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世族有明珠》 第一章 大梦归兮 “沈宴初!我以温家一百三十七条人命起誓,若有来生,我温绮罗定不会放弃自己,沦为他人随意摆布的棋子!” 那身着华贵锦袍的女子浅捂口鼻,眸中厌弃之色尽显,“沈夫人未免聒噪了些,只可惜你这容貌,便是死,也是个糊涂鬼。” 温绮罗目眦欲裂地看着光影重重下的天之骄女。 她缓缓走向俯趴在地上,被折磨的脱了相的温绮罗,穿着赤红金丝嵌流珠的绣鞋不遗余力的踩踏在她的脸上,一下…又一下…… 直到温热的鲜血飞溅牢狱,溅脏了她的衣裳,“区区罪臣之女,竟敢冒认大将军嫡女,你说,你该不该死。” 夜深雾重,大理寺典狱司内阴湿幽寂,此刻仿佛被雷雨卷起边角,涔涔幽雨漫洒,一连数月,如泣鬼神。 京中皆知这状元郎夫人沈温氏殁于癔症,回想那位夫人,少时也是京中的如花美人,抵不过人走茶凉,大理寺只用草草一卷破席裹着血迹未干的尸身被掷于乱葬岗不顾,而沈府门口更是连白幡都未曾挂出。 唯有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相传这位夫人八字犯了主家老夫人的忌讳,身上遭了邪祟,又被娘家满门获罪之事牵连,此间种种百折千回,徒留一声唏嘘罢了。 …… 大梦方醒,正值端康十年七月。 夙国,盛京大将军府。 曲径通幽之处,清蝉早鸣,似是不甘向酷暑叫嚣着。 深处的院落宛若宝匣藏珠,石径曲折有序,豁然见得其间院落多修葺花架,层层叠叠,亭檐阴影下,花叶相映成趣,开的热烈,中央一方荷塘,石拱桥横架其上。 此时正值花期,荷叶连波,花伞翩然绽放,娉婷袅娜。 “女郎!女郎,大娘子来了!” 视线移至房内,床幔之中正卧着一碧玉女子,她眉宇清疏,一泓如清泉般的明眸杏眼明明灭灭,似是在梦魇中挣扎,额上不断冒出薄汗,凤眉紧蹙。 梦中的温绮罗失空而坠,不甘战胜惊惧,挣扎不休。 “不——”从梦中惊醒的温绮罗大口大口喘着气,好似历经一场极为可怖的梦魇。推门而入的女使紫珠,突见自家女郎大汗淋漓,一时慌乱跑到跟前喊道:“女郎,可是被梦吓着了?” 坐起的温绮罗喘息一会逐渐冷静,转眸看向四周却是彼时年少的闺房,和眼前一团稚气的女使紫珠,无暇顾及左右,赤着一双玉足跑向铜妆镜前,望着镜中娇容,怔然在原处。 好半晌,才找回自己少女时清脆的声线,“今朝…是何年岁?” 紫珠被吓得不轻,讶然地打量着自家女郎,才小声道:“已是十年七月初四了。” “是何年号?” “女郎莫不是梦癔了?如今自是端康十年。” 温绮罗感到周身的血液微凝,花容失色,本就如玉瓷的肌肤愈发泛白。 “怎会…死而复生,重回梦里……”温绮罗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量喃道。 紫珠不明所以:“女郎说什么?我这就去请方府医过来给您瞧瞧?” 她摆了摆手,“不用,我无碍。你先出去吧,有事我自会唤你。” 紫珠闻言,也只得应命而行,将屋门也轻轻关上,生怕寒风入了屋,再让女郎身子不爽利。 温绮罗望着镜中的明艳美人,那双未经世事地杏眼似剪水之眸,秀颊玉莹,眉眼清雅葳蕤自生光彩,光华流泻,冰姿玉骨,正是年方十四,颇具盛名的大将军府二娘子。 前世阴差阳错,与那光风霁月的状元郎沈宴初结为怨偶,可惜所嫁非良人。 哪怕后来她敬公婆,敬夫君,主管府内诸多庶务,拿着自己的嫁妆铺子给夫君打点官场,走动人脉补缺繁几,扶他一路青云直上,也不曾落得半点温情。 在温府满门获罪后,沈老夫人以招了邪祟为由大义灭亲,亲手将她送至大理寺,温绮罗只落得个连坐入狱,一纸休书的荒唐下场。 直到死前那一刻,她才看清暗藏朝中的诡谲云涌,那位高于顶的又是什么心肠。 自己虽是长于权利贵胄,身负血海深仇,却肖想市井话本里的举案齐眉,当真怨不得旁人,这苦果是她自得的。 “沈宴初,重来一次,可还会别来无恙?”她望着窗外的日光淅淅沥沥地洒在自己稚嫩如葱的指尖,感受着新生的生命,这一世,一切都还来得及。 前世她被困后院,得到的最后关于温家的消息,便是长姐跟随大夏四王爷叛国身殁,英勇一世的爹爹温长昀鏖战疆场,却身首异处。数百口旁系血亲,家中奴仆在大将军府被按上通敌之罪后,被迫了结自戕。 而这些,都与沈宴初脱不了关系。 若不是自己所托非人,若不是自己无心被人算计,又怎会摊上这门“上上等”的亲事? 不自觉间,指甲已深深嵌入掌心,她却浑然不觉疼痛,这痛楚不足她心中万一! 上苍垂怜,今生此世,若她是人,那就是提剑诛杀他沈家满门的人,若她是鬼,也会让沈宴初粉身碎骨,魂魄世世代代不得超生,以慰温家数百条九泉之下的亡魂! 门外的紫珠见温绮罗迟迟不作反应,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依旧出言提醒:“女郎,大娘子此刻正在偏院中候着,女郎既是醒了,奴婢可去唤大娘子前来?” 温绮罗应了声,眉宇间却未舒展半分。 上一世长姐温诗河代替自己,被选为宗室贵女,和亲大夏,成为看似风光的四王妃,可夙朝上下谁人不知,这亲事空有荣耀,大夏四王爷…是夺嫡之争中的末端之流,难以善终。 临上花轿前,温诗河怨毒的眸光直达眼底,令她不寒而栗。 父亲向来是偏疼她的,也让她始终活在大将军府的羽翼下,浑不知事。送亲一别,几年再无音讯,直到夫妻二人的噩耗从边疆传来,无疑也推动了温家走向了灭顶之灾。 若是自己能重生一世,那长姐呢? 第二章 双姝并蒂莲 这时,门口走进一个身着长身齐胸兰绣鸟纹襦裙,外加银丝白披帛的女子,盈盈春水伊人,水漾生澜之眸,虽不及倾城,仍不失为冷艳脱俗的佳人。 温绮罗不带任何感情,那双凤眸直勾勾地瞧着温诗河,瞳眸漆黑愈发浓重,生生让刚跨进门的温诗河不寒而栗。 温诗河眉宇微蹙,端的是一副清远之态,“早就听闻二妹病了,都是我不好,现在才来探望二妹。” 当真是,字字恳切。 温绮罗面对此时温诗河的示好,只觉寒毛倒竖,彷佛想要穿透温诗河的皮囊,看穿她的心思。 只是下一秒,她恍然想起在温诗河的亲事定下之前,温家姐妹的确十分亲近,若是露出什么端倪恐对自己不利,适才敛去眸中的风起云涌,莞尔道,“无碍,阿姐记挂着我便好。” “二妹这病生的离奇,近日可有何异处?”温诗河状似关切。 “我也不知,大夫瞧过了,并未有什么异样,想来还是身子骨弱了些,不打紧的。” 温绮罗对前世这场突如其来的急症记忆不深,现下未觉身体有什么不适,含糊应两句想就此揭过,毕竟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那二妹如今可好些了?需不需要换些法子细细瞧瞧,确定不落下什么病根才好。”温诗河边说着,边用余光睨着屋内的女使们。 温绮罗见状,对长姐的举动也有揣测,故而试探道,“现下已爽利多了,无需麻烦,只是在家待的时日久了有些烦闷。索性快到女儿节,到时要随父亲去兰州府祭奠,倒是能出府走走。” 温诗河看温绮罗确实不见病色,也不再在此事上多作口舌。 每年七月,温家雷打不动的惯例便是要带着温绮罗去兰州府的江家小住几日,意在祭奠曾对大将军温长昀有过救命之恩的江副将一家。温诗河幼时也想跟着去,可父亲却对她冷了脸,自此之后温诗河也甚觉这父亲是二妹的父亲,而非自己的。 “二妹病了许久,日日呆在这院中定然无趣。我听说兰州府的女儿节很是不同,若是北境当下无虞安稳,想来城中必是热闹的紧。” 算她说中温绮罗的心事,温绮罗上一世并未深思为何每回祭奠江府都要让她随行,直到临终时长宁郡主知无不言,才知她温绮罗根本就不姓温,本姓江氏。 才知父亲温长昀的用心良苦,哪怕舍了自己的女儿和亲远行,也要报恩江家保她一世周全。 “到时买些时兴玩意,带回府中给姐姐一观。”她收敛心神,温诗河只怕也是被蒙在鼓里的人,说不清是谁更可怜些。 两人说罢,温诗河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二妹既是身子好些,不如我们手谈一局?许久无人和我对弈,手痒的紧。” 温绮罗自幼便有咏絮之才,倒不似温诗河活脱脱的武将之女,身手不俗,如今想来才能说得通这些相似之处。 可这京中的世家清流最是在意才名,高门的当家主母不是轻松的活计,庶务家事,迎来送往,宴席走动,教养子女,无一不是精细事,也正因如此,温绮罗虽未及笄,也落入了些清流世家的眼中。 偏生她自幼什么都不缺,更没有飞上枝头的心思,所求不过安分守己,有个知冷热的夫君,相夫教子,度过余生。 但天意,总不遂人愿。 “闲来无事,自得其乐也好。” 很快,紫珠将棋盘端了出来,添置妥当。 晨色正缓缓高上,窗前香炉细烟袅升,风送荷香伴幽绿。 “二妹可听说镇南军凯旋之事?大皇子驻守南疆多年,此次大军对上南昭,以少胜多,让南昭人都闻风丧胆,不知此番回京又是什么光景。”温诗河看似不经意的试探,随着温绮罗的黑子落子无悔,她眼皮抬都未抬一下,“这皇家明争暗斗,想来外边的话真假难辨,不可偏信。”温绮罗神色缺缺。 温诗河见温绮罗落子稍快,落处有些稚嫩,“棋局之上,亦需虚虚实实。” “这棋盘上的虚实之间,一着不慎,就再难转圜。” “落子开新局,总要有人无悔才是。” “胜负之分,有时倒也不必在意。” 二人棋风越下便越显得有些火药味,尽显锋芒。 “二妹说的是,不过你要输咯。”温诗河虚晃一招,落下一子,盈盈浅笑。 温绮罗细看发现自己果然进了死局,左颊上的梨涡初绽,“阿姐真是未让分毫,步步紧逼。” 不知是在说这棋局,亦或是上一世的渊源。 温诗河像是未听懂她话中之语,“二妹棋艺精湛,我怎敢班门弄斧,可是得打起精神来应对才是。” 对弈一局过半,日头便已高悬,暑气侵近。 拜别温绮罗,温诗河出了院子,旋而侧目瞥着身后,杏眼微阖。 温绮罗望着她离开的身影,回想着上一世,长姐并不似所见这般沉静的心性,只怕这一世的怨怼之心比起上一世也不遑多让,面上笑意未达眼底,分辨不出个中悲喜。 * 听闻温绮罗大安的消息,温长昀下朝后亲自来看过,再次见到父亲,温绮罗心中百感交集。 “这回可得消停几日好生养利索了,病症就怕反复。你年纪尚轻,不能落下病根。”父亲是个外冷内热的汉子,战场之上杀伐果断,私下里只有面对小女儿温绮罗才有这慈父一面。 温绮罗哑然失笑,“爹爹竟比那方府医,还要絮叨几分。” 温长昀也不恼,目光落在温绮罗身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惜,“倒是有力气指摘爹的不是了?看来是无恙了。过几日我便要启程去兰州府,你身子刚好,随我一同前去吧,也散散心。” 温绮罗羽睫微微闪动了一下。 端康十年,她也曾在这个盛夏随父亲前往兰州府,临到城中遭遇伏击,父亲为护着自己身负重伤,险些丧命。 “爹爹此去兰州,可还是去江府祭奠?”温绮罗试探着问,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无波。 温长昀看着女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自是要去的,还有些公务亦要走访戍边大营。边境民风粗犷比不得京城,多有不太平,你随江家后生在府中习书,平日莫要外出。” 温绮罗心神一震,不太平?岂止是不太平,分明是有人要取爹爹的性命! 她只知道他们这一行会遇袭,却不知幕后黑手究竟是谁。可有人盼着爹爹,再也回不到京城,就足够让她难以安眠。 温长昀看着女儿的神色,以为她还在担忧身体,宽慰道:“放心,此番出行,爹爹定会护你周全。” 温绮罗敛起思绪,露出一个浅笑:“女儿信得过爹爹。” 第三章 七月七日兰州府 初七日,抵达兰州府时,日暮西沉。 途径东市曹,沿途尽是琳琅满目的铺面,俏丽的女郎们二三作伴,着面扇,登楼晒衣,或于家中穿针走线,待到临夜在与家人出门同游这城中灯会。 红灿灿的灯笼烛火通明,各处悬挂的红绸无不透露着女儿节的气氛,城内的官直道上更是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温绮罗掀开马车帘子一角,看着熙攘来往的人群,却与她无关。 谁能想到这般热闹的盛景,转瞬间,便是刀光剑影,血溅当场。 马车行至城东巷口时,一阵突兀的异响打破了市井的喧嚣。 温绮罗敏锐地捕捉到车轮碾过石块的颠簸感之外,还夹杂着凌乱的马蹄声。她还未及细想,衣袖就被一旁的女使紫珠紧紧拽住。 她脸色惨白,嘴唇颤抖着,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下一刻,马车外传来兵刃相接的铿锵之声,伴随着温长昀的怒喝。温绮罗的心脏猛地一沉,该来的,还是来了。 紫珠紧紧贴着温绮罗,身子瑟瑟发抖,“女郎…我们如何是好……” 她还记得上一世自己惊慌失措,只能任由父亲护着自己逃命。她在巷中旧庙等了足足一夜,官署的人马才姗姗来迟,此案到了审理之时,相关的人证就都咬了舌,生死无证。 可眼下,她早有准备。 温绮罗拍了拍紫珠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而后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摸出一枚细小的飞镖,指尖轻捻,金属的冰凉直达心底。 “女郎,我们……我们换衣裳吧!”紫珠颤抖着声音说道,“万一…万一那些刺客冲进来,也好…也好……” 紫珠的意思她听的分明,想用自己代替温绮罗,若真出了什么事,好歹也不会折了温家嫡女。 温绮罗看着紫珠惊惧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那时便是这般,为了保护她,紫珠被刺客一刀毙命。 “不必。”温绮罗握紧了手中的袖箭,凛然地看着帘外的围杀,“我不会再任人宰割。” 马车外,打斗声愈发激烈。 除了金属交织在一起的铿锵声,还有人仰马翻的城中巨富,明府一行的华贵车马。他们出身商贾,惯用银钱买命,哪里见过这般阵仗,一个个面如土灰的活像见了鬼怪。 再看那众人之中的温长昀以一敌多,正与那些黑衣刺客缠斗在一处。温长昀挥舞长剑,每一剑都带着破空之声,试图抵挡住刺客的凌厉攻势。 刺客们左右手双刀交叉,如同毒蛇吐信,直取温长昀的咽喉。 温长昀借助墙壁之力一个跃身侧身避开,长剑顺势一挑,化解了对方的攻势。可刺客亦有身手,略微身形一转,双刀如风车般旋转,攻向温长昀的下盘。 温长昀跃起,剑尖点地,整个人在空中翻滚,巧妙地避开了这一击。 刺客见状,双手合拢,双刀合并,如同一把闸刀,直刺温长昀的心脏。 温长昀眼神一凝,长剑横于胸前,硬接了这一击。长剑与闸刀相交,发出了清脆的金属碰撞声,火花四溅。 温绮罗看的眼眶泛红,父亲虽身经百战,但寡不敌众,必会渐落下风。 诚如她所料,没多时,刺客们将温长昀团团围住,招招致命。 “爹爹小心!”温绮罗忍不住惊呼出声。 就在这时,一个黑衣人趁着温长昀被缠住之际,闻声而动,挥刀向马车奔来。 须臾,车帘被猛地掀开。 那黑衣人狞笑着,眼中闪烁着贪婪的流光,世家贵女的姿容,自是堪称绝色。 温绮罗一把取下头上的玉簪,三千青丝倾泻而下。她没有惊叫,也没有躲闪,反而对着黑衣人盈盈一笑,不疾不徐,“这位大哥,生的这般俊俏,何必做这刀口舔血的营生?不如……” 黑衣人显然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一时竟忘了反应。就在他愣神的瞬间,温绮罗手中的玉簪已划过他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 紫珠见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颤声道:“女郎,您……” 温绮罗没有理会她,目光紧紧盯着车外的战局。 见这黑衣人倒下,温绮罗立于马车之上,将自己暴露在众人的视野下,说时迟那时快,另一个刺客眼尖,立刻突破了温长昀的防线,直奔温绮罗的方向而来。 温绮罗眼神一凛,毫不犹豫地扣动袖箭。 “嗖”的一声,袖箭射出,正中那刺客的咽喉。刺客应声倒地,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温长昀持剑抵挡几人的杀招,也怔愣在看了一眼女儿。 温绮罗却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缓缓收回玉手,目光冰冷地扫过剩下的刺客,吐气如兰,“还有谁想试试?” 剩余的刺客见状,显然没想到温家还有能对抗之人,手上动作有了迟疑。刺客们面面相觑,显然温绮罗的气势让他们心生胆怯。 可温绮罗却知道自己是个纸老虎,她立刻夺过那刚死去的刺客手中的刀,刀锋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寒光。 温长昀还没从女儿的凌厉威压中回过神来,便见温绮罗如一只矫健的豹子,冲向了距她最近的那名刺客。 她下手狠辣,毫不犹豫的就将刀锋插入那刺客的心脏,竟与平日里明艳娇俏的模样判若两人。 温长昀心中惊诧,却又隐隐升起一股自豪。他手中剑风磊落,霎时间又穿入刺客之中,一跃而下,击倒两个刺客。 就在这时,一声鬼哭狼嚎划破了肃杀的空气,震得温长昀险些失了手。 “女侠英气,女侠,快收拾了他们!我愿付万贯家财,不对,是我爹愿付万贯家财……” 温长昀顺着其声望去,只见明府马车内,一个身着锦衣华服,朱玉流光的粉面少年郎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朝着温绮罗的方向而去,那滑稽的模样,与这紧张的氛围格格不入。 温绮罗回想起来了,这少年郎君不是别人,正是兰州府巨富商贾,明府老爷的独苗,明溪亭。他素来纨绔,花钱如流水,只是未曾听说做过什么恶事,此刻竟被吓得花容失色,颤巍巍地求温绮罗救命。 温绮罗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手中的刀微微一顿,给了那些刺客可乘之机。 第四章 幕后之人 其中一个刺客见状,立刻挥刀向温绮罗砍去。温长昀见状,心中一紧,连忙上前替女儿挡下这一击。 明家小公子的鬼哭狼嚎,虽是扰乱了温绮罗的节奏,却也给温长昀创造了机会。他趁着刺客分神之际,快速控制了局面,手起刀落,将几个刺客的人头斩落在地。 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地面,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剩下的最后一个刺客见大势已去,吓得肝胆俱裂,温长昀长剑染血,索性将他绑在了路边的树桩上。 温绮罗适才收起手中的刀,走到温长昀身边,眼中满是关切,“爹爹,您没事吧?” 温长昀摇了摇头,目光复杂,“绮罗,你……”他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开口。 “爹爹,将军府的女郎自该能文能武。” 温长昀既有欣慰,又有感慨,女儿在他看不到的时候,就已长成如今这般亭亭玉立。 明溪亭这时也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到温绮罗面前,一脸崇拜地看着她,“女侠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不知是谁家的千金能养出女侠这般的风仪!” 他说着,作势又要作揖道谢。 温绮罗连忙扶住他,“明家郎君不必多礼,举手之劳而已。” 明溪亭却执意一礼,“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女侠若是不弃,我…自愿以身相许!”他似是鼓足了勇气脱口而出。 温绮罗和温长昀都愣住了,同样还有身后明家的一众不明所以的奴仆。 虽说明老爷让小郎君出门寻一心悦之人快些把亲事订下,可这么转瞬之间,仓促一面,此事就水到渠成了? 温长昀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厉声道:“明家小郎,休得胡言乱语!” 明溪亭却像是未听到一般,不停地罗列着温绮罗若做了他府中主母的种种益处,“女侠,我虽手无缚鸡之力,可胜在我…家财万贯,这一世荣华,凡事能买到的,我都给得起。” 温绮罗哭笑不得,这明家郎君…果真是个表里如一的俗人。 只是现如今她正愁想法子筹措更多银钱为将来行事之便,倒也愿结此善缘,买卖可以合作,婚事可是无从谈起。 温绮罗又看向倒地横七竖八的尸身,眸中闪过一丝冷意,“这些刺客训练有素,招招致命,绝非普通的山匪流寇。爹爹可还记得,他们临死前…可曾咬过舌?” 温长昀一愣,仔细回想了一下,脸色骤变,“你的意思是……” 温绮罗点了点头,“女儿担心他们服了毒,怕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还没等温长昀开口,温绮罗已唤来随行的温家军兵役,吩咐道:“将他们口中之物取出,仔细搜查一番,切莫让他们咬舌自尽。将活口带回兰州府衙,严加审问,务必查出幕后主使。” 一系列指令下达得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温家军领命而去,只有那明家郎君在一旁看得般般入迷,他虽出身富贵,却从未见过这般…杀伐果断的女子。 几人谈话之间,官署的人马终是姗姗来迟。 为首的官差推司见到这满地的尸体,吓得脸色惨白,连忙上前询问情况。 温长昀将事情的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并指认了被绑在树桩上的刺客。 推司命人将刺客押解回官署,谁料这回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眼前之人赫然就是令大夏闻风丧胆的温大将军。 他素来敬重英雄,承诺一定会彻查此案,将幕后主使绳之以法。 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马车重新启程,而这车厢内的气氛有些微妙。温绮罗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若说杀人之后的感觉,血腥味扩散的让她有些恶心,眉宇凝起,并不安适。 明溪亭则一直偷偷地打量着她,眼中充满了打量之色。 温长昀见状,心中有些不悦,轻咳一声,“小郎家中可还有其他兄弟姐妹?” 明溪亭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连忙收回目光,“我是家中独子。” 温长昀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年初时方过十七。” 温长昀沉吟片刻,说道:“已是舞象之年…绮罗比你尚小些年岁……” 他话还没说完,明溪亭就急切地打断了他,“年龄不是问题!女侠武功高强,若将军同意,我亦可入赘!” 温绮罗猛地睁开眼眸,差点被他的话呛到。 按说她也算是活了二十多载春秋,也未曾见过这般主动的郎君。 温绮罗不动声色地掩唇轻咳,将涌上喉头的笑意压了下去,“小公子说笑了,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温长昀也适时地出来打圆场,“正是,小郎一片赤诚之心,老夫心领了,只是小女尚且年幼,此事就容后再议。” 明溪亭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温绮罗一个冷冽的眼神制止住,只得讪讪地缄默下来。 兰州府公廨外,方才有过一面之缘的推司已在等候。 温长昀和温绮罗一下马车,便被早已等候在此的推司迎进了大堂。自然,明溪亭也是要凑这个热闹的。 堂上,县令郁正德身着七品官服,正襟危坐,两旁衙役林立,气氛肃穆。 被铁链捆缚的刺客跪于堂下,还有从刺客身上搜出的匕首、暗器等物,皆摆放在前。 郁正德是个好清闲的,本想走个过场,草草结案,尤其这案子涉及的人物,一位是朝内赫赫有名的杀神,温大将军。而另一位则是兰州府的大善人,明员外之子,城内声名狼藉的大财主,哪个人的身份拿出来都值得让他抖三抖。 就这么两位人物,却差点死在这帮匪首手上。眼前跪着的囚犯,又岂会是他能招惹起的大罗神仙? 温绮罗看着县官郁正德眸子明明灭灭,更不会让他如愿。 她莲步轻移,走到堂前,盈盈福利,“大人,小女尚有些事,还未思忖清楚,可否问上一问?” 郁正德略一迟疑,便允了。 温绮罗转身面向刺客,朱唇轻启:“尔等口音…不像是兰州的。可是受人指使?” 第五章 江家后生 堂下跪着的两人垂着头,闻言,其中一人梗着脖子吼道:“我们就是一群山贼,看着你们车马随物皆是不菲,就生了妄念,拦路打劫。” 温绮罗见他如此狡辩,微微勾唇,“既是山贼,为何招招致命,刀刀冲着我爹爹的要害而去?寻常劫财,何至于此?” 刺客们仍是缄默,主打一个你能奈我何的表情,气焰很是嚣张。再一看那堂上端坐的县令郁正德,眼睛乱转,心思已然不在堂上。 许是这等无用的官署,才给了他们这般的莽夫之勇。 温绮罗眸光一闪,“你们跟随我们自京城而来,脚程这般快,走的可是水路?”她的问题里已默认了他们并非普通劫匪,更要以这个语言漏洞坐实他们的沿途路径。 刺客们面面相觑,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温绮罗捕捉到他们细微的表情变化,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温绮罗不等他们回答,又抛出一个问题:“你们可知,袭击朝廷命官,是何罪名?尔等的家中亲眷,也不知如今可还安好。” 方才叫嚣的那个刺客有些慌了神,“总归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烂命一条。” 可见他们这些落草为寇的亡命之徒,全然不懂那些律法条例,又岂知朗朗乾坤下的庙堂之中,暗藏的规则。 这寻常百姓混入神仙打架,横竖都躲不过,一个死。 温绮罗见火候差不多了,便转向郁正德,施施然行了一礼,“大人,这些刺客分明是受人指使,还请大人明察秋毫,严加审问,务必将幕后主使揪出来,以儆效尤!” 县令郁正德不是个愚人,他当年也是二榜进士及第,十里八乡皆有名望的进士老爷,却被眼前小娘子的这番操作弄得骑虎难下。 他意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如今温绮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事情挑明,他若再敷衍了事,岂不是落人口实? 思及此,郁正德只得硬着头皮,命推司将刺客带下去,严刑审讯,必要将其审出个水落石出。 待到一行人刚走出公廨的门,明溪亭就凑了过来,一脸讨好地问道:“女侠可是在想如何发落那些贼子?” 温绮罗斜睨了他一眼,“似乎,与你无关。” 明溪亭碰了一鼻子灰,却也不恼,反而笑道,“女侠初来兰州,不知这城里有一家顶好的酒楼,当属聚仙楼,做的醉蟹堪称一绝,择日不如撞日,还请温将军与女侠赏光,和我一起去尝尝?” “有劳郎君有心,只是我与小女还需尽快赶至友人家中,日后有缘定能再聚。”温长昀将温绮罗挡在身后,阻隔了明溪亭的眸光。 他二人谢绝邀约,正欲转身离去,却见一辆雕花的八顶宝盖?金辂香车缓缓驶来,停在了公廨门前。 车上走下一位身着华服的妇人,雍容华贵,珠光宝玉倒与明溪亭的眉宇,颇有几分相似。 “亭儿怎的在此处逗留?可是又惹了什么祸事?”柳氏一见明溪亭,头疾就更重了些。 明溪亭连忙上前,嬉笑着地解释道:“娘,哪有的事,儿子今日可是帮了大忙呢!这两位是温将军和府中千金,路上遇了贼人,儿子恰巧路过,便出手相助了一番。” 那妇人闻言,连忙上前与温长昀见礼,寒暄几句后,得知温长昀是前往兰州探望故友,便极力邀请他们到府上暂住。温长昀再次婉拒,只道故友久候,不便叨扰。 明溪亭见温长昀去意已决,便转向温绮罗,压低了声音言道,“今日多亏女侠才让这些贼子露出马脚。他们想伤小爷的命,可不能就这么轻饶了他们!” 温绮罗眼波流转间,心领神会,带着一丝狡黠,“山人自有妙计。” 目送明府一家离去,温长昀这才转身看向女儿,眼中带着一丝探究,可想及江氏满门,虽心有疑惑,却也不再追问。 他心中暗想,或许是绮罗在京城时,偷偷学了些拳脚功夫,只是不曾告诉自己罢了。 父女二人并肩走在兰州城的主街上,本该热闹喧嚣的女儿节也因这场刺杀,顷刻间安静下来,人烟无几。 月光映照下,沿街的茶肆雅间里,身着墨色锦袍的男子,静静地注视着温绮罗父女的身影。他身姿清瘦挺拔,生得一副秋水为神玉做骨,万里云霓尽无光的谪仙模样。 安插在市井的眼线已将今日之事尽数告知于他,这温家幼女的所言所行,倒是与往年大不相同。 他呷了口清茶,伴着清月起身回府,温家娘子,倒让他有了些兴致。 * 江府。 温长昀携女来到江府门前,叩响了那扇斑驳的木门。 吱呀一声,木门开启,一个身着青袍的中年书生迎了出来,正是这江氏家主江衡,江秀才,亦是温绮罗生身父亲江尚的堂兄弟。 他做了十数年的秀才,每逢秋试屡屡碰壁,无缘中举。故而十里八乡的也都惯以秀才之称来唤他。 江秀才身形清瘦,两鬓隐约有些斑白,见了温长昀,拱手作揖道:“温将军,一年未见,别来无恙啊。” 温长昀回礼,寒暄几句后,便随着江秀才进了府内。 江府是个两进两出的老宅,细看墙壁屋檐,处处皆是岁月的破败感。 院中杂草丛生,与温府的雅致体面对比鲜明。 温绮罗默默地打量着四周,心中五味杂陈。上一世,她也是来过这里的,彼时,她总嫌父亲为祭故人年年都要千里迢迢往这兰州跑,可如今,这满院的萧条,无一不在诉说着江家的落魄。 自知自己本姓为江,心境也更有了起伏变化。 江秀才将温长昀父女二人引至正厅,奉上茶水后,便唤来了江家的几个小辈。 不多时,一个稍年长些的姑娘带着年幼的弟弟前来厅内拜见温将军。 姐弟二人皆是身形单薄,面色蜡黄,眼中带着一丝怯懦。温绮罗记得上一世,这姐弟二人也是这般模样,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 “知蓝,知礼,快见过温将军和二娘子。”江秀才催促道。 姐弟二人连忙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江知礼年岁尚小些,他默默打量着坐在不远处的温绮罗,看的失神。 一年未见,温二娘子虽是心肠不好,却生的愈发出挑,便是寻遍整个兰州城,也未必能找出一位能与之比肩的美人。 “可是我脸上…有些什么?”温绮罗眉眼带笑,望着江知礼。 第六章 变化如斯 却不成想她这话刚出口,江知蓝立刻用身体挡住弟弟,忙不迭地说道,“二娘子莫要介怀,我家阿弟成日在院里,没见过什么女眷,多有失礼,还望二娘子……莫要与孩童一般见识。” 她这番话说的谨慎,望向温绮罗的眼眸中多有惊惧,如同见到什么洪水猛兽。 江秀才虽不以为然孩子间的事,可这温二娘子是京城千娇万宠的世家贵女,若真得罪了,也怕让温大将军与江家的联系生分了些。故而忙道,“蠢物,还不快给二娘子请罪。” “何须如此?”温长昀正准备替那对可怜的姐弟说上几句,就被温绮罗的声音打断。 众人都看向琼姿花貌的女郎,只见她款步姗姗,走至江知蓝姐弟身侧,“阿弟今年是何年岁?可开蒙了?” 江知蓝猛地抬眸,与温绮罗的秋瞳对视之间,满是疑惑。 而江知礼这个小萝卜头,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空气陷入寂静,落针可闻。 温绮罗微微俯身,“倒是比去年长高了些,只是太过精瘦了些。” 江知礼这才确认那这美人姐姐不是来责问他的,顿时皱成一团的小脸一松,“我吃的可不少,眼下年景不好,阿爹和大哥吃的,还没我多呢。” 温绮罗眸里泛光,“阿弟年岁小,多吃些才能长得快。” 江知蓝这时也回过神来,微微福了一礼,“多谢二娘子关怀……” 不成想温绮罗却拍了拍她的手,动作很是亲昵,“你我都是自家姐妹,何须二娘子,二娘子这般叫,我名绮罗,我唤你知蓝妹妹,可好?” 温长昀喝了口茶,没有做声,反而递给江秀才一个安心的眼神,孩子们的事,就让他们自行去解决。 是以这一遭与往年都不一样。这温二娘子不仅没有让江家姐弟出丑,反倒是处处表现的温谦端庄,拉着摸不着头脑的姐弟二人去了后院叙话。 他们刚前脚走开,江秀才与温长昀还在寒暄间,那墨袍男子早已换了一身新的行头,一身洗的发白的粗布麻衣,背上背了些不知名的农具,朝着内厅匆匆而来。 唯有沿途的空气中,还弥漫着温绮罗身上淡淡的幽香。 这青年人生的身如玉树,举步生风,眉眼间与江秀才颇有几分相似,来者正是江家长子,江知寂。 “知寂,还不快来见过温大将军?”江秀才笑呵呵的朝长子招了招手。 江知寂上前一步,默默地向温长昀行了一礼,“将军一路辛苦,我刚从地里归家,尚未修整衣冠……” “无妨,无妨。”温长昀爽朗一笑,目光落在江知寂粗糙的手上,又转向他洗得发白的衣衫,心中五味杂陈。当年江尚一案牵连甚广,他虽保住了江家这几个近系亲族,却到底没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大郎君平日勤于农事?” 江知寂微微颔首,并不多言,只静静地站在一旁。 他品貌非凡,身形挺拔,虽穿着粗布麻衣,却难掩一身清贵之气,与这贫寒的农家小院格格不入。 温长昀暗自叹息,若非当年之事,这些后生定然会有锦绣前程。 江秀才见长子拘谨,连忙打圆场道:“知寂这孩子,自小便不爱说话,将军莫要见怪。”他又转头对江知寂说道,“你几个弟妹正与温二娘子在一处玩耍,你且梳洗一二,再去厨房看看可有什么能招待将军的。” 江知寂闻言,又向温长昀行了一礼,便转身去了后厨。 温长昀看着江知寂离去的背影,心中思绪万千。 当年江尚为自己顶罪,被朝中奸佞株连九族,江家上下数十口人,唯有兰州本家因远在边境,又有自己死谏,才逃过一劫。 可就算如此,他们也受到了牵连,江秀才的妻子郁郁而终,江氏族人更是将与江尚有血亲的江秀才一家赶出了祖宅,若非他暗中相助,只怕这几个孩子早已流落街头。 温长昀轻叹一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却觉得口中苦涩。 江秀才察言观色,知晓温长昀心中所想,便开口道:“将军不必介怀,当年之事,我等早已放下。如今能在这兰州府安身立命,已是万幸。” 温长昀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江秀才身上,见他虽形容憔悴,却眼神坚定,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动容。这江秀才,虽屡试不第,却始终不曾放弃,如今更是独自一人撑起这个家,着实不易。 “江兄,”温长昀沉声道,“当年之事,我心中有愧。你放心,只要我还在一日,便会护着你们一家周全。” 江秀才闻言,眼眶微红,他拱手道:“将军大恩,江某没齿难忘。” 两人正说着话,江知寂端着几碟简单的糕点从后厨走了出来。他将糕点放在桌上,又默默地退到一旁。 “将军尝尝,这是内子生前最拿手的桃花酥,每年我家大郎和大娘子,都会做上些。”江秀才指着糕点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温长昀拿起一块桃花酥,轻轻咬了一口,只觉得入口即化,香甜可口。他赞道:“夫人蕙质兰心,大郎君兄妹亦是手艺不俗。” 江秀才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却并未多言。 此时,后院传来一阵欢声笑语,温绮罗清脆的声音夹杂其中,如同银铃般悦耳。 温长昀心中一动,放下手中的桃花酥,起身道:“江兄,我有些乏了,今日便先去客房歇息。明日再一道去城郊祭拜。” 江秀才连忙起身道:“将军请便。” 江知寂得到父亲会意,就带着温长昀往后院方向而来。院落狭小,他们走了没多远,就见温绮罗正与江知蓝、江知礼姐弟二人玩耍。 月疏星稀,夜色渐浓。 温绮罗此时换了一身鹅黄色的寻常衣裙,青丝挽成环髻,手中的烟火棒正不停地闪烁着,映照在她姣好的面容上。与江知蓝、江知礼姐弟二人说说笑笑,与女使们一处玩耍。 江知蓝衣衫朴素,眼里也多是欢快。而江知礼这个小萝卜头,则是完全没了心防,围着温绮罗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温长昀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暖意。他缓步走上前,温绮罗见状,连忙起身行礼道:“父亲。” 温长昀笑着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江知蓝、江知礼姐弟二人身上,问道:“你们在玩什么?” 江知礼抢着答道:“二姐姐买了许多烟火棒,我还没玩过这么多烟火棒。”他指着手中即将燃尽的烟火棒,兴奋地喊道:“二姐姐,我的灭了!我还要!” 第七章 祭奠亡人 温绮罗笑着从竹篮里又取出一支递给他,柔声道:“小心些,别烫到手。” 江知寂站在温长昀的身后,静静地看着温绮罗。 火光映照在她白皙的脸上,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变得清灵逼人。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家里听到这么多笑声了,自母亲去世,这个家就仿佛被一层阴霾笼罩。他本还担心温绮罗此次又会刁难几个弟弟,妹妹,他凝眉望着温绮罗,她素来瞧不起江家,这回怎的就转了性? 短暂的玩闹过后,紫珠和余下的温府随行女使清理着院子。 温绮罗回到客房,每年她都会来这小住,索性江秀才也是个知礼的,每回她来时都保留着上一年她离开时的模样,分文未动。 温长昀也随后进来,他本在犹豫今夜是否要开口询问,可今日一幕幕从眼前如水般流过,女儿的确有了很大的变化。 “爹可是有事要与我说?”温绮罗率先开口,打破了温长昀的思忖。 他看着女儿,沉吟片刻,开口道:“绮罗,今日你出手相救,为父甚感欣慰。只是……你的功夫,是从何处学来的?” 温绮罗心中早有准备,若是父亲不问,反倒不是父亲了。她抬起眼眸,眸光熠熠,“女儿闲来无事,跟着阿姐学了一些花拳绣腿,今日也是情急之下,才不得不出手。” 温长昀看着女儿澄澈的模样,心中那丝疑虑也随之消散。他素来偏爱小女,对她的话也深信不疑。 “原是如此,”温长昀点了点头,“日后切莫在外人面前轻易显露,以免招惹是非。” “女儿谨记父亲教诲。”温绮罗乖巧地应道。 见温长昀不再追问,温绮罗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父亲,那些贼人,可有审问出什么?” 温长昀叹了口气,说道:“都是些清远县周遭的泼皮无赖,说是受人指使,却又不肯透露幕后之人。” 温绮罗眸光微闪,心中暗道:清远县周遭的泼皮?看来这背后之人,与清远县脱不了干系。 她不动声色地问道:“父亲可知他们平日里都与哪些人来往?” 温长昀摇了摇头,说道:“这些泼皮整日游手好闲,来往之人甚杂,一时也难以查清。” “女儿以为,此事并非针对明府,明府不过是个幌子。”温绮罗缓缓说道,“这些人既然都是清远县周遭的泼皮,那他们的亲友想来也在这附近,父亲不妨从他们之间的关系入手,或许能查出些蛛丝马迹。” 温长昀闻言,沉吟片刻,“绮罗所言极是,”温长昀赞许地点了点头,“明日祭拜之后,为父会再去一趟官署,仔细盘问一番。” “父亲,女儿以为,此事应当知会州里,也好让州府施压县衙,尽快破案。”温绮罗提议道。 温长昀眸光又露出一抹异色,片刻回道,“也好,今夜我便修书一封,送往州府。” 父女二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直到夜深才各自回房休息。 * 晨曦微露,温绮罗已身着素净衣裙,温长昀带着几人前往城郊乱葬岗祭拜。那里埋葬着江氏一族六十余口冤魂,包括她那尚未出世的幼弟。 乱葬岗上,荒草萋萋,几块歪斜的石碑半掩在杂草中,更添几分凄凉。江家其他旁支深怕受其牵连,便是连祖坟都未曾让江尚一家入土为安。 江秀才余力不足,也只能在这兰州府的乱葬岗中寻得一处清幽之地,以作安息之所。 温绮罗带女使们清扫着坟头四周,略做整理后,才摆上香烛祭品,神情肃穆。 “阿尚,我来看你了。”温长昀对着墓碑喃喃自语,眼眶微微泛红。 温绮罗则细细摩挲着每一块石碑,目光落在碑上刻着的名字上,心中默念。 爹,娘,江家大伯,江家二叔……一个个名字,如同一道道烙印,深深地刻在她的心底。那块最小的石碑,甚至没有名字,只刻着“江氏未出世子”,那是她那来不及来到世间的弟弟。 温绮罗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还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熊熊烈火吞噬了江府的一切。 思及此,温绮罗将手中的香插入土中,她尤记得上一世死前…那人字字句句犹如诛心,江家亦为这铮铮大夙,朝堂波谲,付出了六十多口人命。 可怜她两世为人,竟不知自己生身之家要手刃的仇人,是为何人。 她不敢想,不敢想在那被赦通敌叛国罪的夜里,整个江府是怎样的人仰马翻,血溅当场,又是谁保全了她,将襁褓中的孩子送与温府潜藏。 温绮罗单单是这么想着,指甲已然陷入掌心,却浑然不觉。 江知寂站在温绮罗身后,目光始终停留在她身上。他看着她清丽的侧颜,她脸上的神情没有遮盖完全,他竟读出了…仇意。 他不会认错的,这娇俏矜贵的温二娘子,此刻动了杀心。江知寂不得不找个理由试探一番,她可是得了什么魔怔,不,也许还有其他的可能。 这真的是温绮罗吗…… 温绮罗感受到炙热的眼线,抬眸望向江知寂,谁料此刻,江知寂垂下眼睑,并不与她对视。 她心下疑惑,回想这江家大郎,以前也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年岁大了有了活计,也鲜少在府里出没,故而她对他确实没什么印象。 温绮罗敛回思绪,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对着墓碑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温长昀在山上又对江尚叙话了片刻,才带着一行人沉默着下了山。 山路上,温绮罗又回头望了眼乱葬岗,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回到温府时,已近巳时。 温府的早膳十分简单,清粥小菜,几碟酱菜。温绮罗重生一世,自然知晓温府如今的境况,这清粥小菜已是府中最好的吃食了。她默默地喝着粥,不再像往日那般挑剔。 坐在她对面的江知礼,时不时地偷瞄着温绮罗,眼中带着几分好奇。虽是昨夜阿姐又叮嘱过自己,在二姐姐面前要守规矩,可他却是已然忘了以往温绮罗的“恶行”。 江知蓝虽是叮嘱了弟弟,此时也观察着温绮罗。以往每年她来时,都仔细吃食,会命女使出去定席,对城中的酒楼挑三拣四,今日却安静得出奇,让她有些不适应。 用膳到一半,江知信风风火火地进了饭厅,一屁股坐在江知寂身旁,拿起筷子便扒拉起饭来。他嘴里还念叨着:“今日武馆师傅早课来的晚了,差点误了早膳。” 第八章 清寒之家 江知信的出现,打破了饭厅的沉寂。 江知蓝瞥了他一眼,说道:“食不言寝不语,二哥怎的不懂规矩?”这话显然是说给温绮罗听的。 谁料温绮罗却像没事人一样,乐得清闲,斯斯文文的用膳。 江知信见妹妹唬着一张脸,嘿嘿一笑,这才闭上了嘴。他吃饭的速度极快,不一会儿便将碗里的饭菜一扫而空。 温绮罗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江家三兄弟。 江知寂沉默寡言,举止文雅,一副病弱模样。江知信则粗犷豪迈,不拘小节,是个典型的武将胚子。上一世,她只知晓江家大公子是个病秧子,二公子是个莽夫,却从未想过要了解他们更多。 如今想来,若是想要查明当年针对温长昀,要了江家六十几口人命的幕后之人,单靠一个年过半百且不得圣心的温长昀,雪恨之事就无从谈起。 布局一盘棋,许要用更久的时间。这是上一世她一步步看着沈宴初走过的路。隐忍、蛰伏、逆天改命,将她温家满门当成踏脚石,他能做到的,自己亦能去做。 只要想到有毒蛇虎视眈眈的盯着她所珍视的家人,哪怕一年,五年,十年,待得眼前的江家后生平步青云,待得她与阿姐的婚事作罢,再许良人,她定能让温、江两家得到一个不同的结局。 江知寂感受到温绮罗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抬眼看了她一眼,撞上她探究的视线。 那眼眸,与在祖坟前一闪而过的凛冽杀意截然不同,此刻的她,平静得像一汪深潭,让人捉摸不透。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深思,继续扮演着孱弱的孝子贤孙,安静地用着早膳。 用膳过后,温长昀单独叫了江知寂去书房。江知寂心中疑惑,面上却恭顺地跟在温长昀身后。 书房内檀香袅袅,书卷堆叠,江秀才一生致力科考,书房便也成了府中最重要之地。温长昀坐在太师椅上,江知寂容貌俊秀,谈吐不凡,颇有几分儒将风范。若不是身子骨弱,他真想把他带到军营里去历练一番。心中不免惋惜。 “早些年听你父亲说过,身子骨孱弱,今年瞧着,倒是壮实了些。”温长昀开口关切。 江知寂恭敬地答道:“多谢将军关心,我的身子已无大碍。” 温长昀点点头,“你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温长昀问道。 “闲暇时,多读些兵法韬略。”江知寂答道。 “哦?”温长昀来了兴趣,“可有心得?” 江知寂略一沉吟,仍是选择藏拙。 谈话间颇显得对兵法一知半解,时不时多有对温长昀的请教。 “不错。”温长昀虽未察觉他藏拙,可在这清寒之家,能读过这些书且有些见解,实属难得,“你未进过军营,却能懂其中之意,已是有几分天资。” 江知寂谦虚地笑了笑,说道:“将军过誉了,我只是纸上谈兵,虽向往沙场,可这身子到底是不争气。” “阿寂,你莫要妄自菲薄。”温长昀鼓励道,“你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江知寂垂下眼眸,掩盖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暗芒。 书房外,温绮罗站在廊下,将二人的对话听得一字不漏。上一世,她可从未参加过这孱弱郎君的丧事,如此说来,必是个长命的。 江知寂从书房退出来时,温绮罗正倚在回廊的柱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大郎君今日也有活计?” 江知寂脚步一顿,抬眸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他微微颔首,语气疏离:“二娘子,我正要拿农具去田里。” 温绮罗上下打量着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大公子身子骨看着确实不大好,可要多注意保养才是,成日在田里风吹日晒,面色却白皙如旧,可见是身子虚了些。” 江知寂轻咳一声,用手帕掩住嘴唇,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红晕:“多谢二娘子关心,我家几个弟妹行事多有鲁莽,还望二娘子宽宥。” “关心谈不上,”温绮罗走近他,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只是好奇郎君这病弱的身子,究竟能装到几时?” 江知寂身子一僵,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与温绮罗拉开距离。 “二娘子说笑了,我这身子骨,虽是弱了些,却也并非不堪一击。” 温绮罗看着他,眼中笑意更深:“是吗?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她说完,转身离去,留下江知寂一人站在原地,脸色不明。 待一出了府,江知寂就将随身的暗卫唤来,吩咐道:“去查查温绮罗,事无巨细,我要知道她的一切。” “是,主子。”暗卫领命而去。 府内,温绮罗的笑意亦在江知寂转身的瞬间敛去,换上一副冷淡的面容,如今看来唯有先从那两个年岁小的培养起感情才是。 晌午日光正好,后院的石榴树下,温绮罗正带着江知蓝、江知礼玩起了投壶。 江知礼投壶的动作也带着几分洒脱,准头差了些,却也玩得不亦乐乎。江知蓝则文静许多,投壶的动作也显得小心翼翼,投出的箭羽稳稳落入壶中。 江知礼正拿起一支竹箭,朝着不远处的壶口投去。“啪”的一声,竹箭落在地上,并未投中。他小脸一垮,有些沮丧。 温绮罗见状,笑着安慰道:“没事,再来一次。”她说着,拿起一支竹箭,姿势优雅地投了出去。 “嗖”的一声,竹箭稳稳地落入壶中。 “二姐姐好厉害!”江知礼拍着手,一脸崇拜地看着温绮罗。 温绮罗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三郎若是想学,二姐姐教你。” 她的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院门口的身影,正是二郎江知信。 他从院门口路过,看到这一幕,脚步顿了顿。他本是要去城西的武馆,可不知怎的,脚步却像被钉住了一般,怎么也迈不开。他从未见过家中弟妹如此轻松愉悦的模样。还有那温家二娘子,记忆中的她,总是端着架子,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让他心生厌烦。 温绮罗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望去,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江知信有些不自在,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二哥这是怎么了?”江知蓝不解地问道。 温绮罗淡淡一笑:“许是有什么急事吧。”上一世,江知信对她的态度也是如此,冷漠疏离,甚至带着几分厌恶。 第九章 交易 江知信快步走到院门口,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温绮罗正弯腰教江知礼投壶,阳光洒在她的身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那笑容,竟让他有些恍惚。他摇摇头,将这莫名的情绪甩出脑海,大步离去。 温绮罗将江知信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心中了然。 “二姐姐,你看我投中了!”江知蓝兴奋的声音打断了温绮罗的思绪。 温绮罗回过神,笑着夸赞道:“知蓝妹妹果真了得。” 江知礼也跟着鼓掌,眼中满是羡慕。 玩闹过后,温绮罗回到自己的房间,女使紫珠这些时日察觉到自家女郎的变化,心头说不出是哪里异样,见她一副欲言又止,倒是温绮罗唤住了她,“可是有事?” 紫珠有些焦灼,“女郎…近日大有不同。” 温绮罗闻言,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盛开的野花,“你素来是细心的,只是人都会变。尤其是经历一遭生死之事。总得活的通透些吧。” 紫珠似懂非懂,但好在女郎的改变是好事,就连大将军也多有赞赏,她只得福了一礼,“女郎若有什么心事,尽可吩咐,莫要憋在心里。我虽是不通些事,却也是与女郎一处长大的。” 她心中一暖,看向紫珠,“你我能好端端站在这,就胜过万千。” 见紫珠不解,温绮罗也不欲解释,她喝了口清茶,便开始习字。可让紫珠匪夷所思的是,就连这字迹……竟也不是女郎寻常练笔的簪花小楷,反倒是自成一脉,笔锋尖锐挺拔,力道如龙入水,气势磅礴。 她收敛眼中的骇然,或许生死之际,当真能觉醒人很多潜能,心中愈发怜惜起自家女郎。安静的在温绮罗身侧研磨,不再多言。 日暮时分,江知寂从田间回来,浑身沾满了泥土,脸色也有些苍白。 他路过温绮罗的院子,脚步一顿,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扇紧闭的房门上。他想起清晨温绮罗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这个女人,似乎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房门突然打开,温绮罗从里面走了出来。她换了一身淡紫色的衣裙,乌黑的长发挽成一个简单的髻,几缕发丝垂在脸颊两侧,更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江知寂微微一愣,竟一时忘了开口。 温绮罗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红唇轻启:“大郎君这是怎么了?莫非是累着了?” 江知寂回过神,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一声,说道:“我只是路过。” 温绮罗笑了笑,并未拆穿他的谎言,而是侧身让开一条路:“大郎君请便。”眼眸从那双四周仍洁净的足履上移开。 江知寂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正要离开时,温绮罗又温言道,“小女尚有一事,在兰州求路无门,若大郎君愿帮之,绮罗他日必投桃报李,结草衔环。” “小女想求大郎君,予我一个探监的机会。”温绮罗语气平缓,却掷地有声。 江知寂脚步一凝,“探监?温二娘子莫不是失心疯了?”他脸色微寒,“那牢狱之地,岂是你想去便去的?” 温绮罗神色不变,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 “大郎君此言差矣,若是其他府邸倒也罢了,唯独这城中公廨,还有什么是大郎君办不到的事吗?”她语气中带着一丝笃定,神态认真,看不出半点玩笑之意。 江知寂心中一凛,微微眯起眼睛,审视着眼前的温绮罗,仿佛要将她看穿。 从前的温绮罗,虽是娇生惯养,却也是个名门的大家闺秀,骨子里胆小懦弱,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可如今,她的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莫名的力量,让他捉摸不透。 “温二娘子似乎对我颇为了解?”江知寂试探道。 温绮罗轻笑一声,并不作答,只是反问道:“大郎君可知,江府如今最大的困境是什么?” 江知寂眉头微皱,“有话,不妨直说。” “门第。”温绮罗吐出这两个字,语气意味深长。 “大郎君才华横溢,却受限于江府的出身,无法施展抱负。你的弟妹们,也因这门第之见,难以获得更好的教养,只怕日后立足于世,并不容易。” 江知寂心中一震,面上仍维持着冷淡缺缺的神色,全然看不出温绮罗是否道破了他的心事。 “明人不说暗话,二娘子到底想说什么?” 温绮罗见江知寂神色不变,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可让她对这江府大郎更上心了些。 寻常百姓人家有几人得到她抛出的橄榄枝还能巍然不动,大多是眼皮子浅见的居多。可江知寂,却是个例外。 “我可以帮大郎君,改变江府的命运。” “你?”江知寂略一蹙眉,继而舒展,“温二娘子还是莫要与我说笑,你便是温府千金,如今也只是一介深闺女子,又如何为我等清寒百姓做主?” “我虽为女子,却可以让你的弟妹们都读上书,寻京城最好的夫子来建设族学。接受最好的教育,过回锦衣玉食的生活。”温绮罗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江知寂沉默了,与温绮罗四眸相对间,尽是审视。 片刻,江知寂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你如何得知,我一定有门路让你探监?” 温绮罗步履轻盈,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她缓缓说道:“大郎君清晨出门,足履沾染晨露,却唯独足底四周洁净,可见大郎君并非去往田间。而大郎君身上却沾染了新鲜泥土的气息,这泥土,并非寻常田地之土,而是兰州府衙后院专供培育梦绮花的土壤,土质偏红,还零星遍布些草籽。我家中多有花匠,素来也爱梦绮的清香。想来大郎君是去见了什么人吧?” 江知寂心中骇然,他清晨的确是去府衙后院见了安插在内的狱卒,此事极为隐秘,却被眼前女子一语中地。 心中终是分明,这温二娘子绝非等闲之辈,或许,她真的能在明面上改变江府的命运。 “好,我答应你。”江知寂答应了温绮罗的请求,“但若你言而无信,我保证便是有温大将军庇护,你温二娘子,也难走出兰州府、”他语气冷然,带着一丝威胁。 温绮罗微微一笑,并未将他的威胁放在心上。“大郎君放心,我温绮罗,向来言而有信。”她福了一礼,翩然离开,“绮罗恭候…佳音了。” 月色新晕,清清淡淡悬在云影中。 江知寂独坐在房内,不多时,窗户处传来轻叩窗门之声,长短不一,恰好三声。 “进。” 江知寂话音刚落,就见一道黑影从窗户中翻入室内,待一站定立刻将窗户原封不动的关好,而后拱手道,“主子,为何要答应温二娘子的要求?让她掺和进来,只会徒增麻烦。” 暗卫语气担忧,望着神色淡然的主位郎君。 “她有一点说对了,江府如今对外,还需仰仗温将军。若温府真出了什么事,江府也难保全。更何况……”江知寂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温二娘子,此人为友,胜过为敌……” 第十章 探监 子时一过,江知寂换上一身夜行衣,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江府。 城中败落的土地公庙中,温绮罗早已等候多时。她一身男装打扮,英姿飒爽,与白日里的娇柔模样判若两人。 “大郎君果然守时。” “二娘子深夜在此等候,倒不怕遇到歹人。”江知寂收回目光,语气中带着一丝试探。 温绮罗红唇轻启,“不做亏心事,岂会怕鬼敲门?”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牌,在江知寂面前晃了晃,“有温家军在此,谁敢造次?” 江知寂眼神微眯,心中对温绮罗的忌惮更深了几分。 一切打点妥当,牢狱的大门在二人面前缓缓打开。潮湿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令人作呕的霉味和血腥味。温绮罗微微蹙眉,却并未表现出丝毫的怯意。 上一世,她便是死在牢狱之中,说来也算故地重游。 昏暗的牢房中,几个被严刑拷打的刺客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时不时地从嘴里发出一声闷哼的呻吟声,似是拉扯到伤口。 温绮罗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人身上,那人身形魁梧,即使遍体鳞伤,仍能看出几分彪悍之气。 “都在这了。”江知寂低声说道。 温绮罗走上前,居高临下地望着那名刺客,语气冰冷,“是谁派你们来的?” 那刺客紧咬牙关,一言不发。 温绮罗也不恼,她早有准备,从袖中掏出一瓶药粉,轻轻洒在那刺客的伤口上。 “这是我特制的药粉,可以让你伤口溃烂,痛不欲生,却不会立刻要了你的命。”温绮罗语气轻柔,却字字如刀,“若是不想受这皮肉之苦,你知道该怎么做。” 江知寂站在牢房外不远处,心中思忖着她的手段,还会用毒,手段狠辣。 药粉一接触到伤口,那刺客便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冷汗涔涔,脸色惨白。 刺客仍是守口如瓶,彷佛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温绮罗见状也不恼,“你该清楚,我既然能留在这里,进来找你,那也可以顺着你在兰州接触的人,找到你的家人。招呼他们的,也许是别的。” 闻言,刺客的面色一黯,也不在强撑,“我说…我说…但你不能伤害我的家人。”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是…是有人…出钱…让我们…杀了…温府一行人…” “是谁?”温绮罗追问。 “不…不知道…只知道…是盛京口音…身形高瘦…”刺客痛苦地呻吟着,努力回忆着,“脸上…有一道疤…” 盛京口音?温绮罗心中一动。 “赏金多少?”她又问。 刺客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十万两…” 温绮罗不禁嗤笑一声,“十万两?我们温家还真是值钱啊。” 她转头看向江知寂,眼中闪过一丝冷芒,“看来有人不想让我父亲活着回到盛京。” “赏金如何交易?”温绮罗的声音如同淬了冰,尖锐刺骨。 然而,那刺客却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上,痛苦的呻吟代替了回答。药效发作得比她预想的更快,剧烈的疼痛已经剥夺了他说话的能力。 温绮罗暗道一声晦气,正欲再加一把力,却听得牢门外的锁链声响。 不好!有人来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江知寂低喝一声:“快走!”他一把拉起温绮罗,迅速从袖中掏出两块黑色面巾,一块递给她,一块自己覆面。 温绮罗动作也极快,蒙上面巾的同时,还不忘狠狠地瞪了那瘫软的刺客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在脑子里。 牢房外,两名狱卒打着哈欠,晃着火把走了过来。昏黄的火光照亮了牢房内的情景,那痛苦挣扎的刺客,如同垂死挣扎的野兽,映入眼帘。 “什么人?!”其中一名狱卒惊呼出声,手中的火把险些掉落。 被发现了! 温绮罗心下一沉,那刺客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尽全力嘶吼道:“来人啊!救命啊!” 事不宜迟!江知寂当机立断,拉着温绮罗就往牢房外冲。 “抓住他们!”狱卒的喊叫声划破了夜的寂静,惊醒了沉睡的牢狱。 温绮罗只觉得手腕被江知寂紧紧攥着,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她被他拉着,在狭窄的牢房通道中飞奔,耳边呼呼的风声,夹杂着越来越近的追捕声。 她本以为江知寂是个病秧子,没想到他身手竟如此敏捷,全然不似白日里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几个闪身便躲过了迎面而来的狱卒,动作之快,令人咋舌。 冲出牢房,外面早已乱成一团。十几个狱卒手持刀剑,将他们团团围住。火把的光亮将他们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怪兽。 江知寂将温绮罗护在身后,抽出腰间的佩剑,寒光一闪,剑锋直指众人。 温绮罗心中惊诧,上一世自己果真糊涂,莫说敌人,连江家人都没看的分明。 “上!抓住他们!”狱卒们一拥而上。 江知寂身形如鬼魅,剑法凌厉,招招致命。他一人一剑,竟硬生生在包围圈中杀出一条血路。 温绮罗也不是吃素的,她抽出藏在发髻中的尖锐双簪,与江知寂背靠背,配合默契,将靠近的狱卒一一击退。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温绮罗下手狠辣,每一刀都直击要害,毫不留情。上一世的仇恨,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喷发而出。 明澈的瞳眸里闪烁着嗜血的流光,让江知寂有片刻失神。她不是温绮罗!这个想法在脑海里呼之欲出,可此刻却不是内讧的时机。 两人且战且退,终于冲出了牢狱。 城中,已然响起了尖锐的哨声。巡捕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显然,他们已经惊动了官府。 两人一路狂奔,回到了城郊的破庙。 江知寂喘着粗气,面色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刚才的打斗耗费了他不少体力。 “你怎么样?”温绮罗关切地问道,心中却暗自警惕。 江知寂摆了摆手,“无碍。”他朝庙外看了看,眉头紧锁,“城中戒严,你一人回去太危险。”说罢,他吹了一声口哨,不一会儿,便从黑暗中窜出两道黑影。 “护送二娘子回府。”江知寂吩咐道。 温绮罗心中疑惑更甚,这江家都要揭不开锅了,江家大郎竟还有暗卫护身。 “那你呢?”温绮罗问道。 江知寂看着她,眼神深邃,“我还有事要处理。” 第十一章 整治县官 温绮罗突然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幽幽说道:“你说,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戴着面具生活?” 江知寂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温绮罗不再多问,她知道,有些事,问了也未必会有答案。她深深地看了江知寂一眼,转身跟着两名暗卫消失在夜色中。 江知寂站在破庙门口,看着温绮罗离去的方向,眼神复杂。今夜之事,他本可以置身事外,但他却选择了出手相助。 他真的是为了江家人?为了温绮罗?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远处,火光闪烁,人声鼎沸。今夜的兰州城,树欲静而风不止。 此刻,盛京城郊外二十里处的一处隐蔽山庄内,一个黑衣人正单膝跪在一个身形高瘦,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疤痕的男子面前。 “事情办得如何?”男子语气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回禀主上,计划失败了。”黑衣人低着头,声音颤抖,“温长昀…还活着…” “废物!”男子猛地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一阵乱颤,“十万两白银,都买不得他一条命?” “主上息怒…”黑衣人吓得浑身发抖,“属下…属下这就再去安排…” “不必了。”男子摆了摆手,“他回朝在即,只得另想法子,把尾巴处理干净,一个不留。” “是!” 黑衣男子领命而去,山庄重归寂静,只留下那道狰狞的疤痕在跳动的烛火下显得愈发可怖。 * 兰州城内,搜捕的动静闹了一夜,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温长昀也被惊醒,得知温绮罗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 温绮罗在屋内惴惴不安等了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看到江知寂的身影出现在内院之中。他衣衫凌乱,面色疲惫,下颌处一道新鲜的划伤渗着血珠。 两人相视一眼,皆未言语。彼此心中,却都对对方的身份更加怀疑。 待到天明时分,紫珠和白雪早已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衣裳。温绮罗沐浴更衣后,便来到温长昀的客房。 “爹爹,今日去官署,女儿想一同前往。” 温长昀放下手中的兵书,看着女儿,眼中满是疼惜:“绮罗,你身子还未痊愈,还是在家歇息吧,官署那种地方,乌烟瘴气的。” 温绮罗却坚持道:“爹爹,女儿想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在兰州城行刺朝廷命官。” 温长昀拗不过女儿,只得答应。 翌日清晨,温家父女再次踏入兰州府衙。 只是比起昨夜的慌乱,今日的她,神色平静,步履从容,仿若闲庭信步。 县官郁正德一见他们两人,便觉头疼,昨夜狱中之事已让他焦头烂额,如今这瘟神娘子又来了。 “温将军,温二娘子,不知今日前来,又有何事?”郁正德强装镇定,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前日我与小女一行前来兰州寻访故友,不想竟遇上刺客行凶,险些丧命。”温长昀语气平静,缓缓道来,“此事如今还未有定论,还请县令明察秋毫,将凶手绳之以法,以慰亡灵。” 县官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本想将此事草草结案,对外宣称是狱中犯人互相残杀,却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跟温家父女前后脚,正是州司马李长风亲自赶来公廨。 “下官已在彻查此事,定会给温将军和二娘子一个交代。”郁正德顿时慌了神,只得硬着头皮将温长昀父女迎了进去。 而后又快步走出,迎向李长风,“下官参见司马大人。”郁正德不由得点头哈腰,满脸堆笑。 李长风面色冷峻,语气威严:“本官便是为温将军遇刺一案来的,眼下可有进展?”他身着官服,他目光如炬,扫视在郁正德和一众衙役身上。 县官连忙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搬了出来,将所有罪责都推给了昨夜夜闯大牢的“刺客”。“大人,小女尚有一事不明。”温绮罗突然开口,打断了郁正德禀报的滔滔不绝。 郁正德眉眼中一抹厉色一闪而逝,继而拱手道,“二娘子有何指教?” “大人既说昨夜有刺客潜入大牢,那为何守卫森严的牢狱会如此轻易地被攻破?又为何刺客偏偏选择在昨夜行凶?莫非是知晓今日我等会前来要个结果?” 郁正德脸色一变,他没想到温绮罗会如此犀利,竟将矛头指向了他。 “温二娘子此言差矣,刺客的目标分明是劫财,不仅涉及到贵府,还有城内的富商明府……” “大人,若真如大人所言,那为何昨夜的刺客余党不直接在城外动手,反而要等到他们进了大牢,才痛下杀手?”温绮罗步步紧逼,丝毫不给县官喘息的机会。 县官被问得哑口无言,额头的汗珠越发密集。他偷眼看向李长风,却见对方脸色阴沉,显然已对他起了疑心。 温绮罗见时机成熟,又抛出一枚重磅炸弹。 “大人,民女斗胆问一句,若是前日家父与小女未曾抵达兰州府,倘若城中发生动乱,府衙出动衙役镇压,需要多久?” 郁正德一愣,不明所以,下意识地答道:“约莫…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温绮罗重复了一遍,语气意味深长,“从府衙到事发街巷,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大人却用了半个时辰才赶到,这未免也太慢了些。如此效率,想来牢狱之中疏于管理,也是可以理解的。” 李长风闻言,自然明白了温绮罗的用意。昨夜的刺客分明是早有预谋,而县衙的迟缓,无疑给了他们充足的时间灭口。 “大胆!”李长风怒喝一声,猛地拍案而起,“你身为一县之主,竟如此玩忽职守,郁正德,你可知罪?” 县官吓得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下官…下官冤枉啊…” “冤枉?”温绮罗冷笑一声,“大人是否冤枉,自有州府大人定夺。只是小女有一言,还请大人谨记,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李长风看着眼前娇俏素面的小女郎,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心思缜密,胆识过人,比之温长昀,竟有过之而无不及,果真是虎门无犬女。 他当即下令,将县官收押,并将此案上报州府,彻查到底。 待到晌午刚过,温长昀还要留下与李司马叙话,温绮罗先带贴身女使走出公廨,兰州府气候干燥,日光晒得人昏昏欲睡,可她心中却毫无暖意。 上一世,温家的冤案不了了之,郁正德不过是被降了级,依旧逍遥自在。如今重来一世,她定要将所有参与其中的人绳之以法,护住她所珍视的家。 第十二章 信物 回到江府,江秀才正带着江知蓝与江知礼在识字,温绮罗并未打扰,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想要查清他们遇刺的真相,单凭将军府如今在朝中的处境和她上世的记忆恐怕远远不够。她需要培养自己在京中的耳目,需要大笔的银钱足以在暗中运筹帷幄,才能抢占先机,不被人牵着鼻子走。 翌日清晨,温家准备启程返京。 温绮罗携紫珠登上马车,却发现车厢内早已有人等候。江知寂一身玄衣,几乎与车厢融为一体,若非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药香,温绮罗险些没能察觉。 她示意紫珠稍后再来,紫珠有些不放心的又朝那幕帘之内张望了两眼,只得依吩咐退下。 “大郎君别来无恙。”温绮罗语气平静,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到来。 “温二娘子果然聪慧过人。” 温绮罗也不与他客套,开门见山道:“可是来讨要报酬的?” “温二娘子既已允诺,在下自然不会食言。”江知寂的目光落在温绮罗的颈间,“只是不知,娘子准备如何履行承诺?” “大郎君莫急,如今大夏在边境屡屡挑衅,想来不日,家父便会调任兰州坐镇边境,届时我自是跑不掉的。”温绮罗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一般。 江知寂眸中微动,“温二娘子好算计,就连这大夙朝内之事亦了如指掌。” 温绮罗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大郎君过奖了,小女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 车厢内一时寂静,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轻微声响。 江知寂的目光落在温绮罗的颈间,那块羊脂白玉佩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衬得她肌肤更加白皙。 “既如此,二娘子口说无凭,不如就将这信物交予在下,也好让在下安心。”江知寂缓缓开口,眸光落在她佩戴的玉佩上,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 温绮罗抬手轻抚玉佩,指尖的凉意让她微微一怔。这玉佩是她母亲的遗物,也是她此前在世对母亲的唯一念想。 “小女既已承诺,自然不会食言。也罢,如此也可让你宽心。”温绮罗说着,就要去解开系着玉佩的丝绳。 江知寂却突然伸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颈间,温热的触感让她不禁一颤。 他动作轻柔地取下玉佩,指尖无意地触碰到她的肌肤,温绮罗只觉得一股电流窜过全身,有些不自在。 “知寂失礼了。待二娘子兑现之日,必亲手送还。”江知寂的声音低沉沙哑,快速敛下自己的心绪。 温绮罗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面上染上了一抹绯色,“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江知寂将玉佩握在手中,细细摩挲,目光却始终落在温绮罗的脸上,仿佛要将她看穿一般。“温二娘子究竟是何人?” 温绮罗心中一凛,莞尔笑道,“大郎君这话,小女不明白。” “不明白?无妨,”他将玉佩收入怀中,起身欲走,“既然如此,在下便静候佳音。” “大郎君请留步。”温绮罗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江知寂回过头,眼中带着一丝疑惑,“温二娘子还有何吩咐?” 温绮罗并未说话,只是缓缓靠近他,伸出手,轻柔地拂过他的衣袖。她的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手腕,感受到他脉搏的跳动。 江知寂的身体微微一僵,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弥漫着一丝暧昧的气息。 温绮罗的动作看似随意,实则暗藏玄机。 她意在借此机会,探查江知寂的脉象,“你这病,似乎好得差不多了。”温绮罗收回手,语气意味深长。 脉搏沉稳有力,全然看不出病弱之象。 江知寂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如常,“温二娘子竟还颇通医术,在下佩服。”说罢,他身形一闪,便消失在车厢内。 温绮罗望着空荡荡的车厢,心中思绪万千,她哪里懂什么玄黄之术,不过是上一世被情爱蒙蔽双眼,为保全自身,跟着府医习得一二把脉之便。 马车缓缓驶出兰州城,温绮罗掀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城池。 温绮罗乘坐的马车早已消失在官道尽头,江知寂却依旧伫立于屋檐之上,指尖摩挲着那枚温润的玉佩,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指尖残留的温度。 无论她是何方神圣,她言语间的笃定,举手投足的从容,都让他感到一丝不安,却又夹杂着莫名的吸引,一时之间,那抹玉影迎着风声思绪万千。 * 大夙朝的盛京城内,金銮殿上,气氛却是一片肃穆。文武百官分列两侧,一个个面色凝重,窃窃私语。 “陛下,大夏蛮夷欺人太甚!今岁春耕伊始,便屡屡犯我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臣请陛下发兵征讨,以儆效尤!”左卫上将军元朗出列,慷慨激昂,声如洪钟。身上的铠甲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须发皆张,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元将军稍安勿躁,”吏部尚书宋岳慢条斯理道,“夏国固不可怕,可其弹丸之地敢与我大夙叫嚣,关键还在背后撑腰的临北,临北重骑何人能与之战?我朝不可轻举妄动啊。” “哼,难道就由着他们年年劫掠我边境百姓吗?”元朗重重一哼,语气中满是不甘。 朝堂之上,正是为大夏扰边一事争论不休。 夏国长期依附于临北,每年夏季便会骚扰大夙边境,劫掠粮食,为冬日储备。 大夙国力虽强,却忌惮临北,多年来对夏国多采取怀柔政策,以求边境安宁。 “元将军此言差矣。”洪亮的一声打破元朗的愤懑,正是户部尚书顾恒之,只见他身着蟒袍缓缓出列,不紧不慢地说道,“国库空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若是贸然出兵,军饷从何而来?莫非要让将士们饿着肚子上战场?” 元朗冷哼一声,斜睨着顾恒之,他素来对这世家匹夫的体面毫不在意,“顾尚书莫不是忘了,温家军自备粮草,囤兵分田,无需国库支出分毫。” 这时顾恒之身侧的侍郎站了出来,拱手道,“两国交战,生灵涂炭。大夏背后乃是临北,若是贸然开战,引得临北插手,岂非得不偿失?依臣之见,不如遣使议和,以保边境安宁。” “议和?议和!年年议和,岁岁进贡,换来的却是大夏变本加厉的侵扰!尔等安坐朝堂,自然不知边境百姓的苦楚!还望陛下圣裁!”元朗怒喝一声,一甩衣袖,愤然叩首望向庙堂之上的九五之尊。 夙高宗端坐于龙椅之上,面色阴沉,一言不发。他自然知道大夏的威胁,也知道朝中大臣各怀心思,主战主和,各有盘算。 “顾爱卿,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夙高宗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威严。 顾恒之躬身行礼,不慌不忙道:“陛下,臣以为,可放宽边境通商条例,准许大夏商人入境贸易,互通有无。如此一来,既可缓解大夏的经济压力,也可充盈我朝国库。此外……”他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臣还听闻,大夏可汗有意求娶我朝公主,以示两国友好。”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顿时炸开了锅。 “荒唐!我堂堂大夙公主,岂能下嫁蛮夷!” “顾恒之,你安的什么心!竟敢提出如此建议!” “陛下,万万不可啊!” 元朗更是怒不可遏,自大夙建国至今,从未以国家安危系之一女子之身。 何况今上正值壮年,膝下子嗣单薄,唯有两子一女,长公主还是皇后所诞的嫡公主,尚在咿呀学语,虽为女儿身,也是贵不可言。 他指着顾恒之的鼻子骂道:“顾恒之,你这老匹夫,为了讨好大夏,竟要将公主推入火坑!简直是丧心病狂!” 顾恒之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元将军言重了,和亲乃是古已有之的惯例,况且,如今国库空虚,兵力不足,若是不想开战,和亲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尔等懦夫!”元朗怒吼一声,上前一步,说着就要揪住顾恒之的衣领,“够了!”夙高宗一声怒喝,打断几人的争执,“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夙高宗心中烦闷,拂袖而去,只留下满朝文武面面相觑。 退朝之后,元朗径直走向顾恒之,眼中满是怒火:“顾恒之,你给我等着!我定要让你为今日之言付出代价!” 顾恒之冷笑一声,掸了掸衣袖上的褶皱,慢条斯理地说道:“元将军,你还是先想想如何应对大夏的铁骑吧。若是边境失守,你们将门一脉的脸面可就保不住了。” 元朗气得浑身发抖,却也无可奈何。他狠狠地瞪了顾恒之一眼,转身离去。 倒是与顾恒之有姻亲关系的吏部尚书宋岳,走到他身侧,“这才刚开始,就与将门撕破脸面,未免急了些。” 顾恒之脸色阴鸷,“那也得他们识抬举才是。温长昀不在,他们都这般嚣张,他若回来,岂不是更助长了气焰。”说罢敛去眼里的忌惮之意,彷佛什么都未曾说过。 第十三章 黄白之物 端康十年的秋天,比预想的还要早一些。盛京府的人家大多换上了寒时的冬衣,富贵人家则多穿戴些毛裘,其中又以白狐、白虎皮为珍。 温绮罗也有一件白狐裘,那是父亲温长昀秋猎时的猎物,簌雪装佳人,让温绮罗本就俏丽的容色,犹如国色牡丹,平添一份雍容贵气。 她轻轻抚摸着雪白的狐裘,柔顺的触感如同流水般滑过指尖。可这奢华的触感却丝毫不能温暖她此刻冰冷的心。 “主君对女郎是极好的。这狐裘华贵的很,也就见过宫里的贵人们素日里穿着。”白雪端着个雕花木匣,缓步走来。 “就是太惹眼了些。”温绮罗将狐裘推到棉榻一侧,又接过白雪手里的木匣,散落在妆奁里的珠钗,压箱底的银票尽数堆在桌上,琳琅满目,可她很清楚,单凭眼前这点东西,如何够振兴江氏,如何够她报仇雪恨? 紫珠与白雪见温绮罗对着满满一匣金银细软愁眉不展,下意识对视一眼,女郎素来嫌黄白之物庸俗,便是平日妆点亦喜素淡,怎的今日却为银钱犯了愁。 “小姐可是在为筹银之事烦忧?”紫珠将狐裘安置在柜中,随后又问道。 温绮罗苦笑一声,将手中的木匣推到一旁,那些珠光宝气在她眼中仿佛失去了颜色。 “这些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她幽幽一叹。 话音刚落,珠帘被掀开,一个身着鹅黄色衣裙的女子款款走来,正是温诗河,“妹妹院里今日来来往往,阿姐来的倒不是时候了。” 温绮罗抬眸,目光平静地落在温诗河脸上,前世种种如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闪过。 长姐素日鲜少外出,又是怎么被沈宴初看重的呢……如果上一世没有阴差阳错,如沈宴初所愿娶的长姐,她也不会远嫁大夏,客死异乡。 “姐姐哪里还需这些虚礼,我只是在整理一些旧物罢了。”温绮罗淡淡一笑,给紫珠递了个眼色,将桌面上的黄白之物收好安置。 温诗河掩着唇轻笑,眉眼间带着一丝探究:“妹妹这是做什么?莫不是父亲克扣了你的月例银子?” 温绮罗摇摇头,将木匣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仿佛压在她心头一般。 “姐姐说笑了,父亲对后宅之事鲜少过问。只是……我有些事情想做,需要一些银钱周转。” “哦?”温诗河拉长了尾音,在她对面坐下,目光落在温绮罗藏起的木匣上,“不知妹妹有何打算?不妨与阿姐一说,或许我也能帮上忙。” 温绮罗垂下眼帘,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 她自然知道温诗河醉翁之意不在酒,无非是想探听她的虚实。前世温诗河虽与她姐妹情深,却也藏着几分闺阁女子的妒忌,如今她重活一世,许多事情便看得更加透彻,原来从这时起,阿姐对自己…便多有芥蒂。 “姐姐也知道,我每年随父亲去兰州府,都是祭拜父亲的故友。如今那家里只剩下老弱妇孺,府中凋敝,日后的光景也怕是一言难尽。”温绮罗语气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我想在京中置办些产业,也好让他们日后有个依靠。” 温诗河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兰州之行,父亲遇刺之事,她亦有所耳闻。端看温绮罗此举当真是为了江家后人?她心中疑惑,嘴上却只能说道,“妹妹有这份心,自然是好的。一会让白雪跟我回院,我也有些平日不常用的首饰,你若是不嫌弃,便拿去用吧。” “姐姐的心意我领了,你的首饰太过贵重,我……” “你我姐妹之间,何须如此客气。”温诗河说罢就要回院去取,这在父亲面前表现的机会,她可不打算落在温绮罗之后。“你只管拿去用,不够再说便是。” 温绮罗也不再推辞,淡淡一笑:“那就多谢姐姐了。” 不一会儿,白雪跟着温诗河回院,比起温绮罗院中的清雅,此地更多了分华贵,般般样样的装饰物都是上好的,温诗河走到妆奁前,打开自己的首饰匣子,取出一对赤金镶红宝石的步摇和两只白玉镯子,眼里的心痛之色转瞬即逝,转过身来笑对白雪,“把这些都给妹妹带去吧。” 白雪福礼接过匣子,她能感觉到温诗河把物件给她时,气氛很是怪异。遂不欲多留,走的飞快。 见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温诗河眼里闪过一抹不虞,果真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婢子,都是一样的狡兔三窟。 待到夜色渐深,温府早已灯火通明。 虽说当家主母早些年就撒手人寰,可好在府中后院清净,温长昀未曾纳过妾,便是朝中多有异动,也想过为他续弦结秦晋之好,奈何温长昀是个不解风情的武夫,皆以家中两女尚幼婉转相拒。 府中只有主母当年一同随嫁到温府的女使青玉代为主事,青玉也是自幼看着温家二女长成,向来以管事自居,主仆分明,从不逾越半步。 可温绮罗看的分明,青玉姑姑心中有父亲,只可惜妾有情郎无意,强扭的瓜始终不甜。 晚膳时,青玉带着一众女使鱼贯而入,虽说温长昀吃惯了军粮,对吃食并不在意,可青玉还是事事妥帖,细心的安排适合家中每位主子口味的膳食。 温长昀看着温绮罗略显憔悴的面容,关切地问道:“绮罗,可是身子不舒服?今日怎么瞧着脸色不太好?” “许是前些日子赶路累了,女儿并无大碍。”温绮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温诗河见状,故意将话题抛了回去:“父亲有所不知,妹妹今日可是忙着筹银钱呢。” 这话一出,几人的视线都看向温绮罗。 温长昀闻言,眉头微蹙:“筹银钱?你可是缺了什么?尽管与为父说。” 青玉也是面色一白,她素来给两位女郎的月钱都按京中正常的分例,难不成二娘子有心仪之物,到底是自己疏忽了。 温绮罗犹豫片刻,也知道,瞒着父亲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父亲,我想置办些产业,也好为江家后人留些保障。”温绮罗低声道,“只是女儿手中银钱有限,不知该如何是好。” 温长昀听罢,沉吟片刻,说道:“江家当年在盛京也置办过一些产业,只是后来……都充入国库了。不过,倒是有三间铺面,一直空置着,青玉,明日就将地契找出来给绮罗。” “是。晚些我就去库里寻一寻。”青玉应道。 温绮罗闻言,心中一喜。这京中寸土寸金,哪怕是陈年老店,铺面位置也应是好的,若是经营得当,定能带来丰厚的收益。 “多谢父亲!” 第十四章 巡视铺面 温诗河看了一眼温绮罗欣喜的模样,转而向温长昀趁热打铁,“父亲,妹妹如今都外出打理庶务了,不如让我也跟着青玉姑姑,学着打理府中事?” 温长昀看向长女,这是他的嫡亲女儿,可也因如此素日多是严厉,似是想到女儿的终身大事,只怕不久就要离府嫁作他人妇,目光不由得一软,“也好。青玉,就劳烦你悉心教教诗河了。” 青玉面上微红,“主君说的哪里话,谁人不知大娘子蕙质兰心。” 这话说的讨巧,温绮罗知道温诗河意在给自己铺路,以免到了夫家手忙脚乱,但她乐得其中,这一世她是不想嫁的,但她不会阻碍温诗河寻求自己的幸福。 温长昀也知青玉素来是高捧两个女儿的,没在言语,草草用完膳就去了书房,留下一众女眷叙话。 温绮罗显然也不想与温诗河虚以为蛇演下去,温长昀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回到自己的院子。 夜风习习,吹动着院中的梦绮花,发出沙沙的声响。她站在窗前,望着远处将军府的一隅,前世种种,如今历历在目。 白雪端着一盏热茶走到温绮罗身后,“小姐,夜深露重,还是早些歇息吧。” 温绮罗接过茶盏,轻抿一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你可相信黄粱一梦?”温绮罗眼中带着一丝迷茫。 白雪闻言,轻轻一笑:“婢子可不懂女郎在想什么,只是有一点,无论女郎想做什么,便去做吧。人生苦短,婢子只愿女郎心中坦荡清明,不曾后悔。” 温绮罗看着白雪坚定地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或许,这一世,她并非孤身一人。 “早些歇了,明日去查查这三家铺面的营生。” 紫珠吹熄了外间的烛火,白雪帮温绮罗更衣伺候,只是她在榻上辗转反侧,一夜睡的并不安稳。 * 翌日清晨,温绮罗还未起身,就听到院外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白雪掀开帘子,轻声道:“女郎,是青玉姑姑来了。” 温绮罗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坐起身来。青玉款款走入内室,手里捧着一个雕花木盒,脸色和煦如春。 想来自己正是在父亲和青玉姑姑的保护中长大,才会落得上一世浑不知事,不懂这世间疾苦。望向青玉的眼眸里愈发柔和,“姑姑来的这般早,又让你费心了。” “二娘子说的哪里话,奴婢将那三间铺面的地契带来了,不耽误事。”青玉将木盒递给温绮罗,又补充道,“已差人去那三间铺面知会一声,东家主子近日会去巡视。” 温绮罗接过木盒,打开一看,三张泛黄的地契静静地躺在里面。 她细细地查看了上面的地址,心中有了计较。 “姑姑事事妥帖,心思细腻,总有一日会心想事成。”温绮罗似是随口一说。 青玉闻言,心头一震,她垂下眼帘,掩饰住眸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她伺候温长昀多年,心中自然也有一番期盼,只是碍于身份,从未对人吐露过半分。如今被温绮罗一语道破,她只觉得脸上微微发烫。 “二娘子说笑了,奴婢不过是尽本分罢了。”青玉轻声道。 温绮罗却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上一世温家遭人陷害,锒铛入狱之时,青玉也没有幸免,与温家一损俱损。 这一世,她不想再让温家有任何遗憾,更希望父亲身边有个妥帖的体己人。 “姑姑不必妄自菲薄,有些事情,我自会放在心上。” 青玉心中疑惑,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默默退了出去。 用过早膳,温绮罗带着白雪和紫珠,坐上马车,朝着第一间铺面而去。这间铺面位于城东最繁华的街道,是一间绸缎庄。 她喜素净,可今日寻铺面,却听了紫珠的建议,必不能失了威严。一袭浅碧色的织锦长裙,裙上用金丝绣着细腻的凤凰于飞图,云鬓如雾,松松挽着一髻,鬓边插着一支玉钏,珠玉流光,容色娇艳不失灵动。 马车停在绸缎庄门口,温绮罗掀开帘子,一股浓郁的脂粉香味扑面而来。绸缎庄的掌柜早已等候多时,一见温绮罗下车,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马车上的温府族徽已说明了温绮罗的来历,“小的见过东家主子!”哪里见过这般神仙之貌的女郎,掌柜的更是点头哈腰,态度十分恭敬。 温绮罗微微颔首,步履娴雅的走进了绸缎庄。 店内的布置略显陈旧,货品也大多是些过时的款式。她随意拿起一匹绸缎,入手粗糙,颜色也暗淡无光。 “这就是店里最好的绸缎?”温绮罗挑眉问道。 掌柜的擦了擦额头的汗,也听出东家的不满之意,赔笑道:“东家有所不知,这几年生意不好做,小的也是尽力维持……” 温绮罗没有说话,只是将绸缎扔回柜台上,转身走到另一边,拿起一匹颜色鲜艳的绸缎。这匹绸缎虽然颜色亮丽,但质地轻薄,一看就不是上等货色。 “我自幼就长于京中,还不知谁家铺子里,能将染色做的这般鲜艳,却做不到质地上乘的。”温绮罗轻抚布料,目光如炬。 掌柜的脸色更加难看,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温绮罗幽幽地觑了他一眼,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店内的摆设,发现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包装精美的绸缎,与店里售卖的截然不同。 她走到角落,拿起一匹绸缎,展开一看,触感柔滑,光泽细腻,一看就是上等货色。 “这些绸缎为何不摆出来售卖?”温绮罗冷声问道。 掌柜的吓得浑身一颤,“小的…小的……” “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我给你一次机会,从实招来。以前的事,这铺子里没人做主,我可以既往不咎。可以后的事,我必会事事过问。”这番话敲打的是恩威并施。 掌柜的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滚落,浸湿了他的衣襟,“东家明鉴,小的……小的也是被逼无奈啊!”他颤巍巍地跪下,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这几年京中生意难做,小的上有老下有小,若是不……” “不必再说这些有的没的,”温绮罗打断他,语气冷冽如冰,“我问你,这些上等的绸缎,你卖给了谁?都有些什么人?” 掌柜的见温绮罗并未立刻发作,心中燃起一丝希望,连忙竹筒倒豆子般全盘托出。 第十五章 清音 原来,他见温家对这绸缎庄疏于管理,便起了贪念。他将店里最好的绸缎私下高价卖给一些富商贵妇,从中赚取高额差价,而店里摆出来的,都是些次等货色,以此蒙骗普通顾客。更有甚者,他还以次充好,用低劣的布料冒充上等丝绸,赚取黑心钱。 温绮罗静静地听着,眼底一片冰冷。上一世温家败落,名下的各类铺面也被充公,如今想来,温家的败落,少不了这些蛀虫的“功劳”。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淡淡道:“起来吧。” 掌柜的如蒙大赦,战战兢兢地爬了起来,却不敢抬头看温绮罗。 “我之前说过,既往不咎。但从今日起,这绸缎庄停业整顿。”温绮罗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将所有布料的供应作坊整理一份名录,我要亲自上门拜访。” 掌柜的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这是要彻底掌控绸缎庄的上下游产业链。他不敢怠慢,连忙应下。 待几人走出绸缎庄,温绮罗眼底的寒意也未消散。 回到马车上,紫珠终是忍不住心中的疑惑,“二娘子,为何不惩治那掌柜?他如此贪婪,若不严惩,只怕日后还会故态复萌。” 温绮罗轻笑一声,斜倚在车厢上,姿态慵懒,“送官?那岂不是便宜了他?我就是要让他继续留在铺子里,帮我把那些藏污纳垢的东西都挖出来。惩治他容易,换个掌柜也不难。