利,远远高于交完各种赋税的耕农。 如果多数富户之家都愿意给七分,哪怕六分的利,是不是耕农们反而愿意做佃户呢? 姜灵川是发现的,比起做奴婢所谓的不算人,更多人是怕活得不像人。 活着是第一重的,为奴为婢是第二重的。 姜灵川敬佩他们对生的欲望,但.….. 她无能为力。 在丹云县待了不到一个月,姜灵川就回了云溪山。 比丹云县更富庶的地,不多;但比丹云县更困窘的地,很多,而丹云县的耕农已然如此了。 之后她虽然也偶尔出去看看,但再没有长期的离开过云溪山。 她开始懂得,为什么杨静华多年没有离开过云溪山。 只有在云溪山这片地方,她才能有所为。 她的力量很小,只能先顾及身边的人。 回到云溪山,姜灵川先领着部曲们巡视了云溪山四周,丈量了每片土地。 又去了后山,看了姜大,也去了深处的密林。 她看到了那片梅林,不存的女儿就在那。 这会梅花还没有开,她远远看过就走了。 回去后,她跟杨静华说了悄悄话。 “不存,以后能把我葬在后山吗,但不要在深处,离姜大近些。” “雪孩儿,为何这般说?” 杨静华怔愣许久,雪孩儿才十二岁,怎么会是由她来葬呢? 这些年都好生将养着,虽不是长寿的,但也不会这么早就...... “我不想离开云溪山,也不想离开你。我怕以后忘了,说出来,多个人记住也好呀。” 人都以为她杨静华淡然,就连她自己也都这般以为了,可这话怎么如此让她心痛啊。 杨静华的内心在不断翻涌起伏着,可她也只能答应,她拒绝不了的。 哪知姜灵川又说,“不存,我也不要坟冢和墓碑。” 杨静华忍着情绪又答应下来。 等姜灵川出去了,她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有时觉得雪孩儿不该是人的孩子,那般天然的细腻通透是人所教养不出的。 雪孩儿应是知道自己不是长寿的,可她也从未因此苦过恼过,她心忧的从来不是自己。 杨静华不是没想过,若换一种教养方式,就像她从小那般长成,雪孩儿是不是会更顾及自己? 可她不忍心,不愿意绊住小小的孩子。 因为她把自己也寄托在了雪孩儿身上,她想看看另一个自己会成为何种模样。 她对这孩子的爱,太多种,满溢到现今,她哪里接受得了这孩子如此轻易的谈及死生。 杨静华觉得,她的修行从来都是不够的。 女儿的早夭,让她以为自己看淡了生死。 而雪孩儿短短几句话,就令她意识到自己从来都是俗人,她畏惧人世间的离别。 人又是复杂的。 因为与此同时,她内心深处仍为雪孩儿这般明彻感到高兴。 雪孩儿心境变化了,眉间愁绪也没了,又从不畏死,于她自身而言怎么不能算好呢! 第17章 云溪山上(17) 姜灵川并不是随意谈及生死。 她正是因为尊生,所以无所谓死后如何。 姜大在后山,杨静华的女儿也在,她要是在那不是也很好嘛。 她不是要伤谁的心,正是因为她爱云溪山,爱杨静华,所以她想以另一种方式陪伴大家。 死是人的终结,但活人存在的人世没有终结,在世的人需要某种方式追念亡人。 姜灵川完全理解他们的情感,也十分珍视。 她说的那番话是对这种情感的回应,虽然看似不合常理,但她知道杨静华会懂。 她多少也能感知杨静华的情绪,但死亡不会因为情绪波澜而远去。 她会比杨静华早离开,这是实情,活得更久的人得更早接受离别。 原本不该这么早说这番话,但去了趟丹云,姜灵川才发现她远比众人和她自己以为的更衰弱。 即使大多时间都是乘牛车出行,可她还是有些受不住。 且心间愁绪放下后,她隐隐有些明悟,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二年,她就得离开了。 她的这般预想,无法对人言说。 ...... 回到云溪山的第二日,姜灵川去书房整理了她手抄的竹简。 鸣柳当初给每个竹简都做了书套,同一卷书用的是同色的布帛,不显杂乱,重新归置起来也不累人。 她将所有竹简分成两份,一份同她练字的觚一起收着,一份按着学说派别重新排列在书架上。 她将这些书大致阅了一遍,想要选出合适的,准备之后教授给田庄里的小孩儿们(其实跟她一般大)。 人的观念是很难改变的,佃户们已经习惯了为主子效忠。 有杨静华在,主子不会亏待他们,更不会想着变化。 所以姜灵川选择将重心放在了小孩儿们身上,他们是不一样的。 如今还没有长成,正是该读书的时候。 若是杨静华百年后,云溪山重归了杨家,他们也能多个出路。 读书使人明理,即使理不明,凭着一点学识也能寻个谋生路。 这样的路子,总不会比做奴婢差的。 因着姜灵川不可能将她所学都倾囊相授,一是没有时间,二是自认没有能力,她只能从实用着手。 现今朝廷已设官学,置五经博士,儒学隐有超越其他家的趋势。 所以,尽管她同杨静华一样重道学,挑选书卷时依然侧重了经学。 五经中,《公羊春秋》读的最熟,她只打算讲授它,剩下的四经由着他们抄阅后自学吧。 另外又选了几册蒙学书卷,方便教更小的孩子识字。 杨静华对此很是支持,在姜灵川温书期间,命田圃在田庄内布置了小学堂。 田圃没想到孩子们还能有一番机遇,很是用心,特意选了处好地方建了间开阔的竹屋。 竹屋分内外两间,内间专用来授课,外间的竹子间隙大些,专负责透光。 姜灵川一看就喜欢上了,带着竹枝亲自布置起内间,尤其她自己的讲案。 能在这间竹屋度过剩下的时间,姜灵川是无憾的。 田庄众人看小主子这般重视讲学,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只能是归家后对自家孩子好一番耳提面命,小主子这般用心,要是不好好学学问,腿给打断。 这些已经识了几年字的孩子,哪里还需要人耳提面命啊,他们比父母更知道学问意味着什么。 有些好学的,甚至想跟着小主子把蒙学的内容再温习一遍,以前的夫子可没有小主子博学啊。 姜灵川每日讲学四个时辰,三个时辰给春秋,一个时辰给蒙学。 她还特意将蒙学时间定在申时,这个时辰每日的农事渐歇,日头又还亮着,可以让更多的人来外间听课。 她的这份用心自然会被田庄众人留意,这可是他们最亲爱的小主子啊。 再者还有田圃这个唯小主子马首是瞻的管事在,谁还敢,谁又忍心让小主子失望。 最机智的要当属部曲的领队们了。 他们特意选出队内年轻的部曲每日申时准点去听课。 既不耽误每日的巡视,又能让这些小子们跟着小主子识字,多美的事。 当初田庄请夫子来教小孩儿们识字,可把这帮半大不小的羡慕坏了。 如今全了他们的一桩心事,还能讨主子欢喜。 可领队们没想到,这事着实把不少佃户气坏了。 佃户们不气他们讨好小主子,气的是居然不提前知会下,这可好了,真是显着他们了。 佃户家也有半大孩子,可农事跟部曲的活不是一个事,每日有早有晚,最多去听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怎么跟别人一个时辰的比,学不过别人,还不如别人在小主子跟前露脸多。 这怎么能行呢,必须得学,就学一个时辰的,都去学,人头上就得盖过部曲。 互相竞争着,来竹屋外间听课的人是越来越多。 姜灵川真的讶异了,她没料到能有这么多人。 最后还是田圃这个知情的给她解了惑,但不管因为什么来的,她都很高兴。 回去和杨静华商量一番,定下了蒙学的每旬小考。 小考只默字,每默对十个字,奖励一文钱,一旬学的字都默对,就是十文钱。 并不限制参加小考的人,意味着学习春秋的那些人必是能得到的。 一册蒙学书约三千余字,每月学三百字,约莫一年的时间能学完。 若是每月学的都能记住,每月就能得三十文,若是学完一册书,就能得三百多文钱。 田圃第一时间得知了,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识字居然还能得钱,他闻所未闻,他祖上也未曾遇过这么好的事啊。 哪里有这么好的小主子啊,田圃真是恨不得自己晚生几十年。 这帮孩子们真是赶上好时候了,谁要是不好好学,他必得狠狠训斥。 再有,跟着蒙学识字的已有二十来人了,等消息传出去,恐怕还得多一番的人。 他也得帮主子们盯紧些,定不让人偷奸耍滑。 他田圃一个田庄管事,居然还得负责考学的事了,哈哈哈,身上的担子真是越来越重啊。 第18章 云溪山上(18) 日子在一旬一旬的小考中慢慢度过。 虽然每月真正能得三十文钱的人并不多,但只要是认真学的,多少能得个五六文,这足以激励他们继续学下去。 从孟夏到来年的季春,一年过去,一册蒙学书教完了,半数人能记住千余字,最少的也能记上百余字。 如此,田庄未成婚的男女少壮基本都能识些字了,姜灵川很是欣慰。 之后,她便只讲春秋,原定的申时专用来给自学四经的学生解惑。 每旬的小考也变换了内容,考默写经文。 这并不难,读经背经只是最基本的要求。 姜灵川也只是要求他们知其然。 知其所以然,靠的是阅历和悟性,她没有时间和能力帮他们。 虽然她才十四,但越发能感觉到身体的疲累。 每日四个时辰的讲学耗费了她大量的精力,不再讲蒙学也是希望能顺利完整讲完春秋。 好全了她自己的一桩事。 杨静华,鸣柳,竹枝还有田圃,他们都是最关切她的人,哪能没发现她身子越发虚弱。 鸣柳他们是真不明白,为什么小主子要劳心劳力的给奴婢们讲学问。 这不是收买人心的事,哪有主子需要耗着自己的心血来收买奴婢的。 他们做奴婢的哪是什么尊贵人啊,哪能当得起小主子这般对待啊。 虽然不明白小主子的深意,但几人也偷偷抹了几回泪。 他们不敢在姜灵川面前表露情绪,也不敢劝阻她,只能是越发用心的照顾着她的日常起居。 鸣柳她们不懂,但杨静华懂,她太知道姜灵川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姜灵川从来都是有主见的,杨静华也从来都是最顺着她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认定要做的事,杨静华不会对姜灵川说什么我替你讲学,这不是她想做的事,所以她不会去做。 她能做的是跟姜灵川说说她读春秋的见解,帮姜灵川更顺利更快的讲完春秋。 许是有着众人的配合,姜灵川在入冬前终于讲到了最后,哀公十四年。 “……西狩获麟,孔子曰:“吾道穷矣。”……拨乱世,反诸正,莫近诸《春秋》……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源自《春秋公羊传》) 吾道穷也,以俟后圣。 这也是姜灵川为什么会选择春秋来讲授的原因。 她能帮他们的不多,所谓的变化需要靠他们自己去完成。 讲完春秋的第二日是十月一,姜灵川的生辰。 在她三岁前是将十月十一(来云溪山的那天)当作生辰日的,后来想起了记忆就又算回了十月一。 她对这个世界已经有了十四年的记忆,即将迎来她的第十五年和第十六年。 这是最后的两年,姜灵川无比清晰的感知到了,她的生命即将到尽头。 说不清是哪里来的预感,但直觉告诉姜灵川这会是真的。 她没有隐瞒杨静华,将一切都说了。 但是这让杨静华怎么愿意相信。 在她看来,姜灵川或许有奇异之处,可也不过是记事多些,如何能预测死期了? 难道两年前葬在后山的说辞也是因为这种预测? 这算什么奇异,为何让一个孩子经历这些? 杨静华再也忍不住情绪,抱着姜灵川哭了出来。 “为何让你遭受这些?你也未曾有过什么福,怎么就能让你经受这等祸事?” 她甚至有点口不择言。 姜灵川并没有觉得自己遇祸了,她像杨静华幼时待她那般,轻轻拍着她的背。 “不存,哪里有祸呢?姜大救我,你教养我,都是我的福啊。” “姜大救你,我教养你,不过是全了我们自己,哪里就能算是你的福?即便真是福,为何有祸,却让你一人担着?” 杨静华不知是在对谁质问。 她知道人间没有理想境,雪孩儿三岁那年她不就放弃了吗? 可人间又哪里有这等让一个孩子预知自己死亡的事? 姜灵川反而觉得这种预知是利她的,这样她才能好好的跟云溪山道别,不至于仓促离开。 “不存,死并不可怕,寄者固归,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呢。” 姜灵川用杨静华曾经说过的话来宽慰她。 杨静华一点没有被宽慰到,一想到这孩子此刻还在宽慰她,更是不能自已。 什么道,什么修行,杨静华都不想再管。 她压抑不住自己,紧紧抱住姜灵川,泪如雨下。 姜灵川有些心疼,她第一次见杨静华哭。 可这会说什么话都不适宜,只能轻轻抚拍着杨静华,任她宣泄情绪。 杨静华于别人而言是主子,于姜灵川也一直是亦师亦母的存在,很少对外显露自己的脆弱。 世家培养长女自是有一套规矩的,即使一人在这云溪山,没人约束,她依然不曾松懈过。 如此这般,即使在云溪山再待二十年,她也修不成道啊。 何况她想要的并不是修道呢? 姜灵川只觉自己明悟的太晚,她一直看向山下的人,却忘了山上有人困了自己几十年。 幸好,还有时间。 看,预知到死期,果然是利她的。 第19章 云溪山上(19) 那日之后,杨静华和姜灵川默契的没有将此事告知旁人。 多说无益,还显怪力乱神。 等事情发生了,众人自然就知道了,虽然他们会难过一段时间,但,会过去的。 姜灵川唯一担忧的只有杨静华。 她的人生是没有缺憾的,所以她也不想让她亲爱的人留有遗憾。 生命的最后两年,她想好好陪伴杨静华。 姜灵川来云溪山那年,杨静华三十有五,自那以后,她的人生就是围着姜灵川转。 如今到她知天命的年纪,换姜灵川绕着她转了。 姜灵川没有哄人的新鲜花样,只每日亦步亦趋地跟着杨静华,赖在她身旁不走。 她这般明显的哄人,谁又看不出。 杨静华是疼她的,不舍她心忧,勉力拾起了几分兴致,趁着黄梅花开,带着她摘花酿酒和做点心。 哦,还有姜灵川每年都用的黄梅香膏。 这都是些细致的活,忙碌起来很有静心的作用。 心静了,人的思绪就清了,无需别人说什么,杨静华又恢复了往日的沉稳。 如果在以前,姜灵川会就此放下心来,但现在她知道了,杨静华是将自己藏了起来。 真实,脆弱的她,是不愿意显露于人前的。 不愿意是合情理的,但不能因此藏着藏着真把自己给忽略了。 姜灵川想告诉她,你可以留在原地,可以不向前走,但不要一味压抑自己的情感。 姜灵川是个知行合一的,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 外头月亮还高悬,想着杨静华应还没入睡,她抱起自己的枕头就要去找她。 平日只她们两人住在正院,离得近,又没人守夜,所以没人发现姜灵川的举动。 杨静华一听到她的敲门声,忙起身应门,见她连外衣都没披,顾不得问缘由就牵着她进内间。 “夜间寒气重,怎这般不爱惜自己呢?”杨静华边说边把她塞进被中。 “不存,我想陪着你睡。”姜灵川笑着答非所问。 杨静华不应她,自顾去熄几案上的灯,姜灵川见状乖乖往床里侧挪了挪,给她腾出位置。 “又卖乖。”杨静华嗔她。 灯熄后,屋中只有月亮透过窗牖挤进来的些微暗光,勉强能看见人脸。 杨静华倚靠在床头,看着姜灵川陷在软枕中的小脸,理了理她颊边的发丝,心是软了又软。 “说吧,有什么事非得夜间过来说。” “就是突然想起来,还没有跟不存说过我在丹云的经历。” 杨静华知道她说的不是竹枝他们交代过的那些行程,而是她自己去丹云的感悟。 “丹云和你预想中的一样吗?” “不一样,不存,这个世界和我想象的不一样。虽然有些地方比云溪山好,但更多地方是比云溪山更糟的。 这种状况不是一人之力能改变的,我发现自己帮不了他们。” 杨静华默默听着,她当初同意姜灵川出行,就知道结果会是这样。 “不存,那个时候我才懂得,你对云溪山意味着什么,这里的所有人,包括我,都是因为你,才能生活的幸福。” 姜灵川见她神色似乎想要反驳,忙伸手捂住她的嘴巴。 “不许反驳,就是因为你,也不许说这不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功劳。 世上的富户很多,但心善的没有那么多,再像你这般的更是少数了。 而我更是远远不如你,不存,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杨静华取下她捂嘴的手,顺势躺进被中,轻声开口,“是我远不如你,你比我通透。” “不存,我不知道什么算通透,我只知道自己太弱小了,能做的事太少了,所以无法苛责自己。 还有,不存,这世上一定还有很多人,像你,像我,像他们自己,都是尽己所能的好好活着。 他们的生命有长有短,有苦有痛,但同样有喜有乐,也同样拥有生命力。 这种生命的力量是透着光的,是世间最最珍贵的宝物。 不存,这世间人的变化是很慢很少的。 所以,我相信它不是凭空而出的,必是从古至今,一直存在的。” 杨静华听懂了姜灵川隐含的意思。 世道不是一人所能改变的,但这世上也不只一个人啊。 这世上的人太多了,人心太杂,所以变化来得会很慢,百年太短,也许需要千年,更甚者千千年。 但,人的改变,人心的改变,非如此长时间而不能变。 一个人最多活百年,那又何苦因见不着这历时极其长久的变化而痛苦呢? 如果认不清它历时久长的必然,那这痛苦更像是无妄之灾。 尽心力而为之即可。 “不存,它一直在变。 尽管缓慢,但今日已与昨日不同,千年后的人们必然会有与如今不一样的际遇。 不存,我笃信着。你也信我,好吗?” 姜灵川心里是平静无波澜的,但不知为何,说出这句话就落了泪。 或许是太慢太慢了,人啊。 杨静华轻轻为姜灵川拭泪,答道:“雪孩儿,我一直是信你的。” 这一刻,杨静华懂姜灵川是为何而哭的,她并不哭,她欣慰极了。 她教养了一个极好的孩子,是她之幸也。 “不存,尽情尽兴地活着,不要困住自己。” “好,我答应你。” 我会替你多看看这世间,杨静华在心底默默念着。 虽然一时间做不到尽情尽兴,但她会试着去做的。 “不存,等你百年后,也留在云溪山,好嘛?” “我哪里能离开你们。” 你们,指的是她女儿和姜灵川。 …… 第20章 云溪山上(完) 两年间,姜灵川和杨静华没有离开过不存舍,像往常一样平静度日。 白日在树下歇晌闲谈,晚间在院中静默赏月,多数时候在书房看看闲书,偶尔也对弈几局。 待到节庆时日,也会跟着山上的婢女们热闹一番。 两年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更短。 就在杨静华以为姜灵川的预知不会灵验的时候,她的生命戛然而止。 明明这两年她一直无病无痛,完全看不出生命即将逝去的迹象。 但,到底是灵验了。 前一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真要说不一样的,就是姜灵川的兴致比往日要好些。 晚间照常在院中赏月,她难得起了兴,让竹枝搬来七弦琴,为几人抚琴奏了一曲。 曲调轻快悠扬,任谁也想不到这会是诀别。 赏完月,和往常一样,竹枝和鸣柳自行离开,姜灵川搀扶着杨静华进屋。 两人还又说了会贴心话,姜灵川才离开。 这一日实在是太过寻常了,杨静华事后不断回想,也没有觉出任何不对来。 姜灵川甚至没有说任何类似道别的话语,很平淡的任它过去了。 可要说姜灵川自己也不知道会是最后一日,杨静华是不信的。 第二日卯时,见姜灵川迟迟未起身,竹枝便去房中唤她。 久唤不醒,竹枝才惊惧着颤着手去探了鼻息,没有任何气息呼出。 竹枝不敢置信,惊呼着跑出去,想唤杨静华和鸣柳来看看。 “主子,您快去看看小主子。” 房中,鸣柳正为杨静华梳发,听到竹枝这般失态的呼声,两人心都没由来的下沉。 顾不得听竹枝细说,急急地往姜灵川的房中去。 杨静华看着好像陷在睡梦中的姜灵川,面容平静,嘴角似乎还带着笑,她有些不敢触摸。 “主子,主子。”鸣柳轻声唤着杨静华。 杨静华这才伸手先探了鼻息,又摸了脉象。 摸完脉,将姜灵川的手放回被中,又替她掖了掖被角。 随后,看了看一旁面有期待的两人,平静道:“你们出去吧,这有我就够了。” “主子,您保重身体。” 鸣柳克制着情绪,带泪说完这句话,就拉着一旁泣不成声的竹枝出去了。 这种时候,谁都不会有主子难过,她们劝不了,只能尽心把小主子的身后事办好。 等人出去,杨静华对着姜灵川尚有血色的面容说道。 “雪孩儿,你是知道的,对吗?” “你这般带着笑,是想告诉我,你并不痛苦,是吗?” “我知道的,你放心走吧。” 真到这一刻,杨静华是哭不出来的,只细细碎碎说着告别的话。 杨静华没有守世俗的丧葬礼,也没守灵,第二日就将姜灵川葬在了后山。 杨静华没有移栽梅树,在林木茂盛处选了片空地,向下深挖了些,不让人打扰了她。 而且按照她的要求,没有坟冢,没有墓碑,距离姜大也不远。 但不存舍内,尤其是正院,处处是她的痕迹,杨静华将一切维持了原样,并不许变动。 不存舍内的众人,尤其是鸣柳和竹枝,小心翼翼维持着原状,她们也不舍得小主子。 杨静华提前两年知晓了,她们才是真的猝不及防得面对。 云溪山下田庄的众人,这几日也不好过,谁都没想到事情会发生的如此突然。 田圃和一众被姜灵川教导过的小孩儿们更是哭得不能自已。 这么好的小主子,为什么就不能长寿呢? 云溪山众人的反应,姜灵川是早就能猜测出的。 但她并不担心,日子是要继续过得,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也不为杨静华担心,因为这两年的相处,她相信杨静华终是能放下的。 姜灵川确实知道那一日就是她的终日,早几个月她就知道了。 时间越是临近,她的感知越是敏锐。 她想让一切自然发生,所以没有跟杨静华说,也没有提前跟任何人道别。 当日姜灵川回到房中,照常洗漱就入睡了。 即使她知道自己会在睡梦中离开,也没有睡前回忆过往,这于她实在毫无意义。 她是无憾的,所以熟睡了脸上也带着笑。 ...... 姜灵川离世后的半年,是新一年的仲春,杨静华准备回一趟族地,见见她阿爷阿娘。 鸣柳得她的吩咐先寄了信回去,后招呼着众人好一番收拾。 这一趟估计待得久,许多事都得提前安排好。 再有,出来几十年,没想到主子会再回族地,怕是不少人都想回去,随行的人也得好好选。 又是月余,云溪山一切准备妥当,随着杨家遣来接人的管事一起出发了。 杨静华许久未出行了,她想借机看看外面可有变化,一行人走得便慢了。 走走停停,有时还会特意在城内闲逛几日,并不急着赶路。 原本半月的行程,走了两月整,但无人敢催促。 期间杨家迟迟未见人,还派人来接应,都被跟着的管事打发回去了。 管事生怕搅了杨静华的兴致,回头家主怪罪他办事不力。 前两年,杨家换了家主,现任家主是杨静华的长兄,不过族长依然是她阿爷。 杨静华本以为不会近乡情怯,毕竟这一路都是自在闲适的,可人的心总比自己预想的更诚实。 当看见兄长亲自来城外迎她,她内心一下慌乱了不少。 岁岁催人老啊。 她阿兄两鬓染霜,早已不是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不知道她阿爷阿娘又变成了何种模样。 “阿蓁,兄长来迎你了。” 闻言,杨静华在车厢内与骑在马上的兄长,相视一笑。 这么多年,虽然他们没有见过面,但云溪山发生的一切,杨家都是知道的。 包括杨静华抚养了一个孩子,不让她姓杨,包括这个孩子已经去世。 但他们能通过忠心的奴仆知道一切,却不敢真正去云溪山打搅杨静华,至多是通些书信。 因为当年杨静华提出要去云溪山,其实隐隐有要和家族割裂的趋势。 这自然是没人同意的,他们只能当不知,于是双方巧妙维持着平衡。 你可以知道我的一切,但请你别来干涉我。 你维持着杨家女的体面,我只当不知你的叛逆。 所以,当杨家知道杨静华愿意回族地,他们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所以她兄长才会激动到直接出城来迎人。 他们是亲人,不是仇人啊。 等到归家,见到阿爷阿娘热泪盈眶的望着她,杨静华是真的释怀了。 爱是束缚,可这束缚是因为世道如此。 人首先是被世道束缚的,她阿爷阿娘也不例外。 杨静华记得姜灵川问过她,如果她不是杨家女,会有怎样的人生。 杨静华当时回答到,定是糊涂不由己的一生,现今起码是不糊涂的。 为着这不糊涂,为着她阿爷阿娘的爱意,杨静华真正放下了。 杨家一众亲人相聚后,她阿娘带她回了她幼时住过的小院。 见她似乎忘了,跟她介绍起院子的角角落落,说她幼时如何如何。 杨静华是真的忘了,这院子她只在五岁前住过,之后就一直在东临郡了。 她阿娘见她没有谈兴,就挥退了婢女,牵着她进屋。 “蓁儿,这些年你受苦了。” “阿娘,不苦的。原先是有些孤寂,但后来遇到灵川,就圆满了。阿娘,她是个好孩子,助我良多。” 杨静华的阿娘,听完她说的话,笑着哭了出来。 “阿娘知道,蓁儿,阿娘知道。你和那孩子,都是好的。” 她是真心疼自己的女儿,二十七年前送走亲生女儿,如今又送走了一手教养大的孩子。 她不知道她的蓁儿是怎么过来的,换做她,哪怕一次就是痛彻心扉了。 “阿娘,之后我还是要回云溪山的,这次只是为了看看你和阿爷。” 杨静华等她阿娘缓了情绪,就提了回来的目的,她不想他们误会,她是不会在族地久待的。 老夫人是个坚强的,见女儿不愿意多谈过往,也不勉强。 “蓁儿,你愿意回来就够了,我和你阿爷都懂得。你安心在那,有我们呢。等我和你阿爷去了,你兄长也会多看顾云溪山的。” 老夫人也是女子,她比丈夫和儿子更懂得女儿内心的“叛逆”。 她的女儿从来都是心善的,即使这些年被“困”在云溪山,她也不曾怨怼过。 他们何尝不想真正放女儿远走呢? 但,哪这般容易,偌大的一族,太多人看着了。 他们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杨静华知道她阿娘是默许她今后不葬在族地了。 只有她阿爷阿娘同意,她才能确保自己死后能葬在云溪山。 她很是松了口气,她不想死后反而要世世受族人的香火供奉。 这会是她和父母的最后一次相聚,所以即使目的达到,杨静华也没有仓促离开。 她留在族地陪伴了阿爷阿娘一整年,算是同姜灵川学习吧,这样以后不会有遗憾。 第二年,拒绝了兄长的挽留,辞别了父母,杨静华带着云溪山一行人又回去了。 此后,她再也没有离开过云溪山,一直与女儿和姜灵川为伴。 在她死后,杨家没有将云溪山收回,竹枝和田庄的后人们一直守着她们,守着云溪山。 如此,她们的人生当算真正无憾的。 (完) 第1章 屠户家的女郎(1) 姜灵川原以为人死后会归于虚无境,也许灵魂不灭永远遗留在死境,也许灵魂灭裂变化成世间万物。 但死亡于她像是一场梦,梦醒了就是新的一生。 姜灵川是在睡梦中逝去的,等苏醒时,已感知不到自己的躯体,但意识尚存。 她以为意识置身于一片黑暗中就是死亡。 记不清在黑暗中待了多久,那里实在是没有时间的。 又是很漫长的一段时间过去,姜灵川逐渐感知到自己在被孕育着,因为她又有了躯体。 虽然这躯体不似人那般有四肢与脑袋,但好歹比空有意识要好些。 她当这躯体的孕育过程是死后世界的新生了。 可死后的世界,未免太过寂寥,她觉察不到任何魂灵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躯体渐渐张大了,于是姜灵川想试着往别处探索。 但似乎是不被允许的,不管她想往哪处走,都会被拽回原处。 她深深不喜这种被束缚的感觉。 但在尝试多次失败后,她居然感知到了那个束缚她的绳索。 说是绳索只是因为它拴住了自己,其实它是和自己一体的。 姜灵川只觉自己漂浮在水中,如果不是这绳索,也许她就会沉底。 死后的世界竟是这般吗? 等躯体孕育完成,也依然会困在这片无人的水域吗? 她是不畏死,可是死后居然意识尚存,只身一人处于这等孤寂之地又怎能不感伤呢? 姜灵川有些累了,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这一觉睡得有些长,等她醒来,躯体好似从最初的一团不知什么变成了人的躯体。 她又有了脑袋与手脚,而且只是伸伸手脚,就能触摸到水域的边界。 姜灵川想,这片水域原来这么小,它快要困不住自己了。 这么想着,她就有些高兴,高兴得不时伸手伸脚四处探探碰碰。 即将没有束缚的感觉,远比重新得到人的躯体更让她雀跃。 大多时候,她都能感知到有外力在轻轻推着自己。 她不以为然,只当是水波在荡漾,颇觉有趣。 许是和水波玩闹的太过,姜灵川只觉不经意间踹破了层屏障,水开始汩汩往外流淌。 她自己也被裹挟着顺着水流往外处去,越走越窄,挤得她好疼。 一个恍惚间,她挣脱出了通道。 她本不想哭,但是躯体太小,意识控制不住它,没忍住哇哇大哭起来。 她的躯体和她的意识是分开的,一边哭着,一边又在感知周围的一切。 姜灵川只觉这不是死后的世界,她更像是重又降生到了人间。 那根束缚她的绳索被剪断了,接着她被包裹住,由一个妇人抱在怀中。 妇人抱着她轻轻拍哄,“稚儿,阿娘的稚儿。” 稚儿,是在叫她吗?这妇人是自己的娘亲吗? 还不待姜灵川想个明白,她又被人抱着往外走。 “主子,夫人一切安好,特让奴婢将女郎抱出来给您瞧瞧。” 只听一男子粗狂爽朗的大笑出声,“哈哈哈,好,将稚儿给我,你且进去好生照顾夫人。” “阿爷,阿爷,将妹妹放低些,萧儿也要看。” “阿爷,我也要看。” “阿爷,你太高了,放低些。” 姜灵川这会儿不哭了,静静听着几人说话,他们是她自己这世的亲人吗? 姜灵川有些不可置信,可耳旁这些人声总不能作假。 所以她的躯体不是在死后世界孕育,而是在妇人的腹中孕育着吗? 那像她这般带着前世的记忆降生,可算是生而知之? 原来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人啊。 恰好她也是。 姜灵川无意识露了笑,这样的经历好似挺有意思。 “妹妹笑了,她一定是喜欢我。” “稚儿分明是对着我笑的。” “你们这般矮,稚儿哪里能看见,定是对我笑。” “都别吵,稚儿认识你们谁啊,必是冲我这个阿爷的面子。” 姜灵川:……确实有些吵了。 ...... 新生的婴孩到底柔弱,即使姜灵川已有意识,也不能控制身体的变化。 一日十二个时辰,约莫断断续续能睡上十个时辰,只得两个时辰探索周遭。 说是探索,其实就是倾听阿爷阿娘,阿兄们和阿姊同她说话。 因着他们多是哄逗自己,姜灵川能探知的并不多,但足够她推究。 她这一世姓屠,阿爷是个屠户,姜灵川想着该是祖上便是屠户出身,后来以职业取的姓氏。 数百年前,屠户只是世定的职业,屠户之子恒为屠户,但现今世道不同了,只有颇有庄田的人家才能开得屠肆,当得屠户。 士农工商,商排最末,虽身份不贵,却无疑是富裕的。 所以能豢养奴仆,又能娶得儒生之女,就是她的阿娘。 她阿娘该是读过书的,她懂诗。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源自《诗经》) 她阿娘给她阿姊取名萧,给她则取名艾。 萧即是艾,艾即艾蒿,是医草,可内服外灸以疗疾。 她阿娘自是以为她不知事,所以有与她诉说为何取这名。 阿娘说,不希望女儿们是花,与其做娇弱的花,不如做药用的草。 她阿娘也有妹妹,她名芬,妹妹名苾,椒兰芬苾,赵芬与赵苾,都是花。 姜灵川,不,该叫屠艾了,屠艾是懂她阿娘的。 她这会能视物了,自是知晓阿娘实在是位玉软花柔的女子。 只她阿娘虽貌美柔弱,性子是很有些坚韧在的。 她那还未曾谋面的姨母,想来也是貌美,性子该是较她阿娘比更为泼辣,听说正跟着丈夫在外行商。 她们姊妹虽都貌好若花,但花的根茎是粗壮的。 可,到底是做草更好些,草在哪里都能成活,即使被采摘,复生的能力也远比花强。 做过花的女子是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们也是花的,萧和艾是赵芬对女儿们的期冀。 屠艾是个有心的,她阿娘的爱意细腻又明显,她怎能不知道呢? 所以,比起粗糙的阿爷,活泼的阿秭,和两个略有些吵闹的兄长,屠艾自然是更喜欢阿娘的。 屠艾想,生而知之确实不算坏事,能让她早早记住亲人对她的爱。 第2章 屠户家的女郎(2) 屠艾生在春日里,风和日暖,正是适合调养以恢复元气的好时节。 她阿娘便做了双月子,好生将养了一番。 因她是阿娘亲自喂养的,连带着也被养的白胖圆润。 小孩许是吹气长得,两月间,她就从小小一团长成四肢是藕节,脸圆圆的胖娃娃了。 屠艾起初没想多吃,可她还小啊,肚子饿了根本控制不住呀。 吃着吃着胃口还养大了,更是饿不了一点儿,她索性当自己是真的小娃娃,饿了就嗷嗷叫唤。 小娃娃嘛,叫唤的动静也并不大,但每每叫唤一两声,阿娘就会抱起她喂食,饿不着她一点儿。 她这一世真是个幸福的娃娃,屠艾美美的想。 赵芬见女儿肉眼可见的健壮(幼儿形态),出了月子后不再将她整日拘在房中,白日趁她清醒,都会抱着在院中走上一时半会。 院中有一丛花圃,只是些叫不上名字的花草,但这会儿开的正好。 赵芬便抱着屠艾,给她说起花草的颜色,告诉她什么是青,赤,黄,白...... 屠艾是她阿娘最好的伴儿,说一句便啊的应和一声,逗得她阿娘十分开怀。 等到学堂旬休,屠艾的兄姊们白日也能在家,赵芬便会吩咐婢女在院中铺上竹席,四周摆上蒲团,由着他们兄妹几人玩耍,她只在一旁看着。 说是玩耍,确切的说,是三人单方面亲热得抱着屠艾揉揉捏捏,白嫩的胖娃娃总也避不开这一劫。 屠艾性子好,自然不会恼,更不用说她的兄长阿姊们都还小。 前世她已满十六,如今兄长一个十五,一个十二,阿姊更是才八岁,多小的娃娃呀。 她能在阿爷阿娘面前当自己是小娃娃,但对上真小孩儿们,只能是包容他们啦。 而且他们是真喜欢自己这个妹妹,下手是有分寸的,并不会捏疼她。 只偶尔他们实在是吵闹,她才会嗷嗷叫唤,让她阿娘出面稍稍制止一番。 别瞧她阿娘看着柔弱不经事,其实管家很是有一套。 家中奴婢不用说,她阿爷那等彪壮的大汉都是服服贴贴的,教养孩子也是张弛有度。 虽讲规矩,可从不拘着孩子,只要不是坏品行的事,她都不过分管束,尽可能让他们保有本性。 有这样的阿娘,孩子们哪能不爱重呢。 孩子们爱重她,她也爱重自己的孩子,这种情况下,管教起孩子也不是多费神的事,她说了,孩子们就听了,都用不着真教训。 屠艾的两个兄长正是有些闹腾的年纪,阿爷上手教训,都没阿娘说两句话好使。 屠艾不知道的是,为了维护这个家,赵芬背后做的更多。 她是个很有智慧的女子,丈夫屠威是个在情感上相当粗糙的人,这些年因着她的缘故才学会对子女表达爱意。 其实这相当难做到,她在潜移默化间使得丈夫将对她的爱往孩子们身上迁移了。 他们夫妇相处了十几年,感情愈深厚,丈夫对孩子的爱意也就愈浓。 因着世人总是偏爱男儿,屠家也不例外,所以她为女儿们又多了几分“谋划”。 她告诉丈夫,女儿们的名字取自《诗》中一首表达相思的诗,萧和艾就是他们夫妻情感的见证。 她的用意丈夫不会不知,她就是要让他知晓,我如此爱重女儿,你也得这般,你是她们的阿爷就得成为女儿们的依仗。 她是希望女儿们能像草般坚韧,但不妨碍在她们还萌芽的时候细心呵护着。 萧儿是他们的长女,这些年丈夫对她的疼爱,赵芬都看在眼里。 是以怀着稚儿的时候,她并不担心若是生下女儿该如何。 加之稚儿会是他们最后一个孩子,她相信丈夫更会多些怜爱的。 事实证明,她没预料错。 稚儿比之兄姊们,相貌更肖她,性子又软(把屠艾的包容当成是软包子了),无需她提点,屠威已将稚儿放在了心上。 每日外出归来,人没进院子就要嚷嚷开,问稚儿如何如何,有人恼她没有,哭闹没有。 他就是知道小女儿性子实在是软,所以每日都得问上一遭,生怕有人欺负了她去。 他是个屠夫,白日在屠肆里难免沾染脏污,因着娘子,这些年他也算是个讲究人,回来总要先在偏房洗净后才会进内室。 他的妻女都是很娇弱的,可不能熏坏啰。 进了内室就从赵芬怀中接过女儿,还会不厌其烦的再关怀一番。 “阿爷的稚儿啊,今日可有人恼你?” 屠艾习惯性地应和着,“啊,哦。” “哦,没有就好,今日可有和你阿娘赏花啊?” “啊,啊。” “喜欢花啊,那阿爷再给你寻几株漂亮的大花回来,就放屋里摆着,好不好啊?” “啊~” 屠艾有些无奈,大人总是很喜欢跟幼儿答非所问的交谈。 再说哪里是她喜欢花,分明就是想借花来讨她阿娘的欢心,家里可只有阿娘乐意侍弄花草。 没看她阿娘听完这话,在一旁笑得花颜绽开嘛。 屠艾前世还未见过这般夫妇恩爱的情景。 这一世因她还太幼小,阿娘一直不假人手的照顾她,连夜间也是将她放在房中。 于是,她就不可避免地听了不少夫妻间的情话,那感觉就像是吃蜜吃得过多,只觉哪哪儿都腻得慌。 哎呀呀! 她只是个小娃娃呀,不想偷听的,偏偏他们说话总不避着她。 真是愁人呀! 不过,这样的经历于她,真实算得上有趣。 她一瞬的姜灵川附体,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看待这对夫妇的情爱,不当作是父母的相爱。 世间男女都是充满欲望的,欲望有时就表现为情爱,它确实也能给人欢欣,有欢欣就又足够令多数男女沉溺。 姜灵川如此想。 屠艾呢,则是个在父母蜜语时,会乖乖佯装看天看墙看四处的胖娃娃。 她想,怎么才能长得更快些。 还有一旬她才过百日,离学会走路还有不少日子呢,父母只得避不开她了。 真是哎呀呀! 第3章 屠户家的女郎(3) 按习俗,幼儿百日该是要摆筵席宴请亲朋好友以示庆祝,并祈祷幼儿长命百岁的。 是以屠艾百日这天,家中格外热闹。 屠艾一早被她阿娘唤醒,悉心打扮了一番,抱着去了正厅。 厅内已经坐满了女眷,为首的是她祖母,祖母身旁那坐着都显高挑的女子该是她的姑母了。 姑母屠云红一看便是个爽朗利落的女子,因着嫁到了外县,这还是屠艾第一次见她。 屠云红见着嫂子怀中的小娃娃直溜溜瞧着自己,一副稀奇的模样,不由笑出了声。 她上前抱过屠艾,捏了捏她的胖脸颊,朝她阿娘笑语,“阿娘,你瞧她的小眼神,该是没见过我这般高的女子,正稀罕呢。” 屠艾祖母是个宽和的性子,戏谑道:“你逗她做甚,她一个小娃娃哪有多少见识,倒是你,也不多回来看看,稚儿第一次见你这个姑母,能不稀奇吗?” “哎呦我的亲亲阿娘哎,女儿我要真月月回来,您又得嫌弃上了。您跟我阿爷日日待在乡里,不是最烦别人叨扰嘛。” 厅内女眷彼此熟识,见状也跟着玩笑起来,又聊起家常打发时间。 待到了吉时,屠艾由她祖母抱着去了前院,一应仪式都在那进行。 仪式结束,屠艾穿上了百家衣,身前挂满了各色长命缕。 屠艾无意识地抓着长命缕把玩,不知为何,在众人连声的贺喜中想起了杨静华。 前世杨静华给过一个五色的长命缕,她一直贴身戴着的,也不知最后是如何处置的。 想着想着,屠艾在周围略显喧闹的人声中慢慢混沌了意识,一歪头靠在她阿娘的胸口闭眼睡了过去。 屠艾睡得有些沉,睡梦中却不断闪现前世云溪山的一切。 屠艾知道自己为何还会挂念云溪山,全因离得太近了。 从她前世离世到这世新生,才过去一个甲子,现今还处于同一个朝代,有着一样的疆域划分。 一个甲子过去,杨静华必然已经离世了,但东临郡的云溪山应是在的,不存舍和田庄也应是都在的。 谁都无法知道,当屠艾得知这一甲子时的感受,她自己也说不清。 当时阿娘正跟兄姊们提及外祖当年读书的事,本意是勉励子女勤学,因此着重提及了朝廷设五经博士,儒学又如何如何的事。 屠艾起初没有认真听,直到听着设五经博士,一下愣住了。 细细听来,发现没有听错,真的是同一个朝代,兴儒学的也是那一个帝王。 因着这,她又结合历法,推算出时间才过去一甲子。 姜灵川这世初降生的时候,她以为新生的世界合该与前世没有关联才是。 谁能想,前世与今生竟还能如此联结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的这番遭遇意味着什么,是神迹吗?所以她前世才能预知死亡吗? 那她这一世的生而知之又是为何呢? 可能是偶然吗? 无人能给姜灵川解答,她也无人可问。 她还记得杨静华当年说的话,要藏起自己的奇异之处,不要让世人知晓。 所以,这一世她只能是屠艾。 等屠艾醒来已是未时,客人们早已离去,只屠家亲属还在。 屠艾的祖父母没有跟着她阿爷生活,夫妇俩在乡里的田庄悠闲过活,并不常往县里来。 田庄除了有不少田地要照看,还养了不少猪崽儿,他们是一日不舍得离开。 可能出于喜好,也可能出于想减少成本吧,屠艾祖父将屠肆生意全权交给儿子后,就迷上了养猪崽。 屠艾的祖母本就是陪着养养,哪知道也跟着陷进去了。 夫妇俩如今琢磨养猪怕都要比当初养一双儿女更用心了。 今日还是因着屠艾百日,以及女儿回来了,不然早早就得回田庄去。 赵芬见女儿醒了,抱她去了院中,这会大人们都聚在院中闲聊天。 屠艾看了一圈,没见到兄姊们,冲着她阿娘问道:“啊,啊,啊?” 赵芬听懂了,给她解释,“你兄姊们估计躲在书房拆礼物呢,你姑母给你们带了不少新鲜玩意回来。” 屠云红只觉有意思,小小人儿还知道找她兄姊呢。 “稚儿,来,姑母带你去见他们。” 屠云红懒得在这听养猪经了,刚好趁机借屠艾逃离片刻。 在场都是她的亲人,哪能不知道她这是躲懒去了,不惜得说她。 屠云红讪讪,“稚儿啊,你看姑母这难得回来一趟,才多久啊,就被人嫌弃咯。” 屠威白她一眼,“你啊你,赶紧带稚儿找人去,别在这胡说。” 兄长发话了,屠云红乖巧得不再言语,飘飘然离开了院子。 屠云红算是屠威带大的,加上她自小就是个野性的,父母没时间管教,每次惹祸都是屠威教训她。 比起父母,她跟屠威关系更亲近,但也真怕被他教训,如今都为人母了,也改不了这点。 屠云红是个藏不住话的,在路上她又同屠艾聊起来了。 “稚儿,还是你乖巧,不像你阿爷,他真是凶得狠哦,姑母当年没少被他揍。” “啊?” 揍?屠艾听得有些懵,她阿爷看着不是那等随意打人的凶徒啊。 对上屠艾无辜的小眼神,屠云红没忍住,低下头亲了亲她小脸蛋。 “哎呦,不说你阿爷坏话了。看你可爱的,姑母都想带你回家了。姑母家里也有阿兄阿秭,到时候让他们陪你玩……” 屠云红实在是个话密的,并且还不需要人回应,短短一段路,她就说了这么许多。 屠艾觉得姑母不愧是她阿爷的亲妹妹,有些东西是一脉相承的。 难道是因为祖父母太不爱说话了,所以有了两个相当爱说话的孩子? 这难道是一种平衡之道嘛? 屠艾懵懵然中被屠云红抱着去了家中小书房,当初专为了孩子们读书改建的。 虽是书房,里面并没有什么藏书,只是一些书肆里能买到的幼儿蒙学书与儒家经典罢了。 屠艾的兄姊对读书并不热衷,在书房的时间小部分用在完成课业上,大部分用在嬉戏玩耍上。 第4章 屠户家的女郎(4) 屠云红进书房,就见侄女屠萧在桌案上摆弄她送的那套色彩鲜艳的生肖泥偶。 侄子屠良和屠田则趴在地上玩着两个铜质鸠车,两人一来一回的滚动着,似乎还想较出个高下。 见人玩得专注都没注意她们来,屠云红上前轻轻踢了踢趴在地上的两人。 她笑骂道:“这是哪来的淘孩子,怎么还趴在地上玩耍呢?” 屠良屠田被踢了也不恼,起身拍拍衣裳,还故意怪叫着喊疼,逗得屠艾咯咯笑出声。 见妹妹被逗笑,两人怪模怪样的又叫唤了几声,嚷嚷着让屠云红心疼心疼他们。 屠萧从桌案前离开,凑到兄长跟前,皱了皱鼻子,“兄长们不知羞,羞羞羞。” 屠云红也被两人的无赖相逗笑了,顾着抱着屠艾不方便动手揍。 她玩笑道:“好好好,我这就把你们阿爷唤来,让他好好心疼心疼你俩。” 说着还作势要往外走,屠良屠田霎时哪哪都好了。 屠萧年纪小,看不出姑母是在开玩笑,和兄长们一起拉着姑母不让走。 家里阿娘不会动手教训人,但他们阿爷是真会上手啊,屠萧还是心疼自己兄长的。 屠云红顺势被几人牵绊住,任由他们牵着往榻边走,坐定后又将屠艾放在榻上。 “稚儿想你们了,姑母带她过来瞧瞧,礼物分好了吗?稚儿的那份呢?” 屠良闻言将边上的木箱搬到榻上,里面装着一套生肖玩偶,是布制的,更适合小娃娃耍玩。 屠萧呢,是只听见妹妹想她了,利落地爬上榻,亲热得同妹妹抱抱。 见屠良正挨个将生肖布偶拿出,又绕着妹妹摆成了一个圈,便嘱咐屠田。 “阿兄,你把我的生肖泥偶拿来,也给妹妹瞧瞧。” 她管屠田叫阿兄,管屠良叫兄长。 屠田很贴心,不仅拿了泥偶,还特意将那两个鸠车擦拭干净,一齐放在了榻上。 榻并不大,屠艾身边堆满了物件。 屠云红都觉得自己碍事了,走去一旁坐着,把这榻交给他们兄妹。 屠艾如今会抬头了,屠良他们仨每人手里拿着一个物件晃动,想吸引屠艾的视线。 “妹妹,看阿秭,阿秭手里有什么?” “稚儿,看阿兄,阿兄手里拿着卯兔,稚儿,你就是白胖胖的小兔子。” 屠艾视线下意识从屠萧手中移开,偏头看了看屠田。 她?白胖胖?好的,没说错。 她迅速(自以为的)转过头,朝屠良看去,盯着他手中的鸠车,她没见过,有些好奇。 妹妹眼中意思的渴望很明显,屠良是有些眼色在的,见妹妹半前倾的趴着,抬头太费力,就将鸠车放在了她两手间。 “稚儿,这只能用手摸,不可以用嘴咬。” “嗷。” 屠艾有些羞赧,她的意识还不能完全控制身体,抓到手的东西总要啃一啃,咬一咬。 她其实是不想的呀,但每次手都不听话,她也说服不了它。 正想着呢,手又趁她不备想把鸠车塞进口中,被屠良一把抓住。 “稚儿,不可以。” 屠艾气羞了,一下将脑袋砸在屠良手上,不想看他了。 屠良只当屠艾跟他玩闹呢,亲昵摸摸她的小脑袋。 屠田和屠萧也以为妹妹是和兄长更亲近,都有些醋着了。 两人“大放厥词”:“妹妹\/稚儿,砸我,砸我手。” 屠艾:…… 屠艾不,屠艾拒绝。 她费劲折腾了会,给自己扭到了墙边,谁都不看了,自顾压着布偶玩。 三人不明所以,互相看了看。 “妹妹\/稚儿怎么了?” 屠云红一旁看着,暗叹他们屠家果然出不了太聪明的孩子呀。 哎,看不了,看不了,看多了就想起自家的一双儿女。 糟心。 她还是去听养猪经吧,那起码还有聪明人在。 屠云红又飘飘然离开了书房,只留婢女在这守着几个孩子。 屠艾是很好哄的,尤其是当屠萧跟她挤在一处,脸上还做各种怪样来逗她。 屠良屠田见屠艾笑开了,也把脑袋挤过去,更大幅的做怪模样逗她。 屠艾心中慰帖,把脑袋稍稍抬起,跟他们挤在一起挨挨蹭蹭。 脑袋实在是重,屠艾抬久了留受不住,他们贴心得在她脑袋下垫了个布偶,高度够了就不用抬头了。 兄妹四人就这样莫名得挤了许久脑袋。 发展到后面,是屠萧搂着屠艾看两个兄长在那用脑袋角力。 这么看,好像屠艾的兄姊确实都不是有大聪明的。 但是,做兄妹又不是要看谁更聪明的。 且屠家是屠户出身,对子孙真是没有智慧上的要求,只要身体健壮,是个人就行。 若不是屠威娶了儒生的女儿,怕是屠家后代跟读书都还沾不上关系的,起码三代以内是这样的。 即使三个孩子现今都在学堂念书,但除了赵芬,没人对他们有什么要求。 多识点字,将来做生意能看懂账目就行了,什么诗啊,春秋啊,跟他们屠户有什么关系。 屠艾的祖父给她兄长们取名良和田,已经明确表明了,读书哪有良田重要啊。 屠艾祖父就是这么简单干脆的人。 良田是根本,良田千顷才是他们屠家的“宏图大业”,其他都无关紧要。 说句玩笑话,若屠萧和屠艾是男儿,取名还得顺着后面,一个叫屠千,一个叫屠顷。 某种意义上,其实他定的宏图大业并没有错,或者任何意义上,他都没有错。 读书有利可图吗? 也许对太多人来说是无利可图的。 读书人不能直接做官,做官多是靠举荐(之后还有考核)。 大郡一到两年举荐一位候选者,小郡更是两到三年才举荐一位,如此稀缺,寻常读书人哪敢奢想。 自朝廷为兴教化,大力倡导儒学,儒生的地位是提升了,但也并不如何。 对本就不读书,或者不求读书明理的人,又哪里管什么儒家,儒生的。 在多数人眼里,读书远不如做生意有利可图啊。 就像屠威一个屠户,为什么能娶到儒生之女,是因为爱吗? 赵芬选择他,确实因为屠威对她的痴迷,但,她嫁他,更是因为屠威家富,她家贫。 就像她妹妹赵苾为什么嫁给商人,而不是儒生一样。 太过清贫的家境,即使有书香,也不能救她们于水火。 她们阿娘嫁了儒生又如何,最终还不是积劳成疾,早早就去了。 当年若没有屠威,也许她们姊妹俩还要因为病重的父亲卖身为奴了。 但赵芬到底是明白读书有益的,她的孩子们不用受贫穷的苦,自然要多读书以明事理。 所以,尽管屠家对子孙读书没有要求,她却是坚持要送孩子们入学堂,男女都去。 八岁送去学堂,到十五岁,有七年时间。 她不奢望也不希望孩子们虔心学儒,只要在这七年里多长些见识就足够了。 第5章 屠户家的女郎(5) 屠云红这次回来,除了参加屠艾的百日,还有官夫人间的应酬等着她。 她当初能嫁给丈夫,全有赖本县的县尉做媒。 她从前实在野性,正该婚嫁的年纪,每日却在家中屠肆忙活,不是忙管账,而是当真上手宰猪卖肉。 云昌县里寻常的人家没有敢上门求娶的,至于那些不寻常的人家,能有什么好儿郎。 屠云红可看不上,没她高,没她身手好,她都怕自己一拳给人捶趴下。 因着屠威和县尉亲如手足,她就也算县尉的半个亲妹,人家为她的婚事没少操心。 谁能想,真就给他找到合适的人了。 县尉因公事结识了济宁县的县尉,那是个十足彪壮俊朗的汉子,他当下就觉得此人必能拿住屠云红。 等打听到此人尚未娶亲,县尉顾不上冒犯,直接同他说起了屠云红,又问他是否有意求娶。 这个县尉也是个有意思的,他还真就喜欢此等野性的女子,事后跟着去了云昌县。 等见到在屠肆里庖丁解猪的高挑女郎冲自己笑得嫣然,那一刻真叫是干柴遇上烈火。 双方火速走完六礼,屠云红这个世人眼中的异类女子,也在二十岁这年嫁了出去。 一晃十年过去了,从前庖丁解猪的屠云红,也学会了交际应酬。 虽昨日在席上同县尉夫人已经寒暄一番了,但仍要正式拜访的。 有嫂夫人引见,她也能同县令县丞的夫人们拉近关系。 她的丈夫也是县尉,同她相交不至于让人觉得失了身份。 她是嫁去了济宁县,但多结交些夫人们,于她无害,于她屠家的生意也有益处,何乐不为啊。 翌日一早,屠云红便携赵芬去了县尉府上。 赵芬同县尉夫人因着丈夫,彼此也是亲近的,就将屠艾也一同带了去。 这是屠艾第一次出门,虽不能掀开车帘看看外头的景,但能坐上牛车也很不错了。 她浅浅抿嘴笑了一下,不明显,但也被一直观察她的屠云红发现了。 “嫂子,你看稚儿在偷偷笑呢。” 屠艾:…… “稚儿这是知道出门了,开心呢。稚儿,阿娘说的对不对呀?” “啊,嗷。” 屠艾无意识点了点头。 “哎呦,嫂子,稚儿点头了,她能听懂你的话。我是发现了,稚儿比良儿他们都要机敏些。” 赵芬无奈了,稚儿才多大,哪能听懂大人说话,不过就是无意中合上了。 “云红,你啊你,也是当阿娘的人,可有见过刚百日的孩子能听懂大人话的。” 屠云红来劲了,猛的一拍腿。 “哎呦,这可说不准。嫂子你知道的,我那两个孩子真就是傻的,听不懂人话是应该的。 但依我看,稚儿指不定是咱们屠家最有灵性的孩子。你看她这大眼睛,小脸,小脑袋多圆啊,看着就有大智慧。” 屠艾:…… 她不该有哪怕一丝觉得屠云红能看透她的想法。 赵芬有一瞬的愕然,几个孩子她都是亲自教养的,自然能觉察出孩子们的不同。 她以为云红真在短短两日内看出稚儿更聪慧,不想竟是因着面相了。 这么想,赵芬便松了口气,她不希望太多人当真看出稚儿的聪慧。 稚儿尚未长成,聪慧于她无用。 即使再大些,也不必传出什么聪慧的名声,女子还是藏拙的好。 她打趣着岔开话题,“云红,你何时学的相面?来,稚儿你抱着,多看看她的小脸。” 屠艾:…… 屠云红未嫁前同赵芬朝夕相处了五年,哪看不出她嫂子是在敷衍她。 “嫂子,你又敷衍我,好好好,我不提了,跟谁都不提。” 赵芬嗔道:“你呀,还像个孩子呢。” 但其实,赵芬与屠云红同岁。 …… 屠家离县尉府不算远,两人说会话的功夫也就到了。 下了牛车,见县尉夫人已经在门内等着了,赵芬连忙上前牵住她的手。 “嫂子,怎得还等在这了,我们都是自家人,哪用守这俗礼?” 屠云红抱着屠艾,也开口,“是啊,嫂子莫不是看我久不回来,关系生疏了,这才当我是客得出来迎啊。” “我哪是迎你们,我是为着稚儿。稚儿第一次来做客,可不得周全些。” 若她们是以屠威妻、妹的身份来做客,县尉夫人自然不需要格外讲规矩。 但这回屠云红是以县尉夫人的名义正式拜访,她就不能失了礼节。 几人在门内好一番寒暄,又一齐往宅院正中的园子去,在那赏景闲聊最是合适了。 三位为人母的女子聚在一起,难免谈及孩子,且从孩子聊起也显彼此亲近不是。 因着屠艾就在跟前,县尉夫人不免要夸上一番,笑说,若她能有女儿,合该是稚儿这般贴心的可人儿。 赵芬自然也要恭维她一番,说她教养出的两子是如何如何好。 即使性子爽直如屠云红也知道该说什么话,或者说正是因为她爽直,说出的话更让人信服。 她对县尉夫人道:“嫂子,您就别妄自菲薄了,如今我也为人母了,才体会到您这些年的不容易。 他们当县尉的整日忙于公事,哪有闲心过问家事。若是没有您操持家事,教养孩子,他们男人在外奔波也是不放心的。” 县尉夫人很是感怀,拉着屠云红的手,同她也说了心里话。 “云红妹妹你说的是极。好在孩子都长成了,再有两年,等他们娶妻成家,我也就松快了。” 说完,又对同为县尉夫人的屠云红传授了些许管家经。 等叙完家常,才聊起宴请县令县丞夫人的相关事宜。 聊着聊着,县尉夫人想起儿子娶妻的事,又想,何不趁着好时节,直接办个赏花宴,邀请城内大户家的夫人女郎们一起参加。 比起官夫人们的私宴,众人同乐的赏花宴自然更自在,要是能促成几段姻缘也不失为佳话。 以县令夫人爱热闹的性子,想必是极乐意参与的,到时以她的名义举办,也能邀请更多人参与。 三人越聊越觉得此事可行,可谓一举多得啊。 屠艾第一次参与这样的交际,只觉新鲜,好似情真意切,又好似隔着一层。 倒不是说隔着一层,情就是假的,情总都是真的才动人。 到底年纪小,只听了一会,屠艾就在她阿娘的臂弯中香甜睡去。 第6章 屠户家的女郎(6) 屠艾醒来,人已在家中。 她躺在摇床上,房中是静悄悄一片,阿娘也不在。 她有些饿了,肚子已经咕咕叫了好几声,阿娘去哪里了? 屠艾思绪乱转间,无意识就吃起了手,回过神来颇觉无奈。 她的手怎么总也不受控,是因为什么呢? 屠艾思绪转到这,又思考起人的躯体和意识之间有什么联系? 意识贮藏在脑中,脑必然比躯体先行,但似乎幼儿躯体和脑的联结并不密切,以至于有时躯体反倒先行了。 可这种说法似乎不对,屠艾下意识否决了。 幼儿脑中第一要紧之事,是活着,这是无需教导的,天然的本性。 躯体受制于这种天性,在幼儿未有完全的意识前,已经做出了本能的举动。 这好似说明,脑与躯体的联结,比人所能意识到的更紧密。 这是否意味着,人的意识反而没有人所以为的能掌控自己呢? 或者,是否有意识的意识,不易被人感知,却总能在你无意识时帮你有所为。 也许吧。 屠艾放下手,决定遵从躯体的需求,她不急不缓地叫唤出声。 叫唤几声,歇一歇,复又叫唤几声。 赵芬在院中与屠云红商议如何筹办赏花宴,算着时间稚儿该醒了,就先行去了房中。 走到房门处,听见稚儿咿呀的声音,不由心中一软,快步走向摇床。 稚儿很少哭闹,醒了饿了也只是像这样轻轻唤几声,再没有更可人的孩子了。 屠艾听见脚步声,就不出声了,只微昂着头,试图隔着摇床看向她阿娘。 等见到了,又冲她甜甜一笑,让赵芬整颗心真的是一软再软。 “稚儿,怎么这般可人心,阿娘抱抱。稚儿醒来没见到阿娘,是不是吓坏了?” 屠艾只朝她阿娘胸口蹭了蹭,没吓着,饿着了。 赵芬哪能不懂,一边解衣襟,一边同她解释自己为何没有守在房中。 虽知道稚儿听不懂,但她已经习惯同女儿说说自己每日都做了些什么。 自从去年萧儿也去了学堂,白日家中就只有她一人,虽能做些绣活打发时间,但难免憋闷。 不想稚儿就在这时来了,腹中有了孩子,赵芬心中便觉有了陪伴。 她是爱孩子胜过爱自己的,有了孩子,每日依然做着同样的事,却不会觉得烦闷了。 也是从这时,她渐渐习惯同尚在腹中的屠艾交谈(单方面的),说说家常,也有一些无法与人言说的话。 习惯就这么延续到屠艾出生。 安抚好女儿,赵芬抱着她同屠云红继续商议,筹办的事宜大致有了安排,便只说参与的人选。 尤其是家中有适龄女郎的,她和屠云红细细合计了一番。 屠艾这才知道,原来阿娘也想借着赏花宴给兄长屠良物色一门好亲事。 她阿娘更属意精干的女郎,盖因她兄长空有一身蛮力,会是个宰猪的好手,却并不怎么通生意经。 家中若能有个厉害的长媳打理生意,底下的子女也能获益。 抱着这样的打算,亲事的人选就圈定在了商户人家。 屠家在云昌县虽算不上大富之家,但也排得上名号,做的又是肉食生意,同县内商户都多有往来。 不用费心打听,就知道哪家有适龄的女郎。 屠艾听她阿娘和姑母这么一番交谈,很快就定下了两位女郎,一位年十四,另一位年十三。 若是不出意外,她兄长的娘子就在其中了。 屠艾的第一感受是,太快了。 今日之前没有任何关联的少男少女,也许几日后居然就要定下婚约。 她阿娘为她兄长选择的女郎必然是好的,也会是她兄长喜欢的。 但就是太快了,或者说,他们太小了。 屠艾本就当屠良是孩子,现在却可能再多个年纪更小的嫂子,这真是兄嫂吗? 定下婚约不是立马就要成婚。 但女子十五及笄,且朝廷律法规定,女子十五以上不嫁者需缴纳多倍的人头税。 商户自然出得起税钱,但哪里真的是关乎钱,女子年满十五却不婚配,更易被人议论,难听点甚至是讥讽。 没有多少女子能像屠云红那般,二十才出嫁,且她是世人眼中另类的女子,没多少人会同她作比。 屠艾不禁想到屠萧,阿秭也会十五就出嫁吗? 应该不会,阿秭有阿爷阿娘疼爱,该能多留几年的。 还有她自己,也要成婚吗? 这是屠艾从未考虑过的问题,前世无需考虑,这世能容她考虑吗? 因着前世的经历,屠艾自是不信所谓男女婚嫁天经地义一说。 如果真是天经地义,为何她早早离开人世。 如果天经地义只限制活着的人,那也未免无能。 当然,这只是她的歪理,她不会对任何人言说。 她不蠢,自然知道这是人为的说辞,也用不着与谁辩解。 毕竟,即使通透如杨静华,依然要成婚的。 这世她是屠户家的女郎,没有长在云溪山,难道能不成婚吗? 屠艾并没有说一定不愿意成婚,可她似乎没有不成婚的选择。 于她而言,任何没有选择而做出的决定,都是被束缚的。 这是自然而然的想法,无关礼法。 屠艾自认为,她是备受父母宠爱的,但这宠爱应该只能让她晚几年出嫁。 她对父母没有丝毫埋怨,因为他们只是寻常人,得寻常看待。 他们应是无法想象自己的儿女跳出来说他\/她不愿成婚。 即使特殊如屠云红,他们这些亲人当年也没少为她的婚事操心,而且屠云红并不是不愿成婚。 可以晚嫁,不能不嫁,除非无人求娶,但这是不可能的,屠家没有家贫至此。 屠艾的思绪飘得太远了,她自己轻轻给拽了回来。 不过几念之间,并不引人注意。 且幼儿跑神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没人会深究幼儿在思考什么。 她阿娘和姑母这会已转了话头,说起了她未曾谋面的姨母。 屠艾对这个在外行商的姨母也很好奇,不由凝了凝神,认真听起来。 不想,都没听几句,院外就传来她阿爷的喊声,似乎还夹杂着羊叫? 屠艾无奈了,怎么还有羊叫,好似还是两头羊? “咩咩~” “稚儿,稚儿,阿爷回来了,看看阿爷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咩咩~” 第7章 屠户家的女郎(7) 屠威牵进来两只羊,一大一小,是母子。 见娘子就在院中,忙邀功式地炫耀,“芬儿,今日集上遇了个羊贩子,我特意买了几只羊回来。 宰了一头公羊,吩咐庖厨今日炖汤了。这只母羊,刚产崽不久,正是产奶的时候,刚好让稚儿也尝尝鲜。” “夫君有心了,可有让人给田庄也送去几只?” “芬儿放心,送去了两只羊羔。” 屠云红见兄嫂明显有悄悄话要说,借口吩咐厨娘做炙羊肉,离开了院子。 见屠云红走了,赵芬瞪了屠威一眼,“带这母羊回来,真就是为了让稚儿尝鲜。” 屠威憨笑,“芬儿,我问过食医,这羊奶很是滋补,若是稚儿喝得好,多喝些也无妨。” 赵芬又瞪了一眼屠威,伸出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的心口。 “嗯?这儿打得什么主意?” “芬儿~” “稚儿在呢,不要歪缠。” 屠威闻言,俯下身与屠艾对视了会,两双有些相似的大眼,你看我,我看你。 几息间,屠威在女儿清澈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他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芬儿,我去给母羊找个住处,总不能养在院中。” 说完牵着母羊,拽着小羊出了院子。 赵芬瞧着屠威有些急促的身影,眉眼弯弯,笑出了声。 “稚儿,以后可不能学你阿爷这般拐弯抹角。” 屠艾抬眼看向她阿娘,没明白发生什么了。 难道说的不是喝羊奶的事吗? 是又不是。 等夜间听到夫妻情话,屠艾才知道,原来她阿爷的真实想法竟是为了夫妻敦伦之事。 她阿爷想的是,等她习惯喝羊奶,夜间就无需阿娘给她喂奶。 接着就可以将她安置在厢房,只留婢女守夜,这样就无人打扰他们夫妻了。 屠艾觉得她阿娘说的对极了,她阿爷实在是拐弯抹角。 跟她好好说呀,她愿意住厢房的,羊奶她也愿意喝的,前世她就是喝羊奶长大的。 哎,她确实忽略了原来夫妻间除了说情话,还有这等事要做。 屠艾闭闭眼,真希望一觉醒来自己已经会说话,会走会跑了,省得误人家的事。 可惜啊,没有时间流转的术法,日子还要人一天天过。 之后几日,因着赏花宴的事,赵芬和屠云红不时要外出,屠威带回来的母羊也就派上了用场。 屠艾呢,则是在喝了几回羊奶后,逐渐表露出对羊奶的喜爱,慢慢拒绝她阿娘的哺乳。 赵芬没想到女儿这般爱喝羊奶,无可奈何下也只能顺着女儿。 而屠威是为此高兴了好一阵,连带着那母羊和它产的崽都跟着享福了。 屠艾听说她阿爷特意给羊们准备了新住处,连喂食的草料也从干草换成了嫩青草。 屠艾暂时还没有察觉出新草料对奶味的影响,但她阿爷的心意和那份雀跃之情,她已经感受到了。 她自然不是为她阿爷,而是为了自己。 她还无法说话,这是她能想到唯一有效的办法了。 虽她阿娘尚不同意让她住在厢房,但好歹进展是有了。 屠艾心想,她阿爷再歪缠上个几月,目的差不多就能达成了。 又是几日,赏花宴正式举办。 赵芬不便带着屠艾出行,就让屠威留在家中照看一日。 这日清早,屠艾睡醒后,一睁眼就被她阿爷杵在近前的大黑脸吓了一跳。 不自觉地闭了闭眼,缓过神来才想起她阿娘该是去了赏花宴,白日家中只有阿爷和她。 屠威只当女儿是睡懵了,小心翼翼将她从摇床中抱起,粗声轻哄着。 见女儿慢慢醒过神来,他端起一旁案上微温的羊奶,用小勺一点一点喂食。 屠威外表看上去不是个细致人,但他干活一向是好手,给孩子喂奶也不差。 毕竟在屠艾前面还有三个孩子呢,怎么着都能学会。 喂完奶,熟练得将屠艾直立抱在肩头,轻拍肩膀给她顺气。 之后该做些什么? 屠威想了想,去看看羊吧,上回都没能让稚儿好好瞧上一瞧。 “稚儿,阿爷带你去瞧瞧羊。说起来,那小羊如今也算是你的奶兄弟了。” 屠艾:您说的是。 两只羊同家中的牲畜一起养在后院,住的是间新起的茅棚。 屠威去时,母羊和小羊正在吃青草。 走到离茅棚一臂远,他直接大咧咧坐在地上,将屠艾放置在身前,邀她一起看羊吃草。 屠艾看得认真,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羊吃草,也算有趣。 “奶兄弟”小羊还颇逗趣,边吃边漏,时不时还要在棚内溜达一圈。 屠艾生怕它吃不饱,回头汩汩喝奶,那她的口粮可就要少了。 屠威一直盯着屠艾,见她看小羊看得专注,心里欢喜,庆幸当初没有直接给宰了吃。 这时隔壁棚的马吃完了草料,见主人来了却一直不理它,不高兴得嘶鸣出声。 它伸着大脑袋试图往屠威那儿凑,照往日不是该骑着它出门了吗? 屠艾顺着声响偏了偏头,是一匹黑马,看品相应是能值万钱。 屠威见女儿兴致被扰,嘿了一声,捂住屠艾的小耳朵,然后冲黑马骂道,“动静小些,仔细你的皮。头缩回去,今日不出门了,你给我安生些。” 黑马不服,咧咧嘴又叫了起来,一声赛过一声。 屠艾心想,不愧是她阿爷养的马,肤色像,性子也像。 屠威顾不上捂屠艾耳朵,被黑马气得站了起来,朝马走去,啪得一掌打在马脑袋上。 黑马委屈得低头继续叫,声音却没方才那般响了。 屠艾没忍住笑,这歪缠的劲真是太像了。 屠威本想再给黑马一巴掌,见女儿笑得开心,他气就这么消了。 手改为抬起黑马脑袋,又朝它训话,“行了,把脑袋抬起来,认认人。这是你的小主子,以后见她不许叫,听懂没有?” 黑马瞧着挺机灵,闻言鼻子喷了喷气,接着小心翼翼伸头朝屠威怀中的屠艾靠近。 看主人没有阻止,才用脑袋轻轻蹭了蹭屠艾的小肚子。 实在是有灵性(或者说有眼色)。 第8章 屠户家的女郎(8) 见马实在有灵性,屠艾大着胆子摸了摸它的黑脑袋。 手下的毛发很是顺滑,于是摸了又摸。 屠威见女儿喜欢黑风(黑马的名字),便吩咐仆从将它从马棚中牵出。 他抱着屠艾骑上马背,让仆从牵着马在后院过道上小幅走动起来。 走到头了就折返回去再走一圈。 说实话,这并不是多新奇的体验,但屠艾还是很开心。 坐在马背上和坐在牛车里到底是不一样的感受,屠艾想,她以后得学会骑马。 骑在马背上的人视野更开阔,沿途看到的风景也没有遮挡。 她先前抬头看羊吃草,只能看清眼前的一面,现在在马背上,低下头就能看清羊棚的全貌。 视野宽广,所见益多,所得也益多。 屠威见稚儿在他怀中四处张望的小模样,真想牵过缰绳,带稚儿骑马出去驰骋一番。 瞧瞧这个小人儿,见过的东西太少了,连一个养牲畜的后院都看得津津有味。 要是骑马出去跑一圈,都不敢想稚儿得有多开心。 但屠威不敢这么做,就怕娘子知道了要训他。 不过转念一想,不骑马不就成了,他们走着出去遛遛也行啊。 “稚儿,不骑马了。阿爷带你出门瞧瞧热闹去。” 说完抱着屠艾翻身下马,急步朝正院走去,得让婢女备好女儿出门的吃用啊。 他屠威还是很细心的,知道不能让幼儿在外乱吃东西。 屠艾有些反应不过来,好吧,出去瞧瞧挺好的,她该习惯她阿爷不时的风风火火。 屠威没让仆从随行,斜挎着小包袱,抱着屠艾出门去了。 他打算去集上瞧瞧,看看今日可有贩卖什么新鲜玩意。 屠家在县内开设了几处屠肆,正巧集上也有一个,是以常在这往来的人们大多认识屠威。 屠艾就见这一路不断有人上前同她阿爷寒暄几句。 不熟的只简单问个好,或者告诉屠威今日集上哪里有热闹可看。 相熟的倒会多调侃几句,说他今日不做屠户,反而做起了保傅。 话里意思是“笑话”屠威一个大丈夫,却要亲自照看孩子,但没人真的因为屠威照看孩子反倒说他不是大丈夫。 所以这话算不上是取笑,屠威对此的反应也是一笑置之。 同人话别,屠威也不带屠艾去自家屠肆,就在集上闲逛,哪里人多往哪去。 他们云昌县在广平郡的西北边,同都城离得不远,时常就会有那流行的物件传过来。 县内较大的贾肆都开在这集上,紧俏的物件也多是在这流通出去,因此每日人流如潮。 屠威身长八尺三寸,又颇魁梧健硕,路上行人与他同行,都会不经意隔开一段距离。 屠艾感叹,有如此阿爷,真适宜逛集啊。 屠艾被高高抱着,即使在人流最密处,也丝毫不觉拥挤,且高度足够,她能穿过众人脑袋看向各处。 这儿的贾肆多到让屠艾有些目不暇接。 卖饰品的,卖香料的,卖酒曲的,卖布匹的,卖铜器漆器的,各色只要你能想到的物件,这都有卖,包括人,或者说奴婢。 买卖奴婢的地儿就靠近买卖牛马的地儿,屠艾一时望着那个方向有些愣神。 为什么愣神,因为她知道多数时候奴婢的卖价远远不如普通的牛马,跟那些值万钱的好马更是不能比。 云昌县还真是繁盛,连市集都这般大,什么买卖都聚在一处。 …… 屠威见稚儿如此喜欢马,眼睛一直盯着马肆的那几匹马不放,想着不如买匹小马驹。 黑风时常跟他外出,没法陪稚儿玩耍,买只小马驹留在家中正正好。 “稚儿,阿爷带你去买小马驹。买回来稚儿在家中就有玩伴了。” 马驹?喜欢,想要。 屠艾回过神来,用脑袋蹭了蹭屠威的胸膛表示欢喜。 于是屠威大跨步朝马肆走去。 马肆里的马倌见屠威远远走来,忙出来迎迎。 “屠爷,您今日怎么得空了。可是要看马,不瞒您,好马都卖了,下一批还要等几日才送来。” “不要成马,马驹有好的吗?” “马驹有,我带您去瞧瞧。” 马肆后院养的马和马驹不多,屠艾猜测他们应是有专门的养马场。 马倌没说胡话,马驹的品相瞧着确实不差,每匹长得都很秀气。 屠艾不会相马,只读过相马经,听马倌介绍马驹的时候,心中默默对照着。 “马头为王,欲得方。目为丞相,欲得明。……四下为令……”(源自伯乐《相马经》) 但是屠艾很快发现对照无用,一来这里的马驹彼此差别不大,二来都不大符合良马的标准。 想来也是,良马大多养在朝廷设置的牧苑,用来供给骑兵,即使有遗漏,也不会轻易出现在马肆。 马肆里卖的好马,该是相对于羸驽马而言的,但也足够了。 屠艾认真听马倌介绍,视线在几匹马驹身上游移,最终选定了毛发最顺滑的赭色马驹。 接下来只要眼神不停注视着赭色马驹,屠威这个宠孩子的就知道她想要什么了。 买马驹付了钱,签了契书,都不算完,还需马肆带契书去县衙登记后领取凭证,马驹才算真正属于买家。(不是纯瞎编) 屠威还要陪女儿逛集呢,就没牵着马驹走,让马肆明日连着凭证一齐送上门。 出了马肆,右边就是买卖奴婢的地儿,屠威没往那走,朝左奔着卖香料的去了。 给稚儿买了一匹马驹,那也得给娘子买份贵重的礼物,还有萧儿,良儿和田儿,谁都不能落下。 屠威口中喃喃着“破财了,破财了”,脚步却不停得朝前方走去。 第9章 屠户家的女郎(9) 买完礼物,已临近午时。 屠威就近找了家食肆,随意点了些吃食,又借便温了羊奶。 自己和屠艾吃饱喝足后,惦记着学堂里的几个孩子,又点了几道肉食并一些糕点带走。 屠良他们念书的学堂每日午时供一餐,但吃的多是素食。 得知阿爷来了,还带了肉,已经用过餐的兄妹三人仍激动得一溜小跑去见屠威(和肉)。 屠威就等在门外的树荫下,见几人欢呼着跑出来,忙用动作示意小声些。 屠艾难得精力旺盛逛了许久,在来学堂的路上终于累得睡了过去。 屠良接过食盒,压低声音问道:“阿爷,怎么带稚儿出来了?阿娘还没回吗?” 屠威瞥了屠良一眼,眼神中略有些说不清的意味,心想,还不都是为了你小子。 屠良被看得莫名,“阿爷,您又看我不顺心了?” 屠威真想踹他一脚,忒不会说话。 “不顺心我还给你们买肉吃啊,行了,别问那么多。下学后领着田儿和萧儿早些回来,不要在外头瞎玩。你阿娘回来后,有话要跟你说。” 屠良挠挠头,奇奇怪怪,平日也不见他阿爷管这些。 至于阿娘要同他说什么话,屠良并未放在心上,他们阿娘最是关心学业,应是说这个吧。 屠田和屠萧趁两人说话的间隙,已经打开食盒吃上肉了。 屠田是个傻的,听他阿爷说让早些回家,忙咽下肉,表着忠心。 “阿爷,我和兄长肯定不与人打架,下学了早早带着妹妹回家。” 屠良瞪了屠田一眼,真想捂住他的笨嘴,可惜全是油。 可真是的,怎么比他还笨,你说打架不就暴露了吗? 屠威不管兄弟俩的眉眼官司,还真当他们打架这点事,谁不知道呢。 他是不稀得计较,打架就打呗,反正依着两人的体格吃不了亏,输不了。 要是输了,他更懒得管,简直是丢他们屠家的脸,当年他和妹妹云红可是打遍街巷无敌手的。 屠萧不关心他们说什么,自顾吃肉,反正下学了都是兄长们领着她回家。 屠威觉得还是女儿可心,摸摸屠萧头顶的小髻,“萧儿,阿爷在集上给你买了礼物,下学了早些回来看。” 礼物?屠萧唰得抬头,眼睛亮晶晶的看向屠威。 “阿爷,您现在就带我回去吧,我等不及了。” “不可以,怎么能逃学呢!”屠威义正辞严。 屠萧撇嘴,哦了一声。 屠威是真想带女儿逃学,但不行,不可以啊。 “萧儿,只剩两个时辰了,很快的,到时候阿爷让牛车来接你们回去。” “好吧。阿爷,礼物只有萧儿有吗,妹妹呢?妹妹有没有?还有兄长们呢?” “有,都有,阿爷给你们阿娘也买了。” “哇,有五份礼物,阿爷最好了。” 屠萧和屠良,屠田这下都开心了。 开心到剩下的两个时辰基本没在听讲,只想快快下学,放他们回去拆礼物。 终于等到下学,三人急急跑出学堂,坐上牛车开开心心回家去。 …… 那边,赏花宴也结束了,赵芬和屠云红正从郊外往回赶。 赏花宴很成功,屠良的亲事也有了进展,定下的是那位十四岁的女郎。 女郎姓周,家中做漆器生意,与赵苾的夫家同出一族。 因着这点不远不近的关系,屠周两家彼此也是知根知底。 赵芬没有隐瞒她对儿媳的要求或者说期盼,但这要求在周家,尤其是周家女郎看来,更像是一次机会。 周家的漆器生意经营了不少年,近几年景况却是越发不好。 漆器生意太好做了,各类官营私营的作坊不断冒出来,木料,生漆,工匠等等成本也跟着增长,但本就低廉的器物却不能随意改卖高价。 周家本就不如屠家富裕,如今更是落下一截。 周家愿意与屠家结亲,正是看重了这点,想着有了亲家身份,未来就是一大助力。 且女儿将来若是掌家,帮着打理屠家的生意,对周家又是一大益处。 周家女郎,周枔,也因着屠家承诺的长媳打理生意一事,对婚事隐隐有着期待。 她是知道屠良的,确实不像会做生意的,而她恰好喜欢做生意,互补了。 至于夫妻之间的相处,就像是另一种生意,周枔觉得她同样能经营好。 赵芬看重的就是周枔身上那股劲,明明什么还没做,但你相信她一定能做好。 之前没有确定人选,她不便同屠良多说,这会同周家初步合意了,就没有了顾忌。 赵芬归家时,屠良正把玩着屠威今日送的一套刀具(屠宰专用),见他玩的起劲,也不打扰。 先同丈夫说了与周家结亲的事,又问他怎么想起给孩子们买贵重的物件。 不是不让买,是她清楚屠威务实的性子,又不是年节里,一定是有缘由才会“破财”。 得知竟是为了讨稚儿的欢喜,买了马驹,不想厚此薄彼,才又接着破了四份财,赵芬有些乐不可支。 能让娘子笑得这般开怀,屠威觉得这财破得值。 夫妻闲聊完,认真商议起屠良的婚事,周家女郎已十四了,婚约要尽早择良日定下。 屠艾在一旁听着,发现他们好像没有提及屠良对婚事的想法,都要定婚约了,她兄长还不知道有这事呢。 屠艾本以为屠良会介意,但她想错了,屠良丝毫不介意,他对婚事完全没有想法。 他想的是,父母给他定下周家女郎,必是为他好,且周家女郎一定合他心意。 屠良认为的合心意,尚不涉及情爱,大约指的是品貌不错又好相处。 屠良对待婚姻的态度,一定程度上又是符合屠艾猜想的。 屠艾虽没有经历过婚姻,但按她目前理解,婚姻该多是为了生活,而不是情爱。 或者说男女双方约为婚姻,即使有情爱的考量,最终都要落于实处,情爱太虚,生活才是实的。 不是说情爱无用,如果无用,她阿爷阿娘怎么每日有说不尽的情话呢! 但就算没有情爱,也会有很多人能经营好婚姻。 出生未满四个月的屠艾是这么认为的。(不是真理,无需实践。) 第10章 屠户家的女郎(10) 仲夏时节,农事日渐繁忙,县内各个学堂也开始放田假。 屠家趁此期间,聘了媒人,纳采,问名,纳吉,做完这三件事,屠良与周家女郎便正式订下了婚约。 六礼走完三礼算是小定,剩下的三礼,明年成婚前完成即可。 参与了全程的屠艾,有幸目睹了兄长屠良订婚前后的变化,她觉得颇有意思。 订婚前屠良与周家女郎见过几面,但那会儿就像看一个妹妹或者一个玩伴,有喜欢,但还不是男女间的那种情愫。 订婚后因为有了一层未婚夫妻的身份,屠良再见周家女郎时,反而多了份扭怩和羞涩。 尤其当屠田屠萧玩笑着喊周家女郎嫂嫂时,他更是会羞红了脸。 要在平时,屠良只会被屠威教训得气红了脸,羞是羞不了一点的。 屠艾想着他该是终于意识到周家女郎就是他未来的娘子,且明年他们两人就要成婚,以后还会是别人的阿爷阿娘。 屠艾虽不清楚屠良内心的实际感受,但似乎有这层特殊关系在,人很难不被影响,即使情窦渐开也是可能的。 …… 因着农忙,婚约定下后,他们全家都回了乡里田庄帮忙。 田庄里有佃户,平日也会请雇工帮忙,但干农活哪里有嫌人多的,为了不误农时,自然是人越多越好。 屠威和屠良算是壮劳力,屠家祖父和屠田算半个,每日不惜力得在田间挥洒汗水。 屠萧偶尔跑到田里跟在父兄身后帮帮忙,多数时候同阿娘祖母一起在庄子里忙活,主要是喂养猪崽们。 屠萧觉得自己可厉害了。 可不要小瞧了她,夏日里喂养猪崽可不是轻松的活。 猪崽们挑食得很,天热了就不好好吃饭,只愿意吃新摘的嫩草,带露水的更好。 屠萧每日都要背着小竹篓去林子里摘草,她不认识草,但祖母说了,林子里的草猪都能吃。 她捡新鲜的摘就行,没有露水,就回去洒点井水,反正猪崽们分辨不出来。 除了喂猪崽,阿娘也会让她多去陪陪妹妹,妹妹一个人躺在竹席上,没人陪她玩,可怜的紧。 屠萧有些心疼妹妹,所以她不在庄子里探险了,喂完猪崽就去找妹妹玩儿。 她觉得自己真是个好阿秭,半点没觉得阿娘只是为了阻止她去探险。 屠艾来到田庄后,每日只是躺在竹席上纳凉,偶尔精力充沛会尝试着翻身。 但是,只是偶尔,多数时候她就是躺着,发发呆,看看在树下吃草的小马驹。 是的,她的小马驹也跟着来了,因它是赭色的,屠艾就给它取名赤土。 赤土眼明心也亮,知道它的主人还是个幼儿,有主人在的地方,表现的都很温顺,唯恐伤了主人。 赤土这么温顺,又只有半人高,原本在家中没有给它拴绳。 但在田庄没人能一直在旁看着,为了屠艾的安全还是给它拴了绳。 许是生性温顺吧,赤土即使被拴了绳也没有躁动的迹象。 屠艾每次抬头看它,不是在低头吃草,就是在绕树转圈。 发现她看它,还会冲她“咴儿咴儿”的叫着,好像在问,你有什么事吗,没事我可就继续吃草了。 屠艾也不多打扰,转头看看树荫,看看云,享受着难得的安逸。 等屠萧来,她就没有这么清净的时候了。 “妹妹,妹妹,阿秭来了。” 瞧,人未至声先到。 “妹妹,渴不渴,阿秭喂你喝水。” “妹妹,阿秭给你讲个小孩去山里摘草的故事。有一日,……” “妹妹,今天猪崽们都很听话,小马驹听话吗?” “妹妹,阿秭教你翻身,先这样,再这样,然后……” “妹妹,妹妹……” 屠艾最开始有些不适应,几次之后她突然想明白了,阿秭怕是想一人抵三人。 要知道往常屠良和屠田才是会让屠艾觉得吵闹的人。 她阿秭该是真信了阿娘的话,以为她一个人会伤心难过,所以笨拙地用自己的方式陪着她呢。 这么好的阿秭,只是过分活泼了些,又怎么能嫌烦呢? 好吧,偶尔在屠萧拨动她身体,试图帮她翻身时,还是会觉得心累。 她的小身子实在胖乎,翻身不轻松的,她自己都是攒足了劲儿才会动一动。 夏日炎炎,心累身也累,屠艾受不住的时候只能啊啊叫唤着,试图唤阿娘过来帮帮她。 赵芬将屠艾放在院中纳凉,人自然不敢离得太远。 实在是农忙时要她操心的事太多了,不然她不舍得放稚儿一人待着。 有萧儿在,她也不能放下心,时不时放下手中的事过来看看。 白日里,屠家人就这么各自忙忙碌碌,等到晚间,聚在院中消暑纳凉,吹着夜风,听屠家祖父讲讲祖上发家史和养猪经。 自然,还少不了他良田千顷的美梦。 眼看着在屠威这辈实现不了了,得多跟孙辈们讲讲,万一呢,万一孙儿们能给他实现呢! 孙儿不行,还有孙儿的孙儿,他们屠家良田千顷的美梦总能成真。 人嘛,还是要有梦的,越美越好,多少是个寄托嘛。 等忙过一阵,屠威回了县里,屠肆的生意还要他照看,剩余几人依旧留在田庄消夏。 不用干农活,屠良领着屠田和屠萧在各处探索,往林子里钻,下河摸鱼,和村里的小孩们玩骑兵打仗,乐此不疲。 屠艾就没有这么有活力了,她怕热,夏天整个人就长在竹席上。 竹席铺在树荫下,她躺在上面,惬意得享受着阿娘给她扇风,耳旁是蝉鸣和祖母阿娘闲聊的声音,最是自在不过。 等日头没那么烈了,跟着阿娘在田庄散散步,遛遛马驹,看看猪崽,也颇能自得其乐。 屠艾有那么一刻希望时间能够停滞,永远停留在某个平淡的瞬间。 但这是不可能的,世人无人能有这等神奇的术法,她就是想想罢了。 想想和做梦是有区别的,梦总是盼着成真,想想就是想想。 消暑的日子很快过去,学堂要收假了,他们得回城了。 第11章 屠户家的女郎(11) 回城已是夏末秋初,这一年也已过去一半。 剩下的六月里,除去冬月和腊月,去学堂进学便要占去整整四月。 大多数的学童,比如屠田和屠萧这类,只觉四个月的时间漫长且难熬。 但像屠良这类,如果不求在学问上的精进,这四月恰好是他们最后的进学时光,时间虽不短,但并不痛苦。 相反屠良还挺雀跃。 雀跃自己明年终于能正式跟着屠威学本领,练就一手屠宰的好刀法了。 屠良是标准的屠户家的孩子,崇尚力量与勇猛。 虽不曾表露,但他一直认为他阿爷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而他,也想成为这样的汉子。 显然,他还是个孩子,以为学得屠威的本领,就自然能成为他阿爷那般的汉子了。 屠艾看得分明,但她认为这种孩童的天真是有可取之处的。 一个孩子想寻求自己的人生是很难的,学习效仿他人,也不失为一种适宜的途径或手段。 而且从世俗的眼光看,当他的天真与家人对他的期待相合时,怎么能不算一件好事呢? 四个月的时间,说长也短,没什么大事发生,便就清净悠闲的过去了。 屠田和屠萧这时候才好似梦醒的意识到,兄长以后不能同他们一起去学堂了。 他们兄妹三人大多时候是形影不离的,不管是去学堂,还是去哪里玩耍,都黏在一起,即使犯错也是一起受罚。 兄长不去学堂,跟着阿爷学本领,那他们还能一起玩耍吗? 屠萧年纪小,没太多苦闷,反正还有屠田陪着她,她更羡慕的是兄长不用读书这件事。 而屠田是苦闷中夹杂羡慕,羡慕中又夹杂一些无助。 是的,无助,就像屠良八岁去学堂读书,五岁的他只能留在家中时一样的无助。 那会屠萧也在家中,但她才一岁,不能陪他玩,反而是他陪妹妹玩。 现在又是一样,兄长离开学堂了,他和妹妹还在,还是他陪着妹妹,不是妹妹陪他。 屠田自然是喜欢屠萧的,也愿意陪着她,但他需要一个依赖的对象,这个对象一直都是屠良。 毕竟屠萧有两个兄长,他只有一个。 屠威在屠田心中是威严的,屠良在他心中却是可亲的。 好在,他一向是好哄的,不知道屠良跟他说了什么,几日之后又是没有忧愁的模样了。 屠艾看了也觉欢喜,倒不是说没有忧愁就是好,但不必要的忧愁又有何用。 出生满十月的屠艾,由衷希望她的兄长们和阿姊都能好好长成。 虽然前世的她算早逝,这一世的她也才刚学会站立,好似不应该操心别人,但她做不到对鲜活的生命视若无睹。 她甚至觉得自己远不如她的兄姊们鲜活。 或许不该用鲜活形容,该用期待一词,她远不如兄姊们对生命有期待。 是因为一直以来的不畏死,所以仅仅是尊生,却对生毫无期待吗? 她之前因为生而知之欣喜过,可这时候又觉得,为何让她生而知之呢? 她前世就不似一般的孩童,但那是心性和经历决定的。 这一世的经历寻常不少,屠家不是云溪山,她还有了父母兄姊。 看似有了寻常的人生,但因着生而知之,依然不似一般的孩童。 可为什么呢?有必然如此的原因吗? 屠艾有一瞬的迷惘。 她的迷惘谁能为她解决呢? 时间吗?还是下一次的死亡? 屠艾不知道,她经历的太少。 罢了,多思无益。 她总说别人是孩子,其实她也是。 她现在该做的是学会掌控自己的躯体,让自己站的更久,更早的学会走路。 …… 从冬月起,因着祭祀活动渐多,屠肆的生意越发忙碌。 屠威忙于生意,没有精力教导屠良,便让他拜一位老练的刀手为师,跟着练习刀工。 刀手是个脾气古怪的,若不是因着屠威,是不会收屠良为徒的。 他嫌屠良蠢笨,不是一教就会的好材料,只知道用蛮力,宰个猪搞得七零八落的。 教了一次之后,就让屠良不要糟蹋猪了,先好好练练宰鸡宰鸭,什么时候能做到刀刀骨肉分离,再动猪。 屠家为此买了不少鸡鸭,都留着给屠良练手呢。 借他的光,屠家人每日没少吃肉,屠艾还不怎么能吃肉,但鸡汤鸭汤可没少喝。 冬日本就适合养膘,又这样天天吃肉喝汤,轻易就能胖上一圈。 随着屠良宰鸡宰鸭的手艺见涨,屠家人的冬膘也贴得很厚了。 屠艾本想着冬日不出门,她可以多找些机会练习走路,但她忽略了自身的重量和衣服的厚度。 她太累了,太不轻盈了,凭自己的力量走上几步就是尽力了。 胖乎乎的幼儿学步,总是憨态可掬的,虽走得不成功,但也给家中添了欢笑。 屠艾被他们笑得都不知道该不该恼了,哎,她怎么这么贪吃了,前世不这样啊。 赵芬是最能感知女儿情绪的,见她羞了,忙上前宽慰,又搀扶着她缓缓练习。 屠田和屠萧见了,便也一前一后得护着屠艾,不让她跌倒。 有了外力的帮助,屠艾也愿意多走几步,但不能太久,她真的会累的。 屠艾这时候会希望她是赤土,生下来就会站会走,又很快就能跑得飞快,人休想轻易追上它。 但这是胡思乱想,当不得真,她还是想做人的。 人想跑得快,可以借助于马,所以不必是马。 再有,马不能吃肉,她是喜欢吃肉的,胖也喜欢吃。 细想还有一点,比起人来,马的寿命更短,天然的成长得也更快。 赤土和她同岁,等到三岁就算成马了,而她的三岁还是再小不过的孩子。 因着人的寿命长,幼年期天然的也长,所以小孩长成大人,总是要慢些的,屠艾喜欢这种慢。 这种慢意味着生命的长度与厚度,于是也意味着有诸多的可能,而诸多的可能便意味着无限。 这时候,个人生命本身的长度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屠艾想做人,不是想活得久,而是因为只有人有无限的可能,花草树木,虫鸟鱼兽都没有。 至于可能会是可能,还是变成不可能,都不重要,可能不是美梦,不用想着成真。 思绪一闪而过,正练习走路的屠艾,突然就没那么累了,快搀好她,她还能走。 看她来了精神,搀扶着的几人笑着继续陪她练习。 冬月闲在家中无事,逗弄小孩也是乐事一桩。 等腊月忙碌起来,可就没这么清闲的时候了。 第12章 屠户家的女郎(12) “腊者,岁终大祭。”(源自《独断》) 腊月正值岁末,新旧交替之际,不管是朝廷还是民间,都要举行盛大的祭祀庆典。 一来祭祀祖先和社稷,二来祭祀神只。 神只有两类,一为五祀,即“门、户、中溜、灶、行”五家神;二为八神,即保护农业生产的八农神。 (注:先秦时代有腊祭,也有蜡祭(即大蜡八,祭八农神),原先是两件事,后来民间将二者混同,蜡祭融入了腊祭。腊八节是佛教传入之后的事了。) 前世因着杨静华不喜祭祀,即使每年田庄会举行腊祭,云溪山上却是没有的。 所以,这还是屠艾第一次参与这样盛大的祭祀庆典。 从进入腊月,整个屠家,整个云昌县好似活了过来,整日喧闹不停。 每家每户都忙着洒扫清理,备祭品,酿酒,风干腊肉等等。 屠家也不例外,又因着屠肆生意太过红火,屠威忙得不着家,家中老小除了屠艾,都一起上阵忙活了。 屠良刀工也不练了,充当壮劳力,在外奔波采买,不时还要去田庄问候祖父母,帮着置办物件。 往年这些是不用他操心的,这回赵芬有意锻炼儿子,便放开手让他去做了。 虽花的钱比往年多了些,但事情没办砸,她已经很满意了。 等一切置办妥当,屠家回了乡里祭祀祖先和神只,尤其因着收成好,今年祭祀八神格外隆重了些。 (仪式不好瞎编,读者可自行想象,古朴风的) 屠艾对这种惜财力的祭祀挺认可,丰收了就办得隆重些,歉收了就简办甚至不办。 即使是神,也得先尽职尽责,才能享受人的祭祀。 当然,祖先和家神是与农神不同的,无关年成好坏,都要不忘本的隆重祭祀。 虽然屠艾看不出神与神,神与祖先有什么区别,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区别,但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人的行为。 也许,在人的眼中,家神和祖先是能庇护他们的存在,而农事即使有农神,也是看天的。 天是威严,喜怒无常的,即使离人很远,人也不敢造次。 所以造了农神,天无常,不能不敬天,却能不敬农神。 屠艾觉得人很可爱,心怀敬畏,但也不忘发泄自己的情绪,很人,很活,她喜欢。 大祭后,屠家六口人就又回了城。 城里县衙和大商户们联合举办了盛大的祭祀庆典,会从月中一直持续到月末。 庆典主要是酬神祈福,还有些驱邪禳灾的仪式,但对小孩儿们而言,更喜欢的是去各贾肆争抢每日送出的礼物。 礼物份量不多,但贾肆多,小孩儿们总能抢到一两份礼物的。 屠良和屠田每日上集,两人身高力壮,总能抢到不少新鲜玩意儿。 为了安全,两人没带着屠萧,可给她气坏了。 等屠威闲下来,屠萧就央着屠威带自己和妹妹也去逛集抢礼物。 屠艾确实也很意动,一起眼巴巴望着屠威,带她去集上瞧瞧吧,她不抢,看看就好。 两个女儿的眼神实在太过渴望,屠威哪能不应,顾不得在家休息了,一家人齐齐出门逛集。 哪家贾肆门前人多,屠威就抱着屠萧挤进去,屠良屠田紧随其后,屠艾和她阿娘则找间位置好的茶肆,边吃点心边看热闹。 屠艾隔着茶肆的围栏,看着外面不断穿行的人流,感慨岁末大祭可真是热闹。 集上本就人流大,现在更是行人摩肩接踵的程度,若不是屠家男比一般人健壮,从街口一路穿过来,怕也不轻松的。 幸好县衙派了不少衙役值守,才没有发生危险。 看累了,屠艾就低下头啃几口奶糕,然后再抬头换个方向继续看。 等她看完了,奶糕也吃了几块,阿爷他们还没有出来,已经不知道挤进哪家贾肆了。 屠艾百无聊赖地靠在阿娘怀里,开始观察肆里的茶客。 茶客们三三两两聊着天儿,应是与她们一样,都是陪家人逛集来的。 屠艾看向她阿娘,“阿na(娘),天。” 赵芬笑着回答,“稚儿要陪阿娘聊天吗?” “嗯,天。” “好,稚儿今晚想喝什么汤呢?羊汤,鸡汤,还是鱼汤。” 屠艾思考了下,“鱼,淡,好。” 屠艾现在常常会蹦出些描述自己感受的词,赵芬只当她聪明,跟着兄姊学舌,没以为她是真的在形容自己的感受。 最初会惊讶,慢慢也习惯了。 “好,鸡蛋羹呢,今天也想吃吗?” 屠艾不住点头,鸡蛋羹每天都要吃的,好吃。 母女俩一应一和着闲聊,直到被找过来的屠良和周家女郎打断。 “良儿,你这是和枔儿在集上碰巧遇上了?” “嗯,枔儿说要过来和你问好,我就带她来了。” 屠良说着说着,还红了脸。 赵芬忍着笑,简单和周家女郎闲谈几句,就让屠良陪着人家再去逛逛。 望着少男少女相偕朝外走,赵芬才掩嘴笑了起来。 屠艾看着落落大方的周家女郎与羞涩的自家兄长,点评道:“羞,羞。” “你兄长那是在意了,才会害羞。” 屠艾继续点评:“阿爷,羞。” “稚儿。” 赵芬是真惊了,脸上的笑容都愣住了,她的稚儿在说什么,居然说阿爷也会害羞。 她阿爷还能因为谁羞,如果屠威在,她定要恼得说他一通,让他平日说话不注意,什么都往外说。 不行,得好好说说他,稚儿如今大了,懂得也多了,可不能再这样了。 “稚儿,你阿爷也是因为在意阿娘。等以后…” “等以后什么,稚儿怎么了。” 屠威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了,还听见了后三个字。 赵芬瞥了丈夫一眼,没有说话。 屠艾回答她阿爷,“阿爷,羞。” 屠威抱过屠艾和她嘻嘻笑着,“嘿,阿爷哪里羞了,稚儿,你给阿爷好好说说。” 赵芬没忍住恼,装着轻抚实则重重拍了下屠威的胳膊。 “芬儿,怎么了?手疼不疼?” 屠威倒是不疼,他皮糙肉厚的,身上真没软肉,娘子打着肯定疼了。 赵芬不想在孩子们面前说他,等回家的。 “不疼,逛完了吗?” 屠威直觉有事,刚好也逛完了,就带着孩子们回家了。 回去的路上见娘子只和孩子们说话,半点不带理他的,不禁悄悄问起了屠艾。 “稚儿,阿爷可是哪里惹恼了你阿娘?” 屠艾实话实说,“阿爷,羞。” “羞?” 屠威认真回想了,娘子确实是在稚儿说完羞才轻抚了他一下。 屠威挠挠头,他没说什么啊?羞在哪了? 再问稚儿,稚儿还是答羞,不过说的是,”阿na,羞”。 屠威挠挠头,还想再问,就见娘子回头瞪了他一眼。 屠威于是安静了,抱着屠艾,没有在说话。 但他心里一直没停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自顾自嘿嘿笑出了声。 屠艾被他突然的嘿嘿笑惊了一下,指着屠威,“坏。” 屠威看了眼娘子,应该没注意,忙悄声给屠艾道歉。 赵芬怎么可能没注意,心觉好笑,走路也不安生。 她同他又置什么气。 不过该说的还得说。 第13章 屠户家的女郎(13) 屠家一行回到家中,才想起走前没有知会屠良。 不过没事,茶肆找不到人应该就会自行回家的吧。 这么一想,就将屠良抛在脑后了。 赵芬让屠田和屠萧在前厅陪着屠艾玩耍,她领着屠威回房交谈去了。 交谈的过程不提,结果是屠威答应说话注意分寸,但屠艾周岁后得搬去厢房住。 之前屠威歪缠过多次,赵芬都以稚儿年幼为理由拒绝了,这回终于松口答应了。 赵芬其实有些无奈,但该要注意的。 稚儿说话早,又开始记事了,总不好再在她面前讲些夫妻情话。 夫妻俩谈好就装作若无其事的出来了。 见快到申时,屠良还没回来,正要吩咐仆从去找,周家就来了人。 原来屠良是被周家留住了。 本来送完周家女郎是要回的,离开时恰好撞见周父归家,周父再三挽留,屠良拒绝不了,只能留下用晚膳。 听完原委,屠威吩咐仆从去庖厨取了半扇猪肉让周家来人带回去,算作屠良的一份心意。 两家是亲家,但该有的礼数也得有,半扇猪肉不算贵重,当作屠良这个小辈送的就不需要回礼了。 不用等屠良,一家自行用了晚膳。 屠艾的饭食是单独一份的,她吃的清淡,还不能跟着家人吃些咸香辛辣的。 清淡也比之前只喝羊奶要有滋味的多,屠艾不用别人喂,自己拿着小勺吃得欢快。 她的手还不是很灵活,常常吃得糊一脸,汤汤水水也难免撒身上,虽然有些邋遢,但坚持不要别人喂。 每等她吃完,就会立刻伸出手臂求抱抱,让阿娘快快带她去洗漱。 赵芬总是哭笑不得,明明是个爱洁的孩子,偏偏不许别人喂,弄得一身邋遢,自己又最不能忍受。 爱洁的性子是像极了她,但这固执劲像谁呢,不像她兄姊,倒是跟她阿爷的歪缠劲类似。 屠艾得亏不能看透人的想法,不然定会无语凝噎的。 她不过想早日控制幼儿的躯体,哪里是像她阿爷的歪缠劲,分明是像她自己的努力劲。 腊月天寒,待房中热气弥漫开,赵芬才会将女儿放在特制的小木桶中,陪她玩水嬉戏。 冬日幼儿易感风寒,本不便日日沐浴,但稚儿实在喜欢泡水,只得顺着她了。 喜欢泡水是屠艾这世有的爱好。 浸泡在温水中,任由身体跟着水流波动起伏,会让她觉得自在,也会让她想起曾经置身的在黑暗中的那片水域。 那该是她在阿娘腹中被孕育的时候,她以为束缚她的水,其实是在庇护她。 可能是在水中扑腾累了,也可能是温水太舒适,屠艾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光线没能穿透窗帷,屋内一片昏暗。 屠威夫妻昨夜睡的迟,这会睡得正沉。 屠艾有些饿了,尝试着叫唤了几声,但都没能将人唤醒,于是她打算靠自己翻身下床。 她不是莽,有算过摇床距地面的高度,只要攀上围栏,然后顺着床柱踩到床案,接着就能轻松落到地面。 围栏并不高,只到她的胸口,踩着被子和枕头,轻松就能攀上去。 畅想完,屠艾先扶着围栏站起身,来回走动活动着筋骨。 活动完,堆起被子和枕头,借着巧劲翻上了围栏。 屠艾暗暗松口气,接着一鼓作气,顺利踩着了床案,又攀着床柱利落滑到了地面。 呼,还是很轻松的嘛,屠艾直起身,拍拍心口给自己顺顺气。 迈着小步朝父母的大床走去,从床帐中间挤进去,趴在床沿,踮脚拍了拍睡在外侧的屠威。 可能屠威肉厚,拍了几下都没醒,倒是惊着了内侧的赵芬。 她微微侧头朝外看,刚好和趴在床沿只露着头的屠艾对视了。 “阿na(娘),饿。” “啊,稚儿,你,你是怎么,你,哎。” 赵芬一时语无伦次起来,不待多想,赶紧朝外探身将女儿抱进怀中。 “芬儿,怎么了?” 屠威在睡意朦胧间被重重压了一下,也没睁眼,闭眼嘟囔着。 赵芬气得在被子里踹了他一脚,还怎么了? 稚儿都自己翻下床了,还趴在床沿拍他好几下,愣是没醒,依然睡得香。 “屠威,你给我醒醒。” 那一脚没踹醒他,一声屠威让他清醒了。 屠威?娘子叫他屠威?屠威猛得起身,睁开眼朝内侧看去。 “芬…稚儿!芬儿,稚儿怎么会在这,昨夜不是…” 即将失言的屠威紧急闭上了嘴,眼睛不停在屠艾身上游移,看样子是真惊到了。 “咕,咕。” 屠艾的肚子不管父母的眼神交流,咕咕叫了起来。 她摸摸肚子朝屠威开口,“阿爷,饿,肚饿。” “啊,哦,哦,阿爷这就去给你取羊奶,稚儿,乖乖等着阿爷。” 屠威狼狈起身,披上裘衣急急奔去庖厨,都忘了还可以吩咐奴婢了。 赵芬这时也如梦初醒,终于想起来问稚儿是怎么下的床。 屠艾很乖巧,指着不远处的摇床,指指里面堆高的那一摞,又按顺序指指围栏,床案和床柱。 指示明确,赵芬顺着视线看过去,哪还有不懂的呢? 不禁起了一身冷汗,要是床案再高些,围栏没那么牢固,不不,不能这么想,稚儿好好的,不会受伤。 她将屠艾紧紧抱在怀中,隔了许久才尽量平复好心绪。 “稚儿,不可以翻围栏,危险,稚儿会摔伤,知道吗?不可以这么做。” 屠艾见阿娘吓着了,便上下来回指着摇床解释。 “稚,sua(算)。” 她意思是自己计算过摇床的高度,不会有危险。 赵芬一把握住她晃动的小手。 “稚儿,阿娘知道你聪慧,但不可以就是不可以,聪慧不是用来将自己置于险地的。” 屠艾不是真不知事的小孩,知道阿娘该是真的吓坏了,伸出没被攥着的另一只手轻抚着阿娘的心口安慰她。 赵芬只觉她这颗被后怕吓着的心,也随着稚儿的抚慰回复了正常的跳动。 “稚儿,阿娘知道你能听懂,以后不许这么做,可以吗?” 屠艾认真点头,“嗯,可。” 见稚儿这么乖巧,赵芬不禁捧起她的一双小手,挨个亲了亲。 “稚儿真乖。” 第14章 屠户家的女郎(14) 刚夸完,屠艾的肚子又咕咕叫起来,赵芬真是心疼坏了。 “是阿娘的不是,不该起晚的,稚儿是不是饿坏了。 如果稚儿没饿着,一定不会翻床的。阿娘也有错,稚儿能原谅阿娘吗?” 屠艾摆手,“没,阿na 没。” 赵芬听懂了,只当不知,“稚儿不原谅阿娘吗?” 屠艾摇头又点头,“不,lia(谅)。” 赵芬看她急切的小模样,紧绷的心弦彻底松了下来。 “阿娘谢谢稚儿的原谅,稚儿真好。” “阿na,好。” “稚儿好。” “阿na。” “稚儿。” …… 屠威回来,就见母女俩这么一来一回的唤着彼此。 他也不敢问怎么了,只坐在床沿,用小勺喂屠艾喝奶,喂完一整碗羊奶,才开口说话。 “芬儿,稚儿是怎么过来的,总不能是翻床自己走过来的吧?” “你看摇床那儿,稚儿堆得,她就是翻床过来的。” 屠威简直难以置信,摇床可是比稚儿人还高的,他就随口一说,哪想稚儿真会翻床了。 “稚儿,你居然自己翻下床了,真厉害,阿爷幼时可没你能耐。” 屠艾有些不确定这话是不是在夸她,但看她阿爷表情不似作假。 