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赘七年,休妻后侯府追悔莫及》 第1章 人世间哪有妻子逼丈夫去前线送死的 “念瑶,你真要将我扔到北羌人的铁蹄下。” “要我去死?” 林泽说出这句话时。 刁钻的北风从合不上的窗缝钻进书房。 卷走了他苍白唇间的最后一丝温度。 重伤的他靠着榻上的小方桌,勉强撑起身体。 林泽望着两步之外,他的发妻林念瑶。 心里是无可名状的压抑、愤怒、撕裂和钝疼。 两步之外,林念瑶不顾他重伤难以支撑。 她半步也不肯上前。 书房内的气氛一时冷到极点。 而昭国上下早已愁云惨淡多日了。 昭国刚刚经历一场大败,精锐尽丧,主将被俘。 北羌兵马正围在昭国的青州城下,逼迫昭国皇帝俯首称臣。 北羌不仅要昭国皇帝称臣上贡。 他们还要昭国的长乐郡主,北嫁和亲。 偏偏长乐郡主是皇帝的长姐,***殿下如珠如宝的幺儿。 ***发了话,除非青州兵马全数战死,否则她的女儿宁死也不和亲。 现在,就缺一场青州大败,还有一颗无能主帅的人头,替皇帝分忧,助皇帝从***手上讨要到长乐郡主,送去北羌求和。 “林念瑶,我还算不算你丈夫?” “世上哪有妻子逼丈夫去前线送死的?” 林泽一句话说到头,尾音发了颤。 对上林泽的叩问,林念瑶别过脸去。 林泽瞬间明悟了。 管他算不算她的丈夫,林念瑶都要他的命。 惨淡的日光从窗纸透下来,映在林念瑶鬓间的螺钿插梳上。 螺钿光华流转,落入林泽的眸中。 望着别人送的,却被妻子日日佩戴的插梳。 林泽忽然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为了帮傅玉同讨陛下的欢心,连我的命都要给出去吗?” 林念瑶脸色大变,像是被人戳破了暗藏的心思。 她双眸一转,很快掩饰好脸上的失措。 “谁说要你死了?只是让你领兵向北走一趟。” “再说玉同救过我,是我的恩人。” “你我是夫妻,为什么就不能为我多付出一些,和我一起报恩呢?” 提起傅玉同,林念瑶的一双柳眉渐渐弯出楚楚可怜的弧度。 林泽看着她为别人缱绻地化身一泓春日的水。 林泽真想问林念瑶: 傅玉同是她林念瑶的救命恩人,是她林念瑶的心上明月。 是她那泓春水恨不得夜夜对映的天上君子。 那他又算什么? 林泽自嘲一笑。 这声苦笑,耗空了他大半的力气。 “林念瑶,你想过吗?” “为了帮你保下林家广平侯的封号,我入赘改姓,弃了科举,前程已绝。” “为了帮你保住弟弟,我挨了肃国公一百杖,伤重未愈。” “如今我一无所有,只剩半条命,连这你也非要拿去吗?” 林念瑶原本信誓旦旦的声音顿时虚了下去。 “何必将话说得那么难听。” 难堪的神色在她眼中闪了闪,促使她走向林泽,扶他趴下。 趴下以后,林泽后腰到大腿处透出的斑驳血痕全暴露出来。 林泽的伤触目惊心,林念瑶偏过头去,看也不敢看。 林泽用所剩不多的力气,再求了林念瑶一次。 这次不是情深义重的丈夫对妻子的苦求。 只是一个重伤的病人为了避开无妄之灾的求生哀求。 “林念瑶,放过我,好吗?” 看着林念瑶眸中似有若无的泪,林泽心里升起零星一点的盼望。 但不过一眨眼,林念瑶就向他证明,她眼中的泪从不为他闪烁。 “不行!玉同已经将记着你的名字的折子递上去了。” “讨伐北羌,你非去不可。” “绝不能害玉同失信。” 林泽的所有盼望一概破碎。 他直接坠入冰窟。 林泽爹娘早逝,师父师娘为北羌所害。 如今世上最亲的人便是他呵护了七年的妻子林念瑶。 而此刻林念瑶要他的命,竟是这般的果断残忍。 “念瑶……我一直当你是我心间最要紧的那颗星子。” 林泽话音未散,书房大门竟被人无端推开。 五个人裹着风雪闯了进来。 五人穿的都是宫里的衣服,并列排开,气势凌人。 打头的是在光启帝身边伺候的陈公公。 陈公公没有寒暄,老辣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林泽身上。 “广平侯真是忠勇,竟向傅大人主动请缨,争当北伐的主帅。” “既然如此,林侯爷随老奴进宫吧,陛下有话要交代。” 林念瑶似乎早知道陈公公会来。 没等林泽反应过来,她早退到了书房外。 林泽被抬走时,她为林泽落了一点淹没在睫羽中的泪。 …… 漫天大雪,笼罩得天阴阴惨惨。 林泽就这样被硬生生抬进宫中。 长长的宫道被淹没在冰雪中,凄惨得像是通往彼岸的黄泉路。 抬着林泽的太监只管把他往含元殿送,一路上除了踩雪的嘎吱声,气都没有大喘。 在一片死寂里,林泽被抬到含元殿旁。 他冷得快失去知觉,偏偏心还有知觉。 是被剖开来,鲜血淋漓的痛。 陈公公陪被抬来的林泽在含元殿外听宣。 不多时,光启帝宣林泽进殿。 小太监叫林泽时,嗓子尖细得像号丧的乌鸦。 听着号丧一般的传唤,林泽的心硬成了冻结的泥浆块。 里面早烂了,只剩一个冰做的外壳,勉强维持着形状。 陈公公瞧见他的模样,将他从担架上扶起。 搀林泽进含元殿时,陈公公细不可闻地宽慰了他一句。 “林侯爷,莫忘了,天无绝人之路。” 门外风雪依旧。 含元殿内暖炉的炭火很足,暖得如春。 光启帝高居上位,目光不曾离开手中的一纸策论。 “崔泽,朕后悔当初未听你的,防患北羌于未然。” 崔……! 林泽心中一震,险些落下泪来。 太久未曾听人唤他的本名了。 带着策论,光启帝从椅背嵌着玉龙的紫檀椅上缓缓起身,走到林泽面前。 “崔泽,青州府秋闱第一。” “你再瞧瞧你现在。” “朕一个好好的栋梁之材怎么就沦落成这样?” 光启帝一句话勾动林泽无数回忆。 林泽眼里的光暗了下去。 偏偏陈公公还往他的伤口上撒盐。 “林侯爷,陛下问你呢,答话呀。” 林泽如鲠在喉,默了半晌才将自己如实剖开。 他的声音很低,似乎是怕被人听清。 “臣入赘林氏,领了林氏的爵位,再不能科考。” 听林泽草草说完往事,光启帝周身的气压陡然降低。 “你说得这么简略,是怕落了谁的面子?” “朕不怕落人面子,朕替你说。” “你的妻弟林君成嗜赌成性,不仅一夜输尽广平侯府。” “更将广平侯位压上赌桌,输了出去,丢尽朕和满朝公卿的脸。” “朕夺了他的爵位。” “除林君成外,林氏再无男丁。” “你不入赘,广平侯的封号就会被削。你救了林氏,这点你为何不提?” 林泽无言。 光启帝:“好,你不愿挟恩自重。” “林家老祖母私自行贿,害你丢了御林军统领的位子,你不提。” “林君成惹怒肃国公,让你挨了一百棍,你也不提。” 光启帝如鹰隼般的目光直直扎进林泽的心里。 “崔泽,你人太善。” “现如今,你的夫人又要你去北羌人那送死。” “朕是不是该遂你的愿,赐你马革裹尸?” 「本文先虐后爽,前期铺垫比较长,感恩每一位愿意耐心往下读的人好又心善的读者姥爷」 第2章 你的枕边人一直算计你 林泽双眸似漆,内里有暗不见天的火在烧。 遂谁的愿? 他如何能遂他们的愿? 光启帝看出他的不甘,顿了一下,轻叹一声。 “可朕需要一个死人。” 林泽的眸子凝住。 含元殿就这么陷入死寂。 满殿只剩炭火焚成灰的剥落声,静静宣告林泽死期已定。 光启帝将策论递还给林泽。 林泽接过那纸策论,恰似接下盖在他棺前的白布。 忽然,光启帝看向林泽的目光一变。 “朕惜才,那个死人未必非得是你。” 含元殿的热意终于扑到林泽身上。 暖炉中炭火烧出的红光跃入林泽眼中。 他像是画纸上即将枯死的龙又被人点了一次睛。 光启帝扫过林泽身上的伤,细看他因杖责得来的斑斑血迹。 他替林泽痛惜:“肃国公下手未免太狠。” 林泽烂成泥浆的心,被暖意捏回了一点形状。 他双唇微颤,险些哽咽。 “不过朕记得当日是肃国公亲自监刑,肃国公老当益壮。” 光启帝话锋一转。 “反正你因肃国公重伤,终归不适合征战,何不上书求肃国公与你同去青州,讨伐北羌?” “到时候他为主,你为副。” “你将死人的担子抛出去,让肃国公承担。” 话说到这,林泽听懂了光启帝真正想说的弦外之音。 光有死人替皇帝担下臣服北羌,逼长乐郡主远嫁和亲的骂名还不够。 向北羌上贡的金银也该有肥羊吐出来。 肃国公府娶了富商之女做儿媳妇,得了十里红妆的嫁妆。 是目前最好的一只肥羊。 可整个大昭谁不知道肃国公府代代忠良? 甚至肃国公唯一的儿子,为昭国征战,断了双腿。 更何况,林泽始终记得他十六那年,肃国公解下佩剑,在青州城下的猎猎西风中托付于他。 “我老了,这柄宝剑跟着我恰如明珠暗投。” “配你正好,英雄少年。” 往事一闪而过。 林泽回过神,抬眸正对上等他回话的光启帝。 陈公公催促道:“林侯爷,愣什么?还不快谢过陛下,赐了你一条生路。” 林泽抿紧了双唇。 他宁死也不当挥向忠良的屠刀。 陈公公见林泽不答话,眉头一紧,急了许多: “侯爷,这会儿哑巴了?说话啊。” 光启帝却大度地摆手,叫停催促的陈公公。 他似乎对眼前的情形早有预料,不紧不慢地走回到书案前。 背对林泽,光启帝抛出一个问题。 “你说你的妻弟为什么偏偏去肃国公眼前犯浑?” 林泽心神一震。 若林君成不曾惹怒肃国公,牵连他受罚,他又怎会成为朝肃国公府发难的一柄好刀? 前因后果串起来,林泽的肺腑登时绞成团,激得他呕出血来。 光启帝转回身,打量嘴角渗血的林泽。 “崔泽,你不想挟恩自重,你想光明磊落。” “但你的枕边人一直在算计你。” “你如何能清高?” 算计…… 林泽以为他的心方才已然死透。 结果这一刻死透的心又开始裂开般地疼。 他原以为林念瑶懵懂残忍,受着傅玉同的诓骗,最多想要走他的命。 怎么想得到她是精心算计,逼他当最污糟的杀人刀。 林泽紧抿着唇,把苦到灼人的血都吞回去。 陈公公瞧着他惨白的脸色,好言劝道: “林侯爷,坡都给你搭好了,你这驴不如借坡下了吧。” “老奴为你代笔,即刻就能上书。” “做人呀,还是得先紧着自己,你说是不是?” 暖炉中又烧没了一堆炭,炭灰悄悄飘出来。 望着炭灰,林泽的双眸中的亮光全被吞噬,他许久没有答话。 …… 林泽最后是被太监从含元殿拖出去的。 含元殿内空无一人,唯独地上摔了一个茶盏,四分五裂。 显然光启帝离去前,发过雷霆般的怒火。 被拖出殿外的林泽,叫陈公公带人架着,扔在了宫门外人来人往的车道上。 陈公公看着林泽被摔进墙角的雪堆里,“啧”了一声。 “林侯爷,你真是不识好歹。” “天寒雪冷,但陛下吩咐了,您自己爬回去吧。” 天色已近黄昏。 正赶上六部散值。 车道上,离宫的大臣,接人的奴仆,来来往往。 任谁见了林泽都忍不住议论几声。 “这不是入赘赘出来的广平侯吗?又惹出大祸了?” “窝囊到这份上,亏他还有脸活。” “我要是他,早买块豆腐一头撞死了,哪会趴在这,当一条死狗。” 陷在雪堆里的林泽听得一清二楚。 他当然知道,光启帝差人将他丢在这,就是要让他受尽讥讽和羞辱。 谁叫他不识抬举,不肯牵扯肃国公。 林泽清醒着,却动弹不得。 他被冻得青紫,听着不同的讥讽被人吐出来,又随寒风散去。 人人都在嘲笑他。 有笑林念瑶使唤他的,也有笑林君成欺辱他的。 冷言冷语听得多了,林泽的耳朵被磨了出来,竟得了一场心如止水的解脱。 不知道是第几次嘎吱吱的木车轮无情地碾过白雪。 终于有辆马车为林泽停下。 雕花的车门被推开,车里人的声音先传出来。 “林侯爷,我送你回广平侯府吧。” “曾经同窗一场,我怎忍心看你受冻。” 这声音温和有礼,却是往日林泽绝不愿意听见的。 傅玉同探出身来,玉面含笑。 他从眉梢到唇角都是时下女子最喜欢的谦谦君子的模样。 傅玉同笃定林泽厌恶他,不会上他的车。 但他就是要在林泽面前停车,故意装出大方的模样。 逼林泽当一个不识好赖的丑角。 他要让满朝同僚骂林泽的骂声更响亮些,最好响彻云霄,直达九天之上。 让已故的老师听个清楚! 第3章 我本姓崔 林泽用不见波澜的目,顺着眼尾望了傅玉同一眼。 “别光说话,搭把手,扶我上去。” 他出声后,六部官员的讥讽竟一齐散去。 九霄之上只有风雪在呼啸。 这下成了傅玉同骑虎难下。 他咬着后槽牙强装浅笑,下车后屈膝扶起了林泽。 林泽并未客气,一进车内就将滴滴答答的雪水蹭在傅玉同车内上好的绒毯上。 上了车后,林泽便合了眼睛。 车内陷入长久的沉寂。 林泽不说话,不妨碍傅玉同揭他疮疤,找回场子。 “头一次见堂堂的侯爷被人像扔烂菜叶一样扔出宫外。” “你没听陛下的,拉上肃国公一起为陛下分忧。” “林泽,都混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还没丢了你那点没用的骨气?” 林泽未与傅玉同争辩。 他只是静静地倚着,等着马车驶到广平侯府。 傅玉同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也不恼,反而刻意在林泽面前提起林念瑶。 “你这么做,谁会念你的好?” “你死了,林念瑶会替你收尸吗?” 这话一出,若是搁在以往,林泽少不得要揪住傅玉同的衣襟,往他的脸上狠狠揍一拳。 傅玉同以为这次也是一样。 他算准时间,趁着马车停在广平侯府门前,推开了车门。 傅玉同如愿听见了林念瑶头上钗环轻碰的脆响,只等林泽往他的脸上揍一拳。 不料林泽动了手,但那只手只捏住了马车的门框。 林泽借力挪到车下去。 “多谢你,送我回容身的地方。” 傅玉同又一次失算,脸上装出的谦谦君子般的模样终于裂开一道痕。 林泽不理会他,也不理会迎出来的林念瑶,一步步挪着,独自往府里走。 林念瑶一双眸子在林泽身上停了一下,眼波一转,最终还是落到了傅玉同身上。 林念瑶嗓音里含着怯怯的婉转,她对上傅玉同: “劳你费心了,护送他回来。” 傅玉同低头抿唇,唇角又带上了温润的笑意。 “不妨事,我该做的。” 傅玉同瞥了林泽的背影一眼,随后褪去唇边的笑意 他皱起三分的眉,装出一副全心全意为林泽打算的样子。 “林泽他……惹恼了陛下,你劝劝他,别将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有的担子太重,他何必一个人扛?” “天塌下来,不该由高个的肃国公府顶着吗?” 傅玉同三言两语便将林念瑶的心里说得熨帖。 熨帖得她回头唤林泽: “你听听,玉同一心为你打算。” “你怨我就算了,那玉同呢?你连声谢也不向人家道吗?” 林泽伤重,挪了半晌也才走到府门前。 他闻声回首,脸上是一个林念瑶和傅玉同都不明白的笑。 笑里弥漫着冰冷又裹满了释然。 “谢,早道过了。” 林念瑶和傅玉同均是一愣。 两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林泽下车时,真向傅玉同道了一声谢。 眼前的林泽忽然让两人都感到陌生。 傅玉同莫名地尝到一丝寒意。 但他更恨,恨林泽今日转了性,事事逆反他,脱离他的控制。 而林念瑶的心因为林泽那个笑,不明所以地打起了鼓。 林念瑶按住跳得心慌的胸口,与傅玉同柔声道过别,紧走两步追上林泽。 “算了,不和你计较那么多,我扶你。” 林泽静静迈过门槛,扶住通向书房的连廊的墙。 在林念瑶讨好的手快碰上他的那瞬,他望了她一眼。 眼眸无声地在说:他嫌她脏。 “我被扔出宫,手上沾着雪水,你穿的新衣。” “小心碰脏了。” 林念瑶果然收回了手。 收回手后,她绞了一路的衣袖,终归没再扶上林泽。 林泽被下人搀回书房时,天色已暗了。 林念瑶为他点起了灯。 轻轻曳动的灯火下,林念瑶缓缓落坐在林泽身畔。 “你现在该懂我的苦心了,哪有妻子会送丈夫去死?” 她眉眼怯怯,染着一丝委屈的淡红,满眼里都是林泽的身影,一双瞳像两潭秋水。 “你只消上一封折子。” 林念瑶的眼波绕着林泽缓缓转着,“将事情甩给肃国公。” 往日,只要林念瑶这般温言软语地求一番,林泽什么都会听她的。 只因那时林泽想着,注定今生相伴到老,哪能让自己家里人受半点委屈呢。 如今再回头看,他真是错得离谱。 林泽的声音很轻但是很坚决:“我乏了,你出去。” 林念瑶眸中秋水尽数凝住。 她不解,平日里无往不利的一招怎么就失效了。 “夫君?” “替我将门带上。” 林泽说得冷淡。 林念瑶也感觉到了林泽态度里的冰寒。 成婚七年,她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亏我还为你着想!” 林念瑶“噗通”一下炸开,洒下怨气,起身便走。 她的倩影消失在书房外。 丢下林泽一个人,孤零零地带伤坐在书房里。 最后北风掠过,“碰”的将书房的门撞到关上。 北风过后,天色暗得更沉。 林泽忍着痛,往身上上过药,又缠好绷带。 他举起如豆的小油灯,从书架高处取下尘封多年的锦盒。 林泽抚落锦盒上的灰,指腹摩挲着锦盒的锁扣。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泼妇撒泼一般的大吼。 “姑爷!老太君吩咐过了,你养伤就养伤,晚上在书房不要点灯,浪费灯油!” 像往日一样,书房里的灯应声而灭。 老嬷嬷哼了一声,得胜似地走了。 书房内,被斩落的半寸灯芯熄去最后半点零星火光,在书案上化作了灰烬。 一声龙吟般的剑鸣滑过,林泽已将剑收回鞘中。 屋内似乎还残存着林泽方才出剑的寒光。 寒光之下,油灯上残余的灯芯切口平齐,微微泛焦。 林泽将剑放回锦盒。 他没再盖上盒子,而是轻抚剑鞘。 剑鞘那冷而硬的触感让林泽瞬间回到十六那年,青州城下,浴血杀敌。 荒草的苦味、血腥气、北风卷来的泥尘仿佛尽数萦绕在他的鼻尖。 林泽从怀中取出捂了一路的策论,压在宝剑上。 薄薄的宣纸早已泛黄,上头的墨迹从未褪色。 整份策论重新染上了他的温度。 泛黄的宣纸露出的一角上记着两个墨字,恰好是他真正的名字——崔泽。 林泽的指尖一笔一划地抚过崔字。 “我本姓崔。” 崔泽字字铿锵。 崔泽想,林家不是他的归处,林念瑶也不必再做他的妻子。 七年前他赤条条来了林家,何妨再赤条条地出去。 至于他走后,林家如何,与他何相干? …… 广平侯府内,崔泽处唯有月光,侯府老夫人的房里却是灯火通明。 林念瑶咽不下受的气,跑到老夫人处来诉苦。 “我都是为他好,谁知他半点不领情!” 老夫人忙放下莲子羹,骂声中气十足,大得足以震动头上的瓦。 “反了天了他!” “占着我林家的爵位,吃着我林家的饭,还敢砸我林家的锅?!” “明日我狠狠教训他。” 林念瑶听着老夫人的骂,心里的气散了不少。 但想起林泽对她的冷,她心里又无端地涌出几分不利爽。 “奶奶,明日他要是还拎不清呢?” 老夫人端起莲子羹,用汤匙砸了一下碗璧。 “他敢!” “就他那样,属王八的,只会憋。我们林家的话他敢不听?” 第4章 善不值得,不善也罢 朝露凝在窗纸上化作冰霜。 书房外远远响起第一记脚步声时,崔泽就已醒了。 他听出门外阵仗很大。 八九道呼吸中夹杂着一道苍老粗重的声音。 该是林老夫人。 天还未亮透,就带人来围了他的书房。 想必是听了林念瑶的话,来给他难堪了。 崔泽独自穿好衣衫,披上御寒的披衣。 在嬷嬷的手拍上他书房的门的前一刻,敞开了大门。 拍门的嬷嬷拍了个空,手定在半空。 场面一时颇为尴尬。 老夫人是来训人的,嬷嬷笑也不敢笑。 只得默默把手收回去,将没发作的叫门狠话一并吞回到肚子里。 崔泽倚着门框,敛着眉目,扫过站在他门外的每个人。 皇帝说他人太善。 人善被人欺。 他人是善,但若善不值得,不善也罢。 却不知林家人承不承受得住。 来砸门的嬷嬷离他最近。 被他眼底暗藏的冰寒惊得连缩两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姑爷……” 因为这声姑爷,老夫人一行人气势直接矮了崔泽一头。 老夫人恼那嬷嬷没用,狠瞪她一眼。 “滚回来。” 嬷嬷赶紧绕回老夫人身后。 走得太急,还险些在冰碴地上绊了一跤。 老夫人是专门来训崔泽的,自然不可能放任气势低崔泽一头。 她坐上下人抬来的太师椅,接过婆子递的茶盏。 二话不说将手里的茶泼了出去,溅了崔泽一个下马威。 老夫人横眉倒竖,反手将茶盏往婆子那一撂。 “反了天了你!” 今日要摆架子,老夫人特意穿得隆重。 织满福字暗纹的赭石色锦衣搭着八宝长寿花的织金黑裙。 老夫人架起老太君的气势,冲崔泽怒骂: “也不看看你吃谁的穿谁的,现在又姓什么。” “竟在我林家摆谱!” 北风吹得老夫人的衣袍微皱,福字暗纹流转出灵动的光。 崔泽一下陷到老夫人六十大寿,他还跟着林念瑶,亲切地喊奶奶那阵。 寒冬腊月时,好像和今天一样冷。 他跪在皇贵妃的长春殿前,为老夫人求来了这身赐福锦衣。 北风来了又去,卷着老夫人洒落茶汤的幽香吹过崔泽。 崔泽嗅出来,这是他还在御林军当值时,护卫得体,皇帝赐下的雪螺玉。 崔泽的目光掠过老夫人的身上衣,杯中茶,一双眸不由冷到极点。 崔泽双眸冷透,一言未曾发过。 老夫人却想当然地以为崔泽如往常一样,被她捏住了,不敢应她的声。 她索性更进一步,摆开气势,发下话。 “你入赘进我林家,享尽清福。” “既享着我林家的福,就别碍我林家的事。” “先去我孙女那,跪下道歉。” “再听她的安排,尽好你该尽的本分。” 发过话后,老夫人泰然地往椅背上一靠。 她等着崔泽乖乖动起来,按她的话去执行。 不想崔泽只是倚着门框,寸步不动。 他敛了的眸倏然一转,不再压抑眼底的肃杀气。 “享林家的福?” “林家祖产输光了,祖宅也卖了。广平侯的封赏被陛下尽数追回。” “这些年,府内账上走的是谁的钱?” 崔泽寥寥数语,直接将老夫人一行人全部问成了哑巴。 府内账上走的是谁的钱? 自然是崔泽在御林军统领位置上攒下的俸禄与封赏。 一时间,丫鬟婆子们将呼吸声都压低了,各个向老夫人张望。 而老夫人睁大了眼,坐直了身子。 甚至还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错。 属鳖的崔泽说了什么? 老夫人心中暗暗埋怨崔泽这王八小崽子突然转了性。 面上却不做更多的反应,也不接崔泽的茬。 她只管摆侯府老祖母的谱。 “我吩咐的事,你听清没有?” “听清了就去办。” 崔泽忽然笑了,眸子依旧冷着。 他扫过与他面对面的一行人,好像看过一排土豆冬瓜白菜。 “我要是不去,你们谁敢押我去?” 一众丫鬟婆子莫说出声,连大气都不敢喘。 崔泽望回老夫人,唇边带着点无所谓的浅笑。 “老夫人特地摆这么大的架子,又专门挑了时辰。” “要不多骂几句,免得不回本。” 老夫人听了崔泽的话脸色先白了一层,接着又泛成铁青。 “如此说话,你敢不敬我?!” 崔泽拢了拢批衣,挡住渗进他衣领的寒气。 “不敬?谈不上。” “只不过我忍够了。” “七年来,我想着左右是一家人,没计较。” “但昨日过后我忽然明白,过去是我荒唐了。” 老夫人瞧着崔泽的满不在乎,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她站起身,卸去大半的气派。 “念瑶夫君,你什么意思?” 崔泽听着“念瑶夫君”四个字,正觉得刺耳,还未来得及说什么。 一道清丽的指责就穿过寒风,落进在场每个人耳中。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不愿当一家人了。” “林泽,我没想到你这么让我心寒。” 不知不觉天已经大亮。 林念瑶不知几时来的,正站在连廊下,遥遥望着崔泽。 她眼里,全是不满在打转。 “亏我还记着你,怕早上天寒,想给你送碗热粥暖身。” 在她身后,她的贴身丫鬟绣羽提着个精巧的食盒。 若是搁在以往,崔泽早自责起来了。 但如今,他已看破红尘。 看破了,人也就清醒了。 崔泽开口,话到唇边,无意识间修饰得委婉。 可偏偏,他那双能捕捉到箭羽分叉的眼睛,清晰地看见了林念瑶脸上由委屈生出的怨。 崔泽在心里自嘲,体贴实在是个坏习惯。 他顿了一顿,像卸去重负一般,将所有的委婉修饰抛到脑后。 “老夫人先训我,你再送粥安慰我。” “安慰之后,不就是要我死心塌地,为你拖肃国公府下海。” 林念瑶被戳穿,眼底的半截委屈还有半截怨,像被戳破的泡泡一样,当场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眼睛闪了闪,硬是找了句话。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 崔泽一双眼彻静通透,如明镜一般。 “是与不是,不必我说。” “行事见人心。” “林念瑶,放下你的粥。先想想,我昨夜吃的什么?” 林念瑶被问得脑海一片空白。 转头看向自己的丫鬟。 绣羽不想不打紧,一想便慌了神。 她嗫嗫的:“小姐,昨日没人给姑爷送晚饭。” 老夫人那边,老嬷嬷同样在她耳边嘀咕起来。 “您不是吩咐,让昨夜别管姑爷吗……” “直到府里熄了灯,厨房都没往姑爷书房送东西。” 两边的下人说过话后,林念瑶和老夫人都一脸窘态,下不来台。 日子过成这样,崔泽想开了,也看淡了。 他平静地说出事实。 “放心,我没饿着。” “托你们的福,就着凉水吃了两块以前剩下的硬饼。” 崔泽呼出一口白雾,隔着白雾望向林念瑶。 “所以说这七年,都是我荒唐。” 崔泽这句话明明也很淡,没什么感伤。 却不知话里哪个字带了刺,竟扎伤了林念瑶。 她先是一愣,而后紧走两步,直奔崔泽而来。 “昨夜我不是故意那么对你的,是你不听我的劝。” “明明是你自找的。” 行至半途,她停下脚步,红着眼睛,反问崔泽。 “倒是你,说荒唐。” “林泽,忘了你成亲时说过什么了?!” 第5章 他不是吃苦的替身 林念瑶不提成亲时还好,一提,真勾动了崔泽的心伤。 崔泽对成亲那夜的一切都记得很清楚。 窗棂上贴的喜字,新房中火苗燃得高高的龙凤烛,悄悄洒进房中的月光。 还有林念瑶那张薄薄地涂着莹莹微光的细粉的小脸。 真的很像夜空中微微闪烁小小一颗星。 崔泽记得最清楚的是林念瑶的青黛蛾眉。 那双眉似展非展,写尽哀愁。 当时的林家的祖宅和祖产被输得一干二净。 皇帝几番刁难,才同意崔泽改姓入赘,为林家继承爵位。 林念瑶记挂着林家的事,新婚夜里愁眉仍展不开。 崔泽一颗心都挂在林念瑶身上,哪舍得让半分愁绪停在她的脸上。 他矮下身子,执起林念瑶的手。 崔泽沉稳的声音像一条安静流淌的河流。 “夫人,难的事都过去了。” “往后余生,我听你的,守你一辈子。” 崔泽的话冲淡了林念瑶的眉间的愁。 她染上了笑,眉眼变得弯弯的,“好啊。” 对着林念瑶的笑,崔泽暗暗感叹。 爹娘不在,他又痛失师父师娘。 本以为要一个人在世间孤独漂泊很久很久。 没想到有幸靠上了岸。 却不想七年过去,记忆中喜字依然光亮,现实已然物是人非。 林念瑶质问的声音带上了些许的颤。 “你答应过的,会听我的话,会守我一辈子。” “你那时的承诺算什么?” “算荒唐?” 崔泽暗了神色,“如今的事与当初无关。” “无关?” 林念瑶觉得崔泽这句话才叫荒唐。 她的颤音化作了泪。 “怎么没有关系了?” “明明是你说话不算数。” 崔泽凝眸望向林念瑶,脸上多了难言的厌弃。 “我不愿牵扯肃国公一家是因为我还知道廉耻。” “先不说肃国公府如何忠烈。” “单说这宅子,是打哪来的,林念瑶你说得出口吗?” 一提起宅子,老夫人先噤了声。 林念瑶没说出话来,只是瘪着嘴擦去眼角的泪。 她默了半晌,低眉道:“我也只是为了玉同。” “世间的事有得必有失,我没有办法。” 好一个没有办法。 崔泽从来认为人在没有办法的时候该逼的是自己。 从没想到“没有办法”可以用来伤害别人。 他望向院子前头的那棵柿子树。 叶子落尽了,褐色的枝条上覆着雪,垂挂着颜色喜人的柿子果。 七年前,正是在那棵树下,肃国公府的世子妃打趣他和林念瑶。 “柿子树送你们了,等结了果儿,多子多福。” “无论生的男孩女孩,先说好,都要认我做干娘。” 世子妃送的哪只是一棵柿子树,是整座三进三出的宅子。 是没了家当以后,能为林家遮风避雨的地方。 小小树苗旁,世子妃脸将笑收了两分,变得稳重。 “崔泽,世子爷让我特别嘱咐你。” “收下宅子以后,要替他在御林军统领的位子上,好好护卫昭国。” 红澄澄的柿子,压得枝头低低垂下。 崔泽又忆起一遭往事,顿时觉着气短。 身上的伤累积起来的疼也让他再难忍受。 “你要我去送死,我无可奈何。” “但只要有我在,肃国公府,谁也别想动。” 崔泽转身要回房。 但偏偏一道尖锐的声音在书房前炸响。 “慢着,林泽!你别走。” “提起宅子,事情可得说清楚。” “免得不清不楚的,好像我们林家欠了肃国公府什么恩情。” 崔泽先闻到一股烂糟气味,接着又嗅出烂糟气味里混杂的香粉味。 他一回身,果然看到了醉醺醺、迷迷瞪瞪的林君成。 林君成的狗嘴里根本吐不出象牙。 “宅子是他们上赶着送的,我们求他们了吗?” “倒是你,实打实地占着我们林家的爵位。” “现在让你办件事,你倒好意思推三阻四啊。” 崔泽不是第一次听林君成这套歪理邪说,也不是第一次见林君成这混不吝的样。 他斜睨了林君成一眼。 林君成和他对了个眼,马上向老夫人告状。 “奶奶,你看,他吓我!” 老夫人按下林君成指向崔泽的手,放到自己手心里捂着。 “有奶奶在,不怕的。” 说话间,老夫人狠瞪了崔泽一眼。 “你怎敢吓我的乖孙?” “再说了,我乖孙说的有什么不对?” 崔泽对这对祖孙见怪不怪。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林念瑶。 已经能睁着眼睛,是非不分。 “君成说的是,你毕竟占着我们林家的爵位。” “是我林念瑶的夫君。” “遇事总该先为我们着想吧。” 崔泽以为自己看破红尘,无爱便无怖。 却终归看轻了他奋不顾身去爱了七年的人。 林念瑶想伤他时,总是能轻而易举地伤他。 “那你呢,遇事为我先想过吗?” 他的目光停在她戴在鬓边,熠熠生辉的插梳上。 “他送的,就是比我送的好。” “林念瑶,你是不是后悔过,当初求我娶你,而不是求傅玉同娶了你。” 崔泽说得林念瑶一愣。 与崔泽想的不同,他说的,她从未想过。 因为她总是想,傅玉同如明月一般的谦谦君子,就该封侯拜相。 岂能折辱入赘,跟着她改姓林。 相处七年,崔泽还有什么不懂林念瑶的。 望她一眼便猜到了她的心思。 崔泽觉得那插梳太晃眼睛,垂了眸。 “你甚至不舍得让傅玉同吃入赘的苦头。” 林念瑶不言,无声默认。 寒风倒灌,吱呀一声,将书房的门吹得要关上。 崔泽反手将门抵住,一掌推开。 他指向书房桌上的一枚玉印。 手上绽出青筋,声音里混了气,沾满了疲惫。 “广平侯的玉印,你们收回去。” “林念瑶,你记住,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不是替傅玉同吃苦的替身。” 林念瑶这话被噎住,说不出对答的话来。 但林君成顺着崔泽的指向,两只眼睛都放出了贪婪的光。 那明明是他的印!他的侯位。 老夫人“啪”的一巴掌打在林君成的手背上。 打醒了林君成,也惊醒了林念瑶。 崔泽要是真走了,林家再不可能挑到这般端正的人物入赘。 皇帝不会允许平庸的人来继承广平侯的位子。 到时候,等待林家的下场只有一个,削爵,沦为庶民。 老夫人忙打起圆场,“念瑶夫君,你胡思乱想什么?” “你和念瑶是实打实的夫妻。” “这是实的,旁的都是虚的。” “侯爷的位子你好好坐着,玉印你也拿着,莫说那些气话。” 老夫人又拍了林君成的手背一下,“君成,叫姐夫。” 林君成压下眼中的贪婪,不情不愿的,“姐夫。” 老夫人又招呼林念瑶,“好瑶儿,发什么愣呢。” “你不是来给你丈夫送粥的?” “再不喝,粥该凉了。” 林念瑶如梦方醒,“对,粥。” “绣羽,给姑爷端粥。” 她暗暗心惊,真不知道怎么了,林泽竟起了离她而去的心思。 绣羽快步上前。 “姑爷您先喝粥吧。” “小姐专门让厨房做的鸽子粥,为您补身子的。” 崔泽站在门前,用眼神阻住绣羽的脚步。 他的视线穿过绣羽,落在院子的入口处的一道修竹般的人影上。 “不必了,粥我无福消受。” “不如端给他喝。” 众人顺着他的话回头一看,竟看见了一身素雅,踏雪而来的傅玉同。 第6章 想活命就得求着林家 下人为傅玉同引路,傅玉同缓步而来。 “一家人又怎么了?” “林泽,你惹念瑶伤心了?” “总不会是又因为我吧?一天天的,你总疑神疑鬼的。” 林念瑶一见傅玉同,眼眶登时红了一圈。 仿佛傅玉同一来,就有人懂她,体谅她了。 崔泽则严阵以待。 他最清楚,傅玉同不会白来,更不会让他好过。 他站久了,身上的疼痛渐渐散往四肢百骸。 但望着与他不远不近对立着的傅玉同,崔泽选择咬牙,把痛忍住。 他一旦暴露出脆弱,只会引来傅玉同更狠的磋磨。 傅玉同果然没辜负崔泽对他的判断。 “我特意向陛下讨了差事,专程过来的。” 傅玉同把“专程”两个字咬得很重,从袖中取出一封明黄色的圣旨来。 “林泽跪下接旨。” 傅玉同凉薄的一双眼紧紧锁定崔泽。 崔泽回敬傅玉同一眼,振袍跪下。 老夫人立刻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暗火,扯起了林君成的衣袖。 “兔崽子,昨夜又去哪风流快活了?一身的臭酒味。” “醒酒了没,头疼不疼。” “去祖母那,奶奶让人给你熬一盏解酒汤。” 林君成眼睛溜溜一转,在崔泽和傅玉同身上来回瞄了两圈。 然后马上诶哟哟地喊起头疼,迈开大步跟着老夫人走了。 老夫人前呼后拥的,带着丫鬟婆子一并散去。 书房前顿时只剩下崔泽和傅玉同。 还有期期艾艾地望着傅玉同的林念瑶以及丫鬟绣羽。 比起老夫人那排白菜冬瓜一般的手下人。 傅玉同就是杀人不见血的刀。 “林侯爷跪得这么远,听得清我宣旨吗?” 崔泽前头,是老夫人泼过茶水留下的冰碴地。 早晨天气冷得紧,这么会的功夫,冰碴已冻硬,像锋利的刑具。 崔泽扫过那片冰碴,无声地笑了出来。 那笑,是对傅玉同毫不掩饰的恶意的反击。 林念瑶虽是为傅玉同留下来的。 但也不至于狠心看崔泽在寒风中,往冰渣子上跪。 “玉同,何必呢。” 傅玉同用一个眼神安抚住林念瑶。 “一看就是他欺负你了,我是心疼你。” “你不必太心软。” 林念瑶多少还是不忍,想再劝劝。 不想崔泽已利落地起身,重新跪在了冰碴地上。 “傅大人满意了吗?” “可以宣旨了吗?” 崔泽跪下去的瞬间,刺骨的冷顺着被他体温融化的冰碴往一双膝盖处传。 满地的寒意,争先恐后地钻进他披衣里,贴住他的每一条伤疤。 崔泽一概忍下,面不改色。 反而是始作俑者傅玉同,脸上裂出一道不快。 他本想借林念瑶的手,趁机再折磨崔泽一番。 没想到崔泽以退为进,挡下了他的手段。 傅玉同只能半黑着脸宣读圣旨。 圣旨不长,说穿了,也就是任崔泽为青州剩余兵马的主帅,十日后出征。 崔泽上前线送死一事就此板上钉钉。 事已至此,崔泽反而有一种定下死期的解脱。 崔泽叩首,“谢陛下恩典。” 崔泽谢恩后,等着傅玉同将圣旨交给他,礼成起身。 不想傅玉同摁着圣旨,没有转手的意思。 傅玉同:“林侯爷不急,有几句话,陛下让我一并交代林家。” 崔泽冷到双膝失尽温度。 但他无法起身,只能忍受彻骨的寒意一遍又一遍地卷上来。 傅玉同满意地看着长跪的崔泽,一个字一个字地宣布光启帝让他带来的噩耗。 “陛下说,广平侯府世代从军,底蕴深厚。” “广平侯夫人又与林侯爷恩爱非常。” “林侯爷上战场该配的战马、铠甲、兵器等等,不如就由林夫人为你亲手准备。” “别人备下的,怕不够用心。” 这番话里暗藏的刀光剑影一下化作比冰雪更渗人的夺命寒气,渗进崔泽的肺腑里 战场上刀剑无眼,兵刃与铠甲是战士倚仗的保命符。 而对抗北羌人的铁骑,半条命都要托付在胯下的战马身上。 光启帝这一步无异于釜底抽薪,让林念瑶彻底扼住他的小命。 这些要紧东西一旦出问题,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休想从北羌人手上死里逃生。 如此一来,他崔泽想活命就得求着林念瑶。 求着林念瑶就会被她逼着,按傅玉同的安排行事,陷害肃国公府。 到头来,就算他崔泽活下来,也只会变成个苟且偷生的不义混球。 这真是天下间最歹毒的算计。 崔泽心寒到无以复加,“这是陛下特意交代的?” 傅玉同如同炫耀一般,揽过功劳。 “你大可以将这笔账记在我的头上。” “我特地向陛下进言的。” 崔泽双目隐隐泛起血色。 他恨不得生啖了傅玉同的肉。 “你为了上位,当真是不择手段。” 傅玉同使出力道,握紧手中的圣旨。 “谬赞了,大丈夫自当争为人杰。” 两人一番针锋相对后,傅玉同还是不容许崔泽站起来。 他甚至故意拖延,将林念瑶引到一边。 “有两句话,我想单独对你说。” “是为你打算的话,希望你记在心里。” 傅玉同边压低声音对林念瑶好言好语地哄着,边用余光欣赏因为他不得不跪在寒天冻地中的崔泽。 “念瑶,多为你自己打算,多为林家打算。” “使手段摁住林泽,让肃国公代林泽去死,免得你为林泽后半生守寡。” “这是我特地向陛下,为你求来的恩典。” 林念瑶对傅玉同刚刚的阴狠,本能地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 但听完傅玉同的话,她宽了心。 原来傅玉同做恶人,都是为了她。 “玉同……记住了,我都记住了。” “如此,我便回去了。” 傅玉同故作体贴,将圣旨温柔地交到林念瑶手里。 转身之前,他特地用目光描画了一遍,脸上已经完全失去血色的崔泽。 他阔步离去,将崔泽一败涂地的落魄样子深深刻进脑中。 他在心中悄悄问天 “老师,你看见了?” “究竟谁才配得上你的衣钵。” 林念瑶不舍地目送傅玉同离开林家。 忽然间,绣羽的惊呼响在她的耳边。 “小姐,不好!” “姑爷倒了!!” 第7章 分帐,别过了 崔泽在昏迷的时候,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十六岁。 那年青州的兵马战死在北羌人的弯刀下。 北羌人攻破青州城,火烧长街。 他们掳走仓惶求救的妇女,用马蹄踏过来不及逃走的幼童。 