但治标不治本,这绸缎庄的问题,不在于掌柜一人,而在于整个经营模式。”她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熙攘的街道,“我需要的是一个全新的绸缎庄,一个能够带来稳定收益的绸缎庄。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从源头抓起,从布料的供应开始。” 紫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白雪则在一旁默默地听着,虽是不解女郎何时对庶务有了心得,却不禁暗叹,女郎如今的心思愈发让人看不透了。 马车缓缓行驶在繁华的街道上,温绮罗掀开车帘,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前世临死之前见过的那些丑恶嘴脸,让她毕生难忘。 才知这人世间,最险恶的,便是人心。 突然,马车猛地一震,骤停的颠簸让温绮罗险些撞到车壁,她稳住身形,蹙眉问道:“怎么回事?” 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回二娘子,前面像是有人起了争执,堵住了路。” 温绮罗掀开车帘一角,只见前方人群聚集,喧闹声不绝于耳。 隐约可见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推搡着什么人,叫骂声夹杂其中,更添了几分混乱。 “下去看看。”温绮罗吩咐道。 白雪先下了马车,拨开人群,回来禀报:“二娘子,是有人牙子在贩卖奴隶,其中一个奴隶似乎不太安分,这才起了争执。” 温绮罗来了兴致,前世她深居闺中,很少有机会见到这样的场面。如今重活一世,她倒是想看看这市井百态。 她带着紫珠和白雪下了马车,走向人群。 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牙婆正唾沫横飞地叫卖着几个奴隶,其中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尤为引人注目。他低垂着头,乌黑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流畅的下巴和一小截白皙的脖颈。尽管衣衫破旧,却难掩他挺拔的身姿,颇有些鹤立鸡群的意味。 “这小子可是个识字的!要不是……”牙婆说到这里,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凑到一个富商打扮的男人耳边说了几句。 那富商原本还有些兴趣,听完牙婆的话后,立刻嫌弃地摆了摆手,转身走开。周围的人也纷纷摇头,议论纷纷。 温绮罗心中好奇,示意紫珠上前打听。紫珠很快回来,压低声音说道:“二娘子,那牙婆说这奴隶是个重瞳,所以才卖不出去。” 重瞳?温绮罗心中一动,想起史书上记载,舜帝便是重瞳之人,被视为圣人。这重瞳之人,要么大富大贵,要么命途多舛。 她拨开人群,走到那男子面前。他依旧低着头,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温绮罗这才看清他的容貌,饶是她见过不少相貌过人的美男子,也不禁心中一震。 他的脸庞棱角分明,眉如墨画,薄唇紧抿。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他那双眼睛。眼眸深邃如夜,瞳孔中隐隐约约可见两个重叠的影子,这重瞳非但没有让他显得怪异,反而更添了几分神秘。 “抬起头来。”温绮罗轻声说道。 那男子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温绮罗身上。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让人捉摸不透。 温绮罗与他对视片刻,心中竟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她转头看向牙婆,问道:“价值几何?” 牙婆见有人问价,顿时来了精神,连忙说道:“这位娘子好眼力!这小子虽然看着瘦弱,但干活是一把好手,而且还识文断字!要不是……”她又想提起重瞳的事,却被温绮罗打断。 “多少银子?” 牙婆伸出五根手指:“五十两!” 温绮罗也不还价,直接让紫珠付了银子。牙婆喜笑颜开,将卖身契递给温绮罗,还不忘提醒道:“这小子性子倔,不太听话,娘子回去可得好好调教。” 温绮罗接过卖身契,淡淡一笑:“不劳费心。” 她转向那男子,发现他依旧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仿佛对自己的命运毫不在意。温绮罗心中疑惑,难道他真的是个哑巴? “走吧。”她对那男子说道。 男子没有说话,默默地跟在温绮罗身后,离开了喧闹的人群。 回到马车上,温绮罗仔细打量着这个新买的奴隶。他始终沉默不语,眼神空洞,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你叫什么名字?”温绮罗问道。 男子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温绮罗又问了几句,他依旧没有反应。 “既如此,以后你就叫清音吧,”温绮罗随意取了个名字,“清音,跟着白雪,莫要乱跑。” 名为清音的男子微微颔首,算是应允。 马车内,温绮罗的目光始终落在清音身上。他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低垂着头,仿佛老僧入定一般,与周遭的喧闹格格不入。 温绮罗想起牙婆的话,这小子性子倔,不太听话……倒也并非全然如此,至少他很听话地跟着自己,并没有像牙婆说的那般难以管教。 第十六章 算盘 她收敛目光,继续思忖着生财之道。可清音的存在让这马车变得狭促了些,好在他身上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进的寒意。 寒意……温绮罗忽地想起了什么。 如今已是冬日,冰价便宜,正是囤积冰块的好时机。 记忆里,端康十一年的夏天,比起以往更加炎热,酷暑难耐,冰价必然飞涨,届时再将这些冰块高价卖出,届时倒是一份天然稳赚的买卖。 “白雪,让车夫改道,其他的铺子改日再巡,我们先去城西的冰库。”温绮罗吩咐道。 白雪狐疑的望了温绮罗一眼,还是应了一声,让车夫调转马头,马车朝着城西的方向驶去。 到了冰库,温绮罗亲自与冰库的管事商谈价格。那管事见她一个年轻女子,衣着光鲜,出手阔绰,心中便起了轻视之意,言语间颇有些不耐烦,打算坐地起价。 温绮罗也不恼,听着冰库管事漫天要价,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对价格并不在意。 “管事的,这价钱嘛……”她拖长了尾音,目光扫过库房中堆积如山的冰块,心中盘算着这笔买卖的利润。 管事见她如此神情,以为她不谙世事,心中更是得意,又将价格往上抬了一成。 “这位娘子,这可是上好的寒冰,保存不易,您若是诚心想买,小的便做主给您这个价,如何?” 温绮罗轻笑一声,并不接话,只转头对身后的紫珠使了个眼色。紫珠会意,拿出算盘,正要拨弄,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接了过去。 清音接过算盘,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算珠上飞快地拨动,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低垂着头,神情专注,仿佛这世间只有手中的算盘。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目光直视冰库管事,破天荒的开了口,“按如今市价,加上储存损耗,至多值一百一十两。” 管事一愣,显然没想到这个一直沉默寡言的小子竟会突然开口,而且一开口就将价格压得如此之低。他脸色一沉,语气也变得不客气起来:“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指手画脚?东家的买卖,何时轮到你一个奴才插嘴?” 清音眼皮也不抬,语气依旧平静:“在下不过据实以算,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这笔买卖,若非物有所值,我家娘子也不必强求。” 温绮罗心中暗赞清音反应机敏,配合默契。她适时地叹了口气,作势要走:“罢了,既然管事不诚心,我们也不必强求。走吧,我们去别家看看。” 她转身欲走,衣袖却被清音轻轻拉住。他低声道:“娘子,城西的冰库只有这一家,若是错过,恐怕……” 温绮罗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蹙眉,似在犹豫。 管事见他们作势要走,心中也有些慌了。如今已是冬日,冰块生意惨淡,若是错过这笔大买卖,恐怕要损失不少。他眼珠一转,心中权衡利弊,最终一咬牙:“罢了罢了,看在娘子诚心想要,小的便忍痛割爱,按一百二十两卖给您,成不成?” 温绮罗这才转过身,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虽是比清音算的价格多十两,她也并不在意,“如此,便多谢管事了。” 交易达成,温绮罗命人择日在来取冰。 回到马车上,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清音:“没想到,你还有这番本事。” 清音依旧面无表情,语气平静:“不过是些许算术,不足挂齿。” 温绮罗挑眉,目光在他脸上流连,“可我觉得,甚合我意。” 清音垂下眼眸,没有说话。马车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和偶尔传来的马蹄声,朝着西郊的庄子驶去。 温绮罗想起西郊庄子地下那个废弃的大冰窖,正好可以用来存放这些冰块。 马车内,紫珠正在拨弄算盘,计算着绸缎庄账册的账目。算盘珠子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坐在角落里的清音,身子竟微微颤抖了一下。 温绮罗发现清音对算盘似乎很是熟稔,便将算盘递给他,“你试试?” 清音抬起头,目光落在算盘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他迟疑片刻,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了算盘。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着,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缭乱。紫珠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她自诩算盘打得不错,却从未见过如此快速而精准的算法。 温绮罗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心中暗想,这清音倒真是个宝藏,不仅识文断字,还会打算盘,而且这速度,比账房先生还要快上几分。 清音算完账,将算盘递回给温绮罗,依旧一言不发。 “算得不错。”温绮罗指尖轻点着算盘的木框,看着清音垂下的眼帘,眸中闪过一丝探究。这清音,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马车外,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已是乌云压顶,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车顶,发出沉闷的声响。 温绮罗不知何时,被这突如其来的雨声惊醒,撩开车帘一看,脸色顿时一沉。 “停车!” 马车停下,车夫战战兢兢地回过头:“二娘子,怎么了?” “我们这是在哪儿?”温绮罗语气冰冷,带着一丝不耐。 车夫的答话让温绮罗的心沉到了谷底。“这…这…小的…小的好像…走错路了……”他结结巴巴,声音细若蚊蝇,在风雨中几不可闻。 温绮罗几乎能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恐惧,像潮湿的雾气般弥漫开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温绮罗心中警铃大作。上一世,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 她掀开车帘,风雨无情地灌进来,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放眼望去,四周皆是荒郊野岭,杂草丛生,哪还有半分人烟? “先行回城里,明日天好再去就是。”温绮罗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吩咐车夫。 车夫得了令,连忙调转车头,可这荒郊野外,道路泥泞,马车轮子深陷其中,寸步难行。温绮罗的心,也随着车轮的每一次挣扎而越发沉重。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从后方疾驰而来,溅起一片泥水,劈头盖脸地泼在温绮罗的马车上。温绮罗心中一动,连忙让车夫拦下那辆马车。 “劳驾,请问能否搭我们一程回京?”温绮罗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 后方马车的车帘掀开,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脸。 她衣着华贵,眉眼精致,一看便知非富即贵。可温绮罗,却怎么都不会忘了这张脸,正是帝师府的大娘子,许映渔。 第十七章 仇人成双 这许映渔也算是故人,她虽为帝师府大娘子,却是个庶出,这也是她心头的一根刺。 上一世,她倾慕沈宴初,即便做侧室也甘愿,入府后便仗着沈宴初的宠爱,没少给温绮罗使绊子,磋磨她。 如今再见,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温绮罗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双手。 许映渔上下打量了温绮罗一番,眼中闪过一丝轻蔑:“这荒郊野外的,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要搭我的车?” 温绮罗还未开口,跟在许映渔身后的女使认出了温绮罗马车上的标记,连忙附在许映渔耳边低语了几句。许映渔的脸色瞬间变了,原本的轻蔑之色被一抹揶揄所取代。 “原来是温二娘子,”许映渔的语气立刻变得热情起来,“真是巧啊,竟然在这里遇见你。快上来吧,这雨越下越大了,别淋坏了身子。” 温绮罗看着许映渔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模样,心中冷笑。 上一世,她就是被这虚伪的笑容所蒙蔽,最后落得个凄惨的下场。 “多谢许大娘子好意,只是……”温绮罗顿了顿,目光落在许映渔身后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个隐蔽的石洞若隐若现,“不必了。” 许映渔一愣,显然没想到温绮罗会拒绝。她眼珠一转,目光落在了清音身上。那张清冷绝伦的脸,即便在风雨中也难掩其光彩。 许映渔心中闪过一丝嫉妒,语气也冷了几分:“温二娘子,这荒郊野外的,你确定要拒绝我的好意?” 温绮罗没有理会许映渔的威胁,只是淡淡地吩咐车夫:“不必了,我们去那边的石洞避雨。” 车夫虽然不解,但还是依言将马车赶往山坡。 许映渔看着温绮罗一行人远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怨毒,“还看什么看?回京!” 温绮罗则带着几人进了石洞。 石洞不大,却足以遮风挡雨。雨声淅淅沥沥,洞内光线昏暗,更衬得温绮罗的脸色苍白如纸。 “二娘子,您为何要拒绝许大娘子的好意?这雨这么大,万一……”紫珠不解地问道。 温绮罗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帕子,指节泛白。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心中的恨意。 许映渔,沈宴初,你们欠我的,我一定会一一讨回来! 就在这时,清音轻轻地拉了拉温绮罗的袖子,低语道:“天会晴的。” 温绮罗转头看向清音,只见他眼中的忧色。 “我没事,”温绮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只是有些累了。” 清音看着温绮罗苍白的脸色,心中隐隐觉得不安。方才在马车上,温绮罗看到许映渔时,那瞬间的失态,他看得清清楚楚。可对方,分明不认得温绮罗。 那女郎的失态…又是为何?他不得而知。 洞外风雨交加,雷声阵阵,更衬得洞内一片静谧。 温绮罗正闭目养神,忽闻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猛地睁开眼,只见三两书生模样的男子也进了山洞避雨。其中一人,身形修长,气质出尘,赫然便是沈宴初。 冤家路窄!前世她便是被这副光风霁月的模样所迷惑,倾尽所有,换来的却是背叛和羞辱。如今再见,她只觉得讽刺至极。 沈宴初的目光,像沾了蜜的线,黏腻地缠绕在温绮罗身上。 昏暗的光线丝毫遮掩不住她惊心动魄的美,苍白的脸色更添了几分病态的娇弱,让人心中微动。沈宴初从未见过如此气质的女子,如冶丽的梦绮,孤芳绚目,引人探寻。 温绮罗却如被毒蛇盯上般,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张让她魂牵梦萦,又恨之入骨的脸,此刻就近在咫尺。她指尖紧紧扣着发间的玉钗,锋利的尖端几乎要刺破头皮。 只需轻轻一推,便能结束这令她作呕的生命。 可她最终还是忍住了。上一世的血债,岂是如此轻易就能偿还的?要想让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如今只是一介寒门举子的沈宴初,不配让她染血。 她的情绪却被清音看的彻底,他默默地站在温绮罗身后,眸色深沉,恍惚间又恢复到古井无波。 “这位娘子可是身子不适?”沈宴初关切的声音打破了山洞里的寂静。 温绮罗的脸色如此苍白,让他忍不住开口询问。 她猛地回神,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与你何干?” 沈宴初碰了一鼻子灰,脸上有些挂不住。他生的芝兰玉树,胸有沟壑,只待今朝秋闱一斩解元,便是世家贵女也对他多有青睐。 倒是同行的两个书生见状,都忍不住偷笑起来,毕竟沈宴初在女子面前落了脸面的事,当是稀罕事。 “宴初兄,看来你这魅力今日失效了啊!”其中一个书生打趣道。 另一个书生也跟着附和:“这女郎生的美貌非常,必是眼高于顶,岂会容得下我等这些凡夫俗子?” 沈宴初脸色越发难看,强压下心中的不悦,似是心有不甘,只以为是娇花带刺,“在下沈宴初,是与两位兄长一同进京备考的学子,娘子莫要担忧。” 温绮罗只觉得恶心,连一个字都不想与他多说。她转过头,闭上眼睛,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沈宴初再次碰壁,心中恼怒更甚。这两个同窗平日里就爱与他攀比,如今见他吃瘪,更是幸灾乐祸。可偏偏这女郎容貌昳丽,气质清冷,又让他不敢造次。 他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两个憋笑的同伴,又看了看温绮罗身旁站着的清音,这小厮生的倒是眉清目秀,此刻却像一堵墙似的挡在他和温绮罗之间,让他无法窥探她的神情。 沈宴初心念一转,计上心来。他从书箱中取出一卷书,声音清朗地在山洞里温起书来,倒真有几分翩翩公子的模样。 温绮罗听着这虚伪的读书声,又是一阵恶心至极。 洞外的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反而越下越大,雨水顺着洞口流淌下来,形成一条条细小的瀑布。洞内的空气愈发潮湿阴冷,温绮罗只觉得浑身发寒。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心中烦躁更甚,她现在只想杀了沈宴初,一了百了。 可她不能,她要报仇,要让沈宴初和许映渔付出代价,仅仅杀了他们,太便宜他们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着心中的杀意。她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忍耐,时机未到。 清音一直默默地站在温绮罗身后,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他注意到温绮罗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指尖紧紧地扣着玉钗,手背上青筋暴起。 第十八章 大肆买冰 “可是觉得冷了?”清音轻声问道。 温绮罗摇了摇头。只怕此刻在她心中燃烧的仇恨,足以融化这世间所有的冰雪。 沈宴初读完一章典籍,见温绮罗依旧没有理会他,心中有些不悦。他合上书卷,故作随意地问道:“不如我与两位兄台拾些柴火,给娘子烤烤火。” 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沈宴初碰了个软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干咳一声,又道:“是在下唐突了。” “知道就好。”温绮罗语气淡淡,不带一丝感情。 沈宴初脸色微变,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娘子好大的脾气,不知是哪家的贵女,竟如此目中无人?” 温绮罗闻言,突然巧笑盼兮正欲开口,忽听洞外马蹄声疾,由远及近,踏破雨声,停在洞口。 火把的光亮由外照进,映得洞内忽明忽暗,如同鬼魅。紧接着,一队披甲执锐的士兵涌入,个个身姿挺拔,杀气腾腾,将小小的山洞围了个水泄不通。 为首一人,身着玄铁铠甲,不怒自威,正是当朝大将军,温长昀。 “绮罗!”温长昀一眼便瞧见了人群中的温绮罗,疾步上前,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他上下打量着温绮罗,见她衣衫单薄,顿时心疼起自家闺女,“我听青玉说你一早就出了门,到这个时分还未归家。” 温绮罗看着眼前这个威风凛凛的父亲,心中五味杂陈。唯有父亲的爱,才是这世上最纯粹,最无私的。 “女儿无事,巡铺面回程时下了雨,迷了路。” 温长昀见她不愿多说,也不再追问。他转头看向沈宴初等人,目光凌厉,“尔等是何人?” 沈宴初连忙上前一步,拱手作揖,“学生沈宴初,见过温将军。学生与两位同窗进京赶考,途遇暴雨,故而在此避雨。”他语气恭敬,却又不卑不亢,尽显读书人的风骨。 温长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气宇轩昂,心中暗暗点头。 沈宴初心中暗喜,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若是能与温大将军攀上关系,对他日后的仕途定是大有裨益。“温将军,这山路崎岖,不如让我等同行,彼此有个照应。” 温长昀正要应允,温绮罗却连眼皮都没抬,冷声道:“爹爹,女儿与他们不熟,不必同行。” 温长昀一愣,随即明白了女儿的意思。他是爱才,却更疼爱女儿。既然女儿不愿与这些人同行,他自然不会勉强。 “既如此,那便就此别过。”温长昀对着沈宴初微微颔首,转身便要离去。 沈宴初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却也无可奈何。他眼睁睁地看着温长昀带着温绮罗和一众士兵扬长而去,心中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 山洞里的人也陆续散去。 沈宴初独自一人站在洞口,望着温家军远去的方向,眼神阴鸷,如同蛰伏在暗处的毒蛇,总有一日,待他金榜题名,必要让这高傲的世家明珠成为他的入幕之宾,为今日蒙羞付出代价。 温绮罗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看着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山洞,心中思绪万千。她知道,今日之事,不过是沈宴初与她之间恩怨的开端。前世种种,如同梦魇般缠绕着她,让她无法呼吸。 今日真是活见鬼了,前世今生两辈子,她都逃不开沈宴初和许映渔这两个阴魂不散的家伙。 马车轻轻摇晃,却晃不散她心头翻涌的恨意。她掀开帘子,冷风灌入,吹散了她额前的碎发,也让她混沌的思绪渐渐清明。 哪怕重活一世,这二人的孽缘依旧不浅,那她便成全他们,让他们这对野鸳鸯,今生活在地狱里永不分离! 温绮罗回到府中,心中的烦躁久久不能平息。 “紫珠,清音。”温绮罗唤道。 “女郎有何吩咐?” “这几日,你们去找人大量收购冰块,越多越好,切记不可暴露我的身份。”温绮罗语气沉稳,眼中却闪过一丝冷冽。 “咱们不是在城西买了一批冰?已是足够明年府中所用了。”紫珠有些担忧地开口。 温绮罗淡淡一笑,“无妨,我自有用途。” 紫珠虽是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再多问,领命而去。 倒是清音止步不前,开口道,“女郎是想做冰的生意?” “明年的盛夏,怕是不好过。”她意有所指,又好似在自言自语。 接下来的几日,京城各大冰窖的生意突然火爆起来。 传闻不知是哪个府邸的女使出手阔绰,几乎将市面上所有的冰块一扫而空,这异常的举动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京城一处不起眼的清风茶肆中,掌柜的赵十一一边拨弄着算盘,一边听着伙计的汇报,眉头微微皱起。 “你说,最近有人在大量收购冰块?” “正是,小的打听过了,是温大将军府的女使,出手阔绰,这市面上的冰被他们收的八九不离十。”伙计压低声音说道。 赵十一沉吟片刻,“这寒冬腊月,温大将军要这么多冰做甚?很是古怪,速速传书告知主子。”这京城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千里之外的兰州府。 江知寂收到赵十一的传信,剑眉微蹙,桌面上一枚玉玦流光生辉,正是温绮罗的贴身之物。 此女总是剑走偏锋,收冰的女使正是她贴身的婢子,这回又盯上了冰,是何用意?他眉宇不展,揣度着她的意图。 “告诉赵十一,咱们也跟着收冰。有多少,要多少。” 暗卫猛地抬眸,“主子,这温二娘子许是胡闹……”却被江知寂打断,“你看她来兰州府的桩桩件件,哪一件是胡闹的?” 暗卫一时还真找不到温绮罗胡闹的错处,左右她与旁的女郎是不一样的。只得应道,“是,那我立刻回京。” “盯住温府,再有什么异动,随时来报。” 与此同时,温大将军府,温绮罗看着一笔笔堆积如山的冰块账目,心中却并不轻松。 她原以为凭着自己的财力,可以轻易买到足够的冰块,没想到市面上的冰块竟然越来越少,似是几家冰商都得了消息,价格跟着水涨船高。 第十九章 收冰之行 “这冰价一日三涨,再这样下去,我们便是倾家荡产也买不了多少。”温绮罗将账册摊开置在案上,拧了拧眉。 “女郎,要不…咱们先缓缓?”紫珠不明白自家女郎为何对这冰块如此执着。 温绮罗带着一丝自嘲,“只怕到时候想买也买不到了。” 长此以往,想要熬过明年的苦夏,只怕还要另寻法子才是。 清音垂眸不语,自从被温绮罗买回来,他便很少说话。 他本生的俊朗,唯有那一双重瞳让人心生凉意。与常人不同。 府中的女使婆子没少偷偷打量他,却碍于他寡言少语,又因着重瞳之故,都有些畏惧,不敢靠近。 清音隐藏在平静外表下的波澜,温绮罗看在眼里。 他与府中其他侍主的奴仆不同,并非家生子,而是温绮罗从人牙子手中买下的。这无疑让那些家生子私下免不了是非。 短短几日,清音未提及过往,温绮罗也不曾逼迫,只是默默地观察着他。 倒是府中后院的水井边,几个粗使婆子正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时不时地朝不远处正在打水的清音投去异样的目光。 “瞧他那双眼睛,怪渗人的,也不知道女郎从哪儿买回来的这么个怪胎!”身材臃肿的膳房婆子撇了撇嘴,语气中带着一丝嫌弃。 “听说还是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整日里也不说话,跟个哑巴似的。”另一个管园林的婆子附和道,眼中充满了鄙夷。 “我瞧着啊,他八成是什么犯了事的,被卖到这儿来了。”膳房婆子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道。 她们的议论声虽然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清音的耳中。 他握着水桶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表面仍是风清云朗,彷佛什么都未听到一般。 他并非聋子,这些日子以来,府中下人们的闲言碎语他都听在耳里,但小不忍则乱大谋。 霎时,听闻一道清煦的女音从不远处传来,“你们有空聚在这里嚼舌,可是府里的活计都干完了?” 温绮罗的身影出现在后院,目光冷冽地扫过那几个粗使婆子,语气中带着一丝警告。 那几个婆子顿时吓得噤若寒蝉,纷纷跪倒在地,“奴婢多嘴,二娘子莫要与我等一般见识!” “清音,你过来。”温绮罗并未理会她们,而是朝清音招了招手。 清音提着水桶走到温绮罗面前,心中不明所以。 “她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温绮罗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关切。 清音微微点头,并未否认。 “他是我院里的人,是非功过自有我的主意。若是尔等再对他无礼,我便做主把那些嚼舌惹事的,发卖出府去。”她语气凌厉,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听明白了吗?” 几个婆子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求饶,“听明白了,听明白了!” 清音心中微动,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了温绮罗一眼,低声道:“多谢女郎。” 温绮罗的余光瞥见清音袖口下紧握的拳头,心中了然。她并非不明白这些下人们的嘴脸,往日只是无心理会。如今敲打一番,也算是给清音一个交代。 温绮罗只当举手之劳,不以为意,转身离去的背影仿佛一株傲然挺立的梅花,散发着清微的暗香。 这事很快就在府中传了起来,女使们从未见过二娘子如此维护一个奴仆,尤其是清音这样一个来历不明,又身怀异瞳的怪胎。 好在谁人不知二娘子是大将军的掌上明珠,最是受宠。便是心下有什么念想,也不敢再对清音指指点点。 温绮罗敲打仆人的消息,不胫而走。青玉得知后仍是拎得清自己的身份,不免在早训时又对各房管事一番训诫。有了这番撑腰的作态,别说他只是一介重瞳,便真是精怪所化,也得装聋作哑了才是。 这温府上下人对清音的态度转变之快,犹如盛京的凛冬,说变就变。 原先那些躲他如蛇蝎的女使婆子,如今见了他,都点头哈腰,殷勤备至,甚至还有那胆大的女使,偷偷往他的寝室里塞一些糕点蜜饯,明里暗里地示好。 清音只作不知,依旧沉默寡言,每日只管做好温绮罗吩咐的事情。 温府对比京中其他官宦府邸的家族关系,已不知好了多少。主母已逝,家中唯有嫡出的女郎尚未婚配,主君常年领兵在外,府中没有正经主子,也就没有磋磨下人的先例。 可论起这后宅中的生存之道,欺软怕硬,趋炎附势仍是之主流。青玉所求,也无外乎是主家顺心,莫让这些粗使下人招了主家的脸面。 温绮罗揉了揉额角,连日来收购冰块的事情进展并不顺利。如今不知是温府树大招风,惹了谁的眼,收冰一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不出所料,冰价一路飞涨,连续几个庄家购入,也让市面上的存冰越来越少。她盘账时就发现手中的冰块远达不到预期。 “去查查,最近还有谁在大量收购冰块。”温绮罗吩咐紫珠道。 紫珠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带回了消息,温绮罗倒没有想到,彼时温府双姝的婚事还未定下,一举一动间就已会引起这么多人的注意。 * 兰州府城郊的一处隐秘庄子,江知寂轻倚在紫檀木雕花椅上,“温二娘子真是大手笔,这京城的冰窖都快被她搬空了。” “正是,属下也打探过了,温府上下都在忙着收冰,就连二娘子的院子里也堆满了冰块。属下愚钝,还猜不透这温二娘子的用意。”对面的属下拱手道。 江知寂放下手中的玉玦,眼中闪过一丝寒芒,“既然猜不透,那便等着瞧好了。吩咐下去继续收冰。” 京城,户部尚书府前如龙鱼贯,嘈杂非凡。可顾恒之的书房内气氛却有些凝重。 “温长昀这老狐狸,寒冬腊月买冰?冰又不能做军备!他买这些冰来,所为何用?”顾恒之来回踱步,眉头紧锁。如今大夏频繁入侵,正是朝堂用人之时,并不是动温家的好时机。 可这温长昀一日不除,便是他的心腹大患。 “家主,探子回报这大将军府的确是在大肆收冰,而且,不只是府中,就连温家在城外的别庄,也堆满了冰块。”管家低声回道。 “此事蹊跷,绝非寻常避暑之举。”顾恒之沉吟片刻,“继续派人盯着,务必查清温长昀的意图。” 端康十一年的腊月,因着大皇子携镇南军即将凯旋归京,更添了几分热闹。 温府上下却是一片冷清。温绮罗对这些热闹丝毫不感兴趣,她更关心的是收冰的进度。 第二十章 硝石制冰 傍晚时分,清音将一盏刚温好的牛乳递到温绮罗手中,“女郎,喝些牛乳暖暖身子吧。” 温绮罗接过牛乳,轻轻抿了一口,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流入胃中,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这牛乳,倒比往常的还要香浓些。” 清音垂眸,淡淡道:“女郎喜欢就好。” 温绮罗放下手中的碗,目光落在清音身上,带着一丝探究,“你有法子收冰?” 清音身子一僵,握着托盘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抬起头,对上温绮罗探究的目光,心中思绪万千。 “女郎何出此言?”清音反问,气氛一时凝滞。窗外萧风阵阵,更显得屋内寂静无声。 温绮罗轻笑一声,将手中的空碗递给清音,“我身边的人里,你既擅珠算,又擅人心,做事素来另辟蹊径。如今这收冰之事遇到了瓶颈,这些时日各冰行的采购亦是你内外兼顾,这当下之际对京中冰市的了解程度,你应是无人可比。” 清音接过碗,羽睫微微一颤,心头有些异样的感觉难以分明,“想来现今这水已是浑了,有人故意囤积居奇。” 温绮罗微微颔首,“我也是这般想的。只是不知这幕后之人究竟是谁,怎的就盯上了我们一介将臣之流。” 清音略一沉吟,又作揖道:“女郎,与其被动等待收冰,不如主动出击。清音不才,倒是有个不成熟之想。” “但说无妨。”温绮罗一双明澈水眸盈盈地看向清音,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兴致。 清音依旧垂首而立,“与其坐等收冰,不如主动出击,双管齐下。一则,我们主动去找那些收冰的庄家,与他们谈买卖。他们未必有销冰的门路,或许只是想哄抬物价。若让他们明白,即便囤积,最终也只是有价无市,想来他们也乐意另寻买主,将冰块转手于我们。” 他稍顿,续道:“再则,这京中制冰之法,除窖藏天然冰之外,也可用硝石如法炮制。与其受制于人,不如自行制冰。” 温绮罗听得入神,不觉间身子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清音。清音这番话,如同拨开云雾见月明,让她心中豁然开朗。 “硝石制冰……”温绮罗喃喃自语,“古籍早有记载,只需将硝石溶于水中,便可使水结冰。只是这硝石价格不菲,且制冰速度缓慢,产量有限。若要大肆制冰,只怕所需数目众多。” “女郎,我听闻,兰州府盛产硝石,若是能……”清音的声音将温绮罗从沉思中拉回现实。 他向房内另一端的书案走去,返回时手中多了一副舆图,舆图平铺在案几上,缓缓展开。 温绮罗眸光一亮,兰州府,江家,江知寂!她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他。自从上次在兰州府一别,两人便再无联系。 “的确是个法子。”温绮罗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心中却在盘算着清音能识字算数,又懂制冰的法子,来历…愈发扑朔迷离,她微微一顿,又道,“只是这路途遥远,运输不易,且不说成本几何,就怕消息走漏,引来旁人觊觎。” 温绮罗的目光落在舆图上被清音圈起的那一小块区域,那里正是硝石的产地。她纤细的手指沿着舆图上蜿蜒的线条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兰州府三个字上,“清音,此事还需兰州那边有人助力。” 清音垂眸,“女郎所虑极是。”他顿了顿,又道,“只是这冰块一日三涨,若是再拖延下去,只怕……” 温绮罗明白他的意思,如今已是凛冬之时,若是再不趁此时机囤积冰块,只怕来年开春之后,价格会更加离谱。 心中已是有了计较,她素来果决,当下便吩咐道:“你即刻派人去往兰州江府,命府中大郎君多处打探,务必寻到硝石矿的具体位置,切记不可打草惊蛇,引了官署的瞩目。”那兰州府的县官郁正德给她的印象深刻,温绮罗两世为人,自是知道有多少臣属官员,是无利不起早的。 清音略一沉吟,就领命而去,留下温绮罗独自一人坐在屋内,炭盆里的火烧得正旺,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接下来几日,清音便开始着手准备制冰事宜。他寻来工匠,打造特殊的容器,又四处寻觅硝石,忙得脚不沾地。温绮罗则让青玉联系了几个与温府相熟的药材商,以高价收购硝石。 青玉心下虽狐疑,但碍于之前婆子们疏于管教,对清音多有指摘,也就没有细问,做了个顺水人情。 而那些个跟风囤积冰块的庄家,起初还趾高气昂,漫天要价,但在清音有意无意的“点拨”之下,渐渐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最终都同意以合理的价格将冰块卖给温府。 毕竟若是温府此时大手笔抛售,那他们这些在高点跟风购入的,岂不是出身未捷身先死? 可这有人会审时度势,闻风而动。也有人是例外。 城东一处不起眼的清风茶肆,便是除了温绮罗以外,通吃冰行的庄家。 这铺面不仅能吃茶,还能经营些南北杂货,以往也没有收冰的惯例,却在近月大肆收购冰块。 表面上只是普通一介商贾,可若背后无人,又怎会有这么大笔的银子采冰,难不成他家掌柜也能预知未来,温绮罗思来想去,也深觉对方形迹可疑。 另一厢江知寂收到信笺,如果之前还不明白温绮罗的所做之径是何意图,此刻他却有了个猜测之想。 这硝石矿的作用,自然是产出硝石,而硝石的作用就耐人寻味了,例如他恰好知道,此物可以用来制冰。 “主子,这信儿…要如何答复温二娘子?” 江知寂将信折好放入袖中,面容平淡,“兰州郊外我记得有一处废弃的硝石矿,因产量低,开采成本高,早已无人问津。” “那属下便如此回复……” 还没等他说完,江知寂摆了摆手,“罢了,我亲自去。” “矿脉之事,事关我等大业。”属下有些不甘心的嘱咐道。 江知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眸中晦暗不愉,似是不满属下的多舌,“我自有分寸。让赵十一机灵点,不日,会有贵客登门。” 第二十一章 清风茶肆 赵十一奉命行事,并未直接寻到温府,而是托了个惯常与温府有生意往来的牙婆,将消息递了过去。 “城东的清风茶肆,似乎囤了不少冰。”当紫珠回院禀告之时,得知是牙婆递来的信儿,温绮罗纵是在暖房,炭火盆烧的正旺,也不由得心中一凛。 清音查明是一回事,而对方故意将消息放出又是另一回事,如此反倒让人看不清是敌是友。 好在她当机立断,决定亲自前往清风茶肆一探究竟。 翌日一早,她换上一身不起眼的男装,将如瀑的长发高高挽起,又让清音备了一辆普通的马车,低调地从后门出了府。 今日她只带了清音一人。 清风茶肆位于城东一条偏僻的小巷内,门面不大,却异常干净整洁。 温绮罗走进商行,一股淡淡的茶香扑鼻而来,店内摆放着琳琅满目的货物,从南方的丝绸瓷器到北方的皮草药材,应有尽有。 一个伙计模样的人迎了上来,笑容可掬地问道:“这位郎君里面坐。” 温绮罗随意扫了一眼货架,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你们这里收购冰块?” 伙计脸上的笑容一僵,眼神中闪过一丝警惕,“郎君说笑了,小店只是寻常买卖,哪里会收购冰块这种东西。” 温绮罗也不恼,只是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轻轻推到伙计面前,“我只是想问问,若是要卖冰,该寻何人?” 那伙计看着银子,眼神闪烁,却闻背后突然传来一道醇厚的男音,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早已等候多时。 “想必阁下是温府的管事,久仰大名。”赵十一起身拱手,脸上带着客套的笑容。 温绮罗微微颔首,赵十一的口音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显然他并非京城人士。 他们径直跟着赵十一走到一偏僻的内间,适才在他对面坐下。清音则侍立在她身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掌柜的知道我所来为何,也就不必绕弯子了。”温绮罗开门见山地说道。 赵十一斟茶的手僵在半空,转瞬又行云流水,“我们东家近日收购了一些冰块,如今府中用不了那么多,便想着转手一些出去。” “哦?不知掌柜的打算以什么价格出售?”温绮罗不动声色地问道。 “市价。”赵十一答道。 温绮罗轻笑一声,“市价?掌柜的莫不是在说笑?如今市面上的冰块,可是一日千里的价格。” 赵十一依旧笑容可掬,“管事的说笑了,我们东家并非为了盈利,只是想将多余的冰块处理掉罢了。” “既如此,不如按往年惯例,也好有个对照。”温绮罗也不再与他周旋,“诚意我们温府自是有的,你们有多少冰,我全要了。” 赵十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道:“管事果然爽快,只是这数量……” “有多少,我要多少。”温绮罗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赵十一沉默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他并不知道温绮罗为何要收购如此多的冰块,但直觉告诉他,此事非同小可。 就在这时,隔壁雅间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清音眼神一凛,不动声色地将温绮罗护在身后。 “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谈?”清音低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警觉。 温绮罗心领神会,她早就察觉到隔壁有人,只是不知是谁。 “也好。”温绮罗起身,正欲离开,赵十一却突然开口,“管事且慢,东家吩咐过若是有主顾诚心想要,价钱好商量。”赵十一顿了顿,眼角余光瞥向隔壁雅间,又压低声音道,“只是这冰块数量巨大,不知贵府预备如何处置?” 温绮罗不动声色地规避了他的打探,“这就不劳掌柜的费心了。不如待你有意出手时,再来温府递帖。”说罢就要起身离去。 赵十一见她如此笃定,心中疑窦并未消散,只是忙不迭道,“我们东家只要比惯例市价多上一成,赚个冷藏的辛劳钱,也就罢了。” 温绮罗脚步一顿,唇角微微勾起。她就知道,这庄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这个机会。明知她有这个需要,却没有趁机趁火打劫,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满京城内,想和大将军府攀上关系的,可不止一家两家。只是温绮罗素来受家风所染,行事坦荡,以防给些小人留下了莫须有的话柄。 她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赵十一,“贵店东家还真是大方啊。” “我家主子,一向如此。”赵十一面不改色地说道。 “既然如此,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温绮罗重新坐下,“只是不知贵店究竟有多少冰块?” 赵十一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块?”温绮罗试探性地问道。 赵十一摇摇头,“三千块。” 温绮罗心中一惊,三千块?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自己收集这些时日,也不过这些数目。 “三千块,成交。”温绮罗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谈论几块点心,而非足以左右盛夏京城冰价的巨大数量。 赵十一正要开口,却听温绮罗继续说道:“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赵十一问道。 温绮罗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还请贵店东家,见面小叙。这数目不菲的冰价,我总得知道与其做买卖的人,姓甚名谁才是。” 赵十一面色一僵,“这……只怕不方便。” 温绮罗眸中水光潋滟,带着几分嘲弄,“怎么?贵东家是金贵之躯,我温府两代一品,大门亦不是轻易为旁人敞开的。” 赵十一额角沁出细汗,连忙解释道:“并非如此,只是东家事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 温绮罗也不戳破,只淡淡道:“既如此,那便请掌柜的代为通传一声,我们府只与有缘人合作,若他执意不见,我等今日就先行告辞。” 赵十一犹豫片刻,终究不敢擅自做主,只得硬着头皮去了隔壁雅间。 隔壁雅间内,一个男子正背对着门口长身玉立,看不清面容。 听到赵十一的禀报,他并未转身,只淡淡道:“她既想见,便让她见吧。” 赵十一闻言,心中稍安,连忙回到温绮罗所在的雅间,将东家的意思转达。 温绮罗与清音对视一眼,这旁听之人,果然就是铺面东家无疑。 待他们起身跟着赵十一来到隔壁雅间,只见珠帘低垂,遮挡住了里面之人的身影,只隐约可见一个颀长的轮廓。 “温…管事,久仰大名。”珠帘后传来的低沉男音,让温绮罗心中一凛,这声音……竟有些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她定了定神,开口道:“阁下过誉了,不知该如何称呼?” “在下姓虞。” 第二十二章 边境通商 温绮罗眉宇并未舒展,“虞家郎君隔着帘子说话,莫不是怕我瞧见了什么不该瞧的?” 珠帘后的江知寂轻笑一声,声音低沉悦耳,“温管事多虑了,这不过是避嫌。