她又看看她阿娘,嗯,正瞪着她阿爷呢,真是在夸她。 只是她已经被阿娘训过了,这会可不敢应和阿爷。 屠威还想从娘子怀里抱起稚儿转几圈,但,没能抱起来,娘子不放手。 他还是问出了那句,“芬儿,怎么了?” “屠威,你的心可真大。稚儿还不满周岁,会翻床该夸吗?还想有下次吗?万一受伤怎么办?” “呸呸呸,没有下次,没有,稚儿也不会受伤,芬儿是我胡说,你别气。” 赵芬气屠威还不止这件事,昨夜要不是他非要胡闹,今早也不会起迟。 还偏要睡外侧,说方便听动静,结果呢,什么动静没听着,稚儿都翻下床了,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幸好稚儿没有受伤,不然她哭都没处哭,就不该听他的。 “今晚你去厢房睡吧,稚儿跟我睡。” “芬儿,娘子,你别气,我不该说混账话。” “我不跟你置气,你别跟我歪缠。” 屠艾没想到阿爷阿娘会因为她翻床争吵,但她确实没有考虑周全。 提前计算了翻床的危险,却忘了预估父母得知后的反应。 或者说,她忘了一个真正的幼儿翻下床是会让亲人受到惊吓的,即使幼儿聪慧,也没有受伤,但依然会让人感到后怕。 她以后会谨慎些的,但此时只能站在两人中间摆手劝架。 “不吵,不吵。” “稚儿,没事,阿娘阿爷没有吵架,今晚稚儿陪阿娘睡,好不好啊,” “好。” 确实好,屠艾瞬间转了思绪,没犹豫地答应了她阿娘。 答应完又看看她阿爷,拍拍床补了一句,“阿爷,睡。” “你阿爷个儿大,占地方。” “芬儿,我就睡外延,就占这么点地方,绝不挤着你们娘俩儿。” 屠威比划了一个相当窄的范围,压根不够他平躺,侧躺也费劲。 赵芬不理他,起身给稚儿穿衣,穿好后交给屠威,自己去一旁梳妆打扮。 屠艾跟她阿爷大眼对大眼,心想,阿爷,我尽力了。 屠威看看稚儿,又看看梳妆的娘子,还是不死心,但有些话不好在稚儿面前说。 他在房中走走停停,想定了,就朝外走,得先把稚儿交给她兄长照看。 家中这会也只有屠良起了,他正在自己院中打拳呢,猝不及防被他阿爷塞一满怀。 屠威留下一句“照看好稚儿”,就又急匆匆走了。 屠良:…… “稚儿,阿爷怎么送你过来了?” 屠艾大概能猜出原因,但不能说,只好摇头。 “那陪兄长打会儿拳。” 屠良不纠结,一手抱着屠艾,一手比划动作接着打拳,左右手时不时还交换一下。 屠艾紧紧抱着屠良的脖子不松手,她兄长是真虎啊,拳也打得是虎虎生风。 一套拳打完,太阳也出来了,兄妹俩于是守在院中看了会日出,只有一会,因为太阳升的实在太快了。 “看来今日是晴天。走,稚儿,兄长带你去吃点好的。” 入冬后,屠良常常跑去庖厨找厨娘给他开小灶。 今早厨娘熬了羊汤,特意给屠良煮了碗羊汤面,汤浓味美,香味顺着热气飘进了屠艾鼻子里。 她没忍住咽了咽口水,羊汤真香啊,羊奶完全不能跟它比,一比顿觉寡淡无味起来。 见稚儿馋了,屠良并不逗她,喂着喝了小碗羊汤,又拿了块肉少的骨头给她啃着玩,自己才大快朵颐起来。 屠艾不嫌弃肉少,啃的津津有味,这可比她平日吃的肉鲜美多了。 啃完不自觉还想再要一块,屠良却是不给了。 屠艾咂巴嘴回味,好吧,不贪心,再吃今日盐分该过量了。 屠良:妹妹有些可怜怎么办? 他三两口迅速吃完汤面,然后单臂抱屠艾小跑着出了庖厨,跑到闻不到香味的地儿才停下。 屠艾:…… 屠艾还从没翻过白眼,此时也只是微微瞥了兄长一眼,略带些无奈。 这一眼深得赵芬的真传,屠良再熟悉不过了,忙顾左右而言他。 “稚儿,这儿离马棚近,兄长带你去瞧瞧马。” 说完也不看屠艾,脚步不停往马棚走。 屠艾没意识到自己瞥人像极了她阿娘,只疑惑这一眼威力竟这般大,还能吓着兄长,奇奇怪怪。 后院的马棚当初建得宽敞,有了赤土也没再建,干脆两马同住了。 黑风是个脾气坏的,一开始没少欺负赤土,还好它常跟着屠威出门,不怎么久在家。 时间长了,知道赤土是个好性的,它也就慢慢接受这个同类了。 黑风不傻,欺负马被教训的总是它,哪个聪明马还欺负马啊,又讨不到好。 再说了,主人也只会带它出门,它跟一个出不了门的马驹发什么脾气呢! 赤土:…… 赤土无动于衷,任马好或坏,它都自顾吃草,才不会与马吵架,不嫌累的。 还有,它有自己的主人。 听,主人来了。 第15章 屠户家的女郎(15) 远远听见屠艾的声音传来,赤土放缓了吃草的动作,耳朵灵敏得向前竖起。 近了,又近了,赤土咽下口中的草料,适时抬头朝屠艾“咴儿咴儿”的叫着。 屠艾伸手摸摸蹭过来的马脑袋,给它顺毛,“土,乖。” 赤土毛发本就顺滑,天冷了,全身又长出了一层厚实的被毛,摸起来舒服又暖和。 赭色的毛发在阳光的照耀下也显得愈发红亮,整匹马漂亮极了。 顺完毛,屠艾轻按马头让赤土低头继续吃草,冬日天寒,马儿就得多吃草。 一旁的黑风见没人理它,生气得用前蹄踢了踢马槽,青石马槽坚固得纹丝不动,黑风却疼得嘶鸣起来。 屠良哈哈大笑,“黑风,你傻不傻啊,这石槽你又不是第一次踢,不长记性啊。” 看马实在叫得可怜,拿着屠艾的胖手去摸摸马头:“好了,也摸你,别叫了,等会给你喂些盐水。” 屠良相貌身形都肖似屠威,黑风是有些畏惧的,不敢造次。 蹭蹭屠艾的胖手,然后低低叫唤几声诉着委屈,见没人理它才默默埋头吃草。 屠良看不得黑风这个劲,会让他想起某人,从马奴手里接过水瓢,给它喂了点盐水。 屠艾见状不忘给乖乖吃草的赤土争取,“土,喝。” 屠家人以为屠艾给赤土取名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也跟着叫了。 “好,也喂土喝,黑风有得土也得有,哪匹马也不落下。” 屠艾用摸过马脑袋的手又去摸了摸屠良的脑袋,“西哦,好。” 为人兄长的屠良很是受用,爽朗大笑出声,“哈哈哈,兄长当然最好了。” 擅自加了个“最”字,屠艾也不反驳,安静看他喂马喝水。 屠良象征性的每匹马喂了一瓢,剩下的都倒进了石槽,混着草料让马自己舔舐。 盐水混着草料,滋味应是不错的,两匹马吃得鼻孔翻飞,马嘴也不停吞咽,草料塞了满嘴才开始咀嚼。 马这么愉快,他们人还是不打扰的好。 屠艾静静看了会,指着院门,示意屠良回去。 …… 屠家养的牲畜不多,原本有的两头牛和一匹马都是用于出行。 后来多了两头羊,但因着母羊不产奶了,两月前一起被送去了田庄,冬月腊月祭祀多,早已成了祭品。 屠威重又买了头产奶的母羊,这回直接养在了庖厨外间,方便厨娘每日取奶煮奶。 赤土要特殊些,它的主人年幼,所以尚未用于出行,每日就是吃草和陪主人玩耍(遛圈)。 它这匹马认为,吃完草就要陪主人遛弯,陪主人遛弯后还有草吃。 陪主人等同于有草吃,这也是赤土对屠艾“感情”日深的原因。 所以什么黑风,跟它赤土有什么关系,它只知道主人和吃草。 它怎么不算是一匹极聪明的马呢! 主人走了,赤土也不急躁,继续安心吃草,还早呢,都没到陪主人遛圈的时辰。 等吃饱喝足,再在马棚溜达一阵儿,就会有人领它去见主人了。 …… 离了马棚,屠良带着屠艾直奔前院去寻屠田和屠萧。 他们两人都是贪觉的性子,没有人唤是决计不会起的,而这个人往往由屠良充当。 按屠威的原话,这就是良儿做人兄长该有的担当。 有担当的兄长屠良就近先去了屠田的院子。 进去内室后熟练的单手掀被,又单手拎起睡得正香的屠田,使劲晃悠几下。 见人好似清醒了不少,才松手任他躺平。 屠艾是第一次见这么别致的唤醒方式,暗暗感慨她兄长是真的虎,不掺半点假。 屠田还睁不开眼,下意识回应着,“兄长,让我再睡会,你去唤妹妹吧。” 屠良不勉强,答了句好,然后将屠艾放到枕边,握着她的胖手去抓屠田的脸肉。 见屠艾抓稳坐好了,冲睡眼惺忪的屠田留下一句“照看好稚儿”,施施然转身走了。 屠艾:兄长,你…… 屠田摸了摸抓自己脸肉的胖手,口中喃喃:“稚儿在哪?” 又摸了几下,手感太过真实,不像是梦。 屠田瞬间清醒,唰得睁开眼,对上了稚儿胖乎乎的脸蛋。 “稚儿,你怎么也来了。” 屠艾拍拍屠田的脸肉,亲切回他:“阿西哦,醒。” 屠田哪还敢睡,拿掉脸上的胖手,无奈叹气,“哎,好,阿兄不睡了。” 屠艾觉得可乐,拍了拍手给屠田鼓劲,“阿西哦,起。” “好好好,阿兄这就起。” 屠田抖擞起精神,利索翻身下床。 屠家一贯是不娇养孩子的,兄妹几人七岁后就不用奴婢贴身伺候了,除了些细致事,都是亲力亲为的。 屠田自行穿好衣,才唤了仆从帮他梳发,等整理好,抱着屠艾就找屠萧去了。 妹妹很难哄的,这会应该还没有出院子。 果不其然,他到时,兄长还在院中等着呢。 屠田熟练的走到屠良身旁站着,等吧,最慢不过一刻钟。 屠艾在两人中间,左看看右瞧瞧,嗯,兄长对阿姊还是体贴的,应是没用那种别致的唤醒方式。 不过,她这一早的体验也挺别致,原来阿兄和阿姊都这么贪觉啊。 她平日都是同阿娘在正院等着兄姊们过来用膳,才知道他们在来之前有这么一番“波折”。 阿娘不曾派人催促过,看来这“重担”应是都交给了兄长,那确实算是虎亦有道的。 不过,明年兄长成婚后,这“重担”该是要转移到阿兄身上了,但她阿兄好像还没意识到这点。 哎呀呀,屠艾摸摸屠田的脑袋表示同情,希望他明年能战胜自己贪觉的性子。 屠田不明所以,以为稚儿跟他亲近呢,捏捏她的胖手,举着她在院中小幅荡悠起来。 没一会儿屠良也加入了,两人倒是有分寸,不敢直接抛举屠艾,最多就是荡悠的幅度更大些。 屠艾无奈极了,怎么就玩闹起来了,两人还笑得比她本人都开心。 幸好,只玩闹了半刻钟就停止了。 因为屠萧在房内听到动静,以比平日更快的速度收拾好,急急跑出来了。 出来一见,果然是妹妹来了。 屠萧开心得拥上去亲亲抱抱,“妹妹,妹妹”唤个不停,热烈表达一早就看见妹妹的喜悦。 至于两个兄长,没什么稀奇的,她完全不在意。 第16章 屠户家的女郎(16) 屠家只有屠萧一直称呼屠艾为“妹妹”,一是因为喜欢,二是因为有了妹妹,她才是阿姊。 她是阿姊,就意味着她和兄长们一样是大小孩儿了。 而当妹妹学会说话,真的开口唤她阿姊,屠萧对妹妹的喜爱更是一日胜过一日。 唯一遗憾的是,妹妹太胖了,她还不够大力,没法像兄长们那样轻易得抱着妹妹走动。 不然,她是一定要亲自抱着妹妹去正院的。 屠萧痛定思痛,早膳没忍住多吃了碗肉粥,嗯,真香,为了长力气,她可得吃多些。 这顿早膳也属屠萧吃得最欢快了。 比她年长或比她年幼的,不难看出他们阿爷阿娘怕是闹了别扭,一个一脸冷淡,另一个又一脸讨好。 虽然几人肉粥都没少吃,但总要偷偷留意着父母,没法像屠萧这般吃得忘我香甜。 用完膳,屠萧还想留下陪阿娘闲聊呢,就被屠良一把拽走了,连带着屠田和屠艾也没留下。 屠良到底是长兄,够有担当,不等他阿爷交待,利落将地方腾出来了。 看着厅内只剩自己和娘子,屠威故作从容地笑骂道:“这个臭小子,跑得真快,怎么连稚儿也带走了。” 赵芬心想,还不都是为了你这个阿爷。 不理会丈夫的暗喜,施然起身回了内室。 拿起矮案上未绣完的兜衣,坐在窗前继续绣着,稚儿长得快,开春前得多备几件。 屠威很有些歪缠本事在身。 他跟进去,有榻不坐,非要曲着身子蹲坐在赵芬身前,然后用跟屠艾相似的大眼不眨得盯着赵芬。 赵芬本不想理,但他个儿高,曲着身子也挡光,于是抬头瞪了他一眼,示意离远些,别遮光。 可她低估了丈夫的厚颜程度。 屠威非但没有离远,反而躬身将脑袋枕在她膝上,又厚颜得抱住她不放。 耽误她用针线了,赵芬哪还能无动于衷,干脆放下绣活问他。 “做什么这样?” 屠威怕又说错话,不回答,自顾挨挨蹭蹭。 赵芬作势去掰他的手。 屠威忙抱得更紧了些,脸埋在赵芬怀中,闷闷开口。 “芬儿,是我混账,昨夜不该闹你,今早也不该睡得那般死。” 赵芬知道,丈夫说出这番话并不是真觉得自己错了,多是为了哄自己开心。 但她并不想听这些哄人的话。 其实她责怪自己多过责怪屠威,毕竟屠威一向心大,但她不是。 赵芬任由屠威抱着,久久无言,久到屠威以为娘子不会回他了。 他刚想斟酌着再说几句,突然几滴泪重重砸在他后颈,又一路顺着衣领滑落到脊背,烫得他猛然一怔。 他唰得直起身,几滴泪也随之消失不见。 屠威抬手轻轻捧起赵芬的脸,看着不住滑落的眼泪,一时不敢动作。 嘴张张合合,最后只笨拙得说了一句,“芬儿,别哭。” 想伸手给娘子擦泪,但他手糙,不能用,便四下张望着哪有趁手的软巾能给娘子擦泪。 情急之下眼也拙了,哪哪也没发现,连在矮案上的手巾也没看见,急得扯出里衣的袖子就往赵芬脸上去。 真擦起泪,动作又慢了,捏着衣角贴在眼下,轻轻按压着擦泪。 哪想眼泪越擦越多,屠威彻底慌了神。 跟他成婚后,娘子哭得次数屈指可数,近几年更是没再落过泪。 屠威脑中思绪纷飞,可还是摸不清头绪。 娘子哭了,怎么会哭呢,可是受了委屈,谁让她委屈的,该死的,就是他本人。 于是他开始慌不择言得说着各种劝哄和赔礼的话。 赵芬并不想听这些,摇摇头打断丈夫。 “不是夫君的错,我只是责怪自己。” 屠威有些懵,他哪里没错了,娘子都哭了。 赵芬朦胧着泪眼,冲屠威淡淡一笑,又拍拍身侧,示意他坐下。 屠威心间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嘿嘿,娘子笑得真美,这个美人儿是我娘子。 第二个念头,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后,他猛得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娘子哭得这么伤心,他居然还这样贪图美色,他还是人吗? 巴掌声太响,赵芬无意识间瑟缩了下,眼泪也不禁大颗大颗往下落。 她顾不得给自己擦泪,茫然抬头,就看见屠威的黑脸上有一个深色的大手印,看着是下了狠劲的。 屠威以为自己吓着娘子了,忙牵起赵芬的两只手作势往自己脸上扇,他想用这种方式赔不是。 赵芬无奈极了,破涕而笑。 她轻轻挣了挣手腕,改扇为摸,屠威脸上的大手印有些肿了,摸着还带点热。 “这是做什么?扇巴掌不疼吗?” “芬儿,你笑了,笑得真美。” “傻气,看来巴掌是不疼了。” “芬儿,你给我来几巴掌也行,真不疼,巴掌热乎得还有点舒服。” “尽说些胡话。” “芬儿,你一哭,我就心疼,但你一笑,我心里就立刻热乎了。” 赵芬不理这样的痴话,推着屠威坐下。 她起身用水浸湿手巾,先给自己擦了泪,又拿来给屠威敷脸。 屠威全程目不转睛的看着,见娘子用擦泪的巾子给自己敷脸,不禁嘿嘿笑出声。 “芬儿,你真好。” “乖乖按着,不许说话,听我说。” “好,芬儿,我都听你的。” 说完这句,屠威紧紧闭起嘴,一手按着巾子,一手撑着矮案朝赵芬靠近,作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认真听了几句,屠威就有些坐不住了,因为娘子真的在责怪自己,说她没有照顾好稚儿云云。 屠威很想反驳,但偏偏娘子不许他开口。 娘子对稚儿最是上心不过的,哪里能因为稚儿一次翻床就这么责怪自己。 赵芬自然能看出丈夫的不以为意,她之前也是这样的不以为意,以为自己对稚儿真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上心。 所有人都将稚儿的聪慧乖巧归功于她这个阿娘,她居然未曾反驳过。 第17章 屠户家的女郎(17) 稚儿的聪慧乖巧哪里是她教导出的,分明是稚儿天生如此。 她居然对此感到庆幸,庆幸有个如此贴心的女儿,从不让她多费心神,比前面三个孩子好教多了。 赵芬有一瞬的羞愧感,认为自己不是好娘亲。 她很早就意识到稚儿与她兄姊们不同,更机敏灵性。 但她却一直照着之前养育孩子的法子看顾稚儿,没想过一个聪慧的孩子该用不同的法子来教养。 稚儿翻床这事就像给了她当头一棒。 她总以为以稚儿这般乖巧的性子不会有什么危险发生,因此也从未担忧过。 偏偏事情就这么巧,以为不会发生的事,这么早就发生了。 一开始她是气恼丈夫的,但冷静下来,心绪就转为恼己了。 稚儿翻床,丈夫粗心,这些都是外因,而内因则在她自己。 她责怪自己的疏忽,也暗下决心,以后对稚儿再多些关心。 但她又格外清醒地意识到,她自诩的“爱子如命”,却原来是欺骗自己的假象。 她爱孩子,每个都爱,但她更爱的是自己。 令她心惊的是,她觉察不出这有何错,是潜藏的私心吗,也许吧。 她的哭,也不是因为伤心,是一种自己识破自己后那种说不出的情绪。 有羞愧,但也只一瞬,更多的是什么呢,不知道,她不想深究。 其实,这种说不出的情绪远远不会让她真哭出来,她同妹妹一样,知道哭最是无用的。 但无用是于她而言,于丈夫而言,她的眼泪是有用的。 如同成婚后为数不多的几次落泪一样,这次她也是哭给丈夫看的。 她想要丈夫的怜爱,想告诉丈夫自己因着对孩子不上心而感到羞愧,感到自责。 这些情绪都是真,所以无意识间,眼泪就滴滴落下了。 她知道自己貌美,泪中带笑会更美,她从不吝啬向丈夫显露她的柔美。 笑过后就无需再落泪了,过犹不及,言归正传要紧。 “夫君,你无需哄我,我是有错的。 你在外忙于屠肆生意,而家中诸事和教养儿女就是我要操心的生意。 若不是我疏忽大意,稚儿今日不会有这样的举动。 夫君,好比你谈了一桩大生意,在真正成事前该是要再仔细不过的,不会刚促成生意就沾沾自喜,甚至连谨慎都忘了。 可我明知稚儿聪慧,却仗着她乖巧,从未教导她不要涉险,甚至比对良儿他们还要少了几分关心。 越是聪慧的孩子,越是很有自己的主意,这么重要的事,我却一直疏忽了。 今日幸好稚儿没有受伤,不然,我真不知该如何自处。” 屠威听娘子说完后没再言语,想来是说完了,他试探着开口,“芬儿。” 见娘子没有阻止,继续道:“芬儿,你不该往远了说,就说今早,哪是你的错,分明是我的错。 稚儿一贯是卯时醒的,除开今早,芬儿你又哪回起迟了,但这不是赖我吗? 芬儿,你不该责怪自己,怪我吧,我是稚儿的阿爷,也没为她多考虑。” 赵芬摇头表示不赞同,“夫君,我。” 话音刚起,屠威起身将她揽进怀中,捂住她嘴巴,不许她继续说下去。 赵芬于是不说了,顺势倚靠在丈夫怀中,任他搂抱自己。 屠威垂下脑袋,贴在赵芬颈侧,单单贴着,没像以往那般挨蹭。 “芬儿,我不该让你哭的。” “夫君,不是因为你。” “是因为我。芬儿,你是好阿娘,也是好娘子。 可我不是好夫君,好阿爷,没有多为你和孩子们想想。今后我一定改正,再不会让你流泪了。” 赵芬抬手摸摸屠威的脑袋,夸道:“夫君,你是好夫君,也是好阿爷。” 屠威立刻喜笑颜开,脑袋也开始挨蹭起来,“芬儿,我以后还会做得更好。” “我相信夫君。我也同夫君一起,一起做的更好。” “嘿嘿,芬儿,你真好。芬儿,今晚我能不睡厢房吗?” “不可以,都同稚儿说好了,不能改。” “我不占床,我睡榻上,芬儿,就留下我吧。睡厢房还要多烧一份炭,太浪费了。” “你同稚儿说去,稚儿答应,我就答应。” 屠威知道这是娘子松口了,嘿嘿,稚儿本就是答应的。 “等午后再问,稚儿这会有萧儿他们陪着,我不去讨嫌了。嘿嘿,我就在这陪着芬儿。” 赵芬失笑,点点他脑袋,“傻气,那你避着些光,我得接着绣稚儿的兜衣。” 说完想起身坐回原处,奈何屠威痴缠劲又上来了,不愿意松手,还抱着她换了个不遮光的姿势。 赵芬不争这些,便随他了。 得逞的屠威很是开怀欢乐,虽然弯腰曲背并不舒服,但他就是乐得如此,显得他和娘子亲近,嘿嘿。 这边,夫妻俩在房子一个绣,一个看,很是清静悠哉。 那边,兄妹四人在书房两两玩着六博,难免要喧闹些的。 屠良和屠田是会玩六博的,两人认真对博,投箸行棋,揣摩着怎么杀掉对方的枭棋,从而多得博筹获胜。 (《韩非子》:“博者贵枭,胜者必杀枭”。注:现今还无法得知六博在古代的具体玩法。) 玩得投入,胜了不免自得的发出呼声,败了自然也要懊恼的哀叹几声,等哀叹完又嚷嚷着再战。 兄弟俩才智相当,双方都有胜有败,玩兴一时高涨不下。 屠艾和屠萧要怡然自在得多,因为屠萧还不会玩六博,屠艾则要装作不会玩六博。 博局(棋盘)是弃置一旁的,棋子怎么走是不在意的,谁胜谁败更是无人计较的,姊妹二人只专注于掷箸。 箸是用半边的细竹管制成,中空处填充粉末后再髹上漆,能区分出正反面(一曲面一平面),不然毫无投掷的趣味。 六根箸,屠艾和屠萧一人分三根,每次同时投掷,看可能出现几个正面,几个反面。 且两人投掷是不讲究巧劲的,一个随手丢,一个随手撒,全凭天意定正反。 就这么简单的玩法,却依然让屠萧乐此不疲。 她是个纯粹的孩子,投掷出什么结果都能让她欢呼,根本不在乎有几正几反。 当然,若是恰巧出现全正或全反,她会欢呼得更雀跃,甚至是绕着书房跑上几圈,跑完还不忘向兄长们炫耀一番。 第18章 屠户家的女郎(18) 屠艾倒是没有她阿秭这般高的兴致。 因为她并不能从单纯的投掷行为中感受到乐趣,也有些疑惑这其中的乐究竟潜藏在何处,她怎么发现不了。 是乐随意丢撒的行为,还是乐天意呈现出的结果,抑或是乐就是乐,无论什么行为与结果? 屠艾无法再回复到一个幼儿该有的心性,所以这个惑是解不了的。 不过,不因投箸而乐,却可以因屠萧的乐而乐,陪屠萧玩耍可比投箸有意思多了。 屠萧就像是一个未知的宝藏,总也不知道究竟能给人带来多少宝物,而欢笑只是她给予人的最微不足道的宝物。 屠艾两世没有见过比屠萧更为孩子的孩子,她自己是从来不算的,云溪山里长大的孩子也不算,至于屠良和屠田也快不算了。 所以,无形中对屠萧就更添了几分喜爱与包容,喜欢投箸那就陪她好了。 反正屠萧每回的喜欢都不会太久,投箸最多玩一个时辰。 再有的其余玩耍都不需要屠艾陪玩,只在一旁陪伴就好。 今日也一样,没到一个时辰呢,屠艾已经察觉到她阿秭有些玩腻了。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屠萧就丢开竹箸翻身下榻,接着不知从哪拖出一个布包袱,包袱里装着些零散的小物件。 看见布包袱,屠艾就知道她阿秭又要开始讲故事了,不知这回讲的又是哪天的故事。 屠萧熟练的收起博具,顺手塞进榻下,又一个一个拿出小物件按次序在榻尾摆开,摆好后上榻开讲。 “妹妹,乖乖坐好,阿秭给你讲个小孩逛集的故事。 腊月天寒,人是不能常常外出的,小孩也不能,但小孩可不乐意了……” 很好,屠艾知晓了,讲的是昨天发生的事。 屠萧的故事,其实讲的都是她亲身经历的事,唯一的变动就是将她本人替换成了某个不知来处的小孩。 故事讲得也颇具童趣,多是着重于小孩的心绪变化,因为小孩如何,所以小孩想要如何如何,至于事情本身怎样是不多涉及的。 屠艾喜欢这种孩子式的讲述,她倚靠着阿秭给自己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惬意得听着。 起先讲得有些慢,屠艾听了好一会儿,蜜水都被喂着喝了两杯,小孩才将将来到集上。 但到逛集这儿,屠萧开始越讲越快,越讲越起劲。 许是昨日逛集的欢快还有残留,她眼中的欢喜简直要溢出来了,人也好似跟着小孩再次飞到了集上。 讲到阿爷兄长带着小孩挤进贾肆,和众人争抢礼物,更是要挤眉弄眼一番表示当时的不易。 屠艾轻易被逗笑了,她看出了阿秭的意犹未尽,可惜,今日应是不会去逛集了。 她们阿爷现在全部的心神都系在阿娘身上,哪里可能外出,也不知道这会儿有没有哄好阿娘。 屠艾见识过屠威的哄人招数,一贯的敷衍,不是说他不端正,而是说他表露出的情感总是很浅。 倒不是故意,他就是那类不会深入内心的人,如果没有赵芬,也许他根本不会有表露情感的可能。 这从屠威对待几个孩子的不同中也能看出端倪,孩子越小,他越是能娴熟的表露爱意,言行一致的表露。 对屠良却总是格外严肃,教训起来也格外不手软,即使表露爱意也是隔着一层,不通过言语,总借助于行为。 这自然有屠良是长子的缘故,但更是因为屠良出生的太早,早到屠威那会甚至对赵芬都不能坦然得表露情爱。 那会他还保留着所谓丈夫本色,不愿意轻易向赵芬示弱,是的,他觉得表露情感是示弱。 后来因着赵芬的功劳,用爱意包裹他,软化他,才让他明白拥有情爱不是弱点,示爱更不是示弱。 慢慢的,屠威就有了改变,逐年累月后就成了如今这个相当会歪缠会示爱的屠威。 庆幸的是,改变由赵芬而起,往后也惠及了孩子们,至于往前的屠良,多少还是沾了光。 但这些改变又远不能改变人本身,不足以使人变聪明,也不足以使人心思变细腻。 屠威心该粗还是粗,惹恼人后再哄人也常因心粗而尤显笨嘴笨舌,总是词不能达意。 越是如此,他越是急上心头,说出的话更是只有适得其反的份。 幸得他对赵芬的爱意极真,情急之下一些本真行为的展露,反而比他的话要动人的多。 赵芬性子好,人也通透,已经习惯屠威如此了,只要屠威对她的爱意没有消减,她是不在意屠威如何言语的。 多数时候她并不计较,每每在屠威未察觉时,已经自行消气了。 少数时候为了孩子或是为了夫妻情意的维系,她才会由着性子故意计较几分。 所以,与其说屠艾关心阿爷有没有哄好阿娘,倒不如说屠艾关心她阿娘有没有开解好自己。 依着她往日的观察,该是快了,阿娘不是会拖沓的性子,最是能快刀斩乱麻,与阿爷置气从不会超过半日。 “妹妹,你不专心。不可以。” 屠艾溜了会儿神,被屠萧给逮到了。 收回思绪,就见阿姊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得看着她。 屠艾忙讨好得冲阿姊笑笑,又伸手去抹她眉心的褶皱。 “阿姊,不气。” 屠萧轻易被哄好了,顺势揽腰抱住屠艾,一搂进怀中就不撒手。 “阿秭不气了,阿秭抱着妹妹讲。” 都被抱住了,屠艾哪能再说不,只好任由阿秭搂着她好一顿搓揉。 故事又继续讲起,屠萧还不知道什么是详略得当,只知道去过的每间贾肆都得好好讲讲。 屠艾这回没敢再跑神,耐心得听着小孩去了一间又一间贾肆。 终于,在小孩去了三四间之后,屠艾听到了希望。 因为小孩一行人又换了间贾肆,略微不同的是,这间贾肆是未来嫂嫂家的,嫂嫂恰好在肆里,还偏心多给了份礼物。 屠萧讲着小孩的开心,屠艾则想着兄长遇见周家女郎,那故事就该到尾声了。 如她所愿,小孩再去了一间贾肆后,一行人意犹未尽归了家。 故事结束。 屠艾松了口气,阿秭故事讲得是越发长了,再久些她就该坐不住了。 第19章 屠户家的女郎(19) 屠萧讲故事分人,同她一起经历事的人,尤其屠良屠田,她是不会缠着讲的。 没有屠艾时,听故事的人多是屠威和赵芬,有了屠艾,这两人便“被迫”让位了。 许是觉得屠艾这个妹妹什么都不懂,她便什么都愿意跟妹妹说,以为说了妹妹就能懂了。 相比之前,屠萧说的话,讲的故事更显无所顾忌了些,由此带来的好处也显而易见。 十余月来,屠萧讲故事水平大涨,故事越说越长是其一,越来越会表达自己的情绪是其二。 屠艾还挺欣慰,算是见证她阿秭的成长了。 但这欣慰并不是时时刻刻存在的,像是这会儿,她只想好好歇一歇。 陪玩又陪听,相当耗费精力的。 趁着屠萧喝水的间隙,屠艾从她怀中钻出,身子一翻又一趴,整个小孩就平摊在了榻上。 屠萧以为妹妹是犯困了,喝完水跟着趴下,探头望过去就见妹妹果然闭着眼。 她是个聪明的小孩,知道妹妹睡觉不能趴着,小心给妹妹翻了下身,又学着阿娘那般侧躺着拍哄妹妹。 哄着哄着自己倒先迷瞪起来,拍哄的动作越来越轻,又拍了几下后,彻底睡了过去。 屠艾本是闭目养神,并没有睡,等听着阿秭逐渐平缓的呼吸声,好似感染了困劲,几息之间也入了梦乡。 屠良和屠田依然在玩着六博,这两人是迟钝的,又玩了一局才察觉有一阵儿没听见妹妹们的动静了。 转头一瞧,妹妹们已经躺平睡着了,两人讪讪对视,忙起身取过被巾给妹妹们盖好。 回到桌案前,两人默契的将投箸换成了猜拳行棋,尽可能无声的对博。 放弃对博是不能的,若是不玩尽兴,过两日家中又忙碌起来可就没这么好的时机了。 腊月是岁终,岁终就意味着新旧将交替,旧岁辞,而新岁至。 为着这新旧交替,腊月也不可能不忙碌,忙完岁终祭祀,刚歇上几日又得忙于迎新。 祭祀与迎新并不是割裂的,多数时候恰恰是相融合的。 好比祭祀庆典中驱邪禳灾,驱逐疫鬼这类的仪式,多是送陈的同时又迎新。 (注:有说春节起源于(先秦)岁终大祭,即腊祭。汉代逐渐认同岁首祭祀,汉武帝后岁首定在了正月,又有说春节起源于岁首祭。) 但庆典是庆典,过日子难免要将事情一一区分清楚,才不至于紊乱。 且像屠家这种祭祀在乡里,迎新又在县里的,不区分是不能的。 屠家自屠威祖父那辈起就在县里安了家,早些年田庄都是请族里照看的,只有岁终大祭才会回乡。 虽然屠艾祖父母为了享清净,又为了养猪崽回田庄居住了,但也并未特意迁就,除大祭外,其余节庆依旧是在县里。 (注:古时节日多与祭祀有关,但秦汉以后祭祀中的原始宗教信仰意味慢慢淡了,节日更像寻常庆祝活动(但祭祀仪式并不消失)) 一则,县里总是比乡里热闹,遇着节庆更是热闹非凡,小孩儿们最喜欢不过。 二则,屠家在县里经营多年,有不少至交亲朋,遇着节庆怎么也要好好维系感情。 这些至交亲朋可正关系着屠肆生意的好坏。 若是真迁就了,怕是屠家祖父第一个不答应,在他那儿是什么都不能影响屠肆生意的。 毕竟屠肆生意的好坏直接关系到他良田千顷的美梦能否成真。 今年也是一样,岁除前一日,屠家祖父母不急不缓进了城。 这会儿家中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屠威也不再忙于宴饮会友,时机正正好。 岁除当夜(除夕),一家人一起用完膳,再由屠家祖父和屠威一齐换上新岁的门神(或称桃符)。 “饰桃人,垂苇索,画虎于门,左右置二灯,象虎眼,以祛不祥。”(源自《搜神传》) (桃符即画有或写有神荼和郁垒两门神(名字)的桃木牌) 次日便是元日,一早最要紧的事便是燃烧竹竿,驱赶山臊,以祈求新岁远离病痛。 屠田和屠萧难得没有贪觉,被屠良唤起后,一齐聚在正院燃爆竹。 竹竿早已被砍成了一节又一节,放在院中堆了几小堆,几人偏要从同一堆中争抢竹节。 先抢到还不算完,还得看谁的竹节先爆裂开。 火盆只有一个,扔完竹节几人就围在火盆旁守着,等着那第一声的爆裂。 “噼啪。” 第一声的竹裂响起。 几人刚要争那是谁的竹节,接二连三的噼里啪啦声在耳旁响起。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还争什么呀,欢呼就行了,欢呼完不要忘了继续往里投竹节呀。 屠威抱着屠艾看了一会儿,见她似乎不怕爆竹的声响,走近也扔了几节进火盆。 扔的瞬间,忽得起了阵儿风,火顺风势猛得向上窜了又窜。 屠艾不知为何就看痴了,即使被屠威抱着旋了个身,她依然转回脑袋看向那团火。 “稚儿,可是吓着了?” 刚刚若不是屠威躲闪快,这火就得烧到他垂落的衣袖。 平日就是火烧身他也不惧,可抱着稚儿自然要不同,避开后他还起了阵儿后怕劲。 见稚儿呆望着火盆,以为也是怕了,忙拍背安慰,拍几下又想起什么,偷觑了眼娘子。 呼,还好没往这儿看,屠威暗暗松了口气。 随后又自顾拍哄稚儿,几息之后自觉安慰好了,便想将她的小脑袋转回来,奈何稚儿不乐意。 试了两次都失败后,他才心大得觉出不同来,稚儿怕是没被吓着啊。 当然是没有。 不仅没有,屠艾的心神都凝在这团火上了,起风的瞬间,她好似看到火活了,它在求生长。 她不信鬼神,如何能信火能活,因此一看再看,想看个究竟。 但没有究竟,风已经平息,这只是团火,没有她臆想的什么求生长。 可它绝不是死火,死火绝不会燃烧,只会化为灰烬。 所以,它又算是活火吗? 虽没有生命,这火也算作是活火吗? 那,她这一世能算作是真正的活人吗? 她确实是死了一回,但真的活了吗? 会不会这一切都是她生出的妄想,只因在黑暗中待了太久。 被识破的妄想应是会消散的吧。 屠艾在屠威怀中挣脱了几下,示意放她下来,她想自己拿段竹节来烧。 屠威又自以为明白了,原来稚儿瞧着火呆望是也想扔竹节玩啊。 他贴心得没有放下屠艾,抱着她走到竹节堆跟前,俯身蹲下,握着小胖手就要去抓竹节。 屠艾顺着她阿爷的动作抓了一节,又用空着的左手也抓了一节。 抓完竹节,就不让屠威抱了,自己走到火盆前,隔着段距离一节一节扔了进去。 没有风,火势非但没有上扬,甚至还往下压了压。 她想在近前观察观察火势,就被屠威快速拎起远离了火盆。 拎走还不算完,拘着她又说教了一番,连她阿娘也走过来哄了她几句,大意都是不许玩火云云。 屠艾哪里是要玩火哦,好吧,她远远看着吧。 “噼噼啪啪……” 竹节又爆开了。 屠艾环顾左右,她的亲人都在,院子也在,什么都没消散。 一切都是真的。 第20章 屠户家的女郎(20) 爆竹燃尽,便是彻底的除旧布新。 屠祖父领着一家人先是祭祀了祖先,又行了饮酒礼。 元日只饮椒柏酒,以示向家长祝寿拜贺之意,且饮酒方式是由幼及长,颇为讲究。 (《荆楚岁时记》,“正月饮酒,先小者,以小者得岁,先酒贺之。老者失岁,故后与酒。”) 屠家最小的是屠艾,先由她给祖父母敬酒,接着依次是屠萧,屠田直至屠威,敬完后再从她开始饮酒。 屠艾双手执羽杯饮酒,一口喝下去只觉甘甜非常,细品后有些微的椒柏香气,至于酒味则若有似无。 与其说是椒柏酒,不如说是椒柏蜜水,该是阿娘特意准备的。 她不动声色瞧了眼身侧的阿秭,喝完满脸喜滋滋,看来喝的也是椒柏蜜水了。 众人饮酒毕,屠威笑着调侃姊妹俩,问道:“萧儿,稚儿,椒柏酒香甜吗?” 屠艾贴着她阿娘,不理会阿爷的打趣。 屠萧叭叭回答只尝得到甜闻不到香,她这是还不知道喝的不是酒呢,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新的一岁就这么在众人的欢笑声中开启了。 正月,屠家祖父母在县里待了十来日后,急不可耐地回了田庄。 按他们话说,正月里天还没回暖,心中实在记挂那些猪崽儿们,怕给它们冻坏咯。 屠威可太懂了,哪里是惦记猪,分明是惦记钱呢,猪冻坏了可不就是赔本生意。 知道劝阻无用,他也就不劝,转头训起了屠良。 不是打骂,是正经教屠良练刀工,早一日练好就能早一日独当一面,也好多挣些钱给他祖父宽宽心。 屠良尚算有些天赋,之前老刀手说他蠢笨,一是嫌他没分寸,二是因为和屠威作比。 要知道云昌县没人杀猪手艺能强过屠威,包括老刀手本人。 老刀手对屠威的儿子要求高,认为该一教就会,屠威对儿子的要求倒没这么高。 不会就多教,手生就多练,讲究别的都没用。 他不是吝啬的,舍得拿整猪给儿子练手,练砸了,猪肉就贱卖,没什么大不了。 旁人怕浪费猪,他不怕,开屠肆的还担负不起猪的损耗吗? 屠良有他阿爷托底,心里没了负担,每日在屠肆学得起劲。 为什么说他有天赋呢,因为在几次观摩屠威宰猪后,他很快学会了如何一刀将猪杀死。 不论猪的胖瘦大小,都能精准找到猪的心脏,然后一击毙命,接着快速给猪放完血。 这可是寻常刀手要学许久才能有的犀利手法,屠良上手宰了几头猪后就掌握了。 冬月那会,老刀手只教了一回如何给猪开膛破肚,杀猪放血的活真没舍得让他干。 是以屠良的这一手,真是让屠威和挑剔的老刀手意外。 屠威没少背着屠良跟老刀手炫耀,还要笑话他当初有眼不识好刀手。 老刀手能说什么呢,只得讪讪认下,天生的本事羡慕不来啊。 不过想起屠良早拜他为师了,心底那股酸气立马没了,心思也跟着活泛起来。 他这辈子没法胜过屠威,说不定他徒弟可以,徒弟行了,做师傅的就不算技不如人。 于是一改先前的敷衍,特特从屠威手里抢过教导的活,誓要把屠良教成比屠威更好的刀手。 看他这架势,屠威也不争,反正最后得利的是屠家,有人出力,乐都来不及哦。 杀猪放血只是第一道,且是最粗暴干脆的,剩下的梃猪,刮毛,开膛,割白下水和红下水,择挂油等等都是细致活。 (参考百度词条:杀猪-手艺) 细活得慢工熬,不学上一二年真出不了师,尤其屠良不算细致人,更是要依仗师傅磨人的本事。 在这一点上老刀手很有一套,最会折腾不过,屠威跟他比都甘拜下风。 因此尽管屠良并不十分情愿,还是只能乖乖接受安排。 但乖顺只是一时的,时间长了,身上那股不服的劲就冒出来了。 他这十几年除了对赵芬是真乖顺,对屠威都少不了不对付的时候,更何况一个总折腾人的师傅呢。 每月都得借机找出点什么事来跟他这个师傅斗智斗勇。 老刀手确实脾气怪,屠良越跟他斗,他还就越喜欢这个徒弟,同时也不忘加大力度的折腾。 屠良暂时没有察觉那份喜欢,只察觉了师傅的故意,可不服输的劲给他架住了,不得不听令照做。 他幼时就立志成为像屠威那样刀工精湛的屠夫,怎么能轻易被师傅的刁难打败,越是刁难,越是要做到更好。 就屠良这劲头,怎么不让老刀手喜欢,偏他是个促狭的,越喜欢越“折磨”人。 屠威这个为人父的,见儿子这般用功,都不忍心向他戳破老刀手的心思。 能做的就是偶尔在归家的路上特意夸夸屠良,给他提提气,免得真被折腾蔫了。 “可怜”的屠良就这么被半哄半骗开启了他的屠夫路。 不过呢,中途还有件人生大事等着他。 屠良与周家女郎定于今年九月十一成婚,在此之前得先走完六礼中的纳征与请期。 “纳征者,纳聘财也。征,成也。先纳聘财而后婚成。”(源自《礼记·士昏礼》孔颖达疏) 纳征选在八月中,但因屠家对这门婚事格外重视,六月农忙结束就不停歇的准备起来,唯恐缺漏。 一来要备好备齐聘礼,二来屠良的院子要用作婚房也得尽快翻新完毕。 屠良趁机躲个懒,借着监工的名义暂时逃离了他的“好”师傅。 老刀手不同他计较,什么监工,嘴真硬,分明通了情窦,人羞了,婚期越近越魂不守舍,索性放他家去罢。 屠良当别人看不透他的心思,每日在院子各处转悠,“认认真真”监工。 偏又是个喜形于色的,眼角眉梢的喜意藏都藏不住,有时甚至会偷笑出声,也不知有什么事这么可乐。 看屠良这副傻样,屠威私下没少跟赵芬念叨,说他肖父,他们父子都是爱妻的命。 且不说赵芬有何反应,没预料又听了回情话的屠艾实在没忍住,闭眼长叹了口气。 她阿爷可真会自夸,单夸兄长都不行呢。 第21章 屠户家的女郎(21) 屠威见女儿叹气的小大人模样,不可置信地问出口,“稚儿,你怎么能叹气呢?阿爷说的哪里不对吗?” 屠艾不理,躲着屠威拦抱的动作,从他手臂下钻过去,小跑着出了房门。 屠威被逗乐了,作势要抓她,吓得屠艾小步子迈得更欢快了。 赵芬自然向着女儿的,眼看她就要跑出正院,忙快步追了上去。 “稚儿,慢些跑,小心摔了,有阿娘护着你呢,不怕。” 屠艾闻言朝后瞧了瞧,她阿爷堵在房门那压根没出来,见她望过去还咧着嘴冲她笑。 屠艾嗖的收回视线不看他,后退回去牵着阿娘的手,拉着她一起出了正院。 哼,她们看兄长去,不带别人。 这会已是七月下,院子翻新即将收尾,该有的物件都置办齐了,只剩些细碎的活计没完工。 母女二人到时,屠良正照着周家女郎给的图样,指派仆人布置书房呢。 屠家早先已同周家商定,周枔嫁进来后要跟着屠肆的账房学管账,且小夫妻日后一应开支也交由她负责。 因此书房是为周枔建的,方便以后有个专门算账的地儿。 赵芬和屠艾守在门外,静静听着屠良一一分配活计,不知为何颇有些欣慰。 赵芬欣慰儿子这几月间的成长,感慨早早定下婚事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屠艾欣慰兄长渐渐懂得什么是担当,这样同周家女郎的婚事才不像孩童的玩耍。 原谅她一直耿耿于怀屠良与周枔的年纪,他们就是小,这是无可驳斥的。 两人听了一会,不等屠良出来就悄悄走了。 出了院子,屠艾一时不知道去哪,站在院门外左右张望。 “稚儿想回正院,还是想去后院看看马儿?” 屠艾摇头,都不想去。 赵芬抬头看看天色,快到学堂下学的时辰了。 “那稚儿能陪阿娘出门嘛?顺道接你阿兄阿姊下学。” 屠艾眼睛一亮,“阿娘,牛车接。” “好,阿娘让人备牛车。再去前街的食肆买些点心果子可好?” “好~果子好,阿娘也好。” “原来在稚儿心里,阿娘和果子是一般好啊!” “阿娘比果子好,阿娘最好。” 赵芬总喜欢逗屠艾,具体表现为曲解她的话义,然后再看她一本正经的解释。 期间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千万藏着笑,可不能让她发现。 屠艾:她不傻,可她是阿娘的好孩子,发现与否不都得配合着嘛! 吩咐仆人去备车,母女俩没回正院,直接去了前厅等,屠艾躲着屠威呢,可不想被缠着一起出门。 赵芬乐得纵容女儿,甚至吩咐仆人等她们出门了再知会屠威,谁知这还能弄出岔子。 说来也巧,她们先去了前街买点心果子,哪想在食肆居然遇到了赵苾,就是赵芬的亲妹妹,屠艾的亲姨母。 赵苾今日刚回的云昌,回来头一件事就是来探望她的亲亲阿秭。 路上经过前街,想着阿秭爱吃这家的点心特意下车来买,凑巧刚下车就和出食肆的阿秭撞见了。 姊妹二人已经一年多没见了,一时间好不激动,紧紧牵着对方的手不愿松开。 屠艾抓着阿娘的裙边,仰头偷偷打量这个姨母,同阿娘一样美,但美得凌厉,很符合她的想象。 “阿秭,这是稚儿吗?” 赵苾眼神好,这么个小不点瞧着自己,哪能忽视,不想一看竟是个小小的阿秭。 她有些惊喜,手也不牵了,不等赵芬回答直接俯身抱起屠艾,细细打量了一番。 “像,太像了,阿秭,她最像你了。” 赵芬笑着点头。 刚好食肆雅间有空的,两人不在外多谈,相偕进了雅间。 进了雅间,屠艾见姨母还不松开自己,怕她累着,开口劝她。 “姨,稚儿重,姨累。” 不劝还好,一劝赵苾更惊喜了。 “阿秭,稚儿竟然知道我是她姨母。阿秭,她还会心疼人,怕我累着呢。哦,太可人了。” 赵苾声情并茂表达着对屠艾的喜欢,说完还不忘低头同屠艾亲香亲香。 这阵仗屠艾还是第一次见,爱意来得太汹涌,她没忍住往后躲了躲。 稚儿第一次见她姨母,赵芬真怕她吓着,紧忙从妹妹怀中接过,让两人都缓一缓。 赵苾嗔怪道:“阿秭,我是凶兽吗?还能吓着人?” “不许胡说,哪来的凶兽,你是人,是稚儿的姨母。” “嗯,我还是阿秭的妹妹。” 姊妹俩相视一笑,重又腻歪起来,亲热的拉手叙起家常。 “苾儿,你信上不是说八月初才回,怎么这会就到了,还有溯儿呢,怎么没跟着你?” “南边生意进展顺利,有周郎留下收尾,我带着溯儿就提前出发了。 溯儿他啊,这会同他夫子在东临郡的什么山上游览呢,我不耐烦陪他们,自个儿先回了。” “你啊你,还是急性子。不过既然他们父子不在,今晚你就留下陪我吧。” “哈哈,正合我意。” “溯儿的夫子……” 屠艾猛然听见“东临郡,山”这几个字,整个人像失了魂,她们再说什么已经听不进去了。 那山会是云溪山吗? 应该不会,云溪山不许外人进的,可,可要是变了怎么办? 不存舍怎么办,还有田庄呢? 那些人可又要怎么办? 回了杨家族地吗?还是靠自己做了新的选择? 云溪山还是云溪山吗? 屠艾潸然泪下,她克制着不发出声音,埋首在赵芬怀中默默流泪。 其实她很想问那是什么山,但她不敢。 无形中有一股潜藏的意识告诉她不要这么做,她的前世与今生不该牵连,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到哪怕一丝的端倪。 为什么又凭什么存在这股意识,她又为什么屈服于这股意识? 因为这股意识来自她自己啊。 屠艾隐隐有种预感,也许她的寿命会很长,她有些怕。 她不怕死亡,但她怕所有熟知的人都同她断了连接,她的人生却要不断和他们牵连。 因为她不会忘,所以牵连永远不会断,除非她真正的死去。 可这该死的曾预知她死亡的预感,却告诉她,一切为时尚早。 屠艾哭得不能自已,眼泪不断滚落。 第22章 屠户家的女郎(22) 察觉到怀中异样,赵芬当即停了话音。 伸手将稚儿脑袋从怀中露出,就见满脸的泪,显然哭了有一会了,而且还是无声流的泪。 赵芬觉得心都要碎了,稚儿很少哭的,也从没有哭成这样,这是怎么了? “稚儿,不哭,不哭,是不是吓着了,有阿娘在呢,不怕的。没事了,不怕不怕。” 说着说着自己带了哭腔,眼底也开始泛起泪花。 赵苾以为稚儿是被自己吓哭的,除了她好似没有别的原因。 不想没等她回过神呢,阿秭也跟着哭了,她这下是彻底慌了。 人慌乱之下,失了往常的精明强干,只能说些无用的哄人话,可越说阿秭和稚儿哭得越厉害。 赵苾最是心疼她阿秭,看阿秭这样,她也快哭了,但是不行,这会只有她能做主。 “阿秭,我们带稚儿回家,兴许稚儿回家就不哭了。” “对,回家。稚儿,阿娘带你回家。” 赵苾闻言松了口气,拿着绢帕给阿秭擦完泪,又替她理了理衣襟,确保外人看不出哭过的迹象。 阿秭最是得体不过,一时顾及不到,她得帮护着些。 见阿秭敛了情绪,才挽着她走出雅间,一边还不忘用扇面遮挡仍在流泪的屠艾。 随赵芬出来的牛车去学堂接孩子了,几人乘赵苾的马车回了屠家。 她们这儿从正门回了,屠威那儿刚巧从后门出去寻人了,两拨人就这么错开了。 屠威得知妻女外出,本是要骑上黑风去追,但转念一想,既不想他缠着,就只在回程的路上迎迎吧。 于是牵着黑风在后院来回踱步,算着牛车行进的快慢,算到牛车该回程了,当即骑着黑风驰骋出门。 半道和牛车碰见又得知妻女在前街的食肆,可无法抛下萧儿他们独自骑马回,只得慢行跟着牛车。 到了食肆,又被告知她们几人早乘马车走了。 屠威聪明劲上来,认为娘子不会无故离开,肯定有缘由的。 缘由能是什么,必定是因为妹妹赵苾,娘子怕是被她给拐到周家去了。 不怪屠威会这么想,这确实是赵苾能做出的事。 再有,赵苾以为他在家中,哪能带她们回屠家,不得等着田儿萧儿吗? 聪明的屠威让车夫送俩孩子回家,自己骑着黑风去了周家。 他这么来回折腾,家中的屠艾早就哭到力竭,人也跟着昏睡过去。 众人被她吓坏了,尤其屠萧屠田两个小的,急得直哭。 “不许哭,稚儿只是累了。良儿,你快快驾车去请疾医,再让人去寻寻你阿爷。” “阿娘,我这就去,您别急。” “阿娘不急,你去吧。” 屠良临走前看看姨母,得到眼神回应后稍稍安了心,疾步出了内室。 赵芬这会儿已经恢复了镇定,用手给屠萧屠田抹完泪,就让赵苾带他们出去。 赵苾不愿意,“阿秭,我…” 赵芬摇头示意不用劝,“带田儿萧儿去书房吧,他们今日的课业还得完成。我没事的,快去吧。” “好,等他们完成课业,我在带他们过来。” “好。” 人走净了,赵芬长长呼出一口气,随后坐在床前不断揉捏着屠艾的四肢,给她舒缓经络。 光这样还放不下心,生怕一个不注意稚儿又发了热,吩咐婢女打了温水,悉心给她擦拭身体。 换了几盆温水后,屠威和屠良一起领着疾医进来了。 “娘子,秦医工请来了,你别怕。” 秦医工是云昌县有名的疾医,专治小儿病疾,赵芬见请的是他,终于露了笑。 娘子笑容依然美,可脸色却有些苍白,屠威懊悔极了,他不该出门的或者就该缠着她们一起出门。 屠威将赵芬揽在怀中,同她耳语,“芬儿,我在呢,别怕。” 赵芬不理,直盯着医工诊脉。 屠艾其实是哭累了睡着的,不是赵芬怕的哭到昏厥,但确实有发热的征兆。 是以秦医工开了养神的方子,又嘱咐他们这几天多留意,尤其夜间一定要有人守着,防止突然起热。 “要是高热了可怎么办,秦医工能再开个方子吗?” “小娃娃的身子骨不错,养神的方子足够了。夜间多留意着,要是起了热就用温水勤擦拭。” (看病要去医院啊,别信小说。) “辛苦您跑一趟,夫君,你送送秦医工。回程记得走前街,给稚儿捎些蜜饯回来。” 听了医工的说辞,赵芬可算宽了心,说话面上都带了笑。 她笑了,屠威和屠良也跟着笑了。 某种意义上,赵芬算是屠家的主心骨。 屠威乐陶陶(情绪转换的真快)去送秦医工,屠良则被赵芬遣去了书房,房中又只剩她们母女二人。 赵芬抚摸着屠艾,轻声细语说着话,“稚儿,阿娘知道你吉人天相。这回不过是生了场小病,睡一觉就会好的。有阿娘守着呢,乖乖睡吧。” 赵芬接着又不说了不少细碎话,屠艾却是一句都听不见的。 她这会听不见任何外界的声响,意识陷在寂静无声的黑暗中,挣不脱逃不出,好似回到了那一甲子的岁月。 是啊,一甲子啊,它不是告诉你了吗,生死都不由你啊。 生由它,死也由它,甚至死后也由它,那什么由你呢? 姜灵川,什么由你而定呢? 姜灵川,好好想想吧,你的人生会很漫长,可以慢慢想,但务必要好好想清楚。 没人同她说话,屠艾不过是任思绪纷飞,胡思乱想罢了。 她有些累,想好好睡上一觉。 屠艾意识恍惚,只当自己还身处那片黑暗的水域,可以无所顾忌的想睡就睡,全然忘了她这一世的亲人们都在等着她。 赵芬和屠威起初守了她一夜,还欣喜她没有发高热,可到第二日午时见她还不醒,欣喜就成了担忧。 接着又守了一夜,再到第三日,第四日,担忧早就化为了恐惧。 期间请了不少医工,疾医、疡医、食医都请了,不论是谁,都只说屠艾没有恶疾,就是在睡觉。 他们没有别的法子,扎针放血都试过,人就是不醒,最后只能开些滋补的药帮着调理身体。 第23章 屠户家的女郎(23) 赵芬简直要神魂俱裂,幸而屠艾还能喂进去流食,不是毫无生机,不然她就不是整日以泪洗面了。 屠威相比要坚强些,没有在人前流泪,他想着医术治不了,那就试试厌胜之术。 (参考网络:古人-尤其秦汉即之前-事鬼神,求神仙,目的多为纳福祛祸,求五福避六极,主要方法则是禁厌与医术。 禁常与咒结合,禁咒或咒禁;厌即厌胜,类似禳除。 再,秦汉厌胜之风盛行,所立的祠多与厌胜有关。) 云昌县离都城不远,想寻方士是容易的,真想寻到有本事的方士却几乎没可能。 有本事的方士多为朝廷或是王侯所有,屠家不过小小商户,哪能接触到他们呢? 即使屠威借了县尉的势,也无用,寻不到就是寻不到,毕竟县尉的势依然只及于县内。 屠威近乎绝望,可他不敢停下,已经第六日了,停下寻找,不明摆着告诉娘子,稚儿没有希望了吗? 否极终于泰来。 第七日黄昏,赵苾的儿子周溯领着一位方外之人敲响了屠家的大门。 方外之人是周溯同他夫子在东临郡结识的,因着也要来云昌县,便结伴同行了。 到了云昌,他们本该分道,但周溯孩子心性,想同阿娘介绍这位高人,“强行”邀他回了周家。 归家得知阿娘去了屠家后一直没回,不等仆人解释缘由,就又带着高人赶来屠家。 他的想法简单,带有孩童天真的炫耀,结识了高人就想让亲近的人知晓,并且多多益善。 不得不说,方外之人脾性确实好,居然听任一个孩子“为所欲为”。 屠家这几日来了不少“高人”,仆人一看周溯身后跟着位仙风道骨的白须老者,不待人问话,忙不迭引着去了正院。 周溯当仆人看出他是来找阿娘的,高高兴兴跟着走,还不忘夸人,“有眼色,回头让姨母赏你。” 仆人不答话,垂首默默带路,心中想的是,这时候讨赏莫不是害他?但愿这位高人真有些本事。 在院门口将人交给婢女后,仆人便离开了,生怕周家小主子胡言乱语。 周溯什么也不知,进了正院就嚷嚷开了,“姨母,阿娘,我回来啦!瞧我……” 赵苾听见动静真恨不得揍他一顿,快步出了内室,迎上去一把捂住他嘴。 “嚷嚷什么,就这么跟夫子学的规矩?” “啊唔,唔唔唔。”阿娘,你凶人。 赵苾没心情理会儿子,他委屈什么啊,阿秭和稚儿才委屈呢! “你回吧,阿娘和你姨母这会儿有要紧事,没功夫陪你扯闲篇。” 周溯不敢扯开捂嘴的手,支支吾吾说着他的要紧事,又转身指指站在院门外的高人。 赵苾抬眼看去,日暮昏黄,一瘦削的身影立在门外,颇有些超凡的意味。 她立马醒神,推开周溯,上前恭敬问道:“高人,您可懂医?” 高人,“略懂,房中的小儿正巧能医。” “小儿,您如何得知房中有一小儿?” 赵苾一惊,下意识望向儿子,可他的迷糊模样不似作假,该是不知的。 高人淡然一笑,“我与小儿有缘罢了。” 赵苾没说信或不信,但人既然来了,不妨让他试上一试。 “您随我来。” 周溯站在原处一阵懵,心想究竟有什么要紧事,为什么他不能进? 不过没有疑惑太久,阿娘,姨母和姨父就都出来了,高人没有出来。 周溯看几人的神色,什么也不敢问,乖乖缩在赵苾身后。 房中,高人在屠艾脑袋上扎了几针,随后坐在床沿同她说着话,好似笃定屠艾能听见。 “痴儿,该醒了。既在人世,切不可陷在梦境之中。” “你可知东临,那是个好地方,有好山,有好水。 我自东临来,此番出游专为收徒,你可愿随我修行去。” “痴儿,切不可被梦魇住。” 屠艾睡得正香,隐约听见有人在说话,说的什么没有听清。 她有些诧异,起身在黑暗中摸索,试图顺着声音找到说话的人。 四处寻摸遍也没找见人的身影,声音也好似另在他处,和这儿隔了一层。 屠艾俯身趴下,耳朵贴在地面细细倾听,东临?谁自东临来? 梦魇?又是谁被梦魇住了? 她吗?可她刚从梦中醒来。 屠艾有些疑惑,说话的人又是谁呢? 等等,她是屠艾,屠艾不该在这儿的,在这儿的只会是姜灵川。 屠艾陡然醒转,挣扎着睁开眼睛,只见一白须老者抚须笑看她。 她这是还没醒吗? 屠艾正要转头打量周遭,被老者敏捷地按住脑袋,随后从头上拔下几根针。 “你是……” 她想开口说话,刚说了两个字就觉嗓子被糊住了,声音有些发不出来。 “可是想问我是何人?” 屠艾点头。 “那你可愿随我修行去?” 屠艾想都不想的摇头。 “哈哈,果然。我自东临来,是谁你就无须知晓了。” “东临哪儿?” “你想是哪儿便是哪儿,丹云县也可,沁水县也可。” 屠艾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眼泪不可抑制的大颗落下。 “你,为何?”知晓。 知晓二字,屠艾没有说出口。 “你可愿随我修行去?” 老者又问了一回。 屠艾不答,泪眼朦胧的望着他,希望他先给予回应。 老者笑着望向屠艾,取过一旁的绢帕给她擦泪。 “你想是哪儿便是哪儿,又为何要哭?可是觉得我诓骗于你?” 屠艾缓缓摇头。 “小儿,不要执着问为何。为何是你,为何又是我。 你日后自会知晓,没有什么为何。” 屠艾固执的继续盯着他。 老者失笑,说了实话。 “我不过是帮友人的忙,答应她提早唤醒一个痴儿,以免误了喜事。” “她?” “是她。她向将来,我向过去。” 屠艾好似懂了,又好似没懂,嘴巴张张合合想说什么又觉得不该说出。 “她说,若是你问了,便让我再转告你一句话。” “什么话?” “朝前走,不要回首,不要留连。” 屠艾用力睁大眼睛,避免被泪水糊住视线,嘶哑着问道,“今后还能遇见你吗?” “她能。我不能。”她能遇见我,我不能再遇见你。 老者只差没明说,向将来与向过去,太好懂了。 屠艾眨眨眼睛,眼泪狠狠砸下。 “你走了多远?” “很远很远。” “她呢?” “她也一样。” “路上人多吗?” “我只遇着她。” “路难走吗?” “也许。” “那走慢些。” “共勉。” “好。” 屠艾又笑又哭,同老者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时的两人,一老一小,却像是久别重逢的挚友。 第24章 屠户家的女郎(24) “闲言叙完,我该扮回高人了。” “回东临?” “哈哈,不回了。快些擦擦泪,我去唤你父母。” 屠艾看着老者走出房中,努力缓和心绪,快快给自己擦了泪。 眼泪擦净,赵芬和屠威从院中疾步跑了进来,口中还不住唤着她的名。 “稚儿,稚儿”。 阿娘阿爷的唤声透着期冀与惊惶,听得屠艾心疼,等见着两人红肿的双眼,视线顷刻间又朦胧起来。 她只是想睡一觉,可她确实忘了,忘了她还有亲人。 亲眼见着女儿醒了,赵芬差点喜极而泣,在泣之前先被女儿的泪眼吓住了。 “稚儿,阿爷阿娘都在呢,可不能哭了。” “是啊,不能哭,高人说了,哭伤神伤身,稚儿刚醒,得好好养神。” 屠艾闻言,转了转眼把眼泪收回了,又对两人笑笑。 “阿娘,阿爷。” “阿娘\/阿爷在呢。” “我睡了几日?” “没几日。快别说话,一会嗓子该痛了,夫君,快给稚儿倒杯水。” 屠艾乖乖听令,被喂着喝了两杯水,喝完又想说话,被阿娘紧紧抱在怀中动弹不得。 她能感受到阿娘全身都在微微发抖,心跳动的尤其快。 这时方知语言最是苍白不过,屠艾什么也说不出,静静依偎在阿娘怀中,陪着她慢慢平复。 见她们母女相依偎,屠威抑制了几日的情绪彻底压不住了。 背过身捂住脸,默默宣泄内心的不平静,眼泪刚滴了几滴又被他迅速抹去。 房中一时寂静无声,却满是温情。 不过不会安静太久,因为赵苾已经贴心的命人通知屠家兄妹去了。 兄妹三人情绪外露多了,一来就又是笑又是哭又是叫的,吵嚷极了。 屠家从来顺遂,他们没经历过波折,跟着担惊受怕几日,心中惊惶可想而知。 赵芬和屠威平复好的心绪又被他们轻易带动起来,房中霎时哭成一片。 哭声传到外间,又惹哭了赵苾。 周溯和高人面面相觑,他已经知道缘由了,虽也有些感伤,但显然更惊讶于高人的好本事。 他先前认高人为高人,并不是真见识过高人的手段,而是因为高人生了一副高人相,又谈吐不俗。 哪想还是个有大本事的高人,寻常的方士都不如他。 周溯眼中的惊异与欣喜都要跳出来了,好似在说,我居然随手捡了个真高人。 高人觉得可乐,笑着逗他,“你可愿随我修行去?” 周溯当真思考起来,“修行是在山中吗?” “处处皆可修行。” “那修行是跟着高人你学本事吗?” “修行得靠自身。” 赵苾在一旁听着,哭都不敢哭了,生怕儿子随口答应。 周溯认真想了下,学不了本事,修行于他也无益,他聪明的回绝了。 “既然处处都可修行,那我就留在家中吧。” “孺子可教也。” 高人说完又对明显松口气的赵苾道:“天色已晚,可否讨些饭食?” 话头转得有多快,赵苾慌乱得就有多快,居然让高人说出讨食的话,真是太不该了。 “高人,您万不可说讨。溯儿,快,领高人去前厅,饭食一会就来。” 赵苾急急派了婢女去庖厨,自己转身进了内室,得赶紧劝住,不能再哭了。 高人都开口讨饭食了,还哭,再哭高人恼了可怎么办? 房中众人听了赵芬转述的话,着实吓住了,实在是太过失礼。 还哭什么,赶紧忙活起来吧。 饭食得备好些,屋子也得收拾出来,前厅也得有人陪着,房中人一下散开了。 只留屠萧和屠田陪着屠艾。 两人猝不及防被打断了情绪,泪都忘了擦,还在脸上挂着呢。 屠艾不禁破涕为笑,刚刚属他俩哭的最大声,这会儿愣住了吧。 妹妹笑了,屠田屠萧哭得涕泗横流的脸也跟着泛起笑来。 嘿嘿,妹妹笑了,妹妹又会笑了。 笑着笑着,屠艾昏睡几日带来的惊惶也散了大半。 前厅,屠威正同高人相谈甚欢,屠威不断恭维,高人适时笑着回应。 这足够让屠威受宠若惊,他没想到高人如此和善,愈聊谈兴愈好,恨不能将近日的苦闷都说与高人听。 高人太好脾气了,吃着饭,间隙还要开解屠威几句。 屠良和周溯颇有些坐立难安,这是他们能听的吗?阿爷\/姨父还清醒吗?平日也没这般脆弱啊! 莫不是高人还有些无以名状的本事? 两人视线不断在屠威和高人间游移,什么异常也没看出,倒是被高人随意的一瞥吓端正了。 两人心中顿时有了定论,这个高人不一般。 饭毕,屠威盛情邀高人留宿,却被干脆拒绝。 高人说他自有去处,屠威哪能勉强的了,只能作罢。 老者本可以一走了之,但今后终究再难遇见“友人”,他想去道个别。 于是,借着诊脉开方的由头支开屠家人,同屠艾又叙了些闲言。 “小儿,你可还有什么想问的为何?” 屠艾确实还有一肚子的为何。 “她为何让你来?” “她曾帮过我,两次。我问她该怎么报答,她说不用报答,说自己没有遗憾。” “那为何?” “我那时固执,执意想着回报。她见劝我不住,便说了在屠家的你,让我寻了时机来助你。” “为何是屠艾?” “她只说不想误了喜事。如今想来,许是因着我。” “为何?” “我也是如今方知晓她本意,如何能让你轻易得知? 再者这可无关你,我选择不说。” “好吧。” “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 “走慢些。” “共勉。” …… 高人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 虽然只留下了一张养生方子,但足以让云昌县一众医工自愧不如,更别提还治好了屠家女郎的昏睡之症。 有心人哪都不会少,不知怎么高人的本事就在云昌县小范围传扬开了。 屠威的“友人们”接连登门拜访,机敏些的甚至还找到了周家。 幸好他们是真不知晓高人的去向,不然这些糊涂事不知道得持续多久。 至于那些还在暗中搜寻人的,只能祝愿早日清醒吧。 他们屠家还有大喜事要办呢。 第25章 屠户家的女郎(25) 八月中,纳征,八月下,请期。 九月十一,亲迎。 黄昏时分,屠良执雁亲往周家迎周枔,归家后夫妇共牢而食,合卺而酳。 次日清晨,周枔执礼拜见舅姑(即公婆),屠威赵芬答拜还礼,再由屠云红作赞者代兄嫂向周枔敬酒,以表安抚宽慰。 至此,周枔便是屠家妇,屠良妻。 周枔是个聪慧的女子,于为人处事很有一道。 自去岁订下亲,就用心维系与屠家人的关系,尤其是屠家几个小孩们,三五不时送些讨人欢喜的物件,常常送些可口的点心吃食。 她很懂分寸,送的都是些平日能吃用的,并不贵重,但足见用心。 屠艾几人早早被她俘获了心,他们喜欢,屠良和屠威赵芬哪能不跟着欢喜呢。 婚前已这般,婚后自然更为用心,屠家人本就和善且不重规矩,周枔因此轻易融入了屠家。 她融入得无声又细微,不足以也不需要改变屠家人原本的生活。 屠威照旧去屠肆,屠田屠萧照旧去学堂,屠艾和赵芬照旧守在家中。 屠良照旧在屠肆学刀工,不过从每日与阿爷一同出门,换成了与周枔一同。 周枔像先前说好的,跟着屠肆账房学管账。 日子就这么平淡且舒心的一天天过去,转眼便是四年。 这四年间,屠家虽平顺,但也发生不少大事。 头一件大事就是屠田考入了学室。 学室是朝廷专为培养吏才而设,在学室精进三年,考核通过即可为吏。 考核也并不难,能书,会计,知晓律令即可。 若再早个几十年,屠田这个屠户之子是无缘考入学室的,幸而碰上世道变了。 官位爵位都能用粮食换取(钱,物,奴婢均可),屠田不过求个为吏的资格,又有何难。 屠田自幼性子内敛,体格较屠良也弱上不少,做屠夫于他不是个好选择。 加之屠田儒经虽不多通,但能书会计,做个少吏绰绰有余。 少吏官秩百石以下,月俸多则如斗食谷十一觚,少则如佐史不过谷八觚。 (斗食,佐史是最低微的小吏,月俸发粮食。) 屠家计划屠田为吏,自然不是看重月俸,而是希望两子能互为助力。 因此,早为两个儿子计划好了一切,长子承继家业,次子在县衙为吏。 今后同居不分家,共同为他们屠家良田千顷的美梦努力。 (分家意味着屠家资产分割,尤其是田地,不利于长远发展。) 屠田出了学堂就考入了学室,如今学习两年,为吏之途已近在咫尺。 为着这,赵芬还没为他说亲,只等明年考核通过,说门更好的亲。 再有大事,便是周枔年前生下一女,取名屠檎,小名红果儿。 红果儿人如其名,白里透着红,是颗小甜果。 她的到来又使得屠家所有人都升了辈份,可给他们欢喜坏了。 与之相比,屠良刀工精湛到出师,周枔接管屠肆账目都算不了什么。 他们夫妇成婚三年才有了红果儿,哪能不珍之爱之。 至于最后一件大事,严格说来小得很,不过对屠艾屠萧颇有些意义。 姊妹俩学会了骑马,又借着骑马踏青之便,结交了不少志趣相投的女郎。 从前,屠萧习惯于跟在兄长们身后,屠良离开了学堂还有屠田,可等到屠田也去了学室,情形就得变了。 兄妹间的情谊虽没疏离,可屠萧不知道,无形中他们的人生将从此岔开。 屠萧起先很是消沉了一阵,每日一个人去学堂就够她难受得,偏偏学堂里还没有同她合得来的女郎。 在学堂读书的女郎本就不多,这不多的人中多数也只是求个识字能书,而达到这样的条件不需要太久,三四年足矣。 像屠萧这般已经读了五年,预计还要读两年的,是少数中的少数。 这样少数的人多半不是商户出身,自然鄙薄屠艾一个屠户女。 鄙薄并不一定表现在言行的差别对待,她们自诩身份有别,可也知礼,只是不愿与屠萧相处罢了,谁也挑不出错的。 屠萧不是会忧愁的性子,可也为此哭了好几回。 原先有兄长们在,她是压根不留意这些,等到主动与人交往,才发现别人是这么看待自己,怎么会不委屈。 屠艾心疼她阿秭,哄人的话阿娘已经说了,她能做的便是每日随牛车接送阿秭。 她那会才四岁,家中哪里放心让她随牛车出行,赵芬与屠威只得轮换着陪同。 其实他们夫妇本意是希望屠萧靠自己缓过这阵儿,就像赵芬只是劝哄,并没有帮她解决问题。 屠萧一团孩子气,惯是不通世故,难得受挫,赵芬狠狠心想借此机会让她成长。 奈何屠艾不这么想,还特别有恒心,一接送便是一年,他们也不得不陪着。 要不是屠萧后来心疼妹妹,拒绝了接送,恐怕还要更久。 成长的路径多种多样,赵芬希望女儿受挫是一种,屠艾陪着阿秭是一种,屠萧自己醒悟也是一种。 而醒悟,有时就是转瞬的事儿。 但这醒悟也挑剔,不是什么事什么人都能有功效,且往往又来得让人意想不到。 因着妹妹的陪伴,屠萧去学堂的抵触情绪少了,但每日也并不快活。 越是这般,归家后她越是喜欢缠着妹妹,妹妹去哪她去哪,也因此渐渐与赤土熟识。 赤土是匹认主的好马,除了屠艾谁骑它都不乐意走动,急了还会扬蹄。 屠萧原先不乐意同马玩,黑风是,赤土也是,因为他们不喜欢自己,只向着自己的主人。 她把马当作个物件,还是个我不喜欢的别人的物件。 可与赤土熟识,她才发现马儿是如此通人性,你待它好,它都知晓,会透过深邃的大眼睛给你回应。 这哪是物件能比,即使是她最喜爱的一套泥偶也从来无法给她回应。 虽然赤土依然不让别人骑,可这会马儿护主在她眼中已经是另一回事,护主说明忠诚。 尤其妹妹骑马(被马遛)的神态好自在,她看着都觉欢喜。 她也想有一匹忠心的马儿,她也想学会骑马。 屠威夫妇在钱财上从不吝啬,屠萧想要马儿,于是就有了马儿。 马也是赭色,屠萧比照着赤土给它取名赤石。 有了赤石,她每日的心神便被牵引了去,喂马,驯马,骑马,不亦乐乎。 赤石是成马,即使温驯,也比小马驹要难养熟,屠萧为此付出了很大心力。 期间,她懵懂的意识到了什么,虽然无法抽丝剥茧触及中心,但足以让她不再留意学堂的诸多不快。 马不是死物,固然可以像物件一般对待,喜欢的时候常常耍玩,不喜欢了扔在一旁任它沾灰。 但你若想得到更多,想让它护主,就得为它付出心力。 可是别忘了,源头是因为你想,初衷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马。 就像屠萧同那些女郎结交,是为了让自己愉快,消解没有兄长陪伴的忧虑,不是为了那些女郎。 不该本末倒置,反而因她们让自己更加不快。 这对陷入其中的人,不是件容易想明白的事,但总能想清。 第26章 屠户家的女郎(26) 等屠萧学会骑马,也学会了如何与那些女郎相处,就是不相处,无视我便无视你。 旁人瞧着会觉得她稚气十足,不通世故,但她可不管,难道再因旁人哭几回不成? 是骑马踏青不愉快吗? 要是不愉快,一定是没有好好对待马儿,不通马故,她的赤石和妹妹的赤土可是乖的很。 她可喜欢骑马踏青,在草地上迎风驰骋的酣畅是人所不能给予的。 在一众踏青出游的女眷中,屠萧和屠艾是很惹眼的。 相貌肖似的姊妹俩,一长一幼,一高挑一胖乎,一快一慢骑着两匹赭色马,沿途的人瞧见都觉得可乐。 胆大些的女郎们还会跑上前将她们团团围住,叽叽喳喳像鸟雀般问东问西。 “马儿同色,姊妹同相,可真有意思。你们是哪家的妹妹,原先怎么不曾见过。屠家?可是城内开屠肆的屠家?……” 热情交谈完,彼此也摸清了底细。 屠家在云昌县不一定人人皆知,但城内吃得起肉的人家一定是知晓的,毕竟几间屠肆都是屠家开的。 屠家女郎,她们是第一回见,瞧着灵动秀气,着实不像屠户家的,虽然身形要比寻常女郎高挑些\/肉乎些。 屠萧呢,是觉得这些女郎可真爽直,她想同她们一块儿玩耍。 (屠艾:没我的事?) 到底年少,几番往来,脾性相投的女郎们轻易成了好友,时常相约着耍玩,踏青,蹴鞠,秋千,投壶,什么痛快玩什么。 有妹妹,有赤石,还有好友,屠萧真真是快活极了。 若是学堂每旬再多休两日,更得乐得飘然然。 原先怎么就没这般快活呢? 屠萧想不明白,她也不明白为何会这么想。 明明跟在兄长身后,有人护着也是开心的,可是不一样,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但就是不一样。 她想不明白,自有人看得明白。 比如赵芬,女儿的转变她都看在眼中,虽不同于预想,但似乎也未尝不可。 屠萧自小备受家人宠爱,屠良屠田对她更是百依百顺,八岁前从不知什么是愁。 在她眼中是自幼跟在兄长身后,实情正相反,是两个兄长围着她打转。 八岁后去了学堂,接着又有了屠艾,看似该知愁了,其实并没有。 家中没人因屠艾而忽视她,也许赵芬屠威难免偏疼年幼的屠艾,可丝毫没减少对她的爱。 而屠良屠田从来都是最向着她,甚至因为学堂里的人与事,更护着她了,生怕她受委屈。 在学堂读书的商户子不少,可良家子更多,两者身份上的差别显而易见。 (源网络:汉时,良家子指从军不在七科谪内者或非医、巫、商贾、百工之子女;社会地位很高。) 身份有差,偏偏聚在一处读书识字,难免不对付。 屠良屠田早几年进学堂,没少被人轻视,为此打了不少架,等打出了“威名”,没人再敢当面说些做些什么了。 正因为自己经历过,所以不希望妹妹经历,护她护得紧,他们不能想象妹妹同人打架是个什么模样。 其实多虑,女郎们普遍好性,也更守礼,再怎样也不至于因旁人失了自己的体面。 但不得不说,有两位“威名远扬”的兄长,确实从根上杜绝了恶意的轻视。 不然屠萧再是后知后觉,也不至于几年后才察觉到旁人对她的轻视,鄙薄。 屠萧人生的前十一年,一直长在父母兄长的庇护下(后来还得加上屠艾),没有经受任何风雨的吹打。 习惯有人依赖,习惯被爱意包裹。 她也很知足,从前有兄长们陪着,她在学堂从不想着同人结交。 等到自己去学堂了,才觉得孤零零得有些落寞,于是又想起同人结交了。 哪能如她意呢? 甚至那层被爱意包裹的纱也不经意被戳破了,她暴露在人前,是那么的脆弱不堪。 旁人什么都没说没做,只是鄙薄轻视的姿态就扎得她心碎。 赵芬一直希望自己的女儿坚韧些,能经受住挫折,可没有风雨又何必造出风雨来呢? 等风雨真的来了,受些教训也不迟。 赵芬说的受教训便是让屠萧独自面对旁人的不喜与轻视,什么结果都自己受着。 可她没想到,屠萧好似更任性了,没有试图讨好,没有委曲求全,肆无忌惮得依然故“我”。 旁人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旁人,情愿为马付出心力,也不愿为旁人付出。 依旧故“我”哪能不使“我”更快活呢,原来暴露在人前的除了脆弱不堪,还有“我”的存在。 赵芬本是期望女儿能懂得世上没有如意事,免不了要委曲求全,可她没委屈太久,很快就不管不顾起来。 这样的性子能说得自私,可又有什么不好呢? 依然故“我”又何尝不可?她没伤害旁人不是吗? 赵芬说服了自己,欣然接受了女儿的转变,或者说,更袒露本性的女儿。 虽然还是傻乐呵,可这样的性子绝不会委屈了自己,也不允许旁人委屈自己。 她能为女儿做的,就是寻门好亲事,近着些,有亲人护着也能安然过一生。 赵芬原是想着等屠田成了佐史,在同僚中寻个合适的人家配给屠萧,可这会儿已经不合适了。 为吏的都是颇有家资的人家,这样的人家能容得下任性的媳妇吗? 多半是不能的。连她都不会给自己的儿子选这样的妻,娶这样的妇。 赵芬于是想起妹妹赵苾提过的话茬,说的是周溯夫子家的小子,比屠萧长两岁, 性子温和,品貌也尚佳。 虽本家贫,这些年有周家的提携也是温饱无忧,一家是知恩的,不然妹妹也不会打算重用他家小子。 这样的人家,又有些周家的恩情在,该是不错的归宿。 赵芬打定主意后,没同屠威商议,先去了周家找妹妹。 姊妹俩一拍即合。 赵苾若不是知晓她阿秭先前的考量,早就主动提及这门亲了,不想两个小的还有些姻缘,竟又转了回来。 她当即同阿秭说了这天大(夸张了)的凑巧。 赵芬有些意外,心下更坚定了几分,忙追问起夫子家的身世过往。 第27章 屠户家的女郎(27) 周溯的夫子姓陆,是个儒生,喜游历,立志览尽名山大川,与周家就是在路途中结识。 陆夫子性疏朗,谈吐不俗,学问亦尚可,恰好周溯缺了位夫子,周家便聘了他。 陆夫子答应的原因有二,一来夫子收束修,能解他的囊中羞涩;二来夫子不是请来坐学堂的,得跟着周家商队四处奔波,恰合他的意。 他早年孤身一人在外游历,耗了不少家资,若不是遇到周家,很难想他的妻儿苦守在家中该如何度日。 做了两年夫子,因他很是尽心,周家商队一次途经他家乡便接走了他的妻儿,之后一直跟随商队出行。 周家不是纯做善事,两个人的口粮是供得起,但没有白白付出的不是。 他们本意是留住这个指不定哪日就能远走的夫子,愿意随商队奔波的儒生可真不多啊。 陆夫子的妻儿也都是好性,不愿白吃口粮。 陆家夫人用自己一手好厨艺在商队占了一席之地。 陆家小子,名饶,比周溯小一岁,却是个聪慧的,自觉跟在夫子身后充作小书僮。 赵苾心疼他一个小儿,只让安心念书,陪着周溯玩可以,作书僮倒是失了分寸。 待到如今,陆饶年已十五,留在周家肆里做了账房,陆家夫妇依旧跟着在外跑商。 赵苾说的重用便是让陆绕今后帮着周溯打理生意,留在云昌帮周家守着。 这也剪除了赵芬最后的顾虑,她不舍得女儿外嫁,留在云昌好啊。 姊妹俩相谈甚欢,为了不坏两家的情谊,先由赵苾去探陆家的口风。 商队再有几日就该出行了,赵苾一点不耽误,送走阿秭就去了陆家。 陆家夫妇得知赵苾要为自家小子说媒,没有不答应的。 同周家多年的情谊,夫人又对小子看重,必是门好亲。 等知晓是屠家女郎,更是大喜过望。 他们这般热切,赵苾倒是冷静了,让两人先问问陆饶的意思。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无需小儿同意,可爱重子女的哪能不顾及他们的感受。 赵苾提这一句,是担忧陆饶不情愿,回头再伤了自家亲亲侄女。 陆家夫妇也干脆,当晚拉着陆饶预备长谈一番。 没等他们费心劝,陆饶就答应了。 他常跟着周溯,自然知晓屠家,也有幸见过屠家女郎。 陆饶没同任何人说,其实他觉得屠家女郎灵秀极了,一点不似周溯说得那样傻乎乎,反而活泼得可爱。 但他从没想过能同她做夫妻,他知道自己是高攀。 陆家这些年也积攒下不少家资,可也不能想买马就买,若是嫁给他还不如在家中活得自在,他又哪敢妄想。 陆饶不是他父亲,可以不管家中妻儿如何过活,自己在外遍览山水,还一副毫无拘束的洒脱模样。 若不是遇着周家,他和阿娘还不知在哪求生呢? 顾着孝道,无法对人言说心中的苦痛,可不说却不是不怨,陆饶不想让自己的妻儿步后尘。 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降临到他身上,让他放弃是绝不可能的。 因此尽管心中满是惶恐与不安,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陆饶知道钱财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他一定会攒足家资,尽他所能给屠家女郎幸福,给自己幸福。 陆家意向一致,第二日就去回了赵苾,赵苾又去屠家回了赵芬。 赵芬对于结果不意外,不过也不急着议亲,两家有了意向就好。 屠萧孩子心性,又尚未及笄,订立婚约为时过早,再有,赵芬和屠威商议过了,预计多留女儿一两年,眼下先观望着。 倒不是有谁不情愿,为人父母的担忧罢了,多个一两年,陆家小子好歹也能当家作主,萧儿嫁过去不至于受委屈。 陆家父母平日的行事,他们都有了解,这样父闲母随的人家,最是需要下一代顶门立户,陆家小子早日独当一面,他们也能早日放心将女儿托付给他。 要真是个厉害的,萧儿晚一年嫁过去也不是不行。 陆饶听闻屠家的打算,心中不由微微松了口气,他比屠家更需要这多出的一两年,多些时间也能多备些聘礼,起码不能比屠家女郎的嫁妆少。 而屠萧,还没人同她讲呢,她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好奇怎么总能偶遇周溯的玩伴。 是的,她甚至不知道陆饶的名。 偶遇次数多了,她就同赵芬说了这稀罕事。 赵芬见女儿眉眼弯弯,说起来还颇觉有趣的神态,也没多说什么,佯装惊讶地感叹了句,“倒是巧了”。 屠萧傻乐呵的附和,“可不就是巧。姨母家的商队不是几月前就离开云昌了吗,怎么把他给落下了?” “哪能是落下,听你姨母说,是留陆家小子在肆里帮着理账。” “就像枔嫂嫂吗?那他比周溯聪明,周溯还跟着陆夫子念书呢?” “溯儿是你表兄,不许没大没小,回头让他知道又得跟你不对付。” “阿娘,不许你向着他,不许告诉周溯。” “你啊……” 屠萧显然没对陆饶上心,母女俩说着说着就不再提及,话头转向了其他。 对于陆饶不时偶遇的行径,赵芬是默许的,两家既有意向,她自是不会拦着。 至于为什么瞒着屠萧,赵芬自有考量,两家也通了气。 萧儿春心还没有长,不会对谁动心,过早说也无益处,知道她对陆家小子不厌烦就好。 再有,赵芬还有隐忧,谁与萧儿相处久了都能发现她的我行我素,她是不懂掩饰的。 若是陆家小子表现出丝毫不乐意,那两家悄悄解了意向,也不会对萧儿造成伤害。 不过目前看来,陆家小子对萧儿是有几分重视在的,由着两人接触,不定将来能有个好结果。 没有意想的好结果,倒也没什么妨碍,等陆家小子撑起门户,再回到父母之命就是。 屠萧知道父母不会害她,选的夫婿定会待她好,以她的性子是会听从的。 情爱离她很远,待她好才是第一要紧。 第28章 屠户家的女郎(28) 屠萧不知,屠艾却是猜出来了。 阿姊在哪,她就在哪,陆家小子频繁出现在阿姊身边,她还能不知是什么意图,阿爷阿娘默认的态度更是直指。 陆饶对阿姊的热忱不似作假,她又何必拆穿,只当不知,随其自然吧。 近日屠艾在琢磨一件事,也不知道阿爷阿娘会不会同意。 她这一世的身体很是康健,适合习武,她想求阿爷帮着寻位剑术师傅。 为什么是剑术而不是其它,如果阿爷阿娘问了,她会如实回答。 琢磨了几日,屠艾不再犹豫,寻了合适的时机问出了口。 屠威心宽,会拳的、会刀的、会剑的他都有结识,找个师傅不难,稚儿求了他就应了。 赵芬想的要多些,当场没有反驳丈夫,事后拦着稚儿问了究竟。 “稚儿,怎么想着要习剑,可是在外头瞧着谁抱剑行走了?” “嗯,瞧见了。” “瞧见了,又为何想学呢?” “阿娘,我见过兄长们打拳,可好像抱拳的威慑远不如抱剑。再若是执剑相对,岂不很快落了下风。” 屠艾第一次当着赵芬说这样的话,什么威慑,什么执剑相对,很是吓到她了。 “稚儿,你从哪学来的这些话,可是有人教坏了你,是同萧儿结识的那些女郎吗?不该啊,可是有旁人欺负了你?不要怕,同阿娘说。” “阿娘,没有谁教,更没有谁欺负。是我从书上学来的。” “书?萧儿念的?” “识字是听阿姊念的书,书是自己看的。” 赵芬没想到听到的是一声天雷在脑内炸响,什么?稚儿能识字了,还会看书? 她知道稚儿聪慧,可竟聪慧到这等地步吗?没人教她啊?怎么可能呢? 可她知道稚儿不是会撒谎的孩子啊。 屠艾不是有意吓唬阿娘,她知道有些突然,但时机正好,她就说了。 这样的袒露也是为了自己多争取些,也许哪天,她说出要远走的话,阿娘也不会比今日更惊异。 “稚儿,书房中的书,你看过哪本?” “都看过了,阿娘,家中的书太少了。” 屠艾其实没有看全,不过也不算唬人,她是都看过。 阿娘读过《诗》,屠艾便从中择取一段背给她听,选的不是名句,绝不是轻易从谁口中能听来的。 赵芬听完忙追问了一句,“也都看得明白?” 屠艾微笑着看向她,“阿娘,不难的。” 赵芬自是相信自己的女儿,一时心绪很是复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心底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稚儿若是男儿就好了,是男儿就能有大好的前程,倾全家之力供他做官也不是不可。 可生就是女儿身,哪能做官呢? 听说宫里有女官,可那是伺候宫中贵人的,说到底就是当奴婢,同那些男儿做得官是不同的。 是啊,与那些男儿不一样的,女儿这般聪慧也无法有大作为。 赵芬怅然若失,就像突然身怀巨宝,却发现世间无人能识,于是巨宝也跟着变得不再宝贵。 这巨宝是人,还是她的女儿,她不能对女儿说出这番话,太过伤人。 此时的赵芬完全忘了什么学剑,什么威慑,思绪缠绕着,乱得她糊涂。 “阿娘,我不喜欢读书,我想学剑。” 屠艾简单的一句话,让赵芬瞬间清醒,不可置信地问道:“为何?稚儿你这般聪慧,为何不喜读书呢?” 屠艾书读的太多了,不是她自夸,而是事实如此,云溪山拥有的藏书不是寻常人家能比的。 她敢说整个云昌县亦或是赵芬所能找到的任何人物,都教不了她什么。 屠艾不想白费七年的时间空坐学堂,起码这一世可以不想。 当然,她对阿娘不能说实话,只能说是自己不喜,再任意编个看着真实的理由。 “阿娘,读书无用,我不想去学堂,只想学剑。学剑能保护自己,今后孤身一人走遍名山大川也无人敢欺我。” 后半句是真话,这话出自幼儿之口就不是不合时宜。 赵芬又是一怔,只觉今日就不该多嘴问什么习剑,不然哪里引得这么多难事。 “稚儿,读书怎么会无用呢?你阿兄不就因为读书考进学室了吗?” 屠艾没答,平静望向她阿娘。 赵芬本可以有多种劝说的话语,偏偏无心说了最无解的一种。 话说出口,她就知道说错了,她想补救,可却被稚儿平静无波的眼神惊着了。 稚儿明年才将将六岁,家人也一贯宠她,不曾受过苛待,怎么就好似知道了这世道对女子的桎梏。 不该啊,萧儿就不似这般啊。 赵芬下意识将屠艾揽在怀中,四下摸了摸筋骨,没有比谁多出什么啊。 又捧着屠艾的脑袋认真看了看,很圆,没有哪凸一块凹一块。 屠艾被阿娘逗笑了,阿娘在想什么哦,她是凡人,不是神怪。 “阿娘,我是人,是您十月怀胎生的。” 女儿的笑有些刺痛赵芬,抱紧她喃喃低语。 “阿娘知道,阿娘就是有些害怕,阿娘也不知道怎么会将你生得这般聪敏。你还如此小,怎么就懂得这些,阿娘该待你如何是好啊。 怎会如此啊,哪本书中说的如此明彻,你为何会懂呢? 阿娘在你的年纪,也还不懂男儿女儿有何不同?那会你外祖只有阿娘和你姨母两个女儿,因着家中无子,时常被闲人说闲话。 可闲人的闲话也没让阿娘明白,女儿与男儿究竟不同在哪儿,身形相貌当然不同,再多的不同阿娘却是不甚明了的? 稚儿你为何会懂啊?” 屠艾静静听着,她无意刺痛谁,虽然的确仗着阿娘对她的爱意在试探。 她想远走。 她爱屠家所有的人,父母兄姊,嫂嫂和红果儿,还有祖父母,姑母,姨母。 但她真的想远走,哪怕只有一次。 如果没有遇见高人,她会安稳地像阿娘曾期待的那样度过一生,八岁进学堂,十五岁出学堂,之后是及笄,及笄后成婚,成婚后是生子,再之后就是一生。 但她遇见了高人不是吗?还遇见的那般早。 更要紧的是,高人还是被“她”指引来得。 第29章 屠户家的女郎(29) 如果“她”真是自己,定是知晓屠艾是想远走一次的,让屠艾遇见高人,只会坚定她的决心。 姜灵川不知道自己下一次又会降生到哪儿,身体是否康健,父母兄姊是否和善,她又是否有机会能远走一次,还是走不出,逃不离。 所以,让她任性一回吧。 屠艾仗着父母的疼爱,应是可以任性一点的。 赵芬此时不再喃喃低语,怀着彻底“心死”后的沉重,又问了一回。 “稚儿,你是真的懂了吗?还是阿娘多想了?” 赵芬问得郑重,屠艾也答得认真。 “阿娘,您和阿爷为兄长们是如何打算的?为我和阿秭又是如何打算的?阿秭离开学堂能有其他路可走吗?还是只能待嫁闺中?” “阿娘和你阿爷不是偏疼谁,是……” “阿娘,您没有多想。我明白的。” 时下律令虽规定女儿也能继产承户,但条件颇为严苛,户主得无子,无父,无母,无寡妻,才能轮到未婚女儿。 女儿若是出嫁了,资格也就没了,得轮换给其他亲属,若是没有亲属,除了她的陪嫁奁产,所有家资都得没官。 女儿若是没出嫁,自然可以继承,但为了传宗接代,只能招赘,不能嫁人,若是继承后再出嫁,家资依旧没官。 (参考《二年律令-置后律》) 律令已然如此严苛,实情只会更甚,有多少女儿们真的承继门户了呢? 即使有,这又该是如何的天时地利人和啊。 屠艾是真明白,这无关谁的父母是否偏心男儿,是世上的一切都在推着父母偏心男儿,推着推着,父母们连是否偏心也意识不到了。 偏偏他们只是遵从世俗,遵从法礼,谁又能挑出错吗? 她不想说出太过惊世骇俗的话,这种话不该跟阿娘讲,阿娘曾经也是女儿,她是明白的。 赵芬听了屠艾的答话,一颗心是彻底沉了底,她到底心疼女儿,犹豫一瞬,还是答应了。 “稚儿,阿娘答应你,不送你去学堂,你想一心学剑也可以。至于其他的,让阿娘再好好想想。 今日的事,别跟任何人提及,包括你阿爷,能答应阿娘吗?” “阿娘,我跟谁也不说,阿爷阿姊都不说。” “好,是阿娘的乖稚儿。阿娘问你,家中可还有人知晓你会识字读书?” “谁也不知道的,阿姊也只当我平日是翻书玩呢。” “不知道就好。去找你阿秭玩儿吧,容阿娘一个人好好想想。” “阿娘,剑术师傅还没找到呢,离我练好剑术还早。” 屠艾说完这句,人就离开了内室,留赵芬一人静坐沉思。 要是今日之前听稚儿讲什么执剑走遍名山大川,她一定以为是呓语,现在却不得不多想。 稚儿潜在的话音是说她今后宁可走遍山川,也不愿嫁人吗? 赵芬只能往最坏的结果想,应是这样没错的。 她问了自己一个问题,一个似乎在世人眼中不容质疑的问题:女子一定要嫁人吗? 她当年是一定要嫁给屠威的,不然阿爷、妹妹和她都没有活路可走。 妹妹同她一样,她成婚后阿爷就去了,赵家只余妹妹一个孤女撑着,没有田产,没有家资,连陪嫁奁产都是她给添的,不嫁人连人头税都交不起。 其实妹妹颇有经商天赋,周家商队这些年就是靠着她的筹谋才逐步壮大,可要是没嫁进周家,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这等天赋。 那有路可走的女子,如女工,能织布,能纺纱,还通晓裁缝,刺绣等,能不嫁人吗? 她在云昌县活了几十年,从未听闻这种稀奇事。 就连赵苾在外跑商多年,也从未遇见过。 倒是听说有商户女招赘,但这样的女儿其实就如同男儿一般,是撑门立户的,与寻常女儿们不同的。 有子的人家,谁又愿意女儿招赘呢? 分财一事另说,招赘不就是变相说明家中男儿撑不起门户吗? 没有哪户人家愿意背后被人这么议论,传扬开了,名声也就彻底坏了。 屠云红当年有着一手好刀工,能宰猪能卖肉,再如何寻不到夫婿,家中也未曾想过给她招赘。 屠户人家远比一般人家不重视脸面名声,女儿家都宰猪卖肉了,却还是要嫁人的。 想到这,赵芬思绪顿住了,她在想,若是屠家祖父母能同意云红不嫁人,云红若是真的不嫁人,是可能的吗? 好似是可能的。 父母同意,丈夫和她作为兄嫂也是没有异议的。 至于外人的议论,云红当年名声不算多好,不嫁人也只会以为是无人愿意娶她,最多就是名声再差些,背后的嘲讽讥笑更多些。 但这些人还真不敢当着屠家的面说三道四。 再有,律令只规定女子十五到三十不婚者,交纳多倍的人头税,再多就没惩罚了。 一生不婚,也就是十五年的多倍税钱,这个钱屠家出得起。 所以,只要父母兄嫂同意,愿意养女儿一辈子,亲人们也都能不在意流言蜚语,女儿是可以不嫁人的。 所以,女子不一定要嫁人。 这话一在心中说出,赵芬霎时清醒过来。 即使理是这个理,其中又牵扯了多少人事纷扰,有多少人又真的不在意流言蜚语,那是一辈子,不是一两日。 好,就算他们屠家不要脸面,她和丈夫也愿意养稚儿一辈子,可等他们去了,兄嫂也愿意吗? 人的情感没有一成不变的,都是会消减的,到那时,稚儿该怎么办? 即使兄妹情分没减,可稚儿比他们小十多岁,若是他们先去了,等稚儿晚年又要依靠谁,亲侄吗? (这种情形下,女子做不了户主,户主从父亲,变成兄长,又变成侄子,她一直是依附他人的。) 赵芬不敢细想,这中间但凡出了一个岔子,稚儿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是啊,千百年来,难道没有人想过这个理吗?可又有多少女子真能不嫁人啊? 宣之于口的永远是男女婚嫁天经地义,女子不嫁也只能是缄默于心。 虽她不知稚儿为什么不愿嫁人,可已然不愿,硬逼她嫁,岂又是什么善事,世上从来不缺怨耦的。 所以,有什么能两全的法子吗? 第30章 屠户家的女郎(30) 赵芬全然是以一颗慈母之心,既想成全女儿,又担忧她无所依靠。 再有,若是成全了女儿,屠家的名声又该如何保全,不可能因着一人,真置全家于不顾。 可世上哪又有两全的法子,总是要顾此失彼的。 至少屠艾从未想过求个两全。 她固然想任性一回,可也做不到因为自己而伤害亲人。 所以,她最大的奢望不过是在嫁人前任她远走一次。 她不知道能走多久,走多远,但她最终是会回来的,回来之后,嫁人生子,在云昌度过余生。 为何在赵芬面前表现出一副非要远走不愿嫁人的架势,自是因为这的确是她所想。 且“最糟”也不过如此,接受不了“最糟”,双方各退让一步,该是容易达成的。 捅不破天,总能捅破窗吧。 其实屠艾完全可以换个更缓和的法子,但她没有。 自己的真实想法为什么不能说呢,她没有要大肆宣扬,连自己的亲阿娘都不能说吗? 不至于此吧。 这样的谈话,只有一次,母女俩之后都默契的没有再提。 正如屠艾所说,离她剑术练好还早呢,现下解决不了的问题就留待以后吧。 ...... 云昌县内会点剑术的大有人在,要说剑术有多好,却又是说不上的。 屠威起初以为屠艾是一时兴起,随意找了位会点剑术的友人。 没有正式拜师,他供友人些酒肉,友人耍耍剑术就当哄孩子玩儿了。 屠艾看出她阿爷很是敷衍,可她也没法儿,只得用行动证明自己不是闹着玩。 友人每日只在屠家待一个时辰,先是耍耍剑,再假模假式的指点屠艾。 屠艾记忆一贯的好,看上几回,就能在脑中复刻所有动作了,但身体还跟不上脑,所以只得一遍一遍不断地练。 友人走后,她每日还要再练上三个时辰。 一日,两日,三日,还没有人看出什么,只当她有韧劲,但谁也不知她一个孩子能坚持多久。 一日又一日,很快便是一旬。 到这会,连赵芬一个完全不懂武的人,都能看出屠艾挥剑(特意打磨的小树枝)的动作与友人差不了太多。 力是要小些,可行动间自有几分架势在,树枝武得虎虎有声。 一旬也不过十日,友人根本没正经教剑术,不过随意指点了些手法,步法。 是以,屠威和友人更是吃惊极了,说好的糊弄孩子玩儿,哪知孩子是不想玩儿的。 不仅不想玩儿,还不知什么时候把他耍玩的剑法都学了去。 这孩子莫不是有副习剑的好根骨,两个壮汉,面面相觑,颇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屠家的孩子身子骨都不差,个儿也比寻常孩子要高,可要说习剑的好根骨,真没人敢说。 但友人是不敢再教,他就这么点本事,孩子都学会了,还留着做甚。 他不贪酒肉,忙不迭向屠威请辞,又连声叹气走出了屠家。 也不知叹得什么气。 友人走后,屠威拉着屠艾细细摸了筋骨,脑袋圆,手长腿长,是屠家贯有的高挑身型,瞧不出是不是好根骨。 于是又问屠艾究竟是如何学会的,明明没人教啊。 屠艾如实答了。 “看几回记住了动作,记住之后每日多练练。” “就这样?看几回就会了?” “阿爷,看了没会,练了很多回才会的,而且也不难。” 屠艾心想,阿爷,师傅是你找来的,怎么忘了,他的本事其实有限啊,她能学会,不是她厉害,是师傅太不厉害。 屠艾耐心纠正,屠威却是不听的。 在他看来不是靠的师傅教,那就是厉害,哪管师傅厉不厉害,他乖女厉害就行,师傅本事不行,那是耽误他乖女。 没想到啊,没想到,他屠威的女儿小小年纪竟能有这等本事,这等恒心。 不过得意完,也想叹气了,假师傅走了,得给稚儿寻个真师傅了,云昌县哪有好剑客哦。 自称的倒有几个,不过贪图名声,本事他是瞧不上的,他可舍不得让那些个人教,没得教坏他的乖女。 屠威要是有尾巴,此时已经翘上天了,居然觉得整个云昌县找不出给屠艾做师傅的人。 不过虽然嘚瑟了些,也没四处招摇,没得招人恨,可不是谁家孩子都像他家稚儿。 再说,他也真愁啊,顾不上招摇,好师傅哪儿找啊,怎么就没个剑术高超的。 不知情的以为屠威犯了癔症,好几日了,一会喜一会忧的,问他又什么都不说,也没听说屠家出事啊。 外人不知道,屠家信得过的亲友倒是都知道了。 没办法,得托人找师傅啊,赵芬给赵苾都去了信。 屠威找师傅的同时,没忘找木工给屠艾定做一柄称手的木剑。 有了木剑,屠艾每日练剑更是不松懈了。 她很是聪明,没有再照搬那位友人的全部招式,反而将他的动作又一一拆解,只练最根本的击、刺、劈等动作。 又是一旬,师傅还没找到,屠艾练剑的架势越来越足。 像屠萧说的,妹妹挥剑的动作越来越好看了,流畅、利落,自然是好看的。 不过才又一旬,肉眼就能看出屠艾的进益,屠威已经确认了,他家稚儿就是天生习剑的好根骨,不容人反驳。 找不着好师傅的颓丧一扫而净,接着找,他就不信了,云昌县没有,整个郡内都没有吗? 这些年他也结交了不少友人,四散着打听,总能寻到点消息吧。 网撒得广了,网罗到的鱼儿就多,难保没有一条是金贵的。 又过去一月,金贵的鱼儿终于网到了。 屠云红来信,说她丈夫打听到邻县有位隐居乡里的侠客,任酉,本名许任,年已七十有一。 许任,屠威一看到这个名字,整个人都跳起来了,是真的跳。 那可是许任啊,早个几十年,郡内哪个少年郎没有听过许任的大名。 屠威少年时,一度想要离家去追随许任,被他阿爷一顿好打。 等他再大些,就再听不着许任的任何消息了,没人知道他去了何处,因此有人猜测是被仇家杀害了。 屠威当年是深信不疑,哪想如今给稚儿寻个师傅,还把许任给寻着了。 屠威将信看了又看,又确认了一回,许任,七十有一,对得上,都能对上,该是那个许任没错了。 “芬儿,快,给我和稚儿收拾行囊,明天就出发去邻县。信你收好,我得去祠堂烧炷香,真是祖宗家神保佑啊。哈哈哈哈。” 放下信,屠威大笑着去了祠堂。 第31章 屠户家的女郎(31) 赵芬拿着信,看了眼上面的“许任”二字,感慨这一切未免太巧了。 稚儿想学剑,几十年没有消息的许任都能被找见。 莫非,稚儿真有什么大机缘吗? 可有大机缘又为何生作女儿身,做不了官,从不得军。 难道,是将来所嫁之人非富即贵? 赵芬只能想到这层,再多她想不出,罢了,先收拾行囊吧。 侠客是个离人久远的词,现今早已无人敢自称侠。 侠客许任是何许人也,屠良这辈少年郎已无人知晓,屠艾自然更无缘得知。 是以,听闻阿爷要带着她去寻师许任,很是平静的接受了,没有激动喜悦。 乖女的冷淡样,让屠威有些许的呆滞,不过不怪他乖女,是他没讲明白。 于是,拉着屠艾好一通说许任闻名郡内的那些年。 大意说此人德行极佳,郡内人人称赞,但仅如此是称不得侠的。 许任之所以闻名全郡,是因他从不与豪强勾结,反而帮着受欺压的孤弱杀豪强。 初起时,仗着剑术高超,行事颇狂妄,少不得被当地豪强打压,因而不得不逃往他县。 逃了不是他怕了,每到一处见着被欺凌的贫贱户,依然拔剑相助。 助完他又得逃,逃着逃着,追随拥护他的人愈多,名声也愈发传扬。 以致后来,各县豪强听说许任途径县里便纷纷闭门不出。 等到屠威少年时,杀豪强少有了,许任多是靠着积攒的家资扶危助困,一度家财散尽。 这样的行为远比杀人更得人心,无人不赞他贤德,拥护者愈盛。 再后来许任突然没了踪迹,接着就有了他被杀害的传闻。 说到这,屠威还感慨了句,传闻害人。 屠艾心想,如果活着的许任是真的许任,那该是传闻救人。 只是不知姑父是怎么找到的许任,信中也没有详说。 “稚儿,这下可知道你要拜的师是个怎样的人物了吧。” “是个厉害的人物。” “哈哈,可不就是厉害,阿爷当年......” 屠威只觉少年时潜藏的侠客梦要被唤醒,激动得无以复加,又说起了当年忆起了往昔。 天色已晚,屠艾听着听着就困了,想着明日还要出行,由着睡意翻涌,很快香甜入梦。 屠威却未说尽兴,赵芬安置好女儿,只得又回来陪丈夫,听他讲这些年已经听了不知多少回的过往。 临近子时,两人房中才消了声息。 许是心情激荡,屠威寅时就起了,天刚蒙蒙亮,他也不惊扰旁人,自己去了后院喂黑风。 待到卯时,人和马都吃饱了肚,屠威领着屠艾,骑着黑风精神抖擞地直奔邻县寻人去了。 黑风脚程快,一个时辰便入了邻县的地界,之后又辗转一个时辰,才找到许任隐居的乡里。 信上只写明了乡里,并未具体到哪户人家,是以还得询问村人。 屠威脸黑又魁梧健硕,常年杀猪自带一股煞气,外人见了没有不怕的。 这会是农闲,村里青壮多进城做短工了,留下的都是些老弱。 没人敢拦着不让他进村,可也没人敢跟他搭话。 屠威问,村中可有一位任姓老者,年七十有一。 无人应。 屠威又问,里正可在。 无人应。 不过没多久,就有一小童搀扶着一位拄杖的老者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正是里正本人。 屠威看着粗俗,却是尊老的,忙拱手致意,又从马背拿出一条腌肉送与里正。 里正没收,瞧着他与屠艾着实不似坏人,遣散人群,邀他们进门做客。 屠威将黑风拴在树下,一手拿腌肉,一手牵着屠艾进了里正家。 这回里正让小童收下了腌肉,又问屠威来村里所为何事。 屠威直截了当,说他是来寻一位名叫任酉的老者。 “任酉,寻他作甚?” “不瞒您,是为拜师而来。” “拜的什么师?” “这...” 屠威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若是里正不知道任酉会剑可怎么办? 见他犹豫,里正借机仔细打量了父女俩,尤其是屠艾腰间的小木剑,又问:“可是这小儿拜师?” 这个屠威可以回答,“是小女拜师。正愁找寻不到好师傅呢,昨日收到友人来信,说是您村里的任酉最会教导小儿了。这不,今日一早就出门寻来了。” 里正不经意地瞥屠威一眼,“哦,哪里的友人啊?” “济宁县的友人。” 里正没说信不信,转头问屠艾,“你这木剑使得可顺?” 屠艾深深看他一看,没答,认真挽了个剑花。 里正笑笑,问她:“学了多久?” 屠威见女儿盯着里正不答话,当她羞了,便替她回了,“不久,再有一旬便是两月。” 里正依旧问屠艾,“小儿,你为何习剑啊?” 屠艾从里正瞥屠威那眼后就一直不错眼地瞧他,这会儿像是确定了什么,收回视线,行了拱手礼,恭敬问道:“您可愿收我为徒?” 里正哈哈大笑,仿佛听着了多可乐的傻话,“小儿,我一介村夫,收你为徒,什么也教不了你。” 屠威愣了,稚儿在说什么,拜里正为师做什么,他们找的是许任啊。 屠艾同里正对视,“修行在我,收徒在您。” 里正愣了一瞬,复又哈哈大笑,“你这小儿倒是聪慧。” 屠艾闻言笑了,又向他行了一礼,“不及师傅。” 里正不想这小儿这般灵醒,犹豫片刻,到底应下了这声师傅。 屠威却迷糊了,视线在两人身上不断游移,怎么就师傅了? 