城破时,青州只剩一支断了粮草,无依无靠的义军。 义军凭借数座烧塌的长屋,与北羌来回拉锯,守着城里的最后一方净土。 崔泽和师父都在义军中。 城破第十四日,残阳如血。 师父守在长街口,崔泽守在长街尾。 师父身前,杀掉的北羌人的尸骸堆叠如山。 同族的死激出北羌人的血怒。 北羌铁骑如狂潮一般,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持剑的师父和窄窄的街口。 师父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挡不住千军万马。 杀到力竭,师父手的长剑坠地。 北羌人趁机将手里的弯刀穿进师父的腹和背。 崔泽与师父遥隔长街,也陷在北羌人的冲锋中。 他听得见刀锋刺破师父血肉的声音。 但他不能过去,因为他身后还有手无寸铁的百姓。 那一刻,崔泽眼前的血,和天上的红透的夕光混作一片,像赤血焚天…… 崔泽从血色的梦境中惊醒,一眼望到压在榻边的剑。 他抄起剑,剑柄微凉,他却四顾茫然。 丫鬟绣羽被突然提剑的他吓了一大跳,把手里的碗摔了个底朝天。 热了好几回的鸽子粥,最终撒在了书房的水磨青石地上。 “杀敌!” 师父死前的呼喊久久不散,犹在崔泽耳畔。 崔泽凄凉地坐下,像丢了家的小孩。 林念瑶看出他的异样,向他走去。 崔泽望到的是她手里的圣旨。 他握剑的手渐渐收紧。 圣旨已下,他注定会重返青州。 那么他就算死,也该死在青州城下,搏杀北羌铁骑时。 林念瑶还未开口,崔泽就猜到她起承转合,最后想说的是什么。 “我说过了,只要有我在,谁也别想动肃国公府。” 林念瑶握着圣旨的手在那瞬间收紧。 她将圣旨捏得死死的,纤长的指甲甚至掐进布帛里。 “你知道吗,你昏了快三个时辰,我守了你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里我担心了多少次,生怕你醒不过来。” “林泽,你光风霁月,你不肯落井下石,你以为你了不起了?” “那为什么要拖着我,让我担惊受怕?” 她坐到他的身旁,把手里的圣旨推给他,“你是不是真的要我守寡?” 崔泽半垂着眼帘,甚至不愿再看她一眼。 “别说死别,我恨不得活着也与你不复相见。” 崔泽话音刚落,林念瑶就抬起了手。 她手举得高高的,像是要给崔泽一巴掌。 但她抬起的手定在半空,定了足足半晌有余。 “你当丈夫,让我这个做妻子的指望不上,你还不愿再见我?” 林念瑶说不清她心里的滋味。 失落?丢了她一直以为永远不会丢的东西?被背叛? 或者都有? 她心里乱得像风暴卷过的海。 混乱中,她想明白了一点。 她不愿就这样放过崔泽。 林念瑶叫来下人。 “把姑爷抬到我隔壁的厢房,再把书房锁了。” 她站起身,俯看崔泽。 “你不想见,也必须见。” “因为你娶了我。” 林念瑶转身便走。 她怕走得慢了,当着崔泽的面落下泪来。 但她又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躲着崔泽哭。 不想身后一阵破风声,惊停了林念瑶的脚步。 她转回身,耳边响起了绣羽的尖叫。 崔泽剑光出鞘,劈裂了林念瑶一旁的桌子。 桌上的笔墨纸砚砸了一地,广平侯的玉印落在青石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 崔泽轻转宝剑,将映在剑上的日光,折射在下人脸上。 “带着你的锁,滚。” 那一瞬间,剑光也晃了林念瑶的眼。 害得她差点以为,崔泽会杀她。 吓白脸的林念瑶忘了挂在腮边的眼泪,急忙退到书房外。 崔泽望见林念瑶煞白的脸,想着她到底不过是个姑娘家,心中微有不忍,转开了剑锋。 林念瑶看着他将剑转偏。 胆子慢慢又大了起来。 她怎么忘了,林泽不会伤她。 “你只要留在林家,就必定会见到我。” 每说一句,林念瑶的胆子变大一分。 “至于出去,你身上没有一文钱。” “反正我不守寡,你不写文书,我就让玉同替你写” “横竖我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崔泽听罢林念瑶的话,没忍住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毛病,让你惯着她。” 他转了腕子,剑尖如风般点到系在玉印的流苏上。 崔泽手腕一挑,直接将玉印挑起,握到手中。 “同样的当,我不会上第二次。” 崔泽说罢,一手握住玉印,一手提剑,阔步出了书房。 林念瑶不知他要去哪,但崔泽拿着玉印,她就不可能顶替他伪造文书。 她只得追出去。 林家不算太大,崔泽身上带伤走得再慢,几步的功夫也到了账房。 账房里,算账的管事正在打盹。 崔泽将剑架到他的肩上,叫醒了他。 管事被吓了个大跳,差点用脖子撞上崔泽的剑。 好在崔泽手稳,替管事避开了人间惨祸。 管事额头上冒出大汗,“姑爷,做什么呀……” “我胆子小,别吓小的。” 崔泽沉声:“不做什么,分账。” 管事不解:“分什么帐?咱们林家哪有帐分?” 崔泽用剑身点了一下管事的肩膀。 “分我和林家的帐,将我挣下的俸禄和封赏分出来,我要带走。” 紧追而来的林念瑶,听到崔泽的话,脑袋嗡的震了一下。 “林泽,你真不想过了?” 崔泽用泛冷的眼神撞上她的眼睛。 “林念瑶,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谎?” …… 分账的消息跟插了翅膀似的,一溜烟地飞进了老夫人的院里。 老夫人急急忙忙地跑来,到账房时,头上御寒的抹额都跑歪了。 她颤颤巍巍,上气不接下气。 “念瑶夫君,你做什么?!” 崔泽瞧见老夫人,觉着她来得正是时候。 “林老夫人,你来得刚好。” “分完了帐,林家欠我的多,账上的现银肯定不够,你得给我打欠条。” 老夫人一听,差点原地栽下去。 她扯住林念瑶的衣袖。 “奶奶的好孙女,你说句话啊!” 林念瑶望着崔泽,想着他刚刚说过的话,千般言语全堵在胸口。 老夫人见她关键时刻不吭声的样就来气,隔着衣服狠掐了一把她的肉。 “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连个男人都留不住。” 林念瑶不知是吃了痛,还是被崔泽伤了心。 “林泽,你真忍心,弃我不顾?” 第8章 战马,他有办法 崔泽冷淡地听完林念瑶的质问,他没有回应。 他的心死在宫门前的雪里,冻成一块他自己都敲不碎的坚冰。 已经是一块冰了,和冰谈于心不忍,向冰问弃之不顾,冰能答她什么? 现下整个林家,被崔泽放进眼里的只有打算盘的管事。 崔泽催着他:“算盘再打快些。” 管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噼里啪啦的直接把算盘打出了残影。 …… 在管事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帐很快算清。 林家一路吃崔泽的,穿崔泽的。 崔泽丢了御林军统领的位子后,更是坐吃山空。 账上的钱所剩无几。 崔泽要了林家仅有的银票,剩下的让老夫人全部打欠条。 老夫人千不愿万不愿。 偏偏今日崔泽提着他不吃素的宝剑,郎心似铁。 莫说老夫人,他对林念瑶都不肯赏一个眼神。 林家无人能左右崔泽。 最后,在崔泽比剑更锐利的目光的威逼下,老夫人在欠条上摁下了红手印。 摁完手印,老夫人抬手哆哆嗦嗦地给了林念瑶一巴掌。 “妻贤家少祸,你怎么把林家害成了这样?” 林念瑶挨了打,红了眼圈。 崔泽目中无情,冷眼看着林念瑶泪划过的脸渗出血淤的巴掌印。 他将玉印、欠条和银票都揣进袖中。 迎着呼啸的北风,只身一人提着剑踏出了广平侯府。 踏出广平侯府之后,崔泽背上的伤依旧疼。 但他心里的伤终于开始结疤。 崔泽走后很久,林念瑶都跌坐在账房里,捂着她的脸颊。 林念瑶就这么坐到天黑。 低垂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 崔泽离开广平侯府是一时畅快。 但在冷风萧萧的京城走了半盏茶后,他慢慢意识到一件事。 他,没有家了。 无处可去的崔泽在不知不觉间,被人流推搡进一条街巷。 这里是城西,住的都是些一片瓦砸下来能砸死十个的小官小吏,和满京城随处可见的小商小贩。 天色暗了,朦胧的炊烟从各家院落里升起。 左右两边还有东家打孩子,西家训丈夫的声响。 这样的嘈杂太温馨,温馨到崔泽两个耳朵都害怕听见。 他低下头,想悄悄地穿过这条街巷,做一个不曾来过的路人。 没想到有人喊住了他。 “统领?” 唤住崔泽的汉子叫魏来,是崔泽曾经的下属。 崔泽不在御林军当统领了,魏来还在御林军里当他的小头目。 撞见崔泽时,魏来没穿御林军的铠甲。 他裹着厚厚的冬袍,手里拎着一条鱼。 崔泽一看便知,魏来这是下值换了衣,买了鱼,准备给家里添一道肉菜。 崔泽记得他家里有个淘气的儿子,大名魏榆,诨名小疙瘩,今年好像刚十一。 崔泽本想寒暄几句,让魏来把“统领”这个叫法改了以后,就抽身离开。 没想到魏来和以前一样,认死理。 他不但不肯改说法,还捉住看起来病恹恹的崔泽,硬拐他回家治伤。 等崔泽无奈地想明白他逃不掉的时候,他已经被魏来安顿着趴在魏家的炕上了。 魏来翻箱倒柜的,“孩子他娘,伤药,我那瓶上好的伤药哪去了?” 魏家娘子走过来,用围裙擦净手后,捶了魏来一下。 “你哪有什么上好的伤药,一罐普通的白药罢了。” 话说完,她从柜子的角落翻出个小瓷罐子,交到魏来手里。 魏来促狭地朝崔泽挤了挤眼睛,“普通白药,统领你凑合着用。” 魏来把白药放在一旁,撸起袖子就去揭崔泽的里衣,“但你放心,我上药的手法特别好。” 崔泽本来趴在火炕上,暖得差点合上眼。 结果魏来一巴掌下去,崔泽疼得就差跳起来。 崔泽咬紧牙关,把声音从牙缝里硬挤出来,“要不我自己来吧。” “使不得,使不得。”魏来按住他去抓药瓶的手。 好巧不巧,魏家儿子魏榆这会散了学,回到家里。 正撞上崔泽忍着魏来给他上药,龇牙咧嘴的那张俊脸。 魏榆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原来林先生也怕疼啊。” 最后一下,魏来药下得特别重。 崔泽实在没忍住,哼出了声。 等疼的劲过去,崔泽缓了口气,道:“你先生我也是人,当然怕疼了。” 魏来乐呵呵地收了手,把魏榆招过去。 “把你最近学的东西跟统领讲讲,让统领知道你学成什么样了。” “当初要不是统领心善,给你,还有咱御林军那十好几个小崽子开蒙。” “你们哪进得去书院的大门。” 魏榆乖乖坐到崔泽身旁,像崔泽教他课业时那样。 “林先生,我们最近学了指鹿为马的典故。” 魏榆说着,用手摸了摸下巴,活像个小大人。 小大人一般的魏榆,魏家烧得暖和的火炕,让崔泽的意识开始模糊。 朦朦胧胧的,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御林军统领。 那会儿,傅玉同没调回京,他与林念瑶情意正浓。 每一日,他都笑得比含元殿屋脊上的开口鸱吻更灿烂。 彼时的崔泽最见不得御林军里有下属脸若苦瓜。 所以,在听见下属抱怨日子不好过,没钱给孩子开蒙时。 崔泽干脆把十几个孩子拢在广平侯府前院的柿子树下。 一笔一划地教孩子们学起了“天地人”。 那时太美好,好到崔泽觉得日子能这般过到老。 怎知水满则溢,尽皆虚妄。 …… 魏家不大,崔泽趴在火炕上,能看见灶间的火光。 魏榆在帮魏家娘子打下手,把火烧得旺旺的。 魏来没去忙活,挪了个马扎过来,坐在炕边。 他压低声音,“统领,你去青州领兵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崔泽笑了一下,笑得很苦,活像个孤家寡人。 “都知道了啊,宫里果然没有秘密。” 魏来眉头一皱,显然是极不认同的。 “统领,你再怎么在乎林家,在乎你夫人,想重新出人头地,也不该蹚青州这趟浑水。” “青州大败,十万的兵,剩的连一万都不到,北羌这次带了十万铁骑来,你怎么打?” “况且就算你活着回来了,***那你也交代不了。” “北羌和亲,点名要的是长乐郡主,那是***捧在手心里的大宝贝。” “你打输了,长乐郡主送去给北羌人了,***发起怒来,你哪还有活路?” 崔泽望着灶间里的光亮,灶膛里吞没木柴的火。 “从来就不是我想去。” 魏来神色一凛,“怎么回事?” …… 崔泽没有隐瞒,他将一切和盘托出。 魏来听后,勃然大怒。 恨不得提溜起院里劈柴的斧头,替崔泽杀上林家,讨个彻彻底底的公道。 崔泽:“你就算杀光林家,圣旨已下,我注定要去青州。” 魏来急了眼,“统领,你……你真要去……去送死?” 崔泽喉间发涩,“别说什么青州送死。” “没有战马和铠甲,怕是没到青州,我就已经凉透了。” 说到战马和铠甲,魏来的心火像被人掐了一般。 他抱着臂,缩回到小马扎上。 “去哪搞战马和铠甲?” “在咱们这,这都是民间违禁的玩意儿,私藏哪一样都是要杀头的。” 魏来叹了一大口气。 这个时候,魏小疙瘩,魏榆,趴上了灶间的门框。 他鼻尖上沾着一抹灰,眼睛亮亮的,看着自己爹还有崔泽。 “先生,你想要战马吗?” 他咂了一下嘴巴,鬼鬼祟祟的:“我有办法哦……” 第9章 他大爷的,一匹好骡 魏来一听儿子的话,当即笑了起来。 他用手在嘴唇上边比划了一下。 “你个没毛的小兔崽子,知道什么战马?” “大人说正经事,你不要打岔。” 魏来从灶间走出来,单眨了下右眼,“我就是知道。” 崔泽以为魏榆是误会了,耐心跟魏榆解释: “战马和一般的驮马不同。” “你见的那些,骡马市里的,都不是战马。” 魏榆学着他爹,抱起了手臂,“我真知道一个卖战马的地方。” 他走到崔泽身边,弯下腰。 “先生,信我吧。” 魏榆圆圆的眼珠子转了两转。 “你和我爹都是宫里当差的,这种好地方肯定要瞒着你们啊。” “我就不一样了,我在西市混了十好几张胡饼吃,最清楚这个了。” 魏来站起身,掐了下魏榆的脸。 “嘿,天天散学后在西市鬼混,没准还真让你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崔泽见魏榆一脸自信,很有把握,反而皱起了眉头。 满京城,包括战马在内,各种军需物资向来由肃国公下属的卫尉司负责。 老国公为人正派,眼里掺不得沙子。 定然不会参与到私售战马的勾当中。 怕就怕国公爷老了,下面人心浮动,起了不该起的心思,真卖起了战马。 这事如果被皇帝知道,不正给了皇帝理由,发落肃国公。 扔肃国公到青州跟自己搭伴送死。 想到这,崔泽再也趴不住,挣扎着要从炕上起来。 “小疙瘩,你说的卖战马的地方在哪?马上带我去。” 魏榆见崔泽要起,眼睛眨巴眨巴,慌了起来。 他按住崔泽的手,“这不成,先生你别连夜折腾……” “这样,明天,我明天一早领你过去。” …… 次日一早,魏榆让魏家娘子帮他向书院请假。 他领着崔泽,顶着寒风,直奔西市,七拐八绕,进到西市的一处角落。 走到这,还不见战马买卖的踪影。 辗转反侧一整夜的崔泽心又多焦了一层。 偏偏魏榆欠欠的,把崔泽摁在一堵避风的土墙下,让他等消息。 隔着刚一人高的黄土墙,崔泽听见魏榆操着一口童声,一个牲口贩子在杀价。 “五两银子,这么贵?!不成不成。” “四两!” “那……四两半呢?” 这笔买卖被魏榆谈到最后,变成了一个铜子一个铜子的锱铢必较。 “再少一文,再少一文,不然我们不要了。” 崔泽在墙后头听得实在绷不住。 他绕到前头去,“行了!就这个价,我们买了。” 崔泽呼出一大口憋了许久的白气。 “小疙瘩,你先生我还不至于穷到没了那枚铜子,就吃不上饭了。” 牲口贩子一听,“你是他先生?读书人?” “闹了半天,是你要买牲口?” 牲口贩子想了想,“那这样,这个铜子儿,我让你们了。” “一共四两七钱,三十七个子,先交钱,后牵牲口。” 崔泽生怕魏榆再拖拉杀价,利落地从袖里抽出张十两的银票。 牲口贩子接过银票一瞧,顿时笑出一口大牙。 他走到旁边,杵出了杵另一个卖羊的,“兄弟帮个忙,我还没开张,钱不够,帮我破一破这银票。” 很快,崔泽揣着牲口贩子找他的零钱,跟着牲口贩子,进了一座院子。 贩子给崔泽和魏榆指了指牲口棚里一匹枣红色的。 “喏,就那匹,走得稳,性子好,正适合你们读书人。” 崔泽远远看着那匹颇高大,又沉稳的马,心沉下去了几分。 “老板,你这马打哪来的?” “卖这个价,不亏吗?” 哪知牲口贩子听了崔泽的话,吓得把两条缝似的眼睛睁成了正常大小。 他声调都高了,“谁跟你说我卖马了?” 崔泽觉察出贩子话里的异样,快步走到牲口棚前。 当着他的面,那匹枣红色的长脸牲口奋力地嚼着混了豆子的干草。 它头上一对耳朵跟着一动一动的,活像只啃草的兔子。 看着那对耳朵,崔泽在心里默默问候起了魏榆。 等问候到魏榆的亲爹魏来,崔泽没好意思下口,无可奈何地停下。 他大爷的,是骡子…… …… 崔泽半黑着脸,一手牵着骡子,另一手扯着魏榆,走出小院。 “你说带我来买战马,就带我来这个?” 崔泽替魏来和魏家娘子咬紧了后槽牙,“你还请了假,荒废功课。” “而且你爹是御林军,骑射了得,你分不清骡马……” 崔泽在脑子里把整件事过了一遍,差点被魏榆气笑。 魏榆悄悄伸手,摸了把骡子的长耳朵。 “我怎么可能分不清骡马。” 崔泽闻言,停下脚步。 他回头看魏榆。 魏榆一脸鬼精地回看他,脸上闪过的精光和他榆木小疙瘩的诨名半点不搭。 “先生你上马,不是,上骡。” “我牵你回去。” 崔泽看着魏榆鬼精的那张小脸,气郁难耐,当场给魏榆来了个脑瓜崩。 “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魏榆把手从崔泽手里抽回来,先挠了挠脑袋。 然后,他恭敬地向崔泽作了个揖。 “先生,这骡子是慢,但是走得稳。你身上的伤,没几个月是好不全的。” “你就要去青州了,八百里的路,走得不稳,哪行呢?” 听了魏榆的话,崔泽虽然仍有气恼。 但还是翻身上了骡子,任魏榆牵他回家。 他想,这也许是一个小孩子为数不多的,体谅自己老师的办法。 魏榆牵着骡子,求稳,走得慢慢的。 他边走边说:“先生,等你到了青州,肯定有不少马,你是主帅,拿着这骡子换匹马,没人敢说你的不是。” “青州的兵,总不好意思让自己老大,骑着骡子去跟北羌人干仗吧。” 魏榆说罢,回头跟崔泽做了个鬼脸。 “先生,别太正人君子了,有时候使点儿指骡为马的手段,也好。” “免得被小人欺负。” 崔泽骑在骡子上,一路坐得稳稳当当。 他的心被魏榆的话捂着,暖得像被人塞了个灌了热汤的皮囊子。 他心里的冰开始化。 “我的事,让你费心了。” 魏榆走在前面,把脑袋摇成了个小拨浪鼓。 “没有没有,我该做的。” “要不是怕你不答应,我都不会瞒你。” 崔泽听得好奇,“你怎么就觉得我不会答应?” 魏榆转回头,叹了口气。 “先生,你瞧瞧自己身上的伤。” “伤是怎么来的?一百廷杖,你一棍都没少挨。” “为了林家,值得吗?” 魏榆不指望提起林家时,林先生能说出什么他爱听的话。 结果今日的崔泽温和地说出了狠话。 “不值得,所以我打算改回本姓,让林家自生自灭。” 崔泽说罢,扯着缰绳,夹住骡马肚,硬是把骡子骑出潇洒战马的风姿。 “所以往后,叫我崔先生。” 魏榆猛地一听,呆在原地。 “先生,你怎么……难道人到中年,终于开窍了?” 要不是骑在骡子上,崔泽恨不得绕回去,再给魏榆一个脑瓜崩。 臭小子会不会说话? 魏榆不管崔泽心里对脑瓜崩的盘算,乐得两个嘴角都翘了起来。 “先生,你在这等着,不要走动,我去给你买个辟邪的香囊。” “你可别中邪,再对林家掏心掏肺了。” 第10章 请回广平侯府 崔泽看着魏榆硬塞到他手里的小兔子香囊,无语凝噎了半晌。 颜色倒是合他用,玉白色的。 香囊本身绣有兰花,两端的抽绳串了圆润的白玛瑙珠子。 络子打作平安如意结的样式,搭着黛青色的流苏,颇为文雅。 圆鼓鼓的香囊肚子透出淡淡的菖蒲艾草的味道,也很好闻。 就是香囊束口处的布多了一截,被手巧的绣娘捏成兔子耳朵的形状。 着实让崔泽难绷。 “小疙瘩,你让先生我戴这个,合适吗?” 魏榆两个小手一摊,“有什么办法,眼下女子间,时兴这个样式。” “你都说了,是女子间时兴这个样式。” “你先生我,哪不像男的了?” 崔泽压着声音里的火,左手泄愤似地紧捏香囊。 隔着锦布,香囊里的干草挺括地反弹着他的手,把草本植物特有的韧性印在他的指尖。 魏榆的眼神飘了飘,“先生,它便宜啊。” “我拢共也没几个钱,就这,还是我娘让我去打酱油时,偷攒下来的。” 崔泽毫不犹豫地把手伸进袖里,“差多少钱,你说,把这玩意儿给我换了。” 魏榆伸长手摁住他,“诶呀,换不了,不能用你的钱。” 崔泽的手停在袖中,“为什么?” 魏榆理所当然地答:“因为这样才灵验。” “我娘说,驱邪保平安的东西,别人送的最灵了。” “因为老天会看在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心意的份上,多保佑收到祝福的那个人。” 崔泽被魏榆的话震得默了会儿。 他把手从袖子抽出来,将兔子香囊好好地封进了怀里。 他低声:“这么讲究……” 林念瑶不曾为他如此讲究。 魏榆牵起骡子,带着他往家里走。 “要讲究的。” “崔先生,祝你平平安安地从青州回来。” “一定要回来啊。” 崔泽望着小魏榆,“如若我回来,你愿不愿正式拜我为师,当我的弟子。” 魏榆闻言一喜,立刻转头。 “当先生的正式弟子是不是就不用去书院上学了!” 崔泽探过身,把忍了又忍愣是没忍下来的脑瓜崩敲在魏榆的脑门上。 “想什么呢?文课不会少,武课也得上!” “你要用心学,免得辱没了你师祖的名声。” “啊?!担子这么重?” 魏榆当街爆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 …… 魏榆牵着骡,带骡上的崔泽回到家时,魏家娘子还守着灶,热着馒头和小米粥。 崔泽翻身下骡,骡子撅起头叫了一声。 活像是卸了货。 魏家娘子在灶边听见这声似驴非马的叫唤,从窗边望了过来 她不看不打紧,一看登时黑了脸。 不等崔泽反应过来,魏家娘子就抄着烧火棍风风火火地从灶间杀了出来。 魏榆比他娘反应更快,呲溜一下,蹬着围墙,窜了上去。 “娘,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 “你说领先生出门买马,结果牵回头骡子。” “你个腿上带泥的出身,你分不清是骡是马?” “不教训教训你,你真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崔泽本想拦下大姐,好好替魏榆解释一番。 但他扭头瞥见魏榆骑在墙上,一脸慌忙,活像个滑稽小猴的样子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先生,别笑了!快救救你还没入门的宝贝弟子疙瘩吧!” 魏榆缩在墙上,活像只惊弓之鸟,偏偏他还不会飞。 崔泽瞧他那样,笑了好一阵,笑得差点咳嗽。 好不容易笑完,崔泽赶紧替魏榆向魏家娘子一五一十地解释。 魏家娘子听了,眉毛挑起又落下。 她放下攥着烧火棍的手,叹了口气。 “这小子有真点歪门邪道的主意。” 见魏家娘子神情缓和了,崔泽朝墙上的魏榆招了招手,“行了,下来吧。” 魏家娘子白了一眼蹭着墙下来的魏榆,没好气道:“洗手吃早饭,下午给我上学去。” …… 魏榆从墙上下来后,魏家娘子没再管他。 粥是他自己从锅里盛的,馒头也是他自己从灶上拿的。 魏家娘子还催着他照顾崔泽。 直到崔泽坐着安顿好,左手被塞了一碗黄灿灿、热腾腾的小米粥,右手被递了一个白胖胖的大馒头后,魏家娘子才满意了。 她捧出个簸箕。 簸箕里放着针线卷和她替魏榆做了一半的新年新衣。 魏家娘子坐在院子里光线最好的小竹凳上,操持起了针线。 一时间魏家院子里静静的,崔泽耳边唯有魏榆小猫似的,呼噜着喝粥的声音。 他不知为什么,看着手中盛在粗瓷碗里,圆得像一汪黄月亮的小米粥,差点滚下泪来。 他这辈子想要的其实不多,大抵就是这样的安宁。 崔泽捧起小米粥的粥碗,先用鼻尖吸了一大口热气。 他像是从阴曹地府偷溜出来的孤魂野鬼,努力地吸着久违的阳间生气。 暖乎乎的粥还没进嘴,魏家的门就被敲响了。 魏榆不等娘使唤,利索地放下碗,跑去开门。 “谁呀?” 门外的人没出声。 崔泽顺着魏榆一点点推开的门,看见了带着阴柔的笑,面上粉白干净得过分的陈公公。 陈公公没进门便开口:“林侯爷怎么在这儿呢?” “老奴来送您回府。” 老阉贼掐着嗓子的一句话将崔泽一脚踹回无间地狱。 崔泽捏紧了瓷碗的边沿,绷得手上青筋直绽。 “我若是不回去呢?” 陈公公笑了笑,“瞧您这话说的,孩子气了不是。” “哪有二十七八的大男人离家出走的。” 他收了笑,表情瞬间阴了下去。 “我请您,您不走,还要陛下亲自来请您回广平侯府不成?” “陛下日理万机,您当臣子的,应当少给他老人家添乱,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陈公公又慢慢地笑了起来,笑得精明又阴森。 “还坐着干什么,起身吧,林侯爷。” 第11章 误会深爱 崔泽端起瓷碗,慢慢吞下一口粥。 “我姓林,姓够了。” 软烂的小米粥微微带点颗粒,弥漫过他的舌尖,裹着热烫生生滚过他的喉头。 “陈公公,再过几天我会去青州,多半埋骨在那。” “最后几天,我想由着性子过。” 陈公公闻言,阴森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林侯爷这是铁了心,不回侯府了?” 崔泽抬眸望他一眼,悍然摇头。 不回。 陈公公往前走了两步,正式踩进魏家有了年月的小院子。 “林侯爷,老奴心善,再劝您一句。” “人生在世,谁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过?” “不信,你问问你身边的小子,还有她,穿针引线的妇人。” 陈公公说一个人,便用手点一个人,最后朝天虚指。 “再加上在御林军里当差,为陛下效力的魏来。” “他们能由着性子来?” “若是陛下明日降下一道旨,要他们一家往山穷水恶的蛮荒之地贺州去,他们能由着性子不去?” “怕是客死他乡,也得去吧。” 崔泽捏着瓷碗边沿的手又紧了两分,“陈公公是在威胁?” 陈公公:“不敢,不过林侯爷是明白人。” 崔泽放下粗瓷碗。 他特意多看了一眼那碗像水汪汪的黄月亮的小米粥。 “听懂了,送我回去吧。” …… 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陈公公挑开窗,望见硬要顶着风骑在骡子上的崔泽,心里憋出三寸无明火。 世上真有这等不识趣的犟骨头,该听的安排一句也不听。 崔泽哪管什么陈公公, 他脑海里还装着瞪着眼,把缰绳塞进他的手里的小魏榆。 “先生,你一定要从青州回来,收我为徒。” “不然我没弟子名分,不能帮你烧纸。” “你就真要当孤魂野鬼了!” 有人记挂他,崔泽心里高兴。 兴致起来,他催着骡子迎风而去,跑出一道逍遥的残影。 陈公公以为崔泽要跑,急得被自己的唾沫倒呛一口。 他连咳带呛的,操着哑了的细声大吼: “快追上林侯爷!人丢了我拿你们是问!” “快啊!” …… 崔泽骑术极好,仪态风流,穿长街而过。 引得不少沿街缓步而行的小娘子眼眸如水,悄悄张望他。 而路边静静停着的一辆马车,车窗内透出的却是一双嫉恨的眼睛。 崔泽,多少年了,你总要出风头…… 傅玉同端坐在车内,捂着手炉,发狂般地忆起少时如太白星一般耀目的崔泽。 思绪乱穿,傅玉同连幽暗车里,手炉透出的半点亮眼的炭光都要厌恶。 在滔天的厌恶里,他敏锐地捕捉到一处关键。 隔着车门,他用带着恨又洞悉一切的低声吩咐仆人: “你去找林君成,让他把林泽的骡子杀了。” “林泽想骑着骡子去青州,在青州换战马,我岂能如他的意?” …… 陈公公的马车追到崔泽时,崔泽已将骡子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广平侯府前。 一路颠簸,陈公公差点颠坏了大太监的仪容。 他扶着老腰,唉哟着下了马车。 他和崔泽还没进侯府,先被闻声赶来的林念瑶赠了个冷眼。 林念瑶堵着门。 “我当你不回来了呢。” 她悄悄用眼尾的秋波望着崔泽,等着崔泽答她的话。 崔泽与她无话可说,脚钉在林家门前,寸步不进。 陈公公心里暗骂晦气,出宫接了这么趟妻不贤,臣不忠,事还多的活。 但他领了命,今天非得把崔泽摁回广平侯府不可。 陈公公开口弹压两个人:“林夫人扶着林侯爷进去吧。” 林念瑶没等到崔泽的话,没有动。 崔泽也不管她,牵起骡子闷头往府里走。 眼看林念瑶还想缠着崔泽,自找不快地问问问。 陈公公心里骂了句真不识好歹,然后叫住她: “林夫人,老奴与你说两句话。” 林念瑶双眸追着崔泽,追到崔泽在柿子树旁栓好骡子,进了书房,才不情不愿地走向陈公公。 陈公公皱起老脸。 “林夫人,你再追着问,非要问出个对错,小心再把林侯爷撵跑了。” “我是他的夫人,这是我的家,我还不能问了?” 林念瑶紧紧攥着衣袖,攥出几道深深的褶子来。 林泽出走一晚,她的心翻来覆去地纠葛了一晚。 夜半,她手脚都发凉,抱着汤婆子也汲取不上多少温度。 那时候她最想念林泽,林泽却不在身边。 她好像知道自己做错了一些事,但又止不住要恨。 你为何不与我说话?你为何不问我? 我也有苦衷,我也有心事啊。 等到天明,报时的滴漏冻透了,冰棱子结在出水口上,她心里只剩下了怨怼。 陈公公瞧见林念瑶的模样,看出她不是个说得通的。 他索性换了个林念瑶爱听的说法。 “林夫人,林侯爷都回府了,他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林念瑶双眉微皱,“他什么意思?” 陈公公拿出哄哀怨宫妃的好态度:“他肯回来,心里就是有你。” “你别再与他闹,男人都好面子,你多哄哄他,忍忍他的脾气。” “他心里有你,不会一直冷待你的。” 林念瑶将信将疑,“真的?” 陈公公点头,“真的。” 林念瑶转头望向书房,心里添了点期盼。 陈公公见林念瑶哄妥了,舒了口气,又叮嘱她: “林夫人,林侯爷回来了,剩下的事,你听傅大人的吩咐。” “你们呀,**协力,为陛下分忧。” 提起傅玉同,林念瑶眼眸渐亮,人都清明了不少。 “嗯。” …… 陈公公走后,林念瑶心里又泛起不是滋味的滋味。 陈公公虽然说林泽心里有她,但她记得账房里,林泽看祖母打她巴掌的眼神。 像块化不了的冰,冻得坚硬,再无半点情意。 她变得忐忑,没忍住推开书房的门。 她想再看看林泽。 门突然被推开,崔泽将取出来端详的兔子香囊又藏回了掌心。 他扫了林念瑶一眼,信手端起摆在榻上小方桌的茶盏。 他无意喝茶,不过是端茶送客。 崔泽收兔子香囊收得快。 但林念瑶从推门起就盯着他,亲眼瞧见了那香囊。 玉白色的,坠着黛青色的穗子,还有一双娇俏可爱的小兔子耳朵。 这等时下流行的女儿家的物件,林泽竟记得买来送给她。 还怕她提前知道,故意藏起来。 原来,陈公公说的都是真的。 林念瑶心里安定了,眉眼间泛出淡淡的温柔。 她不再和崔泽较劲,“夫君,你带着伤,先休息吧。” 林念瑶说完,便合上门出去了。 留下崔泽一个人,摸不着头脑地端着他的茶。 林念瑶离开书房,慢慢走回自己的屋子。 她想,林泽既然心里有她,她愿意为他多做一些。 反正她大度。 战马和铠甲,还有趁手的兵器,她都可以为林泽准备。 走到半途,林念瑶止住脚步。 她唤绣羽:“去备马车。” “我去见玉同,向他问问战马和铠甲的事。” 第12章 夺走他仅剩的所有 广平侯府书房内,崔泽默默放下手里的茶盏。 他心里隐隐生出一丝不安。 林念瑶离开书房前,那双眼睛太娴静,太温婉。 温婉到崔泽怀疑傅玉同做了鬼,附身在他身上,被林念瑶望穿秋水的双瞳辨了出来。 崔泽闭上眼睛,吐纳了几个呼吸,将脑子里离谱到诡异的想法驱赶干净。 偏这时,前院传来一阵怪异而鬼祟的声响。 接着是一声惨烈的嘶鸣。 崔泽睁开双眼,破门而出。 踏出书房后,先是浓烈的血腥味扑向他,接着,刺目的暗红将他目所能及之处全数遮蔽。 映入眼帘的一切,让他双目欲裂,怒火焚天。 …… 林念瑶坐的马车刚出府,傅玉同就收到了她朝他而来的消息。 他赏了那暗探十两银子。 暗探走后,他轻声赞叹:“不愧是陛下的探子。” “若有一天能为我所用,该多惬意。” 他掀开车帘,隔着雕花车窗对车夫吩咐:“去宝银楼,瞧瞧时兴的首饰。” 找林君成传了信的小厮,刚回来便听见这一句。 “爷,又去宝银楼破费?那林念瑶都嫁人了,她有什么值得的?” 傅玉同心中筹谋的计划顺利,心情正好,向小厮解释起里面的门道。 “谁说是送她的了?” “我欲买一套花钿金步摇作刀,借林念瑶的手送出去,杀林家和肃国公府满门。” …… 广平侯府书房前,柿子树下。 林君成的惨叫声响彻全府,把内院的老夫人都惊出来。 老夫人带着嬷嬷赶到前院,撞见的是崔泽发狠地扼着林君成的咽喉。 林君成旁边躺了一头死骡子。 不知是人是骡的血混着雪染了一地。 那血极刺目,浸湿了被摁到血泊里的林君成的衣衫下摆。 老夫人见状立刻大吼: “林泽,你要干什么?!你要杀人不成!” 崔泽双眼通红。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没将林君成生生掐成死人。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松开了手。 他一松手,林君成便掉进血色的雪中。 林君成跟死狗扑腾似的,四肢并用,爬出雪地。 他从崔泽手下逃出后,连滚带爬地滚到了老夫人脚边。 “奶奶救我!他要为了一头骡子杀我啊!” 林君成声音抖得像筛糠。 他喘得也上气不接下气,好像崔泽的手还扼在他的脖子上。 崔泽俯下身去,为死不瞑目的温顺骡子合上了眼睛。 他再站起身,望向林君成的一双眼已与后院的那口深井无异。 漆黑,空洞,深深封冻,幽暗到不见底。 崔泽攥起拳,压下杀意。 “林君成,你该庆幸你够烂,赔上我去毁你的烂命,我觉得不值得。” “不然你刚刚就已经死了。” 林君成缓过劲后,狼狈地扶着冰冷的砖地重新站起。 “谅你也不敢杀我,我是侯府的嫡孙,命贵得很。” “再说了,这事我占理,我不过是想杀头驴,剥了皮,为祖母熬滋补的阿胶罢了。” “孝顺的是我,畜生的是你!” 老夫人听了林君成的话,心疼得直唤他“乖孙”、“宝贝儿”。 “为了孝顺奶奶,你受苦了!” 老夫人用衣袖擦着渗在皱纹里的泪,指着崔泽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个天杀的,这么害我孙子。” “当初是我瞎了眼,劝念瑶招你为婿。” “是我识人不清,把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引进了林家。” “占着我们君成的爵位,霸了我们林家的钱,还要害我们君成的命。” “林泽,今天的事没完!我要报官,我要你百倍偿还!” 老夫人哭得老泪纵横,怒冲上头,差点晕了过去。 崔泽站在柿子树下,苍凉得像另一棵树。 他看着眼前的闹剧。 “驴,你刚刚说的不是我为了骡子要杀你吗?” 林君成一惊,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眼神闪躲,嗫嗫地说:“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驴是骡,我分不清。” 老夫人好不容易顺过气来。 “管他是驴是骡,君成都是为了孝顺我!” “你敢害他,你畜生都不如!” 天上飘飘摇摇地下起小雪。 雪化得快,没落地,就已融成了雨。 雨点打到崔泽的手里,裹着沾在他手掌心的骡子血,顺着他的指根,流过他修长的手,从他的指尖滑落。 那滴血水砸在血色的地上,只蚀出一点小到不能再小的痕迹。 那点痕迹,顷刻间,又被其他雨滴抹去。 崔泽有的东西向来不多,一转眼他又几乎什么都没有了。 他忽然笑了一声,笑声和冷雨混在一起,是说不出的悲凉。 “是你们杀了我的骡子,又是你们骂我畜生。” “不是要报官吗?报啊。” “你们报京兆府,我报卫尉司。” “卫……卫尉司!”林君成听见这三个字,当场发抖。 他抖得两腿一软,差点就地跪下。 “你你你,你凭什么惊动卫尉司?” 崔泽道:“就凭我现在是青州兵马的主帅。” “这匹骡子本要驮着我的行李,随我去青州。” “它是军中的骡子,自然归卫尉司管。” 崔泽漆黑的眼盯住林君成,“带上它的尸体,跟我去见肃国公。” “不!奶奶我不去,奶奶我不去!” 林君成扑通一声跪倒在老夫人脚边,抱住老夫人的织金裙就开始大嚎特嚎。 他是打死都不会去卫尉司的。 上次,他赌红了眼,输到还不起钱,跟傅玉同要了几个打手,用广平侯府的身份去硬买了两个铺子交给赌场抵债。 哪知那两个铺子是退伍老兵的。 肃国公替他们主持公道,要回了铺子不说,还罚下一百军棍。 要不是姐姐央着林泽代他受过,他当场就被打死了。 偏偏肃国公罚完林泽以后,还当着他的面震响了马鞭。 马鞭挥过,那凌厉的破空声,还有肃国公低沉而可怖的嗓音,深深地刻进了他的脑海。 “小子,别再犯到我手里,再有下次,老夫必定叫你痛悟终身。” 想起过去,林君成越嚎越惨。 听着孙儿的惨叫,老夫人心疼难当。 她抚着林君成的背,哄他道: “不去,不去,我们不去,我们哪也不去。” “不去?由不得你。” 崔泽踩着雪,一步一步,走到林君成面前。 