温管事心明眼亮,想来也不愿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温绮罗眸色微闪,避嫌?怕是另有隐情。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这雅间布置得极为雅致,香炉中焚着淡淡的沉水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幽的香气。 “虞家郎君既不愿以真面目示人,那这生意,只怕也做不成。”温绮罗语气一变。 江知寂沉默片刻,而后轻叹一声,“温管事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你我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各取所需?”温绮罗挑眉,“郎君想要什么?” “温管事想要冰块,我想要……银子。”江知寂的语气带着一丝戏谑。 几番交锋你来我往,却始终无法探知对方的底细,也无法从他口中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这让温绮罗心中越发不明。 她总觉得这声音在哪里听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这天下间,谁会嫌银子烫手呢?只是阁下囤冰的数目,所需花费又怎是一介商贾能轻易出手的,只怕这黄白之物对你来说,已算不得重要。”温绮罗当然不信,囤冰不比其他,买冰是一回事,存冰又是另一回事。 这一出一进,花费繁几,就连她自己端看账目时也吓了一跳。 江知寂低低地笑了几声,笑声中带着几分无奈,“温管事果然慧眼如炬,在下这点小心思,竟瞒不过温管事。”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实不相瞒,在下也想请温管事帮我一个小忙,此事若成,这批冰,便以市价交予管事也无妨。” “就怕这免费的,来的更为烫手。”温绮罗眸色渐暗。 江知寂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温管事可知,这冰块从何而来?” 温绮罗眸光微闪,“愿闻其详。” “这冰块源于夏国雪山,千里迢迢运送而来,耗费巨大。”江知寂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在下也只是受人之托,代为售卖。” 温绮罗心中一动,大夏西境的雪山可是苦寒之地,寻常商贾难以到达,更别提将这冰送至京中。 “受何人之托?” 珠帘后的身影似乎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温管事不必追问,只需知道,在下并无恶意。” 温绮罗心中暗自揣测他的身份,不过,她现在急需这批冰块,也不想节外生枝。 “郎君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帮得上忙,定不推辞。” 珠帘晃动间,如笼罩着一层薄雾,遮挡着帘后之人的真容。温绮罗心中那股异样的熟悉感挥之不去,如同指尖触碰到的丝绸,滑腻却抓不住。 虞家郎君的声音仿佛玉石相击,清越悦耳,“既如此,在下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听闻温家军不日即将驻守夏、夙边境,想来贵府也定是与温家军渊源匪浅。大夏屡屡骚扰边境,通关的条例也愈发严苛,在下本是夏人,家中尚有些货物,想要运往大夙,若是能得温家军行个方便,在下感激不尽。” 温绮罗沉吟片刻,这虞家郎君的提议,倒也不算过分。温长昀如今官拜一品大将军,温家军更是跟随其身经百战,确有这个能力放宽通商之策。 “郎君的货物,可是些什么物资?”温绮罗不动声色地问道,并未径直答复。 “不过是些夏境寻常的茶叶和药材,没有什么稀罕物事。”江知寂的语气依旧云淡风轻。 这话说的还真是滴水不漏。温绮罗不禁想起前世,温家也曾参与过边境贸易,其中猫腻甚多,这虞家郎君,只怕也不是什么简单的商人。 “既是寻常货物,想来也不会有太多阻碍。只是郎君如此大费周章地囤积冰块,又是为何?”温绮罗话锋一转,将话题引回了冰块之上。 珠帘后沉默了片刻,才声音渐起,“自是用来保鲜货物的。” “如此说来,郎君的货物,只怕并非如你所说那般寻常了。”温绮罗并未动身前桌案上的茶水,眼前袅袅生烟的热气使得茶香四溢,恍若仙境。 江知寂话语微凝,又喟叹道,“在下也不瞒你,这批货物中,的确有一些较为珍贵的药材,需要用冰块保鲜,才能保证其药效。” 温绮罗按下心绪不表,只怕是些见不得光的违禁之物吧。她与清音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心中都已有了计较。 “郎君如此坦诚,那这笔生意,我便应下了。”温绮罗语气一转,这机会不易,况且此事若能顺利,之后查询真相时,也便于温府以逸待劳。 便是官拜一品,领到的俸禄只是冰山一角。 “温管事是爽快人,若无他事,那就明日午时,城外十里坡,钱货两清。”江知寂语气中带着一丝笑意。 温绮罗轻轻颔首,便起身告辞。 只是临走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依旧垂落的珠帘,心中疑惑更甚,“虞家郎君,我们可曾在哪里见过?” “在下从未见过温管事,往日常年往返边境,许是你曾听过我得口音,故而有些亲切。”江知寂当然不会承认,与温绮罗见面本就冒险,他一直压低声线,却还是差点暴露。 温绮罗并未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雅间。 赵十一将她们送到门口,脸上堆满了笑容,“温管事慢走,明日午时,恭候大驾。” 她并未多言,带着清音径直离开了酒楼。 走出茶肆,温绮罗抬头望了望天色,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一片火红,映照着街道上的行人,陆续归家而散。 * 翌日午时,难得艳阳高照,风雪已歇。 温绮罗带着清音早早便到了十里亭,却未见那虞家郎君的身影,只有赵十一带着一队运冰的马车等候在此。 “温管事,我家东家临时有事,不能前来,还望温管事见谅。”赵十一拱手道,神色间带着一丝歉意。 温绮罗环顾四周,十里亭地处官道要冲,来往行人商旅络绎不绝。她不想引起旁人注意,也没有为难赵十一,“赶在晌午之前,还请掌柜的尽早送入窖内。” 赵十一清点着银票,闻言拍了拍手,示意伙计们按温绮罗的吩咐照做。 第二十三章 大皇子是保命符 伙计们搬运冰块的动作干脆利落,温绮罗负手而立,目光却始终若有似无地扫视着来往的人群,其中大多是夏人,虽说两国邦交关系紧张,可来往的商贾却是最不打眼的存在。 正思忖间,远处一阵尘土飞扬,马蹄声由远及近,浩浩荡荡的队伍朝着十里亭的方向行来。 旌旗招展,盔甲鲜明,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引得附近的过路马车与路人纷纷避让。温绮罗抬眸望去,只见队伍最前方,一人身着玄色铠甲,身姿挺拔,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武之气。 “是大殿下回京了!”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顿时引发一阵骚动。 只见大皇子萧策立于马背之上,神色倨傲,面容冷毅。 前世,温绮罗对他并不陌生,因着温长昀也曾教习过这位殿下,在温府,也算为数不多的见过几回。 萧策素来骁勇,在朝中颇有威望,却在夺嫡的关键时刻意外身亡,死因成谜。 如今再见,他依旧是那般意气风发,只是不知这一世,他的命运是否会有所改变。 正想着,萧策的队伍已至十里亭前。 他勒住缰绳,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温绮罗身上,她确信,他是认出来了她,只是不知她这幅装扮,所来为何。 萧策策马示意片刻,温绮罗亦福身回以一礼,他复又扬起马鞭,从前方不远处领军奔驰而过。 不远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路边,车帘低垂,遮挡住了车内之人的视线。江知寂的目光透过车帘的缝隙,落在温绮罗身上,将他二人的举动望在眼里,眸色渐深。 温家的水,真是够深的。可惜当今的大夙天子,还春秋鼎盛。 待得回府之时,马车缓缓行驶着,温绮罗闭目养神,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萧策上一世的死因。 他深邃的目光,言谈间的威严语气,都让人倍感压迫。 若是这位殿下没有出现意外,最终泱泱大夙,花落谁家亦未可知。 温家位极人臣,却是靠着实打实的军功才换来两代一品,自是不同旁的世家贵族,还需要些个与皇家攀亲的理由。 如此勋贵当以明哲保身为先,急流勇退谓之知机。 温绮罗揉了揉眉心,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一下一下,仿佛敲击在她的心上。前世种种,如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闪过,萧策的死,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若是人为,那布局之人,究竟是谁? 回到府中,白雪迎了上来,“女郎,您可算是回来了,主君一直在等您呢。” 温绮罗淡淡地“嗯”了一声,便径直走向书房。 温长昀正伏案批阅公文,见她进来,放下手中的笔,眉头紧锁:“今日十里亭,你见着大殿下了?” “女儿见着了。”温绮罗语气平静,走到一旁,自行斟了杯茶。 “他可有与你说话?”温长昀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温绮罗轻啜一口茶,摇摇头:“只是远远地见了一面,殿下并未与女儿交谈。”她刻意隐瞒了萧策的眼神,以及自己回礼的举动。 不知怎的,她觉得有些事,还是不要让父亲知道为好。 温长昀闻言,似是松了口气,复又拿起笔,继续批阅公文:“南疆战事已了,大殿下此番回京,怕是朝中又要起波澜了。” 上一世,萧策回京后不久便故去,朝中局势动荡不安,最终得利的,却是那位母族不显的二皇子萧贤。 “父亲觉得,大殿下此次回京,陛下会如何处置?”温绮罗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温长昀沉吟片刻,缓缓道:“殿下战功赫赫,按理说,应当封王。可他手握重兵,又深受将士爱戴,陛下未必会安心。” 温绮罗心中了然,这便是帝王的权衡之术,功高震主,历来都是君王的大忌。 “如今大夏蠢蠢欲动,陛下正需用人之际,若是大皇子被卸了兵权,那……”温绮罗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其中的意味,温长昀自然明白。 温长昀闻言,微微怔然,随后目光深邃地看向温绮罗:“绮罗,你是在担心为父?” 温绮罗没有否认,只是淡淡一笑:“女儿虽是帮不上旁的,却是时常挂念父亲在朝中诸事不易。” 温长昀叹了口气,大皇子若倒,他便成了朝中唯一能领兵打仗的老将,陛下对他,也只能倚重。 可伴君如伴虎,圣心难测,十多年前,江尚满门为保自己,悉数而亡。 那时,温长昀就怅然这为官之道,贵在能全身而退。是以,他便是对大殿下萧策多有欣赏之意,明明家中两女待字闺中,却从未有过攀龙之念。 “你且放宽心,为父心中有数。”他饶有趣味的看着女儿,总觉得温绮罗自夏时去兰州祭拜起,就变化许多,“说起来,这朝中之事,你向来不关心,如今倒是稀罕。” 温绮罗闻言放下茶盏,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女儿只是听闻,夏境又起战事,恐对父亲的部署有所影响,故而问问。”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温长昀,“父亲可听闻边境战况如何了?” 温长昀捋了捋胡须,沉吟道:“兰州边关乃两国必争之地,陛下早有增兵之意。如今南疆战事已平,大殿下班师回朝,想来圣上也该有所动作。”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温绮罗,带着一丝探究。 温绮罗拢了拢耳鬓的细发,避开了温长昀的目光,道:“女儿只是猜测,陛下或许会让父亲驻守边疆。” 温长昀并未否认,反而深深地叹了口气:“圣上若是真有此意,我温家怕是……” 温绮罗明白父亲的担忧。 萧策手握重兵,与温长昀本就有师徒之谊,若是温家再领兵驻守兰州,难免会引起圣上的猜忌。 可如今大夏虎视眈眈,朝中能征善战的老将,除了温长昀,还有谁能号令百万雄师,与大夏骑兵逐鹿睥睨? “父亲,大殿下若不得圣主之心,于温家而言,未必是坏事。” 温长昀闻言,眉宇间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朝堂险恶不单是朝臣间的相互倾轧,更是关乎皇权旁落的博弈。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可大皇子萧策,的确是位难得的明君之才,若是能辅佐他登上皇位,许是社稷之福。 “绮罗,”温长昀起身,向女儿走近了两步,语重心长,“陛下中意的,并非是大殿下。可哪怕舍了温家,也要保一个明君啊。” 第二十四章 温诗河的亲事 温绮罗心中一震,自重生以后,她只想着布局复仇,却从未想过家国大义。 温家世代武将,忠君爱国早已融入骨血,可帝王之心难测,功高震主,便是悬在温家头顶的一把利剑。 “父亲,”温绮罗斟酌着开口,“女儿以为,如今这局势倒不似那般悲观,于大殿下有利,于父亲,亦是有利。” 温长昀抬眼看向她,“此话从何说起?” 温绮罗放下茶盏,缓缓道:“大殿下手握重兵,深得军心,此番凯旋,声望更盛。陛下即便心中忌惮,轻易也不敢以莫须有的罪名治下,况且,陛下亦需要大殿下这块试金石,用以…点石成金。而父亲,是大夙如今唯一能与大殿下抗衡的武将,陛下若想用好制衡之术,父亲在朝中的地位,就更加稳固了。” 温长昀听罢,长叹一声:“天家不同于市井民家,皇权之高胜于亲缘。为父只盼着这天下能出一个明君,护一方百姓安居乐业。”温长昀说到此处,忽而顿住,目光复杂地看向温绮罗。 父亲这番话,与上一世如出一辙。只是上一世,她不明白父亲的执着,只觉得他愚忠。天可怜见,他们温氏满门从来都对得起这万里江山。 是大夙的九五之尊,满朝文武,负了温家! 一时间父女二人相顾无言,房内寂静无声,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正值此时,门扉被轻轻叩响。 青玉端着一碗参汤走了进来,福了福身:“主君,这是膳房刚熬好的参汤,给您补补身子。”说罢,又转身对温绮罗道:“二娘子也该顾惜自己的身子,这天儿一日寒过一日了。” 温绮罗含笑点头,亦接过参汤,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寒意。 温长昀也端起参汤,却并未饮用,只沉吟片刻,开口道:“府中诸事繁多,诗河的婚事却是不好再拖,明年也是时候得订下,眼下可有章程?” 青玉闻言,一双美眸望向温绮罗的方向,见温长昀没有回避之意,才道:“依奴婢看,兵部侍郎家李府的大郎君倒也合适,大娘子平日不拘泥小节,许配给同为将门的郎君,也算是登对。” 温长昀放下参汤,眉头紧锁:“那孩子是个病秧子,三天两头往太医院跑,诗河嫁过去岂不是要伺候他一辈子?” 青玉又道:“那……清河公主府的小世子如何?听说一表人才,颇有才名。” 温长昀冷哼一声:“一表人才?我看是徒有虚名!整日里只知吟风弄月,毫无建树,诗河嫁过去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温绮罗听着父亲对两位人选的评价,心中暗自好笑。上一世,温诗河倒是既没选李家大郎君,也没有选公主世子。可和亲之路……终归是怨偶居多,若非自己出身江氏,对温家有恩,凭温长昀对女儿的宠溺,便是在宫门口长跪不起,也不会有动摇。 除非,两者必要舍其一。 一想到父亲为保全自己所做,温绮罗心中对温诗河的虚情假意,也多了一分宽宥之心。 青玉见温长昀对这两个都不满意,一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君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温长昀沉吟半晌,若说他最钟意的,自是大皇子萧策无疑。可大殿下虽好,做女婿却是万万不可的。他思来想去,总觉得是自己对温诗河的婚事太过疏忽。 温绮罗似是看穿了父亲的心思,放下手中的汤盏,故作沉思状,心中却早已有了答案。上一世,沈宴初的心,早已被温诗河俘获,却是姻差郎错。 可就算他真的抱得美人归,那沈府又岂是吃了人还能吐骨头的地方?只怕最后郁郁而终,也与他们一家无关痛痒。 想到这里,温绮罗理了理衣襟,后脊不禁涌起一股寒意。尽管温诗河对她并非真心实意,可就算是为了父亲,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跳进火坑。 见父亲眉头紧锁,便状似无意道:“女儿倒是有个人选,”温绮罗放下手中的参汤,“江府的大郎君江知寂,父亲觉得如何?” “江知寂?”温长昀眼前一亮,“是了!我怎么把他给忘了!知寂那孩子品貌兼优,诗河若是能嫁给他,为父也放心。”他抚着胡须,越想越觉得合适,全然没注意到立在一旁的青玉,脸色早已变得煞白。 温绮罗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青玉的神情变化,眸中光影不变。 青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主君,这江大郎君虽好,可他如今并无官身,家中也只有些薄田,大娘子金枝玉叶,嫁过去,岂不是委屈了?” 温长昀却丝毫不以为然,“诗河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最是不喜那些繁文缛节,嫁个寻常人家,倒也自在。况且,江家虽不显赫,却也是书香门第,知寂那孩子又争气,日后定然能有一番作为。” 青玉还想再劝,温绮罗却抢先一步道:“父亲说的是,姐姐不喜奢华,只求一世安稳,江大郎君确是良配。” 温长昀赞赏地看了温绮罗一眼,青玉心中却是一凛,知道此事怕是在温长昀心中,已是定数。 她一介女子身处后院,岂会不知女郎们之间并非深情厚谊?可温诗河不单是长女,更是先夫人当年留下的独女,临终前托付予她,对青玉而言,二娘子受大将军的偏爱不假,可到底大娘子也是更为贵重些的存在。 见温绮罗如此提议,青玉的眸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也只得压下心绪,福身退下。 温长昀却赶忙叫住她,“青玉,还要你上上心,速速备下厚礼,安排人走一趟兰州,探探江家口风。若江家没有异议,早些定下,也好让诗河安心。” 青玉低着头,恭顺应下,心中却盘算着该如何将此事告知温诗河。 明明端着参汤进入书房前,还听闻温长昀与温绮罗断断续续交谈着大皇子回京之事,这满京之中的时兴事,她自然也有所耳闻。 比起那个远在兰州的江府大郎君,皇子妃的身份,显然才配得上温家嫡长女的殊荣。 待得晚间用膳时分,温府一家人看似和乐融融,温诗河却食不知味,一双杏眼不时飘向温长昀,欲言又止,眉宇间的少女愁思没有收敛,显然是对自己的亲事多有顾虑。 温长昀行事谨慎,尚未谈妥的亲事,难以从他口中透出半点风声,也是为女儿家的闺誉着想,以免节外生枝。 这婚配之事,配好了,是佳偶天成。 若非如意之人,因亲事生怨的结亲家族也不在少数。 温绮罗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夹了一块蜜饯莲藕放到温诗河碗中,柔声道:“阿姐,多吃些,瞧你都瘦了。” 温诗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碗里的莲藕。 第二十五章 选择 用膳过后,青玉寻了个空隙,将温诗河拉到一旁的花厅中,借着撤换茶盏的时机,附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夜风拂过,带来阵阵寒梅香气,却冲不淡两人心中的焦灼。 闻言,温诗河柳眉倒竖,杏眼圆睁,险些将手中茶盏掷了出去。 青玉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手,低声劝慰道:“我的好娘子,您可千万稳住,这儿人多眼杂,仔细隔墙有耳。” 温诗河秀眉微蹙,“江府的大郎一介白丁,父亲岂能同意这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 青玉做出噤声的手势,神情凝重,“娘子慎言!主君明明……”她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可话里的意思,温诗河又岂会不懂? “明明什么?明明属意大殿下,如今却让我远嫁给一个毫无背景的秀才之子?我不嫁!要嫁为何不让二妹妹嫁!”温诗河一把将手中的帕子揉成一团,语气中带着一丝怒意和委屈。 她本就与旁的世家女郎不同,可在京中,以她温家大娘子的身份,谁人能不高看一眼。 若是被那些本就瞧不起她习武粗俗的贵女们得知自己的亲事,想也知道又会是怎样一番嘲讽。这让温诗河如何能甘心? 青玉连忙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才稍稍放下心来。“隔墙有耳,这话若是传到主君耳中,只怕又该罚娘子了。此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此时温诗河哪里还听得进青玉的话,她气得浑身发抖,只觉得父亲偏心到了极点。 明明绮罗非嫡出,却也冠以嫡女名分。父亲还处处维护她,如今连自己的婚事都要如此草率决定。 又过了一刻,温诗河才强压下怒火,跟着青玉回到膳堂,心绪愈发不宁。 她草草告退时,猛地起身,衣袖带翻了桌上的茶盏,发出一声脆响。 众人皆是一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温诗河却恍若未觉,只冷冷地扫了温绮罗一眼,便拂袖而去。 温绮罗看了眼青玉,垂眸掩去眼底的笑意,继续慢条斯理地用着晚膳,仿佛一切与她无关。这府中人心分明,想来温诗河已是气红了眼的兔子,方能如此失仪。 她哪知温绮罗铁了心,要扶持江府青云直上,又哪知上一世的大将军嫡长女,本是贵不可言的身份,也无非落得个身首异处的结局。 回到自己院中,温诗河再也忍不住,将桌上的茶具尽数扫落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碎裂声。青玉心疼地望着满地狼藉,却也知此时劝慰无用,只得默默地收拾残局。 “父亲当真是老糊涂了不成!温绮罗分明就是故意的!”她清丽的妆容也因怒气而显得有些狰狞。 青玉叹了口气,半晌待温诗河出完气,才将温诗河扶到榻上坐下,柔声道:“女郎息怒,仔细伤了身子。主君也是一时糊涂,才会听信了二娘子的谗言。” “父亲眼里只有温绮罗一个女儿,哪里还有我这个长女!谁家长女的婚事竟是由次女做主?若传出去我可还有脸面?”温诗河越说越气,泪水夺眶而出。 青玉一边替她拭泪,一边劝道:“大娘子,您先别急,咱们慢慢想办法。这门亲事,咱们断不能应下。” 温诗河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姑姑,诗河自幼失恃,全仰仗姑姑爱惜,在这宅邸之中,不被人欺。如今,还请姑姑看在先母的份上,务必帮我一回。” 青玉沉吟片刻,拍了拍温诗河的手,眼中染上些许岁月弥留的感慨,似是想到先主,也动了情,“女子婚嫁,本就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可若是对方身份尊贵,便是主君,也容不得他说个不字。” 温诗河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青玉的意思。她咬了咬唇,低声道:“你的意思是……大殿下?” 青玉点了点头,道:“大殿下如今尚未娶妻,若是姑娘能得殿下的青睐,这江府的亲事,自然也就作罢了。” 温诗河心中却有些犹豫。 昔年萧策来府中习武,他们日日在武场一同习剑,也没有产生半分男女之情,从来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同窗之谊。 更何况,早年她便知萧策身份尊贵不假,却并不得圣上欢心。 若是嫁给他,只怕日后宫中生活更加艰难。温家虽无亲眷入宫侍奉,可京中贵女耳濡目染,也知后宫辛密极多,非常人能想象。 除了那些个末流官宦的女郎盼着飞上枝头,改换门第。士族勋贵们却是不愿将女儿送入那四九城的。 “可……我并不想嫁给大殿下。”温诗河低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抗拒。 青玉当然也知温诗河的想法,可成婚之后,女子的尊荣,还不是全仰仗夫君?便是你出身公爵王侯之家,贵为郡主乡主,也要以夫君为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青玉惯知要给温诗河上眼药,就要对症下药,找准她的心病,“您的亲事若是定了,想来二娘子的婚事也不远。若二娘子成了有诰命的王妃,这温府,京城,都会变成二娘子的天下。” 温诗河心中一凛,青玉的话如同醍醐灌顶,堪称药到病除,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她虽是不谙世事的闺阁小姐,可这京城之地,温大将军的荣光惠及子女,让她与有荣焉,岂会不明白青玉话中之意? 若是让温绮罗得了势,只怕自己和母亲留下的东西,都会被她一点一点蚕食殆尽。 想到这里,温诗河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姑姑说得对,我不能让温绮罗得逞!” 青玉见她想通,心中也松了口气,“娘子放心,奴婢定会尽力助您一臂之力。” 两人又商议了许久,直到夜深人静,青玉才悄然离去。温诗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嫁给大皇子,究竟是福是祸,她现在也无法预料。可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夜已深沉,温府后花园的暖亭中,温绮罗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目光幽深地望着天上的明月。 一阵寒风吹过,几片零星的枯叶飘落下来,沿着窗柩落入室内,也落在她的心湖中,荡起层层涟漪。 温诗河定是对江府婚事百般不愿,可逃离既定的命运,并非易事。江家与温家同样简单,没有后院磋磨,且那大郎君……也非凡夫俗子。 第二十六章 工坊行情 翌日清晨,温诗河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向温长昀告假,闭门不出。她在房中精心打扮,换上新做的素雅衣裙,更衬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温长昀得了信,也没有多想,只吩咐下人好生伺候着。 白雪告知温绮罗时,她并不奇怪。终归是各人有各命,将精力又投掷于收冰之上。 她捏着江知寂的来信,信纸的边缘已经被她反复摩挲得有些毛糙。信中所述,这兰州府的城郊确有一处硝石矿,产量颇丰,只是开采权如今掌握在当地一队马帮手中。 马帮当家的赵三刀,为人狡诈贪婪,又与官府勾结,想要从他手中拿到硝石,怕是不容易。 可温绮罗很清楚,若想长久做这门生意,控制原材料,才是真正把控全局的关键。与其受制于人,不如自己掌握主动权。 “清音。”温绮罗唤道。 他得了传唤,掀开珠帘,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短打,却难掩瑜质。 “你即刻启程前往兰州,探查这硝石矿的情况,尤其是这马帮的底细,务必查清楚。必要时,可去寻城中明府,他家郎君与我曾有一面之缘,亦是当地巨富。若是适宜,盘下矿后加紧时间开采硝石,再随明府商队运至京城。” 清音接过温绮罗递来的手信,“女郎放心,清音定不负所托。” 送走清音时,温绮罗的心绪仍是难宁。 兰州路途遥远,清音此去,少说也要月余。即便能顺利探查清楚情况,与那些马帮贼匪周旋,也需耗费不少时日。 这期间,她也不能坐以待毙。 她揉了揉眉心,对紫珠道:“这城中制冰作坊多聚于城北,备车,随我出府一趟。” 紫珠这段时日接连看自家女郎大手笔买冰,已是看麻了。但她知道,搞这么大的动静,主君也没有干预女郎的行径,其中必有缘故。 温绮罗此去,便是要将这些作坊尽数收入囊中,不再受制于人。但她手中银钱接连在虞家郎君那买冰之后,就所剩无几。 想来,还要有其他开源之策。 马车辘辘,行至城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硝石味。 街道两旁,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大小不一的制冰作坊。这些作坊规模不大,大多是些家庭式的小作坊,技术落后,产量有限。 铺子皆打着“透心凉”、“冰肌玉骨”之类的招牌,招徕顾客。这些作坊规模不大,冰窖也浅,只储存着寻常人家消暑用的冰块。 温绮罗一路走来,倒也遇到几家主动来问,是否要收购冰块的。 她们走进一家工坊铺面修整的颇为体面的冰窖,门口悬挂着“福佳冷窖”的牌匾,一股冷气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一振。 冰窖中,几个伙计正忙着将冰块从池中捞出,堆放在一旁。 作坊的掌柜是个精瘦的老者,见有客人上门,连忙迎了上来,满脸堆笑道:“两位贵客,可是要买冰?” 温绮罗这些时日收冰,早已把各家冰窖的存货销买一空。他们虽觉古怪,这寒冬腊月的何处用冰如此巨数,可送上门的买卖,却是没有不做的道理。 冰窖内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冰雪气息。一块块晶莹剔透的冰块堆积如山,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幽的光芒。 温绮罗仔细观察着这些冰块,发现其中不少都混杂着泥沙和杂质,显然这制冰的工艺并非那般精湛。 “老丈,我等不是来买冰的。倒是想问问,你这冰窖和制冰的方子,可愿转让?” 老者一愣,随即笑道:“贵客说笑了,这冰窖可是小老儿一家老小的生计,如何能转让?” 温绮罗也不恼,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老者面前,“老丈不若开个价,我等也是诚心实意,想要买下你的冰窖和方子。” 老者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又打量了温绮罗两眼,但还是摇头道:“贵客有所不知,如今这生意不好做,小的这冰窖虽小,却也养活了一家人。若是卖了,小的可就没活路了。” 温绮罗也不多言,又让紫珠取出十锭银子,放在桌上,“三倍。” 老者呼吸急促,眼神闪烁,显然已经动心。 “五倍。”温绮罗再次加价,见老者还是面容踌躇,并不想就这么坐定价格,当即作势要走。 这时老者眼见温绮罗将一锭锭银子收回,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原本贪婪的目光也染上了一丝慌乱。 他搓了搓手,干笑道:“贵客莫急,莫急啊!有话好商量,有话好商量。这五倍……五倍是不是少了点儿?小的这冰窖,祖上传下来的,不说这制冰的秘方,就这窖藏的规模,在这城北也是数一数二的……” 温绮罗停住脚步,浅浅回头看了他一眼:“哦?那依老丈的意思,是要多少?” 老者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伸出一只手,颤巍巍地比划了个“十”。 温绮罗却不接话,只对紫珠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冷窖。 老者见状,顿时急了,连忙拦住她们:“哎哎哎,贵客,别走啊!老朽…老朽再让一步,八倍!八倍如何?” 温绮罗依旧不为所动,迈步便往外走。 老者脚步不停,追上她们的步履,“六倍!六倍总成了吧!贵客,您行行好,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就指着这冰窖过活呢!” 温绮罗走到阳光下,散了些衣裳上的寒气,语气淡淡:“老丈,你这冰窖虽好,于我而言,却并无多大用处。你这窖藏空间有限,产量也低,我若要大批量制冰,还得另寻他处,实为不妥。” 说罢,便再不理会那老者,带着紫珠入了马车。 紫珠满腹疑惑:“女郎,您既然有意买下冰窖,为何又……” “我不过是探探这城北的行情罢了。这些小作坊,技术落后,产量有限,即便买下,也无济于事。与其浪费银钱,不如另寻出路。” 紫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问道:“那女郎打算如何‘另寻出路’?等清音从兰州回来,也还需些时日,再者也不知他在那边顺利吗……” 温绮罗眸光微闪,望着城北鳞次栉比的作坊,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既然他们不愿意卖,那便让他们开不下去。” 接下来几日,温绮罗每日都带着紫珠在城北四处“考察”,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暗中观察着这些作坊的运作模式和产量。 这些作坊的制冰方法大同小异,皆是利用硝石吸热制冷的原理。但由于技术落后,产量低,成本高,利润也十分微薄。 温绮罗心中已然有了计较。她索性将剩余的银钱,一股脑收购了大量的硝石,比起冰块,硝石的成本要低的多。 囤积好后,便待时机成熟,低价抛售,意图扰乱冰窖的行情。 城北冰窖购入硝石原料的价格虽落了不少,可冷藏价也应声而落,那些小作坊原本就利润微薄,如今更是雪上加霜,叫苦不迭。 第二十七章 入份子 福佳冷窖的老者看着门可罗雀的店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前几日那位出手阔绰的女郎还让他后悔不已,如今却是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这冷藏价一日比一日低,他就算降价也无人问津,再这样下去,他一家老小可真要喝西北风了。 福佳冷窖的老者颓丧地坐在门槛上,望着空荡荡的街道,长叹一声。往日里,便是再不济,也能有些散客来买些冰块,如今却是连个鬼影子都瞧不见。 温绮罗这几日的大手笔,他不是没听说。 起先他还暗自嘲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郎,竟妄想扰乱城北的冰市,可如今这冰价一落千丈,他才知道自己才是那井底之蛙。 这女郎,分明是早有预谋,步步为营,将他们这些小作坊逼上了绝路! “爹,咱们…咱们真要关门大吉了?”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哭丧着脸,凑到他跟前。 老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关门?关了门你吃什么?喝什么?一家老小都指着这冰窖过活呢!” 他烦躁地将烟杆往地上一磕,起身便往屋里走:“我去想想办法,你且顾着店面。” 倒是温绮罗这几日心情大好,眼见着城北的冰价一日比一日低,她知道,自己离目标越来越近了。 紫珠忍不住问道:“女郎,这冰窖价值跌了虽好…可咱们亦没什么银钱了。” 温绮罗轻抿一口茶,慢悠悠道:“不急,再等等。银钱自会有的。” 她要等城北这些小作坊彻底支撑不住,等他们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再出手,才能将利益最大化。 温绮罗不禁又想到温长昀给的那三家铺面,既是铺子里的人不得心,索性就用好他们的最后一分价值。 又过了几日,城北的冰价已经跌到了谷底,那些小作坊纷纷关门大吉,就连那福佳冷窖之流,也是大门紧闭。 温绮罗这才带着紫珠,前往清风茶肆。她想以这三家铺面为抵押,用以换取现银。 清风茶肆依旧是那般雅致清幽,只是今日,温绮罗的心境却与上次截然不同,此行也不再遮掩身份,对虞家郎君也有结交之意,索性穿了女装。 谁会与财神爷作对呢? 赵十一见是她,也是心领神会,想来早就查清她的身份。只是走在前面,亲自将她引至雅间,奉上香茗,就退了下去。 温绮罗独自一人品着茶,思忖着该如何与那虞家郎君周旋。 不多时,珠帘轻响,一人缓缓步入。依旧是一身玄衣,头戴惟帽,看不清面容。 “温娘子,别来无恙。”虞家郎君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温绮罗起身行礼:“虞家郎君,久违了。” “娘子今日前来,可是有事相商?”虞家郎君在她对面坐下,点燃香炉里的存香,清冽的香气逐渐袅袅升腾。 “正是。小女近来需要银钱之处颇多,想用府中这三间铺面,向郎君抵押些现银。”温绮罗开门见山,直言不讳。 “不知温娘子想抵押哪三间铺面?”他的目光落在温绮罗身上。 温绮罗早有准备,将地契取出,递了过去:“便是城东的绣坊、城西的香楼,以及城南的珍宝阁。” 虞家郎君身侧的女使接过地契,递到帘后,却见那郎君细细查看了一番,眉梢微微一挑:“温娘子,这三间铺面,皆是地段极佳,只要用心经营,想来断不会短缺银钱。” 温绮罗神色不变,轻笑道:“郎君说笑了,小女不善经营,空守着这些铺面也是无用,倒不如换些现银,也好周转一二。” 虞家郎君放下地契,幽深的目光透过惟帽,仿佛能洞悉人心:“温娘子近日可是从在下手中购入了不少冰块,接着又压低了硝石的价格,城北那些冰坊的日子,可是愈发难过了些。”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玩味:“如今温娘子又想用这抵押的钱去收购那些冰坊,一举垄断京城的冰市,想来今年盛夏若是酷暑,温娘子便是头一份的生意兴盛。这算盘当真是啪啪作响。” 温绮罗心中微动,眼前这素未谋面之人,已是将她之想看的透彻,“郎君消息如此灵通,小女不过略施小计,自是瞒不过郎君的耳目。想来郎君也是同道中人,商贾之道,本就是低买高卖,各凭本事。” 虞家郎君指尖轻轻摩挲着地契,语气意味深长,“温娘子好气魄,在下佩服。只是这抵押之事,在下倒觉得不必了。” 温绮罗眉梢微挑,有些不解:“哦?郎君此话何意?” 虞家郎君身子微微前倾,语气带着几分诱惑:“温娘子,这三间铺面地契到底是贵府置的业,若抵押出去,难免会有些风言风语,传出去对温二娘子的名声可不太好。” 他顿了顿,又道:“在下倒是有个提议。在下愿意出资,助温娘子收购城北的那些冰坊,无需抵押,全当本金。只是,在下想参与温娘子的冰坊买卖,占三成份子,不参与经营,娘子意下如何?” 温绮罗心中思绪翻涌,她有上一世的经历,才敢对这冰坊之事如此笃定。可今日只是他们第二回见面,他为何也能笃定这门生意? 她略一迟疑,试探道:“郎君为何如此看好小女的计划?” 虞家郎君轻笑一声,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意味深长道:“温娘子是个聪明人,有些事,不必说得太明白。” 温绮罗心中一凛,但她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若能得到他的帮助,无疑是如虎添翼。 思虑再三,她最终还是答应了这桩合作:“既然郎君如此盛情,小女恭敬不如从命。只是这投入的本金账目,还需一些时间才能确认。” 虞家郎君嘴角微微勾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娘子大可放心。现银足够,我等绝不会为你负累。” 两人商议妥当,当即签下契书。赵十一备好了镶着金锁的楠木木匣,里面赫然是十万两的银票,温绮罗见状接过木匣,福了一礼,欲起身告辞。 行至门口,她忽觉腰间一空,低头一看,那枚随身佩戴的云子,竟不知何时掉了。 她连忙转身回去寻找,刚走到珠帘前,便见虞家郎君从里面走出。 两人猝不及防撞了个满怀,温绮罗身形不稳,险些跌倒。 虞家郎君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温绮罗站稳后,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对方却先一步松了手,退后半步并不逾矩,仍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模样。 “温娘子可是掉了东西?”虞家郎君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温绮罗还未开口,便见他摊开手掌,一枚黑色的云子,质地温润,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他……怎么知道这棋子是她的? 虞家郎君戴着惟帽,面容模糊,只露出一截线条分明的下颌。 他将云子递到温绮罗面前,温绮罗伸出玉手接过,指尖却无意间触碰到他温热的掌心。 倒是那郎君率先感到不自然,迅捷地收回了手。 “多谢。”温绮罗脸色泛红,说罢就急匆匆的逃离茶肆,徒留江知寂一人,在原地有些发怔。 她似乎每次都能拨乱自己的心弦。 之后几日,有了银钱在手,温绮罗便马不停蹄地如法炮制,以极低的价格收购了城北几家大的冰坊,一举垄断了京城的冰市。 第二十八章 姻缘天成 青玉的心思素来玲珑剔透,办事也妥帖。 在得了温诗河的意后,这些日子她一直留心着,打探大皇子萧策的动向。就在满朝文武都等着圣上下旨封王时,却传来近日太后娘娘要携大殿下去城郊护国寺祈福小住。 青玉心中一动,这是绝佳的机会。若大殿下久居皇子所,温诗河根本没有机会能与之相处。 她来到温诗河的院里,见屋内几个女使正燃着炭盆,屋里暖如浓春。 温诗河正斜倚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却看得心不在焉。 看来人是青玉,意兴阑珊的合上话本,“宫里可有什么消息?” 青玉压低了声音,将打探到的消息悉数告知。 她本就知道大殿下不受陛下待见,却未曾想哪怕军功无人能及,陛下却还是一意孤行暂缓封王诸事,其猜疑之心昭然若揭。 只是当今天子以孝治国,若萧策祈福此行得了太后的庇护,那境遇或许会好上些许。 温诗河眸中闪过一丝精光,“护国寺……倒是个好地方。” 两人匆匆筹备启程之事,青玉按计划安排妥当出行诸事,而为了此行不落人口实,便是温诗河不喜面对温绮罗娇艳的俏脸,亦要做全体面相邀结伴而往。 这日清晨,温绮罗刚用完早膳,温诗河身边的女使便来传话,说是大娘子邀她一同去城外白云寺上香。 温绮罗略一思忖便应了下来。一来,她近日为收冰之事焦头烂额,出去散散心也好;二来,她们虽非一母所出,但在府外一向表现亲厚,她也不能推脱。 马车辚辚,载着温绮罗和温诗河缓缓驶出城门。 冬日的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下,给萧瑟的景色增添了一丝暖意。温诗河今日穿着一件素雅的月白色绣花袄裙,乌黑的发髻上只簪了一支兰花玉簪,衬得她愈发温婉动人。 “二妹妹,你最近为了江府的事四处操劳,瞧着都瘦了一圈。”温诗河关切地柔声道。 温绮罗避重就轻:“不过是些琐碎之事,不打紧的。倒是让阿姐费心了。” “你我姐妹,何须如此客气。”温诗河说着,从女使手中接过一个暖炉递给温绮罗,“外头风大,仔细着凉。” 温绮罗佯装阖眼浅眠,实则将温诗河的小心思尽收眼底。她知道温诗河的盘算,却并不点破。父亲对萧策赞赏有加,或许嫁给皇族贵胄,就是温诗河的命运。 当马车行驶到城外泛舟池畔时,温诗河忽然听到一阵悠扬的丝竹之声,夹杂着些许人声谈笑,热闹非凡。 她掀开车帘一角,只见池边柳荫下,一群衣着清俊的文人学子正围坐在一起,觥筹交错,吟诗作对,正是曲水流觞的雅集。 车夫见状,连忙解释道:“大娘子,今日城外文人雅士在此聚会,听说今年秋闱不少世家郎君也会下场,今日大殿下也会驾临,所以人特别多。” 温诗河心中一动,萧策?这倒是个意外之喜。原本她只是想在护国寺偶遇萧策,但对太后这个全天下最高权柄的女人,还是心存畏惧。 如今看来,或许还有更好的机会。 温诗河眼波流转,计上心来。她吩咐车夫道:“此处景致甚好,我们也下去走走。” 温绮罗缓缓睁开双眸,状似才醒,“阿姐,这是哪儿?” 温诗河面色亲昵,挽着她的皓腕,“瞧你睡得迷糊了,此处已是城郊的泛舟池,今日城外文人雅士在此聚会,时辰尚早,不如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温绮罗小憩之时没有错过车夫的话,对温诗河的心思,她也乐得视而不见,故而顺从地点点头,两人下了马车,缓缓走向那曲水流觞之处。 温诗河今日精心打扮过,一袭月白衣裙衬得她举止不似以往英气,反倒是清雅绰约,步步生莲,吸引了不少文人目光。 温绮罗身着绛紫四合如意云纹的洒金裙,微施粉泽,温雅含蓄,较之温诗河的刻意,胜在年岁尚小,自然随意。 温诗河不着痕迹地在温绮罗身前快走半步,自是想要让旁人第一眼注意到自己。 两人走到近前,便听得有人高谈阔论,“听闻大殿下今日也会驾临,也不知是真是假。” 另一人附和道:“自然是真的,我表兄的妹夫在宫里当差,说是太后娘娘此次祈福,大殿下也一同前往,想来会在此处稍作停留。” 温诗河心中一喜,看来今日真是天赐良机。 众人正翘首以盼萧策的到来,却见一艘画舫缓缓驶来,船头立着一位素衣公子,手持折扇,日光之下,其貌丰神俊朗。 他一下船,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连温诗河也不由得愣了愣神。沈宴初似有所感,目光扫过人群,在温绮罗身上略作停留,旋即眉眼松弛,随即移开。如此光风霁月的姿态,让温绮罗倒胃口的同时,却引得温诗河心神一荡。 温绮罗看了一眼身侧脸色绯红的温诗河,心中腹诽不已,难不成…当真是姻缘天定。便是历经两世,亦难改变这孽缘。 沈宴初意在今年秋闱下场,虽是出身寒门,胜在腹有才学,刚入京城便受同乡之邀,在文人集会中如鱼得水,便是那些个勋贵子弟,亦知秋闱之事对这沈家郎君来说,是胜券在握。 沈宴初亦是谈吐风雅,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他甫一落座,便有几位世家公子上前寒暄,言语间颇有结交之意。 目光流转间,他状似不经意地瞥见了温绮罗,回想起出逢时的大雨,在山洞中被这女郎轻视厌恶,心中那股恼羞便隐隐作祟。 后来在这坊市茶肆,也曾听闻温大将军膝下两女,才貌双全。又以温二娘子颇具咏絮之才,闺名清贵。如今再次相遇,他倒想看看,这所谓的才女,究竟有几分真本事。 几个回合的言论后,曲水流觞徐徐开场。 酒杯顺着蜿蜒的溪流缓缓漂下,众人依次于溪边就坐,停在谁面前,谁便要赋诗一首。气氛渐渐热烈,诗词歌赋,你唱我和,好不热闹。 很快,这酒杯便停在了风头无量的沈宴初面前。 第二十九章 怀璧其罪 他略一沉吟,便提笔写下了一首七言绝句,字迹遒劲有力,诗作墨迹未干,便有那机灵的书童将其裱好,呈于众人面前。 众人细细品读,赞叹之声不绝于耳。就连一向眼高于顶的几位世家郎君,也对这寒门学子有些另眼相待的爱才之意。 酒杯继续顺着水流漂向下游,停在了一位锦衣华服的郎君面前。那郎君摇着手中的折扇,故作姿态地吟诵了一首酸诗,惹得众人暗自发笑。 温绮罗也忍不住掩唇轻笑,却不想这细微的动作,恰好落入了沈宴初的眼底。他心中微动,继而别开了眼,这温二娘子,当真是韶颜雅容,皓质呈露。 若再细看那秋水剪瞳,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竟让沈宴初迷了心神。 温诗河自也留意到方才沈宴初灼热的视线,当她将目光盈盈对上,就见沈宴初垂下眸子,耳垂的绯红,愈发鲜艳。 