里正指指屠威问屠艾,“他竟是你阿爷?” 屠艾,“回师傅,是我阿爷。” 屠威:你们两人说的什么哑谜。 屠艾见阿爷还不懂,凑他耳边悄声说,“阿爷,里正就是任酉,就是我们找的许任啊。” “什么?他是许任?” 屠威惊呼出声,不可置信的望向里正,这颤颤巍巍拄着杖的是许任?许任该是执剑的啊。 再有,任酉的身份不是假的吗?怎么还能做得村里正,官府不查名籍吗?乡老,村人也都能同意? 屠威实在有些难以置信,脑中蹦出一连串的不可能,不可能。 里正,也就是许任,嫌弃的看了眼屠威,随即动作敏捷地抓起屠艾的木剑朝他刺去。 屠威来不及躲避,木剑已然抵在他颈侧,轻触一下又快速移开。 屠威全然僵住了,好一会儿缓过神来,摸摸脖颈,又看看屠艾,得到肯定的点头后,才敢看向里正。 第32章 屠户家的女郎(32) 里正此时又恢复到了寻常村中老翁的模样,屠威却不得不相信他就是许任。 紧张的咽了咽口水,在屠艾眼神鼓舞下,重新说明了他们父女的来意,更重要的还有自己对许任的敬重之情。 这类的话里正从前听过太多,时隔多年再听也不会为之动容,他问屠艾,“小儿,你拜师拜的是谁?” 屠艾牵住屠威的手,答:“任酉。” 里正任酉这才看向屠威,“只此一回。” 屠威乐呵呵点头应是,他懂得,得藏着,哈哈哈哈,祖宗家神保佑啊,他见到了活着的许任,他的乖女还拜许任为师了,哈哈哈哈。 里正见不得人犯蠢,索性将屠威赶出门外,只留他新收的小徒。 “小儿,上前来。说说你是为何要习剑啊?” 屠艾不想隐瞒自己的意图,如实答道:“是为陆行不遇兕虎。” (源《道德经》第五十章,“陆”或写作“路”) 里正不想她一个童稚小儿竟能说出这番话,很是诧异,“这话可是谁教你说的?” “不曾有谁教过,徒儿识得字,是从书中看来的。” “哦,夫何故啊?”(用书中内容试探呢) “善摄生者,以其无死地。”(书中内容) “你可能看得明白?” “不明白,徒儿只是借其字不敢取其意。” 里正哈哈大笑,“你倒是实诚。不过,既拜我为师,便听我一句,今后行路也罢,威慑也罢,切不可擅入死地。” 屠艾闻言立时躬身行了一礼,“徒儿记下了,谢师傅教诲。” “孺子可教。今日就先回吧,七日后再来寻我。” “是,师傅。” 门外的屠威见屠艾出来,大步上前,“稚儿,怎么了,里正可是有什么交代?” “阿爷,师傅让我们先回,七日后再来寻他。” “好好,今日也是仓促了些,下回备齐礼再来。” 说完跑去树下,从黑风背上取下剩余的几条腌肉,通通塞给了小童,又朝门内行了一礼才牵着屠艾离开。 这会儿不急着返程,屠威领着屠艾先在县里寻了家食肆,待吃饱喝足,人和马也都歇足了劲,才一路疾驰回云昌。 归家后,屠威迫不及待与赵芬说了今日的奇遇,里正就是许任这事,对他来说,可真是太奇了。 他们父女今日出行,只是想先寻到许任,拜师倒没敢指望,哪想两件事都成了。 赵芬认真听完,不由生出果然如此的感慨。 从昨日看到信,她就没想过稚儿拜师的事会不成,果然。 屠威见她像是发呆,问道:“芬儿,怎么了?” “没事,想着怎么给云红回信呢,稚儿能拜师多亏妹夫帮着寻人。” “哎呦,瞧我,高兴的把这事给忘了。” 急匆匆跑去书房拿了竹片和笔墨,回来后他说赵芬写。 感谢的话不提,屠威又问了是如何寻到的人。 许任能任村里正,任酉的身份就不会是假,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他实在好奇,不敢问本人,只能向妹夫打听了。 云昌县与济宁县相隔较远,一个在郡最北,一个在郡最南,送信只能通过沿途商队。 商队不专送信,路上得耽搁不少时日,一来一回至少七八日。 是以信送出后没有急着盼回信,屠威和赵芬一心准备屠艾的拜师礼。 想着任酉年过古稀(屠威经屠艾提醒后再不称许任了),还特意淘换了张鹿皮,穿着保暖御寒,药用也可补气、敛创。 家中知晓屠艾拜师,但只知是一位隐居的任姓老者,见阿爷阿娘这么重视,也跟着备了些物件。 屠家祖父母倒是知情,专门选了头肥硕的小猪崽,叮嘱儿子一定要让许任吃上他们亲手养的猪崽。 哪能带活猪赶路,没得糟践人,屠威临行前一日宰了小猪崽,只带肉上路。 备的礼太多,乘马车又不如骑马快,父女俩赶到村中比上回晚了半个时辰。 那日的小童正等在门外,远远瞧见马车,转身进屋禀了里正。 等屠威驾车走近,里正已经从屋内出来了。 给屠威吓得,还以为他气恼了,紧忙抱着屠艾下车,一齐地拱手行礼。 里正倒不气,本就未约定时间,他对着屠艾道:“小儿,随我来。” 说完也不管屠威,施施然带着屠艾去了村后矮山。 矮山虽矮,山道却蜿蜒,师徒二人费了些功夫才爬到山顶。 从山顶往下看,有一大片密林,里面还四散着土包,瞧着像是坟冢。 屠艾不明所以,里正便给她指了方位,屠艾顺着指示看去,一个孤零零的土包。 “那里埋着我的剑,今后我若是死了,你就用我换了剑,剑你留着。” “师傅?” “照做就是。你可得记好,别挖错了地儿。” 屠艾不敢忘,对照着各个方位,牢牢记在心中。 “师傅,徒儿记下了。” “好徒儿,借你木剑一用。” 屠艾认下土包,任酉才叫了她一声好徒儿,接着又演练了他自创的一套剑法。 他的剑出鞘多是为杀人,是以攻势凶猛且迅捷无比,但求一击毙命。 屠艾看着眼前人陡然变换了气势,不由得后退了几步,眼睛却是一眨不眨的紧盯招式。 翻转腾挪间,一式又一式的剑招,看得屠艾眼花缭乱,待到剑收势才仿若梦初醒。 若是屠威在,屠艾定要对他说,阿爷,我不是习剑的好根骨,师傅才是。 剑法九式演完,将木剑递还屠艾,接着又让她展示自己不到两月的所学。 屠艾忐忑极了,没有耍那套不成形的剑法,只做了击,刺,格等动作。 任酉本没有抱什么期望,不想他这小徒儿还是花了功夫的,起码动作都没错。 难得慈爱,伸手摸摸小圆脑袋,“不错,有用心练。” 屠艾一下笑开了,“谢师傅夸奖。” “今后你若是练得好,师傅还有赏。” 任酉从怀中掏出一卷布帛递给屠艾,上面画了剑法九式每一式的图解。 屠艾接过,细细看了一遍,好似同方才演练的不同,“师傅,这是?” “为师的剑太过刚强,不合你本心,略做了些改动。如今图有了,修行可就在你了啊。” “师傅,徒儿会用心的。今后能常来向您请教吗?” “不可太勤,一旬只能一回。” 第33章 屠户家的女郎(33) 师徒二人商定完事项,结伴下了山,回到家中,就见屠威正在院中翻烤猪崽,香味顺风飘出去好远。 烤炉也是特意带来的,为得就是让里正吃上一口正宗的屠家风味,从猪到碳到香料,都是屠家独有。 任酉一贯爱吃肉,这真是撞他心坎上了,瞧屠威都觉得灵泛起来。 屠威烤肉的技艺与他的刀工一般厉害,猪崽烤的是外脆里嫩,猪油欲滴,任酉胃口极好,半只猪崽都进了他的口,另半只分与了屠艾与小童。 见三人吃得香,颇有些意犹未尽,屠威又取了条猪腿,架上烤炉慢慢翻烤。 他们这种行为实在恶劣,香味实在诱人,邻舍就没见过有人这么吃肉,还是这么多肉,忍了一回,可忍不了第二回,不多会儿就围着院门站满了,小儿尤其多。 任酉待小儿一向和善,让屠威从他的份里片了些薄肉,一小儿分了一片。 屠威照做,想着今后是要常来,对邻舍友善些总不会错,又拆了几包点心果子,给院外每人分了几块。 邻舍原还有些惧这黑脸的壮汉,这下只觉那哪是黑,分明是红,瞧着多喜气啊,连声不迭地夸他。 村人说话直爽,夸人也是,夸得屠威脸是真红了,红得院内外众人都跟着笑开了,里正除外。 他在忙着吃肉,猪腿肉虽不如小猪崽肉嫩,但肥瘦相间,口感弹滑,吃起来也别有滋味。 里正对屠威彻底改观,不愧是屠户,果然懂猪,大小猪都料理的不错,这样的拜师礼很用心啊,他很满意。 徒儿看过剑冢,他吃过猪肉,拜师就算礼成了,其余俗礼就不用讲了。 不过,这烤肉的技法他得学一学,烤炉也得留下,人嘛,就不多留了。 于是,教会里正烤肉后,父女俩便打马归家了。 行至半程,夕阳西下,天际盈满了红霞,林道不时微风吹过,真是自在极了。 屠威驾车,屠艾从车厢出来坐在他身侧,乘着风,看着景,说着闲散话。 “阿爷,今日师傅在山上给我演示了他的剑法。” “当真,可是像传闻说的那般快?” “嗯,快极了,若是我能多长出几双眼睛就好了,定要......” 屠艾今日是难得的多话,实在是那高超的剑术镇住她了。 原先只当侠以义扬名,却不想剑术竟也如此精湛,这样的精湛不是经人之口就能准确感知的。 快,如何快,千百人有千百种形容,但未曾亲眼见过,心中总有疑惑,人用剑能快到何种地步,伤人于无形吗? 屠艾亲眼见了,相信了,真能如此快,于是更庆幸自己两月前提出要学剑。 她学剑是为自保,不是为伤人。 而师傅的剑是为杀人,攻势凶猛从不设防,求的是敌死我生。 他们本心从来不同,却不妨碍屠艾被这种极致所震慑。 敌死我生其实是从不退让,舍我其谁,这种极致,这种气势是屠艾不曾有,也许也不会有的。 可毕竟见识了,原来竟真有人曾活得这般激烈。 为什么是曾,因为师傅已经葬了他的剑。 虽然不知师傅又为何将剑传给她,但她定不负所托。 …… 剑法招式改动后,不再一味求速攻,守势较明显,屠艾初初顺了动作就能体会到师傅的用心,刚柔兼备,的确更适合她。 出剑得快,练剑却是快不得的,屠艾还是像先前那般,将招式一一拆解,然后重复不断的练。 这个法子并不聪明,但她的力量不够,寸劲又很难拿捏,只能先用次数补上,十次不够,得百次千次。 剑法招式不同,难易自然不同,先前每日练上三四个时辰,她还留有余力,如今维持三四个时辰都是勉强。 不过才几日,赵芬就发现女儿肉眼可见的瘦了,可给她心疼坏了,要知道屠艾自出生,一直都是胖乎的,从没瘦过一点儿。 偏偏劝她歇歇又不听,赵芬只好变着法儿的给她炖补汤,鸡鸭猪羊都用上了。 屠艾不是不想歇,而是不能歇,但凡歇上一日,隔天就得多费些功夫找所谓手感,即对指,掌和腕的辗转收握的控制。 练剑与读书不同,不是剑招熟记于心就能会用剑,而与练字相同,想求个好就得不停的练。 补汤她会喝,每餐也会多用些饭食,歇是不敢歇的,每过十日还得找师傅指点呢,不能太差的。 …… 屠艾喝上补汤的第二日,练剑的第七日,正当屠威准备再寄一封信时,终于收到了济宁县的回信。 原来,许任当年不是突然消失,而是被新上任的郡守给抓了去,不过没有治罪,反倒成了郡守府的守卫任酉。 与此同时,许任被仇杀的传闻迅速传遍全郡,而任酉甚至还是许任的样貌,却无人敢再说他就是许任。 郡守在任十五年,主要的功绩就是打击地方豪强,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而这杀若是全都等到秋冬就太久了。 因此有人猜测,任酉就是郡守手中的一把剑,手指向哪儿,剑便挥向哪儿。 豪强死的多了,更是无人敢认任酉就是许任,甚至议论也无,一郡之守就是可以有恃无恐。 十五年的时间,足以让所有知情的或者不知情的彻底忘记许任,更不提之后郡守离任,任酉迁居,留在治所的人们是不会惦念他们的。 迁居已有十年,若不是这回屠艾找师傅找到了济宁,又顺着姑父的关系找到了治所(与济宁相邻),许任怕是要真的被人遗忘了。 怎么找到他就在邻县,自然是查看了官府文书,迁居是需要两地官府交接文书的,任酉的身份是真,他的去留都是有痕的。 至于他又怎么成了里正,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毕竟他已经不是侠客许任了。 信上又说,当初友人告知许任在邻县的消息,不以为拜师会成,只是突然意动,想借旁人窥探如今的任酉。 得知居然拜师成功,才愿意同他们说起许任的过往,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因此叮嘱屠威不可轻信那段过往,只是一面之辞。 屠威看完信,久久不能平静,尤其那句转述的“他已经不是侠客许任了”。 英雄迟暮啊。 第34章 屠户家的女郎(34) 屠威不由想起那日,因着自己说了对“许任”的敬佩,里正问稚儿拜师拜的是谁,稚儿答是任酉,里正才对自己说了句,只此一回。 他当时只以为是“许任”的身份不能轻易宣扬,免得招致仇家,却不想是再无侠客许任了,“许任”自己都是不认的。 这又岂止是英雄迟暮啊。 是啊,侠客许任“死去”的这些年,世上消失的侠客又岂止他一人。 官府灭豪强的同时,没了多少游侠,闻名的,无名的,结果是世上再无人称侠了。 那段过往是真是假,其实没所谓,屠威感慨完,依然敬重“许任”,也依然敬重任酉。 不过这些没让屠艾知晓,如今她格外信重师傅,没得徒添感伤。 殊不知屠艾其实不会感伤。 她是不知晓许任消失的过往,但多少能猜出一些,侠总不是能凭空消失的。 百余年前的侠更是闻名,游侠格外的多,但世道变了,靠的不再是武力掠夺,侠以武犯禁,乱世有人笼络,升平世却是要被压制的。 即使不被压制,侠总要活着吧,活着就得谋生,他们是靠耕作还是行商呢,都不是,那又如何立足呢? 或是依附豪强富商,或是杀抢,再或者是盗窃,总之多数已有别于从前的侠,那就不该称之为侠。 以义扬名的侠太少了,屠艾不为侠的消失感伤。 再者,任酉之所以是任酉,是师傅自己的选择,虽然师傅的剑意未改,但已然葬了剑,她何苦感伤。 练好剑,承了师傅的剑才是她该做的。 一晃十日过去,该去邻县请教师傅了。 这十日屠艾只练了剑法第一式,动作已然熟练,可也仅此而已,力与劲差得太多。 任酉看完她的演示,问她:“徒儿,你可知剑是何术?” 屠艾思索片刻答:“剑是攻防之术。” 任酉笑笑,“是,也不是。可知何谓击刺?” 屠艾答:“伐,谓击刺。” 任酉又问:“何又谓伐?” 屠艾又答:“伐,击也,杀也。” 任酉望着垂首沉思的徒儿,“剑是击刺之术,主伐。你的剑可能伤人?” 屠艾闷闷答道:“不能。” 屠艾的剑毫无攻击力,徒有形,意却无,偏偏形又受制于力与劲,若细究起来,其实什么也无。 若是再早个几十年,任酉是许任的时候,是决计不会收她为徒的。 那时他的剑还不懂收敛,只是杀人,伤人,偏如此又传出了“义”名,因他杀伤的都是欺人的恶人。 名扬了,剑被名困住,杀成了为名而杀,可恶人不是时时有,又为了名,杀人的剑被扔在一旁,人倒是乐善好施起来。 待名声最盛时,一切又戛然而止,他被告知,是想作为任酉生,还是作为许任死,他不想死,于是成了任酉。 任酉是一把剑,剑不容情,为杀而杀,不论善恶。 初初成为任酉,他是庆幸的,因为是他生“敌”死,接着一年,两年,三年,杀着杀着他就恨了,恶了,悔了。 偏他只是剑,剑在执剑人手中,人不停,剑怎么会停,即使又恨又悔,还是做了十五年的剑。 待到终能逃离,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葬了自己的剑,他贪生,只敢以剑代他,一代便是十年。 幸而,屠艾遇见的是这时候的他,不是许任,是二十五年后的任酉,他的剑已经不愿伤人。 而任酉收屠艾为徒,教她剑法,恰恰也是看重她的剑轻易不会伤人。 若是没有遇见这个小徒,百年后他该是会和自己的剑葬在一处,幸而,幸而遇着了。 他的剑,名青鸮,是未扬名时友人所赠,跟着他几十年,却只经历了杀伐。 鸮虽凶猛,本是为威慑,震慑,不是为杀而杀,他误青鸮久矣。 巧的是,小徒的剑意与青鸮合上了,为威慑,不为杀伐,这也是他为何要让小徒承了他的青鸮剑。 他活着,青鸮代他受过,等他死了,青鸮不该再跟着他陪葬,有错的是他,青鸮无错。 剑不是不容情,端看执剑人如何对待它,青鸮跟着小徒,会好过跟着他。 小徒眼下虽不懂攻击,但那是因她善,不是因她愚,他不担心她学不好剑,他有眼,会看。 虽不知小徒一个屠户家的女郎,怎会教养的如此不俗,但看她小小女郎却立志行路,又颇有韧劲,就知将来她定能得偿所愿。 这样的孩子,他是想成全她的。 与之相比,手段从来都是次一等的,小徒只要肯转过弯,想学好剑,手段多的是,他能教。 “徒儿,剑在你手,可以不伤人,却不可不能伤人。致人而不致于人的道理,你该是懂得。” “徒儿懂得。师傅,求您教我,徒儿想学好剑。” 任酉手段有二,足以解屠艾眼下的困。 手段之一,便是给屠艾制备了一个“死敌”,是个高她两尺的木人,很是笨重,非她用尽全力不能推动分毫。 任酉要求她务必用木剑伤及木人,由四肢至躯体,直至最终用木剑打倒木人。 屠艾眼下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力,控不住力,那便先学会猛吧,猛打,猛击,猛刺,猛劈,所有的动作务必猛着来。 练好猛势,打通全身的关节,之后拿捏寸劲也更容易。 不过,猛不是鲁莽,也得知晓该如何发力。 于是手段之二,任酉让屠艾将所有的招式动作再拆再解,务必留心每一步的手法,身法。 目的是去感受身体的关节,肩肘手,腿腰头,胯膝足,是如何发力的,如何发力才能将力最大及于剑尖。 拆解动作是屠艾擅长的,不过先前并未留心如何发力的事,她以为力是顺着动作自然而然生发的,是以只求动作熟练了。 其实若是她的招式动作完全精准,确实可以做到力自然生发,可她只是初学,动作还只是不出错罢了。 待师傅细细演示了回如何发力,肩起、肘随、手追,又带着她演练了一回,她才察觉到不同,是大不同,这样的发力反而更省力。 屠艾顿觉自己先前不该一味闭门苦练,她没有习武的经历,该多请教旁人的,好比兄长练的拳,手法步法,都是可以借鉴的。 不过也不晚,她才刚开始,一切都来得及。 第35章 屠户家的女郎(35) 木人笨重,无法靠黑风拖带,屠威特意去了趟县里雇了辆牛车随行。 归家后在正院院中专辟了一角,挖了浅坑埋进半尺,木人就扎实的在屠家落户了。 屠艾年岁小,虽不用人照顾起居,仍随着父母住在正院,父母住正房,她住东侧的厢房。 每日卯时初,小小一个人儿便已起身练剑,因着父母未起,只是安静的演练剑招。 待到父母起身,家中人陆续来正院用早膳,屠艾约莫已练了一个时辰。 用完膳,家中人各自出行,正院恢复安静,屠艾开始与角落的“死敌”木人练招。 剑的攻击面极广,躯体的上中下各处尽可击刺,譬如一个简单的劈剑,可上劈,下劈,平劈,斜劈,若是在结合步法,如弓步劈,虚步劈,歇步劈等等,好似颇有些繁多。 不过全部剑招拆解到最后也只十余个基本动作,步型也只那几种,学会各关节如何发力后,相似的动作是一通百通的。 屠艾对着木人一阵劈刺,不断尝试着不同的发力方式,直至找到最适宜,将力最大化的那一种。 找准力后像师傅要求的猛着来,猛劈猛刺,但这木人剑剑不入,屠艾最多给它添些轻微的砍痕,手腕却常被反坐的力震得发颤。 幸好木剑是硬木制的,屠艾不担心剑比木人先损毁。 赵芬就在院中,每每看着稚儿那般不省力的动作,无措又心疼,这比先前只练招式“狠”得多了。 她坐在院中也不敢出声,默默看着守着,她是真不知道稚儿哪来的毅力,一日又一日对着木头猛力劈砍。 劝是不能再劝,只想着她能为稚儿做些什么,让稚儿稍稍轻省些。 待注意到稚儿常不着痕迹的轻摸手腕,真是又疼又气,次次那么大力,哪能不伤着啊,偏她从不叫疼,真将人唬住了。 赵芬紧着时间用软布做了两副腕套,好歹能护着些,又命仆人找了几间医馆,寻了些好用的药油,每日练完必得给屠艾涂摸上。 屠艾不是不爱惜自己,虽然被震得有些麻,疼倒是不多疼的,若是真伤了或者流血了,她也不傻,是不会忍的。 偏就她这样的态度,气得赵芬私下偷偷哭了两回,怎就如此好强呢。 屠威恰好与赵芬相反,爱极了稚儿这性子,硬气,是他屠家的种。 虽他心疼娘子,知道她为人母的心慈又心软,可也不好让稚儿改啊,学剑习武就是得吃苦。 原本瞧着稚儿性子软,他还真担心日后嫁人了再被欺负,这下好了,稚儿学剑了,学好剑,今后看哪个敢欺她。 丈夫这样的“无赖”,又气得赵芬怒了一怒,这哪里是嫁人的事啊。 更不提稚儿也许根本不愿嫁人。 当然,赵芬现在还不愿同丈夫谈及这点,太早,太早了,至少等田儿和萧儿的婚事落成后再说吧。 赵芬承认她是在逃避,她起初还想着若是稚儿学不好剑,许是会自己断了心思,可眼下稚儿这般的架势,学不好剑几乎是不能的了。 稚儿越是这般坚定,她越是不敢现在就对丈夫言说,稚儿祖父母也还在呢,若是他们不答应呢?若是他们想稚儿断了学剑的心思可又该如何? 屠家祖父母虽然久居田庄不管城中事了,但屠威是个孝顺的,什么都不会瞒着的。 二老的心思不难猜啊,万事求个家和,家是第一,子孙都要放在第二的。 他们不管事也不是真的不闻不问,而是知晓子孙都是孝的,无人会违逆,万事合心意,自然可以万事不管。 但若是知晓稚儿一个女郎居然不愿成婚,只会不喜,认为家中出了逆家之人,这是他们所不能容忍的。 女子不婚,就是悖了父母之命,就是逆家。 到时,若是稚儿真执着起来,两方起了争执,稚儿就成了真的不孝女,逆家女了。 稚儿可以不婚,却不能传出不孝的名声,这是赵芬不能容忍的。 因此赵芬多少存了不孝的心思,她想着拖一拖,待到屠家祖父母百年后,那会她也有心能说服丈夫。 可没到那等地步,心中总是慌的,听着丈夫的“无赖”话也只觉刺耳。 “稚儿才多大啊,什么嫁不嫁的,现下说的是什么。谁不知晓学剑要吃苦,我知晓啊,我有拦着不让稚儿受这份苦吗? 你做阿爷的知晓,我做阿娘就不知晓吗,我每日都在这院中看着,知晓的比你这个阿爷多。” 赵芬说着说着又落了泪,她有时都不知道是为何哭了,全是为稚儿也不是。 “你是稚儿亲阿爷,多心疼心疼她吧。” 屠威被说的有些懵,他哪有不心疼稚儿哦,可稚儿好强也不是坏事,学武都是要打好身底的,越早还越好。 心中想着,嘴上却是不敢说的。 “芬儿,快别哭了,我心疼稚儿,我疼,回头就去集上看看有没有鲜羊羔,买上个两三头,给稚儿炖汤喝。 再去找找有没有都城传来的好膏药,专治跌打损伤的,多买些,给稚儿备着。芬儿,你帮着想想,可还漏下什么。” 赵芬不答。 赵芬知晓自己是迁怒,丈夫不知内情,不知晓稚儿与她兄姊都不同,自然不能与她感同身受,可她有时就是气他的钝。 她不是时时都能从容的,也不是时时都愿意体谅丈夫。 屠威见她不再哭了,揽在怀中细细给她擦了泪,“芬儿,怪我嘴笨,又惹你恼了,下回只管骂我,可别自己气哭了。” “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 赵芬气得捶了他胸口几下,梆硬,又寻了处软肉两只手掐着。 屠威其实不疼,故意龇牙咧嘴的唤着疼,一个劲讨饶,面上却是带了笑,嘿嘿,芬儿真好。 赵芬是好,心软得快,脾气去得更快。 在屠艾不知晓的时候,她的阿爷阿娘又因她轻轻小“吵”了一回,虽然很快你好我好。 屠威有个毛病,自觉理亏后总喜欢腻歪,是以“吵”后的几日总要黏着赵芬。 于是家中也就琢磨出了其中意味,每当阿爷在人前毫不顾忌的腻歪时,必然是又惹阿娘生气了,虽然不知道这回是因着谁。 等见着给屠艾买的一堆物件,羊啊,点心啊,伤药啊,就知晓了,哦,这回是因着稚儿啊。 第36章 屠户家的女郎(36) 一月有三旬,屠艾每月能去邻县三回。 拜师是在八月中,到冬月前她已去了邻县八回。 前七回都没得着师傅夸,直至最后一回师傅才奖了她一个小木人,只她手掌大,腰间用细绳拴了柄小木剑。 屠艾问师傅,这木人是她吗? 师傅答,不是她,是小些的“死敌”木人。 屠艾又问,那小些的屠艾木人在哪儿? 师傅答,还未出世,得看她何时长进。 屠艾对师傅说,您快些备好,明岁开春她就要来讨。 冬月腊月一贯的寒冷,家中事和屠肆的生意也一贯的忙碌,屠艾短暂歇了这两月的请教。 练剑却是未曾松懈,除开回乡祭祀的那几日,她是一日不敢停。 一日又一日,很快冬去春来。 屠艾如她所说,从师傅手中讨到了屠艾木人,比“死敌”木人多髹了层漆,红色的漆,小木剑也是红的,亮眼的很。 屠艾很是欢喜,又问师傅,今后可还有什么赏。 师傅瞥她一眼,说她贪心,说今后只有和他过招,物件是再不费心制了。 过招?屠艾更是喜出望外,师傅愿意同她过招,不就是最好的奖吗? 亢奋的情绪维持了好几日,直至下一回被师傅一招打落了剑。 她预备拿起剑再战,师傅却无论如何都让她拿不到剑,任她各种俯仰腾挪,也只是无力的挣扎。 整整一个时辰,师傅没如何用枝条抽打她,屠艾却觉疼的厉害,累得趴伏在地。 任酉问她,“剑不在手是什么滋味。” 屠艾答,“既痛又恼。” 任酉又说,“剑不在手如何敢歇,站起身来。” 屠艾于是站起身,拿不到剑,就从身旁抓起任何趁手的物件,或扔或砸,毫无章法。 她半是气恼半是委屈,已经顾不上什么身法不身法了。 任酉站着未动,物件砸到近前才或挡或踢,全都弹回了屠艾的方向。 她只得又挡又躲,很是狼狈。 任酉问她,“气恼有何用,技不如人偏还失了冷静,是奢望谁能让你半分吗?今日我手中无剑,站在你身前,未动一步,你就如此失态。他日旁人若是手中有剑,你又该如何?” 屠艾不能如何,她知道师傅说的都对,“徒儿知错。” 这与她想的过招不同,她确实以为师傅会让着她,以为师傅不会这般严苛,措不及防之下,有些乱了心绪,其中委屈居多。 “拿起你的剑,再来。” 任酉终于侧过身,让屠艾拿回了她的剑,接着又是一招将剑击落。 “再来。” 一招击落。 “站起身,再来。” 一招击落。 如此又来了几回,屠艾彻底站不起身了。 “记住你今日的气恼,为师等着你还回来。” “徒儿谨记。” “今日便回吧。” 任酉打开门,屠威正一脸担忧的等在门外,见他出来忙闪身进去。 屠艾满脸的红,瘫坐在地,不住的喘着粗气,大颗大颗地汗不断从额头滚落,吓得屠威忙给她喂了些盐水。 “稚儿,可有哪不适啊,跟阿爷说。你们今日师徒是怎么了,又打又砸的。” 屋内一地的狼藉,不知道还以为师徒打了一架呢,要不要赔啊,屠威胡乱的想着。 “阿爷,没事的,我与师傅过招呢,只是有些力竭。” “哦,哦,没事就好,你再歇歇,等缓过劲咱们再回。” 这样的话,从今日起,屠威说了一回又一回。 另外,屠威也知晓了,物件都是他乖女砸的,不好不赔,约莫是每一月就得给屋内摆设换一套,幸好都是些不值钱的,不然他得心疼了。 屠威也是没想到啊,他家稚儿居然在师傅家中又打又砸的,怎得学个剑脾气尽对师傅发呢。 哦,还有家中那个小木人,身上“伤痕”明显多了也深了。 如此过了一年,屠威终于不用频繁给任酉家换摆设了,每一月渐渐变成每六月一换。 因为屠艾的剑已经不再轻易脱手了,即使脱手也有本事夺回来。 她也能像样的与师傅过上一招半招了,偶尔被师傅“打压”得狠了,才又会砸上一砸。 这会的砸可不是发泄,是夺回剑的合理手段。 一年时间,她的力大了不少,准头也好了,师傅已经不在原地不动让她砸了,她砸师傅躲,她趁机夺剑。 不过,师傅下手也日渐凶了,大约见她身量长了,都到他腰间了,枝条是真往她身上抽。 细细一节枝条抽人非常疼,还没有省力,屠艾疼得直躲,她越躲,师傅下手越狠。 “你的剑呢,拿起来挡,剑在人后,是你护剑,还是剑护你。” 屠艾于是侧身拿剑回挡,师傅比她高,攻势是向下,她只得向上回防,向上的力总要比向下的力更强才能回击得了。 她显然还没有这样的力,只能忍着疼,不防转而朝师傅腰腹攻击,猛地直刺过去。 她的力不小,师傅只得防,几番之下,屠艾就懂得了以攻代防的妙处。 虽打不着师傅,可她也没伤着,慢慢学着找师傅的弱点,一次次试探着全力攻击过去。 任酉心中很是欣慰,小徒可算是知道怎么用剑了,手中动作却是不停,一击挡回去。 任酉并未尽全力,但他在照着小徒的潜能不着痕迹地不断施加力。 屠艾以任酉为对照,却不知对照是慢慢在变的,她还以为自己精进有限,殊不知她师傅心底里高兴坏了。 小徒比他预想的更有些天赋啊,哈哈哈哈,任酉板着脸,内心却狂笑了几声,哈哈哈哈。 小徒不会是个庸碌的剑客,哈哈哈,青鸮剑有福啊。 他的喜意藏得好,反正没旁人知晓。 自他拿起“剑”同屠艾对战,对她就再不复先前的宽和,屠艾第一回是委屈的,后来只当他“对敌”就是如此,没伤她已是师恩。 她也不怪师傅了,剑客嘛,对剑总是执着的,对敌也是不会松懈的。 屠艾真没想到师傅的日益严苛还含着对她的日益看重。 若是知道,她想说,师傅,严苛不是坏事,她接受。 但可不可以别时时板着脸,她都要忘了先前会笑的那个师傅了。 第37章 屠户家的女郎(37) 屠艾的心声无法传达,因着阿姊行笄礼,她与师傅的对战先得停上一回。 今岁是阿姊的笄年,三月已与陆家正式定下婚约,现下六月,择了吉日,行笄礼。 女子十五及笄说的是女子十五许嫁后方能行笄礼。 (许嫁有说是纳征(身份上已算半个他人妇,且一般月余就要成婚),本文纳吉后算许嫁。) 笄礼看似是女子成人礼,实则女子许嫁才算是成人,若是年已十五尚未许嫁,并不行笄礼。 女子笄礼与男子冠礼不同,因着无须敬告祖先,并不在家庙(祠堂)举行。(成妇礼需要拜男方家祖先。) 且女子成人不涉及承继家业,笄礼也不由主人(即父亲)和男宾主持,反由主妇(即母亲)和女宾在家中厅堂主持仪礼,盖因笄礼是为女子为人妇做准备。 (笄礼,又称上头礼,到后来直接成了出嫁前一日长辈为女子上头梳妆,更表明了女子成人的本意是成妇人。) 因着县尉夫人在县内颇有贤名,又同屠家有亲,便请了她做女宾。 是日巳时,吉时还未到,屠家正院厅堂已满是女客。 赵芬与县尉夫人在旁作陪,周枔抱着红果儿也一齐地与众人顽笑,一时好不热闹。 屠艾则在内室陪着屠萧,同她一齐听着姑母姨母讲规矩,说一会该如何如何,不得如何如何。 若是平时屠萧是不耐听规矩的,这会儿知道外头人多,只得乖乖听着,她可不能在人前失仪。 不过到底高兴的情绪盖过些许紧张,不时的就侧头同屠艾挤眉弄眼。 她今日是真高兴,她当笄礼只是将孩童发髻梳成成人发髻,然后戴上笄,并不知道背后蕴含的那些含义,也没人会特意同她说。 在她看来,成人发髻是比孩童发髻好看的,自她出生,阿娘祖母姑母姨母都是这样的发髻,再戴上笄,笄有金的,银的,还有玉的,可比发绳好看多了。 阿姊高兴,屠艾自是不会丧气,她知道阿姊定的是门好亲。 陆家小子待她情极真,陆家长辈又都是宽和的,且常年在外,并不会管束阿姊。 虽不知以后,但有屠家和周家护着,日子过得不会差,定是能如她心意,活得自在的。 待到吉时,屠萧由赵苾屠云红一左一右牵着出了内室,屠艾紧随其后。 厅堂中央铺着张软席,进到厅堂后由县尉夫人牵着屠萧入席,屠艾和姑母姨母退至一旁。 入席后,县尉夫人唱声,“吉时到。” 赵芬从主座起身,接过周枔手中的木梳,来到屠萧身前,拆散她的孩童双髻,接着梳发束发,口中还不时唱着赞词。 因着得唱完赞词,梳发梳得有些久,屠萧险些躬下身子,被赵芬不着痕迹地迅速提溜起来。 屠艾在一旁忍笑,又不经意打量下女客们,该是没人注意吧。 终于束好发,赵芬接过彩缨,系在发上,又取过金笄,插在系缨的髻上。 屠萧不由轻轻晃着脑袋想感受下差别,被赵芬扶住,不许她再动。 赵芬不许女儿动,自己却上手摸了摸那彩缨、金笄,心下有些感伤,如何自家的女儿就归了他人呢。 系了缨,加了笄,女子便身有所属了,萧儿不懂的含义,她还不懂吗? 赵芬视线不由得朝屠艾看去,果然,众人一片喜气中,稚儿却不见有多喜,笑倒是笑了,可... 不待多想,周枔轻触她的衣袖提醒,赵芬忙收神,侧身恭请女宾敬酒。 县尉夫人上前,取过周枔递来的耳杯,唱赞并向屠萧敬酒,屠萧一饮尽,送还耳杯。 县尉夫人赞了声好,见屠萧睁着大眼望着她,笑了笑,朝众人道出她为屠萧取的字。 (待字闺中的字即是笄礼取字。) 众人忙起身恭贺,主宾一番相庆。 屠萧则由赵苾屠云红搀扶着起身,又送回内室,屠艾也紧随其后。 (笄礼仪式史书中未无详细记载(成妇礼详细),宋代照着冠礼拟制过一个,本文不参考,本文合理瞎编。) 笄礼之所以请女宾,邀亲友,皆是为了向外人告知,此家女已有婚约,是对婚姻的重视,不是对女子本人的重视。 是以,屠萧只参加仪式,礼前与礼后的宴宾陪客倒是不需她参与。 将将过午时,众客留在厅堂用些膳食吃些酒,赵苾和屠云红送她回后也出去陪客了。 屠萧和屠艾待在房中吃些点心喝些蜜水。 屠萧这会兴致正高,没吃几口,就坐在镜前,晃着脑袋看自己头上的发饰。 彩缨上缀着细小的珠串,脑袋晃珠串也跟着晃,屠萧看着看着就笑出了声,“妹妹,看,阿姊的发髻好看不好看?” 屠艾,“好看。” 屠萧又取过桌案的银笄,插在金笄侧边,问屠艾:“瞧这个银笄,是陆家送来的,戴上好看吗?” 屠艾无奈,“也好看。” 屠萧双手捧着脸,轻轻晃来晃去,嘿嘿,她也觉得好看。 不要误会,她是觉得自己好看,不是因着银笄。 她还未对陆家小子,陆饶起什么情爱的心思,但她知道这人待她好,品貌也不差。 阿娘又说他家中人宽和,都是好性的,她嫁过去没人会待她不好,她就应了婚约。 阿娘还说要再试陆饶两年,她更是觉得好,得试的,他得待她更好些,她才愿意嫁过去。 屠艾见着阿姊的娇态,心觉可爱,撑着肘欣赏了会。 看着看着,心就又沉下去,她厌烦这些俗礼,深厌之,点点处处提醒着人是有别的。 偏这提醒也刻意,它就是要你知晓,人是有别的。 有别,有别,处处有别,君与臣,父与子,夫与妇,主与奴,世上的一切可有没有别的。 男女有别,许嫁女与未嫁女甚至都有别。 就这等男女有别的成人礼,未许嫁的女子都不能享有。 女子若是未许嫁没婚配,最迟二十及笄,这时的笄礼是因着女子年纪实在大了,真实的成人了。 但笄礼却不能由主妇(母亲)和女宾主礼,不备仪,因为纯属家中事务,无需外人参与,束发插笄只得由家中其他妇人代礼。 荒谬的是,即使插笄了,只要未许嫁,平日在家中还得分发,梳成孩童发髻。 它就是点点处处提醒你,有别,有别,不想异于常人,你得遵循它的有别。 不管你知晓不知晓背后的深意,你都得遵循,处处遵循。 屠艾看着屠萧,心想,阿姊这般无忧也好。 她呢,她能怎么着呢。 屠艾攥紧拳头又张开,看着掌心微硬的薄茧,还不够,力还不够。 第38章 屠户家的女郎(38) 屠萧笄礼之后,屠艾每日练剑多加了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没加在对付木人,加在了演练剑招上。 木人实在太“死”,她缺个灵活的对手,于是在脑中设想了另一个死敌,就像师傅那样的。 与师傅对招许久,她已能熟记师傅的出招套路。 师傅的剑法有九式,可同人对敌从没有按照招式从一演练到九的,那未免太蠢,太不切实际。 师傅出的第一招永远是猛攻,朝着人的致命处直击,其一是眼,其二是喉,其三是颈。 她的攻势快不过师傅,第一招只能先格挡,格挡得迅速,一格之后立马反击,朝着腹部或膝骨斜击过去。 一击不成,快速跳步翻身,寻隙再攻,歇步朝踝骨刺去,被格,再攻,剑上挑击阴或击腕。 屠艾脑中想着敌人可能的招式,手中执剑变换着作出或攻或防的招式。 慢慢她就悟了,剑招的防,或格或洗都是为了紧随其后更快的攻,攻势重于防势,防的同时必得预备好下一步的速攻。 剑是击刺之术,不论是为伤人或为自保,先得以攻势胜人。 一味的防除非敌弱于你百倍,你的防是对他的戏耍,不然,必落下风。 师傅的防就像对她的戏耍。 她先前以攻代防,看似攻势猛,实则知道自己根本伤不到师傅,心中藏了怯,手中剑攻也是防,不为伤人反倒为不被伤。 且若是师傅手中拿的是真剑,她是不敢以攻代防的。 心中早已畏敌,如何能胜敌。 即使敌胜于你,也得拿出我死敌伤的攻势。 十日后再去邻县,任酉明显察觉了小徒的变化。 眼神锐利,只随剑走,剑尖或高或低,眼便随高随低,剑对敌,她也对敌,不再轻易露怯,也没再因着他挥动的枝条躲闪。 气更平了,质更冷了。 于是,任酉默默又加了些力,趁她不备,枝条由上向下迎头斩去。 屠艾猛的侧身,举起木剑跳跃平斩,击到枝条速速回身,双手握剑,剑尖自后向前,对准任酉的膝部向上直撩至腹部。 微逼得任酉退步,屠艾猛的跳身又是一击,直斩胸腹。 虽没斩到,她的气势已经很足了。 任酉对着她哈哈大笑出声,手下动作不停,不再只击头部,也朝着她的胸腹斜斩过去。 屠艾没挡住,只来得及翻身,啪的一声,枝条狠狠抽在她背上,疼得她不由踉跄了几步,险些趴下。 夏日衣物本就穿得不多,屠艾只觉背上又胀又麻,比以往都疼,师傅该是用了全力。 其实没有,任酉只用了四成的力,不过的确比以往更狠,小徒的攻势他很满意。 屠艾忍着疼,没有犹豫,迅速回身格挡,然后再攻再击。 任酉真是高兴极了,攻势一变再变。 屠艾的攻防也得随之一变再变,勉强能与师傅对上几招,肩肘背却没少被抽打。 真是疼极,气极。 原来师傅竟一直藏着力,她轻敌了,她知道师傅强,可还是预估错了,不该轻敌的。 屠艾努力调整呼吸,看着师傅依旧在笑,就知他未用全力。 不管他是为何笑,欣慰还是什么,都无所谓,她得回击。 屠艾死死盯住任酉,竭力控住手抖,腰腹发力,肩带剑狠狠朝他劈去。 屠艾越狠,任酉只会比她更狠,正面接住剑招,肘部发力朝屠艾面中撞去。 为了躲避肘击,屠艾不防猛地砸倒在地,剑也从手中脱落。 剑离手就算败了,任酉停下攻势。 “哈哈哈,今日真是酣畅,徒儿,你大有进益啊。” 屠艾拄剑起身,朝师傅拱手,“徒儿谢师傅赐教,也望师傅今后不要手下留情。” 任酉赞赏的看她一眼,“哈哈哈,我徒有志气。为师自是不留情。” 任酉说的不留情指的是用四成力的不留情。 屠艾听懂了,“徒儿定早日让师傅全力对敌。” 任酉老怀欣慰,赞了她一句,又从袖中掏出一瓶伤药,“这药你收下,治伤功效好。” 屠艾,“谢师傅。” 打伤你,还给伤药,怎么不是好师傅呢? 屠艾没忍住还是念了一句,“师傅,您若是用剑,怕是得将我劈死。” 任酉愣了一瞬,继而俯仰大笑,“哈哈哈哈,为师只你这一个好徒儿,可舍不得。” 嘴上说着不舍得,手下可是一点没留情。 又是一年过去,任酉手中的枝条已经换了数次,有他打坏的,也有屠艾打坏的。 屠艾年仅八岁,已能与用四成力的任酉打上几个回合了。 她没自满,她在等着师傅再度变招。 任酉如她所愿,用了六成的力,攻势变得更快,却不再一味猛攻,反倒更狡诈了些。 常是虚晃几招,逼着屠艾全力攻击而后又轻巧躲开,趁她不备再从背后刺向脖颈、腰背或是膝或是踝骨。 狡诈的不像任酉的剑术,屠艾防不胜防。 她只得不断地翻转腾挪,既要护着身前,也得防着身后,片刻不敢停在原地。 幸好是她身量又高了,人也更轻灵,剑使得更好了,不然光是这么不停歇就够累人。 今日同往常一般,师徒对招一两个时辰后(中间有歇),屠威带着屠艾归家。 回程总是慢些的,因为屠艾总伤着,马跑太快就颠簸,人要疼得厉害。 尤其现在任酉专攻她后身,臀是最易受伤的,赵芬特意给她做了软垫系在马背上,多少缓点疼。 赵芬没少跟屠威抱怨任酉狠心,屠艾后背的伤都是她帮着涂得药,才多大的孩子啊,怎么下得去手。 屠艾对招,屠威常在外头跟邻舍闲聊,不是时时守着,虽知道女儿受伤,却不知道伤得如何厉害,还是赵芬说了他才知晓。 他也被吓了一惊,他打屠良都没这么狠。 屠威这才体会稚儿好强,是怎么个好强法,他是真心疼了。 可稚儿剑术确实精进,学剑才三年,寻常健壮的成人,比如屠田已经打不赢她了。 她愿意学,就劝不得,做父母的只能事前事后想法儿多护着些。 黑风小步跑着,赶在申时正到了家。 第39章 屠户家的女郎(39) 父女俩归家时,赵芬正在厅堂查点聘礼。 再有三日便是屠田与王家女郎纳征的日子,她不放心,对照着礼单又仔细点查了遍聘礼。 王家三代都是县衙的吏员,王家女郎身世很能配得上屠田,甚至算得低嫁,因此赵芬对这桩婚事格外上心。 即使礼单早就对过了,临到近前,还是不放心,怕哪儿缺了漏了,紧着时日又查点了一番。 听到门外传来丈夫的唤声,赵芬从一堆物件中起身,匆匆让婢女收拾了桌案,又命人去庖厨取膳食。 申时正,该用晚膳了,瞧她,忙得都给忘了。 屠威进了厅,就见一屋子的物件和箱笼,“芬儿,怎得又将这些搬出来了?” “白日无事做,就想着再查验一回。稚儿,来,阿娘瞧瞧,今日可有哪儿伤着?” 屠艾乖乖上前,撸起袖子给她看,“阿娘,师傅今日下手轻,只手臂这儿磕肿了。” 赵芬不信,“当真?背上没伤着?” “没,我躲得快,师傅没打着。” 赵芬又看看屠威,见他点头便放下心了,趁着膳食还没来,悉心给屠艾抹了药油。 屠艾这回真的躲得快,师傅没打着背,打着她腿了,不过她在师傅家已经上了药,就没必要再和阿娘说。 当然,屠威是知晓的,父女俩说好瞒着赵芬。 用完膳,屠艾出了厅堂,屠威留下陪着赵芬清点物件,最后确认没出错,一齐将礼单与聘礼封箱入库。 方才屠艾在,屠威没有多说,这会儿只他们夫妻俩,有些话就不用藏着了。 “芬儿,王家既然愿意同我们屠家结亲,那对田儿也是看重的,大可不必再有什么顾虑。” “我知晓。可田儿毕竟在王主吏手下当差,多想着些总是没错的,也显得我们屠家重视这门亲啊。” 屠威心想,芬儿你在家中点查聘礼谁人瞧见哦,你又不会张扬得人尽皆知。 不还是忧心王家瞧不上他们屠户人家嘛。 确实,屠家身份上差王家一截,可要比其他,田儿同王家女郎也算得良配啊。 “芬儿,当初这门亲可是王家主动提的,王主吏愿意将女儿嫁过来,哪可能是看我们不起。 再有,我们屠家不是那等搓磨妇人的,王家女郎受不成委屈,王主吏将来也没理由给田儿委屈受。” “理是这个理,可亲事没真定下,总怕有个什么差错。” 屠威双手握住赵芬的双臂,轻轻按捏着,帮她放松筋骨。 “芬儿哦,我的好娘子,有我呢,你别多虑。这门亲事出不了岔子,有我在,它就不会出差错。” 屠威手劲大,捏得却不疼,还挺舒服,赵芬不由得松了心神。 “好,我不多想便是。田儿与王家女郎性子都好,将来应能相处好的。” “自然的,眼下等着将婚事喜喜庆庆办好就成。” 屠威看得明白,王主吏的确没有因屠家屠户的出身不喜。 屠家在县内名声不差的,家风正,家中男儿们还都痴情,不是那等乱性的。 加之屠田在他手下两年,什么品性他瞧得分明,忠厚宽和得很。 更不提他们屠家还颇有庄田,女儿嫁过去不用为些钱财算计,日子过得不会差。 王主吏想的实在,也就不会在意那些俗人庸话。 …… 三日后,屠田神采飞扬的去了王家送聘。 他一向不是个张扬的,难得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 当初通过考核,进了县衙,他就被分到了户曹,王主吏是户曹的主吏,这两年他能有所长进多少依仗王主吏的帮衬。 是以,屠田对王主吏很是敬重。 王家女郎他也早就见过,他是很心悦的,能同王家定亲,对他来说,真是再好不过的事。 看他高兴,家中人也都为他欢喜,尤其屠良这个长兄。 屠良成婚早,与周枔感情也好,女儿红果儿可爱,去年周枔又为他生下一子,人生到此也算得美满。 兄弟俩感情一向好,屠良自己美满,自是希望弟弟也能美满的,眼下屠田年二十,终于要娶妻了,可不就为他高兴嘛。 欢欢喜喜下了聘,一月后屠田又欢欢喜喜迎了亲。 王家女郎娶进门,赵芬的心放下一半,瞧着他们新婚夫妇相处和睦,另一半的心也跟着放下了。 王家女郎名孜,是个再柔和不过的女子。 白日屠田去县衙上值,她就来正院陪赵芬说说话,顺带帮着照看屠良家的两个孩子。 她是新嫁妇,正是对屠家人好奇的时候,借着陪婆母闲聊,也能多了解些家事,日后相处起来也知道分寸好歹。 至于孩子,她没有照看过,眼下就当是跟着婆母提前学习吧,说不定明年她和丈夫就会有自己的孩子。 屠良家的两个孩子原先都是周枔自己照看的,她虽管着屠肆的账,却不需要日日都在肆里待着。 平日账册送上门,每旬她在去各间肆里查账,不算多难的事,不耽搁她看顾孩子。 自去岁起,屠家祖父母的养猪事业大顺,猪崽日渐养得多了,从最初几十头养到现在的几百头,且都养的是又肥又壮。 可数量上完全不够替换屠肆已有的猪源,周枔便想着不如直接开间食肆,专卖烤猪崽。 屠家几月就要吃回烤猪崽,周枔自认烤出来的滋味不比外头食肆差,钱不赚白不赚。 因着是她想的主意,屠家祖父母这个提供猪源的人都同意了,其余人也就不问,撒手任她去做。 开间食肆不是多容易的事,从选址到雇人,再到最要紧的口味,桩桩件件都得她费心。 没时间看顾孩子,白日就将他们托付给了赵芬,红果儿如今不难照看,只有十月大的小儿需要人多操心些。 小儿当初因着周枔一心念着猪崽,小名便取作豚儿,哪想长大些性子竟也像极了猪崽,闹腾的很。 屠家就没有过这般闹人的孩子,一刻也离不得人,赵芬看顾他很是费神。 因此王孜来陪她,又帮着照看孩子(单指豚儿),很是让她松快了许多。 第40章 屠户家的女郎(40) 至于红果儿,她是个机灵的,弟弟闹人她就跑,跑去找姑姑们玩儿。 屠艾年初搬离了正院,与屠萧同住一院,木人也一齐移过去了。 红果儿去时,她正在院中练剑,屠萧则在一旁边吃点心边陪她。 屠萧见红果儿小颗脑袋在院门外探来探去,故作悄悄地招手唤她进来。 “红果儿,来姑姑这儿。” 红果儿捂嘴偷乐,绕着院墙一溜小跑过去,挤进屠萧怀中同她亲热,“姑姑、姑姑”唤个不停。 “嘘,悄声些,吃点心不吃?” “吃~” “那就乖乖吃点心,乖乖看剑,不闹,好不好?” “好~” “红果儿真是好孩子。” 屠艾耳聪目明,听见也看见了,姑侄二人这是把她当景儿看呢。 那她不得在卖点力,炫技一般,故意挽了几个繁复的剑花。 果然,耳旁哇声连连,屠艾心觉可乐,面上端得却是十足的沉稳。 逗弄完孩子,复又认真练起来。 屠艾心静得快,没一会儿便忘了周遭,招式也愈显凌厉,木人被她击打得不停颤动。 看她这般,屠萧和红果儿倒是不敢再“哇”,一眨不眨得呆望着。 怕红果儿出声扰了妹妹,屠萧还举起她的小手,捂住她张开的嘴巴。 红果儿不明所以。 屠萧悄悄指着屠艾,又“嘘”一声。 红果儿懂了,两手乖乖捏住嘴巴,同屠萧挤眉弄眼,示意她不说话,她可乖。 两手捏嘴捏的是真紧啊,屠萧失笑,帮她松开一只手,又拿了块点心贴在她另半边闲置的嘴上。 点心很香甜,红果儿不自觉半张了嘴,但手还是不松,就这么半张半合得将点心吃了进去。 屠萧真是坏心,见她吃完,紧接着又喂了一块。 “哈哈哈,红果儿怎么会这般可爱呢,姑姑最喜欢你了。” 骗人的,她最喜欢自己,其次是阿娘,再其次是妹妹,再再再再其次应该才能排上红果儿。 “嘘嘘,嘘。”姑姑,嘘~ 红果儿是个守规矩的好孩子,说好了不说话的,姑姑也是不许的。 屠萧:好吧。 她故意作怪,学着红果儿两手捏嘴巴,又俯身与红果儿头碰头,各种挤眉弄眼。 两人一下笑开,屠艾练剑也顾不上看了。 好在屠艾不是真要人陪,没人看照旧练得起劲。 她一心只想将木人“斩杀”。 也不知是木剑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今年是第三年了,木人表面早已伤痕累累,却依旧坚挺地立着,再是晃动也不曾倒下。 木人风雪雨天甚至都在外头露着,也不见有什么腐坏的迹象,想来师傅髹的那层漆很有功效了。 屠艾也不是没想过一脚将木人踹倒,但那不是显得她胜之不武嘛。 再有,脚能踹到,剑却击不倒,不又显得她剑技不精,靠的是蛮力嘛。 那可不行。 木人七尺高,埋进土中半尺,站着实则只六尺五寸。(一尺算作23cm) 如今屠艾已六尺高,她想着莫不是要在高个半尺才能将木人“斩杀”。 也许吧。 心中闲想,手中的招式不减狠厉,剑剑劈在木人的要害处。 若问她为何不换把剑,不用木的,用铁的,她也想的,可阿爷阿娘怕她伤着,并不准啊。 不过,手中的木剑已经换过一回,先前那柄使着不趁手了,阿爷又找匠人制了一柄。 她同新剑磨合的也很好,这般想来还是她剑技未精的缘故。 屠艾给自己下了决心,最晚一年,必将木人“斩杀”。 “砰砰”几声,木人身上又添了几道新痕,深可见骨(若是木人体内有骨的话)。 …… 屠艾觉着自己剑艺不精,真的只是她自己觉得。 旁人看她要比她本人看自己更清晰些。 就好比屠良,他也狠练过四五年的刀工,技艺从娴熟到精湛是要慢慢熬的,期间付出的心力自不用多说。 可他是十五岁起练的刀工,远比孩童要稳重,也更耐得住性子,加上日日都有师傅盯着,不敢不用心。 若是让他五岁起学刀工,恐怕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一来,做不到每日练刀三四个时辰;二来,即使被压着练了,最后也多是敷衍了事;恐怕没个十来年是练不好刀的。 屠良真是不知道稚儿怎得如此有能耐,练剑就罢了,还练得那般好,同他对招都不多费力,她才八岁啊。 私下没少同周枔说,若稚儿是男儿,怕是要如何如何的。 周枔很以为是,她一直觉得稚儿妹妹会是个不俗的。 兄嫂看好,父母自然更甚。 她阿娘赵芬,阿爷屠威,两人最是关心她学剑,对她的进益再清楚不过。 虽还不准她用铁剑,私下却早托人问了铸剑的一干事宜。 铁剑自然有的卖,但那些寻常的铁铸的剑,算不上是好剑,更不提普遍是照着男子身型铸的剑,并不适宜女郎挥使。 他们家稚儿配得上更好的剑,买不到那就铸一柄。 如今铁是官营,从挖铁矿到冶铁再到最终的铁器铸造和售卖都由官府负责。 有铁矿的郡设大铁官,不产铁矿的郡设小铁官,大铁官什么都负责,小铁官只管铸造和售卖。 云昌县所在的郡不产铁,只有小铁官,相应的,铁的品质说不得多好,若是想锻造一柄好剑,且得等机缘,看什么时候能碰上好铁。 光光坐等机缘那不是傻,既然不一定能等着,那就干脆从别的郡去寻,无外就是再多费些心。 再有,更要紧的是找个精于锻剑的乾锻师,不然有好铁也白费啊,幸而产好铁的地儿,多有精湛的乾锻师,在一处就不用分神另找。 因着在他乡寻人寻铁不是轻松的事,他们索性托了途经大铁官所在郡的各个商队,让帮着打听消息。 不拘是哪个郡的,只要能找着都是好的。 商队出发才月余,眼下还没消息传回来,不过不急,稚儿也还小,再慢也不晚。 怎么也不至于找个三四年吧,那商队生意做得未免太差劲。 总之等找着了,就由屠威带着稚儿过去,央着乾锻师给稚儿量身打造一柄好剑。 虽至少得花费几千钱,但这财破得值,屠威不心疼。 当年他没能圆上侠客梦,将来他的乖女代他圆上剑客梦也成。 第41章 屠户家的女郎(41) 剑客不剑客的,屠艾其实不在意,她只在意自己什么时候能远行。 若是等到年已十五,那就太晚了,许嫁的年纪却想着出行,面临的阻拦是可想而知的。 即使阿爷阿娘同意,她最多也只能在外行走一两年。 于是,屠艾便想着将时间往前提早些。 可提早又意味着阿爷阿娘不会轻易同意她独自出行。 因此,她必得尽早练好剑,有武力加持,阿爷阿娘同意的可能性才会大些。 再有,屠艾想了个迂回之策,到时剑术有所成,她先跟着姨母,随周家的商队在外跑商一两年。 待有了出行的经验,她一人远行,阿爷阿娘也能真正放下心。 这些,还只是她在心中的筹划,不曾对人言说,旁人自是不知道她的急。 她计划着,最晚,最晚,得在十二岁那年就随着周家商队出行。 于是,便只剩下四年的时间练剑。 四年,不长也不短,屠艾相信自己能学成,只要她再勤勉些,再多付出些心力。 师傅九式的剑招,她仅学成三式,剩下的六式只算得略通,不过,她丝毫没泄气。 剑招虽有难易的差别,但多是相通的,前三式之所以学得慢是她先前一通不通,如今通了大半,再学,就要快得多了。 如屠艾所言,之后确实快了,一年中她就学成了两式。 所谓学成,就是能用学会的剑招与师傅对打如流。 虽她依旧处于下风,可那是对上师傅六成力的下风,不差的。 而家中木人,也被她用木剑斩去了“颅骨”,躯体倒是留下了。 原先她是想着将死敌木人斩杀殆尽,可当真有了斩杀的本事,反倒不用刻意求个“肢崩体解”。 就将它放在那儿,也算是个见证。 阿秭一月前出嫁了,如今这院子只她一人住着,留下木人也好。 木人已然被她击败,师傅就又教了她锻体的法子。 这法子不算精妙,依旧是苦功,靠的是静耗。 剑靠腰发力带动肩肘,腰有力又赖于腿部的稳、沉,因此静耗主耗腰与腿。 屠艾的筋骨算得上柔韧,每每耗腰,耗腿,却觉筋肉都在拉扯,是另样的疼。 坚持得越久,越是疼,不过尚在能忍受的范围,她就没表现出任何痛苦状。 又因着静耗不是用猛势,瞧着该是不易受伤的,阿娘很是松了口气。 她将木人击败,除她以外,最开心的是阿娘,开心她终于不再猛砍木人了。 等知晓师傅又教了她一套新法子,怕又是要猛着来的,很是忧心了几日,后见她只是练腿练腰,剑都没拿,才算放下心。 她的力已经足够猛,师傅说无需再刻意练力了,需要的是将力化为劲。 过刚易折,学剑也得柔着来。 “行柔而刚,用弱而强。”(源自《淮南子·原道训》) 遇上弱手,迅捷的猛攻足矣,若遇到强手,当以劲化力,用柔劲将对方的力为你所用。 师傅让她练静耗,便是让她体悟力如何化劲。 她体悟不深,但已然感受到了劲比力更能伤人,反过来,技不如人就更易被伤。 师傅同她对招已不用枝条伤她,反而是借她的力夺她的剑伤她。 这种劲造成的伤偏还不显于表面,但是真疼啊,疼得她又得了师傅赠的一瓶药,和先前的都不同。 幸好药见效快,第二日就不疼了,不然她得念师傅很久。 又幸好,师傅见她吸取了教训,懂得收力了,就没再那般伤她。 再后来师傅甚至再不伤她,言辞训她都少有,宽和得就如同初见那会儿。 屠艾很不习惯,问任酉:“师傅,您为何不像先前那般严苛了?徒儿还未学成啊。” 任酉笑笑,问:“一招一式细细教你化力解力,难道不好吗?” 屠艾答:“自是好的,只是师傅,您怎么陡然换了教法,可是觉得徒儿没学好?” 任酉摸摸屠艾脑袋,“我徒儿学得很好,是师傅没有时间等你慢慢体悟了。” 屠艾不解,师傅面色红润,不像有什么恶疾的样子,怎么说这番话,“师傅,您好着呢。” 他们师徒间一向坦诚相待,有什么说什么,任酉便也不瞒她。 “也只是瞧着好了,内里早毁了大半。原以为能再撑上四五年,到那时你也算学成了。 不想没如我所料,眼下能再活个一两年都算幸事。 我徒儿这般好学,为师也想倾囊相授啊,可不得换个教法,有什么就先教了,悟就留待你以后慢慢悟吧。” 旁人若是照任酉早些年的活法,只会死得更早,他算得长寿,活到如今他也知足。 屠艾听完不知该做何反应,哭不至于,悲伤来得也没那么快,“师傅,您……” 您字说完,说不下去了,她觉得心口有些堵,闷得她难受。 任酉说出来不是为了让小徒心堵的,“徒儿,无须多言。拿起剑,接着练招。” 屠艾瞧一眼师傅,他正对着自己笑得温和,面上瞧不出丝毫感伤。 她也扯起嘴角,对着师傅笑了笑,随后拿起剑,攻了过去,“师傅,请赐教。” 任酉大乐,“哈哈哈哈,这才是我的好徒儿。” 一个跳步上前,与屠艾较劲缠斗起来。 师徒两人的攻势早快了不知多少,快之外,最终得求个“感而应之”。 与敌人缠斗,当如影之随行,不拘于招式动作,顺敌人的势而为,借力打力。 屠艾剑招还没有完全学成,任酉已然要她忘了招式,沉下心来,静观敌人的攻势,将他看透,在他的剑将要出招时,先一步回击过去。 是回击,不是一味的猛攻,若是回击不成,再与敌人劲力缠斗,化力解力。 ”感而应之”讲究的是个“活”字。 屠艾悟性不算差,又有师傅一招一式的悉心教授,不过数月,已有了大长进。 任酉欣慰的同时,不再省力,尽全力与她缠斗。 若在先前,屠艾会喜出望外,认为这是师傅对她的认可,终于全力与她对战。 可师傅如今的全力,靠的是舍命。 第42章 屠户家的女郎(42) 屠艾不觉得自己的剑有比任何人的命更重要。 剑不过就是个死物,何至于此呢? “师傅,何至于此啊?” 屠艾问了,任酉不答。 他这一生,除了剑,还有什么呢? 他因青鸮活,合该为了青鸮死,已然苟延残喘多活了十数年,够了。 他的命不值当什么,原先就是将这条命看得太重,轻易不愿自贱自伤,才犯下大祸。 太多人因他而死,他只一条命,根本不够偿还。 他其实懦弱,不够偿还居然真就不还了,逃离了治所,躲在这无人能识的乡里苟活。 偏偏还故作模样,葬了自己的剑以示悔过,他厌恶极了自己的惺惺作态。 一边厌恶,一边继续苟活,何等可笑啊。 他就这么可笑得藏了十年,期间从没人来寻他,他既庆幸,也不甘。 庆幸无人记得他,不甘无人记得他。 且这股不甘的情绪被他藏的很好,直到如今终了,他才敢认。 小徒与她父来村里寻他,说要拜任酉为师,又说是济宁县的友人帮着寻得消息,他当时心下第一个念头是,还有人记得他。 济宁县离治所太近,不用思索就能知晓消息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不论最初透出消息的人是什么心思,想看他的笑话,还是真心帮着人寻师,他其实根本不介意。 因为这都能说明,他,许任,没有被人遗忘。 世上已无他的仇家,任何找来的人都不可能是寻仇,既然愿意拜他为师,又有何不可呢? 毕竟他收下小徒,最初始,最不愿宣之于口的原因只是他不想被人遗忘,想有人记得任酉就是许任。 不过,虽然答应下来,心中也没想着认真教,他没以为一个小女郎能有什么别样的心思,许是将学剑当作玩乐,那他随意指点一二就已足够。 哪想听完小女郎说她为何学剑,他就不由得转了心思,甚至连青鸮剑也想传予她。 这决定实在草率,可又有何不可,就当是赌一回罢。 如今五年过去,事实证明他赌赢了。 小徒是个极好的孩子,心性极佳,天赋极佳,已将他的剑术都学了去。 哈哈哈哈,谁能想到,苍天居然还眷顾他,让他给赌赢了,哈哈哈哈。 舍命又如何,他许任赌赢了。 他许任的徒儿,会是个行大道,走坦途的,不像他,入了歧途,再也回转不能。 哈哈哈哈,苍天眷顾他啊,他舍了这条贱命又如何,不过就是少活几月,有何舍不得!他早不惜得这条命了! 许任笑着笑着,老泪纵横,仰天狂笑一声后,再没了往日的精神,彻底像了行将就木的老翁。 “师傅,您怎么了,别吓徒儿。” 师傅前一刻说着没什么能教她了,欣喜她的剑术小成,后一刻怎么就如此模样了。 屠艾被他骤然的转变吓坏了,快步上前,搀扶着他坐下,正要朝外喊她阿爷进来帮忙。 许任微微一摇头,示意她别叫人。 “师傅,您是怎么了,为何哭,又为何突然,突然……” 许任这会像是力竭,坐着也一直向后倒,屠艾忙闪身抵在他背后,不让他倒下。 “我儿莫慌,为师是喜极而泣…现下这般是累着了…歇歇就好…我儿莫慌,莫慌…” 就这两句话,许任说得时断时续,声音也轻得像是飘。 师傅不住得向后仰倒,屠艾哪能不慌,“师傅,我叫阿爷进来,让他抱您去内室歇着。” “不用…为师还有话…同你讲。” 屠艾站起身,腿抵着师傅的背,脑袋向下耳朵伏在他脸庞,“师傅,您说。” “哈哈,我儿贴心…为师想同你说…今后万不可入歧途…万望我儿行大道啊…” “徒儿遵师命。” 许任死死握住屠艾垂下的手,“当真记在心底了?” “徒儿当真记下了,万不敢忘。” “好,好,好啊…青鸮葬在哪儿,可还记着?” 屠艾终于抑制不住情绪,眼泪瞬间盈满眼眶,哽咽着说道:“记着呢,徒儿一直记着呢。” “记着便好…过几日…” “师傅。” 屠艾打断他,不让他再说了。 许任微微一笑,不说便不说吧。 “我儿,行路难啊…你是女郎,更难…务必小心再小心。” “徒儿知晓。师傅,您别再说了,我唤阿爷进来。” 许任没再阻拦,屠艾忙连声唤她阿爷进屋。 屠威进来,瞧见许任苍白灰败的脸色,很是吓了一跳,不迭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怎么就,他怎么…” “阿爷,快抱师傅进内室。” “好好,稚儿你别急。” 进了内室,将许任放在床上,没一会儿他就昏睡了过去。 屠威吓得啊,试探着想伸手摸他的鼻息,被屠艾一把抓住,“阿爷,师傅只是睡了。” “稚儿,跟阿爷说说,发生了什么,怎就突然昏睡了?” 屠艾顿了顿,说了实话,“师傅他,怕是没几日了。” 屠威险些惊叫出声,“什么?怎么会呢?” 屠艾于是轻声将缘由一一说与屠威听,从一年前师傅教她化劲,再到刚刚师傅所谓的喜极而泣和大笑后的衰败。 屠威听后很是愣神了一会,他没想到许任待稚儿如此尽心,有些难以置信,可人就躺在这儿,不得不信啊。 见女儿朦胧着泪眼,忙抱住她安慰,“稚儿,别怕,有阿爷呢。阿爷一会儿就去县里请医工,多请几个来,说不准就有人能治好他的症,别怕。” “好。” 屠艾其实不信,但,试试吧,也许呢。 没有也许。 医工请了,汤药喂了,针也扎了,统统无济于事。 时辰到了,谁都无力回天。 许任昏睡了三日,屠艾便守了他三日。 待到第四日,许任终于醒转,看着趴在床沿睡不安稳的小徒,伸手轻轻给她拍背。 拍着拍着,一滴泪从他眼尾滑至鬓边,转瞬不见,屠艾却渐渐睡得沉了。 屠威进来,就见许任双目微闭,轻轻拍哄着稚儿,“稚儿,你师…” 许任睁眼,轻声开口,“不叫她。” 屠威乖乖立在床边,不再言语,看着许任欲言又止。 许任抬眼看他,“小徒是个有志的女郎,今后别太拘着她。” 屠威应声,“自是不会,我和她阿娘最是心疼她。” 许任颇有深意的看他一眼,“那是最好。” 第43章 屠户家的女郎(43) 屠威不懂他的深意,问道:“您可是好转了?” 许任笑了,“怕就是今日了。” 屠威猝不及防,这,那,“稚儿她,您再跟她说说话?” 许任,“不说了,该说的都说了。” 屠威颇有些无措,定在床前,呐呐不敢言。 许任又笑了,“真是个憨人。难为你这么些年还记得许任。” “哪能忘啊,您可是侠客许任啊。” 屠威语气中依然带着些许仰慕。 “侠,呵,我算得什么侠啊......” 许任喃喃,声音几不可闻。 屠威没听清,于是俯身想靠他近些。 许任却不再言语,挥挥手驱他离开。 屠威哪敢走,万一,人没了,可怎么办哦。 事情发生的本就突然,人要是又突然走了,那他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几日他和稚儿在许任床前守着,见他一直昏睡,心中也不好受。 虽不至伤感到落泪,可,哎,这是许任啊,他该守他最后一程的。 屠威不走,许任也没再赶,待着就待着吧。 闭眼长叹一口气,手下拍背的动作一再得轻了。 口中又喃喃出声,“我儿,行大道啊。我儿,行大道......” 重复了太多次,即使轻声,站在一旁的屠威也听清了。 虽不知许任心中所想,可他的神情太凄惶,惹得人,惹得人心有戚戚矣。 屠威微微侧身,不忍看。 此时,屠艾悠悠转醒,察觉背上的轻拍,猛地反手去抓,一只苍老如枯枝的大手被她抓握住。 抓住,立马又松开,直起身朝床头看去,师傅正冲她笑。 屠艾轻声唤着他,“师傅。” 许任回她,“好徒儿。” 屠艾定定望着他,“师傅,您是要走了吗?” “嗯,该走了。” 屠艾见师傅虽坦然,神色却十足得黯然,想想还是劝道:“师傅,终了了,就别再心忧。之后许是漫漫暗夜,该早些释怀的。” 屠艾不知旁人死后是否也有新生,但那漫漫长夜该是有的。 一人守着太过寂寥,万不可再感怀往事,恐伤了阴灵。 许任似笑似愁地望着小徒,“我儿,是为师该偿还的。” 许任知他小徒该是不清楚“任酉”的过往,不知他入歧途太深。 他还是怯懦,不敢向小徒言明,他还是想小徒只记他是侠客许任。 小徒见他苦痛,劝他勿要心忧,可怎么能啊。 怯了几十年,临了了哪能在抛开,若是死后当真是漫漫暗夜,他更是不敢忘。 屠艾没说话,直直望着师傅的双眼,他眼中有不舍,不忍,更多是悲苦,悔恨。 许任同小徒对视,好清泠的一双眼,好似看懂了他的未尽之意。 他苦笑出声,“我儿,为师知你聪慧,定是能猜着。” 屠艾无意猜测师傅的过往,微微摇头,“师傅,不说这些。” “不说,不说了,我也累了。” 许任紧紧握住屠艾的手,微闭上眼,缓缓呼吸着,几息之间,泪一滴又一滴从眼尾滑至鬓边。 他何德何能,得此徒儿啊。 屠艾从未见过师傅这般脆弱,好似一碰就会碎,俯下身,用另一只手帮他擦泪。 几日前她还会哭,真到了人之将死,反倒平静。 细致的帮着擦了泪,擦不净,慢慢再擦。 她这会儿望着许任的眼神,真不像个孩子,静得出奇。 幸而无人看见。 屠威立在一旁,动也不敢动,这情形看着不太好,怕是...... 突然,许任嚎啕大哭起来。 “我许任,苟活至今,为的是什么啊。哈哈哈哈,为的是什么啊,苍天,这条命,你尽管拿去吧。” 又哭又笑,好不惨然。 屠艾依旧静静帮师傅擦泪,她不能再说些什么,她怕师傅更承受不住。 屠威看看许任又看看稚儿,心紧的厉害,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站着干着急。 许任大哭后,又一声大笑,随后再没了声息,死死攥着屠艾的那只手却没有松开。 屠艾顿了一瞬,见他眼角仍有泪,轻轻按住,不让它滑落。 泪止住,又帮他理了理发丝,不见有乱,直起身,看着他那只枯瘦的手。 满是细纹和斑点,指节粗大,青筋暗沉,条条隆起在手背。 “稚儿,别慌,你师傅,他,他可能...” 屠威可能不出个所以然,见女儿呆望着那只手,怕她一会反应过来,情绪过激。 “阿爷,无事的,您去请里正吧。” “好,稚儿,你等着阿爷啊,可别哭啊,阿爷去去就回。” “好。” 前年,村中换了里正,许任去了,得央着新里正帮忙操办丧葬礼。 屠威离开,屠艾掰开师傅紧攥的手,帮他伸直又平放在身侧。 她没有随口应承阿爷,她是真不会哭的,虽然这是她第一次见证旁人的死亡。 她在想,原来留在世上的人,远比离去的人更迷惘,更苦痛。 虽然这些情绪最终都会随着时间消减直至没有,但是结果从来不是最重要的。 在最终之前的日日月月年年是不会凭空消失的,都是人一日又一日度过的。 当年她离世,想着云溪山众人终会将她遗忘,所以轻易放下了心。 现在想来,这样的想法天真又残忍。 是啊,生一向是比死难的,活着的人也一向比死去的人更难释怀。 轻飘飘一句,终会过去的,太过残忍。 人不是物,也不是兽,情从来都是难放下的。 屠艾思绪飘离前,屠威领着里正和几位村老进屋了。 她起身,让村老近前观望。 屠威见她果然没哭,摸摸她脑袋,将她牵至榻边坐下,又回身同村老商讨丧葬事宜。 榻在窗边,屠艾看向窗外,黑风和赤土正在树下悠哉的吃草。 窗内,阿爷同人商议师傅的丧葬礼该如何办,村中可有什么规矩。 屠艾听了一会,不想再听。 起身朝外走,来到树下解开赤土的栓绳,翻身上马,朝着矮山的方向跑去。 她得去取青鸮剑。 一路疾驰,上山,下山,找到埋剑的土包,用铁剑和手费力地刨开紧实的土堆。 幸好,青鸮剑没有真正埋在地里,就在土包的正中,用锦盒装着呢。 青鸮剑没有朽坏,依旧锐利。 屠艾合上剑,复又装在锦盒中,撕了一边的裙角,将锦盒背在了身上。 堆好土堆,骑上赤土回程。 第44章 屠户家的女郎(44) 这会儿是初秋,天气仍旧闷热,尸身不宜久放,村老们商讨后决定今日便入殓。 棺木是有的,屠威前几日请医工时订下的,昨日刚送来,正在堂屋正中放着。 许任无亲友,丧葬礼只有村人与屠威父女参加,一应仪式能减则减。 入了殓,停柩三日后便葬在了矮山后的那处土包。 因许任的身份只能是“任酉“,墓碑上刻的名便是任酉。 待到冬日,里正向户曹的小吏报上销籍的名册,世上就再无“任酉”了。 葬礼结束,屠威父女驱马归家。 赵芬计算着时辰,早早派人去城门处蹲守了。 一连七日,他们父女都未归家,虽知道消息,也命人送了几回物什,可没见到人,尤其是稚儿,赵芬还是放不下心。 事发突然,谁也没个准备,也不知稚儿可受得住? 若是见人活着却在这世上受难,屠艾许是受不住。 而人死如归,即使她心中惦念,也不是无法承受。 秋日,天暗的早,父女二人近家时,就见大门外,赵芬正提灯站在阶前,屠良和屠田立她身侧。 屠艾先屠威一步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兄长,快步至阶前接过阿娘手中的灯。 “阿娘,我回来了。” 赵芬细细打量女儿一番,见她神色镇定,只眼眶有些微红。 面上不由带了笑,轻轻摸着女儿脸侧,“回来就好,走,跟阿娘回正院,今晚就在正院陪着阿娘,哪儿也不许去。” 落后一步的屠威,眼看着她们母女转身就走。 好好好,真是岂有此理,芬儿居然看也不看他。 屠威摸着脑袋踱步一圈,看看杵在原地的两儿子,没好气的瞥一眼,还是选择大步追了上去。 屠良、屠田:......怪他们没有及时牵马离开。 回到正院,屠艾先是被赵芬喂着喝了碗补汤,又被“伺候”着洗去了一身的尘土。 沐浴毕,母女俩依偎着坐在床沿闲谈。 赵芬想劝慰女儿,又不好直接开口,只问:“稚儿,可有什么话想同阿娘说?” 屠艾笑笑,“阿娘,我并没有过分感伤。师傅突然离世,于他,算不得坏事。” “那于稚儿你呢?” “于我自是算不得好事,可或早或晚,都会有这么一日的。阿娘,师傅让我承了他的剑,那剑名青鸮,比我的铁剑更长,也更重,拿在手中很不趁手。” 赵芬宽慰道:“无事,再等几年,等稚儿你身量长了,手也大了,拿着就趁手了。” “阿娘,再练两年剑,我想出去看看。” 屠艾总是冷不丁说出让人意外的话,赵芬险些就要习惯了,她听后只觉有种终于来了的轻松,时隔五年,也该重提了。 “两年后,你才一十有二,阿娘不能答应你。” “阿娘,我想过了,到时先跟着姨母跑商,跑上一两年,待熟悉了各地的风土人情,我在一人出行。” “为何一定要一人出行?若是只同你姨母一起跑商,阿娘能说服你阿爷同意。” “阿娘,我也说不清,只是想,特别想一人出去看看。也许不用太久,出去一年或者最多两年就不会再想。 可没出去前,便会一直想,到如今已想了五年了。阿娘,我练剑就是为了能出去。我有本事护住自己,您和阿爷就能少为我忧心。” 屠艾说的是实话,她真的说不清为什么固执的非要一人出行。 前世在云溪山,她出去过几回,每回都是竹枝和部曲随行,他们太过护着自己,那样的出行更像是游览。 什么都看见了,也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可你若问她想看见什么,她依然是说不清。 说不清便先不说了,走出去看看吧,也许看了就能说清了。 屠艾她,迷茫又坚定。 赵芬看在眼里,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稚儿,阿娘很想答应你,可你得再给阿娘些时间,你阿爷什么都还不知道呢。 再有,剑术再是精湛,我和你阿爷也不能少忧心一点,人心哪是剑术能防住的。” 阿娘的心思,屠艾懂,可她是一定要远走一次的。 “阿娘,我不需要一处庇护所,我也从没有小觑过人心。 剑是防不住所有人,但能震慑住大多人,师傅教我的剑是能伤人的,若是攸关性命,它也能杀人。” 赵芬一下被镇住,不可置信地看向女儿,可她神色平静,不像是说胡话的。 伤人也罢,但,杀人? 赵芬不是害怕,她就是无法理解稚儿竟执着到了这等地步,稚儿都想过遇到危险时杀人,却还是坚持要远行。 屠艾说出这番话,远比她先前说不念书要习剑,更让赵芬惊讶。 “稚儿,怎能如此啊?” “阿娘,我无意伤人杀人,只是向您表明决心。若是真遇着险境,我会竭力护住自己,您和阿爷不用过分心忧我。” 不得不说,这番话的确起到了作用,起码赵芬的心神已转到了别处,着实是不忧了。 她在想该怎么跟丈夫说,再有就是,“稚儿,阿娘问你,今后是当真不愿成婚吗?” 稚儿执意要远行,赵芬恐她出行一年、两年后,还会有第三年,甚至更久,那就得好好想想稚儿的今后该如何筹划。 “阿娘,我不愿成婚。但若是父母之命,我会嫁的。” 屠艾话说得故意,但选择不在她,只能这般说,惹得阿娘心疼也好。 赵芬低头蹭蹭女儿脑袋,“阿娘不会逼你。” 婚姻大事,于女子意义非凡,若是逼稚儿嫁过去,和毁了她一生有何区别。 她知晓稚儿有能耐将日子过好,可其中的滋味是苦是甜,非亲身不能体会的。 她与丈夫算得上嘉耦,可她为此付出了多少心力,为了子女,为了这个家,为了自己,一点不轻松的。 (“嘉耦曰妃,怨耦曰仇。”—源自《左传》) 赵芬也知晓女儿话里的任性,可她更知晓做女儿的不易。 一生不过数十载,她想让自己的女儿活得自在些,也当是成全自己。 第45章 屠户家的女郎(45) 屠艾顶着脑袋回蹭过去,“阿娘,您真好。” 她没想到阿娘当真答应了,还答应得如此轻易,轻易的好似她没有“捅破天”,只是捅破了层薄纱。 屠艾本以为自己要退让,也许用亲事才能换她顺利出行,可全被阿娘“打乱了”。 乱的太好,好到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说出“阿娘真好”。 她知道女子不嫁会引来很多麻烦,不是她一人的麻烦,是整个屠家都会有的麻烦。 所谓“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 又所谓“天地不合,万物不生。大昏,万世之嗣也。”(均源自《礼记》) 这样的道理,即使儒学并未大兴之时,也多为人所提倡。 大婚为何重礼,明男女之别,事宗庙倒是其次,继后世才是重之又重的原因。 女子若是都不婚不嫁,后世谁来承继,单有男子是继不了后世的,必得男女相合,由女子孕育后代。 (虽然没婚姻制度前,后代也孕育了,但那是另一回事。去古已远,打住不提。) 常人兴许说不出这些大道理,也有不少人并未真能意识到婚姻是什么,可他们都知晓男女婚嫁是天经地义,女子孕育后代也是应有之义。 常人是不问为什么的,他们知晓后就会遵循,就像他们的祖辈,而他们的孙辈也会像他们一样,于是祖祖孙孙,无穷尽。 常人愈多,反常的人愈少,即使反常,也最好藏着,寻个正当的缘由遮掩过去。 怕的倒不是律法责罚,律法并不面面俱全,怕的只是与常人不同。 不同就是不解,不解就是怪异,而怪异则会引来无端的猜测、指摘,更甚者谩骂,更更甚者…… 女子婚嫁,若是不愿成婚,可以,但最好寻个正当理由,一个常人能接受,你最好也要接受的理由。 所谓正当,女子不愿嫁人算不得正当,只有女子是因何不能嫁人才算得正当,比如逆家,貌丑无人求娶等等,总之不能顾全女子的名声。 屠艾不在意自己的名声,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她只在意父母是否同意以及屠家的名声不要因她有损。 “你是阿娘的女儿,阿娘怎能待你不好。你又无错,不过是与旁人不同罢了。” “阿娘,您和阿爷能同意,于我已是足够。名声什么的,我不在意,您也不用想着怎么为我周全,周全家中名声就好。” “稚儿,你还小,不理会这些,凡事有阿爷阿娘在呢。时辰不早了,早些睡吧,这些日子该是都没睡好吧。” 赵芬哄着屠艾入睡,等她睡熟,去了厢房找丈夫。 这五年,她思了想了很多,怎么保全稚儿和屠家的名声,又怎么才能让稚儿今后有所依。 她就是想两全,谁也无错,为何不能两全啊。她不能忍受稚儿名声不好,稚儿凭什么要被人指摘呢。 厢房,屠威还没睡,他就等着娘子来找他呢,瞧,果然来了吧。 “芬儿,嘿嘿,我就知道你会来。快,进被来,夜里寒气重,别冷着了。” 赵芬白他一眼,傻乐什么呢,“别闹,有事要同你商量。方才稚儿与我说,她想两年后随她姨母跑商,你可能答应?” 屠威不解,“跑商?为何啊?稚儿今后想学经商?” “稚儿还没这个心思,大概只是想见识外头的风土人情吧。” “那有什么不能答应,芬儿你应了就是。只是周家商队跑一回得许久才返程,路上风餐露宿的,稚儿跟着怕是要受些苦,到时你可别心疼。” “有她姨母在,我不心疼。再有,稚儿是想跟着跑上几年,不是一回。” “几年是几年啊?” “六七年吧。”赵芬信口胡说。 “这么久。”屠威反应了会,又说:“真不是想学着经商?跟着跑上六七年,以稚儿的聪慧,生意也能做了。” “你可能答应?”赵芬又问。 “久是久了些,可也不是不行。” 屠威没想太多,跟着跑商就跟着呗,又不是不回来,最多就是成婚晚上几年,也不耽误什么。 “芬儿,以后可是要给稚儿找户跑商的人家?” “再说吧,太晚了,该睡了。” 赵芬说完依偎在屠威怀中,闭眼装睡。 屠威侧头看了看窗外,好吧,确实有些晚,那就睡吧,搂紧赵芬,不一会儿鼾声连连。 他这几日也是累着了,往常鼾声没这般大,赵芬被他搂得紧,挣脱不出来,只好堵住耳朵静静想事。 她不是有意欺骗丈夫,她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不会出岔子的时机。 稚儿出行六七年后也还未满二十,而那会屠家祖父母约莫已经不能管事了,时机正好。 在此之前谁也不会多想,只会当他们父母是想多留女儿些时日。 至于之后怎么保全名声,那是做给外人看得,她想的是既然能骗丈夫,为何不能骗外人。 稚儿当年的昏睡之症,县内众医工可都是知晓的,何不再犯几次症,将它变为长期且会不定期发作的病症。 那稚儿不嫁就不是她不愿,而是她不能,且这怪症县内无人能医,到时他们做父母的心疼女儿,带她四处求医也是没办法的事。 外人最多就是说句,可惜了屠家好女郎,但其余还能说些什么呢。 赵芬也是才想到,若是屠家祖父母真的去了,她和丈夫也算心无挂碍,子女都成家了,他们为何不能出去看看。 稚儿说只要独自出行两年,赵芬又给她多算了几年,那之后他们仨何不一起出行呢。 借口都找好了,没理由不实行啊。 这般想,赵芬竟还有些高兴,是一点担忧也无了。 至于丈夫屠威如何想,赵芬没考虑过,她相信丈夫是愿意陪着她的。 其实,她是很羡慕妹妹赵苾能四处走南闯北的。 早些年羡慕的情绪更深些,如今年岁大了只能慢慢任这种情绪消减。 可,年岁大了为何就要任情绪消减,年岁大了,心下无了挂牵,何不满足自己的情绪呢,走上一走,看上一看。 八九年后,她和丈夫还没有衰老到不良于行的地步。 再有,她想着这几年可以跟着稚儿练练什么锻体,练上几年,精力总是能在恢复些的。 所以,究竟有何不可,她就是突然也想出去走走看看了。 第46章 屠户家的女郎(46) 次日卯时初,屠艾照例起身练剑。 见阿娘不在身侧,猜想该是夜间去寻了阿爷,也不知两人商议的如何了。 不过虽不知晓结果,但一想到昨日阿娘说的话,她还是很高兴。 世上像阿娘这般明彻的女子该是不少,可她屠艾只得这么一个阿娘,她很爱她、敬她,也谢她,谢她没有困住自己。 越想越高兴,剑也练得越发起劲,九式剑招演练了好几回,阿爷和阿娘才相继从厢房出来。 屠艾见状收势,笑着迎了上去,“阿娘,阿爷。” 赵芬理理女儿微乱的双髻,“今日怎也起的这般早,怎么不多睡会儿。” “习惯了。”屠艾看眼她阿爷,“阿娘,阿爷可答应了?” 屠威不乐意了,“阿爷就在这站着呢,怎么反倒问你阿娘啊?” “那您答应了吗?” “阿爷什么时候有不答应过啊,不就是跑商嘛,去吧,六七年就六七年。” 屠艾心中疑惑了一瞬,面上没带出来,开口赞道:“阿爷,您最是善解人意,别家的阿爷都不如您好。” “嘿嘿,那是自然。你阿爷我最是讲情理不过,不像那些个恼人的俗人。” 屠威这话不算虚言,他的确好过大多寻常的父亲。 赵芬与女儿悄悄对视一眼,也捧了丈夫几句,可给屠威乐得,直到用早膳脸上的笑都没消下去。 用膳毕,屠威去了屠肆,只母女二人留在院中。 屠艾问,“阿娘,您是如何与阿爷说的?” 赵芬不瞒女儿,将她的筹谋一一说了,包括她为何欺骗丈夫,以及她设想的八九年后仨人一起出行。 赵芬说的同时,脸上一直带着柔和的笑意,笑得好美,屠艾不由看痴了。 什么祖父母,什么名声,什么骗人,什么什么,在这一刻都不重要,她只想紧紧抱住阿娘不松手。 屠艾这么想,便这么做了,埋在阿娘怀中静静听着她的心跳声,很轻缓,很温暖。 稚儿难得露出娇态,赵芬心软软,不再说话,一下一下抚着稚儿的后背,享受着难得的安逸。 不过,安逸没多久,红果儿牵着弟弟,王孜抱着孩子,一齐来了正院。 安静的正院,一下唧唧喳喳吵嚷起来。 王孜去岁生下一小子,小名取作芗儿,却不是个雅的,与豚儿差上一岁,性子倒像极了。 两小子凑在一处,你嚷一句,他喊一句,接连起伏,停不了片刻。 屠艾与嫂嫂寒暄一会儿,就有些受不住了,牵着同样不耐忍的红果儿回了自己院中。 红果儿七日没有见姑姑,很是想念,问道:“姑姑,你去哪了,怎么几日都不回来?” “有人需要姑姑照看,姑姑就留下陪他了。” “之后还要去吗?” “之后就不去了。” “好耶,红果儿想看姑姑练剑。” 屠艾笑笑,让院中婢女给红果儿端了盘点心,让她边吃边看。 她的剑术如今已算小成,可并未完全出师,她还需要两年的时间来体悟。 师傅帮她缩减了时间,她得靠自己赶上去。 青鸮剑使着还不趁手,屠艾干脆将剑和剑术一齐练了。 剑的长短不一,轻重不一,剑招的发力也得跟着变,这于她已不算难事,演练完几式剑招,青鸮剑慢慢就趁手了。 屠艾不知青鸮剑下死伤过多少人,但这剑着实不同,锋芒毕露,她恐剑风都能伤人,劲力一收再收。 红果儿不懂什么剑招,只觉愈发得目眩神摇,捂住嘴巴连连惊叹。 姑姑的身姿好飘逸,姑姑的剑耍得真好看,她也想学剑。 红果儿看着屠艾的眼中都能冒出光,一闪一闪亮的很,看着看着又不由站起身跟着比划起来。 小手小腿胡乱的挥舞,没有丝毫章法,却是出了力的,没了束缚的嘴巴也呼呼喝喝叫出声。 笨拙的可爱,屠艾视线瞥过,微微一笑,待停歇下来,特意取了她的木剑送与红果儿。 剑是为伤人,她无意教谁习剑,木剑只是给红果儿耍玩罢了。 “姑姑,红果儿能跟着练剑吗?” “跟着可以,但姑姑不教哦。” “为什么?” “红果儿又为什么要练剑呢?” “姑姑好看,剑好看。” 屠艾失笑,“红果儿,姑姑不会教人,你若想学剑,得让你阿爷帮着请师傅。”请个不当真习剑的师傅。 红果儿好像懂了,“姑姑是师傅教会的吗?” “嗯,姑姑会的都是师傅教的。” “那红果儿也让阿爷请师傅。” “红果儿真聪明。” 武力从来不是最重要的,她也不爱剑,她只是需要剑,而红果儿与她不同,该有自己的人生。 哄完孩子,屠艾拿起青鸮,复又练起劲力,这过程说枯燥其实也枯燥,不过已然习惯,累倒是不多累的。 练到午时,屠艾正要收势,院外传来了阿秭的声音。 “妹妹,妹妹,阿秭看你来了。” 陆家离屠家不远,屠萧时常就要回来看看,这几日因着妹妹一直未归家,回得更勤了。 昨日她本也跟着等人的,不过天太晚,陆饶先一步牵她回家了,说是今日再送她来。 她又一向贪觉,陆饶早晨是送不来的,临近午时特意从肆里归家一趟,送了她来。 屠萧是有些小性子的,她完全可以自己来,可陆饶说了送她,那就得送,不能言而无信。 偏陆饶真吃她这一套,乐颠颠送她来的,还说傍晚再来接她。 虽然送了,屠萧还是有些不满的,同屠艾说:“妹妹,本来我是能早些来看你的,偏陆饶他回来得晚,真是的,不让人省心。” 屠萧在外只叫陆饶作陆饶的。 屠艾乐了,“谁不省心?” 屠萧理直气壮,“陆饶啊,多大的人了,总让人跟着操心。” 屠艾庆幸红果儿被嫂嫂牵走了,不然没得惹小孩乐,红果儿都知道大姑姑更不让人省心。 屠艾,“辛苦阿秭了。” 屠萧,“苦倒是不苦,嘿嘿,陆饶还是很听话的。对了,妹妹你还难过吗?” 屠萧终于绕回正题,她是担心妹妹因着师傅离世难过,特意来宽慰妹妹的。 不过,好像妹妹不用她宽慰啊,瞧不出来难过没有。 屠艾又乐一回,只有阿秭说话才如此直接,“阿秭,我不难过了,你别担心。” “那就好,难过要跟我说哦,阿秭陪你去郊外跑马。” “好,阿秭想去跑马也可以约我。” “那,要不明日就去?” “好,明日去。” 屠艾有时觉得她阿秭有神力,轻易就能逗人开心。 第47章 屠户家的女郎(47) 屠萧不知自己在妹妹眼中竟如此厉害,不过也不算虚言,因为她就是厉害。 阿娘,妹妹,陆饶,这三个她认为最聪明的人都被她“拿捏”在掌心,谁能不喜欢她,没人。 陪着妹妹闲聊了会儿,又看了一下午妹妹练剑,屠萧自觉陪伴得很用心。 赶在众人归家,陆饶来接她前,乐淘淘跑到正院欺负小孩去了。 两小子长得不好看,性子也不乖,屠萧不是很喜欢,她不揍小孩,她就是看看小孩能怎么哭,顺带评点几句,帮着改改哭法。 两小子大小也算作人,虽听不懂人话,却是懂看人脸色的。 家中人对他们从来是疼爱居多,教训也只是唬人,屠萧正相反,疼爱全然看不出,欺负都是真的。 次数多了,两小子见她就愁,怕被她评点,哭闹都不敢当她面。 今日她又来欺负一回,两小子也又安分了会,老实坐在榻上把玩物件,乖得不行。 赵芬和儿媳不得不感慨,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屠萧当是夸奖了,还挺高兴,她这也算是会管教孩子了。 再等两年,等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也能帮上陆饶,省得他看顾不过来。 现在不行,她还小呢,阿娘说了,她要在长上两岁生养孩子才合适。 屠萧一向听她阿娘的话。 赵芬其实是因着陆饶刚接管周家生意,这两年怕是安定不了。 没有陆饶帮衬,哪敢让屠萧自己照看孩子,没得因着孩子惹得夫妻不快。 陆饶知趣,顺着应下了,他和妻子新婚燕尔,晚上两年没什么,之后的日子还长呢。 妻子刚对他上点心,他还怕有了孩子,转头再忽视了他。 屠萧的心没长在情爱上,陆饶努力了几年才被她放在心上。 虽然依旧我行我素,可她是知道体贴人的,方式是很屠萧,不过陆饶知她,懂她心意。 他如今才体会什么是幸福,有妻子,有家,不用为钱财发愁,真是再好不过的日子。 待两年后屠萧为他生下一女,他又觉得自己先前高兴的太早,原来,还可以更幸福。 女儿是冬月生下的,那天正巧有雪,陆饶给取了小名作雪孩。 屠艾因着阿秭有孕,延缓了出行的日子,当日她就在陆家陪着阿秭,得知这么个小名,心下感慨,一字之差,只愿这孩子是个有福的。 而她,也该出行了。 来年开春,屠艾开始随着周家商队往南跑商。 赵苾未嫁进周家前,周家做的是竹木生意,不过已见颓势。 周家的竹木生意,是将南地名贵的木材砍伐后运回北地,或做成棺木,或做成器具,之后往都城或大郡售卖。 从运送木材到木材变成钱财,耗时太长,花费甚大,中间任一环节出岔子都可能入不敷出。 当然,若是生意做成了,其中的利润也颇为可观。 而周家不巧出了几次岔子,险些家财散尽,勉力挽住颓势,却再不能振作。 生意做不成,只得依附那些家资甚巨的富户,帮着运送竹木。 赵苾嫁进周家后,跟着丈夫跑了几回南地,她颇有些不解,一路上的商机如此多,为何周家非固执的死盯竹木呢。 但她也没声张,又跟着跑了两年,尤其着重考察各地的物产,心中有数后,说服了丈夫,用周家新攒的一点家底建了个小商队。 初时是很艰难的,但亏损不大,那就能坚持,一年又一年,慢慢商队的生意越做越大。 赵苾是个有野心的,往南的生意能做,她就想着往北去看看。 不过因着寻不到合适的领队人,直到周溯长成,周家商队才分了两部。 大部往南,小部往北,往北的商队交由周溯负责,也算是对他的历练。 屠艾是想先随周溯往北的,但阿娘和姨母都不同意,说是北地不如南地安全。 其实近些年北地边境是难得的安定,虽不时有小股骚乱,但不至酿成祸,不然姨母哪舍得让周溯去开拓生意。 不让她去,屠艾也不争,能出行已经很好了。 商队行路快,在各郡停留的时间却长,主要是买卖和置换物产。 因着生意做了多年,并不多烦扰,按部就班行事即可,除非另有大桩生意需要洽谈,不然赵苾还是能得清闲的。 她索性将事情都交由丈夫,带着屠艾四处闲逛起来,吃吃喝喝看看。 她记着阿姊的嘱咐,玩乐的同时不忘给屠艾讲些当地的风俗,尤其是教她说当地的话。 云昌县临近都城,说的是官话,南地却不怎么说官话,同人交流先得学说话。 赵苾以为得教些日子,哪想稚儿一学就会,阿姊总说稚儿比常人聪慧,她这回也算是见识了。 屠艾只能虚心收下姨母的夸奖,总不能说,她没那么聪慧,只是恰好前世生在南地吧。 见她话会说了,姨母也不拘她,放心任她在城内游逛。 为着便利,屠艾特意作男儿装扮,她已近七尺高,抱剑行走,路上无人识破。 于是便大胆的沿着河岸串进各个街巷。 南地各郡县城的民居多是沿河而建,风格大差不差,屠艾很快就摸清了哪里住着富户,哪里住着贫户。 不过商业兴盛的县城,不会太贫,她瞧着各个街巷里玩耍的小孩儿们都很快活,脸上不见任何苦色。 也不怕人,瞧着她抱剑,还要好奇的跟上一段,缠着问话,问她从哪儿来,可是剑客,为何要带着两柄剑,又为何一柄挂着,一柄抱着? 屠艾有时会挑着她想答的回上一句,比如“不是”二字,多数时候故作冷淡,因为她的嗓音太过孩子气,不像七尺高的男儿,只能少说。 她的装扮不算拙劣,露出的肤上都摸了黄粉,眉眼也做了变动,走遍几个县也无外人识破她并非男儿。 到后来,她干脆只做男儿装扮,日常学着男子的言行举止,更是活脱脱男儿相,赵苾有时晃眼还会将她认成小些的周溯。 呃,屠艾主要模仿的就是周溯,有些骄矜,不爱搭理人,看着没那么好惹,正适合借她一用。 又是月余,商队入了东临郡的地界。 第48章 屠户家的女郎(48) 七十三年过去,东临郡更繁盛了。 屠艾瞧着它有些许陌生,有些许熟悉,陌生的是人,熟悉的是人事。 既已来了东临,她没有刻意避着不去云溪山。 商队抵达沁水县的那日,她骑着赤土在云溪山外围绕了几圈。 远远瞧着,没觉出不同,山依旧绿,稻田依旧茂密,主道旁也依旧有佃农守着。 许是见她一直在附近打转,在她又一次绕到主道附近时,几名部曲上前拦住了她。 为首的说道:“此山有主,不许外人游览。勿要再鬼祟窥探。” 屠艾:她?鬼祟?明明是青天白日骑着马大方地看,罢,不与部曲计较。 “敢问主人可在,能否容不才进山拜访一二?” 部曲好似听了句蠢话,嗤笑道:“呵,这借口不知听了多少回,别白费功夫,快快离去。” 屠艾心想,人果然是陌生了,部曲也凶多了,罢,罢,她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这主可是指的东海杨氏?” 部曲打量了眼屠艾,果然,又是个别有心思的,“知道就好,还不速速离去。” 屠艾于是离去,调转方向,慢悠悠去城中寻商队。 云溪山没有换主,部曲又是这样的盛气临人,想来田庄的日子过得依旧自在。 至于不存舍,她就不想了。 你若问她为何不念着拜祭故人,屠艾会答,她死过一回,知晓故人不会留在地下,地下埋着的只有枯骨。 她来这一趟,为的也不是看故人,全当是替她们,替自己看看后人。 杨家比之从前,势更大了,自入了东南地,屠艾已听了不少传闻,虽不知真假,但人们言语中的畏已经多于敬。 这不是什么好事,她为此还有些担忧田庄众人的境况,不想是多虑,奴仆们依旧以杨家为荣,甚至势也跟着大了。 云溪山的部曲从前不是这副模样,屠艾苦笑着想,若是当年姜大遇见的是这样的部曲,世上怕是不会有姜灵川的。 往事有如过眼烟云,容易消歇,罢,罢。 …… 归了商队,屠艾没在像以往那般闲逛,跟在姨母身后,观察着商队众人是如何做活的,看看可有适合她做的。 她想,她得攒些钱,以后独自出行,不能全赖父母帮衬,这两年能攒下一两千钱也好。 (参考网络:西汉雇工日薪约为5-12钱;正常消费水平,一人一年的花费约为900钱。) 做护卫,不行,即使她有武力,姨母也是不准的;装卸押送货物,也不行,众人看她瘦弱,又知她是女子,不让她碰。 其余涉及钱财的活儿,她不该过问,剩下的只有一个活计了。 商队除了买卖物产,还会接些杂活,比如帮着写信送信,寻人寻物这类的。 这些杂活因为不定,平时都由管事摊派,没有专人负责,屠艾干脆揽了过来。 赵苾无不可,哄小孩似的,给她在驻点外支了个摊,随她接活儿。 摊子虽小,也是门生意,屠艾很是认真,制了块招幌,上面画了支笔与竹简,每日静坐在招幌下写写画画,盼客来。 这样的生意都是有数的,客不会多,空坐一日等不来人也是正常。 商队在县内最多停留半月,屠艾想想,不如拿着招幌串巷吆喝去,总比空坐好上一些。 吆喝几日,问询的人不少,真要送信的没几个,直到商队临行前的一两日,客才陆续多起来。 总数尚算少,幸而价高,郡内的地儿送一封信十几钱,郡外远些的几十钱,百钱的也有。 姨母说了,赚的钱都归她,屠艾一时干劲十足。 有过一回经验她就学聪明了,商队刚到县城的头几日,她不设摊也不吆喝,跑去街头巷尾,各大坊市探听消息。 一来提前找准顾客,二来打听哪里需要短工,两三日的那种,她好多攒些钱,别浪费了大好时辰。 这期间,屠艾在坊市发现了一桩无本又颇赚钱的买卖,相人。 相人是相工的本事,而相工多供职于朝廷,或者被富贵人家供养,从没有直接在坊市设摊挣钱的。 至少七十三年前没有,如今她也没在多少地方见过。 哪想在这东南地居然见识了,且坊市众人都以为常,不以为是稀罕事,摊子该是设了有一段时日了。 屠艾观察了一日,这位设摊的相工收价非常高,三四百钱相上一回,一日只相十人,收入便是三四千钱。 虽这相工不是日日都在坊市,可一月总能有十日在吧,那就是三四万钱啊,钱赚的如此轻易吗? 屠艾自认不是爱财的,可在她十几,几十,几百,一点点攒钱时,见着这样的赚钱法子很难不心动啊。 若她能挣上一万钱,之后独自出行的花销就攒足了。 所以,她能做相工吗?好像无不可啊,会相术就能做相工。 至于相术如何学,先不提,让她亲身试试那相工是如何相人的。 又一日遇着那相工设摊,屠艾早早占了位,抢在最先请他为自己相看。 相工问她,是测吉凶祸福还是贵贱夭寿。 吉凶祸福,三百钱,贵贱夭寿,四百钱。 屠艾只愿花最少的钱,答,测吉凶。 相工又问,测何事的吉凶。 屠艾答,两年内可否挣上万钱的吉凶。 相工听后,让她起身在摊前立定,端详了许久她的面貌与身形,又让她说了几句话,大约是听她的音色。 屠艾等了一会,不见相工给结果,问他可还有什么要看。 相工拂须笑笑,说是得透过她的乔装看透内里,为此多费了功夫,不过依然测出此事大吉。 屠艾扬眉回笑,说借他吉言,之后也没离开,站在人群中,观他又是如何给旁人相看的。 旁人多问的是贵贱,四百钱,相工在三百钱的基础上,多了项问询。 问询的话题不定,看似随口一问,屠艾瞧着他多是在留意答者的语气,神态。 结果倒没全说是贵命,不贵的命也委婉说出了,且贵命各有各的贵,瞧着不全然是胡诌。 这相工该是有些本事的,屠艾暗叹,怪不得收价如此高也有人相看。 不过,这个价谢绝了贫户,多收不妨碍什么,只怕算命贵贱的人还会觉得价越高越可信。 第49章 屠户家的女郎(49) 屠艾越琢磨越想学相术,看相是有所求,有求就有应,如何应就决定了能收多高的价。 不过,若是学成了相术,她不相人命贵贱,只相吉凶祸福。 她厌恶人有贵贱的说法,钱可以挣,坏心钱坚决不挣。 虽然屠艾知晓今后算命贵贱的人怕是会远远多过测吉凶的人,或者说自本朝以来一直如此。 本朝热衷测算命的贵贱,不是哪个相工或大相士引起的,背后有着极复杂的原因。 在曾经礼乐宗法大兴的时候,人的贵贱是由血缘决定的,之后历经数百年战乱,礼崩乐坏,哪还能再以血缘定贵贱呢。 若是仍以血缘定,最初就不该乱,合该臣服于所谓血统,已然乱了,就得换个新的根据,否则本朝帝王岂不都是得位不正。 帝王是天子,得位只能靠天命,而天命一向是比血缘更“贵”,更为人所敬畏的。 新朝天子不以血缘,而以天命得位,那新朝的臣民们便也可以借天命定贵贱。 天子的天命是受命于天,臣民的天命是天定的命,其中有区别,但都是信命。 不是说血缘不重要,血缘宗法依旧留存着,甚至人人心中都还记着呢,帝王重用宗室与外戚,就是明证。 血缘重要,但在血缘之外,人们还可以有另一种盼望,即所谓命定,且命定有时重于血缘。 不论是否荒谬,从血缘到命定,不能说这变化不好,可为何依然是别贵贱呢? 为何人们盼望的总是身份上的转变,身份高贵人就高贵,身份低贱人就低贱吗? 自然不是,也不可能是。 但屠艾不是真的稚儿,她懂得,道理是道理,世俗是世俗,人们很少屈服于道理,却常常屈服于世俗。 就连相术也屈服于世俗,初时相人,相的是性,性的善恶决定吉凶,如今相人,更重相命,天命决定人的贵贱。 明明相的依旧是人的外在,结果却能从吉凶变成贵贱。 相术世俗,是因为相士\/相工世俗,只是没想到居然世俗到了在坊市设摊。 屠艾能看见一个相工,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该是有更多,东南地到底商业繁盛啊,相工都比别的地儿先一步设摊。 他们该是挣了比她预想还要多的钱,不然何须舍弃可能有的功名富贵,只求财呢? 屠艾也想多多挣钱,她不贪心,违背本心的钱不挣,她不敢想会从自己口中说出谁人命贵,谁人命贱的话,那太骇人了。 打定主意,接下来该想着如何学相术了,拜师不可能,没时间没精力,惟有自学。 她仔细回忆了下,前世今生都不曾听闻世上有相书,只有些许经典中提及了相术,究竟如何相,说的也不甚详细。 约莫是借由人的“体型,面貌,声音”来识人,识人后断人,同今日相工的所为相似。 与其说是相人,不如说是识人。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源自《论语·为政篇》) 初视人之所为,再观人之过往,终察人之本心。 简言之,“视,观,察”三字便是识人之法。 屠艾想着,世上大多人算不得复杂,足够细致的察言观色,了解其人的行事与本心,识人是不难的。 若是断吉凶,识人的基础上还得知晓其人周遭的人事与境况,知晓的越多越能断得明晰,不出差错。 待识的人,知晓的事足够多,发现共通之处,便能断得更快,到那时就是设摊挂幌,赚钱的好时机。 在此之前嘛,钱还是得靠着送信一点点攒出来。 幸好,攒钱与识人可以并行不悖。 眼下屠艾接触最多的是商队中人,识人便从识他们开始。 不过月余,赵苾突然发现,商队众人好似同稚儿亲近了不少,谁瞧见稚儿都会笑着搭话,一群人闲聊都不忘邀上稚儿。 先前因稚儿是女郎,又是她的甥女,众人待她是热忱有亲近无,稚儿待他们也是友善有亲近无,彼此间互不打扰,怎么突然变了呢? 赵苾很是好奇,于是悄悄问了商队管事。 管事是亲历人,再清楚不过,他说是因着屠艾先待他们亲近了,那他们得回应啊,一来二去,慢慢就熟稔了。 赵苾虽不知稚儿为何转变了态度,不过乐见其成,稚儿得跟着商队出行两年,愿意同人处好关系是最好不过的。 其实不是愿或不愿的事,屠艾从来没有不愿同人处好关系。 姨母瞧着她有些性冷,不过多与人交集,不是她故作姿态。 而是她不愿介入他人的人生,即使对他人再是好奇,也止于旁观,更进一步是没有的。 如果不是要学相术,要识人,她该是仍止于旁观。 也许靠相术挣钱是她为自己找的借口,也许她内心一直想同更多的人建立联系,也许吧,屠艾只承认也许。 转眼大半年过去,商队中不论谁人的家事或是烦心事,屠艾都知晓。 她又常常帮着开解,渐渐就成了所谓“知心人”,于是知晓了更多事。 商队中若是有人找她测吉凶,不拘什么事的吉凶,屠艾自认都能断上一二,且能保证结果与实情不会有差。 这不是未卜先知,是知晓他人行事作风后合理的推断,知晓得越多,推断得越准。 而在此期间,屠艾靠着写信送信和一些杂活,攒下了近一千钱,远远比预想的多多了,她很是开心。 虽说距离万钱还很远,但那不是因为她的相术还没用上吗,再等等的。 等商队回程,她再“视、观、察”下沿途各郡的人们,尤其是她最熟悉的东南地,来年她有把握能相准一些人。 