看着如同凶神恶煞,逼到跟前的崔泽,林君成脑子嗡的一震。 他屁股着火一般,蹬地而起,拔腿就跑。 第13章 你们林家都是一种人 林君成的身子早被酒和滥赌掏空了。 人还没跑出两步,就被崔泽擒住肩头,摁得跪在地上。 林君成杀猪一般地朝下人们喊:“快来救我!” 林君成求救声未落,崔泽已拔下他束发的玉簪,反手打向身后。 玉簪裹着风撞向被冻硬的地,触地而碎。 锋利的碎片溅射开去,纷纷溅在下人们的脚面上。 下人们被惊得撤回腿,望着崔泽,再也不敢上前。 林君成被脱了簪以后,鬓发散乱。 哪还有侯府嫡少爷高高在上的光鲜亮丽。 崔泽抓住他的衣领,径直将他拽起。 “少了那些身外之物,你的命又比谁金贵?” 崔泽攥住林君成往外带,要押他去卫尉司。 老夫人忙冲到两人身前,拦下崔泽。 她就地一坐,哭嚎起来。 “我不活了!你这么欺辱我们孤儿寡老。” “林泽,你有本事把我也杀了,踩着我的尸体去卫尉司!” “不然我们家君成哪也不去!” 话说到这,老夫人快哭成了泪人。 “你快放开君成……求你了……” “要拿就拿我的命……” 面对泣不成声的老夫人,崔泽的神色暗了又暗。 他心里念头多得像一片没人要的,疯长的狗尾巴草。 崔泽压下那些念头,揪紧林君成的衣领。 他声音发涩:“老人家为你连命都肯舍,你有话对她说吗?” 林君成毫不犹豫的:“奶奶,救我!快拦住他!” “您不救我,我们林家就断后了!” 林老夫人一听,赶紧向前爬。 她爬到崔泽的脚边,扯住崔泽衣袍的下摆,边哭边求: “大家都是一家人,你不要把我们往绝路上逼。” “你的骡子,我给你赔。” “我赔十倍,我赔一百倍。” “你要教训君成,在家里教训也成。家里的事,何必闹到外面去。” “林泽,你放开他,你究竟有没有心啊!” 整座前院还弥漫着血的腥气,崔泽闻着这股死气,缓缓闭上眼睛,陷入沉寂。 偶尔有冰雨砸下,整片天都灰蒙蒙的,看起来颇为惨淡。 不太亮的日光透过窗纱,渗入肃国公府。 林念瑶坐在国公府的待客小厅。 她喝了足足一盏茶,才见上肃国公家的世子妃。 世子妃名叫苏静妤,是东南一带的富商之女。 她嫁入肃国公府时,跟在雕花香车后的嫁妆真真正正地铺出了十里红妆。 林家如今住的三进小宅也是她置办,替丈夫赠予崔泽的。 可林家不念旧恩,向来与她生疏。 苏静妤自然也懒得与林家人往来。 她进小厅后坐都不坐,只道:“稀客。” 苏静妤站,林念瑶不敢坐。 她慢慢站起。 在悄悄望过世子妃的清雅如兰后,林念瑶在心里婉转一叹。 为了玉同,也为了林泽,哪怕同为女子,她只能道一声对不住了。 林念瑶将特意带来的妆匣托在掌中,缓缓打开。 匣子底铺着墨色丝绒,置于丝绒上的是一套錾金花钿与玄鸟琼花金步摇。 丝绒如夜,花钿如星,步摇如永夜天河,灿烂不胜收。 苏静妤一望便知,这套花钿金步摇价值百金。 百金贵重,足以供养二十户小康之家三年。 她眉心一皱,“林夫人,这是何意?” 林念瑶将妆匣捧到世子妃面前,“求世子妃与世子赐我夫君一匹战马。” 林念瑶捧着妆匣的手微微发汗。 她紧张得不住地回想。 回想傅玉同将花钿金步摇交给她时,说的每一句话。 “你一定要让世子妃收下这套首饰。” “再让世子妃劝肃国公签下文书,为林泽从军营中调出一匹战马。” “只要事成,坐实肃国公府收受贿赂,私调战马的罪名,我就有办法将老肃国公送到青州。” “唯有肃国公入了局,我才算办妥了陛下交代的差事。” “念瑶,务必帮我。” 世子妃听见林念瑶是为崔泽来求战马的,紧皱的眉头松了下去。 “若是为了这件事,你与我去一趟卫尉司便是。” “父亲与夫君,他们二人近日时常提起林侯爷,言语间都在为林侯爷担心。” 世子妃伸出纤纤素手,将林念瑶捧着的妆匣盖好,“这些就不必了。” “你放心,事关林侯爷,父亲和夫君会帮忙的。” 世子妃不肯收下花钿金步摇,林念瑶手里的汗越渗越多。 她唤住苏静妤:“世子妃。” 世子妃的芙蓉玉面上绽出两分疑惑,“怎么了?” 林念瑶半屏着气,面色越发的不自然。 她鼻翼微动,呼出一口气。 林念瑶双手微颤,再度打开妆匣。 “这套花钿金步摇不一样,你一定要收下。” 世子妃脸上的疑惑变成了五分,“为何?” 林念瑶将傅玉同教她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 “这套花钿金步摇是香积寺大师开过光的。” “女子戴上,会有添子添福的福气。” “世子妃您与世子爷膝下不是还缺个麟儿吗?” “我特意为您求来,想亲手为您带上。” 世子妃望着妆匣中的花钿金步摇,渐渐出神,“当真?” 她叹道:“可怜我与如陌至今还没有子嗣的缘分……” 从窗纱中透进的光亮了一些。 冰雨停了,天色亮了。 世子妃簪着宛若星子的花钿、凤鸟振翅欲飞的金步摇,恍若九天神女。 她亲自将林念瑶扶进马车。 马车从肃国公府的侧门出,驶得很快,直奔卫尉司而去。 天色渐亮,天上没什么云雾。 广平侯府这边,林老夫人还跪在地上。 她扯着崔泽衣袍的下摆。 “林泽,你放了我唯一的孙儿吧,莫要如此绝情。” “我宁愿用我的命换他。” 老夫人一边擦泪,一边偷望崔泽的神情。 若是崔泽流露出不忍,她便多说两句软话。 终于,在她的再三恳求下,崔泽松开了手。 被拎久了的林君成直直往下坠,正好掉到老夫人脚边。 老夫人一把搂住他,“我的乖孙,吃大苦头了,奶奶心疼哟。” “放心,我们不去卫尉司了。” 林君成缩在老夫人怀里连连摇头,“不去,绝不能去!” 祖孙两个一个哄,一个被吓得恍惚。 见到崔泽绕开他们走向别处后,两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崔泽走向柿子树,回到骡子的尸体旁。 他解下骡子身上带血的缰绳,起身前留恋地触碰过骡子的耳朵。 林家祖孙还没完全缓过来。 但他们惊恐地发现,崔泽拿着根带血的缰绳,又回到了他们身边。 日光本就惨淡。 崔泽往他们身前一立,便如一座巍峨的山,遮得二人不见天光。 他俯下身,将缰绳往老夫人手边一递。 “方才林老夫人说愿意舍命换林君成。” “既然我放过了林君成,林老夫人何不兑现承诺,上吊自尽?” 老夫人大惊失色,吓得整张老脸上的褶皱都快绷平了。 “你真要逼死我们?” “林泽,你不忍心的,是不是?” 崔泽深深地望着老夫人,直望到她眼底。 “我曾有过不忍心,但我忽然记起,你们林家都是一种人。” 缰绳上的血浸染着崔泽的手。 “如果有机会要我的命,你们不会犹豫的。” “但如果我要你们的命呢?” “林君成连卫尉司都不敢去,老夫人你又真敢自缢吗?” 第14章 调令已成 老夫人被崔泽问得半晌出不来声。 崔泽索性把缰绳递得离老夫人的手更近,近到触手可及。 缰绳离她太近,老夫人避无可避,反问道:“你真要逼死我?” 她颤着声:“好啊,那我就死给你看!让你背上不孝的骂名!” 老夫人张开手去握缰绳,结果碰到在冰冷的缰绳的瞬间,声音戛然而止。 她把手缩了回去。 缩回手以后,老夫人总觉得指尖黏腻腻的。 她把手放到鼻尖嗅了嗅。 不闻不打紧,一闻,她整个人跌在地上。 沾在她手上的,是血! 崔泽静静地看着老夫人被一点血吓破胆。 他纯粹的双眸平得像毫无涟漪的冻湖。 林家人,都是这样,贪生怕死。 他无意再与老夫人纠缠。 崔泽二度揪起林君成,用缰绳将人捆住,拽向门外。 林君成一路惨叫:“奶奶,救我!” 但这次,老夫人跌坐在地上。 她低着头,再也不说什么乖孙儿,奶奶救你了 最后,天穹之下。 林家无人阻拦,崔泽牵着鬓发散乱的林君成,踏府而出。 …… 出府后,崔泽停下脚步辨了辨卫尉司的方向。 在刹那间,他察觉,有一双眼睛混在人群中,暗暗窥伺着他。 他即刻回头,却只看到两三个再寻常不过的路人。 当中没有那双如跗骨之蛆一般的眼睛。 崔泽心中微微泛起不安。 思虑再三,他拽住林君成,迈着阔而急的大步,向卫尉司而去。 …… 肃国公府的马车刚在卫尉司门前停稳。 还未推开车门,苏静妤就已听到了一双木轮嘎吱碾过的声音。 她推开车门,不等车夫摆好下车凳,提起襦裙便跳了下去。 大门前,台阶上,肃国公府的世子,她的丈夫戚如陌,正坐在轮椅上笑着望她。 戚如陌的嗓音温柔得像春日波光粼粼的碧水 “夫人未免太淘了些。” “下次不许再这样,要乖乖地等车夫放下车凳。” 苏静妤抿了抿唇,小声道:“下次的事,下次再说。” 她绽开浅笑,越过台阶,如蝶儿一般,落在戚如陌的身边。 林念瑶见到这幕,羡慕得眼睛都忘了眨。 她静默着,迈上卫尉司的台阶。 在她上台阶的几个瞬息,她心里羡慕催化成了苦酒。 苦酒的名字,叫嫉妒。 她嫉妒她不能与傅玉同如此往来。 更怨恨林泽不会这般温柔地关怀她。 女子想要的不过是一份盛满温存的关心。 傅玉同碍于世俗无法给她。 那林泽呢,她的丈夫为什么不能给她? 戚如陌眷恋地将夫人看够以后,才分出一分余光去瞧林念瑶。 只一眼,戚如陌便认出了她。 他不欲与她交谈。 因为他记得林泽接替御林军统领的职位后,是如何事事尽心,替他尽他尽不了的责任的。 他也记得,本该意气风发的林泽又是怎样被广平侯府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折磨到心灰意冷,满身重伤的。 他故意对苏静妤说:“夫人,这位是谁家的夫人?” “我听说今日玉泉坊请了沙洲的胡姬,载歌载舞的,很热闹。” “夫人要不要带她去瞧瞧?” 苏静妤没察觉出戚如陌对林念瑶的厌恶。 她弯腰替他掖好盖在他腿上的毯子。 “胡说了不是?看什么胡姬。” “这位是林侯爷的夫人,我带她来,是有正事的。” 戚如陌冷冷地叹了一声:“正事啊……” “林泽为了她要去战场舍命拼军功了,她不去享乐,还做什么正事?” 戚如陌话锋一转: “林夫人,你可知道一句诗,悔教夫婿觅封侯。” 林念瑶被戚如陌削尽了脸皮,难堪得一张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 她在心里埋怨起林泽。 她怨林泽为什么不愿上书牵连肃国公府,害得她要在这做恶人,受人羞辱。 林念瑶咽下满肚子的委屈,按着傅玉同教的,向戚如陌盈盈下拜。 “我是来为我夫君求战马的。” “世子爷,世子妃,帮帮我吧。” 戚如陌闻言又叹一声。 他这次的叹息里,多了分暖意。 “原来你们林家,还有人会关心林泽。” 他放柔声音,对苏静妤说:“夫人推我进去吧,我带她去见父亲。” 戚如陌的轮椅刚转向,三人就听到了声如洪钟的质问。 “见老夫做什么?” 卫尉司正堂的房门被推开。 老肃国公大马金刀地跨过门槛,走了出来。 他身着文武袖,文武袖罩袍下,罩着一整套束紧的皮甲 虽在京中,老肃国公一日都不曾懈怠。 年纪大了,他再扛不起厚重的扎甲,就穿着皮甲,从日到夜,以身作则,时时备战。 “大昭军律,战马受卫尉司管束,非军令不可外调。” “要调战马,先向陛下讨了军令来。” 肃国公的话一出,林念瑶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肃国公总是这样,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真不明白,林泽为什么总是逆着自己的意思,一再维护他。 还好玉同懂她,教她怎么对付这种臭石头。 只是苦了她,得委屈地求人。 林念瑶忍着心里的不利爽,朝肃国公跪下。 “求国公爷可怜可怜我丈夫吧。” “世人都道将士卫国,马革裹尸。” “但我们家林泽没有战马,他若是战死,连马革裹尸都做不到。” “是我没用。陛下让我为他筹备战马,我筹不来。” 林念瑶朝肃国公低头一拜,又朝世子和世子妃低头一拜。 “求求大家,别让我丈夫无依无靠地去青州。” 肃国公听罢林念瑶的恳求,人已动容。 但他仍坚持:“不可,军律不可违。” 眼看事情陷入僵局,戚如陌敲了敲轮椅的扶手背,想出个折中的办法。 “父亲,不如将我以前的战马调给林泽。” “那匹马被关在西营,别人不敢用它,我也再骑不上它。” “它蹉跎了七年,今年本要离营,调去做驮马。” 肃国公略微一想,便记起戚如陌说的那匹马。 “你的飞星是匹好马,但……会不会太老了些?” “我去看过它,能吃能跑,而且老马识途,正合适。” 戚如陌说着,不可避免地升起对沙场峥嵘的怀念。 肃国公看出儿子的难过,安慰似的捏了捏戚如陌的肩,“好,照你说的办。” “我写两封调令,先将飞星调离军营,再将它调给林泽。” 肃国公行事雷厉风行。 他回到正堂内,提笔蘸墨,下笔如行云,转眼便将调令写好。 该在调令上用印了。 他抬眸,如鹰般的眸子扫了跟进来的林念瑶一眼。 “一匹老马,你不嫌弃吧。” 林念瑶巴不得肃国公立刻在纸上印下卫尉司的大印。 印落上去,调令生效,战马无端变驮马再赠给林泽。 还有比这更好的,更利于玉同向肃国公府发难的证据吗? 她连声道:“不嫌弃,绝不嫌弃。” 卫尉司外依旧肃穆。 崔泽牵着林君成一路行来,紧赶慢赶,终于走到这里。 可惜他走到卫尉司大门时,肃国公已在调令上盖上了通红的大印。 第15章 构陷,杀死忠良 崔泽的视线穿过卫尉司的大门。 他的双眸与正堂深处,刚接过调令的林念瑶撞在一起。 崔泽心里顿时一紧。 他将林君成推进卫尉司,甩给守在正堂前的军士,径直闯进堂中。 “林念瑶,你在这做什么?” 林念瑶见到崔泽,脸色“唰”的大变。 她用袖子掩住两份调令,神情格外的防备。 崔泽瞧出她的遮掩,意识到无论她手中的是什么,必然是最要紧的。 他朝林念瑶伸出手,“把你手里的东西交给我。” 林念瑶将调令收得更紧,深得几乎全埋进袖中。 两人间的异样暴露在肃国公眼前。 肃国公不解,“林泽,你为何是这副表情?” “这是老夫写的调令,为你调配一匹战马。” 崔泽一听是调配战马,黑白分明的双眸险些睁裂。 他顾不得解释,直接堵死林念瑶的退路。 “林念瑶,我不管你来这到底想干什么。” “把调令给我。” “我不是与你商量。” 林念瑶紧紧护着调令,退了又退,几乎要撞上身后的墙。 就在她无路可退之时,一道声音从后方传来,为她响起。 “什么叫照办?” 这道声音如水击玉磬,清朗异常。 林念瑶听了,觉得有如天籁。 崔泽听了,只觉得腹内如翻江倒海,恶心得两只耳朵都污糟了。 崔泽回身一看,果然是傅玉同。 傅玉同穿着一身淡青宽袍,拾阶而上。 他进了卫尉司后也不犹豫,只道: “林夫人,请将手中的证据给我。” 傅玉同浅笑着,笑里是他锋利的野心。 林念瑶听了傅玉同的呼唤,趁着崔泽回身,故意撞向他背后的伤, 崔泽被撞到伤处,疼得差点往生,差一步就当场跪倒。 林念瑶则趁着这会儿的功夫,奔向了傅玉同。 直到跑到傅玉同面前,她才将小心掩藏的调令捧了出来。 见到林念瑶素白的手托着的调令,傅玉同脸上的笑越来越大。 他伸出了手。 但还没等到傅玉同碰到调令。 一道凌厉的破空声抢先袭到调令上,将调令劈成了两半。 傅玉同定睛一看,动手的是从正堂走出来的崔泽。 他手上还平白多了一节劣质的缰绳。 傅玉同抬手去抢被劈成两半的纸。 而崔泽挥动缰绳,下一击又至。 崔泽这击藏了巧劲,缰绳卷住盖了印的半份调令,冲向半空。 等调令飞到空中,崔泽又是一击。 刹那间,印着通红印痕的调令被打碎。 崔泽手里的缰绳也应声而断。 缰绳断落,破碎的宣纸像雪一般,纷纷落下。 傅玉同的手在半空抓了又抓,最后只抓到徒劳。 他收回手,脸上笑意不再,只剩下一潭如水的阴沉。 见调令碎了,崔泽终于松下气。 方才他情急之下,奔出门口,夺下林君成身上捆的缰绳。 还好来得及…… 肃国公府没有受他的牵连。 紧张褪去,疲惫涌上来。 崔泽渐渐察觉握过缰绳的虎口在钝疼。 而他的后背,疼得与铁蹄践踏过的荒土无异。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正堂之外,轮椅之上的戚如陌已看明白了一切。 他将轮椅一转,正对傅玉同。 “傅大人,你的手伸得太长了。” “这里是卫尉司,并非你效力的刑狱寺。” “更不是你能捏造证据,构陷冤狱的地方。” 傅玉同依旧阴沉着脸,但他的神情却不算恼怒。 他侧过头,向门外道:“请肖大人露面,为下官说句话。” 傅玉同话音刚落,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出现在了卫尉司门前。 他用斗笠遮着面,又逆着光站,让人看不清容貌。 但做过御林军统领的戚如陌和崔泽都认出了他。 他是陛下内廷养的暗探的头领,肖七。 只要他出动,代表的就是皇帝的圣意。 肖七扬起些斗笠,望了崔泽一眼。 崔泽被那眼神扎得颈后寒毛倒竖。 原来在广平侯府门外,盯上自己的,是他…… 肖七只露了一个面,转身又离开。 但这一面对于傅玉同而言已经足够。 他奉皇命行事,足以凌驾在卫尉司的每一个人头上。 傅玉同轻蔑地斜回看戚如陌。 “戚世子,你道如何,刑狱司未必管不了卫尉司。” 戚如陌闻言冷下脸,抿紧了唇。 见戚如陌无法反驳,崔泽退回到正堂前,与他并肩而立。 “傅玉同,没有未必,少拿你那些肮脏手段来染指卫尉司。” 崔泽瞧了眼天色。 “如今你想要的证据没了,不如趁早打道回府。” “免得待会下起大雪,人间的路走不通,走上了黄泉。” “林泽!” 傅玉同还没恼,林念瑶先恼了,“你怎么敢?!” 与林念瑶不同,傅玉同对这两句难听的话毫不在意。 他还笑起来,“你真当我没办法了?” 崔泽暗了神色,“又打算使什么肮脏手段?” “我是光明磊落的君子。” 傅玉同扶住林念瑶的肩,将她推上前。 “我有人证。” “林夫人,你好好说说,肃国公府究竟做了什么?” 傅玉同将林念瑶推到众人面前后便收回了手。 林念瑶感觉到肩上的暖意转瞬即逝。 她不舍地偷望了傅玉同一眼。 望过傅玉同过后,她才轻启朱唇,在朗朗天日下,颠倒起了黑白。 “肃国公府收了我的贿赂,答应卖给我一匹战马。” 傅玉同啧啧了两声,“好大的案子。” “肃国公府当真惊人,竟敢违律私贩战马。” 崔泽脸色铁青。 他抬手指向林念瑶,指向与他拜过天地,托过终生的妻子。 “林念瑶,别胡说八道。” 林念瑶偏头躲开他,“我不曾。” 她不看崔泽,心里对崔泽却有怨又有恨。 她恨崔泽方才那么咒傅玉同。 她更怨崔泽不懂她为了让他活命,殚精竭虑,费了多少心思。 肃国公肃着一张脸,走到最前头,将小辈们护在身后。 他傲立如松,“肃国公府绝不会受贿。” 肃国公转头望向林念瑶。 “小娃儿,你言语不实,陷害老夫。” “如此行事,白白让你死去的父母蒙羞。” 林念瑶瞪着肃国公,斩钉截铁道:“我绝无虚言。” 她抬手直指苏静妤发髻上华美得如星如月的花钿和金步摇。 “你们肃国公府收的贿赂,不正戴在她头上吗?” “多贵重啊,价值百金。” 林念瑶的话如一道霹雳,劈在肃国公的身上。 肃国公将信将疑地望向自家儿媳。 见到的是苏静妤苍白的脸。 顿时,肃国公身形一晃,如山崩一般垮下去。 崔泽赶忙上前将老国公扶住。 苏静妤浑身寒气倒流,只觉得天上地下再无容身之地。 “林念瑶!你构陷我。” “你明明说……” 苏静妤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弱,弱得像被困在捕兽夹里呜咽的小兽。 不过几个刹那,她已存了死志。 她无颜再留在人间,只恨自己害了肃国公府。 第16章 好人不该叫人摧折 崔泽刚挪出张椅子,扶老国公坐下。 一回头,便撞见世子妃拔插在鬓上的玄鸟金步摇,抵在自己脖子上。 “是我行事不得体,此事与肃国公府不相干。” “我以死谢罪便是。” 苏静妤说罢,发了狠劲,将钗尖刺向自己颈间。 戚如陌想拦她。 但他奋不顾身之下,除了从轮椅上摔下来,什么都没做到。 最后还是崔泽,抓住金步摇上的玄鸟。 硬生生从世子妃手里,将步摇抢了下来。 林念瑶被苏静妤求死的毅然震得失语。 她不想这样的。 她只是想讨人厌的肃国公替林泽去送死而已。 见崔泽救下人,戚如陌终于喘过了气。 他狼狈地自己爬回轮椅。 崔泽看着陡然苍老了十余岁的肃国公、半身灰尘的世子、以及一心求死,生怕玷污肃国公府清誉的世子妃。 他彻底爆发:“林念瑶,你还算什么人?” 这话戳透了林念瑶的肺管子。 她怒得眼瞳瞬间泛红。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他们肃国公府的人若是这么说,我忍了。” “但你不能,唯独你不能说,因为我都是为了你!” 林念瑶有满腹的委屈,她强忍着,反问起崔泽: “不拉肃国公府下水,你让我看着你死在战场上吗。” 崔泽闻言冷下脸。 他低哑的嗓音中有压抑不住的怒气。 “我的命用不着你记挂,少拿我当幌子。” 林念瑶像是听到了荒谬至极的话,笑了一声。 “你的命?你的命就只是你的命吗?” “若你战败,长乐郡主去了北羌和亲。” “到时候***的怒火谁来承担?” “你吗?那时候你都已经死了!” “这些天,哪怕有一时一刻,你想过家里吗?” “你当我辛辛苦苦都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我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 “全天下唯独你不能怨我。” 林念瑶话里的每个字都像一根锋利的钢针,穿入崔泽心中。 锋利的钢针将崔泽还记得的,与林念瑶曾有的温柔缱绻,全部刮花。 被刮得难以辨认的往事最终变成粗劣的恶心。 崔泽的心被抛在这些恶心的粗劣里。 一个意识从他心里长出来,渗进他的骨髓。 当初答应娶林念瑶是他犯下的最大罪过。 如今,他罪不可赦。 傅玉同冷眼旁观。 他听够了林泽和林念瑶之间的烂账。 “你们的帐不如回家去算。” 傅玉同将锋芒直指肃国公。 “老国公,私贩战马,染指军中,这案子闹大了,少不得被判个削爵抄家。” “到时整个肃国公府都会被牵连进去。” “在下恰好有个折中的办法,可以为你们融通一二。” “劳您主动上书,请命去青州任主帅。” “至于世子和世子妃,你们可以点点世子妃的嫁妆。” “等我们和北边议了和,献给那边的岁币必然大窟窿,需要很多金银去填。” “几位这么做,起码还能留下肃国公的封号。” “肃国公府或许有机会东山再起。” 傅玉同话音刚落,戚如陌便道: “爹,我是个残废,切不可为了我认下这桩罪。” 世子妃也含泪下拜。 “爹,让世子休了我吧,所有的错我一人承担,别牵连家里。” 肃国公无声地笑了笑。 他放柔了一张脸,站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 “如陌,你向来聪明。” “你难道真看不出,他傅玉同敢如此行事,是遵从了陛下的意思。” 他将苏静妤推回戚如陌身旁。 “你们好好过日子。” “如陌媳妇,是我们戚家对不住你,竟然将你的嫁妆赔出去。” 苏静妤哭着摇头。 肃国公回身面对傅玉同,坦然道: “老夫认命,不论缘由,始终是老夫行事有愧。” 他最后拍了拍崔泽的臂膀,“青州小儿,老夫再护你最后一程。” 肃国公拍在崔泽臂膀上的力道其实很柔和。 但崔泽却被他拍得哽咽。 傅玉同畅快一笑,“还是肃国公明事理。” 崔泽吞下哽咽,反唇相讥: “什么叫明事理?” “这分明是被你们逼上绝路后,仅存的最后一点体面。” “傅玉同,你够狠毒。” 崔泽讥讽完傅玉同,又看向林念瑶。 面对林念瑶,他只剩下无边的厌恶。 “林念瑶,何必口口声声地说是为了我?” “你说怕我战死青州,不过是怕自己守寡。” “你说怕***降罪林家,但当初设计我做青州主帅的不也是你。” “你自私自利,你无情无义不必拖上我。” “我与你不一样,我还是个人。” 林念瑶眉目瞬间缠满怨怼和不服。 “你和我有什么不一样?” “我知道你嫌我为了报玉同的恩情,落井下石。” “但你为了你的恩人,也没顾我的死活。” “况且等你去了青州,见过尸山血海你就明白了,你和我没什么不一样。” “我才是对的。” 崔泽听了觉得分外可笑。 他就是从青州的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 纵是尸山血海,他一步不曾退过。 还有他宁愿舍命,也不愿牵连肃国公府,为的是道义。 毕竟他亲眼在兵荒马乱的青州见过,老国公将自己仅有的饭食全数交给一对素不相识的母子。 肃国公自己悄悄束紧腰间的革带,勒住空腹止饿。 好人不该叫人摧折。 这些他早与林念瑶说过。 没说过千遍也说过百遍。 结果他谈过的抱负,诉过的衷肠,林念瑶都当做了耳旁风。 同床七载,竟是夜夜异梦。 她竟然从未在意过他到底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崔泽的心不可遏制地又死了一次。 他的心第一次死在他认清了妻子,第二次死在此刻。 算了。 崔泽彻底失去了争辩的欲望。 口舌不必再争,但肃国公府的事不能如了傅玉同的愿。 崔泽放轻声音劝道:“国公爷,青州您别去了,留在京城吧。” “那边风沙大,还是我这个本地人习惯。” 面对肃国公时,崔泽脸上尚有清浅的笑。 转而对上林念瑶后,崔泽的脸覆尽了霜雪。 “你刚刚说你送给世子妃的发饰很贵重?” 傅玉同眯起眼睛盯着崔泽。 他怕林念瑶应对不利,误了他的大事。 于是他抢过话头:“贵重,贵重得罪不容恕。” 崔泽闻言一笑。 见他一笑,林念瑶忽然想起什么,随后整个人慌了起来。 崔泽冷笑道:“好叫傅大人知道,林家刚盘过帐,所有钱都在我身上。” “林念瑶绝买不起你口中说的罪不容恕的首饰。” 崔泽目光灼灼,像团火,烧向傅玉同。 “傅玉同,你可以办肃国公府受贿卖战马的案子。” “但你敢办这个案子,我就敢赶在百官上朝的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敲响宫门前的登闻鼓。” “我会把这案子闹得人尽皆知。” “直到把躲在幕后,借林念瑶的手送礼的人揪出来,让他为肃国公府陪葬。” 崔泽语毕。 傅玉同真如被烈火焚烤一般,额头上冒出了层层叠叠的汗。 他没想到他会引火上身。 他转头看林念瑶。 “林念瑶,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事先与我知会?” 第17章 请肃国公下令行刑 意识到是自己出了岔子,误了傅玉同大事。 林念瑶心中的天都塌了大半。 与林念瑶相对而立,正堂前的崔泽继续用目光炙烤着傅玉同。 “傅玉同,你活儿干得这么糙。” “若事情传进陛下的耳朵里,你说陛下会不会将你一并发落?” 傅玉同忍着崔泽的眼刀,愈发地想撕了林念瑶。 他强逼自己冷静下来。 他想着来日方长,于是咬牙向肃国公赔礼: “方才是我莽撞了。” “案子证据不足,作罢便是。” “我放各位一马,也请各位放我一马,免得咱们两方拼个鱼死网破。” 话说罢,傅玉同的一口银牙近乎咬碎。 他用冷箭一般的目光刺了林念瑶一眼。 随后直截了当,告辞离开。 林念瑶被那一眼伤得心碎。 她想追上傅玉同,向他解释,求他原谅。 但她还没来得动身,已被苏静妤出手拦下。 “你差点害得我们家家破人亡,这就想走?” 苏静妤拔下另一只玄鸟金步摇,朝林念瑶砸去。 “林侯爷娶了你这种蛇蝎心肠的毒妇,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步摇砸下,林念瑶被砸得跌地上。 锐利的钗尖划破了她的眉。 在她的眉骨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伤痕。 戚如陌看出妻子是气急攻心,忙推着轮椅,靠到离她最近的地方。 肃国公静静地看着一切,不由地替崔泽感叹遇人不淑。 “说来说去,事情是皆因我而起。” 崔泽掀起衣摆,利落地半跪下。 “是我没制住林念瑶,放任这毒妇作孽,险些害了各位。” 他合掌抱拳,“我在此向诸位赔礼。” 肃国公叹息一声,将他扶起。 “不该你来赔不是。” 林念瑶看着这边世子安慰世子妃,那边林泽却在指责她。 顿时有满腔的委屈将她从头席卷到脚。 “说我毒妇?说我作孽?” 她抬手指住崔泽。 “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何至于此?” “林泽,你凭什么贬低我?” “做这件事,哪怕问心有愧,我也无怨无悔。” 眉骨上的伤渗出血珠,染过她的长睫,划过她的杏眼。 “我为了你,你不领情也就罢了,现在还害得我被玉同厌恶。” “我为什么要对你好?我就该看着你去死!” 林念瑶的话过于荒唐,荒唐得肃国公府的人都听不下去。 崔泽却很平静。 “那你最好静静地看着我去死。” “别再勾结傅玉同做丧良心的事。” 崔泽想了想,又道:“不对,你们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那请你再做恶事时,不必说是为了我,我嫌脏。” “七年的夫妻,我只求你这一点。” 脏? 林念瑶惨笑出声。 她觉得一切都不可思议,过分得不可思议,伤她伤得不可思议。 “七年的夫妻,我就落得你这么个评价?” “我真是所托非人!” 她忆起她盼着林泽给她的兔子香囊。 “你的兔子香囊送别人吧!我不要了。” 崔泽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什么香囊?真是与你说不通。” 他撇下林念瑶,回身看向一直被军士摁在墙角的林君成。 接下来,该办他来卫尉司的正事了。 崔泽半跪下,向肃国公恳求:“求卫尉司为我主持公道。” 他指着一旁鬓发散乱的林君成。 “我已任青州兵马主帅,那人杀我骡马,毁我军用之物,请肃国公依军律行刑。” 肃国公沉思片刻,道:“依照军律,该杖责五十。” 肃国公目如鹰隼,认出那是林君成。 于肃国公而言,上次崔泽舍身为这个妻弟担罚,仍历历在目。 “你确定要他受罚?” 崔泽点头。 得到崔泽的答复,肃国公莫名感到一丝快慰。 小子也算醒悟了。 肃国公厉声道:“将人押到堂前。” 军士们应声而动,将林君成带到堂前,摁在林念瑶脚边。 林念瑶这时才认出林君成。 “等等,你们要做什么?” 她大声质问,但卫尉司内无人应她。 军士们训练有素,肃国公一声令下,不过几息,行刑时犯人犯人趴卧的条凳和打人的大杖都被抬了上来。 戚如陌见状劝苏静妤: “夫人先回家去吧,待会怕太血腥,冲撞了你。” 世子妃轻轻颔首,转身从侧门离了卫尉司。 戚如陌温柔的劝慰飘进林念瑶的耳朵。 她眼睁睁看着苏静妤莲步轻移,消失在这个是非之地。 顿时,她更觉得上天不公。 凭什么就她遭逢不幸? 被军士拉起后,林君成挣扎不断。 他拼命地想往林念瑶身后躲。 “姐姐救我!” “快救我!我也是为傅玉同办事的!” “要不是你招惹上傅玉同,傅玉同盯上我们家,我也不至于两次冲撞卫尉司。” “林念瑶,你不能不救我!” 出乎所有人意料,林念瑶抬手给了林君成一巴掌。 “明明是你咎由自取。” “如果你不好赌,我们林家会败落吗?” “我会为了保住侯府嫁给他吗?” 林念瑶站起身,凝望着崔泽,泪珠一颗一颗地滚落。 她本该是广平侯的长姐,高门贵女,配傅玉同一个新科进士绰绰有余。 怎料命运弄人。 与傅玉同再相遇时,他是风光无限的朝廷新贵,她却已嫁作人妇。 若是林泽待她好也就罢了,但林泽都干了什么? 分了家里的钱,不顾林家的死活,现在更要当着她的面,杖责她的亲弟弟。 “林泽,你没有心!” 崔泽眸中没起半点涟漪,“没有不正好吗?” “请肃国公下令行刑。” 肃国公当即下令。 林君成被军士们摁在条凳上。 涂着红漆的大杖,一杖一杖地落下去,结结实实地打在林君成身上。 他惨叫连连,边嚎边骂,三句五句把林念瑶和林老夫人怪了个遍。 “林念瑶你怎么不救我!” “我都是为了帮傅玉同啊!” “再说了,我赌也是为了挣银子去谋前程。” “谁让你和奶奶大手大脚,把家里的钱都快花尽了!” “使出的那点银子,连个官都买不来。” “要不是当年林泽替奶奶顶了锅,我怕是都要被你们牵连进去。” “你们差点害死我,怎么能不救我!” 林念瑶的面皮又一次被林君成揭下。 揭到后来,她承受不住。 “你闭嘴,不许提!” 崔泽听林君成翻这些旧账,心里的滋味说不清。 他本以为看开了,事情就过去了。 但心里还是一阵一阵地钝疼。 像是他的心被挖走一块,明明已经不在了。 他的心还在永不停歇地叫:它还在,它还在,被割走的那块心还在。 找回来,找回来,找到它,心才是完整的心。 明知是幻痛,他却只能生受着。 肃国公听了林君成的话,脸色变得铁黑。 行刑完毕,他揪起林君成。 “你的意思,当年贿赂吏部为你谋前程的不是林泽?” 肃国公叹出一口悲愤。 当年为了这件事,他恶了崔泽,勒令全府上下,再不许崔泽进门。 更是在那年年关,将上门拜访的崔泽打了出去。 林君成虚弱着,用他的气声勉强说:“呵,怎会是他贿赂?” 林念瑶既然不救他,那他就故意恶心林念瑶。 “林泽是正人君子,做不来这个。” “对吧,林念瑶。” 林念瑶翻脸道:“他不是!” 她拼命催眠自己,林泽不是,林泽绝对不是。 听见林念瑶快过头的反驳,戚如陌眼中闪过一道深沉的颜色。 他为崔泽尚缺的甲胄和战马,盘算出一条计策。 于是他插话道: “林娘子,也许林侯爷不是正人君子,但想必他爱你至深。” 林念瑶快崩溃了,眉骨上的伤一遍又一遍地疼。 “爱我?!他就这么对我?” 戚如陌:“他那是报复,因为他嫉妒你心里装了其他人。” 崔泽闻言瞪大了眼睛,见戚如陌就像见了鬼。 戚如陌眨了下眼睛,用眼神示意他。 “是不是,林侯爷?” 崔泽自然要说不是。 可他的“不”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推着轮椅,停到身边的戚如陌狠拍了手臂。 砸得他把话全吞了回去。 第18章 请君惜取眼前人 崔泽不仅被戚如陌砸得话都咽了回去,还被戚如陌当面编排: “看,他默认了。” 崔泽伸手按到戚如陌肩上,捏住他的肩。 “你少在这无中生有。” 戚如陌被崔泽捏着,但他面色如常,甚至还很无辜。 “我哪里无中生有了?” 这下,就连肃国公都看出来自己儿子在胡说八道了。 他走过去想把儿子推走,却被戚如陌劝道: “爹,公事还多,您先去忙。” 肃国公斜着眼打量了戚如陌一眼,到底还是听话地离开了。 肃国公走后,戚如陌不动手色地把崔泽的手推了下去, “爹不在这了,有些话我摊开来说吧。” 他似有所想,缓缓道: “我本不该介入你们夫妻的事情,毕竟林娘子你刚害过我们家。” “可我看你们两个都伤痕累累,到底还是想对你们说句话。” “缘生缘灭,不过一瞬之间。” “请君惜取眼前人。” 戚如陌将话里的重音压在“君”字上,像在特地提点崔泽。 但他说这句话时,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的是林念瑶。 林念瑶丝毫没留意到戚如陌眼里的深意。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明明她为了救林泽的命才陷害肃国公府。 林泽却反过来伤她至深,甚至说她不是人。 “我不信他真的爱我。” “他如果爱我会看不出来我为他做了多少?” 林念瑶抚过眉间的伤,泪眼婆娑。 “戚世子,你看看我得到了什么?” 哪怕戚如陌心里早有准备。 到底还是被林念瑶颠倒黑白和倒打一耙的本事震得脑瓜子晃荡。 他默了一息,轻叹一声,才继续开口。 他将话说得真假掺半: “林娘子,人很容易一叶障目。” “林泽为了你宁愿赌上性命,去青州博取军功。” “可他一回头却发现你和傅玉同不算清白。” “你让他怎么想?” 听着这话,崔泽在心里气笑了八百回。 赌命,他为谁赌命?他那是被拉去当替死鬼! 被戚如陌点到,林念瑶也终于记起被她故意忽略的事实。 一开始是她为了傅玉同逼崔泽上战场的。 她瞬间没了底气。 她擦着泪,硬撑着说:“我哪知道他那么容易误会。” “我和玉同之间明明什么都没有。” “对,我是清白的。” 林念瑶好像一下找到了理由。 她又有资格记恨林泽了。 “是他会错了意,他心眼小” “所以我就活该被他伤吗?” 林念瑶越说泪掉得越凶。 她不断地擦着眼泪,好像她是全天下最可怜的人。 “你说这算什么深爱?” “就因为他是我丈夫,所以我还得对他的凌辱感恩戴德吗?” 戚如陌被林念瑶说得眉头直皱。 他揉了揉眉心。 “这时候争辩是非对错还有意义吗。” “他都为了你要上战场了。” “如今你的算盘落空,他不日将独自出发。” “此去九死一生,你怕是与他做不了几日夫妻了。” “面对这样一个爱你的人,你舍得心里全留下恨,带着恨陪他的牌位过下半辈子吗?” 林念瑶怔住。 戚如陌说得她不忍心。 她开始恨自己太多情。 话说到这,崔泽再也听不下去戚如陌对他和林念瑶莫名其妙的撮合。 他选择直接动手,撵着轮椅,把戚如陌推到一旁。 崔泽压低声音:“你到底在打算什么?” “不管你有什么打算,最好都别再打算了。” “青州的送命差使不是我求的,是她林念瑶为了傅玉同硬安在我头上的。” “从那一日起,我与她再无以后” 戚如陌的眼瞳先是一震,而后转为了暗色。 他猜得出林泽出任主帅的事有猫腻。 却没想到真相会这么下作。 若是如此,他的盘算就更有必要了。 “什么?你说什么?”戚如陌又朗声演了起来。 “你说想借伤药给你家夫人上药,好说。” 几乎是立刻,林念瑶的反讽在院中响起。 “用不着他迟来的真心。” “伤人之后的深情比草还贱!” 崔泽被戚如陌闹得都快急眼了。 他咬着牙,“我什么时候?” 戚如陌忙不迭地按住崔泽恨不能掐死自己的手。 “别急嘛,推我到二堂去。” “我那里收着不留疤的药膏。” 林念瑶听见戚如陌的话,心里对崔泽的怨恨多少淡了一些。 在爱恨交织里,林念瑶想听崔泽的道歉,又想让崔泽遭到报应粉身碎骨。 崔泽压根不知道她心里百转千回的心思。 一说去二堂,他即刻把戚如陌的轮椅推出火星子。 