待轮到温诗河,她略显紧张,深吸一口气后,才提笔写下了一首闺怨诗。 诗句虽然中规中矩,但胜在感情真挚,倒也博得了几位老学究的赏析。温诗河偷偷瞥了一眼沈宴初,见他并无特别反应,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接下来,酒杯又漂流了几圈,沈宴初示意身侧的书童在水中略施“小计”,果然这酒杯就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温绮罗眼前。 众人还不知这娇美女郎是何人,沈宴初率先开口,带着一丝冷嘲之意,“温二小姐,该你了。” 温绮罗并不在意他的挑衅。众人四下相顾,温家……莫非是那将门明珠。 她拿起酒杯,并未回应这低声议论,只是微微抿湿粉唇却并未入喉。 美眸所视落在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上,心中思绪万千。前世今生经历的万般滋味,于此情此景,是笑谈,是功过,不过弹指一挥间,尽数湮灭。 她提笔蘸墨,略一思索,便在纸上写下了一首诗: “边关战鼓擂,寒霜覆征衣。 塞北烽烟起,征人踏雪泥。 将军百战死,家书泪满蹊。 白骨横荒野,忠魂绕战旗。 山河犹壮丽,烽火照旧栖。 但使龙城破,壮志莫能移。” 字迹娟秀,清眸流盼间,诗意与她娇柔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众人皆是一愣,没想到这身段娇软的女郎竟会写出这样一首气势磅礴的诗。 在场的文人多是吟风弄月,大夙更是重文抑武,鲜少有人关注边塞战事。 沈宴初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本想借此机会刁难温绮罗,却没想到反被她抢了风头。 “好诗!好一个‘将军百战死,家书泪满蹊’!” 一道明亮的声音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穿蟒袍的男子,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踏马而来,正是当朝大殿下萧策。 萧策爽利地翻身下马,众人皆行礼问安,萧策微微颔首,走到温家两女面前,目光落在温绮罗写的那首诗上,眼中满是赞赏。 “温二娘子这首诗,气势磅礴,将边塞将士的艰辛展现得淋漓尽致。果真是虎父无犬女。” 温绮罗起身行礼,“殿下谬赞。” 见萧策的目光环绕在温绮罗身上,温诗河心中又有些愤懑,她也精心准备了诗作,可有温绮罗珠玉在前,在萧策眼中,意境难能与之相论。 人群中,有人小声议论起来:“温二娘子果然名不虚传,当点为今日魁首。” “没想到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胸襟和气魄。” 听着众人的议论,温诗河的脸色越发难看。 萧策常年镇守南境,为人爽利不拘泥于繁文缛节,却并非不谙风月,谈吐间也颇有见地,引得众人纷纷附和。 温绮罗敛衽行礼,姿态优雅,一举一动皆是大家风范,与方才诗中所展露的豪迈之气截然不同,更添了几分令人欣赏的文人清韵。 萧策赞赏之余,又与在场的雅士寒暄一二。 沈宴初冷眼旁观,心中愈发不快。大殿下对温绮罗的青睐,无异于火上浇油。 他本想借着诗会让温绮罗出丑,自己也凭着文采斐然,得殿下提携,日后仕途有如神助,谁知反倒让这本就对他多有鄙夷的温绮罗在萧策面前大放异彩。 心下一梗,对这温家二娘子愈发不满。 萧策又在文会待了片刻,眼见日头西斜,便预备动身离开。 他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今日诗会,甚是有趣,只可惜孤还有要事在身,便先行告辞了。”说罢,他向众人微微颔首,便要策马而去。 沈宴初见时机已到,眸光一闪,高声道:“殿下且慢!”萧策勒住缰绳,回眸看他,眉宇间带着一丝不解。 旋即想到方才几位雅士也在他面前竭力推荐此人,沈氏学子,索性脚步一停,驻马相望。 沈宴初拱手作揖,朗声道:“殿下,学生有一事不明,特想请教温二娘子。”他眼中闪烁着精光,语气却谦逊有礼。 温绮罗心道,来了。 前世夫妻,若说婚前她对这京中有口皆碑的状元郎,无甚了解。彼时,她却敢说,自己是这世上最了解沈宴初心性的人。 自己三番几次落了这清高之徒的脸面,只怕他的君子面皮再难自持,这就按不住心性了。比起几年后他位极人臣时的百转千回,如今的沈宴初只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寒门学子。 就连与她对话,都算得上是高攀。 温绮罗闻言,眉宇间染上些许欢愉之色,无奈用绣帕浅浅遮面,避免被看穿真实情绪。 萧策也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望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沈宴初转向温绮罗,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宛若成竹在胸:“温二娘子这首诗气势恢宏,固然令人敬佩。只是……许是学生愚钝,‘但使龙城破,壮志莫能移’,究竟是何寓意?龙城乃我大夙固有疆土,何来‘破’字一说?莫非温二娘子醉翁之意不在酒,暗指我大夙…会有失地?” 此言一出,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沈宴初这番话,可谓诛心之论。 就连萧策那双星眸也是微微眯起,审视着眼前的沈宴初和温绮罗两人。 第三十章 同行 温绮罗神色不变,心中却冷笑一声。这沈宴初,当真是狗皮膏药难缠的紧,这就咬住她不放,如此也好,让她有了足够合理的理由,斩断他的青云之志。 就在众人都在观察萧策的反应时,温绮罗落落大方地福了福身,直视沈宴初,而后又转向大殿下,“回禀殿下,这学子只怕是学艺不精,此言差矣。” 她话音刚落,沈宴初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不仅面容不恼,反而故作沉思,“殿下明鉴,不知温二娘子可否详细解释一番,也好让在座的各位都明白其中深意。” 沈宴初干脆把在场有一是一,所有人都带上。 若温绮罗回答不好,那就是其心可诛,可若回答的好,也就坐实温绮罗心比天高,妄论读书人。 好一个里外不是人。这沈宴初分明就是故意刁难她。 萧策自然也想到此中难题,他刚想开口替师傅之女解围,就被温绮罗视以一个安心的眼神。顿时身形微动,神色恢复如初。 “这‘龙城’并非指我大夙疆土,而是借指边关战事。此句意在表达,只要能击退来犯之敌,即使付出再大的代价,将士们也义无反顾。”温绮罗语速不疾不徐,清甜的声音在暖阳碧波下掷地有声,她的目光直视沈宴初,故作懵懂之态,“小女原想这今日能来这雅集之辈,皆是京中有名的饱学之士,却不成想也有这位学子这般读书浅尝辄止之流。倒是小女疏忽。诸位想来熟读史书,熟知龙城飞将于国之功绩,只是…这位学子,许是未读过汉书,适才一概不知?” 沈宴初脸色愈发难看,他没想到温绮罗竟能如此巧妙地化解他的刁难。他咬了咬牙,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萧策打断。 “温二娘子所言极是,”萧策心头一松,玉面带笑,如此既给她自己解了围,也让此事传播出去,给自己留个好声名,当真一举两得。 “孤幼时便奉旨替父皇巡查边关,深知将士们保家卫国的决心。塞北战事本就牵连天下黎民,温二娘子虽为女子却能以诗词歌颂边关悍将,以慰军心,实乃佳作。”他说着,又冷不丁地觑了沈宴初一眼,“沈学子日后还需多研读史书,切莫断章取义,贻笑大方。” 沈宴初脸色阴沉的快滴出水来,大殿下的话无疑让那些本有意结交之辈,当下就与他疏而远之,如此情形,沈宴初只得拱手称是。 他心中恼怒,却不敢在萧策面前发作,只得将这口气硬生生咽了下去。沈宴初眸色漆黑如墨,看向温绮罗,却见她神色淡然,全然没将他放在眼里。 正当他心中愤懑之时,却听得一道娇声响起:“二妹妹这诗作,自是巾帼不让须眉。”说话的正是温诗河。 她款款上前,面上举止得宜,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依臣女看,二妹妹这诗,倒是少了些女儿家的细腻温婉,多了些…杀伐之气。”她说着,掩唇轻笑,“许是妹妹日后,是想做个驰骋沙场的巾帼英雄,也未可知……”她故意拖长了尾音,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萧策身上。 温绮罗心中冷笑,温诗河倒是个胳膊肘朝外的,还真是会见缝插针。 她这是想借着沈宴初的话题,暗示她有不臣之心,又想挑拨她和萧策的关系。 温绮罗正要分辨,却听萧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夙朝女子亦可保家卫国,何必拘泥于后宅?温大娘子此言,未免有些迂腐。” 温诗河脸色一僵,没想到萧策竟会如此直白地反驳她。她咬了咬唇,委屈地低下了头。 沈宴初见状,心中一动。 他早就听说温大将军府的大娘子是京城一等一的贵女,看向温诗河的眼神,不禁多了两分倾慕,心中也升起一股怜惜之意。 看来这温家,也并非铁板一块。 萧策对这些弯弯绕绕早已不耐烦,他本就不喜京中这些所谓的才子佳人,一个个心思深沉,如今见沈宴初和温诗河一唱一和,更是觉得无趣。 沈宴初见萧策有些不悦,心中暗叫不好,“是学生多虑了,还请殿下恕罪。” 萧策摆了摆手,不再理会他,转头对温绮罗道:“温二娘子,本殿还有要事前往护国寺,便先行告辞了。”说罢,他便准备离去。 就在这时,温诗河身旁的女使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提醒道:“娘子,天色不早,我们也要尽早赶往护国寺……” 温诗河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上前一步,对萧策福了福身,道:“殿下,臣女和二妹妹也正要去护国寺上香,不知可否与殿下同行?” 萧策闻言,眉头微微皱起。他素来居于军中行伍,鲜少与女眷同行。 温绮罗见温诗河竟然想与萧策同行,心中冷意尤然升起。她虽不会主动设计温氏中人,却不意味着能容忍温诗河拿自己作筏子,攀高枝。 温绮罗正要开口拒绝,却听萧策淡淡道:“也好。” 沈宴初见温诗河对萧策如此殷勤,心中不由一动。 温诗河对自己的态度与那刁钻的温绮罗迥然,且她是温大将军的嫡长女,身份尊贵,只怕若为之夫婿,日后仕途亦会大有裨益。 沈宴初看着温诗河婀娜多姿的背影,眼神闪烁不定。倒是温诗河临走前,视线又与沈宴初相对,两人眉眼间又多了些与众不同的情愫。 众人目送萧策一行人策马而去,山间小道上尘土飞扬,渐渐消失在茂密的树林中。 * 山间小径蜿蜒,马车轱辘碾过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温绮罗掀起车帘一角,望着外面渐渐消退的景色,心中烦闷更甚。 与温诗河同处一室,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香气,想起方才那幕,只让温绮罗感觉不适,她索性放下车帘,闭目养神,实则思绪翻涌。 忽而马车一停,温绮罗身子往前一倾,险些撞到车壁。 “殿下,可是到了?”温诗河率先问道。 “还未,只是这山路崎岖,马车颠簸,恐惊扰了两位娘子。”萧策的声音自车外传来。 温绮罗也不想在与温诗河演戏,她干脆掀开车帘,“多谢殿下挂怀,只是这马车委实闷得慌,不知绮罗能否向殿下借匹马,自行前往?” 萧策略一沉吟,便应了下,“自然可以,来人,给温二娘子备马。” 温诗河一听,顿时急了,连忙道:“殿下,臣女也……” “马匹不足,温大娘子还是乘坐马车吧。”萧策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语气坚定,丝毫没给温诗河任何转圜的机会。 温诗河脸色一白,咬着嘴唇,幽怨地望着温绮罗翻身上马,与萧策并辔而行,心中妒意不止,指节也因用力泛白。 而马车前方,温绮罗骑着马,与萧策并行。 冬风固然凛冽拂面,却也吹散了车厢里的脂粉气,让她觉得神清气爽。 第三十一章 皇子遇刺 萧策见温绮罗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眉宇略松,状似无意地问道:“孤多年未归京师,回来以后宫中事务繁杂,尚未登府拜访恩师。不知这些年,师父身子可还康健?” 温绮罗神色恭敬,答道,“劳烦殿下挂心,家父习武,身子还算硬朗。家父素日在家,也时常念及殿下。”她语气不卑不亢,既表达了谢意,又恪守着君臣之礼。 又想起方才温绮罗所作的那首诗,慷慨激昂中带着几分女儿家的细腻,饶是他也听得热血沸腾。 “方才那首诗,意境雄浑,颇有几分边塞将士的豪迈之气。二娘子虽身居闺阁,却也能写出如此诗句。” 温绮罗闻言,眸中水光荡漾,眉间却不见丝毫的得意之色。 “殿下谬赞。绮罗不过是从话本杂记中窥得一二,哪能与真正经历过沙场征战的将士相比。”她顿了顿,又道,“边关将士驻守国门,其中艰苦却也并非人人皆能理解。绮罗虽为女子,也希望能以微薄之力,在这太平繁华的京城,为他们歌功颂德。” 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却又带着一股超脱年龄的成熟与稳重,萧策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曾经跟在他身后娇憨的小萝卜头,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沉静的气质,与记忆中的欢脱女童截然不同。 “二娘子所言甚是。”萧策赞许地点了点头,心中对温绮罗的印象又添了几分好感。 “孤镇守南境多年,深知边疆不易。南诏盘山之地,瘴气弥漫,许多将士都水土不服,时常染上顽疾……” 说起南境之事,萧策的眉宇间染上了一丝忧虑。 温绮罗静静地听着,偶尔会附和几句,目光清澈,透着几分热忱的关切。 “殿下心系将士,实乃大夙之福。”温绮罗不吝赞叹。 萧策自嘲地笑了笑,“孤做得还远远不够。那里气候潮湿,毒虫猛兽众多,将士们的生活条件也与当地山人无异。孤一直在想,该如何改善他们的处境,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法子。” 温绮罗凝视着萧策眉宇间的忧虑,思绪飘回了上一世。 她记得沈宴初这个状元郎,自从成了温长昀的乘龙快婿,自此仕途青云直上。 他也曾去过南境赈灾,在途中不幸染上了瘴气,一度病体沉疴,药石无灵。后来,是他的宠妾许映渔从南境当地寻来一种奇特的药草,名为“驱瘴草”,沈宴初服用后才渐渐好转,沈宴初很快就把这药草放在南境大范围种植,一举解决了边疆多瘴之事。 在官场上也愈发声名鹊起,而许映渔也因此更得沈宴初的宠爱,从贵妾成为侧室。 思及此,温绮罗心中一动,或许她可以借此机会,向萧策透露一二。 “殿下,”温绮罗迟疑片刻,轻声道,“绮罗曾在一本古籍中看过,南诏之境,有一种名为‘驱瘴草’的药草,据说可以驱散瘴气,缓解瘴毒之症。不知……” 萧策剑眉微挑,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此话当真?二娘子可知这药草生长在何处?又有何特征?” 温绮罗故作回忆状,轻咬下唇,似乎在努力搜寻记忆,“那古籍年代久远,许多地方都已模糊不清。只依稀记得,这驱瘴草叶片呈椭圆形,边缘带有细小的锯齿,开出的花朵是淡紫色的,根茎处会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她描述的,正是上一世许映渔献给沈宴初的驱瘴草。 萧策听得认真,不时追问细节。他常年驻守南境,深知瘴气之害,若是真有这样一种药草,对南境将士来说无疑是天大的福音。 “二娘子博览群书,竟连这等偏僻的古籍都曾涉猎。”萧策的欣赏之意不加掩饰,可惜是个女儿身。 温绮罗谦逊地笑了笑,“殿下谬赞,绮罗不过是闲来无事,随意翻阅罢了。这驱瘴草之事,也只是一些道听途说,不知真假,还望殿下不要抱太大期望。”她又将自己所知的关于驱瘴草的生长环境、药用价值详细地描述一二,还提到了几种可以与驱瘴草搭配使用的药材,可以最大程度地发挥其功效。 “即便如此,孤自是信二娘子,此次归南之时,必会一试。”萧策眸光闪动,心中对温绮罗的评价又高了几分。一个深闺女子,竟能关注到南境将士的疾苦,还能提供如此有价值的信息,实属难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叙话。 见温绮罗有些疲累之意,萧策也不再多语,直接一夹马腹,率先向前走去,“孤去前面探探路。” 温绮罗闻言,点了点头。 寒风冷冽,他们刚行至一处山坳,忽听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速度极快。萧策警觉地勒住缰绳,示意后方的温绮罗等人停下。 “什么人?”萧策厉声喝道。 话音刚落,便见数骑黑衣人从林中窜出,将两人团团围住。黑衣人个个蒙面,手中持着明晃晃的刀剑,杀气腾腾。 “保护殿下!”萧策身边的侍卫立刻拔刀迎战。 温绮罗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握紧了马缰。 这京城之郊,竟有如此狂徒,青天白日下行凶皇子!看萧策一脸肃杀之气,想也知道身为皇室贵胄,想来京中还不如南疆来的安全。 温绮罗脑子转的飞快,她与温诗河都是温家之女,趟上这趟浑水,若有个好歹,只怕世人皆会默认温长昀在这夺嫡之争,已站向大皇子的一边。 由不得她多想,山林之中已是刀光剑影,喊杀声震天。 黑衣人武功高强,招招致命。萧策的侍卫虽然奋力抵抗,却渐渐落了下风。 “温二娘子,小心!”萧策一边抵挡着黑衣人的攻击,一边不忘提醒温绮罗。 温绮罗这些时日忙着庶务琐事,但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的手微微抚上发簪,此刻也顾不得许多,抽出发簪内的匕首,她此生决不能折在这里成了皇权的陪葬品。 就在这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奔温绮罗的面门。 第三十二章 幕后居心 那箭矢裹挟着劲风,眼看就要射中温绮罗,说时迟那时快,萧策反手一挥,手中长剑精准地将箭矢劈成两半。 碎裂的箭身擦过温绮罗的脸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温绮罗心中一凛,当真是生死一线间! 黑衣人见一击不中,攻势愈发猛烈。 萧策以一敌多,很快被团团围在其中,周边虽有些护主的侍卫,可杀手的目标很是明确,必要取萧策性命。 温诗河闻声而动,她素来擅于武事,彼时虽说花容失色,却也强自镇定,从马车下来,在地上捡了一把刀剑,与温绮罗一同抵挡着黑衣人的攻击。 匕首与刀剑相撞,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阿姐小心!”温绮罗眼见温诗河的胳膊被划出一道血痕,心中焦急。 萧策见温绮罗和温诗河二人身陷险境,剑眉竖立,厉声喝道:“尔等鼠辈,竟敢在天子脚下行凶!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黑衣人却丝毫不为所动,招招致命,显然是抱着必杀的决心。 萧策心知今日之事怕是难以善了,他奋力将一名黑衣人逼退,趁机对侍卫命道,“你们速速去保护温家娘子!待孤擒住这贼首!” 说罢,萧策便如猛虎下山一般,朝着黑衣人首领攻去。那首领武功不凡,与萧策缠斗在一起,一时难分胜负。 萧策眸中怒火翻腾,剑锋凌厉如霜。只见他身形如电,剑招变幻莫测,每一招都直指要害。那首领原本还能勉强招架,可几个回合下来,已是额上渗出汗珠,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 “尔等究竟是何人指使?”萧策的剑尖直指首领咽喉,逼问道。 首领冷笑一声,并不作答,只是拼死抵抗。 其余黑衣人见势不妙,纷纷想要突围逃窜。萧策岂能容他们逃脱,剑光一闪,便又有一名黑衣人倒地不起。 “想走?没那么容易!”萧策怒喝一声,身形如鬼魅般追击而去。 温绮罗和温诗河二人背靠背,勉强抵挡着剩余黑衣人的攻击。 温绮罗虽不精于武艺,但此刻生死关头,也激发出了潜在的求生意志。 反观温诗河的剑法更为凌厉,每一剑都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气,逼得黑衣人连连后退。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喊杀声。 “护驾大殿下!护驾大殿下!” 数十名身着银甲的宫中羽林卫从林中涌出,迅速加入战局。 羽林卫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很快便将剩余的黑衣人尽数斩杀或擒获。 萧策见状,也不恋战,下令道:“留活口!” 可这些黑衣人身手敏捷,几个纵跃便消失在山林之中。只留下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萧策怒不可遏,一拳狠狠的砸在身旁的树上,震得树叶簌簌落下。 半晌平复心绪后,他回头看向温绮罗和温诗河二人,见她们的衣裙上亦沾染了些许血迹,好在身体并无大碍。 “你们可还好?”萧策关切地问道。 温绮罗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碍,只是目光却落在那些被擒获的黑衣人身上。他们的出招手法,与当初在兰州遇刺时那些杀手如出一辙,莫非…… “多谢殿下关心,臣女无碍。”温诗河行礼道,她虽惊魂未定,却依旧保持着大家闺秀的仪态。 只是这场血雨腥风,让她原本笃定要嫁入宫中的心,再次摇摆不定。温诗河虽是习武之人,却不想日日活在这刀口舔血的日子里。 萧策见二人并无大碍,这才吩咐侍卫将黑衣人的尸体处理干净,又命人将活口带回去审问。 “这些刺客的来历,孤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萧策语气冰冷,眸中寒光闪烁。 “殿下,这些刺客的武功路数,臣女似乎在兰州也曾见过……”温绮罗迟疑着开口,心中隐隐不安。 萧策闻言,剑眉微蹙,“温二娘子可看仔细了?” 温绮罗点了点头,“臣女不敢妄言,去年盛夏,臣女与家父曾去兰州探寻故人,行至城内亦遇暗杀,方才臣女便觉得他们的招式颇为相似。” 萧策沉吟片刻,心中也起了疑虑。 兰州和京城相隔千里,为何刺客的武功路数会如此相似?而自己与温大将军,又是朝堂之上为数不多的领兵之将。 “此事事关重大,还请二娘子将当日在兰州遇刺的详细经过告知孤。”萧策正色道。 温绮罗微微颔首,又将当日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萧策听完,脸色愈发凝重。就连温诗河也没想到他们此行,还遭遇过如此危险。 “此事非同小可,孤定会彻查到底!”萧策语气坚定,眸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皇家气度。 此时,为首的侍卫上前一步,恭敬地禀报道:“殿下,太后娘娘得知殿下遇刺,特地派属下前来护送殿下前往护国寺。” 萧策点了点头,看向温绮罗和温诗河二人,“两位娘子受惊了,不如先去护国寺歇息一日,明日再由宫中女使,送其回府。” 温绮罗和温诗河自然没有异议,如此有宫中的掩护,她们虽是闺中女子,也不至于坏了清誉,当下便跟着前往护国寺。 护国寺内,香烟缭绕,梵音阵阵。温绮罗和温诗河被安排在两间清净的禅房内休息。 温绮罗心中思绪万千,今日之事,让她更加确信,兰州和京城两起刺杀之间,必然存在某种联系。 待她回府,必将此事告知父亲,或许温长昀还能从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而此刻,护国寺后山,一处隐蔽幽静的禅院之中,江知寂正焦急地踱着步子。 他方才得知温绮罗跟随萧策一行遇刺,又听闻有女郎受了伤,心下便难安宁。 江知寂反复摩挲着手中的玉玦,莹润的触感却无法平复他此刻的焦躁。 温绮罗,温绮罗……这三个字如同魔咒一般,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 他素来冷静自持,运筹帷幄,可自从在兰州一别,再到茶肆相见,她的身影时常在他眼前浮现,挥之不去。 “主子,您可是在担心温二娘子?”赵十二察言观色,望着自家主子。 江知寂眉峰紧蹙,并未作答。 担心?他怎会担心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女子?他所谋划的大计,岂能为一个女子而乱了阵脚? “属下这就派人去打探温二娘子的情况。”赵十二见江知寂面色不虞,连忙说道。 江知寂摆了摆手,“不必了。她既已到了护国寺,想来不会有什么危险。”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依旧难以平静。 “主子……”赵十二欲言又止,他知道自家主子心思缜密,绝非儿女情长之人,可今日的举动,却着实反常。 江知寂将那枚玉玦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将那纷乱的思绪一并捏碎。 “主子,温二娘子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无恙的。”赵十二劝慰道。 是了,她那般聪慧,该有个与自己不同的绚烂人生才是。哪怕与自己,毫不相关。 单是这么想着,江知寂的唇就不由自主地抿成一条直线,眸色犹如夜雾,愈发浓重。 第三十三章 兄弟阋墙 护国寺厢房,温绮罗与温诗河在女使侍候下,对镜梳洗更衣。 温诗河尤是惊魂未定,心有余悸,反观小自己几岁的温绮罗,神色平静,仿佛方才经历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温绮罗接过紫珠递来的温水,轻轻擦拭着脸上的污渍,动作娴雅从容。温诗河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不由感叹,二妹妹真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份镇定,自己怕是这辈子都学不来。 不多时,太后身边的管事嬷嬷,领着一位太医进了厢房候在外间。嬷嬷慈眉善目,见了温家姐妹,先是一番嘘寒问暖,而后才让太医上前诊脉。 太医诊脉时始终垂着头,捋着胡须,确认二人并无外伤大碍,可在把到温绮罗的脉象时,仿佛有些不确定,又反复把脉几次,适才眉眼低垂的告知无恙,开了几副安神压惊的方子,便匆匆离开。 太医的异样落入眼中,温绮罗心下微沉。重生回来,她从未找大夫看过脉象,莫不是自己有什么异常? 随着宫里的掌事嬷嬷又命人送上太后的赏赐,两匹上好的云锦,并一水儿镂空莲纹羊脂白玉镯两只,羊脂玉柳叶耳坠两对,其余宝珠步摇首饰若干。 温诗河的贴身女使见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自家女郎得了太后的赏赐,这可是天大的荣耀,日后在京城名门闺秀中,也能扬眉吐气一番。 温诗河虽也欢喜,却比女使要沉稳许多,学着温绮罗的模样,姐妹一同微微福身谢恩。 待嬷嬷和太医离开后,温诗河才拿起一匹云锦,细细观赏,“这云锦的花纹真是精致,触感也细腻柔滑,不愧是宫里的东西。” 温绮罗却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那些赏赐,仿佛看穿了温诗河的心思却不明着点破,“那四九城,可算不得女子的好去处。” 温诗河闻言,本对云锦爱不释手,却将手中锦缎缓缓放回,眸光怔然地望着温绮罗。 宫里自有一番尔虞我诈,生存之道。可多少世家门族的后院,管家待下,妻妾相争,也非易事。 说到底,这女子在世,能傍身的也只有夫君的荣宠。 但不知为何,温诗河心中竟罕见地认同了温绮罗的话。或许是今日的刺杀,让她对这深宫红墙,多了几分忌惮。 温绮罗没有解释,只是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着窗外葱郁的树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护国寺的空气清新,带着淡淡的檀香味,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此时,护国寺里一处幽静雅致的禅房内,萧策正与太后说起路上遇刺之事。 “皇祖母,孙儿怀疑,此事与二皇弟脱不了干系。”他语气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太后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的佛珠,“策儿,你自幼就天资卓绝,早早投军征战四方。以往哀家想着,你父皇他膝下,也没几个子嗣,你们在哀家心里都是一般无二的。贤儿他母妃出身低微,便是得了些陛下的偏宠,也不能动摇你长子的地位。却不想哀家的宽容,倒让他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她顿了顿,又道,“此事在皇城脚下,单凭贤儿一人,怕是没这本事,能安排杀手沿途设伏,何况他想来也知你此行是与哀家一同,若图生变故,只怕他百口莫辩。欲行此事,恐还有其他有心之人。” 萧策微微颔首,眸子里闪过一道精光随即敛去,沉声道:“皇祖母所言极是,孙儿也觉得此事蹊跷。二皇弟虽有夺嫡之心,却无通天之能,何况他素来谨慎,断不会在皇祖母面前行此险招。孙儿以为,此事背后,定有他人推波助澜,意图挑拨我兄弟二人,扰乱朝纲。” 太后缓缓点头,深邃的目光落在手中的佛珠上,一颗颗捻动,仿佛在拨动着命运的轮盘。“哀策儿,你此番回京,可有察觉朝中局势有何变化?” 禅房内一时寂静,只有檀香袅袅升起,萦绕在祖孙二人之间。窗外,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添了几分肃穆。 萧策剑眉微蹙,回道:“朝中局势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二皇弟虽无实权,却笼络了不少朝臣,在民间也颇有声望。太子之位悬而未决,更让一些人蠢蠢欲动,意图浑水摸鱼。” “太子之位……”太后叹息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你父皇迟迟不肯立储,便是为了平衡朝中势力,避免兄弟阋墙。可如今看来,这反而成了祸根。” 萧策眼中闪过一丝冷芒,“皇祖母,孙儿以为,与其被动防守,不如主动出击,引蛇出洞。”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孙儿此次回京,不如就装作对太子之位势在必得,也好让那些暗中觊觎之人露出马脚。” 太后闻言,眉头微蹙,沉思良久,“策儿,你这法子虽好,却也危险。若是稍有不慎,便会成为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后半句话,她却是咽回了肚里。 只怕,还包括你的父皇。 但她未言明,不代表萧策毫无察觉,他感怀道,“皇祖母放心,在南疆战事频繁,这些年孙儿也能游刃有余,京中不比边疆,贵人多,行动局限性大,他们做事也要仔细着些。孙儿会提前暗中部署,只待时机成熟,便可将幕后之人,一网打尽。” 太后看着萧策自信的模样,心中稍安,却又想起一事,问道:“策儿,那温家姐妹,哀家瞧着倒是好的。怎的与你在一处?” 闻言,萧策点了点头,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温家姐妹,“今日多亏了温二娘子,她临危不乱,与我合击敌手,护着一众女眷,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才没让歹人伤及无辜。” 太后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萧策一眼,“哦?哀家瞧着,策儿对这温二娘子,倒是颇为上心啊。” 萧策耳根微红,却坦然道,“温二娘子玲珑心思,实属难得。” 太后见他如此坦荡,也不再打趣,只笑道:“如此说来,这温二娘子倒是个难得的女子。哀家瞧着,那温大小姐也是个通透的。既如此,哀家今晚便设宴,请温家姐妹过来一叙。” 萧策掩去眼底的情绪,作揖道,“皇祖母圣明。” 第三十四章 太后青眼 因着在护国寺祈福之故,故而这宴设的也是素斋。温绮罗和温诗河打扮的亦是素净,在宫女的引领下,提前到膳厅等候太后凤驾。 席间,太后对温家姐妹嘘寒问暖,不时问起一些闺阁琐事。 温诗河言行举止间都透着大家闺秀的矜持,而温绮罗则落落大方,应对得体。太后几次有意无意地提及萧策,温诗河羞红了脸,低垂着头,只以为今日太后有意试探,是冲着几人婚事而来。 唯独温绮罗神色如常,只浅笑以对,并未流露出任何倾慕之意。这王公贵族选择新妇,挑选一番本是情理之中,可若是你主动走入视野,那便是居心叵测,早有图谋。 能在宫廷浸染数十年屹立不倒的女子,做事只会更加谨慎,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不会成为她的选择。 太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对这温二娘子,是多了几分欣赏。可这比起成为皇家妇的考验,尤其是萧策的王妃,极有可能是日后母仪天下的那位。还是远远不够。 “绮罗丫头,”太后慈祥地问道,“哀家听闻,你自幼便喜欢读书,尤其精通诗词歌赋?” 温诗河闻言,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她不喜读书,在京中也算不得什么秘密。可显然太后对这诗书礼教之事,很是在意。 “回太后娘娘,”温绮罗恭敬地答道,“臣女只是略懂皮毛,不敢当‘精通’二字。” “你这孩子,倒是谦虚。”太后笑道,忽然兴起,“哀家这里有一副残缺的古画,不知你可否帮哀家补全?” 说罢,太后就示意掌事嬷嬷取来一幅残破的古画,“这是当年哀家晋为妃位时,先帝御赐的贺礼,也算是伴随了哀家这些年。可惜常年在库房,遭了这虫蛀鼠咬,有了残缺,着实可惜。” 画卷缓缓展开,是一幅气势磅礴的江山社稷图,只是如今山河破碎,墨迹斑驳,令人惋惜。温诗河掩唇惊叹,只觉得可惜了这幅绝世佳作。 而温绮罗的目光却定格在画卷上,久久不语。上一世,她也曾见过这幅画,只是那时它完好无损,悬挂在太后的寝宫之中。而如今,这幅画的残缺,却像极了大夙即将面临的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太后见温绮罗看得出神,便问道:“可看出些什么?” 温绮罗心中一凛,太后此举,分明是在试探自己。修补古画,并非易事,稍有不慎,便会弄巧成拙,反而毁了这幅画。可若是不接,又显得自己推脱敷衍,落人口实。 她敛起思绪,上前一步,细细端详着画卷上的残破之处,轻声道,“回太后,这画虽残破,却更添了几分沧桑之感,仿佛在诉说着这江山的兴衰荣辱。” 电光火石之间,温绮罗心中已有了计较。“臣女才疏学浅,不敢妄言修补,只怕会玷污了这幅佳作。不过画与人之间,有相同,也有不同。画师作画时的心境,绮罗难能效仿,而绮罗生于盛世,抬眸所见,皆是锦绣山河。故此,这画龙点睛是难,可若娘娘不弃,绮罗愿尽绵薄之力。” 太后见她不卑不亢,心中更是满意,便命人取来笔墨颜料,供温绮罗使用。 温绮罗提起笔,蘸饱墨汁,开始在残破的画卷上小心翼翼地描摹起来。这幅画,她曾在前世见过,是前朝一位名家的真迹。而缺失的部分,她依稀记得是一株梅花。 她的手法娴熟,落笔精准,一笔一划都充满了灵气。在缺失处,细细勾勒出一株傲雪凌霜的梅花。笔锋流畅,一气呵成,仿佛这株梅花,原本就生长在那里。 温诗河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生怕温绮罗一个失手,毁了这幅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温绮罗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当最后一笔笔终于在画卷上停住,梅花顿时跃然纸上,隐隐自成一幅风骨凛然的锦绣画卷。 那枝干遒劲有力,疏影横斜间,自有生机流动;一朵朵梅花寒韵卓然,虽处于画卷最得力却最显眼的缺损处,却仿佛早便生于此间,与偌大的山川图景融为一体,无丝毫违和之感。 席间的人纷纷驻目,一时竟无人言语。 温诗河看着这画,脸上的笑意十分复杂。她再也按捺不住,硬挤出几声轻咳,“妹妹果然天赋出众,竟能使这幅佳作焕然一新,真是叫人惊叹。” 温绮罗恭敬地执笔退至一旁,笑容端庄得当,“臣女不过是拾人牙慧,托画之本韵,予那山河锦绣添描一笔,岂敢居功。” 太后慢慢走上前,低头端详画卷良久,不禁点头浅笑,“果然是妙人。哀家本以为,这画经岁月更迭,恐难复旧。但如今瞧来,尚有再现生机之况,兴许便该叫作命数天定吧。” 太后的每一字,都似乎裹了重重试探。温绮罗心头一紧,却面色始终不露破绽。 她柔声道:“谢太后娘娘抬爱,臣女不敢妄揣天意。臣女只是以为,世事繁盛,绘者之眼与笔,并未存于线条与颜色间。他们笔下的江山,如您旧日所筑,才是兴荣根本。那未描之处,不过待后续继承与眷顾罢了。” 语毕,殿中霎时静得无人声。太后的手微微搭在画卷之上,眉眼不见波动,但面上那一抹意味深长之笑却更深重了些。 “好一句‘后续继承与眷顾’。绮罗丫头,你这可不算是略懂皮毛。”太后威严犹在,只是话语中多了两分亲近之意。 温绮罗未曾隐瞒,“臣女好似曾见过这幅画,方能补全,如此也是班门弄斧了。” 太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幅画,哀家珍藏多年,从未示人。你既见过,想必也是与哀家有缘。” 谁料这心思涌动间,在厅内九重檐梁上,风动相掺的衣袂破空之声,跃动的影子轻若骤雪,停在梁上阴影吞吐的一角,细微至极,难以察觉。 温绮罗端庄垂首,额间冷汗未干,心却如幽深湖水,波澜暗涌。 太后语调如同冬日清泉,听着舒缓,却透着凉意:“只愿锦绣江山,后人能有你这般妙心慧手之人描点,才不会负了过往先贤所托。” 再度被明着夸赞,暗中试探,温绮罗并未急着接话,反倒以一丝浅笑倾首示意,仿佛谦恭至极。 太后又将凤眸转向一旁的萧策:“策儿,如何看这画?” 萧策微微一滞,随即板正神情,朗声道,“皇祖母金目玉口,此画经温二娘子之手,今日这一笔补得是百妙俱生,气韵流转,此画机缘不绝,此为再造之福。” 太后笑意加深:“策儿倒机灵。”言辞之间,她更添目光,落在不远处垂手立着的温绮罗身上。这个女子,无论是智巧,胆识,还是举止,皆如她心头某处念头般契合。 第三十五章 杀机尽散 气氛因太后与萧策这一问一答稍稍缓和,可温绮罗却并未在意众人的视线。她无意与太后言辞交锋太久,只听得自己指甲轻轻划过青丝的衣袖声,隐隐绞紧。 此时,梁上一抹猩红悄然闪过,先有利物寒芒轻晃,才有另一道清越低沉的声音渗透云端般徐徐落下,“走。” 说话者的语气并无高扬气势,却像一盆水骤然从高至下泼来,瞬间浇灭了梁上的变数。一瞬间,兵刃收起,那些跃动之间的“悄然杀意”尽归寂静,当真令人疑心这一切,是一场错觉。 江知寂最终决定撤退,并非毫无原因。 未几,风声撤,厅内再度恢复了常态。 太后将袖口一抖,轻轻按住画卷边缘,目光半倚冷暖,若有所思。接着她缓缓起身,言语却显露倦意,“罢了,今日不过是闲散谈画,也劳了你们几个待到这般时辰。你们再用些莲羹,就散了吧。明日自会有嬷嬷送两个娘子回府。” 一众人随太后示意,纷纷欠身告退。 温绮罗端雅随列,不动声色地被人群簇拥送至游廊,但耳畔风声吹来时,她已感知了一道灼热的视线始终停留在背后,不远不近,却偏偏像一簇火,不甘熄灭。 “温二娘子!”萧策的呼声带了细察中的不容逃遁,响彻整条夹廊深径。 温绮罗止步,旋身回雅。月光半泄,照彻她眉间的安定,用温和回望彻底将他那句无形的质询截断在喉间。 萧策走近,动作从容却眼中蕴藏轻微焦灼,语调更是别与平时,“皇祖母今日探你,并非意有所偏。只是宫中人事纷繁,这般反复,也不过为了因势求全。” 温绮罗双目略眯,几不可察,旋即唇动声起,化作一片温柔语辞,句声却清醒似针雪。她道:“臣女明白太后娘娘一番苦心,也知这情深意味。” 语辞至此,似是停住。可萧策面色未得缓解,反化一抹紧张,仿佛怕她再说出一言推他万丈深渊。 “但臣女知深浅,亦知分寸。”她语气含笑,清冷锁定他双目:“臣女此生但愿以好生孝道,善事家族,将来许个良人,无需旁外笼乎之事。” “你……”萧策忽然皱眉,起初像是惊愣,无措,“良人?你已婚配?” 温绮罗未答反笑,仿佛对他那一声追问毫无察觉,周身依旧清远如初并无一步逾规。 “殿下若无他事,臣女便先行退下了。”温绮罗施然作揖,身影消失廊转,而似连月夜分光都沾不到她半点摇动。 独留下萧策眉压深暗,衣下手指蜷起,缓慢又迟疑似的将手缩进深袖中,未言半语,却连整片望月凝云俱然化作落空般寂静。 温诗河亦落定在不远处,瞥见温绮罗离开,而萧策伫足的模样,眸中浮现一丝若有似无的深沉,想来二妹妹已是捷足先登,可这夺嫡九死一生,想来温绮罗……也不至混沌如斯。 月影斜垂,玄青厚瓦上印着层层飞鸟掠过的痕迹。 温绮罗走过禅院外的回廊,脚步无声,却心绪未宁。忽然,耳畔传来几声轻动,她顿时驻足,面上神色不显,掌心却已握紧袖中防身的小物。 “何人在此?”她冷声以对。 沉哑的男音从廊柱后响起,不高不低,每个字却都不偏不倚,落在耳畔如低低地敲击,“别来无恙,温二娘子。” 她凌厉侧头,月光下,那人初始只露出一个深藏的身影,随之踱步而近,衣袂翻飞间,露出熟悉的惟帽,和眉骨分明的轮廓。 “虞家郎君?”温绮罗轻声唤出他的名字,带着一丝探询之意。 “温二娘子好眼力。这护国寺香火旺盛,在下在边境时也多有耳闻。”他的笑容让人猜不透,既晓风闲云,又带深意。 温绮罗没有回应他的言语,太后临至,这护国寺早有重重羽林卫把守。一介商贾怎能说来就来? 她颇为淡然地侧身,静静看着他,此人神出鬼没,如今更是有了手眼通天的本事,“郎君出现在此地,寺中恰逢贵人下榻,若说是巧合,怕连你自己都难信吧?” 虞家郎君忽地靠近了半步,带着些许漫不经心的语调说道:“那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隔着轻曼的惟帘,她依稀借着月色试图看清他的眉眼。 他的身影与那轮冷月一同拉长,几乎将她包围。 温绮罗步子轻挪,呼吸一窒,不动声色地拉开三尺的距离:“郎君想来也知,若是不奉旨意,擅闯此地如履薄冰,不知此番冒险,究竟是为财,还是因人?” 没等他答话,她复又一笑:“不过依我看,无论为何,终究不过是徒劳。” 虞家郎君随意倚在青石栏杆上,眼角染了几分薄薄的笑意,仿佛看到了难得的趣事:“娘子不仅慧眼识珠,还心思澄明。此行本是徒劳,可若见到娘子,那又另当别论,此为因缘际会。只是不知娘子又当如何看我,是疯子,还是…索命之徒?” “疯子?郎君何须妄自菲薄。”温绮罗顿了顿,似漫不经心答道,“这索命之徒嘛……你自是端得起这大逆不道的罪名。尚需一点筹谋之心,不过以小女的蒲柳之姿,却觉郎君未必甘愿为之。” 一阵夜风拂过,拂起两人的衣袖云纹。 虞家郎君看着她那张浅笑嫣然的面孔,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你总是这样,洞若观火,就能将一切局势看透,仿佛不是这俗世烟火中人。温二娘子,可惜这一次你怕是失算了。” 他迈步靠近了些,薄唇轻启在她耳畔,暧昧至极,“或许你一直以为事事皆在操盘,可总有这么一日,这棋盘不是你设,棋子也非你执。到那时,我倒想看看,温娘子是如何翻盘。” 虞家郎君温热的气息拂过温绮罗的耳畔,温绮罗只觉得耳根一阵酥麻,眸色微微一黯,迎着他这一句暗藏威压的警示,心头却泛起了一抹凉意,“是吗?那郎君不如拭目以待。” 闻言,他低低地笑了,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撩人。“今日卷入这诸多是非,可是无恙?” “郎君的消息倒是灵通,有那么多宫中侍卫,我自是无事。”温绮罗不明所以,可今日受惊,她却并未像寻常女子那般惊魂失魄。 那眉眼间的安之若素,就像是经历了一件事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从未历经生死的世家贵女,却能养出这般从容气度,怪哉。 虞家郎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你既无事,那就好。”说罢本想错身离开。 第三十六章 梦中人 未料这时,远处竟传来温诗河的声音:“二妹妹,你在此处作甚?” 温绮罗心中一惊,虞家郎君身份敏感,若是被温诗河撞见,后果…她不好判断。索性当机立断,一把将虞家郎君拉到廊柱后,低声说道:“快藏起来!” 虞家郎君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温绮罗推到了她暂居的厢房内,迅速关上房门,四下打量屋内陈设简单,并无有明显之处能藏匿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量。 只得将他推向床榻之上,扯过锦被盖住他,低声吩咐:“切莫出声!” 温诗河款步而来,见温绮罗去而复返,站在厢房门口,“二妹妹,今日可是有些风头。白日还告诫我一二,可这眼下太后对你青睐有加,自是会对你的亲事上心。”她的声音柔和,但字里行间却带着几分暗讽。 温绮罗此时目光飘忽不定,仿佛身心早已不再此地。空气在夜色中凝固,温诗河眉头微微一蹙,隐约察觉到她的异样。 留意到温诗河的审视,她才臻首扫过窗棂外的明月,“风头?”声音如水面上的涟漪,徐徐波动,“阿姐似乎对我的事,很是关心。不妨直接说,想问我什么。” 温诗河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她没想到温绮罗会如此直接,语气也不再是往常的温婉。 她略微顿了顿,“我不过是随口一说,”温诗河轻轻一笑,依旧试图维持那份看似和煦的姿态,“不过若二妹妹有了打算,我也未必不替你高兴,只是今日之事甚多,想来嫁给大殿下也并非一件轻松的事。你那般聪慧,定知其中的艰难。” 温绮罗抬起头,眸中又恢复了以往的沉静,温诗河想要个准话,但她却给不得她,“艰难的事,往往才最值得做。” 温诗河愣了一下,心中不禁升起一股莫名的躁动。 “你……”温诗河一时语塞,心中有些混乱,但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保持着表面的从容,“看来还真是我多心了,二妹妹自有分寸。” 她说罢,准备转身离开,却忽然听见了温绮罗的一句话。 “你为何觉得我必定要嫁给大殿下?”温绮罗的声音低沉,几乎是自言自语般的提问,仿佛并不想等待回答,却又让温诗河一时间愣住。 温诗河停下脚步,“因为,你明明有机会。”她冷笑一声,“你不想趁机站在那雪山之巅么?” 温绮罗缓缓地抬起眼睛,温柔的笑意在她唇角浮现,眼中却藏着一抹深深的冷意,“阿姐多虑了。绮罗此生,只求自在随心。” 温诗河闻言,心中一震,转身离开时,步伐却比来时更加沉重。 温绮罗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目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外。 待到四下恢复沉寂,温绮罗轻轻地关上房门,转身看向床榻上的不速之客。 虞家郎君将姐妹的对话听的分明,此时本想戴好惟帽缓缓出来,却不想惟帽的绑带不知何时勾住了床帐的流苏,他越是挣扎,那流苏便缠得越紧。 留意到温绮罗的气息靠近,他忙不迭地伸手去遮挡面容,却还是露出了眉骨星眸。那眉眼间让温绮罗觉得异常熟悉,如他的声音,似曾相识感扑面而来。 虞家郎君本就生得高大,这番动作幅度又大,床帐流苏缠绕得越发厉害。 温绮罗见状,只得上前帮忙。