既已借了那相工的吉言,屠艾是一定要挣到万钱的,不能败坏了相工的名声不是,测算得不准也得准。 毕竟,她也要借着相工名号挣钱的。 屠艾计划好了,明年她得“焕然一新”,扮作都城中不知哪位但不可说的大相士的小徒,遵师命出来游历。 到时商队的信也不能再送,她只是与商队同行的大相士的小徒罢了。 第50章 屠户家的女郎(50) 不过,要想一切顺利,离不开姨母和商队众人的帮助(作戏)。 他们相信自己有真本事,之后作戏才会显得真,而外人则会因着戏真,相信她那个莫须有的身份。 身份立住了,即使外人还没见识她的本事,也能相信她,愿意花钱找她测算。 所以,如何让他们相信自己呢? 屠艾想了个相当直接的法子,待遇着事了,直接告知某人某事的吉凶。 这么想,在回程的路上她就这么做了。 一次两次,众人只以为是巧合,九次十次,众人不敢再说是巧合了。 难以置信也得信,这么一个女郎,居然有测算吉凶的本事,他们惊讶极了,也好奇极了,有这等本事怎么才露出来? 屠艾解释说是回程后才学成的相术,之前没能学成。 她为了让众人信服,造了个故事,说她的相术是剑术师傅教的,不过学得不如剑术,晚两年才学成。 众人知晓屠艾剑术厉害,猜想她的师傅是个高人,高人会相术也很有可能啊。 面对姨母,屠艾自然说的是真话。 赵苾听后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相术这么好学吗,自学就能学会? 他们所有人根本不可能知道相术该如何习得,屠艾已然显露出真本事后,只能是相信她。 其实屠艾也不知道相工们是如何学的相术,但比旁人,她更多了份清醒,知道这绝不玄妙,一切都是人为,人为就是可习得。 不知为何,在她有意学着相人识人后,慢慢开启了某种天赋,对人的感知更敏锐了。 (注:本文坚定的唯物,不走神鬼玄妙的路子) 从前看人只是看人,如今看人只觉他暴露在外的一切都在自己眼中无所遁形。 世上的大多人都不会掩饰,暴露在外的一切就是他的所有。 他的所有在你眼前次第铺展开,你又了解他周遭的一切,那他的人生都是可被你预知的,何况一次事的吉凶呢。 屠艾曾想过一个问题,他人可能因为她测算出的吉凶,作出与以往不同的决定并从此人生大变吗? 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一路上她想了许久,在某个瞬间突然明悟。 人们为何想要测算某事的吉凶,无非是想做某事或者不想做某事,但又心有犹疑,于是盼望外力给予帮助。 屠艾给的是一个预测,她没替任何人行事,相信她并且做出决定的是人们自身。 若是真想或真不想,人们是不会因一个大相士小徒的预测而做出相反决定的。 是以,即使有人因她的测算改变了人生,那也只是外因,内因总是人们自身。 她不低看自己,也不该高看自己。 …… 来年,屠艾真正靠测吉凶挣钱时,更是发现了,人们是很难被改变的。 因着大相士小徒的身份是经由商队传开的,找她测算的多是商户。 商户自然测算的是某桩生意的吉凶。 屠艾虽不精通生意,但知晓各郡的商业概况,再加上商户本人的情况足够她测算了。 她知晓商人重利,吉自然欣喜,但凶就不一定了,因此特意观察了商户们听闻“凶”后的神情。 如果不想做这桩生意,凶的结果依然让他们喜,因为同他们所想相合了。 如果想做这桩生意,凶的结果会让他们更踌躇,甚至有几名商户当面质疑了她的测算。 这些踌躇,质疑的人最终会做出他们自己的决定,他们显露出的一切是这么告诉屠艾的。 人们虽都是趋利避害的,但趋的是他自以为的利,避的是他能看见的害,吉凶也是一样。 屠艾在想,相工越发大行其道,多是因着迎合了人们的所思所想吧。 若是相工们聪明些,跟着人们的所思所想转变,那几百年后他们依然会大行其道。 屠艾不愿做这样的聪明人,一定时候,她是非常执拗的。 靠着帮商户测算吉凶,仅三个月屠艾就挣到了一万钱,之后她选择了收手。 赵苾和商队中人相当不解,这么赚钱的买卖怎么不做了呢? 屠艾不好说实话,没得显得她矫情,于是又造了个故事,说吉凶测得太多会妨碍她的寿数,一年内不能测算太多回。 众人不懂,但觉得有理。 好些个曾被她测过吉凶的还特意给她买了些吃食,算作补偿,屠艾也一一收下了。 之后的几月,她恢复了先前的装扮,照旧走街串巷,照旧吆喝叫卖,靠杂活一点点的挣着钱。 待商队回程,许是她的测算应验了,不少商户,尤其被她测过凶却依旧故我的商户,特意找来商队驻点,询问那位小相士的踪迹。 说他们愿意出十倍的价,想请小相士帮他们测算一回。 屠艾测吉凶一律收价一百钱,十倍就是一千钱,是很高的价了。 因她先前说的理由,姨母统统帮她拒了,只说小相士留在了最南地,没有跟着回程。 不明真相的商户们,扼腕懊悔,口中说着诸如,早知道,要是什么什么就好了,这类的话。 屠艾远远瞧着,不知他们想早知道什么,早知道不该贪心,还是早知道小相士当真灵验呢? 瞧了几眼,屠艾拿着她的招幌去了街巷,再有几日商队该离开此地了,得吆喝起来了。 又是数月,商队赶在腊月底,回到了云昌县。 屠家一早收到了屠艾寄回的信,计算着日子,每日去城外等人,三日后可算是将她盼回来了。 去年商队正月后才赶回云昌,屠艾没能和家人一起迎新岁,屠威很是怨念了许久。 这回等人他都没让仆人来,自己骑着黑风每日往城外跑。 远远看见稚儿骑着赤土跑在商队前头,可给他乐得,举起马鞭不断的在头顶挥舞。 屠艾眼神好,瞧见了,也学她阿爷挥舞着马鞭,朝他打招呼。 瞧着稚儿回应了,屠威高兴得哟,赶紧趋马上前迎他的乖女。 父女俩接头后,屠威更是直接忘了要同赵苾寒暄,也没管周家商队,乐呵得带着屠艾先一步进城了。 等他想起来这茬事,人已经归家了。 罢,罢,忘了就忘了,回头补上厚礼就是,屠威理直气壮地想。 第51章 屠户家的女郎(51) 新岁已至,待到季春,便是屠艾来到此世的第十五年。 因着屠家孙辈只她一人还未婚配,屠家祖父母难免关切。 正月留在县里的那十来日,屠家祖母没少问赵芬是如何为女儿打算的,将来要找户什么人家,是要高嫁还是如何? 话里意思是在问小孙女屠艾何时婚配啊? 得知儿子儿媳预备多留小孙女几年,倒也理解,不过还是说了句,别误了孩子的好姻缘。 赵芬不好多解释,只说是找不着合适的人家,女郎的婚事急不来,得慢慢相看。 屠家祖母体谅他们做父母的爱女之心,慢慢相看可以,但最晚二十之前得许嫁。 女子二十还不许嫁就真的找不到好人家了。 赵芬没有不应的,稚儿未满二十之前,她只是能骗则骗。 她骗的也不止这一桩事,今年稚儿就要独自出行了,丈夫屠威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赵芬早同妹妹商议好了,稚儿明面上随周家商队出行六七年,但只有前两年是真,后面几年不过是借着商队名义遮掩一二。 赵苾一向唯她阿秭是从,一开始虽不解但也答应了,待与稚儿相处了两年,她才懂她阿秭的苦心。 稚儿不该是被养在深闺的女郎,她的心很大,装得下很多东西,拘着她才是害了她。 即使与儿郎作比,稚儿也是不输的,若是生作男儿身,她该有何等宽广的大道可走啊。 女郎们能走的路终究是太窄了,赵苾深有体会。 周家商队靠着她才能日渐壮大,可外人记着的永远是周家,即使记着她赵苾,也记她是周家妇。 好似她赵苾嫁进周家就不是个活人了,活着的是周家妇。 就是如此,她居然已经比世上太多的妇人活得更自在洒脱了。 这世上的女郎们所能求的到底是什么啊? 她赵苾不是个顶聪慧的,回答不了,也许有一天稚儿能给出答案。 …… 季春,生辰后三日,屠艾同周家商队一起出行。 待商队出了云昌县的地界,她与姨母作别,调转方向,骑着赤土朝北边跑去。 本朝民众若是想出入关津,必得向县衙报备(人,马,武器都得报),县衙核准后发放“传”(马有马传),有传才能顺利远行。 屠艾的传是周家商队帮着报备的,事由是为周家北边的商队送信。 商队的传一向规定严格,传上写着途径地,必得照着既定的路线走,不得有误,否则是不能通行的。(其实更更严) 所以屠艾的行程并不能随心所欲。 还好她去哪儿都可以,也还好途径地只写明了郡没写县。 屠艾刻意没往商业繁盛的大县走,她想往人迹罕至的地儿走一走,不为看人,只是去看看没人的地儿是个什么天然模样。 杳无人迹意味着荒凉,荒凉必是因为那地儿不适宜耕种,该多是山地丘陵。 路不好走是一定的,赤土没有受过什么苦,为了让它舒服些,屠艾出行前还特意给它订做了好几副皮革马鞋。 (马蹄铁出现的太晚了,还不能给赤土用上。) 穿上马鞋护住马蹄,赤土明显情绪高昂了不少,撒着欢儿跑,偶尔还会腾空跳跃一下。 欢腾得屠艾以为不是给赤土穿了马鞋,而是给它多安了四只蹄。 罢,马有马性,随它去,之后再多买几副马鞋就是。 屠艾纵着赤土,任由它在山地上驰骋。 四周荒无人烟,映入眼帘的只有起伏的山地和远处的密林,屠艾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 她好似也在奔跑,在天地间奔跑,跑得越来越快,快到好似要乘着风飘去。 飘去哪儿?她不想飘向天际,就飘去远处的密林吧,那儿瞧着幽深又满是生机。 密林瞧着远,实际离得更远,屠艾和赤土跑了很远一段路,才离它稍稍近一点,真的只有一点儿。 直到太阳快要落下,一人一马才到达密林的边缘。 屠艾有露宿的经验,没再往深处去,翻身下马,牵着赤土在边缘寻了处略微避风的地儿。 北地的三月寒意并未完全消退,夜间更是尤其寒,为了生火取暖,也为了驱赶可能出现的兽类,简单安置好赤土,屠艾就进林中捡枯枝去了。 一趟又一趟,捡了足够燃一夜的量才停下。 赤土在陌生的地儿总是有些粘人,期间屠艾走远了,看不见人踪了,它都要不停的嘶叫。 屠艾隔着老远还得呼喊着回应它,“赤土,我在,一会儿就出来。” 赤土听见她的回应,会停歇一会儿,歇完若是她还没出来,又得叫。 屠艾于是又得回应,“赤土,乖乖吃草,别怕。” 赤土马胆并不小,它就是恃宠生娇,屠艾知它,也就句句回应它。 燃起火堆,简单用完吃食,约莫是戌时正刻,天未完全黑透,屠艾就得睡了。 夜间并不安全,她和赤土得轮换着守夜,赤土守上半夜,她守下半夜。 屠艾裹着薄被倚靠着树干入睡,赤土很护主,整匹马把她半圈住,它还会看火势,若是火势小了还会踢些枯枝进火堆。 很聪明的一匹马了,待到后半夜,见屠艾转醒,它知道要轮换了,乖乖就地躺下入睡。 两年前刚随屠艾出行的那会儿,赤土一直是站着睡的,且睡得时断时续,休息得很不好,屠艾只得硬哄着它躺下睡。 马躺下睡是最能恢复精力的,但马只有在感觉到安全时才会躺着睡,屠艾哄了许久,一回又一回,赤土才慢慢松懈下来。 赤土是信任屠艾的,到后来,不论什么环境,周遭有什么人,只要屠艾醒着,它就敢直接躺着睡。 就像现在,屠艾醒了,它就乖乖就地躺,同时不忘把马腹露出来给屠艾靠着。 屠艾承它的情,毕竟靠着马腹可比靠着树干舒服多了。 赤土不一会就酣睡了,它睡相好,不打鼾,是以屠艾周遭真的很静,听得最清楚的是枯枝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万籁俱寂,屠艾不禁抬头仰望着星空,繁星璀璨,不停在闪烁,屠艾离它们太远,不确定这闪烁是否有声音。 如果有,那星空该是比地面要喧闹的多。 第52章 屠户家的女郎(52) 屠艾喜静,不喜喧闹。 看了会星空,闭上眼,静静听着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风声,枝叶晃动声,稍远处还有小兽们穿行林间踩踏草叶的声响。 这片荒芜又繁茂的地儿太静了,静得屠艾连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都能听见。 虽夜有寒风,不过身前盖着阿娘准备的薄被,身后倚着赤土温热的身躯,屠艾整个人适意极了。 不远处,一条蛰伏在草丛中观察了许久的蝮蛇,看着一人一马不再有动静,迅速穿过草丛,弹射着朝屠艾袭去。 蛇游行的沙沙声在屠艾耳中格外明显,她猛地拔剑跳跃起身,蛇未至近前时,一剑砍向它的脊柱骨,吧嗒一声,两节蛇身落地。 但蛇身虽断,蛇头依旧挺立,凶狠的露出毒牙,扭动着半截身子还想攻击人。 屠艾眼疾手快,在它跃跃欲试前又是一击朝它头骨砍去,吧嗒一声,两节落地。 待着蝮蛇彻底没了声息,屠艾用枯枝将它挑进火堆焚烧,又仔细擦拭干净铁剑。 (毒蛇死后头部毒液残留,最好深埋或焚烧处理。) 许是焚烧的气味传开了,之后半夜没遇着第二条蛇或者其他会伤人的兽类。 露宿野外,孤身一人难免遇险,不过屠艾不惧就是了。 寅时,天蒙蒙亮,赤土睡足了,懒散地伸展前肢,撑起身子后轻抬马臀,利落站好,又小步哒哒地朝屠艾蹭去。 屠艾习以为常,直挺立着任它蹭,觉得够了拍拍马头,示意它自己去吃点草,放放风。 她也该用早膳了,取出面饼和陶罐,用余火一边烤着面饼,一边烧些热水。 剩余的干粮只够吃三日,屠艾啃着面饼,想着该往县城方向走了,得补充些吃食。 再有,也得给赤土买个鬃梳,马儿一到春日就开始脱毛,不帮它梳理,就会像刚刚一样蹭她一身的毛。 出行前她忘了带鬃梳,这几日都是用手帮赤土褪毛,很是不便利。 寅时正,一人一马吃饱喝足,屠艾没急着赶路,牵着赤土在密林中闲逛。 太阳还未升起,密林仍旧朦胧,却要比几个时辰前热闹不少,树梢枝头不知名的鸟儿在叽喳叫着,草丛中穿行的小兽也更多了。 不知是不是因着很少见人,这些雀鸟兽们并不畏人,胆大些的鸟儿甚至敢悬停在赤土脑袋上方歪着头打量屠艾。 鸟儿悬停多是为了观察猎物,屠艾心觉好笑,这是想要啄她还是啄赤土,无奈地挥挥手将鸟儿驱散开。 不畏人是好事,可别轻易袭击人或是暴露在人前,鸟兽们是胜不过人的。 密林很深,也许还藏着凶兽,粗略看看就可,屠艾没想往深处去,约莫走了两刻钟带着赤土折返了。 出了密林,没在停留,一人一马朝着北边跑去,几十里外有个小县,跑快些巳时该是能到的。 县城只是屠艾行程中的补给点,吃用的物什补齐,最多待上一日便又往野外跑。 她此举是为了避免与人过多交集,不想引来麻烦,但任她小心谨慎,坏心人却总是有的。 出了小县,行了不过几里地,屠艾就察觉有人尾随,她只当不知,加快马速往荒野处跑去。 她快,尾随的几人也快,屠艾冷笑着想,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劫她了。 趋着赤土越跑越快,一个时辰后周遭终于不见人烟,屠艾迅速调转方向,越过林道往一侧的小道钻去。 小道狭窄,容不了两马并行,屠艾调转马头,取出青鸮剑,静静在道中等待着。 尾随的人着实快,应该不是生手,屠艾静待了一小会儿,当先的一人便冲了进来。 “小子,识相的将钱财都交出来,不然,你这条小命可没人能保。” 许是屠艾面善,即使执着剑,他也敢叫嚣。 “我身上可不足一千钱,不值当你三人搏命。” 屠艾好言相劝,奈何贼人不信也不听。 屠艾虽穿的素朴,但身上那股气度不似穷苦出身,像极了是富家小子乔装出门游历的。 “小子,你既不识相,可就别怪我们心狠。” 当先的那人执剑迎上屠艾,看似快速又凶猛地朝屠艾脑袋砍去。 殊不知他的动作在屠艾眼中慢的厉害,他的剑未至近前,青鸮剑先一步刺穿了他的胸膛。 “你既已出手,也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屠艾到底心善,没有刺进他心口,刺完拔剑,又一脚将他踢下马。 守在道口的两人,该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干脆,犹豫着不敢进。 但到底求财心切,两人弃了马,一齐执剑走了进来,认为二对一应是能胜过一个小子的。 屠艾翻身下马,拍拍赤土让它离远些,别沾着脏污。 一脚踢远瘫在道中的贼子,站在原地等着另两人过来。 这回她没再让他们先攻,离她还有一步远时,急速地向两人的踝骨撩去。 筋脉断裂,鲜血瞬间涌出,两人紧接着跪倒在地,剑也从手中脱落。 踢远地上的几柄剑,屠艾没有再出招,冷冷地看向或跪或瘫的三人。 “今日我能饶你们一命,但最好从实招来,你们仨手中究竟沾了几条人命?” 跪倒的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眼神躲闪着就是不敢看屠艾,他们不傻,哪能信了这种话。 至于刺穿胸膛的那个,他伤的最重,痛得说不出来话。 屠艾嗤笑一声,“不愿说,你们便爬着回城吧。看是爬得快,还是流血而亡死得快。” 三个都是没胆的,他们相信屠艾做得出来,不敢沉默,对视一眼,吐出了个数,“三条”。 屠艾气笑了,一人一命,这是糊弄她不知事呢。 手持青鸮抵在一人的颈侧,划出一道血痕,“你说,究竟杀抢了几人?” “三...五人...” 青鸮又抵近了一分,直贴他的颈肉,血痕更深了。 “我说我说,别杀我,只有十几人,我们来这小县也不久,真的就是这个数了。” “只有,十几人,不久。”屠艾口中喃喃,这三人都不够抵命的,话里意思居然还觉得少? “字会写吗?” “会写几个。” 屠艾撕下他背上的衣服,扔他身前,“沾着血,将你们的所作所为,一一写下。” 到这个地步了,三人也不蠢,猜想她是要报官,但还是老实写了。 今日流血而亡,还是秋后被处以死刑,他们其实都不想选,但本能的想先逃离这个凶神。 写好血书,凶神屠艾细细看了遍,没忍住一人又踹了一脚,真不配作人。 弃市都便宜他们了,让他们多活几月的唯一目的就是行刑当日,威慑世人少作恶。 收好血书,屠艾将三人齐齐绑了,扔上马背,拴好马,骑上赤土带着三人三马回了小县。 (参考汉代刑罚,死刑常法有三,绞刑、斩刑和弃市。 汉唐两代对杀人劫财,绑架等的刑罚都很重,唐朝是处以斩刑(宋、明清继承借鉴唐的律令),汉代不清楚,本文作弃市处理。 至隋朝后,弃市一般用于处决罪大恶极的犯人。) 第53章 屠户家的女郎(53) 四人四马在路上疾驰的架势很是唬人,行至村落,不少村民被吸引,大胆的直接在路口喊话,问屠艾是发生了何事。 屠艾不替贼子瞒着,停留片刻简单说明事由又带着人马朝县城赶去。 杀人劫财这类事,不论是官府,还是民众,都是深恶之的。 北地一向民风彪悍,村民们听闻这等杀人劫财的恶事哪里坐得住,没有车马就走着去县城,他们得看看恶人是怎么被处置的。 于是,当屠艾抵达城门外,身后或近或远地缀着一串愤慨的民众,都是她一路引来的。 守城门的士卒们见状怕出事,忙设了围挡,将屠艾一行拦住。 小县太小,一日骑马出城的人都是有数的,他们对这几人几马还有印象。 士卒长问话屠艾,“发生了何事,马背上的三人又是谁杀的?” 三人颠簸了一路,失血过多,已经昏厥过去了,瞧着就像是死了一般。 “这三个贼子还未死,失血过多昏厥了。” 屠艾松开缰绳示意士卒接过三人三马,又从怀中掏出血书递与士卒长。 待士卒长看完血书,屠艾尽可能大声地将事情经过一一说与他和围观的民众们听。 众人听后,哗然一片,纷纷喊着要将黑心的贼子打杀了,脾气暴的捡起地上的土块就朝马背上的三人狠狠砸去。 群情激愤,宜疏不宜堵,士卒长干脆撤了围挡,亲自牵着马,领着一众人去了县衙。 有人接手,屠艾这个苦主则趁乱牵着赤土从侧边悄悄溜走了。 她是乔装扮作男儿,若是去了县衙必是会核验她的传,那女郎的身份就要在众人面前暴露了。再有,三月内得抵达北境,若是牵扯太深,怕是要在这小县停留数日,这都是屠艾所不愿的。 走了一段,见没人在注意她,翻身上马,朝北疾驰而去。 之后的行程算不得艰辛,也算不得顺遂,遭遇了几回凶兽夜袭,也遭遇了几次人为的恶,好在一人一马配合默契,都没有太大的损伤。 抵达北境时,屠艾和赤土状态尚佳,就是风餐露宿久了,人和马都灰扑扑的,瞧着很不洁净。 怎么个不洁净法呢,到了周家驻地后,她说她是屠艾,周溯轻易没敢同她相认。 “屠家表妹?你怎得如此模样了,我阿娘遣你来北地受难的吗?信谁不能送啊,怎得让你来了。” 周溯两年没回云昌县,不知阿娘和姨母何时胆大到了此等地步,居然让表妹孤身一人来北境。 “不是姨母遣得我,表兄,你先看信吧。” 信是赵苾写的,只说了两件事,屠艾来北境的缘由,以及让周溯帮着报备回程的传。 若不是回程还需要传,本来是无意让周溯知晓的,幸好他口风紧,不会乱说。 信不长,周溯愣是看了两遍,来北境送信竟成了出门远行的借口,北境有这么安全吗? 他很是疑惑啊,“姨母怎么舍得让你一人出行?” 屠艾适时露出身后背着的两柄剑,“自是因为我能自保。” 其实主要是相术的功劳,阿娘真信了她能测任何事的吉凶,以为她事先知晓吉凶就不会遇险。 屠艾话说的不谦虚,但能到北境就证明她所言不虚,周溯欣赏有心气的人,没有多问,只说会帮她办好传,也会守口如瓶。 屠艾真心谢过,没有周家的帮助,靠她自己是走不远的。 “自家人谈什么谢。这几日你就留在驻地好好休整。若是想出去走走,也行,回头我让管事派个北境人跟着你。” 屠艾没再说谢,应了声好。 休整了几日,养足了精神,屠艾由一个健硕的北境妇人领着,在城内闲逛起来。 这妇人靠着帮商队浆洗衣物赚些家用,管事跟她说了,闲逛的几日工钱照给,事办好了还有赏钱,因此很是尽心。 不仅领着屠艾四处看,还将她知道的那些个小道消息都说了,主要是家长里短那类。 妇人是当趣事在讲,屠艾却从中听出了不同,北境妇人与别地妇人的不同。 北境临着北夷,民风不彪悍是不行的,妇人们也十足的彪悍,体格健硕不说,行事也颇虎,打架都是时常发生的事。 屠艾没有亲眼见过,可这妇人如此直白的话语,如此的不以为意,让屠艾相信她该是也同人厮打过的。 屠艾不在乎她们打架的原因,但她喜欢她们这般直接的释放。 为什么能直接,因为眼下北境还不是个讲“礼”的地方,它需要的是彪悍,男女老少都得彪悍。 屠艾不认同打架是好事,但若是因着什么妇德妇礼而让女子顺从,屠艾觉得打上一架也挺好。 打架许是天性,但顺从从来不是,畏了惧了之后才是顺从。 北境县城不算大,三日便逛完了。 妇人得了三日的工钱和三日的赏钱,颇有些意犹未尽,临走时还问屠艾要不要去乡里看看,说周边她都熟,哪都能去。 屠艾笑着拒绝了,又拿了包点心赠她,算是谢她这三日的陪伴。 县衙已经将传发放了,她该离开北境了。 回程的传是以她本人名义报备的,因此不如先前严苛,没有规定途径地,屠艾打算走条远道,多看些不同的地儿。 当然,更要紧的是,回云昌县的时间得和南边的商队合上,不能太早或太晚。 知她要走,周溯早早给她备好了路上的吃用,还有几样北境的珍稀物产,说是没钱了可以卖了换钱。 这是怕直接给钱她会拒绝吧,屠艾颇有些哭笑不得,到底承他的情都收下了。 次日一早,屠艾和赤土各背了两个鼓囊囊的大包袱,辞别商队,离开了北境。 她挺喜欢北境的人和事,虽只呆了几日,竟还有些不舍,不过之后还会来“送信”,不舍着离开算不得遗憾。 出了城门,屠艾回身看了眼城内,模糊的人影背对着她在街上各处走动,哪儿也没有因为谁的离开停转。 这样挺好,屠艾展颜一笑。 “赤土,我们该走了,跑起来吧。” 赤土歇了好几日,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得了话,高兴的咴儿咴儿直叫,随后自行提速,猛地跑了起来。 一刻钟后,城门就被一人一马落在身后,再看不见了。 第54章 屠户家的女郎(54) 本朝有四十八郡,一千余县,四年时间足够屠艾在绝大多数地儿留下足迹。 执念已消,她该回了,阿娘和阿爷还在家中等着她呢。 又是腊月,屠艾在途中赶上周家商队,同他们一起回了云昌县。 离城还有数里,远远瞧见阿爷骑着黑风在老地方等她,看见她了又卖力地挥舞马鞭向她示意。 屠艾一时感慨万千,拍拍赤土加速向前跑去,快要到近前,朗声唤道:“阿爷,我回来了。” “唉,唉,回来就好...”屠威不知怎得,说了半句话眼眶中竟还泛起了水光,不想女儿发现,微侧身快速擦了泪。 擦完泪回身,笑着继续道:“回来就好,你阿娘还在家中等着呢,走,跟阿爷回家。” 他不是善于掩饰情绪的人,即使笑着,语气中多少带着凝噎的劲。 屠艾心有不忍,“阿爷,回来后我就不走了,您别哭。” 屠威自是不会承认他哭了,“我可没哭啊,都怪风太大,吹得人眼睛疼。不说了,跟阿爷回吧,别让你阿娘等久了。” 屠艾笑着哄他,“是我瞧错了,阿爷最是英武的人,哪里会哭。” 其实屠威不是容易感伤的性子,先前屠艾远行归来他都没哭,每一回都是高兴地笑着迎人。 偏偏,最后一次远行归来他哭了。 屠艾长到如今,算上今日,只见过阿爷哭过两回,而上一回还是因着她的昏睡症。 凡事总有缘由,反常事更是如此。 所以,阿爷是知晓了什么吗? 或许,阿爷并不是阿娘以为的那般全然不知情。 六年时间,再是迟钝也该是能察觉出一些不对劲的,她和阿娘只是瞒着,并不是存心骗人。 至于察觉后为何什么都没做,又为何今日因着她流泪,屠艾不是本人,说不清。 也许,屠艾是说也许,阿爷能懂她和阿娘只是不得不骗他。 ...... 归家后,屠艾最紧要的事,不是迎新岁,而是新岁过后,如何选个合适的时机再“昏睡”一次。 什么是合适,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引起外人的怀疑。 为此,她得先陪着阿娘参加几回赏花宴,以示她是“有意”同人相看,绝没有不愿嫁人的意思。 既“有意”相看,就得精心妆扮。 屠艾最肖赵芬,幼时白胖还瞧不出什么,但自她抽条后,美貌就显露了。 但她一贯素朴,行事又与旁人不同,先是一心顾着练剑,练好剑又顾着出行,美貌当真被所有人忽略了。 不想一妆扮,真的是美极,全然不同的一个屠艾。 外人知晓屠家有个未婚配的女郎,可性情,相貌他们是不知的,有过猜测也都是不好的猜测。 毕竟县内适龄的好儿郎就那么些,哪家有好女郎,不想着早早定下亲事啊。 至于屠家传出的不舍得女儿,要多留女儿几年的这种话,他们全当是托词。 谁能想,屠家女郎竟是个妙女子,貌美性柔,原来他们屠家还真是舍不得女儿出嫁啊。 屠艾去了两回赏花宴,就不用再去了,因为好名声慢慢在妇人间传开了。 之后一切交给阿娘,她什么都不用做,乖乖待在家中等着所谓好亲事就成。 幸好,她已经一十有九,好亲事没那么快上门,她能趁机酝酿下之后的“昏睡”。 她的昏睡症,真的只是睡,是以屠艾觉得不难。 不过为了让自己瞧着虚弱些,剑是不能再练了,吃食也得慢慢减量。 家中除了赵芬,几乎没人瞧出她此举的异常。 他们真以为屠艾是在“待嫁”,而少食和不练剑,是为了显示女子的“柔美”。 柔美和待嫁,放在一起是很合理的,哪能觉得有异呢。 为什么说是几乎,因为周枔觉出了不同。 周枔是个聪明人,自认也算熟悉屠艾的行事,知晓柔美与屠艾从不相干。 她不觉得屠艾会因着还没定下的亲事就先去改变自己,不过虽觉有异,不该说的话她是不会说的。 她实在是个聪明人,清楚家中最了解屠艾的人是婆母赵芬,婆母不觉有异,她便不知有异。 屠艾剑停练了一月后,陆续有媒人上门说亲,她便知晓时机到了。 又等了一旬,赵芬该要在几家中定下人选了,她的昏睡症“突然”犯了。 突然到赵芬还在想女儿在哪日昏睡合适的时候,突然就昏睡了。 照往常她该是辰时来正院陪父母一起用早膳的,但今日已经辰时初刻了,她还没有出现。 屠艾是个好孩子,只要她在家中,都会来陪着父母用早膳,风雨不断。 没有出现,一定是出事了,这是屠威和赵芬的第一反应。 两人早膳也没用,急急去了屠艾院中,就见她好似还在睡,却怎么唤也不醒。 人中掐了,背拍了,人也扶起来晃了,都没醒。 赵芬一时间真的慌了,女儿没有事先同她说,所以此刻她真不知晓女儿是在假作昏睡,还是真的昏睡了。 她怕自己一语成谶,假借的托词万一成真可怎么办。 眼泪瞬间大颗大颗落下,颤着声说:“稚儿,醒醒,不要睡了,该起来用早膳了。” 屠艾依然没有醒,一点反应也无。 屠威也急坏了,安慰了赵芬几句,忙跑出去派人请医工来。 趁着阿爷短暂离开,屠艾悄悄碰了几下阿娘握着她手的掌心。 赵芬哭得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心中一喜,用力握了一下女儿的手,示意她知晓了,接着又继续低首垂泪。 屠威回来得慢,没能发现母女二人的异样。 请医工的动静有点大,不多时,家中众人都知晓屠艾昏睡了,至于是不是犯了昏睡症,医工没来前谁也不好说。 屠家亲历过的人都不愿接受这样的可能,屠艾幼时那七日的昏睡太过吓人。 医工请来后,给屠艾诊了脉,说她呼吸平稳,脉象迟缓,该是睡得沉了,病症是没有的,让屠家人放心。 屠家人哪能放心,他们怕的就是这样的说辞,十几年前那些医工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 若是别的什么病症,还没这么怕,多请些医工总能治好,可这昏睡症当年只有高人能治,如今去哪儿寻高人啊,高人只怕都作古了。 送了医工走,屠威又派人去请十几年前给屠艾看诊的那些医工。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的医术没有大精益,还是只能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第55章 屠户家的女郎(55) 昏睡三日,请来的一众医工束手无策。 到第四日卯时,屠艾自己醒了。 瞧着守在床边的阿爷阿娘,非常疑惑,开口问道:“阿爷,阿娘,你们怎么在我房中,又怎得如此憔悴,昨夜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屠艾几日未说话,骤然说完这一串,声音直接嘶哑了。 她又疑惑地摸了摸前颈,似乎不明白昨夜她的喉咙又是发生了什么事。 许是她的神情太无辜,话又说得太早,赵芬和屠威愣是听她说完,才陡然醒神,随后欣喜地抱着她又哭又笑。 昏睡的几日,屠艾其实再清醒不过,该知晓的都知晓。 可此时还是得当作什么都不知,又问昨夜家中可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夜间没有叫醒她,又劝哄着父母不要再哭。 屠威和赵芬听她如此说话,心中更是难受,明明是她出了事,怎么还安慰起他们了。 “稚儿,家中无事发生,别担心。阿娘和你阿爷就是昨夜做了个梦,梦见你被人打伤了,吓得睡不安稳,这才一早过来看看你,。” 赵芬说完,屠威也应和道:“是啊,别担心,阿爷和你阿娘哭也是喜极而泣,看稚儿你好好的,我们可不就高兴吗。” 屠艾这下真疑惑了,怎么还瞒着她昏睡的事呢? 阿娘是也想猝不及防地演一出?是私下与阿爷商议好了吗? 赵芬方才是突然灵光一闪,想着若是女儿真昏睡醒来,她是会这么说的。 就像丈夫屠威也顺着她的话这么说了,他们没有事先商议,爱女心切,话自然就脱口而出了。 父母这般说,屠艾只能不做他想。 像平日一样,卯时起身,辰时陪父母用早膳,之后在院中学学针线打发时间,到申时用晚膳,戌时入睡,一日就这么平静的过去了。 家中人听说她醒了,本是想来看她的,都被赵芬和屠威给拒了。 夫妻俩想着能瞒一日是一日,稚儿又不是医者,知晓自己又犯了昏睡症该多难受啊。 这个理由很能说服人,屠艾便又得以平静度过了两日。 到第四日,赵芬悄悄给了屠艾暗示,于是第五日,屠艾又昏睡过去了。 这一次的昏睡,睡得更久,整整七日。 期间医工请了,方士寻了,却再难找到一个真高人。 幸好屠艾能吃进流食,此前高人开的养生方子也还在,靠着这些才能维持生机。 当然,这是旁人看到的表象。 母女二人独处时,屠艾还是偷偷用了些吃食的。 虚弱是一定的,不过屠艾身体底子好,远远伤及不到根本。 她无意自伤,可昏睡已经是最轻最省力的法子,不过是饿上些时日,算得什么苦呢。 前后昏睡了十日,那几家有意同屠家结亲的人家,已经断了心思,而她的昏睡之症也迅速在妇人间传开了。 事情传扬的太快,一月不到,连在田庄的屠家祖父母也从族中妇人口中听说了此事。 因他们早已年过古稀,屠威先前一直瞒着,不想让他们知晓,奈何二老还是得知了。 两人当日就从田庄赶来了县里,瞧着又在昏睡,面色苍白的小孙女,痛骂了儿子一顿。 骂完儿子,又骂了那几家不愿同他们屠家结亲的人家,说他们不会识人,不知小孙女的好。 但骂归骂,心中却是知晓人家的决定算不得错。 两人连声叹气,冷静下来又问屠威可有托人去别处寻医,治所,都城都去找了没有。 屠威答,都托人去找了,但还没有回信,所以打算过几日带女儿外出寻医。 屠家祖父母听后很是赞同,与其在家中空等,出去找是会快些的。 既然要外出寻医,两人就没多留,临走前嘱咐儿子,有没有消息都要写信回来,不准再瞒着他们。 屠威老实应是。 之后几日依然没有回信,屠威和赵芬再不等了,收拾好行李,带着女儿,驾着马车离开云昌,去了都城。 马车在路上行了半日,屠艾适时地醒了。 前些日子因为昏睡太久,她自己“察觉”了身体的不对劲,见瞒她不住,家人便说了实情,所以,此时的她,知晓自己怕是又犯了昏睡症。 “阿娘,我这是又昏睡了几日?怎么会在马车上,您和阿爷是带我出来寻医吗?” 赵芬见女儿苍白的小脸是真心疼,喂她喝完水,才答道:“没几日,别担心。阿娘和你阿爷是要带你去都城,那儿的医工和方士有很多,定有人能治好你的症。” 赵芬这话是说给在车厢外驾车的丈夫听的,说完又俯身对女儿低语。 “别担心,有阿娘呢,等到了都城,阿娘会和你阿爷说清一切。稚儿你只要把身体养好就行。” 屠艾笑笑,张嘴无声地说了个“好”字。 母女说完悄悄话,屠威也找了处地儿停了马车。 屠艾几日没能好好用些吃食,马车停下,夫妻二人忙着给她煮了碗肉糜粥。 喂她喝完粥,给她裹了薄被,抱她出车厢,让她在草地上坐着吹吹风。 赵芬和屠威一左一右坐她身旁陪着她。 这会儿日头不烈,微风正好,三人静静坐了许久,谁也没有说话。 不知为何,屠艾心头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冲击得她心口很闷很痛,她总觉得阿爷该是知晓什么的。 她朝后躺倒在草地上,双手遮住眼,轻轻缓了呼吸,开口说道:“阿爷,我独自出行的事,您该是知晓的吧。” 屠艾话音一落,屠威像是僵住了一般,迟疑片刻,“嗯”了一声。 赵芬不可置信地望向丈夫,“你是何时知晓的?” 屠威也躺倒在草地,学着女儿遮住双眼。 “去年六月。县尉手下的书吏去县衙查阅文书,发现了周家商队为稚儿去北地报备的武器和马。” “知晓后为何不问我为什么骗你?” 赵芬惊讶的不是丈夫可能会知晓,而是丈夫知晓后居然藏着话不说,这不是他的性子。 “最先是想问的,可你和稚儿总不会没缘由的骗我,只能是因为我知晓后会坏事。那我还是不知晓的好。” 屠威数次想问,但都没问出口,她们母女二人是什么性子,他很清楚,绝不是有意骗人的人。 他也想了很多,究竟是什么缘故不能让他知晓? 怕他知晓后会不同意吗?不会的,知晓后他依然会同意。 那只能是这件事后面还藏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藏着的事才是母女俩骗他的真正原因。 会是什么事呢? 第56章 屠户家的女郎(56) 总不是好事。 屠威尽可能往坏处想,如果稚儿一人远行的事被太多人知晓,会有什么后果? 除了闲言碎语,是不是还会认为稚儿是个“不守本分”的女子? 如果稚儿不是,那这只会是一时的传言,不至于连亲人都要瞒着,选择瞒着亲人,只能因为稚儿真的不是“守本分”的女子。 女子“不守本分”能因着什么,想想稚儿的年岁,又想想每回他提及稚儿的亲事,芬儿要么是恼他,要么是借口不提,屠威怎么还能不明白呢? 赵芬对待两个女儿虽态度不同,但本心都是为她们着想,为何一个早早定好了人家,另一个却迟迟没有选好人家? 屠威平日是没往深处想,他是憨,但不傻,思索了许久,终于想明白了。 母女二人是因着稚儿定不下的亲事在骗他,且极有可能是稚儿本人不愿意嫁人,所以亲事才没有定下。 屠威初初想明白,震惊得几日没能缓回神,他太知道这会是稚儿做出的选择了,可还是太令人惊骇了。 惊骇到他不知晓自己该做些什么,惊骇到他的神志无比清明,瞬间想到了稚儿幼时一心练剑的事。 那会儿稚儿才多大啊,任何人都想不通她为何那么有恒心的练剑,可她就是日复一日坚持下去了。 不,也许芬儿想通了,所以那会儿总是哭,也总说着让他多心疼稚儿,是了,芬儿那会儿就已经不乐意他提及稚儿的婚嫁。 竟这般早吗? 屠威一惊再惊,如果真的这般早,那就太让人心疼了,所以他更是什么都不该做。 屠威于是就真的什么都没做,只当不知,她们母女说什么就是什么。 从去岁到今日,他自认掩饰的很好,不知晓稚儿是如何将他看透的。 这些日子稚儿一直昏睡,那怕是更早前就知道了,更早会是腊月迎稚儿的那一日吗? 应是了,那日他不该感伤,可想着稚儿在外风餐露宿受苦,归家后还要瞒着自己的亲人,怎么能不感伤啊。 他是屠户,杀的是猪,不是人,他的心不是铁打的。 答完话,屠威没觉得心弦松了,反倒更紧了,紧的勒得他心口疼,稚儿看透他又为何要点破啊。 为何稚儿生得这么聪慧,他们屠家没出过这样的灵秀人啊,所以他先前真的不知晓,原来灵秀的孩子这么让人心疼。 借着双手遮住眼,眼泪哗哗往两旁滚落。 赵芬听完丈夫答话,久久无言,偏头看看躺倒在草地上的两人,就见他们捂住双眼默默在流泪。 静静看了会儿,赵芬有些抑制不住情绪,眼泪从眼眶中奔涌而出。 真是太荒谬了,她们母女不得不欺骗丈夫,丈夫又因着知晓她们是不得不欺骗他,即使看穿了谎言,还要当作不知。 为何如此啊,这该死的世俗。 稚儿只是不愿嫁人,又不是杀人了,为何要花费这么多的精力来遮掩,弄得亲人之间都不敢如实相告。 可赵芬又格外清醒,如果她们母女没有费力的遮掩,稚儿没有付出那么多,丈夫屠威怕是不会轻易能想通的。 事实就是如此,世俗就是如此。 人心只有奋力冲击之后,才能得到一点被束缚住的他人的心,只是一点,不要奢想太多。 不过,一点足够了,赵芬没想说服所有人,她只想说服自己的丈夫。 或许,丈夫已经不用她说服了,不然,他这会儿又为何哭呢? 总不会是因着被稚儿点破了,羞恼哭的。 她的稚儿啊,为何将人看得这般透,为何看透了还要点破。 她不是说了,有她呢,等到了都城,她就会和丈夫说清一切,稚儿明明说了“好”,为何还要先她一步说出来。 赵芬有时真的宁愿稚儿憨傻些,或者只顾自己不要顾旁人。 可那就不是稚儿了。 赵芬心痛得厉害,俯下身将女儿紧紧抱在怀中,仿佛抱紧了她的心就不会再痛。 人的心有时真的脆弱,有时又真的坚强。 抱了女儿一会儿,赵芬擦了泪,唤丈夫去到一旁,她不等着到都城了,既然女儿开了头,她干脆将一切都说清。 就从稚儿五岁那年说起,说说稚儿为何要习剑,又为何不去学堂念书。 不是因着什么练剑耗费精力,没时间去学堂,只好由着她在家中教稚儿识字,事实不是这样的。 家中谁都知晓稚儿聪慧,可稚儿远比他们所想的更聪慧,没人教她读书识字,都是她自学,五岁之前已经能识会写了。 问为什么这么聪慧还不去学堂念书,因为她小小年纪就知晓,女子与男子不同,读再多书依然只有一条路,嫁人。 (没有说女子读书不好,应该没人误解吧。) 她更是知晓,同为屠家的孩子,萧儿和她与兄长们有的是全然不同的人生。 这样的孩子,她说习剑是为威慑,因为她想出去走走,看看山川,练好剑她才能自保,也才能让家人安心。 五岁练剑,十二岁剑术有所成,耗费了整整七年时间,为的就是能出去看看,甚至顾及亲人没有说太久,说一两年就够了。 即使她心中不愿嫁人,也从未想过致亲人与家中的名声不顾,她说她不会违背父母之命。 这样的孩子,除了没有心的人,谁能舍得逼她。 她赵芬舍不得,你屠威也舍不得吧。 屠威的确舍不得,他没想到内情之下还有内情,偏偏还是谁也无可奈何的内情。 稚儿是再好不过的孩子,逼她做甚,逼她凭着聪慧攀个高门贵户,让屠家大富大贵吗? 屠威自认做不出这种事,他屠家男儿不是死了,钱财自己能挣,靠嫁女得来的富贵太窝囊了。 不靠嫁女得富贵,给外人看的脸面名声也都顾及了,逼女儿嫁人有什么必要,没必要。 稚儿任性一回能如何,像芬儿说的,一生不过几十载,他们俩陪不了稚儿太久,就任她自在活着吧。 夫妻二人谈了很久,屠艾一人静坐在草地上等了很久,她没有不安,因为多少能猜出结果。 果然,太阳落山后,阿爷和阿娘笑着从林中走出来了。 第57章 屠户家的女郎(57) 从云昌县到都城,驾马车约莫要走上五日,屠威既已知情,屠艾一路便没有再装昏睡。 不过,昏睡症远远没到痊愈的时候,之后他们出行可都靠着寻医的借口呢,在外可以不用昏,归家后时不时还得昏上一昏。 因着屠艾是饿出来的虚弱,到了都城,特意寻了有名的食医,开了滋补养身的方子。 屠艾身体底子好,精心养上一旬就恢复了康健,她好转,赵芬和屠威也有闲心游览都城了。 都城是本朝最繁盛的地儿,可逛可看的地儿真是太多了,赵芬从未出过云昌县,一时间颇有些眼花缭乱。 见她兴致高,屠威便打算在都城小住几月,于是干脆赁了间小院,不住谒舍(旅馆)了。 三人学着闲适的都城人,正事没有,每日只是吃喝玩乐,今日去东市,明日去西市,今日去这家食肆,明日去那家食肆。 玩了一月,不忘寄信回云昌,告知家人,都城的医工虽治不了昏睡症,但精于养身,所以稚儿已不似先前那般虚弱。 待将都城能去的地儿逛遍,三人没有多留,收拾收拾行李,出发去了别的地儿。 一路走走逛逛,转眼到了冬月,为了不耽搁岁终大祭和迎新岁,三人调转方向回了云昌。 在家中待到四月,夫妻俩便又带着屠艾出门寻医,寻上几月,依旧是冬月才回,如此这般持续了三年。 到第四年,因着屠家祖父母日渐衰老,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为了方便照顾二老,屠威和赵芬没再出行,带着屠艾一起住进了田庄。 不假人手照顾了近两年,二老也没能恢复康健,人老了,时辰到了就该走了,谁也无法挽留。 秋收后的一月里,两人相继离世,一个七十有九,一个八十有一,算得上喜丧。 是喜丧就无需太过悲伤,且又不是突然离世,两年时间,再大的悲伤也该冲淡了。 居丧(守孝)三十六日,期满除服,屠家众人的生活还要继续。 (源网络:汉文帝将儒家的三年丧制“以日易月”简化成了36天,直到王莽新朝才正式取消。) 屠威已年满六十了,父母离世并未让他消沉,反而使得他更珍惜还活着的日子,除服后,他做了分财不分家的决定。 屠肆生意交由长子屠良;田产不分割,分产出的盈利,划作五份,长子屠良两份,次子屠田两份,剩下一份留给屠艾。 屠萧出嫁时已经给她置办了田产,这次就没有她的份。 这样的分法,屠良和屠田没有异议,两个儿媳也没有意见。 谁都能看出来给屠艾的那份,最终还是要归到他们手中的,眼下只是一份做父母的留给女儿的庇护,他们何必计较这个。 屠艾的昏睡症治不好,是屠家人早就默认的事实,这事实中暗含了另一条没有言说的事实,即屠艾终身不会嫁人。 屠家祖父母还在世的时候,也默认了,临终前将田庄(无田地)留给了屠艾,说她今后若是县里住不惯了,就回田庄住。 他们原本是没有这个打算的,但人心都是肉长的,真心换真心。 生命的最后两年,孙辈只有小孙女整日守在跟前,想着法儿的哄逗他们开心,连昏睡都顾不上装了。 两人知晓真相也没生气,生气伤身,都这时候了还气,怕是真不想活了,不过还是将骗了他们几年的三人好一顿骂。 骂完了,还是得无奈的认下这一事实,临了了,又心疼小孙女未来没有依靠,就将田庄越过儿子留给她了。 当然,他们也一样清楚,等小孙女百年后,田庄最终还是会归属于屠家子孙。 屠威将家中生意和田产都分好了,他自己几十年的积蓄倒是没分,就指着这些带着妻女外出游玩呢,哪能早早给了别人。 分完财,该交代的都交代完,屠威领着妻女又开始了“寻医”之旅。 这回不像之前,冬月也不急着往回赶了,想在外待多久就待多久。 岁终大祭,自有长子屠良负责,至于新岁,儿孙们在家迎新岁,他们在外也能迎新岁。 屠威和赵芬如今是怎么乐意怎么来,他们最多再活个二十年,能在外游历的日子最多十余年,再久就该老得走不动了。 趁着还没不良于行,十余年的时间多走走多看看,也不枉活这一遭。 两人毕竟年岁大了,游历不似屠艾先前那般,为的是走遍全境,所以从不在某地多留。 正相反,两人不求走遍全境,遇着喜欢的地儿就留下住上几月,赁间小院,学着当地人一般生活,图的就是清闲惬意。 屠艾自是什么都说好,比起留在云昌,她更喜欢这种看似漂浮不定的生活,不是因为不用装昏睡,而是因为不确定。 不确定路上会遇见什么人,什么事,不确定下一次又会在哪里停留,更不确定何时有惊,何时有喜。 留在云昌,她不用想都知道自己能如何度过一生,那是一眼望到底的一生。 若是问她活到如今,最怕的是什么,她会答,最怕的是人生一眼就能望到最底。 姜灵川的人生会很漫长,如果每一世从最初就能一眼望到底,那中间的月月年年该如何难熬啊。 比起这最怕,其余姜灵川倒是不怎么怕,曲折离奇也好,痛苦挣扎也罢,种种的不确定,她是真的不怕。 她想,如果真如高人所言,真如她自己所预想,她会活很久很久,那不确定,反而是一种好事。 也许,冥冥中,姜灵川有这般奇遇,为的就是去经历种种的不定。 岁月匆匆,十五载春秋一晃而过。 屠威和赵芬已是古稀之年,人老了,再想出行是不能了。 幸好这十余年不算虚度,女儿的昏睡症终于“治好了”,今后他们就能安心守在家中数着日子活了。 屠艾也很是“欣喜”,年满四十,困扰了她二十年的昏睡症再也不会犯了。 虽然昏睡症“耽误”了她嫁人,但是她不怨天,不尤人,人生总有遗憾,这是谁也无可奈何的事。(假装摊手叹气) 她所求不多,如今能好好活着就足够了,其余该放下的她早就放下了。 第58章 屠户家的女郎(完) 屠艾的昏睡症究竟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 这么多年过去,该知晓的人自会知晓,不知晓的就不知晓吧。 屠家众人早就默认屠艾终身不嫁,没得因着四十岁昏睡症治好了,反倒提出让她嫁人。 那也太过荒谬。 屠良和屠田要是敢提,屠威的杀猪刀磨磨锋利还是能用的,一人一刀也不为过。 当然,只是玩笑话,屠家如今四代同堂,正是和睦美满的时候,出不了这样的事。 “病愈”归家后,屠艾不似父母,并不能很快陷入家人生活在一起的和乐幸福。 不是她感受不到美好,而是屠家已经是新的屠家,新的屠家属于兄长们,她不再是屠家的孩子,而是父母的孩子。 其间的区别很大,屠艾每每见着豚儿和芗儿家的孩子们,都格外清晰的感知着,一切悄无声息的变了。 她不是感伤,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她不能全情融入其中,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自然,她不会在人前表露不合时宜的情绪,即使非常浅,她也会藏着。 屠艾情绪表露一向不明显,更别提刻意藏着,除了屠威和赵芬,家中无人发现。 赵芬和屠威是太懂女儿了,从她细微的表情中都能读出开心与否,但也因着懂她,两人从来不强求她,只会心疼她。 在县里住了三年,不顾儿子儿媳的劝阻,执意要去田庄住,说田庄景好又清净,死也要死在那儿。 死字都说了,谁还敢拦,于是两人如愿带着屠艾回了田庄。 三人在田庄过了两年清净日子,到第三年,三人变两人了。 那是在寻常不过的一日,屠艾陪着赵芬去林中采些野花,屠威没去,留在院中纳凉。 母女二人去时,屠威摇着扇,边笑边叮嘱她们早些回,说日头烈,别在外久待。 等她们回来,就见屠威歪躺在竹席上好似睡了,扇子也从手中脱落了。 两人没多想,轻手轻脚去了房中侍弄花草。 毕竟才过去一刻钟,谁也没想到他就这么去了。 从房中出来,见丈夫还是一样的睡姿,动都没有动,赵芬有些起疑,走到树荫下拍了拍他。 拍了几下没有动静,又唤了几声,还是没有动静。 赵芬不敢探他鼻息,颤着声唤屠艾出来,让她瞧瞧她阿爷可还有气息。 屠艾听后心下一惊,顿觉不好,忙疾步跑出房中,可跑再快也是迟了,屠威早没了呼吸。 见女儿探完鼻息,却怎么也不看她,赵芬哪能不懂,一时承受不住昏厥了过去。 等她醒来,儿孙们都来了田庄,聚在一起商议丧葬礼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照规矩办,先丧礼,后葬礼,停尸、报丧、吊唁、入殓、出殡、下葬、居丧。 夏日炎热,尸身不宜久放,从停尸到下葬,只七日,算上居丧的三十六日,也才四十三日。 四十三日,真是太短,太猝不及防。 儿孙们的生活还得往前,赵芬却是往前不能了。 自十五岁嫁与屠威,到如今七十有六,她与屠威一起生活了六十一年。 六十一年,不是六十一日,人生不会有第二个六十一年了。 四十三日后,又四十三日,赵芬还是不能习惯没有屠威的日子。 屠威是个静不下来的人,在她身边闹腾了六十一年,骤然停下,她习惯不来。 她原以为自己对丈夫的感情没有这么深,可她的心不是这么说的。 是了,要说世上谁人待她赵芬最好,除了丈夫屠威,她说不出其他的最。 赵芬自然不会求死,她只是在人生最后几年活得越发静了,静得像世上没有她的存在一样。 屠艾什么也做不了,就什么也没做,静静在一旁守着阿娘,守了五年,又静静送她走。 阿娘走的不突然,弥留之际,家人都在身旁陪着她。 赵芬走后,田庄只余屠艾一人,她没觉得孤寂,但旁人都觉得她应该孤寂。 阿姊,兄嫂,甚至姨母都不时遣家中小辈来看她,姑母离得远,遣不了人,就不时寄信给她。 所有人都怕她会情绪转变,就像屠威离世后的赵芬,接受不了亲人的离世。 屠艾不是赵芬,但她和赵芬做了一样的决定,谢绝了众人的看望,寄信可以,但别太勤。 她明确告诉所有人,她会好好活着,会尽可能活得久,请不要为她担忧。 屠艾未尽的话意是,不用可怜我,我不可怜。 我的人生是自己选的,请不要因为我的人生与你们的不同而怜惜我,这份怜惜,是对我的不理解与不尊重。 屠艾说的郑重,众人听进去了,除了屠萧,没人再贸然行事。 屠萧年近六十,却比年少的时候更任性,同样的话若是赵芬所说,她会听,可由屠艾说出口,那就是可听可不听。 不让家中小辈去,那她就自己去,妹妹总不会赶她走。 屠萧如此想,就如此做了,屠艾也当真没有赶她。 屠艾看得分明,阿姊的怜惜与旁人不同,不是因着什么人生,只是单纯觉得她需要人陪。 就像幼时那会,阿姊若是见她一人待着,就会觉得她可怜,想施展浑身的本事逗她开心。 即使屠艾从来不需要,但她从来没有阻拦过屠萧,总是任她施为。 屠艾是很宠爱屠萧的,如果用宠字不突兀的话。 再有,屠萧来田庄并不勤,约莫一月一回,是以屠艾不会觉得困扰。 其实屠萧本是想一旬去一回的,但县里去田庄来回要两个时辰,太折腾了,陆饶和雪孩就将她劝住了。 两人知道她的性子,没明着劝,只说家中小孙离不开祖母,一日不见祖母就得哭。 屠萧如今最疼爱的人就是这个刚满五岁的小孙,借口找的好,一劝就成了。 至于为什么疼爱这个小孙,原因很简单,大孙不跟她亲,或者说不跟她最亲。 雪孩当年是与周溯家的小子成的婚,第一个孩子自然姓周,周溯的周。 这本没什么,偏偏孩子跟周溯最亲,其次是母亲,再其次是亲祖母,再再其次才是她这个外祖母。 屠萧自认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哪能高兴啊,可又不能跟孩子计较,只能生闷气。 几年前小孙出生,随了陆家姓,情况就不一样了,她算是孩子的亲祖母了。 屠萧打定主意扳回一成,因此对小孙格外上心,坚决要做小孙最亲近的人。 她这也算是明晃晃暴露给陆饶和雪孩的把柄,以往劝不动的,用小孙当借口全劝动了。 屠艾每每听阿姊谈及家事,总能发现种种她被拿捏的迹象,偏她本人当真不知情,就显得格外可乐。 偶尔,阿姊也会同她说说兄嫂的家事,说说红果儿,豚儿,芗儿这些亲侄们的家事。 屠家没有分家,这么些人生活在一起难免有矛盾,不过有着情分与利益的牵连,闹不出大事。 情分,说的是屠良与屠田,豚儿与芗儿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 利益,说的是屠良、豚儿从商,屠田、芗儿为吏,商与吏合在一起才是利益最大。 情与利相连,屠家轻易不会分作两家。 至于外嫁的红果儿,则为这情与利更添了几分紧密,因为她嫁的是王孜娘家的亲侄。 这是一桩屠王周(周枔的周)三家都满意的亲事。 家事听多了,屠艾便不想再听,阿姊若是再提及,她也会有意岔开。 听得越多,屠艾越是发现,曾经她熟悉的每个人,他们的人生都可以被她预测。 无关她的相术,她从不用相术测算家人,家事。 他们能被预测,是因为他们越活越像太多人,汲汲营营,一生又一生。 因为像太多人,所以这一代,下一代,下下一代的人生也都可以被预测。 屠艾最怕一眼望到底的人生,可她现在望到的岂止是底,穿透了,穿得太透。 屠家已经不是她的屠家了,之后一样不会是兄长们的屠家,再之后的之后,就是她全然不会认识的屠家。 或许,父母离世后,屠家已经是她不会认识的屠家了。 这时,屠艾才发觉,原来父母离世后,她的心一直没有静下来。 之后,她以清修为借口,谢绝了任何人的拜访,包括屠萧。 心该如何静,越是刻意让它静,越是静不了。 屠艾没有太好的法子,干脆每日在树下静坐,心中默默背诵前世所学典籍。 全部背完一遍,心还不静,背第二遍,第三遍。 背到第十二遍,济宁来信,说姑母屠云红去了,屠艾停了背诵,同兄嫂们一齐去济宁祭奠姑母。 回来后,从头开始背,第十二遍,第十三遍,背到第五十遍的时候,姨母也离世了,屠艾就再不背了。 她在想,自己这一世要目睹多少亲人的离世。 祖父母,父母,姑母,姨母,之后是兄嫂们,再之后是阿姊吗? 如屠艾所想所言,之后是屠田,屠田之后是屠良,屠良之后是王孜和周枔,再之后是周溯和陆饶,最后是她阿姊屠萧。 屠萧离世的那年,屠艾七十二岁,可她迟迟没预感到自己的死亡。 又两年,小她四岁的红果儿走了,她依然预知不了死亡何时到来。 又六年,亲友无人死亡,她依然没有预知。 又四年,预知来了,也许三年,也许四年,她就该离开了。 可在这三、四年到来前,她居然又送走了豚儿和芗儿。 这一世,她寿长得骇人。 于是,当死亡终于来临,屠艾有种解脱感。 她先前挖过一个坟冢,青鸮剑,她的铁剑和赤土的骨灰都埋在那。 她对阿姊家的雪孩说,不要土葬,将她尸骨一把火烧了,之后将骨灰埋在她挖的坟冢里。 世人事死如事生,只有厚葬,从没有火葬的。 可屠艾坚持,雪孩拗不过她,还是应了下来。 在她死后第二日,寻了处清静地,一把火烧了她的尸骨。 (完) 第1章 亦或是神女(1) 为了避免误解,写在前: 本文有且只有一位主角,即女主。 再,无男主不是指女主漫漫人生(许多世)中不会出现男人的意思。 再再,请不要对女主有过高期望,她做不到任何加快历史\/文明进程的事(女主本人和作者本人都没有这样的奢望)。 ————————— 永光六年,九月十七,日中。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载着一娇小的女童与一健硕的仆妇进了舞阳城。 进城后,穿过城中,径直朝着城北富户群居的地儿驶去,最终停在一处院墙高耸的宅第后门外。 仆妇牵着女童下马,提起门环,轻重不一的叩了三下,少顷,门从内打开。 同守门的老仆略寒暄几句,仆妇便领着女童绕过两层低矮的院墙,穿过重叠的回廊,进了处小院。 守院的婢女显然是得了吩咐,见着二人,不待通禀,忙引着去了院内花厅。 花厅临窗的榻上,一貌美女子正慵懒侧卧,闭着双目好似在养神,实则早已等得焦急,偏还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待身侧婢女在她耳旁轻声说了句,“人到了”,她才微抬眼瞧了瞧进门的两人,尤其是缀在仆妇身后的女童。 不过还未细看,便被仆妇回禀的话转移了心神,仆妇只是平实又细碎地说了她在外的经历,女子听了却心觉悲痛。 可这情绪不宜在人前显露,她只不露声色地赞了仆妇声好,又将手中把玩的珠串赏了她。 仆妇得了赏告退,婢女也识趣离开,于是厅中只剩下一直呆站不动的女童与仍旧侧卧的女子。 两人一卧一立,谁也没开口说话,谁也没瞧谁,就这么静默了好一会儿。 女子不是有意刁难或是慢待,她需要点时间平复情绪。 当初收到绿莺寄来的信,她就猜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但没有准信,心中总会有一丝期冀。 可方才仆妇说了什么,说没等到她去,绿莺人就没了,最后一面没能见上,还累得绿莺可怜的女儿守了尸身一夜。 怎得会如此啊。 女子长长叹出一口气,叹绿莺的命薄,明明九年前离开舞阳,人还是好好的,九年后,怎得人就没了呢? 叹完气,念及绿莺信中的嘱托,到底振作精神,撑肘起身,唤女童上前。 “黍子,上前来,让我好好瞧瞧。” 声音轻柔,没了待仆妇的冷淡,还透着些许怅然,黍子听后顿了一瞬,又缓步走到榻前,抬起脸低垂着眼,任她瞧看。 见黍子乖巧,女子微微笑了笑,随后捧起她的脸,静静端详了会儿。 黍子生了副谁都能瞧出的好相貌,眼下年岁小,姿容不盛,却已十足惹人怜。 因着尚未除服,穿了身素衣,尤显肤白,像极了玉做的人儿。 女子轻轻道了句,“难怪…”至于难怪什么,她没有说。 接着问黍子,“你阿娘临终时,可有什么话交代?” 黍子答道:“阿娘交代我,要听您的话。” “还说了什么?”可有话要交代我? 黍子缓缓摇头。 “那她可曾说过,为何要你来这儿?” “阿娘说,来这儿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听到这儿,女子没有再问,反倒纳罕地看着始终低垂着眉眼,却也始终不曾露怯的黍子。 实在不像是绿莺教养出来的孩子,或者说,九年前那个怯生生又娇弱的绿莺,教养不出这样的孩子。 她不知黍子的沉静、不怯懦是本性如此,还是绿莺因着受了苦楚从而性情大变,教养出来的。 以女子对绿莺的了解,知晓她该是改不了性的,所以是前者,黍子本性如此。 貌好,再配上这样的性子,锦衣玉食一生又有何难,最差也比绿莺的薄命好。 一想起绿莺是因何命薄,女子又有些感伤,宽慰了黍子几句,吩咐婢女将她带去安置,自己则卧在榻上,任情绪翻涌。 女子伤怀,是因为物伤其类。 她和绿莺的人生都不由己,若她当年也被主君赠与了他人,如今不知会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可绿莺还是太痴,怎么就动了真情。 遇人不淑不是她的错,被那个男人抛弃更不是她的错,为何竟因此郁郁寡欢致死,连女儿都不顾了。 受了那么多苦楚,又为何不早早来信,偏等到最后一刻,让她帮无可帮。 到此刻,女子才落下几滴泪,还未滑至鬓发,又被她一指抹去。 眼泪有何用呢,这几滴就够了,女子轻扯嘴角无声笑笑,随后命婢女为她梳妆,她得去见主君。 那边,婢女将黍子领去厢房后就离开了,留她一人在房中静坐。 黍子是永光元年五月十七生人,到如今年五岁又四个月。 而她与绿莺只相处了五年又两月十八天。 这期间,苦楚是有的,还不少,但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她也就不在意。 欢乐也是有的,不过少得可怜,且多集中在她一岁之前,因为那会儿绿莺以为她那未曾谋面的父亲还能回来。 一岁之后,绿莺渐渐心死,可只死了小半,剩下大半仍盼望着,每每听说有商队进城,都要抱着她外出打听,问问可有人知晓西南地的秦姓粮商。 无人知晓,又是无人知晓,问了太多次无人知晓,绿莺便不问了,转而出钱央着商队途径西南地时,帮她寻上一寻。 一年,又一年,再一年,绿莺不寻了,不是彻底心死,是她早年攒的积蓄已用了大半,剩下的一点,得留着养活自己和女儿。 清贫的生活于黍子于旁人,或许尚能承受,于绿莺却是承受不住的。 她虽身份低贱,自幼却是被娇养的,此前人生中受过最大的苦不过是没练好舞被责罚的苦,哪能与苦苦度日的苦相比。 绿莺本就是娇怯的女子,靠她自己是活不成的,郁郁寡欢加上生活困苦,短短五年时间,就这么去了。 唯一放心不下的女儿,只得托付昔日的姊妹,盼她将黍子带走,让黍子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要再受苦了。 黍子,也就是姜灵川,忆及此,有股深深的无力感。 绿莺的不幸,看似是因为男人的薄情,其实是因为她那曾经锦衣玉食的生活。 偏偏临了,最忘不了的还是昔日的锦衣玉食,以致为女儿寻的出路就是让她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锦衣,玉食,为何不想想,旁人为何给你这些,以为是因着宠爱就太浅薄了。 不是说绿莺有错,她没错,这是她能为女儿寻到的最好的出路,再多的,她真的做不到。 姜灵川只是为她叹息。 她与绿莺母女缘浅,如果绿莺死后还能有下一世,她希望是随心所欲的一世。 第2章 亦或是神女(2) 黍子并未在房中静坐太久,半个时辰后,有婢女奉命来为她梳洗妆点。 妆毕,身穿的素缟麻衣被换成了玉色绢衣,新梳的双髻上也戴了同色绢花,衣衬人,人衬衣,黍子更似了玉做的人儿。 为她妆点的婢女很是意满,笑着赞她貌好,说她定能讨得主君欢喜。 此一语,好似什么都没说,也好似什么都说了。 在这宅邸中,该是没什么能比得上主君的欢喜,而生活其中的女子亦或是女童,要想讨得主君的欢喜,依靠的就是美貌。 此一语,不是说主君重美色,贪图享乐。 黍子虽未见过这位主君,但从绿莺对往昔的追忆中能推断出,这位主君重的是权欲,美色于他不过是向上攀附的手段。 以色谋权才是根本所求,因此相貌越是姣好的女子,在他眼中越是有价值。 若是他断定你的美貌将来能为他带来更多,那么在将来未到来前,美貌反而是保护你的最佳利器。 但这丝毫不值得欢喜,有什么可喜呢? 即使此刻门内门外的婢女都在善意的冲着黍子笑,她也笑不出半分。 婢女们的善意和笑是因着她许是能得主君的看重,而她要因着什么笑呢? 因着不久前还穿着粗麻衣,眼下却换了绢衣呢?还是所图更大,因着未来十年可预见的被娇养的生活呢? 不待她胡思,有婢女从正院来,说是主君要召她见上一见。 黍子便跟在此婢女身后,穿过层叠的回廊,进了正院,进院后又过了三道院门,才在一处偏厅见着众人口中的主君。 主君天生一副喜庆模样,瞧着格外和善,一见黍子就关切道:“可人怜的孩子,快别行礼,上前来,让我好好瞧瞧。” 瞧了一会儿,又状似感伤,叹道:“哎,当年你父母是因我结缘,哪想结的是段孽缘,竟害得你母亲早早离世。好孩子,你可怪我?” 黍子无论如何也不会言怪,缓缓摇头,表示不怪。 主君见状,好似被黍子触动了某根他没有的心弦,“好孩子,可人怜的孩子”,连声地唤,就差带上哭腔了。 他如此惺惺作态,黍子若真是五岁的女童,即使知事早,也会感动得无以复加。 于是,黍子不再颔首低眉,无措地抬眼望向主君,欲言又止,想宽慰他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只好神色焦急地望向主君身侧的女子,希冀她能帮着劝上一二,不然,她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一时心急,眼眶中都盈了泪,欲滴未滴,好不惹人怜。 做戏与看戏的两人,见真惹哭了孩子,忙收敛,一个安慰她莫感伤,另一个直接将她揽进怀中拭泪。 黍子毕竟是懂事的孩子,被安慰了几句,情绪也就好转了,故作羞赧地从女子怀中挣脱。 背朝两人理了理微乱的发丝,理好发丝,复又转回身,低眉顺眼地立在一旁,不再言语。 真是好不有礼的乖孩子。 被她忽视的两人默默对视,不明白戏怎么成了这么个走向。 照理,不该是黍子宽慰主君,主君装作被安慰,之后顺势提出认黍子作养女吗?怎么就沉默无声了呢? 可戏已经演了大半,偏了也得继续演完。 得了暗示,女子主动开口道:“黍子,虽你不怨怪主君,主君他心中仍是难安。” 主君应和着,“是啊,若是早知道你和绿莺的境况,我定会派人将你们母女一起带回来。” 见黍子依旧不作声,又道:“绿莺虽不在了,黍子你在这世上还是有亲人的,若是你愿意,不妨认下我这个阿爷。” 话毕,一脸期冀地看着倏然抬头的黍子。 黍子是真诧异,她没想到两人作戏竟是为了这么个缘由,听来怪异,想来也怪异。 她一个孤女,认主君作父,自然好处多多,可主君认她作女,能得到什么呢? 黍子自是不会信了他的怜爱说。 除了家以女贵(女儿的女),她想不出别的能站住脚的理由。 黍子真想摸摸自己这张脸,它居然在这个以色谋权的主君眼中如此有价值,不惜给她一个女儿的身份。 女儿可不是婢女,不能随意送人,是要高嫁的,至于高到哪里,最高自然是那未央宫中。 黍子思绪转了又转,面上却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阿爷?不,不能,我不能认您作阿爷。” 主君尚未说话,女子倒先义愤起来,“为何不能?可是还念着你的亲阿爷?那个秦姓粮商?” “哎,云鹂,怎得语气这般凶,莫吓着黍子。她年岁小,念着自己的亲阿爷也是应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在黍子面前作起了戏。 等主君哄好了义愤的云鹂,黍子讷讷开口,“他不是我阿爷,我没有阿爷。” 说完似是情绪低落,又垂下了脑袋。 她这副失神的小模样,怪惹人怜,主君放软了语气,又问了一回,“没有阿爷,为何不能认下我这个阿爷?可是怕我?” 黍子摇头,犹豫片刻,抬头似怯似盼地望了主君一眼,“您是主君,阿娘从前只是您府上的婢女,您不该做我阿爷的。” 主君不想是这个理由,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失笑道:“傻孩子,身份算得什么,我既认下你,自是不在意这些,你又何须介怀。” 说完又对云鹂感慨,“你合该早些同绿莺联络,若是黍子自幼长在府中,不会有这般多的顾虑。” 他的话说得动听,起码能骗住五岁的黍子。 她不禁又抬头望了主君一眼,这一眼带了些期冀,期冀能再问上她一回,这一回她一定会答应的。 一个玉做的小人儿,这般瞧着你,哪能不满足她呢,主君便问了最后一回,“黍子,你可愿认下我这个阿爷?” 黍子忙颔首,又怕他瞧不见,脆声说了句,“嗯,愿意的。” 这声是她进到偏厅后说得最响亮的一声,短促又清脆,也总算透露出几分孩童该有的稚气。 主君朗声大笑,兴致上来,举起娇小的黍子,让她改口唤他阿爷。 黍子“羞赧”不愿叫,他便作势将人举高,预备向上抛掷,吓得黍子在慌乱中连声唤着阿爷。 得逞后,主君恢复了慈爱,相当宠溺地将黍子抱在臂弯,也连声唤她乖女。 真是好一副父慈女孝的情景,如果不提两人相识不过半个时辰的话。 第3章 亦或是神女(3) 认了主君作父,黍子自然得改姓换名。 除服后,去官府录了养女契,秦姓黍子就成了嬴姓吉了(liǎo)。 秦黍子的名随母登在了奴婢财物簿,嬴吉了的名却是登上了名籍,她从与财物等同的奴婢,成了个人。 (注:收养涉及继承,在古代一般都得改姓。养子多要求同姓(同宗)或是近亲,养女没这个限制。养女至多是身份转变,财产继承的事很少。) 来到这世上五年又五个月,终于成了人,吉了该高兴吗? 也许吧,毕竟不仅成了人,还成了府上奴婢们口中的小主子。 原先奴婢们望向她的眼神是善意的谄媚中夹着些许怜爱,一夕之间替换成了恭敬中夹杂着艳羡。 恭敬是因为她如今的身份,艳羡是因为她凭着相貌轻易实现了身份的转变。 奴婢之女一朝成了小主子,这是多少奴婢渴求而不能的事,多么美好,又多么令奴婢向往。 有了近身伺候的婢女后,吉了每每能从她们眼中读出这样直白又含蓄的情绪,直白是掩饰不了,含蓄是怕被她发现。 婢女有二,一名绿衣,一名绿丝,七八岁的年纪,正是藏不住情绪的时候。 吉了总也习惯不了绿衣绿丝偷偷望向她的眼神,好似透过她在展望自己的另一种人生。 可,又是那样的羞怯,羞怯得但凡外面有一丝风吹草动,都要缩回自己小小的躯壳中。 对她们,吉了是怜爱居多,只好当作不知,免得吓着孩子。 其实,她与她们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好似不会随意被发卖,被送人,但那是因为她在主君眼中价更高,奇货可居罢了。 吉了再清楚不过,她这个小主子不是真的主子。 从云鹂的小院搬离,住进了更宽敞奢华的“告春园”后,她才知晓,像她这样的小主子,府中还有三位。 原先一直无人向她提及,真是怪哉,但细想又没什么可怪,说与不说,住进这院落的一天,她自会知晓。 也是,多多益善,以色谋权的人怎么可能只居一件奇货呢? 据绿衣打听来的消息,三位小主子虽也是孤女,却是良家子出身。 一名舒雁,年十岁,来府上已六年;另二是亲姊妹,来府上三年,八岁的名只只,七岁的名娄娄。 三人都是好相貌,且美的各有不同,舒雁柔美恬静,只只与娄娄娇俏可人。 她们该是习惯了添新姊妹的事,对吉了的到来没表露出任何诧异,相反,还待她十足“亲热”。 缠着她东问西问,似乎好奇她的来历,见她不理不答,也不灰心,又拉着她在院中闲逛,介绍景致,展示自己住的屋子。 屋里的什么什么是父亲赏的,这个那个又是父亲专为她们从哪哪儿买来的。 话里话外,是孩童式的自以为不着痕迹的在炫耀父亲对自己的宠爱,炫耀的同时又带着怕,怕这宠爱会被父亲新认下的妹妹抢走。 真是可怜又可爱,而将她们教养成这样的主君真是令人生厌。 明明是看中了奇货的价值,偏偏要用情,用宠将奇货迷惑住,使她们将来会自愿自发为他这个“父亲”奉献。 吉了(鸟名),舒雁,只只(麻雀),娄娄(鸽子),都是他掌中的鸟雀,告春园的告春(鸟名)二字,还不够醒目吗? 她们四人与养在府中随处可见的鸟雀不同在哪儿? 大约不同在,困住她们的鸟笼不是木制的,是所谓宠爱制成的。 而当年的绿莺,云鹂,以及如今府中豢养的名为婢女,实为歌舞姬的女子们,困住她们的鸟笼连宠爱都不用,锦衣、玉食就足够了。 …… 住进告春园没几日,吉了就被安排跟着师傅们学才艺,一学舞,二学歌,三是学字。 府上的乐舞师傅们颇有能耐,长袖舞、巾舞、盘鼓舞等各类俗乐舞没有不通的。 师傅问吉了想学何种乐舞? 吉了答,想学剑舞。 剑舞时下多为男子所学,狂放粗犷的很,且持的剑也笨重,并不适宜女子学。 师傅好心解释,劝吉了改学长袖舞。 吉了不听,不答应她,她就坚决不练舞。 碍于身份,师傅不能直接训斥,遣人通禀了主君。 主君一向关心女儿们的学艺,亲自来了。 望着沉默抗拒的吉了,没有丝毫不耐,抱起她柔声道:“我儿,怎得不愿学舞?可是师傅不能讨得我儿欢喜?” 说这话的同时,视线轻轻瞥过身前跪了一地的乐舞师,真是些没用的废物,连个孩子都哄不住。 “嬴忠,这些蠢奴既惹我儿生厌,便都发卖了吧。” “遵主君命。” 嬴忠是府上的总管事,应完话,就要差人将这些乐舞师们都捆了。 本就跪地的乐舞师们,闻言一下瘫倒,哀求连连,求主君和小主子怜惜,不要将她们发卖。 吉了好似被吓坏了,看看瘫倒的师傅们,又看看一脸凶相的嬴忠,最后缩在主君怀中,轻声开口。 “阿爷,我喜欢师傅们,别发卖她们。” “我儿莫要哄为父。喜欢又为何不愿跟着师傅们学舞呢?” 吉了心想,喜欢她们和跟她们学舞,两者间有什么关联吗? 倒是会糊弄孩子。 “阿爷,师傅们不教剑舞,我想学剑舞。” “剑舞太过粗狂,哪里适合为父的娇娇儿。” “师傅们说,剑舞粗狂是因为剑笨重,所以由男子舞,那剑轻些,女子也能舞得的。” “我儿怎会有此见解?” 主君一想有理,剑轻些女子自然舞得,剑舞由粗狂变柔美也不是不能,若是吉了当真学成,也是桩美事,不同俗流的美事。 主君语气有些严肃,他是在想事,吉了却以为是质问,怯怯看他(装的),“阿爷,您别气。” “哈哈,我儿莫怕,阿爷哪会生你的气。想学剑舞便学,阿爷应了。” 又吩咐嬴忠,“明日去铁官瞧瞧,寻个乾锻师,铸几柄轻剑,助我儿早日学成舞艺。” 吉了伏在主君肩头默默听着,见她乖巧,主君问:“我儿,这下可高兴了。” 吉了没答话,小脑袋往他肩上重重砸了几下,示意她“很”高兴。 砸得是真不轻,吉了脑袋都磕红了,主君却对她这样别扭的“羞意”欢喜极了。 朗声大笑着将她抱离了舞室,去了府中花苑赏景。 至于室内跪倒一地的乐舞师们,自有嬴忠处理。 第4章 亦或是神女(4) 待主君和小主子的身影再瞧不见,嬴忠冷声道:“还跪着做什么,起来吧。” 乐舞师们相互搀扶着起身,并没有因为主君离开就失了恭敬,仍低首垂眉等着总管事训话。 嬴忠笑笑,“心莫慌,主君方才说的发卖不过是顽笑话,当不得真。不过,既定了小主子学剑舞,你们当尽快拿出个形制,别等着剑铸好了,舞还没个形。” 乐舞师们齐声应好。 “今后蠢事少犯,你们不是小主子,主君对你们的怜爱可不多。下回若是还哄不住孩子,顽笑只怕得成真了。” 说完话,嬴忠施施然离开了。 乐舞师们冷汗直流,望着总管事的身影也消失不见,才敢悠悠叹出气。 是她们大意了,竟然妄想主君帮她们劝解小主子。 是这几年生活太安逸了嘛,连主君的本性都忘了,主君的和善哪是对着她们啊。 往日其他小主子听话懂事,歌舞练得好,主君乐得赏她们几分薄面,怎得还飘了呢。 (歌有清唱的,叫徒歌,但多流行和着乐舞唱。舞变了,歌也得变,比较麻烦的。) 换舞是麻烦些,可又不是做不到,怎么敢犟的,居然还主动报了主君,蠢得可以。 乐舞师们齐齐扇了自己几巴掌,再不敢失智了。 月余,赶在剑铸成前,乐舞师们编排好了剑舞。 吉了也没再抗拒,每日多数时间用在学习歌舞,少数时间学字。 她有意藏拙,字学得很慢,到永光八年三月,花费了一年又五月的时间才将《仓颉篇》三千三百字学全。 见她不是那么有才学,主君也没失望。 他是男子,还能不懂吗?世人重女子的才貌,这“才”哪是指文才啊。 有,自然好;没有,凭着吉了愈发神秀的姿容,世上有谁能舍得苛责于她。 再有,愚笨些也不全是坏处;更不提吉了才学虽不佳,歌舞练得却是好极。 多好的孩子啊,绿莺能生下此女,算得不枉此生了。 吉了不知他的臆想,但他待自己的确愈发“宠”了。 宠到府中奴婢都疑惑,她这个小主子怎得没有恃宠生娇。 宠到伺候她的婢女仆妇加了六人,而得她信重的绿衣绿丝俨然成了告春园的小小管事,其他小主子的婢女们都不敢跟她们争先。 吉了于是知晓,自己的价更高了。 这从她屋内使用的一应器具中也能窥见,一年又五月的时间,器具一换再换,到如今是满屋的玉制品。 主君致力将她塑成“玉做的人儿”,她周边随处可见各种玉石玉饰,玉剑都有了两柄。 衣着饰品的颜色也有定数,玉有什么颜色,她的服饰便是什么颜色,白、青、碧、黄、妃、青白。 什么能衬得人出尘,主君便乐意将什么往她身上堆砌。 吉了其实很疑惑,她这一世为何生得如此貌美,且美得不似凡人。 在之前,她说不出这样自夸的话,如今说出口倒算不得自夸,一年多的娇养,她就像是吃了什么仙药,姿容大盛。 只看府中众人待她的态度就可知,好似她是什么神女,小心谨慎地捧着供着,唯恐伤了分毫,还常常看她看痴了。 连一脸凶相的嬴忠见她都是细声细语,得她答话就会笑得灿烂,不知道的以为谁与他说笑呢,就那么可乐? 但她这副容貌是承自谁呢? 绿莺是貌好,但美得寻常,不然主君不会随意将她送人,云鹂和主君的其余姬妾们都比绿莺更美上几分。 所以,是承了她那不曾谋面的父亲吗?但绿莺从未提及她那父亲是何等相貌,若真貌若宋玉,绿莺该是会更痴情的。 当真是纳罕事,莫不只是天生? 吉了愣神想事的时候,视线习惯凝在虚空的某处,眨眼也格外静缓,落在外人眼中只觉她神圣极了。 离她几步远,正为她作画的画工,落在缣帛上的笔触都轻了,唯恐惊扰她的思绪。 自吉了容色渐渐显露,主君便请了舞阳城内最善画人物的画工,每月为她作一幅画。 此次是画工第七次入府,七月过去,他还是一见吉了就要由衷感叹,世上竟真出现了神女不成。 且她还未全然长成,画工不敢想,待她长成后又会是何等风姿。 该是如《神女赋》中所载,“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节选自宋玉《神女赋》。) 这样的人物注定不属于舞阳城,不知自己还能为她画多久的画,也不知能否有幸见证神女长成的一日。 余光中见画工又停笔了,吉了视线移转,抬眉轻瞥一眼,微蹙了眉,似是不喜画工望向她的神情。 被她瞥了一眼,画工不但没醒过神,还更痴了,惹得一旁护主的绿衣绿丝急急出言呵斥。 画工这才陡然惊觉,自己竟又犯了痴状,忙躬身行了一礼,向吉了致歉。 吉了并不接受他的歉意,视线又转回去,接着愣神。 她不喜被人长时间地“观赏”,偏画工就是这样的存在,画人不可能不看人。 她也不喜静坐一整日就为了给画工作画,十足的无趣,偏这事主君坚持,不以她的意志为意。 不过,作画的事免不了,惹吉了不喜的画工却是随时能换。 当日,奴婢将吉了因何皱眉的事告知主君后,这位画工再没有出现在府上。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更年长的画工,主君特意从别地儿聘请的,据说曾在宫中供使,画技相当精湛。 精不精湛,吉了分辨不出来,但老画工该是见多了美人儿,除了初见她时有一瞬的失神,之后再没失态过。 吉了对此很是满意,也尤其欣赏老画工作画的速度,半日一幅,真是大大减轻了她的烦恼。 她的欣赏虽没表露,守在她身旁的婢女仆妇们却能察觉她情绪的平缓,这就已经是她心情尚佳的佐证了。 如实回禀了主君,奴婢们和老画工都得了赏。 待老画工为吉了作出三幅颇具灵性的画后,主君更是将他留在了府中供养。 相应的,要求也多了,一月一幅变成一旬一幅;不画吉了的时候,还得为其余三个女儿作画,特别是为舒雁。 宫中每四年会在河东、河南、河西、河北四郡和都城中选纳十三至二十岁的良家子入宫。 最近一次四年之期便是永光九年八月,而那会儿舒雁正好满十三岁,可以被采选入宫了。 (注:汉代纳妃一般有三种,召纳(皇帝召),献纳(郡国或个人献),选纳(宫中采选)。采选安排在八月,因为八月秋收后会核对户口,征收算赋(人头税),程序上便利的。 至于,几年办和在哪选是作者杜撰。) 第5章 亦或是神女(5) 舒雁是主君收养的第一个女儿,在她之前主君还没动过“家以女贵”的心思。 不是不想,是想了没用。 当今至尊只宠爱风韵独具的美人,年岁小些的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至尊即位后,宫中采选过几回,觅得不少貌美良家童女,但多数只是待诏掖庭,少数承宠的女子也不得宠,没有品级不享爵秩,只是家人子。 (注:采选入宫后,太后先选一回,合格的待诏掖庭(算宫女),皇帝再选一回晋升成家人子(妃嫔备选),之后可能被皇帝纳或被配给皇子皇孙。) 这样的女儿能为家中带来什么,富贵没有,爵位更不可能,养来何用呢? 主君虽不是大商人,却也不会做赔本买卖。 他倒是计划过为至尊进献美人,可无官无爵,朝中也无关系,想进献而不能,费力折腾了一遭,美人尽赠了高官。 好处是有,但高官们给不了他想要的利禄爵位。 本以为遥遥无期的事,十四年前太子的出生,又让他看到了希望。 试问,世上最快的通天路是什么? 本朝民众都知晓,自然是家有女儿,椒房独宠,母家因女而贵,转瞬权势滔天。 久远的不提,只说当朝宗太后的母家,宗家因女显贵,一门三侯,几十年间大司马一职更是只在宗家手中流转。 大司马可是三公之首啊,何等荣耀,何等显赫。 但凡有野心的人,又生有好女,谁没奢想过自己有朝一日权倾朝野呢? 主君是有野心的人,没有女儿,便收养了几个好胚子培养。 娇养舒雁、只只和娄娄都是为了日后将她们送进宫,若是有一人能得太子的宠爱,那太子即位后,他的利禄爵位也就不远了。 至于吉了,算是意外之喜,还是大喜。 主君原是想将吉了作为备选,若是那三个孩子不得宠或是日后需要助力,到时便将她送进宫亦或与豪族联姻。 而今已然不能再将吉了当作备选,但日后该如何用此女获得最大的利,他还未有全然之策。 所幸孩子还未长成,想不出就搁置一旁,先顾着明年八月的采选吧。 采选在八月下,宫中往往会提前几月派人前往四郡打探消息,如何打探,不得而知,打探什么,不外是哪家有好女。 有心将女儿送进宫的人家,该做能做的,就是在采选前将女儿的美名传扬开,且又不得过分张扬,个中分寸得把握住。 主君是极有分寸的一个人,这样的事交由他,没有办不好的。 府中往年会以他的名义向城内慈幼堂捐善款,每月月中还要派管事去施粥,自今年起,捐善款一律以女儿们的名义,施粥的事则交由舒雁。 主君此举是别有用心,舒雁却是当真心善,她将施粥当作一件大事,很是郑重。 查了前些年的账簿,计算了每回米粮的用量,心中有数后重新定了章程:施粥的用量不减,额外再加一成的量专做米糍。 这多出的一成不从府中走账,她自己出钱买粮。 舒雁未被主君收养前,过的是苦日子,一年中只有年末才能尝回米糍的甜,甜得足以让她记一生。 甜,甘也,美也。 吃上甜米糍是她幼年时时盼望的事,她想,慈幼堂的孩子们也该是盼望着能吃点甜的。 不过施了一回米糍,舒雁就发现一成的量有些不够,分到每个孩子手中只有小半,三两口就下肚了。 她想再加量的时候,管事奉主君命,劝她三思,又同她说了过犹不及的理。 舒雁最是柔顺听话,既被劝阻,便没敢多做什么,之后仍旧照着定好的章程行事。 只年末各府往来送节礼时,才又有些意动,想着给慈幼堂也送些节礼,不多,每个孩子一整块米糍再加一小块饴糖。 这回她没贸然行事,思忖几日后遣婢女禀了主君,得到想要的答复才吩咐管事外出采买。 这么点东西哪里值当采买,管事得了主君吩咐,直接从府中库房调了多一倍的量,做出的米糍和饴糖够每个孩子分四块。 赶在舒雁送节礼前,主君又命嬴忠以女儿们的名义向慈幼堂捐了一批过冬的衣物与吃食。 主君这人从不吝啬,先前不允舒雁多施予自有他的道理,如今多施予也另有一套道理。 若问都是些什么道理? (吉了:哪有什么道理,无外乎为名又为利。) 舒雁定会说,何须问是什么道理,父亲做事自有他的考量,做女儿的听话就是,万万不能曲解父亲的用心。 她先前就因着父亲不许她多施予而误解了父亲的善心,真是不应该。 父亲若是不心善,怎会收养她们姊妹几人,又怎会每年向慈幼堂捐财捐物,要知道那可不是小数,一年至少花费万钱。 与她添的一成米粮相比,真是多太多,舒雁想到这就深深自责,她怎能误解父亲呢? 自责愧疚的情绪越沉淀越深重,她是个好女儿,哪里受得住,忍了两日就亲去正院,郑重向父亲致了歉。 主君也是个好父亲,哪会跟女儿置气,不仅没生气,反倒乐呵地劝舒雁宽心。 他最会说好听话,三言两语哄得舒雁对他更添了几分敬重,父女情义也因此加深不少。 此番过后,又有种种事,使得舒雁这个本就乖顺的人,变得更加乖顺了,当然,只限是对父亲的乖顺。 这算是好事吗? 主君以为是,鸟儿即使早已被驯服,即将出笼前免不得还要再驯上一驯,以防它见了天空,兀自飞走,不顾身后还有个家。 吉了以为不是,她只觉坏透,事坏,人更坏。 掌中的鸟雀可以放飞,偏放飞前又要用手段将鸟雀的心留下,这是什么令人生厌,令人作呕的理。 她真想将这坏理戳破,可无用也做不到。 舒雁的欢喜不是作假,只只与娄娄因此争宠也是真,她戳破给谁看? 舒雁的好名声已传扬开,采选也近在眼前,她又能戳破什么? 主君的野心昭昭,采选将至,府中一片喜意,他不会容得任何人在这时坏他的好事,即使是最得他宠爱的吉了。 吉了将主君看得分明,加之舒雁对她并不信任,她也就无意在这时暴露什么,免得得不偿失。 可她一时也不知是盼望主君事不成,还是事成。 事不成,舒雁待诏掖庭,事成,舒雁得太子宠幸。 无论吉了如何看,都觉不出其中有一桩好事。 若是她的盼望能成事,她便盼望舒雁飞远些吧,不要出了鸟笼,转身又飞进了更大的笼子。 鸟雀该是要飞的,在天空中飞,在树梢枝头飞,不要在笼中飞。 笼子再大,再豪华,也只是笼子。 第6章 亦或是神女(6) 永光九年八月十六,有使者自宫中出,奉太后诏,往四郡各县阅视良家童女。 八月二十,使者抵达舞阳。 主君得到消息,急急去了书房,吩咐嬴忠将他早先选好的五幅画一一挂起,他得再看上一看。 在画前踱步许久,摘下三幅,还余两幅,实在选不出更好的,又命人将老画工请了来,问他可有高见? 画是出自老画工之手,余的两幅,一幅画着舒雁在园中端庄静坐,一幅画着舒雁站在秋千上笑得嫣然。 老画工被请来后,倒没说什么高见,也没品评人物,只是说:“女郎一十有三,还是鲜活些好。” 他在宫中见过太多美人,或端庄或妩媚,或娇俏或纯稚,美人们美得各不相同,但并不是都能得宠。 得宠与否,只系于至尊的喜好,而这喜好有时又是多变的,长久不得。 如何能长久?是奢望天下的至尊心系一人吗? 那不过是痴女子的妄想罢了。 除非,世上真有那无心的神女,即使襄王有梦,也求而不得。 不,也许世上已经有了无心的神女。 思及此,老画工有些愣怔,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小女郎那双清泠的眸子。 那是怎样的一双眸子啊,好似深潭的溪水,清澄而寒冷,清澄是表见,寒冷才是内里。 若不是长时间地“观赏”,又生有一双锐眼,他该是和府中人一样,看不出那藏在深底的寒意。 为何看不出,因为那寒意并不伤人,它只是,不允许人进入。 进入哪里?自然是神女的心间。 于是,人们便以为神女无心。 主君已经习惯了老画工不时的游神,只当他是人老了,并不多计较,对于可用的人,他一向宽容。 听了老画工的话,他以为有理,端庄的女子太多了,鲜活些才能显出不同来。 其实,老画工的言外之意,是说,与其想着怎么讨得宫中的欢喜,不如顺其自然。 被主君误解,他也不解释,人老了,顾不上太多事。 见主君珍重地收起那幅秋千图,老画工行了一礼,缓步从容地离了书房。 八月二十一,县衙张了告示,着令家有好女姿色端丽者,于九月十一前至县衙报备,参加预选。 八月二十二,嬴府有客登门,来人正是宫中使者,一宦者,一相工。 一见使者身后有人捧着画匣,主君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这画匣正是昨日府上交出去的,里面装着舒雁的秋千图。 且宦者选在张告示的第二日就登门,必然是早早打探过消息,该是对舒雁很满意,主君的一颗心啊,真是喜得不行。 宦者态度并不傲慢,收下主君赠的好礼,又含笑与他寒暄了片刻,双方互相恭维毕,才说明了此番来意。 他携相工前来,单是为了给府中女郎看相,若是女郎合乎法相,九月中便会由他载还后宫。 (具体什么是合乎法相,不清楚,大概就是种感觉吧。) 主君听了喜不自胜,忙遣嬴忠去告春园请舒雁。 舒雁,懵懂中带着憧憬,一脸喜色地来了。 宫中相工相人,自有一套不同民间的成形的法子,他不测算,也不与人交谈,只在一旁观察答宦者话的舒雁。 观察了约莫一刻钟,不着痕迹地给宦者使了眼色。 接过暗示,宦者笑着停了问话,先朝舒雁和主君各贺了声喜,又道:“女郎且在家中静待,承欢膝下,预选结束后再随我等入宫。” 舒雁闻言,眼角眉梢更添了几分喜色,应下宦者的话,又不由得望向主君,得了他一声赞,舒雁盈盈地笑了。 好似主君这个父亲的赞是对她莫大的认可,宦者的贺喜以及即将进宫的喜悦都不能与之相比。 九月二十前后,散布四郡的使者载着众淑女陆续回宫。 舒雁,便是这众淑女之一。 十月中,有消息自都城中传出,舒雁被选中,顺利待诏掖庭。 待诏掖庭后,再没有消息传回,十一月没有,十二月也没有。 如此,永光九年便过去了。 永光没有十年,此后是地节元年。 永光九年十一月,西南地地动山崩,死伤甚巨,至尊改元地节,欲令地得其节。 (注:永光和地节是西汉真实的年号,都是因为灾异而命名,永光是因为出现彗星灾异,地节是因为几年间屡次地震或山崩。) 主君的事未成,府中奴婢们在惊惧中迎来了新岁。 为何惊惧? 因为新岁前,腊月中,府中发卖了不少奴婢,除了告春园,府中各院无一幸免。 为何发卖? 哪有什么缘由,不过是不得主君欢喜。 舞室的乐舞师因为没教好舒雁,被嫌无用,不得欢喜,发卖。 正院的婢女因为面上没有喜色,被嫌晦气,不得欢喜,发卖。 姬妾院中的婢女又因面上带了喜色,被嫌没眼色,不得欢喜,发卖。 冬日花苑的花草冻死不少,仆人照看不好花草,发卖。 回廊中飘进了落叶,仆妇未来得及洒扫,发卖。 主君心绪不平,所至各处,凡不能被他看入眼中的奴婢,一律发卖。 除了告春园,因为告春园中有他对未来的期盼,尤其是有吉了。 瞧见吉了,他的心绪暂时就平了,看什么也都入眼了,甚至还会发自内心地笑上一笑。 因为他笃定,吉了会是他无往不利的宝贝,有吉了在,他将来定能得偿所愿。 主君心绪有暂平的时候,府中奴婢们的惊惧又何时可以散去呢? 正月中,某日,吉了意外得知了主君随意发卖奴婢的事,惶惶整日后,夜间又因惊梦起了热。 这热起来后,轻易散不去,吉了卧床两日,人虚弱不少,主君怒得险些要将伺候她的婢女仆妇通通打杀了。 正要大动干戈时,吉了惊惧唤出声:“父亲,您若是要将她们发卖,就先发卖我。我本是奴婢之女,身份不比她们尊贵。” 吉了以往称主君为“阿爷”,这是她第一次唤主君“父亲”,还是如此的惊惶,主君一听就怔住了。 吉了是他的好乖女,怎么能惧他怕他。 主君仿佛看见自己设想的未来在逐步坍塌,不,他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我儿,怎么说这样的话,真伤阿爷的心。你是阿爷的乖女,哪里是什么奴婢,谁敢发卖你?” 吉了脑袋往床里侧偏了偏,不听不理。 主君没法儿,又说:“我儿,莫生阿爷的气,阿爷知你待她们好,不发卖她们就是。” 吉了脑袋微微动了动,仍不答话。 第7章 亦或是神女(7) 主君这时也冷静了,一想不对,若只是因着身边的婢女仆妇,吉了不至于此。 再有,吉了这回病的也蹊跷,虽他恼怒得想将一干奴婢打杀了,可心中清楚,她们伺候吉了再是尽心不过。 怎么就因惊梦起了热?惊梦? 惊?莫不是哪个无眼的蠢物,将府上这两月发生的事在吉了跟前抖搂了出来。 应是了,这样才有理。 他方才并未说发卖,心中想的是将这群蠢奴打杀了,哪里说了发卖二字。 主君越想思绪越清晰,应就是了,不然吉了怎会无端说出发卖的话,又怎会突然惧了他。 他待她是再好不过的。 该死的无眼无主的蠢物,竟敢与吉了胡言,离间他们父女的情分,待找见人,他定要让这蠢物知晓什么是为奴的本分。 眼下,哄好吉了最是紧要。 “我儿,回身瞧瞧阿爷。你心疼这些奴婢,却不能体谅阿爷吗? 这两日你病得厉害,阿爷的心也乱得厉害,待这些奴婢的确不如平日宽和,可那是怨怪她们没有照顾好你。 难道奴婢们照顾不好阿爷的乖女,阿爷还气不得,怪不得了?” 主君当真巧言,被他这么一说,哪里还有什么恶主,分明只是慈父。 吉了好似听进去了,依言回了身,望向主君的眼神中却仍带着一丝惧。 “您既待奴婢宽和,又为何要在寒冬时节将他们发卖?冬日最是难熬不过了。” 主君有意将话由从发卖奴婢上移开,不想吉了不如他的意。 他下意识想反驳,说府上这两月没有发卖奴婢,可这话未免太假,太容易被戳破。 正犹豫着呢,几息之间,只听吉了又说了话。 “阿娘从前最怕的就是冬日,冬日天寒,天寒就得买柴备炭。可柴炭价不低,买了也并不是日日都用得,只天实在寒,下雪结冻,阿娘才舍得烧些取暖。” “阿爷,冬日实在寒冷,我不喜欢冬日。” 话毕,吉了静静望着主君,等他答话。 她说这些不是为了谴责主君,也不是为了得到他的怜惜,而是为了得到他的承诺,哪怕是一时的虚假的承诺。 见吉了由奴婢联想到了己身,还如此情真意切,主君沉思片刻,突然笑了。 “我儿,瞧你担忧的小模样,竟真将阿爷比作了坏人不成? 是,府上这两月是处置了几个奴婢,可都是些欺主悖主的恶仆,不值当我儿同情。 我儿莫要被那等别有用心的恶仆骗了,更莫要因着他们的几句闲言而误解为父,那真是叫亲者痛,仇者快了。” 吉了听完,懵了一瞬,呆呆地想了一小会儿,犹豫着开口:“当真是恶仆?” “当真。嬴忠就在这儿,让他给你讲讲。” 一直沉默立在主君身侧的嬴忠,得了话音忙抬头,就见小主子一副求解惑的神情望向他。 嬴忠思绪飞快转了转,想出了几桩虽恶却不至吓着孩子的事,简略地说与了小主子听。 以吉了一个孩子的见识,还不知道有些人即使未事先串通,也能圆好谎。 她想着既然主君是临时起意,那么嬴忠说的必然不是骗人的假话,况且他又说得那般真,全然不似信口胡编。 吉了苍白的脸一下羞红了,为着自己轻信旁人而误会了主君,脑袋低垂在胸口,久久无言。 “我儿,抬起头,万不可因着那些个恶仆羞愧,没得让他们猖狂。错的哪里是我儿,我儿心善,何错之有。 只怪为父没有处置妥当,竟又遗漏了些许,让我儿被那等别样用心的恶仆给骗了。 府中是万万留不得这些个贼子了,我儿,莫羞,你且将贼子的名报来,为父定会给我儿一个交待。” 吉了哪里愿意说,良久讷讷道:“阿爷,他们许是不明内情,被发卖的事吓坏了,并不是有意胡言,也定不会是那等恶仆。您可怜可怜他们,莫要与他们计较。” “哎,我儿怎得这般心善。罢,罢,你既为他们求了情,为父便也不计较了。只下回,我儿莫要再轻信奴婢们的闲言碎语。” 吉了乖乖诺道:“阿爷,再不会的,没有下回了。” “哈哈,好,我儿当真可人疼。” 主君心想,自是没有下回,若再有下回,倒是嬴忠的失职了。 误会消除,父女恢复和乐,主君却并未如他所言,出了告春园转头就让嬴忠彻查了府上所有能接近吉了的奴婢。 可惜,一无所获。 最终,只以失责为名罚了府上几个管事,以及告春园中贴身伺候吉了的婢女仆妇,不过,罚的是月钱,不是将他们发卖。 吉了大病一场后,府上再没轻易发卖奴婢,总不好说发卖的仍是恶仆吧,哪来那么多恶仆呢? 哄孩子的话当不得真,可也不能真让孩子识破啊。 眼看主君反复的脾气没再发作,奴婢们的惊惧慢慢就散了。 待到三月里,主君恢复了一贯的和善,府上也又有了欢声笑语,一切也又似了从前。 其实,压根没有什么胡言的奴婢,没人敢在吉了跟前乱说,是周遭婢女对主君不寻常的畏惧与怯意让吉了觉出了异常。 每每主君来告春园,园中的婢女再热切不过,不抢着在跟前表现就算礼让了,惧与怯是从没有的。 告春园与府上别处院子不同,婢女们很以在园中伺候为荣,也自觉高出别处的奴婢一等。 若是她们都畏惧了主君,府上其他奴婢又该是何等的惊惧呢? 偏吉了一点风声都未听着,往日最爱与她分享府中趣事的绿衣绿丝也消沉了月余,哪哪都透着不对劲。 种种异样告诉吉了,府中该是发生了大事,事关奴婢命运的大事。 仗杀奴婢,伤及性命?该是没那么严重,这样的事即使有,也只会是个别,不至让合府的奴婢畏惧。 发卖奴婢?除却性命,奴婢们最怕的就是被发卖。 可怕成这样,究竟是发卖了多少奴婢? 很大可能,那些被发卖的奴婢根本没犯任何错,主君随口道出的“发卖”二字就断定了他们的命运。 有了猜测,吉了没声张,也没向身边的婢女求证,她借着闲逛的由头在府中各处走了走,尤其是主君常经过的地儿。 走走看看,越看越心惊,好多她有印象的面孔都消失不见了。 而替换他们的,是同样不易被人记住的平凡的面孔。 若不是吉了记性好,即使是不知道名字的奴婢,只要看过一眼,也能将她们记下,怕是都发现不了这种细微处的替换。 这种替换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也许合府的奴婢,在主君眼中都是可被随意替换的,因此发卖也就可以说得随意,做得随意。 吉了的惶惶与惊梦,自然是假。 她能做的不多,最多是为府上的奴婢们求个短暂的安宁。 第8章 亦或是神女(8) 四月初,远在宫中久无音讯的舒雁,寄了封信回来。 信中没提她在宫中的经历,只说太后月前将她配给了一位颜姓郎官,婚期定在下月十九,邀父亲与妹妹们去都城观礼。 主君从未听说都城有什么颜姓的贵人,可这个郎官能得太后赐婚,想来该是近来很得至尊看重。 虽舒雁有负他的期望,但比起待诏掖庭,嫁与一可能有前程的郎官,尚算不错了。 几日后,府中又收到了那位颜姓郎官的来信,其中言辞恳切,坦诚吐露了对舒雁的爱意,以及对主君这位未来妇翁的敬意。 主君于是对这桩婚事更满意了几分,为舒雁备的嫁妆也多添了一成。 四月下,满怀喜意地携着只只与娄娄去了都城。 至于吉了,自五岁入府后就一直养在深闺,未曾跨出府门半步,舒雁和只只娄娄还有机会出府,她却是一次机会也无。 主君不放心将她过早暴露在人前,时机未到,珍宝自然能藏则藏,免得被有心人半道劫走。 吉了不是没有表露过对外出的向往,但主君与婢女们只是哄劝她,说她姿容太盛,若是出府,定会引发民众的围观。 他们知晓吉了最不耐旁人的观赏,就这么假模假式的将她哄住了。 这回不是出府,而是去都城,权贵云聚的地儿,主君更不可能带着吉了,去有回无可怎么办?届时他定是欲哭无泪了。 为了不发生这种可能,主君又哄劝了吉了,这次的理由新鲜点,说吉了年岁小,身子娇弱,去都城路途辛劳,他不忍让她受苦。 吉了此生只远行过一回,路途确实辛劳,她也就信了。 不过仍是有些不悦,闷闷不乐了好几日。 为了使吉了欢颜,主君答应吉了,他们去都城的这些时日,吉了可以不用练舞。 吉了虽不格外聪明,可也不傻呀,听了并未展颜,只说,若她跟着去了都城,也是无需练舞的。 听她这般答话,主君不禁失笑,想了想,换了件大事托付吉了。 他们去了都城,府中就只吉了一位主子了,主君便将管家权交与了吉了,辛苦她多多过问府中大小事,免得奴婢们失了章法。 吉了哪会管家,她有些不信这话,怕主君又是哄她,问道:“当真由吉了管家?” 主君,“当真由我儿管家。” “可,家该如何管呢?” “自然是我儿怎么高兴,怎么管。” 见吉了仍是茫茫然,主君又道:“我儿勿忧,为父将嬴忠留下,任由我儿差遣。到时若拿不定主意,尽可与嬴忠商议。” 听说嬴忠会留下帮她,吉了立时信了由她管家的话,面上眼中都盈满了喜意,再不念着去不成都城的事。 待送走主君与只只娄娄,吉了尽责地承了管家的重任,当日就将嬴忠请到告春园,让他给自己讲讲管家是怎么一回事。 