带着戚如陌如风驰电掣一般消失在通往二堂的小道上。 到了二堂门前,崔泽还不忘威胁: “你等着,等进了二堂我指定削你一顿。” “就冲你这胡编乱造的劲,我动起手来,绝不把你当断了腿的。” 崔泽顺着卫尉司特地用木板搭出的斜坡,火速将戚如陌推进二堂。 结果一进二堂,摆在二堂正中央的巨大沙盘抢先一步,冲撞进他的眼帘。 沙盘旁点着四支粗烛,将整个沙盘照得如临白昼。 沙盘里,是崔泽曾经不愿回顾,如今迫不及待想要回去的——青州。 沙盘上的推演标记得很齐全。 看得出来戚如陌在上面几乎倾尽心血。 崔泽被戚如陌推演的战法吸引。 一时都忘了他要收拾戚如陌的事。 戚如陌带着浅笑,自己摇着轮椅,带着座驾滚动到沙盘前。 “看了这沙盘热血难凉,是吧?” 崔泽绕着沙盘走了一圈,满眼的怀恋,眸中好像刮过了青州的风沙。 趁着崔泽细细端详沙盘,戚如陌移动轮椅,挪到旁边的柜子前。 他伸手取下一个不过两寸宽的小木盒。 抬手将木盒抛给崔泽。 “你若想顺利去青州,最好按我说的做。” 崔泽闻言冷下脸。 “我不管你有什么打算。” “如果你想指望林念瑶,那你绝对大错特错。” “因为他们林家人,半点都指望不上。” 戚如陌唇边还是那缕浅笑。 “你还没试,怎知我的法子不管用?” 第19章 去了青州,你才能休妻 还有什么好试的? 林家人何曾把他当家人,甚至是当人? 崔泽的眸色变得很黯然。 他选择岔开话题 “不过你刚刚有句话说得很对。” “人很容易一叶障目。” “我之前就是,自己骗自己,哄着自己当贱骨头。” 戚如陌看出崔泽八成会错了意。 而且钻进了牛角尖。 他干脆打断:“你怕是误会了,我没有让你用爱感化林念瑶的意思。” “老子家庭美满,幸福得很。” “当然看得出来你遇上了怎样一个烂到无可救药的人。” 熟人之间扎心总是扎得特别准。 戚如陌一番话直接把崔泽干出了震耳欲聋的沉默。 扎心以后,戚如陌没有提供安慰。 他趁热打铁道:“我想说的是,你该利用她。” “战马的事,我和爹尚能为你想办法。” “但甲胄……”戚如陌点了点轮椅的扶手。 “陛下特地下旨知会了卫尉司,不许我们为你准备。” “而你入赘的广平侯府中,恰有一件太祖爷赐下的光明铠。” “我猜想,陛下是想让你因为光明铠,受制于林家。” “有林念瑶在,你受制于,就等同受傅玉同的摆布。” “落进傅玉同手里,不仅你死路一条,我们戚家也在劫难逃。” “但反过来,你可以利用林念瑶,拿到光明铠,奔赴青州。” “何乐而不为呢?” 崔泽握紧了手中的木盒。 木盒尖锐的盒角扎进他的掌心。 他道:“因为那是林家的铠甲,穿上,我嫌脏。” 戚如陌对崔泽说出的话,不算意外。 “的确令人作呕。” 他轻轻靠上轮椅的椅背,向崔泽出另一个问题: “不过你不与林家扯上关系,让他们误以为你很听话。” “怎么麻痹他们,让他们放你去青州?” “你知道的,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崔泽的神色变得极冷,“我知道,但我更愿杀出一条血路。” 戚如陌狠敲了一下轮椅的扶手。 “糊涂!” “莫与他们争长短,先去青州。” “去了青州,你才能休妻。” 休妻! 崔泽一直想都不敢想的奢望选项,被戚如陌轻易地说了出来。 为此崔泽眼神亮了一瞬。 但转瞬过去,他的眸又转为了暗淡,像死寂的星辰。 “林家不会让我休妻的。” “我若休妻,林家再无人能继承爵位。” “届时等着他们的下场只有一个,削爵沦为庶民。” “他们绝不会答应。” 戚如陌忽然轻笑起来。 他还唤起了崔泽的本名。 “崔泽啊崔泽,你是不是日日只想着在青州战场上如何杀敌?” “却忘了你到青州之后,手握兵权,谁还压得住你?” 戚如陌的一席话振聋发聩。 崔泽的眼眸再度亮起。 戚如陌继续道:“你已认定自己回青州等同赴死。” “既然都要死了,何不在死之前,卸了林家广平侯府的牌子。” “让他们滚落尘埃里,自生自灭?” “难不成,你想让林家供着你牌位,永生永世地占你便宜?” 崔泽闻言生生打了个冷战。 一联想到自己不休妻,死后不仅牌位会进林家祠堂,尸骨还会被埋进林家坟地。 运气不好的话,百年之后甚至会和林念瑶躺在一处。 崔泽的脸比被傅玉同当街踢了一脚还臭。 他稳了稳神色。 “你是说,我先顺着林家的意。” “等去了青州,再发作?” 戚如陌吹出一声赞许的哨响,又朝崔泽打了个军中常用的手势。 崔泽会意过去。 戚如陌沉声说: “也不必太顺着他们,你哄住林念瑶就够了,林念瑶会替你处理好林家。” “甚至林念瑶,你也不用太哄她。” “必要时不说话就是。” “方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你与她早该恩断义绝。” “但我不过劝了两句,她便深信不疑,信你爱她至深。” 崔泽闻言陷入沉思。 渐渐的,沙盘旁烛火的芯子烧暗了。 他抬手挑亮蜡烛。 烛火一下窜高,映在崔泽的眸中,如暗夜穿破长空的游龙。 “知道了。” 他放下挑烛的铜针,抛了抛手里的药盒。 “这东西真的管用,不会留疤?” 戚如陌眨了下眼睛,“好东西,我是下了血本在帮你。” “这盒药膏是一位医术超群的女医配的” 戚如陌掀开盖腿的毯子,露出尚在的双腿。 “我这双断腿就是她接回来的。” 他捶了捶腿。 “虽无知觉,但血流畅通,保住了我作为沙场宿将的最后一点尊严。” “等你到了青州,说不定会遇上她。” “静妤跟我说过,她常在那一带行医。” 崔泽听着戚如陌闲话家常一般的唠叨,蹲下帮他重新盖上毯子。 “既然血流通畅,还是盖好毯子吧。” “天冷了,小心冻成老寒腿。” 崔泽替戚如陌盖好毯子后,起身离开。 走的时候,他背着身,挥了挥那盒药膏。 崔泽出了二堂,往正堂去。 走着走着,一想到他要装样子利用林念瑶,崔泽的胃都闹起了动静。 回到正堂时,林念瑶果真还在原地等他。 崔泽无话可说。 林念瑶却偏闯进他的视线,堵在他面前。 “哪怕你为我求了药,我依旧不会原谅你。” 崔泽想着戚如陌教他的,索性保持沉默。 林念瑶见崔泽默了,以为他心中有愧,不敢回应。 她咬了咬唇,道: “罢了,给你个弥补的机会,上药吧。” 林念瑶将话说得高傲,脸也扬了起来。 面对林念瑶骤然贴近的脸,崔泽心里轰隆一声,下起了阴郁的雷雨。 他劝了自己好一阵,才打开木盒。 盒中的膏体是淡粉色的,气味也很清幽。 林念瑶瞥了一眼,“算你用心。” 崔泽心里的雷雨顿时更大了。 他用食指沾出一抹药膏,探向林念瑶眉间。 在林念瑶的伤口前,他的指尖停了又停。 趁他犹疑,他心里的雷雨泛滥成山洪,将他冲得七零八落。 这一刻,崔泽彻底明白他究竟多想与林念瑶陌路永隔,再不相见。 “林君成呢?” 崔泽挑了个话题,闲谈起来,想分分心。 免得他下不去触碰林念瑶的手。 “刚才有军爷过来,将他直接送回府了,军爷说是戚世子吩咐的。” 戚如陌? 那他可真是分身有数。 一面替自己筹谋,一面横插一脚,给自己硬安排出个二人世界。 许是心里胡思乱想得多。 在不经意间,他已为林念瑶上好了药。 林念瑶垂了垂眸,“你若一直这样,该多好。” 崔泽想起新婚时,为林念瑶画眉,她也垂着眸。 “若能与你一直这样,过一辈子,该多好。” 见鬼的一辈子,再处半日他都嫌长。 崔泽心里的天被捅漏。 满腔的怨言从天上往下漏,和他心里泛滥的洪水合流一处,凶残地吞没了所有。 结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有人噔噔噔跑到他和林念瑶面前。 “林侯爷,林夫人,世子命我驾车,送你们回府。” 崔泽“啪”的一声把盒盖推上。 他脸色拧了又拧,几乎拧成麻花。 他在心中骂道: 戚如陌,真有你的,你就秀吧。 迟早把你那两条不算太好的腿,再给秀断了。 第20章 横遭截杀 崔泽在马车里和林念瑶排并排地挤着。 彼此手臂紧贴。 两人距离近到哪怕隔着厚厚的冬袍,崔泽都能似有若无地感受到林念瑶的体温。 被挤得久了,崔泽忍不住在心中大骂: 戚如陌可真他娘是个天才。 他老婆坐拥半城金玉,肃国公府的马车辆辆都宽敞奢华。 除肃国公府外他还管着卫尉司。 司里的马车是给当兵的大老粗坐的,虽然质朴,但绝对宽敞。 就这么会儿的功夫。 戚如陌到底是从哪淘到这么辆窄到姥姥家的马车的? 马车窄就算了,驾车的肃国公府下人手里还没个准。 马车被他带得左摇一下,右撞一下。 终于在第三次马车被甩出神龙摆尾时,林念瑶被甩进了崔泽怀里。 崔泽暗骂戚如陌作孽。 他如正人君子一般,当场扶正被甩得七荤八素的林念瑶。 接着掀开厚重的车帘,冲驾车的下人道: “你坐一旁,我来驾车。” 被戚如陌派来的下人名叫喜乐,是个憨直小伙。 他抓紧缰绳,连连摇头。 “不成不成。” “世子爷特地嘱咐过了,不能让您操劳,您身上还有伤。” 崔泽硬挤着他坐下,拽住缰绳的另一头。 “再让你来,怕是还没到侯府,我已经被摇散架了。” 眼看喜乐面露愧色,准备放手。 车里却猝不及防地响起林念瑶关切但催命的声音。 “林泽,你进来吧。” “我虽怨你,还不至于冷落你,让你在外边吹风。” “毕竟我的心眼没你那么小。” “若是怕马车不稳,你让车夫赶得慢些就是了。” 崔泽望了眼天,天色像是大雪将至,昏暗无光。 他整个人灰败像天一样暗。 灰溜溜地滚回车里。 喜乐遵照林念瑶的话,将车赶慢了很多。 马车终于稳了下来。 车内,崔泽紧靠车壁,抱臂坐着。 他生无可恋又时时警惕。 生怕有一根指头碰上林念瑶。 狭小的车厢内,林念瑶挨着崔泽。 她倒不在意,垂眸在想事情。 车内寂然无声。 静默到焦灼。 忽然,林念瑶打破了寂静: “你如果能随我去向玉同道歉,我可以暂时不跟你计较。” “玉同如果原谅了我,我也可以……原谅你。” 崔泽在喉咙里滚了一句脏话。 他憋到耳根都红了,才忍住没骂林念瑶有病。 林念瑶挨他很近,第一时间就察觉了崔泽红透的耳根。 她还以为是崔泽靠着她坐久了,为她红的耳朵。 “和我坐得太近了?” 崔泽憋得想直说被恼的。 马车偏又一阵剧烈摇晃。 林念瑶本就侧着脸,在打量崔泽的耳朵。 这一晃荡,她整个人撞进崔泽的臂弯。 崔泽身上穿的厚圆领袍是旧的,但收拾得很干净,透着一股清新的皂角气。 林念瑶被撞得愣了一下,没有立刻坐回去。 与她不同,崔泽一双眸子早黑了个彻底。 他压着猛烈呲花的不满道:“喜乐,我来驾车。” 出乎意料,一向快言快语的喜乐没回话。 喜乐不仅没回话,马车还骤然停了下来。 崔泽瞬间察觉不对。 他按下林念瑶的头。 林念瑶刚想问他做什么。 嗖的一声,一支冷箭穿破马车,扎到了林念瑶的斜上方,深深没入车壁。 崔泽还没来得及掀帘查看车外的情况,马车又跑了起来。 这次马车被喜乐赶得近乎起飞。 他慌张的声音也响彻全车: “救命啊!林侯爷,有人要杀我们!” 喜乐的车实在赶得不好。 马车右后轮撞上街面未被铲尽的冰棱,腾空飞起,又重重落地。 崔泽和林念瑶被他折腾得险些撞上狭小马车的车顶。 林念瑶被吓得不住惊叫。 崔泽顺着射进车内的冷箭,果断反手一砸,在后车壁上砸出一个破洞。 阴惨惨的日光伴着雪疯涌进来。 崔泽一眼望见右后方有一辆马车,正如离弦的箭,直射而来。 而他们这辆马车的左边,是一人高的土墙。 他立即知会喜乐: “身后有追兵,向右。” “将敌人挡在车后,别让它夹停马车。” 喜乐赶车的技术本就拙劣。 他想遵从崔泽的话,将马车赶到路中间。 怎料缰绳一拽,反而弄巧成拙。 马儿嘶吼一声,带着马车撞向了左边的墙。 就在喜乐以为他闯下大祸,彻底完蛋时。 马儿凭借求生的本能,贴着墙根,向左拐入另一条大道。 喜乐立刻大喊:“林侯爷,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但他话音未落,大道两旁的民宅上又冒出两排拉弓如满月的弓箭手。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哨响。 弓箭手们训练有素,整齐划一,一同放箭。 利箭穿过雪花,将寒风钉上早已不堪重负的马车。 崔泽及时掀开车帘,拉偏了喜乐的半个身子。 他手还未松,两只冷箭落下。 钉在喜乐原来坐的位置上。 又一声尖锐而短促的哨声响起。 屋顶上的弓箭手们如无情的机器,应声收弓,重新推箭上弦,将弓拉满。 崔泽趁着这个间隙,扫过左右,又望了身后。 身后的道口被刚刚追来的马车封死 他顶着风道:“换我来驾车!” “我调转方向,撞碎身后的马车,带你们回卫尉司去。” 喜乐其实吓得早丢了魂。 不过好在崔泽说什么他做什么。 他忙退向车内,将驾车的位置让出来。 车内,林念瑶听见了崔泽喊的话。 也透过破洞,看见了身后封路的马车。 她忙推开喜乐,趁着崔泽驾车平稳,掀开车帘。 “不能后退,后面的路被堵死了!” 她抬头一望,前路毫无阻碍,坦荡到冲过去便能逃出生天。 她忙指向前方,“往前,冲出去!” 崔泽冷着眉目,使劲拽住马,硬拉着马在不算宽广的道上回头。 林念瑶冲他大喊:“你疯了!” 崔泽分不出精神理会她。 林念瑶见状拔下头上的花钗打向马。 马儿吃痛一惊,发了疯一般直往前方狂奔,就快奔出弓箭手的射程。 林念瑶狂喜道:“我们有救了!” 喜乐也探出头来,“有救了?!” 崔泽被林念瑶气得双眼通红。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来控马,却再也拉不住已经半疯的马匹。 他心中野火燎原,声音倒很平稳。 “围三阙一,前面空着是死路,身后才是生门。” 林念瑶和喜乐闻言骇然。 应着崔泽的话,响起了一长一短的两声哨响。 两旁的弓箭手松弦退箭。 原本一路坦途的前方忽然被人牵出三道绊马索。 受惊的马带着整辆马车撞了上去,掀了个人仰马翻。 一时间天旋地转,马车被摔散了架子。 七尺之外,携着横刀的精壮大汉并排围了上来。 第21章 小心她死了,血溅到你身上 马车摔散时,崔泽和林念瑶本就靠得近,正好摔到一处。 下意识的,他搂住林念瑶一滚,替林念瑶做了肉垫。 林念瑶毫发无伤,撑着抬起头。 看见的却是远处一排缓缓逼近的杀人刀。 她吓得容颜失色,忙推搡崔泽。 “林泽,想想办法!” 崔泽忍着身后蔓延的疼,爬了起来。 林念瑶以为他会杀上去拼命,不料崔泽选择的是开口: “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诸位通融一下,给点时间,成吗?” 林念瑶急了。 她腿软,爬不起来,只能坐着摇晃崔泽的手。 “快还手啊!” “我还不想死!” 崔泽将她一把拽起,林念瑶连忙趁机躲向他身后。 结果她刚躲过去,逼近的精壮大汉们竟然按照崔泽的话,全停下了脚步。 听见脚步声停,林念瑶从崔泽身后探出头张望。 “他们真停下了?” “他们是谁,为什么听你的?” 崔泽瞧了林念瑶一眼,又朝前方扬了扬下巴。 “执横刀,穿黑衣,腰间束白虎鎏金铜头的革带,挂梅花牌。” “都是***府上的护卫。” 林念瑶在雪中不断打颤。 “那他们为什么停了?” 崔泽冷面轻笑: “因为他们给我时间交代遗言啊。” “我曾做过御林军统领,与他们有些交情。” “他们吃准拿得下我,在死前赏我两分薄面。” 崔泽说一句,林念瑶的头皮发麻一分。 说到后来,她的整个脑袋全都麻了。 “不准说遗言!我不要死!” “***的护卫?***为什么要对我们下杀手?” 崔泽瞧了她一眼,眉眼愈发深邃。 “你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 “***不愿爱女去和亲,于是降下怒火,当街杀人。” “我死了,她好劝皇帝换个更有把握打赢的主帅。” “这有什么稀奇的。” 林念瑶被震得说不出话。 崔泽绕开她,留她一个人醒醒神。 他走到散架的马车旁,扒拉出半晕的喜乐。 喜乐晕乎乎的,眼前被茫茫的大雪盖住,还以为到了地府。 “我才十七,就死了啊……” 崔泽捏住他的下颌骨,往后一扳。 喜乐疼得大叫一声,人也清醒过来。 崔泽一句接一句地吩咐,毫无废话: “你往后走,找匹马,赶去寻御林军魏来,找他来救我。” “记住,让魏来到兴义街。” “你与此事无关,他们不会拦你,速去。” 喜乐听话地点头,东倒西歪地爬起来,转身扶着墙跑开。 林念瑶骤然被崔泽抛下,直面寒光闪闪的刀兵,护卫们又死死盯着她。 她意识到她也是此次***吩咐截杀的目标之一。 吓得她快步退向崔泽。 “林泽,你不能不管我。” 崔泽安排好喜乐,站起身,一把将林念瑶拉近。 “向你解释这么多,是为了让你听懂我说的话。” 他陡然换上锋利的神色。 “听懂了以后,就别再自作主张。” “除非你嫌命太长。” 崔泽在手上加了力道,捏得林念瑶生疼。 林念瑶泪花都快被疼出来。 她强忍着,乖巧答应。 “我想活,我听你的安排。” 崔泽向林念瑶进一步解释道: “***虽强横,敢当街杀人,却还不至于强横到敢当着陛下的面杀。” “陛下要脸,见不得有人当他的面置律法于不顾。” “我已让喜乐去请御林军,见御林军如见陛下。” “等喜乐带援军赶来,我们就能活。” 林念瑶听罢,整个人天旋地转,几乎晕倒。 “御林军?御林军哪来得这么快?!” “根本来不及!” 崔泽率性一笑,在苍茫遮天的雪中笑出一股看轻生死的肆意。 “所以你准备好跑了吗?” “跑?” 林念瑶越发觉得林泽的话像临死前的胡诌,没有道理可言。 想到生死渺茫,她的腿渐渐不听使唤,瘫软下去。 崔泽眸中闪过一道狡黠的光。 “林念瑶,往东南跑。” “傅玉同的宅子离这不过两条街。” “跑到他那也能上达天听。” “莫忘了,在卫尉司时他请了内廷暗探的首领肖七为他助阵。” “今日办事不利,他此刻定在府中向肖七赔笑,求肖七为他遮掩。” “我们引***的护卫杀进傅家,杀到肖七面前,命就算保住了。” 一听要把祸水引到傅玉同府上,林念瑶又陷入犹豫。 “不,不行……玉同是我的恩人……” 崔泽松开手,满眼玩味地看着她。 “那你自己选,是死在这,还是去祸害傅玉同?” 林念瑶霎时抿紧了双唇。 崔泽轻声提醒:“雪天路滑,跑的时候记得提起裙摆。” 林念瑶闻言放下双手,攥紧了襦裙。 “跑。”崔泽道。 他蓦然转身,直面连排的刀锋。 “多谢诸位宽容,‘遗言’算我说完了。” “不过,说完遗言不等于我会束手就擒。” 护卫中传出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 “不妨事。” “我等也是领命行事,双方各凭本事便是。” 崔泽眯起双眸,率先发动。 他踢起地上的雪,在雪雾迷蒙中夺下一把刀,替林念瑶撞出一个豁口。 林念瑶提裙直穿而过。 傅玉同的府上她很熟悉,在风雪中也不至于迷路。 崔泽不恋战,更不下死手。 他且战且退,一路引着护卫往兴义街上傅玉同的府上去。 林念瑶很快跑过第一条街,傅玉同的宅子近在眼前。 偏偏这时雪下大了,地上的雪越积越深。 她错踩一步,一脚绊进雪窝里,整个人摔了下去。 摔下去的她还挡住路,阻慢了崔泽的脚步。 护卫乘机而动,将两人团团围住。 刀锋越来越近,林念瑶被巨大的恐惧冲击到爬都爬不起来。 已经无路可逃。 崔泽没有慌乱,也没有责备。 他只是沉下声音: “站起来,接着再跑。” 说罢,他将刀一横,任大雪簌簌而落。 大雪落过在他高束的马尾上,落过他的睫羽,覆满他手中的横刀。 护卫步步逼近,再近一寸就能要了崔泽的命。 两方都明白,崔泽的生死会在下一瞬见分晓。 此瞬将过,崔泽刀出如电。 他刀上覆的雪随刀而动,洒遍周遭。 洒出的雪势如满月。 护卫们被满目的雪遮住视线,犹豫了半瞬。 在这分犹豫间,崔泽破满月而出。 他七步七斩,每一斩都用刀背撞断敌人一处关节。 七步过后,三人倒下。 满圈的包围终被破出一个豁口。 林念瑶趁着生门大开,直奔傅宅。 崔泽雪下守关,一人一刀阻挡追兵。 林念瑶冒着风雪冲到傅宅门前。 哪知门前的小童见势不对,竟唤来同伴,合拢了大门。 雪实在太大,林念瑶拼尽了全力,依旧迟到一步,被挡在门外 她只能扑在完全封闭的门前,用命拍门。 “开开门!我是林念瑶!” “你们认识我的!” “玉同请我进府中赏竹,奉我为贵客,你们都不记得了吗?!” 傅府大门紧逼,毫无回应。 隔着厚重的朱门,林念瑶听到了大门卡上门栓的声音。 她面如死灰,倚着门一点点滑了下去。 许是崔泽鏖战太久,又许是他背后的伤吞尽了他的力气。 崔泽的刀越发地慢。 而在他身前,冒出来的公主府护卫越来越多。 又是横来一刀,崔泽招架不住,只能就地一滚勉强躲开。 他趁势起身,半跪在雪中。 护卫们几乎将刀锋压到他颈上。 崔泽的手虽握着刀,提不起刀与敌相抗。 他喘了一大口气,勉强缓回一些力气。 护卫中又是那道中气十足的声音,问他: “你未杀人,我许你一个遗愿,你可有话说?” 崔泽用刀撑着,站起身。 护卫们都以为他要说话,没有阻拦。 不想崔泽一抬手,竟将刀朝身后掷去。 横刀锋利,擦着林念瑶的头顶,如箭一般穿破大门。 刀铿锵坠地,正落在傅宅前院中,肖七的脚下。 崔泽手中已无兵刃。 那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又道: “不说话,我就当你没有遗愿。” 崔泽回望一眼。 他从破开的缝隙中扫到肖七的身影,忽然高声道: “肖大人!刀锋已到,阁下还要避而不见吗?” 一听是肖大人,护卫们的神色一齐变了两变。 肖七不欲蹚这趟浑水,故意装作听不见。 结果崔泽趁着护卫们迟疑,又喊: “我夫人正跪在你面前的大门外,小心她死了,血溅到你身上。” “她可是广平侯府的长女,当年为爹娘千里扶灵。” “怕你不知道,特地告诉你。” “陛下说过,会替逝世的前任广平侯好好照顾她。” “这事傅大人很清楚。” “我们死后,陛下若是发作,寻人问罪,你们正好搭个伴。” 第22章 刀刃在喉 崔泽的话音在风雪中,还未弥散无踪,傅宅大门处就已传出响动。 伴随着门轴转动的厚重声响,朱漆大门被缓缓推开。 崔泽顺着开启的朱门望去。 肖七压着他的斗笠,走到跌坐的林念瑶身后,化身一尊大佛。 肖七岿然不动,护卫们自然也不敢再动。 两方在凛冽的寒风中对峙起来。 见局势暂时安稳,崔泽二度回望傅宅,搜寻起了里面的傅玉同。 傅玉同站在正堂的屋檐下,整个人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他向外望,正好撞上崔泽的双眸。 崔泽用眸中的锐利向傅玉同送去一个嘲讽。 像在说:搅了你的家,砸坏了你的门,可你还是不能眼睁睁地让我去死。 傅玉同额角青筋瞬间绽起。 筋脉一突一突的,他显然被崔泽气出了好歹。 这时,两声的短促的哨声响彻兴义街,护卫们闻声收刀后退。 林念瑶伏在地上,将脸埋住。 她以为自己终于得救。 崔泽也缓了一口气。 却不想下一刻,哨声又骤然响起,这次变成了一长一短一长。 悠长的哨声穿透雪声,清灵得诡异。 守在林念瑶身后的肖七脸色一时变了又变。 崔泽的眉目也一凝。 傅玉同察觉出异样,快步上前。 他贴在肖七的耳边耳语: “肖大人,发生了何事?” 肖七低声说:“听哨声,方才***下令,格杀勿论。” 林念瑶就伏在门边。 她听见肖七的话,立马向傅玉同伸出打着哆嗦的手。 “玉同,救我!” 哪料傅玉同的脸色幻化为静水深流,像在推演千般的算计。 算计过后,他折身回去,捡起庭院中被扔进去的刀,扔出门外。 对于林念瑶伸向他的求救的手,他视若不见。 横刀被砸回崔泽脚边,溅起几分薄雪。 天上的雪花仍在洒落,不出三五下便将横刀覆盖。 就在这短短的间隙。 崔泽亲眼看见,傅宅再度合上它的朱漆大门。 林念瑶拼命地想挤进去,拼命地呼唤傅玉同的名字。 但她换来的只有关门时门轴转得更快而发出的吱嘎声。 傅玉同立在门内。 他再看向林念瑶,曾经顾盼多情的眉眼只余凉薄。 终于,两扇朱漆大门严丝合缝地撞在一起,发出震地的巨响。 林念瑶掉回地上,被锁死在门前。 傅宅传遍兴义街的关门声犹如一个杀戮信号。 护卫们循声再度举刀,压迫而来。 其实早在掷刀时,崔泽已使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无力还击,索性站着不动,任凭刀锋向他逼近。 林念瑶哪敢赴死。 她看着离她越来越近的刀刃,绝望地爆发出哀号: “林泽!你看刀!” “你动动啊,救救我!” “你们男人怎么都这么冷血!个个见死不救!” 崔泽硬挤出一分力气告诫她:“别动!” “浪费力气,会死得更快。” 林念瑶未听崔泽的话。 她不想死! 她拼命地望遍周遭,迫切地想寻出一条生路。 在一片死寂中,一辆马车冲破飘摇的风雪,驶进了兴义街。 见到那马车,林念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奋力爬起来,直奔马车而去。 她边跑边喊:“我是广平侯夫人,求你救我!” 离得远,雪又大,林念瑶看不清马车的具体样子。 她只看到马车很大,是一辆四匹马拉着的马车。 林念瑶想,车上的人想必身份尊贵。 只要对方肯出手,一定能救下她。 结果离得近了,林念瑶的脸色陡然大变。 马车车顶上装饰着一只雕琢得分外精致的长尾铜孔雀。 马车前挂着两盏琉璃风灯,灯上点缀着梅花图样。 孔雀车,梅花灯,是***! 还以为能逃出升天,临到头却发现直接闯进了黄泉。 林念瑶脚下一软,彻底摔进雪里,崩溃地大哭起来。 崔泽早看清那是***的车。 车前四匹好马,是天子车驾的规格,除***外,谁出门都不敢如此僭越。 他静静地喘着气,想多缓些力气。 马车的车门被车夫打开。 ***端坐在车内,露出历经岁月的容颜来。 她鬓边单插着两颗镶了东珠的簪子。 一颗纪念她亡故的丈夫,另一颗纪念她在宫变中死去的儿子。 她不紧不慢地打量了一番崔泽,“你倒不慌。” 崔泽回话:“慌也没用,殿下府中护卫三千,我逃不掉。” ***看他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赏识。 “广平侯有几分气概,像前一任广平侯。” ***又垂眸扫过林念瑶。 “但你夫人哭成这样,没继承半点她娘的坚韧性子。” “林泽,你为了她,不值得。” “不如我替你杀了她,你在家守灵,别去青州了。” ***的话一出,林念瑶被吓得魂都飞了。 她眼泪被吓停,半点哭声都不敢出。 生怕***发起疯来真拿她先开刀。 她转回头,眼巴巴地望向崔泽,用泪汪汪的眼睛恳求崔泽不要答应。 全然忘了她才骂过崔泽冷血。 林念瑶不知道,崔泽眼中压根没装她。 大敌当前,崔泽的一双眼只盯着***一个人。 “殿下说笑了。” “若我不死,便可以更换青州主帅。” “殿下何必摆出这么大的阵仗,非要杀我?” ***微微摇头,“竟个有脑子的。” “那你为何替林家做下这么多蠢事?” 崔泽默然,没有回话。 他站得累了,索性就着近在咫尺的刀,慢慢坐了下去。 地上冰冷的雪让他失去了很多知觉,包括满背的疼痛。 还有***刚刚往他心上剜的那刀。 崔泽打探起***亲身前来的目的。 “殿下到此,总不是来寻我们闲话家常的吧?” ***露出一个淡笑,笑中有股刺骨的冰寒。 “来看看,免得出意外。” “好在我来了,不然肖七在,我这些护卫谁敢动手?” ***横眉敛笑道: “杀了他们。” “除非陛下亲自来,否则不许留情。” 命令一出,刀刃立刻抵上了崔泽的脖子。 再往下一寸就能送他归西。 崔泽瞥了一眼傅家大门上被他用刀砸出的洞。 他从缝隙间扫到肖七的身影。 “肖大人,你真不管?” “小心事后懊悔。” 肖七无情的声音隔门传来: “再后悔,也只能来年今日在你坟头浇一杯薄酒。” ***脸上染上些满意。 “他肖七总是识趣的。” 她在车内换了个姿势倚着,她端起一杯茶,往车外一泼。 温热的茶水顷刻间化作冰珠,散落一地。 “不必等到明年,这会儿本宫以茶代酒。” “送你上路。” 她话音落下,刀刃便深深压下,咬上了崔泽颈侧的皮肤。 第23章 御林出,龙幡至,四海归服 就在抵在崔泽喉间的刀刃要穿破他的脖颈之际。 崔泽骤然翻出被雪掩藏的,傅玉同扔回来的横刀。 他一刀架住索命的锋刃。 手一转,抵着对方的刀锋反刺回去。 杀他的护卫被迎面刺来的刀尖逼得不得不退。 崔泽则趁机抓住护卫的手,借势旋身而起。 刚一站稳,崔泽行云流水般地抬腿就踹。 将护卫踹得直扑进厚厚的大雪里。 崔泽不停留,手执刀,孤身走向***的马车。 ***的马车上仅有一个车夫,并无其他护卫。 她却丝毫不慌。 “你想挟持我?” “不妨事,你来便是。” “挟持本宫罪够大,正好给我理由名正言顺地杀你。” ***说罢,崔泽骤然停下脚步。 她惋惜地轻叹。 “我不过说了两句,你就停手了。” “广平侯就这点胆量?” ***将手一拂,层层叠叠的大袖落在她的膝上,如瀑般垂下。 她道:“那你今日注定死定了。” 雪落,护卫们提刀又至。 这一次,崔泽再没有抵抗。 他任北风吹去身上的雪。 雪被拂尽后,他蓦然一笑。 笑声如清越的箫音,融进北风里,穿过苍茫天地,直抵远方。 崔泽的笑声本该渐渐止息,最终消散在远方。 但远方,竟破天荒地传来了回响。 整齐划一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动长街。 两队御林军身披金甲,骑着如九霄奔云一般的白马,扛着赤红龙幡,穿破漫天雪幕而来。 御林军金甲粼粼,将昏暗的天光折射成耀目的璀璨。 蜿蜒的队伍如震破苍穹的金龙,直插到***的马车后。 “御林出,龙幡至,四海归服,如陛下亲临。” 两队御林军齐声高喊,声如擂鼓,撼动十方。 崔泽呼出一口悠长的白雾。 白雾绕上他的发梢,勾勒出胜负底定后他染上恣肆的剑眉星目。 崔泽高声问: “御林军来了,殿下还敢杀我吗?” ***闻声探出马车,望向身后。 直到亲眼看见高高飘扬的赤红龙幡,她重重地跌回车内。 ***喃呢似的轻唤着女儿的名字,眉心陡生出一道深入骨髓的皱痕。 “麦麦,是娘晚了一步……” ***车前,林念瑶闻声拼命张望,终于望见气势逼人的御林军。 她真得救了? 林念瑶回想起崔泽的话。 “我已让喜乐去请御林军,见御林军如见陛下。” “等喜乐带援军赶来,我们就能活。” 明明得救了,林念瑶整个身子却被吓得几乎都不再听使唤。 脸上冻住的泪痕如同刀割的伤痕,撕裂的痛楚疼红了她的眼睛。 她无处发泄,只能朝崔泽大喊: “林泽,你明知道我们会得救,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我快吓死了!很痛,会折寿的!” “你凭什么不说?我是你的夫人啊!” 崔泽隔着风雪,望了林念瑶一眼。 他眼里流出一种很难用言语诉说的萧索。 崔泽懒得再分力气给她,只回了一句: “想骂可以多骂。” 崔泽说罢,径直走向御林军。 他其实走得格外吃力。 每一步落下,强撑的精神都在退潮,徒留一具一盘散沙的身体。 他大限都快到了。 但***尚在,他不敢暴露。 御林军的马蹄停住,傅玉同宅子的大门忽又大开。 肖七直奔出来,见了金甲红幡的御林军后,止步在原地。 领军的魏来扛着象征皇帝的龙幡,催马出来,行到肖七面前。 “肖大人有事?” 肖七见龙幡在上,不得不下跪。 “陛下派诸位来的?” 魏来御着马,带着龙幡绕他转了一圈。 “肖大人不认识龙幡?” “若不是领了皇命,谁敢请龙幡出来?” 肖七压低了斗笠,盖住了他略带慌乱的眼睛。 在朝龙幡磕了一个头后,肖七站起了身。 他转身对上崔泽:“林侯爷,肖七日后为你办一件事。” “你当今日肖七不在场,如何?” 崔泽没力气应付他,只能敷衍一句:“好。” 肖七得了崔泽允诺,快步离去。 经过傅宅时,他特地停下。 肖七抬高斗笠,用毫无遮挡的双眸深深望了傅玉同一眼。 那双如刀般的眸子像是在说:今日受你牵连的账,来日找你清算。 傅玉同被肖七凶戾的眼神震住。 恐惧和后怕在他心中一层叠一层。 这回真大事不妙了…… 崔泽,我若下地狱,必定拖上你。 傅宅外,***面色又变得如常。 好像她不曾盼着崔泽人头落地,也不曾因崔泽活下来而倍感失望。 ***忽然对护卫堆里的一人道: “方护卫长,马车上的梅花琉璃灯,你拆回去给你家丫头玩吧。” “记得让你家丫头常来找麦麦玩。” “麦麦一个人在府里闷。” 护卫中,那声中气十足的声音又响起。 他简短地应了一个字:“是。” ***的女儿麦麦,本名薛麦,现年十二。 薛麦打从娘胎里出来就带着病。 ***盼她能像麦田里的麦子一样,蓬勃生长,于是给她起了这个名字。 名虽为麦,薛麦却未能如***的愿蓬勃生长。 不过她秉性纯良,于是更惹人怜爱。 言语间提起女儿,***与寻常母亲无异。 但这个寻常母亲,神情一转,又朝崔泽发难。 “广平侯,你我之间的事还不算完。” “本宫听闻你跟本宫的护卫长方子明有些交情。” “怕他对你留情,所以另准备了一道埋伏。” 她从车内取出一份印着梅花的帖子来。 “鸿门宴,请你和你的夫人到我府上做客。” “接下帖子,明日正午过我府上来吧。” 昭国多少讲一些男女有别。 ***递帖子,按理来说该是林念瑶这个广平侯夫人接。 但林念瑶一听是鸿门宴,连根手指头都不敢动。 她缩在雪地里,本来人都快站起来了,一下又倒了回去。 ***故意催促林念瑶: “广平侯夫人不接本宫的帖子,未免太冒犯,当诛。” 林念瑶怕得连头都不敢抬。 她哆哆嗦嗦的,只顾着哭。 要紧关头,是一双修长的手,接下了***的梅花帖。 手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崔泽。 见是崔泽接的帖子,***忽而一笑。 她本就雍容,年纪大了,更有种贵不可言的气势。 她道:“我其实在帖上涂了见血封喉的毒。” 林念瑶听见,实在没忍住,惨叫一声,人差点晕过去。 崔泽没忘记帖子是***亲手递给他的。 他面不改色道: “我必然携夫人准时赴约。” 说罢,崔泽甚至挑衅地将洒有金粉的梅花帖贴到了唇上。 天宽地阔,朗朗乾坤,他不须怕什么见血封喉的毒。 果然,帖子贴到唇边后,唯有梅花香绕上了崔泽的鼻尖。 见崔泽如此动作,***眼中生出了赞叹。 “本宫说笑的,帖上无毒。若有毒,我怎敢亲手递给你?” ***垂落眸子,赐了林念瑶一份十成十的嫌弃。 “她配不上你。” “若你小个八九岁,麦麦再大个八九岁就好了。” “本宫说不定会招你为婿。” 打完机锋,***让车夫驾车回府。 公主的马车一出兴义街,公主府的护卫便也鸣金收兵,撤了出去。 崔泽握着手里的梅花帖,再撑不住。 他虚得只剩气声:“魏来,扶我一把……” 第24章 第一次选择崔泽 魏来闻声急急下马。 他刚扶住崔泽。 崔泽就跟不可抑制地崩塌的琉璃塔似的,整个人拦腰垮掉。 七尺多高的男儿重重撞在魏来的铠甲上。 魏来拽住崔泽腰间的革带,费了大力气才止住崔泽的崩落。 他伸手去摸崔泽的脸,摸到的是霜雪一般的冰冷。 魏来忙将龙幡递出去,全力朝身后喊: “酒!谁带酒了?” 反复问了七八次,魏来才从下属手里拿到了一个小小的多宝囊袋。 他顾不得旁的,咬开塞子,灌了崔泽一口,又用剩下的酒,替崔泽搓起了脸和手。 烈酒穿喉过腹,像火一样烧过崔泽的五脏六腑。 崔泽痛呼一声,微挑的凤眼囫囵个的全睁圆了。 魏来一看他那双眼立刻大笑起来,力道十足地拍了他的背一下。 “活过来了?!” 崔泽被拍得连咳了好几声。 “再来一巴掌,活过来也得被你拍死。” 魏来搀着崔泽往马那边走。 “统领,我记得你的八字,够硬,且死不了呢。” 走到马旁边,他拽住崔泽的革带,正要把崔泽打横提溜起来放到马上。 稍远处,顺着风传来了带着颤的一声唤。 “林泽,别丢下我一个人。” 雪里,林念瑶冻得脸白透了,唇也紫了。 她发抖的一双手脚挤不出一点力气,怎么都站不起来。 见御林军要带林泽走,她生怕被落下。 林念瑶远远地朝前伸出手。 她目不转睛地紧盯崔泽,只等崔泽来接她脱离苦海。 魏来记得林念瑶干过的好事。 他脚下一步都没往前挪,抬手将崔泽放到了马背上。 魏来用搭扣固定好崔泽后,踩住马镫预备上马。 不料崔泽抬手抓住他裹了护臂的胳膊。 “魏来,帮个忙,去接她。” 魏来的脸当场扭曲成恨不得吞几个人的狰狞样,活像寺庙山门前守门的怒目金刚。 “你……统领你可别说你心里还有她!” 崔泽趴在马背上,冷峻地望向林念瑶那侧。 “你想多了。” “我单纯是怕一不留神又被人从身后捅一刀。” 魏来顺着崔泽的视线望去。 只见一个披着淡青披风的公子哥如一阵春风,渐渐靠近了林念瑶。 林念瑶头顶的雪突然不落了。 她抬眸一望,正好望见傅玉同将半透的油纸伞遮在她的头上。 雪声簌簌,叠落在纸伞上。 傅玉同从眉到眼都溢着对她的关心,还有自责、懊恼。 “念瑶,我来迟了。” 傅玉同说罢,立刻伸出手,催林念瑶搭上他的指尖。 魏来实在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都看愣了。 关键时刻还是崔泽叫醒他:“老魏,快去。” “快走到时,你跟她提提门的事。” 门? 什么门?魏来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虽然没想明白,但魏来主打一个行动快。 他迈开大步向林念瑶奔去,同时低声问候了一遍傅玉同的八辈祖宗。 “那个……夫人,林侯爷让我来接你。” “你离那个小白脸远点。” “***回府了,你们活了,他知道来救人了?” “那他早干嘛去了?” 魏来直白的话说得傅玉同险些挂脸。 他忙向林念瑶解释,倾尽了温言软语: “念瑶,你听我说,我有苦衷。” “苦衷?” 林念瑶无法理解。 她看向傅玉同,眼中更有克制不住的愤怒。 魏来三两步走到林念瑶面前。 他记着崔泽的话,原模原样提醒道: “林,林夫人啊,那个门,门的事你没忘吧?” 门! 魏来的话一出,林念瑶心里的怒意在顷刻间化作赤红的岩浆,一次全喷发了出来。 