她纤纤玉指轻拨流苏,试图解开这纠缠,却不想越弄越乱,指尖甚至不经意间触碰到他温热的颈间。 虞家郎君呼吸一滞,一股异样的电流自温绮罗指尖传遍他全身。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面色也染上一抹绯红。温绮罗亦是心头一颤,触电般地收回手。 此刻,屋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 虞家郎君半倚在床榻上,锦被滑落,墨发散落在枕边,更衬得他肤色如玉。温绮罗站在床边,裙裾轻拂,“这…就快好了。”她轻声道,声音细若蚊蝇。 “无妨。”虞家郎君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亦在努力平复着心跳。 温绮罗再次伸手,这次小心翼翼地将缠绕的流苏解开。 指尖偶尔的触碰,都像是一根羽毛轻轻撩拨着两人敏感的神经。终于,流苏解开,虞家郎君缓缓起身,却不想起身的瞬间,重心未稳,竟直直地向温绮罗倒去。 温绮罗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却被他一把搂住纤腰。 两人双双跌落在铺着锦被的床榻上,虞家郎君的身躯覆在温绮罗之上,鼻息之间,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温绮罗的心跳如擂鼓般,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她的胸膛。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上,带着淡淡雪松木的草木香气,让她有些眩晕。 他的眸子炽热,深邃,倒映着她的身影,仿佛要将她吸进去一般。 温绮罗的脸颊滚烫,她想要推开他,却又使不上力气。这一世她尚未及笄,哪里与男子如此亲近过,虞家郎君看着身下的人儿又羞又恼,本想起身,却又鬼使神差地低下头,轻轻地吻上了她的唇。 温绮罗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这个吻轻柔而缠绵,带着一丝试探,却又充满了温柔。温绮罗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能任由他吻着自己。 这个吻并不深沉,却像是在两人之间点燃了一把火。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立刻停止,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感受着她的肌肤的细腻和柔软。 温绮罗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的面容渐渐在烛火下愈发清晰,温绮罗刚想开口,“你是……” 虞家郎君猛然清醒,眼下,显然还不是时候。转瞬之间,就伸手点住了她的穴道。 温绮罗只觉得唇上温存尚在,眼前却是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江知寂无奈地叹了口气,眸光落在她白皙的脸上,心中涟漪激荡不宁。他垂眸望着榻上娇人,一股淡淡的少女幽香沁入心脾,再也难以放开。 烛火摇曳,映照着温绮罗恬静的睡颜。江知寂的眸光热切,在她脸上流连,指尖轻轻拂过她柔滑的脸颊,感受着如玉细腻的肌肤。 温绮罗的呼吸均匀绵长,像极了慵懒的猫咪,蜷缩在柔软的锦被中。 第三十七章 闻风而动 她明明可以攀上高枝,却以“自在随心”为志,这份洒脱,于世家门阀,皇城之下,尤为珍贵。 江知寂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转身走到窗边,一个纵身从窗户上跃了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翌日清晨,温绮罗醒来时,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她努力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事情,却只记得虞家郎君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两人还倒在床榻之上…… 然后…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猛地坐起身,掀开锦被,却发现自己衣衫完整,并没有任何异样。她心中疑惑,难道昨晚的一切只是她的一场梦? 一连串的疑问萦绕在她的心头,让她感到一阵不安。 这时,门外传来女使紫珠的声音:“女郎,您醒了吗?” 温绮罗只得压下心中的疑惑,淡淡地应了一声:“进来吧。” 紫珠服侍温绮罗梳洗更衣,温绮罗却依旧心不在焉,脑海里不断闪现着昨晚的片段。 虞家郎君为何会突然出现?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一连串的疑问像乱麻般缠绕着她,让她心绪不宁。 用过早膳后,慈宁宫的掌事嬷嬷已在寺外候着,温家姐妹一同上了马车,缓缓驶离护国寺。 马车内,温诗河神情恹恹,显然还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温绮罗见状,也不多言,只静静地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 萧策伫立在寺门前,目送着温家姐妹的马车远去。他虽有心护送温绮罗入府,可传入陛下耳中,必然不喜他与温长昀来往过密。 温府,温长昀今日上朝心中更是七上八下,两个女儿一夜未归,太后虽传了懿旨,但不知其中用意。 就连那龙椅之上的大夙天子,亦是看穿温长昀的心不在焉。 近日频频召温长昀入宫,商议边境战事,说无心调动温家军是假的,只是动了温长昀,对于自己虎视眈眈,手握兵权的长子,未免变得被动。 以温长昀的眼光来看,若陛下派温家军镇守兰州,此番倒是“避风头”的好去处。 府中前庭,青玉更是惴惴不安,焦灼地来回踱步。 此次护国寺之行,是她一手安排,无外乎想促成大娘子的好姻缘,却出了这档子变故,人被太后留了去,若温长昀知晓其中心思,问责是免不了的。只怕还会对她多有失望。 “姑姑,您别急,主君想来不会怪罪您的。”府中的教养女使在一旁劝慰道,毕竟在温府之中,除了正经主子,谁也不敢小觑了这位代理管家之权的青玉姑姑。 青玉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主君若是知道我……”她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眼中的担忧却愈发浓重。 未几,温府门前车马喧嚣,打破了青玉紧绷的神经。 她携府中众女使小厮快步走到门口迎候,正见温绮罗和温诗河在宫女的簇拥下走下马车。太监唱名之声不绝,宫里的赏赐如鱼贯入,聚在府外围观的一众路人瞧着,议论纷纷,都道温大将军好福气,府中双姝皆得太后青睐,日后亲事定然出类拔萃,引得众家女郎艳羡。 青玉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忙上前扶住两位女郎,“娘子们可算是回来了,此番…无恙就好!”她话音微顿,眼眶一热。 温绮罗却是不着痕迹地避开青玉的手,淡淡道:“让姑姑担心了,太后娘娘仁慈,留我们在宫中小住几日。” 温诗河则是一副面色苍白,惊魂未定的模样。温绮罗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温诗河和青玉的神情,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回到自己院中,温绮罗屏退众人,只留下紫珠、白雪两人近身侍奉。 “这几日可有人来府上探望?” 紫珠想了想,回道:“回女郎,除了冰坊的掌柜来过一回,旁人倒是没有。” “清音…可有消息了?”温绮罗双手托着下颌,望着她们。 紫珠和白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 白雪上前一步,轻声道:“回女郎,还没有收到那边的消息。昨日从您和大殿下受惊,京中就不太平,眼下城内司四处都在搜查刺客,城门也戒严了,怕是……” 温绮罗黛眉微蹙,心中更是担忧。 既担心山迢路远,清音也是第一次出府与人周旋买卖,又担心江知寂横生枝节,心绪百转绕指肠间,紫珠又道:“昨日京中好些官家都遣人来府上探望,尤其是几家与主君常有走动的将门世家,都隐晦地问起了大娘子与女郎的亲事。” 温绮罗眸色不变,她还尚未及笄,当真要议亲,想来温诗河经由护国寺一行,温家姐妹得了太后青眼的名声,已是不胫而走,她的“行情”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只是不知里面有多少人为的推波助澜,方才在府外看到青玉那泛白的脸色,温绮罗便分明了其中因果。 “都如何回绝的?” “回女郎,姑姑都以女郎尚未及笄,大娘子之事还要等主君定夺,就给推拒了。”紫珠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温绮罗的神色。 这些墙头草原以为大殿下此行归来,必会封王。到时温长昀的价值几何,还要看天家脸色。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殿下不得圣心,朝中武将闻风而动,站队温家,也是情理之中。 温绮罗唇角微勾,青玉倒是打的好算盘。温诗河的事,她必然参与其中,想来是看不上江家,便起了攀附大皇子的心思。 “白雪,你走上一趟,把青玉姑姑请来。”温绮罗眸光微闪,促狭之气一闪而过。 不多时,青玉便款款而来,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二娘子唤奴婢,可有何事?” 温绮罗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姑姑,我听说这几日有不少人家来拜帖,问起我的亲事?” 青玉微微一怔,随即笑道:“确有此事,都是些仰慕女郎贤名的人家,不过奴婢都以女郎年幼为由推拒了,毕竟女郎的亲事,还需主君定夺。” “姑姑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温绮罗语气温和,却让青玉莫名感到一丝寒意。 第三十八章 接管庶务 温绮罗并未让青玉久候,“姑姑做事素来妥帖,既是推拒得当,此事便不提了。不过这些送拜帖的人家,可有姑姑尤为觉得合适的?” 青玉心下一沉,望着笑意盈盈的二娘子,旋即恭敬答道:“奴婢何德何能,岂敢妄议娘子的亲事。不过那几桩上门的,倒有些显名望之家,宋侍中府上三郎君,便是品貌无双,又与温家素有交情,奴婢以为……” 温绮罗打断她的话,懒懒勾唇:“姑姑竟知晓宋府郎君的品貌?倒是消息比我要灵通的多。”这话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藏了暗讽。 青玉陡然后背一凉,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张狂,但想着在温府浸染多年,又强自镇定:“奴婢只听人说起,岂敢妄加评价。” 温绮罗不置可否,盯着青玉看了片刻,眼神竟让人泛起莫名的窒息感。 随后,她将摆在桌角的一盏茶杯缓缓抬起,抿了口,才似随意地开口:“不过,我听说,姑姑掌家多年,眼下竟连茶叶与盐巴这等琐事都有漏算,不知是粗疏怠职,还是另有隐情呢?” 青玉方才心中尚存的侥幸顿时轰然破裂,她猛地抬头,神色慌乱,竟不知如何应答。温绮罗见状,神情半冷半暖,轻笑道:“怎的,心虚了?” “奴婢……奴婢不知娘子从何得此言……”青玉喉头干涩,语调讷讷之中竟也生出些恼羞之意,她不悦地低呼,“奴婢一心为温府操劳,尽心竭力,从未有过半分差池。二娘子纵是主,可这话…却是真真捅了奴婢的心窝子。” 这一嗓带了几分强硬,甚至透着微恫之意。 倘在往日,温绮罗年少尚不知事,青玉自是以为吃定了她。 可今时不同往日,温绮罗不过悠悠然地垂下眼睫,细声细气道:“姑姑这是在恼什么呢?我又未曾说错。若不信,姑姑去问问前院账房,看看这些天府中的开支往来,到底是不是真的少了些不该少的数目。” 青玉愕然,心底遏不住顿生寒意。温绮罗话语绵软,却字字针锋。二娘子究竟是何时从自己眼皮底下去的账房,自己竟全然不知? 温绮罗见她不答,只低头摆弄手中茶盏。这样折脖低眉的姿态,青玉眼里却好似一把悬剑,随时会要了她的命。 温绮罗垂眸时的笑容却更深几分,语气倒愈发冷冽:“自母亲走后,姑姑执掌中馈多年自是功劳匪浅。可没想到这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便是日日清查都能出错,想来也是忙中出乱。如此,倒不如叫个闲心些的,也省得父亲再为这些后院琐事操心,姑姑觉得,绮罗说的可对?” 这话虽未明言,却句句戳中青玉心肺。 她满额冷汗,终是稳不住了,忙惶惶跪倒:“二娘子明鉴!奴婢没有疏漏……奴婢委实全心为温家着想,倘有什么得罪之处,求二娘子明言,莫叫奴婢无处分辩啊!” 温绮罗垂眸瞧她,脸上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只余一片肃然寒意。 “姑姑跟了母亲多年,母亲待你如何,府里上下都看在眼里。”温绮罗的声音如冰玉相击,敲在青玉心上,让她本就慌乱的心更加惴惴不安。 她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只等温绮罗的下文。 温绮罗顿了顿,复又开口,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母亲仙逝这些年,父亲念着旧情,对你也是宽厚有加。在这府中,谁敬谁畏,谁能使脸色,谁得听令而行,想必你分得清楚。姑姑莫要因掌家太久,而忘了自己的身份。” 青玉的身子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了,仿佛要将自己埋进地里。温绮罗这番话,字字诛心,将她这些年来自恃身份的傲气尽数打碎。她紧咬着下唇,几乎要沁出血来。 温绮罗看着她瑟缩的模样,心中并无半分快意,只觉得无限疲惫。 “姑姑可是对阿姐的婚事颇有微词?”她目光如炬,直射青玉,“阿姐的婚事,自有父亲做主,何时轮到一个奴婢置喙?” 青玉闻言,脸色瞬间煞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却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二娘子说笑了,大娘子如今身子抱恙,这婚事只怕还得从长计议。” “阿姐身子抱恙,可是护国寺惊吓所致?”温绮罗语气依旧轻柔,却字字叩心。 青玉眼神闪烁,不敢与温绮罗对视。“正是如此,府医也说,大娘子需要静养,此时不宜操劳。” 温绮罗见状,心中已然明了。她缓缓起身,走到青玉面前,语气骤然转冷:“姑姑,我敬你劳苦功高,为温府操持多年,可有些事,不是你能插手的。阿姐的亲事,自有父亲做主,还轮不到你一个奴婢置喙。” 青玉脸色煞白,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女郎恕罪,奴婢…奴婢也是为了府里着想……” “为了府里,还是为了你自己?”温绮罗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揭穿她的心思,“你以为攀附上大殿下,温家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父亲已然是一品将门之首,朝野中多少只眼睛看着的,父亲若有入天家之心,是福是祸,倾巢之下岂有完卵?” 青玉浑身颤抖,温绮罗的话让她瞬间如遭雷击,半刻前还横在心间的不甘与恼意,此刻荡然消散。 功高盖主,四个字皆非虚言。便是青玉一介奴仆,亦在京中官家耳濡目染多年,也知道这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她伏在地上,颤声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只是担心……”话未尽,额头已重重磕在地上,又连磕数下,咚咚有声。 温绮罗冷眼瞧着这一幕,眼中说不出是讥讽还是嫌恶。她素来明白,这些奴才即便装得再苦楚,言辞再低微,骨子里也容不得主子软弱半分,否则便是欺上瞒下,得寸进尺。 “罢了。”温绮罗放下茶盏,掸了下衣袖站起,两步迈向外厅。走至青玉身边时,她停了一瞬,微微俯身,声音宛若无情的寒冰,“我会与父亲说一声,姑姑这一段时日辛苦了,不如歇上一段日子,将这中馈暂且交出吧。” 青玉听得气血翻涌,双手趴地,几欲昏厥,哪里还敢辩驳?只能连声磕头诺诺:“奴婢……谢二娘子宽仁……” 待青玉由人搀扶出了院中,紫珠才小心唤了声,“女郎,青玉姑姑她……” “去通知各方掌事与账房,中馈暂时由我代管,若明日阿姐闻讯不许生事。去把库房的账册都拿来,瞧瞧这些年,府里的银子都花到哪儿去了。”温绮罗吩咐道,尾音轻若无物,“若有人勾结闹事,立即传我。” 紫珠心下一颤,忙领命离去,她知道温绮罗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第三十九章 水深 夜色沉沉,层云低压,隐隐透出一丝滞闷的气息。温府正堂依旧灯火通明,屏风后一角跃动的烛影仿若轻纱般摇曳着,仿佛在诉说着未尽的风波。 温长昀端坐在书案后,目光深沉。他看着案几上刚收到的折子,是近日各地递来的文报夹奏,与几处京城传来的风声。手指微动,缓缓搁下折子,抬首看向坐于旁边的次女温绮罗。 温绮罗换上了一件淡青色的襦裙,素净清润,眉眼间虽添了些冷意,却与她平日里娇憨的气质并无太大的违和。这让温长昀心中蓦然掠过一丝惆怅。温绮罗虽不是亲生女儿,近来出落的愈发慧心明敏,洞察力不容小觑。 不知觉间,孩子已然长大了许多。 “听说你要回了中馈?”温长昀轻声开口。 温绮罗盈盈一礼,抬眸时目如春水般澄澈,却泠然有力,“父亲见教,近来府中,诸多繁多。尤其是我与阿姐自宫中车架送回,想来京中各家都得了些许风声。我们温家在明,难免暗箭难防,女儿平素不问事务,也易让奴仆有些为己的间隙,若只是损失些银钱还倒好说,可若是做了他人的暗桩,再被有心之人利用,只怕追悔莫及。女儿自作主张,就做主将这中馈重新理一理,也是补过罢了。” 温长昀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未出声。 一旁伺茶的小厮忙换了一盏新茶奉上,殷勤之意自不必说。 温长昀仍然没有多看那小厮一眼,只不紧不慢地说道,“如今你们两个皆得了太后娘娘的青眼,谁要敢做这趁火打劫、浑水摸鱼之事,这不是敲山震虎,而是当真想断了温家根基。” 温绮罗微垂首,似是在思忖这话里的深意,片刻后才轻声开口:“正因如此,这府上的枝枝叶叶,断不能落入有异心的人手里。从前绮罗只当奴才知分守己,未曾留心。眼下才知道,有些人心如风动,捉摸不定。” 话虽柔缓,却掷地有声。 温长昀薄唇紧抿,眉心微微一压。他放下茶盏,手掌轻轻拍了拍椅扶,目光落在温绮罗身上,“你既有打点之心,便去收拾便是,为父也不拦你。不过……”他语调一顿,倏然沉下三分,“若稍有差池,旁人以中馈动摇内宅,人心浮沉,迁怒到你头上,平白惹人嫌妒,名声也得不偿失。” 温绮罗闻言,杏眸清亮,毫不畏惧地抬起头来,“父亲的话绮罗都谨记,绮罗也不敢说自己能力出众,只是父亲常年在外征战四方,号令百万甲士且能游刃有余,绮罗是温家女儿,若连家中这点琐事都处置不好,岂不是辱没了温家门楣?” 温长昀微微一怔,复又朗声笑了笑,“你倒学了几分你的母亲当年的魄力。”说罢他又踱步到屏风旁,像是望着很远的方向。 温绮罗一时拿不准,父亲所说的母亲,是温家主母,还是那英烈的江尚之妻。 温长昀语气仍不松懈,“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晚间我让人把账本都抬到你院中去。能否收复这府中人心,可全在你这一回了。” 温绮罗起身福礼,“女儿定不负父亲所托。” 说话间,院外风又紧了几分,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留在府门西角的小厮慌慌张张地赶了上来。“主君,京中几位官家今夜再三派人传话,这会儿又送了帖子,专问大娘子的议亲之事。”他一头冷汗,话语间更是藏不住惊急之色。 温长昀接过帖子,指尖的力道略略用重了一些,连温绮罗都留意到了他眼底闪没的几分心绪复杂。她没有急着开口,只静静地站在一侧,似是在等待父亲内心的拿捏。 许久,温长昀将手中的帖子搁到案上,脸色淡淡,似笑非笑,“盛世繁荣,京中官宦之家眼下忙得可真是热闹。” 温绮罗恰到好处地接了一句,“女儿记着,阿姐病恙未安,这些热闹想来也与温家无关。” 话音落下,她瞧见父亲目光掠过自己时的柔和。 温长昀轻轻点了点头,“话虽如此,但彼时彼刻,这府上寻到的太平日子,总归需要用些代价去维系。绮罗啊,之前让诗河参与中馈,此事过后,你也当与诗河姐妹齐心,好生护持着些。” 温绮罗垂敛一礼,低头应道:“父亲放心。”她也料想到,温诗河必有不甘。 温长昀摆摆手示意她退下,温绮罗作了个福身,起身走出了堂中。 至廊下时,紫珠正欲给温绮罗披上斗篷,却听一阵凉风袭过长廊,吹起今日庭院高悬灯笼上的火焰跳跃。灯光摇曳,竟照出温绮罗眉心泛起的厉色,高高踞于人前的影子,锋芒藏而不露,却压得人生生喘不过气。 平日嗅觉极灵的紫珠顿时眉头一跳,脚步不由自主放快了几分,“女郎,怕是藏不住风了。”话语间,眉眼瞥向温诗河院落的方向。 温绮罗站定回身,目光低沉如寒潭,“不必藏,它该来的,终究得来。” 转瞬,她目光一凛,露出几分势在必得的冷锐,“去,盯紧门口传话的小厮,谁说了什么、透露了什么,一字不落如实报来,违者抽鞭!” 翌日清晨,待青玉身边得力的采买掌事前脚刚从温诗河院里离开,那边便传来一阵瓷器碎裂的声响,紧接着是女使们惊慌失措的呼喊。 温绮罗听闻消息后,唇角微微勾起,未置一词,只抬了抬手,径直朝温诗河的院子走去。 温诗河院子里一片狼藉,上好的青瓷茶盏摔得粉碎,茶水污了地毯,几个女使正手忙脚乱地收拾,温诗河则坐在雕花木椅上,脸色铁青,胸脯起伏不定。 “阿姐这是怎么了?可是谁惹阿姐生气了?”温绮罗缓步走入,语气轻柔,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温诗河抬眼,便是脸上敷了脂粉,眼中的嫉妒之意却难以遮掩,“父亲分明答应让我协理中馈,如今却出尔反尔,将这等要事交给你,这可是妹妹的意思?” 第四十章 不期而遇 温绮罗不急不恼,眼神清澈见底,“阿姐这话从何说起?父亲体恤阿姐身子抱恙,这才让我暂代一二,待阿姐身子好了,这中馈之事自然还是阿姐的,如今府中已在为你议亲,自然是希望姐姐与旁的世家贵女多走动一二才是。” 温诗河冷笑一声,“身子抱恙?你当我三岁孩童不成?若不是你挑青玉姑姑的错处,又怎会让父亲起心动念?” “阿姐这话妹妹可不敢当,”温绮罗依旧语气平和,“眼下京中议亲之事迫在眉睫,父亲也是为了阿姐的婚事着想,这才让我先料理府中事务,也好让阿姐安心待嫁。” 温诗河被她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最后狠狠地一甩袖,“二妹妹巧舌如簧!我懒得与你争辩!这事儿,我自会找父亲问个究竟。”说罢,她便带着女使怒气冲冲地向外走。 温绮罗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她转过身,对一旁吓得脸色煞白的女使说道:“还不把碎瓷片都清理干净,别扎了人,惹得阿姐更恼了。” 女使连忙应声,带着几个婆子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来。 温绮罗则独自一人站在院中,任由凛风吹拂着衣摆,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 京城喧嚣依旧,叫卖声、车马声交织成一片繁华景象。 沈宴初一身青衫,穿梭在人群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耳畔充斥着各种议论,其中关于温家双姝得太后青眼的消息更是传得沸沸扬扬。 沈宴初脚步一顿,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暗芒。 他自幼聪颖,才情斐然,一心想要在秋闱中一展宏图,博取功名,当日在城郊文人雅集,温家两女生的仙姿佚貌不说,又得此殊荣,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渴望。 可温家不同于商贾巨富,虽无深厚底蕴,也是将门之首的门第。 自己尚今还是寒门,若能得一贵人,想来日后仕途定会平顺些许。 他信步走到一处茶楼,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摸了摸袖中羞涩,只得点了壶最便宜的清茶,端的是一副风雅气度。 一边品茗,一边听着周围人的议论,思量着该如何才能在秋闱中脱颖而出,引起士族人家的注意。 正思忖间,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夹杂着女子的尖声和车夫的呵斥。 沈宴初不经意间朝窗外望去,却见一辆马车停在路中央,车旁站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女郎,正与车夫争执着什么。那女郎背对着他,看不清容貌,但从身形和衣着来看,似乎是哪家的大户人家的娘子。 他本无意多管闲事,但那女郎言语间引得周围路人纷纷侧目。 沈宴初犹豫片刻,还是起身下了楼,走到马车旁,还未开口,那张梨花带雨的俏脸映入眼帘,正是怒气冲冲离开府中的温家大娘子,温诗河。 温诗河手握绣帕,迟迟未曾抬头,只听得对岸的车夫嘴里嚷嚷,“这可是户部尚书府的马车!你们这些挡路之徒,可知轻重!”他言辞咄咄,隐隐带了几分骄横。 周遭围观百姓虽愤慨,却无人敢出面。户部尚书府在京中虽非最显赫,却也权势鼎盛,谁敢平白招惹? 沈宴初站在人群中,目光落在温诗河身上。 她一身绯红襦裙,腰间坠了一枚赤金步摇,行至青石街头,分外耀目。 这正午日光将她勾勒出了七分清艳,可她攥着帕子的手却泄露了几分焦灼。 沈宴初瞳中神色微漾,视线与眼前的温诗河短暂交汇。 他怔了片刻,随即敛眸微微一笑,作揖行礼,“不想是在此处撞见温家大娘子,倒显得是在下唐突了。” 闻言,温诗河眼光一扫,见是沈宴初,不由得一怔,随即脸上掠过一丝讶然,隐隐还有些许难掩的羞赧。 二人前些日子在城郊文会初见,不曾多说几句,如今再遇,却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又不巧让众人围观,倒颇有些尴尬。 “沈郎君?”温诗河愣了愣,语气有些犹疑,但脸上的不悦却稍稍淡了些,“你怎会在此?” 沈宴初淡定如常,语调温和自若,“沈某不过途径此地,听见些许喧哗,不知是撞见了大娘子,娘子为何与这车夫争执,若有难处,可否容在下稍作分说?。” 温诗河今日心绪本就不佳,原本被车夫的失礼激得怒气横生,但这会儿被突如其来的熟面孔打乱了情绪,倒是一时间没了方才的火气。 她看着沈宴初眉目清朗,虽着一袭素雅青衫,却不掩一身飘逸之韵。忽而想起他在文会中曾以一首佳作赢得众人赞叹的场景,不禁心头微微一动。 她怔了一下,语气微缓,“不过是一些行路躲闪不及的小事,只是这尚书府的车夫处事莽撞,撞了人也不让分毫。我正与之争论,不料竟碰巧遇见了沈郎君。”温诗河语气稍缓,目光却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打量,“每次见沈郎君,都是这般风雅闲适,倒教人心羡。” 沈宴初唇角噙笑,温润如玉,“大娘子折煞沈某了。沈某不过寒窗学子,不比大娘子,才是真生在繁花锦绣里,自是旁人难及。” 温诗河听这话带些含蓄的恭维,偏又不失分寸,竟是戳中了她心底的几分得意,脸上的怒意也登时消散了几分,嘴角微微翘起,自觉恢复了往日出行在外的仪态。 她似嗔非嗔地问道:“沈郎君许是听那些市井闲话,看得出我是谁家的女儿?” “不瞒大娘子,”沈宴初恭敬地回应,低头一笑,“温大将军府的双姝于早已名满京中。既是尚书府的车夫无礼,便不该让大娘子为此多费心神。既偶然遇见,不如容在下试试,与这车夫评个道理如何?” 温诗河闻言,柳眉轻轻一挑,似有几分勉强之意,这大庭广众之下,她虽出生将门,却也知女儿清誉,只是看着沈宴初那清和的面容,终未作阻止,点了点头。 沈宴初见状,亦不急不缓,转身面向那尚书府的车夫,微微颔首行礼,掷地有声:“这位兄台,骑乘马车本该遵守礼法,何况尚书府门庭之人,理当以礼服人。方才言语间未免太过,莫非尚书府允许你这般将傲气散至街巷?” 那车夫头顶一亮的汗珠在阳光下反光,他微怔一下,冷哼一声,语调仍旧蛮横:“哪里来的读书人好风雅,光凭三两句言辞便教训起人来了。小的不过奉命办差,前头这位娘子偏拦住去路,耽误了尚书府的事,岂是下人敢轻忽的事?” 第四十一章 秋闱之事 沈宴初不为所动,目光坦然清隽。 他复又迈前一步,姿态温和却暗藏锋芒,“即是奉命办差,自也需谨守君子之道。然这大街上所有百姓皆目睹分明,倒不知是何人拦车,又是何人失礼?尚书大人教养下的人,素来自应以德服人,怎的今日竟作了这乡野莽汉的模样?莫非贵府品教是这般,连行走一地也要教百姓望而生畏?” 沈宴初虽语调平和,但字字句句皆戳在车夫痛处,那几分“品教”“尊德”的言辞更惹得围观百姓暗自点头,大有几成认同。 有人甚至低声附和道:“这学子说得有理,尚书府权势再大,也不能在大街上欺人,无论是谁,行路也该讲个公道!” 车夫闻言,脸色顿时一阵红一阵白。 他本想着倚仗尚书府的名头乱来,却不料沈宴初揭了他的短。虽怒不可遏,却也挑不出言辞反驳,只得支支吾吾地说:“这……这并非小的本意,只是……只是……” 不待他分说完,沈宴初一挥袖,神色清冷,“既并非本意,那不如退一步,道声歉,将此事作罢,莫白白搅坏了这街上行人心境。贵府若真有什么急事,也不致耽搁太久。” 这话些微敛锋,让人挑不出错处,却又有种不容置喙的泰然。 车夫怔在那里,忽觉若再纠缠下去,势必引得更多人围观,岂不追究起来难辞其职?他咬了咬牙,勉强躬了躬身,朝温诗河言道:“这位娘子,小的无礼,尚请勿怪。” 围观的百姓见状,纷纷低声议论起来。无不是叹沈宴初一句话连转四两,既没多动声色,却让尚书府的人输上一遭。 温诗河看着这一切,原本半点不悦的心情渐渐被某种旁人难窥的滋味所取代。 她抬眸注视着沈宴初,见他气度从容自若,举止间难掩清贵,即使缓缓收回步子,也仿佛每一步丈量着无言的风骨。 沈宴初微微转头,与她的目光撞个正着。他稍稍一愣,心头却暗自一颤,但仍克制住,将情绪埋在略扬的唇角之间。 他拱手道:“既此事已了,大娘子如若不弃,不妨继续前行,莫还因些琐事扰了半日的兴致。” 温诗河愣了片刻,才觉出口话语微有迟滞,“沈郎君今日……助人相解,小女还未谢过郎君……” 她说这话时声音低缓,面上带了一丝浅浅的红,双手捏着绣帕,像要掩饰什么情绪似的。沈宴初看在眼中,却未多言,笑着颔首:“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温诗河的视线未免又落在他身上了片刻,心中交织着几分说不明道不清的复杂情愫。 冷不防从头顶一抹阳光洒落,将他立在青石地上的身影拉得长长,衬得几分隽容益发,难以忽视。心底藏多日的不快竟也似初春冰融,萦绕呼吸之间。 她轻轻咬了咬唇瓣,似自觉过于失态,连忙拢紧帷帽,福了福身,“小女还有要事在身,今日便先行告辞。” 沈宴初注意到她的动作,唇角的笑不由更深。他知轻重,没有再多话,只是略微侧身,让出道来,目送那绯红的裙摆融于街头喧闹的行人间,他这才缓缓收回目光,眸中带着几分若有所思。 待温诗河携女使走的远了些,才开口吩咐,脸上还残留着几分不自在的热意。 “你去打听打听,方才那学子是什么来头?” 旁侧的女使一怔,“大娘子竟不识得?奴婢好像听旁府掌事的嬷嬷说过……哦对了,那是沈学子!虽是一介寒门,但才学颇高,如今就读于的梅卿书院。今朝秋闱亦是当下的热门之选,前几日有不少坊间士人都议论过,说此人应当稳中。只是,似乎出身艰难。” 温诗河抿唇思索片刻,随即勾了勾唇角,“这科秋闱,你当仔细着些。有何消息,都当告知于我。” 女使不明其意,木讷地点头应是。佳人藏思绪,市井起风尘。 虽是春未至,可盛京城的风华暗涌未息,街头巷尾的喧闹繁华也一日胜过一日。 温绮罗坐在雕花妆台前,对着铜镜细细描眉。 镜中人清眸流盼,海棠标韵,一颦一笑间,皆是动人心魄的天香国色。 “女郎,清风茶肆的虞郎君遣人来报,说是冰窖的地契和买冰的银钱已备妥当,只等夏日来临,便可售卖。”紫珠捧着茶盏,轻手轻脚地走到温绮罗身旁。 温绮罗放下手中的螺子黛,接过茶盏轻抿一口,唇角微微勾起:“他倒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这桩买卖,也算有了个好开端。”自从与虞家郎君合作冰窖生意以来,温绮罗心中一直悬着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想起那日护国寺内的梦境,心中便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 “女郎今日可是要去清风茶肆?”紫珠见温绮罗对着镜子兀自出神,便轻声提醒道。 “嗯,”温绮罗回过神来,“去备马车吧,今日约了虞郎君见面。”她想,有些事情,也该当面问个清楚了。 清风茶肆比之前来时,似是愈发清寂。可端走入店中,只觉清雅的茶香四溢,来往客旅不多,可看行装皆是些商贾之流。温绮罗只觉怪哉,如此生意萧条,可东家和店内的伙计们,都是不疾不徐。 想来这茶坊只为掩人耳目,虞郎君出手阔绰,从不与她计较本息,他们必是有更值钱的买卖。 温绮罗莲步款款,待到那熟悉的雅间时,虞郎君仍是隔着珠帘,在此等候。他今日一身月白色长衫,与护国寺那夜,一黑一白,竟都适配的恰到好处,更衬得整个人积石有玉,列松如翠。 她不禁回想起那夜烛火下的眉眼,不自禁的想到,眼前人也当得起那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温娘子,久等了。”虞郎君朝着温绮罗的方向微微颔首。 温绮罗福了福身,“虞郎君倒是守时,不知这冰窖立契一事,可还顺利?” 虞郎君笑了笑,亲自为温绮罗斟了一杯茶,又让侍从奉上:“一切顺利,温娘子好眼光,这存冰的生意,想来今年定能赚个盆满钵满。” 第四十二章 归来是何夕 温绮罗接过茶盏,却并未饮用,只轻轻放在桌上,一双美目直视着珠帘之后,“虞郎君就不怕我这桩买卖最后打了水漂,白白浪费了虞家的银两?想来单靠这家茶肆,可做不到这么轻松的垄断京中的冰坊行市。” 虞郎君爽朗一笑:“自古做买卖,有赚有赔是常事。我家中数代经商,凭的就是一条家训。” 温绮罗美眸微弯。 虞郎君也不绕弯子,“这行商之事,不能贪心。比起行情,更重人品。温娘子蕙质兰心,又胆识过人,与你合作,在下是信得过的。” 温绮罗心中微微一动,“你如此信任我,倒让我有些惶恐了。想来我很快便要随家父去边疆,到时若有别的生意,虞郎君可还愿合作?” 虞郎君但笑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温绮罗,眼神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温绮罗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就在她想要转移话题时,他却应道,“与温娘子,自是岁岁年年,才好。” 温绮罗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 护国寺那夜的点点滴滴,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她几乎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还有四目相对时的灼烈缠绕。 岁岁年年,这愿望似烙印般镌刻进她的心底,却也让她心生几分无措。 如若说此前她的一举一动,皆源于复仇的棋局,那么今日却徒生出几分别样的滋味,连她自己也不愿深思。 珠帘后的江知寂望着她,目光幽深如墨。在这清越静谧的雅间里,他那一句话仿佛比窗外洒落的阳光还要灼烈。 虽是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她略带迟疑的语气与静默之间的微妙,他却是捕捉得清清楚楚。他本要怀抱从容闲适的态度与她闲话,可此刻竟生出一缕难以言喻的怅然。 他见她低首,嗓音似玉石和鸣,“温娘子素来行事果决,这边境虽远,却也别有一番天地,纵是万水千山,又有何惧?” 温绮罗轻声道:“郎君似是看得通透,只是绮罗不知,再会又是何夕。”语调轻而软,却似清风中落了一颗石子,激起江知几心底层层涟漪。 江知寂不自然的眸光微闪,低声道:“世间之事难以预料,可若有心,缘分自不会轻易散去。” “郎君这般笃定?” 江知寂沉吟片刻,终是朗声一笑。 他性子向来沉稳,很少如此爽朗,但对着眼前的温绮罗,似乎一切波澜都被她撩动,甚至一不小心就失了分寸。 清润的男音再起,“既然温娘子以为这是一种笃定,不如就随在下的笃定试上一试,如何?” 温绮罗心中微跳,目光落于案边茶盏,似在认真观赏那茶汤的碧绿流光,喃语道,“也好。” 江知寂好半晌,才将心头盘绕着千丝万缕的情绪抚平。 “待温娘子远走之日,京中再无能与我饮茶的知己,便是繁华似锦,也少了番灵气。” 他的语调平和,似随意间一句闲话,却让温绮罗眸中流光一滞。 珠帘遮掩了两人间的对视,她低头抿了抿唇,目光略微飘摇:“虞郎君抬举绮罗了,京中贵人闲客甚多,何妨缺席我一人?” “缺你一人,却多三分寂寥。” 温绮罗目光微凝,手指轻触着那温碗茶盏的边沿,指尖微凉,似在借这片刻的触感理清自己略显紊乱的思绪。 屋内气氛微妙,半是温柔半是喑哑,所有未曾表露的情感悄然在无声里暗流涌动。 却在这时,雅间的珠帘骤然响动,像是一滴寒露坠入平静湖面,将这份氤氲的氛围打散得支离破碎。 “主子!”一个青年男子大步跨进来,声音虽未刻意拔高,却带着丝急促。他身着棕青锦服,腰佩松垮的玉带,额上淌着两行薄汗,显见是火速赶来的模样。 温绮罗微微抬首,目光扫过来者的面容,随即又迅速移回茶盏,神色间波澜不显,却在心底叹息一声。 江知寂隔着珠帘望去,原本略显缱绻的神色霎时收敛,好似刚才那笃定的试探,不过是风过无痕。他淡声说道,“赵十一,何事这般冒失?” 赵十一闻言微怔,这才意识到这间雅室中还有旁人。 他目光匆匆一扫,便看见了坐在右侧的温绮罗,又见她姿态端然静美,好似深山幽兰,心底却不免有些困惑。 因着多年随侍,他早已摸清自家主子的性情,总是冷静沉稳、不沾人间俗务,可近些日子,每当这温娘子来茶肆相见,那冰冷淡漠的气场似乎添了几分隐隐的热气。 赵十一将眉毛一皱,试探地抱了抱拳,“禀主子,外间有两个自称南商行来使之人,说是要拜会您,传递重要情报。属下担忧来者不善,特敢急报。” 江知寂闻言,尚未来得及回话,便见温绮罗指尖轻点在茶盏上,缓缓抬眸,语声清雅:“虞郎君既有要事,绮罗便不多叨扰了,只待下回再叨教茶道。” 她说得云淡风轻,语气也不温不火。可言语中那一抹疏离感,竟让江知寂微微一怔。 好似方才两人唇齿交锋间,那点点涟漪,皆藏于无人处的眉稍眼角。 珠帘后的男人沉静不语,唯眼底泛起几道复杂的情绪,终究未多言,单是欠身作揖,淡淡道:“温娘子慢走,今日未尽的话题,当另择佳日叙谈。” 温绮罗莲步轻移,浅浅福身:“虞郎君客气了,后会有期。” 她转身离去时,裙摆微微掠过青光琉璃砖,犹如一抹翩然的烟霞,似来去不沾尘埃。 赵十一见她一拂袖便出了雅室,忍不住悄悄瞥了身后的人一眼,只见他站在珠帘后,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背影,竟有种令人费解的眷念与凝重。 片刻后,江知寂走出珠帘,站定在雅室中央。 他垂下视线看了看地面,犹如平日一般,眼神古井无波,声音却透着一丝不轻不淡的喟叹:“赵十一。” “属下在!”赵十一连忙应声。 江知寂缓缓抬眸,薄唇轻启:“来者不善便遣走,莫做无谓之纠缠。我暂不见。” 赵十一一愣,“主子,那些人来头不小……” “照我说的做,若起波澜,按此前的手段打点。”江知寂的眼神霜雪未褪,似自言自语一般低语道,“万水千山,若她猜中了,那便不是试探,而是应誓。” 那誓究竟是属于谁的,又用何来兑现,他自己也不敢深究。 赵十一听罢,略显茫然,却不敢多问,只得低声称是。 外面风疾,料峭春寒初见骨。温绮罗的马车已渐行渐远。江知寂远远看着那胭脂红的车帘随风掀起半角,微微攥起手。 一叶轻摇,堪破春初将临。风起之时,只待情事更深。 第四十三章 戍边兰州 正如温绮罗所料,几日后,调守边疆的圣旨如约而至。 温长昀携府中上下接旨后,面色凝重。 圣上命他三日后启程前往兰州府戍边,抵御大夏。这道旨意来得突然,府中上下顿时乱作一团。温绮罗却似早有预料般,神色平静,淡淡吩咐下人开始收拾行装。 前世温长昀也是在此年被派往兰州,留下了温诗河与温绮罗两姐妹于京中议亲。如今重活一世,温绮罗早已做好准备要随父同去兰州。 兰州地处西北边陲,黄沙漫漫,与京城繁华锦绣之地判若云泥。 温长昀接旨后在书房来回踱步,口中喃喃道:“兰州……兰州……”他自是不舍,这边关苦寒,实在不是女儿家该待的地方,只得将两个女儿暂且安置在京中,待他凯旋之日…… 温绮罗轻叩门扉,款款而入,见父亲满面愁容,温声劝慰道:“父亲,圣上此番调任,虽是前往边塞,却也是对父亲多年来领兵功绩的肯定。去了兰州,我与阿姐也会好生把府里看管好,莫给父亲再添忧愁。” 温长昀叹口气,看向女儿,眼中流露出几分不舍:“为父并非忧心圣恩,只是兰州苦寒之地,你与诗河自幼娇养,如何受得这等风沙之苦?” 此言一出,温绮罗就知道,想来在自己之前,温诗河也是来过书房。 她不动声色道,“父亲,女儿虽是闺阁女子,但也知晓大丈夫以国事为重。父亲镇守边疆,保家卫国,女儿身为温家子女,自当追随左右,侍奉汤药,以尽孝道。” 温长昀闻言,心中甚是安慰,又道:“苦了你了,孩子。可我左思右想,你与诗河的年岁都渐长,留在京中我托族中长辈留意,定能筹谋一桩上好的亲事。战事是说不准的,少则一载,多则三五载,女儿家的岁月,可是耗不起的。” 温绮罗敛衽一礼,柔声道:“父亲,女儿此言并非虚言。阿姐自幼体弱,京中繁华,自是更利于将养。女儿身子康健,些许风沙不算什么,如今我尚未及笄,便是真要议亲,也要阿姐先定下,才轮得到我。况且每年七月,我都会随父亲去往兰州,这些年下来,对当地的风土也多有了解。不如就让女儿出去历练一番,也算是有幸见识一遭我大夙河山。” 温长昀抚须沉吟片刻,心中颇为动容。正自犹豫,忽闻门外传来温诗河的声音,未料及她竟去而复返,“父亲,女儿也愿随您同去兰州。” 温长昀和温绮罗皆是一怔。 却见温诗河走进书房,眼圈微红道,“父亲,女儿方才左思右想,实在是舍不得您。兰州虽是苦寒,但只要能侍奉在父亲左右,女儿便心满意足了。” 温长昀见不仅绮罗明事理,就连已到议亲年纪的长女都如此,心中更是柔软。谁料她既是做出这番孝女姿态,温绮罗就不打算“无功而返”。 她立于一侧,唇角微扬,全然没有开口反驳之意。只是垂下眸子的瞬间,纤长的睫羽遮掩住眼底那一抹冷然。 前世在温诗河出嫁之前,便是手段如此,软硬皆施,虚情假意间便让旁人处境尴尬。 温绮罗心念一转,已有了对策。 “父亲,”温绮罗盈盈一拜,语气松缓却决断,“阿姐所言,不失孝道。兰州边关之地,事多险恶,幼时阿姐便跟随父亲练习骑射,运筹行军之术,较之我,阿姐想来适应那边关,也不算难事。” 这一番话既认可了温诗河的能力,又点到即止,不显唇枪舌剑。 温长昀心中微动,凝神打量次女,暗觉她这一番“为父分忧,共赴危途”的姿态愈发沉稳可贵。转而又看向长女,彼时,她虽双眸盈盈,神色却稍显不安,透着几分游移捉摸。 温诗河闻言心里发紧,脸色微变,她本就不愿去那苦寒之地,只是听闻温绮罗要去,心中不忿,这才故意前来争抢。可若这当口显出不愿,便坐实了她刚刚落得的“娇气怕苦”之形,她只得低垂着头,不再言语。 温长昀思虑再三,终是点头道:“绮罗言之有理。那就让府里安排行装,三日后随为父出发调任。” 温诗河心中虽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低声应是。 * 温府上下打点行装,一片忙碌景象,打点行装,采买物资。府中庶务繁杂,从衣物被褥到药材书籍,事无巨细,皆需她亲自过目。 自从温绮罗夺了青玉的权,开始执掌中馈,就将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府中下人起初还不敢明着夸赞,如今见青玉是彻底失了势,立刻就像墙头草一般,称赞起二娘子做事妥帖。 这日温绮罗正核对发往兰州的府内器物造册,忽听得白雪来报,说是清音捎了信来。清音本是被派往兰州府打探硝石矿的消息,如今来信,想来是有了重要的情报。 温绮罗连忙拆开信封,细细读阅。 信中言道,兰州府固然局势复杂,矿上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但胜在银两充足,清音很快就使银子稳住阵脚,将那帮唯利是图的马匪逐一攻破。 清音还提到,因着江家大郎君之故,已在当地盘得一处合适的宅院,就在江家隔壁,环境清幽,适宜居住,只待温家人抵达便可入住。信的末尾,清音还附上了一张亲手绘制的兰州府舆图,标注了城中各处重要地点。 温绮罗看着信笺上清隽的字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她深知此番前往兰州府,并非易事,如今有了清音和江家人的安排,至少能免去许多后顾之忧。兰州府虽远,却不再是全然陌生的地方。 除了打点庶务,温绮罗还惦记着待到夏至时节的冰块生意。 她决定将紫珠留在京城的制冰工坊,全权负责冰坊的买卖。这些时日,她一直在教紫珠经商之道,可谓是倾囊相授。 紫珠虽是家生女使出身,却聪慧伶俐,一点就通,如今也算得上独当一面了。 可这紫珠若是离了温绮罗的身边,她便从院中提拔了另一个家生子,紫筠到身边侍候。紫筠生得清秀可人,一双巧手更是心灵手巧,尤擅女红。温绮罗平日里所穿的衣裳,多出自她手。 直到距离离开京城还剩一日,被冷落数日的青玉姑姑,望着府中上下惟温绮罗马首是瞻的景象,真的再也坐不住了。 第四十四章 后院心计 青玉本是先夫人的随嫁,自温夫人仙逝,温家嫡女年岁尚小,后院亦没有正经主子,青玉便一直住在主院的偏间,多年劳苦,得了主家倚仗,算得上是府中半个主子。 她能痛快的放手管家权,原是以为温绮罗一个不谙世事的深宅闺秀,必会将繁杂的中馈之事搞得一团乱麻。到时还不得拉下脸面,请她相助。 谁料这二娘子还真是真人不露相。 刚一接手府中庶务,就先是换了一半的各房掌事,其余人等闻风色变,不想坐冷板凳的,就得仔细着自己的差事。 青玉斜倚在榻上,纤纤玉指拨弄着算盘珠子,发出沉闷的声响,衬得屋内气氛愈发凝重。 “二娘子有意让我留在京城,独守空府?”青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屋内的女使红袖不寒而栗。 红袖是早年青玉跟随先夫人时,一时心善,在市井卖身葬父的孤女,多年来早已成为府里的心腹。这几日被派去前厅中打探消息,今日才回来复命。 红袖战战兢兢地回道:“奴婢听得真切,二娘子院里的管事妈妈亲口说的,说是府里不能没人照应,二娘子的意思是想让您留下。” “留下?呵!”青玉冷笑一声,猛地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步。 府中主母之位空悬多年,她每日尽心尽力侍奉主家,心中所为,自有一番心思。 青玉拿准了主君这些年都不喜女色,如今年岁不轻,又是个面冷心热的好心肠。 便是温长昀再看不上她,只要时日久了,用温心换人心,不说续弦的正妻之位,许是她不能肖想,单立为府中主子,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毕竟,人与人的相处,最怕的便是习惯。 