管家是一桩一时半会说不清的复杂的事,主君不过是哄小主子开心,哪能真让小主子操心那些个杂事呢? 恰好府中该发月钱了,嬴忠拿了账册,细细将管账的事一一说与了小主子听。 见小主子听得一脸迷糊,却又不问,他也不多解释,轻声说着账册该如何看,如何算,奴婢们又能得到多少的月钱。 嬴忠说了一长串话,很是枯燥无味,吉了听着听着就游神了,等她再回神,嬴忠已立在一旁静候了好一会儿。 吉了看看垂首的嬴忠,又看看书案上成堆的账册,“辛苦了,账册留下吧。” 嬴忠恭敬应是,随后悄声退了出去,不打扰好似在认真看账册的小主子。 出了告春园,四下无人了,嬴忠想着方才小主子不愿露怯的神色,一张凶脸又笑得泛起了花儿。 他只觉,世上再无比小主子更可人的乖孩子了。 乖孩子吉了,在嬴忠走后,又挥退绿衣绿丝,一人在房中静静翻着成堆账册。 一目十行的同时,默算着府中每月的入收、出付与余,算完今年的新账,又翻了前几年的旧账,一一比对着增减变化。 她算这些倒没特别的用意,只是账册刚好送到她跟前,闲来无事,记上一记,算上一算,顺带了解下嬴府的富庶程度。 第二日,嬴忠一早来了告春园,见小主子竟仍在看账册,忙关切询问,“小主子,账册可是核对出了什么错?” 嬴忠是寻个话由随意一问,并不信小主子能看懂账册,看出错就更不可能了。 吉了却不知他所想,得了话,神色莫名添了些许小得瑟,“嗯,有错,还不止一处。” 这般傲气中带着骄矜的神情,往日是不会出现在吉了脸上的,瞧在近前伺候的几人眼中,真真可爱极了。 见嬴忠不答话,吉了不乐意了,眉头微蹙着望向他,“为何不问错在何处?” 嬴忠忙敛神,“但请小主子赐教。” “赐教”二字听得吉了一乐,神色更飞扬了几分,“府中奴婢这月的月钱与上月相比,怎得没有多呢?” 嬴忠不明所以,没有哪家的月钱是随着月份涨的啊,若是如此,到十二月岂不是要翻上几番。 可小主子说出的话怎么能有错呢?嬴忠思绪又飞快转动起,想着怎么给小主子一个满意的答复。 见他又不答话,吉了轻斥了句,“嬴忠,笨。” 嬴忠没被小主子的斥责吓到,反险些被她严肃的小表情乐到,怕自己情绪表露,规矩地低首,“求小主子指点。” 他态度诚恳,吉了便不藏话了。 “舒雁阿秭下月大婚,这样的大喜事,怎得府中奴婢的月钱却没跟着涨呢?合该同乐的呀!” 嬴忠恍然大悟,原来小主子念的竟是这么一回事。 喜事自然要同乐,主君也已吩咐过,到下月十九给府中奴婢多发些赏钱。 不过,现下是小主子掌家,自然得听小主子的,月钱多发便多发吧。 “小主子聪慧,喜事是该同乐。只月钱该涨多少,还得小主子定个章程。” 吉了凝神想了会儿,“嗯…四月,五月的月钱各翻上一番吧。” 话音刚落,不待嬴忠应声,房中婢女们欢喜地齐齐给吉了行了一礼。 “谢主子赏。” 婢女们欢喜,吉了面上的小得瑟就成了大骄傲,仿佛知道自己做了件谁都意想不到的大好事。 第9章 亦或是神女(9) 嬴忠是人如其名的忠心。 主君不在,他也未敷衍塞责,仍旧勤勤恳恳操持府中大小事。 为了使小主子欢欣,也为了让她切实参与管家,嬴忠每日不忘往告春园跑上几回,拿些不大不小的事请小主子决断。 虽小主子作出的决断与他所想没有不同,他也万不会省略这好似多余的形式。 不仅不会省,还得多添上几桩事。 因为,小主子约莫将管家当作了新式玩耍,一日比一日上心。 每每处理完他请示的小事,小主子总用眼神示意:没有了吗?就这些吗?府中没有大事需要决断吗? 哪能没有呢,没有也得创造啊。小主子难得这般热切,自是得让她心想事成啊。 这不,五月初,府中奴婢该领月钱了,嬴忠亲去告春园请来了小主子坐镇账房。 坐镇发放月钱已算是一桩大事,与此同时听取府中各院管事汇报又算是另一桩大事。 吉了原是不明白两桩事大在哪的(装的),但嬴忠说,主君处理的大事便是听管事汇报,她便不明白的明白了,欣然答应了嬴忠。 月钱发放向来分批,第一日是正院与告春园,后两日是姬妾歌姬们的小院与一众无院归属的奴婢们。 府中多数奴婢没见过吉了,他们是只听得传言说小主子貌若神女,自己却是无缘见的。 不想这回领着翻番的月钱,竟还能亲见小主子,真是让本就感念小主子仁善的一众奴婢,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虽与小主子隔着一层薄雾似得帷幕,仍不能掩盖他们的热情,跪地跪得格外干脆,谢恩也谢得格外响亮。 听得一声起,好些人还要借着起身抬头的间隙,装作不经意般极快地看眼被薄雾笼罩的人影。 除了朦胧的身形,其余什么也看不见,但不妨碍他们认为自己当真见了神女,貌好且心善的神女。 这些人的视线在帷幕另一侧看得格外分明,但他们并无恶意,也无欣赏,只是单单好奇,吉了便阻了想出言训斥的绿衣绿丝。 比起他们若有似无的探寻,吉了更在意他们莫名激动的情绪。 府中奴婢是分等的,正院与告春园的奴婢待遇最佳,但领了双倍月钱,她们是高兴有,激动无。 待遇再次是歌姬们与姬妾院中的奴婢,再再次才是这些情绪激动的奴婢。 偏他们得的月钱最少,即使翻番,也比不上告春园中一个小婢女一月的月钱。 说他们是因为见着自己而激动,又什么神女说,吉了统统不信,无稽之言哪能当真呢? 他们该是往日得到的太少,平白得了翻番的月钱就足以让他们激动至此。 坐镇账房三日,奴婢见了,管事汇报听了,吉了适时捡了几件事吩咐嬴忠办妥。 府上既要为奴婢添夏衣,便额外给杂事仆役多置办两身,免得他们穿不上干净衣服。 歌舞姬们太瘦弱,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跑,每餐得给她们加些肉食。 仲夏天气燥热,每日让庖厨多煮些甜汤,各处都送一些,苦夏最是恼人的。 五月是大喜月,府中并无太多事,就当是积攒喜气,尽可让奴婢们轮替着休上一两日。 这四件事,说大也小,嬴忠没有不应的,只他颇有些恍惚,竟有一瞬觉得小主子聪慧之极。 等回神,他又笑自己真是痴了迷,小主子是哪哪儿都好,恰恰聪慧上缺了点儿。 能提出这些,想来也只是巧了,不存在什么细致入微的考量。 吉了并不在意嬴忠会如何想,他如何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主君知晓后会如何想。 但这些事小到根本不值得主君关注,破个小财都算不上,即使知晓最多也就是笑上一笑,事后还得夸吉了掌家有方。 吉了是赌,主君怎么也不会相信自己会被一个孩子给骗了。 更不可能相信,这个孩子在未被他收养前,自府中仆妇去接她的那一日就已经在伪装了。 主君,一个骨子里自大的人,是不会相信如绿莺那般的婢女能生出聪慧又善伪装的孩子。 吉了的美貌就曾让他揣测过,吉了是否是绿莺亲生,为此还旁敲侧击问了吉了不少往事。 在他这样的人看来,吉了的美貌已是极端意外,不兼有智慧是再合理不过的事。 因此,只要吉了的行为举止未超出孩童的范畴,偶尔的懂事与机灵,他是会自发为她寻找合适借口的。 主君如此,嬴忠也是如此。 自视过高的大人,很难愿意高估一个孩子,常常低估才是他们的行事。 吉了的伪装并不高超,起码老画工只是为她作画次数多了,便看出了她的不寻常。 幸好,那是个睿智话不多的老人,吉了与他在无形中达成了默契,互不干扰,你画你的,我想我的。 至于老画工眼中偶尔流露出的怜惜亦或是怅然,吉了也并不当回事。 没人比她自己更清楚,她在经历什么,即将经历什么。 她测算不了将来遇见的具体的人,但,事是再清楚不过的。 逃?吉了想过,但她不是天真的孩童,不会以为身边伺候她的婢女仆妇只是单纯在照顾她。 算上绿衣绿丝,吉了身边共有八人,这八人日日围在她身侧,即使夜间都有两人守着她。 名为照顾,其实半是看顾,半是看管。 虽不违背她的吩咐,当她是主子,却还是替主君在看管她,每日不忘去正院向主君汇报她的大小事。 日日时时记着她的情绪,哄她开心,也半是为她,半是为了从主君那讨得赏。 奴婢履行着奴婢的职责,吉了也不至多厌烦她们,最多只是让她们的哄逗起不了效,自顾得不理她们。 次数多了,知晓哄逗无用,她们便也乖觉不少,只当吉了这个主子天生是个性子不热烈的。 除开身边的八人,还有告春园的奴婢,但凡吉了出了园子,不论去哪,身后必会缀上园中三两健壮的仆妇。 从永光六年入府,吉了虽能在府中各处行走,但前后门于她却仿佛是禁地。 每当她试探着朝那儿靠近,总会有奴婢出现在行进的道上阻拦她往前走。 吉了是个倔强的,但从不在无用的地儿倔强。 奴婢们不过是听从主君吩咐,她解决不了主君,又何须与奴婢计较短长。 逃无可逃,吉了倒没丧气,她已足够幸运,丧气什么。 更不提,在心底深深处,吉了有个无法言说的念头:今生这副不寻常的相貌,该是能带她见证许多。 见证什么,情爱太浅,吉了想,该是见证权力。 她的前两世,离权力太远,今生若有机会,她想近前观赏观赏,权力是如何运转的。 第10章 亦或是神女(10) 五月十九,舒雁大婚。 这一日都城的颜府是如何热闹,留守舞阳的嬴府众人无法知晓。 但嬴府大多奴婢以为,再是热闹,那颜府的奴婢也不会比他们更畅快。 自主君离了舞阳,府中日子是再舒心不过。 小主子仁善,总管事便也不似往日的严苛,虽活儿没少做,但他们心里头那股子欢喜劲真真是要溢出来。 要说小主子施了多大的恩,倒真没有,不过是待他们更宽和,比旁的主子多惦念他们几分,但这就足够他们欢喜。 多少奴婢在心中想:若今后府中一直由小主子掌家,该有多好。 往年仲夏哪能日日喝着冰镇的甜汤呢? 瞧,今日大喜,小主子又特意吩咐庖厨炖了肉骨汤,他们每人能分着两大块肉呢。 肉吃着,汤喝着,连赏了喜钱的主君都被他们稍稍忘在了脑后。 忘就忘吧,还暗暗盼着都城能多些事牵绊住主君,让他别那么快回。 等六月初,他们领了本月翻番的月钱,主君再回也不迟啊。 不知是否是奴婢们的暗想起了作用,主君当真在都城被事牵绊住了。 主君原定五月下回舞阳,却在舒雁大婚后寄了封信回来,说归期不定,管家一事仍托付给吉了。 府中奴婢因此欢喜,吉了倒要理智几分。 她在想,莫不是那颜姓郎官当真得至尊信重,以至让主君得着机会,借由他攀附了个真权贵不成。 什么样的真权贵,值得主君用上“归期不定”这四个字呢? 或者,那颜姓郎官不是得至尊信重,而是得了这真权贵的信重吗? 吉了不懂朝中政事,但她推测,该是后者可能性大。 一个郎官,还是未被予以重任的郎官,他的妇翁哪里能轻易攀附上真权贵呢? 且信是大婚后写的,很可能是那权贵亲去颜府观了婚礼,让主君猛然发现,女婿依附的竟是个硕大无朋的存在。 当然,硕大无朋是夸大的说辞,以吉了对主君的了解,庞然小物已足够他尽心尽力去攀附。 在都城能称上庞然的,即使是小物,也是太多人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 大婚后又过去一月,主君终于回了舞阳。 不知为何,见只只与娄娄跟着一起回来,吉了无意识地舒了口气。 她们回来了,没有成为主君攀附那权贵的工具,真好。 其实,不是她们没成为攀附的工具,而是主君没有攀附成。 那权贵姓宗,不是吉了以为的庞然小物,用硕大无朋形容恰恰合分。 偌大一个都城,除去未央宫中的至尊,即使是太子,都不能说比他更得钟爱,得太后与至尊的钟爱。 这样一个存在,至今未婚配,主君能不心动吗? 他心动得厉害,恨不得将只只与娄娄齐齐送人府上,只可惜,他自己连人家的府门都进不去。 舒雁大婚那日,他也没见着权贵本人,见着的只是宗府前来送贺礼的小管事。 一个小小管事,却让满堂的高官纷纷下阶与他聊长叙短。 为的不过是,小管事回府后可能会在他的主人跟前,替他们美言上一句半句。 高官中的一些人,主君曾经也是费心结交的啊,他们却在一个小管事面前如此谄媚。 可恶的是,他想对这小管事谄媚,都挤不进去。 就是这么个小管事,让主君一个远离都城,远离权力中心的人,再次意识到,家以女贵能贵到何种地步。 而他也是第一次从自己的幻梦中清醒过来,像宗家这样的庞然大物,会轻易坍塌吗? 太子即位后,他真的能取他们而代之吗?即使他有吉了。 他能成为这样的庞然大物吗?还是说,他可以依附这样的庞然大物? 可若是要依附,他唯一的筹码,还是吉了。 在都城,约莫一月的时间,他不是没试过别的方法手段,可他有的,人家也并不缺。 他借着女婿的关系,四处游走活动,仍是连宗府都进不去,谈何依附。 他原以为女婿得太后赐婚,是受至尊重用,实情却远比他想的简单。 不过是宗家小郎君乐得成人之美罢了。 宗家小郎君是个惜材之人,举荐女婿做郎官是因他的材,成全他的婚事,仍是因他的材。 女婿对宗家小郎君推崇至极,说他是当世真君子。 君不君子,主君不在意,他只看到了宗家手握的权力。 真是令人心动啊。 他却连权力的门槛都摸不着。 在都城接连碰壁,又逢女婿得了外派的差遣,主君便没再白费功夫,不算灰头土脸的回了舞阳。 舞阳好啊,舞阳有小吉了,他可都指着她了。 …… 吉了不知主君在都城经历了什么,怕不是染了什么癔症,看她的眼神比往日更热切,其中充满了势在必得。 不是对她势在必得,是借由她想得到什么。 她好似鲜嫩肥美的诱饵,钩上金钩,他这个持竿人就能钓上他想要的一切。 再有,自她学完《仓颉篇》,主君再没对她有过什么学业上的要求,这次回来后竟为她请了女师傅,专教她背经。 吉了心想,他该是真在都城受了什么刺激,居然对自己以往安排的教导不自信了。 她自然不愿如他的意。 背经又不是什么趣事,她不过是个孩子,不耐烦是再正常不过的。 主君对吉了一贯是哄着,打不得骂不得,背经是枯燥无味,可没材怎么能行呢? 事成前,他得想尽办法让自己手中握有更多的筹码。 若宗家小郎君真如传言那般,是个品性高洁的当世君子,不爱美色只爱材,可怎生是好呢? 不是他对吉了的美貌没有信心,是事不成,他心里慌啊,都城的经历真是令他清醒不少。 权力是个好东西,谁都想争抢。 争抢的人多了,那些已然握有权力的人更不会轻易让出。 无根基,无底蕴,他拿什么同那些权贵争? 最多就是拼命挤进去,从得胜者手中讨得一杯羹。 而吉了,则是他盛羹的汤碗。 是以,经书是无论如何都得读的,他不求吉了出口成章,但诗、书、子曰总得通上一些吧,免得同人交谈眼空心盲啊。 吉了背不住,那就天天念,念到熟为止。 不愿念?那就让女师傅和婢女仆妇轮番接替着在她耳旁念,念到吉了由耳入心才能停。 吉了真真是烦不胜烦。 她多想问问主君,都城到底有什么,竟让你染上了癔症,还久久痊愈不了。 简言之,当真是病得厉害。 第11章 亦或是神女(11) 吉了不是个好学的,贴身伺候她的婢女仆妇也同样没有好学之人。 八人当中识字最多的是绿衣绿丝,两人约莫能识得一二百通用字,再多就没有了。 让她们念经,与其说是折磨吉了,不如说是折磨她们。 经书放在眼前,她们也读不通,只能是白日女师傅为吉了诵经时,她们在一旁边听边死记。 转头再凭借着模糊的记忆,磕磕巴巴地捧着经书念给吉了听。 经书吉了不知读了多少卷,背了多少遍,若是婢女们能像女师傅那般念对,念全,她其实是能忍受的。 偏绿衣她们实在是百般错漏,每听她们念上一回,吉了都要在心中纠正一回她们的错处,当真是不如她自己念了。 于是,吉了最终还是亲自念了经,起码不用纠错了不是。 此时已是地节元年八月,吉了愿意念经后,主君是一日比一日高兴,府中气氛也一日比一日祥和。 在这种祥和又安宁的气氛中,在吉了每日不停的诵经声中,时间慢慢流逝,转眼就到了地节三年五月。 这一年,原是该像地节二年一般,平静度过。 但,万事不如人料。 主君计划是地节四年宫中采选时,送只只与娄娄进宫,不想,四月下意外得知了个好消息。 说来也巧,自元年攀附宗家不成后,主君就花费了不少精力与钱财,四处搜集打探消息,为的是他日顺利攀附上宗家小郎君。 不想,宗家还没结交上,竟先得知了太子舍人(官名)将为太子采选淑女的大好事。 经由太子舍人选送进宫,可是比宫中采选时便利多了,也好操作多了。 他们河东郡历来多美人,又离都城不远,舍人们必定会来河东郡的,来了河东郡又怎会不来舞阳呢? 舞阳的舞可是乐舞的舞。 (注1:真实的舞阳,夏禹时因邑在舞水之阳,故名舞阳。 注2:文中地名是作者随意定的,若有对应,也不是真指代哈。) 如主君所料,五月,太子舍人果然出现在了舞阳。 他们来得悄然,但世上透风的墙最是多,舞阳城内该知道的都知晓了。 主君只比旁人快上一小步,不过,是相当“幸运”的一小步。 舒雁进宫后,每月去慈幼堂施粥的活就交给了只只与娄娄。 她们二人娇俏可人,又能说会道,可比舒雁“讨喜”多了,美名也比舒雁当年传扬的更广。(加引号了哦,不要误解作者哦。) 若问舞阳城内的孩童,哪家有美人? 十人有五人会说,城北嬴府有美人,一株二艳,并蒂双花。 外人不知晓太子钟爱何种美人,太子舍人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娇俏可人已合了太子心意,不多见的并蒂双花就是喜上添喜了。 就在主君选好美人图,想方儿联系舍人时,舍人主动登门了。 见只只与娄娄果真如传言般,一株二艳,忙问主君讨了美人图,当日就命仆从快马送去了都城。 太子舍人可不只一位,谁先为太子讨得美人,谁可就算先立了大功,慢不得啊。 美人图是五月初九送去的都城,只只与娄娄是五月十四离开的舞阳。 主君就这么没费什么力,甚至连贿赂舍人的步骤都省了,轻易达成了目的。 他,喜不自胜。 …… 三日后,五月十七,吉了十一岁生辰。 双喜盈门,合府欢庆。 本应比别处更欢乐的告春园,却难得成了府中最安静的地儿。 或者说,三日前,只只与娄娄离府后,告春园就已是府中最安静的地儿了。 别处不知情的奴婢以为,是吉了小主子因着两位阿姊的离开感伤,园中不好太过欢庆。 告春园的奴婢却是知晓,吉了主子与曾住园中的三位主子可都没有深厚的姊妹情谊。 亲近不多,隔阂也无。虽同住一园,但平日并不多交谈,情谊哪里会深。 是以,吉了主子近日陡然转变的情绪,真是让她们摸不着头脑。 她们怎么也想不明白,吉了主子怎得就不高兴了呢?又怎得连自己的生辰都不愿露出个笑模样呢? 都是喜事啊,主君欢喜的很,府中奴婢也都高兴着呢! 最早来到吉了跟前伺候的绿衣绿丝,倒比旁的婢女看得清楚,主子不像是不高兴,反而像是愤怒。 愤怒?因何愤怒呢?绿衣绿丝想不明白。 两人想不明白,也不敢再想,她们只觉这样的主子有些陌生,有些让人不敢靠近。 可怎么会呢?主子再是和善不过的,虽很少与她们玩笑,待她们却是再纵容不过的。 两人试探着像往日那般,凑在吉了身前,与她说些府中的趣事,想哄她欢颜,可话根本说不出口。 吉了又哪里需要她们哄劝。 轻轻瞥了眼支支吾吾试图说些什么的两人,心觉无力,一眼后收回视线,微微抬手,示意两人出去。 室内只余她一人了,吉了侧躺在榻上,闭目沉思。 愤怒。 她在愤怒什么呢? 不是早就知晓事情会发生吗? 只因为提前了一年又三月,就令她怒不可遏了吗? 可她是人啊。 喜、怒、哀、惧、爱、恶、欲,弗学而能的人情她都有。(七情,源自《礼记·礼运》) 她不比旁人少什么,反倒,比旁人更多了什么。 她为何不能愤怒? 知晓结果为何就不能愤怒? 改变不了结果又为何不能愤怒? 与她无关,就不能愤怒了吗? 可又哪里与她无关,她们的今天不就是她的明天吗? 舒雁是一,只只与娄娄是二,嬴吉了便是三。 比起舒雁,只只与娄娄的经历为何更让她愤怒? 原因简单,因为后者更赤裸,更丑陋,欲望展现得更淋漓尽致,便就更令人愤怒。 正当吉了思绪万千的时候,罪魁自己来了。 一来,先在外间作起了戏。 只听他道:“真是好大的胆子,我不过离府两日,你们这些个奴婢就敢慢怠我儿。 大喜的日子,竟恼得我儿气闷的不愿出屋。你们就是这么伺候主子的?” 将园内的婢女仆妇好一通斥责,他又推门入内,见吉了背着身侧卧在榻上,顿了顿,移步上前,做关切状。 “我儿,心中有苦闷,尽可说与阿爷听,阿爷替你做主。” 第12章 亦或是神女(12) 只只与娄娄被舍人载还宫中的第二日,主君特意回乡祭祀了祖先。 多年的美梦终于不是一团幻影,他高兴啊。 野心无法对外人言说,却可以说与祖先听。 若不是因着吉了生辰将至,他还想在乡里设宴几日呢。 今晨特特赶回府,还未跨进府门,嬴忠就急急迎上前,将吉了怏怏不悦的事细细说了。 得知吉了接连两日闭园不出,经书不念,舞也不习,主君当真是纳罕。 “缘由呢?府上近日可有惩治奴婢?” 喜事连连,府上哪里至于惩治奴婢,嬴忠摇摇头,想了想,将一干奴婢的猜测说了出来。 “缘由不明,府中奴婢有猜测,小主子许是因着另二位小主子的突然离开而感伤了。” “感伤?喜事为何感伤啊?舒雁当年进宫,吉了感伤了吗?” 嬴忠回想了下,好似没有,好似又有。 小主子很少特别开怀,也很少特别感伤,但像这回闭园不出还是头一回。 嬴忠于是想了个折中的说辞,“小主子当年也并不开怀。” 主君闻言瞧了嬴忠一眼,“你啊,真是生了张好嘴。” 吉了本就是个不喜言笑的性子,何时又格外开怀了? 难道真因着只只与娄娄?往日也不见吉了与她们多相谈啊。 莫不是这孩子有情却只藏在心底,待人离府了,园中就剩她一人了,情绪才回转过来? 应是了,这样才有理。 主君想不出别的缘由,就这么说服了自己。 在他心中,吉了是个极好性的孩子,待奴婢都格外仁善,没道理待姊妹却无情啊。 往日许是没有给她展现情谊的机会。 说起来,还真怪不得吉了。 舒雁她们三姊妹相处时间久,情谊自然深厚,吉了半途进府,哪能很快融入? 原本,若是吉了姿容没有显露,时间长了,慢慢也能融入。 偏进府不满一年,就蜕变成了脱俗的模样,又因此独得了他的宠爱,三姊妹哪能没有怨言呢? 主君心中清楚,他对吉了的偏宠,变相分走了他对三姊妹的宠爱。 他以为,孩子间争宠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他自认后续处理的很妥当,没让姊妹几人伤了情分。 虽她们待吉了仍不是十足的亲近,但姊妹总比外人亲,主君以为这就足够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吉了并没有表露过与她们亲近的欲求,主君乐得顺着她。 因此,与其说是他不强求舒雁三姊妹,不如说是他纵容了吉了。 若他早知道吉了心中藏着对姊妹的情谊,他定会替吉了强求一番。 谁让吉了最得他看重呢! 理清思绪,主君回正院洗去一身尘气,换了身新装,才又去了告春园哄孩子。 哄吉了于他不是什么难事,他也从没有不耐烦的时候,一个玉似的孩子,谁能待她不好呢? “我儿,你可是因着阿秭们相继离了告春园,心中感伤啊?” 进屋后,主君对着吉了自语了好一会儿,吉了都不回应,他才这般直接问了出来。 他以为,这般说该是能得吉了回应,是或不是总能应一声吧。 他自认与吉了父女情义深厚,虽吉了言辞上不多表露,但待他这个父亲还是敬爱的。 往日哄劝到这般地步,吉了是会回话的,不想这回任他百般问询,吉了还是一言不发。 主君瞧着吉了闭目的平和模样,心想,吉了莫不是睡了? 轻轻拍了拍吉了肩膀,轻声道:“我儿,可是睡了?” 吉了,无动于衷。 主君又轻轻拍了拍,“我儿,今日可是你的生辰,白日不能贪睡啊。” 吉了,呼吸静缓,丝毫没有反应。 主君讪讪收回轻拍的手,立在榻前瞧了吉了好一会儿,见她还是一副不知事的模样,到底没将她唤醒,转身出了屋子。 门外,嬴忠和婢女八人一直候着呢,方才屋内的动静他们也听了,小主子是一句话也无。 本就惴惴不安的八人,见主君满脸凝重的出来,忙低首垂眉,生怕触怒了主君。 偏,不想什么,什么便来。 “主子在屋内入睡,你们就敢在门外耍闲?废物东西。” 明明她们出来时,主子是清醒着的啊,但八人哪敢辩解,吓得忙跪地讨饶。 主君哪里会听,“嬴忠,着人看着告春园,什么时候主子醒了,这些个奴婢什么时候才能起身。” 像是有意说与睡梦中的吉了听,主君这会的嗓音可比先前大了不少。 吩咐完,没立刻走,侧耳听了听屋内的动静,还是一丝声息也无,主君这才恼怒地挥袖大步离了告春园。 门内,吉了仍闭目静着心。 她没有装睡,那是主君自以为的,她只是不想开口说哪怕一句话。 她怕自己真的会忍不住将一切戳破,可是不行,时机未到。 什么时候时机能到呢? 这不由她定,端看主君何时将她送进宫。 待离了这嬴府,她才能将这里的一切抛之脑后。 现在,还不行。 主君是不能将她如何,但这满园的奴婢却能被他想如何就如何的处置。 枷锁缠身,她即使想脱身,也轻易不能。 这一日,嬴府的奴婢因着吉了的生辰欢庆了整日。 府中住着两位主子的院落,却一个赛一个安静。 告春园,吉了未曾跨出屋门半步,一餐饭也未用,园中的婢女仆妇便就跟着跪了一日,一餐饭也未用。 正院,等着吉了出屋的主君,等了一日什么也没等着,气恼得将屋内设施一通打砸。 他本就疑心吉了是装睡,果然啊,一日未出屋,不就是将他说的话都听进去了嘛。 偏偏要与他置气,竟连园中的奴婢都不心疼了。 主君如何也想不通,吉了这回是哪里来的脾气。 他真是太宠着她了,让她恃宠生娇到这等地步,他都好声好气地哄劝了,竟然还无动于衷。 真真是,真真是恼人的紧。 “嬴忠,去,去告春园将你的小主子请来。我倒要看看,她今日闹的是什么脾气?” 嬴忠得了话音,没像往日那般直接照吩咐行事,迟疑地定在原地没动。 “主君,您大人大量,可不能跟孩子置气。小主子年岁小,偶尔闹回脾气也正常。” 见主君好似听进去了,嬴忠又道:“小主子性情最是柔和,定是将您看作了亲阿爷,才将脾气冲了您。我们这些奴婢可没这待遇。” 这话说得好啊,一下说到了主君心坎上。 他刚燃起的火气顿时消了大半。 第13章 亦或是神女(13) “哦?吉了当真将我看作了亲阿爷?” “奴婢瞧着,应就是了。世上哪有人比您待小主子更好呢。小主子是知恩的,定将您放在了心里。” 见主君面上带了笑,嬴忠再接再厉。 “小主子一日未用膳,这会怕是饿坏了。奴婢知晓您定是惦记着呢,膳食早备好了,要不……”要不您亲去了告春园? “好你个嬴忠,看来小主子倒比我这个主子更得你心啊。” 主君似笑非笑地瞧了瞧嬴忠,话里的意思好似在责怪他。 “奴婢不敢。” 嬴忠知主君太甚,知晓他这会是已经消了气,不过是调侃罢了。 小主子其实倔得很,哪回不是要人哄,轻易不愿低头的。 嬴忠是怕主君闹大了,回头惹得小主子更恼了他。 到时,最先下不来台的还是主君本人啊,谁让他拿小主子没法儿呢? 责骂不能,责罚不能,连罚小主子身边的奴婢,主君如今都没法轻易说出“发卖”二字。 毕竟,罚奴婢罚得狠了,转头还得给小主子个说法。 他的这番话不全是为了小主子,更是为了给主君递个台阶,免得他将自己架得太高,下不来。 主君也明知嬴忠的用心,与他说笑完,还是去了告春园。 吉了的脾气还不是他纵的,服软就服软吧,又不是第一回了。 主君这么一想,还给自己想乐了。 若是换成舒雁,或是只只与娄娄,她们哪敢这般闹脾气,也就是吉了了。 罢,罢,怪他纵容了吉了。 其实,他这哪是纵容吉了,他是太想将吉了牢牢握在掌中了,又怕轻重拿捏不好,一个不小心使得吉了与他生分。 他知晓自己不是吉了的亲阿爷,没有血缘的维系,他也就不敢像个真正的父亲那般管教女儿。 是的,不敢。 唯一付出的,是他自以为的纵容与偏爱。 可这又算得什么? 货物出卖前的精心养护,就能说明主人对货物情深意重吗? 说是情,倒不如说是利,是欲。 自欺欺人可以,却不要真将自己当成了大善人。 …… 日暮西垂,告春园中昏黄一片。 主君伴着凉风,心情舒畅地来了,身后跟着三两提篮的婢女。 婢女们篮中装的,都是吉了平日爱用的膳食,四素两荤,外加冰镇的甜汤。 园中的婢女仆妇们仍在原地跪着,只跪姿早就歪扭了,这会儿见主君来,忙挺直了腰背。 主君心情正好,没计较她们的失礼,“都起来吧。”随口吩咐完,从跪地的奴婢中穿过,上前敲了敲吉了的屋门。 他这回倒是没有直接推门而入。 “我儿,可醒了?睡了一日该饿坏了吧,阿爷特意吩咐庖厨做了你爱吃的饭食。给阿爷开开门,好让婢女们将饭食送进去。” 等了一会儿,听见房中有了响动,主君忙挥手让为首的婢女上前。 婢女照着主君方才的话意,又重复了遍,“小主子,您开开门,好让奴婢们将饭食送进去。今日是您的生辰,万不该饿着呀。” 话音刚落,屋内的灯盏便被点亮了。 亮的好啊,主君神色不由一松,又示意婢女继续。 婢女于是继续,“小主子,屋内昏暗,您小心歇着,奴婢这就进去帮您点灯。” 待屋内的吉了说了声“进”,婢女轻推了半扇门,入内将能点的灯盏都给点亮了。 亮了灯,门外提篮的婢女们也相继入内,仔细着将一道道膳食在桌案上铺排开。 吉了用膳不喜人在旁伺候,是以婢女们放下膳食又都躬身退出了屋内。 为首的那名婢女出来后,对主君颔了颔首,意思小主子情绪尚佳,他可以进去。 主君见状,清了清嗓,又理了理衣袖,缓步进了屋内。 吉了正坐在案前用膳,听见响动没有抬头,慢悠地夹了块肉,细细咀嚼着。 主君倒也不用吉了搭理,自觉坐在了不远处的榻上,安静看着吉了用膳。 等吉了约莫该饱腹了,才道:“我儿,今日是你生辰,阿爷早早备好了生辰礼。白日没寻着好时辰,这礼没送出去,不过这会儿倒也不晚。” 见吉了放下箸,接着道:“我儿,来,瞧瞧阿爷给你准备了什么?” 吉了闻言抬眼瞧了瞧主君,他这副毫无芥蒂的神情,真是大度啊。 不过,她什么都不想解释,既然他装作无事发生,那就,无事发生吧。 起身走近榻前,就见置于案上的锦盒中装着三柄精巧的玉剑,每个都只她一指长。 吉了不明所以,以主君待她的大方,生辰礼不会只几柄小玉剑,莫不是其中有什么玄机不成? “哈哈哈哈,拿起瞧瞧呢。” 主君被吉了疑惑的神情逗乐了,他哪里会对吉了吝啬哦。 吉了习的是剑舞,用的剑是未开刃的,她不止一回提过想给剑开刃,但主君一直没答应。 这三柄玉剑,是铁镶玉,剑柄和剑鞘是玉,剑身是铁并且开了刃。 将玉剑拿在手中,就能发现剑鞘和剑身不是一体,拔了剑鞘,有寒光一闪而过。 吉了轻握剑柄,对着灯盏照了照剑刃,好一柄巧致的利剑。 “阿爷备的这份礼,我儿可欢喜?” 吉了看向主君,微微笑了笑,“欢喜。” 她这一笑,好似今日与主君莫名生的隔阂也轻易消解了。 第二日,告春园又恢复了往日的欢乐,吉了也照常练起了舞,诵起了经。 至于她先前为何闭园不出,没有人再问,就当她是因着离别感伤吧。 一场无声的愤怒好似就这么轻飘的过去了,好似连吉了本人都不再将它放在心间。 可,怎么会呢? 吉了的记忆向来极佳,什么事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一年年,一月月,每一日,每一刻,发生了什么,她都记着呢。 她记着她是人,不是主君认为的什么珍宝,也不是奴婢口中的什么神女。 她是人,活生生的人。 自她降生于世,她就一直是人。 正在舞室练剑的吉了,狠狠将剑劈向四周层叠的帷幔。 虽因剑未开刃,什么也劈不开,但,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她会将这一层又一层包裹着她的帷幔,全都斩断。 第14章 亦或是神女(14) 五月后是六月,六月后是七月,七月之后,八月,九月,十月。 十月,是个特殊的月份,特殊在特别适合主君献媚。 向谁献媚?自然是向他心心念念的宗家小郎君。 十月初十是宗家小郎君的生辰,主君早在七月就备好了贺礼,一份十足大胆且十足诚意的礼。 因这回只是初试(探),主君便没亲去,将献礼的重任交由了嬴忠。 嬴忠是九月下离开的舞阳,现下已过去半月,也不知贺礼献成没有? 主君每日在府中等得真是焦急,偏还不能在吉了面前过分显露。 哎呀呀,他真是太盼望事成了,盼望着贺礼不仅能送进宗府,还能送到宗家小郎君的手中。 不要讶异,主君并未因为只只与娄娄进了宫,就放弃攀附宗家。 他反倒因为只只与娄娄在宫中得宠,愈发认知到宗家是何等的庞然,也愈发对宗家充满敬畏。 要知道,权贵也是分等的,民众眼中的权贵可与权贵眼中的权贵有大不同,而宗家站在所有的顶端。 即使是帝后母家也不敢与之争先,帝后母家可就是太子舅家啊,在宗家面前仍是低一等的。 今后太子妃的母家又如何能越过宗家呢?反倒还会因为与宗家站在了(权力的)对立面,遭到宗家的打压。 太子即位又如何,只要宗太后在世一日,就无家无族能越过他们宗氏。 本朝历任太后可都是长寿的,太皇太后都有好几位。 (注:西汉太后的地位是超然的,后世历朝多不能与之相比。西汉家法:“后庭之事皆受命于皇太后”。) 除非,太子将来会是个当世明君,能压住宗家的气焰。 可,以主君如今的所知,太子怕是肖了至尊,也是个昏聩的。 再有,若太子妃的母家就是宗家呢?若即使太后离世,宗家仍能屹立不倒呢? 他有什么资格站在宗家的对立面? 主君曾经幻想,将吉了送进宫,她就能成为太子妃,但他忘了,太子妃不是谁都能成为的。即使有太子本人的宠爱。 幸好,他醒悟的不算晚。 …… 都城,嬴忠千难万难的终于将贺礼送进了宗府,至于能不能被送到宗家小郎君手中,他无法知晓。 送成了贺礼,嬴忠并未直接回舞阳,特意在都城停留了几日,想着宗家若是寻人,也能寻着。 哪想,生辰都过去三日了,还是一点消息也无。 嬴忠便不再等,快马回了舞阳,回府后将都城所见一一禀了主君。 主君听了不是不失望,但这回到底是初次,失利也应该。 下回吧,等下回的,主君不情不愿地说服了自己。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下回竟来得如此快。 快到他好似看见了自己的美梦成真了,吉了顺利嫁与了宗家小郎君。 宗家小郎君其实年岁并不小,二十有三了。 为何加个小字?因这特指了他。 他是宗太后长兄的幼子,在族中同辈的子弟中年岁最小,提及宗家小郎君便特指了他。 他名宗寿,字柏臣,永光九年入仕,任黄门郎,迁屯骑校尉,地节二年升侍中。 地节三年十一月,将任河东郡郡守。 (注:参考了两汉外戚的升官路,总之就是顺,非常顺。) 这就是令主君意想不到的事,他哪里能预料到啊,十月刚献了贺礼,转眼十一月,人就要来河东了。 来了河东郡,不就是来了舞阳吗?两者没有任何差别啊。 初初得知消息时,主君心中不禁狂喜,他想,莫不是苍天庇佑,祖宗保佑,他们嬴家终于能改换门闾了。 至于能不能借此机遇攀附上宗家,或者更直白的说,能不能借此机遇让吉了与宗家小郎君结缘,主君以为,一定能。 若是人来了舞阳都不能,等人回了都城就更别妄想,所以,没有其他可能,一定能成。 十月二十四,都城传来消息,说宗家小郎君不日将赶赴河东,且有意乔装伪饰,望主君多留意都城来人。 主君得知后,那叫一个喜出望外,早早派了府中得力的管事在都城往河东的官道上蹲守。 他一心想着“拦截”到宗家小郎君,全然没有深想,以他在都城的人脉,如何能探听到如此详细的消息。 若是宗家小郎君乔装伪饰的行为都能被他得知,那宗家未免太无能,这伪饰的举动也未免太儿戏。 但主君已无暇顾及其他,他太高兴了,哪里会想其他的可能。 他又哪里会想,这消息是有人特意透露给他的呢? 他自认,以他如今的身份:太子宠姬的父亲,在都城权贵眼中什么也不算,便也就没人会有心算计他。 且这哪是算计啊,哈哈哈哈,分明是机遇。 十月二十八,嬴府派出的管事在官道“偶遇”了宗家小郎君一行。 若问他是如何认出的这一行人? 自然不是他慧眼能识权贵,而是他认出了一行人当中的宗府小管事。 当年他跟着主君去了都城,见识过的那个小管事。 他本也担心错过了宗家小郎君,不想,竟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小管事,真是如主君所言,苍天庇佑啊。 因宗家小郎君一行是扮作了商人,离都城要往各郡寻商机,管事便借机与他们攀谈了起来。 双方相谈甚欢,第二日便结伴同行了。 第三日,十月三十,管事携宗家一行一齐回了舞阳。 嬴府,主君两日前得了管事的信,一直焦急等着呢。 没想,人竟直接登门了。天助他啊! 听说人候在了府外,主君急得就想往外跑,被嬴忠死死拦阻了。 “主君,万不可心急。宗家小郎君既有意掩了身份,自是不想被人识破。您若是面上露出什么来,不就前功尽弃了?” “是,是,你说的是。嬴忠,去,你去,快快将人迎来正院。再将一行人都妥善安置好了,万不可失了分寸!” “奴婢遵命。” 嬴忠其实并不比主君冷静,幸好生了张凶脸,面上并不带多少谄媚。 他又有意克制,更显了几分凶相,瞧着真不像是知晓来人是贵客的,尚算不卑不亢的将宗家小郎君请进了正院。 “小生崇柏,见过主人家。” “哈哈哈哈,当真是好名,好名啊。” 第15章 亦或是神女(15) 嬴忠出了正院,主君的一颗心啊,就一直忽上忽下的砰砰跳。 他坐立难安,只能在厅中不断踱步。 不知过去了多会儿,约莫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嬴忠便领着宗家小郎君进院了。 见了嬴忠身后的来人,主君眼亮得厉害,自以为不着痕迹的快快打量了一番。 他心想,宗家小郎君果然是千尊万贵养出的矜贵人,通身气度不凡。 即使一身素朴,仍不掩其中贵气,与他的小吉了当真是相配啊。 这般想着,心莫名就定了。 见主君神情大定,嬴忠适时引出身后的小郎君。 小郎君很是知礼,上前行了一礼,“小生崇柏,见过主人家。” “哈哈哈哈,当真是好名,好名啊。” 主君一听就乐了,宗家小郎君当真有意思极了。 崇,山宗;柏,可不就是柏臣。 得他夸赞,小郎君谦逊笑笑,无意多谈,向主君道了谢,谢他愿让他们一行留宿。 主君自是好一番大度,让他放心住下。 还说,府上最是不缺院子,尽可住得久些,等寻着商机再离开也不迟。 此时天色已晚,双方并未多谈,又简略叙了些闲言,嬴忠便领着宗家小郎君去了处院落。 院落往日并无人居住,前些日子特意命仆人洒扫一新,就为宗家小郎君备着呢。 今日之前,主君并不知晓宗家小郎君究竟会不会登门,但是,有备无患嘛,这不就用上了。 那院落位置巧妙,虽不与告春园相依,但吉了若是去府中花苑,必要从院落前的回廊穿过。 主君知宗家小郎君的品性,到底不敢过分直白地暴露自己的野心。 不远不近的距离刚刚好,只要吉了多去几回花苑,两人定能巧遇上。 …… 夜间寒风起,冬月悄然而至。 舞阳的冬月比云昌和沁水的冬月,更寒更冷。 吉了为了躲冬,轻易是不愿去花苑的,除非黄梅花开。 但今日刚进冬月,离腊月还远呢。 一早,消息灵通的绿衣绿丝就将昨日府中来了一行商人的事说与吉了听。 主君常与商人结交,这原不值得绿衣绿丝特意提及。 还是因着宗家小郎君住进了那处长久无人居住的院落,才引起了她们的好奇。 先前她们几个婢女就猜测过,为何好端端洒扫起那处院落来? 她们想过,可能是主君要纳妾,那院子是为姬妾备的;或是族中亲友会来府上住些时日。 哪想竟是为了个商人。 绿衣绿丝还悄悄同吉了说了自己的臆测,她们以为那商人该是很富有的。 吉了听了心中暗笑,看来主君唯利是图的本性,还是深入人心的。 见主子乐意听,绿衣绿丝又多说了几句,“主子,这商人也当真奇怪,竟冬月出门寻生意来了,冬月有什么生意可做呢?” “若那商人当真能耐,只怕腊月也有生意可做。” 商人重利,若是有利可逐,寒冬腊月也阻挡不了他们分毫。 吉了说什么,绿衣绿丝都觉得对极,“主子聪慧。” 吉了失笑,这就聪慧了? 说笑完,诵经的女师傅准时来了告春园,吉了便跟着她一遍遍地念着经。 学经两年有余,女师傅只为吉了念经,不为她讲经。 似乎主君对吉了没有过高的要求,当初并未嘱咐女师傅为她讲经,女师傅见她并不好学,就也没有试图给她讲经。 吉了其实还有些小失望,讲经总比诵经能消磨时间不是。 诵完经,已是巳时末。 午时将至,绿衣绿丝送了女师傅出园,又特去庖厨领了今日份的点心,梅花形的黄米糕与一份黄梅酿。 黄梅酿是去岁腊月酿下的,庖厨今日得主君吩咐启封了一坛,午时特意给吉了温了一小壶。 (源网络:汉代酒的度数很低,果酒更低,喝了不会醉,所以小孩是能喝的。) 黄梅酿是因着吉了酿的,往年是腊月启封,但早一月启封倒也算不上异常。 直到第二日,第三日,黄梅酿和各色梅花形的点心不断出现在吉了眼前,吉了才觉出不对。 可她觉出不对,却没觉出究竟哪里不对。 提及黄梅花,是为了让她去花苑赏花吗? 她赏了花又如何,不赏花又能如何呢? 吉了想不明白,便不想了,不如主君的意,不去花苑就是,若他当真迫切,总会自己暴露目的。 到第四日,见吉了还是没去花苑,主君果真急了。 怎么就是不去花苑呢?是提示的不够显眼吗?吉了不去花苑又要如何与宗家小郎君巧遇? 这都第四日了,宗家小郎君还能在府中停留几日?若是错过这等好机会,他真是要生生呕死。 主君他急啊,他恨不得直接领着宗家小郎君去了告春园,可那未免太过孟浪,有失体统。 思来想去,想起还有老画工这个助力。 这日的午时,得了主君吩咐的老画工,便邀了吉了去花苑作画。 老画工每旬会为吉了作一幅画,但往常是定在每旬的最后一日。 黄梅酿启封提早一月,老画工作画竟又提早了几日,偏偏还是在花苑作画,实在容不得吉了不多想。 近日府上的异常,都是自那商人入府后发生的。且,从告春园去花苑必得经过那处院落。 所以,引她去花苑是因那尚未离府的商人吗? 可,未免太过离奇。 不是吉了对商人的身份有异见,实在是主君对她有过高的盼望,不可能让她与一介商贾有什么牵连。 先前正因为此,吉了并未将异常与那商人联系起来。 偏除此之外,她又想不出其他的可能,那这最不可能的可能该是真了。 从主君近日的行事看,他该是没有失心病。 那么,合理的解释便是,那商人的身份有异。 宫中的太子?不,不可能。 都城来的权贵?也许。 什么样的权贵,会让主君想方设法引她与人相见呢? 他不是想将自己送进宫中吗?为何又要与什么权贵牵连? 不,没有,主君从未说过要将她送进宫中。 吉了惊觉,是了,主君从未说过。 是她自己先入为主的以为,她会像舒雁、像只只与娄娄一般,被送进宫中。 却原来,不是。 第16章 亦或是神女(16) 吉了倏然又想起,地节元年,主君从都城回来后的异样,以及看向她时的势在必得。 也是自那以后,主君改变了对她的教导,除了乐舞,她还得读经,背经。 所以,自那时起,主君就改变了主意吗? 所以,那商人就是曾经使主君“归期不定”的权贵吗?颜姓郎官背后依附的那个权贵? 能使得主君主动放弃送她进宫,转投向这权贵,所以,他的家族权倾朝野吗? 会是宗太后的母家吗? 那商人,本姓宗? 主君又是缘何能与宗家结交,甚至将人请进了府中? 若他当真攀附了宗家,该是会喜形于色的,而十一月之前,主君并未有大喜过望的时候。 是以,他该是没有攀附成,该是正准备借由她,顺利攀附上宗家。 只不知,是什么样的机缘巧合,竟让主君结识了宗家人伪装成的商队? 但到如今,这已并不十分重要。 此时的她,就坐在花苑中,等着不知什么时候会偶遇上那宗姓权贵。 越想,吉了心中的怒火越旺。 五月,刚送走只只与娄娄;十一月,就到她了。 利欲熏心的主君啊,真是一点也不耽误好时辰。 他好似忘了,今岁五月,她刚过十一的生辰,宫中采选尚要求良家女年满十三呢。 吉了的情绪无处宣泄,只能将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握住。 握得实在紧,指甲死死陷在掌心,吉了却感觉不到疼痛。 吉了以为自己情绪未外露,不知她的双眼先于情绪暴露了一切。 暴露在生有一双厉眼的老画工眼中,也暴露在隐在暗处的一陌生男子眼中。 老画工早已习惯小女郎会在他作画时游神,视线凝在虚空,人也好似飘在天际;可这回却是大不同。 小女郎不知在专注地想着什么,老画工只觉她的眼神越发“凶狠”起来。 这“凶狠”是相对小女郎往日而言,也是他妄加猜测的以为。 实在是小女郎生了一副好相貌,无论何种神情,你都无法将她往坏处想,任何恶意的词藻也无法同她相联系。 老画工即使亲眼见了,也只当她眼中的“凶狠”是自己臆测。 但小女郎“凶狠”的眼神持续得有些久,老画工又觉得不像是他莫名生的揣测。 正想细瞧时,小女郎好似被他惹恼了,不悦地微微偏头对他怒目而视。 老画工心下一时竟有些慌,忙提笔继续作画。 画笔落下了,小女郎的视线却依然没有转移,老画工不由抬眼回望,才发觉小女郎不是看他。 是在看向他身后的某处地方。 老画工顺着吉了的视线看去,吉了身旁的婢女仆妇也好似如梦初醒般顺着视线回望过去。 那隐在暗处的陌生男子,见小女郎察觉,乖觉地走了出来。 婢女仆妇们见真有人现身,还是一男子,急忙团团将吉了围住,老画工也放下画笔怒瞪着男子。 绿衣绿丝更壮着胆,呵斥道:“你是何人?为何出现在花苑?又为何鬼祟地躲藏在暗处?” 男子魁梧奇伟,瞧着还会些武,他并不惧绿衣绿丝的呵斥,只缓步朝吉了的方向行进。 他越往前,绿衣绿丝越往后,婢女仆妇们越将吉了护得紧,老画工则试探着欲举起画架防护。 男子瞧着众人脸上的神情越发惶恐,好似突然意识到自己将人吓住了。 遂停下脚步,对着吉了微微行了半礼,以示歉意。 偏他也奇怪,行完礼,什么话也不说,自顾盯着吉了瞧,见吉了一直怒目瞪他,竟还笑了。 也不知他究竟是知礼数,还是不知? 绿衣绿丝见男子实在猖狂,如何呵斥都无用,气得直跳脚,忙大声疾呼,期望将附近的仆人都给唤过来。 可无论她们如何喊,都没有一人闻讯赶来,真是古怪的很。 见状,吉了就知晓花苑附近的仆人约莫早被主君支使走了,就等着她与对面这人巧遇呢。 当真无耻。 既唤不来人,就亲自去正院寻人,她倒要看看主君会如何解释。 “绿衣,去正院将主君请来。” “主子,可,这会儿离不得……” 绿衣看看吉了,又看看前方仍在自顾瞧人的男子,她哪里敢走,就怕自己走了,这贼子欺负了主子。 “速去速回。” 吉了又吩咐了一回,绿衣不敢再拒,只好大步朝着正院跑去。 见人走了,吉了又对老画工道:“今日这幅画是画不成了,您就先回吧。” 老画工经事多,也知事,没让吉了再出言劝,收拾好画具,匆匆离了花苑。 “绿丝,你们也散开吧。” 男子这会儿对着吉了笑得温和,着实又不像是恶徒,婢女们得了话,便规矩退至一旁,只双眼仍警惕地盯着男子不放。 如此,两丈以内,就只剩吉了与这陌生男子。(一丈算2.3米) 吉了问:“你是何人?” 男子答:“鄙姓宗,名寿。” 吉了讥讽道:“你竟能言。” 宗寿不怒反笑,笑得温良,“女郎好似并不意外。” “何事值得意外?” “女郎远比寿预想中,聪慧得多。” “谬赞。” “哈哈,敢问女郎如今可有婚配?” “你竟不知吗?” “不才尚未婚配,不知女郎是否有意?” “狂徒。” “哈哈哈哈。” 吉了怒目而视,她实在不知这些个人究竟当她是什么? “女郎莫怪,实在是寿对女郎一见倾心,才口出此妄言。女郎千万见谅。” 吉了继续怒目而视。 宗寿丝毫不介意,继续说。 “说来也巧,今岁十月,寿偶得了几幅神女图。那献图的人,妄称世上有神女降生。 寿原以为是诓骗,今日见了女郎才知,那人所言不虚。女郎竟真与画中的神女生得是一副模样。” “十月?” 吉了忆起,嬴忠是九月下去的都城,十月才回。 “唉,十月才得见女郎,当真教人遗憾。” “你是何意?” 这宗姓男子是生怕她不知,主君背着她都做了些什么。 “寿只是盼望,女郎今后可依靠的人,只寿一人罢了。” 吉了闻言,望着身前这个高了她两尺的男子,久久无语。 他的双眼透着笑意,但没人会疑心他说的是呓语,因为他当真能做到,也当真会这么做,他的眼神是如此笃定。 这宗姓男子,虽表现得谦逊温和,吉了却觉他危险极了。 主君远远不能同他作比。 第17章 亦或是神女(17) 许是直觉,许是切实感知了危险,自这宗姓男子从暗中走出,吉了便知,她不能也不该在此人面前伪饰。 否则,落于下风的只会是她。 好比猎物之于狩猎者,软弱的猎物从不会使得狩猎者退让,只会使得自身不断向后退。 而凶猛的猎物,即使是最愚笨的狩猎者也不敢轻视它。 吉了厌恶成为“猎物”,就像厌恶成为“奇货”,可不得不成为时,她不愿做个软弱的“猎物”。 “女郎,所虑为何啊?”(为,二声) 宗寿见吉了望着他却不言,关切地问了出来,好似真心想帮她减轻烦忧。 “所虑为何?” 吉了微蹙了眉,并不看向宗寿,似是在思索,又似是不解,单单重复着宗寿的问话。 问得真是轻巧,所虑为何? 谁人又当真在意她所虑为何?他们又当真不知她因何而虑吗? 宗寿见身前的小女郎无意与他再谈,便没回话,垂首望着她沉思。 越是瞧着,宗寿脸上心上的笑意越是真切。 这小女郎实在出乎他意料,不枉他费心走这一遭。 初得了神女图,他便想着,他宗寿的妻合该是这等神秀的人物。 现下亲见了人,他又想着,他宗寿的妻合该有着与容貌匹配的智慧。 世上竟真有如此神秀又聪慧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合该为他宗寿所有。 他宗寿,配得世上的一切。 相隔不远的两人,各自沉默着站了好一会儿,绿衣才领了一群人姗姗来迟。 为首的是一脸急切的主君,与那姓崇名柏的男子。 主君不是故作姿态,他是真急,他以为的宗家小郎君就在身侧呢,他预想的小郎君与吉了的相遇还没实现呢,倒先来了个奴婢。 真真是可恶,若这奴婢不是宗家的,他定要教他知道分寸好歹。 急急走至吉了身旁,隔开那等无眼色的恶奴,主君关切问道:“我儿,可有大碍?” 主君的神色姿态与他问话的内容,让吉了有一瞬的疑惑。 所以,他竟不知宗寿是宗寿吗? 她瞧瞧宗寿,又瞧瞧不远处那位随主君前来的男子,一个两个冲她笑得温和,温和得很相像。 这些个“尊贵”人,当真无趣得很。 是了,哪有什么机缘巧合呢?主君以为的机会,不过是他们一时的兴味。 见吉了不答话,主君又问了一回,“我儿,可有大碍?” “无碍。” 吉了原打算责问主君一番,可这会儿该责问什么? 责问他为何如此心急地攀附权贵?还是责问他为何如此蠢,被人愚弄了还不知? 在这一些人面前责问,不显得可笑吗? 愚弄与被愚弄,制人与受制于人,同样可笑。 她只想暂时避开这一些人。 答完话,吉了不管不顾地转身离了这一群人,独自回了告春园。 绿衣绿丝和几名婢女见状匆匆向主君行了一礼,大步追了上去。 而被留下的主君,心中第一个念头是,宗家小郎君可会觉得吉了失礼? 他下意识望向了他以为的宗家小郎君,见小郎君歉意地向他致意,心下不由一松。 第二个念头是,小郎君迟迟不表态,不愿惩治这高健的恶仆,想来这恶仆该是很得重用。 说来,这恶仆其实算不得恶,只行状有些不妥罢了,小郎君已替他致了歉,事情也就过去了。 虽小郎君与吉了的遇见与他预想的不同,但毕竟遇见了不是,方才小郎君还冲吉了笑得温和,他的目的也算实现了。 这么一想,主君心下大定。 心定了,就又能想着吉了了,朝身前两人微微颔首,他也往告春园的方向走去。 跟随而来的一群奴婢呼拥着离开,一下花苑就又空了静了。 主君以为的宗家小郎君,见四下无人,顽笑着说了句,“少君竟有被人当作好色之徒的一日。” 宗寿听了也笑,答非所问地回道:“小女郎是聪慧之人,生了双慧眼。” 他不是因着小女郎能发现他藏在暗处说得这番话,而是因着小女郎对他无端的警惕。 那绝不是对“窃色之徒”的警惕,而是对他宗寿的警惕,多聪慧的女郎啊,甚得他心。 “甚得他心”四个字未说出口,男子却是懂了,道:“可要往府中去信?” “嗯。” 说完,宗寿大步离了花苑,男子紧随其后,不远不近地随在宗寿身侧。 这恭谦的姿态,若是主君见了,定会知道,谁是主,谁又是仆。 那厢,告春园。 因吉了走得快,主君没能在半道追上,等他进园时,吉了已坐在院中喝上了温热的黄梅酿。 不知为何,见吉了坐在院中,而不是在屋内闭门不出,主君莫名松了口气。 “我儿,可还气恼?” 吉了放下耳杯,“因何气恼呢?” “莫要气恼,阿爷……嗯?这?”这话问得。 主君想好的说辞一下被吉了打断,待他理好思绪,正要再说,吉了却是不愿听了。 吩咐绿衣取了新的耳杯,亲自给主君斟了杯酒,“今岁的黄梅酿,别有一番滋味。阿爷明日让庖厨再启封一坛吧。” “好,好,听我儿的,明日再启封一坛。” 主君一下有些懵,吉了真不恼了?缘由也不问一句? 府上为何会出现外人,又为何让外人瞧见了她,都不问了? 他可以将自己备好的说辞,真切地说出来。 因为今日这事发生得着实也令他意外,真真与他预想中不同。 他本是想着等老画工约莫画完画,他再领着宗家小郎君去花苑赏景,然后双方极快的遇见又极快的分开。 如此的不期而遇,如此的惊鸿一瞥,以吉了的容色,足以在宗家小郎君心中留下印记,且不会察觉被人“算计”。 主君思绪乱转,一气喝完耳杯中的黄梅酿,他想,即使吉了真不问了,也还是该解释一番。 可在他预备开口的时候,吉了又给他斟了一杯酒。 “阿爷,今岁何故早一月启封黄梅酿啊?” 吉了这话问得太突然,主君微张开的口一下合上了。 许是心亏,主君思绪又各种纷飞,但还是极快地想好了说辞。 “早一月启封,我儿不就早一月喝上这黄梅酿吗?” 话说完,主君又一气饮尽黄梅酿,接着补了句,“今岁的黄梅酿,果然如我儿所言,别有一番滋味啊。” 吉了笑笑,“阿爷喜欢喝,明日再多启封一坛吧。” “好,都听我儿的。” 主君方才心中起的一丝异样,飞快得因着吉了的笑消散了。 因为吉了往日这种时候的笑,表示着“和好如初”。 他便以为,这一回也是“和好如初”。 第18章 亦或是神女(18) 吉了这一回,是笑他的怯懦。 怯懦的只知蒙骗,却从不敢承认自己的野心,如何让人高看? 虽主君这人本不值得人高看,她也从未高看过。 可就是这样的人,她却依然受制于他。 且不久的之后,她又会因他的缘故,受制于另一人,何等的可笑啊。 所以,她也为自己而笑。 不是自嘲,不是无可奈何,是一种愤怒,愤怒他们缘何能随意介入她的生命。 他(们)想,他(们)愿,为何不能是她不想,她不愿。 又为何不能是她想,她愿。 …… 第二日,宗寿一行与主君辞别,清早便离了嬴府。 临行前,假名“崇柏”,真名“丛柏”的男子,特备了份厚礼赠予主君,一谢他的款待,二为昨日的意外致歉。 说是致歉,话里话外却并未提及“仆从”行状的不妥,只说是无心之过,望主人家见谅。 其实多少带着傲慢,但因主君知“他”身份,反不觉是傲慢。 他只觉宗家小郎君确实君子,昨日已然致了歉,今日居然又备了厚礼。 他想,宗家小郎君替一仆从致歉,或许不仅因那仆从得信重,约莫也有吉了的缘故。 原本宗家小郎君仓促离开,主君是有些失望的,可这么一想,反倒让他情绪昂扬了不少。 这之后,没几日,新任郡守突然到任的消息在全郡传开了。 这消息,于旁人有惊异,于主君却只有喜悦。 因为时间如此之短,便意味着再无旁人似他,能在路途上“偶遇”了宗家小郎君。这是独属他的机缘。 正当主君又琢磨着今后该如何与小郎君结交时,又传出了郡守不日将在郡内各县巡视的消息。 河东郡领二十一县,治所萍乡县在郡最东,舞阳县则在西北向。 若要在郡内巡视,一般是由治所由南向西再向北行,舞阳县约莫在巡视的最后几程。 这于主君又是个好机会,他想着,待郡守巡视到舞阳,他得寻好时机,不经意的“戳破”与郡守的缘分,博得个好彩。 这机会,来得并不费力。 十一月下,郡守正式出巡。 若新任郡守不是宗寿,郡内各县的富户豪强们,必是防备警惕居多,可因新任郡守毕竟是宗寿,他们反倒是热切居多。 谁不想借此短暂的机遇攀附上宗家呢,明眼人可都不难看出,任郡守只是宗寿晋升的阶梯。 (注:地方上的郡守和朝廷中的九卿,类似平级(肯定有差别),九卿去地方任郡守并不算降级。所以,他们知道宗寿在地方任郡守是为了下一步回朝中任九卿。) 本朝仅四十八郡,或许于世上的绝大多仕人而言,任郡守便是他们人生难以企及的顶点。 于宗寿,任郡守仅是他仕途的起点。 (注:他之前是在中朝,这一步是走向了外朝,所以说是起点。) 这是朝中大臣们眼明心亮的事,也是地方的富户豪强们轻易能想明白的事。 只是,令各县富户豪强没想明白的是,新任郡守究竟是有心在任上有一番作为,还是仅仅故作姿态,为的是博得民心。 盖因郡守出了萍乡,是当真认真的在巡视,专往各县的各乡里巡视,而不是空坐在县衙中,等着他们主动“进贡”。 若不是郡守在离县前的一两日会主动邀他们赴宴,他们甚至在巡视期间都见不着郡守的面。 他们说郡守故作姿态,倒不仅基于此,更是因着郡守最终确实又收下了他们的“进贡”,虽然是以赴宴时的赠礼之名。 因郡守既要得名,又要得利,他们才有此疑惑。 当然,没人觉得郡守此举有任何不妥,即使他们听闻,都城中人都认郡守是君子。 郡守既要名,又要利,他们捧着他就是了。 于是,有趣的一幕发生了。 宗寿每离开一县,随行的车队便壮大几成,车厢中装载的多是富户豪强们的赠礼。 偏他也大张旗鼓,没有丝毫遮掩,就这么一车又一车地穿行在各县。 偏,各县的民众们真就没觉得纳罕。 也许,在他们看来,这样的张扬是应该,总比暗地里的默不作声要来得好。 毕竟,以宗家的权势,郡守是可以如此有恃无恐。 甚至,其实以他的身份,这都算不得有恃无恐。 换得任意一位有些许权势的人来河东郡任郡守,阵仗并不会比这更小,好比前两任郡守初任时的阵仗远大于如今。 以宗寿的身份,与他在各乡里巡视的行为,已经足够赢得多数河东郡民众的心。 虽他在巡视期间,未表示过任何,未曾说过任何,可他巡视乡里的行为本身,已经足够了。 因为这是从前没有过的事,以他的身份更是无需多此一举的事,可他一到任就这么做了,一县又一县的亲自巡视不是假。 这对民众来说真的足够了。 更贪心的,他们不敢奢望,可内心必然是期盼的。 这期盼也许因着那一车又一车的赠礼,淡了不少,可这期盼又究竟是比从前厚重了许多。 富户豪强们愿意成全郡守的为名为利,普通民众们则是渴望通过这“为名”得到好处。 而如今,这样的好处,似乎远比从前更有可能得到。 他们本就改变不了任何,当遇上这样的郡守,真就足够了。 那一车又一车的礼,总会送出去的,谁又会天真的以为,都城来得权贵,宗家的小郎君来河东任郡守,当真什么都不求呢? 可这真的无关紧要啊。 为名为利,总比不为名,只为利,要来得好。 郡守他是在乎“名”的,那么他们的生活,至少不会变得更糟不是吗? …… 要说整个河东郡,唯一对宗寿的所为感到惊异的,反倒是主君。 他不是惊异宗寿收下那一车车的赠礼,而是惊异他的张扬。 他与宗家小郎君毕竟相处了几日,小郎君瞧着很是有礼啊。 他本以为宗家小郎君该是性情内敛的人。难道与他相处的那几日竟是在伪装? 可他何德何能啊,哪里能让宗家小郎君为他伪装呢? 是以,主君认定,宗家小郎君的张扬才是伪装。 他自以为看透,便想着在小郎君巡视到舞阳县时,在最后赴宴时,在与宗家小郎君“相认”时,一表他的诚心。 第19章 亦或是神女(19) 腊月与正月,因着岁终大祭与迎新岁,宗寿出巡的行程稍放缓了些。 这一缓,待到舞阳时,已是地节四年二月下,近三月了。 这中间的几月,主君在焦灼等待,吉了却是在自在地度着日。 为何说是自在,倒不是她心中痛快,只是她想着,她该适应将这嬴府的一切慢慢抛掷脑后了。 她已知宗寿便是新任郡守,是以,她预感自己将要离开这嬴府了。 宗寿那笃定的眼神,她一直忘不了。 每每瞧着主君越发焦灼却又故作冷静的神色,吉了就越觉,她的离开近了。 愈是临近,梅花酿消耗得也愈快。 待主君赴郡守宴的当日,每岁酿下十二坛的梅花酿,仅剩一坛了。 前一日,还剩两坛,匀出的那一坛,被主君当作了赴宴的赠礼之一。 主君一贯爱做这类讨巧的事,吉了多少是习惯的。 只可惜了,那一坛梅花酿。 傍晚,主君赴宴归来。 不知他在宴上经历了什么,好似颇有些魂不守舍。 自下了马车,跨进正门后,他就再没动过,僵在原地不知想着些什么。 他驻足得有些久,嬴忠正要劝,忽得一阵凉风起,迎头扑上两人的面门。 主君一瞬的清醒,抬脚往右迈了几步,倏得又想起什么,脚步收回,急切的往左侧的回廊走去。 越走,步子迈得越急。 他想,他得去告春园。 告春园这些时日,因着吉了这个主子倦怠得很,比往日早了半个时辰闭园。主君到时,看见的便是紧闭的院门。 若在平日,主君定不会来扰吉了,可今日,他实在,话不问出口,他心中难安啊。 于是,嬴忠敲响了院门,没一会儿告春园中的灯盏陆续亮了起来。 吉了也被绿衣唤醒,稍作装扮后,去了厅中见主君。 瞧着主君藏不住的慌乱,吉了就知,他该是终于知道,宗寿是宗寿了。 吉了自顾坐下,贴心问道:“阿爷是刚从府外归来?可是发生了什么?” 主君闻言,似苦似乐的露了个不知算什么的表情,“我儿,你可还记得,记得那日…” 主君含糊其辞,吉了继续贴心问话,“哪日?” “去岁,初初启封梅花酿的那几日。” 吉了蹙了眉,似是不解,依然答:“自是记得。” “那我儿,可还记得那误入花苑的魁梧男子?” 吉了一时恼了,“阿爷,何故如此问话?” 主君不答只问,“可还能忆起,那男子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那不过是一狂徒,阿爷没得惹人恼。” 吉了好似气坏了,倏得起身就要往外走。 主君自然知道,他话问得不妥,可他真的想要知道宗家小郎君究竟与吉了说了些什么。 打在宴上亲见了郡守,真正的宗家小郎君,他的一颗心就一直砰砰跳。 他吓得厉害。 哪想那恶仆,竟才是宗家小郎君呢! 他越想,越觉自己当初定是惹了小郎君厌恶。 不然,为何在宴上,小郎君屡屡对他视而不见? 他真是恨得心呕。 合着那些时日的种种,竟就是虚妄,若不是吉了误以为宗家小郎君是“好色”之徒,他怕不是连小郎君的真面都无缘得见。 又偏偏,他竟将小郎君当作了“好色”之徒,真是太不该了。 是啊,那等魁梧奇伟的男子,哪会是什么仆从? 是啊,最初不就得知了宗家小郎君会伪饰一番吗,他怎么就未识破呢? 主君在宴上,就这么一边懊悔,一边气恼自己的无眼。 若不是想起告春园奴婢曾回禀的消息,他怕是回府就要一头栽倒在地了。 他只盼着郡守也同他以为的小郎君那般,将吉了放在了心间。 回想起当初奴婢回禀时,他竟然还在心中暗骂了那恶仆行状的张狂,真是太不该了啊。 怎么就没继续往深了想呢?什么样的仆从能让宗家的主子亲自致歉啊? 分明主仆颠倒啊! 眼瞧着吉了要往外走,主君急急上前拦阻,“我儿,莫恼,阿爷实在是有苦衷啊。” 听到“苦衷”二字,吉了停了步子,回首望着主君,等他继续说。 主君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实情,“唉,那男子就是新任郡守。” 主君如此说,可吉了仍是不解,那狂徒因是郡守,便就不是狂徒了吗? 她如此想,也如此说了出来。 主君听了猛地一怔。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将吉了教养得如此任性,竟说出了这等天真的话。 可若让他此时训斥吉了,他还当真做不出。 因他从始至今,就致力将吉了塑成玉做的人儿。 是以,她说出这番“天真任性”的话,是在情理之中。 他待吉了一向与待舒雁她们三人不同,从不与吉了提及什么荣华利禄富贵。 他是想着,吉了这般的人儿,不将她“世俗化”,才更贴合“玉人儿”。 可如今,怎么好似,与他所想契合了,又与他所想脱离了。 见主君不答,吉了又要往外走。 主君忙醒过神,“我儿,莫走。与阿爷说说,郡守当初究竟与你说了什么? 阿爷不是不认他是狂徒,可我儿,你得与阿爷说清,郡守说了些什么,你才当他是狂徒啊?” 吉了紧紧皱着眉,不乐意听他这番话,还要说了什么才是狂徒吗? 吉了望着主君的眼神,好似在说,以你所知他的所为,还称不上是狂徒吗? 主君被吉了这样的眼神微微刺了下,不疼,只心有些虚。 可若不问个究竟,他心难安啊,与之相比,这一点点刺并不算什么。 “我儿,你不知,若郡守有意为难,我们嬴府今后恐难在舞阳立足啊。” “为难?他竟如此无耻?” “唉,我儿,这话可说不得。” 主君真是又一吓,莫不是那日吉了对着郡守也出言不逊了? 吓得他心中一紧,只怕自己的美梦成不了真啊。 “我儿,你与阿爷好好说说,阿爷心中也好有个成算。” 吉了依然紧皱着眉,望着主君,看他眼神实在热切,还是不情不愿地说了。 “那狂徒,说要娶我为妻。” “什么?我儿,你说什么?” 主君的心啊,又扑通扑通地跳动起来,这回是喜的。 哈哈哈哈,娶吉了为妻,哈哈哈哈哈,为妻,哈哈哈哈。 他竟如此不费力就能实现美梦吗? 哈哈哈哈哈!!! “我儿,郡守当真如此说了?说要娶我嬴耒的女儿为妻?” 主君的狂喜抑制不住地显露出在脸上,眼中。 只一句话,就让他前后情绪差别如此大。 吉了瞧着他的狂喜,很是不悦,“阿爷,您因何而喜呢?” 他因何而喜?自然是宗家的小郎君要娶他的女儿为妻啊。 “哈哈哈哈,我儿,大喜啊。阿爷怎能不喜呢?” 主君这会儿高兴得脑袋充血,完全顾及不了吉了心中是何种想法了。 “一狂徒的话,竟让阿爷如此大喜过望?” “唉,我儿,话不可这般说……” 吉了听不得他如此说话,唰地转身,拂袖而去。 第20章 亦或是神女(20) 主君见吉了气得夺门而出,忙追了上去。 “我儿,唉,我儿,莫恼,莫恼,阿爷只是……” 吉了哪里愿意听,快步回到内室,又气呼呼挥退房中守夜的婢女,气咻咻躺在床榻上继续着气愤。 主君在外间连声地唤,吉了一概不理,实在恼他聒噪,又“嚯”地起身,一下扯开床帏的系带,“唰”地将坠着玉的系带朝门扔去。 “咚”地一声,接着玉碎落地,外间一下安静了。 主君着实没见过吉了这般的“大发脾气”,脑中除了热血涌上头的喜悦,也终于恢复了点理智。 但,真的只是一点而已。 这一点只够让他知道,此时再在外间唤吉了,只会使她更恼怒。 迟疑片刻,讪讪说了句,“我儿,早些歇息,阿爷这就走,不扰我儿清静。” 内室没再传出动静,主君想,吉了该当真气坏了。 他在外间又踱步了几圈,到底离了告春园。 听着外间彻底没了声息,吉了起身一一熄灭内室的灯盏,灭完灯又静静躺在床榻上沉思。 装作对主君失望至极,自然是她有意为之。 近些时日,她发现自己的耐心好似要耗尽了。 她不愿再与主君维系所谓的“父女深情”。 所以,戳破吧,戳破这本就不存在的“父女深情”。 实在令她厌恶至极。 主君是她在名籍上的父,于她又有养恩,基于此,基于孝道,她的一生也许不能完全与他分割干净,即使她嫁予宗寿。 主君因她得利,吉了无法阻止,但她再不愿见主君的“慈父”嘴脸。 这好似,也是她目前唯一能决定的事,她只能决定自己的情绪。 宗寿的巡视快结束了,怕是一两月间就会有媒人登门了。 娶人为妻,于他而言,该不是小事,该有的礼,他是会遵循的。 那种仗着身份上门夺人的事,吉了想,宗寿还不至如此行事。 若真要夺,初见的那日她就不在这嬴府了。 宗寿这人,比她预想中更在意“名”,或者说,比她以为的无所顾忌的权贵更在意“名”。 这于她,不算得坏事。 虽她还不清楚,宗寿巡视究竟为的是什么名,真名还是假名? 但以她对宗寿短暂的所知,她倾向,他为的是真名。 一本性高傲狂妄之人,若所图不大,何须大费周章亲自巡视几月呢? 她不觉,宗寿会将普通民众放在眼中,何况心中。 除非民众们能为他所用。 就如宗寿娶她为妻,绝不是因为什么一见倾心,而是她的容色或是其他,贴合了他的所求。 所以,他所求为何呢?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吉了想,她得知晓,宗寿究竟所求为何,所谋为何? …… 不出吉了所料,四月上,都城来的大媒,登了嬴府的门。 当主君得知媒人确实是为宗家提的亲,他乐得险些直接从榻上跌下。 若不是嬴忠拦着,他也差点就要直接去门外亲迎媒人了。 这消息对主君来说,真真是,太好太好了。 这些时日,因着吉了一直与他闹气,任他如何讨好,都不愿给个好颜色,他是喜中一直带着烦忧的。 现下好了,媒人替宗家来府上提亲了,哪还有什么烦忧啊。 天大的喜事啊。 是比他知晓郡守说要娶吉了更令他欢喜的大喜事。 至于吉了的意愿,他这会儿真就考虑不上。 待收下媒人所带的礼(纳采)与雁,将吉了的姓名、生辰一一告知媒人(问名)后,又亲自送了媒人出府,主君才想起,要将此事告知吉了。 (注:纳采和问名可以一起走完;问名之后媒人将女方信息带回男方家,由男方请人卜算是否相合,相合了再由媒人告知女方—纳吉,然后婚事才算定下。) 可转念,他又想,纳吉之后再告知,也不是不可啊。 他知吉了对郡守的排斥,便觉在纳吉之前可以再好好劝劝吉了,说不准吉了真会回心转意。 若吉了一直抗拒排斥,那他也无法,只好提“父母之命”了。 当然,最好没到那一步,他着实不想让婚事影响了他与吉了的父女感情。 主君想的是好,可吉了就等着媒人登门呢。 自三月中,吉了便已嘱咐绿衣绿丝,悄悄关注每日府中的来人。 绿衣绿丝在府中消息灵通,又一心为吉了,当她是因烦闷生的玩心,便打算借此事使她欢颜,满心认真得半日一通禀。 两人办大事不一定能成,但这样悄摸的闲事确实办得不错。 今日媒人登门后不多会儿,身在告春园的吉了就得知了消息。 说来,也是因为媒人来得实在突然,府中上下没个准备。 或者说,嬴忠这个总管事无法提前防范,使得主君还未预备瞒着吉了时,媒人登门的消息已在府中小范围传开了。 吉了提前让绿衣绿丝关注着,其实就是想借着府上的措手不及,也是防着主君的欺瞒到底。 在媒人离开后,主君一直没有来告春园“报喜”,吉了就知,他还是他啊。 从不敢直面问题,令她高看不得。 他想瞒着,她却不想如他的意。 这一日,稍晚些时候,吉了用完晚膳后,借着消食的名义往正院去了。 至于消食为什么非要去正院,谁在意呢,告春园的奴婢,正院的奴婢还能拦着她不成? 正院,吉了到时,主君仍在厅中用着膳。 他今日实在喜悦,怎么也不觉饿,若不是嬴忠劝着,这会儿还没吃上呢? 吉了一向心善,知他未用完膳,也不打扰。 吩咐婢女不必通禀,自己在正院的一道道院门之间来回地踱着步。 这一道道院门,没腐没朽,但确实比她五岁那年跨的门,更矮更窄了。 吉了抬头看看院墙,也比她五岁那年初见时,更低更矮了,可依旧的高,依旧隔绝了墙内与墙外。 像这样的院墙,这样一道又一道的院门,会困住多少人呢? 吉了不知,没人给她答案。 但她知晓,宗府的院墙,宗府的院门,必定要比这嬴府的更高更窄。 吉了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依旧如故,依旧高悬,依旧明亮,依旧冷白。 她就这么缓缓地,在冷白的月下踱着步,预备着,走向下一程的路。 第21章 亦或是神女(21) 吉了等了约莫一刻钟,主君在婢女的搀扶下出了正厅。 远远瞧见吉了立在院外的身形,他高兴地甩开婢女,直直朝着吉了走去。 “吉了我儿,怎得不进院,非在这院门间徘徊啊?” 主君今日兴致实在高,晚膳多饮了些酒,这会儿说话时,空气中尽弥漫着淡淡酒气。 吉了不自觉屏气了一瞬,稍稍向后退了一步,问:“您还清醒吗?” “清醒,怎么能不清醒呢。我嬴耒能有今日,就靠清醒活着。” 吉了不愿与他扯闲篇,又问:“府上今日来了大媒,是为谁家提的亲?” “谁家?自然是为宗家。吉了我儿,你可知,宗家就是当朝太后的母家啊?你若嫁予宗家小郎君,今后我们嬴府可就要改换门闾了……” 吉了心想,醉了也好,会说实话了。 她打断主君的浮想联翩,轻声问道:“您说的宗家小郎君可是指的新任郡守,那个狂徒?” “狂徒?哪有什么狂徒?吉了我儿,你乖乖听阿爷的,莫再闹了。等你嫁进宗家,就知道阿爷尽是为你好了。” “父亲,您确实醉得清醒,还记着是为我好呢?可我若是不愿嫁呢?我不愿也是尽为我好吗?” “什么?你不愿?你不愿什么?” 听到吉了说不愿,许是触及了主君心中的隐忧,声音陡然拔高了许多,人好似也清醒了几分。 他高声,吉了也高声。 “我不愿嫁予那狂徒。我不愿。” “你再说一次。” “父亲,我不愿。我不愿嫁予那狂徒,您不该不顾我的意愿。您为何要收下媒人的礼,又为何收下那雁?” 吉了连声的不愿,听在主君耳中实在是太刺耳,刺得他从半醉中彻底清醒。 他想,他真是对吉了太好了,使得她过于不知天高地厚。 主君眼神锐利地瞧着吉了,“你不愿?你可知嫁进宗家意味着什么?你可知天下有多少女子想嫁进宗家而不能?你竟然不愿?” 吉了抬头直视主君,“您将阿姊们都送进宫,又意味着什么呢?” 这话说得实在扎人,主君也不知是酒气涌上头,还是血气涌上头,伸手指着吉了,“好啊,好啊,你,你,你……” 主君“你”了好几声,到底没“你”出来。 他是真被吉了气着了,吉了这话不就是说他卖女求荣吗? 虽是实情,可就是实情被戳破才难堪。 主君一觉难堪,二觉吉了当真不孝,他待吉了与舒雁她们如此不同,她居然能说出这等气人的话。 若站他面前的不是吉了,他定要,定要…… 主君抖了一阵手,终于将“你”字之后的话说了出来。 “为父待你还不够好吗?你竟说出这等不孝的话?你这话是想说为父卖女求荣吗?你说说,为父待你们姊妹还不够好吗? 若是没有为父,舒雁、只只、娄娄,她们都不过是长在乡野的孤女。若是没有为父,你当小小的孤女在乡野间就真能活成吗? 我让她们活了命,让她们成了府上的小主子,送她们进宫,都是害她们不成?” “您可是想说,若是没有您,我也不过是个奴婢生的小奴。若是没有您,我甚至成不了人? 若是没有您,五岁那年,我阿娘即使死了也无人安葬,而我这个孤女也会死在乡野间? 所以,我该知恩,否则就是不孝,对吗?” 吉了朦胧着泪眼,固执得看着主君,问他,你的未尽之言可是如此? 主君指桑骂槐,责问吉了的一连串话,被吉了的几句问话给堵住了。 他回答是,也不是,回答不是,也不是。 他若是回答是,不就明示,他确实唯利是图,卖女求荣吗? 他若回答不是,那他方才在责问什么呢? 可到底,他不能说是,如果说了,只怕父女情份会就此断了。 主君正犹豫着呢,吉了却不想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 “父亲,您若是觉得我嫁进宗家,便是报恩,这恩,女儿定会报答。 只,待我还了父亲的恩,您可莫要再说女儿不孝了。女儿受不住。” 说完,不顾主君有何反应,吉了泪洒着离了正院。 像极了被敬爱的父亲伤透了心的女儿。 绿衣绿丝一心为主,方才也一直在旁听着,见主子落泪,心简直要碎了,只觉主子受了极大的委屈。 两人极快地向主君行了一礼,转身大步追吉了去了。 留下了猝不及防的主君,与正院中同样猝不及防的婢女们。 父女俩吵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让人没个准备。 正院一有眼色的婢女,在主君刚高声那会儿就去库房寻了嬴忠,可等嬴忠来时,吉了已经离开正院了。 嬴忠只来得及给主君备上他此时并不需要的醒酒汤。 主君又回到了正厅,坐在正中,喝着他不需要的醒酒汤,颇有些懊恼,又颇有些恍惚。 他在猝不及防间达成了所愿,可他心中又似乎没有预想中喜悦。 也许,也许是吉了离开时的泪眼颇惹人,惹人心烦,心乱吧。 又也许,他是知道,自己与吉了的父女情,再回不到从前。 又或许,心底深处的那个逐渐冒头的恐慌才是他最担忧的事,他怕自己的美梦只能成就一半。 宗家小郎君自第一次见吉了,便说要娶她为妻,可为何在之后的宴上,对他这个未来的妇翁视而不见? 主君实在不解,宗家小郎君太令他捉摸不透。 若将来没有吉了的维系,他不知与宗家的关系究竟会如何? 攀附定是攀附成了,可青云直上呢? 可,吉了若当真不嫁,攀附都是成不了的。 宗家小郎君小小年纪已秩二千石,宗家定是要将他扶上青云,怕是太子即位后,大司马一职就该到他手了。 若是吉了不嫁予宗家小郎君,主君才会生生呕死。 这么想着,主君心中总算不堵了,那个恐慌的念头也被他无意识地压在了心底底。 嬴忠一直立在主君身旁,看着他的情绪不断转变,最终又恢复沉静。 他知主君太深,知他其实心中也有些许悔意,可到底又不愿回头,只能任事态继续。 唉,主君怎么突然与小主子闹成这般呢? 嬴忠恼自己,为何在主君用膳的时候去理库房,若他在,定不会让主君说出那等伤人的话。 可如今,覆水难收啊。 小主子最是受不得气,主君那般伤她心,这回哪能哄好呢? 第22章 亦或是神女(22) 父女争执过后,嬴府上下很是安静了些时日。 起先,除了告春园和正院,其余各处还是一如往常。 可府上唯二的两位主子有什么动向,府中上下定是会时刻关注着。 在主君连续三日进不去告春园后,父女不和的消息就悄悄在府上传开了,奴婢们也自发谨小慎微了起来。 后主君又命嬴忠严查消息泄露的事,更是让那些个爱说闲话的仆从们吓得胆颤。 他们不知主君查得是媒人登门的消息,还当是他们平日胡言的那些个话被人给透了呢? 幸好,只查了一日就作罢了。 但一日过后,嬴府真是静得除了鸟雀的叫声,再听不见其它。 其实,查消息泄露一事,本不需要闹得合府皆知。 因为主君已知晓是绿衣绿丝给吉了透得消息,闹得人尽皆知,只是故意做戏,吓唬两人呢。 吓唬这两个婢女以达到吉了主动寻他为她们求情的目的。 主君是想着软硬兼施,可硬气一日,见吉了仍旧不理,他就不敢再硬着来了。 一日之后只能换了个更软和的法子,让云鹂去告春园劝劝吉了。 自吉了被主君正式收为养女后,在他的有意为之下,云鹂这些年与吉了并不十分亲近。 但因着她曾经那份恩以及与绿莺的缘,除主君外,云鹂已是府中与吉了关系最亲近的人。 除开她,主君找不到能规劝吉了的人了。 偏主君不知,云鹂也有自己的念头,她并不想规劝吉了。 云鹂极聪敏地发现了独属她的位置,也许,她说也许,今后她会是吉了与嬴府之间唯一的系带。 她已三十有二,容色再不复从前,色衰则爱弛,这些年若不是有吉了的存在,主君只怕早将她忘在了脑后。 她能胜过府上其余姬妾,尤其是年轻的姬妾,就是因当年吉了是由她领进府的,凭借这一点,主君才未薄待她。 这些年主君不让她与吉了亲近,她知主君用意,不过是想独占亲情,便也不曾待吉了太亲。 毕竟,她在这府上,最终依仗的还是主君。 可如今,情形不同了,云鹂知晓,她今后依仗的该是吉了。 或者说,今后整个嬴府依仗的都是吉了。 是以,此时主君与吉了不和,其实最有利于她。 她可以接替主君,成为吉了与嬴府最亲近的联系。 她不似主君,不期望嬴府成为什么侯府,她只是想成为这嬴府的主母。 只有成了主母,她才能不惧色衰。 没有人会比以色事人的女子,更怕色衰爱弛,爱弛则恩绝啊。 她不想有那一日。 依着主君嘱咐,云鹂去了告春园,并且顺利入内。 她本计划着说上许多,以示与吉了的亲近。 可不知是不是因她许久许久未对吉了说过亲近话,四目相对之下,她竟什么都说不出。 说来,她对吉了的那点恩,这些年早就清了。 她身前这个玉人儿,已出落的不似凡人,眉眼间再瞧不出与绿莺的相似,好似她与她本也没有什么连接在。 云鹂一时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吉了瞧着云鹂,瞧出了被她藏在神色中的那不易察觉的脆弱,一如当年,不,更甚当年。 她道:“云鹂,如愿地活吧。” 云鹂蓦然一怔,一行泪未经她许可,成串的从眼中滑落到面庞。 从没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从没人说过让她如愿。 吉了怜爱地瞧着她的泪,伸手替她细细拭去。 吉了想,这是个不爱哭的女子,她比绿莺坚强得多。 “云鹂,做你想做的吧,利用我也可以。” 看着云鹂的泪又抑制不住地下滴,吉了加了句,“就当我们都是为了绿莺。” 云鹂泪如雨下。 她一瞬地觉得自己卑鄙至极,居然利用一个孩子达成目的,还是绿莺的孩子。 她又庆幸,庆幸那些套近乎的话未被她说出口,不然,她此刻已是无地自容。 “主君这人纵有百般不是,却有一点值得云鹂学习。他从不会因利用我获利而哭,他只会笑。 云鹂,你也该笑。 若你想成为这府上的主母,从今日起,莫再哭了。” 吉了这话说得云鹂心猛跳,她万没想到吉了将她看得这般透。 她初以为吉了是随意的宽慰,可再说再听,就不是如此了,吉了竟当真知晓她所求为何。 可,她什么也未曾言说啊。 慢着,是不是从方才起,吉了一直唤绿莺为绿莺,她未唤绿莺为阿娘。 “黍子,你可是黍子?” 吉了笑了,云鹂开口说得第一句话竟是如此。 “我是黍子,绿莺是我阿娘。” “黍子,你一直这般聪慧吗?” “嗯。” “绿莺也知吗?” “嗯。” 云鹂这会儿泪不流了,思绪全被吉了带跑了。 她初见吉了便知她性子不似寻常孩子,却原来,连聪慧也不寻常。 那这孩子,岂不是什么都知?与主君闹成现今这般,是有意为之吗? 她望着吉了,欲言又止,止而又欲言,最终只是说,“可欢欣?”这些年,你可有过欢欣的时候? 吉了笑而不语。 云鹂又有些难过,可她不想哭,她不能再在这孩子面前流泪。 于是她越过矮榻,上前紧紧抱住吉了,“我只是代绿莺抱抱她的孩子。” “绿莺她,极信我。她知我会好好活着,锦衣玉食地活着。” 锦衣玉食,云鹂想,没人比她们更知锦衣玉食意味着什么,可锦衣玉食又确实是世上太多人过不上的生活。 所以她哪里敢离开这嬴府呢? 吉了与她不同,可她生了这副相貌,注定是锦衣玉食的一生,离开不能。 云鹂抱得有些久,吉了拍拍她的背,示意可以松开了。 “云鹂,你将这最后一坛黄梅酿带回去。将它赠予主君,就能达成你所愿了。” “这……” “带走吧。” “好。” 云鹂不知吉了为何突然让她离开,但她这会儿达成了目的,还是喜悦居多,高兴地带着梅花酿离开了。 望着云鹂出园,吉了想,这件事做完,她与这府上也算彻底没了牵连。 至于云鹂对她是利用,还是真心,亦或是都有,都无所谓。 毕竟,她也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单方面切断了与主君的连接。 …… 云鹂带走黄梅酿的第五日,媒人再次携雁登门(纳吉还要送雁)。 主君收下雁后,吉了与宗寿的婚姻之事便正式定下了。 与上回不同,这回与媒人同来的,还有一位富态雍容的老妇人。 老妇人瞧着已是耳顺之龄,精神却矍铄。 她特为教导吉了而来。 第23章 亦或是神女(23) 老妇人,名惠明,宗家家生子,自幼随侍宗太后,很得宗太后信重。 前些年因年老离宫,之后便一直由宗府供养。 惠明此次来嬴府,表面是为教导吉了仪礼,实际是应宗寿的请,将吉了早日接离嬴府。 宗家尊重宗寿自行择选的妻,却不代表会认同其妻背后的家族。 论理,嬴府这样的门户,是如何不会被宗家看入眼中的,更不论嬴府的主君不堪大用,不过一卖女求荣的小人。 宗家因女而贵,不妨碍他们蔑视那等不自量力,欲步宗家后尘的人。 主君自以为他的小心思藏得好,但居高临下者,看什么都能看得格外清。 在宗家眼中,宗寿眼中,主君不过一蝼蚁,人哪里会将蝼蚁看在眼中。 若不是有吉了,这样的蝼蚁也许无意的一脚就踩死了。 若不是有吉了,就凭主君自以为是的算计,宗寿只怕抬抬脚真要踩死这蝼蚁了。 是的,宗寿将主君擅自送神女图的行为当作算计,算计他宗寿与天下间的士人一般无二(是个大俗人),欲求得神女为妻。 (注:东汉前,神女(玉女\/素女\/宓妃等)美而多艺,道德属性不明显(美而不善);东汉中后,神女还得有德行,美善而多艺。 因神仙信仰的缘故,凡夫以为与神女相合能得长生,益寿延年。神女,满足了男性的声色和长生需要。) 偏世上真有个吉了,主君的算计其实成了。 宗寿不是不恼怒。 若吉了空有神仙貌,却无神仙资,宗寿定不会早早与吉了定下婚姻,必得先让主君丑态百出。 偏吉了两者俱全,宗寿便顾不上主君了,一心只想将吉了拘在掌心。 主君的算计,他也轻了计较,就当这蝼蚁有眼会识人,未将吉了送进宫,而是送与了他宗寿。 只因着吉了年岁小,宗寿又重名,若想将吉了带离嬴府,除了婚约,还得寻个适宜的人选。 惠明就是这个人选,她除了是宗家人,还曾是长乐宫的大宫女,吉了身旁有她,足以塞住可能有的(政敌)攻讦或(闲人)闲言。 (注:皇帝住未央宫,太后住长乐宫,作话有图。) 惠明进府后,与吉了相处不过半日,便知家中小郎君为何会非她不娶了。 这实在是个蕙心兰质的孩子,也实在不似个孩子,怨不得小郎君心动。 小女郎通身不见世俗气,仪礼不过稍稍指点一二便通了大概,聪慧得很,惠明很是欢喜。 她想,唯有这样的女郎才配得家中小郎君。 待她指点完吉了,专门教导绿衣绿丝时,她又觉,这府上怕是仅有的智慧都长在了小女郎身上,余下的尽是些蠢物。 为此,她还特意问了吉了,绿衣绿丝这两个不知事的婢女,当真要带她们一同离开吗? 又说,宗家最不缺奴婢,离了这二人,小女郎只会找到更合心的婢女。 其实,吉了并不想要带她们二人离开,她相信,即使她离了嬴府,主君也不敢亏待绿衣绿丝。 可当她说,要将她们二人留在府中时,她们是一脸的不可置信,好似她是什么负心汉,从此会抛下她们不理。 绿衣绿丝朴素的心中,以为宗家是什么龙潭虎穴,那宗家郎君也是个十足的大恶人,而她们的主子是个再让人心疼不过的玉人儿。 她们哪里舍得让主子一人在宗家生活,那不得被恶人欺负吗? 二人说出的话,惹得吉了一阵笑。 宗寿若真是那等大恶人,她们又哪里能救她于水火呢? 既然她们不愿留下,那便罢,想一同就一同吧,她总能护住她们。 惠明的提议被吉了拒绝后,她识趣的未再提,只训起绿衣绿丝时,更严厉了几分,惹得两人不敢怒不敢言。 绿衣绿丝知道惠明的身份,她们也知能得她指点,已是十足的幸事,所以她们的不敢怒不敢言,不是委屈,而是恼怒自己的愚笨。 她们也生怕因为学不成被留在府中,于是铆足了劲头,一月时间,终于将宗家侍女应备的仪礼学了几成像。 这远远没达到惠明的要求,若不是小郎君定下了日子,她定不会轻易饶了这两个小婢。 五月中,惠明寻了主君,说家中小郎君为女郎寻得了名师,专教女郎学经,她们后日将启程去往萍乡。 主君先前真以为惠明进府只是为了教仪礼,虽疑惑为何婚约定下便登门,但到底合理,他就没有考虑过其他。 哪想,突然就说要将吉了带去萍乡。 仪礼能在府中学,名师又为何不能来府中教经呢? 再有,后日便启程,这是完全没考虑他会同意与否啊。 主君很想说,我是吉了的父,你们不能未经我同意,擅自将吉了带走,可他不敢。 即使他已经觉出了不对,他也不敢说个“不”字。 他身前这位老妇人,曾经的长乐宫大宫女,得宗太后信重的人啊,若没有吉了,他哪里能得见。 他能对谁说出个“不”字,对宗家小郎君,他不敢,对这位老妇人,他同样不敢。 他最后只是说,“可能让我见见吉了。” 说完,主君自己都愣住了,一个父亲居然对个外人说,可还能见一见他的女儿。 惠明倒不仗势欺人,只说:“这是嬴府,你自可去往各处。” 主君讷讷,“好,好。” 惠明并不再瞧他,达成目的后自行离开。 主君则在她走后,立在原处,四顾茫然,片刻后问嬴忠,“嬴忠,郡守可是想将吉了带走?” 嬴忠,“主君,您仍是小主子的父亲。” “可郡守怕是,不想认我这个妇翁啊。” 主君到底算不得太蠢,何况这是他一直有的顾虑。 “主君,小主子是知恩的。” 嬴忠不敢随意揣测郡守,只能这般劝慰主君。 主君心中自语,这恩于吉了,何时还清呢?还是已经还清了? “嬴忠,去告春园。” “是。” 两人沉默着,一前行一后随,去了告春园。 吉了得了惠明嘱咐,在两人到时,已等在了院中。 她颇冷淡地看着主君进院,看着他坐在自己身侧,又看着他忐忑地不知如何开口。 吉了并不觉他可怜,亦或是可笑,她只觉无谓。 痴心逐利之人依旧痴心,他只是知晓自己得不到想要的利罢了。 “父亲,您好自为之。” 第24章 亦或是神女(24) 后日,宗府的车驾一早便等在了嬴府正门外。 宗寿似乎无意遮掩接离未婚妻子的行迹,车驾,骑从,御奴等一应从仆均不掩宗府身份,招摇地停在嬴府门前道上,等着未来主子。 主君瞧着这一行的张扬行径,只能庆幸,郡守至少愿意承认是与他嬴府结的亲。 这层的利,他还是能得的。 不过,瞧见领首的人是丛柏,他曾以为的宗家小郎君,主君还是一阵心梗。 尤其丛柏又特意向他介绍了姓名,丛柏,而非崇柏,真是呕得他只能暗暗吞下苦楚。 待车队载着吉了,缓慢向城外驶去时,主君在道上驻足,目送他们越走越远。 忧虑的神情,像极了一位真正的父亲,而心中真正的隐忧则被他死死藏着。 因为附近的友邻们正好奇的在府门前探望呢,那架势一看便知,是欲问他赢耒如何能与宗家有的牵连。 他不能在这群人面前露怯,既然郡守愿意张扬,他也无需替他隐瞒。 得不到最想要的利,他只能凭借姻亲关系,尽可能为自己谋划。 …… 马车在内城行驶缓慢,吉了便透着窗纱,目不转睛地瞧着缓缓向后退去的事物与人。 这些年,她一直未能亲见舞阳城究竟是何模样,说不遗憾定是虚言。 前世她途径舞阳,因不喜喧闹与那靡靡之风,补足食粮后,当日进城,当日也就离城了。 竟不想,这一世,舞阳居然与她有着说不清的联系,且是一世也无法斩断的联系。 惠明瞧吉了望着窗外久不回神,问道:“女郎,可要让车驾慢些行?” 吉了,“不了。” 她仍是不喜舞阳,这般浅浅看过就好。 有遗憾,便有吧。 惠明怜她小小年纪一直被拘在府中,未能见过外界,贴心地说:“待到了萍乡,女郎尽可四处游览。” “好。” 吉了与惠明相处融洽,从她这儿也了解了不一样的宗寿,或者说,宗家人眼中的宗寿。 一个似乎并不独断专行,谦恭虚己的宗寿。 初初听惠明这般形容宗寿,吉了就知,惠明也是不折不扣的宗家人啊。 惠明并不是欺骗于她,吉了也信,宗寿待亲人会是亲近且谦逊。 可她不是宗寿的亲人,起码现今不是。 惠明提及的,宗寿不是会将妻子拘于内宅的人,吉了也信。 宗寿的性子,应是不屑做出那等压抑妻子的行径。 他想要的,该是他的妻子臣服于他,而不是屈服于他。 宗寿曾笑对她言语上的“不逊”,如今又当真为她聘了名师,就是明证。 只,这于她既有利,又无利。 有利在,她无须争取妻子本该有的利。 无利在,她和宗寿不会像世间寻常夫妻般相处。 就像嬴耒所言,世上有无数的女子愿意嫁予宗寿,她们貌美,她们也会发自内心臣服于宗寿,甚至无需任何手段。 宗寿何须面对她?但他偏偏选择娶她为妻。 可她又绝不愿臣服于任何人。 宗寿不会轻易让步,而她不能轻易让步。 她与宗寿的关系,不恰当的形容,就好比守城与攻城。 而她盼望的是,何时攻守易形? 吉了眼睛看着窗外,心中思着想着。 不多时,一行人出了舞阳,马车加速奔跑起来。 三日后,吉了到达萍乡,郡守府。 自宗寿住进这郡守府,他就已经命人备好了吉了将会入住的院落。 这些时日又命奴婢们将院落内外洒扫、布置一新,专等着吉了呢。 许是因着宗寿的态度,府中奴婢们待吉了也格外热情。 吉了刚下马车就被一群奴婢呼拥着进府,紧接着又被呼拥着进院。 她们围在她身旁,一刻不停地冲她表露着善意与恭敬,生怕她感受到一丝不适。 吉了第一感受是,这府里的奴婢真多,入府到入园的一路,约莫见了百十位,而这处院落的奴婢,也远远多于告春园。 她曾有八位近身伺候的婢女,她那时就觉得多,可和正围着她的这一群相比,又显得过少。 感慨过后,吉了发现绿衣绿丝没在她身旁,回身向后,就瞧见她们被挤在了外围,正一个劲朝里挤呢。 两人脸上尽是斗志,好似要跟这府中的婢女争个高下。 院中的婢女们也不知是有意无意,总之在吉了未察觉前,任两人如何较劲,都没能挤进内圈。 吉了一回身,两人轻易前进了几分,接着顺利走到吉了身侧,挤开占据吉了左右的婢女,像个斗胜的鸟雀,很是意得。 吉了左瞧右瞧,看着这些鲜艳的小花骨朵们,笑了。 她原本不适应这些婢女们的热烈,可这下又觉,热烈些也没什么不好,显得鲜活些。 吉了不笑时,像一尊玉相,圣洁但高不可攀,让人可望不可及。 可当她笑时,尤其她发自内心的因喜悦而笑,每个瞧见的人都只想将自己拥有的美好的一切献给她,以求她继续欢颜。 院中的婢女们是初次见吉了,也是初次见她这般的人儿欢笑,一时竟有些呆。 她们毕竟是宗府的奴婢,美人见得多,也算见多识广,可真真是第一回见这样的玉人儿,美得剔透纯净。 且她笑时,尤其是宠溺地对着她们这些婢女笑时,真真是美煞人也。 少君娶得这样的妻,真是少君之幸,也是她们之幸。 今日之前,她们只知少君的未婚妻子生了一副玉容,性情清冷,加之少君又看重,她们真是严阵以待。 这不,今日人儿一到,她们便热切得迎了上去,各个争相表现,想讨得美人儿欢喜。 不想,美人儿是个性子极好的主子,不用如何,就已经讨得她欢喜了。 许是吉了的笑壮大了婢女们的胆子,方才被绿衣绿丝挤散的婢女重又贴近了吉了,更为亲近地拥着她在院落各处赏看。 她们是得了任务的,务必让新主子熟悉新住处,若有哪处置办得不妥,还得尽快修整了才是。 说来,这院落部分借鉴了告春园,吉了瞧了并不眼生,只她眼中所见的一应物什又比告春园精巧别致得多。 悬挂的玉剑,一应玉石器件的色泽光彩也比吉了曾有的那些更绚丽。 吉了离开嬴府,只带了些惯用的物件,就因惠明说,府上一应都置办妥了。 但吉了先前没想到,这妥是指与告春园相近的妥。 也不知宗寿是过分用心,还是过分不用心。 第25章 亦或是神女(25) 稍晚些时候,吉了安置妥当后,宗寿在惠明的陪同下,进了这处终于有主的院落。 他一见吉了仍是笑得温和,问出的第一句话是,“女郎,这处院落可合心意?” 问得有些刻意,他若是没这般问,吉了还能当他是无意。 “难为费心,我险些以为自己未曾离开嬴府,住的还是告春园。” 宗寿仿佛听不出吉了的怪声怪气,“这院落尚未命名,女郎若是挂念从前,仍可以‘告春’二字名之。” 吉了闻言,漫不经心地瞥了宗寿一眼,哪里来的什么从前值得她挂念。 宗寿被吉了的一瞥逗乐了,忙道:“是寿胡言。季夏将至,便以‘桑柘’二字为这处院落命名,女郎意下如何?” (源《邹子》:季夏取桑柘之火。) “自是好于告春。” 吉了又瞥宗寿一眼,早想好了名,偏故意恼她一回? “女郎说的是。” 宗寿他就是有意的试探,有意借鉴告春园。 他想知晓,那嬴府与那养父究竟在小女郎心中是个什么分量。 试探发现,真没什么分量,宗寿很满意。 这又尤其显得,小女郎与她那养父闹不和是她有意为之啊,借与他宗寿的婚姻,巧妙摆脱了累赘。 聪慧得很,选了个极利她的法子,也省了他很多事。 宗寿得了他想要的答案,“桑柘园”就不该与“告春园”相似了。 这之后,极短的几日内,园中那些能让吉了不眼生的地儿全变了样,而玉器与玉色衣物倒是没有替换。 吉了颇有些无语,折腾一遭就为了知晓她是否和从前割裂? 可最与她从前相关的“玉”又为何不变换? 是因为这其实合了他宗寿的心意吗? 嬴耒致力将她塑成所谓“玉人”,这“玉人”也合了他宗寿的喜好吗? 如此,她的容貌,该远比她所想,更令宗寿意满。 吉了一直是以一种对敌的心态在面对宗寿,她知晓他是男子,但她当他是敌手,想的是如何在劣势下克敌制胜。 她知晓自己的容貌会得人欢喜,但她到底没想过将这副容貌当作她的兵器。 因她不重皮囊,一心想的便不是皮囊。 但男女之间,或者说,可能涉及情爱的男女之间,会是不一样的“对敌”,皮囊在其中有着大作用。 吉了不是要放弃她设想的“对敌方式”,而是有了新论断,因着这副容貌,她得胜的可能增大了。 这很好,毕竟她是一无所有的与她的敌手对敌,何其不公啊。 (两人之间极其不对等,女主不可能开情窍,她就这态度。) 不过,现今她尚未与宗寿结为夫妻,一切为时尚早。 成婚前,她还得在萍乡,跟着宗寿聘的名师学几年经。 要说吉了来到萍乡最开心的事是什么,便是这名师的确有大才,以及这郡守府有着许多藏书。 名师是宗寿好友,名严朔,大儒之子,前些年受父罪牵连,与其父一齐被至尊免为了庶人,后闲赋家中,协助其父着书。 宗寿与严朔交深,知好友不甘无名着书,恰好要为吉了寻师,便借着聘师的名义,将他请来了萍乡。 严朔欣然应邀。 他每日在这郡守府,少数时间是为吉了讲经,多数时间则伴在宗寿身旁,为他出谋划策。 原本郡守是可以自行任免属吏,但严朔是被至尊免为了庶人,宗寿到底不便请他为功曹。 是以,名义上严朔只好是吉了的夫子。 对于这个大才夫子,吉了知他心不在此,贴心得没有藏拙,学得很快,也在不经意间暴露了她的过目不忘。 严朔约莫教了吉了一月,逐渐发现了学生的天赋,他是惊喜又意外。 不过,他没有兴起教学的意趣,反倒干脆变了教学,列了书簿,让吉了照着次序,自行先背先学。 如此,在学生学完背完前,他就无须每日来这桑柘园了。 待学生自行学完,有不通之处,他到时一齐讲解,也更便宜些。 学生到底是好友的未婚妻子,他还是该避嫌。 夫子这般安排,吉了自然听从,她还挺怀念,从前她就是如此这般习得书。 除开夫子列的书簿,吉了还特让婢女寻了丛柏,找了河东郡各县的地志集。 地志集除了各县县衙,只有在郡守府才能得见,她算是借了宗寿的职务之便。 集齐了书,吉了便如痴如醉地一头扎进书堆,每日两耳不闻窗外事,捧着书一卷一卷地翻阅。 在桑柘园,除了宗寿,极少有人来打扰,但宗寿又忙于公务,难得来一回。 是以,对吉了来说,这样的日子真是难得的清静。 而对绿衣绿丝来说,这样的日子,虽然清静,但是也稀罕啊。 从前主子哪里喜好读书啊,那是最不愿背经的啊。 哪敢想,主子竟是读书的好材,从前真是被习舞给耽误了。 至于吉了从前的藏拙行径,则被她们理解为,从前的夫子都是庸人,不识主子的大才。 还得是严夫子这样的大才,才能识得她们主子的大才。 两人如此以为,其实是过于信任吉了,但在惠明看来,这两个小婢,显得有些蠢笨了。 奴婢如果连自己的主子都认不清,可如何是好呢? 原本她不愿管闲事,但这两个小婢今后会跟着女郎去到宗家,日后身份就是宗家妇的贴身侍女,在外也代表着宗家。 她得替女郎和小郎君调教好,省得将来惹出麻烦。 惠明是嘴硬心软的人,说来好像是嫌弃绿衣绿丝,但其实是为她们着想,以曾为婢女的身份替这些小婢女着想。 奴婢只有紧紧跟在主子身后,想主子所想,先主子所想,才能长久走下去,不能只依仗主子心善。 吉了原先想着她能护住绿衣绿丝,也就不愿拘着她们,可惠明貌似嫌弃的话提醒了她,今后变化太多,她们也得成长。 一味不拘着她们,于她们而言,真不一定是幸事,这点上,她确实考虑得不如惠明周全。 于是,吉了便听了惠明建议,将绿衣绿丝全权交由她教导,只提了一点,若是两人学得太慢,千万别罚得太狠。 惠明她,心虽软,但嘴硬,手段更硬,吉了不得不有此一提。 第26章 亦或是神女(26) 地志集上载,萍乡县城郊有一无主高山,并不生土产,只林木繁盛,待到秋日满山遍是金黄。 正值仲秋,吉了读到这儿,便想趁着秋高气爽,携婢女们外出登高,实地瞧瞧那景儿。 吉了难得提个要求,宗寿自然答应,若不是早先定下了与郡文学商讨举贤之事,他定会陪同吉了出游。 