她用淬了火的眸子凝望着傅玉同。 “傅宅关了两次门,你的苦衷真是很苦。” “苦得比我的命还苦,是吗?” 她看罢傅玉同最后一眼,不再留恋。 林念瑶舍了面子,手脚并用的,爬出了傅玉同的伞下。 望着远去的林念瑶,傅玉同的脸结出了破裂的冰。 第一次,在他和崔泽之间,林念瑶选了崔泽。 崔泽……! 傅玉同在心里将崔泽剐了千刀万刀。 但崔泽好好地趴在御林军的马上。 被魏来牵马带走前,他甚至不忘跟傅玉同挥手。 那手势像是作别,又像是嘲笑,笑傅玉同最后还是不如他。 傅玉同盯着崔泽得胜一般的手,紧握着伞柄,恨不得将伞柄掐作碎屑。 他多盼望,手里的伞柄就是崔泽的脖子。 …… 魏来送崔泽和林念瑶回到广平侯府门前。 崔泽被魏来扛在肩上,像袋米。 林念瑶低头跟在魏来身后,衣裙都被雪湿透了,脏兮兮的,像个闯了大祸的小孩。 老夫人一听崔泽回来了,拄着拐出来,还隔着老远就破口大骂: “林泽,你这个瘟神!” “你还要回来祸害谁啊?” “你瞧瞧我那可怜的孙儿被你害的,屁股上都没剩一块好皮了!” “非要把这个家祸害散了,你才甘心是吧!” 老夫人骂了一句又一句。 崔泽听了没什么反应。 左右他早已不在乎。 魏来不一样,老夫人每骂一句,他脸色便难看多一分。 老夫人骂到第四句,魏来直接爆发。 他扛着崔泽迈进门,冲着老夫人就是一声:“呸!” “老泼妇少造几句口业,给子孙后代积积德。” “免得回头生了孙子没屁眼。” 林老夫人被他一句话怼得脸瞬间煞白。 她憋了半天,到底没再敢还嘴。 魏来见她消停了,吼道:“我们统领住哪,我送他回房。” 被魏来问了,老夫人才注意到崔泽的惨样。 她一下觉得痛快解气极了。 可魏来还在,她在面上又不敢显露出来。 老夫人手一指,给魏来指了书房的方向。 魏来扛着崔泽,撞开了门。 老夫人见魏来带崔泽进去了,一把抓住跟在魏来身后的林念瑶。 她高兴得嘴角都压不下去,“林泽也有今天啊!” “快和奶奶说说,他遭了什么大难?” “让他害我们君成,现世报来得就是快!” 老夫人不问还好,一问立刻勾起林念瑶脑子里灰惨惨的回忆。 她一抽一噎地哭着缩了起来。 “您,您别问了……他们……他们怎么能不把我的命当命?” “我明明是广平侯府的嫡女……为什么?为什么?” 老夫人根本不关心林念瑶哭诉了什么。 她从林念瑶话里听出来的是,崔泽得罪了大人物,才落得这个下场。 要是这样,她必得趁势给她的乖孙报仇! …… 书房内,魏来扛着崔泽走到榻前。 他看着小而窄的榻,不知该把崔泽怎么放,抓耳挠腮起来。 “老魏,你扶我趴下就行。” 崔泽被折腾太久,魂魄都快散了。 他现在只想倒下去,闭上眼,再不管任何事情。 毕竟明天,公主府中还有一场恶战等着他。 第25章 不准给林泽送药,让他烧死 直到魏来离开书房,都没遇见任何一个广平侯府的下人去照料崔泽。 他安不下心,又必须尽快赶回皇宫复命。 于是就近拽住一个看起来还算忠厚的小厮。 魏来摸出身上仅有的一吊钱递给他。 “你,去守着你们家侯爷,听见没?” 小厮接了钱,连连答应。 魏来走时,脸色阴沉,显然是放心不下。 那小厮却跟他打包票,说全包在他身上。 可魏来走后,夜深了,老夫人带人来闹书房时,那小厮转身便遛了。 …… 夜色深,宫中依次点起千盏明灯。 含元殿内,光启帝批着奏折。 他嫌光暗,唤陈公公道:“再加一盏灯。” 陈公公招手叫来小太监,讨了盏灯,托着灯,走到光启帝的书案前。 “陛下,寻常日子里光已经够亮了。” “您今日还要灯,怕是批折子批得太久,累着了眼睛。” “不如歇歇吧。” “您这般操劳,老奴忍不住替您心疼身子啊。” 光启帝闻言放下朱笔,闭上眼揉了揉眼头的穴位。 “陈诚,你的话说得朕舒心。” “听你的,歇一歇。” 他半闭着眼睛,像在假寐,闲谈似的问道:“***回府了吗?” 陈公公马上答:“御林军回报,***殿下早回府了。” 光启帝继续揉着穴位。 “早就劝长姐搬回宫里来,住回长寿宫。” “她日日本宫本宫地唤自己,朕专门给她留的宫室,她却不住。” 光启帝的眼睛倏然睁开,眼神深处透出一抹锋利。 “一家人不住在一起,还是生疏了。” “她闹出这么大动静,朕险些不知啊。” 陈公公察觉到光启帝话里藏的杀意,立刻附和道: “陛下说的是,***实在胆大妄为。” “当年庆元宫变,她是为您立了大功,还赔了长子的一条命。” “但她也不该在京城如此胡来。” “昭国的天子,始终是陛下您。” 光启帝扫了陈公公一眼,眼神里多了分不善。 陈公公立刻明白是自己顺杆爬得太快,说错了话。 他放下灯,打了左脸一个嘴巴。 “奴婢失言。” “陛下的家事,岂容奴婢多嘴。” 光启帝满意地靠回了椅背。 他忽然问:“崔泽还活着吗?” 陈公公举起灯,道:“活着。” 光启帝重新拿起朱笔。 “活着就行。” “他死得太早,朕拿什么当筹码去向长姐讨要长乐?” 陈公公暗暗记下光启帝的话。 他打量着光启帝的神色,试探着多问了一句: “若***殿下答应送长乐郡主和亲的条件是……杀林侯爷换帅呢?” 光启帝的朱笔在奏折上打了个圈,顺口应道: “杀了就是。” 说这四个字时,光启帝仿佛在说“今天下雪了,天有些冷”那般随意。 光启帝握着朱笔,在奏折批下两个字。 他忽然想起什么,随口吩咐陈公公道: “你派人去知会一声林家,崔泽也不能活得太顺遂。” “免得长姐错以为他这个赘婿,有本事,能担大任。” …… 夜深时分。 崔泽迷迷糊糊的,被自己吞了烙铁般的嗓子疼醒。 他用指头摸了摸了自己耳下和颈侧。 耳下很烫,颈侧微肿,果然发起了高烧。 他干哑着嗓子,唤附近的小厮,想让他去厨房要一剂退热的小柴胡汤。 结果小厮没来,漆黑一片的书房先被婆子用擀面杖悍然砸破了窗。 老夫人裹着厚袄,拄着拐杖,踹开了书房的门。 她狠狠瞪着倒在榻上的崔泽。 “林泽,你的报应到了!” “来人,把书房给我砸了!” 老夫人手下的婆子们立刻动手,将书房噼里啪啦地砸成破烂。 书案上笔墨纸砚摔了个满地,书架里厚厚的书全撕了,碎纸还洒个满地。 就连崔泽的衣箱她们都没放过,全翻出来扔在地上就是一顿踩踏。 直踩到崔泽本就破旧的衣物上满是鞋底印上去的污脏。 崔泽浑身上下连着骨头缝无有一处不疼。 他连从榻上爬起都需费尽力气。 根本抬不起一根指头阻止婆子们砸碎书房的每一扇窗和门。 门窗皆破,原本素雅的书房一下变成了四面漏风的狗窝。 老夫人拎起滚落在地,意外没碎的茶壶,掀了壶盖重重地扔在崔泽的榻上。 壶里的残茶泼湿崔泽的榻。 现在,就连书房里唯一尚算完好的榻也不能再躺人了。 崔泽勉力躲开那茶壶,他握着剑,以剑杵地,将自己撑起来。 带着冰霜的寒风狂灌进来。 吹得崔泽散乱粘黏的发丝全扬起。 黑发红面的他活像地狱来的恶鬼。 崔泽强行出剑,抵在身前。 他暗哑的嗓子已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谁再敢动,我杀她。” 婆子们被他的鬼样吓一跳,一个接一个地住了手。 老夫人啐了他一声。 “你自己死期快到了,你想杀谁?” “你连皇帝都得罪了,宫里人亲自过来让我好好‘照顾’你!” “今夜为了我的乖孙,我非扒下你一层皮来!” 老夫人说罢,又指使婆子们上前去踢打崔泽。 崔泽烧得发昏,人泡在寒风中勉强保持清醒。 他无力还手,在一众婆子的围攻下,踩着满地的碎渣,硬从破烂的窗跳了出去。 漆黑一片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 崔泽擎着剑无处可去。 这时,打更的梆子声骤然响起。 梆子声一声赛一声,敲得崔泽在半昏半醒间,一阵又一阵地发惊。 …… 老夫人带着婆子像撵狗一样,一路将崔泽撵进破烂漏风的柴房。 直到崔泽用柴抵住门,将自己困在无米无水的柴房中。 老夫人才昂着头,端起侯府老祖母的架子扬长而去。 她收拾完崔泽不算完,转头又闯进林念瑶的院子。 她将瑟瑟缩缩,噩梦不断的林念瑶从被窝里揪起来。 林念瑶被老夫人掐醒,浑身的大汗。 她还没从今日的生死劫中缓过来,一心只想往被窝里缩。 “奶奶,您做什么?” 老夫人硬拽她出来,又掐她一下,直掐得她清醒。 “做什么?” “我告诉你,林泽那瘟神发了高烧,烧得满脸通红了。” “你不许给他送药,让那瘟神活活烧死!” “听清楚没有!” 第26章 逼妻杀夫 老夫人见林念瑶一副发蒙的样子。 她被气出了泪,恶狠狠地向林念瑶哭诉: “今日你不在家,你是不知道。” “林泽差点害死了你弟弟,还要逼死我!” “我可怜的君成啊……哪受得住那么重的板子。” 提起不成器的林君成,林念瑶顿时冷了脸。 她想起卫尉司林君成恶心她的样就口无遮拦: “打他一顿怎么了?” “不都是他自找的。” “林泽替他挨过一百杖,他还林泽五十棍罢了。” 啪的一声,老夫人的巴掌重重打响在林念瑶脸上。 林念瑶被打得眼冒金星。 她又痛又怕地看向自己祖母。 老夫人指着林念瑶的鼻尖骂道:“你敢说君成是自找的?!” 她摸着心门,压着怒气。 “君成都和我说了,他是为了帮傅玉同才去惹的祸!”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姐姐。” 老夫人抄起拐杖,恨不得打到林念瑶身上。 “要不是因为你,我的宝贝孙儿会受那么重的伤?” “你在这一口一个自找的,真是个十足的白眼狼!” 林念瑶怕老夫人气上心头,真拿拐杖打她,忙往被窝里缩。 老夫人见她躲,一把拽住她的手,将她从床上拽起。 “这会儿你知道做错事,还会往后躲了?!” “今天在卫尉司,你为什么不护着君成?” “你就是这么当姐姐的,看着外人打坏你弟弟?” “生女胎果然没半点用,嫁了人就胳膊肘往外拐!” 说到激动,老夫人抬手又给了林念瑶一巴掌。 她这巴掌打得比刚刚那巴掌还狠。 打得林念瑶嘴角都破了。 老夫人仍不松手,紧拽着林念瑶。 “赔钱货,不准给林泽送药。” “听见没!” 她抓着林念瑶,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对了,你明天去找傅玉同,求他帮们林家讨回爵位。” “他指使君成去害林泽,肯定跟林泽有过节。” “林泽死了,他不会不高兴。” “得趁今夜把林泽名正言顺地弄死,再借傅玉同的手把我们林家的爵位拿回来。” 老夫人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计策妙,越说眼睛越红。 她拽着林念瑶,连催带骂:“你明天一早就去!非去不可!” 林念瑶哭着摇头,“奶奶我不去,你不知道,今天……” 林念瑶刚说个不字,老夫人抬手又是一巴掌。 “我今日非把你这个小贱蹄子打醒!” “你怎么不明白?宫里传信出来,明里暗里的意思都是林泽要死了!” “你心里再想他,有什么用?牌位能当饭吃吗?” “就算是为了君成,为了林家,你不得另攀个高枝?” 林念瑶听着老夫人的话,捂着脸,眼神渐渐起了变化。 经过今天,她怕死,怕被贵人不当人,怕到深入骨髓了…… …… 崔泽在干硬扎人的柴垛上躺着。 一刻钟过去,他勉强缓过了神。 他……需要药。 崔泽推开柴房的门,过连廊走到不远的厨房门前。 林老夫人早防着他这手。 在林家的厨房前栓了一把大铜锁。 门前守着一个一脸尖酸相的老嬷嬷,和一个看起来窝窝囊囊的小丫鬟。 在过拐角时,崔泽瞧见了她们。 他止住脚步,无力靠上连廊拐角的柱子。 这时,崔泽的心脏已经被高热烤了很久,毫无正常的心律节拍可言。 他的整颗心胡乱跳着。 心跳声像是生死搏斗时的战鼓,一锤一锤地砸在他的耳鼓上。 传到崔泽耳朵里的每一声心跳都可能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声丧钟。 崔泽眼底泛出猛兽濒死时的凶光,他哑着声道: “把门打开。” 嬷嬷斜睨他一眼,见他一副病死鬼的模样,并不怕他。 她眉毛一挑,“开门?” 嬷嬷抬手一推,将小丫鬟撵下台阶,险些害小丫鬟撞在水缸上。 “去,请老夫人来。” 小丫鬟窝窝囊囊地在水缸旁绊了一跤。 她停都不敢停,飞也似的跑去了林老夫人的院子。 嬷嬷撵了小丫鬟走,对着长发散落,额间渗满冷汗的崔泽插起了腰。 “就你还想开门拿药?” “等老夫人来了,再扒你一次皮。” “天寒地冻的,害老娘来这守门。” “就该病死你!” 崔泽靠着柱子,九成的心力都用在对抗身上熬人的高热。 他懒得与那嬷嬷废话。 “开门,你滚。” 嬷嬷瞪大了眼睛,“你叫谁滚?!” “你还真以为我收拾不了你这只病猫?” 嬷嬷顺手从一旁的水缸里舀起一瓢混了冰碴的水,要泼到崔泽身上。 结果水还没泼到崔泽,崔泽已抓住她的手,拧折了她的手腕。 舀水的葫芦瓢落地,嬷嬷惨叫一声,惊动了大半个林家。 正巧这时,老夫人拽着林念瑶,领着一大帮婆子丫鬟来到了后厨门前。 崔泽将那嬷嬷甩下,扶着厨房前的石磨,慢慢坐到石磨底台的一个角上。 陈旧的石磨此时倒有些像号令百万大军的点将台。 崔泽坐着,凌人的气势镇压着所有人。 “打开门,给我熬药。” 他抬起黑眸,像盯猎物一样盯住老夫人。 “你不该让我死。” “今日我死了,广平侯的位子就没了。” 老夫人浑不在意崔泽的话。 她心中早酝酿好连环的毒计。 “广平侯的位子用不着你担心。” “这位子当然是念瑶肚子里的腹遗子来坐。” “反正不能再便宜你这个外人!” 老夫人的话如一道惊雷炸响在林念瑶耳边。 她不敢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奶奶,您说什么?” “我与他许久不曾同房了。” 老夫人牵住林念瑶的手,望着她的肚皮。 “乖孙女,怕什么?” “等君成伤好些,我便让他传宗接代。” “等托生了男孩,安到你身上就成。” 她将林念瑶拉近,眼里全是闪满精光的算计。 “你想要孩子傍身,也不难,去给傅玉同暖暖床榻。” “顺便给傅玉同吹吹枕头风,让他帮我们林家办好袭爵的事。” “等你有了孩子,你回头说是他。” 老夫人伸手指向崔泽。 “说是他这个绿王八的种便是。” 她攥紧林念瑶的腕子。 “今天先听奶奶的,咱们祖孙联手,了结了他!” “一会儿我让婆子摁住他这个祸害,你上去勒死他。” 林老夫人说着话,自从袖中取出一条菱花纹的长披帛。 这披帛还是她从林念瑶房中取来的。 她将披帛缠到林念瑶手上。 见到那披帛,林念瑶魂都被吓没了。 她死命挣扎,想挣开老夫人的手。 “不,我不!” “您刚刚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您没说让我动手啊!” 老夫人的手像铁一样,紧紧箍住林念瑶。 “你挣扎什么!” “奶奶的乖孙女可不能忤逆奶奶。” 林念瑶的手被披帛缠着,好似被一条冰冷滑腻的蛇缠上。 她真的快要被逼疯了。 而崔泽已经近乎力竭。 第27章 林念瑶,我可怜你 崔泽虽已近力竭。 但看到眼前的荒唐景象,他还是忍不住平白耗费气力,仰天大笑。 “林念瑶,世间的事实在太有趣。” “你才从一场截杀中死里逃生。” “回到家,你亲奶奶又将你逼当刽子手。” “这难道就是你所求,就算逼我去青州送死也要追求的东西?” “林念瑶,我可怜你。” 崔泽半垂落眼眸。 过了会儿,他幽幽道: “你若真敢动手杀我,尽管来。” 崔泽流淌着眸中平缓的沉稳。 “我不还手。” 结识了林念瑶七载,他知林念瑶不敢。 林念瑶望着崔泽那双平静的眼睛,一下记起,他从***手中接过梅花帖,印在唇间的自在从容。 她奋力挣开老夫人的钳制,奔到崔泽的脚边,跪着抱住他的腿大哭起来。 “救我,救救我。” “夫君……” 老夫人被林念瑶气得狠剁了一记脚。 “小贱蹄子真是个赔钱货!” “你忘了你姓林了?!” 她话还没骂完,崔泽已扯落缠在林念瑶腕间的披帛。 他将披帛一振,甩进一旁的冰水缸,卷了一圈冰碴,如电一般击出,正打到老夫人的脸上。 等老夫人反应过来,蘸了水的厚重披帛已飘落在地。 她的脸上多了十数道,冰碴刮出的血痕。 崔泽道:“开了门就滚,不然杀你。” 老夫人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被刮破了,在夜风中一抽一抽地疼。 到这会儿,她这张老脸已经被崔泽抛在地上跺成渣子。 让她就这么走,她是千个万个不甘心。 错过今日,来日未必有机会杀了林泽这个祸害,拿回林家的爵位。 到头来若是真让林泽战死沙场,以广平侯的身份抬进林家祠堂。 她到死也没法瞑目! 林泽可把她的心肝宝贝孙儿害成了那样! “瑶儿,你让开。” “你不敢动手,奶奶敢!” “林泽,我倒要看看你剩多少分力气,斗得过多少人!” “来人,一起上,给我摁住他!” 老夫人发了话。 但婆子丫鬟们如何敢上前。 只有被崔泽拧断了腕子的那个婆子手疼得钻心,恨毒了崔泽。 她绕到一边捡起地上的葫芦瓢,扔向崔泽。 崔泽已经彻底力竭。 此刻的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动,更别说躲开天降的水瓢。 水瓢砸在他身上,砸出一声大响。 婆子试探得手,大着胆子快步走上前。 她用好的那只手推开林念瑶,接着摁住崔泽的肩。 “姑爷,你力气不是很大吗?” “这会儿,怎么不动弹了?” 老夫人见状,眼里冒出凶光。 她弯下腰,捡起地上沾满泥的披帛。 就在林老夫人收紧手中的披帛,走向崔泽的时候。 二院的前门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天巨响。 整个前门破裂倒下。 众人回头一看,竟看到一个小厮撞破了门,被扔了进来。 迎着飘散的木屑,踩着被砸得撕碎的门板,魏来骂骂咧咧地踏进了二院。 “收了老子的钱,不办老子的事!” “让你守人,你守到天边去。” “好啊,老子就送你上天。” 魏来不仅踏了进来,他还带了一个挎着药箱的干瘪老头。 摁着崔泽的婆子看出魏来是哪边的,立刻吓得缩回了手。 魏来盯住打头的林老夫人。 “老泼妇,又见面了。” “滚回你的院子去。” “不然被我扔进来的那小子,就是你孙子的下场。” 林老夫人猩红着眼,不甘心后退,可魏来又捏着她的软肋。 她抓手里的披帛抓得很紧,指甲深深地扎进掌心的肉里。 林泽这个小贱种,命也太长了! 他怎么还没到死的时候? 崔泽见到魏来,整个人松懈下去。 他扬了扬唇角,算是打过招呼。 “老魏,你可算领着大夫,回来了……” 话还没说完,他便整个向前栽倒。 落进碎雪与泥水混杂的地里。 …… 当夜的广平侯府一团糟乱。 老夫人摔了房里足足一整套青瓷茶盏。 跟随她的婆子丫鬟全被她扔在门外罚跪。 北风萧萧,连着几个丫鬟被冻倒在雪地里。 她仍不许罚跪的人起来。 而那个被崔泽折了腕子的婆子,早被魏来折了另一只腕子,扔出广平侯府大门外。 林念瑶一路追着崔泽走。 魏来扛着崔泽,问她书房成了破烂,崔泽往哪放。 林念瑶茫茫然回不过神,半天才知道把魏来往自己院子带。 魏来替崔泽挑了一间偏房,将崔泽安置在榻上。 林念瑶紧跟在旁边。 偏房内,老大夫忙活了半夜。 他指使着魏来这个五大三粗的大汉,将救命的汤药一勺一勺地灌到崔泽肚子里。 等崔泽脉象平稳以后,老头挎着药箱,火速走人。 老大夫走后,魏来终于腾出空来擦掉脑门上的汗。 他回身替崔泽盖好薄被,挪了挪屁股,在讨来的炭盆边坐下。 魏来往炭盆里又添了两块炭。 等炭盆烧暖和了,他捧起防火的铁罩网盖在炭盆上。 忙完这一通,魏来忽然留意到桌子那头,还有个人。 那是裹着件不知从哪翻出来的崔泽的披衣坐着的林念瑶。 魏来被惊得差点跳起。 “吓……吓死老子。” “你怎么在这?” 林念瑶脑子里乱得像一片被连天的冰雹砸得稀碎的屋檐。 那些从小到大搭起来的,替她遮风挡雨的瓦全被打碎。 留给她的只有千疮百孔的天。 她捂紧崔逐的衣服,闻着他衣服上陈旧气味,想多汲取一些温暖。 魏来问了半天,没得到林念瑶半点回应。 他没办法,只能去敲林念瑶面前的桌子。 “林夫人?” “你还在这坐什么,回你自己的屋去啊。” 林念瑶红着眼抬眸。 “这是我的院子,他是我的夫君,我爱坐在哪就坐在哪。” 魏来眼角抽了抽,别过脸去。 过了会儿,他又转回来,脸上是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下去的嫌弃。 “你还知道他是你丈夫?” “那他被你们家那个老泼妇害的时候,你怎么不替他出头?” “我?”林念瑶被魏来问懵。 “我……我为什么要替他出头?” “他是我丈夫,不该他保护我吗?” “我已经这么难了,你们一个个的还要逼着我做什么?” 林念瑶不知道想到什么,情绪一下就断了弦。 “你们还要逼着我做什么!” 魏来连忙朝林念瑶比出“嘘”的手势。 “你小声点,别把统领闹醒了。” 林念瑶裹紧崔泽的披衣,把脸埋进臂弯里呜咽着哭了起来。 她的泪一颗又一颗地染在崔泽的衣衫上,盖掉了她最想闻到的气味。 “为什么没人体谅我?” “话也不许我说了。” “为什么……” 她越哭越崩,泪如断线。 人也如断线风筝一般,风雨里飘摇的林念瑶再也不肯压抑自己的声音。 她不光哭闹,还要把崔泽从深睡中叫醒。 她想听他的安慰了。 第28章 赴宴 魏来手忙脚乱地赶紧拦下林念瑶。 “你放过统领吧!” “你再闹他,他真会死的啊!” 林念瑶哭着朝魏来喊:“你让开,他是我丈夫!” 林念瑶喊着朝崔泽扑上去。 魏来到底不敢真动手碰林念瑶,还是让她拉上了崔泽的衣角。 崔泽被拽得惊醒。 醒后却连动根手指都难。 他想起他落在柴房里的剑,虚弱到近乎无声地叫魏来: “魏来……再帮我,取剑来……” “在……在柴房……” 魏来眉头紧锁,咬了咬牙,到底还是叹了一声,去取剑了。 林念瑶见崔泽一醒,不先关心自己,只顾找剑。 她又气又怨又恼,往崔泽身上捶了好几下。 崔泽连喊疼的力气都不再有。 但林念瑶抓着他的衣袖喊:“林泽,你看我,你看我!” “我正需要你!” 林念瑶将崔泽的手往自己脸上贴,一声又一声地向他索求关爱。 烧得神志不清的崔泽脑子里只能浮出零星的记忆碎片。 恍惚间,他还当自己是那个呵护林念瑶倍至的林泽。 崔泽用最后一点气力,替林念瑶拭去眼角的泪。 他声音轻得像水雾,“不哭……” 水雾般的柔声如雾聚,如雾散。 转瞬消失不见,崔泽的手垂了下去。 他昏到十六岁时青州那场抵御北羌的生死梦境中,任林念瑶如何捶他唤他都不再醒来。 就像是从他十六岁起,慢慢生成的一个很爱林念瑶的林泽,雾散一般,死去了。 …… 林念瑶从崔泽处再得不到安慰。 她又跑出门去,去找丫鬟绣羽。 绣羽睡得迷迷瞪瞪的,听林念瑶呜呜哭了快半个时辰。 绣羽越听越觉着自家小姐和姑爷像玉泉坊演过的一出戏,叫《裙钗记》。 戏文里是一个渣书生,偏偏遇上了一个贞烈的好女子。 只不过在自己家,小姐是那个渣书生,而姑爷是贞烈的好人。 她揉了揉朦胧的睡眼,劝小姐道: “小姐,你记得你带我去看的玉泉坊唱的《裙钗记》吗?” “想想戏文里演的,姑爷已经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你了。” “你想要的他暂且给不了,你也体谅体谅他呗。” 林念瑶慢慢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 她不说话,绣羽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倒头睡了过去。 林念瑶在一旁坐了一个大夜。 她反复地想着绣羽说的《裙钗记》。 可她想来又想去,只记起戏里一句唱词。 “负她又如何,我自己且活不成哩。” …… 天光大亮,崔泽烧退了。 他在支离破碎的梦里又杀了一回北羌人。 在他为师父和师娘的合墓除尽野草,摆上贡品的时候,梦偏偏停了。 半梦半醒间,崔泽陷在恍惚里。 竟然是梦,他到底没为师父和师娘烧上一份纸钱…… 崔泽正黯然。 一个温柔似水,柔到有三分陌生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崔泽闻声乍起。 他的手瞬间寻到榻边的剑,剑一转,寒锋瞬间就出了鞘。 林念瑶见他剑锋冲向自己,神色变了又变。 出乎崔泽的意料,林念瑶没有发作。 她只是将手里的茶盏递给了他。 “醒了?” “渴了吧,喝口茶润润嗓子。” 她状似无意道:“照料了你一夜,还好你醒了。” “不然,你叫我要怎么办?” 眼前的林念瑶分外体贴,像极了崔泽曾盼望的那种贤惠妻子。 但崔泽的心境却因林念瑶的变化而变得怪诞。 他像是一个被冻死了的人。 在他很冷很冷的时候,他盼望一团火,一盆炭。 他那时太冷了,他格外想被温暖。 但等他真的被冻死了,炭盆再跳进他的怀里,又能暖到什么呢? 一具尸体吗…… 崔泽来不及细想,眼下难关成丛也容不得他惆怅。 他的手上的剑还没收回鞘中,下人就敲响了书房的门 “姑爷,门外来了辆马车,说是公主府来请您和小姐去赴宴的。” 下人传过话后,崔泽留意到林念瑶端着茶盏的手轻微地晃荡了一下。 有个瞬间,她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崔泽垂眸收剑回鞘。 一抬眼,正与林念瑶那双瞳色渐深的眸子对上。 他听到林念瑶说:“夫君,你昨夜说,你一个人去赴***的鸿门宴。” 林念瑶放下茶盏,坐到崔泽身旁。 她牵起崔泽的手,像昨夜一样,贴在自己脸上,衬着她被泪浸透的眼睛。 “你昨夜还说,不用我去涉险。” “你说过的话,你可不能忘啊。” 掌心中,林念瑶被泪浸湿的脸带来的水润触感崔泽记得。 但林念瑶方才说的话,他绝对一句不曾说过。 看着林念瑶湿漉漉的双眸,崔泽打心底生出一种由陌生带来的怪异感。 以往的林念瑶也曾哭过闹过,央求他去办过很多过分到离谱的事。 但当时,林念瑶的每一颗泪都是真的。 不像今天,她眼底的泪,假得像烧化的蜡水。 随便晃上一晃就会凝固到流不出来。 崔泽收回手,沉着眸子反问她: “林念瑶,你真不想涉险?” 林念瑶立刻乖巧点头。 崔泽懒得管林念瑶究竟是什么心思,能不能把他的话听进心里去。 他横竖只说一次。 “你如果想平平安安地过***这一关。” “最好跟我走。” “我带你去,定会带你完好回来。” “你自作聪明缺席,等我走了,林家没人能护得住你。” 林念瑶脸上生出几分慌张。 她将书房破烂堆里寻来的梅花帖塞给崔泽。 林念瑶梗着脖子道:“我不去,不去才是最安全的。” 他掀开薄被,站起身。 “去与不去,随你。” …… 最终,上了公主府的马车的还是只有崔泽一个人。 但林念瑶变了的眼神烙进了崔泽心中。 马车上他心绪不宁地紧了紧手上的护臂。 送他的方子明瞧见他的动作,啧了一声。 他的声音总是中气十足,乍一听正义凛然。 “小崔,这么防备我们?” “上次不是给你放水了吗?” “围三阙一为你留了退路;把你的马车拦下来,又给你机会去找增援。” “都是领俸禄办事的,用得着这么较真?” 崔泽白了方子明一眼。 “你放水是因为我给你女儿开过蒙。” “我真死了,你不好和你家丫头交代。” 方子明打马虎眼似地伸了个懒腰,又指着崔泽的衣服岔开话题。 “好歹是去公主府赴宴,你怎么穿这么身脏衣服,上头还有脚印。” “还有你这护臂,跟被人踢了两脚似的。” 崔泽脸色沉进一汪深水里,表情不真切,又很难看。 他埋头束好护臂上快被磨断的束绳。 “这已经是我最好的衣服了。” 他故作轻松地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方子明。 “老方,交个底,这次准备怎么杀我?” 第29章 赴宴赴到乱葬岗 方子明一谈到公事,眨眼之间端正了神色。 “我奉命行事,无可奉告。” 方子明总是这样,上值时,兢兢业业,刚正不阿。 稍有点闲空,他又趁着水浑肆意摸鱼。 当年若不是他为了躲清闲,非要调到***府上当护卫。 御林军统领的位子还真轮不到自己这个年纪轻轻的入赘广平侯。 崔泽抬手又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用的力道太大,牵扯到伤,反闹得他自己咧嘴龇牙的。 他斯哈了两下,忍过痛去。 “老方,你这样不道义。” “当年你眼馋我给御林军下属的孩子开蒙,硬把自家豆丁大的闺女送来蹭书读。” “结果你闺女绕着柿子树,把一群小男孩打得嗷嗷叫。” “要不是我这个做先生的替你平了事,你得给多少家上门赔礼道歉?” 说起这事,方子明咳了一声。 他舔了舔牙根,不好再装。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破不了局。” “***定的是攻心的计策,让你最爱的人,捅你一刀。” 崔泽一听,当场就笑了出来。 他的双眸陷入空蒙,似叹似呓语: “你们这招安排晚了,有人早下过手了。” 还有另外半句他没说出口。 他最爱的人,早在他心中烟消云散。 方子明看崔泽神色低落,突然从一旁拿出个竹盒。 竹盒打开,里面放的是市井里常见的哄小孩的桂花糕。 傅玉同和林念瑶的事,他捕风捉影地听到过些。 “行了,吃点甜的,算我安慰你。” 崔泽看到盒子里的桂花糕,颇为意外。 他拈起一块。 “你还随身带这玩意?” 方子明道:“我家姑娘让我给长乐郡主捎的。” “你也知道,郡主啊,常年带病,出不去府门。” “但郡主人好啊,小姑娘又可爱,我家姑娘总惦记她。” “隔三岔五地让我给郡主捎外面的东西。” 崔泽一口咬掉半块桂花糕。 市井出的桂花糕没什么桂花味。 连甜味都很淡,口感黏糊糊的偏偏油分又不够。 粘牙又噎人。 他使了点劲才咽下去。 方子明见他吃了桂花糕,权当安慰过他,又把话题拐了回去: “攻心这一招你别看老,它真的管用。” “是吗?” 崔泽缓缓眨了下眼睛。 他随手将竹盒盖上,拿在手里看了起来。 “这盒子比那哄孩子的桂花糕有意思。” 他替方子明将盒子放回原位。 借着半个身子的遮挡,崔泽悄悄将***赠的梅花帖塞进竹盒。 放好盒子后,崔泽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道: “攻心既然管用,那我也找机会试试。” 方子明意义不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马车内一时静了下去。 崔泽听着马蹄踏过路面的声响,忽然察觉出不对。 他掀开车窗一看,地上果然是土路。 从广平侯府到公主府,一路都是大道,路上铺的是石板。 崔泽再回看方子明,方子明已危襟正坐。 他又换上了护卫长的那副不怒自威的脸。 “坐下吧,***有请。” 崔泽眯起眼睛。 “方护卫长,你准备送我去什么地方?” …… 丫鬟绣羽一路小跑,从大门跑回林念瑶的院子。 她进了房门,连气都不带喘匀的,开口就禀报: “小姐,我看见了,你猜中了,那辆公主府的马车去的根本不是公主府。” “他……他们把姑爷拉去的是城外的乱葬岗的方向!” “还好小姐你没有上车。” “这要是真跟他们去了,谁知道回不回得来啊。” 林念瑶听罢,长舒出一口气。 她捂着心口,跌坐在榻上。 还好,还好…… 果然,负他又如何,我自己且总要先活着。 …… 城外乱葬岗,枯草覆雪。 地上土包连绵,新坟盖过旧坟。 ***提前备了一壶薄酒,三串纸钱,两队带刀护卫,只等崔泽到来。 在乱葬岗的一个无名坟包前,崔泽再度见到了万人之上的昭国***。 ***将一杯薄酒缓缓浇在坟包上。 崔泽冷眼看着。 “这是殿下为我挑的葬身之处?” ***浅笑了一声,抛下酒杯。 她眼中藏着一种很撕裂的怀念。 “这是前朝太子生母,纯妃的墓。也是我曾经最好的朋友的墓。” “庆元宫变时,为保我弟弟登位,哪怕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仍亲自带护卫逼死了她。” “我的儿子跟她的儿子同归于尽。” “我丈夫在宫变中受了重伤,早早地舍下我,去了。” “我几乎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崔泽不解***为何与他诉说这些。 ***瞧出他的疑惑。 当着崔泽的面,她折来枯枝,插在纯妃的坟前,为纯妃挂上纸钱。 “我说这么多没别的意思。” “只不过是想说,我这人向来心狠手辣,挚友亦可杀。” “而我什么都没了,只剩一个麦麦。” ***挂完纸钱,缓缓起身。 “本宫知道你无辜至极。” “但你挡了麦麦活下去的路,本宫必杀你。” 崔泽听得清***的致命威胁,更听明白了***口吻中的坚定无二。 他突然想为自己争取一把。 因为他也坚定无二,准备战死青州。 “殿下不须杀我,我不曾挡郡主活下去的路。” “我还愿以身铺路,战死青州。” “或许舍命之后能击退北羌,保郡主平安。” ***眉间一冷,“广平侯,大话就不必说了。” “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穿的什么衣,脸上又有几分血色?” “你连内宅都斗不过,还妄想击退北羌?” 崔泽攥起自己的衣摆,用攥出的褶皱盖住衣衫上残留的脚印。 他望着在寒风中飘摇的纸钱。 忽而想起梦里,他没来得及给师父师娘烧过去的那份心意。 崔泽的眉目也冷峻起来。 “既然如此,殿下动手吧,且看杀不杀得了我。” “青州我非去不可。” ***看向崔泽,满眼的可惜。 “本来你不与本宫作对,我可以派两队护卫送你离开。” “此处已在京城外,再往外走,天高海阔,你去哪不是活着?” “何必在我手上化为一抔黄土?” 崔泽眉锋如剑心似铁, “就是死,我也要死在青州城下,杀贼之时。” “殿下在周围可还埋伏有护卫?” “一并请出来吧。” “就这两队人,还不至于要得了我的命。” 第30章 曾经最爱的人捅他一刀 ***弯下腰,顺手替纯妃的坟拔去几根杂草。 “我不会在这动手。” “上车吧,去我府上。” “既然给你下了帖子,总该请你到我府上饮一杯酒。” …… 崔泽坐回马车,缓缓离开乱葬岗。 他打定主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心神定了下去,反而有闲心四处看看。 半道上,马车穿过一条热闹的坊间街道。 坊门前联排摆了十来个小摊,卖着女子用的胭脂香粉,耳环发钗一类的物件。 崔泽瞧到一个摊上有类似魏榆买给他的兔子香囊。 他记得林念瑶向他说过什么“香囊,她不要了”之类的话。 他虽听不懂,但为了应付起了变化的林念瑶,不妨买一个用作搪塞。 崔泽说通方子明,下了车去。 他走到摊子前,直接问摊主:“哪个兔子香囊最便宜?” 摊主递给他一个玉白色的,和魏榆买给他的那个有八成像。 “九文钱。” “九文钱?” 这么便宜? 崔泽磨了磨后槽牙。 他在心里笑着骂魏榆这个小兔崽子,九文钱买了他这么久的感动。 崔泽买下香囊,坐回车上,跟着马车到了***府中。 公主府内早备齐各式佳肴。 ***在主位上坐稳后,劝了崔泽一杯酒。 “喝杯酒,再多吃两口菜。” “下次再吃饭,就是下辈子了。” 崔泽夹了一片炙羊肉,咀嚼咽下后,回击道: “殿下放心,我的下顿饭,肯定在今天晚上。” ***静静看着他,全当崔泽已经是个死人。 “本宫听方子明说,你与夫人感情很深。” “我便想着,你一人坐在这怪可怜的。” “到底去你府上,请了她来。” 崔泽闻言抬眸,正好撞见林念瑶花容憔悴地从***身后的屏风走出来。 看她的打扮,明显是***差人专门为她梳洗过的。 林念瑶身上浅靛蓝的大袖衫子搭的彤色的八面破裙。 头上花钿金叶簪,项上玉璎珞。 破像寺庙里描画的供养人图上的贵女。 只不过林念瑶的脸上,可看不出什么慈悲为怀。 似乎是身上的首饰太沉,林念瑶走得很慢。 走向崔泽时,她一路垂眸。 林念瑶避而不看,崔泽望不到她的眼瞳。 崔泽忽然生出一种预感。 方子明的话也在同他的耳畔再度回响。 “***定的是攻心的计策,让你最爱的人,捅你一刀。” 转眼林念瑶已走到崔泽面前。 她手一抬,宽袖中闪过一道银光,直奔崔泽的心口而去。 崔泽明白林念瑶这次下的是死手。 他在心里略略做了一回攻防,瞬间想通是挨林念瑶这刀于他更有利。 于是崔泽没有躲。 他只是微侧了些身子,让要害避开了刀锋。 匕首深深扎进他的肉里,撞上他的肋骨,再不能往前。 林念瑶终于抬眸看崔泽。 她眼里全是泪。 但她下手狠,竟拔出刀来,准备再刺崔泽一刀。 林念瑶好像准备一直刺到崔泽倒下,血流干才肯罢手。 ***坐在主位上,抿了一口酒。 “崔泽,心碎吗?” “本宫没想到你夫人能下这么狠的手。” “她昨日明明怕成那个样子。” “今日本宫让她选是自尽还是杀你,她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杀你。” 崔泽一双眸紧紧锁住林念瑶。 他总算明白她一夜莫名其妙的变化。 “其实今日之前,她是下不了手的。” “是昨夜将她逼疯了。” 林念瑶遥想起昨夜。 奶奶要她勒死林泽时,她做不到。 现如今她却拿着匕首刺林泽。 林念瑶忙对自己说:对,她是被逼疯的,不是她的错! 她一边扑进崔泽的怀里大哭,一边再度抬手,准备再狠刺崔泽一刀。 “我没有办法啊。” “我要活,我只能杀了你。” 嘶喊声未断,扑进崔泽怀里的林念瑶忽然压到个有些韧的小布袋。 她迟疑了片刻,举着匕首没有落下。 崔泽从怀中取出怀中的小布袋来。 是兔子香囊,玉白色的香囊上长着双俏皮可爱的兔耳朵,染遍了血。 “本来要送你的。” 那个瞬间,林念瑶的泪凝成刺向她自己的刀。 她的心里太乱,乱得她脸上根本摆不出对应的表情和颜色。 她像是一块木头,枯萎了所有记录悲欢喜乐的年轮。 一时间悔恨、心痛、汹涌的爱、逃不开的绝望,像沙暴一般铺天盖地地袭向她。 把她整个吞没。 “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拿出来?” “你为什么不还手?” “你为什么光明磊落,害得我像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 林念瑶心脏直发疼。 那些疼痛相互缠绕,撞击,长出棱角相互刺伤。 这是她以往从没遭受过的。 她在疼痛中渐渐回过味来,那些,全都是悔恨。 但她还能怎么办? 林泽已经要活不成了,她和林泽两个人总要活一个吧。 “夫君,我对不住你。” 林念瑶一刀刺下…… “住手!” 一道稚气未脱的女声传来,响彻布置了宴饮的花房。 ***一见来人,脸色整个全变。 “麦麦……你来了?” 崔泽趁机夺下被声音吓住的林念瑶手里的匕首,扔在一旁。 他忍痛压住左胸上的伤口,防止血再外流。 林念瑶被夺了刀,哭着只想往他怀里扑。 崔泽将带血的兔子香囊放进林念瑶握过匕首的那只手里,稳住了她的情绪。 崔泽又对林念瑶说了一次,“不哭。” 他将这次的“不哭”说得客套生疏,但好歹还是止住了林念瑶的泪。 崔泽半仰起头,望向主位上的***。 “攻心之举,不是只有殿下一个人会。” “殿下愿意当着郡主的面,杀我们二人吗?” ***陷入沉默之中。 她望着自己的女儿薛麦小小的身子。 认真地在盘算,要不要当着女儿的面,做一回十足的恶人。 让女儿恨她一辈子,总比让她捧着女儿的遗物怀念女儿一辈子好。 第31章 殿下不服,只管忍着 “娘!住手!” 薛麦厉声打断***的思绪,将***拉回到现实中来。 她从袖中取出梅花帖。 这梅花帖正是***赠给崔泽,又被崔泽放进竹盒的那张帖子。 薛麦一打开竹盒见到帖子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近几日听到下人们议论纷纷,说娘为了她在追杀无辜的人。 她一直想找机会劝娘,娘却躲着不肯见她。 还好,她没被娘真的躲过去,牵连着害了人命。 薛麦气息虽弱,质问声却响。 “娘究竟想瞒着我,对林侯爷与林夫人做什么?” ***看着自己明明已经快十二岁,但身量还只有八九岁女童大小的瘦弱女儿。 她灌了自己一杯酒。 “做什么?” “只要不送你去北羌和亲,娘什么都可以做。” 薛麦笔直地伫立着,如一根细弱的修竹。 “我愿意去北羌和亲。” “我是昭国郡主,受万民供养。” “现如今昭国危急,百姓受苦,我不能逃避我的责任。” “责任,什么责任?”***连拍桌子好几巴掌。 她将整个手都砸红了。 “昭国煌煌五十万兵,却遣郡主安社稷?” “皇帝、大臣、武将、边军,他们的责任为什么要你来扛?!” 薛麦上前一步。 她伸出稚嫩的手,将崔泽和林念瑶挡在身后。 “不管谁来担责任,娘都不可以杀他们。” “昭国战败又不是他们的错。” ***怒极,拍案而起。 “我管不着这些。” “我只管一件事!” “麦麦,娘绝不能让你没了。” “北羌荒野连天,在那你的身子骨能挨几个月?” “难道活该我白发人再送黑发人,头上簪的东珠从两颗变成三颗吗?” ***说到最后,指着鬓间的东珠簪子,眼尾滚落下和东珠一样圆润的泪珠。 薛麦也红了眼圈。 她哀求道:“娘,您放他们走吧。” ***颓然地掉回位子上。 她抬眸望向崔泽。 “今日我可以放你走。” “但你记住,今日过去,还有明日,明日过去又有后日。” “林泽,本宫迟早让你死在京城。” 崔泽捂着左胸的伤,扶着桌子站起来。 “不劳殿下惦念,我一定活着出京城,去青州。” ***被崔泽的话恼到,抄起酒杯直往他的方向砸。 “你真以为你挣得了战功,撑得起已经破落的广平侯府?” “你不过是去送死。” “少在本宫面前摆为国征战,宁死不悔的大英雄的谱子。” “你若真体恤昭国,就该把主帅的位子让出来,请肃国公为国征战。” “七年前是他打退了北羌人,不是你。” 崔泽的眉间结起霜寒。 “老肃国公今年七十有三,连铁甲都已披不动。” “如今北羌兵临城下,派谁去都是九死一生。” 他苍白着双唇,道: “你们非要逼老国公死在战场上才肯甘心吗?” “郡主和亲,我亦不忍。但国公爷的命,殿下倒是很舍得。” 崔泽的声音不算大,却有金石一般的坚毅: “我虽不才,愿代老国公出战,死守青州。” “殿下不服,只管忍着,因为我已经是青州主帅了。” “而且从今日起,殿下最好日日为我诵经,祈求我在青州活下来。” “我若真死了,不出半月,殿下一定会路过我的坟头,亲自为郡主送嫁。” “你!”***被崔泽气得七窍生烟。 似乎是生怕***没气饱,仍吃得下饭。 崔泽又道: “真到那时候,殿下恐怕还得为我多烧纸钱,让我保佑郡主在北羌长寿。” “好了!”***脸被气得眼前发昏。 她甩下逐客令: “麦麦你回房休息,娘安排他们走。” 等送崔泽和林念瑶归家的马车驶出去好久,***才从眼前发昏的状态渐渐缓过来。 看来只靠她一个人,是杀不掉崔泽,换不掉广平侯这个主帅了…… ***唤来方子明。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 “送本宫去信上写的地方。” 方子明接过信一瞧,信的末尾记的地方竟是他截杀崔泽的老地方。 兴义街,傅宅。 …… 驶回林家的马车内。 崔泽撕下圆领袍的下摆,摁在自己的伤口上。 林念瑶那一匕首刺得深,再偏两寸说不准真能要了崔泽的命。 方才在公主府内,崔泽与***针锋相对之时,林念瑶不敢出声。 现在在马车里,只有她和崔泽两个人。 她捂着手里染了血的兔子香囊,忍不住问崔泽: “你恨不恨我?” 林念瑶发了问,却又怕崔泽回答。 出乎她的意料,崔泽答得很果断。 “不恨。” 林念瑶不敢置信,“真的?” 崔泽点头。 他没骗林念瑶。 他对林念瑶谈不上恨。 恨和爱一样都是感情的纠缠。 无爱便无恨,他现在什么都不想与林念瑶纠缠。 崔泽点头后的静默勾出了林念瑶十足的悔恨。 她后悔透了,后悔当初帮傅玉同伪造折子,逼得林泽不得不去战场。 一想到崔泽要去青州送死,她整颗心都像被泡进了寒冬腊月的冰水里。 她一眼又一眼地看着崔泽,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好像少看一眼,就再也见不到崔泽了。 她跟闹孩子脾气似地说: “我不许你走。” “别去青州。” 听见林念瑶的撒娇,崔泽只感到物是人非的错位。 他透过林念瑶的眼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你这话,如果我早几日听到,应该会很开心。” “可现在圣旨已下,一切都成定局了。” “你若有心,不如在我死之前为我做件事。” 林念瑶忙轻捂住他的嘴,“嘘。” “不许说死。” 她嘴上这般讲究,实际心里有抹不去的心虚,渐渐的,也不敢再看崔泽了。 崔泽无所谓林念瑶看不看他。 他继续说他的话。 “待会回到广平侯府,你以广平侯夫人的身份接管家中的账册和钥匙。” 林念瑶不解:“接管账册,钥匙?” 崔泽眼中流过静水下的深沉。 “广平侯夫人是你,家里主持中馈的大权,应该握在你手里。” 林念瑶朦朦胧胧的,没完全明白崔泽的意思。 “你是说……” 崔泽捂着伤口,闷哼了一声。 “林念瑶,你该掌权了。” “掌权后,你才能和老夫人势均力敌,在林家活下去。” “至于我,我希望你为我取一样东西。” 林念瑶看着苍白着脸,瞳色如渊的崔泽,心里有一处不可抑制地躁动起来…… …… ***的马车又一次停在兴义街内。 傅玉同候她多时,***一下马车,便将她请进了家中。 傅玉同引***穿过种满绿竹的前院,直抵二院。 二院中央摆了一张如玉的石台。 石台上刻了棋盘。 棋盘前正有人品着茶,自娱自乐地与自己对弈。 ***一见那人便止住了脚步。 光启帝再落一子,抬起了头。 他对***开门见山: “长姐,你想改任青州主帅,朕可以遂你的意。” “但朕有一个条件……” 第32章 宝甲到手 “林念瑶!看我不撕了你!” 广平侯府中,老夫人死拽着一把钥匙,硬将它从林念瑶手上抢了回去。 她紧握着钥匙,连哭带骂地说自己昨夜差点被气昏,头疼得厉害。 脸上被林泽打出来的伤又辣又疼。 在这种时候偏偏林念瑶还来作乱,真是搅家精。 “我还活着!这个家就该是我说了算!” 崔泽倚在一旁的柱子上,静静地看林念瑶夺老夫人的权。 事到如今,林念瑶没法再顾念与老夫人的亲情。 毕竟老夫人昨夜是怎么羞辱她,逼迫她的。 老夫人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个动作,她都记得。 林念瑶吩咐婆子们道: “送老夫人回房休养。” “从今日起,林家的大小用例,来往安排全由我说了算。” 老夫人昨夜大发脾气,将气全撒在下人们身上,把婆子和丫鬟们折磨得不轻。 如今小姐要对付老夫人,婆子丫鬟们各个乐见其成。 下人们推着搡着,硬是把老夫人推回了房里。 老夫人急在房里怒骂: “你连亲奶奶都敢对付!你不孝啊!” “丧天良的小蹄子,你等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吧!” “你干这种事,活着得被人戳脊梁骨,死了也得下十八层地狱。” “老婆子我活着死了都不会放过你的!” …… 老夫人骂得实在难听,林念瑶被骂得心里忍不住颤了两颤。 崔泽却察觉出老夫人太过着急,急得像有鬼。 他留意到老夫人边骂人,边紧紧握着一把钥匙。 她将钥匙护在心口上,生怕被林念瑶再抢走。 崔泽问:“老夫人手中的是哪的钥匙?” 林念瑶闻言点了点手里的钥匙串,“是奶奶自己私库的。” 崔泽从丫鬟绣羽手中取过账本,一册一册地翻了起来。 他越读越察觉出里面的猫腻。 前几日分帐时,只让账房点了帐,倒是便宜了林家的一窝蛇鼠了。 崔泽拿着账本,阔步走向老夫人的私库。 老夫人见他往自己的私库去了,瞪着大眼,硬从房里挤了出来。 她张开双臂拦在私库门前。 “林泽,你什么意思?” “这库里都是老婆子的体己和嫁妆!” “你敢动我的棺材本,我明日去宫门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告你!” 崔泽闻言皱了些眉,往后退了两步。 老夫人舒了一口气。 结果老夫人气还没舒完。 崔泽卷起手里的账册,直往老夫人私库那扇被木板钉死的窗户打去。 木板碎裂,午后西斜的阳光从窗户洒进去。 架子上满满当当的各色宝贝折射日光,将门外所有人的眼睛都快晃瞎。 林念瑶马上从绣羽手中抢来账本,核对起来。 翻来翻去,本该在公库中的宝贝一样又一样地在私库里流光溢彩。 老夫人捂着心口,哎哟一声,摔在地上。 她的私库里摆了上千两的奢靡。 衣食住行,金银玉石,哪一样都不少。 崔泽打眼从窗口扫过库房,认出库房里的各式物件都是男子的,甚至本该是他的。 他迈过老夫人,一把扯断门上挂锁的铜锁扣,闯了进去。 林念瑶也跟着进去。 私库架子上的衣料堆得多,林念瑶走向深处时,不小心撞散开一匹。 暗红的提花厚缎的底端从架子上滚落下,像被解开束绳的画轴。 暖金色的阳光跳上锦缎,流转出丝绸特有的鸟羽般的光泽。 衬托得站在架子前的崔泽身上洗得发白,还被撕了衣角,还有污脏的旧衣毛躁又破落。 林家明晃晃地亏待崔泽至此。 眨眼间,崔泽想明白了。 “老夫人这是替林君成置办好的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林念瑶看着满目的琳琅,看花了眼,也看红了眼。 她发泄似地掀开一个小钱箱,露出里面的金银。 “君成娶妻,箱子里的金银够置办聘礼了吧?” “这满屋子的东西到底算什么?” “难不成我有的不是弟弟,是个妹妹,家里还得赔他够花一辈子的嫁妆?!” 林念瑶抓着手上的账本,恨极了,一页一页地撕了起来。 撕完以后,她看着满地的黄纸,对绣羽说: “找下人来,将这些东西都搬回公库去。” “从今日起,林君成想动哪一件都得过问我这个长姐。” 她的脸渐渐黑下去。 林念瑶想了又想,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气白了脸。 她走出门去,和老夫人对骂起来。 很快,铺天盖地的互骂声席卷过整个林家。 偏偏林念瑶还骂不过老夫人。 老夫人仗着东西进了她的私库,胡搅蛮缠硬说是她的体己。 她捂着心口,舌战八方,最终只让人抬了两箱东西出去。 崔泽不关心林念瑶与老夫人谁胜谁负。 在无尽的争吵声中,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凭条。 那是老夫人画过押的欠条。 崔泽将凭条递向面红耳赤的老夫人。 “我用它,换一样东西。” 老夫人立刻夺过那欠条,撕了个粉碎。 “什么欠条,我没见过!” “你们这些小兔崽子,谁也别想再搬我的宝贝出去!” 崔泽抄起架上的一把折扇,撕了扇面,露出扇骨。 他将扇骨尖端对准老夫人的咽喉。 “我跟你讲道理的时候,你最好也讲道理。” …… 崔泽最后还是将一个硕大箱子带回到林念瑶的院子里。 他俯下身,信手拂去箱上的灰尘。 说到底,他只为了这件东西。 其他的富贵云烟,他全不在乎。 崔泽缓缓将箱子打开。 阳光跃入箱中,浸染过每一片暗银色的甲片。 太祖赐下的光明铠历经百年仍光如银月,坚不可摧。 有了这件甲,再有一匹马,佩上他的剑,他就可以去青州了。 崔泽用手抚过光明铠肩甲上的饕餮兽头,向门外一望。 天光破日,他也如将要冲破囚牢的野兽,即将咆哮而出。 …… ***在傅宅呆的时间并不长,她很快离开,又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傅宅内,光启帝落下最后一颗白子,自己胜了自己。 他兴头很好,喝空了杯中的热茶。 光启帝随口夸道:“这茶不错。” 傅玉同急于拍马屁,张口便要自夸一番茶的与众不同之处。 陈公公瞄了他一眼便知道他想放什么屁。 陈公公轻咳一声,断了傅玉同的话头。 “傅大人,陛下富有四海,什么香茗不曾品过?” “陛下说您家的茶好,夸的不是茶,是您。” “是您的事办得好,陛下心里舒畅,喝什么都顺口。” 光启帝放下茶盏,道: “到底是陈诚,在朕身边服侍多年,旧衣暖人,老人也是啊。” 傅玉同马上接话道:“多谢陈公公提点。” 他又掀起衣袍,向光启帝下跪,“臣定当为陛下肝脑涂地,竭力办差。” 光启帝扫了他一眼,没有立刻让他起来。 “这次的事朕可以全权交给你办,但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办砸了。” “北羌一日比一日逼得紧,青州那边等不了了。” “你这次一定得……” 光启帝的指尖在茶盏的边沿转了一圈,活像在人的脖子上抹了一道。 傅玉同会意道:“陛下放心,这次臣定借***的手,要了林泽的命,再用林泽的命,令肃国公出战。” 第33章 傅玉同再来 马车摇摇。 回公主府的路上,有一瞬间,***觉得从车窗透进车内的阳光太过耀眼。 见了那样的阳光,她心里忽然变得七上八下。 人也肉眼可见地憔悴起来。 她今日答应了陛下那样的条件,但愿她是对的。 但愿她不会害了麦麦才好。 …… 夜半,吵嚷了一天的广平侯府终于重归宁静。 崔泽久违地在这个名义上还算是他家的地方,安稳地得到休养。 老夫人的房门前,林念瑶本来安排了两个守门传信的婆子。 但那两个婆子偷奸耍滑,一个打盹,另一个直接溜回屋里睡大觉。 早在傍晚时,林君成便已知道林念瑶夺了他奶奶管家的大权。 还差点抢光了他奶奶的私库。 护着他的奶奶刚一失势,厨房送来的饭菜立刻不如以往奢侈。 林君成扔掉筷子,摔了粥碗,怒骂道: “我可是广平侯府的嫡孙,原来也做过广平侯!” “这什么寒酸饭菜?竟敢让我跟林泽吃同一个档次的饭?” 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憋到晚上夜深人静,拄着拐杖来到了老夫人的门前。 打盹的婆子被他的拐杖声惊醒。 迷迷瞪瞪地拦他,“少爷?” 林君成臭着脸,扔给婆子一对银耳环。 这对耳环还是他以前从林念瑶那顺的。 “别多嘴,继续睡你的。” 婆子会意,立刻闭上了眼。 她权当没看见林君成,更不去林念瑶那传信。 林君成拄着拐杖踏进老夫人的屋子。 老夫人见他受了伤还要来,心疼得直掉眼泪。 “书房的瘟神和隔壁的小贱蹄子真是林家的冤孽。” “把你害了不说,又找人看着我,逼得你带伤来看我这把老骨头。” 林君成拄着拐站着,身上疼得直渗冷汗。 “奶奶,必须得让他们付出代价。” “要让他们跪地大哭,给我们磕头,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追悔莫及!” 老夫人搀住他,老泪横流。 “可现在,家里有你那个天杀的姐姐。” “她敢跟我闹啊!” 林君成发狠道:“我去找傅玉同,傅玉同定能治得住她。” 老夫人把眼泪一擦,脸色瞬间变得凶恶。 “还有林泽,将他一并收拾了!” “奶奶我要他去死!” “不是因为他,瑶儿哪敢反我?” “乖孙,你不知道啊,奶奶给你准备的那点过日子的小物件,险些全被他们搬走了。” 林君成听罢,脸都绿了。 他抓着手里的拐,恨不得冲进前院的书房,打死崔泽。 “林泽!” “你敢动我的家产!” 林君成气狠了,隔空踢了一脚。 结果扯到自己的伤,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趁势换上一副可怜样。 两眼闪着算计瞄向老夫人。 “奶奶,我受着伤。” “大半夜的,还得去傅玉同那联络,您心疼心疼我,赏给孙子两吊钱吧。” 偏偏老夫人就吃他这一套。 她身上没有东西,又不好半夜去开私库。 老夫人在房里看来看去,最后看回自己手上。 她将手上的玉镯摘了下来,交给林君成。 还问他:“乖孙,够不够?” “别委屈了自己。” 林君成拿了镯子立马露出笑颜,道别的话也不说,拄起拐转身就走了。 他走得快,把老夫人留在后面,伸头张望他,生怕他穿得少,在夜里受了凉。 …… 崔泽睁眼时,天光已穿过窗纱,撒到了他的身上。 林念瑶偏房里的榻,也比他在书房睡的那张软和。 崔泽已许久不曾这么安稳地休息过。 几日的磨难长得像他渡了九世的劫。 索性背后的伤传来喜人的麻痒感。 仿佛无声在说,疤结得结实了,他又活下来了。 一只老鸦踩在柿子树上,啄下去一个晒瘪的柿子。 广平侯府门前来了人,将它惊走。 崔泽尚未起身就隐隐听到老远传来健朗的马蹄声。 他火速将自己收拾妥当,出门一看,果真看到了一匹乌青银鬃的高头大马。 银白的鬃毛散落在乌青的马背上,恰如飞星划破黑夜。 马的精神头极好,好到长嘶一声,声破九霄。 牵马来的是卫尉司的军士,马屁股后还跟着一辆轮椅和推轮椅的喜乐。 轮椅上坐的当然是戚如陌。 戚如陌让喜乐把自己推上前。 “我把飞星给你送来了。” 崔泽走到飞星前,身手摸了摸它的头。 飞星额头前的鬃毛不算柔软。 微微扎手的触感,一下将崔泽拉回到还在青州的少时年岁。 他被莫大的喜悦冲击得一时说不出话。 戚如陌笑着催促他:“骑上试试。” “算你小子因祸得福。” “前天喜乐送你回府,出了大岔子,险些害你丢了命。” “我正好拿来当理由,将这匹军中用不上的老马调出来送给你,安抚你受伤的小心脏。” “马是过了明路的,你尽管放心地带去青州。” 崔泽摸向马耳朵,飞星在他手里灵巧地抖了下耳尖。 他去青州的阻碍这就扫清了? 扫清了…… 刹那间,一股豪情冲破崔泽的胸膛,杀向云天。 “戚世子,你等我。” 他快步奔回林念瑶院中,打开放着光明铠的那口木箱。 崔泽熟练地先臂甲,再裙甲,而后是身甲、圆护和披膊。 最后他戴上红羽头盔,束好挂剑的蹀躞带。 再踏出房门时,他已是腰坠长剑,身披全甲的大将军。 崔泽走到飞星旁,翻身上马。 飞星在他上马之后,头一扬,自觉在林家不大的前院里信步健走起来。 天光如注,崔泽稳坐飞星之上,昂首挺胸。 他恍若一柄震烁北境,以一拒万的长戈。 立在广平侯府前院中央。 戚如陌抚掌赞道:“好气势。” 崔泽一手轻按长剑,另一手控住缰绳,催着飞星如飞箭穿云般奔出侯府。 他仰头望向众云之上,金光浩渺的白日。 那轮白日与青州的是同一轮,故土仿佛就在眼前。 崔泽真恨不得披甲带剑,从此直驱八百里,奔到青州。 杀敌,杀敌,杀敌! 林家的连廊下,林念瑶在暗处早看痴了。 她嫁的原来是这样的少年英雄? 她忍不住出声怨怪傅玉同。 “亏我待他如明月,若不是他搅风雨,我何至于害我夫君至此?” 她没怨完,她耳边就响起了一个阴恻恻的声音。 “姐,你说得太没道理。” “傅玉同哪次不是为了你打算?” “反而是林泽,你敢说他真是为了你?” 林念瑶一回头,正对上林君成仿佛黑洞的眼睛。 崔泽不知道连廊暗处生的风波。 他控疆的手一时定住。 飞星被迫止步。 因他眼前多出一个,策马而来,挡住了照向他的日光。 傅玉同骑着马进了林家才停下。 他带着马转回身。 “林泽,陛下遣我来向你传话。” 第34章 忠良之肉,有何不甘 傅玉同用短短一句话,轻巧地扼住崔泽的咽喉,将他从广阔天地中拽回牢笼。 崔泽无奈,策马重回广平侯府。 见他带飞星踏入大门,傅玉同语气轻佻道: “请林侯爷下马。” 崔泽握住长剑的剑柄。 “陛下是让你传话还是传旨?” “唯有传旨,我才下马下跪。” 傅玉同闲适地坐在马上。 “仅是传话,但你也得下来。” “因为陛下让我传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匹马,陛下赐给***殿下了。” 霎时,崔泽的脸如乌云遮月,没了光芒。 傅玉同拱手遥拜,道: “圣上有令,请戚世子遣卫尉司军士,将马押送至***府。” 戚如陌眉一皱。 略微思索后,他指挥喜乐将他推到傅玉同面前。 “傅大人怕不是传错了信,从昨日起这匹马已不是军马。” “它跟了我多年,我将它讨回家。” “陛下圣德昭昭,怎会夺臣子的老马,转赠他人?” 傅玉同浅浅冷笑。 “是***亲自讨要的,世子不给吗?” “陛下宽厚,另赐了四匹良驹作为补偿,现下已送到肃国公府中。” 他用马鞭指了指崔泽。 “世子若还想送林侯爷骏马,大可从四匹中挑选一二。” 戚如陌闻言,暗捶了一下轮椅的扶手。 而崔泽咬住了后槽牙,才翻身下马,将马让了出来。 良驹再好,始终不是受过训,见过战场刀锋鲜血的战马。 它们做不到与将士共进退,同生死。 崔泽交出飞星前,用手抚过飞星的银鬃。 飞星眷恋地蹭了蹭他的手。 被人牵走时,飞星一步三回头。 崔泽闭上眼,在心里与飞星作别。 青州的风沙又离他远了。 收缴了崔泽的战马,傅玉同又让崔泽卸去铠甲,解下长剑。 “陛下请你到公主府吃顿便饭。” “去公主府的马车就在门外。” “你快卸甲,登上马车去。” “别让陛下和***久等。” 崔泽无可奈何,只能回到林念瑶院中,褪去光明铠,留下一身毫无倚仗的布衣。 卸甲后,他推开房门。 傅玉同却仍未离开,还下了马,将马栓在崔泽的柿子树旁。 林君成拄着拐走出来,将傅玉同请进正堂。 见崔泽盯着傅玉同不走,林君成特意斜了崔泽一眼。 “怎么,我连请人留下喝杯茶都不配了?” “林泽,你别太霸道。” 送崔泽去公主府的是林公公,他久等崔泽不出来,干脆进林家催人。 “林侯爷,别叫老奴再等,随老奴走吧。” 陈公公亲自来催,崔泽只好跟着他离开。 送崔泽走的马车驶离时,最后路过一次广平侯府的大门。 透过雕花的窗格,崔泽看到傅玉同当着他的面,堂而皇之地坐在正堂的主位上。 陪坐的不仅有林君成,还有林念瑶…… 甚至正堂内有隐隐约约的声音传出——“一家人怎么会有隔夜仇?” …… 马车在路上绕了很久。 崔泽明知道陈公公一行人在故意拖延时间,却无法发作。 等真到了***府,正午早都过了。 正午一过,阳气渐衰,阴气滋长。 陈公公将崔泽领到光启帝与***面前时,宴席上只剩些残羹冷炙。 崔泽没来得及说话,陈公公倒出言点出他的不是。 “林侯爷,陛下请你用膳,你晚到了,怎么不跪啊?” 崔泽不得已,掀起衣摆,缓缓跪下。 他脸上神色淡,瞧不出悲欢。 光启帝也是一样,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慢慢嚼着嘴里的肉,不言不语。 半晌了,也不提让崔泽起来。 直到将口中的肉咽下去,光启帝饮了半杯酒,才发话: “朕听说前日你与朕的长姐闹了些不愉快。” “想着替你们说和说和,于是今日传你到公主府吃顿便饭。” “林泽,你怎么如此怠慢,来得这样晚?” 上位处,光启帝与***冷冷地看着他。 崔泽知道此时不是论长短的时候。 他俯首一拜。 “臣来迟了,愿自罚三杯。” 他起身端起一杯酒,预备饮下。 光启帝却抬起握着筷子的右手,做了个手势打断他。 “慢着,你喝酒之前,朕有件事得和你论清楚。” 崔泽不语,静候光启帝发难。 光启帝放下筷子,“你方才自称臣,好像有些不对。” 崔泽端着酒杯,“臣是陛下亲任的青州兵马主帅。” 光启帝似乎吃得太足,撑着了些。 他扶了扶腰间的革带。 “朕是下过这道旨。” “但方才,朕与长姐谈过之后,觉得该改改。” 崔泽心间一震。 “陛下想改圣旨?” 光启帝扶着革带起身,走到崔泽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你知道的,若是青州再败,就得将长乐郡主外嫁北羌,求取和平。” “麦麦是朕的长姐唯一的骨血,朕如何忍心将她送到苦寒之地?” “你当主帅,担子太重了,林泽。” “朕不放心你,长姐也不放心你。” “长姐想在郊外丽山的温汤行宫中,设一场攻防战,考校考校你。” “若你取胜,青州主帅之位,你名正言顺。” “但若你败了,你该让出主帅的位子。” “按朕的长姐的心意,再举荐一位主帅,北上青州,代你征战。” 崔泽眼中凝起血丝,“***殿下属意的可是肃国公他老人家?” 光启帝浅笑两声,“你和朕的长姐想到一块儿去了。” “若输此战,便是你不成器。” “既然是你不成器,那由你亲自上书,请肃国公为你补窟窿,也理所应当吧。” 光启帝又拍了崔泽的肩一下。 “行了,喝酒吧。” “你说的,罚酒三杯。” 崔泽端起酒杯一饮而进,等陈公公为他斟满,他又仰头将酒喝干。 如此饮了三杯,崔泽只觉得是吞了自己的血下去。 偏这时,公主府的侍从端上一份大菜。 铜盘之上,摆的是片得薄如蝉翼的蜜炙肉。 光启帝拉崔泽到蜜炙肉旁,亲切地说: “这可是长姐特意为你准备的。” 他回望***,“是吧,长姐?” ***神色略有些沉。 “本宫以此向你赔礼。” 光启帝唤来陈公公,给崔泽递上一双筷子。 “快尝尝。” 崔泽领命,夹起一块蜜炙肉送入口中。 他无心饮食,肉味再美,也如同嚼蜡。 光启帝却笑着,忽然问他:“吃出这是什么肉了吗?” 崔泽口齿一滞,心中涌上一个他宁死也不愿信的可能。 他抬眸望向仍坐得端正的***。 那个昨日为自己女儿流尽泪的母亲。 ***:“陛下赐下的马肉,可还甘美?” 崔泽大咳起来,呕出混了马肉的鲜血。 他用手捂住嘴,防止一整汪血溅到与他近在咫尺的光启帝。 暗红的血顺着他的指缝四处横流,染进他素净的里衣袖口。 飞星年逾十五,成年后随戚世子征战北境,历经大小近百战。 世子重伤后,它驮着世子回了京,困在军营中,年复一年老去。 它一直很听话,刚才见的短短一面,也听他操控。 这么些天,再多事崔泽都忍得住不落泪。 今日他实在压抑不下,眼里含满了泪。 “忠良之肉,有何不甘。” 忠良之仇,不可不报。 第35章 什么都没了 得到崔泽的答复,光启帝格外满意。 他和颜悦色地看向崔泽,像在看一头被他驯服的猛兽。 “行了。” 光启帝奖赏一般地拍了拍崔泽的肩。 “让陈诚送你回广平侯府休息吧。” “莫误了今夜的攻防战。” “今夜?!”崔泽唇边的血尚未来得及凝固,竟又得知一个噩耗。 他满腔怒火全窝在心头,险些再憋出一口血来。 光启帝神色瞬变,转而用冷而硬的目光看他: “是啊,北羌人将青州围得越发地紧了。” “青州危急,等不起了。” 说到这,光启帝忽然抬手抚了抚他略带些花白的眉毛。 他又变得和善,随意地喃呢了两句: “林泽,输了也无妨。” “回家去,和林家小妞好好过你的日子,做你的闲散侯爷。” “你这般幸运,是多少昭国人一辈子都期盼不来的。” “你说你,夫复何求呢?” 崔泽低垂着眼眸,一指头一指头地揩去他嘴边的血。 他将话音放得很轻,轻得像一缕不存在的烟。 “呵,陛下说得是,夫复何求……” …… 崔泽被宫中的马车送回广平侯府。 这次马车没再绕路。 陈公公请他下马车,还特意叮嘱他: “林侯爷莫出广平侯府的门。” “不然老奴接不上你,晚上丽山行宫中您没到场,直接就输了。” 崔泽无言以对,下了车后他仍躬着腰。 他身形佝偻,仿佛被人打断了脊梁骨。 昭国冬日的阳光似乎总比其他三季短一节子。 照得广平侯府的正堂白蒙蒙的,颇为惨淡。 以往正堂会放一个炭盆。 不全为取暖,更为了添一丝热气和几点零星的火光。 崔泽本来要回林念瑶院子的偏房去。 坐在正堂里的林念瑶却叫住了他。 崔泽循声进到阴冷的正堂。 正堂中央没放炭盆,左手边只坐着林念瑶一个。 几个位子的桌上留着四个茶盏,还未收走。 看得出来,傅玉同与林家的三人曾共聚一堂,聊得茶杯见底。 林念瑶手边的茶盏早没温度了,残茶上不见半点热乎的水汽。 她坐在这等了崔泽不知多久。 她的两只手扣在一起,纠结地相互揉捏着,捏得她自己指节泛白。 “林泽,我问你。” “前日兴义街截杀,***的护卫长是不是给你放了水?” 崔泽隐约间,看到林念瑶身后站着傅玉同。 林念瑶像是他手里的提线木偶。 他说一句,林念瑶便问一句。 “我问你,是不是?” 崔泽答:“是。” 林念瑶右手的指甲刺进左手的掌心。 “好,算你还有心,没对我说谎。” “我再问你。” “昨日公主府的宴会上,来救场的长乐郡主是不是你设计请来的?” 崔泽又答:“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林念瑶一袖拂掉桌上的残茶。 白玉似的瓷杯摔在地上,碎裂成无数细小的瓷片和瓷渣。 再也拼不回去的碎片横亘在两人中间。 林念瑶指着崔泽的鼻尖。 “七载的夫妻!” “你明知道截杀不是真杀,却让我受尽生死挣扎的羞辱和折磨。” “你故意还让我去害玉同。” “你明知道生死之间,人心是不可以考验的。” “你竟故意利用这点离间我和他!” 她垂下手,往后退了两步。 “不,不止是玉同。” “还有君成和奶奶。” “你早就安排好长乐郡主来救我们,但你什么都不说。” “你设计我,让我对你愧疚,你骗我爱你。” “然后你拿着我的愧疚和爱,逼我去亏待我奶奶!” 林念瑶气极,恨极,怒极。 她高声怒骂: “就为了那一件铠甲,你不惜把我毁了!” 林念瑶踩过破碎的白瓷,扬起手一拳捶在崔泽的心口上。 崔泽心上传来一声细不可闻的撕裂。 他痛得闷哼。 崔泽心口旁,那道表面才结了薄薄一层疤的刀口骤然裂开。 殷红的血渗了出来,透过层层叠叠的衣服,沾到林念瑶的手上。 崔泽面无表情地握住她的手腕,问她: “你认定我在设计你,在骗你。” “那你要杀我这一刀,也是假的吗?” 林念瑶毫不犹豫,挣脱崔泽本就没用力的手。 她用带着血的手,反手打了崔泽的脸一巴掌。 “生死之间的人心如何经得起考验?” “是你故意设计我,你有什么资格问?” “林泽,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 说完,她旋身离去。 走出正堂之前,林念瑶停了一次脚步。 “你就为了那件光明铠。为了一件死物那么糟蹋我。” “林泽,你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用带恨的眼睛刺着崔泽。 “我把光明铠交给玉同了,你再也别想得到它。” “还有,你别想再踏进我的院子,我嫌你恶心。” …… 广平侯府足有三进院落,崔泽却在宽广天地间被困方寸,最终无处可去。 林念瑶将他的剑扔出门外。 他只好提着剑,回到了柴房。 将柴房的门敞开,崔泽才得到一缕天光。 他解开衣衫,半袒着胸,用纱布沾着冰一般冷的盐水拭去伤口处的血污。 他在门前点起一团火,将稍粗的缝衣针放在火上炙烤。 等缝衣针烧烫了,他将针摁在缓缓渗血的伤口深处,烫出焦疤。 待血全止住,他为自己敷上白药。 整个处理刀口的过程,层叠的痛不停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麻木地替自己包扎。 不是忍过了痛,不痛了。 是无可奈何,只能痛着。 人生好像总是这样,行至半路,还未享什么福,就已被突如其来的马车撞得粉身碎骨。 被撞到粉碎的身体会比心先一步认输,接着不分场合,不管不顾地发出悲鸣。 这像是一种人无法对抗的本能。 本能地消磨掉一个人做人的尊严和意志。 崔泽自嘲地笑了一下。 也是,人不过是一块肉,除非是死肉,不然哪有不疼的呢? 忽然一阵寒风。 门前的火堆窜起一股烟,瞬间熄了。 连堆火都留不住…… 崔泽失尽力气,靠着柴堆,陷入他极力避免的消沉中。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又什么都没了。 本来策马可及的青州一下变成天边的海市蜃楼。 更可恨的是今晚的丽山。 他明知道会被逼着在残害忠良,推老国公出去送死的屈辱奏折上签下姓名。 他仍不得不去。 记在屈辱奏折上的那道名字会被史官记载进史册。 写的还是——林泽。 崔泽攥紧拳头,猛地捶向桌面。 男儿若如此,他还有何颜面做男儿? …… 数尺之外,老夫人房中。 林君成祖孙两个围着火取暖。 林君成倚在柔软的棉花枕上,说了个无聊的笑话,逗得老夫人哈哈直乐。 老夫人咬了一口傅玉同送来的金丝枣糕,呷了一口暖暖的姜茶。 “乖孙,照你说的,林泽那个煞星,今夜铁定活不过三更了?” 第36章 并肩杀敌 说起这个,林君成可来了劲。 他端起茶盏大嘬一口,扬眉吐气道: “他绝活不过今夜!” “傅玉同可告诉我了,今夜等林泽下了丽山,会有一队杀手在半道上等着他,送他下地狱。” 林君成鬼鬼祟祟地扫了一眼四周。 他压低声音道: “奶奶,这次要他死的可是宫里那位……” “所以那些杀手,各个精锐。” “一准叫他林泽,有去无回。” 老夫人听后,捧着姜茶,骂道: “该他的。” “谁叫他不识好歹,惹怒陛下。” 林君成狞笑出声,分外赞同。 “而且傅玉同替我向那位求好了。” “只要林泽一死,广平侯的位子空出来。” “含元殿的那位就会让我生出的儿子继承爵位。” “到时候我就是广平侯亲爹。” “而您是广平侯的亲祖奶奶。” “咱们林家再也不用看外人的脸色了。” 林君成说得老夫人满面红光。 将她那股子心气全抬了起来。 “要是这样,奶奶得赶快给你说门好亲事了。” “门第要挑高的,女子也得温驯,要不然怎么配得上我的宝贝孙儿哟。” 林君成笑得愈发猖狂。 他从果盘里捡了颗瓜子扔进嘴里,直接带壳咬碎。 “奶奶,那我的聘礼……” 老夫人早有了打算。 “放心吧。” “要说个高门大户的姑娘回来,眼下家里是缺点钱。” “不过等那林泽死了,孝期一过,奶奶就把瑶儿那个小丧门星打发嫁出去。” “准保换个好价钱,给你添彩礼。” 林君成眼里冒出豺狼一般的凶狠绿光,“奶奶,那咱们可说好了!” …… 崔泽知道待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百般煎熬中,他抛却杂念,想静养心神。 却总有丫鬟婆子跑到柴房门口,不阴不阳地骂他。 最后,甚至有婆子向柴房里泼水。 水冻成冰,崔泽在柴房中再也无处立足。 他只能提着剑站到了广平侯府的大门口。 在门口,总算没人动手,只有几声远远传来的叫骂了。 …… 当白日变作红日,向西坠落时,他等来了陈公公。 还未等陈公公叫唤,崔泽已提着剑踏出侯府大门。 崔泽带剑登车后,反客为主,催着马车尽快上丽山。 陈公公想着毕竟要带崔泽去面圣。 崔泽穿得乌乌糟糟的终归不好。 陈公便给他带了一身暗红衣袍,留了崔泽一点体面。 哪料崔泽在车上穿上暖和的衣服,人的脸色也回了暖。 他带剑端坐,隐隐又有了生龙活虎的劲头。 陈公公看不过眼,不耐烦地劝他: “林侯爷,何必呢?” “今夜***殿下令方子明在丽山上设下了天罗地网。” “你再拼命也是赢不了的。” 他哀叹一声。 “林侯爷,细胳膊拧不过大腿。” “你不如提早认输,照陛下和***殿下的意思写好折子。” “不然在丽山上真打起来,虽是一场考校,但终归刀枪无眼。” “你不怕在自己人手里丧了命,当一个冤死的糊涂鬼?” 崔泽长睫轻颤。 他一抖青锋,刹那未过,剑锋已架在了陈公公项上。 “你!你要做什么?” “你新衣在身,老奴可是对你有恩的!” 陈公公光启帝身边服侍多年,到底有几分胆量。 他惊吓过后,回过了神。 陈公公捏着两个指头,小心翼翼地将崔泽的剑锋拉离自己的脖子。 崔泽面上未起波澜,顺势收剑。 “不做什么,只不过想告诉陈公公一件事。” “我做不成自己人刀下的糊涂鬼。” 陈公公将捏剑的那只手翘成兰花指,恨铁不成钢似地点向崔泽。 “你是油盐不进,好歹不识。” “亏老奴这么劝你。” 崔泽抚过剑鞘。 “我油盐不进,陈公公却真好意思。” 陈公公听出他话里有话,横眉倒竖。 “你什么意思?” 两人本就在车内对坐。 崔泽目光如白刃,杀向陈公公。 “公公劝我认输。” “无妨,我今日可以认。” “说来说去丽山上的攻防战不过是昭国之内一场无聊至极的比试。” “但来日,青州城下呢?” “我昭国大军是不是也要向北羌低头认输?” “你莫忘了,认输以后,等着我昭国的可不只是嫁一个郡主,赔几万两银子。” “等着我昭国的还有青州门户大开,任北羌宰割。” “青州离京城不过八百里,快马三日便至。” “北羌人想南下时,铁蹄说来就来。” “如今你们要我让位,送老肃国公一场马革裹尸。” “等老国公真不在了,北羌人打过来,京城谁来守,谁守得住?” “若真国都沦丧,昭国如何不亡?” “陈公公仔细想想,你劝的究竟是我识时务认输,还是劝昭国认命,就此亡国?” “陈诚,是我不识好歹,还是我其心不改,坚守正道?” “我敢问,你敢答吗?” 陈公公哪里敢回崔泽这一长串的质问。 他心虚地别过脸去,过了会气不过,又斜眼瞪了一眼崔泽。 “林侯爷,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有的事轮不到你去想,有的单担子也轮不着你来担。” 崔泽提起宝剑,横在陈公公面前。 “那如何,带剑男儿不担家国重任,由你来担吗?” 陈公公被戳到痛处,胯下一紧,指着崔泽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 他恼得很,却辩不过崔泽。 陈公公索性往后挪动屁股,坐得离崔泽尽可能远。 往后的路上,陈公公彻底闭上嘴巴,再不往外蹦一个字。 行至半路,马车外渐渐传来一阵井然有序的铁蹄声。 崔泽推开车窗一看,浩浩汤汤,烟尘滚滚,是***的卫队。 打头的自然是方子明。 方子明见崔泽推开了车窗,催马上前,与他并排而行。 他也来劝:“虽不想劝你,但林泽,你还是认输吧。” “我奉命带了两百人来,够将丁点大的丽山行宫全围住了。” “你就算有三头六臂,终归是一个人,如何能胜我?” 崔泽平静道:“我不能退。” “一步也不能退。” “管你为我设的是刀山还是火海。” “不退。” 方子明拉着脸,哎哎地叹了一声,替崔泽忧愁起来。 陈公公透过窗,瞧见外面并行的公主府卫队。 他一直憋着刚刚的火。 如今见有人能撑腰,他又打算讥讽崔泽一番。 只是还没轮到他开口,山道上又响起另一阵马蹄声。 一辆马车带着十二匹马追上了崔泽。 追上崔泽以后,马车的车门被车夫打开,里面坐着的是裹着狐裘的戚如陌。 他朝崔泽挥了挥手。 挥过手后,戚如陌肃整容颜。 他抬高声量,讯问声声如战鼓,响彻长夜。 “戚家子弟可在?” 十二匹马上的提枪的青年和少年整齐划一: “在!” 戚如陌又问:“丽山上,广平侯为国而战,我戚家子弟当如何?” 戚家子弟:“同去!” “取胜!” “并肩杀敌!” 第37章 弃子,瘫子,病秧子 丽山上,行宫大殿中。 十二座铜灯台尽皆点亮。 不仅照得行宫大殿灯火辉煌,更为整座大殿增添了一丝焦灼的火气。 大殿的尽头,高坐的是光启帝和***。 崔泽被陈公公领进殿中,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傅玉同。 大约是傅玉同这次办事实在讨光启帝的欢心。 他被赐了座。 崔泽跪在光启帝面前时,他也享受着崔泽的跪拜。 光启帝随意地赐崔泽起身。 而后对傅玉同道: “傅玉同,今夜的考校是你准备的,你说说规则吧。” 傅玉同起身向光启帝行了一礼。 他走到崔泽身边,不提规则,转而从袖中取出了一份折子。 傅玉同面带浅笑。 他皮笑肉不笑的,让崔泽胃里翻滚,差点害崔泽把几乎没吃的晚饭吐出来。 “林泽,别比了,把折子一签,回家去吧。” “劳师动众的,若是输了,多难看?” 崔泽用眼刀剜傅玉同和他手里的折子。 “你等我赢了,亲手碎了你的折子。” 傅玉同将折子举到两人面前。 “你等我赢了,亲自押着你签。” 他将折子放回袖中,指了指殿外竖着的两杆旗。 两杆旗一杆朱红,另一杆玄黑。 “今夜攻防的规则不复杂。” “林泽,你与方护卫长各执一旗,他守行宫东面,你守行宫西面。” “两方对攻,先夺敌方旌旗者胜。” 崔泽听罢二话不说,直出门外,他站在两杆旗边问方子明: “老方,你选哪一杆?” 方子明扫了扫自己带来的两百护卫,松了松肩膀,道: “黑旗让你,我执红旗便可。” “我带了两百人,旗帜再显眼,你也未必抢得下。” 崔泽抱拳,“多谢。” 道过谢后,他当仁不让,从旗座上将玄黑旗拔了下来。 他将旗一转,横在身后,阔步走向戚如陌和他带来的十二人戚家子弟。 不料这时,傅玉同清朗的声音在夜风中响起: “戚家十二子弟不可参战。” 崔泽带旗回身,旌旗垂落。 他眼里冒火,“他们不可参战?!” “傅玉同,你是要我一挡二百,杀穿公主府的精锐?” “这便是你设的考校?” 一时间方子明和戚如陌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可置信。 十二名戚家子弟更是躁动起来。 戚如陌替崔泽质问:“你这是考校,还是谋杀?” “谋杀吗?”傅玉同状似懵懂地反问道。 “可林泽带你们戚家子弟上,若真取了胜,这场胜利是算在他林泽头上,还是你们戚家头上?” “你们戚家占的人多,不算在你们头上,合适吗?” “若考校胜出的是你们戚家,那不更该是你们戚家前往青州迎战北羌吗?” 他厚颜无耻地温润一笑。 “我这是在帮林泽,别不识好人心。” 戚如陌大骂道:“荒唐!” 傅玉同与戚如陌两人争辩间,光启帝和***走出了大殿。 光启帝插着腰,闲庭信步地从殿门前的台阶上下来。 他阴鸷地扫了一眼戚如陌,言语里却带着笑。 “如陌,休得胡言。” “你是指责朕赏识的安排有误?” “你把不把朕放在眼里?” “陛下,戚世子没有半点不敬的意思。” 崔泽将手中的旌旗微转,为戚如陌隔绝掉光启帝不善的视线。 “他是把我当朋友,替我担忧,情急之下,说了些胡话。” “戚家子弟观战,我一人出战便是。” 光启帝笑道:“那你与如陌二人交情很好嘛。” 他神色一转,“既然如此,朕特准你带如陌出战。” “想想你一个人孤身力战也怪可怜的。” 崔泽的脸色瞬间冻结。 他眼底又暗藏一团火,想在夜色中烧穿丽山行宫。 现在是嫌折辱戏弄他一个人不够,还要将戚世子也添进来,逼人陪他一起泥里打滚? “陛下……” “呦,林侯爷。”陈公公不知何时从犄角旮旯里冒出来。 他冲着崔泽,火上浇油道: “本来戚家子弟不该参战。” “陛下特准戚世子随你作战,这是多大的恩典啊。” “还不快谢恩?” 崔泽咬着牙,唇角带上了诡异又拧巴的笑。 荒唐,多荒唐啊…… “谢陛下恩典。” 光启帝还有闲情回崔泽:“广平侯无需如此客气。” 他望了一眼夜空,“开战吧。” “莫耽误朕今夜回宫。” 方子明闻声,悄悄哀叹一声,上前拔出朱红旗。 ***见双方终于开战,长舒一气。 麦麦,太好了。 今夜之后,就是肃国公征战青州了。 广平侯再不能害你,连累你出嫁。 ***不断宽慰着自己,眼看她心里的石头就要完全落地。 这时,她忽然留意到行宫大门处,多出一道浅杏色的纤瘦身影。 少女出言拦下众人: “且慢!” 薛麦一路小跑,奔向殿前。 可她的身子实在孱弱,跑了还没两步就短了气。 她捂着胸口,气喘吁吁地走到殿前***身边。 “娘,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诸位将士犯不着为我而战,我愿意……” “麦麦!”***大吼一声,盖住薛麦的下半句话。 她难得冲薛麦冷脸。 ***指着行宫大门,怒斥她如珠如宝的女儿。 “滚回家去。” “这件事必须听娘的!” “没得商量。” 薛麦白着脸,脸上带着倔,“我不走。” ***在心里为自己女儿自豪,又不住地骂她冤孽。 她替薛麦别好两鬓的碎发,又捏了捏薛麦的耳垂。 “麦麦,你是娘的命根子。” “就当娘求了,回去吧。” 薛麦坚定摇头。 “天下间哪有外敌未退,自己人关起门来杀自己人的道理?” “如此杀下来,还用得着外人杀我们吗?” 薛麦的话一出,***和光启帝齐齐变了脸色。 ***是被薛麦惊着,脸上带上了羞愧。 光启帝则是难堪。 像龙皮被人扒了那么难堪。 崔泽冷眼旁观着,忽然,他眨了下眼睛。 他心中生出一个谋算。 “郡主,今夜这战已成定局。” “皇命已下,是无法更改的。” 薛麦愧疚自己来得晚,两条不顶用的腿走得又慢。 “是我连累林侯爷了。” 崔泽走到戚如陌身边,将他连人带轮椅推出来。 他拆了根发带,将旌旗绑在戚如陌轮椅背上。 戚如陌和旗子一起,被他推到薛麦面前。 “不过,郡主若是过意不去,可以随我与戚世子并肩而战。” 崔泽此言一出,行宫大殿前所有人脸色精彩到变幻莫测。 几个大人疯的疯,震惊的震惊,被吓的被吓。 方子明更是如同被逼生吞了一颗夜明珠那般吓得差点被噎死。 偏偏薛麦在愣了一下后,义无反顾地答应:“好!” 第38章 你没把我当残废,但你也没把我当人 “胡闹,这不是瞎胡闹吗?” ***气得瘫坐在行宫大殿内的椅子上。 她又露出那张二十年前庆元宫变时,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脸。 ***这张脸看得光启帝心里极不对劲。 总让他有种错觉,仿佛他还是二十年前无权无兵的懦弱藩王。 ***才不管光启帝脸色如何,一手掀翻盛着鲜红柰果的盘子。 红艳艳的柰果滚了一地。 ***雷霆般的训斥扑到光启帝面前。 “陛下如何能答应广平侯的荒谬请求?” “若是今夜麦麦出了半点的闪失。” “我管你什么国法家规。” “我府上三千带甲护卫哪一个都不是吃素的。” “赵奕,我掀了你的盘子!” 多少年了,自登上帝位后,光启帝再没被人这般直呼过名讳。 “长姐你说的是什么话?” “你要掀了谁的盘子?朕的吗?” 光启帝撕下伪善,面露凶光。 行宫大殿内,姐弟两个剑拔弩张。 ***脸上也尽是怒容。 她站起身,捻起裙摆,一脚将一个柰果踢得滚下去。 “不就是鱼死网破,你以为长姐不敢吗?” 两人目光如刃地相互交锋。 最后是光启帝先软了下去。 他坐回***身旁的椅子上。 心力交瘁一般地揉着额头。 “长姐,外敌当前,朝中已经够乱。” “你别想着再撺掇姐夫留下的那些学生出来挑事,好不好?” 想到***的丈夫,已故的大儒薛怀徽的那些学生,光启帝就头疼。 昭国读书人十有八九读的都是薛怀徽注释的经书。 半朝的文人都奉薛怀徽为师。 他们打着薛氏门人的旗号相互勾结,隐隐组成一股与自己对抗的势力,分他的帝王之权。 长姐头顶薛怀徽遗孀的名头,她若真与自己撕破脸皮闹起来,少不得会闹出一场天大的乱子。 光启帝无奈,明里服软,暗里哄***道: “长姐,今夜是麦麦铁了心,要跟着林泽去胡闹。” “你不由着她的性子去,她那个小身板,万一一口气顺不上来,又气出一场大病呢?” ***本来有千句万句骂,听了光启帝这一句,全憋了回去。 光启帝又进一步劝她: “何况今夜与林泽对战的是方子明,还有你府上的护卫。” “有他们在,不长眼的刀剑全能长上眼睛,你担心什么?” ***憋得满肚子火全化作一声带着怒意的叹息。 她叹完气以后,坐了回去。 ***黑着脸叫来一旁的陈公公,“陈诚,你去向方子明传句话。” “让他快些了事,免得外头风大,害麦麦在夜风里受凉。” 陈公公往光启帝那瞧了一眼,直到光启帝朝他挥手,他才领命退出大殿。 光启帝劝好了***,鹰隼般的眼眸中渐渐蒙上一层黑。 崔泽满身的伤,加上戚如陌那个瘫子,再搭上长乐这个病秧子。 今夜最终大胜的人注定是他。 得偿所愿,稳坐龙椅的也将是他。 等北嫁长乐,退了北羌,他再回头一个个收拾掉朝中那些不安分的薛氏门人。 想到这,光启帝满意地看向了一直静候一旁,一声也没出过的傅玉同。 像这样的,不是薛氏门人,又甘心当狗,还能做事的读书人实在是合他的心意。 今夜崔泽大败后,赏他一个平步青云,就当赏狗一根肉骨头了。 傅玉同低着头,生怕触到殿上两位大人物的霉头。 他更怕***会不顾一切将长乐郡主召回来。 没了长乐郡主这个拖油瓶,林泽搭着戚如陌,他真怕他们想出妙法,逆风翻盘。 毕竟上次在他的府门前,再上次在卫尉司,他可是吃足了苦头。 还好…… 还好,事事如他心意。 林泽,你的一切都到头了。 …… 朱红旌旗下,方子明听到陈公公传去的***的话后,真想把头盔摘下来,好好地挠一顿后脑勺。 陈公公传完话也不与他啰嗦,见了个礼便走了。 只留方子明一个人对着天上的月亮长吁短叹。 他吩咐手下人: “都给我长点心,万不能伤郡主一分一毫。” “还有,速寻林泽,把他们的旗砍了,收工。” “不许多浪费一刻钟,别耽误老子回家。” “大半夜出工,既无赏赐又无夜食,真他娘的在干窝囊活。” 方子明的手下细细琢磨了方子明的话。 一个护卫试探着问:“老大,如果郡主亲自来砍旗,我们让她砍吗?” 方子明白他一眼,又踹了一脚旗杆。 旗杆抖了抖,蹭掉了点方子明鞋底的灰尘。 “问话前先过过脑子,杆子多粗,郡主能砍断吗?” “郡主若能挥刀砍断这个,殿下还用日日发愁吗?” 方子明摸了摸旗杆,皱起了眉。 “真不知道林泽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明摆着拼死也要赢,怎么带那么两个拖油瓶?” …… 行宫西边一处避风的角落。 崔泽推着戚如陌的轮椅吱悠悠地走着。 轮椅推不了多快,薛麦也跟得上。 她这时候才像个十一二岁的活泼少女,而不是顶着郡主名头的小大人。 第一次参加攻防对战,薛麦兴奋得东问一句,西问一句,东西合并再问一句。 “林侯爷,你邀请我一起,一定是我特别有作用吧?” “方护卫长不敢跟我动手,所以你是不是打算派我到最前面,替你们挡剑?” “没事的没事的,我不会介意的,你们尽管派我去就好。” 崔泽被薛麦的活泼逗出一个笑。 “郡主,待会呢,你的确要听我的安排。” “不过可能跟你想的不太一样。” 薛麦疑惑:“不一样吗?你们不用我去挡剑吗?” 戚如陌看着前方一条颇为倾斜的长坡,半沉着脸道: “用不着郡主,引敌这事,他摆明了会让我来。” 闻言,薛麦大大的眼睛里闪动起更大的疑惑。 “戚世子来吗?” 她上下打量戚世子,从他的人看到他的轮椅,以及轮椅背上捆的旌旗。 “啊?” “世子能来吗?” 崔泽拍了拍戚如陌的肩,将他和旌旗一起推上长坡。 “切莫将戚世子当残废了的人看。” “他很厉害的。” 戚如陌在轮椅上抱起了双臂,如同抱住了自己。 “林泽,交友如此,我实在感慨。” “你是没把我当残废,但你也没把我当人。” …… 长坡的尽头,崔泽一眼察觉渐渐逼近的公主府护卫。 他拍了拍戚如陌的肩,问他:“你准备好了吗?” 戚如陌抽了抽嘴角,“罢了,你动手吧。” 第39章 莫退!夺旗! 眼看崔泽就要动手,薛麦突然伸手扶住戚如陌的轮椅。 “等等,我再重温一次我要做的。” “我不远不近地跟着戚世子。不管一切,跟紧他就行了吗?” 她看向崔泽手里的长剑和戚如陌怀里的弓。 薛麦又看了看自己的空手。 “我真的什么武器都不用带吗?” 崔泽弯着唇角摇头。 薛麦体虚,背上刀剑便跑不动了。 “郡主,你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跟着戚世子跑。” “累了千万别逞强,只管停下来歇。” 说罢,崔泽示意薛麦让开。 他又拍了拍戚如陌的肩。 直到戚如陌长叹一口气,他才将戚如陌一把推下坡去。 轮椅载着戚如陌风驰电掣地从坡上杀下去。 轮椅背绑死的玄黑旌旗迎着猎猎的风飘扬起来。 戚如陌乘着轮椅,稳稳拉起弓,斩掉了箭头的无头箭呼啸而去。 无头箭接二连三地击响公主府护卫的头盔。 一个又一个的护卫只好退场。 恍惚间,众人仿佛又见到了双腿尚在的少年将军。 戚如陌像当年对北羌铁骑潮一般,杀个了纵横无敌。 不仅他纵横无敌,他还带了个杏黄衣衫的郡主尾巴——追着他猛跑的薛麦。 薛麦从没想到飙起来的轮椅能跑得那么快。 她别说带上刀剑了,就是赤手空拳也不好追啊。 她记着崔泽的话,追不动了就停,追不动了又停。 薛麦就这么跑跑停停,追着戚如陌时近时远,完全不可捉摸。 护卫队摸上来的前锋一面减员,一面被薛麦冲乱阵型。 乱着乱着人是越来越少。 此时,崔泽早隐入了黑暗中。 他并未走远,悄悄与戚如陌和薛麦保持着三角阵型。 在看不见的地方,他随时化作两处支援的犄角,替他们清扫障碍。 与被崔泽绑在戚如陌轮椅上的旌旗不同。 方子明带走的旌旗并未摆在明面上。 崔泽与戚如陌都断定,方子明会将朱红旌旗交给吹哨传令的护卫。 因为传令护卫在暗处观察全局,既隐蔽又安全。 他的哨音还可随时唤人支援。 崔泽没入暗处,就是为了捕获他,砍下朱红旗,夺下胜利。 终于,公主府护卫的阵型乱成一盘散沙,重新整队的哨声凌空响起。 崔泽第一时间察觉到哨声发出的方向。 戚如陌也闻声转动轮椅,一抬手,他上弦的箭也转向。 薛麦紧随其后,小跑起来。 他们这一跑又害得方子明的大部队开始乱。 方子明本想带人先擒住薛麦,请她离场,免得***担忧。 但偏偏隐匿在暗处的崔泽伺机悍然杀出。 这次,变成戚如陌引弓掩护他。 崔泽剑不出鞘,连剑带壳地过五关斩六将。 二人联手,再次将公主府护卫的阵型冲得凌乱。 哨声不得不再次响起,催促众护卫收缩阵型。 崔泽听声将吹哨护卫的方位确定了八成。 只缺最后一声哨响,他就能锁定朱红旌旗的位置。 吹哨的护卫尚不知晓,公主府护卫离落败就差一声哨了。 崔泽望一眼天。 他冷静地从阵中杀出。 在重新隐入夜色前,崔泽快步冲向戚如陌,将他的轮椅推得飞了起来。 戚如陌被推到鬓发斜飞。 “慢点慢点!” “你再这么撵着我跑,真要吐了。” 崔泽握着八分的胜,同老友打趣道: “行了,吐不了,你当年贺兰山上纵马杀敌比今日颠簸多了。” 戚如陌怀念地一笑,抬手引弓又是一箭。 一个护卫被箭打中,被迫退场。 薛麦乖巧地追在他们后面。 崔泽将戚如陌重新推上高处。 他自己却跳下土台,再度消失。 戚如陌见崔泽离去,往哨声发出的方向去。 他会意,搭箭引弓,专挑公主府护卫重组阵型的关键点,一一打掉。 方子明追着他们跑了大半个行宫。 说好的打攻防战,活生生被对手搞成了带队游击。 他半夜出工本就窝火,这下更是气上了头。 方子明连敲两个手下的钢头盔,把他们的脑袋敲得嗡嗡的。 “弓箭手呢?” “光让戚世子一个人在上面风光?” “点了他,送他离场!” 两个手下捂着头盔,抬手指给他看。 薛麦这根听话的小尾巴又追上了戚如陌,不远不近地黏着他。 薛麦大概有些战场悟性,她见戚如陌不动了,索性张开双臂,挡在戚如陌身前。 摆明了不让公主府的弓箭手发箭。 方子明一下头都疼了。 “我的小祖宗啊!” “我们是为了救她出苦海才大半夜出的工。” “她……” 方子明狠狠叹了一口气。 他赤手空拳上前,穿过护卫队,快冲两步躲开戚如陌的冷箭。 方子明朝薛麦抱拳。 “郡主,得罪了。” 他带甲冲击上去,一把将薛麦扛上肩头。 他高呼:“郡主已离场!” “杀!” 少了薛麦的搅和,公主府护卫的攻势瞬间凶狠起来。 戚如陌带的箭终归有限。 他弹尽粮绝的时候终于还是到了。 数名公主府护卫拥到他面前,要夺他身后的玄黑旌旗。 戚如陌果断拔出轮椅旁挂着的短剑。 他一剑削断旗杆,右手擎住旌旗,将旗横掷出去,插向不远处的屋檐。 可惜直到这时,最后一声哨响都没被逼出来。 崔泽一个人仍带剑在行宫中搜寻。 他知道吹哨护卫离他已不远,但此时的不远犹如天堑。 方子明见戚如陌将旌旗掷出,立刻示意手下放过戚如陌,先夺旌旗。 护卫人多,戚如陌那边围着的人还未退。 屋檐上,玄黑旌旗下,已站好三名护卫中的精锐。 三人中的两人立刻蹲下组成人梯,做好让另一人蹬肩而上的准备。 玄黑旗,即将落入公主府护卫的掌中。 行宫大殿中灯火通明。 陈公公带来的几个小太监,来来往往地通传着军情。 听到府内护卫将胜了,***长出一口气。 ***握紧自己藏在袖中的手。 还好……她为麦麦赌对了。 然而,电光火石间,夜空中突然传来两声怪异的口哨。 这两声短哨都干脆利落,恰似公主府护卫队的撤退哨。 方子明听出两声哨响的异样。 他朝玄黑旗下的手下大喊:“莫退!夺旗!” 第40章 用不着我昭国女儿去换太平 方子明中气十足的吼声震响行宫。他彻底想明白了崔泽的谋算。 但一切已来不及。 早在他大吼时,行宫中就响起了示意不退的长短循环的哨响。 吹哨的护卫在用正牌哨响驱散崔泽口哨传达的错误指令。 他却不知,哨音一出,他如同夜空中的纺织娘。 在反复的聒噪中彻底暴露出自己的位置。 方子明暗道要糟。 果不其然,一瞬之间,示意不退的哨响陡然转换成求救的急促短响。 短响才响了两声,又戛然而止。 一众公主府护卫的心随中断的哨响顿了半拍。 就在这半拍停顿的间隙,丽山行宫的上空迎风飘扬起一抹血一般的朱红。 那是象征着公主府一方的朱红旌旗。 举旗人踩在偏僻角房的房檐上。 他的影子被月亮投向在地面。 笼罩过地上横七竖八倒下的护卫。 明月下,朱红旗夺目到刺眼。 朱红旗下的举旗人也同样刺眼。 林泽一身暗红衣袍,手按在挂在腰间的剑柄上。 高扎的马尾被夜里的寒风吹得轻晃。 整个丽山行宫都看得见他。 看见他的人都渐渐想起,他亦是统率过御林军的少年将军。 往行宫大殿传信的小太监远远瞧见他,被他那抹魅影吓得脚一歪,直接摔得滚到正殿的门槛上。 ***和光启帝听见门外的动静,一齐出来。 闯进他们眼帘的却是崔泽携着朱红旌旗,裹着风,从角房的屋顶上纵身落下。 少年英姿,莫过如是。 眼看胜利已在掌中,一翻掌,又成了败。 ***承受不住。 她不管不顾地拽起那个传信的小太监。 “本宫的护卫长比林泽更早夺下旗,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 小太监被吓得直哆嗦,话都说不出来。 丽山行宫的另一方屋舍旁。 在依旧飘摇的玄黑旗下,薛麦拍了拍方子明覆着铁甲的胳膊。 她笑着,眼睛亮亮地说: “护卫长,林侯爷赢了。” 方子明是君子,崔泽取胜,他便服输。 他打了个手势,示意手下撤退,将玄黑旗完好地留在屋檐上。 方子明低头看那个也算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 公主府上下从春忙碌到冬,终于在这小孩脸上添了一两肉。 “郡主还笑呢?” 薛麦笑得更天真烂漫,“为什么不笑?” “我们赢了呀。” 方子明抱着臂,半垮下背。 “可林泽一赢,你就得去北羌和亲了。” “而他也会死。” 薛麦的天真笑颜收了两分。 她慢慢垂下眸,亮晶晶的眸子里结出不似孩子的寒霜 “有什么办法,总得有人去啊。” “昭国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 她抬头,望向天上的月亮。 “护卫长,北羌那边,也是这个月亮吗?” “等我到了北羌,看着月亮数日子。” “你说过去几次月圆几次月缺,你们能打赢北羌接我回家?” 她越说声音越绵长,眼底漾出湿漉漉的光,和月光一样亮。 方子明和站在周围的护卫们闻言心头一酸。 几个大老爷们差点都掉下眼泪来。 在这个漫长得似乎比亘古还长的黑夜中。 崔泽携着朱红旌旗,如一团火,破夜而来。 “有青州男儿在,郡主不必去和亲。” 他声线沉稳,如幽幽奏响的古琴。 薛麦和方子明一时都转头望他。 崔泽转了个腕,将朱红的旌旗旋到身后。 “我到了青州后,会死战。” “守在青州的残兵也会。” 提起青州残兵,崔泽似叹又如感慨:“他们比我厉害,如今以残躯挡住北羌的十万铁骑的是他们。” “青州再战,我们和北羌最低也是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后,用不着我昭国女儿去换人间太平。” 在无边的黑夜中,旌旗拥着崔泽。 衬得崔泽这团烈火如炽,直冲天际。 他好像真能烧到青州,烧尽北羌的每一寸草,烧到北羌的王庭。 哪怕……会将他自己一并烧做白骨。 那一刹那,在场所有护卫望着崔泽这团火,心中都燃起了敬佩。 薛麦心中也是激荡不止,她不禁问:“林侯爷早想好了一切?” 崔泽摇了摇头。 他如闲话家常一般道:“不是一开始就想好的。” “我也是慢慢才想明白的。” 薛麦闻言,含着泪朝崔泽一拜。 “小女与昭国仰赖林侯。” 崔泽扶起她。 “郡主不必如此。” “我不过是要回家了,想为家里多做点我能做的事。” 薛麦眼眸轻转,又缓缓睁圆,“林侯是青州人?” 夜风卷起崔泽的额前散落的发丝,勾勒出他比常人更深邃的一双凤目。 “是,还有,我本来姓崔。” 薛麦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她眨了眨眼,孩子气的笑颜一下子回到她的脸上。 她灿烂地问:“这样的话,我可以叫你崔大哥吗?” “我还没有过哥哥,只有叔叔。”薛麦回头暗戳戳地指了指方子明。 方子明不自觉地舔了舔后槽牙,从敬佩中回过神。 “郡主,听叔叔的,我们公主府的人没必要跟他林泽走得那么近。” “至于你叫他大哥,他……他不配。” 薛麦歪头看方子明,“是吗,方叔叔?” “可我觉得如果娘知道了,崔大哥愿意豁出命去保我不去和亲。” “娘会让我认崔大哥当亲大哥的。” 她肃整容颜,回身认真地对崔泽说: “待会儿,我会把林侯的心迹原原本本地告诉娘。” “娘知道了以后想必不会再为难林侯。” “阁下前往青州之路,定能少波折,多平安。” 薛麦言罢再拜。 她这一拜比刚才的俯身下拜更端庄郑重。 尽显皇室贵女的姿仪。 崔泽不再将她看做小孩子,执旗抱拳还了薛麦一个全礼。 “劳郡主费心。” 他望向前方,行宫大殿的方向。 闹剧该收尾了。 他也该去拿回他赢下的青州主帅之位了。 …… 行宫大殿前。 崔泽身后站了两拨人。 一拨是戚如陌和被禁上场的戚家子弟,另一拨是隶属于公主府的护卫们。 就连一向只做分内事的方子明,也用脚投票,站到了崔泽身后。 在场的,只有崔泽手执一杆朱红旗。 方子明手里一无所有。 崔泽身后的每一个人仿佛在无声地说:取胜的唯有崔泽。 ***险些气晕过去,全靠两个侍女扶着,才没倒下。 薛麦记着她对崔泽的承诺。 她紧走两步上前,从侍女手中扶过***的手臂。 她仰着脸,尽可能地凑近***。 “娘,你听我说……” ***倾耳听着薛麦的话。 薛麦说出头几句时,她的脸色有了好转。 可当薛麦说到某一句,***脸色骤变,勃然大怒。 她将手从薛麦臂弯中抽走,压着怒火吩咐侍女道: “夜里凉,带郡主去偏殿休息,关好偏殿的门窗。” 她再抬眸望向崔泽,眼里已有了莫名的,不死不休的意味。 第41章 胜了也是大败 行宫大殿前,两方对峙的气氛冷峻至极。 薛麦被侍女柔中带刚地裹挟了下去。 她被带走时还连声呼喊:“娘亲!” 可她每喊一声,***眼里的杀意就浓烈一层。 “林泽!” “今夜你不顾麦麦的安危,蛊惑她为你的一己之私满宫奔走。” “现在你又为了坐上青州主帅的位子,诓骗她,让她来对付我。” “我看你是真的该死了!” ***突然发难。 崔泽一时看不明白他于何处触了***的逆鳞。 他想,既然终归讲不了和,那便只管公事公办。 崔泽将朱红旌旗横托在手上,呈在***与光启帝面前。 “***殿下话里的意思,我听不懂。” “说到青州主帅,今夜是我胜了,主帅本就该是我。” “我无须诓骗郡主,更无须令***殿下承认。” “你!”***柳眉倒竖,上了年岁的眼中裹满了滔天的风霜刀剑。 光启帝不动声色地按下***怒指崔泽的手。 “长姐,气大伤身,莫真恼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浅笑着。 又用半沉的眼朝站得偏僻的傅玉同使了个眼色。 傅玉同自暗处上前。 他毫无波澜地用场面话祝贺崔泽: “林侯爷好本事,今夜取胜,拿下一程。” 他眼波中闪过一缕俏色,含着笑意说: “只是我好像忘了请人知会林侯爷,此次考校是三局两胜。” “明日另有两场比斗。” 崔泽握着旗杆的手瞬间收紧。 他花了大力气,才没将砍断旗杆时削出的尖头对准傅玉同。 “傅大人说笑了。” “让我来丽山行宫接受考校的是陛下。” “陛下金口玉言,比的是一场攻防战。” “若我取胜,青州主帅之位,我名正言顺。” 他握紧旌旗,将朱红如火的旗帜垂落于人前。 旌旗昭昭,崔泽其声朗朗。 “如今我已胜了,青州主帅之位再无疑议。” “傅大人是想污蔑陛下言而无信吗?” “哎……”光启帝直接打断崔泽与傅玉同的交锋。 他稳坐钓鱼台,将祸水引到***处。 “主帅人选事关麦麦的安危。” “她是朕的外甥女,朕的长姐唯一的骨血。” “朕这个做舅舅的,为了她,不怕担言而无信的骂名。” 光启帝深沉的目光斜掠过***。 “一切只看朕的长姐如何说。” ***毫不犹豫,雷霆之声响彻殿前。 “当然是三局两胜,明日再看看你林泽还有什么能耐。” 她冷眼盯着崔泽,又吩咐方子明道: “方子明,你连夜回府,带出府中所有护卫。” “明日三千人对他林泽一人。” “本宫倒要看看他还如何取胜!” 刹那间,崔泽呕掉的那口马肉的腥气从肺腑溢回了喉间。 恶寒得他嗓子眼收紧发堵。 崔泽手边,朱红旌旗静静垂着,无言地宣示着他得的胜。 可寒风一吹,旗帜被吹得皱痕滚滚。 又像在说,是他输了个彻底。 胜了也是大败。 崔泽始终想回青州去。 他想横穿八百里山川,回到广袤无垠的边陲故里。 他离开这座他胜也是败,从来无能为力的浩大都城。 他颤了颤唇,将血红的旗帜掩回身后。 崔泽屈膝下跪,跪在***面前。 “请殿下赐我一个机会。” “我定死战,守青州,抵御北羌,护郡主免于和亲。” “无论几场考校,殿下尽管安排。” “只求殿下赐我如青州残兵一般的人手。” 他低垂下头颅,“一抵三千,我做不到。” 崔泽将心剖白,剖得让戚家子弟与一众护卫各个不忍。 同为武人,他只求卫国守家,何至于受此等羞辱戏弄。 在场一干人中,唯独傅玉同一个,无论崔泽说什么,他都只有满脸冷意。 “呵,林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避重就轻,妖言惑众。” “你说你会死战,你死战又如何?” “九年前,北羌破青州,你不曾死战吗?” “你奋力死战,守住了谁?” 他说得双眸渐红。 “我问你,在你死战之下,老师为何化作了一座坟茔。” “师娘又为何重伤,一年之内就随老师去了?” 提起九年前,崔泽虽心痛难已,但他问心无愧。 “我与师父一道守住了青州百姓。” “守到肃国公大军来援。” ***全当崔泽在强词夺理,她听得不耐烦透顶。 “林泽,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昔年守住青州的不是你,是肃国公。” “本宫只想让肃国公出山,保住麦麦。” “你为何非要胡搅蛮缠,霸占青州主帅位子?” “你就不能放过本宫仅剩的女儿吗?!” 崔泽跪得端正,如一杆长戈。 朱红的旌旗和他最后的尊严都被他散放在地上。 他恳切哀求道:“殿下,英雄迟暮,国公爷已难再护住青州一回。” “更难保郡主平安。” “我并非胡搅蛮缠,只求殿下留我一线返回青州的生机。” 谁知***拂开大袖,毫不留情地说: “青州若守不住,那便让肃国公焚城,以青州为壑与北羌周旋。” “本宫懒得管死多少人,葬送多少甲兵。” “不惜一切代价,我只要麦麦能活。” “林泽,你听清楚,麦麦永不可能做你守卫青州的筹码!” ***声如惊雷,直劈在丽山行宫的大殿前。 她傲据在大殿之上,仿佛脚下踩尽无数白骨尸骸。 然而惊雷未散,崔泽忽然执起朱红旌旗。 削尖的长杆被他悍然掷出。 旗掠如风,擦过***的肩,一杆洞穿***身后大殿的门扇。 血红的旌旗席卷过***高挽的如云鬓发。 撞掉了她鬓上的一双东珠。 金簪坠地,东珠映着月光依旧莹莹。 ***瞬时像是被人夺了心肝,双眸中横泪如泉。 她忙跪在地上,护住两根东珠金簪,免得它们滚走。 崔泽仍旧跪着,他的眸中也如***一般,满是化不开的泪和痛。 “这世上不止殿下有至亲。” “不止殿下有舍命也想守护的人。” “殿下有的这些,青州的每一个百姓都有。” 崔泽忍着泪起身。 他不可遏制地回想起师父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那是一句没什么特别的话,没有大道理,也不是关心。 那日残阳如血,师父杀得剑都钝了。 他许久未饮一口水,嘴唇干得皲裂。 “歇够了,北羌人也快来了,咱爷俩,守长街。” 崔泽沙哑着声音,对***道: “道不同,接下来我与殿下各凭本事。” “且看最后是谁去青州。” 说这话时,崔泽眼睛的余光也望着光启帝。 第42章 广平侯坠崖而亡 夜已深了,丽山行宫中,千盏灯火依次熄灭。 料峭寒风中,崔泽蹭着戚如陌的马车出了行宫大门。 马车里,戚如陌就跟个老妈子似的。 他一面为崔泽倒茶,一面念叨崔泽: “方才你不该那么莽撞。” “用旌旗砸破行宫大殿的宫门,还卷了***的东珠簪下来。” “你这般行事,除了和上头闹得不死不休之外。” “对你去青州没有半点好处。” 崔泽蜷缩了起来,他老实地喝茶。 “没忍住,也实在忍不住。” 戚如陌扶额叹了一声。 “罢了,谁让你才二十五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 他放下扶额的手,忽然一笑。 “若是二十五岁的我,恐怕比你更胡来。” 他眼底绕着眷恋,摩挲过弓弦的手此刻正摩挲着盖在腿上的薄毯。 “托你的福,我今夜也算重回二十五了。” 崔泽捧着喝了一半的茶,茶水随着马车晃荡不止。 他缩在马车的角落里,声量不大又透着虚弱。 像是某种亮过獠牙,却撕咬不过天敌,弄得自己伤痕累累的幼兽。 “下次不带你重回年少了。” “免得折你的寿。” 他正说话,忽然杯中的茶被晃得一洒。 接着整辆马车被另一辆冲上来的马车挤得撞在丽山山道的山壁上。 戚如陌的马车被撞得惨,接连响起肢解破碎的声音。 马车内,戚如陌的情况更糟。 他双腿无用,撞击之下,直接失了平衡。 戚如陌狼狈地趴倒在马车内的小桌上,双手死死地压着小桌。 他压得双臂的肌肉和青筋都暴起,才勉强稳住身形。 崔泽将茶杯抛出窗外,顺势打开车门。 车门一开,驾车的喜乐狞着失控的八字眉跟崔泽打了个脸对脸的大照面。 崔泽没忍住:“怎么是你?” 喜乐狂拽缰绳,忙得有苦都来不及说。 崔泽看准时机,帮喜乐反振了一把缰绳。 肃国公府的马长嘶一声。 它拉着马车反撞向另一辆车,挤出一缕逃生的空隙。 崔泽松开缰绳,扶着喜乐的肩在车头站起身来。 他向后一看,原本跟在车后的戚家子弟十二人因年少缺经历,早早被一队马用计截停在后方。 而一旁紧追不舍的那辆马车上,不明身份的杀手已拔刀出鞘。 崔泽见各个杀手都盯着自己。 当即明悟这场杀身之祸是冲他来的。 他纵身跃上车前的马。 剑鸣出鞘,一剑斩断连接马车的套绳。 崔泽独自一人纵马狂奔,将杀手全数引走。 他打趣似的给喜乐留下一句: “往后你驾的车,我绝不坐了!” …… 丽山下山的山道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要命的是山道九曲十八弯。 崔泽甩不掉身后紧追的马车。 还被前方一辆豪华得无可比拟的四驾马车挡住去路。 豪华马车车顶上铜孔雀尾羽垂落,栩栩如生。 崔泽一见那铜孔雀,心都凉了半截。 是***的马车…… 许是听见车后的动静,***吩咐车夫将车停下。 四驾马车一停,整个丽山山道彻底堵死。 崔泽不得不勒马止步,任载着杀手的马车直追到他身后。 ***那边,与***同在车内的方子明推开了四驾马车的后门。 ***带着倦色,稳坐车内,又与崔泽相见。 崔泽见过了她,拔剑回望。 堵在他身后的杀手马车上,跳下来一个戴着斗笠的人。 那人不露脸,不妨碍崔泽认出他。 是肖七。 肖七下车便亮出刀刃。 “我曾答应为林侯爷办一件事。” “但今夜我奉命行事,其他事都能允诺,唯独不能放林侯爷一马。” 崔泽无可奈何,只得驱马上前。 他问方子明:“方护卫长可会杀我?” 方子明深皱着眉头,“我领着俸禄,听凭殿下吩咐。” “若殿下要你死,我必杀之。” 方子明说罢,半跪在马车上,也拔出剑来。 刹那间,前后的银光冷刃都已亮出。 明月下,两方联手,将崔泽生路的一头一尾一并断送。 崔泽顺着猎猎寒风,往狭窄的山道下看了一眼。 悬崖绝壁,乱石嶙峋。 一看就是个见阎王的风水宝地。 …… 次日一早,天晴。 天像死过人一样苍白。 丽山行宫上又是众人汇聚。 大殿上坐着光启帝和***。 大殿两侧陪坐着公主府护卫和戚家父子。 肃国公是光启帝特意请来的。 除戚家父子外,光启帝身边还站着傅玉同。 傅玉同低眉顺眼,但眼里有掩不住的光。 与傅玉同截然相反,肃国公与戚如陌脸色都糟糕透顶。 光启帝一瞧见他们的脸色,心境顿时变得旷达开朗。 他筹谋青州之事已久,今日总算尘埃落定。 在行宫大殿的一片凝滞中,喜乐悄悄从殿尾摸进来。 戚如陌见到他来便低声询问: “可找到了?” 喜乐哭丧着脸,连连摇头。 他吸着鼻子,就差哭出来。 喜乐压低声音禀报,禀报声里裹满了浓重的哭腔: “整个卫尉司沿着山全找过了,找不到林侯爷。” “侯府那边也派人去问过了。” “他们说林侯爷一夜未归。” “现下只剩下半山道下面的悬崖石滩没去看过。” “可,可林侯爷若是掉在石滩上,人也早没了……” “世子爷,都怪我……如果昨夜不是我赶车……” 戚如陌轻拍喜乐的手,稳住他。 “不怪你。” “要怪也该怪害他的人。” 肃国公在一旁静静听着儿子和喜乐的交谈。 听到最后,他双目怅然。 一个瞬间过去,他早已花白的头发好似变得更白。 他似问又非问,对戚如陌说: “好好的一个青州小儿,前几日还见过的,就这么没了?” 戚如陌心如坠渊,答不了老父亲的话。 戚家父子怆然的样子令光启帝大为满意。 毕竟傅玉同早向他禀报过一轮。 崔泽摔在悬崖下的乱石滩上,摔作了一滩肉泥。 碍眼又不识趣的青州小儿已阴司往生。 是时候料理戚家这块傲了太多年的臭石头了。 光启帝用手指点了点面前的长案。 “广平侯怎么还不到?” “对了,傅玉同,朕记得你有事奏报。” 傅玉同候在光启帝身边,等的就是这一声传唤。 他走入大殿中央,旋身下跪。 