她筹谋多年,岂能甘心就此作罢?温绮罗此举,分明是想将她彻底排除在外!让她困守在这京城,与温长昀再无关联。 如此,自己一介奴籍,就永无出头之日。 “二娘子好算计!”青玉咬牙切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这些年她与温绮罗相处得宜,不成想仅是温诗河的婚事她从中调和,就让温绮罗盯上了她。 红袖立于茶案一侧,“姑姑,奴婢倒觉得二娘子并非想自己攀高枝。这主君出征,她好像早有准备,去兰州之事,也毫不犹豫。这般年岁的女郎,谁人不是为了给自己谋个好亲事,二娘子素来明敏通透,怎会不知去了兰州,她的亲事怕是对比京中的贵女会落了下乘。” 红袖的话犹如一盆冰水,浇灭了青玉心中最后一丝希冀。 温绮罗尚未及笄的年岁,就已让人摸不透心思。只要一日她为主,自己是仆,身份之差就可让自己万劫不复! 青玉努力压下心中翻涌的怒意和不甘,良久,才冷声道:“去,将夫人那压箱底的藕丝琵琶衿上裳找出来,再寻一套素净些的首饰。” 红袖一怔,迟疑道:“姑姑,您这是……” 青玉睨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二娘子不是想让我留京吗?那我就偏不如她的愿。明日,便是最后的机会了。她既不仁,就休怪我不义!” 夜幕低垂,温府上下灯火通明,下人们正忙着为主君明日的出行做最后的准备。 青玉精心打扮一番,一袭藕丝琵琶衿苏绣缎裳,衬得她肤色如雪,乌发如云,再配上一套紫璎珞头饰,更如轻云出岫,我见犹怜。 这套衣裳可有来头,红袖看着眼前的青玉,仿若先夫人的身段,脸上露出一抹惊慌之色。 当初夫人与主君少时初识,便是着绛紫色的衣裙。嫁入府中数年,夫人的衣柜里也尽是些紫色的衣裳。原是主君说过,紫色贵气,与夫人最是相称。 这身衣裳,这副妆容,便是红袖见了,也有一丝恍惚,竟与先夫人有五分相像。 她哪里会不知青玉心中打的算盘,今晚,府中怕是要出大事了。 青玉对着铜镜细细端详,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轻抚着鬓边的紫璎珞,眸中闪过一丝决绝。心中暗忖,大将军,这么多年,你既不肯正眼瞧我,那今夜,我便让你再也忘不了我。 夜已深,待得温府外各院落了锁,唯有书房的灯火依旧通明。 温长昀仍伏案批阅公文,案上皆是几月来大夏与大夙发生的战事军报,败多胜少,此次前往兰州,接的也是一块烫手山芋。 又思忖起夏时与温绮罗去给江兄祭拜时,遇到的京中杀手,之后他与兰州府司马多有书信往来,只知这杀手幕后的东家是突然出现的,且口音指向京中。 可线索追寻自入京,就如一颗卵石,击入深海。再难分辨。想到此,他不确定这一路是否安平。 京中的皇子年岁陆续到了封王的年纪,夺嫡之事愈演愈烈。此时暂避锋芒,尤其家中有两女待嫁,倒让温长昀松了口气,只是眉宇间还带着一丝疲惫,睡眼惺忪。 彼时,青玉端着一碗参汤,款款步入书房。 温长昀闻声抬头,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一怔。青玉今日的装扮,让他恍惚间看到了已故的夫人。 “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呢?”温长昀放下手中的笔,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 青玉盈盈施礼,柔声道:“主君明日便要启程,奴婢特意熬了参汤,为主君补补身子。” 她将参汤放在温长昀面前的桌案上,轻移莲步,走到他身旁。 温长昀本想拒绝,可见青玉眼圈微红,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不免软了几分,便接过参汤,一饮而尽,只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青玉见温长昀喝了参汤,心中一喜,眼波流转,柔声道,“主君此去兰州,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奴婢多年侍奉左右,心中……甚是不舍。” 她说着,便欲伸手去抚摸温长昀的衣袖。 温长昀看着她,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青玉的容貌虽不及亡妻,但今日这身打扮,却让他心中泛起一丝涟漪。 “这些年,辛苦你了。”温长昀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和煦。 青玉心中一喜,知道药效已起。她轻轻依偎在温长昀身旁,柔若无骨的手抚上他的胸膛。 “主君,我心中,唯有主君一人……” 只见她柔情绰态,媚于语言的女儿娇态,温长昀只觉一股燥热涌上心头,眼神渐渐迷离。望着眼前这张酷似亡妻的脸庞,心中最后一丝理智也随之崩塌。 第四十五章 宛宛类卿 “是筝儿…筝儿?”苏筝,便是温夫人的闺名。 青玉唇角微微扬起,带着一抹得逞的笑意,低头凑近温长昀耳旁,呢喃道:“长昀,筝儿为你活,为你思,此心昭然,天地可鉴。” 那呢喃之声轻柔低回,如春风拂柳,又带了一丝颤意,似是情深不能自抑。 半晌没有回应,青玉微微偏头,却见温长昀目光涣散,薄薄的薄汗自鬓边滑下,他脸上的表情有几分迟疑,似在深陷朦胧的梦境中。 眼看温长昀再无抵抗之力,她缓缓地伸出手,指尖轻触他的颊边,这种久违的温热,似终于弥补了她内心的冰凉。 正值红罗帐暖,烛火摇曳时分,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道清朗却带着冷意的女声打破了房内暧昧的沉寂:“青玉,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青玉的手如触电般猛然缩回,她抬起头,却见温绮罗一身妆缎素雪长裙,带着众女使站在门口,雪白的披帛映得她整个人如一弯明月,眉眼间却已厉色荏苒。 她身后,紫珠正微微喘息,显然是一路快步跟随至此,眼中满是冷然的讥讽。 “二娘子!”青玉神色骤变,声音略带惊慌,但转瞬强自镇定下来,低头做出一副委屈模样,“主君近来辛劳,奴婢前来送汤,一时之间,主君似是怀念夫人,竟……” 温绮罗听得分明,眼下温长昀已然中招,便是清醒了也未必能知发生了何事。青玉却是要坐实,这荒唐之径却由温长昀而起。 若真是父亲所为,温绮罗一介小辈,又能置喙什么? “送汤?”温绮罗淡淡一笑,这笑容中透着刻骨的凉意,她缓步上前,目光如刀,层层剥开青玉伪装的外壳,“那这满屋子的熏香气,是为了何人而设?还是说,只有穿着如此一袭衣裳,你送的汤,才能格外滋补?” 青玉闻言,脸色刷地变得煞白,哭得梨花带雨,裹着锦被,畏缩在温长昀身侧,急急为自己辩解,“二娘子误会了,奴婢多年来在府中尽心勤勉,怎敢有如此僭越之心?只是主君他…情之所致,奴婢不敢有违……” 她欲言又止,眼圈微红,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温绮罗却不吃她这一套,眼神里凛意四溅,仿佛覆雪的寒刃,下一秒就能割破青玉的喉咙。 苏筝离世时,她尚在襁褓。可这些年多有听闻夫人柔弱宽和的贤名,想来便是太过信任才让府中这些女使变得得寸进尺。 “你还在巧舌如簧,父亲此刻分明神志不清,又如何能让你穿得这身衣裳!紫珠,立刻唤方府医前来!我管家之时,竟有人想在我眼皮底下浑水摸鱼,今日之事必要有个说法!” 温绮罗的话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青玉心中暗存的侥幸。 她紧紧攥着锦被,眼中的慌乱一闪而过,随即换上楚楚可怜的神情,泪珠一颗颗滚落,宛如断了线的珍珠。 “二娘子,奴婢冤枉啊!奴婢对主君绝无二心……”她哽咽着,欲言又止,更添了几分委屈。 她本想借着温长昀对亡妻的思念,一举上位。青玉心中暗恨,如此良机,竟又被温绮罗破坏! 温绮罗冷笑一声,并不理会青玉的表演。 她走到床边,目光落在温长昀身上。此刻,他面色潮红,呼吸急促,显然是中了药。 温绮罗心中怒火翻涌,“白雪,还不速速去取醒酒汤来。”温绮罗吩咐道。 白雪应声而去,温绮罗则转身看向青玉,眼神如刀锋般锐利,“你以为今夜,你能瞒天过海吗?” 青玉心中一颤,强作镇定,“二娘子,奴婢不明白您的意思。” 白雪见状,忍不住低声道,“女郎,这么晚了,青玉竟敢在主君书房行此不堪之事,怕是谋逆的心都有了!” “你闭嘴!”青玉听闻,浑身猛地一震,不再矫饰,而是抬头直视温绮罗,硬生生地扯出几分决然的态度,“二娘子轻易就信了这些秋后蚂蚁之言,不若也听听奴婢的苦心!”她陡然高声,几近决绝,“奴婢伺候主君这些年,寒来暑往,哪日懈怠了?就算服侍不周,罪也不过是小错。可见夫人去世后,这府里上下对奴婢何曾有一丝体恤?奴婢年华老去,孑然一身,为何就不能求一个依靠!” “你若求个恩典,那便是有府中主子给你做主。”温绮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可你走了一条不归路,红袖已经全部招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青玉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不自觉地浑身颤抖,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就这样被温绮罗踩在脚下! 原是白雪这两日得了温绮罗的吩咐,也担忧起离京前府中再生事端。本是把心思都警惕在温诗河的院里,却不成想反而察觉到温绮罗院里的红袖,这两日多次出入青玉所住的主院,便暗中跟随。 她亲眼看到红袖将一包药粉交给青玉,心中顿生警觉,便将此事告知了温绮罗。 温绮罗看着青玉惊慌失措的样子,心中只觉得一阵恶心。 她冷冷道:“你以为你模仿着我母亲的模样,靠着宛宛类卿,就能取而代之吗?便是今日没有我的阻拦,如你所愿。你猜,待父亲醒来,日后你又要如何在这后院中自处。” 可温绮罗脱口而出的下一句话,让青玉整个人都濒临破碎的边缘。 “父亲这一世,宁可守着母亲的灵位孤枕难眠,亦不会走入你院中一步。” 青玉的脸色愈发苍白,她咬着牙,强忍着心中的屈辱,“奴婢冤枉!奴婢对主君一片忠心,天地可鉴!二娘子如此污蔑奴婢,就不怕寒了府里下人的心吗?” “忠心?”温绮罗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目光扫过她精致的妆容和刻意模仿亡母的衣着,这青玉的心思,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你若真忠心,为何要给父亲下药,趁父亲神志不清时做出这等事?你若真忠心,又何必处心积虑地模仿母亲?” 温绮罗步步紧逼,字字如刀,直戳青玉心窝。 青玉只觉呼吸一窒,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慌乱地看向温长昀,却发现他依旧目光涣散,毫无反应。绝望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她知道,自己精心策划的一切,都毁了。 第四十六章 失算 这时,紫珠端着醒酒汤回来了。温绮罗接过汤碗,亲自喂温长昀喝下。 过了片刻,温长昀渐渐清醒过来。他看着眼前的景象,一时有些茫然。 “父亲,”温绮罗轻声唤道,“您感觉如何?” 温长昀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绮罗?你怎么在这儿?” 他轻揉眉心,只觉得头痛欲裂。环顾四周,看到青玉衣衫不整地跪在地上,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父亲,”温绮罗轻声说道,“您可还记得,方才发生了何事?” 温长昀努力回想着,却只记得自己喝了青玉送来的参汤,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怎么回事?”他沉声问道。 温绮罗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温长昀,她话音刚落,温长昀的脸色陡然一沉,原本朦胧的眼神渐渐恢复了清明。 他缓慢地撑起身体,目光冰冷如刀。此刻,已然明白了自己方才的行为皆因何故。 “青玉,你好大的胆子!”他的声音低沉,却压抑着滔天的怒火,“竟敢对本将军下药施害,你心中,可曾有半分尊卑之意!” “我并非存心不敬!”青玉重重磕头,脸色苍白如纸,“奴婢心悦主君多年,却从未敢吐露半字……” “住口!”温长昀怒目圆睁,猛地一掌拍向书案,宣纸飞散,烛影摇曳。 他的眸中隐隐透出厌恶与痛彻,“你心悦于我,我却从未许过你任何希望!今日之事,若非你是夫人的随嫁,我定会要了你的命!” 青玉双肩颤抖,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却终究不敢再出口辩驳。 温绮罗冷眼瞧着她凄惨的模样,心中却丝毫没有怜悯。这些年,这府中从上到下盯着温家主宅女主之位的女人,又何止她一人? 她原以为青玉不同于她们。是个聪慧的。必有心想事成的一日。 可如今,离京调任之事彻底打乱了她的方寸。 以至于青玉昏招频出,妄想模仿温夫人,顶着亡者的皮囊讨温长昀的欢心,这无疑踩中了温长昀,乃至于她自己的逆鳞。 “从今往后,将她赶至京郊庄子,不得踏入温府半步。”温长昀长吁了一口气,语气平静,却带着压倒一切的威严,“其余涉及今夜之事的人等,也一并处置!” 青玉彻底瘫软在地,眼含泪珠,却见温长昀连半分怜惜都未施舍。 她几度开口,却最终在温绮罗毫不客气的示意中,被强行拖了出去。那一步三回头的单薄身影,终是消失在夜幕之下。 书房中,温长昀沉默许久,他手指微微颤动,仿佛仍能感受到方才那强烈灼热的燥意。 他闭了闭眼,却发现记忆中苏筝的温柔面庞被青玉今日冒犯彻底搅乱,心中怅然失落至极。他的筝儿,终是天人两隔,再也回不来了。 “父亲此番处理,想来府中上下必会清净许多,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温绮罗终是打破了沉默,意在安慰。 温绮罗的声音轻柔,却如一根针般扎进温长昀的心底。他深吸一口气,挥了挥手:“夜已深了,你也回去歇息吧。” 温绮罗心知,这夜,父亲难以好眠。就福了福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书房的门缓缓合上,将温长昀孤零零地留在了阴影里。他望着桌上散落的宣纸,心中一片茫然。 与此同时,被拖出书房的青玉,狼狈地跌坐在冰冷的石阶上。 夜风寒凉,吹得她瑟瑟发抖,却不及心中半分寒意。她紧紧攥着衣角,泪水模糊了视线。往日里精心描绘的妆容早已花乱,发髻也散落开来,哪里还有方才素齿朱唇的勾人模样? 她不明白,为何温长昀对她如此无情。 她自问服侍温长昀多年,爱慕他,仰望他,将他视为天边明月,可到头来,却换来如此冰凉的下场。 “姑姑……”一道熟悉的女音在身后响起。 青玉回头,只见温诗河站在不远处,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青玉慌忙抹去脸上的泪痕,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大娘子……” 温诗河慢慢走近,示意她身侧的家丁暂时退避,众人见是温诗河,相互对视一眼只得道,“小的们在门外守着,娘子可得快着些。” 温诗河微微颔首,待他们离开,才叹了口气道:“父亲的决定,我也无法改变。” 青玉低下头,泪水再次涌出眼眶。 京郊庄子,那是温府下人养老送终的地方,她去了那里,如同被温府彻底遗忘,再无翻身之日。 “我原以为……”青玉哽咽着,声音细若蚊蝇,眼下眸色深沉,“若是我谋得一个妾室,也能让大娘子顺理成章的跟着我留在京城,不用去那劳什子的边疆受那严寒之苦。” 温诗河明白她的意思。这些年来,青玉虽小有权势,到底也是一介奴仆。明里暗里的,对自己多有帮扶。 便是她今日以生母苏筝的模样,出现在父亲房里,温诗河仍无法怪罪她。关于生母的记忆,对她来说太遥远了。 与其缅怀亡者,倒不如想想,如果青玉今夜成功上位,自己留在京城的婚事就会有所转圜,青玉便是庶母又何妨,只要她没有自己的子女,她就仍是自己贴心的姑姑。 可眼下温家府中无人,温诗河只得跟着父亲去兰州赴任,前途亦是未卜。 她看着狼狈的青玉,心中五味杂陈。 她并非没动过心思,若她开口,便是温长昀探究起来,也有可能顺台阶而下。 可青玉的举动太过冒进,也不曾与自己通过气,落得如此下场,听说被温绮罗撞了个当场现行,温诗河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参与其中。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温诗河摇了摇头,“姑姑,诗河此去山高水长,还望姑姑好自为之。”说罢,她从袖中拿出一包并不算丰厚的银票放置在青玉眼前,“女子在外,总得有些银钱傍身。” 温诗河放下银票,秀面掩帕,转身离去。 青玉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紧紧咬着嘴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在青玉的心上,也敲碎了她最后的幻想。 天色蒙蒙亮时,一辆朴素的马车缓缓驶出温府后门,朝着京郊的方向而去。马车里正是青玉和被连带落难的红袖。 青玉紧紧抱着一个包袱,里面装着她仅剩的几件衣物和一些碎银。她掀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巍峨的温府,眼中闪过一丝怨毒。 京郊庄子,位于城外数十里,环境荒凉,人烟稀少。青玉到达时,已是晨光初曦。 庄头是一位年迈的老者,他接过东家的书信,看了一眼她二人,眼中闪过一丝同情,却也只是一句:“你们跟我来吧。” 青玉和红袖跟着庄头穿过杂草丛生的院子,来到一间破旧的厢房。 房间里只有两张简单的木床和一张桌子,墙角堆放着一些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 “这里便是你们以后住的地方了,”庄头放下手中的灯笼,“赶快换上衣裳,去后田除草。” 青玉环顾四周,心中一片凄凉。 待到夜深人静之时,红袖干了一日的农活,早已酣睡过去。 青玉一人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辗转反侧。 突然,她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她的房门外,她披上粗麻外衣,带着烛台,窸窸窣窣起身。 拉开了门的一刻,眸中惊惧,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第四十七章 离京 天际泛白之时,天空如烟似雾,一辆低调的青帏长车在温府前缓缓停下。正是大将军府离京之日,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京城。 温绮罗一袭烟蓝天丝长裙,外衬一身月白莲纹立领袄子,面容恬静的立在府门前。 旁人看着,只错当她是画中仕女,恬淡无争,唯有眼梢含着一丝不染烟火的冷意,这些时日执掌中馈,二娘子赏罚分明,处事果决的名声,早已让府中下人偷懒耍滑的心思,歇了去。 她正细细叮嘱着泪眼朦胧的紫珠,制冰工坊的事宜进行的如火如荼,紫珠自幼就未与温绮罗分开,虽知女郎是一番好心,有意历练自己,可真到了分别之时,女儿家的愁绪还是难消。 不远处,一贯冷硬的温大将军温长昀,着一袭银甲,面沉如水。望着府中的侍从们来来去去,将出行的行李有条不紊地搬到车上。 忽而,人群末梢有骚动之声传来,高头大马踢踏而过,众人分道而行,各自垂首,竟是无人敢直视来人分毫。 马上之人身披玄青外氅,金冠玉饰,身姿卓然,正是大殿下萧策。 萧策今日本不便来,却终究按捺不住内心,同是在边疆待过多年的守国之将,岂会不知大夏突骑的厉害? 这一去,不知归来时何夕。 还是领了贴身侍从,前来送别。 他翻身下马,袍下金线纹络因光而耀,如朝霞辉映,行至温绮罗面前,微微颔首。 又先看向昔日恩师温长昀,礼数不卑不亢,言语间却带一丝怅然,“师父,这一别,不知几时相见。”他说得淡薄,然那似不经意落在温绮罗身上的目光,却带了几分不舍。 温长昀见萧策的眸子看向温绮罗,心下微动,来不及深想,“承蒙大殿下大弃,亲自相送,末将心中感铭五内。我温家一门马背上安家,为大夙镇守边疆便是本分。” 待他话音刚落,温绮罗亦垂下眸子,画笔勾勒般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起伏。 萧策别过脸去,仰望苍穹,只觉得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涩意。 自得知父皇对自己的疑心日益浓烈,他明白,此时此刻,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宫中的眼睛。 如今温家的式微,看似是老将出征势在必得,实则却是宫中局势所累。 他暗忖,若温家能留在京城,或可助他一臂之力……但更多的,是为了温绮罗一人。 身后的随从清咳一声,低语道:“殿下,平定大夏之日,未必无回旋余地。切勿因一念动摇大局。” 萧策闻言,冷冷一瞥,低声斥道:“多嘴。” 他心中明镜般清楚,只要温绮罗的姻缘未曾定下,那他便还有一线希望。 未待萧策再开口,他似乎意识到有人在注视自己。 一抬眸,正巧捕捉到温绮罗的目光,两人视线交汇的刹那,她却微微错开,长睫颤动间透着清冷,仿若三月残雪即将融化,永远带着离意。 萧策不禁苦笑,手指在袖中紧握成拳。 耳边传来温长昀的催促之声:“殿下如今贤名远播,还当以政事为要。兰州路远,天寒地冻,再多流连,也不过徒增牵挂。” 温长昀此言直白,萧策却只能顺着台阶往下走,微微颔首。只是走到温绮罗身侧时,低声道了一句,“二娘子,珍重。” “殿下亦当珍重。”温绮罗声音轻浅,温顺中带一丝疏离,转身便登上了马车,没有丝毫留恋回眸。 待车辙滚动,逐渐远去,萧策怔然立于原地,连被风掀起都浑然不觉。 他伫立许久,直到随从低声提醒道:“殿下,回宫迟了恐怕会生事端。” 适才拉回那抹心思,面色恢复如常,再次翻身上马,只是眸底的郁色与刚才截然相异,“二弟近日,有什么风声?” 随从躬身答道:“二殿下近日与朝臣走动频繁,有眼线来报,他屡屡出入吏部尚书宋大人的府邸。” “宋岳,是个谨言慎行的,可越是温水养青蛙的,就越是懂得为官之道。”萧策冷笑出声,目光宛如利刃。 吏部尚书宋岳,是寒门出身。掌管百官监察职权之事,亦是陛下眼前的肱骨。本是纯臣,受尽天子信赖。 直到前几年与户部尚书顾恒之的幼女结为秦晋,一只脚踏入世家门阀,虽跻身权贵,却也失了圣心。 好在差事办的尚佳,一时陛下也没奈何他,只连降他族中子弟三级,以示敲打,便也罢了。 想必萧贤频繁与宋尚书走动,意在笼络世家,拉拢势力。 他母族不显,只占了个圣宠犹存,多年宠爱未显其贵。后宫美人如花,爱衰色驰,是迟早的。 “这二人是一丘之貉,二弟倒是有些见识,竟懂得争取世家之助。” 萧策低头沉思片刻,又似对自己喃喃道:“无妨,让他攀;枯树盘根,未必长久。冷眼观望,我倒要看他攀得稳不稳。” 他负手而坐于骏马之上,旋即轻声道:“备一份厚礼,给吏部宋尚书送去,权当试试他的诚意。”语调和缓,却是刀剑藏于暗处。 * 此刻的温绮罗,早已倚在车窗边,看着窗外渐渐稀薄的人烟出神。 她并非对萧策的深情毫无觉察,而是比谁都更清楚,如今的自己与温家,都不过是落入翻云覆雨局中的一枚棋子。 风掠帘动,她突然伸手将它重新掩住,遮住了一片寒寒的光。 冬意弥漫,眼前不觉浮现起许多纷乱的画面,在一个昏暖的梦境中困住她自己。骤然间,车内空间变得压抑而幽冷,外边一片广阔寒郊,也不知前路几许。 前世她被困于内宅,困于情爱,从未见过这天地之辽。 眸色流转间,心下已是笃定。 京城,她还会回来的。只是那时,她将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路途遥远,一路颠簸劳顿。 温诗河在其后的马车里叫苦不迭,不停地抱怨路途艰辛,饮食粗糙,还因着晕车之故,吐了几回。温长昀心疼女儿,只得走走停停,迁就着温诗河的身子。 反观温绮罗始终淡定自若,对温诗河的抱怨视而不见,清淡地安坐于马车内,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泛黄的纸张带着粗糙的质感,却丝毫不影响她沉浸其中。 车外萧瑟的寒风呼啸而过,车内却燃着暖炉,驱散了寒意,熏香袅袅,营造出一片静谧的氛围。 她这书匣内,多带的都是药理之书。 并非真的对医书有多大兴趣,只是前世见识了太多朝野阴私,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诡谲中,懂些岐黄之术傍身,关键时刻或许能救自己一命。 第四十八章 局势方寸 温长昀掀开车帘一角,寒风灌入,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又连忙放下,看着温绮罗看得如此专注,心中暗叹,这孩子,当真像极了江尚,只是女儿家有这份韧劲,真不知是福是祸。 “绮罗,可是累了?这方圆数十里都是林子,要不要停下歇息片刻?”温长昀关切地问道。 温绮罗从书中抬起头,轻轻摇头,“父亲不必担心,女儿无碍。”她将手中的医书放下,目光投向窗外,一片萧瑟的景象映入眼帘,枯枝败叶,了无生机,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温长昀点了点头,温绮罗复又问道,“父亲,我们还有多久能到兰州?” “快了,再行个两三日便到了。”温长昀顿了顿,“绮罗,到了兰州,你便安心住下,莫要再想京城的事了。” 温绮罗没有应声,只是将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京城,她怎会不想? 只是如今,她羽翼未丰,一切还需静待时机。 * 兰州地处边陲,黄沙漫天,与京城繁华景象截然不同。 这一路的艰难,让温诗河难以适应。 干燥的气候使得她嘴唇干裂,皮肤也变得粗糙。温长昀心疼女儿,路上就命人寻来上好的润肤膏,给姐妹两送去,又嘱咐长女好生将养。 兰州城外,连绵荒原在北风中寂寥铺展,枯草贴地萧索,偶有一两只寒鸦掠过,发出尖利的啼声,撕开风中的冷意。 温府一行的车队渐渐临近城门,尽管历经多日旅途,马车的车轱辘压过冻得坚硬的积土,仍然稳稳当当,但队伍中却少了些出发时的气势盎然,只有满身的风尘仆仆和疲累。 远处的城门处,隐约有人影聚集,像是在等待什么。 城门外的青石路上,却明显多出几行深深的车辙痕迹,看得出近日来了不少来客。 这分外的热闹气氛与乱世的边境之地未免格格不入,温绮罗心下一动,放下车帘,垂眸思索。 城门处攒动的人头越来越清晰,并非守城士兵,而是普通的百姓,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难掩眼中期盼的光芒。 温绮罗心下疑惑更甚,兰州地处偏远,这般夹道相迎的景象,着实有些反常。 待车队靠近,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是温大将军来了!是温家军!”夹杂着孩童的尖叫和妇人的哭喊,声音嘈杂,却饱含着激动和希冀。 温长昀立于马背之上,望着眼前乌泱泱的百姓,也是一愣。 自数年前,在边疆受了重伤回京休养,他便久居京中,鲜少有机会接触百姓疾苦,如今见这景象,心中五味杂陈。 “父亲,这是……”温诗河也被这阵仗吓了一跳,眼中满是惊恐。 温长昀安抚地看向身后马车上的女儿,朗声道:“乡亲们不必多礼,我温家军此番前来兰州,定会护佑一方平安。” 可此言一出,百姓们的情绪却更加激动,纷纷跪拜在地,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响彻云霄。温长昀连忙上前搀扶起离他最近的几位老者,沉声道:“天寒地冻,老人家快快请起。”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颤巍巍地拉着温长昀的手,老泪纵横道:“温大将军有所不知啊!这几个月,大夏国的蛮子三天两头来犯,烧杀抢掠,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真是活不下去了啊!听说大将军要来兰州戍边,我们这才有了活下去的盼头啊!” “老人家放心,温家既是来了,就誓要守住大夙国门。” 温长昀说的恳切,可面色却是凝重,看来兰州府的境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他又安抚了众人几句,便命人打开城门,率领队伍进城。 百姓们自觉地让出一条道路,目光追随着温家军的队伍,眼中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 温绮罗在马车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百姓的期盼,父亲的无奈,都让她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 前世她从未离开过京城,自然不曾见过这般景象。如今亲眼所见,才明白这乱世之下,百姓的苦楚。 兰州城虽比不上京城的繁华,却也别有一番风味。街道两旁的店铺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待进了城,街道两旁依旧挤满了百姓,争相目睹温大将军的风采。 温长昀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接受着百姓们的欢呼和敬仰。温绮罗和温诗河则坐在马车里,缓缓跟随。 温诗河掀开车帘一角,看着外面热闹的景象,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如今这万人空巷的场面,满足了她作为温家嫡长女的荣耀,也让她暂时忘记了路途的劳顿。 温绮罗眸光薄凉地扫过那攒动的身影,只觉胸中寒意更甚。 大夏突骑,想来便是一场硬战! 攸地,一阵急促地响马疾蹄声自后而来,铁蹄敲击青石路的声响连成一片,百姓纷纷避身而散。 温长昀闻声回头,目光瞬间冷若玄冰,而温绮罗心中已有所料,不消片刻,为首那人骑着匹枣红马徐徐而近,正是曾有一面之缘的兰州府县官郁正德。 那郁正德身着官服,衣袂着风而动。 他向温长昀下马行礼,面上堆满笑意:“大将军一路风尘仆仆,未先派人知会,此等简装而行,实在是下官有失远迎,疏于怠慢。”话虽恭敬,声音却沙哑至极,仿若被北风吹乱的枯草,难掩虚伪之意。 温长昀未答,只单手勒住缰绳,眼睨着郁正德,上回见面时郁正德还自诩深谙官场,想来这一回的礼遇也是被夏国人逼急了。 “县令客气了,温某奉旨到兰州整顿军务,此乃军伍事务,无需特意烦劳县衙。” 郁正德面色那刹间,略有些僵硬,堪堪掩下又复迎了笑:“大将军言重了!温家军威名在外,再者这兰州百姓皆心系您,末官也是尽本分罢了。请大将军放心,末官自当竭尽所能协助军中的调度。” 温长昀再未言语,抬手一挥,策马扬鞭,继续向城中行去,只留下一句话随风而散:“那便多谢县令了。”言语中的淡薄,便是坐实了两人之间客套凉薄的距离。 郁正德固然心中憋闷,面子却还维持殷勤,连忙命人清空道路。 “大将军英风依旧,末官等本该随军护驾,但实在忙于公务,一时不得随车,随时在县衙恭候大将军。”他以袖掩风,躬身作揖。 褒贬不及他,温府车队早已扩大了与衙役队列的距离,郁正德在原地干站片刻,见出力不讨好,也只得暗自消气,自去往县署。 第四十九章 重逢之时 绕过城中的主街,温府的一众车驾即将来到温宅门前之际,门匾上“温府”二字苍劲有力,昭示着主人的身份地位。 清音早已在宅院内备好一应物事,就在江府旁不远处,虽比不上京城大将军府的恢弘,院内花木扶疏,假山流水,胜在清雅别致。 温绮罗尚在帘后闭目养神,骤然远远听得轿撵声声,乐器轻扬。顿觉心生不妙。 “温娘子,数日不见,总算肯归来了!”一串少年朗笑自外传来,声线明亮,还带着隐约的喘息。 未待温绮罗起身,车外响起阵阵喧闹,紧接着便是温家军甲士压低的嗓音,每一个字都透着为难:“这位郎君,这马车里的是温二娘子,莫要冲撞唐突了。” 未料那来人竟毫不在意,语气嚣张而欢快,还是明溪亭的风格,“唐突什么唐突?我们明家和贵府是什么交情!又怎怕她嗔我?二娘子同我可是有过过命交情,你们乃外人岂会懂?” 温绮罗当即面容微僵,顿觉好气又觉好笑。 她将车帘拂开,果然目光落到明溪亭那张左看无忧、右看无虑的玉容上。 明溪亭今日身穿水红色的锦衣,披着一件镶珠银边斗篷,衬得整个人俏如三月桃花。 他站在轿撵前,对温绮罗拱手行礼虽貌似恭敬,却眼中含笑,翘着眉梢,“二娘子,听闻今儿您到兰州,我自然不能懈怠,特意赶来迎接。”他眉飞色舞,耐不住内心的热情,竟自顾自踏前几步,将温绮罗出车时扶裙角的动作一并接手了。 温绮罗垂眸望了他一眼,唇角不易察觉微缓。 对于明溪亭的“自来熟”,她的惯常反应便是既懒得置气也不愿过多纠正。 这世间多一个明溪亭这般单纯无害的人,竟也算得添了一分乐趣。 “明家小郎君,别来无恙。怎的闲情逸致至此,你这轿撵,莫非真是没有旁的用处了?”她轻叹,似嗔还喜。 “二娘子这话倒是嗔怪我了。”明溪亭笑着摸后脑,连连摇头,“此等蛇鼠满路的路面姑且不说,若有人失礼冲撞了你,这点礼数多了不多。”那一副认真模样倒令人无从返辞。 温长昀骑马绕侧方向去瞧了瞧,撇唇不言。 儿女家交往的事,他向来不加干预,只觉得任女儿自己权衡。 明溪亭回头望去,大约捕捉到温长昀不算示好的目光,将头微微浸低,可算装诚挤善地说道:“温大将军家风向来严苛,想必今日你们还有诸多杂务,改日我在命人送来拜帖,拜会二娘子。” 待到明家的马蹄声渐渐远去,温诗河倒是目光频频朝明溪亭离开的方向望去。 那少年一袭红衣骑马踏雪而去,光鲜华贵不说,言谈又百无禁忌,倒是与温绮罗那生性恪守章法之人全然不同。 温长昀自马背上翻身而下,不禁出言提醒众人:“入内吧。” 温绮罗这才收回思绪,低声应了一句:“是,父亲。” 随后缓步走向温府的朱漆大门,清音早就望眼欲穿,彼时默默伴在她身后不远处,一同进了院。 因着这次迁居,温宅上下分外忙碌,仆从们各司其职地摆放家具,清扫庭院,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温长昀安顿好行李后,便匆匆离开了,说是要去边境大营巡视。 温绮罗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暗叹,这一世,她绝不会再让温长昀像前世那般成为他人口中的替罪羊,最终落得个为国惨死的下场。 倒是温诗河历经一路舟车劳顿,早已疲惫不堪,一进院落,便倒在床榻之上睡的酣然。 庭院深处,正是清音为温绮罗安排的院落,只见院前提着“绮雪院”的字样,温绮罗莞尔看了眼清音,旋即步入屋中。 环境清雅,甚是符合温绮罗的心意。 她抚袖而坐,清音站在她不远处,目光略带些深意。 “女郎连日奔波,可是累了?”清音微微一揖,声音低而轻。 温绮罗素来清心自持,轻笑道:“从无甚辛苦,只恐倒是我们这一来,让你内外受累。” 清音微挑眉,眼底翻涌起一抹淡淡的温暖,“女郎何出此言折煞了我?为女郎所谋之事,清音不敢辞劳。” 温绮罗听他一派恭顺之辞,唇边笑意若隐若现,却又意有所指地问道:“听闻矿上的事颇为顺利?” 清音没有直接应答,而是将手中取出的锦囊双手呈上,低声道:“这便是兰州硝石矿的契书,已如女郎交代收归名下。只不过眼下还有一事,还需女郎定夺。” 温绮罗半眯起眼,将契书放在掌心细细查看,眉间颦起了淡淡的涟漪。 “是何要紧事,需得你这般郑重?” 清音嘴角微微一弯,目光倏而含上了一抹流光,但又很快收敛了去,“矿场之上原有一批马匪,人数不过三十余名,听闻我们收购,只怕是以为自此生计将断,先前已几番狡意滋扰。不过我同他们往返数次,非但未再起纷争,反而得以深谈。其中半数多乃是些家破人散的落魄之人,皆因战乱贫困沦为流寇。清音愚见,与其逐之不顾,反生祸害,不若使他们归顺,或能余为所用。” 听此言,温绮罗捏着锦囊的手微微一振,眼底也蕴出几分意外之色。 她若有所思地垂眼,指腹轻抚锦囊一角,状似漫不经心地问,“既是归顺,想必也需些赏贴以定人心,不过他们并未入军中演练,想来都是些流民之辈,战力平平。你想如何用他们?” 清音微垂眸,显然早有计较,“这些人熟稔地势,擅于控驭快骑,我倒未曾想将这批人安置于温家军。”他话音微顿,又道,“若经妥善编制,或能成为一支效力于女郎的马队。从兰州至京中的商路遥远,此中必经人护送,若雇佣镖局,少则抽个两三成,多则,难保这买卖的利钱计量。” 这番话音落地,温绮罗静默片刻,却未急于惊喜,而是扬了扬眉梢,她眸光扫过他眉间的清萧之气,心头微动。 “清音可知,此举需得拨出多少银两?眼下我温府虽底蕴尚存,奈何新迁之地,百事待兴,未必能承此大耗。” 清音就着她的剖析之言,亦不慌不忙地徐声答道:“五千两纹银,当能定人心。此数虽多,然我亦知女郎在京中已然购置了多家冰坊,想来储蕴丰足。待到夏时,兰州硝石矿所制冰沙之利,难以估量,眼下有这等机会筹谋深远,必会让冰坊生意更胜一筹。” 第五十章 故人 温绮罗听罢轻撑着额头,面赛芙蓉的面庞上露出一抹淡笑,“真叫你看得准透。这般豪赌一场,倒要连累我府中全然押注于中。若此法失败,你可小心要担这上下之责。” 清音微微一怔,随即忽地浅浅一笑,语中透着几分难得的坦然,“若是失败,女郎大可唾弃清音便是。清音愿担。” 一句干脆利索的回答,竟叫温绮罗怔了片刻。 她抬首看他,本是揶揄之言,却被他当了真。 忽觉清音不知不觉之中,竟比初时多了几分难得的温柔。比起旁人恭顺低眉,他的分寸,却恰足以在她心间敲下一记罕见的回响。 清音的视线紧锁在温绮罗睫影低垂的神情,举止如常,立于几步开外的距离间。 终于,她缓缓放下手中契书,“莫以为我温绮罗为赔此四五千两便会伤筋动骨。你所提之事,可行,银钱我会尽快调拨予你。若输了,我与你…一起担。” 她唇携浅笑,字字真切。 清音眼眸微垂,仿佛未觉夜风乍寒,然心绪却似某处悄无声息地绽开了一缕暗香。 他长于乱世,落魄之时,见惯了人情冷暖,无论为人处事,抑或筹谋算计,皆习惯藏锋敛锐,不露分毫。 然而温绮罗不设防的言语,竟轻而易举地叩开了他藏于心底的某道暗门。 他垂目看着那契书的纹角,浮生琐事徐徐涌上心间,又听得她清瓷般的声音悠悠落下:“清音,若你真要效我为你量身定制这豪赌局,日后,可不许悄声无息地走。” 清音淡然一笑,抬眼望去,却见她神色仍带几分似嗔还柔的玩味,眸中仿若搀进了些酒意的微醺。 刹那间,他竟有片刻哑口,脑海中那些经年累积的筹谋与理智,仿佛被抹去了一层,徒留数分前所未有的松懈。 他未及答话,却见她拂袖起身,捻着手中的锦囊,轻轻一递,“如今我执掌中馈,这五千两纹银还须动用府中之财,你且要在另个明目才是。” 清音伸手接过锦囊,指尖触及之处,温热柔软。 他忽而一顿,眼眸骤然一沉,片刻后抬眸,“女郎放心,清音自当妥善其事,纵使今日事败,也只当栽我一人。” 温绮罗摇首,似笑非笑,“你当我流于心软?” 清音不语,只垂眸揣好了锦囊,而后缓缓站起。 环顾四周,分明草木未动,院内寂静,心底却泛起一丝无由来的躁动。他恍然明了,自己竟对眼前的女郎升出了几分古怪的情感,像是涉足深渊,无路可退。 “清音谨记。不敢负女郎一丝一毫。”话中这般言语,虽平白简略,却隐隐流露出一种决意,仍是一贯温朗之姿,仿佛方才那些涌动的情绪不过昙花一现。 翌日清晨,温绮罗还是早早起身,得知温长昀一夜未归,倒也不急,戍边大营不比家中,城防之事懈怠一日,就多了许多未知的风险。 温长昀不敢拿着千千万的庶民性命而冒险。 她惯常的寻紫珠入内服侍,却恍然自己已是在兰州。 白雪闻声带着紫筠入内,温绮罗眉眼微抬,“我先去院中,练会剑。” 紫筠本捧来的衣物正是她今日穿戴,此时又堪堪放下,应声到柜中再寻一身女子劲装。 不多时,温绮罗就在院里练起了剑。 世人只道温二娘子素有才名,可如今群狼环饲,若无自保之力,只怕还会落得任人宰割的下场。 剑锋凌厉,划破晨曦的宁静,也划破了温绮罗心中的迷茫。 正练得兴起,忽听院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夹杂着女使的惊呼声。 温绮罗收剑而立,凝神细听,似乎是温诗河的声音。她心中一凛,连忙向院外走去。 未行至前庭,喧闹声越来越近,夹杂着少年清朗的笑声和仆从们略显慌乱的劝阻声。她秀眉微蹙,心中隐约又升起那不妙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温诗河的身影出现在花庭中,身后跟着一锦绣少年,他头上戴着束发嵌宝蓝玉冠,齐眉系着一抹鎏金抹额,身穿一件海棠红压金丝云纹箭袖,束着攒花结长穗宫绦,随风在空中摇曳生姿。 单是这幅招摇的装扮,温绮罗就明白她那不妙的预感从而何来,除了明府小郎君……无人能作这幅扮相,还让人心生喜感。 温绮罗心中暗暗叫苦,他昨日是说过,会登门造访,可没想到偏是第二日一早就来拜访。 明溪亭手中一把折扇摇得欢快,双眸犹如点点碎星,“温大娘子,在下昨日便说过今日登门拜访,怎的这些下人却拦着不让进呢?”言语间故作委屈,还煞有介事地与仆从们比划了两招,只是细看那一招一式,皆是花拳绣腿,让人不忍直观。 温诗河自然也看出眼前之人,非富即贵。 可寻常的世家郎君,大多端方沉稳,何曾见过这般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又不好直接点破,只得吩咐下人住手,又命人奉上香茗,“明小郎君说笑了,只是二妹妹还在院中,未曾梳洗,不便见客。”她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明溪亭,心中暗自揣测他今日登门的真正用意。 “无妨无妨,在下与温二娘子一见如故,些许小节不必在意。”明溪亭说着,目光却越过温诗河,直往院内探去,似乎急于见到温绮罗。 温诗河见状,心中更是疑惑。她正思忖着该如何应对,却见温绮罗已提剑而来,一身劲装,英姿飒爽。 明溪亭眼睛一亮,几乎是雀跃着上前,“温二娘子,你这是……舞剑?”他手中的折扇“啪”的一声合上,紧紧盯着温绮罗手中的长剑,目光灼灼。 温绮罗微微颔首,算是应了他的话。也似是不想拂了他眼中的意,她将手中的长剑挽了个剑花,剑锋直指苍穹,气势凛然,与方才判若两人。 “明小郎君今日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方才那群仆从的喧闹之景,顷刻间消弭于无形,毕竟二娘子的客人,是拦不得的。 温诗河讶然的紧,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二妹妹何时习的武,倒是阿姐疏忽,竟是第一回见。” 明溪亭的目光仍旧黏在温绮罗手中的长剑上,还未等温绮罗回应,就率先漫不经心地摆摆手,“无妨无妨,习武强身健体,于女子而言也是益处多多。”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温绮罗,“温二娘子,不知可否教教在下?” 第五十一章 秘密 温绮罗不动声色地将长剑收回剑鞘,看了一眼温诗河,复道,“明小郎君说笑了,我这点微末功夫,怎能入得了你的眼。” 明溪亭却像是没听懂她话里的推脱之意,上前一步,语气中竟带了几分恳求,“二娘子,在下是真的想学,你就教教我吧!” 温诗河在一旁看着,心中疑惑更甚。 温绮罗见推脱不掉,只得将习武之事一股脑推到江知寂身上,“明小郎君有所不知,我这剑术,乃是江家大郎君所授。” “江家大郎君?”明溪亭微微一愣,星眉微蹙,“是哪个江府?我怎的从未听过?” 倒是温诗河闻言,脸色微微一变。 江家大郎君,不正是父亲属意要与她结亲的对象? 也不怪明溪亭闻所未闻,这江家一介寒门,族群不显,父亲竟要推自己入此火坑。 思及此,温诗河就匪夷所思。 心下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江家大郎君更是厌恶。一想到此人还是个武夫,教温绮罗习剑,更是添了几分不虞。 温绮罗睨了一眼温诗河的脸色,心中暗自好笑。 想来自己与江知寂之间,不过是一场交易。如今江家族学未建,她尚未履约,江知寂必不会让她功未成,身先退。 拿他来扯谎,倒是比谁都合适。 “正是隔壁江府的长子,江知寂。”温绮罗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明溪亭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似乎对江知寂产生了兴趣,“原道如此。看来这江大郎君,倒也有几分本事。二娘子,我们可是有过命的交情,你不可藏拙,我且随你学几招剑式,你也瞧瞧,我可有练武之姿?” 明溪亭兴致更浓了些,期盼尤甚。 温绮罗心中暗自叹了口气,这明溪亭看着翩翩公子,实则性子执拗得紧。 她略一思忖,便道:“既如此,明小郎君若不嫌弃,可随我去院里一观。” 明溪亭闻言大喜,忙不迭地应下,“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他说着,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温诗河,眼神中带着一丝炫耀。 温诗河强颜欢笑,心中却翻江倒海。 这明府究竟是何门第,郎君竟对温绮罗如此殷勤,让她实在费解。 温诗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二妹妹,那你便好好招待明小郎君。” 温绮罗微微颔首,便带着明溪亭往绮雪院走去。 绮雪院内,彼时梅花点点,暗香浮动。 温绮罗将长剑抽出剑鞘,寒光一闪,只舞了几招基础剑法,她尚是学了个皮毛,招式之间难免生涩。 却不妨碍明溪亭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口中不住地赞叹,“好剑法!好剑法!”不时地模仿温绮罗的动作,惹得她忍俊不禁。 “明小郎君,我这剑法,不过是些粗浅功夫,当不得你如此夸赞。”半晌,温绮罗收剑入鞘,淡淡道。 明溪亭却一脸认真,“温二娘子过谦了,这剑法虽简单,却也精妙。在下从未见过如此轻灵飘逸的剑法。”他顿了顿,又道,“不知二娘子可否指点在下一二?” 温绮罗见他如此执着,只得答应下来。她将长剑递给明溪亭,明溪亭学得认真,一招一式都模仿得有模有样。 温绮罗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地纠正他的姿势,两人之间,竟也多了几分亲近。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明溪亭已是满头大汗,却仍兴致不减。 “二娘子,”明溪亭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在下……在下能否常来向你请教剑法?我是真心想学,还望你不要推辞。” 温绮罗见他如此执着,也不好再拒绝,只得道:“既如此,明小郎君若有闲暇,便来吧。” 明溪亭闻言大喜,连忙道谢。 两人又浅浅叙话片刻,快到晌午时分,明溪亭适才满意地告辞离去。 明溪亭走后,温绮罗独自一人立于梅树之下,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却丝毫不能驱散她心头萦绕的寒意。 方才与明溪亭的亲近之举,也不过是为了做戏给温诗河看,好让她对兰州府的局势有所忌惮。 单瞧明溪亭穿金戴玉的这副纨绔做派,温诗河就不敢轻举妄动,再生是非。 眼下,大夏突骑兵临城下,当务之急还要给温家军想些有效的法子制敌。若头顶始终高悬一柄利剑,便是入夜也难安稳。 可边疆危机一旦解除,夺储之争也会进入白热化,温绮罗心中自有章程,很多事,躲是躲不掉的。 唯有面对。哪怕逆风而上。 事实上,待到江知寂听了暗卫回禀明小郎君到访温府时的言行,确实如温绮罗猜测,江知寂不会做赔本的生意,江家如今百废待兴,族学未立,还需要仰仗温府的助力。 只不过,他的脸色微凛,温绮罗的谎言一个接一个,每回都拿自己当挡箭牌,这可是另外的价钱。 