眼下,他只能郑重对吉了表露他的遗憾,又将丛柏派给吉了,说是任由她差遣。 原本吉了是想着轻装出行,可宗寿这一郑重,一下轻装不能了。 丛柏依着宗寿吩咐,提前派人围了山,又照着宗府女眷出行的规格,精心备了车驾,出行那日,队伍前还有府兵开道。 吉了:……极简单的事,一下变得如此繁复。 她想着,下回定不问宗寿意见,她自行嘱咐了丛柏就是。 待行到山脚,吉了远远瞧见乌压压的民众聚在山道旁,她以为这些都是被府兵拦着不让进山的人。 可当队伍行进,民众反倒朝着车驾涌来,他们将为首的吉了的车驾当作了宗寿的车驾,齐齐朝着马车跪地谢恩。 黑压压跪了一片片。 吉了听着他们沸腾地说着什么“郡守大善”,“郡守仁德”,“郡守大恩,无以能报”……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这些时日,她未曾留意宗寿做了些什么。 但她觉着,民众的跪谢约莫也与宗寿此前的巡视有关。 吉了坐在车厢内,隔着窗纱,细细瞧着道旁的民众,看着他们的溢于言表的感激涕零,谢恩中又夹杂着的些许诚惶诚恐。 她看他们好像蒙了一层灰,不是因为隔了层纱,是他们太过暗淡,周身唯一的亮色居然是他们眼中死灰复燃的一点点希望。 他们的那一点点亮,有些灼人。 吉了太久没有见过外面的人,她不知道他们已经是这般的灰了。 所以,那一点点亮,灼得她眼涩。 河东郡是极富庶的啊,萍乡是河东的治所,前一世这里还不是如此啊。 河东至今仍是极富庶的地。 可这富,没富在他们身,反倒像是汲取了他们的全部而富的。 望着丛柏已在疏散民众,吉了闭目压下眼底涩意,等着丛柏之后向她解释缘由。 没一会儿,马车缓缓向前驶进,行至主山道,婢女们簇拥着吉了下车。 吉了未在车前驻足,疾步向山道行了几阶,待登得足够高,山脚的人足够小,她才停下,回身望了好一会儿。 民众们许是知道来得不是郡守,这会儿正在缓缓散去。 丛柏立在一旁给吉了解释着缘由。 仲秋本该是征收民众算赋(含口赋)的时候,但河东郡,一月前郡守下令,免除了郡内各县农户两年的算赋(含口赋)。 (注:汉代人头税有两种:算赋对成年男女(15-56岁)征收,上交国库;口赋对未成年男女(一般7-14岁)征收,入皇帝私库。) 农户们自然格外感念郡守宗寿的恩情。 是以,今日遇郡守府出行,附近乡里的农户才会聚在山脚,只为了当面跪谢郡守的恩。 吉了听了颇觉诧异,“两年的算赋?” 一算如今是九十钱,口赋一人二十钱,若一户五口,成人三,小儿二,两年便是免去了六百二十钱。 河东的农户约莫有十万户,那便是六千二百万钱。 吉了想,宗寿真是好大的手笔,他花了好大的手笔给了农户们一点亮。 且他极知民生,免去的不是农户们的田租,如此,佃农们也能得利。 本朝田租一直不重,三十税一,但那是对自耕农和地主而言。 租地耕种的佃农们往往得向租借地的地主缴纳十之五的租,且这租不会因着朝廷免田赋而减少。 若真要免去田赋,最最得利的反倒是有地最多的地主们,自耕农得利少许,佃农则无利可得。 所以,吉了感慨宗寿他,极知民生,也极用心的在收买民心。 农户们每岁缴纳的算赋(含口赋),可是要比三十税一的田租来得多啊。 (注:假设一户五口,按五十亩田算,一年差不多收益五千钱。三十税一,每年田租一百六十七钱。 汉代田赋一直轻,重的都是杂赋。这也是为什么田赋轻,土地兼并却严重的原因。) 只,算赋该是算入郡守政绩中的,宗寿自行免去是可行的吗? 倏然,吉了灵光一闪,想起了宗寿当时除了巡视,还特意邀了各县的富户豪强们赴宴。 她记得赢耒当时可是备了极厚的礼,想来那些豪强们献的礼也只多不少啊。 所以,宗寿是用豪强们的献礼抵了农户们的算赋吗? 吉了有此一想,便直接问了丛柏,然后,得到了他肯定的答复。 “女郎聪慧。少君任一方郡守,哀民生之多艰,恰逢富户们愿意慷慨解囊,为河东郡出一份力。双方有此共识,才得以造福农户。” 吉了笑了。 共识,嗯,宗家权势下达成的共识。 这样的共识挺好,可以多多达成,宗寿有名,民众们也有利。 这到底是个好消息,吉了在山脚的那些不可名状的情绪稍稍淡了些。 望着山脚的人影逐渐稀疏,吉了回身,朝着山顶登去。 这座无主山颇高,一行人走走停停,一个半时辰后才登顶。 日头不烈,吉了站在山顶,眺望远处,整个萍乡映入她眼帘。 好小的一片地方,渺小的看不见人烟,但确实又藏了许许多多的人在其中。 她真的许久许久没有登过高山,也许久许久没像这般眺望人烟。 今日之前,她离他们很远。 今日之后,他们会离她很近。 在她是姜灵川的时候,她那时说,希望自己做个创造机会的人。 但因生命的有限,她其实没做什么。 在她是屠艾的时候,她又自顾不暇,什么也没做。 这一世她是嬴吉了,未来的夫君会大权在握,她会有个孩子,她似乎能做些什么。 她不全是为旁人,她是为自己寻个意义,为漫长的人生寻。 她总该做些什么。 她想寻个解法,也许没有,但她得去寻,得去赋予意义。 不然,为何独让她不断的前行呢? 这并不全然是幸事啊。 吉了立在迎风处,感受着清风拂过,嗅着山间独特的气息,心有一瞬的安定。 第27章 亦或是神女(27) 吉了不论她内心是如何,她的外在确实是个孩子。 可她又实在不像个孩子,尤其自她来了郡守府彻底卸去伪装后,更不像了。 有时身边人觉她是神女,不全是因她那独一的容色,更是因她本身足够与容色匹配,甚至她本身其实远胜于容色。 由此,她们反倒更觉她就是神女,不然如何解释此女如此不俗,她甚至只是“人奴之生”啊。 好比此时,丛柏和婢女们瞧着吉了迎风而立,愈觉她不似凡人,生怕她随风而去。 唤作原能、原非的两名婢女,缓缓上前,一左一右虚扶着吉了,“起风了,女郎小心些。” “好。”吉了无奈,她不欲乘风而去啊。 得话,原能、原非小心翼翼将吉了搀离了风口。 欣赏过景儿后,一行没在山顶多待,沿着主山道返回了山脚。 这会儿的山脚没有民众等候,只队列前多了两匹马,吉了环顾,瞧着多了个小管事,另一人不知在哪。 没让婢女搀扶,吉了自行进了马车,果然,车厢里多了个宗寿。 宗寿占据了吉了原本的位,吉了瞧他一眼,不与他争,坐在了靠窗的位。 吉了不理,宗寿就主动搭话,问她,“女郎今日可都见了什么?” 吉了看窗外,“见了山,见了树。” “哦?可还见了什么?” “见了萍乡的渺小。” 吉了说出的这话,实在令宗寿讶异,她居然有此一语。 “女郎大材。” 马车缓缓驶动,吉了未再与宗寿答话。 吉了这般冷淡,宗寿并不觉失落,因小女郎的反应虽在他意料之外,可也在他意料之中。 不论他如何预想,小女郎总与他预想不同。 若是世间庸常女子,知晓自己的未婚夫婿是个仁德的君子,数万民众对他万分崇敬,绝不会是小女郎此番态度。 她竟说,她见了萍乡的渺小。 他也觉这萍乡,这河东渺小至极。 宗寿实在好奇,世间怎会造出了个小女郎,容颜似玉琢般的温润,心却好似铁石坚。 偏又如此合他心意。 吉了望着窗外,宗寿望着吉了,心中欢喜溢于言表。 此女是他宗寿的妻! 虽同坐车厢,两人所思所想却截然不同。 吉了所说之“渺小”,哪里又是宗寿所想之“渺小”。 …… 登山归来后,除了照旧埋在书堆,吉了还匀出了些许时间留意宗寿。 这留意并不需要她额外做些什么,嘱咐丛柏每日将宗寿的动向告知她即可。 没人觉她这样的举动异常,被她留意的宗寿更是格外得高兴。 宗寿知晓小女郎对他没有情意,但,在意他总是好过漠不关心,在意不正是关心的前兆吗? 吉了清晰能感知他们所想,但她留意宗寿哪涉及什么男女之间,她只是得知道宗寿做了些什么,仅此而已。 吉了有时也好奇,就因着她与宗寿是未婚夫妻,她的行事在旁人眼中居然是另一种模样了,他们甚至自发替换她的初衷。 这是另一种的异见吗?还是有了层掩饰,世上大多人轻易就障目了? 罢,任他们想,总之利她就是了。 丛柏每日的通禀,让吉了发现,宗寿的确是位称职的郡守,若她一无所知,只怕真会当他一心为民。 不过,这“民”涵盖颇广,下及鳏寡孤独,上及望族着姓。 宗寿他,极用心的在河东郡经营着他追求的“名”,他回应了“民”的欲求。 赡养鳏寡孤独,免去农户算赋,而对于富户豪强,则是给了他们接触权力的机会。 举荐望族着姓的子弟入太学,为贤良,为孝廉,为秀才,让他们得以步入仕途。 且因宗寿重名,不可能毁名,这些子弟确实是真材,日后待他重回都城,这些子弟其实又能为他所用。 如此,他与子弟们背后的家族已然紧密相连。 可他终归是会回到都城的,河东郡的望族于他究竟能有多大作用? 或者说,他在河东郡扬的名究竟能有多大作用?让他如此用心。 宗寿背后是宗家,宗家已然会扶持他,回到都城他定会任九卿,他又何须如此矜矜业业? 轻易能得到权利,他却在兢兢业业维系名声。 虽然合理,但总有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吉了极认真的思索着,河东郡有什么特殊之处吗?当初宗寿为何会选择来河东郡任郡守? 若论地位,除三辅之地外,最重要的其实是河南郡(全国郡之首,有陪都洛阳)。 宗寿为何没有选择河南郡? 以宗家权势,他任河南郡郡守并不是难事。 同样的手段用在河南郡照样会奏效,照样能得到好名声。 且,河东郡的望族着姓哪里能与河南郡的相比,收买他们的心岂不是更有益? 宗寿为何会放弃了更大的利,选择了次重的? 除非,这次重的利,在他那儿却可以实现最大,或者,避免了利减损的可能。 沿河四郡,河东郡的优势,在其商业兴盛,乐舞繁盛(作者胡编乱造,不对应历史),因此汇集了各地商人,也聚集了一批批儒生。 据吉了所知,这些儒生多是求仕无门,失意惆怅之辈。 河东郡的这些优势,似乎与权力并不直接相干,可又或多或少与权力有着细密牵连。 这些是宗寿所求吗?这些能为他带来什么呢?将他在河东郡得到的名,宣扬至各郡吗? 大肆宣扬的好名声,能助他得到什么?官至大司马? 宗寿不是迂腐之人,若是背靠家族能任大司马,他不会借助外人。 宗家族中有人同他相争吗?亦或是朝中有人与他为敌? 可从河东郡到都城,是否太过曲折? 吉了如今对都城、朝堂所知不多,她暂时还想不明白。 吉了以为的想不明白,若是宗寿知晓,定要高呼,此女知他太甚啊。 仅仅是知悉他每日的动向,居然就将他的目的推断出了大半,这是何等的知他啊。 以宗寿如今所为,在郡内,几乎不会有人会质疑他的为民之心,哪怕是在朝中,轻易无人会疑心他的动机。 偏吉了不是如此。 因她是先识得了宗寿,后才见识了他的所为,轻易不会被迷惑。 第28章 亦或是神女(28) 于河东郡民众,地节四年是相当平顺的一年,他们在新的期望中迎来地节五年。 于南方诸郡民众,地节四年并不安宁,地节五年却更为暗淡无光。 自正旦起,南方终日大雪连绵,偶有雪停也是冻雨霏霏,不过十余日,就已酿成了灾。 积雪太厚,雨雪不化,民众们居住的并不坚固的泥屋土棚多有坍塌,农户们去岁秋季种下,今岁等着收获的宿麦多被冻死。 南方诸郡对这场天降的雪灾,初时防范不能,后又贻误时机救灾不力,因此死伤的民众不在少数。 而侥幸得活的贫苦民众,近乎一无所有,生不如死。 赈灾救济,只能救他们须臾,待到雨雪彻底消融,多的是无法重回往昔的民众。 之后的阳春日,温暖明媚,万物生机勃发,好似天降的雨雪未曾对世间造成一丝伤害。 但疮伤到底存在,没有随着雨雪消融。 四月起,南方诸郡暴乱频发,盗贼为患,屡屡被打压,屡屡又复起,一时竟不能绝。 九月中,消息传至都城,至尊震怒。 大司马宗瑢为帝解忧,黜免了不尽责的郡守,升三辅地的都尉为南方诸郡郡守,特许以军法从事。 新郡守们到任后,执法严峻,手段狠厉,一月间,盗贼奔逃,不法之徒再不敢犯,南方诸郡好似安定了。 十二月,都城却又出了桩异事。 上林苑中,一株早已枯萎倒地的柳树复生,不仅自行立了起来,新生的枝叶上还布满了“立”字,虫蚁啃噬出的“立”字。 (注:这是西汉昭帝时期(霍光辅政)的事,不过树叶上写的是“公孙病已立”,汉宣帝刘病已;同时还有泰山石自立一事。) 此异象一出,满朝聚讼纷纭,轻易没有个定论。 其实,哪里是定论不易有,是不敢有啊。 “立”之一字,实在是隐晦又直白,新生的立:废除旧王,另立新君;除此之外,能有更契合的解法吗? 这解法谁人敢说呢? 但,世上总不缺抗直之辈。 符节令上官氏,推演春秋,以为柳乃属阴物,意指匹夫庶民,此一异象非人力所为,是天命欲立庶人为天子。 因此上书至尊,请求至尊往民间寻觅圣贤,待寻得圣人后,禅让帝位,退居朝堂。 (注:汉代,尤其是西汉,忠君思想和后世很不同,禅让说在西汉算流行,前中后期都发生过臣子劝皇帝禅位的事。) 符节令官位不高,上官氏上书起初并未被至尊知晓,大司马宗瑢怜他性笃,又颇有才情,特拦了他的谏议。 可此人实在刚直,一次上书不成,二次又来,还专寻了侍中替他上书,但这到底不是好事,侍中也拒了他。 两次上书没成,上官氏便预备着在正旦的大朝会,当朝向至尊进谏。 这一回,没人拦他,上官氏顺利进谏。 至尊听后,雷霆大发,当即将上官氏下狱,又命廷尉严查此人可有同党,誓要将他们处以重刑。 廷尉一番彻查后,没查出同党,只证实了上官氏是孤臣,敬奉天命的孤臣,无朋无党,独独信奉上天。 当今至尊虽昏聩,却不是嗜杀之人,得知真相,本想饶上官氏不死,但到底兹事体大,终是赐了他死罪。 近些年,天下日渐不太平,如今连朝中都出现了这等“禅位”的妖言,只怕沉在底下,默不作声的异动也不少啊。 至尊心有所感,处死上官氏后,于地节六年二月改元为“永始”,期冀王朝长治久安,永世昌盛。 同时下诏,永始年间,不再征收口赋,算赋一算则由九十钱调为八十钱。 地节五年受灾严重的各郡,额外再免去三年的田租。 这到底是极好的消息,诏令下至各郡后,民众们欢欣一片。 而河东郡的民众们,在感念至尊圣恩的同时,又盛赞了他们的郡守宗寿。 这两年,河东郡在郡守的治理下,民众们终于得以安居乐业,富贵不至于,但饱食暖衣总是有的。 同之前相比,同临郡相比,他们如何不感念郡守啊。 好比免口赋一事,许多民众甚至觉着其中有他们郡守的功,不然为何先前不免呢? 郡守免了他们两年算赋,新的一岁,至尊就免了他们口赋,这如何没有郡守的功啊。 郡守是仁德之人,苍天庇佑他,也因他庇佑了他们啊。 不然,为何只有在郡守来了河东后,他们才能过上好日子? 先前河东的富庶,可从不与他们相干;再富庶也有人冻死,饿死,但这两年却是当真没有。 先前河东的富户豪强们,恃强凌弱的多,佃农见他们望而生畏,寻常民众见他们也是畏畏缩缩,生怕惹他们注目。 引来了注目,可从没有好事发生。 可这两年,不知为何,他们格外知礼,讲礼,连欺压奴仆的名声都再没传出,哪里又会无故欺压外人呢? 民众们不知内情,不知这些豪强们在追求什么,总之统统归功于郡守宗寿,虽然,的确是因为宗寿。 郡守巡视那年,他们还不敢设想如今的日子,可他们没设想,郡守却当真让他们过上了这样的日子。 这让他们如何是好呢? 郡守还无偿给他们提供谷种,提供蚕种,躬身勉励他们农桑,再没有这样仁善的郡守了。 河东的民众们,对宗寿的敬重是一年胜过一年。 因此,当宗寿将要离开河东时,这些敬重的情绪一下转为了不舍与无措,中间还夹杂了些许恐慌。 恐慌宗寿离开河东后,苍天也再不能庇佑他们了。 宗寿回都城,是高升,他们又不能将他挽留下,没道理拦着郡守高升啊。 可是,他们该如何是好啊? 人的恐慌是会蔓延的,极快的时间,这恐慌从治所萍乡一路感染到郡内各县,河东的民众们都被传染上了。 郡守府每日正门前挤满了民众,每个人都想问,他们今后该如何是好呢? 但这话到底是说不出的,说出口的只有不舍之情,他们心中期冀着郡守还能回应他们的欲求。 自宗寿任了河东郡郡守,他一次没有令民众们失望过,这一回也一样。 因他也不愿将自己亲手造出的果实,轻易分与旁人,一分也不愿。 第29章 亦或是神女(29) 举贤问士,招揽着姓子弟,以能者为诸曹,任佐吏,宗寿所为已将河东望族与他紧密联系。 回朝后,宗寿将升任光禄勋,给事禁中,总领从官(天子近臣),即使他今后再不踏足河东,这些望族轻易也不敢与他割裂。 (注:光禄勋是相当相当实权的职位,汉武前叫“郎中令”,举例:秦时赵高,汉初陈平\/李广都任过郎中令。) 但,宗寿从不是会给人选择余地的人,他不会给任何人背离他的机会。 无论是河东的望族或是河东的民众,都只能承他宗寿的情,谢他宗寿的恩。 早在他出任河东郡守前,下一任郡守也已被选定。 新任郡守原是宗父(宗嵱)僚属,后得栽培升至西南地郡守,适时将他迁至河东,一是勉励有识之士,二便是替宗寿接管河东。 在郡守府的前街堵塞了几日后,街头巷尾渐传出了小道消息。 称,郡守没有抛下河东,他仍将民众们放在心中,新任郡守是由郡守举荐,也是位好官,定不会弃他们不顾。 消息传的愈广,郡守府的前街愈发堵塞,民众们想问个究竟,想问消息可是真?他们今后也不会回到从前? 又是几日,新任郡守到任,证实了消息是真。 民众们欢欣鼓舞,只,堵塞的前街依旧没有散。 新郡守到任,意味着郡守将离任,他们不舍啊,这会儿他们的无措和恐慌淡了,余的多是不舍。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民众们再不舍,宗寿还是会离开。 宗寿他,迫不及待的想重返都城,回到朝堂。 永始元年,六月二十,宗府车驾从郡守府出,往都城而去。 途经各县,沿途道旁尽是特来送别的民众,感激与涕泣声不断,在场之人无不感怀。 队列中,宗府随侍的奴仆们也跟着民众一齐感伤,他们也知,少君是难得一心为民的好官啊。 见此情景,最为镇定、冷静的反倒是宗寿本人与吉了。 宗寿觉民众们应该,所以冷静。 吉了镇定,则是因为渐渐习惯了民众们的情绪。 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但太过微弱,人情中的“哀,惧”便远胜于“怒,恶,欲”,即使是“喜,爱”也多与“哀”相伴。 这两年,吉了时常隐着身份在萍乡闲逛,见过不少民众,战战兢兢活着的民众。 因着宗寿,他们的战战兢兢淡了许多,悠然算不上,可至少活着有了盼头。 人在盼望的时候,并不是全然喜悦,恐慌、不安是同时与之并存的。 吉了明白,他们的不安暂时无法脱离,那是深痛的隐忧,一个郡守宗寿远远解决不了。 吉了习惯民众们的情绪,却不是习以为常,而是习以为不常,那就不该成为平常。 吉了知晓,习以为常的除了官员,甚至大多是民众本身,所以遇着一任称职的郡守就令他们如此感恩戴德。 但她仍然以为,那该是不常。 太多人的习以为常,只会让她觉得这个王朝腐朽透了。 免除几年的算赋,口赋,田租,治标不治本,吉了以为,扬汤止沸远不如釜底抽薪。 六月二十八,一行抵达都城,戚里,平阳侯府。 宗家一门三列侯,宗太后长兄宗嵱封平阳侯,二兄宗裕封新郑侯,幼弟宗瑢封曲云侯,其余几位异母兄弟赐关内侯。 (注:封列侯,爵位可世袭;赐关内侯爵,人死爵除。) 平阳侯宗嵱,任大司马长达二十年,于永光四年卸任,后拜为太傅,明面不再掌实权,实则后继两任大司马皆由他向帝举荐。 显赫的宗氏一族牢牢攥在他的掌中,幼弟宗瑢即使如今掌权中外朝,仍不敢与他争先,而幼子宗寿则是他为宗氏选定的继任者。 长子宗奉志不坚,性懦弱,不堪大用,幼子宗寿在下一辈子弟中虽年最幼,心志却最坚、最明,无人能出其右。 宗嵱他已垂垂老矣,便对幼子寄予了厚望。 早早将幼子推举至九卿(光禄勋),为的是让幼子在至尊一朝升任大司马,以便太子当政后为帝辅政。 也为的是让幼子早日从他手中接过宗家,让他宗氏一族不至后继无人。 而这同样是宗太后,乃至宗氏族中上下一致默认的事实,不会因任何人的异见而有所改变。 是以,宗寿此番回都城,于他,于宗氏一族都意义重大。 一早,平阳侯府便聚满了宗氏族人,众人都等着宗寿回府呢。 宗寿任郡守期间,未曾离过河东,族人们一是有恭维,二确实是有想念。 一些与宗寿年岁相当的小辈,更是前一日就已出了城,预备着先行迎上他们的叔父。 宗寿待族中亲眷,尤其侄儿们,一向亲近,很不似待外人的冷漠,那种骨缝中都会溢出的冷漠。 虽他一贯掩饰的好,但吉了与宗寿相处也算久,他那点伪饰在她眼中已是无所遁形。 当她亲见了宗寿与亲侄们的相处,才觉,宗寿是了真人,心热血温的真人。 但他待她,还不是这种真人的亲近。 虽宗寿一贯说,对她是愈发倾心。 但吉了从未信过他的虚言,见了他的亲人们更是知道那是大大的虚言。 宗寿许是真以为自己对她是倾心,但他对女子的倾心是觉女子配为他妻,之后会是他的亲人。 如今这个女子恰好是她嬴吉了,他的亲人却生来就是他的亲人。 吉了不是嫉妒,她对宗寿同样没有真情,她只是需要成为宗寿的至亲之人。 来到平阳侯府,见了宗寿的至亲,让她更清楚,她需要成为。 平阳侯府太大,宗氏族人太多,将来似乎太不可测,她和她的孩子得成为宗寿最亲的亲人。 妇人若想在家中掌权,在族中有权,依靠的只能是她的夫君。 这也是吉了见了平阳侯夫人,平阳侯嗣子夫人后最深的感悟。 因着惠明,吉了事先对平阳侯府女眷有过了解,也知宗寿的兄长不是大材,今后虽会袭爵,却不如宗寿得重用。 今日她见了嗣子夫人,即宗寿长嫂,清楚明晰了夫君无权对内宅妇人意味着什么。 夫君无权意味着妇人在族中失权。 这甚至无比清晰的体现在侯夫人和嗣子夫人的神态举止和仪容当中。 第30章 亦或是神女(30) 侯夫人是族人尊敬的老夫人,和乐无忧,天然无需知愁,也当真不愁。 嗣子夫人如今管着侯府内务,奴仆们敬她少夫人,她的愁绪却化不开,眉心有着淡淡的“川”字。 细究缘由,皆因平阳侯府的嗣子之位,其实是个虚位,其上若没有大司马加持,背后若没有宗家,也许世袭爵很快会一世而断。 嗣子不因成为平阳侯而贵,嗣子夫人也就不会因成为平阳侯夫人而贵。 一个掌权,一个失权,前后两任平阳侯,两任平阳侯夫人,爵位相同,地位却会截然不同。 侯夫人与嗣子夫人同为侯门贵女,同样嫁进了宗家,甚至都是嫁与宗家长子,人生意外的因宗寿走向了不同的轨迹。 当宗寿真正掌权后,两条轨迹将会继续分道而行,越行越远。 因侯夫人还是宗寿的母亲,她会一直受人尊崇。 而嗣子夫人只是宗寿兄长的妻,其所在的平阳侯府今后只是宗家的一支。 反倒是吉了,因着宗寿,她的轨迹渐渐与侯夫人的相合。 是以,吉了的到来,对嗣子夫人而言,绝不是什么幸事或乐事。 吉了会是宗寿的妻,她的到来,将族中众人心知肚明却一直未曾言说的事实缓缓揭开了。 嗣子夫人不再是平阳侯府唯一的儿媳,也不可能是宗氏的主母。 只要吉了不是庸人,今后宗氏一族的主母就会是她。 族中亲眷们先前耳闻,现又目睹,任谁见了吉了都说不出她是庸人。 虽吉了尚年幼,宗寿也尚未建府,但自吉了与宗寿一齐踏进侯府,族中人就已知晓,事成定局了。 今后前朝变,宗家内宅便会一齐跟着变。 这从族中女眷,眼下对待吉了的态度中也能得见。 有时得承认,妇人们即使困在内宅,依然有敏锐的洞察力,或者说,妇人们未因困在内宅就丧失了趋利的本性。 这些嫂嫂们、侄媳们,贵女出身,年岁又都长于吉了,望向吉了没有桀骜,不是打量,只有极真挚的喜爱与赞赏。 不是她们当真纯善,能放弃对吉了身世的成见,而是宗寿的妻轮不到她们置喙。 宗寿之于宗氏一族意味着什么,吉了之于宗氏内宅便意味着什么,她们何必惹任何人不快。 贵女们自有其傲气,也有其生存之道。 而与众人不相合之人,并不会出现在吉了跟前。 便是嗣子夫人,对待吉了也是极亲近,全然不似初见,亲热的连声唤吉了“妹妹”,即使吉了比她的亲女年岁还小。 唯一像极了初见的,只有侯夫人,她看吉了就是在看一个孩子。 不过这个孩子特殊些,之后会是她的儿媳,所以在她的慈爱中有着几分亲近。 侯夫人比惠明年长几岁,格外慈眉善目,任谁都能瞧出她的一生未曾遭遇风浪,相当顺遂。 与这样一位老夫人相处,一定是舒适的,因她周身只有温暖,而你在她身旁是能汲取到的。 吉了一边与侯夫人答着话,一边想,宗寿该是肖父,那位她还未得见的老侯爷。 约莫一刻钟后,宗寿来了内宅,拜见母亲。 他与吉了进府后,吉了被引着来了内宅,他则被父亲唤去了书斋。 父子许久未见,自是有太多可谈,吉了与女眷们已换了好些话由,才等来宗寿。 能瞧出父子该是相谈甚欢,宗寿脸上的笑意比他在河东的总和都要深。 面对母亲,他更是一个大孝子,吉了未曾想见,宗寿竟能诚心地说出诸多哄人的话。 甚至他并不顾忌有众多小辈在,自顾得哄着母亲开心。 在场的女眷们许是见惯了,并不诧异,只有吉了在心中纳罕着。 原来,惠明形容的亲人眼中的宗寿竟是这般模样,回到都城,宗寿越来越像个真人。 好似她在河东见的宗寿,是这个人的另一面,从不对亲人展露的一面。 但那必然不是假面,两面都不假。 该是在他心中,人与人是不同的,对待不同的人自然是不同的方式。 在宗寿,这应是最天然的方式,无需他切换,天然就是如此对人。 来这平阳侯府不过一日,吉了就替换了先前不合宜的认识,一是于宗寿本人,二是于宗氏族人对待宗寿。 譬如,她曾以为宗家有人与宗寿相争,那其实是不存在的,至少明面如此。 吉了尚未见过太多宗氏男子,但她见了他们的妻与姊妹,正是女眷们的态度让她确信了这一点。 宗寿在宗氏族中地位是超然的,超然到他本人甚至没对亲人生起戒备之心。 因为无需戒备,一切都是利他的,一切也都会是他的。 而她也由此获利,宗氏族人因她是宗寿选定的妻,所以亲近她,恭维她,无需她费心思与她们相处,她们会自发费尽心思与她相处。 嫁与宗寿,于世上大多女子,可能确实称得上是幸事。 或者干脆坚决的说,于如今世上的女子而言,就是幸事。 因着他,因着他的身份,你的生命中很少会遭遇风浪,如常人以为的是享福的一生。 如果不知是何种模样,看看侯夫人就知晓了,她的人生就是你今后的人生,只有喜没有忧。 但这其中有个常人会忽略的事实:你的孩子得是下一个宗寿,你的夫君也得一直以你为妻,亲你敬你,让旁人不敢不尊你。 而你的身心也得全部系在夫君和孩子的身上与心上。 年少时以夫君为尊,年老时以孩子为尊,他们会一直亲你敬你,你的一生便是幸福的一生。 这是幸福吗? 吉了知晓,世上很少有人敢说这是不幸。 她如果不是姜灵川,单单只是嬴吉了,你觉她会说是幸还是不幸呢? 若她只是嬴吉了,怕真会觉得宗寿这样的夫君是救她出苦海的人,对她没有要求,只求她一心爱着他就足够了。 甚至他的求,不是要求,是恳切的请求,不过是不容人拒绝的恳求。 如果你是嬴吉了,你是否会以为,不爱上这样的男子,身为女子的你太过绝情,不识好人心? 但往往实情是,如果你是嬴吉了,你只会死死抓住他,容不得你思考情爱,你会沉心陷进去。 但你不知道的实情是,若是如此,这样的男子却不会亲你敬你。 如果你是姜灵川,你会以为,宗寿这样的男子对你无所求吗? 他是贪图嬴吉了的美貌,还是你姜灵川的心呢? 他是贪心的,你的心。 如果你是姜灵川,愿意将心献给他吗? 将心献给他,无需真的将心从体内挖出,他知晓你的臣服即可,而他会让你享尽世间荣华。 你愿意吗? 你大抵是愿意的。 而你愿意的原因也多种多样,可能无法穷尽。 可这时的你,是只活一世早逝的姜灵川,还是生生世世活着的姜灵川呢? 你怕是忘了,姜灵川会生生世世活着。 你可知晓,姜灵川的心,最为珍贵,所以宗寿这样的男子,才会求你的心。 你可能不知晓。 吉了却是知晓,她是姜灵川,也不仅仅是姜灵川,她的心最为珍贵。 她的心只能只会属于她。 第31章 亦或是神女(31) 回都城的第二日,宗寿入宫拜见宗太后与至尊,第三日,作为光禄勋正式上任。 光禄勋因其职司,常伴至尊左右,禁中诸郎官、谒者皆属之;且官署设在宫中,兼掌宫中门户宿卫,期门、羽林诸禁卫军也皆归其管束。 (注:光禄勋是个文武兼有的职位,需要时是可以领兵作战的。) 宗寿任郡守时已足够兢兢业业,以光禄勋地位之显要,职权之重,他只会更加勤勉。 自他升任,每日忙忙碌碌,朝出暮归,时常还要宿在宫中。 即使休沐日,也不清闲,偶要应至尊召,偶要与诸郎官相会,难得空出一日也多是陪伴至亲。 他如此尽责,实在是任谁也无法挑剔,便是与宗家不对付的高官,于宗寿也说不出什么闲言。 得至尊信重,既不徇私枉法,于才能之辈又多有提携,若要寻借口诟病宗寿,确是桩难事。 宗寿名声一向是极好的,旁人称他当世君子,真不仅仅是恭维之词。 若说他入仕后,唯一可供人议论的,只有他的婚事。 且议论不是论他是非,都是论谁家贵女今后将会嫁与宗寿?公侯之女,亦或是大儒之女? 世人眼中的宗寿是佳夫良婿,纵有诟病外戚者,很难说他们不愿将亲女嫁与宗寿。 宗寿赴任河东前,明里暗里不少人家表露了想与宗家结亲的念头,却一一被婉拒了。 当时透出的理由是,宗寿一心政事,无心其它。 这与宗寿平时所为是相合的,都城众人只好信了。 可令他们,包括宗家人都没预料到的是,宗寿赴任不久居然就与一河东小姓女子结了亲。 只宗家人轻易不会质疑宗寿的决定,加上宗父没有疑义,他们也就接受了。 而外人对宗寿没有这般全然的信任,纷纷猜测,那小门小户究竟有何特殊之处,是背靠望族还是家中女子有奇异之处? 嬴耒的家世于权贵而言,无需太多手段,一查便知,而他“卖女求荣”的行为也是再明显不过的。 这样的人家,很难被他们看入眼中,何况宗寿。 那么,唯一的理由该是那小姓女子得了宗寿青睐。 以女求荣的人家,女子以姿容得人青睐,想来不是难事,但宗寿娶该女子为妻,就又是桩让人不解的事。 因这到底不是光彩的事,或者说,一定程度蔑了宗寿的名。 譬如,在这之前,谁能想见宗寿竟是“重色”之人。 娶妻当娶贤,宗寿却痴心女子容色,如何不是坠他青名? 甚至别有用心之人,还会疑心宗寿本就是好色之人,在都城只是伪装,离了都城就不避人了。 再当听闻宗寿将未婚妻子接去了郡守府,更是不少人暗暗揣测宗寿“急色”,但因着惠明的存在,这样的揣测毕竟汇不成流。 加之,不是没有人在至尊面前玩笑着提及此事,却发现至尊早已知晓,可只是笑称宗寿难得做了回性情中人,再多就没有了。 这让那些明面上真想表露什么的人,能做些什么呢? 后宗寿在河东一心公事,没有因“色”误事,也未传出与其余女子的异闻,异样的揣测逐渐也就熄了声息。 反倒是对其未婚妻子的猜想多了起来,因为宗寿的重“色”似乎只及于这位女子。 这位不曾得见的女子,该是何等风姿? 竟让宗寿一见倾心,甚至不在意旁人背后的恶意揣度,早早与她定下婚事。 这女子许嫁前未出过闺阁,许嫁后宗寿护得周全,外人想一见真容几乎没有可能。 隐约打探得的消息,也只是说此女貌若仙人,可是何种模样,却又说不清。 越是如此,都城中人对宗寿的未婚妻子越是好奇。 尤其当宗寿重回都城,宗氏女眷亲见了吉了,她的美名渐渐传出后,好奇之人更加好奇了。 宗氏一族除了族人多,姻亲也多,满都城的侯门贵戚,若是细究,或多或少都同他沾亲带故。 好奇之人便借着这层联系,频繁去平阳侯府做客,想见一见这位美女子。 起初,嗣子夫人庆华阴还不明她们的意,正常宴客,来人渐多,她才渐觉出不同。 只吉了如今虽是客居平阳侯府,却没人当她是客,庆华阴更不便做吉了的主。 她对吉了有过粗浅了解,知她不是热情性子,怕是不愿同外人结交,就帮着拒了几回。 可能人的好奇心轻易断不了,越是被拒,还越是心奇。 嗣子夫人拒了,她们只当不知缘由,依旧常来拜访,不提是为见吉了,就当是与侯府结交而来。 平阳侯府一向待人和善,何况这些贵友,总不好闭门谢客。 几次三番,庆华阴疲于应付,便去了桑柘园找吉了商议宴客的事。 她想着,既然许多人想见,干脆由平阳侯府办回筵席,邀贵友姻亲们相聚,一次见全了,下回就别登门了。 吉了在侯府的桑柘园中,除了偶有嫂嫂们或侄媳们拜访,多数时候仍是清闲看书。 她与宗寿的婚期定在明岁七月,在此之前她还能做个闲人。 没人会闲得将每日府中有哪些人登门告知她,吉了就更不知晓近日登门的人多是为见她。 是以,骤然从嗣子夫人处得知都城贵人们频繁登门就为见她,吉了是意外的。 虽嗣子夫人说得委婉,但意思确实如此,都城中好似有许多人对她格外好奇,就因她是宗寿今后的妻。 嗣子夫人提议办筵席,吉了没有异议,她不怯人,相反她对那些好奇之人也很好奇。 好奇她们究竟好奇什么呢? 是想知晓她缘何能成为宗寿的妻吗?可那不该是问宗寿吗? 见了她,她们心中的惑能解开吗?不能解开,会去问宗寿吗? 吉了没想过问宗寿为何要娶她,她不理解宗寿为何初见她就要说疯话,但总不好问说疯话的人缘何发疯吧。 若是问了,那好似很无礼啊。 宗寿虽然不会恼羞成怒,但他大概也不会如实回答她。 不过,若是真有人能从宗寿那儿问出属实的答案,吉了还是想知道的。 只是这样的人,该是没有的。 这些都城的人,比她更早知晓宗寿,却要绕好多弯来见她。 他们只能在见了她之后,借由她来推测宗寿为何会娶她这样的妻。 从而印证自己的猜想,得出宗寿果然如何如何,果然没有如何如何的论。 他们的论,还不是吉了想要得到的论。 第32章 亦或是神女(32) 平阳侯府的筵席向来极贵,这回难得邀了众多权贵家的女眷,消息传出后在都城很是惹了一回热议。 一些个不知内情的,还专寻了门路,想着也跟亲友去侯府凑回热闹。 这样的场合,不论众人原本的目的是什么,总会同时附带与人结交的意图。 筵席办得愈大,为吉了而来的意愈是淡了。 宴请当日,平阳侯府街前车马络绎不绝,官秩中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千石的家眷齐齐赴宴。 戚里(贵戚聚居)平日本就戒严,这日执金吾(官名)更是特派其属官亲自带兵巡视、值守戚里的前后四街。 赴宴的都是高官权贵的眷属,治安但凡出了一点岔子,执金吾都难辞其咎。 不明所以的都城民众,他们不知平阳侯府因何大办筵席,远远瞧着车马穿行戚里,又瞧着那些守卫的缇骑,只觉威严极了。 他们可望不可及。 而平阳侯府中的吉了,在惠明的陪同下去往花厅待客,瞧着一众花枝招展(这是褒义词)的女眷们,只觉眼花缭乱。 她又想感慨,好多人啊。 她低估了平阳侯府的宴请规格,一眼望去,厅内厅外,约莫有百十位女眷,加上她们的婢女,真是人太多。 吉了不是喜形于色的人,惠明却能从她脚下停顿的一瞬感知她的情绪。 知她不喜人多的场合,轻托着吉了的臂弯,示意有她呢,女郎不必心忧。 吉了微微侧身,对着惠明浅笑,也示意无事,她没有不耐。 惠明心下明了,微颔首,虚扶着吉了往主位走去。 其实惠明在宗家身份颇高,主子们一向敬重她,没人当她是奴婢,且她出宫后身份已是庶人,确实不再是奴婢。 但她一向以宗氏一族为先,吉了又是极惹人喜爱的主儿,她也就乐得在人前“伺候”回吉了,以示宗氏未来主母身份的尊贵。 在场的女眷都知晓惠明的身份,曾经的长乐宫大宫女嘛,从她能得见平阳侯府对未来儿媳的重视。 若她们没能亲见吉了,先听闻了这一消息,只怕还会热议一番,但真见了吉了,谁还能瞧见惠明呢? 自望见吉了在一众侍女的簇拥下远远走近,原本喧闹的花厅一瞬的安静。 厅内的女眷们只顾着瞧着吉了了,连与嗣子夫人攀谈的几位夫人也停了话音,她们就一齐望着吉了走近又走进。 吉了对惠明浅笑,花厅更是静了又静,也是这时,她们才注意,哦,女郎身旁之人是惠明啊。 下一瞬视线又转移至吉了,望着她缓步走到主位,感叹,真是“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啊。 吉了坐定,视线缓缓移至安静的众人,她觉着厅内的女眷们各有其灿烂,何故一见她就如此直白又呆愣? 近身的侍女们,宗家的女眷们待她虽热切,视线远不是这般袒露。 吉了哪里知晓,能与她亲近之人,在未见她前就被提醒过要注意眼神的分寸。 一是因她不喜,二是因宗寿同样不喜。 她的容色一年盛过一年,身边人不是不惊叹,可只能藏在心里。 纵是宗寿,也没想见吉了的姿容还能更盛,初见她已足够令人倾心,何况如今。 他不止一次庆幸自己当年早早去了舞阳,没让他人有染指的可能。 身旁人的克制,一定程度让吉了对自己姿容的“威力”停留在嬴府那会儿。 但,实情哪里是啊。 尤其今日盛装的她,在猝不及防亲见她的女眷们眼中,真是美的令人心醉,“瑰姿玮态,不可胜赞”。 这些女眷们此前或多或少想象过吉了的容色,可,见了她才知晓,这是空想想不出的美,“盛矣丽矣,难测究矣”啊。 (注:引号上下三句话,均援引宋玉的《神女赋》。) 见了吉了,什么河东小姓,什么宗寿,一瞬都被她们抛在了脑后。 这样的女子,便是十个宗寿也配得,若不是宗家势实在重,都是宗寿高攀啊。 众人瞧着,吉了也冷静,举着杯盏,慢悠悠品着果酒。 见女郎自顾饮酒,并不瞧她们,女眷们渐渐又热闹起来,甚至为了掩盖那莫名的安静,喧闹声比最初还大。 她们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居然见一女子呆滞了,说出去怪招人笑的。 可偏偏还真的发生了。 至于什么宗寿好色的言论,今后怕是不会再有了。 宗寿哪是好色啊,那就是人之常情,她们若是男子,也想将女郎抢(娶)回家。 可恨宗寿真是幸运,早早遇见了女郎,早早与女郎定下了婚事。 若是晚些,她们族中也有适宜的才俊愿意求娶女郎,届时她们也能与女郎做眷属。 宗寿可恶,那河东小姓也有眼有珠,怎么不往她们府上瞧瞧,虽不如宗家势威,但与那小姓做亲家绰绰有余啊。 可恶的两人,竟擅自做主女郎的婚事。 厅内不寻常的喧闹实在刻意,众人窃窃私语的同时还不忘瞧着上首的吉了,更是刻意极了。 尤其年岁小些的女郎,瞧着吉了还要捂嘴偷乐,真是相当刻意啊。 吉了耳力极佳,听在耳中又瞧在眼中,颇觉无奈,她的“威力”这般大? 怎么她们对她的兴趣要远胜于对宗寿妻子的兴趣?她们不是为见宗寿的妻子而来嘛? 吉了同身旁的惠明对视一眼,心说,她们好似换了初衷啊。 惠明无奈地瞧着吉了,眼神回她,能预料到。 女郎对自身容貌没有精准判断,惠明却是有的,她家小郎君也有,女郎她是相当惹人心爱的。 众人抱着“审视”的目的来瞧女郎,变成“嫌弃”小郎君,都是能预料的事。 但这些“嫌弃”对小郎君没有丝毫损害,若是外人一直不曾亲见女郎,以都城这些时日的臆测,决计会出现损女郎名声的闲言。 小郎君颇爱重女郎,从没想着将女郎圈在内宅,借着眼下不早不晚的时机,让外人见了女郎也好。 任谁见了女郎都不忍说她的不是。 瞧,目的顺利达成了不是。 真是达成得太快,惠明只觉她今日那有意的一出是多此一举。 若在往日,这些女眷们瞧见她,也是极有礼的,哪像今日这般直接无视她啊。 哎,真是老矣老矣啊。 想当年,她跟着她们家女郎那也是极风光的。 吉了见惠明跑神,不知想到哪儿了,微侧头疑惑得瞧瞧她,吸引惠明的注意。 她这无意识的卖乖是真的可爱,惠明一下就不忆往昔了。 惠明觉着今日这人景也稀罕啊,也就跟着女郎能得见了。 这也是一种风光啊。 第33章 亦或是神女(33) 这场筵席,最终以宾主皆欢、各得所愿收尾。 不过,这主,除了庆华阴,还有隐在背后的宗寿。 筵席虽由庆华阴主办,但声势渐大,以致都城千石以上的眷属多来了平阳侯府,可少不了宗寿的推波助澜。 他此举在宗家人眼中,只当他是重视吉了,如惠明以为的,有为吉了“正名”的目的。 很难说其中没有这样的目的,但这绝不是宗寿的主要目的。 或者,即使为吉了“正名”,也因吉了会是他的妻,那是为他宗寿“正名”。 但这样的目的在他,极其微小,旁人多不知他,才当这是主因。 都城,于权势而言,于宗寿而言,是个极特殊的地方。 宗寿生于都城,长于都城,他知都城对他意味着什么,更知都城对权势意味着什么。 偏这个他生长的地方,是最不能展露野心的地方。 成为大司马,自然不是宗寿的野心,谁会将囊中之物当作野心呢?这岂不是歪曲野心一词。 宗寿的野心不能对人言说,尤其是都城中人。 可他一个内心极其狂妄之人,又哪里甘愿永远藏着自己的野心? 恰好他的野心藏得奇好,都城中人轻易不会疑心,所以一时暴露出什么,没有人会懂其中深意。 而这样一时的暴露,于宗寿则是难得的宣泄,露出他野心的一角。 天然得,这一角全由吉了构成。 若问世间男子,娶妻是愿娶贤,还是愿娶仙,你猜他们答什么? 只愿娶贤,却不娶仙,只怕是因娶不着仙(宗寿看法,不是作者的)。 宗寿深知,所谓娶妻娶贤,是顺从礼法,不是从心所欲;所谓“贤”,在“仙”面前又算得什么。 他娶吉了,从欲是首一,世人娶不着仙是其二;这首一的欲中,情欲占二,从心违礼则占一。 至于爱,妄想和宗寿谈爱吗? 爱在他能有多重,能重于野心吗? 不要天真,爱在野心面前算得什么(宗寿会有的看法)。 宗寿哪里是爱吉了,吉了只是令他满意,合他心意,用爱形容,于他太过浅薄。 将世间男子(包含帝王)娶不得的“仙”,握在掌心,如何不令宗寿满意? 因这满意,宗寿愿意待吉了好,予她荣华,给她尊崇,她会是他的妻,甚至今后实现野心,他也愿与吉了共享部分果实。 请不要误解,这依然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在宗寿未实现野心前,吉了构成了他的野心一角,可以一直完好的暴露在外。 世人不知那是野心,无关紧要,宗寿知晓那是他展露的野心即可。 宗寿不是小性之人,赏罚分明,吉了的貌与资,在他那儿就该得到这些“赏”。 只要世上不出现第二个吉了,吉了于宗寿会一直是妻,可如世间所有的妻一般,享受夫君的余晖照耀。 ...... 平阳侯府的这场筵,让世人知晓吉了,是宗寿的目的一。 筵后,满都城对吉了与嬴府的议论,是宗寿的目的二。 原本,议论多是围绕吉了的姿容,在宗寿再度的推波助澜下,议论紧紧绕着嬴府了。 河东小姓的嬴府,在都城权贵眼中算不得什么,甚至嬴耒的所为,于他们不过就是一则短暂的异闻,谁真能在乎什么呢? 因着宗寿推波,权贵们反倒为着吉了声讨起她那卖女求荣的父了。 声讨的起初只是鄙薄嬴耒的为人,而同时还有不少人暗暗艳羡他能与宗氏结亲。 随着事态发展,心疼吉了的声音逐渐占据上风,不耻嬴耒品行则逐渐上升至对嬴府的打压。 权贵们倒不至于当真跑去河东实施什么行为,但自有有心人好心的为他们着想。 加之宗寿在河东威望本就高,吉了是他的未婚妻,顺带也就享了这份威。 她曾经在嬴府受了“委屈”,他们河东人也得替她做主啊。 嬴耒是地主,兼营些买卖,常与商人往来,因着打压,商人们不敢与他做生意,连族中的田也被人算计的少了几成。 可以说,嬴耒这两年因着与宗家的姻亲关系得到的好处少了大半。 虽不至伤及根本,但嬴耒怕的哪是这啊,他是不知宗家小郎君此举为何啊? 这些打压,不费什么心思就能打探到缘由,得罪了都城的贵人,因他待吉了不好所以得罪了贵人。 但他真的待吉了不好吗? 这些个贵人们,又如何敢越过宗家,打压宗家的姻亲呢? 若说吉了报复于他,嬴耒是不信的。 除了是宗家小郎君的手笔,嬴耒想不出其他。 可他究竟做了什么,值得宗家小郎君如此害他啊。 他已经足够谨小慎微,自吉了去了萍乡,他除了偶派嬴忠送几回礼,再多没做什么啊。 宗家小郎君究竟对他有什么不满,是不愿承认这门亲吗? 还是只愿意承认嬴吉了,却不愿意承认他这嬴府? 他嬴府,他嬴耒,有这般不堪吗? 嬴耒悔啊,早知如此,将吉了送进宫也好过如今啊。 偏事到如今,他还得去都城求饶,得求宗家小郎君放他一马。 他这是嫁女吗?他这是结仇啊,可这仇从何而来啊?(宗寿不是单纯发疯。) 嬴耒悔得老泪纵横。 他就这么悔恨着带着云鹂一同去了都城。 为防宗家小郎君不愿他登门,又借着舒雁的名义向平阳侯府递了拜帖,只说舒雁这个阿姊想见见妹妹吉了。 舒雁的夫君颜姓郎官早升了官,恰好千石,上回她是可以去平阳侯府的。 但她知晓吉了与她们姊妹的感情并不深厚,所以不想主动攀亲。 毕竟于她,于吉了,这亲都不是什么乐事。 这些年她活得算自在,夫君待她情谊也算深重,她很少想及过往。 虽与嬴府没有断亲,也认嬴耒这个父亲,但到底离得远,对她如今的生活没有什么影响。 这回都城权贵们对嬴府的打压,她也知情,可她确实做不了什么,事先提醒也解决不了问题。 她眼看着事态发展,不是全然不关心,只她有夫君,还有孩子,在都城过活得少沾是非。 她知晓父亲对吉了这个妹妹是极好的,但她如今也知晓,这份好多是因着利,而不是情。 舒雁虽不知吉了是否知情,知情又会是何种想法,但这到底不该由她出面。 所以,在嬴耒未来都城前,舒雁只是看着事态不断发展。 第34章 亦或是神女(34) 而嬴耒当真求到都城,求到她面前,舒雁却无法置之不理。 她对父亲其实没有恨意,她总是记着那份养恩。 怨是有的,失望也是有的,所以对父亲失了从前的尊敬,可这只是她心底幽微的变化,即使对着夫君,她也不会言明。 因着孝道,女子妄议父亲,多少为人不齿,况且从前嬴府的名声不坏。 纵使如今府上名声不比从前,她也不能妄议;而父亲求她,于情于理,做女儿的还是得帮他。 于是,嬴耒抵达都城的第二日,舒雁携云鹂一齐去了平阳侯府。 递了拜帖后,不多时两人便被婢女引着去了桑柘园。 平阳侯府规矩重,从府外到桑柘园,一路换了数位接引的婢女,两人越走越近中心,心也越忐忑。 平阳侯府重视吉了是好事,可她们不知吉了是何想法,也就不知见到吉了该不该说劝慰的话。 待见到桑柘园外接引的是绿衣绿丝,忐忑的两人总算放下心来。 虽绿衣绿丝瞧着与在嬴府时格外不同,很是精干,但到底是熟面孔,想来吉了是愿意她们来的。 随着绿衣绿丝进到园中,瞧见斜倚榻上书卷不离手的吉了,两人暗自心惊,许久不见,竟让人不敢相认。 舒雁自当年入宫,再未见过吉了,她的惊又比云鹂更甚。 她一瞬理解了事态为何发展得如此快,世间有此女子,谁能忍她受丝毫委屈,哪怕只是用心不良也不妥。 按住心惊,两人在一旁榻上坐定,静静等着吉了看完手中书卷。 方才入园前,绿衣绿丝嘱咐了,吉了看书易沉溺其中,倒不是有意失礼。 虽舒雁其实不解,吉了是如何从当初的厌学变得如此好学了,她好似从没有看清这个妹妹。 可就像吉了的容色一般,她无需解释什么,是旁人得适应她的变化。 吉了她好似一直没变,是她们没有看清她。 云鹂坐定后,反倒比舒雁自在,她可感慨的不多。 她甚至从舒雁的再次惊讶中体会到了一丝愉悦,因着她比嬴府中人都先要知晓吉了。 云鹂不蠢,她并未将吉了从前的伪饰行径告知旁人。 虽她还未成为嬴府主母,但她相信吉了能帮她成为,况且这些年府上已隐隐当她是主母。 这回来都城,她就觉得时机该是合适了。 对于都城权贵打压嬴府,云鹂虽也心有余悸,但更多是怕吉了置她不顾,眼下亲见了吉了,她是一点烦忧也无。 吉了会帮她成为嬴府主母,那么嬴府的麻烦也会解决。 云鹂就这般相信吉了。 两人并未等太久,在她们还没反应过来前,一侍女从吉了手中接过书卷,另一侍女为她添了杯温饮,接着园中极快的空了,只余她们三人。 吉了在云鹂与舒雁来之前,并不知晓这些时日河东发生了什么或是都城发生了什么。 身边侍女许是因着宗寿的态度,许也是打着为她着想的念头,一致瞒了她。 她很不喜欢这种自作主张的隐瞒。 她不至与侍女置气,她只会找准宗寿。 眼下,先待客。 瞧着两人多少不知该如何开口,吉了直接问道:“府上可是遇了难事?” 云鹂与舒雁对视一眼,由云鹂答了话。 “是,这些时日府上遭了难,不知何故,家中田地被人恶意谋去了几成,营生也不好做了。” “只这些?” “还有,主君他也遭了些罪,道上被恶徒袭了几回。” “可有报官?” “报官了,可,可无用。” “官府是何说法,又怎么个无用法?” 吉了循循善诱,两人也不知是胆小,还是不敢信她,说得如此吞吐。 “主君寻了县丞,只说是都城有人不许他们管。” “萍乡可有去过,新任郡守可去寻了?” “没,不敢去寻。” 吉了瞧她们一眼,不敢说,便她说吧,“是因着宗寿吗?” 吉了这般干脆的直呼宗寿姓名,云鹂与舒雁听得一愣。 可在这平阳侯府,她们还真不敢直接承认,支吾着不知怎么答话。 “好,我知晓了。” 云鹂与舒雁:知晓什么了?她们什么也没说啊。 “莫慌,现下四周无旁人。” 云鹂与舒雁又对视一眼,又是由云鹂答话,“只是猜测,不定就是因着宗家郎君。” “那可是还因着我?” 云鹂与舒雁不敢答话了,从吉了问话中她们也能知晓她原先该是不知情的,可这一猜二猜,两人又有些拿不准。 “你们来之前,我并不知情。” 吉了好似看穿了她们所想,直接给了答案,两人听得又一愣。 云鹂不知该说什么,由舒雁回了话,“妹妹”,见吉了应下了,接着道:“这与你无关。” “父亲确有不是之处,这回遭了难,也是该有这一遭。这如何也与你无关的。” “是,吉了,这与你无关啊,可不要责怪自己。” 吉了笑了,她哪里会责怪自己,“无碍的。” “云鹂,你回去之后该多叮嘱主君几分,小心行事,莫再招惹外人。若是管不了家,今后交由你与嬴忠也是好的。” 云鹂一下喜上心头,这,这真是,真是好啊。 只她还从没敢想过管家。“管家,家该如何管啊?” 吉了瞧瞧舒雁,舒雁瞧瞧云鹂,想了想,道:“嬴忠是个善的,有他帮衬,自然就能管好家。” 云鹂没做过“主子”,府上如今待她尊重,但毕竟不是真的主子,所以似懂非懂。 舒雁见她不懂,又道:“这些时日,你与父亲留在都城,帮着我一齐管管家,如何?” 云鹂难得羞涩一笑,“自是好啊。” 主子管家与管事管家全然不是一回事,主子即使昏聩,只要善用好管事,管好家并不需要费什么力。 主子与管事,身份上天然的沟壑,使得他们做同一件事,可以得到不一样的结果,这是轻易改变不了的事实。 奴婢不一定都清楚其中含义,但主子一定清楚。 正事聊完,吉了答应会帮着解决,舒雁与云鹂此行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两人没急着走,吉了也未遣人送她们离,三人就在园中随意的聊着些闲事,不过是云鹂与舒雁说,吉了听。 待到日头将要西沉,侍女们进园点亮灯盏,云鹂与舒雁才停下话头。 两人也不知为何,今日见到吉了,在这平阳侯府居然还能说出许多闲话,在来之前,她们是真不敢想。 许是因着吉了没有她们预想中变得高不可攀吧。 虽她看上去,是相当不敢让人高攀的人。 第35章 亦或是神女(35) 云鹂与舒雁离开桑柘园前,吉了又给了她们一番惊喜。 只听吉了状似无意地提及,明岁她行笄礼,母族中缺了能来平阳侯府参礼的主母与女眷。 平阳侯府为吉了举办笄礼,而不是嬴府,从中就能看出宗家是多瞧不上嬴府这门亲。 此前,纵是主君也没妄想参与其中,最多就是想着送吉了一份大礼。 云鹂更是想都没想过,这哪里能是与她相干的事呢? 而舒雁,今日之前是一直不愿主动攀亲的。 她们谁都没将吉了的笄礼当作是会与她们相关联的事。 云鹂先是听着了“主母”二字,心下已十足喜悦,觉着来都城果然实现了她的所想。 再反应过来,吉了邀她们赴礼是何用意,心中情绪更是不断激荡。 她若是代表吉了的母族参礼,即使她是奴婢之生,今后旁人再不敢轻视她;便是主君,轻易也不能再如何她。 与之相比,成为嬴府的主母反倒是次之。 虽这在吉了是一桩好似不值一提的小事,于她确实意义不凡。 云鹂与舒雁,哪里能想到吉了居然会邀她们参礼。 两人心知肚明,她们与吉了情谊并不深重,她们对吉了是,吉了对她们也是吗? 今日之前,这会是个肯定的回答。 当下,今日之后,她们有些不敢确定答案。 两人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舒雁这些年,自认沉静不少,可在吉了这个妹妹面前,却一次又一次心惊。 惊吉了的心是如此让人看不透,偏又让人觉得那该是宽广的,与她表露出的淡漠截然不同。 她全然无需有意待她们好,她们回报不了她,她们甚至也不亲近她。 虽这在吉了只是桩随口一提的事,但她可以不这么做。 瞧着两人情绪逐渐翻涌于外,吉了只是让绿衣绿丝送她们离开。 今日她们若是没来,她也想不及明岁的笄礼,更不提邀她们。 既然来了,顺带邀也就邀了,没什么目的或意义,想这么做就做了。 吉了对她们确实也不亲近,这世上的人没有她亲近的。 她不会因随手做了件事,就要求旁人亲近她或是记她的好,这于她毫无意义。 云鹂与舒雁的情绪翻涌只会使她感慨,世道多艰而人多愁之,若仅仅关于情谊,她们不至如此。 送完客,吉了命原能将丛柏请了来。 她不预备质问什么,只是让丛柏原原本本给她讲述都城以及河东这些时日发生了什么,尤其是与她相关的事。 宗寿没打算一直瞒着吉了,她既问了,丛柏自是如实回答。 但丛柏毕竟护主,并未言明其中有宗寿的手笔,甚至有意将宗寿摘出,只如实说了都城权贵们“自发”为的言与行。 至于宗家为何知晓他们所为却仍弃嬴府于不顾,吉了没有问,丛柏便没有解释。 吉了耐心听着丛柏讲述,过程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或不悦,好似他们瞒着她,于她也不是紧要事。 吉了对身边奴婢一向宽和,许也有着这样的缘故,她们真觉自作主张瞒着她,不会使她气愤。 原能原非如此,丛柏也如此,告知她实情,仍不觉瞒着她有错。 也是,他们的主子是宗寿,他们确实也无错。 听完丛柏讲述,吉了淡声吩咐道:“今日宗寿回府,你且替我问问,他究竟是娶我嬴吉了为妻,还是有意娶尊不言不语不视不闻的玉相为妻?” 此言一出,丛柏忙躬身行礼,园中除绿衣绿丝外的婢女则齐齐跪了一地。 宗寿每日回府晚,出府早,吉了与他轻易碰不着面,她此言不是有意敲打谁,是真心想让丛柏替她传达意见。 偏他们一个个好似如临大敌。 吉了环视一圈,冷声问:“与你们何干?如此行径又是作甚?逼迫于我吗?还是问不得你们少君?” 吉了这话说得重,丛柏与婢女们只说:“奴不敢。” “既不敢,便起来吧。跪我无用。” 丛柏与婢女们一动不动。 吉了当真不想迁怒她们,可她们好似觉得她对宗寿的怒气,发泄在她们身,反更令她们自在。 误她本意,或者正是知她本意,她们才想替宗寿承担她的怒气。 偏她们越是如此,吉了越是气愤。 因为她的怒气其实没有威势,有威势的是宗寿,她们是怕她惹怒宗寿。 宗寿是主,她们是奴,有责任为主子排忧解难,包括承担怒气。 真是忠心的太过。 “你们愿跪便跪。” “绿衣,你去将惠明姑姑请来,只说我有事相求。” “绿丝,今晚你在府门守着,若是她们少君回来,先将他请来这桑柘园。” 绿衣绿丝齐声应道:“遵主子命。” 说完,绿衣径行去寻惠明,绿丝虚扶着吉了进了正厅。 没得吩咐的丛柏与跪地的原能原非面面相觑。 原能原非本是宗寿院中侍女,吉了去萍乡后才被派去侍候吉了。 他们三人自幼被教导忠心的主子是宗寿,自然想宗寿所想,急宗寿所急。 丛柏的主子一直是宗寿,他不在意吉了是何想法,合情合理。 原能原非是半途换了主子,吉了明岁才会嫁与宗寿,再此之前她们在心中很难将吉了放在首位。 两人不是不知道隐瞒主子的行径相当不妥,但首位的主子是宗寿,那便没有不妥。 加之这回权贵们所为多是为吉了出气,她们便觉吉了知情后也不会气恼,毕竟她们都知吉了对嬴府与养父没有深情。 可方才吉了的怒气远超她们所想,甚至一股脑尽针对了少君,这个她们真正的主子。 原能原非不如丛柏,她们确实不知内情,不知其中有宗寿手笔,只以为少君是有意瞒着吉了主子罢了。 为什么近乎满平阳侯府皆知的消息,独要瞒着吉了? 她们都当是怕吉了心软,吉了在她们心中是十足的好性,心软的可能非常大。 就像她们这回欺瞒吉了,因她好性的缘故,其实并没有畏惧可能有的后果。 三人对视完,丛柏动了,未迈进正厅,只在厅外恭敬回着吉了先前的话。 “遵女郎命,丛柏定向少君传达。女郎若无其他吩咐,丛柏先行告退。” 等了一会儿,厅内未传出话,丛柏心中暗叹一声,躬身行了一礼,随后大步离了桑柘园。 惹恼了女郎,他得乖觉向少君请罪啊。 第36章 亦或是神女(36) 丛柏不是真觉自己有错,在他们看,他们那一瞬的反应是奴婢该有的。 但因此惹恼了吉了,且这恼怒还将波及主子,那做奴婢的就是有错。 原能原非该向吉了请罪,丛柏则该向宗寿请罪,在他们看,这同样是奴婢所应为该为的。 正是他们如此思想,使得吉了更加恼怒。 吉了的恼怒中,他们忠心于宗寿占据一环,他们不将自己当作人才是最核心的那段锁链。 可做奴婢的,最忌讳将自己当作人,他们若有独属自己的思及想,会使主子觉得那是不忠。 这便使得吉了的恼怒不能对准他们。 他们不是全然无辜,但至少错不仅在他们,主因更不在他们。 吉了不能因为他们身为奴婢对主子太过忠心,反迫使他们改变自身,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一世,她短暂的成为过奴婢,知晓奴婢是与谨小慎微一词紧密相连,心内心外皆得如此。 行差踏错的后果,奴婢们轻易不能承受,因他们没有反抗的余地。 即使与数百年前的奴隶相比,奴婢的处境有所改善,明面上主子不能随意杖杀或虐待奴婢,但真的只是明面上。 这种处境变化本就不是为了奴婢,而是因着奴婢的用途发生了变化,他们有了大用,略算是贵重物件,因此律法保护他们的命。 没有奴婢会觉自己命贵,律法保护,也不是因他们命贵,他们丢了命不会有人偿命。 生杀握在主子手中,奴婢如何能不谨小慎微,如何敢违逆主子。 若有幸遇上不以武迫“人”,且知“人”善任的明主,那是奴婢的大幸。 同时也是大不幸。 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越是身居高位者,越明其理。 平阳侯府僮仆数千,吉了的桑柘园婢女近百,她总是感慨人太多,但这太多其实不算人。 他们没有为人的心。 平阳侯府威重且奢华,对待奴婢却既不苛责也不吝啬,府中奴婢远比一般民众活得自在,甚至小富之家的儿女也无法与他们作比。 平阳侯府要的只是奴婢的忠心,他们如何不愿换取呢? 他们是自愿为奴。 这样的选择无关对错。 吉了又哪里是因着他们的选择气愤,他们其实没做选择,天然的只有一条路可走,哪里是选择? 若问世间的大多人,可愿为奴?答案也许不定。 若是问世间大多人,可愿为平阳侯府的奴?答案一定是肯定。 他们都是自愿不做人吗?世道让他们做不得人。 他们也就真忘了,自己可以是人,一心只是主子,主子,主子。 不是说奴婢没有私心,私心是他们的枝叶,主子却是他们的主干。 只要主子不是一味苛待他们,他们的心就很难从主子那儿移开,因为不能失去主干。 这是无可如何的事实与真实。 吉了也无可如何,她只是对发生在身边的,事关她的事上才格外地气愤一下,好让身边人知晓她不喜。 偏她的气愤其实更多利于她。 她这是掩耳盗铃,因为她的身份是主子。 她的不喜被重视,即使身边奴婢不解,她们也会遵从,而这全是基于主奴关系,是奴婢忠心的表现。 怎么也脱不离主与奴,包括吉了与绿衣绿丝的关系。 吉了身边的奴婢如何能不包含对她最忠心耿耿的绿衣绿丝,尤其是经惠明规训后的绿衣绿丝。 当初惠明明面应了吉了,私下对待她们二人却丝毫没有手软。 她相当坦率地告诉绿衣绿丝,宗家最不缺奴婢,若她们一直不成器,被人取代是早晚的事。 还说她不是善人,若两人觉她手段犀利,承受不住,趁早禀了主子,承认自己无能,一生只能靠主子庇佑。 惠明话说得太狠,死死扎在绿衣绿丝心间。 二人自诩伺候吉了尽心,见识了宗家婢女,尤其是原能原非的本事后,她们格外心亏。 因原能原非居然总能先她们一步察觉吉了的需求,二人便觉自己的“一心为主”像个玩笑。 原能原非年岁长于她们,又事事领她们先,井井有条地替主子管着桑柘园,绿衣绿丝如何不慌。 是以,两人没有拒绝惠明,拒绝了只怕自己先羞死。 而惠明的手段亦十分有效,在极短的时间里,吉了就见识了成果。 当初她从书中回神,陡然瞧见格外收敛,再不喜形于色的绿衣绿丝,是讶异的。 那时她才知惠明仍是用了狠功夫。 吉了没有阻止,奴婢“自愿”忠心太过正当,她寻不着更正当的理由来阻止。 在那之后,绿衣绿丝再没有咋呼过,再没有在她面前欢腾过,也不再诉说属于她们的喜悦。 她们从前在嬴府四处乱窜,打探趣闻的喜好更是不能有,闲言也不再说。 即使说了,即使活泼仍保留一些,也是为了取悦她这个主子。 如今的绿衣绿丝极克制又规矩,是实实在在的满心都是主子,犹如原能原非一般。 吉了有愧疚,也有悔。 愧疚她的不在意,因她不在意,当初未深思惠明的意图,未深思绿衣绿丝变化后会是何种模样。 这不是什么难想的事情,可她就是没有去想,反倒顺着惠明觉得那是为她们二人好。 吉了那时满心是自己,就如轻易答应绿衣绿丝跟着她去郡守府一般,轻易答应了惠明,丝毫不究后果。 明明只要她们二人跟着她去了宗家,就一定会变,即使没有惠明,有原能原非她们就会跟着变。 潜移默化的变,不是她所谓庇护能解决的。 吉了更愧疚,她是因着绿衣绿丝发生的变化与她所愿相悖,她是在见了绿衣绿丝变化后的模样才愧疚。 而那时愧疚已晚矣,所以吉了悔,悔当初不该带着她们二人去郡守府。 留她们在嬴府,继续从前的生活不会比如今糟,她们能咋咋呼呼得愉快的活着。 吉了不需要绿衣绿丝为她付出太多,绿衣绿丝本也不需要跟着她走太远。 “忠心”是个骇人的东西,曾经杨静华告诉过她,她一时忘了。 不该忘的。 吉了有想,若是时机合适,她得放绿衣绿丝走,离开宗家,离开她,就当是弥补。 可奴轻易成不了人,时机总也不来。 在未来之前,她还得委二人以重任,而这以及眼下园中婢女对她的“不忠”,只会加重绿衣绿丝对她的忠心。 好似颇为无解的一个问题。 世上无可如何的事,太多,人连感慨都要感慨无可如何。 第37章 亦或是神女(37) 惠明被绿衣请来桑柘园,本以为难得能见着女郎发怒,当她到时,女郎却已恢复镇静。 她莫名还有些遗憾,至于原能原非那些婢女则被她忽视得彻底。 非要在女郎气恼郎君时下跪,不是火上浇油吗? 既认不清主子,又看不清局面,只跪地都是便宜她们。 惠明原以为原能原非是个聪明的,不想是高看,她们也不想想今后依仗的到底是谁? 女郎不喜,难道还能再得郎君重用? 糊涂东西。 惠明进到正厅,并不问吉了有何事相求,只与她闲聊。 “听绿衣说,女郎今日见了家中人,难得同人闲聊了些时辰,可有听着什么趣事?” 吉了回她,“只是些家常,趣事不如何有。许久未同她们相见,聊什么倒是不紧要。” “女郎有理,这人啊,是比事紧要。” “惠明姑姑看得清,我得向您学,绿衣绿丝也得向您学。” 听女郎提及绿衣绿丝,惠明就知女郎是有意让她们二人取代原能原非的位。 “女郎过谦,女郎是郎君与严家小郎都夸的聪慧,哪里需要学我哦。 不过,绿衣绿丝是还得学,这两年是有个管事的样儿了,今后若要帮着女郎掌家,可还缺得多呢。” 吉了闻言浅笑,“还是瞒不过姑姑。” “女郎莫说这些”,惠明对着吉了笑得温和,“奴婢不尽心是该换,没什么瞒不瞒的。女郎莫因着她们气恼才是最紧要的。” 吉了缓缓摇头,“不因她们气。” “那可是气恼郎君?郎君这回确实做错,不该瞒着女郎。” 惠明说这话实际有些虚,因她也瞒了女郎,可话还是得这么说啊。 总不能真让女郎与郎君起争执吧,那并不是什么好事啊。 吉了不答,算是默认因着宗寿气。 “唉,这事也不知怎么闹得这般大。郎君知晓后该及早处理,便是不处理也该告知女郎啊。 嬴府毕竟是女郎母家,纵使为女郎出气,也该适可而止。亲家都求上门了,到底是不好。” 惠明话中意思好似责怪了宗寿,其实没有,她是为宗寿说情呢。 吉了听得认真,心中不以为意。 宗寿隐瞒她是一回事,打压嬴府又是一回事,两件事相干又不相干。 隐瞒她,不是怕她心软,是事态发展没到她该知道的时候,恐她误事。 嬴耒来都城,舒雁登门求情,是事态进展顺利,该她知晓了。 吉了觉,事态不只是打压嬴府的事态,宗寿应不会只为整治嬴耒。 便是真瞧不上嬴耒,到底是姻亲,是她名义上的父,如何也不该如此行事,如惠明所说,亲家求上门,到底不好。 姻亲在他不重要,孝道也不重要吗? 宗寿明面为她出气,置嬴府不顾,实则有意打压嬴府,是为了什么呢? 瞒她又是恐她误什么事?她能误什么事?只能是与她相关的事。 见吉了一直垂首不语,惠明低声问:“女郎,心中有何苦闷尽可说与我听,可不要藏在心中啊。” 吉了抬头瞧了会儿惠明,不答只问,“惠明姑姑,您觉世间女子可以对父不孝吗?纵使父不慈。” 惠明想也没想,“自是不该。” 说完,迅速又觉不妥,补充道:“女郎如何也不是不孝之人啊,发生的这些事与女郎何干。” 这话好似也不妥,又接着道:“女郎,郎君定没有这样的用意。郎君爱重女郎,哪里舍得让女郎被人说不孝呢?” 惠明说完这话,不敢再说了,越说越像欲盖弥彰。 虽眼下没人觉得女郎不孝,但经年之后呢,旁人也不会议论女郎不是吗? 唉,遇着女郎,郎君怎么意气用事了,怎得如此不稳重啊。 外人当他们平阳侯府暂不知情,但他们知情,郎君也知情,便是之后事情解决,多少也留了话柄。 当初郎君身边人怎么不知道劝劝,意气用事多少不妥啊。 惠明也恼她怎么没想明白,真是老糊涂了,不然也能帮着劝一劝。 吉了瞧着惠明不断懊恼的神色,浅浅一笑。 她反过来宽慰惠明,“惠明姑姑,莫担忧。您想的那些不会发生,宗寿不会让它发生。” 宗寿最是重名,如何会让他的妻子背上不孝的名声?他也不会让自己背上对姻亲不仁的名声。 吉了在惠明说出不该的瞬间,想明白了,那件与她相干的事与孝道有关。 除了嬴耒外,她身上其实还担负着一重孝,她的生父,那个西南地的秦姓粮商。 河东郡的新任郡守可不就从西南地来。 那个她未曾得见的生父,宗寿怕是寻到了。 约莫她生父背后的家族比嬴府势大,更得宗寿欢喜,那么于他,换门姻亲是再好不过的事。 养父不慈,生父重于养父,换亲可换得名正言顺,换亲后可能有的不孝名声也不会有。 虽吉了不明白为何一定要坏嬴府名声,但若不瞒她,她会阻拦打压嬴府的事,嬴府的坏名声也就不会传扬。 宗寿瞒她,许也知她不愿认亲。所以先坏嬴府名声? 多少不那么有理,但也不是无理。 或许,宗寿没她想的复杂,就是有意坏嬴府名声。事态能控制,可能的坏果也能除掉,自然可以想如何就如何。 惠明瞧着女郎笑,又来劝慰她,以为女郎还是信任郎君的,她也就宽了心。 一想也是,她们郎君一向持重,宗家上下无不服他,不会做出落人话柄的事。 难得因着女郎任性一回,也不是什么问题,能解决的问题不是问题。 吉了察觉了惠明迅速变化的想法。 她发觉,宗家人对宗寿不仅信任,其实更溺爱。 惠明方才担忧是怕她误会宗寿,怕她恼上加恼,一旦她不恼了,惠明也就不愁了。 “女郎,郎君是个好的。你与他好好说,郎君能听进去,他下回定不会有意瞒着女郎。” “好。” 惠明处处维护宗寿,吉了不会因此与她争论什么,应了惠明就是。 至于她如何与宗寿相处,自然还是得顺她自己的意。 “好,好。你们好就好。” 女郎应下,惠明格外开怀,郎君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女郎也是她极喜欢的孩子,两个孩子都好她就高兴。 吉了尊老,听到惠明这话,只是冲着她笑。 第38章 亦或是神女(38) 遣了绿衣送惠明回,吉了才用上今日的晚膳。 虽比平日晚了一个时辰,她倒仍不觉饿,只用了些羹汤,其余没有多碰。 绿丝在一旁瞧着,真是心疼得很,她觉主子食欲不振,都是外面那群人的错。 越想,绿丝越愤怒,她们还有脸跪,主子不许她们跪偏要跪,真是能的她们。 “绿丝,可是饿坏了,怎得一脸不悦?” 绿丝面上功夫学的好,不悦其实没有上脸,但她就立在吉了身旁,吉了很难不注意她的情绪。 “主子......” 绿丝无奈,主子怎么还满脸笑意的逗她呢? “若是饿了,待会儿绿衣回,你们早去用膳,不用候着我。” “主子,奴哪是饿啊,奴是......” 吉了并不想听绿丝谴责原能原非,绿衣绿丝之后会替她们二人的位,这对她们已是最大的惩罚。 “绿丝,我并非气恼原能原非,你与绿衣今后也莫要与她们置气,言语上的争执也不要有。” “主子,为何啊?” 绿丝不解,她觉主子太好性了。 吉了放下羹匙,瞧了绿丝一眼,绿丝一十六岁,尚年幼,不懂得还有很多。 “答案得你和绿衣去寻,或者也可以请教惠明姑姑。”虽惠明其实不会直接告知她们。 “奴遵命。” “若是瞧着她们跪在园中不舒心,一会儿绿衣回,你们二人只管将她们一一搀扶起。” “是,奴遵命。” 绿丝这一声应得比方才那声更响亮,明显这事比起让人糊涂的寻答案更令人愉悦。 吉了笑笑,“去园外等着绿衣吧。” 绿丝听懂了,主子是想一个人待会儿,于是乖觉离了正厅。 经过园中跪地的原能原非,本欲说些什么,想起主子说的话,到底克制住了。 而一直被忽视的原能原非现下并不好受,尤其先前惠明离开时还对着她们说了“糊涂”二字。 惠明在她们这些侍女心中就像是屹立在前方的可追望的典范,可典范却说她们糊涂。 她们当真糊涂吗?跪了约莫半个时辰,望吉了主子息怒的目的没达成,只得了吉了主子的厌弃。 原能原非开始还不明白为何吉了主子要请惠明来,惠明那漠视的眼神让她们明白了。 吉了主子又再为绿衣绿丝请师,今后怕是还要取代她们二人管事的位。 她们只是出了一次错,吉了主子竟要如此吗? 原能原非觉得自己罪不至此。 这会儿,她们二人跪着地,可能脑中思绪也堵塞了,心中有着委屈,就全然想不出吉了用意何在。 她们确实罪不至此,但吉了哪是专为惩戒她们? 吉了只是不需要身边是事事以宗寿先的管事,今后掌家更不能是。 原能原非若是寻常侍女,吉了会轻轻放下,但她们掌着桑柘园,园中奴婢尽听她们差遣,吉了不得不以儆效尤。 这不是她们二人会委屈,吉了就要放下的事。 若换作惹恼宗寿,她们其实半点委屈不会有。 吉了知她们的心,她不愿多花精力改变这些人的心;再者,纵是她们永远以宗寿先,她不重用她们就是,又不是什么攸关性命的事。 原能原非没能再跪多久,因为绿衣回来了,在跪地的众婢女中,绿衣绿丝先逮准了她们俩。 二人没有好言相劝,直接上前一左一右架起了原能,察觉原能抗拒,她们就跟角力似的,鼓着劲,硬生生把原能拔起来了。 拔完原能,绿丝瞅了她一眼,说:“主子不许你再跪,你若是再跪,......” 未尽之言不用说,原能不敢再跪,安静的立在一旁,忍着腿麻,看她们架原非。 原非好拔多了,绿衣绿丝没费什么力就将她架了起来,看她腿软,好心将她牵给原能,任她们二人相互搀扶。 余下那些婢女没有倔的,但绿衣绿丝许是拔出了兴致,没让她们自己起,真像吉了说的一一搀扶了起来。 瞧着园中没人在跪地,只互相揉着膝骨,绿衣想了想,开口劝道:“想清楚你们的主子是谁?莫要再做些无谓的事。” 除原能原非外,婢女们听后纷纷低着头,讷讷不敢言。 其实她们才是真的糊涂,还没想明白呢,稀里糊涂就跟着原能原非跪了,之后主子让她们起,原能原非不起,她们也就没敢起。 “自去膳堂用膳吧,今日不用侍候主子了。” “是。” 婢女们没敢瞧原能原非,得了话,互相搀扶着往膳堂去了。 而原能原非不知是不服气,还是纯纯倔,绿衣说什么她们都没回应,不让跪,就杵在原地。 绿丝瞧她们真是冒火,也不知是怎么个性子,跟主子犯倔,她们有什么能耐啊。 她真想替主子狠骂她们一通。 绿衣长绿丝一岁,人却稳重得多,拦住绿丝没让她冲动。 她本不想说些什么,毕竟原能原非比自己年长,也比自己有能耐,她说什么她们不服也应该,但她还是想说一说。 “你们是有能,可主子身边不会缺得用之人,同样也不会缺忠心之人。 我和绿丝会取代你们,也会让你们心服口服。” 绿衣话说得不算狠,甚至算软,原能原非听了只觉难堪。 自诩忠心为主的奴婢都听不得旁人说她们不忠,这旁人更不能是同为奴婢的人。 再说,她们不是对吉了主子不忠,她们只是,只是不是一心为吉了主子。 想到这儿,两人被塞住的脑子终于清醒。 是了,奴婢心中怎么可以有多位主子呢? 看着绿衣绿丝相携离开,原能原非彼此对视,似苦似乐得不知该作何表情。 她们先前以为吉了主子小题大做,不想是看透她们。 她们知晓的,吉了主子不是恶主,恶主哪里会让奴婢觉得主子小题大做呢? 觉也不敢觉的。 原能原非能被宗寿选去侍候吉了,自然是聪明的,不会糊涂到底。 两人没有直接离开,在正厅外向吉了致了歉,没敢跪,只恭敬地说了句,“主子,奴知错。” 她们说得干脆响亮,吉了听见了。 但吉了不需要她们的歉,本也谈不上什么错不错或是原谅不原谅。 她的决定不会再改。 不过为防二人多思,虽没回应她们的歉,吉了额外叮嘱了句,“你们二人明日休一日,后日再上值。” 吉了说得轻描淡写,原能原非听得羞愧。 “奴谢主子体谅。” 谢完,两人没往膳堂去,搀扶着回了住处,今日的晚膳她们是吃不进的。 第39章 亦或是神女(39) 戌时,宗寿回府。 丛柏早早候在了府外,一见他下马,忙上前接过缰绳,边禀道:“少君,女郎正在园中等候。” 宗寿瞧也没瞧他,只冷声吩咐:“自去领罚。” 说完大步朝桑柘园走去,随丛柏一同等候的奴婢们紧跟其后。 “是,奴遵命。” 丛柏没有随行,恭敬候在原地目送宗寿离开,待瞧不见身影,才直立起身,去寻管事领罚。 说来,丛柏请罪的心很诚,特往宫中递了信,宗寿这才比往日早了半个时辰回,可心诚也不能免罚啊。 去往桑柘园途中,宗寿细细听了奴婢回禀吉了今日所为。 他没有专派人看着桑柘园,平日也多是问问吉了的饮食作息,再多倒是没有过问。 在河东的那些时日,宗寿已习惯了吉了的日常,多数时候都是捧着书卷,好似旁的事再没有比书卷更重要的。 真让吉了对旁的事感兴趣,倒是为难旁人了。 也正因宗寿知吉了性情,她今日难得发怒,他才要细细问询经过。 虽,他明知自己是吉了发怒的主因。 行到桑柘园,跟随的奴婢们候在园外,宗寿一人进了园。 跨过三重院门,就见吉了坐在园中树下赏月,面上神情冷清,在月的映衬下朦胧又缥缈。 好一幅静谧的画。 自吉了离了嬴府,再没有画师为她每月作画,宗寿先前是不想旁人“冒犯”吉了,此时却颇觉遗憾。 他想,没有画师,今后可以由他为女郎作画,虽他画技并不精湛。 宗寿自以为他是静静的在赏景赏人,偏总也不知晓自己望向吉了的眼神多么具有侵略性,实在让人无法忽视。 吉了视线从高悬的月收回,望向离她数丈远,不知为何驻足在院门旁的宗寿。 神情同样冷清,面上丝毫没有喜悦,宗寿的心却一下猛烈跳动了几息。 他仿若未觉,仍用一贯温和的笑回视吉了。 他是真不知,为何女郎用望月的神情望向他,会令他的心骤然紧缩,又骤然轰隆跳跃。 “绿衣,将他唤来。” 吉了不知宗寿犯了什么症,事情未解决,立在院门旁是仿效桃符吗? 可桃符威严,他笑什么呢? 宗寿一直瞧着吉了,余光瞥见有人近前,也未留意,直到绿衣出声唤了几声郎君,才将他唤醒。 庆幸的是,因他在众人心中威重,没人觉他此时是失态,以为自有其道理。 宗寿将错就错,又在原处停了一会儿,才走向吉了。 吉了命人为他备了矮榻,他偏不坐,只姿态很是谦恭地立在吉了身旁。 一旁的婢女们瞧了,暗暗心惊,不敢待在近处,自觉离远了些,生怕听着有损少君威严的话。 吉了瞧他却皱眉,问:“你是何意?” 宗寿躬身,答:“寿有错,该向女郎赔罪。” 他本无意这般谦恭,不知为何就这般表现了出来。 约莫,是怕女郎听见他还在不断跃动的心跳吧。 宗寿这样的态度,吉了很是意外,她原以为他至少会辩解一番。 吉了疑惑偏头,瞧他一眼,“哦?你错在何处呢?” 宗寿恳切答道:“寿有三大错。一错治下不严,奴婢对女郎不逊。二错有意欺瞒女郎,三错协同府中上下一致欺瞒女郎,令女郎独自面对家中人质问。寿有大错。” 吉了险些失笑,不逊?质问?他可真会夸大。 “三错何解?用你的言辞解吗?” “怎会?寿怎会怠慢女郎。 寿知女郎今日受气,方才回府已命丛柏自去领了罚。只桑柘园的奴婢,该由女郎惩戒,寿不能僭越。” 吉了哪里是为听他说这些,“二错,三错呢?” “寿今后再不会协同旁人欺瞒女郎。但,确有一些事如今无法告知女郎,不是寿有意欺瞒,实在是时机不妥。” 宗寿好像承诺了什么,又好像没有承诺,吉了对他说出的这番话存疑。 不再与他兜圈子,直接问道:“你为何针对嬴府?” “此事不是寿主导,寿只是添了把火,外加放任。最初,寿与女郎说过,只愿女郎今后可依靠的唯寿一人矣。” 知女郎不信他,宗寿答得认真,没有半句虚言。 “你明知嬴府不是我的依靠。今后嬴府不由嬴耒掌家,莫要有意为难了。” “好,寿定不让女郎为难。” 吉了叹气,想了想,又问宗寿,“你可是寻到了我的生父,西南地的一位秦姓粮商?” 问完,细细瞧着宗寿面上的表情,见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又迅速被他掩藏。 吉了盯住宗寿的双眼,望他眼珠不自觉地偏移,又深深叹了口气。 她就知,不能指望宗寿对她和盘托出,他说的不一定假,但一定不全。 “女郎,莫叹息。女郎生父是寻着了,可这事便是寿说的时机不妥,绝不是有意隐瞒。” “我若不问,你便当真什么也不透露? 明岁你我二人成婚,在此之前,你寻到了我的生父,却说时机不妥,不能早些告知我。 我若没问,明岁成婚后,时机可妥当?” 吉了露出一副对宗寿失望至极的神情,质问他。 宗寿不知女郎是如何能猜出她的生父被寻着了,他的惊讶十足真。 他甚至还有些喜,因女郎实在是聪慧,不知从什么细枝末节中猜出了这些。 若是旁人,他应会恼怒,换作女郎,宗寿觉他的心跳动得更快了,竟有些不敢直视女郎。 只,他原先不知晓人的眼神可以扎人的心,可能今日时机相当不妥,女郎又质问得突然,他的心就应激似的紧缩了下。 “那秦姓粮商不是良善之人,抛弃妻女,他不配为夫为父。寿知女郎不愿认他,便不想让女郎早添烦忧。” 吉了并未因宗寿将绿莺的身份抬作妻,轻易就被他糊弄。 “我是不愿认他作父,你呢?愿认他作姻亲,还是只认他背后的宗族?” “女郎不愿相认,寿自然也不愿。只宗族事关重大,虽寿不愿勉强女郎,女郎还是认祖归宗为好。” 瞧着女郎紧蹙着眉,知她不喜,宗寿又道:“如今为时尚早,女郎不必挂怀。时机妥当,寿自会为女郎扫清障碍。” 障碍?她的生父吗? 没有了生父,然后她心安理得认祖归宗吗? 第40章 亦或是神女(40) 生父是死是生,与吉了毫无干系,他的宗族亦是如此。 “姓秦与姓嬴,于我没有差别。” “女郎安心,二者皆不是。” 吉了闻言侧目,审视着宗寿那副“不会再令她失望”的神情。 不是秦姓,或生父秦姓是假,或宗族与她生父的牵连甚浅。 而所谓障碍,也应不止她的生父。 “女郎可有看出什么?” “障碍是为你扫清,不是为我,那些并不是我的障碍。” 宗寿任吉了随意瞧看,又好似坦荡地问她看出了什么,可他一点不坦荡,坦率都算不得。 吉了尚看不透宗寿的心,但能看出他的心中满是不能言说的秘辛。 “是,寿是有私心,可这私心绝不会置女郎于不顾。 寿知女郎爱憎分明,不愿与那秦姓之人有半点牵连,可宗族毕竟不同。 寿不会逼迫女郎认亲,待障碍清除,女郎自会知晓寿用意何在。” 又是一番自以为坦荡的话。 “我知你不说虚言。你不会害我,我反会因你得利。可若我的私心与你的私心不相容呢?” 宗寿听得明白,女郎是在问他,若不相容,她的私心会因此消融吗?还是他可以容下她的私心? 宗寿不得不承认,他不如女郎坦诚。 宗寿也清醒,他知女郎的坦诚是在试探,在索取,她想得到更多,知晓更多。 虽不该女郎知晓的事,他仍不会告知女郎。 但宗寿意外发现,自己并不介意女郎的试探,甚至女郎能猜出他些许心思也只会使他愉悦。 原先世间女子于他只有两类,一类是他的亲人,一类是与他无关之人。 女郎最初介乎两者之间,如今隐隐有上升之势。 “寿的私心容得下女郎的私心。” 难得的,宗寿说了一句没有含糊其辞的承诺。 吉了没觉意外,适时露出一丝笑意,“可你不知我的私心。” 女郎笑,宗寿也笑,“女郎有何私心,寿都能容下。” 他以为,自己的私心所图甚大,女郎的私心再大也盖不过他,那他如何不能容下女郎的私心。 纵使有不相容之处,他自信有解法,譬如宗族一事,他会寻个女郎满意,他合意的解法。 吉了无所谓宗寿暗藏的自信,“好,我信你。” 说完抬头瞧瞧高悬的月,西移了些许,“天色已晚,你该回了。” 宗寿听了险些失笑,女郎这赶人的模样真是干脆利落,明明前一刻还在对他笑。 “是,天色已晚,寿不便久留,女郎也早些歇息。” “好。” 应完话,吉了唤绿衣送宗寿出园,她则在绿丝的搀扶下起身,径行回了内室。 宗寿却没有当即离开,反在原地目送着吉了入室内。 他在心中想,明岁七月他与女郎就是夫妻,那时他便不用如今日这般目送。 ...... 宗寿既已应了吉了,打压嬴府的事自然得终结。 他做事周全,第二日便命丛柏亲去颜府送了份大礼,特意表明是赔礼,赠予姻亲。 又专让丛柏替他向嬴耒致歉,说他这些时日忙于公务,于人事有疏忽,未能及时察觉姻亲困境,实在有大错。 还说,待休沐日,他会亲自登门致歉,望姻亲多留都城几日。 诚恳地让人挑不出错,嬴耒若不是前一日得了吉了的话,怕真觉自己误了宗家郎君。 现下,他只觉毛骨悚然,先让他失了利,接着又要夺他的掌家权,最后却向他致歉。 偏这歉他不得不受,丛柏带着厚礼一路从戚里来到颜府,道上不知多少人瞧见了,他能不认吗? 嬴耒心中苦闷,有口难言,他受了歉,成全的唯有宗家郎君的好名声。 待到休沐日,宗寿当真去了颜府,为避招摇,没有骑马,乘了辆不起眼的马车。 但他的一举一动自有人关注,尤其那群怪罪嬴耒的权贵们。 他们是实行者,知晓其中没有平阳侯府参与,宗家郎君更不会与他们为伍。 他们真不知为何宗家郎君要去致歉,是,那小姓是平阳侯府姻亲,宗家郎君得给他体面,可由侍从出面还不够吗? 有那小姓姻亲已足够糟心,不过是损失几桩生意,丢了些田地,都未伤到筋骨,竟就来都城寻求庇佑,真是小姓做派。 这些权贵不觉自己所为有错,也就不会觉宗寿有错,平阳侯府更不会有错。 他们以为是小玩闹,不伤筋骨,也得看承受的人是如何感想,但他们是权贵,天然体谅不了地位低下之人。 他们能体谅宗寿和平阳侯府,体谅他们日理万机,没能及时留心姻亲,以致他们的小手段得逞。 正因手段之小,他们自以为无错,女郎何辜,有这样的养父?平阳侯府何辜,有这样的姻亲? 便就是之后平阳侯府寻到他们,他们轻易也不认这是错。 当然,这是他们初得知宗寿亲去致歉时的想法,而宗寿真寻到他们,他们是硬气不能的。 当日致歉毕,宗寿在得了嬴耒谅解后,就离了颜府,寻了间僻静的食肆邀了打压嬴府的主力们。 能密切参与此等无聊事,应能想见主力们不是聪慧人。 他们可都是宗寿有意挑选的,在家中族中得宠信但不得重用的少年郎,冲动易怒,好打抱“不平”,又因是少年郎,手段有限,不会闹得难以收场。 对待他们,宗寿不至以权以威压人,以理以情服人才合宜。 宗寿没有说他们所为是错,只是同他们闲聊般的论了论“孝之一道”。 他格外坦诚,说孝不应是愚孝,但无论如何,为人子女不该陷至亲于困途。 又说女郎是真善之人,因他之过,险些得了不孝之名,他心有愧疚。 他说此番邀他们前来,并不为责备何人,只诚恳盼望他们今后不再议论平阳侯府姻亲的是非,就当是为了女郎,也为了使他面对女郎能问心无愧。 宗寿没有替嬴耒挽回名声,毕竟这多少是实情,且知晓的人并不少,他就没有必要虚假的掩人耳目一番。 这些少年权贵们,若说他们的心真有多恶,其实也没有,他们到底知些事,听了宗寿的话,羞愧是一定有的。 因着羞愧,他们知错,错不在打压嬴府,错在让女郎、郎君难堪,令平阳侯府名声有了些许减损。 若是不知内情之人,怕真要因他们觉平阳侯府仗势欺姻亲,觉女郎攀了高枝就抛下了养恩。 他们错就错在此,好心办了桩麻烦事。 虽宗寿并未让他们赔礼道歉,他们仍真心向宗寿致了歉,之后又备了厚礼送去平阳侯府,连颜府也送去了些。 他们自有其骄矜,不可能亲自向嬴耒致歉,送厚礼在他们已十足诚意。 这样的歉意,嬴耒反正是收下的,不足一月的时间里,间断有人往颜府送厚礼,加之宗寿送的礼,得益远多于先前亏损。 嬴耒满载而归的回了舞阳,一桩本没必要发生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而都城中人对嬴府、嬴耒的议论短时间内不会休止,但,已如从前般无伤大雅。 第41章 亦或是神女(41) 永始二年二月,宗寿因谏言有功,被至尊封为安阳侯,邑二千户,赐戚里第一座。 (注:两汉列侯的封号一般是取自其封地名。) 这谏言有功实则是显露的外因,内因乃是宗寿深得帝心。 宗寿的长兄今后会承父爵,宗寿无爵可袭,至尊是有意在他今岁成婚前封他为侯。 如此,宗寿便可建府,无需在平阳侯府已有嗣子的情况下只做个少君。 明眼人不难看出至尊此举尽是出于私心,可,是私心又如何呢? 唯二能令至尊收回成命的宗太后与宗父,他们二人均无异议,旁人异议也无用。 宗寿就这般顺遂的成了同辈子弟中首位列侯。 不说同辈子弟是何感想,宗氏族人总是喜悦的。 平阳侯府奴婢,尤其吉了与宗寿院中的奴婢们更是喜不自胜,毕竟水涨船高,主子封侯,他们得益。 而得益更多者,公认是吉了,今岁她与宗寿成婚后就要成为侯夫人了。 不过一十有五,她小小年纪就将成为侯夫人。 若说女眷们能不艳羡吉了的好命,定是假的不能再假的谎言。 宗氏原先有三侯,即有三位嗣子,三位嗣子夫人,三位夫人中年岁最小者也已三十有七。 她们年岁长于吉了,偏只有在经年后夫君继嗣承爵,才能如吉了一般成为侯夫人。 她们如何不艳羡,偏又不能过分艳羡,总不能明目张胆盼望着三侯早日归去吧。 不提孝道,如今族中掌权者仍是三侯其二,在宗寿没有继任前,三侯早日归去于宗氏一族不是善事。 嗣子夫人们嫁入宗氏多年,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再者,人心自有幽暗处,无论嗣子夫人们心中有何想法,羡也好,忧也罢,因她们其中有庆华阴在,什么想法都能淡去不少。 推己及人,幼弟先于长兄封侯,长嫂能衷心祝喜吗? 除平阳侯府外,另二侯府中可不会发生弟弟越过长兄的事,宗寿是孤例。 庆华阴在前,另二嗣子夫人,族中其余女眷,再如何都是能衷心祝喜的,祝宗寿,祝吉了。 而庆华阴虽如女眷们所想无法衷心贺喜,但她惯于克制,不至冲动作出什么怪事。 她的夫君宗奉是如何人,她比旁人看得更清,徒占一长矣。 早在宗寿成才前,平阳侯已放弃了长子,若没有宗寿,只怕宗氏一族继任者就该在另二侯的子孙中选择了。 庆华阴清楚,若真有那时,她恐不如现下受人尊崇。 也因此,她对宗寿情感复杂,宗寿的存在于她不如何有害,甚至有些许益处。 宗寿掌宗氏一族,远好过另二侯府中人掌权。 她的夫君不是她今后的依靠,她只能依靠亲儿们,她的亲儿是宗寿的亲侄,总能得宗寿赏识重用。 为此,纵使有万般愁绪,庆华阴也得笑对,而旁人作何想也只能任她们想。 趁着吉了暂居平阳侯府,她还得与这个未来妯娌多多联络感情。 幸好,妯娌年岁小,却是个知心人,不如何费力就能与她相处得融洽。 庆华阴苦中作乐般想,如今的日子远比她从前设想过的勾心斗角好多了。 她不是不想争,为着亲儿们她也想争上一争,可无人站她身旁。 夫君、亲儿又不如宗寿得侯爷信重,得太后和至尊信重,她靠什么争? 权于一些人易得,于一些人永世也难得,她唯有守好平阳侯府,至少,宗寿没有抢去平阳侯府的嗣子之位。 任庆华阴因宗寿封侯思绪如何翻涌,内心如何辗转,时间都会慢慢冲淡这一切。 五月,吉了行笄礼。 因着吉了亲母已逝,宗寿特请了平阳侯夫人的亲妹充作主妇,又请了本朝最为德高望重的大儒之妻作宾者,赞者则由庆华阴担任。 主妇、宾者与赞者身份尊贵,应能想见吉了的笄礼必然盛大,近乎可与宗寿当年冠礼媲美。 是日,在都城的诸侯妻女,二千石的妻女纷纷应邀前往平阳侯府观礼。 礼上,吉了在众女眷的注目中梳上了妇人发髻,戴上了宗太后所赐之玉笄,得了大儒妻取的“邈仪”之字。 礼毕,众宾客们留在正厅欢聚,吉了由云鹂与舒雁近身搀扶着回了桑柘园。 回到园中,留云鹂与舒雁在院中吃酒,吉了一人进了内室,坐在镜前端详着她的新模样。 妇人们系缨戴笄的模样并不令吉了陌生,她本人系缨戴笄便也不会令她陌生,她仍是她。 拔下玉笄,吉了在掌中细细摩挲着,不觉沁凉,只觉出这玉是好玉,温润异常。 玉是好玉,寓意却不是好寓意,玉何其辜? 对镜又戴上玉笄,吉了去到院中与舒雁她们一同吃酒。 云鹂与舒雁本当吉了是羞怯,所以独自回内室掩饰羞意,不想她们只吃了两杯酒,吉了就又出来了。 二人悄悄瞧着吉了,看不出她有什么别样的情绪。 方才观礼,她们也没能瞧出吉了的情绪有何种变化。 但吉了这般没有变化的情绪,她们同众宾客一般,猜测吉了内心定是喜悦,而她的喜不形于色,不过是性情娴静的缘故。 世间可不是所有女子都能有如此盛大的笄礼,太后,侯夫人,大儒之妻,本朝最尊贵的女子都参与其中了,何其有幸啊。 世间可不是所有女子都能有笄礼,好比云鹂曾是姬妾,笄礼与她此生无缘,舒雁虽是明媒正娶,但也未能行笄礼。 她们二人如这世间诸多女子一般,渴望有笄礼,就如渴望所嫁之人是知心人。 吉了任云鹂与舒雁瞧看,她熟悉她们瞧着她的神情,那不是她们独有的神情。 本朝各郡各县各乡里的女子,若是都能知晓她此生的经历,十之有八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余二的一是非常人,另一是种种原因不会露出。 诸多女子为何渴望,因她们觉着这是女子最好的出路,其余出路她们想不出、得不到。 只有一条出路,自然渴望在这条路上得到最好,她如今的人生该是她们以为的最好之一。 若吉了言不满,道不服,她们中的大多只会觉吉了有癔症,不惜福,不知福。 而不会去想,吉了为何不满,为何不服,可是看出了什么,觉出了什么,可是想寻些不同? 她们如此思想没有错,因为无关对错,关乎她们从没能得到更好。 在她们没有得到更好前,吉了不会对这世间的任何女子言她不满、道她不服。 她不该对女子言说,她该对男子言说,对宗寿言说。 她会任女子瞧看,任她们对她露出各种神情,任她们因她生出更多渴望。 第42章 亦或是神女(42) 吉了三人闲适吃酒,稍晚些时候,庆华阴的小女宗歆领着宗家女与一群贵女来到桑柘园。 笄礼毕,贵妇人们借此机会难得地聊些妇人间的趣事,再或是往来交际一番。 贵女们则不如此,虽也有交际,但多数是图玩乐。 先是由宗歆领着在平阳侯府各处赏看,后又留在花苑观百戏,瞧了鱼龙曼延,观了寻橦、找鼎的杂技,间或三五成群玩着秋千、投壶。 只百戏虽精彩,玩乐虽有趣,于贵女们也不是稀奇,活泼些的便撺掇着宗歆,让她领她们去访一访邈仪女郎。 贵女们多与吉了年岁相当,原先与吉了不熟稔不便称呼她的名,如今吉了有了字,她们便唤她作“邈仪”。 若是论辈,不少该是要随着宗歆唤吉了作“叔母”的,但私下里,年岁相近的女郎们彼此间称名唤字倒要显得亲近些。 宗歆常常陪同母亲去桑柘园,与吉了算得亲近,知她虽喜静,却不是不愿与人结交。 是以,没有拒了提议,遣侍女问了桑柘园意见,得了同意后,她便领着众女一同前去。 可真来了桑柘园,贵女们又一致安静起来,连几个提议人也没有言语,三五挤在宗家女身旁,希冀她们代她们多与邈仪女郎说说话。 访一访邈仪女郎竟成了只是瞧一瞧邈仪女郎。 此番来平阳侯府观礼的贵女,大多参与了那场筵席,她们不是第一回见到吉了。 不知吉了身上是有什么特质,大多人会觉她可亲,可大多又不敢主动亲近于她,好似那也是一种冒犯。 贵女们先前是远远观望着吉了,所以能窃窃私语,但在桑柘园,离得相当近,窃窃私语便都省了。 吉了极少刻意表露亲近,她知这些面带喜意羞意瞧她的女郎们应是想亲近她,可她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同这些孩子们表露亲近。 是该聊些什么吗?聊她们对她莫名的喜爱吗?还是聊玩乐,聊诗书?聊女儿家的心事?亦或是聊日后与将来? 贵女们的日后与将来自有其家族谋划,没什么可聊。 女儿家的心事她无意知,诗书玩乐也不是何时都可以聊。 吉了到底不是真的与她们年岁相当。 她能感知她们是真心喜欢她,但她没法像她们那般回应这份喜欢。 平日与宗家女相处,她们待她也亲近有余,幸而因她的身份是未来叔母,是长辈不是同辈,她也就无需同等回应她们的亲近。 偌大的宗氏一族,偌大的都城,因着宗寿地位尊辈分长,吉了会少去许多麻烦事。 不知与这些孩子们聊什么,便就不聊。 今日府中玩乐处颇多,她们既来了桑柘园,吉了也就没考虑添些玩意儿。 只命婢女备了些糕点吃食,见她们对她案前的果酒也新奇,又命绿衣绿丝新取了两坛,约莫够一人饮上几杯。 嘱咐她们自便,吉了便没再专注她们是何情状,仍是与云鹂舒雁对坐吃酒。 奇的是,吉了如此,贵女们真自在不少,私语声渐窸窣起。 而云鹂与舒雁,一时成了在场最不自在人,二人悄悄传递眉目,都察觉了对方的拘谨。 虽贵女们定不是私语她们,也定没有瞩目她们,但那声音与视线却不容易忽视。 对她们二人,吉了是要贴心些的,低语道:“若是在意,你们也可同她们般,私语着聊先前的家常。她们许也要好奇你们究竟在聊些什么。” 云鹂与舒雁闻言对视,想了一想,试探般的随意私语了几句胡言。 果然,余光中瞧见贵女们的视线偏移了几分,真有在意她们在胡言些什么。 虽贵女们应是因吉了在意,但不正说明她们无需不自在吗? 贵女们并不在意她们,她们也无意与贵女们相处,她们是与吉了相处。 吉了今后是侯夫人,她们不怯,怎么反倒先怯了贵女。 舒雁与云鹂相视笑笑,试着收了收不自在,又继续先前的闲聊。 众女们就这般在桑柘园絮絮私语,谁也没觉无趣,竟聊了一个时辰,聊至申时初。 且还是因着申时初许多贵妇人们预备打道回府,特遣了婢女来桑柘园寻女,才使得“私谈会”结束。 而未刻意在哺时前离开的人家,往日多与平阳侯府相亲,家中贵女们胆量也大些,特让宗歆问了吉了,她们可能留在桑柘园用晚膳? 这是个吉了不好拒绝的请求,今日女客们本就因她而来,她没得不许人家留在自己园中用膳的。 于是,宗寿难得申时正下值,特赶回府为在女郎及笄日邀她共进晚膳的计算就白算了。 是,他未事先知会女郎,怨不得女郎有旁人陪同,他知女郎有多得人欢喜,即使女郎不愿,也定会有旁人求她。 这些旁人,明知女郎心善,非利用女郎的善心,真是可恶。 一进府,听了丛柏回禀,宗寿脑中一瞬闪过这些怨念,不过,片刻也就消了。 但他难得有这样的情绪,回到自己院中,细想还颇觉稀奇,便笑着问丛柏,“丛柏,你可觉女郎园中的那些女子可恶?” 丛柏不知他为何口出此言,但贵女不可妄议,“少君,您莫为难奴。” 宗寿瞥他一眼,不多为难,又问:“我竟觉那些女子可恶,你可能猜出缘由?” 丛柏无奈,这又如何不是为难? 沉思片刻,他道:“奴斗胆揣测,少君许是因着计算不成”,说到这儿顿了一顿,见宗寿兴致仍高,又缓缓道,“许也有少君爱重女郎的缘故,不愿旁人多与女郎亲近。” 旁人一词存在于宗寿短暂的怨念中,爱重也有相近的词可替代。 常年近身侍候主子的忠心之奴,有时确实能看透主子内心所想,因为旁观,可能还会比主子看得更清。 丛柏不是从两句问话中作出的判断,他是从往日观察中,从少君对女郎愈发的看重中得出的断。 从前在河东,他不会下这样的断,即使少君早早与女郎定下婚事。 丛柏比旁人更要知道,少君现今对女郎有何种情,自回到都城不知什么缘由,虚假的倾心逐渐在褪去虚假。 虽褪去的过程并不迅速,相反很缓慢,但在少君心中原先可没存着男女情爱。 第43章 亦或是神女(43) 某些时候于某一些事,宗寿算得磊落。 此时此刻,承认爱重吉了,便是这么一桩事。 虽爱重有深厚与浅薄之分,但无关紧要,紧要处实则在爱重的有与无之分。 “有”之后才能区分浅薄与深厚,浅薄才能变为深厚。 如此浅显的理,丛柏知,宗寿更知,但他依然承认,不是向丛柏承认,是向他自己。 有何不可承认?难道因为女郎不爱重他,他便自欺欺人式的不承认? 那未免太过可笑。他宗寿何时会因旁人意愿而决定所思所为? 宗寿如此认知,自然不会因丛柏的只言片语恼羞成怒。 不过仍是轻瞥一眼丛柏,又另给他派了桩差事,谁让他大言不惭,却偏偏没事先替主子分忧。 “答得甚好。你既如此知我心,就速去桑柘园外候着吧。何时那些女子离了,何时再回。” “是,奴定替少君分忧。” 丛柏不是憨的,哪能真枯等贵女们离开呢?该早些请贵女们离开才是。 他没有直接去到桑柘园,反先去寻了庆华阴,借由侍女之口隐晦向庆华阴传达了宗寿今日早早回府的缘由。 与之同时又遣仆从去寻府中养马奴,命他们事先给贵客的马儿多喂些草料。 两事都有了回应,丛柏才大方去了桑柘园,他并不入内也不让守园婢女通禀主子,只像个护卫似的守在院门外。 他这举动奇怪,守园婢女们观察了会儿,实在是纳罕得很,正要去禀告绿衣,就见不远处走来一群侍女。 不是平阳侯府的侍女,是贵客家的侍女们特寻自家贵女来了。 丛柏见状,吩咐守园婢女,“待会儿贵女们离了,且去禀了吉了主子,只说少君之后会来看望。” “是。” 吩咐完,丛柏赶在侍女们近前时从另一侧离了桑柘园,他得尽快回去禀告少君啊。 守园婢女们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暗想,不愧是少君身边得用之人,行事真让她们看不透。 ...... 丛柏一番为主分忧,使得贵女们欲在日暮西沉后离开桑柘园的设想落了空。 申时末,连同云鹂与舒雁在内,女宾们先后着乘马车离了平阳侯府。 除个别贵女有几句怨念,其余多是感慨宗寿用情至深,竟因着她们吃味了,还如此“小性”的不愿她们多留。 若不是亲历,她们哪里会信宗寿这般男子面对心爱女子也是个常人,会妒会怨。 而这在众女看来,非但不是缺点,反还为宗寿本人增添了几分光彩。 没有缘由的,许也有缘由的,志在四方又耽于情爱的男子会更得女子青睐,甚至偏爱。 耽于情爱不是声色犬马,女子们许仍是希冀能得一有情郎。 情之一字,被她们看得重之又重,归咎根本,仍是可得的太少。 作为亲历人之一,吉了没觉出宗寿的情深,只觉出他一以贯之的霸道,看似不蛮横,实则不容人拒绝。 情?许是有,可有情他也是宗寿啊。 酉时初刻,桑柘园树下,宗寿立在吉了身侧,往她的妇人髻上插了一支黄梅玉笄。 他知吉了喜爱黄梅,得了极品黄玉后亲画了式样,特寻巧匠制成了这么一支玉笄。 不知是玉笄的功效,还是发髻的功效,宗寿竟觉女郎比先前双髻时更美。 他下意识出声唤道:“邈仪。邈仪。” 他只是这么唤邈仪,旁的没说什么。 吉了习惯了宗寿炙热的视线,还没习惯宗寿的呓语与吞吐,问他:“何事?” “无事,邈仪可喜欢这邈仪二字?” “是你取的字?” “半是师母,半是寿。邈仪可能猜出哪字出自寿?” “邈字。” 吉了没有犹豫地脱口而出,宗寿见状粲然一笑。 他是发自内心的笑,他觉邈仪的不假思索是知他的表现。 邈仪不爱重他,但邈仪知他。 “知寿者莫若邈仪也。” “驱了宾客们离开,只为说这些?” 宗寿又笑,他觉邈仪有时的不解风情也是一番风情。 “不止。寿还预备说,姑母所赐玉笄贵重,不宜日日戴在髻上。相较之下,这支黄梅笄虽略显素朴,邈仪若是日日戴着,也算得它的福。” 吉了取下髻上的两支笄,放在掌心端详,除了颜色有差,品相可丝毫不差,用素朴一词来形容极品黄玉,实在也是素朴至极。 她并未反驳宗寿,只应了声“好”,又将黄梅笄递与他,让他再为她戴上。 “寿荣幸之至。” 吉了垂首摩挲着掌心的玉笄,宗寿代她插上黄梅笄后,抬头直视他,说了句,“少说些巧言,听得人耳累。” “好,依邈仪所言。” 宗寿答应得过快,吉了并不信他,瞧着他又补了句,“一时改不了,就慢慢改,但得改。” 宗寿巧言倒不是他有意为之,他是无意为之。 近乎所有他该面对应对的人,他都是这般对待,其中定有差别,但只是巧言能否被认定为巧言的差别。 他方才应下好,其实想的是今后如何说出不被吉了察觉的巧言,但吉了的回话堵死了这种可能。 宗寿回望吉了,望了一会儿,珍重答道:“好,寿会改。” 他有时,时常,会觉邈仪敏锐得刺人。 不是邈仪故意为之,是邈仪天赋如此,譬如她的知他,也是这天赋的表露。 按理,出于某些心思不能为人所知的意图,他该畏惧这样的天赋。 可天赋是邈仪所有,他爱惧交加,甚至,他分不清爱是不是出于本该畏惧而没有畏惧。 因他本不愿隐藏而不得不隐藏,所以本该没有畏惧,所以渴望被发现。 而发现的人,最合宜是邈仪,所以爱吗? 也许,也许。 过程于宗寿并不如何重要,他只看结果,既已爱了,便不再论过程究竟是如何得来。 “邈仪,后日可否为寿空出一日?恰好休沐,寿想着早一日为邈仪庆生。” 难得的,此时的宗寿格外诚心,没有再强势的施予。 “好。可是要出府?” “嗯。后日辰时,寿在园外等候邈仪。” “好。” “好便好。寿先行告退,后日再与邈仪久聊。” “好。” 吉了又是说好,宗寿听了又是粲然一笑,边笑边躬身示意他这就要走。 吉了颔首表示知晓,宗寿就这么笑着出了桑柘园。 第44章 亦或是神女(44) 生辰,于世人有着不俗的寓意,多说能定命。 吉了这一世的命,在与宗寿正式定下婚姻前,已被宗氏寻人测算过。 太史、太卜、大相师测算过后,均语“此女命当大贵,不可言”。 很难说,宗父同意这桩婚事丝毫没有卜算结果的功劳。 但宗寿娶吉了却不是因着什么卜算,他不信命。 吉了同样不信命。 生辰于她,是漫长岁月中的某一日,与其余的任意一日没有不同。 吉了有时也好奇,若命真能测算,她的命该由哪一日算得呢? 至如今,她已有三个生辰日,若她的生命足够漫长,年岁中的每一日都可能会是她的生辰日。 那么,合该每一日于她是同一日。她的命,非人所能测算。 马车驶离戚里后,宗寿瞧着吉了自顾敛神沉思,想同她说些话,便轻声问道。 “邈仪,若是遇着难事,尽可说与寿。寿虽不全知,多少也能为邈仪分担。” 分担?吉了听了无意识笑笑,“无何难事。只是随意思着想着。” 邈仪无意的浅笑,很缥缈,宗寿也不知,他怎么就从随意的一笑中观出了缥缈之意。 可他既为邈仪取了“邈”之一字,那缥缈自然不是没缘由的感知。 “邈而不可慕。”(出自屈原《九章·怀沙》。) 当初想为女郎取字,这五字就突然涌现在脑中,虽意与情爱无关,但又莫名可配,最终他便从中择了邈字。 邈,遥远也,邈仪近在他眼前,又离他遥远。 “今日难得安逸,邈仪可愿与寿闲谈?” “自是可。” “方才邈仪心中所想,与寿无关吗?” 宗寿并不是非要知晓吉了心中所想,他只是寻个话由。 “无关。只,你该是会认同。” “哦?竟如此吗?那且任寿肆意猜测一番。” “请便。” 邈仪心神在他,宗寿便喜,他装出深思的模样随意胡言,实则神思尽在邈仪。 稍沉思一会儿,提出一个问,邈仪摇头,他便再思再问,一连问了几桩毫不相干的事。 吉了有些烦了,不再瞧他,背对他隔着窗纱观沿街的景。 宗寿觉他可能是有了心疾与眼疾,不然,邈仪明晃晃的不耐在他眼中怎么竟成了惹人爱。 到底不愿惹邈仪恼,宗寿认真想了想,道:“可是与生辰有关?” 吉了没回身,“嗯”了一声。 “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邈仪所想可是这些?”(源自《左传》子产语。) 宗寿能想到这儿,吉了丝毫不意外,所以她答得漫不经心,仍只是“嗯”了一声。 “寿能猜出邈仪心中所思,可能算得与邈仪心意相通?” 吉了不是不会白眼人,回身瞧看了宗寿一眼,“只能算得你不是愚笨之人。” 白眼完,又继续背对着宗寿。 宗寿心想他是心疾深重啊,邈仪如此活泛的一眼,他却觉心胸舒畅,不由的大笑出声,“哈哈哈哈。” “你还是忙于公事的好。” “邈仪是嫌寿聒噪,误了邈仪看景吗?” “知晓便好。” “可,邈仪自方才便一直背对寿,一直瞧着窗外的景,寿又如何误得了?” 吉了回身,瞥了宗寿一眼,她觉宗寿今日不同寻常,“你待如何?” “邈仪先前应了,说愿与寿闲谈,可却一直背对寿。” 吉了有些许震惊,她想宗寿这是癔症了吗?问的什么话?又是什么个语气神态? 这是示弱吗?示弱是这般的示法吗? 宗寿何时会这般示弱了?宗寿示弱过吗? 吉了震惊疑惑之后,委婉提醒道:“今日是休沐日,不是失魂日。”你如此情态是作何意? 宗寿又有些想笑出声,但见邈仪神情严肃,还是忍住了。 是,他就是仗着邈仪意想不到,会因此在意,才如此做派。 但确实奏效了,不是吗? 比起敷衍式的说着“嗯,好”,邈仪方才的讶异惊奇更令他意满,如此,从他口中说出些什么,倒是无关紧要的。 “邈仪平日与旁人闲谈,定不似待寿这般敷衍。寿不奢求过多,只希冀邈仪多宽容寿几分,闲谈纵使说些胡言,也是合宜的。” 吉了真是奇了,怎么还能理直气壮,瞪宗寿,说:“是旁人与我闲谈,不是我与旁人闲谈。 没得旁人胡言,我还得纵容。你忘了自己身份吗?因着你,几人会在我面前胡言乱语?” 吉了话中意,主要是为提醒宗寿注意身份与分寸。 宗寿的关注却是,邈仪说了好长一串话啊。 “是,寿未顾虑周全。邈仪既不喜胡言,寿不说便是。邈仪若是愿意,寿说些都城往日趣事与邈仪听,可好?” “说些与你,与三侯府有关的都城人事。” “好。” 宗寿应得干脆,但只听见了“你”字,着重说了几户与他关系匪浅的人家。 除宗氏一族、姻亲与皇亲外,与宗寿最亲,当属其师父孔辛,虽未在朝为官,但生徒繁多,深得众儒敬重。 其次,应属严朔,二人师从不同,甚至有派系之别,本无过多交际,后因同在宫中任郎官,一来二去竟成了知己好友。 再次,多是些得宗氏信重,得宗寿重用的大材,这些大材有一共通之处,便是出身寒微,入仕多依仗宗氏的帮扶,好比舒雁的夫君,就是其中一员。 宗寿也常与都城的权贵子弟结交,但只限于结交,他既不图他们的势,也不需他们的材,往来也就不密。 满都城的权贵子弟,难能找出与宗寿比肩者,多数时候是这些子弟盼着常与宗寿往来。 但在宗寿,得用之人与无用之人天然是不同的对待方式,权贵子弟若是没沾着权贵二字,其实入不得他的眼。 宗寿已是九卿之一,三公也近在咫尺,他是可以傲气的不将许多人放在眼中,虽他从未这般表现,但他一直这般想。 而与吉了说的几户人家,是被宗寿记在心中的,说与吉了听,不仅是逗趣解闷,也是明示吉了今后该多与他们家中往来。 吉了主动问及宗寿,本就为多了解亲属外的人际往来,是以听得认真。 不知不觉间,一行车马出了城门,向着城郊一处庄园驶去。 第45章 亦或是神女(45) 庄园占地颇广,每岁收成颇丰,早年为宗氏一族所有,宗寿入仕前被宗父予了宗寿,今日又将被宗寿当作生辰礼送予吉了。 今岁冬月后,这处庄园或可称为梅园。 梅园本没有梅,三月前,宗寿命人移栽了近千株梅树(占地十亩左右),半数黄梅,半数朱梅。 黄梅植在庄园内,朱梅环庄园外种植,待到冬月,诸梅次第绽放,此园便是名副其实的梅园。 宗寿今日特特携吉了前来,专是为献宝的,或者直白些,他是在向吉了袒露情意。 梅树也好,庄园也罢,是他以为的情意表露。 到达庄园,牵了吉了下马车,宗寿便有意领着吉了赏看周遭尚只结果的梅树。 赏看了一遭,情真意切地问着吉了,“这些梅尚未花开,寿便心急着领了邈仪来赏看,邈仪可能猜出寿的心意?” 吉了声色不动,未瞧宗寿瞧着黄梅果实,说:“你可知,黄梅的果实其实有毒。” (注:腊梅的果实真有毒,又名土巴豆,可做泻药(入药用),人别直接食用。) 宗寿一瞬怔楞,真是个出人意料的回答。 无声笑笑,他也不答复吉了,自顾接了自己的问话,“寿私心,想先与邈仪一同见证结果,如此,夏去冬来,再见花开时定别有意趣。” 宗寿说得委婉,他说的哪是什么夏去冬来就为见个花开与结果。 他实则在说,愿与吉了一同见证四季更迭,愿此生与吉了相伴相携。 吉了听懂了,她知宗寿也知她能听懂。 吉了并不想回应,为何向她表露情意,她就得接受? 凭什么在宗寿有了情,有了爱之后,她这个承受者就得给他情,给他爱? 凭他是宗寿,凭他位高权重吗? 这是以权换爱吗? 可她并未手握什么权,究竟是爱贱价,还是权贱价呢? 是,此生除非宗寿死,或者她亡,否则以宗寿的能与性情,她与他只得紧密联结。 吉了没想逃离这份联结,但宗寿也不该因此以为她会予他爱。 她没有爱,而宗寿的爱也并不贵重。 宗寿察觉自己爱了,便积极向她展示他的爱,希望她看见,希望她回应,但这难道不是一种逼迫吗?不是加之她身的又一重负累吗? 宗寿不是蠢笨之人,吉了不会以为他意识不到,若当真没有意识到,那就是他更深的狂妄在作祟。 这样的狂妄,是高人一等的,吉了厌恶至极。 偏吉了即使拒绝,也不能如宗寿般袒露,她只得说一句,“有心了。” 有心了,我知晓你的情意,但眼下我回应不能。 吉了不能说,我永远不会回应。 别看吉了平日与宗寿说话好似强硬,其实正因她势弱,所以得表现出强硬。 就好比,宗寿待吉了看似一直在退让,其实正因他本就势强,无需另用言辞表现强硬。 吉了若真与宗寿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以指绕沸,是一桩于她丝毫没有益处的劣事。 势不在她,为之奈何,奈何奈何奈若何。 “邈仪欢喜便好。寿再领邈仪瞧瞧园内别处的景。日后邈仪若是侯府待倦了,便可来这庄园小住些时日。” “好。” 宗寿知晓过犹不及,他今日说得够多了,再说真要惹邈仪恼了。 该表露的心意也已表露,安静陪着邈仪赏景倒也不错。 之后,两人走走歇歇,将梅园逛了个遍,抛开宗寿不提,这处地方景色确实不俗。 待到午时,两人又在林中溪边席地而坐,野餐了一食。 景赏了,趣有了,若宗寿恰好哑了,于吉了也能算得乐事一桩。 午后,没在梅园多待,两人又回了戚里。 吉了本以为今日与宗寿的相处该结束了,下了马车才发现,回的不是平阳侯府,是安阳侯府。 她暗叹一口气,宗寿怕是又备了什么礼,只盼这礼不再附带情意的表露。 瞧着邈仪面上隐有的不耐,宗寿真是苦笑不得。 难能与邈仪相处整日,他哪会直接回府呢? 投邈仪所好,他备了两份生辰礼,这第二份,他想邈仪会更喜爱。 领着吉了去到正院,又一处桑柘园,宗寿停在园外,指着门匾道:“邈仪觉着这处桑柘园如何?” 吉了随他手指瞧去,红底金字的“桑柘园”,匾比在郡守府,平阳侯府的都大。 “为何仍以桑柘名之?”为何不用你的园名? “季夏将至,便就仍以桑柘名之。” 宗寿好似随口一提,说完又引着吉了去到园中一处偏厅。 吉了人是随着宗寿走,思绪却全然被“季夏将至”几字移转了。 季夏将至,宗寿说了不止一回。 第一回时,吉了当他是随口一提,桑柘也是随意取得,这回,吉了却不这般想了。 季夏?季夏特殊在哪儿呢? 天有五行,木火土金水,四时对应五行,季夏为土。 火生土,土壮火老,本朝为火德,季夏为土德。 宗寿,他是想以土德代火德。 (注:五行相生相克,历代帝王以五行之德王天下。五德始终说,自秦起一直备受推崇,有根据相生推下一德的,也有根据相克推。吉了是根据相生推的,土壮火老金生木囚水死。) 这个论断一得出,吉了立时信了。 宗寿做得出,虽他得至尊信重,虽他今后会大权在握,但,吉了仍是相信他做得出。 欲壑难填,轻易能得的大司马位绝不会是宗寿的最终所求,欲取至尊位而代之,才像极了他。 吉了先前在河东因宗寿生出的一些不解与犹疑,一下消除了,她甚至没有震惊,很是平静的接受了这一极真的可能。 进到偏厅,宗寿侧过身,有些意得的向吉了展示着满满三面墙的铁剑。 “邈仪,可欢喜?这些剑已开了刃,现下都属邈仪所有。” 吉了没说欢喜不欢喜,越过宗寿,朝着其中一面墙走去,拿起正中的一柄剑,褪去剑鞘,挽了个剑花,确是柄称手好剑。 这一世,吉了学的是剑舞,不是剑术,她回身瞧一眼宗寿,问:“你可愿观我舞剑?” 问完,并未等宗寿言语,吉了自顾回身,接着在厅中舞起了剑。 现下,她不想应对宗寿,因着方才的认识,于一些事,她还得再思再想。 第46章 亦或是神女(46) 邈仪问,可愿观她舞剑? 他自然愿,他如何会不愿呢? 纵使此前从未见过邈仪舞剑,宗寿也不难想见那该是何等风姿。 只他也心知,邈仪的剑舞当初是为以色事人所学,因此,即便他再是愿,却从未要求过邈仪为他舞剑。 他怕邈仪当这是折辱,他不愿折辱邈仪,不想,邈仪竟主动提出为他舞剑。 宗寿喜不自胜,立在厅中一角,视线不移转,紧盯着厅中翩跹而舞的玉人儿,他觉,邈仪的舞姿比他所想更美。 可,观着观着,宗寿的喜渐渐消了。 不知为何,邈仪的舞透出一股悲凄,连她总是平静无波的面上都露出了些许,明明,最先邈仪的舞还是柔强。 宗寿承认,邈仪这般仍是美,甚至更美,但他有些不忍邈仪再舞。 可邈仪不停,在厅中不断地旋身,他找不准时机让她停下。 直到,他瞧见邈仪落泪,一行清泪滑过邈仪面庞,重重砸在地面,也重重砸在他心间。 顾不得邈仪仍在旋身,宗寿上前,一手顺势夺过邈仪手中剑,一手稳住邈仪受力不住的身形。 下一瞬丢开剑,小心翼翼俯身问道:“邈仪,为何会落泪?可是觉寿......” 可是觉寿今日有意折辱于你,你可是因此而感伤? 吉了不答,宗寿复又小心翼翼,抬起手欲为她拭泪,吉了偏头躲过。 宗寿的手僵在半空,望着身前人儿的泪眼,忍不住剖白自己。 “寿今日是真心想为邈仪庆生,觉无折辱邈仪之意。赠邈仪剑,决不是让邈仪为寿舞剑。 寿知邈仪除书卷外,只对黄梅与剑有些许钟情,寿是想投邈仪所好,绝无旁的意图。寿所言若有假,便教寿此生所愿永不得。” 邈仪仍是不答,宗寿心下有些急躁,“邈仪若不喜这些剑,寿今日便命人将这偏厅陈设改了,再不让它们出现在邈仪眼前。” “不必,与剑无关。” “那是因着寿吗?” 吉了垂首轻拭泪痕,“与你也无关。我知,你不至折辱你的妻。” 你的妻,这三字落在宗寿耳中其实格外刺他,邈仪信他又不信任他,可现下,他不至与邈仪争辩。 望着邈仪拭净泪,又抬眸瞧他说,“这泪落得毫无缘由,许是因着舞吧。” 他只得回,“既如此,邈仪再不必舞剑,今后只由寿为邈仪舞剑,如何?” “好。” “邈仪今日劳累,寿陪邈仪回府。” “好。” 二人皆知,吉了落泪绝不是因着剑舞本身。 宗寿以为,吉了是因他流泪,而吉了的含糊带过是一种谅解。 吉了本人才知,她确实不是因为宗寿流泪,但她又确实放任宗寿以为她是因他落泪。 而她的含糊其辞,实则是缘由不能说与宗寿听。 因为那缘由听着当真有些,有些不着边际,活在当世的人,约莫都不会有那般感知。 若宗寿图谋成功,那么等待世人的便是一个新生的王朝。 一个新生的王朝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新的开始,意味着一切从新吗?真的都是如此良好的意味吗? 吉了不是说,现在这个腐朽的王朝不该被取代,她早就觉着它该被取代。 但因着取代者可能是宗寿,那么新生的王朝与她的牵连就会甚广,她不禁多想了些,想得远了些。 从封邦建国到郡县,这天下变的是什么,没变的又是什么? 从王到帝,掌天下的人不断在变,变化的同时,他们手握的权力不断增多。 那么承受权力的人,该是如何变化?只能是掌权者给予或期望的变化。 封邦建国的最初与郡县的最初,都是新的开始。 封邦建国存续不足千年,且早在半途就已彻底朽败,后续是漫长的苟延残喘。 郡县取它而代之,自有其优越,存续应会远远长于它,千年是最少。 本朝至今两百余年,宗寿若取而代之,新的王朝应仍是在郡县的前半途,仍能算是开始。 在开始,又能变化什么呢? 她知宗寿太深,他心无天下,纵使有意取天下,也无意治天下,最多是安天下或是与天下安。 这不是说宗寿不配为帝,与如今的至尊比,与将来的太子比,宗寿自然更配得位。 但,仍是因她知宗寿太深啊,她能想到今后的新朝会是何种模样。 吉了曾想过见证权力,她那时不知,权力居然真的可能会经由她传承。 见证尚可以旁观,经由她,她便是亲历者,旁观不能。 她能如何呢?她的孩子,孩子的孩子能如何呢?能变化些什么呢? 这不是她所想的什么创造机会,宗寿成功,她是可以给无数人机会,偏那时,她承受的是全然不同的人事。 不再是什么机会,是无数无数的人,会因她,因她的后代生或死,生死不同于机会。 她与宗寿不同,与她的孩子不同,在将来,她会亲眼见证新生王朝的覆灭,而那些机会也可能会随之覆灭,甚至会覆灭的更早。 不会有万世的,王朝总会有终结的一日。 而这个可能新生的王朝,恰恰是吉了唯一的机会,唯一参与变化的机会。 之后纵使机缘巧合再度与权力结缘,怕也已是郡县的后半途,腐朽的那半途。 那时,该灭亡的就是王朝本身,就如曾灭亡的王国一般。 宗寿若是成功,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宗寿,权力只会被掌权者握得更紧,世人也会被教化得更臣服于权力。 在宗寿之前,已隐隐有了这样的趋势,在宗寿之后,不论他成功与否,趋势必然成为现实。 这不是利于世人的趋势与现实。 这也是,即使掌权者是她的夫君或者她的孩子,也不会变化的趋势与现实。 吉了能预料到,这样的趋势与现实会带来什么,承受者们又将会面临什么,而今后的她也是承受者之一。 所以,这根本与什么创造机会无关,最终,她给不了任何人机会,包括她自己。 所以,吉了抑制不住泪流。 亲历与旁观是如此的不同啊,痛彻心扉可能也不过如此。 但,即使如此,吉了仍是想参与其中,或多或少总能变化些什么吧。 王朝的最初,总是兴盛的。 若是她的孩子有能,这兴盛或可延长一世,虽她可能会遗憾的错过大半,但,总是有益的。 第47章 亦或是神女(47) 生辰过后,吉了与宗寿的婚事便提上了日程。 六月初,纳征,六月中,请期。 因着嬴府毕竟在河东,二礼皆在平阳侯府进行,不过,未免失礼,特请了嬴耒来侯府见证。 七月十七,亲迎。 是日黄昏时分,宗寿从安阳侯府出发,往平阳侯府亲迎吉了。 于礼,男方亲迎时本该祭拜女方先祖,如何都不该在自家迎人。 偏,于情,满都城谁不知晓嬴府的先祖与吉了其实无甚牵连,父都不似父,先祖又如何来得? 礼是人制定,自然可以因人而异。 再者,嬴耒又被请来了平阳侯府,吉了会由他亲送,宗寿在明面已予了他尊重,更多就不该再要求。 说来好笑,嬴耒因着大婚的后三礼才终于迈进一直渴望迈进的侯府正门。 可,一切煊赫与辉煌已与他毫无干系。 宗寿亲迎吉了,于嬴耒是一出戳破幻梦的戏,梦醒后环顾,发现自己的图谋尽是空。 你问他悔吗?他定是悔的。 他总是在想,若重回大媒登门的那日,他定不会露出喜气,他会告知吉了他是被逼迫的,是权势逼他,不是他图谋权势。 宗寿图谋的是他的小吉了,他依仗的也是小吉了,怎么就反倒将小吉了放在了次位? 若说嬴耒对吉了没有丝毫真情,那也是虚言,可那点真情是因利而生,如何能胜过他自己? 嬴耒至今没有想通,他与吉了之间不是由他,不是他想如何,是吉了想他如何。 他渴望以“女”为贵,却忘了,到时最贵的不是他,是“女”本人,是他给了吉了机会。 即使没有宗寿,也会有另一人,只要有那么一个人,吉了就会果断与他割裂,而这其实是嬴耒一手造成的割裂。 那么一个人于吉了是负累,嬴耒于吉了也是负累,她只得先借由那么一个人抛开负累之一。 那么一个人恰好是宗寿,嬴耒碰到宗寿,结果就是分毫利也得不着,若非有吉了,他如今的处境于宗寿已算得心慈手软。 ...... 当着众宾客的面,着爵弁玄端礼服的宗寿向嬴耒行了一礼,后从西阶登堂,再领着厅中面南着纯衣纁袡礼服的吉了从西阶下堂,直往正门而出。 至正门,众侍女搀扶着吉了入马车,惠明随侍入内。 待惠明放下车帷,宗寿上前将马儿胸前的马鞅授予吉了,惠明代为辞谢不受。 宗寿躬身行礼,回身为吉了御车,车轮转动三周后将马车交由御奴,宗寿乘其马车先行回安阳侯府,在正门等候吉了。 平阳侯府在戚里正中,安阳侯府在戚里最南,宗寿的马车直行而回,吉了的马车则有意在戚里绕行了一周。 绕行回安阳侯府,宗寿于车前搀扶吉了下车,再从西阶登堂,又入婚房,二人共牢而食,合卺而酳。 如此,礼毕。赞者、惠明与众侍女齐齐出了房门,独留夫妇二人在房中。 新婚的二人瞧着房门被掩上,安静了一瞬,谁也没言语。 吉了是无话可说,宗寿是有太多话可说,一时不知哪句话该先说。 “邈仪今日甚美,与以往的玉色想比,玄纁之色更衬邈仪。” 想了一想,宗寿先赞美了吉了,他今日是第一回见着吉了着玉色以外的服色,初见的一瞬就有惊艳。 吉了没有言语,宗寿又想了一想,试探着伸手握住吉了的双手,表衷心。 “邈仪,寿待邈仪一片赤诚。虽邈仪嫁与寿,是寿强求所得,但除此事外,今后无论何事,寿都不会强求邈仪。” “哦?果真?” 任宗寿话说得动听,吉了最多只信半句。 宗寿的不强求,怕在日后就是寻出诸多理由说服她,她同意后,自然算不得强求。 “果真,只要邈仪不离开寿,便果真。” 宗寿紧握吉了的手,附上他心口,表示他所言不虚。 吉了掌心触碰到的,是宗寿跳动的心,一颗活人的温热的心,可这活人实则可恶。 “既嫁与你,我便没想过离开。”你又哪里会放我离开。 宗寿当吉了这话是她的回应,闻言就笑了,瞧着吉了妇人髻上的玉笄与珠缨,道:“邈仪,寿为邈仪褪去笄与缨。” 笄缨褪去,吉了束好的发髻随之散开,长发缓缓垂至腰后。 这一幕,在宗寿,美得惊心,“邈仪,可否为寿褪去爵弁(礼冠)?” “垂首。” 吉了瞥他一眼,宗寿乖觉垂首,任吉了施为。 可能这样的举动有些亲昵,宗寿不由得抬眸望着吉了,虽不算含情脉脉,但肉眼能看出其中有着情意。 “闭眼。” 吉了不防与他对视,一手持着宗寿颈下的系绳,一手上抬,捂住他的双眼,察觉他眼闭,才又放下去解系绳。 摘下爵弁,放在宗寿手中,吉了又拿起身侧的笄缨,同样放在宗寿手中,“睁眼,去放妥。” “是,听夫人令。” 宗寿没觉是使唤,他满脸洋溢着喜意,起身将掌中物放置在几案上。 吉了方才随意的一捂,在他,不是有些亲昵,是实在的十足的亲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亲昵,他是真心喜。 放完物件,宗寿又将房中除床前的灯盏皆熄了,笑着坐回吉了身旁,“夫人,天色已晚,寿为夫人更衣。” 说完,并未动作,见吉了眼神默许,才轻缓搂住吉了。 ...... 质明(天刚亮的时候),惠明在房外轻唤着吉了。 按礼,妇人大婚第二日该早起沐浴见舅姑(夫之父母,公婆),祭祀夫家先祖,以成妇礼。 惠明唤了几声,未能唤醒吉了,倒将宗寿唤醒了。 瞧着身侧的夫人仍在睡梦中,宗寿先行起身,去外间向惠明赔了不是。 “姑姑,邈仪一贯卯时起,现下时辰尚早,您就饶一个时辰吧。” 惠明有些不赞同的看了眼宗寿,“邈仪年纪尚小,你不该不顾着她。” 惠明哪能不知晓吉了何时起身,只平日也从没睡得这般沉啊,其中缘由她能不懂吗? 宗寿无话可驳,轻咳一声,绕过不答,“姑姑,父亲与母亲那儿先前已提过,晚一个时辰无碍的,家中祖先更是不会在意。” 惠明闻言,轻拍了下宗寿,“祖先可以这般随意言说吗?” “寿娶了妻,祖先该高兴才是,又怎会因为一个时辰就烦了寿的妻呢?” “你啊你。下回再不许怠慢祖先。” “好。姑姑,寿送您回。” “不用,时辰尚早,你也多睡会儿,难得能休息几日。” “好。寿让丛柏送您回。” “嗯。快回内室吧,更深露重,只着单衣可不好。” ...... 内室,吉了一字不落的将外间二人的言语听全了。 又听得宗寿脚步声渐近,微微侧身,闭眼继续入睡。 第48章 亦或是神女(48) 惠明唤的每一声,吉了其实都听见了,但她不想起身,她对宗氏的祖先没什么敬畏,是有意想怠慢。 虽知晓不存在什么祖先魂灵,她的怠慢无人见,无人知,应算作无谓的怠慢。 可所谓成妇礼,是为明妇顺,因着这顺,吉了便想怠慢一回,无谓便无谓,无人知便无人知,她自己知晓就好。 回到内室,宗寿见吉了微侧了身面朝床里,恐方才外间动静吵了她,缓步上前轻声唤道:“夫人?夫人?” 唤了两声,没得回应,宗寿悄悄探头往里瞧了瞧,人儿依然熟睡。 他动作轻柔的躺回床榻,接着小心翼翼将人儿搂进自己臂弯,然后,就一直倾身瞧着兀自睡着的人儿。 久久望着这么一位如玉沁人的人儿,宗寿感知到他的心又不受控的轰隆跳跃起来。 世上有神女吗? 宗寿是不信有神的,可他的夫人分明是神女降世,不然,世上怎会有处处和他心意的人儿呢? 此刻,他就像个凡夫,奢想神女的垂怜,可神女尚未苏醒,凡夫唯有妄想。 妄想?思及此,宗寿无声轻狂一笑,他如何是妄想,夫人就在他怀中,如何能是妄想。 安然入睡的吉了未能睡成,宗寿的视线太碍人,他那近在咫尺不知因何狂跳的心也恼人。 静静听了好一会儿,声息也未趋于平缓,吉了不耐地偏了偏头,又面朝了里侧。 可没多会儿,约莫觉她睡得安稳了,宗寿又将她的脑袋朝他一侧挪了挪,接着继续看,心继续跳。 吉了忍了他一会儿,实在嫌恼,偏偏头将耳朵压在宗寿的上臂,半掩了耳目,之后不再管他如何,兀自平心静气入睡。 再醒来,睁眼就见宗寿仍在瞧着她,吉了不由想,倾身了大半个时辰,他不觉累吗? 醒神片刻,吉了问:“什么时辰了?惠明姑姑可有来过?” “夫人莫心忧,时辰尚早,还可再睡一刻钟。” 床帷层叠,窗帷也层叠,但燃了一夜的灯盏已熄,能瞧见人是借着透进的日光。 吉了细瞧宗寿一眼,推开他半倾的身子,“不能误了时辰,唤侍女们进来吧。” 宗寿没被吉了推倒,自己又倾回了身,“夫人,寿想再多瞧瞧夫人。” 吉了不回话,抬手捏了捏宗寿的右臂,“可觉酸软?还是毫无知觉?” “先是无知觉,夫人触碰后,是觉酥麻。” 吉了:...... 明晃晃给了宗寿一个大大的白眼,抬起宗寿的右臂交给他左臂,“住嘴,回身。” 这回吉了推开宗寿,他没有再倾回身,乖觉背过身,边活动着右臂,边喋喋不休。 “夫人得谅解寿,寿今日是无法住嘴的。今日是寿与夫人结为夫妇的第一日,寿心中有无数话语想说与夫人听。” 吉了懒得与宗寿论这些,自顾穿衣,“唤侍女们进来,若她们进来你还想说,你便继续说。” 宗寿乐了,挥开床幔朝外唤了一声,见侍女们应了,又继续与吉了说着话。 “寿有何不敢。寿待夫人的心,哪会怕奴婢知晓。纵使都城中人都知晓,寿也是不惧的。任他们知晓后如何议论寿,寿都无惧无畏。” 吉了能感知到宗寿是喜上心头了,什么话都能说出口了,“你不惧。是我想你少说些,好嘛?” 话毕,吉了回身,顺势推搡宗寿起身。 “寿听夫人令。” 吉了的让步,在宗寿又是一种亲昵,他格外开怀。 顺着力道先行起身,立在床前,见吉了掀被欲起身,他大概是喜气盈头,右臂又恢复了知觉,直接伸出双臂将吉了抱了满怀。 吉了猝不及防下,手挥了出去,她只来得及收住力道,最终轻扇了宗寿一巴掌。 扇完,吉了其实仍讶异着,毕竟打脸怎么都算得折辱,她无意如此,如今远没到她能打宗寿脸的时候。 这一巴掌发生得过快,宗寿更是震惊极了,可因见着夫人眼中是同样的情绪,他没有恼怒,只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自他幼时起,从未有人动过他分毫,便是父亲再严厉,最多偶训斥他一回。 震惊完对视的两人,同时开口,“可有伤着?”\/ “夫人,你竟掌掴寿?” “我是无意。” “寿的脸不如何疼,心疼。” 吉了闻言,轻抚宗寿被扇的左脸,问:“这里,能触及心吗?” 宗寿不知自己的脾气竟这般好,夫人轻轻一抚,他一丝气也无了,可口中仍是说,“如何不能。” 吉了又轻抚宗寿胸腔左侧的心,“可还疼?” 宗寿一时没有言语,但面上的笑意已达嘴角。 见状,吉了浅浅一笑,边轻按宗寿的心,边道:“放我下来。” “好。” 宗寿觉他是中了毒计,夫人不过略施小计,对着他展颜一笑,他就什么都想依她了。 “还不松开?” “夫人稍等。” 宗寿没在房中松开吉了,抱着吉了去到内室另一侧的浴间,见一切备妥,才将吉了放在榻上。 “寿先离开,夫人沐浴。” “好。” 望着宗寿转身离开,又瞧着一旁面带喜意的侍女们,吉了一阵心累。 “你们也出去,不用伺候我。” “是,遵夫人命。” 侍女们得命离开,绿衣绿丝伺候着吉了更了衣才掩门而出,两人没走远,就在门前守着,等着主子之后的吩咐。 门内的吉了,在空无一人的浴间,终于得以松懈一时。 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只见她冷了神色,接着又将身体沉进水中,无声地砸了一个空拳。 空拳冲散水流,下一瞬又被水流迎面包裹,紧密得不留一丝缝隙。 吉了张开手掌,任水流从指缝穿行,不过片刻,包裹感已不复存在。 她又试着在水中挥舞手掌,周遭的水流极快的随她牵引而动。 她就这么无谓的在水中牵引着水流,任它们因她而动,轻缓又遒劲的动。 吉了喜欢水,姜灵川也喜欢水。 与她们相处最久的,其实不是人,是水,那团不曾得见但始终包裹着她们的水。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夫唯不争,故无尤。(出自道德经) 可她们不是水,姜灵川的境界远不如水,吉了不会是水,她想争。 如何能不争?有尤便有。(尤指怨咎、过失。) 吉了不悔扇宗寿一巴掌,她只悔不敢扇得过重,甚至怕他有怒,还得哄他开怀。 她自己都不开怀,还得哄着宗寿开怀。 因着什么?因着宗寿有情吗?因着宗寿有权啊。 情,或无可争;权,却从来都是被争夺的。 虽她的争也得借由宗寿,但有何不可?凭何不能借由宗寿,不借由他,权不会从天降予她。 第49章 亦或是神女(49) 沐浴妆点毕,吉了与同样打扮一新的宗寿相携着去往平阳侯府。 至平阳侯府,二人分道,宗寿去到偏厅,吉了则由赞者引着,自西阶登堂,手执献礼进到正厅,在赞者唱词声中祭拜了宗氏先祖。 (注:地道尊右,主行东阶,客走西阶,以示尊重。) 拜完先祖,平阳侯与夫人从内室出,吉了又在唱词声中以特豚(祭祀品)馈之,示她的顺明,如此,礼与孝皆全。 妇既已如此,舅姑也得以一献之礼(酒礼)酬之。 赞者唱词声中,平阳侯夫妇取酒爵致吉了(献),吉了拜谢后一饮尽,再以酒回敬(酢),夫妇饮毕吉了的敬酒,随之又自饮,后再以酒致吉了(酬),如此,一献之礼成。 礼毕,赞者退,平阳侯夫妇从西阶下堂,吉了由客成主,自东阶下堂。 此举谓着代、授室也,寓意今后宗氏家事将交与宗氏妇嬴吉了。 值得一提的是,庆华阴嫁入宗氏时,并未行此着代之礼。 着代是古礼,今已不盛行,寻常人家不必行着代之礼,世家大族轻易不会行着代之礼。 庆华阴虽嫁予了宗氏主支长子,但宗奉不是宗氏承继者,她便就不是适妇,不能享此礼。 自宗寿被认定为宗氏下一任的宗主,适妇便只能是他的妻,着代之礼只能由他的妻享。 (注:本文各种礼是杂糅着写的,不考究,它们只是为我所用。) 吉了,恰好是了宗寿的妻,顺理成章行了着代之礼。 她深知诸礼的含义。 她更深知女与妇的不同含义,“女待人,妇义事也。” (出自《左传》宋伯姬的故事。宋伯姬是鲁国人,死后被一些人尊为“贞妇”,另有评价她是“女而不妇”。) 世俗对妇有着更多更高的要求,但同时,妇又比女有着更多的余地,斡旋的余地,亦或称挣扎的余地。 女是听命于父母,而适妇则是顺应义理行事,义理由人阐述,妇的余地便可从这义理中来。 义理实则是大于天的存在,因天太高太远,比起论天,人论最多的还是义理。 譬如,宗寿的尊妻最先就是因着义理,之后可能杂糅了他对她的情意,但情意于义理其实不重。 至少,在宗寿遵循义理时,会一直如此,但宗寿终究不是循规蹈矩之人,装的再像也不是。 哪一日他成功取至尊位而代之,于吉了而言,哪一日义理便不再重于宗寿本人对她的情意。 而这也是吉了需要宗寿情意的根源。 或也是,世间妇人需要丈夫情意的根源,由身自心遵循义理的人从来都稀少。 吉了不知,世间女子盲目用寻情爱将这根源掩盖,是因着这根源从不由她们定,她们便顺势将根源遗忘了吗? 可情爱也从不由她们定,情爱从不比义理好寻啊。 义理尚可书中寻,情爱得从人心中寻。 女子们,妇人们,你们能看透自己的心吗?若看不透,又如何能看透他人心? 需要情爱,合情合理;徒寻情爱,无情无理。 再者,世俗男子不如宗寿的多,要他们的情爱何用?他们自己并无尊位,何况予你们尊位? 若是为爱而爱,你们真以为他们需要你们的爱?以为他们会觉得你们的爱贵重吗? 贵重在哪儿呢?能与世俗的什么作比呢?能予他们尊位吗? 于他们,言之于口的从来是义理重于男女情爱。 哪怕其中的虚有其表之辈,认世俗名利欲望早胜于一切,他们心内不认义理,言辞也得认。 这些口是心非之辈,无所谓他的心,因他的心从来懦弱。 你当他能推翻义理吗?他敢不遵循义理吗? 他们与你们同样,不能,不敢。 即使他们有所谓不遵循,也不是如宗寿般取代一个王朝,仅仅是瑕疵行为的越界,而这瑕疵不是由女子定,仍是由义理定。 女子们,妇人们,可明白? 你们与他们,都是由义理定。 除非你的丈夫,你渴望的丈夫,是宗寿这般骨子里不驯服的人,或可用情意试探一时,不然,顺应义理行事已足够。 不知如何顺应义理,不知如何阐述义理,便去书中寻吧。 世间义理是借圣人言定的,圣人言尽在书中。 可,顺应也好,阐述也罢,不要沉溺,不要迷失,否则,它于你与情爱无异。 所谓顺应,所谓阐述,终是为利你。 若一切不能为你所用,索性全都抛开,另寻其它,只,不要对外人言,无需也不能对外人言。 义理不是轻易会被推翻的。 宗寿即使能改朝换代,他不定能推翻义理,他的改朝换代仍得遵循义理。 但他的遵循,最终是为为他所用,这也是他的聪明之处。 遵循义理到极致,世人便寻不着能攻讦他的理。 即使于一些事,他不愿做到极致,他仍会先一步堵住旁人的口,让旁人同样失了攻讦他的理。 宗寿是可恶之人,但他的处事,其实大有可学之处。 义理不是专为束缚女子的,义理束缚的是世间所有人,君臣父子皆在其中。 但他们中多阐述义理之辈,他们会将义理为他们所用,女子却于此一事中失了先机。 这是无可如何之事,世有圣人时,女子多不能书,圣人言的源头便不是女子言。 但圣人已逝,世间如今寻不着圣人了。 女子们,妇人们,你们可懂其中意味? 圣人已逝,便是圣人言已逝,留下的尽是诠释圣人言的言语。 于此一途,女子仍是失了先机的。 但,以岁月之漫长,最终留下的一定不是最先说出的言语,只会是有最多信者的言语。 所以,去诠释,去阐述,不要觉着义理待你不义,便轻易放弃这一机会。 虽有差别,但义理待谁都可算得不义,它不是人,它甚至不是实际存在。 人与义理怎么对抗呢?人无法直接与它对抗。 人只能诠释它,阐述它,从而改变它,以岁月之漫长,义理的本义是能被替换的。 但,是以岁月之漫长。 若你此世非但不能阐述它,还为它所困,当这时,你便索性放开吧。 你只活一世,岁月之漫长与你之短暂一生本就不匹配。 短暂活一生的人,所求只为一生,本也无错。 悄悄地放开义理,不要寻求任何人同意,悄悄放开,悄悄从内心鄙夷它,同时以言行掩饰你的鄙夷。 这是心口不一,是口是心非,这也是承认你是人。 你是人,短暂活一生的人,万般的人有万般理由心口不一,口是心非。 若你不想悄悄,想轰烈,想壮志,仍是可以的。 只轰烈与壮志,其实不由你定,是由时势定,最终仍是义理定。 天时地利人和难寻,寻不着,轰烈与壮志仍是悄悄。 若这样的悄悄,在你就是轰烈,就是壮志,你便大胆地继续,总会有人不认你是悄悄。 而你的大胆,你的继续,其实与悄悄同样,无需寻求任何人同意。 第50章 亦或是神女(50) “父亲,母亲,夫人,该用膳了。” 庄重的仪礼毕,宗寿从偏厅出,说了句寻常话,一下将他的三位至亲人拉回现实。 本神色肃穆的平阳侯,听到这话,面上不由带出笑,宽和得与他身旁的夫人都有几分像。 吉了亲见平阳侯的机会不多,在这不多的机会中,若没出现宗寿,平阳侯是不会露出宽和模样的。 好似,整个平阳侯府除了宗寿,没有令他满意的人。 瞧着平阳侯夫妇入了偏厅,吉了有意端详了眼宗寿。 宗寿不解,同吉了耳语,“夫人,是何意啊?” “瞧你不俗。” “哈哈哈,寿谢夫人赞。” 二人掩了声,行径可未掩,宗寿莫名的畅意便落入平阳侯夫妇眼中。 侯夫人极爱幼子,观此情状笑得慈爱。 平阳侯则另生了些感想,幼子是何样人,他再清楚不过。 情爱难从他出,既出了,必是此女子实在知他,而当初幼子欲娶此女子为妻时,尚是因着此女子利他。 利他变知他,不会是幼子有意为之,此一女子不容人小觑,当得他宗氏妇。 平阳侯不易被人看透,吉了尚不知晓他竟高看自己,但纵是他低看,吉了也不在意。 大逆不道地想,待宗寿起时,平阳侯怕是早早换了人。 而宗寿未起时,夫妇一体同尊卑,宗寿荣,她在宗氏荣,宗寿败,不存在宗寿败。 …… 四人用完早膳没多会儿,庆华阴与丈夫宗奉适时领着儿女们来正院问安。 庆华阴生有两子两女,除小女宗歆外,皆已成婚,孙辈也早有了。 不过,因宗寿成婚晚,吉了年岁小,二人的孩子不知何时会降生,未免有不妥,往日她是不许媳妇领着孙儿们去烦扰吉了的。 今日正式向吉了见礼,庆华阴更不会带孙儿们同来,虽这在吉了与宗寿看是不必要的谨慎,但她习惯如此。 小辈们见完礼,男子们随平阳侯去了前院,女子们留下,围着吉了与侯夫人寒暄,说着恭维宗寿的话。 是的,恭维宗寿,即使话语中称赞吉了,也是借吉了恭维宗寿。 许是因着吉了是宗寿妻,侯夫人是宗寿母,若要同时讨好她们二人,最直接的法子便是恭维宗寿。 许也是,妇人们可聊的总是家事,而无论什么家事,最终都会落到夫与子。 常常,可能是无意识的行为,毕竟政事不该她们聊,家事则在妇人们未嫁时已耳濡目染得再熟悉不过,好比,此刻在场的宗歆。 妇人们不会因宗歆在场,反不聊家事聊起自己,自己从来很少聊的,偶打趣自己以取悦尊长,那并不是聊起自己。 妇人们的自己,轻易不得宣之于口,一些会将之藏于心,一些则将之彻底遗忘。 所谓“宜家宜室”,所谓“妇顺者,顺于舅姑,和于室人,而后当于夫”,又所谓“妇顺备而后内和理,内和理而后家可长久也”。(取自《礼记·昏义》) 这些所谓中从没有“我”字与“己”字。 “我”、“己”与“家”、“室”、“顺”,从来难并存,索性二者取一。 过去与如今,己一向为家所湮灭,家从来胜于己,取的是哪个一,不言而喻。 过去与如今,无我无己。 世道远不是能讲求“我与己”的世道,妇人如此,丈夫也如此。 丈夫的“我与己”尤可在外施展抱负时展露八九。 妇人的“我与己”在内却无处可施,不提施展,若时常冒头都可能有“不安于室”的嫌。 “我与己”仿若是妇人们的禁忌,如诸多禁忌一般,不曾对世宣扬可众人皆知。 前两世,姜灵川的“我与己”得到了纵容,她未成妇,即使知晓这一禁忌,也无法切实感同身受。 这一世,将将成妇,所谓禁忌就向她呼啸而来,从宗氏众妇口中呼啸着奔涌而来。 辰时起,新郑侯、曲云侯以及几位关内侯府上的宗氏妇们陆续登门见礼。 与平阳侯府的宗氏妇不同,她们聊的不是家,是外一圈的更大的族。 族,是比家更无我无己的存在,族愈大,愈如此。 今日,此刻,聚在一处的妇人们,她们共同的联结是宗氏一族,她们是宗氏妇,不是“我”,不是“己”。 今日之前,她们会与吉了聊她的“己”,今日之后,吉了在她们也是无“己”。 残忍吗?不残忍,她们曾也是这般走来。 若是残忍,她们在哪儿呢?若认残忍,她们岂不也被残忍对待了吗? 她们没有被残忍对待啊,她们只是与宗氏一族休戚与共。 待到午时,宗寿自前院来,在一众宗氏妇中领走了宗氏妇嬴吉了。 出来后,瞧着吉了面色不显红润,将她搂至怀中,关切问:“夫人,可是累了?是寿疏忽,寿该早些来,夫人昨夜未能歇好……” 与一众妇人应酬完,吉了没心思与宗寿论什么她因何疲累,打断他,“无碍,回府吧。” 宗寿不如何信无碍,吉了眼下恹恹的模样格外令他怜惜。 “回府可要请医工瞧瞧?” 吉了暗暗呼吸吐纳,吐纳完,抬眸冲宗寿笑笑,“当真无碍,回府午歇会儿便就能好。” 宗寿这回信了,应了声好,随后揽着吉了,没让她费什么力,大步朝正门走去。 回府后,吉了午歇,宗寿在一旁守着她。 这在慧明,在丛柏,在绿衣绿丝等一众侍女眼中,是夫妇恩爱的表现。 在宗寿,也约莫如是。在吉了,不是。 吉了想的是,为何不能离她远些?暂时远些也不行吗? 不行,在宗寿不行,他这会儿情意正汹涌,所以不行。 吉了又是吐纳几息,她这会儿是疲累正汹涌,再是恼烦,几息后仍是沉入睡梦。 宗寿不是嬴耒,宗氏不是嬴氏,吉了的愤怒外显不能,且本也无法外显,那不是对人的愤怒,她怒无可怒,徒有恼烦。 恼烦无法解决,沉入睡梦便是绝佳的逃避,而逃避,总是不愿醒的。 是以,吉了午歇歇得久了些,午时二刻睡申时二刻醒,整三个时辰。 若不是她在熟睡中面色逐渐恢复红润,宗寿就该不顾慧明“关心则乱”的劝阻,请医工入府了。 第51章 亦或是神女(51) 宗寿有五日婚假,婚礼占去一日,成妇礼与吉了午歇又占去一日,便还剩三日。 一日与吉了相携着入宫拜见姑母宗太后,又一日乔装领着吉了去东西市赏玩,余的最后一日哪儿也没去,在府中与吉了像恩爱夫妇般平常度日。 一同起身,一同用膳,一同去书室整理书卷,又一同在树下纳凉吹风,吃着点心饮着甜酒,偶漫不经心的就着周遭事物闲谈一二句。 这于宗寿是再惬意不过的相处,若是夫人没有手捧书卷,惬意更该是快意。 “夫人,天高气爽,可否暂放手中书卷,只与寿静坐歇凉呢?” 吉了展书卷于案,问:“静坐须得少言,你可能做到?” “夫人在旁,寿如何做不到?” “天朗气清,最适宜观天与云,你我二人便静坐静观吧。” 将书卷卷起,递与绿衣后,吉了遂倚靠在树干,透过树梢枝叶间的缝隙观天观云。 她观的是湛蓝与洁白,她身旁的宗寿观的却是光晕,光穿透树梢枝叶洒满她周身的光晕。 这一幕,让宗寿忆起他曾欲为吉了作画。 思及此,静坐不住了,起身吩咐侍女为他取来画笔画架,之后吉了静坐静观,他画吉了静坐静观。 秋日是暖阳,不如夏日炙热,远比冬日和煦,映照人身是十足舒适。 有此暖阳相陪,宗寿又静着声,于吉了才是惬意。 至于宗寿突发奇想为她作画便任他画吧,这几日里,他不是第一回有奇想。 比起所谓奇想,吉了最烦是他的黏腻。 她也不曾想居然会用黏腻一词形容宗寿,这词如何都不似他的性情,他偏就如此表现。 这词或许掺杂着她的主观臆断,可臆断也是因她烦不胜烦。 一日十二个时辰,她难能空出半个时辰独处,其余哪哪儿都有宗寿。 若他单单是存在着,不言语,吉了还能当他是不存在,可他不是,他如影随形般在吉了身旁,不时就要说些什么。 他只要说了,就一定入吉了的耳;他说得再多些,就一定要让吉了回应。 吉了若不回,他定说得更多,如何都要让吉了瞧他看他。 成婚前,宗寿尚知道分寸;成婚后,这点分寸极快地消融了,好似是了夫妇,分寸就理所当然转为了情意。 因着这大婚后顷刻多出的情意,吉了待宗寿也不能如前,她得再退让一步,得受着宗寿的情。 于是,宗寿说十句,吉了就得回他两句三句。 吉了最是惯于独来独往,这世虽与人来往要多些,可也不是日日相处。 宗寿与那些人不同,她得与他日日相处,他黏腻的强硬着要求回应,在吉了是另一种的侵占,侵占她的所思所想。 这种侵占与宗寿索求情意是出自同源,且宗寿本人定是极清楚此一源与二流。 幸而,政事在宗寿是第一位,黏腻不会是宗寿的常态,形影不离也不会是他们二人间的常态。 不然,吉了不知她会先暴露对宗寿的厌烦,还是先受不住自己得时时作戏。 这二者看似区别不大,其实可大了。 …… 收假后,宗寿恢复以往早出晚归的常态,一日约莫六七个时辰在宫中忙于政事,只早晚能与吉了说些温存话。 对此,吉了深感欣慰,即使初初掌家有诸多事费心,也早晚对着宗寿问寒问暖。 偶在家中吃着可口膳食,还会特让丛柏往宫中送去一份,后听闻官署诸郎的膳食不佳,一份又扩至数份,将宗寿属官的份也一齐备了。 于这后一桩吉了随意为之的小事,宗寿表露出的喜意胜过前一桩得多。 因为他由此想起一件搁置已久的事。 当晚回府,宗寿没与吉了温存,反同她说了几位清贫的同侪,又嘱咐吉了平日多多关照他们的眷属。 本朝除秩比千旦以上的官,食宿都是在官署,休沐日才能归家。 在都城过活,不是高官,又不富裕,他们的眷属难免遇着难事,且可能求助无门。 宗寿此举不是凭白关心旁人眷属,他是惜材,几位清贫同侪都是真材,他想招揽真材。 偏这几位甘于清贫的真材有着宗寿不喜欢的倔脾气,不愿受人恩惠,不能直接提拔他们,更不能直接赠与赀财。 他们不是不求利禄,是才情过高,性情过直,以为凭才情足可得至尊重用,其余门路皆不愿走上一走。 结果,与他一同入仕,至今只是比四百石的侍郎,倔脾气仍也未改。 相当一段时间里,宗寿没寻着合适的招揽法子,索性将事置后不提。 这一不提,加之近年几人越发沉寂,若不是骤然瞧见他们与诸郎一同享用夫人送来的膳食,宗寿险些将几人忘尽。 既想起,宗寿有意寻了几人近年文章瞧看,发现,沉寂没让他们失掉才情,论经写赋更甚过从前,他揽材的心就又活了。 听宗寿一通说完,吉了遂晓关照眷属乃是迂回之策。 虽料想那几位清贫之士应不会被此策笼络,但到底是善事,仍是应下。 不过,关照与笼络间的分寸拿捏是个难事,吉了一时没想好从何处着手。 无处着手,又不能贸然行事,她干脆命府中管事悄悄将宗寿下属诸郎的家境都打探了一清。 本是想着,既要关照眷属,那就一齐关照。 初始,一齐其实是顺带;打探完,一齐就是齐同了。 因着诸郎中贫寒之辈算得多,其中多数得靠着微薄的月俸供给一家三五口。 且这多数普遍大材有限,即使钻营,也难能得重用。 如此,家会一直贫,入仕三四年积攒的赀财尚不足以在都城置办屋舍,一直是赁屋居住。 巧合的是,或者不是巧合,这些贫寒之辈与那几位清贫之士住在同一里,眷属间也多往来。 知晓这些后,吉了没有犹豫,命管事隐着身份将这一里所有租赁的屋舍都买下了。 此时,已临近冬月,天一日比一日寒,都城多数人家早用了柴炭取暖,但这一里的租客们尚不舍得用。 经由驵会(中介)与他们签新租契时,吉了索性免了今年余下两月的租。 趁此便,也让诸郎的眷属们尽早熟悉新屋主的“积善”之好。 而眷属们签下新租契后的反应,如吉了所料,乐不可支,没等着诸郎休沐,特请人往宫中递了消息。 然后,此一消息极快的在官署中传开。 得利的诸郎多数觉着是遇到了善人,仅少数觉着不像是善人善行,怕是另有算计。 可租契已签,新屋主轻易反悔不能。 难道是明年想涨租? 是了,租契一年一签,若是明年涨租,今年免的两月租不就又变相收回了吗? 这猜测一经说出,多数心宽的郎官也有些慌了。 第52章 亦或是神女(52) 都城是个极特殊的地儿,城中民居很少,虽称有一百六十里,但多数里是在城郊,不是城内。 城内除开宫殿与高官富户宅第,再除开官署与东西市,所剩不多的地儿才是民居。 (注:有说东市西市,不是两市,细分是九市。) 不难想,若在城内赁屋居住,租定是不便宜的。 城西南的民居靠近未央宫,诸郎们是想也不敢想,他们如今租住的屋舍在城东北隅,已是最边缘处,与城郊只隔了一个宣平门。 (点开评论,有都城的图,后面还会用到。) 新屋主若是涨租,他们在城内决计赁不到更便宜的屋舍,怕是真得退到城郊。 退到城郊若是利好,他们当初就不会非要赁城内的屋舍。 他们好歹是郎官啊,是官啊,纵使不提身份,住在城郊休沐日归家也多有不便,往来交际更是不便啊。 愈想,诸郎们愈是愁云惨淡,好似他们的前程也会随着涨租齐腰斩断。 那几位清贫同侪,相比下是冷静些,可也不多。 同样的,若是真不在意,当初便就租在城郊了。 愁了两日,终于休沐。 归家后,诸郎们三五相伴,有去寻里正,也有寻驵会的,目的都是为打探新屋主来历。 里正和驵会早被嘱咐过,二人说辞一致,都说主人家是善心人,让他们尽管放心,明年的租必不会涨。 诸郎们将信将疑,又追问主人家姓甚名谁,可愿相见,他们也好当面致谢。 里正和驵会依旧照着嘱咐回,未说明姓氏,只说主人家所为不是为谢,是为家中长者积善,若他们真要谢,善待家中长者便是谢。 得了这话,诸郎们不疑了,连声赞主人家孝心、高义,然后乘兴归家去了。 他们不是没有猜测主人家身份,可着实不好猜啊。 都城贵人太多,有善心的也多,要是一个个猜过来猜过去,真是没边际了。 安阳侯府?诸郎再是猜,轻易不会想及主人家是出自安阳侯府。 可能是敬畏,也可能是怅惘。 安阳侯离他们很远,光禄勋离他们很近也很远,归咎最后仍是很远。 在宫中,在官署,他们是能常见安阳侯,就连休沐日安阳侯与那些大材们相聚,他们偶也能去上一二回。 再多呢?再多没了。 这不是埋怨安阳侯,安阳侯任用、提拔郎官从来尽心,不依家世定,从来是依能依材。 他们是有怯,自己最是知晓自己,无大材无大能,得不到安阳侯信重是应该,怨不得谁。 他们如何会猜主人家是安阳侯府贵人呢?太高太远了,必然照不见所有人。 宗寿的那几位同侪也没有猜是安阳侯府。 几人与宗寿相识是永光九年,那会儿同为郎官,来往是密切些,但早在地节二年就渐失了往来。 如今已是永始二年啊,光禄勋宗寿与他们何干呢? 招揽?笼络?他们没往这处思想,因他们从前委婉拒过宗氏招揽,不觉宗寿会再来一遭。 宗寿也应知晓,便是再招揽,他们仍会拒,何故做此无用功呢? 再者,几人沉寂不是假,不会以为一桩惠及诸郎的事是在讨好他们,那未免太过高看自己。 他们没有低看自己,他们只是不止一次想,他们渴望的利禄许是这一生都不会得到,这一任至尊在位是,下一任在位也是。 心死了吗?尚未,几人尚能互相慰藉。 再回官署,诸郎们愁容早消,喜气溢得同僚们快没处落脚了。 相熟的见状就问,诸郎遂将新屋主的孝心好一通夸赞,又说昨日家中已用了炭火取暖。 同僚们听着这话若说妒吧,定是犯不着的,郎官中他们已是最贫,妒了未免小性。 听了都是笑,说他们好运道,明岁许是还能碰着善事。 诸郎也笑,心中盼着,口中却说不敢不敢。 此时,他们是真不敢想今岁居然能再遇善事,且善事还帮他们避了回灾。 …… 今岁,都城的冬月格外冷冽,方过去一旬,却好似已进入腊月。 而这冷冽的主因,是莫名肆意的寒风,或可称狂风。 狂风从西北起,有时整夜凄厉地呼啸着,有时白日晴空暗哑着低吼,总之,轻易不愿散去。 居住在城内西北向与东北向的民众们受惊扰最频,真是恼得不行。 狂风也好似有意识般,人越恼,它呼啸得越放肆。 待到冬月中旬,连至尊也惊扰了,召见了太常与太史令,问他们狂风是因何而起,又何时会歇? 太常未答,太史令向至尊详细解释了因何起,含糊了何时歇,又更含糊的浅浅说了狂风如今尚算温和。 他的言外之意是,狂风最终或许会酿成灾,大小不可估量,可大也可小。 但灾异轻易说不得,发生在都城的灾异更是说不得,天若降灾于都城,不论大小,不都意味着天子施政违背天意吗? 太史令敢含糊透出一些,一旁的太常已经在另眼瞧他了,恐他招祸,示意他不可再妄言。 幸而,从太史令说不出狂风何时歇后至尊就未再听,他那更含糊的言外之意被至尊忽视得彻底。 与此同时,安阳侯府。 吉了核验完腊月祭祀的一应仪程,瞧着窗外晃动不停的树枝,问慧明。 “姑姑,今冬这寒风,您在都城可还遇过?” 吉了与太史令有着相似的预见,她觉狂风若是再不歇,许是会祸人。 不过,她未在都城久居,轻易下不了定论。 “早年间约莫遇过一回。” 慧明年岁大了,早年的事记得模糊,依稀是遇过,依稀又没有,但因风遭灾是一定没有的。 都城若有灾,民众们无论如何忘不了,官宦人家的奴婢更不会忘。 由此,吉了有了论,这狂风怕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狂风祸人,最可能是祸及树木、作物与屋舍。 树木,不好提前防范;而作物脆弱,城郊的农户们应对狂风比吉了有经验,多数已有了防范;屋舍,是最易酿成大灾。 两宫与权贵富户的宅第建筑牢固,狂风祸不及,若遭灾,终会是寻常民居遭灾。 城西南富裕,城西北有东西市,也富裕,民居建的都坚固,轻易毁不得,城东北与城郊的民居则不然。 (注:大多平民住的城郊在东北向,相当于城内东北外扩的,隔了宣平门。) 第53章 亦或是神女(53) 忧心东北隅的民众可能遭灾,当晚就寝前,吉了闲谈般与宗寿语。 “夫君,窗外的狂风何时才能收势?” “短时怕是收不住。它可是扰了夫人休息?” “嗯。总也不停,园中东北隅的花木眼看要承受不住。” “夫人勿忧,寿明日命人去寻园匠,修缮一番便就能活。” “好,我知你有心。” “寿自然有心,且这心中还装着夫人。” 见宗寿又预备诉衷情,吉了当即翻身背朝他,眼不见心不厌。 宗寿靠过去,悠悠道:“夫人,寿尚只说了一句。” 吉了也悠悠,“我已听了三句四句。” “夫人竟能提早听见寿的心声?”宗寿假装震惊。 吉了闭目,有意重重吐纳呼吸了几息,“那你可能听出我的心声?” “夫妇同心,寿自是能。夫人是想歇息了,寿这就噤声。” 宗寿边说着,边将吉了揽进怀中,又贴心捂住她双耳,免得窗外狂风惊扰。 成婚数月,吉了习惯了宗寿占有式的睡姿,但依然适应不能。 不过,她不至因此失眠,沉下心静下气,睡得依然安稳。 再醒来,依然是卯时,宗寿早已出门去。 官署卯时点卯,他一向只会早至不会迟到,今日还得寻大司农,他便去得更早。 大司农,就是昨夜二人心知的园匠,防灾赈济交由他再合适不过。 (注:大司农管着农业与国家财政,与钱粮相关的多归他管,赈灾救济就在其中。) 辰时,丛柏得了宫中传出的消息,前来桑柘园向吉了问安。 “夫人,侯爷已寻到了园匠,嘱咐夫人勿再记挂。” “好。园匠许是一时顾不上城内。你帮着找些工匠,将宣平里附近的屋舍也修缮一番。” “遵夫人命。” 宣平里,即是诸郎租住的那一里。 那处的屋舍从外瞧看,尚维持着些许体面,不然郎官们不会租住。 但若往里再瞧,就能瞧出老朽,届时狂风若是威力极大,门窗、屋顶不定能撑住。 老朽已是平民的住处,附近贫民的住处是更不如。 吉了说了附近,便是让丛柏将贫民的住处也一齐修缮。 都城内是有贫民存在的,他们多是存在在街巷闾里的最深处,轻易不被人见。 若要比较一个富裕,都城城郊农户们是要比他们富裕的。 但与农户们相比,他们更不易被想起,防灾赈济也会落在农户之后。 这不是谁在有意针对,与其说是有意针对,不如说是常常遗忘。 他们聚不成群,太小太少,苦与艰辛便就很难被人瞧见,而他们因此又会更怯藏得更深,如此,更难被看见。 吉了先前没想起他们,她这一世根本见不着他们,何提想起,想起得有缘由啊。 若不是月前管事回禀时,她多问了句宣平门附近的情况,怕是这会儿不定能顾及他们。 眼下,她的顾及最多是帮着加固屋舍,更多,得稍待。 冬月下旬,屋舍修缮与城外防灾顺利完工。 期间,狂风愈发放纵;待到腊月,狂风不仅是呼啸,还时常携着黑云出现,乌压压遮蔽着日光,如何都透着不详。 都城民众们由此渐渐有了隐忧,怕会闹灾。 朝中大臣们由此议论不休,议着灾何时会起,论着灾因何而起,这因何比何时论得更凶。 因为于他们,灾起不可怕,可怕的是如何解释灾。 怪罪至尊吗?能如此吗?敢如此吗? 若怪罪不了至尊,就得怪罪旁人,无论如何,都得给出灾起的缘由。 至于旁人最终会是谁,就是见仁见智的时候了。 朝臣们真是在议,灾因何而起吗? 他们论的一直是,灾因谁而起。 而首当其冲者,必然是得至尊信重之人,至尊身边之人。 天降灾,若不责天子,再次就得责天子近臣。 宗氏一族自至尊即位起势,至今掌权数十载,而朝中攻讦反对的声音也持续了数十载,从没消失过。 譬如,宗太后二兄新郑侯宗裕,当初任大司马时便是被朝臣攻讦得早早离任。 当然,他是罪有应得,在任期间嚣张跋扈,贪赃枉法,揽财无数,纵容眷属亲族为祸一方、霸占民田,罪行数不胜数。 但,他不是一日如此,没任大司马前早就如此。 且,他即使如此,至尊也只是罢了他的官,让他退居封地,保留爵位的退居,子嗣不受影响,仍在都城新郑侯府住着。 至尊十分重亲情,不是父族的亲,全是母族的亲。 若不是一些朝臣致力于攻讦,千辛万苦搜集罪证,又直白呈给至尊,宗裕恐还在任呢。 而曾经的大司马宗嵱与如今的大司马宗瑢,他们算得仁善,除了外戚擅权,再没更大的罪名。 他们的权是至尊授予,擅权也是至尊允许,是以,朝臣如何攻讦也无济于事。 攻讦不了本人,家族也无大错,灾异就成了极佳的理由或借口。 从前西南地地动,南方雪灾,不少朝臣便想将根源归咎在宗氏,不过他们也知过分牵强,到底未成。 可发生在都城的灾异,就不再是牵强,简直就是亲送上门的借口,哦不,是罪证。 不少朝臣盼着狂风肆虐,若是死伤多些,更是绝佳的罪证。 腊月八,或惧或盼的狂风终是酿成了灾。 许是提醒世人,许是为让世人懈怠,前一夜亥时前后,咆哮的狂风骤停。 吉了与宗寿尚未就寝,听着窗外声息渐消,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开口。 “它要来了。”\/ “夫人,风要收势了。” 说完,顿住,二人静听了会儿,窗外是一丝声息也无。 瞧吉了面上无惧,宗寿笑着嘱咐,“夫人,明日寿许是不得归家,家中劳烦夫人照看。” 吉了应下,又问:“可有大碍?” “无甚大碍。夫人善心为花木寻了园匠,寿如何会有大碍。” 花木最终能否承受住,二人其实不知,但该尽的事已尽。 “明日家中也会无碍,你无需忧心。” “好。有妻如此,是寿之幸。” “时辰不早了,夫君你明日又不得歇,早些噤声吧。” “夫人......” 观宗寿神色又懒散起,怕又要话多,吉了手动捂住他眼。 “瞧我作甚,快些入睡,我瞧着你睡。” 吉了捂得严,宗寿想眨眼都不能,他无奈了。 “好......”温存话还得多说啊,夫人总也不耐听。 第54章 亦或是神女(54) 寅时,吉了尚在睡梦,屋外狂风复又低哑着嘶吼起。 约莫一刻钟,嘶吼声逐渐凄厉,似啼似哭,分外渗人。 吉了一瞬的清醒,侧耳静听了会儿,凄厉远甚前些时日。 她披衣起身,行至外间,就见宗寿静立门内观着风变,瞧着姿势像是已观了好一会儿。 听见脚步声,宗寿回身,揽吉了在怀,指着屋外吉了常倚靠的那株树,道:“夫人,你瞧它左侧最外的枝干。” 吉了随指看去,那枝干被风压得极弯,眼看要折。 这眼看,就在吉了眨眼的下一瞬,粗壮的枝干被风折断,脱离树干飘似的随风砸在树下。 “夫人可惧?”。 吉了未答,只说:“今日风大,夫君便乘马车出行吧,免得道上树木伤人。” “遵夫人命。” 喜吉了无惧,宗寿又悄声道:“灾停后,夫人若是忧心,可命人多多留意宣平门外。” 宣平门外?吉了瞧看一眼宗寿,心想,除了防灾,他该还有着更稳妥的安排。 灾后城郊的民众们会聚在宣平门外谢恩吗? 还是将灾揽在己身请罪呢? 依宗寿思想,民众们该是既谢恩,又请罪。 “好,我知晓。夫君路途小心。” 见丛柏已候在门外,吉了没多与宗寿语,说完便在门内目送他出园。 宗寿离开后,她又立在原处,瞧了一会儿仆妇们处理那截折断的枝干。 绿衣绿丝适时冒出,为吉了披了件厚裘衣,“主子,尚未到卯时,主子可要再歇?” “不歇了。寒风迫人,许要生出些扰人事。 绿衣、原能,吩咐下去,今日风静前,府中奴婢一律不得在外久留,发生何事也不得喧哗呼嚎。另,叮嘱各处管事尽心些,物伤人之事不可发生。 绿丝、原非,你们二人同去寻慧明姑姑,今日伴在她左右,勿让她因风受惊。” “是,奴遵命。” 吉了语气严肃,绿衣绿丝与门外的原能原非不敢耽误,应声后疾步朝园外走去。 另有侍女适时捧着一应物什入内,侍候吉了梳洗妆点。 待吉了用完早膳,绿衣原能回园,狂风已酝酿的十足狂纵,只差一个契机便就会肆虐都城。 命侍女们关好门窗,吉了端坐在正厅静候它降临。 此时,未央宫,大司马、大司徒(丞相)、大司空(御史大夫)齐聚前殿,等候至尊到来。 朝中高官没有愚笨人,任谁都能瞧出今日不寻常。 三公至,九卿也没落后,除宗寿外八卿也皆已等在前殿。 而宗寿是光禄勋,职位与身份之便使他可以先旁人一步,入宫后他未去官署,也未去前殿,直接在至尊寝殿外护卫。 护卫没一会儿,至尊知他来,不舍他吹冷风,又将他唤进了殿内。 于是,众人候在前殿等候至尊时,宗寿已与至尊对坐聊了有一会儿。 至尊,他本是不欲在灾前见宗氏之人,更不欲说些什么。 朝臣们议灾因不是一日,至尊怎会不晓他们意图,只,灾临都城,总得有人为此担责。 宗氏是代他受过,或者,舅宗瑢是代他受过。 宗氏其余人,尤其宗寿,倒不会因灾受什么过,而这也是至尊眼下还愿见宗寿的主要原因。 次要原因,是至尊十分喜爱宗寿,他与宗寿名分上是表兄弟,其实待宗寿与亲子无异。 好比,若这回宗氏真代他受过,至尊想的补偿之策是之后提早让宗寿官至大司马。 不过现下不行,宗寿年尚轻,恐朝臣不服,还得另寻一人代舅宗瑢。 此一另寻旁人代宗瑢,实则是宗寿所不能忍之事,也是他此回无需受过却依然出手的缘由。 在宗氏计划,或称宗父与宗寿计划中,三四年后,本朝大司马便该由宗寿担任。 届时不会有朝臣不服,大司马宗瑢也会主动请辞。 至尊另寻的旁人若是宗氏族人,尚可依计划行事,但若是外族人,不就多了桩麻烦事吗? 能事先解决,就不必搁置至事后。 朝臣们在前殿等至辰时,至尊与宗寿姗姗而来。 大司马宗瑢见宗寿面上一派淡定,便知风灾已非宗氏之尤。 他心下放松,闭目静坐案后,听着殿内窸窸窣窣的私语声。 灾未至,弹劾攻讦之时便未至,殿内诸官们只是私语,没有谁这时站出来指责宗氏。 宗氏的威不是假,至尊的信重也不是假,若不确凿,只会是攻讦之人寻死路。 狂风酝酿了三个时辰,大势已成。 至尊与诸官们未等太久,两刻钟后,前殿最外的大门忽的砰一声撞上门槛,嗡嗡震得诸官们私语骤停。 殿外守卫的郎将阻门不及,有一位竟随风跌入了门内,顾不上请罪,又忙起身与同僚合力将殿门合上。 因还隔着两道殿门,狂风并未立时旋入殿内,但风声已入内,合上殿门后风声尤在。 一些静坐不住的,索性请示了至尊,站至殿门前观着殿外风动。 狂风不知从何处卷来了沙石,殿外空旷一片的地很快浅铺了层土黄。 没多会儿,殿中门窗一齐得随风共振,狂风借此顺着缝隙钻入殿内,站立在门窗前的官员们迎面接了这股寒意,霎时抖了抖身子。 观此情状,那些预备风停后攻讦宗氏的官员,心中喜意油然而生。 未央宫前殿已是如此,城中与城郊民居会是如何呢,田地又会是如何呢? 一刻钟后,狂风过境,门窗不再共振,风声也渐渐停歇。 殿内一些官员,尤其是几位御史(隶属大司空)与谏大夫(隶属光禄勋)已悄悄理正衣冠,随时准备起身驳斥他人言。 至尊瞧着下首诸官跃跃欲试的模样,心中震怒。 可真是些好官啊,各有各的谋划,还有几人是真心为朕分忧? 怪朕过分宠信宗氏,却为何又看不见宗氏是如何为朕分忧呢? 一个个说宗氏擅权,一个个若是真握有与宗氏同样的权,又会是何种模样?还能记着为朕分忧吗?还是一味打压异己,一味攻讦? 若没有宗氏,这风灾他们又要怪罪谁呢? 越想,至尊怒气越盛,视线移转至宗瑢与宗寿,见他们安然静坐,气才消了些许。 只,心中仍是骂了句,都是些孽臣,谁也不如宗氏,谁更也不如寿儿知心。 “风歇了,该论的论吧。这些时日你们是一刻也不停,今日便给朕个定论。” 第55章 亦或是神女(55) 此话一出,大司徒与大司空便知今日攻讦宗氏怕是成不了。 自光禄勋与至尊一同出现,他们多少已能预见结果。 只是不知光禄勋与至尊说了些什么,竟让至尊变了态度,先前至尊对灾因可是避之不及啊。 虽事与愿违,二人倒没有大失所望,他们本也没觉能借一小小风灾绊倒宗氏。 他们是小失所望,因为绊倒大司马宗瑢或许都无法实现。 不过,还是得试上一试。 几名正好衣冠的御史,见大司空与大司徒神色未变,遂照计划行事,依次起身走至殿中,洋洋洒洒好一通斥责宗氏擅权。 处重擅权,则好专事而妬贤能,抑有功而挤有罪。(出自《荀子·仲尼》) 御史们一说宗氏好专事,二说宗氏抑有功,三说宗氏挤有罪,唯独没说宗氏妒贤能。 因宗氏选贤任能的名声颇响,即使不堪如宗裕,在任时从来是尊材敬能。 而挤有罪算不得什么,抑有功也是见仁见智,只有好专事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御史们紧密围绕此一事实,大论宗氏为政不公,大谈酝酿月余的风灾便就是苍天不满宗氏为政的明证,最后又恳请大司马宗瑢谢罪以告苍天。 在场诸官听完,下意识瞧向宗瑢与至尊,就见二人面色一个赛一个的冷峻。 谏大夫适时起身,驳斥御史言。 他未论灾因,只问,既早知风灾酝酿,朝臣中可有谁想过如何阻风,如何护民?若没有,是否应论大司徒与大司空的失职? (注:一个丞相一个副相,外朝百官明面归他们管。大司马领尚书事,掌控内朝,由内及外。 历朝历代内朝官都比外朝官得宠得重用掌实权,但掌权到一定程度(为帝忌惮),内朝官就会外朝化(如,尚书),因为有新的内朝诞生。) 见殿中静默一片,谏大夫环顾一周,又问方才几位御史,问他们御史监察百官之责,最终为的是谁? 为弹劾而弹劾,为攻讦而攻讦,算是尽责吗?尽的什么责,为谁尽的责?弹劾宗氏究竟是为告慰苍天,还是为泄私愤,谋私利? 苍天早有示警,朝臣不解苍天意,一味将灾因推及宗氏,是否算得不敬天?大司徒与大司空失职至此,是否也应谢罪以告苍天? 话毕,谏大夫向上首至尊行了一礼,施施然回了位。 一来一回,三公便就都被攀扯上了,他们三人尤能镇定,殿中诸官一下慌了。 跃跃欲试的少了,只那几位御史恼红了脸,为驳斥谏大夫又起了身。 直问,苍天意何解?若不是不满宗氏为政,苍天为何降灾于世? 谏大夫丝毫不怯,起身答,王者以民为天,天意便是民意,天意何解最该问民。 这话可说的太好,官如何论天意,都不是民意。 御史一下哑口无言,若在说什么,民意为何不会怪罪于宗氏就太迟了。 谏大夫敢如此直言不讳,一定是宗氏事先有了准备,民意一定向他们。 几位御史僵在殿中,颇有些无措。 大司徒见状起身,向至尊拜首,“陛下,臣有罪。谏大夫所言甚是,臣未能体察民意,又未及早告诫群臣,是臣失责,望陛下降罪。” 他跪得实在是太快太早,至尊只望着他,一言不发。 大司徒便又重复一遍,“望陛下降罪。” 几位御史紧随其后,向至尊拜首,“臣等失察,望陛下降罪。” 至尊仍是一言不发。 跪地的几人不敢再言语,殿中也静默得可听针落。 就在诸官想着他们是不是也该跪一跪时,一谒者(天子近侍,属光禄勋)急匆匆进殿。 “陛下,宣平门外聚了一众农户,他们口中齐呼陛下圣明,谢陛下此前防灾救济,才使得他们性命无忧......” “好,好,好。”谒者话未尽,至尊便一连说了三个好,又问,“性命无忧,伤者可多?农户可有他求?” 谒者回:“陛下,农户无所求。他们反向陛下请罪,说今日的风灾是他们之过。” “如何说得?” “农户语,冬月不歇的狂风乃是天地神示意早日祭神。他们不解其中意,迟迟未祭,惹得天地神触怒,终在今日成了灾。” 跪地的大司徒,本以为宗氏会顺势将灾引至他身,所以才以退为进,干脆地请罪,不想,他们竟未如此,竟是让民揽下了罪。 真是好算计啊,民有罪,至尊便无罪;至尊无罪,朝臣或可有罪,但他宗氏一定无罪。 思想的下一瞬,便听至尊道:“大司徒,朕的民都是好民啊。可这百官都是好官吗?失责?你又何止是失责啊。” 大司徒讷讷,“臣有罪,请陛下降罪。” 至尊未理,用八字斥了几位御史,“狂言悖语,不知所谓。” 又问大司空,“大司空是如何掌的官?下属御史皆是狂言之辈吗?还是大司空也失责,竟约束不了几个狂言之徒。” 几位御史头抵地,不敢言语。 大司空是不敢再坐,起身行至殿前请罪,“臣有责。” 朝臣们论灾因有多久,至尊就憋闷了多久。 因这些个口中说着怪罪宗氏,其实仍是认他有罪,可他何罪之有啊? 今岁算得政通人和,各地无灾无难,谁晓得临到腊月,天竟降灾都城,可他何辜啊? 至尊自认不暴虐,也不难民,灾异如何能与他相干? 真是好一个大司徒,好一个大司空,既不为他,也不为民。 责问完几人,至尊心情舒畅了几分,不过未急着降罪,他得先顾着他的好民。 吩咐了大司农妥善赈灾救济,无论如何都得让民众安然度过寒冬。 又嘱咐太常与宗寿,命他们二人负责祭神一事,务必令天地神与民皆满意。 得令的三人恭敬应是,一致退殿去处理灾情。 待几人身影不见,至尊离坐走至跪地的几人身旁。 “大司徒,朕谅你年老,这回不治你的罪。只你到底糊涂,归家休养几月吧,何时清明了,何时再还朝。” 何时不是定数,或可有,或可无。 大司徒明白其中意味,口中仍得说:“陛下圣明。” 圣明的陛下冷漠,面朝大司空,“御史有监察之责,朕允你们畅言,可没允你们胡言。 若是御史没了约束,朝臣又该如何,日日防着御史弹劾吗?大司空,你的失责可不轻啊。” 第56章 亦或是神女(56) 至尊话意责怪,大司空却听出了转圜余地,忙道:“陛下,臣知罪,望陛下允臣将功补过。臣定会严惩狂言之徒,以正视听。” 监察一责不同其他,至尊若是重惩恐塞言路,轻放又未免纵容,折中之法最佳便是将惩戒御史一事交由大司空。 如此,不论是何种结果,至尊的“圣明”总不会毁。 “好,看在大司空以往尽心尽责的份上,朕允了。大司空可不要再令朕失望。” “陛下圣明。臣,不敢。” “事已至此,便罢。都起来吧,莫跪了。” 跪地的几人齐呼,“陛下圣明。” 圣明的陛下也觉他圣明极了,堆积的郁气一扫而空,面上甚至露出了自满之色,在侍者簇拥下飘似的出了大殿。 大司马宗瑢不是落井下石之辈,瞧大司徒与大司空仍静默在原处,没多言语,理理衣袖,紧随至尊而去。 宗瑢不是没有怨,但,败者已败,何不大度些呢? 虽大司徒与大司空时常为难宗氏,但这样的存在其实很有必要,因宗氏若是独尊,朝堂若是宗氏一堂言,如何都不会是善事。 不过,宗瑢大度容人,宗氏一派官员却不必,一群一改灾前的颓丧,意气风发地说着噎人话,堵的大司徒大司空一派可怒不可言。 为何不可言?因先噎人的是他们,先自得的也是他们,偏,结果没如他们意。 大司马没绊倒,大司徒反折了戟。 大司空看似无恙,若御史一事处理不好,至尊随时可唯他是问,若处理得太好,几位御史怕是要担下所有,此二者于大司空皆是不利。 而后者不利更甚,没见那几位御史一副死路一条的模样吗?没见殿中其余御史因此人人自危吗? 谁也不是铜墙铁壁,上官有意责难,自是能有理有据。 若是有名有义,脱皮去骨尤可忍,死也并非不可受,但罪名若是为利为私,那真是死都不得其所。 即使多数人活着就是为利为私,但不表示,他们会坦然接受罪名是为利为私。 官,尤其御史类的言官,为利为私而死堪称该死,世人世俗就是这般以为。 许是承受不住,许是终于回神,几位御史面色凝重地出了大殿,头也不回的往宫外走。 几人不约而同地想,趁着还没治罪,趁着还没下狱,他们得归家一趟。 (注:汉代重用酷吏,严刑峻法,牢狱之灾官员们轻易承受不住。自汉文帝时起,出于保全官员尊严等原因,就有了所谓“大臣有罪皆自杀,不受刑”。 再,汉代承秦的缘坐制,官员若是自杀谢罪,一般不会祸及家人;加之尚义轻生等观念,官员自杀现象普遍存在。) 诸官见他们神色实在凄惶,顿觉说什么都是无谓,自觉噤了声,安静着各自散去。 而大司徒与大司空,望着再无旁人的大殿,到底苦笑着叹息出声。 叹息他们这回棋差一着,没输给宗瑢,竟输给了宗寿这个小子。 本以为天意在他们,不想,宗寿竟将天意安在了小民身。 什么王者以民为天,若王者当真以民为天,天下早不是如今斑驳的模样。 但这话不管如何说,谁人说,都不会是错,也不能是错。 二人身居高位多年,太久没有俯瞰人世,一时忘了这致命的一着,不然,定能让宗氏摔个头破血流。 可惜,没有不然,二人有的只是发自内心的懊悔。 ...... 狂风过境后,当朝臣忙着争论灾因时,都城一些民众已在悉心查点家中各处损耗。 屋顶瓦片被狂风吹落不少,落在地面早碎的不成形,不能再用,过两日得寻友邻一道去烧陶作坊买些新瓦替补。 门窗随风共振过,已有些松动,关合都不畅,待会儿便就得找器具好好修缮。 或折或倒的花木,索性劈了当柴烧,明岁春来或可新买上几株。 屋外院内一地的狼藉,洒扫怕就要费上些功夫,不过,还好都是小事。 如此感慨的民众,多是小有家赀,肆虐的狂风没给他们造成更大的损失,振作得便就快。 而没有家赀的,损失再小也是呜呼哀叹,边哀叹边想着赈灾能顾上他们吗?虽家中无人伤亡,但修缮屋舍也得花费不少钱啊。 只他们心中清楚,自家远不到能被赈济的地步,所以,哀叹完还是得计算修缮的钱该从哪处挤,明岁家中哪处用钱得节省着些。 另有一些民众,顾不及查点损耗,因损耗过大,顾不及计算用钱,因无钱可用。 他们或是哭嚎或是漠然地看着没能承住狂风肆虐的屋舍:墙尤在,门窗或脱落或被挤压变形,屋顶或坍塌或被狂风掀飞。 在他们,人命不一定有安身之地重要,他们的命不一定能攒出第二个安身之地。 当屋先毁,人未死却伤重时,好些更是在想,怎么没被坍塌的屋顶砸死呢?为什么求生?为什么要躲呢?若干脆的死了,家中也少个负累。 可,就是躲了,就是不想死。 也许,还会有善人。 先前有善人帮他们加固过屋舍,现下他们遭了难,善人应不会坐视不理,应会再帮他们一回。 屋舍毁了,他们不怨善人,若没善人帮着加固,墙怕是也得塌,那时就真是屋也毁人也死。 善人应会再来吧,他们没怨善人,应能等来善人吧? 这些凄然又心怀盼望的,便就是宣平里附近的贫民,满都城受灾最严重的民。 他们居住的屋舍根基太差,与宣平里的民居不同,再如何加固也只是让本就摇摇欲坠的物件延缓坠落的期限,但,早晚都得坠。 吉了当初便想着,与其花大心思加固,不如直接重建。 加固屋舍让他们在风灾时保住性命,再多就不能做了,因不可避免的伤重才是重建屋舍的有力支撑。 虽这支撑残忍,但他们的屋舍不能是善人重建,得是朝廷为赈灾而重建,伤重就一定得有。 吉了所想颇大,她想新建闾里,将贫民们汇聚在一处新建一个或数个里,不只是重建他们破败的屋舍。 而这样的举动,非隐在背后的善人所能为,必须得由朝廷为,因着赈灾的契机施为。 第57章 亦或是神女(57) 得知城郊农户已聚在宣平门外,吉了便命人引着城内贫民齐聚宣平门内。 贫民们带着伤流着血,跪在宣平门内,也齐呼至尊圣明,也将风灾揽在自身向至尊请罪。 理由与农户们相同,未及时祭神,惹得天地神触怒。 宗寿为让农户们揽灾于己,其实颇费了些功夫,早先就遣了方士在乡里散播“谣言”,让农户们信假为真,以为风灾当真是因着他们祭神不及。 吉了让贫民们揽灾却不费什么心力,只需告知他们,如此作为能让朝廷帮着修缮屋舍,贫民们便什么都愿意了。 此间差别,不在于信不信神,而在于拥有的多少,是钱财的拥有,更是身份的拥有。 编户齐民,户与户不同,民与民不齐。 天下占多数的民是农户,朝中上至至尊下至书吏,论及民皆多是论的农户。 宗寿宁肯花心思蒙骗农户,也不选择根本不用蒙骗的贫民,便是因二者身份的不同不齐。 农户,无论钱财有无,跪地谢恩与谢罪,造成的效果就是要远远大于贫民所能带来的。 吉了让贫民紧随农户后,与农户同作为,便是想让贫民借一借农户的光照,享受与农户同等的救济。 只有这样,再加宗寿的作用,她设想的新建闾里才不会是空。 虽吉了尚未与宗寿提及这一设想就已先斩后奏地行动,但她以为宗寿会顺势而为。 好比,她的先斩后奏也是顺着宗寿“驱使”农户的势而为。 有时不得不承认,在急智与顺势上,吉了与宗寿可算同心同德。 当宗寿随同大司农来到宣平门,见多了批“不请自来”的衣衫褴褛又污脏的小民,首一便猜测是吉了所为。 虽不知夫人意欲何为,总之,定是要救济这些小民。 宗寿在心内感慨“夫人实在心善”,人却是当即下了马,躬身搀扶起小民中的一位老者,好一番关切问询。 问询完,知他们是屋毁人伤,方晓夫人是想为他们重建屋舍。 他又是无奈感慨,夫人真是善心人,灾停后不忧心她的夫君如何处事,反第一时间将这些无关小民从街巷拉扯出来,真是,真是令他不满啊。 哪像他,即使有不满,也依然在思索如何个重建法才能令夫人意满。 宗寿心内腹诽,面上仍是做足了仁善姿态,与大司农一齐安抚宽慰着城门内外跪地的民众。 大义凛然地说,风灾已停,最要紧是庄重祭神与赈灾济民,让遭灾的民众安然度过寒冬,其余休要再论。至尊不会弃民于不顾,更不会降罪于民,至尊最忧心就是他的民。 如此一番话语说完,跪地的民众无不感激涕零,口中高声齐呼“至尊圣明”。 而城门内的贫民又比城门外的农户多了份喜出望外,于他们,绝处逢生也不外如是。 他们哪里敢想,善人说的跪地谢罪竟真有奇效,至尊说不会弃他们于不顾呢。 原来,只要跪地谢罪就能让朝廷帮他们修缮屋舍吗?竟这么轻易吗? 可,以往他们跪地是无人在意啊。 贫民们不知也不懂背后的计算谋划,再是不解,也只能将一切归因于跪地谢罪。 但即使如此,他们仍是放不下心,视线热切地紧追宗寿不放,一次又一次确认他的存在是真,从而确认他说的话也是真。 宗寿实在是不喜愚人,望着一群愚人的蠢笨举动,心中不禁嗤笑,真是可怜得令人生厌。 死不知因何死,活也不知因何活,可怜至极,无用至极。最好是不要白费夫人的好心。 费,从贝,散财用也。 宗寿以“用”分人,无用之人在他不算是人,自然就有所谓“白费”一说。 在吉了,人没有“白费”一说,人活着就不是白费,她的好心、善心或是任何心都是这般以为。她所为是因她,无须将任何牵连他人。 宗寿虽不认同吉了的以为,但他也不会驳斥,他甚至愿意纵容。 他以为,他的夫人无需是他,无需是任何“人”,合该是与众不同,合该是世俗少有或没有的不同。 神女、素女、玉女,本不是俗人,神圣、高洁、怜爱世人本也是天性使然。他的夫人生来如此,他尊重、纵容这样的天性,并以此为傲。 宗寿以为,这是爱,是他对夫人的爱。 他鄙薄俗人,鄙薄无用之人,却愿意为夫人救济他所鄙薄之人。 所以,本该与大司农同去城郊视察灾情的他,为着夫人“请来”的小民,特意改了道,去了犄角处的小民居所视察。 瞧着污脏的小民们又是一副无以复加的感激模样,宗寿又是嗤笑。 不过这回的嗤笑少了些轻蔑,因他的心神被夫人占去了大半。他在思索,夫人所求的重建是何种规模? 若夫人尚未提及,他便猜着了,不就说明他们夫妇同心吗? 无视殷切的小民,宗寿耐着性子在这片无可落脚之地四处瞧了瞧,实在没瞧出哪里值得重建。 重建那些个称不上屋舍的无顶的棚吗?夫人哪会重建这些个东西。 她定是想给小民们一处安身之地,让他们拥有一处屋舍,称得上屋舍的屋舍。 如此,这犄角处显然不合适,还得另寻个宽敞的新地儿。 唉,宗寿不禁叹气,夫人对这些小民真是太善,他们哪里值得。 罢,如夫人愿就是。 视察毕,沾染了满身尘土,宗寿索性决定归家一趟,趁便与夫人说说他的知心。 驱马行至藁街,正巧与出戚里的丛柏打了照面,宗寿面上冷淡,心下喜悦,问:“可是夫人命你来寻我?” 丛柏下马,捧起身前的包裹示意,“夫人关心侯爷,知侯爷视察辛劳,特命奴给侯爷送身新衣。” 宗寿的冷淡快维持不住了,夫人知他视察辛劳呢。 他没有不喜夫人掌握他的行迹,反觉出这意味着夫人时刻在忧心他。 心中那丝由夫人忧心小民,不忧心他而生出的不满霎时消失,但口中仍是说,“哦,夫人可还有吩咐?” 丛柏哪能不知主子想听什么,回:“夫人只吩咐家中庖厨为侯爷炖了补汤,哺时便会送往官署。吩咐侯爷倒是没有的。” 闻此言,宗寿嘴角抑制不住的弯了弯,夫人心中果然有他。 “快快回府,莫让夫人等久。”说完,扬鞭驱马归家。 人在马下,落后一步的丛柏:……夫人尚不知侯爷要归家,如何会等久? 第58章 亦或是神女(58) 狂风后,吉了是一刻不停的忙碌,府外人事、府中人事、宗氏族中人事都得关照安排。 命丛柏为宗寿送衣时,她才将将停下手中事。 不想,刚歇没多会儿,也就喝完一盏甜酒的功夫,宗寿回府了。 不是说今日不得归家吗?真是言而无信啊。 听着宗寿在外间“夫人,夫人”的唤,吉了无奈放下杯盏,出厅迎人。 “夫君这般早归家,可是诸事皆顺?” “夫人吉言,寿与夫人所求之事皆顺。” 恐吉了不明他的知心,宗寿着重突出了“夫人所求之事”几字的声调。 吉了是笃定宗寿会知她用意,宗寿若是不知,她才要意外。 瞧宗寿一脸表功的模样,吉了冲他温柔一笑,赞道:“夫君有心。因着夫君,宣平里的贫民们定能早日拥有安身之所。” 宗寿归家哪是为换衣啊,可就是为着这句夸呢。 平日吉了恭维他都是勉强,难得真心夸赞一回,即使未说什么动听的辞藻,宗寿也喜得不行。 下意识欲揽吉了在怀,手伸出后忆起自己沾了一身污脏,又极快地收回,“寿一身的尘土,夫人稍待,容寿先去更衣。” 宗寿更衣一向是丛柏伺候,吉了径行回到正厅,拿起玉壶为自己斟了杯酒,边饮边腹诽,稍待什么,稍待就回官署吧,今日可忙的事多着呢。 两杯饮完,宗寿更衣毕,自发坐至吉了身旁,又自觉为自己斟了杯酒,一饮尽,“夫人,怎得不饮黄梅酿?” “喜黄梅酿,也不必日日饮。”提及此,想起梅园管事回禀,吉了又道:“遇上寒风,梅园的黄梅长势不喜人,今岁怕是见不了花开。” 不知宗寿怎么想的,把这话当成是吉了愿与他相偕的明证,又是喜得不行。 忙表衷情,“今岁见不了,便明岁见。有夫人相伴,岁岁于寿没有不同。” 吉了瞧着宗寿,不语。 宗寿无奈回视,“夫人,寿表衷情也不可吗?” “衷情可表,却不必日日表。我知夫君心,夫君同样知我心。一蹴而就之事,我以为难成,我也以为不会是夫君所求。” 吉了是否爱重宗寿,实在是个不言自明的问。宗寿知晓答案,他不喜答案,所以总想改变答案。 这答案变化全在吉了,他就总想吉了能变换心思,一日比一日更爱重他才好。 他今日替吉了办了桩事,想听吉了夸赞是表,想吉了心思变换才是里。 吉了太清楚宗寿了,他也该清楚她的。 善待贫民,是一桩于宗寿名声有利的事,宗寿答应这桩事,几成是因着利他,几成是为了她,吉了其实清楚。 难道她会先斩后奏,让宗寿为了她办桩全然不利其自身的事吗? 宗寿敢应下,她不敢信。 吉了不是怀疑宗寿所谓衷情,有几分有几成暂且不论,但他确实“爱重”她。 以当今的世俗论,宗寿是位好丈夫,他待她,胜过多数丈夫待他们的妻。 但吉了仍是以为,他的这份对待没什么稀奇,甚至只是夫对妻应有的尊重,无可夸赞,无可爱重。 是,如宗寿般待妻者,究竟稀少,他因此尤显不同。 可这份不同是世间丈夫衬托的,不是他本人究竟有多完好。 吉了分明得认识着。 她待宗寿,其实也尊重,但她显不出不同,更不是稀少。 因为,世上多数的妻待夫总是更甚夫待妻,她们做到了“更”,得到的是“理所当然,合该如此”。 世人不是将吉了与宗寿作比,是将她与众妻作比,她没做到“更”,如何能显出不同,如何能是稀少? 按理,吉了没做到“更”也是一种不同,一种稀少,偏如此得到的果,全往宗寿的不同与稀少那儿加码了。 她待宗寿没“胜”过宗寿待她,在世人眼中,在宗寿眼中,便是宗寿待她尤其好。 宗寿因着这尤其,试探着不断越界,吉了接受不能。 这尤其,吉了不认。 哪里有尤其?尤其是如何凸显的? 她待宗寿与宗寿待她,其实同等啊。 若说不是同等,是因着宗寿有权,她无权,她得依仗宗寿生存,所以未付出更多的她便就不是同等吗? 何谓更多啊?有和无之间,无如何付出是更多啊?何又谓同等啊?无变多成有,才是同等吗? 若只论有和无,无难道能胜过有吗?若不能胜过,哪里又存在同等?岂不是注定不能是同等吗? 这样认知,这样诠释,何其欺人啊。 妻与夫,不都是人吗?不以人论,偏要以权的无有论吗? 吉了不这般论,她以人论。 以人论,人待她,她待人;人爱她,她爱人;人不爱她,她可选择是否爱人。 宗寿不是爱她,宗寿是爱他自己。 吉了不会选择爱宗寿,吉了也爱她自己。 宗寿敬她,她也敬宗寿;宗寿让她享受他余晖的照耀,她也在回馈这份照耀;宗寿利她,她也同样在利他啊。 这难道不是同等吗? 宗寿索求她的情意,她不愿给予;她若索求宗寿的权力,宗寿又愿给予吗? 二人皆难达成所愿所想,这不也是另一种的同等吗? 若细究,因吉了不得不退让,她的付出注定比宗寿多。 是以,今后宗寿给她权,给她的孩子权,他们间的同等才是平衡。 这个孩子,吉了专指是女儿。 她的孩子若是男儿,不出意外,生来就是宗氏的下一任承继者。 若是女儿,生来有的是富贵,不是权力。 吉了不愿她的女儿,承受或面对无权,她的父亲是宗寿啊,她可以有权的。 若宗寿成功,她更可以有权,更该有权啊。 她的孩子,吉了尚不知会是男儿亦或是女儿,只她想,若是女儿,她便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 这个唯一的孩子,该生来拥有富贵与权力,不会有亲弟与她争,不能有亲弟与她争。 庶弟?有也无惧。没有最好。 想及权力,因权力本多(就)是代际传承,不觉间,吉了的思绪便从她与宗寿,蔓延至了下一代。 而在她思绪飘移间,被她无意忽视的宗寿,一直默默噤声瞧她。 听完吉了那番算得硬心肠的话语,宗寿其实失望,且失望中还夹杂了一丝意外。 因他没以为吉了会委婉但果断的说着“不”,她没说不字,但她表达的就是不,现下不能接受他更进一步的亲昵。 可他失望没多会儿呢,尚未发散更多情绪,吉了先跑神了,宗寿一时就不知自己该不该失望了? 第59章 亦或是神女(59) 或许,该表示下气愤吗? 哪至于?哪舍得?面对吉了,宗寿难有气愤,偶尔会有恼,却也不会对着吉了气。 许是因着容貌,许是因着性情,许更是因着二者兼有,吉了无论如何作为,无论是如何情状,好似都是应该,在她就没有什么是不该。 既如此,宗寿如何又能气她恼她呢? 正因吉了是吉了,她才会说出那番话啊,又有何可失望呢? 思及此,望着兀自游神,并不需要他回应的吉了,宗寿无声笑了。 夫人若不是夫人,他怎会爱重她呢? 夫人若不是知他爱重她,哪会自在游神呢? 这份自在,比成婚前的防备与不耐可好太多了,他有何可失望啊。 世上难有一劳永逸之事,夫人的情意不比世上任何事轻,操之过急要不得。 愈是贵重,愈是难得,至尊位如此,夫人的心也如此。 宗寿以为,他最是有耐心,等得及,等得起。 约莫是吉了的姿容与她看不见的心一般贵重,宗寿只瞧着吉了的面庞,思绪便转了又转,转到最后,吉了未再说什么,他就自我调节好了。 调节速度之快,宗寿本人都觉奇妙。 他觉着自己对吉了是用情至深,情难自抑地揽吉了在怀,没再诉衷情,单单是揽着吉了。 吉了飘散的视线收回,抬眸看宗寿。 “夫人?”宗寿以为是温情的一瞬。 “灾后事多,夫君该回官署了。早些忙完,也好早些归家。” “夫人......”宗寿紧揽着吉了不愿松手,心想,夫人可真是夫人啊。 吉了不管宗寿歪缠,轻拍他手,“公事要紧。” 宗寿噎了一噎,他哪里不知晓公事要紧。 “夫人可否亲自为寿启封坛黄梅酿,哺时随膳食一齐送往官署?” 吉了掰开宗寿手,起身替他理了理衣襟,道:“夫君辛劳,自是可。” 吉了说的这话和理衣襟的举动,其实平常,但因是她刻意为之,宗寿就觉欢喜。 吉了是学着世间妇人的模样对待丈夫,不是她天然如此,因是这样的刻意,宗寿才觉欢喜。 他不介意吉了是刻意为之,他觉着这样的刻意是在意,吉了在意他。 只要不涉及政事,宗寿大多时候在吉了面前是无所遁形,因他并不藏,情绪和心思便就好懂。 见他满脸笑,吉了拉他起身,有意说道:“夫君今夜为至尊值守,得注意保暖,勿染了寒气。诸多事都得依仗夫君,夫君可千万保重。” 宗寿并未说过要为至尊值守,吉了是笃定的猜测,刚为至尊解决了麻烦事,以他的性情,定是要趁热打铁,维系至尊的信重。 她也笃定,若猜得准,宗寿会格外开怀。 因宗寿心中不愿又不得不藏着一桩天大事,“你猜我猜”这类不明说的把戏,他便尤其喜欢。 吉了乐得陪宗寿玩这样的把戏。 谈情说爱式的讨好,她做不来,玩把戏式的讨好,她不费力就能做到。且当后者收效更佳时,吉了如何会不乐意? 不乐意讨好宗寿?不乐意承认自己在讨好宗寿吗?那未免幼稚。 她就是在讨好宗寿,她更是得让宗寿知晓她是有意在讨好。 这与她拒绝宗寿进一步的亲昵,是并行不悖的事。 吉了分得很清。 宗寿,没有吉了这么分得清。 他不知吉了所图,甚至以为吉了无所图,是以,除了夫妇情意外,他无从理解吉了的“讨好”。 宗寿过于自大,吉了在他又是至情至性之人,他哪里能信吉了的讨好不是因为情意呢? 若问吉了有情意,为何又不能接受他日日诉衷情? 这在宗寿看来,更像是,吉了对他用情不深,无法回应更深的情意,因她至情至性,这种无法是合理,反正如何都不是吉了对他无情。 吉了成婚后的变化,他都看在眼中,怎会是无情? “夫人聪慧。寿听夫人令,定不叫寒气侵染。” 说完,宗寿顺势被吉了拉起,又顺势被吉了往厅外送,顺着顺着人就随吉了抬脚迈出了门槛。 反应过来,他牵住吉了,饱含情意又无奈地说,“有妻如此,寿何愁大事不成啊。” “夫君心有天下,我自是要助夫君一臂之力。” “哈哈哈哈,夫人大善,大善啊。” 宗寿尚不晓吉了已知他的图谋,只当吉了说得是俏皮话,这在他就是夫妇温情的一瞬。 吉了“撵“他回官署,他也乐呵,乘着兴,转身大步出园去了。 灾停,善后事颇多,宗寿其实不得闲。 出府后,先去寻了太常,与太常及其属官一同商议如何选定祭神日。 他将灾因牵连至未祭神,那么祭神一事意义便重大,远比赈灾救济紧要。 祭神后,天地神若能有感而新降吉兆于世,就是再好不过的寓意与验证。 今岁因着狂风,至今未落一片雪,吉兆便最合宜是一场瑞雪。 而瑞雪何时会来,得看天意,得算。 幸而,因太常属官们是最早留心灾异之人,测算灾停,测算瑞雪,他们同样先人一步。 宗寿提出意向后,没多会儿,就商讨出来两个可能降雪的日子。 最早一日是一旬后,最晚一日要到明岁正月,且最晚是可能最大的日子。 但到明岁,一切就太迟,远达不到宗寿欲求之效,他便果断选定了最早一日。 虽有博的意味,但他信自己的运。 定好日子,祭祀仪式太常最是擅长,无需宗寿多问,眼看哺时将近,他便别了太常,匆匆赶回官署。 膳食将将送到,宗寿也将将回。 听属官回禀,说居住宣平里的诸郎,尤其那几位同侪,因着风灾忧心家中忧心了整日,颇有些魂不守舍。 宗寿索性暂搁了用膳,特意去寻了人,友善道明了宣平里的受灾情况,告知诸郎家中一切皆安。 虽心中只念着几位同侪,宽慰的话语却是直接对着诸郎说,那几位同侪好似顺带般得了几句关切话。 说完,没管他们是如何感激,宗寿自顾回去用膳。 谁也没觉出他此举单是为了谁人,都觉他是有心关照下属。 宗寿不喜暴露个人意图,除对吉了,他对任何外人,即使想招揽,想重用,也从不主动表露心思。 如此的主因,抛开矜骄,是多数时候,只要他表露对人的善意,那些个人便会自觉自发向他靠近。 极少数不会靠近的人,其实并没有材高到能让宗寿屈尊的地步,他就更不必表露心思。 选贤任能,重材揽材惜材,是为材为他所用,不是为让他因材屈尊。 当初将揽同侪的事交由吉了,就是因他并不十分在意结果,成便成,不成便不成。 成了,他揽到大材;不成,就当是扶贫济困,成全吉了的善心。 第60章 亦或是神女(60) 用膳毕,宗寿请来中大夫议事,议如何安置城内贫民。 都城贫民长久被忽视,生死无人在意,一朝将他们放在明面,自是得顾及“人和”,妥善解决人事。 新建闾里不是难事,难的是闾里在哪儿建,以及如何为贫民们寻条出路。 所谓出路,直白说,便是予他们田地。 都城及其周边的田地向来贵,也向来有主,予贫民们田地涉及诸多利益,可不得好好商议。 宗寿现如今无意树敌,田地不便从权贵手中夺,而大地主与大工商主背后也多有权贵身影,他们的田地同样不便擅动。 如此一来,田地要么是从宗氏取,要么是从皇室取。 若宗寿真想慷宗氏之慨,就无需请人议事。 且,若取宗氏的田地予贫民,无异是与至尊夺民心,宗寿不至做此事倍功半的蠢事。 议事,实则议的是,属于皇室的哪处田地能予贫民,或说,上林苑的哪处地方适宜划归贫民。 (注:上林苑是规模巨大的园林,据估,西汉时实际面积2460平方公里,而当时长安城面积仅40平方公里。) 上林苑占地甚巨,自先帝朝起,因财政不堪重负,不断裁减管苑的官员,苑中太多田地已近荒废。 将几近荒废的田地划予贫民,即是妥善安置,也可使田地复耕,算得一举两得。 与中大夫商议好,宗寿带着黄梅酿去寻至尊。 私下里,不论涉及何事,宗寿待至尊总是先“动之以情”,这回情的媒介便是了黄梅酿。 来到至尊寝殿,与至尊对坐,宗寿显摆式的拿出袖中的黄梅酿,说是家中夫人特意为他备的,他呢,是特意匀出一壶与至尊品尝。 “匀出”二字说出,宗寿还颇有些不舍,至尊见状是不住地笑他痴情,又夸他有心。 笑纳后,问宗寿有何求,就当是抵了这壶酒。 宗寿顺着话,提出想携夫人去上林苑赏景,说夫人喜梅,家中梅园却不见花开,很是让夫人失望。 至尊闻言,仍是笑,笑宗寿情深,也笑宗寿求得太少。应允后,便又问宗寿可还有更大欲求,并且承诺他诸事皆可。 得此诺,贪心却无可匹配野心之人,可能当即就要将自己真实的欲求倾吐。 而宗寿,野心太过庞然,他的贪心反衬得微小。眼下的他,可说是不贪心,无私心。 得此诺,宗寿无半分犹豫,全然一副一心为公的模样,恳切问至尊能否将上林苑三垂(东西南三边)的苑地划给受灾贫民与平民。 退田于民是大事,若在以往,至尊不可能即刻应下,但这会儿赶了巧了,承诺既已先行,至尊稍作沉思,也真就应了宗寿。 不仅应了,心中还在想着该如何赏赐宗寿本人。 在至尊眼中心中,宗寿一心为他,再次为民,是再好不过的孩子,好孩子从不贪心,从无私心,那么长者就得为他谋划,毕竟不能伤好孩子的心啊。 圣意,于得宠的近臣而言,其实好懂。于宗寿,更是一眼看穿。 只宗寿所求不在赏赐,至尊的信重在他远胜过俗物,是以,看穿后的反应是委婉谢绝。 他说,先前防灾不是他有先见,是因家中夫人善心,同情老弱,敦促他照拂平民。 而他的照拂不过是出了些钱财,出力都是依仗大司农,如何能得赏? 如今赈灾,他更是钱财也未出,是至尊将苑地划与了平民们,他不过讨了巧,哪里又能得什么赏赐? 如此一通说完,宗寿又向至尊告罪,说他生于富贵之家,于民间事留心不足,先前防灾未能想及贫民群体,害得他们伤重颇深,言他难辞其咎。 他的话语中透着情真意切,至尊听了是满怀欣慰。至尊不在意贫民的死活,他是因着宗寿的仁心而感慨。 与至尊同辈的宗氏子弟,大多倨傲,无一人的仁心能赛过宗寿。 至尊不介意母族亲眷倨傲自大,他乐得纵容,但同时,他会因宗寿的不倨傲、仁心而更爱重宗寿。 世人,包括这天下的至尊,总是趋善避恶,喜善不喜恶。 宗寿在宗氏一众年长他的子弟中脱颖,除开父是宗嵱,除开他的能,也有他“最善”的缘故。 在至尊,贫民的命微不足道,宗寿因此向他告罪,他又哪里会怪罪,他只会更加喜爱宗寿。 明面允诺宗寿不会赐赏,心内却计划着下旨赏赐宗寿妻,夫妻一体,也就算得是变相赏赐宗寿。 至尊实在好懂,宗寿仍能猜出至尊心思,但这回不必再拒,他只当作不知,转而与至尊聊起宗氏族中事。 闲聊至亥时,至尊就寝,宗寿在殿内守卫,守至至尊熟睡,方去了偏殿歇息。 而漫长的腊月八,随着宗寿入梦,也终于过去。 第61章 亦或是神女(61) 天地不知是无情还是有情,腊月九是风平又日暖,丝毫不见狂风的踪影。 若非狂风肆虐的痕迹犹在,真教人以为昨日种种不过梦一场。 无论是何种梦,梦醒后,该如何还是如何。 但到底昨日不是梦,种种落于一些人身,带来的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由生到死是翻天覆地,由无到有也是翻天覆地,而生死更是常与有无交织。 这一日,赈灾救济将将展开,都城内外所议所论皆是灾情与灾民。 无人在意处,大司空极快地处置了那几位攻讦宗氏的御史。 一位留下陈情血书后,于家中认罪自杀。 另二位保住了性命,主动入宫向至尊请罪,又自请免了官。 而罪状,皆不是攻讦宗氏之罪,皆是不履行御史职责的罪。 按理,不履行职责不定是死罪,自杀的御史可以不死,但,只有死了人,事情才是彻彻底底地结束,不会再有反复。 他人的命与手握的权势相比,多数时候多数人会选择保住权势。 大司空便就是多数之一,一条御史的命哪里能抵上他的三公之位,何况大司徒的覆辙在前。 一条御史的命也不足以掀起任何波澜,因至尊“退田于民”的旨意很快传遍了都城内外。 田地,是民众的命脉、权贵的根基,上至朝臣下至贫民,因这突然颁发的旨意纷纷议论。 朝臣们或要猜测至尊是因何因谁下的旨意,民众们却不管这些,他们只是欢喜,议论什么最终都是欢喜。 至尊不夺民田,反予民田,就是圣明。在都城过活的民众,乃至全天下的民众,谁不会因圣明的至尊而欢喜呢? 虽田地只是分与受灾严重的贫民与农户,但真不妨碍满都城的民众一齐欢欣。 近些年天灾人祸不断,这一回灾异更是降临都城,怎么不会人心惶惶? 都城民众的忧愁也多啊,至尊于灾后及时显现的圣明,就像是对他们的鼓舞,让他们看见了希望。 人活着,就得能看见希望。 本朝寻常民众能看见的希望,其实系于帝王一人之身,其实仰仗于帝王的施予。 奈何,如今的至尊是无为之人,极少问世,便就极少施予。 灾异后的赈灾救济再或者减免赋税,不是能让民众看见希望的施予,那是应该有的举措,不施予便是无道。 而这回灾后的退田于民,不同以往,田地的分量足够重,重到没分得田地的民众也能从中看见希望。 能分得田地的民众,尤其贫民,不止是看见了希望,希望是离他们咫尺近,他们伸手就能握住。 昨日遭灾、今日得田,于他们,是一朝死复又一朝生。 死生之间,肉体的伤重已不值一提,贫民们一个个是容光焕发,若非实在血气不足,还得添句红光满面。 此情此境,倘若人的话语与心中的念想能有形存在,都城上空该是要顷刻飘满“陛下圣明”这四字。 虽实际,这四字不可能显现在都城上空,但这四字所蕴含的民心,至尊切实得到了。 也许,所谓得民心,便就是给予民众们看得见的希望,民众们有了希望,民心也就易得。 可希望其实虚无缥缈啊,如此看,民心,或称人心,其实从来是易得。 帝王或权贵,得民心得人心,也就从来无需伤筋动骨,血泪或都不必流。 ...... 腊月十八,盛大的祭神仪式在城东北郊外举行。(注:不是指正经的“郊祭”。) 深夜丑时,仪式始,祭者燔柴、瘗埋以迎天地神。 迎神毕,主祭者宗寿登祭坛代受灾的民众们向天地神献祭、祈祷。 祭祀的仪程总是漫长,一应走完,再到最终的送神仪式毕,已是日出破晓。 