这日晌午,温绮罗正理着账册,只听前院来报,是江府大娘子和三郎带着礼前来,温绮罗将账册合上,对紫珠眨了眨眼,“也是好久没见知礼那孩子了。” “女郎说的哪里话,江家三郎也不过小您几岁。”紫珠揶揄道。 温绮罗微怔,到底是活了两世的人,怎能把自己真当成了闺中少女,这话叫人听了只觉是温绮罗故作老成持重,随即又复笑颜,“他没有我得身段高,可不就是个孩童?” 此言一出,屋里的女使都掩帕而笑。 另一厢,温诗河也得到了有人来拜会的消息。从刚一入府,她便让院里得力的仆从,跟在门厅,以防有什么贵客临门,让温诗河错过了消息。得知来客是江府的娘子和小郎君,温诗河压根没放在眼里,索性来个不理会,连院子都未出。 好在有仆从得了温绮罗的信儿,引着他们姐弟二人,径直去了绮雪院。 他们遥遥见着温绮罗一身月白绣银牡丹的长裙,纤细的肩颈间饰以流苏银钏,垂发髻上别着月牙银簪,细润如脂,粉光若腻。 温绮罗瞧见他们,面上欢喜,忙命人奉上香茗点心,她斟茶的动作一如既往地温婉,她眉尖轻挑,掠过檀香袅袅的茶盏,看向对面两个神色拘谨的客人。 江知礼对比上回见时,年少的脸庞虽仍带稚气,却难掩与生俱来的书生气。他一袭玄青袍,腰间系着纹银腰带,侧目垂眸时,眼里满是怯意。 第五十二章 大夏内政 温绮罗环视着两人含笑开口:“上次见你们姐弟,又有日子了。这一别倒是叫人想念得紧,瞧知礼愈发丰神,蓝妹妹也出落得更为秀雅了。” “二姐姐快别夸我们了,这些日子…成日提心吊胆的。你不知道,自从你走后,咱们这地界可不太平。”江知礼说起话来,眉眼里淡了些往日的神采,“前些日子,大夏的骑兵又来骚扰了,烧杀抢掠,可凶了!” 温绮罗闻言,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哦?那府城可还好?” 江知蓝接过话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后怕,“府城倒是无碍,只是城外的村庄遭了殃。州里整日忙着安抚百姓,加固城防,我大哥也日日奔忙,瘦了一大圈。” 温绮罗想到江知寂,那人身份多诡,绝不是眼前姐弟所想的这般简单。 她掩唇间仿佛无意地接过话题:“我不常出门,消息闭塞,连几日前驿站送来的布告,也只草草看过几句。这大夏怎的无缘无故,就起了战事?” 江知礼听她问起,大有一吐为快之意,微侧头望了自家姐姐一眼,收敛笑意:“还是让阿姐来说罢。她这段时日,倒成了家里最上心这事儿的。” 江知蓝轻叹一声,“二姐姐有所不知,听闻这大夏国内如今是乱成了一锅粥。说是太后与陛下不合,各自拥立了势力,打得不可开交。那陛下年岁尚轻,哪里是太后的对手,这不,屡战屡败,便想着南下侵扰我大夙边境,也好转移国内矛盾,凝聚人心。” 温绮罗故作惊讶,上一世温诗河和亲大夏四王爷赫连觉予时,她便对大夏国内部局势有所了解。 太后非陛下生母,又有心擅权,自来意见相左。若非他两人有嫌隙,自己那便宜姐夫四王爷也不会趁势而起,诛大夏太后,以正朝纲。 “竟是这般?那岂不是苦了边境的百姓?”温绮罗眼波流转,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江知礼,见他听得认真,便又添了一句,“也不知这仗还要打多久。” “可不是嘛!”江知礼愤愤道,“我二哥整日愁眉不展,就怕大夏铁了心要南下,到时候兰州首当其冲,怕是……”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低头默默地喝茶。 温绮罗察言观色,柔声宽慰道:“知礼还小,不必太过忧心,我大夙国也不是吃素的,有我父亲和温家军在,他们骁勇善战,自能保兰州无恙。” 提及温家军,江知礼的眼里闪过一丝光芒,他放下茶盏,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二姐姐,我…我二哥……” 江知蓝见弟弟吞吞吐吐,便替他说了出来,“二姐姐,我二弟知信,一心想投奔温家军,为国效力。今日原也想跟着我们一道来,只是走到门口,又有些胆怯,便…便先回去了。” 温绮罗闻得姐弟两的话,双眉微蹙,眸光轻垂,似柔似冷。 她执着茶盏的纤指稍缓,覆住层层碧波流转的茶面,沉吟片刻,才略作惊讶地抬眸:“二郎君有心要投军?”声音悠悠落下,仿若檐边垂露,透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清淡,却隐去了暗中深藏的审视。 江知礼闻言,顿觉触了心事,脸上稚嫩神色被三分惶色替代,他紧张地抿了抿唇,目光不自觉地瞥向江知蓝。 江知蓝则低垂下头,“不瞒二姐姐,我这二哥他自小志高,但性子……”她刻意停顿了半瞬又道:“可脾气到底少年气盛,昔日与姐姐有几分不虞,自是不肯主动开口。” 温绮罗闻得这通话,指尖微妙地顿了顿,却掩进袖中。 她放下茶盏,眼底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味,仿佛一瓢正探不见底的深潭。随即,又展颜,笑言道:“我倒觉得,二郎君这般,倒有几分男子汉的气概。” 这话听得江知礼面上陡然红了三分,耳根也烫得厉害。要知那江知信素日在家,可没少说温绮罗的恶语。 从头到脚,楞是将这林中仙一般的美人姐姐,说的一无是处,蛇蝎心肠。 反观温绮罗这般宽和,江知礼局促一笑,连连摆手:“姐姐莫要打趣,我二哥到底不比大哥稳妥…这投军之事,父亲也是不肯的。” 紫珠站在温绮罗身后,一本正经为客人们续茶,却听此言轻掩嘴啐笑,“小郎君,二郎若有这样的志向,只该鼓励才是,说不准他日就给贵府改换了门楣,也是个喜事。” 江知礼面上愈发讪讪,只得陪着笑干咳两声,“紫珠姐姐见笑,见笑。二哥只不过……”他面露犹豫之色,语气含混,“只不过近来我父亲事忙家稔,恐一时不得允许,竟越想越难作抉择罢了。” 未等温绮罗接口,另一旁的江知蓝已然接了话,“二姐姐,自从你走后,家中乱得很,先是外防贼寇内防耗粮,又因二哥意欲投军一事,惹得父亲与大哥不快。”她生得柔美秀雅,此刻语声更显忧郁,“如今这兰州府外,倒如你所知,噩耗四起。今儿进城聚议的诸绅士,提起了这事,都忧从中来,都说大夏朝内有斗,无心远征,却谁成想倒是眼皮底下风起云涌,如临深渊。” 温绮罗听得话里几分暗的晦涩,只见她执起刚换好的茶盏:“大夏政局,是非纷扰于朝堂,不足为外人道,也不由弱军可伸手。”她抬眸,与江知蓝对视一眼,“至于是声东击西还是窥探我朝,横起边关乃千古轻敌之患。”稍顿一顿,她带了几分漫不经心,“旁人动摇不足惧,倒是置家自固,方有安宁呢。” 江知蓝微微怔了怔,一时竟有些不知如何接话。 温绮罗也不等。但见她指尖轻落在茶盏旁,瞧着碧水莹莹上翻卷的叶纹,“蓝妹妹,若是二郎君着急待发军匮城门,只是如今温家军刚到边境,战事未起,这征兵告示也没出,他若是真心想入军营,还需再等等。” 江知礼闻言,面露失望,却又不敢多言,只得闷闷地应了一声。 温绮罗见他如此,便又笑着说道:“不过,我倒是可以修书一封,给家父,届时若是真要征兵,也好让他留意一二。” 第五十三章 郎君别来无恙 此话一出,江知礼的眼里顿时又燃起了希望,他连忙起身作揖,“多谢二姐姐!多谢二姐姐!” 温绮罗笑着抬手嘘扶了他一下,“都是自家兄弟姐妹,何须如此客气。” 江知蓝也跟着道谢,心中却对温绮罗的这番举动,有了几分新的认识。这温二娘子,以前许是他们想差了,竟然是个八面玲珑,明慧通达的女子。 三人又闲聊了一阵,想来世风日下,自她离开后,江家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江秀才年岁渐长,也渐渐熄了科考的心。倒是府中大郎君江知寂,非但对战事漠不关心,还整日把自己关在房中,不知在忙些什么。 “我大哥这段时间,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江知蓝皱着眉头说道,“有时候,我瞧见他房的灯亮到深夜,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战事烦心。” 温绮罗心中一动,面上恍若未闻。 三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江知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香囊,递给温绮罗,“二姐姐,这是我亲手做的,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里面放了安神香料,你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可以闻一闻。” 温绮罗接过香囊,入手温热,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让她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几分。 “有劳蓝妹妹费心,这针线一看就是很好的。”温绮罗真心实意地道谢。 江知礼也从怀中掏出一个木雕的小兔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温绮罗,“二姐姐,这是我雕的,送给你。” 温绮罗看着那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心中柔软一片。她接过小兔子,笑着道:“知礼的手工也越来越好了,我很喜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不合时宜的脚步声,一道清寒的男音响起,瞬间唤回温绮罗的记忆,“温二娘子,在下叨扰了。” 窗外,天光微晕,薄薄的云雾笼罩着庭院,几缕阳光流连在雕花窗棂间,洒出淡金色的光影。室内,气氛却因江知寂的踏入而愈发微妙。 温绮罗静静坐在榻上,唇畔尚带一缕含而未露的笑意,眼神却悄然凌厉起来。 江知寂缓步走近,步履间沉稳有度,一如他人前冷峻自持的模样。但当他的目光与温绮罗相接时,有那么一瞬,仿佛晃过涟漪般的不定。 “江大郎君倒是稀客。”温绮罗缓声开口,口吻淡然,不觉疏离。 江知寂微一颔首,语气依旧疏冷却不失礼数:“前日听闻大将军与娘子回了兰州,江某近日事务缠身,未能亲迎,特此前来赔罪。” 温绮罗轻笑,眉梢微挑:“大郎君言重了,妹妹与弟弟方才都待得甚是好,两府素来亲厚,又何来赔罪一说?” 江知寂端然立于一旁,忽而转目凝住她片刻。他那如墨般深黑的眸子,仿佛要将人世间的纷扰全都收摄其中一般,令人无从揣测深意。 温绮罗倏然惊觉,这双眼虽清冷,却似乎带了她再熟悉不过的隐忍张狂——竟与护国寺那夜的“登徒子”,虞家郎君极为契合。 她心头狠狠一跳,面上却强自镇定,抬袖掩去唇畔的思索,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不知大郎君今日上门,所谓何事?” 江知寂目芒微闪,还未等他启齿,江知蓝和江知礼见状,识趣地起身告辞。眉眼间能看出江家姐弟对他们这大哥,颇为忌惮。 “二姐姐,既是大哥来了,我们先回去了。” “嗯,路上小心。”温绮罗目送二人离去,这才转身看向江知寂,语气中带着一丝戒备,“大郎君现在,可说了?” 江知寂缓步走进屋内,目光落在温绮罗手中的香囊和小兔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看来温二娘子在温府的日子,过得甚是惬意。也是我家弟妹,对二娘子最是看重。不知二娘子可还记得,曾与在下有一诺,娘子贵人事多,只怕是多日未见,耽搁了些。” 温绮罗将茶盏放下,青瓷触木台一声轻响,正遮掩了她眼神的乍然变化。 她嘴角微翘,答得幽然:“既然答应了,又怎会食言?郎君未免过虑了。” 江知寂却蓦地一顿,似是要咬住她话语中的疏漏。 片刻,他却话锋一转,“如今整个兰州府都要仰仗温家军,二娘子是大将军的掌上明珠,尚能心系江家,便是被娘子用来做些幌子,也是我江家的福气。若此事成了,江某必饮三杯谢过娘子。” 这语音调子微扬,明明语意轻浅,却如同一把冰冷的针,细细扎入她隐藏最深的心绪之中。尤其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那吐字之重之轻,分明与虞家郎君的对谈习惯如出一辙。 温绮罗手指微微一紧,心底已有了几分不明之怒,虽不敢说十分相像,可六七成把握,总是有的。 她决意不再迂回,说:“大郎君不必过于拘泥礼数,你家既有先辈是家父的故人,便不需这些虚礼。”她一笑,语气轻软,“这些时日兰州兵荒马乱,大郎君的活计只怕也不容易,可曾想过外出走商,京城可是个好地方,温柔迷人眼,恰似销金窟。” 她这话说的试探之意,溢于言表。 江知寂显然一愣,随即故作若无其事:“温二娘子如何问到此处?京城乃天子脚下,素来繁华,可我这等寒门子弟,岂有那等机会谒见皇城?” “哦?”温绮罗抿唇轻嗤,唇畔的笑意深深浅浅,“可不知怎的,端看大郎君的眉眼,满是京城的影子。” 江知寂听罢,目光微沉,竟是干脆地坐在榻边另一隅。 他坐姿端正,仿若兼具戒心与洒脱,直言道:“娘子可是要试探江某?未免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温绮罗眯了眯眼,眉尖含了点挑衅:“试探不试探,又有何妨?倒是大郎君,似乎秘密甚多。” 江知寂的笑意稍显收拢,冷淡道:“娘子还是歇了这番心思罢,免得平日留些误会。”这话不缓不急,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君子模样。 两人身边,自有风微微燥动。室内一时静若无声,空气仿佛凝滞。 第五十四章 相见不相认 温绮罗胸腔稍稍起伏,目光定定盯着那清矜自持之人,竟未察觉自己身体稍稍前倾,一个趔趄起身踩到低垂的裙摆,撞翻了榻边冉冉的烛台。 “当啷——”清脆的一响,烛台失稳,摇摇欲坠。 就在那一瞬,温绮罗还未来得及惊呼,江知寂手眼疾如闪电,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猝不及防地拉入怀中。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她尚未来得及挣动,便被笼入那灼热的气息中。 他身上带着雪松的清冽,这种清幽内敛的香气,她再熟悉不过。 温绮罗的手腕为他紧紧扣住,力道虽不大,却透着几分不可抗的镇压。二人瞬间靠得极近,与曾在京城阴差阳错的那一幕重合,呼吸一滞。 温绮罗脑中一片轰鸣,连躲闪的动作都忘记了。江知寂显然也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便放开了她的手,迅速后退了一步,低声道:“失礼。” 温绮罗却咬了咬牙,目光仍定在他身上,心念已经哗然。 这个动作,这气息,这近距离的碰触,若说不是熟识,她再也无法说服自己。 她胸口微微起伏,一抹冷笑掠过唇边。 眼见江知寂转身欲走,她毫不掩饰声音中的缱绻,冷声问道:“护国寺那夜窗户未闭,一夜的风声吹拂,往日竟没看出,郎君狠绝如斯。” 江知寂的身影猛然一僵。 温绮罗的语声如冰霜薄贴,带着难以言喻的凉意:“怎么不说话了?郎君这般沉默,可是忘了当初在京城,我以为就此一别,再见无期。” 江知寂的手忽而攥紧袖口,指尖隐约发白,却并未转身,只是敛目凝神,半晌方沉声开口:“娘子何故执念于过去?不过风影错觉,实是没有深究的必要。” 话音虽平,可尾音微颤如弦,显然他未曾真正冷静。他的话听来似劝慰,却又带着几分逃避疏离,仿佛刻意拉开距离般的自持,令温绮罗眉眼微挑。 这般模棱两可的言辞,更令她胸中怒意如火逾燃,久埋的疑虑在此刻蠢蠢欲动,甚至侵蚀她的极力克制。 她上前逼近一步,直直望向他的背影,不肯放松一分一毫。 “风影错觉?”温绮罗唇角稍弯出一丝凉意,“那便说来听听,护国寺厢房之内,那拂袖而去的‘风’,又可有姓名?” 江知寂闻言,忽地缓缓转身,他默视着她,没有立即答话,两人目光交汇,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滴答如水流滑过。 温绮罗眉目间一抹冷色愈发显明,仿佛罩上一层霜雪,“郎君既舍不得说,便不必说了。恕小女就不留了,紫珠,送客。” 她身上积年的锐意此刻化为一柄利刃,直刺人心,竟逼得江知寂无计可施。 他站在原地,呼吸微微一滞,眼底情绪晦暗不明,那深潭般的目光仿佛盈满话语,却终究一个字也未说出口。 他终是垂下眼睫,袖中手指蜷了又松、松了又蜷,仿佛攥紧的不止是衣衫,还有那解不开的心事。 “二娘子。”他最终轻声唤了一句,与方才的冷傲疏离截然不同,语气低沉沙哑,隐约带着点无力的挣扎感。 可当话音出口时,却仿佛带走了他所有的情绪,嗓音又变得清淡无波,“既如此……我走便是。” 他转身时动作快而坚决,宽大的袖摆一掀,像是一阵沉风卷过帷幔,熟悉的雪松清气随之散淡。 他行至门边,却在即将出门时脚步一顿,喉咙如被什么堵住般张合了一下,可他还是没有回头,那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亦…有我的苦衷。” 说完,未待回应,他推门而去,身影埋入那光线如旧的庭院。 门扇尚未闭严,一丝凉风从缝隙中灌入室内,那盏被碰歪的烛火晃了两下,终究还是熄了。 温绮罗怔立原地未动,冷风贴着她的颈侧滑进衣领,她却不自觉地攥紧了双手。 指甲嵌入掌心的疼痛将她拉回现实,方才积蓄起来怒意仿佛骤然泄了气,她胸口隐隐发酸,脑海中不断回响的,是那句轻不可闻的“苦衷”,一声声竟似扣打着她的心弦,让她乱了阵脚。 “苦衷?”她低声重复着江知寂留下的话语,旋即自嘲般轻嗤一声,“我又能信些什么?” 可说是自问,偏偏只能沉于无解。 她缓缓松开紧攥的双拳,手心已是一片微微发红的印痕。 微微抬头间,她瞧见自己眉目映在烛台旁偏暗的铜镜上,眼尾仿佛泛起一丝湿润,那仅存的一点明艳在室内格外寂寥。 温绮罗倏地别过头,不愿再看镜中之影。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想将那些乱绪逼出心口,可越是想压下心潮,胸腔内反倒越发如鼓点乱撞。 似隐忍又似哽咽,一股说不出的酸涩染满了喉咙。 温绮罗不知为什么恍惚间有一股声音从心底传来,仿佛想为他找借口,又仿佛自己懒得去仔细追究那些借口。 房中静寂得能听见窗纸因风微动的声音,温绮罗猛地起身走至窗前。 风朗云舒,抬眼望去,午时映得庭院幽寂,而江知寂那高瘦挺拔的身影正一言不发地立在外院,静默像一抹墨色溢了轮廓。 温绮罗呼吸一窒,下意识推开了窗。窗扇乍启,熟悉的清冷雪松香伴着夜风钻入鼻间,可再抬眼,江知寂竟已转身离去,身形渐行渐远,没入门庭的晦暗里。 温绮罗原本紧攥窗棂的手蓦然松开,风声叩过心田,徒留一种说不出的怅然。她微微咬住嘴唇,脸上的神情竟透着一丝旁人难以窥破的惆怅。 她大抵不会知道,在回廊尽头,江知寂扶着廊柱,袖口下的双手紧紧攥成拳,青筋隐隐暴起。 他没让怀中玉佩坠落地面,然而玉佩之上轻轻一抹浅痕,却承载了所有的意难平。 “当是天意如此。”他自言般低叹,然而语气如刀锋寒意,隐含痛楚,渐被寒风拖远地模糊。 在温绮罗怔怔立在窗前时,庭院之中的一声轻响唤回了她的神思。 那声音极细,却并不掩藏,就像什么人刻意做出的动作。 她转过身,正对上匆匆推门而入的紫珠。 紫珠的眉头拧得很紧,目光中带着几分不安,似是因顾忌而吞吐徘徊。 温绮罗只觉胸中有一堆乱麻,此时哪里容得下旁事,“发生了何事?” 紫珠尚未来得及答话,身后一阵略显轻促的脚步声便已传来,那是清音特有的行止节奏,毫不拖沓。 他低沉的嗓音在门边响起:“紫珠放心,我自与女郎说。” 紫珠忙向旁侧让开,临退出房时,还不忘对清音使了个眼色,眉梢间分明写着几分担忧。 清音冷静扫过,终是颔首示意。 第五十五章 战火蔓延 再抬眸时,他目光正正落在温绮罗身上,只见他先欠了欠身,低声道:“女郎,今日矿上之事已进展过半,还有些许琐碎之务还需女郎定夺。” 温绮罗拿眼端详他,见他衣袍一如往常整洁可靠,神情间却添了几分难辨的凝重。 她此时怒气已去大半,只余些无从化开的乱绪在胸中翻滚,遂淡淡应声道:“你且细说。” 清音走上两步,在她身前三尺外立定,显然规矩拿捏得一丝不苟。他先将背后带来的卷轴展现出来,细细禀道:“硝石矿的工料征集已至尾声,按较早几日的安排,小人试着分拨了部分去临近的州府,也顺便将马帮涉货作了排布。只是本轮发货之后,余下的日子恐需一些监管……” 温绮罗本是听得漫不经心,半声未与。 可不知怎的,她听见“马帮”的字眼,脑海中竟浮起江知寂那低语未尽的“苦衷”。她心中悸动,眉间忧色不自觉显露,复又迅速按平。 她面色如常,问道:“其他州府的货物安排妥当不妥当,可有人来探过深浅?” 清音见她终于发问,一时松了一口气,却又不敢懈怠,“多是行商之人杂聚,我也已遣人周全布采,确保低调行至入京。” 温绮罗轻轻点头,目光却落到他手上的卷轴。她慢慢踱了两步,似无意道:“明日我与你同去,这些安排,我总需亲眼过一过,才可安心罢。” 清音有些怔忡,没料到她有此提议,心底却悄然泛起一丝雀跃。 他掩饰得极好,只以平稳语气回道:“女郎愿亲自前去,自是再好不过。风大路远,今日我就让车夫备下候着。” 温绮罗目光淡淡地应向他,微微颔首,算作默许。 不过寥寥几句,清音却已察觉到几分异样。 自从他步入室中,温绮罗的神情便似笼罩着一层薄雾,她虽如往常一般威仪,但那回眸间隐隐透出的落寞,似一道轻不可触的裂纹划过,一时竟让空气都染了寒意。 “女郎脸色似有些倦,我且命人备些安神汤,稍事歇息?”清音低声试探道,他眼中有着温色,但语气中分外拿捏分寸,既不逾矩,也似带着些发自肺腑的关切。 温绮罗摇了摇头,言辞间依旧波澜不惊:“无事。方才不过偶起的凉意而已,作不得扰。” 清音虽没再多问,但却将她垂于身旁攥紧的那只手悄悄记在了心中。长久伺候于她身畔,他素知温绮罗处事果断,甚少容许情绪随意展露,更别提眼下这般叫人察觉出的挣扎和疏离。 清音离去后,温绮罗合上窗扇,将室中的冷风尽数隔断。 她伫立半晌,看了眼被掠过的烛台,冷然一笑,心底却自嘲:“怎生软弱到如此地步,连方才那点话皆听不明白。终究,是我多此一问了。” 光影斑驳的寝室内,她深深吸了口气,取来案头一叠未翻阅的案牍,垂眉落目。 可笔尖才行至半行,眼角竟似模糊起来。 那轻如絮语的“苦衷”二字,又一次在她耳畔湿润回响,分毫不差地击中了她一处柔软的阵地。 * 残烛燃尽,天光熹微。 温绮罗一夜未眠,案牍上的字迹凌乱,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眶,将那叠写满心思的纸张揉成一团,丢入炭盆之中,看着它化为灰烬。 清音一早便候在门外,见她出来,忙上前递出手中的汤婆子,低声问道:“女郎可歇息好了?” 温绮罗淡淡地“嗯”了一声,便上了马车。 车轮辚辚,载着她往城郊的硝石矿而去。 初春清晨,兰州府仍是寒气凛冽,透过厚重的车帘一丝丝地钻进来,她阖着眼,身子随着车厢的颠簸微微晃动,手中的汤婆子竟也暖不了半分。 行至城郊,原本空旷的官道上渐渐多了人影。皆是些衣衫褴褛的百姓,扶老携幼,步履匆匆,神色惊惶。有孩童啼哭不止,大人低声呵斥,更添几分仓皇。 温绮罗掀开车帘一角,寒风裹胁着尘土扑面而来,她蹙了蹙眉,放下帘子,问清音道:“这是怎生回事?怎的这般多流民?” 清音骑马随行在侧,闻言也勒马靠近车窗,回道:“许是哪里遭了灾,流落至此罢。” 温绮罗心中隐隐不安,如今兰州边境战火纷飞,便是哪里遭灾,流民也不会往这里跑,虽是如此想,却也未再多言。 又行了一段路,流民愈发多了起来,几乎将官道堵塞。温绮罗的马车不得不放慢速度,缓缓前行。 这时,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走到马车前,跪倒在地,哀求道:“贵人行行好,给口吃的吧!老婆子已经三日未进水米了……” 温绮罗心中不忍,吩咐清音施舍些吃食。清音依言照做,又顺势向老妇人打探了几句。 老妇人接过干粮,狼吞虎咽地啃了几口,才含糊不清地说:“……逃难的,从北边逃来的……打仗了,大夏蛮子打来了……” “大夏?”温绮罗心头一震,一把掀开车帘,厉声问道:“温家军可在前线与之应战?” 老妇人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瑟缩着不敢言语。 清音见状,忙安抚道:“女郎莫急,许是这老人家听岔了,城里还没有得到战报。” 温绮罗却哪里听得进去,一把抓住老妇人的胳膊,急切地追问:“你从哪里逃来的?细细说来!” 老妇人被她捏得生疼,哆哆嗦嗦地说:“从……从羲门关外逃来的……蛮子攻破了雁门关,一路南进,烧杀抢掠,我等百姓便是活不下去了……” 羲门关!那是大夏北境直通兰州的最后一道屏障! 温绮罗只觉脑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栽倒在车厢里。 清音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关切地问道:“女郎,你没事吧?” 温绮罗无力地摇了摇头,紧紧抓住清音的手,指甲几乎要陷进他的肉里,声音颤抖着问道:“他们怎的会来的这般快……爹爹他……” 清音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心中一痛。 他握紧她的手,试图给她一丝力量,语气却也带着几分不确定:“待我们到矿上,我再让人仔细打探一番。” 温绮罗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紧紧盯着他,眼中满是希冀地点了点头。 清音不敢耽搁,立刻翻身上马,一行人加快车程,向硝石矿上而去。 第五十六章 硝石矿上 硝石矿位于城郊一处偏僻的山坳里,马车行了许久才到。清音早已通知了矿上的采石队和马帮在此等候,温绮罗一下马车,便见一群粗犷的汉子聚在一处,或坐或站,各个身着粗布短打,腰间佩刀,眼神中带着几分桀骜不驯。 见到温绮罗,这些原本散漫的汉子们不约而同地愣在原地。他们大多出身穷苦,山里的女子肤白的都不多见,何况是温绮罗这般貌美,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与他们格格不入的贵气。 一时间,他们竟忘了该作何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她,眼中满是惊艳之色。 清音见此情景,脸色一沉,厉声喝道:“都愣着作甚!还不快见过东家!” 这声呵斥将众人惊醒,他们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连忙躬身行礼,口中却语无伦次,有的叫“夫人”,有的叫“娘子”,还有的干脆就叫“美人”。 清音眉头紧锁,上前一步,正要再次开口训斥,却被温绮罗抬手制止。 她眉眼弯弯地毫无恼意,“各位不必多礼,唤我温娘子即可。”她的声音清脆,如山间清泉。 温绮罗浅笑盈盈,目光扫过众人,“这天寒地冻,诸位辛苦。我初来乍到,对这矿上的事宜还不甚了解,日后还有劳仰仗诸位。” 她这番话,说得恰到好处。这些马匪,说到底也不过是被逼无奈落草为寇的苦命人,从未被人如此尊重过。温绮罗的平易近人,让他们受宠若惊,原本的拘谨和不安也渐渐消散了些。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一个年长些的汉子身上,“这位大哥,瞧着您经验丰富,不知这矿上如今的产量如何?可有什么难处?” 那汉子被点名,受宠若惊,挠了挠头,憨厚道:“回温娘子,小的姓张,大家都叫我张老三,别的不行,就是有膀子的力气。要说这矿上的产量还算稳定,只是近来天气变化无常,有时大雨倾盆,山路难行,运输不便,也耽误了不少工夫。” 温绮罗点点头,状似无意地问道:“兰州距离京城,距离甚遥,不知各位可曾去过?如今战事纷扰,这一路,许是多有阻碍。”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各异,一个精瘦的汉子压低声音道:“温娘子有所不知,我们这些人,都是被逼无奈才落草为寇的。这世道不太平,旁的州府根本接纳不了这么多难民。索性除了正经商贾工匠,官家买办,其余平民百姓根本无法通行。府外的路早就被官兵封锁了。” 温绮罗眸光微闪,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原来如此,诸位之前……是做什么营生的?” 张老三叹了口气,语气中满是无奈,“温娘子,我们之前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可连年战乱,田地荒芜,便是真种了田,你经不住蛮子兵来嚯嚯一次,再说这赋税可不管你这年打了多少粮食,都得交上那个数。也是实在活不下去了,才……” 他欲言又止,其余人也纷纷垂下头,气氛一时有些沉重。 温绮罗见状,柔声道:“乱世之中,生存不易。诸位都是良民出身,如今抛家舍业地在此处安身立命,也是不易。如今我接手这硝石矿,也希望能为你们做些事情。”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说着矿上的情况。 有人抱怨工具简陋,效率低下;有人担忧蛮子来扰,安全堪虞;也有人诉苦口粮不足,日子艰难。 温绮罗静静地听着,不时颔首,偶尔插问几句,仿佛真将他们放在了心上。 张老三搓着手,憨厚道:“温娘子,说来说去,这矿上最缺的还是人手。原先大当家在时,还能从山下抓些壮丁上来,可如今……”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觑了温绮罗一眼,“如今温娘子心善,不愿强迫人,这矿上的人手就越发捉襟见肘了。” 温绮罗微微一笑,并未接话,只将目光投向一旁沉默不语的清音。 清音身着墨色长衫,负手而立,神情冷峻,与这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 待众人说完,温绮罗才缓缓开口:“诸位所言,我都记下了。我既接手了这硝石矿,自然会尽力改善大家的生活。至于人手不足的问题……我自有办法。”她停顿片刻,目光扫过众人,“这兰州府两处城门外的路况,可有熟悉的?” 她话锋一转,众人微楞,他们自幼生活在这片红土地上,自是熟稔于心。纷纷争先恐后地讲述着自己所知的路线。 温绮罗认真听着,不时提出一些问题,例如哪里有山匪出没,哪里有适合歇脚的地方等等。 半晌,温绮罗从袖中掏出一叠早已备好的银票,“这是预支给各位的一个月月利,各位拿去添置些衣物,天凉了,走商之前,须得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众人看着手中的银票,他们从未想过,新来的东家竟然如此慷慨,不仅没有嫌弃他们出身低微,反而还如此体恤他们。 一时间,山坳里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清音看着这一幕,心中也颇为感慨。温绮罗的举动总能出乎他的意料,对自己是这样,对这帮匪寇亦是如此。 好似在她心里,众生都是平等的,没有主仆之分。 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犹豫了片刻,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抱拳道:“温娘子,我叫铁牛,以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有了铁牛带头,张老三和其余的汉子也纷纷跪下,齐声喊道:“我等愿为温娘子效犬马之劳!” 温绮罗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清音,我们去采石队那边再看看。” “是。” 温绮罗与清音一前一后,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寒风瑟瑟,仿佛在低诉着这矿山的寂寥。 采石队的棚屋简陋不堪,几根歪斜的木头勉强支撑着茅草屋顶,寒风从缝隙中灌入,带着一股刺鼻的硝石味。 温绮罗拢了拢披风,眉头紧锁。方才众人山呼海啸般的效忠,并未让她展颜,反倒更添了几分凝重。 清音默默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略显单薄的身影在风中微微摇曳,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他看得出,温绮罗的心事远不止矿上这点琐碎之事。自从来了兰州府,她便像是变了个人,眉宇间总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直到走向矿边另一侧新搭建的制冰工坊,清音连忙动作熟练地生起暖炉,将带来的炭火放进去。 不多时,屋内便暖和起来。 第五十七章 武器 温绮罗解下披风,露出一身月白色绣折枝梅花纹样的褙子,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脸色渐渐红润了些。 她走到桌边坐下,拿起一本账册翻看起来。册子上歪歪斜斜地记录着矿上的各项开支和收入,字迹潦草,墨迹斑驳,看得温绮罗不禁微微蹙眉。 “这批走商的货,可都安排妥当了?” “回女郎,都已安排妥当。每辆马车都装载了等量的货物,并配有专人押送。”清音恭敬地回答道。 温绮罗点了点头,又问道:“沿途的关卡,可都打点好了?” 清音略一迟疑,低声道:“兰州府附近和京城一带的关卡,都已打点妥当。只是……” “只是什么?”温绮罗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犹豫。 清音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目光清澈,不似作伪,这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只是出了兰州府到京城的路上,便不在我等的掌控之中了。我担心……” 温绮罗揉了揉眉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事儿只怕还得有劳明府给个薄面。” 清音闻言,“便是那日在府前行事张扬的明家郎君?”说着将一杯热茶递到她面前,“女郎一路辛苦,先喝杯茶暖暖身子。” 温绮罗不置可否,接过茶杯,轻抿一口,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驱散了些许寒意,“我与他有些渊源,他们的商队熟门熟路,多年跑商也积攒了些人脉。晚些我去走一趟,也算是个通个气,这种时候,还是要同气连枝的好。” 清音默然,回想那日明溪亭的举动,不知为何心生一种不愿温绮罗与之相见的冲动。 温绮罗静静地望着窗外,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你说,这硝石,除了制冰,还能用来做什么?” 清音怔愣片刻,手中的茶盏险些倾倒,滚烫的茶水溅了几滴在他手背上,他却恍若未觉。“女郎……想要做什么?”在他看来,这硝石矿不过是温家产业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温绮罗何须如此费心。 温绮罗轻轻一笑,笑容里却带着一丝清音从未见过的冷冽,“武器。” 清音看着温绮罗,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般。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温绮罗看着清音的神情,笑容更深了几分,“怎么,吓到你了?” 清音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明白女郎为何……” “不明白我为何要造武器?”温绮罗接过话头,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清音,你可知如今边塞战事如何?” 清音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方才来的路上,他多有拦下难民打探情况,“前线战事胶着,温家军虽英勇善战,却因粮草辎重不济,屡屡受挫。” “不错。”温绮罗叹了口气,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忧虑,“我温家世代忠良,却屡受朝堂发难,如今边关告急,若我坐视不理,还有谁能挽大厦之将倾?便是死马,也要当活马医了。” 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自派你来兰州收这硝石矿,我在京中遍查典籍,这硝石,除了制冰,还能制作火药。我欲以此助温家军一臂之力,扭转战局!” 清音闻言,心中一惊,只见她背对着自己,身形纤细,却仿佛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这火药之物,威力巨大,素来只有方道之客擅用。稍有不慎,莫说要把它投入前线,但凡制造出响动,官署也必会追究。女郎,此事非同小可。”清音斟酌着言辞,试图劝说她放弃这个危险的想法。 温绮罗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着清音,“世人只见温家官至一品,是天子倚重的重臣。谁人可知我们便是亦步亦趋,也难得善终。此战若败,弹劾的奏章只怕能把御案堆满。人人都可让我温家死无葬身之地。”她心头恨意明昭,“当此乱世,若没有实力,便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看似风光无限的勋贵之家,实则如履薄冰。 清音忽然想起温绮罗在矿工面前的承诺,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心中渐渐明白了她的用意。 “可莫说这硝石矿本就粗糙,便是寻得了那制器的方式,也不知需要多少时日,才能炼出传说中的火药。” 温绮罗踱步至桌前,“事在人为。我这就命人从京中寻来古籍,其中便有记载火药配方的残篇,只是……”她微微蹙眉,“这残篇语焉不详,缺失了关键的步骤,还需尽快找到能解此法中人。” 清音看着温绮罗眼中的决绝,心中既敬佩又担忧。 他压下心中的不安,沉声道:“清音愿誓死追随女郎,此事便交给我,我这就高金悬赏方士,到矿里研制。” 温绮罗脸色微凝,“不可。若到矿上,时日久了必会引起旁人注意。还是以我的身子为由,到府上行医炼药,如此便是买些违制品,凭着温家军在前线杀敌,他们也不能奈我何。” 想及此处,她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凭借记忆写下几味药材,将写好的方子递给清音,“你且拿着这方子,去城中最大的药铺抓药,有多少收多少。至于其他缺失的,待方士上手,再寻些时日,必能完整。” 清音接过方子,仔细地折叠好,放入袖中,“女郎放心,清音省得。” 两人又商议了会运输路线,知道夕阳西下,天边燃烧着一片火红的云霞。 温绮罗适才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准备回府。 “清音,今日种种,你功不可没。”温绮罗走到门口,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清音,“我欲让你来做这工坊的掌柜,日后,这硝石矿的收益,你也要分一份份子钱。” 清音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温绮罗。 温绮罗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轻叹一声,“当初买下你,实属情非得已。可我知你并非池中之物,如今在这边塞,无论你之前如何,当是重头来过,一展宏图之时。” 清音的心跳骤然加快,他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女郎……” “不必多言,”温绮罗打断了他的话,“你只需告诉我,你是否愿意?” 清音沉默了片刻,他缓缓摇头,“清音不愿。” 温绮罗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不解,“为何?” 清音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温绮罗,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若清音不再是女郎的仆从,又怎能随时侍奉在侧?” 温绮罗定定地看着清音,他的眼神清澈坚定,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形修长,言语如春阳般暖入心房。 温绮罗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那便依你。” 她转身离去,留下清音一人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第五十八章 江家本家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温府内,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温绮罗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卸着发间饰妆。 女使白雪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为她梳理着头发,“女郎今日回的晚,明小郎君来寻过你,见你不在,才又离开。” 温绮罗淡淡一笑,“郊外工坊事务繁多,一时不得空。” 白雪一边为她梳头,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府里的琐事,“这几日大娘子都闭门不出,偏是明小郎君来的时候,多加礼遇。这醉翁之意,只怕意在旁处。” 温绮罗看了一眼白雪,紫珠与白雪自幼服侍,论忠心是有一无二的,紫珠多一分爽朗,白雪多一分细腻。 也正因如此,温绮罗将府外庶务交由紫珠,而内宅之事有白雪盯着,她甚是心安。 “她怕是已知明府显贵,可再怎么显贵,也是一介商贾。阿姐这是急于求医,自乱阵脚了。”她把玩着从发间刚拆下的银钗,“由她去吧。左右明府后宅人际简单,倒也是个好去处。” 白雪咬了咬唇,“明家郎君明明是来找女郎的。” 温绮罗淡然道,“父亲眼下在边塞生死危难,我岂能在府里儿女情长?” 这话一出,白雪只得福了福身,“是奴婢想左了。” 温绮罗没有斥责,只是披着外披,起身走到桌边,借着昏黄的烛光,铺开一张宣纸,“江家……”温绮罗低喃着,笔尖在纸上轻轻划过,墨迹晕染开来,脑海中浮现出江家后生的面容。 江知寂,明明有着在京城安身立命的财力,却偏偏要隐姓埋名,扮作虞家郎君,与她合作制冰的生意。 究竟意欲何为? 上一世,她对江家知之甚少,只依稀记得江家败落后,几个后生流落四方,最终销声匿迹。 江家大郎君更是如同一个影子,在她记忆中模糊不清,很是浅薄。 原本无甚关联的人,却在这一世,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心生警惕。 “莫非,他是在利用我?”温绮罗心中一凛,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让她瞬间清醒。 她想起江知寂初次与她见面时,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似乎藏着些什么,让她看不透,也猜不透。 “为了借温家之手吗……” 温家如今风雨飘摇,朝中又有对头虎视眈眈。江知寂选择在这个时候接近她,或许是想借温家之力做些隐匿之事? 倘若是如此,那江知寂就如他自己所言,是那棋盘之上的执棋之人,正一步步将她引入局中。 她紧握着手中的笔,指尖泛白,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若看不透他的真实目的,难于在这场对弈中立于不败之地。 不同于江知寂,江家其余人,倒是看似简单。 长女江知蓝,性子温吞恬静,在家中父兄保护的极好,难掩其璞玉之资,比紫珠有过之而无不及,且略通文墨,假以时日悉心教养,倒也能当起府中庶务。 二郎江知信,生的孔武有力,为人正气,却冲动易怒。之前几年,与温绮罗多有争执,彼此印象都算不得好。 若说自己转了性,江知信必是不信的。 温绮罗无奈的叹了口气,转而笔尖在“江知礼”三个字上停顿了片刻,至于这三郎还是个孩子。 江知礼自幼丧母,又与其他兄弟年龄有些差距,总是跟在江知蓝身边,也养成了些女儿家的天性,腼腆怯懦。也是眼下最好的突破口。 翌日清晨,温绮罗特意起个大早,吩咐白雪备了几样精致糕点,便独自出了府。 沿着青石板路信步而行,温绮罗思忖着该如何接近江知礼,又不显得刻意。 行至江家门前,温绮罗并未直接进去,伴着一阵朗朗的读书声,索性绕道去了江府后的小池塘。 春日里,池塘边的柳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煞是好看。 “之乎者也,之乎者也……”江知礼口中念念有词,却始终不得其解。 这时,几个顽童从远处跑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书,嬉笑着扔进了池塘里。 “江呆子,又在这儿装模作样地读书呢!你读得懂吗?”一个胖墩墩的男孩嘲笑道。 江知礼脸色涨红,想要去抢回自己的书,却被那几个顽童推搡在地。 书落入水中,墨迹晕染开来,像一朵朵黑色的莲花在池中绽放。 温绮罗心中一凛,这几个孩子下手没轻没重的,江知礼虽是小郎,但体态单薄清瘦,哪里经得住这般推搡。 她正欲上前,却见江知礼挣扎着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言不发地朝着池塘走去。 那几个顽童见状,愈发得意,胖墩男孩更是嚣张地拦住他:“怎么,江呆子,还想把书捞上来?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就你那点墨水,读了也是白读!” 江知礼身形一顿,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他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温绮罗秀眉微蹙,这孩子,性子也太软弱了些。 却听得“扑通”一声,江知礼竟跳入了池中。春日里水寒刺骨,他一个瘦弱少年,怎受得住? 温绮罗心中一惊,再顾不得许多,几步奔到池边。那几个顽童见状,先是一愣,随即哄笑着跑开了。 温绮罗见江知礼在水中摸索着,似是要将那本书捞起,便连忙说道:“你别动,我来帮你。”说罢,她挽起袖子,探身去捞那本书。 池水冰凉,浸得温绮罗指尖发麻,可她顾不得这些,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那湿透了的书捞了上来。 江知礼从水中爬上来,冻得嘴唇发紫,瑟瑟发抖。温绮罗见状,连忙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裹在他身上,柔声道:“快披上,仔细着凉。” 江知礼抬头看着温绮罗,眼神中带着一丝茫然和感激。温绮罗见他如此模样,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怜惜。 “你怎么这般傻,他们欺负你,你为何不告诉江叔父?”温绮罗轻声问道。 江知礼垂下眼眸,低声道:“说了也没用,他们……他们说我是罪臣之后,不配读书。” 温绮罗心中一沉,江尚一脉为保温长昀,被按上通敌的罪名,与江尚血脉相连的弟弟江秀才一家自然也受了牵连,被家族除名,族中子弟更是对他们避之不及。 可想到他们的处境难堪是一回事,真正面对又是另一回事。 温绮罗比谁都清楚,她本姓为江,她才是那些顽童口中真真正正的罪臣之女。 见江知礼冻得瑟瑟发抖的可怜模样,心中愈发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