而与此同时,宗寿心念的瑞雪,如他预期,伴着风缓缓从空中落下。 宗寿立在祭坛正中,仰天望着飘零的微雪,听着外围民众的震天欢呼,油然又坚定地生出“天命在他”之感。 宗寿不信命,但不妨碍他信“天命在他”。 信“天命在他”,其实是信“己”。 千百年来,天地神灵从未降下任何明确的启示,从未表露谁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谁才是真正的天子。 天子从来是人定,天命所归也从来是人以为,如此,世间又何曾有过天地神灵。 无天地神灵,就无所谓命,有的只是“己”,靠的也只是“己”。 宗寿信己,所以天命必定在他,而非是信了天命,天命才会在他。 注视着最外尤在因降雪欢呼的民众,宗寿走下祭坛,缓步向他们靠近。 朗声道:“天降此瑞雪,乃是吉兆。诸位,莫再因着灾异自责自罪,天地神已不怪罪于民。天地神终是爱怜世人啊。敬天敬地。” 当真相信天地间有神灵的民众们,听得是热泪盈眶。 他们是真心相信天地神爱怜世人啊,紧随宗寿后,高声齐呼,“敬天敬地。敬天敬地......” 最不信有神灵的人,领着一群最信有神灵的民众“敬天敬地”,这样的场景如何不是滑稽? 可,在场之人都不觉是滑稽。 宗寿是主导者,事情如他所愿,哪里滑稽? 民众们是追随者,同时也是受益者,如何会觉滑稽? 世间最最需要有神灵存在的,从不是帝王,也从不是权贵,是庞大而又渺小的民众。 而天地神爱怜世人,也不会是帝王或权贵的祈求,只会是民众的祈求。 因,所谓天地神若当真爱怜世人,民众们便就是“最大”受益者。 是以,当天地神为民众们降下所谓吉兆时,他们只会觉得振奋。 不是因愚昧而生的振奋,是一种,因“没有被遗忘”而生的振奋。 渺小而又庞大的民众们,希冀着不被遗忘,期冀着被看见、被重视;以及那最微弱的心念,希冀被同等对待。 他们似乎总是被动,或者说,他们似乎惟有被动。 被动到,被同等对待是最微弱的心念,甚至是无意识的心念,多数的民并不明知这一心念啊。 世间的人,世俗的人,所有的人与不是人的人,一直以来都被告知人是分等的,人与人是不同的。 于此一铁律、金律、玉律,谁敢不认?谁又是真的不认? 若有人信誓旦旦说不认,你觉他,是不认自己在低等,还是不认人应该分等? 毋庸置疑,总是被动的民众一定是认的,是承认也是默认。 当这时,还不懂天地间的神灵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吗?还不懂他们是为何振奋吗? 天地间的神灵怜爱世人啊,当世宣扬的神灵们未将世人分等啊,它们比人世的帝王更爱民啊。 天降吉兆,便是神灵没有遗忘渺小的民,如何不令他们激昂? 人,为何要求神灵啊? 人世寻不着,才要求神灵啊。 第62章 亦或是神女(62) 永始二年,以瑞雪终。 永始三年,以瑞雪始。 倘若天象预示人事,永始三年该是人事顺遂的一年。 …… 正月,在狂风逐渐被淡忘,在受灾民众陆续移转至上林苑三垂后,至尊下旨赏赐了一批赈济有功的官吏。 令人瞩目的是,理应功劳最大的安阳侯宗寿不在受赏之列。 朝臣们正要因此兴起什么揣测时,至尊便就赐了安阳侯夫人邑五百户。 赏赐的名义是此妇人仁心善义,救济灾民有功。 不过,因邑是在安阳,多数朝臣其实不信此等说辞,他们以为至尊是变相为安阳侯增邑。 安阳侯有功,为何要变相增邑?他们不知。 但他们就是不信一妇人于其中能有什么功,有功怕也是安阳侯太过爱妻为她换的功。 安阳侯夫人的“美”名太甚,都城可是人尽皆知,安阳侯为她做出什么都不足为奇。 不得不说,世间男子的认知有时会不谋而同的趋近,尤其是关于女子、妇人。 这些朝臣猜准了至尊的用意,他们的认知也与至尊同一。 同一的根源,是对女子、妇人的轻视。 至尊的轻视,是知吉了有功,但以为妇人之功该归于丈夫,所以吉了无功。 朝臣的轻视,是不知吉了有功,不信吉了的能,以为她虚有“美”名,如何也就不信她有功。 二者的轻视合一,吉了有功亦或无功,最终皆是没有功。 没有功,偏还得了五百户的食邑,如何不令人艳羡? 就因嫁了安阳侯,竟能无功而得五百户的食邑,真是太让人艳羡。 不享食邑的朝臣艳羡,艳羡安阳侯的权势,艳羡至尊对安阳侯的信重。 没有食邑的妇人、女子也艳羡,艳羡安阳侯夫人嫁得好丈夫,艳羡安阳侯夫人的姿容。 而这些,皆是自以为是的艳羡。 吉了不以为意。 食邑五百户实际于她无太多益处,便是千户也如此,她所依仗并不是这些。 吉了从中观见的,是宗寿的作为。 宗寿此人可用诸多贬义词语形容,但迂腐、墨守成规一定不是。 不管出于何种目的,他热衷将好名声安在吉了身,也切实愿意让吉了分去属于他的利,且在今后,他会不断为吉了加筹加码。 自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宗寿清楚夫妇是一体,给予吉了的所有,并不会损害他本人的利。 而吉了由此前提延伸出的想法是,父女也可以是一体,女儿的存在本身不会损害父亲的利。 由此父女一体的新前提,她与宗寿的女儿,可以得到更多,可以让宗寿为女儿不断加筹加码。 如宗寿胜过世间诸多丈夫一般,吉了以为,宗寿同样可以不费力地胜过世间诸多父亲。 吉了从没有幻想过,她的女儿手握权力却能不顾父亲的意愿。 她的女儿若要手握权力,第一步便得是父亲的首肯,或说是“爱”。 否则,她的女儿与宗氏其余贵女一般无二,人生皆不由己,得为家族贡献所有。 此一语,不是说宗氏贵女人生凄惨,与凄惨、幸福无关,她们只是与父、兄、弟不同,权力流经她们,却不会让她们握住。 平阳侯孙女宗歆,曲云侯孙女宗韫,二人是如今宗氏未嫁女中最贵,她们的人生却早在未长成前就被规划一清。 二人在太子出生后几年降生,是宗氏女中与太子年岁最相当者,太子妃好似被宗氏选定,注定要在二人中择其一。 初时,曲云侯还不是大司马,宗寿也还不是宗氏继任者,宗歆因是平阳侯孙女,便就选定了她。 后,曲云侯任了大司马,宗寿独当一面,权力移转间,为了所谓“平衡权力”,太子妃人选就成了宗韫。 一无所知的两个小女郎,一无所知间被权力决定了人生走向,而权力却与她们无关。 哪怕宗韫成了太子妃,将来成为皇后,再或是成为太后,权力也与她无关。 因宗氏不是因她而贵,是她因宗氏而贵,她的一切来自于宗氏,她所能承载的一切,尤其是权力,只会归于宗氏。 宗氏女中,目前唯一的例外是宗太后宗群,她是宗氏最贵,父兄皆不如她,族中子弟更是不如。 因宗太后是宗氏权力的源泉,宗氏一族所拥有的一切权力皆来自宗太后。 如此的宗太后,握住权力了吗? 若说没握住,似乎不可信,毕竟宗氏已权倾朝野。 若说握住,至尊曾是她的夫,现是她的儿,后又会是她的孙,至尊不是她啊。 宗太后不是宗氏权力的流经者,她是天下至高权力—皇权的流经者,她握不住皇权。 宗太后可曾想过握住皇权? 吉了不知,宗太后瞧着是再温和不过的妇人,看不见有野心藏在她身。 若说她不懂权力是何物,又未免小瞧。 由太子妃,到皇后,再到皇太后,历经三朝,兄弟亲侄因她权倾朝野,宗太后怎会无知? 唯一能得出的论,是宗太后接受皇权流经她,接受皇权经由她传承。 接受一词,其涵义更多是不拒绝。 吉了若是宗群,约莫会做出同样的选择,选择接受。 倘不接受,面对的阻力就太大太大,大到仿若世间一切都会反对。 本朝以孝治天下,皇太后身份超然,但即使如此,有过擅权乃至专权的皇太后,却没有过真正夺权的皇太后。 是历任皇太后皆无野心吗?怎么可能,没野心为何要擅权专权啊? 是她们若要夺权,很难成功啊。 于皇权,皇太后是外姓人,夺权前必得先除掉皇室潜在的继任者。 可这其中存在一个现实又荒谬的问题,皇太后的亲儿怎么办? 一齐除掉吗?有多少母亲舍得杀死自己的亲儿?哪怕是为了权力? 若不除,皇太后夺权成功,继任者不还是她的亲儿吗? 不选择亲儿继任,难道选择同姓的亲侄吗?不论人情或世理,亲侄难胜亲儿啊。 那么排除万难,折腾一遭是为了什么呢?只为给皇室换个姓吗? 可又怎么确保亲儿即位后不会换回姓,无法确保。甚至亲儿可能等不及她退位,先一步夺走她的权。 那么,皇太后的夺权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呢? 是短暂的成功,实质的失败。 而短暂的成功,尚不知要占据何等天时地利人和的时机,近乎很难存在这样的时机。 纵使天时地利占尽,人和才是最难。 皇太后的敌人,只是皇室吗? 皇太后不除去亲儿,只是因为母爱吗? 皇太后考虑亲儿,考虑亲侄,却不考虑亲女做继任者,只是因为独独不爱亲女吗? 怎么会呢?哪里是啊? 第63章 亦或是神女(63) 皇太后败就败在,她是母亲。 母亲若杀死亲儿,不说朝臣如何评判,只说天下最寻常的民会如何评判她呢? 评判一词都显文雅,他们会谩骂、唾弃、深恶痛绝。 是,皇太后若狠下心肠,不惧人言,不在意身后名,这些算不得什么,不妨碍她能夺权。 但,皇太后更是败在,她是女子,权力世界男子太多,女子稀少乃至绝迹,她没有真正意义的同盟。 因畏于权势,她会有众多拥趸者,但,都不是同盟。 即使畏于权势,她的攻讦者也会远远多于拥趸者,这些更不是同盟。 世间女子,即使她的亲女,也难以在短短数十年内成长为她的同盟。 皇太后若成为至尊,掌权天下,她就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比历任帝王更甚。 孤家寡人都是些个什么下场啊? 她能在最终将权力传与亲女吗?那个亲女又能接替她成为下一个孤家寡人吗? 世间男子又会容许另一个女子权掌天下吗? 天下啊,不是什么劣质的玩物,是千万人追捧的至高权力啊。 那个亲女面临的险境,只会比皇太后更甚,她不定能赢,或干脆的说,是注定败。 皇太后能赢,靠的是徐徐图之,这个亲女不会有徐徐的机会。 这个亲女,只会遭到猛烈无比的反扑。 吉了以己度人,野心勃勃的皇太后们,擅权专权的皇太后们,并不是心甘情愿放弃权力。 她们是人,会老会死,会有弱点、会有顾虑。有弱点、有顾虑,多数时候就不得不让步。 或让步于亲儿继任;或让步于不夺权,只擅权专权;或让步于将野心埋藏心间。 三者中,让步于亲儿继任的结果,往往又会导致皇太后从一开始就不会选择夺权,毕竟,实在是得不偿失啊。 千百年来,由王到帝,世间还未出现夺权的皇太后。 (注:以上夺权,是指女子为帝的那种。) 而皇太后,已是世间最接近皇权的女子,皇后、皇女,远不如她。 倘宗寿夺权成功,开创了新王朝,吉了只要熬死宗寿,她就是了极其尊贵的皇太后,就是了世间距离皇权最近、最有机会握住皇权的女子。 若她想,她是能成功的。 可吉了不想,若她成了,她的女儿该如何呢? 二者只能成其一,吉了宁愿选择让女儿成为至尊。 不是她无私不为己,是皇女成为至尊的意义远重于皇太后成为至尊。 皇太后是妇人,皇女是女儿,女儿是比妇人更弱势的存在。 妇人都曾是女儿,便就让女儿成为至尊吧。 吉了以为,比起妇人,女儿站在顶峰,能唤醒世间更多女子对权力的渴望,哪怕只有一世,哪怕唤醒的仍是少数。 世间得有一个“女儿”打破千百年的桎梏。 她的女儿最合宜是这么一个人。 若新王朝的第一位皇女都不合宜,世间哪还有更合宜的女儿? 她的女儿,能承受住将来要面临的一切吗?能掌控全局,能掌控天下吗? 吉了不知,她不知啊。 她只是自私地决定,在女儿未有生命、未降生前,就决定女儿一生命运的走向。 吉了深知,女儿掌控天下,脱离父母所能给予的一切,女儿自身付出才是最多。 也许,残忍。 她的女儿,注定一生要与诸多人事对抗,注定要与世俗对抗。 哪怕身后,依然会有太多太多的人以及世俗,诋毁她,忽视她,遗忘她。 何止是一生的命运啊,是生生世世的命运。 她却不得不让女儿承受住所有。 她这个母亲,哪里无私不为己,她正是自私为己啊。 吉了唯一能做,就是与女儿尽可能久地“共存”,告诉女儿“你永远永远不会是孤家寡人,你永远永远有我”。 哪怕身后,哪怕生生世世,你依然有我。 直到,世俗的桎梏、人世的桎梏被打破近半,也许那时,不止有我。 世俗与人们,重会忆起你,乃至称颂你。 吉了得给予女儿足够足够多的希望。 如此,她的女儿才能勇于、敢于面对所有一切,不惧身前身后;如此,她的自私、她的残忍,会显得轻一些、缓一些。 思及此,吉了轻抚小腹,其中并没有生命存在,但之后,女儿会存在在其中。 她的女儿会由她孕育,世间再无旁人能亲近过她们二人。 吉了无声在心中道:“勇敢些,坚定些,好嘛?我们二人一齐地勇敢、坚定。” “母亲私自定下你的命运,私自引导“纯然”的你走向一条不知你愿不愿意的道路,母亲永远亏欠于你。母亲深感歉意,但,没有人比你更合宜,你得走这条路。” “母亲会养成、壮大你的“野心”,你得不肖世间寻常女子,你得强大,你得争抢,从男子手中争抢,从权力中争抢权力。” “母亲愿意相信,深信,人,女人,从来知道什么是利,从来知道什么是好,从来不会自愿、轻易放弃手中已得的利与好。 当你知晓什么是权力,懂得权力是何等威力,当那时,母亲即使松开无形控制你的双手,你定是愿意继续与权力共舞。” “你只活一世,因着家族,因着母亲父亲,你的处境生来就好过世间所有女儿,你本可以无忧一世,胜过世间所有女儿的无忧。 你的父亲会爱你、纵容你,你会是新王朝的长公主,富贵你有,权力似乎也能沾染,你可自行决定婚嫁与否,自行选定夫婿。 你不用面对任何险境,你的一生与痛苦、磨难无关,母亲父亲会替你承担所有,你会是全天下最幸福、最快乐的女儿。 甚至是,新王朝存续期间最幸福、最快乐的女儿,乃至,郡县存续期间最幸福、最快乐的女儿。 几生几世的女儿们,生生世世的女儿们,提起你,她们就要艳羡你的一生。 艳羡你生来就有她们所没有的一切;艳羡你不用付出任何,就能得到她们梦寐以求却难以得到的一切。 我的女儿啊,你要因她们的艳羡而自满、自得吗? 我的女儿啊,你不能如此。 我的女儿啊,你真以为自己得到了世间最美好的一切吗?” “我的女儿啊,你的幸福、无忧太浅薄,世间诸多男儿拥有的种种,轻易可戳破你的幸福、无忧。 我的女儿啊,你可胜过世间所有女儿,却胜不过、赢不过世间所有男儿,如,你的父、兄、弟、子侄。 我的女儿啊,你可知晓,世间人是如何对待男儿吗?世间人对男子、太子、帝王,又是何种期许吗? 即使你是长公主,世间人对你,却不会有太多期许,你以为是因何缘故呢?” “我的女儿啊,母亲自私地让你走上一条本不属于女儿的道路,更是为使你从幸福、无忧的幻梦中清醒。 即使痛苦,即使有磨难,即使要付出更多,但同时,你会得到更多,你会清醒地活着。 届时,几生几世的女儿们,生生世世的女儿们,提起你,她们仍要艳羡你的一生。这时,你可自得自满。 我的女儿啊,你尚未到来,母亲就已爱你,母亲永远爱你。” 第64章 亦或是神女(64) 要说吉了为何将思绪由受赏发散至尚不存在的女儿? 盖因自正月起,除开她受赏,都城贵妇人间热议最多乃是适龄“女儿们”的婚姻大事。 今岁又是四年一期的采选之年,且这回专是为太子采选,太子至今无子也并未立妃,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都城适龄贵女家中,若是有意女儿入宫,自得顾着打点筹划;若是无意女儿入宫,未免生出不喜事,在八月采选前最好是定下亲事或完婚。 总之,不管有意无意,婚姻之事都是今岁适龄女儿们的最大之事。 这样的女儿,宗氏有好些:三侯府上的宗歆与宗韫,几位关内侯府上的五位女儿,还有宗氏旁系的数位女儿。 宗歆婚事早由平阳侯定下,五月就将完婚;宗韫八月入宫也是既定之事。她们二人的婚姻,吉了无意也无权干涉。 而其余宗氏女的婚姻,吉了这个宗氏适妇,不得不关照留意,于人情、于世理都得如此。 应宗族帮扶之意,应亲眷相请之情,吉了提前卷入了数位女儿的婚姻之中。 她不至痛苦,不至不喜,也不至无动于衷。 在与母亲们、女儿们交际相谈后,在知晓她们所思所想后,吉了如何能不想及未来的女儿? 她感受最深,便是她的女儿必须得有不同的人生。 世间大多女子的人生趋于同一,而同一又导致她们的所思所想也趋近。 吉了畏惧这样的同一与趋近,甚至胜于畏惧女儿们没有权力。 虽两份畏惧牵连太深,早已互为表里。 …… 二月,临近惊蛰,天气渐暖,春雷萌动,雨水渐丰。 世间人随着世间万物始复苏,农户们春耕始忙,富户权贵们结伴郊游始盛行。 惊蛰至,郊外桃花次第盛放,贵妇人们便借此时节接连办了几回“寻春会”。 此春,既指桃花之春,也指男女情意之春。 与往年相比,今岁的寻春会可堪称盛会,参与其中的少男少女是尤其多。 以吉了的性情,再是盛会也与她无关,她本无意参与。 奈何,外有贵妇人相邀,内有宗氏妇游说,为着宗氏女儿们,吉了便就去了一回。 为何是为宗氏女儿们? 因她明知,贵妇人相邀,一是为与她交好,二更是为借她观见宗寿待宗氏旁系的态度,以此判断宗氏旁系女儿们是否与家中儿郎当对。 若意图只有一,任宗氏妇再是从中游说劝说,吉了也会拒,可有意图二,她就没有拒绝。 虽其中各有各的谋划,贵妇人有,宗氏妇有,宗氏女也不能说没有,但她们的谋划在吉了眼中是再小不过的一件事。 宗氏旁系今后得仰宗寿鼻息生存,旁系外嫁的女儿们更是如此,这些女儿们为谋求更好的姻缘,借助宗寿借助她,吉了都以为是可。 归咎到底,她怜惜这些女儿们,她们再是谋划也不过是谋一段好姻缘。 而她,因着身份,轻易可以成全。 吉了不无讽刺地想,以她如今身份的尊贵与随手为之的轻易,是否加剧了这些女儿们对婚姻的期盼以及因夫而贵的期盼?是否加剧了她们对人生走向的坚定? 又是否使她们以为,仅有一条路的人生并不可怖,未来等待她们的是喜而不是悲?若最终是悲,是否仅仅怨怪自己所嫁非人? 答案,其实不言自明。 即使吉了愿意成全,她也知晓,导向的结果不会是她所求欲求。 只,宗氏女儿们的人生到底属于她们自身,无论何种结果最终都是本人承受,她的所求欲求不必牵连她们。 吉了有时觉自己冷情,她实则是在旁观宗氏女儿们的人生,愿意给予助力,却不愿意介入太深。 她待她们,实则没有自心底深处生出的关爱,有的是浅薄的关怀,是以,她能够冷静、坦然地接受她们或将经历的一切。 世间的人过分多,她的爱过分吝啬。 …… 三月,因着寻春会的顺利,都城大媒们日渐忙碌,不断奔走在各门各户说亲。 宗氏自然少不了大媒登门,都城多的是欲与宗氏结亲的人家,三侯府的女儿高攀不能,“得宠”的旁系女儿们便是他们攀附宗氏的有效途径。 这些人家不乏高门贵户,家中儿郎也多有才俊,旁系女儿们其实能从中寻着世俗意义的良配。 于是,双方合意下,又是几番往来,数位宗氏女儿们相继定下了属意的人家。 不过,正式定亲得稍待,待宗歆行完笄礼,待宗歆完婚。 平阳侯极其重视宗歆的婚事,旁系女儿们如何也不敢越过宗歆,抢在她前大办喜事。 听上去,好似宗歆极其受宠。 宗歆本人就是这般以为,她以为她的祖父极其疼爱自己。 因为祖父为她择选的夫婿,家世才貌性情皆是贴合她心意生长,她喜欢得不行。 但她不知,她的夫婿更是合宗寿心意。 此一夫婿,名萧逢时,前任大司徒长孙,出自关东望族,完完全全是平阳侯为宗寿选定的助力。 更确切地说,此一夫婿的家族才是宗寿亲自为自己选定的助力,萧逢时恰好是此家族的长孙,又恰好合了宗歆心意。 于宗氏、萧氏这般的家族,儿女婚姻重不在儿女,重在家族互为助力,两族是心照不宣地联姻。 按理,宗歆生长在平阳侯府,父无能母谨慎,她不至不懂何为家族,不至不懂家族联姻是何意味。 许是以为祖父待她不同,许又是年尚幼会被情爱冲昏头脑,她天真相信与萧逢时的联姻是基于情爱,天真以为家族与情爱她二者兼得。 幸运的是,她毕竟是平阳侯最幼的孙女,的确可以有些不同,宗氏与萧氏诸人,尤其识趣的萧逢时,默契得没有戳破她的天真。 吉了将种种看入眼中,不禁想,生长在大家族的女儿,究竟是天真些好,还是知事些好;糊涂些好,还是聪明些好? 天真糊涂如宗歆,知事聪明如宗韫,二人出自同一家族,婚嫁皆是为了壮大、稳固家族权势,吉了分辨不出二人的人生孰好孰不好。 所以,哪里关乎家族的女儿聪明糊涂天真知事呢?不过是关乎家族如何对待女儿罢了。 吉了大发狂言,女儿困在家族中,困在给定的人生中,没有孰好孰不好,通通是不好。 第65章 亦或是神女(65) 四月初,宗歆行笄礼,四月中,纳征、请期,五月中,萧逢时便亲迎了宗歆。 及笄与成婚,相隔一月有余,两月不足,真是极短的一段时间。 宗歆如吉了,如庆华阴,如世间所有妇人般,在一夕之间,在成妇礼后,骤然由女儿“蜕变”成了妇人。 吉了时常觉,世间人好似当女儿是蝉,人生为的是蝉蜕壳变。 降生时是若虫(类似幼虫),缓慢生长一十二三年后预备蝉蜕,及笄至成婚挣扎着将身心完全脱离旧壳,成妇礼时猛然蜕变为成虫。 “蜕变”最是需要时间,只有当女儿是蝉,成妇前的人生是酝酿蝉变,女儿才能在一朝一夕间成为妇人。 这样的比拟,吉了很是不喜,好似在说,女儿的使命就是为成为妇人,未成妇前学着成妇,成妇后一心为妇。 可,女儿如何能是蝉呢? 妇又哪里是女儿“蜕变”而成? 蜕变乃是天然、自发、由内及外生发的变化,女儿成妇是天然、自发吗? 吉了以为不是。 她做过三世的女儿,若女儿成妇是天然、自发,她为何第三世才成为妇人? 她做了三世的女儿,比世间所有女儿都要久,她可以粗暴断言,女儿绝不是“蜕变”成妇。 “妇”,实则是世俗、外界、人为加诸于女儿的一重新身份,用来取代“女儿”这一旧身份。 成妇礼当日,女儿成妇,不是“蜕变”,是“女儿”的旧身份被“妇”的新身份取代。 女儿何辜?蝉何辜? 退万步,若非要以女儿为蝉,女儿的使命也该是“蜕变”成人,而不是妇人。 降生为女儿,缓慢生长数十年,期间经受风雨洗礼,身心悄悄酝酿着成长,一朝遇变,女儿奋力挣扎着脱离旧的躯壳,在心神灵醒的骤然蜕变成人。 吉了以为,如此才是“蜕变”,是天然、自发、由内及外生发的变化。 吉了希望,女儿是如此“蜕变”。 吉了其实怕,怕女儿蒙昧,怕女儿“蜕变”成妇的比拟深入女儿心,怕女儿看不透。 更怕,长此以往,潜移默化间女儿会将身份的转变当成是“蜕变”,从而自愿自发成为妇人,所思所想是家与夫与子,所作所为是利家利夫利子,女儿彻底被淹没。 更怕若是成真,就荒谬地成了女儿竟因身份转变为妇而完成了“蜕变”,妇彻底取代了女儿,或说,妇“杀死”了女儿。 “杀死”一词虽残忍,却是实情,世间多少妇人“杀死”了曾为女儿的自己,吉了的更怕早就成了真。 更怕已然成真,吉了就愈发怕。 因成妇而“蜕变”与“蜕变”成妇,完全不是一回事。 前者是吉了的更怕,但吉了仍以为,可算是世俗、外界、人为在变化女儿。 后者却是女儿天然、由内及外、自我生发的变化,是吉了不敢深想的怕,她都不知自己究竟在怕什么,怕得很荒唐,她怕女儿生来就是妇人,怕世间再没有女儿。 世人其实从来没有将女儿比作蝉,世人其实是以蝉蜕寓意复活乃至永生。 可知晓,世人为何以蝉蜕寓意复活—永生吗? 明明,蝉蜕变羽化为成虫后寿命极其短暂,少则一旬,多则也不过数月,如何是永生呢? 成虫寿命短暂,蝉又为何执意蜕变呢? 蝉这一物种是在自寻死路吗? 不,蝉恰恰是在寻生路。 任何物种最初且最重要的“使命”就是繁衍,蝉也不例外。 蝉只有蜕变为成虫后才能繁衍,哪怕成虫期短,哪怕繁衍后极快地迎接死亡,蝉也得繁衍,死亡是繁衍的代价。 蝉的使命是蜕变,蜕变的意义全在于繁衍,蜕变、繁衍、死亡周而复始,世人才以蝉为复活—永生。 蝉,生来死去,皆是为繁衍。 吉了怕就怕,蝉的使命会成为女儿的“使命”。 可,女儿如何能是蝉呢? 女儿是人,人与蝉究竟不同。 人固然也得繁衍,但,人早已赋予繁衍一词以更深含义。 繁衍,在蝉在禽兽,是繁殖之义;在人,浅层义是血脉延续,深层义是文明传承。 人赋予繁衍以更深含义,实则是在回答“人为何存在”的问题。 而回答的前提,是人在不停追问,追问“人仅仅是为血脉延续而存在吗”。 血脉延续其实与生死相关,人畏惧死亡,人这一物种畏惧灭亡,所以需要生,生就是血脉延续。 因着生,人这一物种存活了也许万年,早已不惧灭亡;因着生,人虽畏惧死亡,却也接受了死亡。 当这时,当人世变化后,人的思考、追问天然转向了血脉延续之外,即,生死之外。 人在生死之外,回答“人为何存在”的问题,而先贤圣人们给出的答案是文明传承。 吉了活了三世,每一世都在思考、在追问“她是为何存在”。 她的存在太过特殊,虽反复经历生死,但已然脱离生死之外。 她无从深思,脱离的目的何在,既脱离又为何仍在人世来回? 无解的问,无人向她解释,吉了只能从“人为何存在”中寻求可能的答案。 也许,她说也许,她的存在便是为见证文明传承,或说见证变化。 繁衍的含义在变化,人为何存在的答案在变化,人世与世俗也皆会变化,吉了想见证如此变化。 如此变化,就像是给她的永恒的缥缈的希望,让她不至绝望,不至心死。 人活着,就得有希望。 一提及女儿,吉了常常带着各种怕,不是她小瞧女儿,是她不敢小瞧人世与世俗。 天生她是女儿,她知女儿的处境。 她的怕,不是畏首畏尾的恐惧,是物伤其类的感慨。她隐约觉着自己世世皆会是女儿,只要女儿的处境难好,她的感慨就难消失。 可毕竟有希望,毕竟会变化。 蝉,永远不会思考“蝉为何存在”,更不会追问“蝉仅仅是为繁殖而存在吗”。 世间万物,只有人,只有人会不停思考“人为何存在”,不断地追问“人仅仅是为血脉延续而存在吗”。 女儿是人。女儿不会一直蒙昧。 总有一日,世间女儿会开始思考,开始追问,“女儿为何存在”,“女儿的存在仅仅是为血脉延续吗”。 虽这总有一日,绝不会在一朝一夕间到来,但总会到来。 当女儿开始思考、开始追问,当女儿不停思考、不断追问,她就会发现,世俗、外界、人为的桎梏远不如自我桎梏来得可怕。 当世间大多女儿不再自我桎梏,吉了的怕便就会彻底消失,即使那时人世与世俗不定会变成她想见的模样。 归咎到底,吉了的怕与吉了的希望皆是系于人,吉了想见的一直只是人的变化。 人变化,人世与世俗、繁衍与存在的含义,才会变化。 第66章 亦或是神女(66) 宗歆大婚后,六月至八月间,宗氏旁系女儿们陆续定下亲事,八月秋收后,宗韫被采选入宫。 这些年岁相当的女儿们,人生才将将转向,吉了已然能预见她们的一生。 或说,即使是都城最寻常的民众,大多也能预见宗氏女儿的一生。 不过,因着身份不同,处境不同,他们的预见与吉了的预见大有不同。 寻常民众无法接触宗氏女儿,最多是远观,也正因为只能远观,更知晓那是他们无法拥有的顺遂且富贵的一生。 而吉了是深处其中,能从顺遂与富贵中窥见宗氏女儿的失去。 拥有与失去,截然相反的含义,预见的、映照的却皆是宗氏女儿的一生。 拥有与失去往往更是相互,一朝拥有得愈多,他朝失去得便同样是愈多。 此一语,吉了专指宗韫。 九月初,当各郡采选的淑女尚未入宫时,宗韫因着宗氏已得了良娣位,在太子众妾中身份最高,仅次于不存在的太子妃。 十月,淑女拔选毕,一些待诏掖庭,一些升家人子,极少数得了孺子的号,而宗韫则又因着宗氏得了数年空置的太子妃位。 因着宗氏,短短两月间,宗韫由宗氏女成为太子妃,即是一朝拥有愈多。 宗韫的他朝失去愈多,仍要因着宗氏,待到宗氏权势达到鼎盛,待到宗寿一举取至尊位而代之,到那时,宗韫曾所拥有的一切都将失去。 一朝拥有与他朝失去,其实皆由不得宗韫。 拥有与失去中,外人其实也无从窥见宗韫内心所思所想。 吉了与宗韫往来不深,只知她聪敏又心思细腻,至于心底再深处是悖逆亦或是恭顺,吉了不知也无意探知。 永始三年已近尾声,吉了再不愿思想宗氏女儿。 她得思想自己,思想些济民的善事。 自在河东亲见寻常民众的模样,再到去岁目睹都城民众因狂风遭灾,吉了一直有在想,该如何改善他们的处境。 指望宗寿或指望朝廷,总也要等着时机,总也要考虑背后的权势牵扯,太过繁琐又太过不及时。 而脱离朝廷谈及改善民众处境,所能施为实则有限,所及之人必然也是有限。 思来想去,吉了觉着既合宜又能触及更多人的法子便是经商。 吉了意不在赚钱,她是为不着痕迹地散钱,一则为民众提供些活计,二则贱价售卖货物为民众减少些开支。 不过,因她所想的商业规模颇大,加之散的钱财毕竟属于宗寿,有所行动前吉了特问了宗寿意见。 那时是二月,宗寿并未提出任何异议,只是让吉了稍待,说他会为吉了寻一位通于经商的人才。 待到五月,吉了生辰时,宗寿将觅得的人才当作庆礼送与了吉了。 人才,姓季名水清,因是奴婢生,所以能被“送与”吉了。吉了未因水清的奴婢身份讶异,她更在意是水清的来历。 宗寿极其坦诚地告知吉了,水清来自西南,是她生父背后宗族的家生奴婢,季便是宗族的姓。 吉了不是无知小儿,西南季姓望族、又与宗寿暗谋权势,除了本朝初起时曾“礼抗万乘,名显天下”的季氏,别无第二个季。 (注:礼抗万乘,简单讲,是指富豪的社会影响力和地位极其高。) 季氏虽后来因种种抑商举措元气大伤,再无法“礼抗万乘”,但在西南,季氏仍是最一等的望族。 以季氏在西南的威望,若不是宗寿欲谋皇位,吉了甚至不觉季氏会与宗寿“勾结”。 去岁与宗寿论及生父时,吉了尚不知宗寿图谋,那时她万万不会将她那生父与季氏一族关联。 是以,当宗寿告知吉了是季姓,她一时不知是该欣喜于宗寿对她愈深的信任,还是该感慨她的生父竟然能与季氏牵连。 吉了的感慨,无高看生父之意,也无称赞季氏之意,她是觉二者的联结太过巧合,太像是人为。 但凡生父背后宗族是寻常高门,吉了尚可盲目地信上一信。 可偏偏是绵延数百年的望族季氏,且季氏与宗寿合谋早于宗寿与她成婚,吉了如何能信不是人为。 世人所能想及的两族间最牢固的联结,莫过于姻亲。 人为牵连起她的生父与季氏,即是牵连起她与季氏,只要她“认祖归宗”,那么季氏与宗氏的联结便就成了。 心内有此揣测,吉了又无所顾忌,遂直白问了宗寿,问他,秦姓粮商背后的宗族为何姓季,季姓与秦姓当真同出一族吗? 许是预料她会有此一问,宗寿没多犹豫,给吉了讲了一则很像是编造又意外可能是真实的故事。 大意是说,她那生父祖上姓季,是季氏的旁支,后旁支再生旁支又生旁支,慢慢就与季氏主支断了联系,到她生父曾祖那辈家境破败,曾祖无奈入赘于一秦姓粮商家,姓也由季改换了秦。 听完漏洞百出又似无漏洞的故事,吉了没再多余追问究竟是真是假,真假不重要,宗寿与季氏皆要它真,那它就是真。 只宗寿越是不明不白的作为,吉了潜藏的倔脾气越是容易冒头。 她本就不愿认什么祖宗,去岁宗寿说着不会逼迫她,今岁就给她领来了季氏族中得力的奴婢。 无疑是说,季氏祖宗,她是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倔脾气难得涌上一回,吉了也不管宗寿什么更深的信任,带着怒气当即质问了一回。 问宗寿,寻人才寻到季氏,是恐她白费家赀,所以寻来富庶的季氏出钱又出力吗?还是为让她早日与季氏熟络,以便心甘情愿地认祖归宗? 成婚后,吉了极少与宗寿争执,怒更是一回没怒过,她难得“大”发脾气,宗寿没由来得很高兴。 而宗寿愈是笑意温和地表现出所谓“包容”,任吉了施为的“纵容”模样,吉了的倔脾气就愈发翻涌,她恨不得扬起手掌扇宗寿一巴掌。 可她不能。 可宗寿又凭何高兴,凭何表现出包容乃至纵容啊? 不过是知她势弱罢了,哪怕她真实的发怒,也伤不及他分毫,反还被他自以为是地解读出莫名的情绪。 她的怒气,发自内心涌起的怒气,是为让宗寿高兴吗?是为让宗寿展现他所谓爱怜的情意吗? 不是,从来不是。 吉了是需要宗寿的情意,可,她更是厌恶宗寿的情意。 她绝不会对宗寿产生爱的情绪更别提情意,是以,她从不希望宗寿因她开怀,也从不希望宗寿因她生情。 吉了从来由衷希望,希望宗寿从她的人生中消失。 第67章 亦或是神女(67) 也许是压抑情绪太久,也许是那些时日宗氏女儿对她影响颇大,明明宗寿与以往没有不同,吉了情绪却不同以往地迸发。 其实,吉了情绪的迸发并不是失控,吉了无法失控。 她质问宗寿,向宗寿袒露她的怒气,实则是在心底深处权衡一番后的作为。 她知晓宗寿不会介意,知晓宗寿反会表现出包容、纵容,甚至之后也会短暂退让一时。 可,愈是知晓,吉了藏在心底深处无法、不能向宗寿表露的怒就愈深重。 她不甘雌伏,却总是处于下风。 宗寿的所作所为,哪怕无意,也每时每刻都在展露他的势强与相较之下的吉了的势弱。 吉了怒,实则更是因自身的无力,她知自己难以撼动、推翻她所不满的一切。 她不是没有暴戾狰狞的情绪,也不是没有过一剑杀死宗寿的冲动,但暴戾、狰狞、冲动通通被理智、冷静死死压制,动弹不了分毫。 吉了的理智、冷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势不在她,不要妄动,不能失控,妄动与失控的代价更是她所不能接受。 前世吉了学剑,深知一味重防势难以克敌,若想制敌必得以攻势胜人。 但世间有太多事远比剑术复杂,所谓攻势也不仅仅是比谁的剑更快更猛。 当势不在她,对上宗寿,多数时候唯有以防势代攻势,少数时候微弱的攻势也得在心底权衡后才能展现。 所谓微弱攻势,种种原因下,最终只能表现为她的不满与抗拒。 所谓权衡,是权衡如何表露不满与抗拒才是无伤大雅,才能使宗寿不致心存芥蒂。 攻势如此微弱,偏又如此权衡,吉了心觉憋闷吗? 她觉憋闷。 若她别无所图,自是不必在意宗寿是否有芥蒂,便是宗寿的生死又与她何干? 可吉了有所图啊,她图谋宗寿的权势,图谋宗寿事成后将权势分与女儿,宗寿与她大有干系,她必须接受由宗寿引起的憋闷。 好比认祖归宗一事,吉了再是不愿,最终仍是必须接受。她所能做是在必须接受前,借着不满与抗拒,从宗寿从季氏得到更多。 宗寿事未成前,是他与季氏合谋;而当宗寿事成后,就该是她与季氏合谋。 吉了情感上不愿为自己认下祖宗,不愿与大家族牵连,可从利益考量,接受于她并无害处,相反是益处颇多。 一朝认下季氏祖宗,他朝季氏便就是她女儿的母族,天然是同盟是助力,是她女儿走向至尊位的基石。 是以,吉了的憋闷无比真,但吉了的不满与抗拒是真也是假。 吉了过分理智,她的攻势再是微弱,终是为的克敌制胜。 即使宗寿当场解释了寻来水清不是为让季氏出钱出力,更不是为逼迫吉了与季氏熟络,吉了也置之不理。 借着忙于旁系女儿定亲事宜,吉了将她的不满与抗拒延了两月,期间更是故作心死,经商之事再不提。 纵使宗寿主动提及,吉了要么阴阳怪气地说宗寿是为令她受制于他,要么干脆冷漠地不言语,总之,全然一副被伤透心的模样。 若说宗寿看不出吉了的心死是夸大的做戏,那也是低看他。他太清楚吉了对他的情意究竟有多深,哪至于被他伤透心呢? 他知吉了实则是为让他退让。 宗寿其实愿意退让。吉了“闹脾气”,宗寿也是心甘情愿陪她做戏。 宗寿一直希望吉了恃宠生骄,他以为吉了闹脾气就是恃爱作态,是仗着受他爱重故意作态,他非但不反感,反还觉可爱。 不过,只两月的时间,宗寿就发觉自己无法冷静自持,他无法继续陪吉了做戏,他有些受不住吉了长久的怪声怪气式地刺他冷他。 他更喜欢吉了的温言软语,他想要吉了的爱意,他想吉了回复到先前,为此,该他主动退让,不能当真等着吉了气消。 宗寿以为,吉了不愿认祖归宗实则是不愿认抛弃妻女的生父,认祖归宗一事没有转圜的余地,认父却可以有。 他向吉了承诺,绝不逼迫吉了认父,季氏也绝不会认其生父归宗。 于经商一事,宗寿则为吉了另觅了人才,并许诺吉了家赀任她耗费,他绝不过问绝不干涉。 听了所谓绝不的承诺许诺,吉了没多表态,只是问宗寿,如何能只认祖而不认父? 宗寿的解决之法也简单,无非是新为吉了编个身世,将其生父换作季氏族人,恰好已英年早逝的季氏族人,如此吉了便无需认父。 但他不知是一时疯魔了还是如何,不向吉了明说,反状似玩笑地答了句,“父死即可不认父”,故作一副愿为吉了除去她那薄情寡义之父的模样。 吉了过分了解宗寿是何样人,他既敢说,哪怕是玩笑着说,必然更是敢为。 吉了想要生父死吗?吉了无所谓生父的生死,但,生父不必因她而死。 吉了如此认识不是基于亲情,或说恰恰是没有亲情,她才会理智地觉着生父不必因她而死。 在吉了是姜灵川时,生来被父母抛弃,她怨恨过父母吗?她爱过父母吗?她想过寻找父母吗?没有。没有。没有。 爱没有,恨就同样没有,她单单是觉着,她的人生既与亲生父母的人生断裂,便就不必人为地关联。 亲生父母于她,就如人世中的又二不知有着何样人生的生人,生人的人生与她究竟有什么干系呢? 只愿生人不因她而死,那便就不会有干系。 若问,这一世吉了可曾因着绿莺的死及她认嬴耒为父而恨她那秦姓生父? 未免旁人以为她无情,吉了只能说,若她只有这一世的经历,她会替绿莺怨,更会作为一个幼龄的小女郎而恨。 而此种怨与恨,其实皆是因着渴求情感、渴求爱。 吉了知晓自己,她到底不是一味渴求爱、渴求情感之人,是以,哪怕只有一世,怨过恨过之后,在她长成之后,她仍会视生父为生人。 生父不必因她而死,更是不能因她而被强权杀死,比起短暂地恨生父,吉了是永久地恨强权欺人迫人。 故作一番深思后,吉了回宗寿,“夫君,世人以你为君子,你大可不必为了一生人,毁了自己的好名声。比起生父如何,我更是不愿见夫君糟践自己。” 吉了言辞不复冷漠,话里话外又全是为宗寿着想,宗寿听了是喜得不行,除去吉了生父的念头顿时消了。 他恳切地回吉了,“夫人贤德,可夫人当真是误会寿。寿本意是说,夫人不愿认“生”父,何不认一“死”父,死父不正形同无父吗?” 第68章 亦或是神女(68) 宗寿细细将打算说与吉了,话语中又不着痕迹地夸赞季氏是积善之族,一气说完最后还加了句,季姓比嬴姓更衬吉了。 吉了听完没再反问宗寿,只是说何时季氏坦荡地登门拜访,何时再同她提认祖归宗。 宗寿与季氏的合谋尚属阴谋,他愿向吉了透出些蛛丝马迹,那是他暗戳戳期望吉了知晓真实的他,不代表他与季氏的联系已能对外宣扬。 季氏若能坦荡登门,吉了当初就不会以嬴姓女的身份嫁宗寿。坦荡二字,堵住了宗寿的嘴,却又让他心间乐得泛开了花。 世人以他为高尚的君子,但他不是;吉了不以他为高尚,不以他为君子,却又接受了许是诡计多端的他并愿意与他同行,他怎能不欢喜? 而宗寿这般自以为是升起的欢喜,实则是恋自,吉了很是不以为意。 不过,宗寿既已退让,她便也不必表露抗拒。轻轻将持续两月的不满揭过,吉了重又投入经商之中。 (中插:经商就是块串联前后剧情的背景板。) 在有所行动前,吉了寻了水清与那位另觅的人才,让二人当她的面论一论何为经商之道。 商,无不是为利,经商之道即是谋利之道,这在通于经商的人才是再浅显不过的认识,也正因为浅显,所以得赋予更厚重的义,如“诚”之一字,如“人”之一字。 另觅的人才,论的是诚与用人之道;而水清,专论为(wèi)人之道。 吉了不知是季氏的经商之道当真与她相合,还是水清看清了她的意图,她本不欲重用水清,可水清的论一出,吉了当即变了主意。 邀水清好一番详谈,将自己的筹划一一说与水清,吉了遂将经商一事全权交由水清,那另觅的人才则让他从旁辅助。 水清能被季氏举来都城,毋庸置疑是聪慧人。 在她自西南季氏族地出发前,季氏家主只嘱咐她务必与吉了交好,却并未说季氏需要向吉了投诚。 因为那时的季氏对吉了无清晰认知,以为吉了空有惊人的容色,与吉了交好仅是为了之后更好的与宗寿合谋,而吉了究竟是何样人,季氏以为无需探知。 可当水清来到都城,尚未来得及与吉了交好,反直接被她冷落,一冷落还冷了两月。 初时,亲见吉了冲宗寿使性子,她以为吉了是个美貌惊人却坏脾气的美女子,她其实觉着有理,毕竟美人实在美丽,脾气坏也应当。 两月间,识了吉了的处事作风,观了宗寿、宗氏族人与安阳侯府众奴婢对吉了的态度,水清变了看法,她觉吉了是个头脑清醒的美女子。 思及美女子的过往与年岁,还能不徒有其表,水清觉着值得她高看。 之后,得知宗寿退让,又被美女子寻去论经商之道,再到与美女子相谈谋划,水清以为美女子不是俗人,值得季氏高看,乃至在未来投诚。 水清这时的所想与吉了的曾想同一,即:事成后,季氏该与吉了合谋,而非继续与宗寿谋。 有了全新认知,水清当即向西南去信,未直接说出论断,单单是将她的所见所闻详实载在了信中。 而水清本人,在信送出后,在未收到回信前,已然自发向吉了投诚。 永始三年后几月,水清得吉了授权又主动利用季氏人脉,极快摸清了都城及周边数郡的商贾业与各郡贫苦民众的分布。 永始四年,与吉了商定后,水清从季氏精通(副业之一)的纺织与漆器做起,先后在贫寒的乡里建了作坊,陆续选了一批又一批工。 因着贫寒农户家儿女多数不通手艺,作坊建起后无法直接做工,一年中,大量钱财与心血专用在锻炼他们学做工。 待到永始五年,女工与男工们将将熟练,作坊才正式发挥它应有的效用,开始逐步投入生产。 而当这厢吉了经商之事渐入佳境时,那厢宗寿也在“努力”朝着大司马位靠近。 努力,意指除去潜在的敌手。 潜在之所以是潜在,乃是因为敌手不致威胁宗寿升任大司马,却可能成为三公中的另二,挤占宗寿的圣心与辅臣的地位。 …… 五年四月中的某日黄昏,桂宫(后妃宫殿)一八子(后妃封号)殿中的小宫女无故失踪,寻遍周边未能见人,八子遂赶在入夜前遣人禀了掖庭。 八子失宠多年,小宫女也着实位卑,恰好入夜已不便寻人,掖庭宦者并未动作,只许诺次日白日里会费心寻寻人迹。 次日至,掖庭派员在桂宫各处浅浅寻了一番,算不上费心,小宫女也未能寻着。 八子见掖庭怠慢,恐小宫女是遭了祸,决意亲自去求掖庭丞,哪想,刚出殿门,就被掖庭派来的宦者告知:寻着了小宫女尸身。 宫中宫婢皆由掖庭管理,小宫女失踪或可敷衍行事,小宫女身死且极可能是被害,掖庭却是不得不重视。 无须八子亲去寻掖庭丞,查验完尸身的掖庭丞亲来了八子殿中讯问宫人。 小宫女永始三年入宫,年末便入了八子殿中,平日又不多与外人往来,如今蹊跷身亡,八子殿中的宫人自是嫌疑颇大。 掖庭丞讯问一遭,问清了小宫女当日失踪前的行迹,可疑的凶手倒是没能发现,最终只将一位往日与小宫女有嫌隙的宫人给抓了去。 至于凶手,还得从小宫女当日可能接触的外宫人中一一排查。 小宫女当日是申时得了八子的差:给一七子送些可口吃食,申时二刻至七子居处,三刻离开,期间有宫人目睹她确实是往八子殿的方向走,再之后小宫女行迹不定,也无人遇见过她。 七子的居处与八子的相隔较远,小宫女途中可能接触的外宫人其实颇多,这就意味着掖庭得颇费一番功夫才能排查出潜藏的凶手。 而当掖庭着手排查时,桂宫一宫婢被害身亡的消息迅速在众宫人与宫中禁卫间传扬开。 (注:都城常备军大致分五类: 1、光禄勋所属的期门与羽林(郎卫,宿卫与侍从至尊,兵士中地位最高);2、卫尉所属的宫卫军(守卫都城众宫殿内外);3、执金吾所属的缇骑与持戟部队(守卫都城);4、北军八校(驻扎军队,屯兵);5、城门校尉屯兵(守卫城门)。 光禄勋与卫尉皆是九卿,职责有重合部分(守宫殿),但互不隶属。) 第69章 亦或是神女(69) 宫人因与小宫女同属宫婢,在纷云议论的同时多少也带了感伤。 禁卫却与宫婢不同,他们感伤不会有,议论也只在听闻的当下议一议,过耳也就翻篇了。 按常理,禁卫们都该是如此表现,但其中突兀地现出一异类。 那异类初初听闻消息就像大祸临头似地惊恐,同僚们见状拿他打趣,他如同被人戳穿般脸色一下惨白,反应过来后只支吾解释说是感叹命运无常。 禁卫们到底不会心有所感似的直接将小宫女的死与他联系,他说,他们也就信了。 但异类之后的表现更加反常,人是愈发魂不守舍,连值守换防都能忘,却还要有意无意打探掖庭消息。 如此,任他再是遮掩,也难掩其对命案过分的关心。 禁卫们私下里也难免要议起他的反常,一些有心的多少要暗中揣测小宫女的死或否与他相干了。 而这些私下的议与暗中的揣测,不知有无人从旁干涉,如生了根似的扎入地下后伺机蓬勃地向周边发散,散入了郎卫耳中,也散入了掖庭丞耳中。 掖庭经过数日排查,已筛出了几位可疑的宫人,掖庭丞正逐一拷问呢,突然间就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对掖庭而言,凶手若是宫中禁卫,掖庭至少可以免了失责之过,可禁卫不隶属掖庭,仅凭莫名的传闻无法轻易将人给抓了。 当掖庭丞心有犹疑时,属官给他提供了新思路:讯问宫人时,何不问问其中有谁与宫中禁卫牵扯? 掖庭丞善于纳谏,当即便换了讯问内容,不再问谁因何暗害小宫女,而是问谁与宫中禁卫有牵扯,合谋杀害了小宫女。 合谋的说辞其实是诈,不想,竟真诈出了一与禁卫有牵扯的宫婢。 本就有嫌疑的宫婢又与另一可能的凶手牵连,若说她与异类禁卫无辜,都不令人信服。 虽那宫婢一再狡辩,虽掖庭丞并无实证,但凭着宫婢与那禁卫苟且的蛛丝马迹,足以将宫中禁卫牵扯其中。 掖庭丞亲寻了桂宫卫士令,又亲自将一见他晃如魂飞魄散的异类禁卫抓入掖庭狱好一番拷打。 种种迹象都表明那异类胆小如鼠,被抓就已十足崩溃,一番拷打后更是什么都招了。 袒露了他与宫婢苟且的私情,承认是他害死了小宫女,可又不住的辩解他是无心。 说什么是被宫婢引诱苟合,原不是他有心苟且;又说什么是小宫女惊恐地尖叫令他在慌乱中失手伤了人,他本没有害人之心。 异类就是一鼠辈,即使招供,也总想将罪过累及他人,好似此等卑劣行径可减轻自身罪责。 那宫婢被唤来与异类对峙,听他说完,止不住地嗤笑,大骂他是怯夫是孬种,又骂自己有眼无珠看错人,骂着骂着又止不住地泪流。 又骂又哭中宫婢终是认了罪,许是知晓死路一条,情绪激愤下,当着异类的面,猛地迎头撞上石墙,砰得一声,流血身亡。 目睹宫婢身死,掖庭丞心内讥笑,也不知有几分是为吓鼠辈的胆,又有几分是不想被处以极刑,倒是可怜了小宫女,无端碰上两个灾星,无故丢了命。 小宫女被害一事,凶手皆已认罪,掖庭丞就算是完成了任务。 至于其中的存疑处,如小宫女当日为何去了偏僻处,又为何巧合地撞上那二人苟合,掖庭究不到缘由,也就没有费心追究。 不过,掖庭没有追根究极的好习惯,郎卫却是有,虽然究的并不是小宫女因何而死。 郎卫与宫卫因同在禁中且职责有相似,平日多有往来,加之光禄勋宗寿与卫尉第六节(复姓第六)是表兄弟,郎卫中与宫卫称兄道弟的也多。 是兄弟,自然有机会知道兄弟的私隐,尤其是一些“风流”的私隐。 宫中禁卫与宫婢互生情愫的不在少数,男未婚女未嫁,发乎情止乎礼其实无可指摘,若是有主子成全,也是一段好姻缘。 可,总有一些个不守礼的越界,偷偷行那苟且之事。 那些个知晓逾礼私隐的郎卫,不难将小宫女被害归咎为“风流”害人。 案情自有掖庭审,他们在意是“风流”应否该被阻断? 逾礼之事如何都碍人眼,一郎卫思想一番后终是将事情捅到了宗寿直属卫士跟前,间接便是告知了宗寿。 郎卫中没有不知宗寿为人的,谁提起宗寿都赞他最是守礼。 从前不敢告知宗寿逾礼事是因他守礼,如今告知宗寿同样是因他守礼,知晓宗寿一定会且能够将“风流”事根除。 守礼的宗寿被卫士告知后是震怒非常,他全然不敢想治下竟能发生那等逾矩事。 怒上心头,首一件事便是将那瞒而不报的郎卫与失职的卫士处以笞刑。 刑毕,怒气稍平,又命卫士暗中彻查属下郎卫与宫中禁卫,务必揪出那些个龌龊之徒。(注:光禄勋直属卫士有81个,伤几个不耽误办事。) 月余,在那异类禁卫被处死后,卫士们查有所成:郎卫中逾礼辈几乎没有,宫卫却是比预料中多,而卫尉第六节却极可能是那害群的极恶之马。 卫尉第六节生性风流,素喜与未再嫁的美貌寡妇来往,他妻早亡后并未再娶,那些往来究竟不是天怒人怨,至多给他本就风流的名声又添几笔。 都城内外,宫禁内外,谁不知晓他的风流韵事,可,以往谁也不曾将他与禁中女子尤其后妃牵连。 第六节是宗太后亲妹的亲儿,与至尊年岁相当、所好相近,至尊并无亲生兄弟,待他就有如待亲弟,当初更是力排众议许了他卫尉位。 谁能想,与至尊亲似兄弟的第六节竟然罔顾至尊意,在禁中行了那等不齿的苟且事。 宗寿既是至尊表弟,也是第六节表弟,得知其中内情,真是怒都不知往何处发。 宗寿岂能不知表兄风流,可他以为,血亲之间怎会有此相欺之事,表兄怎敢又怎能辜负圣心啊。 又因是血亲,宗寿觉他无法也不敢轻易告知至尊真相,他怕至尊伤心欲绝,也怕表兄因他检举而死。 心内挣扎数日,宗寿无奈禀了父亲,结果遭父亲好一通训斥,训他无断,又说他不过是小辈,血亲的命哪里是他能断。 得父训斥后,宗寿幡然醒悟,是了,血亲的命不是他能断,也不是至尊断,该是由姑母宗太后断。 姑母是宗氏与至尊的联结,更是第六氏与至尊的联结,姑母是所有人的血亲,一切是非皆该由姑母决断。 第70章 亦或是神女(70) 宗太后宗群如世间众多母亲般,重亲儿甚过其余血亲。 她的亲儿更是至尊,威严本就不容人犯,宗群会作何决断是不言而喻。 当宗寿向她呈了第六节的罪证,宗群抉择一番,终是命内侍请来了至尊,将罪证悉数示与他瞧看。 而望着亲儿大怒,欲当即命宗寿将第六节下狱,宗群虽早知如此,心中仍是感伤不已,可劝了句祸不及家人,再多也并未言语。 宗寿见姑母伤感,知她不愿有血亲相害之事,但他所能为实在有限,至多是让宗氏不参与其中,如此,对姑母也是种宽慰。 于是,迎着至尊的盛怒,宗寿委婉拒了严查第六节的差,说宗氏与第六氏有亲,他实该回避。 至尊本就怒在心间,哪里能听拒绝,误以为宗寿是为第六节求情,一气之下好一通斥责宗寿。 尽兴骂完,观宗寿一直心甘情愿认骂,又有母亲从旁劝慰,至尊到底缓了脾气,松口允了宗寿。 至尊是极重亲情之人,理智回笼后自是能想起母亲待亲妹的情意,也能晓得宗寿是为两位姑母着想,他其实理解宗寿所为,也愿意全了宗氏。 宗氏既不愿夹在其中左右为难,至尊干脆罚了宗寿归家,命他在第六节事未被查清前于家中闭门静思,这般也算免了宗氏代人求情的可能。 是日,待宗寿归家,廷尉被急召入宫,不多时便又携了宫中郎卫出宫,去往戚里将卫尉第六节抓拿归案。 与此同时,长乐少府奉宗太后令戒严内廷,开始着手彻查内廷上下的逾矩事。 一日内,宫内与宫外突然又轰动地发生了天大事,人们很难不将二事合一,也很难不将事情的结果往坏处猜想,而聪慧人也不难看出结果意味着权势的更替。 一时间,都城上下忧心忡忡的多,心中生出各样算计的更是格外多。 按理,“始作俑者”宗寿本该在忧心忡忡之列,血亲与友人也皆以为他会忧心忡忡,会有类似愧疚的罪责感,可他没有,他是十足的怡然自得。 虽他装作忧心并瞒住了外人,但吉了仍是一眼看出他是拙劣的在做戏。 自宗寿奉命闭门静思,吉了便不得不整日与宗寿相处,宗寿那副故作忧心又寻她劝慰的模样真是令吉了愈发厌恶,像恨一般的厌恶。 吉了十分留心都城各处动向,宗寿也极少刻意瞒她,吉了知晓的事情与内情实在多。 她知数月前宫内的命案,也知宗寿在之后命人暗查宫中禁卫,更知卫尉第六节就是在暗查中巧合的被宗寿撅了底细。 如此,她怎能不知数月间发生的种种皆是宗寿有意为之,宫内的命案不过是引,卫尉及其相干之人的命才是宗寿意欲捕获的猎物。 吉了又如何能不知卫尉仅仅是开始,之后还会有更多的人被宗寿算计。 吉了愈发厌恶宗寿不是因为他喜算计,而是因为宗寿竟可以心无芥蒂地将无辜之人的命作引。 宗寿傲慢自大,喜好愚弄他人,玩弄民心,可他先前毕竟没做出大恶之事,那时吉了的厌恶其实止于情绪。 可当吉了真切感知宗寿不将人命当命,肆无忌惮地毁了无辜之人的命时,她的厌恶就像是了恨,心底深处生出的恨,不会因为情绪的起伏与有无而变化。 吉了哪里不知迈向至尊位注定伴随着许多死伤,可无辜之人的死伤究竟算什么呢?无辜之人与宗寿争权夺利又有什么干系呢? 宗寿若一朝成为至尊,无辜之人的死便就是该死,便就是铺就帝王功业必有的“牺牲”吗? 凭何呢?无辜之人何辜?那命案中枉死的小宫女何辜,她凭何要为宗寿的帝王功业牺牲? 凭何呢?依义理,依世故与人情,谁能给出妥帖的回答吗? 吉了根本答不出,宗寿是根本不会答。 宗寿在家中静思的时日里,吉了数次有意凝神瞧他,而宗寿即使察觉她是有疑问,也恍若未觉般仍是与她歪缠。 虽宗寿不定清楚她究竟想问些什么,但避而不答本就是了回答。 吉了不无讽刺地想,宗寿避而不答总好过胡诹个合她意的回答,多少显得他还能顾及她的思想。 至于此种微薄顾及对宗寿的影响,吉了无从夸大,许是只能约束宗寿不会让她周边发生视人命如草芥之事。 于吉了,与宗寿共处总是难熬,她本以为宗寿至多闭门静思一月,如此,她尚可平心静气面对宗寿。 可一月过去,第六节案愈演愈烈,迟迟不见有定论,至尊也不曾宣宗寿进宫,宗寿静思的日子就又往后延了延。 宗寿应是早有成算,他坦然地接受,没有丝毫的忧虑。 吉了不如宗寿坦然,见他自在更是连平心静气也不能,还常常生出一股无名火,惹得她总想冲宗寿宣泄情绪。 初时,吉了单单以为情绪起伏不定是心内厌恶宗寿,后月信未如期到来时,她才觉察出或许有腹中孩子的功。 默默观察自己两日,确认了无名火多是莫名生出,也确信孩子应是已存在在她的腹中。 吉了喜悦吗?确信的当下有些微的喜悦,为着腹中可能是女儿而喜悦。 些微的喜悦散去,因无从得知腹中究竟是不是女儿,吉了生出更多的烦躁,恐事情与计划不符,恐生出诸多麻烦事。 而烦躁不安的同时,吉了也清晰感知着情绪是莫名被放大了,若在以往,她不至如此。 吉了不曾孕育过孩子,也就从来不知腹中有个孩子竟会使得妇人变得如此情绪化,如此敏感脆弱。 她不喜不受控的脆弱,偏脆弱无法轻易消解,反给自己添了几分沮丧。 落在宗寿眼中,吉了如此的心绪不佳,真是尤为反常,反常到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讨了吉了嫌,惹了吉了恼? 吉了又是否因着宫中那桩命案以他为伪善的小人,不愿再与他为伍? 宗寿说不出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思,想吉了知晓他的晦暗,但吉了知晓后若是厌他恶他,宗寿又觉自己无法接受。 可他不会就此改变,更也不觉自己有错。他只是糊涂似地装作吉了不知,装作吉了是烦他歪缠,然后想着法儿地哄吉了开怀。 第71章 亦或是神女(71) 哄,算是骗。宗寿自欺欺人地哄吉了,哪里会令吉了开怀? 试了几回,见吉了仍是闷闷不乐,宗寿也并非无动于衷,他便想着是否该找个契机,坦诚地与吉了交谈一番。 可坦诚于他不易,恐吉了当面说“狠话”扎他刺他,宗寿又将念头给压了下去。 正当他因想不出新法子一头雾水时,惠明悄悄告知他,吉了许是有了身孕,月信未来是佐证,莫名的情绪起伏也是佐证。 宗寿听了,霎时喜意溢满心间,喜吉了有孕,也喜吉了心绪不佳不是因着他。 他喜得分不清两种喜孰轻孰重,又觉着两种喜合该是一种,是喜吉了与他的联结再不会断。 世间妇人是多么爱重孩子,世人有目共睹。孩子,就是夫妇间最深重的联结。 宗寿不无坏心地暗喜,哪怕吉了厌他恶他,哪怕吉了不愿与他同行,只要有了孩子,吉了就无法远离他。 不过,当务之急是得确认吉了是否有孕,将浮想的思绪拉回,宗寿即刻遣了丛柏出府寻医。 而他趁着医工未被请来,小心翼翼宽慰着吉了。 “寿恐夫人身体有恙,方才已命丛柏去寻医工。稍后医工进府,夫人可否让医工诊上一脉,如此,寿也能安心。” 吉了闻言,下意识轻抚小腹,顿了几瞬,道:“夫君有心。” 瞧吉了举动,宗寿觉她应是已察觉自己有孕,可他疑惑吉了为何不与他说。 “夫人,你可是……”见吉了平静回望,宗寿没可是出什么,转而问:“夫人不愿说与寿,是气恼寿吗?” 吉了缓缓摇头,“夫君,我不知腹中孩儿是女还是男。我也不知夫君究竟希望我们的孩儿是女或是男。” 两次将女放在男前,宗寿哪能听不出话中意,只,他误以为吉了怕腹中的孩儿是女儿,不知吉了是怕不是女儿。 伸手覆上吉了小腹,宗寿放缓语调,“腹中孩儿是女或是男,于寿没有差别。女儿或男儿,不都是你我的孩儿吗?” “女儿与男儿,在夫君心中当真没有差别吗?” 人世向来轻女儿重男儿,宗寿并不是例外。 但这会儿吉了正脆弱着,教他如何说得出其实有差别,他只得说:“当真没有差别,夫人无需心忧。” “可,父亲母亲与族中长辈应是盼着我们的孩儿是男儿。若生作女儿身,她可会被祖辈们厌弃?” 吉了根本不在乎宗氏祖辈看法,若她腹中是女儿,待女儿长成,这些祖辈们早已入了黄土。 吉了是有意说与宗寿听,让宗寿记着处理族中可能有的闲言碎语,她不想听见任何说女儿不是的言辞。 “夫人,你怎得如此胡思,你我的女儿怎会被人厌弃?祖辈们只会疼她爱她,厌烦都不会有,又如何会是厌弃? 夫人近日心绪不佳便就是因着如此胡思吗?夫人为何不早早说与寿,为何闷在心间任心绪不宁?” 吉了微蹙了眉,欲言又止地望着宗寿,像是茫然地说不清缘由,迟疑了会儿,只含糊说:“夫君,我不知。” 茫然无措的神色极少出现在吉了面上,宗寿一回也未见过,初初见了,怜爱之情油然生出。 情难自抑地将吉了环抱,悉心安慰着,“不知便不知。说来,是寿有错,这些时日寿虽想让夫人开怀,但连夫人心绪不佳的缘由都不知……” 宗寿说了很多,有认错有保证,其实都在吉了意想之中。 她只垂眸静静听着,没再说些什么,就让宗寿以为她心绪不佳只是因为怀有身孕吧。 关于人命,她无法说,那是她与宗寿间逾越不了的鸿沟。只能是在心间你知我知,糊涂地知,戳破了、说穿了,问题也解决不了,不提不说,宗寿总还要顾忌一二。 二人交谈约两刻钟,丛柏急急领着医工回,医工一番望闻问切,确认吉了是当真有了身孕。 这一日,是九月初十,腹中胎儿只一月大。 这一年,十月初十,是宗寿三十整的生辰。 如他这般年岁的男子极少是没有子嗣的,纵是宗寿未表露过求子心,宗氏族人总是急的。 吉了与宗寿成婚三载,族人若是不盼着吉了早日怀有身孕,那也是反常。 上自平阳侯下至宗氏旁支,都比吉了比宗寿更在意吉了何时能诞下子嗣,因吉了是宗氏适妇,她的孩子得承宗氏的嗣。 尤其,平阳侯宗嵱这两年无可避免的苍老,他或无法亲见承嗣的孩儿长成,可有孙儿承欢膝下,于他也是大乐之事。 这两年,吉了明里暗里听了太多的盼望,盼望她有孕,盼望她得男。 她腹中没有孩子时,所有人就已盼着是男儿;当她腹中真的有了孩子,所有人更是盼着她生下男儿。 此种盼望,吉了无比反感。 若是真有所谓反骨,吉了恨不得暴露在躯体之外,向所有人展示她是异端,她不愿顺着他们,她只想逆着他们。 她就是盼望得女。 女儿如何不是子嗣,承嗣非得靠男儿吗?女儿与父同姓,女儿也是血亲,如何就不能承嗣呢? 可,宗族不需要反骨,宗族排斥异端。 吉了心内再是抗拒,言语也不能表露半分,对宗氏族人不能,对宗寿也不能。 她唯有放大自己的脆弱,以脆弱示人,表露出自己生怕生不出男儿,生怕辜负众人的盼望。 她如此,宗寿唯有怜爱,宗氏族人也就说不出任何不识趣的话。便就是平阳侯夫妇,当着吉了面也无法说些什么,只能表现得不介怀,男儿女儿都是可。 慢慢的,潜移默化间,宗氏上下就都接受吉了与宗寿的第一个孩子会是女儿了。 为何说是第一个?因为他们不可能接受女儿承嗣,以为吉了与宗寿之后总会生下男儿,或说以为吉了一定是想生个男儿。 如此这般,第一个孩子是女儿也就无可无不可,无非是先后顺序不同,男儿得稍后来。 殊不知,正因他们的妄念,若第一个孩子是女儿,吉了万万不会孕育第二个孩子,男女都不会。 不管宗寿将来如何,吉了总会让宗氏族人死心,谁也无法越过她的女儿,宗氏男儿更不能。 她的女儿能得至尊位,宗氏的嗣更是能承,吉了就是这么猖狂地以为。 第72章 亦或是神女(72) 五年九月,当安阳侯府因吉了有孕而欢欣时,仍未审结的第六节案走进了一处不可测的深渊。 深渊注定埋葬第六节,埋葬与其苟合的不得宠的后妃;深渊也或将埋葬皇后及其背后家族。 皇后的家族,即太子母族,是一股极可能在太子即位后兴起的外戚势力。 外戚,靠太后(或皇后)兴,外戚,也倚靠帝王宠信。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依仗帝王而兴的外戚太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 外戚显贵的宗氏当初从先帝母族手中夺权,现今如何会眼看着太子母族崛起? 志不在外戚,志在至尊位的宗寿,又如何会放过潜在的可能要夺走他手中权力的对手? 吉了曾以为小宫女的死是引,但在宗寿计划中,第六节案才是真正的引,引出王皇后,引出王氏一族。 宗寿意欲王皇后身败名裂,如此,王氏一族便再不能显贵。 用一个与他有亲却又挤占他辅臣地位的表兄,换取太子母族失势,于宗寿是何乐而不为啊。 九月二十,深夜,有内侍急急从长乐宫出,奉宗太后令,驰往戚里宣宗氏三侯入宫。 (提示:宗太后二哥新郑侯在封地呢,这会儿没他事。) 此时,宗寿在家中已闭门静思一月又过半,他虽未介入第六节案,却十分清楚案情发展。 当内侍被丛柏领进府,宗寿就知,该是王皇后已被牵扯其中,且至尊极可能是气极了要废后。 姑母急召他们入宫,怕是想让他们从旁劝阻,或是,想保全太子。 事实证明,宗寿所料不错。 宗氏三侯随内侍入宫,进的是长秋殿(皇后居所)而非长信殿(太后居所)。 三侯到时,至尊正在殿中质问王皇后,听着动静,怕是已斥骂了许久。 骂的什么?骂王皇后没有德行,有辱皇后尊位,说王皇后不堪为一国之母。 而被骂的王皇后没作丝毫辩解,跪地听骂,一副心死如灰的模样。 来时路上,内侍大致说了内情,王皇后被发现与第六节往来过密,甚至有不少书信可佐证二人有私情。至于是否行了苟且之事,无证据可证明。 王皇后贵为一国之母,有无证据证明并不重要,嫌疑已经有了,就再难洗清。她本不该让人有此怀疑,更是不该与臣子有私情。 三侯在外间静默听了会儿,当至尊将要下旨废后时,宗嵱忙高呼出声,道:“陛下,且慢。” 至尊极依仗亲舅宗嵱,与依仗母亲无二致,见他进殿,果真是停了将出口的旨意。 只他心中有气,没问话,静静等着宗嵱解释。 宗嵱能解释什么,无非是说废后事关重大,让至尊三思。 这种话,自是无法让盛怒的至尊满意。 宗嵱只得再说,若是废后,教朝臣与天下民众如何看待储君?废后或无关国本,可储君却事关社稷,为了太子,何不留下王皇后? 至尊只太子一个亲儿,王皇后也正因生下太子才成了皇后,他与王皇后没有夫妻情意,与太子倒是有父子之情。 涉及太子,至尊终是没提废后,可心气不顺,仍是下旨让王皇后迁往北宫。 如此,虽无废后之名,却有废后之实。 (注:北宫有一部分住着后妃,一些被废贬或不得志的后妃(含皇后)。汉时皇后被废就是迁往北宫,如赵飞燕。) 宗氏哪能当真保王皇后呢,不过是为着宗太后保全太子的名声罢了。 望着颓然倒地的王皇后,宗嵱心无怜悯。 他没再劝至尊三思,反是劝至尊早些结束第六节案,莫要再愈演愈烈,闹得都城人心惶惶。 第六节最大的罪,不是秽乱之罪,也不是与王皇后有私情,而是背叛至尊。 至尊怒于被背叛,廷尉查案才越查越深,近乎将第六节翻了个底朝天,而被藏极深的佐证私情的书信也正因此才被发现。 今日,牵扯出了王皇后,若是再查再探,他日,是否会牵扯出更多的权贵? 世间难有清白人啊,权贵们本就混沌一团,如何经得住细查呢? 宗嵱与至尊说:“陛下,水至清则无鱼。” 这话,宗寿与宗瑢(大司马)皆不能说,唯有宗嵱能说,也只有宗嵱敢劝至尊收手,劝他勿要过分意气用事。 宗太后今夜急召,虽未明说有此意,但宗嵱能解妹妹宗群深意,最该保全的是人心的稳,人心一旦乱,社稷必然有动荡。 天下不只是帝王的天下,也是权贵生存其中的天下啊。 至尊不是明君,为政数十年,一些个制衡之术也还是懂的。尤其,事关朝政,但凡宗嵱谏言,至尊没有不听的。 于是,十日内,廷尉极快审结了第六节案,该判的判,不该牵扯过深的便当断则断。 一些个怕涉案的忧心忡忡之人,见状是松了口气;一些个心中藏有计算之人,则是想着那空出的卫尉之位,开始向至尊举荐适宜的人选。 渐渐的,都城众人以为第六节案已不会造成新的影响,众人也近乎不会再议论第六节案相关人事。 可,当一切将要彻底结束时,宫中又引出了桩巫蛊案,主谋,竟是那已迁往北宫的王皇后。 王皇后与第六节有私一事虽被有意遮掩,但她迁往北宫近乎人尽皆知,如此,朝臣权贵纵是不知内情,也能推出些内情。 皇后与臣子有私,如何荒唐,如何有失体统自是不必说。可,王皇后究竟为何与第六节有私,为何行了荒唐事,却是“值得”被说,朝臣权贵们私下是一议再议。 实在是王皇后素来端方有礼,让人很难相信她会与风流的第六节有私。 先前,议论多是说王皇后深闺寂寞,怨至尊无情,因着冲动,为着报复至尊,方与得至尊信重的第六节有了苟且。 可,实情是否果真如此?王皇后是否果真为了报复至尊才与第六节牵扯? 巫蛊案未出前,外人无从得知真相。 巫蛊案发生后,外人方晓,此前种种议论是对也是错。 第73章 亦或是神女(73) 巫蛊,即使用巫术加害于人。 惯常被使用的巫术有二,诅祝与偶人厌胜之术。 诅祝是直接祈求鬼神降祸于人;偶人厌胜是用桐木制作类人偶,以对偶人施术实现咒人。 诅祝也好,偶人厌胜也罢,皆是本朝明令禁止的巫术,倘有人犯禁,定要被处以极刑。倘牵连皇室,施术者更要被毁家灭族。 百年前,本朝曾发生一起巫蛊案,因涉及至尊,巫蛊案酿成了巫蛊祸,导致皇后死、太子亡,数十万人被牵连乃至被迫害。 此种结果,世所未见。 因过分恶劣,且该案最终被认定为冤案,自那以后,即使争权夺利者,也极少使用巫蛊之术加害敌手。 明面上,巫蛊已百年未出现在都城,何提出现在禁中。 谁能想,身处禁中的王皇后竟敢施术害人。 她岂会不知触碰巫蛊的下场,偏她就是激烈触碰了,像是非要碰个头破血流。 好似如此,可教世人、教至尊瞧瞧她究竟是何种人,何种模样。 她是狰狞的,而非端庄的;她是激烈的,而非乏味无趣的。 端庄是世人以为的她,乏味无趣是至尊亲口评说的她。 那年,她十四岁,初初被选入宫,初次承宠后,至尊说她“美则美矣,却毫无风情”,评她“乏味无趣”。 十四岁的少女,满怀憧憬入宫,不多久竟就被当世的至尊评“乏味无趣”,她如何能承受住此种伤人的评语。 初次承宠后再未得至尊召见,若非两月后发现怀有身孕,她,许是自得了评语的那刻起就注定在禁中消寂一生。 她曾也天真以为,为至尊孕育子嗣便就能重得宠信。 可,怀有身孕的数月间,至尊从未见她一回,依旧是伴在那些有风情的美人身侧。 直到,她生下了男儿,因是至尊第一个亲儿,至尊才又亲见了她,赞她育子有功,将她从长使升为良人。 她那时不过十五六岁,哪里懂得,赞她真的只是赞她,其中是一丝情意也无呢? 再三年,至尊仍是只有一子,她的儿子因得宗太后欢喜成了太子,她则升至昭仪。 昭仪,距皇后位仅一步之遥,她母凭子贵。 值得欢喜吗?她的家族欢喜,她不知该不该喜。 入宫约五年,她与至尊仅有那一次的欢好,她不知这深宫禁中有何欢喜? 她并不是求什么欢好,至尊是那么喜欢好的人却不愿与她再次,她是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也不知情该从何处来。 她将情系于至尊一人,那是她孩子的父亲,虽她算是妾,但她将至尊当作夫。 她祈望夫妻相合,祈望夫君情深意重,是错吗?是痴心妄想吗? 也许是妄想吧,谁也不该奢求至尊情深意重。 她从长使至昭仪的几年,至尊身侧的美人早不知换了多少,曾得宠的失宠,正得宠的位分难比她高。 她竟因此窃喜,她觉得自己是不同的,她的儿子是太子,她将来会是皇后,她会是至尊的妻。 是真正的妻,是世人皆知的妻,不是她妄想的妻。 在她二十一岁那年,至尊依旧无子,因向来端方的名声,她成了皇后,是一国之母,是天下至尊的妻。 除了没有夫君的情意,她好似什么都有了。 她觉,自己真是幸运啊。 幸运得有些忘乎所以,幸运地以为至尊的情意她也能得。 可她依旧是那个毫无风情,毫无趣味的她,她想改变,就得寻求他人的帮助。 于是,她找到了第六节,一个有着风流名声并与至尊喜好相近的男子。 那时,第六节尚不是卫尉,因与至尊相亲,常能出入宫中,她借此便利开始与他联系。 那时,她就听闻有后妃寻第六节相帮,帮她们在至尊跟前美言,帮她们复宠。而第六节竟也真替后妃们美言,也真有几位因此复宠。 她觉,寻第六节帮助是个不错的主意,第六节应是真能助她得到至尊的情意。 细想来,想法其实天真,居然以为情意,以为爱,可以靠着他人相帮得到。 殊不知,情意啊,爱啊,是最自私不过的情感,他不愿给,你无论如何也得不到。 可她那时实在年轻,看不透啊,想不通啊,单单以为是自己有不足,以为补足了,至尊的情意就能来。 二十二岁,她与第六节日渐熟悉,熟悉到她终于敢说出自己的诉求,她终于问了第六节,该如何才能显出风情? 真是好傻的问题,令她难以启齿到,酝酿大半年才问出口。 第六节许是也想不到皇后会问出此种问题,他听了就笑了,不知是笑话她,还是笑话问题蠢。 她羞赧得当即将第六节撵走,也再不想提及风情一词。 可后来,第六节主动寻了她,问她是否想得到至尊的情意,他说他可以帮她。 她拒绝不了,因她实在想要至尊的情意。 自那之后,第六节常常给她出主意,让她学着如何如何,从衣着到妆容到身形姿态,他都教她。 她不是善学之人,举止扭捏得学得像不了样,一度想要放弃。 是第六节时常鼓励她劝她,也再没笑话过她,她就没有真的放弃,继续学了下去。 在她和第六节都觉她算是出师时,她去见了至尊,试图邀宠,试图与他欢好。 但,她将将展露所谓风情,将将与至尊说了不过几句问安话,他竟说她,不成体统,毫无皇后风范。 风范与风情,不是一个词。在至尊眼中心中,她风情没学成,反失了风范。 若不是怕至尊再斥她无状,她恐要落荒而逃。端庄的向至尊请退,她狼狈不堪地逃离了未央宫。 此后,风情是她最畏惧的词,再不敢提及。 风范是她最怕失去的词,她已乏味无趣,如何能再失去风范,皇后失了风范,就像是一无所有。 于她而言,那段时日太过痛苦,午夜梦回都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总恍惚觉着自己好似尚未进宫,好似并未寻求什么情意。 许是太过恍惚,她大病了一场,借着病重,她才在人前落了几回泪。 母亲进宫瞧她,怜她痴傻,劝她早些放弃奢想,说,有太子,她将来什么得不到,何必执着情意。 她不知母亲想要她得到什么,权势吗?究竟是为她得到,还是为家族得到呢? 她确实是痴傻,不敢执着于至尊的情意,还要执着家人对她的情意。 她想,她真是将情看得太重,男女情爱没有,居然又追问起了父母亲情。 可她控制不了,她需要情意滋养。 第74章 亦或是神女(74) 原先,她并不是得父母宠爱的女儿,生下太子后,她才是了父母最宠爱的女儿。 她的父母亲情算是因着家族到手了权势而得。 参杂权势利益的爱,还是爱吗? 三四十岁的她,以为是爱。 人的情感复杂,人也总是趋利,情感与利益交织本是常事。 若情感是真不是假,趋利而来的爱如何不是爱呢? 但,二十多岁的她,以为不是爱。 一来,觉着爱理应纯粹,二来,分不清爱与权势孰轻,坦率地说,她怕自己不如权势重。 她很清楚父母重权势甚过爱她,是以,母亲开解的话,她便听不出爱。 在伤心又拧巴的情绪中,她的病久也不好,缠绵病榻数月。 期间,第六节给她送了封信,大意是劝她宽心,教她多保重身体。 她根本听不进去,反觉羞耻,因为第六节知晓她是因何而病。 她将信烧了,一并烧的还有学风情时的若干用具。 自欺欺人地将不堪藏了,她的病渐渐好转。 再之后,她一心陷在亲儿身,陪伴亲儿长大,也借此填补空缺。 二十六岁那年,第六节升任卫尉,频繁出入宫禁,她偶与他遇见也能平静交谈,好似不堪已被她彻底忘却。 第六节到底很会讨人喜欢,她本也不是厌恶他,一来二去,她与他往来渐多,也能算作是友人。 二十八岁,太子十三岁,人事已渐通,再有两年就该为他采选。 孩子大了,总不愿母亲常伴在身边,母亲总要放开孩子。 她很是落寞了一阵。 她并未寻求慰藉,第六节在那时却很有眼色的予了她慰藉,逗趣的话说了不知多少,还常带些宫外的新鲜玩意送她。 她觉第六节有些越界,男女有别,即便是友人也不该。 于是,她有意疏远第六节,可,越是疏远,他越是靠近。 某一日,第六节竟说爱她,最初是怜惜她,后在与她相处中萌生了爱意。 若她未卜先知,就会知晓这时的第六节心中有着算计,那么,她此生再不会与他牵扯。 可她痴傻啊,她不知第六节计划着用情爱谋权势,不知掩在风流名下的第六节其实颇有野心。 他与后妃交好,助后妃复宠,助她学风情,向她诉衷情,皆是视她们为助力。 后妃可为他在至尊面前美言,而她在太子即位后便是太后,可在将来助他得到权势。 那时的她,只是被第六节的爱意吓坏了,躲了他数月。 但心中却又暗暗生了欢喜,她以为,第六节的爱应能意味着她不是乏味无趣。之后第六节的步步紧逼,也像极了佐证。 她好像有些可怜,她太渴望爱,一个与至尊喜好相近的人的爱于她意义不凡。 二十九岁,她陷入了第六节伪饰的爱中。 因着身份,因着矜持,她与第六节并无过深的接触,他们只是互通了书信。 第六节是个深谙妇人心思的多情男子,他很会表达,轻易让她感受到被爱。 不自觉地,她开始期待每月的信,尤其回信。 她极少在信中表露喜悦,也不会表露情意,只是说些无趣的闲话等着第六节回应。 第六节像是不觉无趣,他的回应总是有趣。 就这么着,她与第六节通了两年信,当她以为与第六节情比金坚时,意外得知了第六节与某位寡妇人的风流事。 晴天霹雳不至于,她素晓他风流,只,她以为第六节与那些人早断了往来。 不想,从未断过,人数不减反增。 她质问第六节是为何,他对她的情意又算得什么? 第六节说,他只爱她,对旁人皆是逢场作乐,因他是男子,总也得有个宣泄的去处。 她骂他龌龊,又单方面断了与第六节的往来,以往的回信也通通被她销毁。 她仍是极痛苦,与至尊待她无情时相当。 她不知,情爱为何这般伤人,无也痛,有也痛。 是她错了吗?她错在何处?是太依赖情爱,还是不敢接受无人爱她? 她不愿接受,世上无人爱她。 她如冉冉孤竹,渴望结根泰山阿。她如菟丝,渴望附女萝(比男子)。 (注:以上引自两汉时期的《冉冉孤竹生》。) 她没错,天生她渴情,她能如何是好? 错的是至尊,错的是第六节,他们为何多情又无情,为何伤她这般深? 不知何时,她突然看清了世间男子,也许是第六节的死缠烂打让她看清,也许是父兄借她争权让她看清。 她觉这些个男子不过如此,他们低劣,他们无情,他们是逐利的兽。 他们能逐利,她为何不能逐情? 想借助她逐利,他们就得给她情,给她爱。 她要真情、真爱,可以瑕疵,但不能伪饰,至少不要让她瞧出是伪饰。 她是皇后,他们得以她为尊。 三十三岁,她与亲人与第六节的相处变了模样,一切已由她主导。 亲人的爱总比男女情爱来得更真,她与亲人能有说有量,也算和谐共处。 第六节,他就是个滥情腌臜的兽,她嫌他脏,可他那颗心尚算干净,情话说得也动听。 她能容他,待他却不似从前,她喜欢看第六节匍匐在她身前,跪在她身前,然后诉说他是如何爱她。 卫尉第六节在她面前竟是如此卑微,一想到在那些妇人跟前他会是如何丈夫,她的喜悦是止不住翻涌。 她想,情爱原来易得啊。 只要她身处尊位,除了至尊的情意,她想要的情爱都能得到。 是了,至尊的情意,她求而不得。 她也许同样低劣,总以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至尊毕竟是她的夫君,“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注:依旧引自《冉冉孤竹生》。) 可她没有任何手段能往至尊身上使,她是皇后,至尊更是皇帝,她压不住他。 鬼使神差般,她想起了“媚道”,陈皇后使过的媚道。 (注:陈阿娇的“媚道”也是桩巫蛊案,不过不如汉武的巫蛊之祸严重。) 蛊诅他人,求己亲媚,即是媚道。 她不敢请女巫入宫相伴(如夫妇般相处),她只敢悄悄在得宠的后妃背后祝诅(口头诅咒),冲她们吐唾。 她哪里不知媚道无用,但就是仿若疯魔,想着,试试吧,万一呢,万一至尊回心转意呢? 没有万一,一个失宠又有一个得宠,至尊始终没有回头瞧她。 倘一直如此,她尚可接受,她总是他的妻。 第75章 亦或是神女(75) 三十五岁,至尊有了新欢,一年复一年又一年,整三年,至尊没有另换新人。 至尊还将那个颇具风韵风情的女子升至昭仪,当初亲儿成为太子,她才从良人升至昭仪啊。 她不能接受至尊会对她人钟情,再有,那女子若为至尊生下一子,她的皇后位还能保吗? 其实能保,太子不会轻易替换,皇后同样不会,只要她一直教人寻不出错。 可她慌啊,怕啊。她得承认,那是个美好的女子,尤其是那股风韵,说不出的风韵,她永远学不来。 她才像是被下咒的人,乏味无趣是咒语,风情风韵更是,一碰她就偏激、失常。 诅祝不行,她便试了偶人厌胜,偷偷制了桐木女偶,仿了衣着,她对着偶人施针,想让那昭仪失宠。 一年又一年,那昭仪仍未失宠,还为至尊生下一女。 她又被不堪笼罩,偶人被她藏了,如藏起另一段不堪。 环顾周身,父母离世,兄弟姊妹不是她最亲,亲儿会是下一个至尊。 她发现,不离不弃的唯有第六节,他仍为她伏低做小。 她想着,他图谋什么就任他图谋吧,留他在身边说说话也是好的。 可不久,至尊居然以秽乱之罪将第六节下狱。 至尊何其无情,连第六节也要夺走,她恨极了至尊。 她的心思萦绕在恨上,全然忘了,她与第六节的私情会被至尊知晓。 当至尊将信砸在她身,斥她不配为后,不堪为一国之母,她一下从恨中清醒,一下心如死灰。 她,连风范也失了。在至尊心中,她一无是处。 她已一无所有,于是,无力辩解,连恨也不知该如何诉说。 这一年是永始五年,四十岁,她成了迁居北宫的“废后”。 若安分守己,将来太子即位,她或可从北宫迁出,荣享余生。 她的余生有什么?情没有,爱没有,权势也不属于她。 恨,她只有恨了。 她恨至尊评她乏味无趣,以致她为情所伤,以致数十年被阴霾笼罩。 至尊哪怕当初一言不发地离开,哪怕不贬低她的“东施效颦”,她都会一直是端方的皇后,不会与第六节有私。 可他怎会顾忌她的思想,她的心绪,他视她为无物啊,她怎能不恨。 拿出藏匿的桐木偶人,将生辰换作至尊的,她日日诅祝他不得安生。 北宫荒寂,诅祝是她唯一的取乐。 初时,还是悄悄;当得知第六节被处以极刑,她好似被解了束缚,肆无忌惮地在人前诅祝。 到底有顾虑,她取了至尊的生辰,只在心中默念,手中的针不住扎在偶人身。 婢女内侍被她吓坏了,恍觉她是疯了。 哈哈,她被当作疯妇。 至尊又来见了她,也骂她是疯妇,还有毒妇,妒妇。 他骂她,她就喃喃着“不得安生”,她不说是谁,她吓他。 他便就更气,骂得更狠,她不怕他,依旧喃喃。 他说要彻查,她依旧喃喃,她还能怕死不成?她已经一无所有。 她不怕,才发现至尊也不过是个人,五十有六了,他老了,比她苍老。 这些年的荒淫将他掏空近半,远瞧不出从前的好皮囊,怕是继续下去,他也没几年可活了。 哈哈,她狂笑,他震怒着拂袖而去。 她觉他怯了,他怕死,原来天下的至尊也不过如此,竟怯一个疯妇的言论。 真是,真是不知让人如何评说是好。 她便评他个乏味无趣吧,至尊怕死,真是乏味无趣。 她不怕死,她不是乏味无趣。 她知至尊不日就要下旨废后,也定会治她的罪,她约莫难逃一死。 她想着,她得先他一步,让他治不了她的罪,活人的她。 废后便废一死人吧,治罪也治一死人。 她要他怕,怕她的诅祝。 至尊离开那日的深夜,王皇后王姽自缢身亡,年四十有一。 那日是永始六年二月十七,仲春好时节。 次日,废后的旨意送达,侍者久未等来王皇后应旨,推门入内,惊恐发现王皇后已悬梁。 侍者当即传消息回未央宫,至尊听闻,是气急败坏。 他隐约觉出王姽是故意,以为一死了之,他就治不了她的罪。 他真是小瞧了她,好一个疯妇,不,疯状怕也是迷惑人,她就是个毒妇。敢以巫蛊害人,哪里是疯,分明是毒。 至尊其实想不及王皇后会如此作为,从她与第六节有私,到以巫蛊加害后妃,再到自缢,桩桩件件都令他惊愕。 至尊惊觉,素来安分的皇后竟是这么个丑陋模样。 皇后以巫蛊加害后妃,是个可大可小的事,至尊因着气愤与厌恶选择可大。 王皇后身死,她的母族逃不了,曾侍奉长秋殿的一应宫婢内侍也难辞其咎。 桐木女偶是如何得,总不是王皇后亲制,王氏一族能没干系吗?宫婢内侍就真没发现蛛丝马迹吗? 于是,下狱的下狱,赐死的赐死,贬废的贬废。 至尊一直记着王皇后那句“不得安生”,虽她未明指,但也绝不是盼他好。 他未将王皇后的尸身及早安葬,他想让她瞧瞧什么是死后也不得安生。 待到王氏一族倒塌,宗太后再三劝诫后,顾着太子,他才勉为其难将王皇后下葬,以太子生母的名义下葬。 王皇后的巫蛊案远比第六节的秽乱案轰动,或说,震动。 因为,比起被背叛,当世的至尊更怕死,越老越怕。 至于,王姽生前是否想及所为会波及众多人?也许想了,也许没想。 又至于,引出王皇后私情,见证王氏一族溃败的宗寿,是否有想及王皇后会行巫蛊,会自缢身亡? 其实,算计无需面面俱到,只要被算计之人尽在掌控,偏离一些,并不会使计划失败,反会有意想不到的奇效。 宗寿并未计算王皇后施巫术,他只是将第六节身死的消息及时传入了北宫。 他知王皇后定会失态,定会偏激,而通过什么方式表露失态并不十分重要。 从小宫女枉死到王皇后自缢,期间种种事并非皆在宗寿掌控中。宗寿不是算无遗策,他只是占尽先机。 第六节是猝不及防地死于秽乱,王氏一族是猝不及防地毁于王皇后巫蛊。他的敌手不是直接死于、毁于争权夺利。 宗寿是在所有人未将他当敌手时,先一步布了局,又因势利导,致他们于死地。 卑鄙吗?卑鄙。 可争权夺利并不是靠义理取胜啊。宗寿是如此以为。 哦,还有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嗯,两件。 曾审理小宫女案的掖庭丞升了掖庭令。 小宫女案中,那七子殿中一年长宫女,在王皇后巫蛊案后,悄然出了宫。 (注:汉时,宫女出宫尚未成制。宫女出宫多数时候得靠恩赐,不是年满多少岁就能出宫的。) 第76章 亦或是神女(76) 永始六年五月,巫蛊案渐平息,都城又恢复以往的安定。 戚里,安阳侯府在安定中更添了些喜气。 吉了腹中胎儿已九月大,医工说了,没几日孩子许就要出生。 这个孩子,很是让人朝思暮想地盼。 因她实在是通人性,说来有些离奇,但实情确实如此。 胎儿三月初具人形,在那之前,她经常使得吉了身心俱疲。 心绪不宁已不必多说,时常的恶心呕吐、莫名的疲劳嗜睡才更让吉了憔悴。 吉了本就在意“失控”,身心皆不受控,个中苦闷是再任旁人如何开解也不能令她欢欣半分。 不知该向旁人诉说什么,吉了便就开始与腹中胎儿谈天,多数时候说出口,少数时候只在心内默默想着念着。 许是自然而然,也许是胎儿与母亲的联结总是密切,三月后,她再未让吉了身体有任何不适。 四五月间,她长大了些,吉了与她谈天,她已能时不时地动弹下给予回应。 六七月间,她更活泼了些,时常有股冲撞的顽皮劲,开心地鼓动厉害,但只要吉了轻拍小腹,她就懂得收敛,真的会“偃旗息鼓”。 此种体验,不知她是如何感知,也许没有感知,但,已然让吉了恢复了平静,也有了欢欣。 吉了欢欣,将一切瞧在眼中的宗寿自然就欢欣。 孩子不是父亲孕育,在未出生前,父亲很难与母亲腹中的孩子建立多深的情意。 宗寿爱吉了重于爱未出生的孩子,他对孩子的爱意其实朦胧。 吉了心力交瘁的那些时日,照料吉了的同时,他还在忙着算计人心,如何会多爱重孩子几分? 人心皆在掌控,孩子又逐渐使得吉了欢欣,宗寿的爱意才隐约清晰。 隐约清晰的爱,毕竟也是爱,他开始学着吉了般与腹中孩子谈天,慢慢地,他也得到了那一下又一下地鼓动。 那是种说不出的感受,他能从鼓动中觉察出腹中孩子的情绪,多数是喜悦,少数竟然有不耐烦。 那股不耐烦的劲与吉了是十成的像,让他觉着,有一个与吉了脾性相像的女儿应是件乐事。 当这时,宗寿是当真欢欣期待女儿的到来,不再是若有若无的随意。 而宗寿欢欣期待,宗氏上下便皆会欢欣期待。 先前宗氏默认吉了腹中是女儿,欢欣期待并不真切,待到宗寿情真意切了,他们才变得情真意切。 对此,吉了乐见其成。 可她仍是有些怨怪宗寿,怪他如何非要等着腹中孩子已六七月大,他的情才真意才切。 那些时日吉了气性可大,有气没有忍,心中想着,嘴上就直接问了宗寿。 宗寿理亏,谎话不想编,实话更是不能说。 他哪能说是因为巫蛊案爆发,一切近乎尘埃落定,他的心思往回收了,才意识到他们的孩子是那般可人爱。 不能说,他就没说,只是向吉了认错。 吉了是有孕,不是痴傻。 她没受宗寿的歉,反让他向腹中孩子致歉。 宗寿讨巧地照做。 哪想,孩子许是气性也大,听见声音,却并未如往常般鼓动着回应宗寿。 自那之后,更像是与吉了同仇敌忾般,不论宗寿与她说什么,她都懒散着再不肯动弹。 宗寿懵得不知所措,他是第一回知晓尚在腹中的孩子竟也会闹脾气。 可这脾气闹得更像了吉了,他非但不恼,实在又爱的不行。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约莫是为了显摆?宗寿得意的将女儿的“不同凡响”说与与父母、至尊,乃至宗太后听。 他恨不得所有人都知晓他与吉了的女儿是与众不同。是的,他已经称腹中孩子为女儿。 不过,他说他的,女儿仍是不理。 八九月间,她的身量渐长,分量也不轻,使得吉了颇有些不堪重负,当这时,她的活泼劲消失了。 只有吉了与她谈天,或是轻抚小腹触碰她,她才会缓慢地鼓动着,像是心跳般嘭一下又嘭一下,很静很轻。 宗寿?她与宗寿又无联结,她又不知什么是父亲,她才不会嘭嘭回应。 吉了有时觉着,女儿许是受她情绪影响,她烦宗寿,她才烦了宗寿。 每每思及此,吉了会悄悄在心中问着,问女儿是否如她所想? 每每,女儿回以吉了“嘭嘭”。 嘭嘭,像是暗语,吉了其实解读不出其中含义,可,并不妨碍嘭嘭是独属她们母女的暗语。 因着独属,每每,吉了喜得不行。 在宗寿,每每的时刻,吉了周身会自发散着光晕,格外柔和,格外慈爱,不自觉地,他随之欢喜。 他顽笑着与吉了说,她们母女过分亲密,待将来,他可如何是好呢? 吉了听了,轻抚小腹笑得温和,却并不回话。 宗寿自顾接话,说,他若想有一席之地,怕是只能想方设法讨得女儿的欢欣。 吉了眼中心中皆是女儿,这是任谁都能瞧出的。 类似的话,宗寿说过数回,半是真心,半也是哄吉了开怀。 听多了,吉了会回他,父亲合该待女儿好的,便就是更好也不为过啊。 往往,宗寿会干脆应和。 偶尔,他会轻抚吉了小腹问女儿,父亲要如何待你好,你才愿嘭嘭回应父亲? 腹中的女儿几乎无动于衷,只吉了心情愉悦时,会巧合地给宗寿嘭一下。 就那么巧合的一下,第二下难有,宗寿喜悦的情绪都来不及酝酿。 女儿如此,吉了颇觉可乐。 瞧着宗寿故作沮丧,她便也好心宽慰,劝他勿要心急,等女儿出生,他多的是时间讨女儿欢喜。 在宗寿,这就是吉了与他温情的时刻,他极爱吉了的温情。 自吉了怀有身孕,待他温情的频次比先前的总和都多。 宗寿爱女儿,本就是爱屋及乌。当女儿的存在能反哺他与吉了的情意,他便会更爱重女儿,也自然要期盼女儿早早来到。 其实,女儿的性情是否像了吉了,根本不重要;女儿如何不搭理他,也根本不重要。吉了爱女儿,才最是重要。 吉了爱女儿,宗寿才会爱女儿。 宗寿对女儿的爱与期盼,与吉了的有着本质不同。 可,在此世间,父亲的爱与期盼于任意女儿都是无比重要,某种意义比母亲的爱和期盼更重。尤其,当父亲有权,尤其,当女儿渴望挣脱束缚。 第77章 亦或是神女(77) 五月二十七,申时正,宗寿下值归家。 近些时日,因着吉了临盆在即,他便就未如以往般在官署久留。 自府门前下马,行至桑柘园的一路,宗寿照例问丛柏,“夫人今日心绪可佳,胃口可好?” 得了丛柏肯定的答复,宗寿又问,“女医与待产事宜可都有准备妥当?” 女医已入府数月,桑柘园也在惠明安排下将待产事预演了数回,该备的早就备妥了。 宗寿其实明知,可每日归家仍是要问上一问。 丛柏知他心事,每日照例事无巨细地将当日的预演细细说与他听。 今日,行至半途,预演将将说了一半,就见原能急急从不远处跑来,口中还唤着“侯爷,夫人…” 听见“夫人”二字,宗寿脑中的弦霎时绷紧,未等听原能如何说,当即快步向桑柘园跑去。 妇人分娩总是险事,宗寿怕吉了遇险,越是临近,越是怕。 略显失态地跑回桑柘园,见吉了被女医和绿衣搀扶着正在厅中缓慢踱步,并未进产房,宗寿不由缓了心神。 可细瞧出吉了面色不正常的透白,他心又提起,挥开绿衣,上前搀扶住吉了,关切问:“夫人,可是疼痛难忍?” 若将妇人分娩的疼痛分为十等,吉了此时是三等的痛。 疼痛尤可忍,可,毕竟用了忍之一字,痛感已是不可忽视。 吉了没心思回话,只是将身体往宗寿倚靠,借他的力轻缓地一步步走动。 她如此,宗寿哪还能不知她痛。 托住吉了后,下意识望向另一侧的女医,希望女医能给个缓痛的法子。 妇人分娩的痛无可避免,所谓缓解疼痛无非是给妇人多些抚慰,妇人仍得忍受实际的痛楚。 这样的话,女医说过数回,宗寿听过数回,吉了同样也听过数回。 宗寿一个非亲历人都要关心则乱,吉了这个将分娩的妇人只会心绪更乱。 在忍痛的当下,她实在不想听些无用话。 松开女医,吩咐她与侍女一齐准备待产事后,吉了双手搭在宗寿臂弯,说:“夫君,勿要乱了心绪,稍后诸事皆得要依仗夫君。” 话毕,腹部阵痛又来,吉了双手不自觉地紧抓宗寿,片刻后重重吐纳几息,才又继续平缓踱步走。 见此情状,宗寿心疼得厉害,一瞬地想,什么孩子,什么男儿女儿,都不如夫人一人要紧。 夫人一向是金贵养成,即使早年在那嬴府也未受过什么苦痛,怎么有了身孕反倒是将种种苦楚受了一遍。 夫人若因分娩…,他…… 宗寿无法继续往下想,懊恼地将思绪收回,沉默着随着吉了的步伐缓缓走动。 厅外,桑柘园的侍女们在惠明的督促下,忙中有序地备着一应用具。 待用的产房内,绿衣绿丝与原能原非照着女医嘱咐将里外清洒一净。 园外,府中各处管事听凭丛柏吩咐,照着预演各司其职,其中以负责庖厨、门房与府卫的为最忙。 约莫一刻钟,府中上下已万事皆备,只待吉了到时辰发动后进产房。 可腹中女儿许是不急着出来,吉了用完膳后又缓步走了半个时辰,女医瞧了,仍是说时机未到,嘱咐吉了得再多走上一走。 此时,吉了腹部的阵痛已比先前密集,承受的近乎是五等的痛,腰腹像是被人猛烈捶击般,痛得她难以靠自己迈步,行动间皆要借宗寿的力。 吉了痛得有些无奈,身体被宗寿搀扶着,她不由又默默在心间与女儿谈天。 说着,“母亲曾三次存在在妇人的腹中,母亲知晓那里是个幽暗无光亮却并不可怖的世界,甚至应算得无忧无虑。 那个世界总是令母亲眷恋,它就像是永恒的栖息地,安全又静谧,在其中,一切离你咫尺,一切又离你遥远。 母亲想,你或许无意识,但许也会眷恋,因你从未见识过另外的世界,你的眷恋无从对比。” “可你总要出生,也总会见识不同的世界。不同,并不意味着可怖。不同,许也意味着新生。 你该早些见见不同的世界,在不同的世界早些成长为人,而不只是做个母亲腹中的乖孩子。 母亲与你说过,你的人生会是与众不同,会充满着诸多可知与不可知。但你尽可自在来到,有一日,一切皆会在你眼前。 勇敢地睁开眼睛看看外面这个同样不可怖的世界,看过一次,经历过一次,你就会知晓,外面的世界其实同样值得人眷恋。” 吉了不知自己无意识说了多久,她痛得无法估算时辰,但当她停下谈天不久,只在厅中绕了一圈,就觉小腹隐隐下坠,好似有什么在滑落。 她无法低头瞧看,一旁的女医与惠明却是一下急了,忙上前挤开宗寿,唤着侍女一齐拥着她进产房。 进到产房,躺在床榻,吉了才反应过来,是女儿终于要来了。 她无从欢喜,因她实在太痛,痛得有些意识飘忽,飘忽着想起前世练剑时的痛,那被师傅全力一击后刺骨的痛。 师傅全力只有一击,但她这会儿躺在榻上却是不断遭受着“击刺”。 吉了一向惯于忍痛,可她不过是肉体之躯,忍痛总有限度,不断“击刺”的痛如何是人所能轻易忍受? 从未有人告知她,分娩会是如此之痛。她想,她决计不会孕育第二个孩子,是为了自己,不仅是为女儿。 再是忍受不住痛,吉了也无法喊叫出声,身上不断冒出的冷汗倒像是替她在喊叫,没多会儿,新换的内衫已有浸透的迹象。 绿衣绿丝不停地拿着温热的帕巾给吉了擦拭,偏帕巾的温热总也覆盖不了躯体的冷意。 不知又过了多久,腹中孩子尚未冒头,产房中备好的热水却是已消耗近半,只得急急唤着外间的婢女多多送些热水。 宗寿在外间,看不见吉了,也听不见吉了的声音,瞧着婢女不断往内室送水,心内不住的慌乱。 他不知是怎么了,总是不可控的往坏处想。他想夫人定是痛极,可偏又一声痛也不喊,是痛得无力呼喊,还是…… “啪”,宗寿猛地拍向眉心,迫使自己往好处想,可想了又想,也想不出分娩于妇人有任何好处可言? 除了生下子嗣。 子嗣?一个子嗣凭何让夫人承受数月的痛楚,临了更是还得经受剥肤之痛? 夫人便就是没有子嗣又如何?宗氏多的是族人,哪里缺了承嗣的孩子? 忆起自己曾一度因着子嗣可绑住夫人而窃喜,宗寿懊悔不已,“啪”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第78章 亦或是神女(78) 第78章 亦或是神女(78) 宗寿的一巴掌,来得突然,也来得轻飘。 纵使清脆的“啪”声使得丛柏,使得周遭侍应的婢女,震惊地仿若被下咒般,齐齐猛然顿住,一瞬后,又齐齐低垂脑袋,半分不敢望向声响来处。 但,奴婢们的噤若寒蝉,并不足以印证宗寿巴掌的分量。 便就是宗寿心中同时有懊悔,也并不能赋予巴掌以深重意味。 那就是轻飘的一巴掌,连吉了忍受的三等痛都不如,何至五等,乃至十等。 可说那是“深情”的一巴掌,绝不可说那是深重的一巴掌。 深情在,宗寿在得到子嗣与失去吉了间,选择得到吉了。 在目睹吉了数月孕育经历后,在明知吉了此刻承受极大痛楚时,他方幡然灵醒做出了选择。 此种选择,于宗寿绝非难事,确切说,宗寿无需付出深重代价,他的身与心连痛楚都不必承受。 他只是“深情”地忧虑着,心绪不宁着,又情绪外显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是,宗寿能做出此种选择已胜过世间诸多丈夫。 从来也无人质疑他待吉了的“深情”。 只,仍得说,选择实则是宗寿为自己做出,不是为吉了,也不是为将出生的孩子。 更得说,子嗣由妇人孕育,身心的痛楚由妇人承受,天然的,选择本该由妇人自己做出。 可实际,选择却是由世间的丈夫做出。又实际,世间太多的丈夫会在妻与子之间选择子。 基于如此的失衡,丈夫的“深情”与巴掌永也不会有深重的意味,永也是轻飘。 亥时,宗寿扇完巴掌后不久,以庆华阴为首的宗氏妇们相继结伴而来。 在产房外,见宗寿神情冷峻,婢女们忙碌着出入产房,独独听不见产房内传出邈仪的痛苦呻吟,众妇默默对视,安静候在一旁,不敢多言语。 立在原地候了好一会儿,房内却仍未传出邈仪的哪怕一丝声音。 她们皆是生育过的妇人,最是清楚分娩的疼痛折磨,谁能忍住不呼痛呢? 旁人不敢身先,庆华阴身为长嫂却是得身先,好一番劝慰宗寿后,庆华阴主动进了产房。 产房内的情形比她预想中好,邈仪尚清醒,并未陷入昏迷。 只,邈仪的神思像是不在此地,眼神虽不迷离,但却透着股说不清的感觉,痛楚有,怅惘有,怀念好似也有。 见她来,邈仪缓了一缓,分出些微心神轻柔地冲她弯唇笑,须臾,思绪又不知移转去了何处。 若非邈仪此刻躺在床榻,周身围满了侍应的婢女,她恐要被邈仪无力又轻柔的一笑晃了神。 许是邈仪出尘如仙,庆华阴从来也不知,妇人分娩竟会显出某种神圣意味。 她从来以为分娩是痛苦,是狰狞,如世人从来以为妇人分娩是不详,产房是污秽之地那般的以为。 是邈仪太过惹人心怜吗?不然,她不知如何解释自己怎么才觉着妇人分娩神圣,才觉着妇人因分娩而流出的血不是污秽。 (注:自先秦时期,因着性别隔离等礼制,视产妇为不洁、分娩出血为不详,产妇要在专门隔离的产房中生产。至汉,观念未改,反不断强化。 之后历朝,因性别隔离\/秩序而衍生的种种观念一直在继承中“发展”,只特殊时期偶有松动。) 鼻尖嗅着产房内散无可散的血气味,愣怔的庆华阴想起宗寿让她带了些话。 寻了处不碍事的地方站定,庆华阴柔声向吉了传达着宗寿式的抚慰话语。 宗寿能说什么,宗寿说什么都不会超出吉了的意料。 除非,宗寿说让他们的女儿承嗣。 可如此的承诺,宗寿不可能说,他心中都不定有此想法。 听着庆华阴细密的声音,吉了根本无心留意她替宗寿说了些什么。 吉了只觉漫长,进到产房后,一切的一切都好漫长。 她想,再等一个时辰,若女儿仍未到来,她便先短暂地睡上一觉。她有些累了。 这样的想法其实透着凶险,许是巧合,不多时,一直不愿冒头的女儿终是奋力挪动了几下,让女医与惠明瞧见了她的发顶。 见状,女医与惠明开始齐齐给吉了鼓劲,口中不住地说着,“夫人,用力,夫人,快了,孩子快出来了,夫人用力。” 听着连声的呼唤,吉了收回散漫的心神,重重吐纳几息后,紧握住绿衣的臂膀,配合着唤声缓缓酝酿发力。 酝酿几息又几息,吉了实在是痛极,可想着长痛不如短痛,终是一鼓作气聚力于腹,再又顺着吐纳的节奏用力推挤。 约莫是一刻钟,也许更短,产房内的血气味愈发浓郁,吉了脸色也愈发透白。 待到亥时正,孩子脑袋完全露出,血气味已浓郁得不可嗅闻,吉了也已痛得近乎麻木。 偏,她没有失去知觉,她反越痛越清醒,那种身体临近极限时的极端清醒。 吉了清醒感知着,此种清醒不是她自发为之,是身体主动迫使她清醒,为了顺利生下孩子迫使她清醒。 此种清醒使得吉了重新掌控住了身体,即使女医与惠明再不呼喊,她也能自顾,能知晓该如何继续不停地聚力与推挤。 于是,分娩的后半远比前半顺利,只半个时辰,孩子的躯体就已完全露出。 清醒是为分娩,腹中孩子离体,吉了便觉自己疲累得清醒不能。 听着耳边众人喜悦的呼喊,吉了意识逐渐模糊,若非心中仍念着孩子是否是女婴,她怕就要即刻昏睡。 未让她久等,惠明剪断脐带,一掌拍得孩子哇哇叫后,便极快地将孩子擦拭干净,又极轻缓地放在她枕边。 望着吉了眼中迷朦的期冀,惠明对她说,“邈仪,孩子是女郎。” 女郎?吉了喃喃,是女郎,是女郎便好。 偏头瞧了眼尚在哇哇的孩子,吉了有意凝住的心神彻底松懈,匆匆向惠明说了句“姑姑,护好茀禄”,她便就瞬间陷入昏睡之中。 昏睡速度之快,若非她面上带着笑,若非女医断她只是因力竭昏睡,房内众人险要吓出个好歹。 此时,临近子半(0点),新的一日将要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