傅玉同故作沉痛,当众宣布: “禀陛下,广平侯……怕是再也来不了了……” 第43章 长姐,你演朕? 光启帝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哦?发生了什么事?” 傅玉同当众“唉”了一声。 “事发突然,惨状沉痛,臣不忍心说。” “还是请林侯爷的夫人来说吧。” 光启帝配合地陪傅玉同唱双簧。 “来人,宣广平侯夫人上殿。” 陈公公拿眼睛一扫身边的小太监。 小太监当即掐起尖锐的嗓音,高声道:“宣广平侯夫人上殿。” 林念瑶踩进丽山行宫的大殿时,脚步是浮的。 她恍惚着神志,心中满是纾解不开的虚妄。 林泽真的没了? 他就这么死了,死在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乱石滩上? 她不曾真的想过让林泽去死。 待她真听到林泽的死讯,林念瑶意外于她的心跳动如常。 胸膛中的心没如她臆想的那样,被剜掉一块肉。 她甚至为林泽流不出泪来。 林念瑶步步轻踩,莲步如花地走到傅玉同身边。 傅玉同用眼神示意她跪,她就跪。 傅玉同用眼神示意她开口,她便说。 她顶着斜簪在发髻上的纯白绢花,徐徐道: “禀陛下,先夫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昨夜摔在丽山下的乱石滩上,已归了西。” 林念瑶茫然无措。 就连这两句话都是傅玉同教她说的。 不然她作为妻子,甚至不知该如何禀报她丈夫的死讯。 光启帝用整张脸的五官迫不及待地演了一把哀叹。 “广平侯是人才啊……可惜了。” 哀叹之后才是光启帝压抑已久的心声。 “他可留下什么遗愿?” 傅玉同轻咳一声。 林念瑶犹如他的提线木偶。 在他发令之后,用无神的双目在大殿上来往搜寻。 她锁定住苍老无力的肃国公,说出傅玉同安排好的既定台词。 “先夫希望肃国公代他征战青州,抵御北羌。” “如若不然,先夫会死不瞑目。” 戚如陌听罢林念瑶的话,勃然大怒。 他怒得从颈侧到耳边,再到额头,一路的青筋全爆了出来。 “真按你说的,他怕是才会死不瞑目。” “并非我戚家推诿职责。” “林念瑶,我不信林泽未与你说过,他如今的念想究竟是什么。” “你不该羞辱他。” 林念瑶缓缓怔住。 林泽如今的念想? 她记得,他说过,他让自己取光明铠的时候说过。 他想回青州去,北羌与死战。 他不愿拖累肃国公府一家。 林念瑶想着林泽的念想,却侧目望傅玉同。 傅玉同双目如星眉如剑,是她的月亮。 更重要的是傅玉同此刻鼻翼轻动,吞吐着呼吸。 他有体温,他活着。 而林泽呢,他已经死了。 她也还活着,她只能指望活着的人。 难道要她为了个死掉的人的毫无意义的遗愿,得罪帮她活下去的活人吗? 在想通的一瞬间,林念瑶从虚妄中解脱出来。 她不再恍惚,大声反击: “我夫君的愿望就是让肃国公去青州。” 她心无愧疚地顶着戚如陌的目光望回去。 “说到我夫君的遗愿,难道戚世子比我这个妻子更清楚吗?” 戚如陌无耻不过林念瑶,被迫息了声。 不等他找到理由反驳,光启帝已出言接下林念瑶的话。 他望向戚家父子。 “长衡,如陌,你们都听到了。” “这是林泽遗孀代林泽说出遗愿,断不会有假。” “死者为大。”光启帝自袖中取出准备良久的青州帅印。 他将帅印摆到案前,将印上的螭虎朝向肃国公。 “长衡,你就遂了林泽的遗愿,领兵走一趟青州吧。” 肃国公戚长衡无言以对。 他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地站起。 “老夫早做这青州主帅就好了。” “说不定能让那青州小儿为我送终,不必我为他送终。” 戚长衡向光启帝的长案上一寸见方的螭虎帅印走去。 看着老父晃晃悠悠地上前,戚如陌的手死死抓住轮椅的扶手。 他恨崔泽不在,父亲迟暮,青州终将城破,国土沦丧作苍凉。 他亦恨百年后史书上,他和父亲仍算忠烈,崔泽却要认下从不是他的遗愿。 做遗臭万年的小人。 在肃国公抬手,即将触碰螭虎帅印之时,自进殿后一言不发的***突然作了声。 “且慢。” 她从殿上的高台下来,仪态万千地走到林念瑶身边。 “林夫人,林侯爷真不在了?” 林念瑶打心里怕***。 她低着头,抬也不敢抬,任髻上簪的素白绢花轻轻发颤。 “当然是已经不在了。” “妾身怎敢拿这等大事扯谎?” ***绕着她走过半圈,走到靠近殿门的一侧。 “你替他收尸了?” 林念瑶怯着声音道:“夫君死在乱石滩上,骸骨一时难以入殓。” ***灿然一笑。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无数痕迹,反衬得她雍容沉着。 “乱石滩上,你去看过了?” 林念瑶抬起衣袖,半遮住脸。 “山崖陡峭,妾身下不去。” ***收了笑,摘下林念瑶髻上的素白绢花。 她将绢花扔在地上,碾在脚下。 “那你戴这花儿给谁看?” “你又在这替谁说遗愿?” ***莫名地转了性子,替崔泽出起了头。 傅玉同知她来者不善,却又无法,只能替林念瑶出头。 “是臣在乱石滩上寻见林侯爷的。” “林侯爷的确已经薨了。” 傅玉同言之凿凿。 因为肖七昨夜绞杀归来,亲口告诉他,林泽坠崖了,连骑的马都摔成了烂肉块。 “是吗?” ***往自己的护卫那侧走了两步,将半遮的殿门露出来。 殿门外隐约站着一个人,正顺着***的话音往殿内走。 ***:“傅玉同,你说林泽薨了,那殿外走进来的又是谁?” 傅玉同望向殿门。 伴着惨白的晨光,鲜衣怒马的崔泽跨过门槛,踏进了行宫大殿。 他今日未扎马尾,将长发全束成髻,戴了莲花冠。 鬓边两道红白发带垂下,整个人精神气十足,真似一个少年将军。 傅玉同双目欲裂。 他望着崔泽,满眼的不可置信。 “不可能!他分明已经……” 不光是傅玉同惊得失语。 光启帝也被闯进大殿的崔泽惊得站起身。 不等光启帝从惊吓中回神。 坐在大殿侧边的方子明突然绕过他面前的长案,走到众人面前。 他当众就地一蹲,面无表情,中气十足地大喊:“哎呀呀,我输了。” ***如赶着***一般,不咸不淡道: “行了,三局两胜,现在广平侯是青州主帅了。” 光启帝瞪大双眼,吃惊至极地看向演技拙劣的***和方子明。 事到如今,他不可能还搞不清状况。 光启帝裂着双目,目光不善地盯着***。 “长姐,你演朕?” ***缓步走向进殿的崔泽,与他站在一处。 她打眼扫过跪在殿中央的傅玉同和林念瑶。 ***轻笑一声,又敛了神色,满目幽深。 “咱们姐弟两个不都在演吗?” 她挑眉望向光启帝案上的青州帅印,“就为了你手边的那枚帅印。” “咱们各自唱了一堂好戏。” 第44章 昨夜危情 深感遭人背叛的光启帝腹内怒火滔天。 他压着五脏庙内的火,面上维持着最基本的和气。 “长姐,你我不是早谈妥了吗?” “朕哪不顺你的心意了,让你临时变卦?” ***将视线从帅印上收回。 她凝望着光启帝,忆起几分昨夜的刀剑的光寒。 前一夜,她的马车在丽山山道上走得并不算稳。 光启帝曾热切地邀她带麦麦就在丽山行宫上宿下。 但她想着麦麦认床,又要早一帖,晚一帖地喝药调养。 还是决定带女儿回公主府去。 她将剩余的护卫都留在丽山行宫,只带了方子明一个,好让他回去点将。 预备次日杀崔泽一个片甲不留。 轻轻晃动的车内,麦麦许是跑了半宿跑累了。 迷迷糊糊地枕在她的身旁,入了梦乡。 她看着麦麦睡着了仍紧皱的眉,头一次觉得鬓边的东珠太沉。 崔泽打落她的东珠时,说的字字句句犹在耳边。 她细声细语地问方子明: “护卫长,你也有女儿。” “若是你的女儿遭逢大难,你会不会如本宫一般,为救女儿,舍弃天下也在所不惜?” 方子明照着***的话想了约一刻。 “殿下,您了解臣。” “知道臣向来领多少俸禄,做多少差事。” “臣疼爱女儿,但和做差事一样。” “臣在分内能为女儿做多少便做多少,犯不上祸害天下。” 方子明一边恪尽职守地警戒着车外的动静,一边悠悠说道: “臣觉着儿女自有儿女的福气。” “搬来整个天下换她的安康,这福气太大,她未必承受得住。” ***闻言心中一震。 久久不能言语。 马车摇晃着过了山道的一个弯。 薛麦还在熟睡。 她的眉头好不容易舒展,马车后却传来了不祥的嘈杂。 方子明用刀鞘在车窗上推开一道缝隙。 他望过一眼后,“殿下,车后是林泽。” “他后面跟着取他性命的追兵。” ***敛眸略微思量,道:“停车。” 马车过了一处悬崖后,在山道上停稳。 方子明推开马车后门。 ***带着倦色,稳坐车内,又与崔泽相见。 崔泽身后,亮出刀刃的肖七挡住了他的退路。 局势很快演变成三方拔刀对峙。 ***拂了拂手,示意方子明将刀收回去。 她实在疲倦,对肖七说话的声量也不算大。 “肖七,本宫想问广平侯几个问题,妨不妨事?” 肖七向来圆滑,“不妨事,殿下请便。” ***记得清楚,当时广平侯防备她,并未将剑收回鞘中。 她问:“九年前青州之战,你也在守城?” 崔泽道:“当年城破,我与家师,在守长街,护青州百姓。” ***又问:“有多少百姓躲在你们身后?” 崔泽忘不掉当年的人数,那是师父告诉他的。 “二百八十三人。” ***再问:“你们守住了多少人?” 崔泽仰天望去,防着他的眼泪落下来。 “二百八十三人,除我师父外,人人生还。” ***哑然。 她回头望了一眼薛麦。 “你说会护住麦麦,免得她去北羌和亲。” “你会像九年前护青州百姓那样,不惜一切去护她?” 崔泽颔首,“当然。” ***伸手抚过头上的东珠,似是做下了什么决定。 “肖七,你走吧。” “广平侯,我保下了。” 肖七双目微睁。 他没有放下手里的刀。 “我领着陛下的命令,请殿下宽宥,肖七无法从命。” ***按下回忆里的刀光剑影。 她缓步走向光启帝和他案上的帅印。 “我就是觉得广平侯福泽深厚,那样的境地竟能生还。” “若指他做青州主帅,说不准能让麦麦也沾上几分好福气。” ***走的那几步气势极大,快有了逼宫的意思。 “陛下最清楚我这个做姐姐的。” “只要对麦麦好,我在所不惜。” 光启帝被***的气势刺得站不住。 他走下殿去,伫立中央,用天子威严压住整座大殿。 “长姐说的有几分道理。” “从丽山上摔下去,又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林泽倒真是福泽深厚之人。” 光启帝越说脸越沉,恨不得用余光剐了跪在地上的傅玉同。 内廷的精锐探子都拨给了他。 竟还让一个重伤的将死之人活着出现在殿上。 他傅玉同就是这么办差的? 光启帝用余光扫完了傅玉同,又冷冷打量起崔泽。 “朕真以为朕痛失英才。” “林泽,你出现得未免太晚了些,叫朕白白心痛。” 光启帝指着崔泽道:“朕记你一个过。” 崔泽垂眸不语,静静站着,任光启帝说他不是。 他看似平静,心中却反复翻涌着昨夜的危情。 山道上,是肖七先悍然出手。 行宫中攻防战后,他的体力早已所剩无几。 他和肖七只过了一招。 他一剑斩落肖七的斗笠。 肖七却更胜一筹,一刀刺中他胯下的马,惊得他的马冲下山崖。 山崖陡峭,马摔下去,粉身碎骨在月下的乱石滩上。 他侥幸抓住崖壁,悬在了悬崖边上。 彼时肖七只要踩他一脚,就能送他与惨死的骏马同葬乱石滩。 肖七站在崖边,提防着方子明,沉声问他: “林侯爷不若自己下去?” 崔泽死抓着崖壁,在刹那间,于心间走过一万个念头。 他决定赌肖七的圆滑。 “肖大人还欠我一件事。” “不如在这放过我,别再管我的死活。” “我已被肖大人打下山崖,肖大人算是履行了皇命。” “剩下的是我的生死造化。” “也算大人卖***一个好。” 肖七原本不为所动,但听崔泽提到***。 他思量了一二,还是收了手。 他重回马车前,特意对对***说: “肖七奉命行事,请殿下不要记恨。” 彼时当真是九死一生。 肖七走后,若是方子明再晚一步拉崔泽上去。 崔泽今日就真要发丧了。 崔泽平静地呼出一口气。 他振开衣袍,跪落在地。 “劳陛下担心,托傅大人的福,也托我夫人的福,我回来了。” 他抬眸望向光启帝,锐利的眸中另有所求。 第45章 星子已作尘埃 光启帝未留意崔泽眼中的谋算。 他眼下拿崔泽毫无办法,倒有滔天的怒火,打算向傅玉同倾泻。 可光启帝还未找到机会发作雷霆怒火。 他面前的崔泽就以浩然之姿,俯首下拜。 “臣已通过陛下所设考校,请陛下赐臣青州帅印。” 光启帝最不想听崔泽提这件事。 他冷着脸,不愿接茬。 光启帝用鹰隼般的目光转头去盯***。 他得防着他这位好长姐,免得她再给他搭一台好戏,唱得他下不来台。 但光启帝忘了,他身后还站着个肃国公。 肃国公再见到活生生的崔泽,大悲骤然转作大喜。 他豪情起来,索性从心逾矩。 肃国公从案上抓起小小的帅印,迈着大步送到光启帝面前。 他为崔泽求他应得的: “请陛下赐广平侯帅印。” 戚如陌看罢活的崔泽,又看自己从心所欲的老爹,差点没当场笑出声。 他也高兴,于是横插光启帝一刀。 “请陛下赐广平侯帅印。” “广平侯连过两场考校,眼下已是名正言顺的青州主帅。” 光启帝被戚家父子逼到尽头,实在难掩心头的怒火。 他从戚长衡手中接过帅印,咬牙道:“名正言顺,好一个名正言顺。” 光启帝险些将后槽牙磨出声响。 忽听得***道: “陛下这是在心疼什么?” “将帅印抓得这样紧。” “快些赐下吧。” 光启帝吃痛地反应过来。 他真将帅印抓得太紧,印上螭虎头顶着他的掌心,将他整个手掌顶得青紫。 偏偏他身各个苍蝇嗡嗡响,都让他赐帅印。 这边闭嘴,那边又开口。 而跪在他面前的崔泽,是最大最响那个。 “臣恳请陛下兑现金口玉言,正式封臣为青州兵马的主帅。” 光启帝乍听崔泽再度称臣,当真觉得刺耳异常。 他才驳了崔泽,不许他称臣。 这会儿崔泽逼他封他做臣子,与逼宫何异? 继位二十年,何曾有人敢这么对他这个皇帝? 光启帝腹内已是烧得房倒屋塌的极怒火海,偏偏一旁的***虎视眈眈。 他着实骑虎难下,只得应允: “朕早下过旨,你已是青州兵马的主帅了。” “朕何须再封?” 光启帝拿着螭虎帅印,抬手要甩给崔泽。 谁知崔泽俯身又是一拜。 “请陛下帮臣挂印,为臣赐福。” “臣怕再坠下山崖,横遭不幸,想从陛下处讨一分福泽护体。” 崔泽言罢扳直上身,如松如柏地跪好。 他解下挂在身侧的金玉纽带,托在面前。 金玉纽带本就是王侯用来挂印的,现如今上面空空,尚缺一个印。 崔泽抬头仰望光启帝,目光中尽是无惧。 他等着光启帝俯下天子之身,将手里的印挂在他的纽带上。 光启帝瞧着崔泽得寸进尺的样子,险些没顾住自己的天子尊严。 他真想当场翻脸。 “林泽,你好啊,你好得很!” 光启帝握着帅印,于静默中偏头望向***。 姐弟两个无形间用眼波交锋了一轮厮杀。 光启帝始终理亏,他还要脸,被迫败下阵去。 光启帝被怒火烤得心如荒原。 他两眼赤得发黑,老腮帮子也咬酸了。 但最后他还是弯腰俯身,礼数周全地将螭虎帅印系在了崔逐的金玉纽带上。 印都赐了,光启帝抬手让崔泽起身,并甩了个脸色示意他快滚。 他再看一眼崔泽都嫌烦。 崔泽将金玉纽带佩回自己腰侧,站起身来。 天光虽微,洒落在他的铜莲花冠,熠熠生辉。 两鬓间的长发带随他起身散向脑后,翩然如翼,正是男儿郎最飒爽的模样。 坠在红菱暗纹衣袍上的螭虎无声昭示他的地位。 崔泽站定,肃整如戈。 再站在众人面前,他已是名正言顺的一州兵马主帅,统领千骑的少年将军。 “多谢陛下。” “臣定以性命守青州,扞卫我昭国门。” 崔泽客套了一番。 但他的客套话只有两句。 刚说完,他又垂眸盯上跪在地上的傅玉同和林念瑶。 杀敌当杀尽。 “臣想问傅大人和我家夫人联手报了假丧,又向陛下假传我的遗愿。” “他们两个已然欺君,不知该如何处置。” 光启帝满腹的怒火顿时焚成杀心。 崔泽,罢了,早晚横死青州。 但连做狗都做不好的傅玉同…… 光启帝赤黑的眼瞳转向傅玉同。 与光启帝四目相对的瞬间,傅玉同对崔泽的恨已至极,差一步就能炼出人形来。 他也恨毒了肖七。 难怪肖七让他去向皇帝回禀所有消息。 难怪肖七被皇帝召见时,着重说他听的是自己的指挥,事后也请自己验看过。 难怪肖七领他到山崖前,让他往下看时,只说崔泽的马摔作烂泥,却语焉不详地不提崔泽的人究竟如何。 傅玉同攥紧了拳头。 他虽恨,终究没丢了神志。 他老实地跪着,静候皇帝的发落。 这时候什么话都不能说,多说一句就会多惹怒皇帝一分。 只会令他的刑罚更重。 傅玉同神志尚在,林念瑶被扣上欺君的大帽,早吓飞了魂魄。 吓傻了的她顾不得大殿上人多。 转头便去求傅玉同。 “我是听你的话才来这的。” “玉同,你快说句话,我没有欺君。” “我没有!” 林念瑶对着傅玉同又哭又闹。 但傅玉同充耳不闻,让林念瑶的哭闹全部石沉大海。 林念瑶得不到傅玉同的回应,又跪着,爬着去求崔泽。 “我不是欺君。” “林泽,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你快救我。” “我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听说你死了,我很怕……” 崔泽望向跪在他脚边,吓出满面泪,死抓着他的衣摆和金玉纽带的林念瑶。 他到底将林念瑶拽起,用最鲜亮的衣袖替她擦掉了脸上的泪痕。 他并非惋惜林念瑶。 他只是透过眼前的林念瑶,放过了当年那个将她当做璀璨繁星的自己。 这几日生死一线,他却不可抑制地在每一场搏斗后想起从前。 每当从前的回忆和眼下的凶险交织,他总是恨,恨从前他为林念瑶蠢得奋不顾身。 然而现在,他忽然觉得可以和以前的自己和解。 是天上的星子自己坠地,做了地上的尘埃。 总会有其他星辰照耀他。 他只管向前去,回到青州大地。 林念瑶得到崔泽的温柔相待,以为自己又能躲过一劫。 她却不知,崔泽这次不仅抛下了她,还放过了从前的自己。 他挥别了整个过去。 他温柔只是因为他本就是个很好的人。 崔泽为她擦过泪后,放开了她。 “你如何不是故意?” “你知道我真正的愿望。” 林念瑶被崔泽眼中透出的杀伐果决的凉薄吓到。 她想唤回崔泽爱她的样子,让崔泽救她。 林念瑶突然记起那只染血的兔子香囊。 那是她的救命符。 只要找出来,亮给崔泽看,崔泽一定会记起他爱她。 前两日,他连她刺伤他都能原谅。 怎么可能在乎她撒一点小谎。 他会救她的。 林念瑶寻遍身上都寻不到。 她这才猛然想起,兔子香囊早被她泄愤地剪碎在绣花的框子上了。 就因为傅玉同的几句话…… 林念瑶跌回到地上,如水般的她彻底失去所有清丽颜色。 变成了一条灰色的河。 …… 第46章 你伤我一分,我必以十倍报之 光启帝的惩罚有如天雷,降下得极快,直劈到傅玉同和林念瑶头上。 傅玉同当场被小太监拖到殿外,押在行杖刑的长凳上。 丽山行宫大殿中的人很快走空。 光启帝憋了满肚子的火,离开的脚步迈得最快。 满殿的人,除了负责行刑的小太监,最后留下观刑的只有崔泽。 崔泽掀起他的锦衣下摆,大马金刀地坐在行宫大殿的厚重门槛上。 傅玉同被押在行宫大殿的台阶之下。 两个小太监将他按得死死的。 他将头抬到最高,才能看见横踞殿前的崔泽。 崔泽不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 傅玉同却受不了他的眼神。 那双眼像刀笔,能一笔一划,一字不落地刻下他今日所受的耻辱。 负责行刑的小太监撩了傅玉同的衣袍,又将一节约四寸长的小竹节棍递到傅玉同嘴边。 “傅大人,您咬着。” 傅玉同低头一看,小竹棍上遍布齿痕,是被前面遭刑的人咬过的。 他向来自认光风霁月,自然不肯将就,衔他人衔咬过的东西。 小太监看出他的嫌弃,也不惯着他。 “行了傅大人,别假做清高了。” “这里是行宫,往日贵人们都是避暑才来这的。” “眼下是大冬天,行宫里东西不周全,就剩这个了。” “您快咬着吧,别耽误小的办差。” 傅玉同瞪那小太监一眼,又昂头用渗了血的眸子死瞪高高在上的崔泽。 “我不咬。” “你只管打。” “我记得他挨卫尉司一百杖的时候,也没咬竹节。” 崔泽耳力好,远远地听见傅玉同蛐蛐他。 他不屑地轻笑一声。 声音随风散下去,隐隐约约地飘进傅玉同的耳朵里。 傅玉同登时愈发逞强。 他催那小太监。 “我不会咬的,你打便是。” 那料小太监在寒风中翻了个十足的白眼。 “傅大人,您哪能和殿前那位比?” “人家昨夜带着重伤在行宫里打了半宿,大名鼎鼎的公主府护卫哪个奈何得了他。” “人家是真英雄,受得住大刑,面不改色。” 他将小竹节贴到傅玉同唇边。 “你一个琉璃风灯似的书生,快些咬住吧。” “免得小的们一棍打下去,你疼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小太监好言相劝到这份上。 傅玉同就是不肯咬。 早上的寒风实在渗人。 小太监被冻得发了狠,将小竹节硬往傅玉同嘴里递。 “快咬着,别逼小的动手塞你嘴里。” 傅玉同将这番奇耻大辱全记在崔泽头上后,才松口咬住了那节竹节。 他刚咬住竹节,小太监立刻朝后头使眼色。 另外两个小太监高高举起长棍,重重落了下去。 一棍下去,傅玉同痛得直吼,差点没把嘴里的竹节咬碎。 竹节虽不至于被咬碎,但上头也烙下了傅玉同的齿痕。 傅玉同每挨一下都会痛得大吼。 他疼得实在难捱,只得拿记恨崔泽来分散注意力。 光启帝罚了他一百棍。 一百棍漫长得傅玉同一路把帐算到他与崔泽一齐拜入老师门下那日。 崔泽明明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跟要饭的叫花子没区别。 却在入门时,凭他力气足赢了自己一招。 因为那一招,他崔泽做了老师的亲传弟子。 而他只能当老师的普通学生。 从那日起,崔泽就比自己命好,凭什么? 明明文以载道,他才是继承老师衣钵的人! 凭什么?!就算是现在,坐在上面占着大殿的是他。 被按在台阶下,受辱的是自己。 崔泽他到底凭什么?! 崔泽横踞在门槛上,活像只震慑四方的雄狮。 有他在,小太监们只管闷头打。 崔泽一直听着下面行刑的动静,数着打到傅玉同身上的棍子。 等数出傅玉同的刑快行完了。 崔泽起身,走下台阶。 他问傅玉同:“挨满一百棍的滋味如何?” “不好受,对吧。” 第一百棍打完,小太监退到一边。 傅玉同吐掉用牙咬出千道百道痕的竹节。 他嘶哑着:“你来嘲笑我了?” “又或者你这个烂好人,同情我了?” 崔泽替傅玉同盖好衣袍。 他替傅玉同掩住了血肉模糊的狼狈,也让厚重的锦缎压过傅玉同伤口,送了傅玉同一场比挨打更钻心的痛。 崔泽平静道:“都不是。” “谁会怜悯自己的敌人?” “况且这一百棍是你应得的。” 他眸中流淌过溢满锋刃的凛冽。 “我留到最后只想告诉你。” “你伤我一分,我必以十倍报之。” “今日我陪你熬完整场刑罚,想必让心高气傲的你刻骨铭心。” “我刚刚说过的话,你一并刻进心里。” “下次你再行恶事,我翻起倍来,你别说报应太重,你担不住。” 崔泽不轻不重地拍过傅玉同的肩头。 他迎风而去,清清静静,把傅玉同留在血肉模糊的烂摊子里。 被遗留在血腥里的傅玉同追着崔泽远望,眸里淬满了毒。 …… 广平侯府,正堂内又烧上了炭火。 林君成窝在一张摆在炭盆前的软椅上。 那是老夫人特地为他准备的,上头铺了最软的兔毛裘。 老夫人翻放在桌上的花名册,都快看花了眼。 她看到一个合意的,便拿给她的乖孙看。 “乖孙看看,这家的姑娘好,样貌美,性子还柔顺。” 林君成眯起他本就狭长鬼祟的眼睛。 “还行吧,算不上多好。” “做我岳家差了些,帮不上我的忙。” “性子柔顺,做妾还不错。” 老夫人赶忙放下,转头又翻开一本花名册,继续替林君成挑选。 林君成伸了伸胳膊,把手掌拢在炭盆上烤火。 “林泽那个祸害死了就是好!” “我的爵位白让他占了那么久。” “害得我身份低了,好几年说不上一门亲。” 林老夫人马上应和道:“就是,都怪他这个丧门星。” “误了我乖孙的大事。” 林君成眼睛一转,挪着软椅往老夫人那边靠了靠。 他压低声音问:“奶奶,林泽死了,拿什么棺材葬他?” “上好的棺材可要一大笔钱呢。” “怎么能为他花了我的钱。” 林老夫人呷了口茶,两眼不离手里的花名册。 “他用得上什么好棺材。” “寿材店里,买副松木的薄板给他就行了。” 林君成睁开眼,坐直了身子。 他嘀咕了一句:“松木的?” 差的松木又软又疏松,葬人的坑若是埋浅了,松木薄板的棺材甚至连条刨食的野狗都防不住。 林君成没来由地替崔泽打了个寒颤。 但他想了想,又觉得崔泽罪有应得,也就不管了。 林君成眼睛又是一转,瞟向桌上的另一堆花名册。 “奶奶,发卖林念瑶的人家找好了吗?” 第47章 放他的血,这是什么酷刑! 林老夫人头也不抬地说:“找好了。” “能帮你换个几千两呢。” 林君成大为吃惊。 “她一个二嫁的,还是死了丈夫的寡妇。” “有人愿意花这么多银子娶她?” “奶奶,你提防着点,别是贪图我们林家地位的。” “到头来给我惹麻烦。” “我可是下一任广平侯的老子!” 林老夫人放下手里的茶盏,笑着道: “你就放心吧。” “你的事,奶奶什么时候不打算周全了?” “娶瑶儿的那家家世好着呢。” “连着三代在礼部做官,还能在你亲儿子继任广平侯时帮衬我们家。” “只是这个徐公子爱打打老婆,死了两任了。” “那不得怪他前两任老婆脾气不好,惹得他生气动手?” 林君成听罢,满意地点点头。 “这就好。” “奶奶赶紧给林念瑶挑日子,别让人家徐公子等急了。” 祖孙两个正聊着吃人不吐骨头的天。 林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响动。 随着响动,一道身影踩着广平侯府的门槛就直闯了进来。 林老夫人和林君成正要让下人去轰人。 那道身影快下人一步,踏进了正堂。 来人走到跟前,林老夫人和林君成才认出来。 来的人正是光启帝身边的陈公公。 这时,林念瑶才脚步虚浮,茫茫然地跨过门槛,进了自己家的家门。 她一进门就搀起了连廊的柱子,免得自己倒下去。 林老夫人满眼都是陈公公,没留意到门口的林念瑶。 她忙吩咐下人去为陈公公端茶。 心里还美滋滋地想着,替傅玉同办事就是好啊。 这才半天过去,陈公公就踏进侯府了。 要是再帮傅玉同办上几件事。 说不准,进侯府大门的可能就是皇帝了。 那该是多大的尊荣! 林泽那个死丧门星就为林家带不来这样的殊荣。 她一双半浊的老眼转了转。 心里盘算起若是将林念瑶送给傅玉同,会不会能帮她的乖孙更多些。 林家下人捧上来茶。 陈公公脸色半白半青,不接更不喝。 “茶就不必了,老奴传完陛下口谕就走。” 林老夫人一听宣旨,眼睛都亮了。 她以为是傅玉同许下的诺兑现了。 皇帝要下旨,提前封她那个还未出世的曾孙当广平侯。 她二话不说,忙拉着林君成跪下。 林君成伤得重,闹着不肯跪。 陈公公的脸瞬间就拉了下去。 林老夫人生怕招烦了陈公公,连忙哄林君成。 “乖孙,你跪不下,你就蹲下。” “别耽误宣旨。” “你想不想当广平侯的爹了?” 林君成这才半跪了下去。 到这时,陈公公的脸已经臭到快能闻见熏人的味道。 老夫人却只顾她的乖孙,丝毫没注意陈公公的脸色。 门口的林念瑶听见屋里马上宣旨,再也扶不住柱子。 她腿一软,跟没了魂似地掉在了地上。 陈公公从怀里取出一册道德经,又清了清嗓子: “陛下口谕:林家祖孙三人,不忠不信,欺瞒陛下。” “赐《道德经》一册,特令尔等以血为墨,逐字抄经,重习做人至信至诚的道理。” 陈公公宣完光启帝的口谕,径直将《道德经》甩向了林老夫人。 老夫人被砸得身子一顿,整个摔在了地上。 “哎哟!怎么圣旨是罚?” “还罚我们用血抄经?!” 她拿起砸进怀里的《道德经》,粗粗一翻,便有半个拇指厚。 她嘴里阿弥陀佛连着哎哟。 声音颤得没个停。 “这么厚的经,抄完了,我们祖孙三个不就血流干死了?” 林君成也吓懵了。 用血抄经? 放他的血?这是什么酷刑! 他爬到陈公公脚边,“陈公公,是不是弄错了?” “我们一家是帮傅玉同办事的,就是在帮陛下办事啊!” “怎么会罚我们呢!” 陈公公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那你去打听打听,找人问问傅玉同把事情办成了什么狗样子!” “今日一早你家姑爷闯进丽山行宫。” “真是端的好大的威风,逼得陛下低头,为他赐下青州主帅的帅印。” 陈公公说罢拂袖便走。 留林家老夫人和林君成在正堂内发怔。 在陈公公走后,林念瑶恍恍惚惚地进了正堂。 老夫人不相信眼前的状况,抓住她的手问她: “瑶儿,今日的丽山行宫你是去了的,到底怎么回事!” “一切都是误会,陛下不会罚我们的,对不对?!” 林念瑶突然来了力气,一把将老夫人的手甩开。 她歇斯底里地大喊: “都怪你们!是你们把傅玉同请进家的。” “你们不请他来,我也不会为了他这个远在天边的月亮,辜负我丈夫。” “我本来和林泽过得好好的,犯不上掺和这遭烂事!” “都怪你们……” 林念瑶指着老夫人的鼻子骂。 她还捡起掉在地上的《道德经》,一股脑地往老夫人的手里塞。 “要抄经你们抄。” “是你们惹出来的祸。” “别想割我一滴血!” 她一顿好骂,又拿着《道德经》吓老夫人。 三下两下的,就将老夫人吓晕了过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 京城宽广的长街上,肃国公府的马车慢悠悠地晃着。 马车稳稳当当地往***府上去。 崔泽这次再上戚如陌的马车,特意先看过驾车的车夫。 他确认车夫不是喜乐后,才钻进马车里。 马车行至半途,拐过一个转角。 戚如陌手一下没拿稳,将一封军情掉在了马车的地板上。 崔泽眼疾手快地替戚如陌将军情捡起。 他刚要将军情递还给戚如陌,忽然留意到军情上记的是青州危急。 崔泽脸色一变再变,最后眉眼全凝滞下去。 军情上写,青州缺主帅,兵不成兵,将难成将,无人带领,真快成一盘散沙了。 崔泽捏紧手里的军情,恨不得当场就奔赴青州。 但偏偏,该有的马匹铠甲,他忙碌了数日仍一无所获。 崔泽抑制不住,心沉入了低谷。 傅玉同忙劝他: “莫灰心,今日***请你去她府上做客,不是说会帮你解决一桩大麻烦吗?” 他拍了拍崔泽的肩,又从崔泽手中取回了那纸军情。 戚如陌将军情封回信筒中。 “放心,你会回青州的。” “我将推演过的沙盘战役都抄给你,你带着回去,打一场大大的胜仗!” …… 肃国公府的马车从后门驶入***府。 崔泽和戚如陌下车后,公主府的下人帮着崔泽,将戚如陌抬回到轮椅上。 下人们话很少,只领着崔泽,让他推着戚如陌往府内走。 崔泽推轮椅带着戚如陌,跟着公主府下人越走越偏僻。 越往里走,崔泽和戚如陌所见氛围越发的诡异。 一路行来,公主府其他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而说好今日做东的***也音容全无,悄然不见。 …… 第48章 若无战甲,囚死狱中 崔逐与戚如陌被下人们带得愈发偏远。 崔泽的眸色渐渐沉落。 当下人请他再往前,推戚如陌的轮椅过一道小门时。 崔泽停住了脚步,他脸上无阴更无晴。 “究竟引我们去何处?” “一路走来,我与戚世子已被你们带着横穿公主府。” “出了这道门,就出公主府的地界了。” 引路的两个下人相互看看,最后仍是语焉不详地说: “林侯爷与戚世子随我们来便是。” “殿下吩咐过,不许我们多说。” 崔泽从下人口中问不出结果,只能自行抬眸朝小门外望去。 小门外,是另一处荒草从生的院子。 深冬,草都枯黄了。 整座院子凄惨得像市井传说中冤死女鬼出没的地方。 崔泽和戚如陌见状对了个眼神,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犹疑。 一行人就这样卡在小门旁,不进不退。 突然,远处一人多高的枯黄草丛中露出一对黑耳朵。 那双耳朵灵动地转了半个圈。 戚如陌一下认出那耳朵,忙拍轮椅叫崔泽: “快推我过去!” 崔泽也隐隐认出那只耳朵。 他打心里升起期盼,又怕期盼落空。 他将轮椅推得飞起,戚如陌被他使出的牛劲带得背直往轮椅上撞。 就这样,戚如陌还嫌崔泽推得慢。 他甚至恨不得跳下轮椅,自己迈开腿去扒开草丛。 崔泽心潮与戚如陌一样澎湃。 他推轮椅推出烟尘,将两个本来为他们引路的下人甩在身后。 还呛得人家连连咳嗽起来。 很快,轮椅推到那处露出了黑耳朵的草丛边。 崔泽和戚如陌两个大男人却都如近乡情怯一般,止住了脚步。 突然,整个硕大的黑脑袋从枯黄的草丛中伸了出来,直面他们。 从黑脑袋的额顶一路蜿蜒到脊背,飘逸着的是如雪一般的鬃毛。 雪色的鬃毛衬在黑得发亮的皮肤上,正宛如穿破黑色天幕的一颗飞星。 崔泽和戚如陌齐呼出声:“飞星!” 飞星听见两人唤它,迈出马腿从枯黄草丛中穿了出来。 它低下头先拱了拱戚如陌,又用马头去拱崔泽。 直到崔泽伸手摸向它的耳朵,它的耳朵又灵巧地弹开。 那刹那,崔泽差点跪下去和轮椅上的戚如陌抱在一起哭。 他以为飞星受他的牵连,横遭劫难,上桌为炙肉。 却想不到飞星还在这世间,矫健如流火。 “行了,两个大男人至于吗?” “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声音先至,人缓缓从枯草边褪色的海棠形的洞门里走出来。 崔泽被说得不好意思。 他索性抱住自己的马头,用飞星的脑袋挡住自己的泪眼。 等他缓过来,又听得***说: “林泽,本宫知道它是一匹忠心的好马。” “皇帝虽让我杀它,炙它的肉去刺激你。” “本宫终归不忍心。” “好马配将军,如今本宫将它还给你了。” 崔泽再见飞星,太过高兴,泪还没憋回去。 又听见***将马赠回给他。 多日压在心中的沉郁顿时一扫而空。 他眼中的泪化作最亮的光。 青州离他近了。 飞星如电,八百里的距离不过三日便可飞抵。 戚如陌也替他高兴,“你离青州就差一副铠甲了。” 一副铠甲…… 崔泽蓦地想起林家的光明铠。 好不容易浮出水面的心又被摁回到水里。 飞星似乎是察觉到他暗藏心中的萧索,用头蹭了蹭他。 崔泽摸了摸马头,心里的沉郁却止不住地回笼。 而这时,***带给了他另一个不算太好的消息。 “北羌在青州城下闹得很凶。” “林泽,你出征的日子不远了,林家的光明铠你要尽快拿到手。” ***双眉紧皱,向崔泽强调: “别忘了你说的,你会在青州死战,保麦麦不去和亲。” “本宫绝不容许你的承诺落空。” …… 崔泽离开公主府时,并未带走飞星。 有***遮掩,飞星呆在荒宅会比在他身边更安全。 崔泽还婉拒了戚如陌送他回府的马车。 他选择走回去。 走得慢一些,回到广平侯府晚一些。 在回广平侯府的路上,崔泽不可避免地反复想起那身光明铠。 林家的光明铠像是栓了铁索镣铐的铅块。 一头铐在他的灵魂上,另一头和林家捆死,不断拉着他往下坠。 崔泽带着无形的镣铐,走在谁也不认识他的长街。 闷闷不乐地享受寒风吹来的零星一点自由。 偏偏有人还嫌他这点自由多,吱嘎嘎地赶着马车当街撞他。 崔泽反应过来时,已经慢了半拍。 他强行旋了身,才与马车擦肩而过。 马车没撞到他,迅速停下。 马车的后门被打开,门帘被掀起。 长街上零星的人影穿过崔泽与马车。 人影过后,崔泽与傅玉同再度相见。 两人中,是傅玉同先开口: “还以为你受的伤不算数了。” “原来你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和我一样忍着痛罢了。” “马车这么慢都躲不开,林泽,你真能活着到青州吗?” 崔泽在心里记傅玉同一笔。 “记得我早上说的,十倍还之吗?” “傅玉同,别记住不打。” 于寒风中,傅玉同将怀里的手炉捂紧了些。 他阴沉着脸,“我管你多少倍。” “现如今是我捏着你的小命。” “别忘了林家的光明铠在我手上。” “是你的妻子亲手交托给我的。” 崔泽眉如剑,眼如刀。 “广平侯府的东西还轮不到你拿。” “光明铠,我明日登门,亲自要回。” 傅玉同闻言大笑起来。 “林泽,你凭什么呢?” “你不过是个赘婿,林家的事你永远别想说了算。” “你敢来要,我自然敢请林家的老夫人坐镇,让你滚回去。” 傅玉同收了笑,沉着脸又道: “你若跪在我府门前当众求我,兴许我会赏你。” “我提醒你一句,青州危急,主帅出征的日子就在这两三日间。” “别到了出征的日子你还穿不上战甲。” “如此敷衍,足够陛下治你的罪,将你下狱。” “你若被囚狱中,是不是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青州城破,北羌大胜了?” 第49章 我要你再爱我一次 崔泽火从心头起,怒发冲冠。 “眼睁睁地看着青州城破,北羌大胜?” “傅玉同,你究竟还是不是昭国人?!” 傅玉同对崔泽的怒火毫无波澜。 “昭国人如何?” “昭国人就非得在乎每寸国土?” “不过是一座城,十数万的人。丢便丢了,没便没了。” “比起青州一座城,更重要的是天下文脉的归属!” 谈起文道,傅玉同眼中爆发出远胜寻常的璀璨。 “你懂不懂文脉之争是多大的事,关系千秋万代!” “你看如今朝上,尽是读薛氏的书,自认是薛氏门生的。” “我们老师所授的学问明明比薛氏的更好更妙,却无人问津。” “我只要登上文臣之巅,就能将老师的衣钵传出去。” “等到百年之后,四海之内,再有读书声,诵读的就是老师注的典籍经书。” 傅玉同满眼狂热,高傲地看向崔泽。 “和我的宏图大业相比,一个小小的青州算什么?” 崔泽不动声色地将目光落在傅玉同嵌了玉的银冠上。 他快步上前,剑出如雷,一剑挑落傅玉同的头冠。 银冠铿锵坠地,摔得上面的玉碎作四瓣。 傅玉同的长发霎时散落,披在肩头。 崔泽将剑架在傅玉同的肩上,冷冷道: “少发点疯,多看看真实的人间山河。” “青州离京城只有八百里,北羌铁骑若破了青州,京城也难幸免。” “你主导的议和苟得了一时,苟不了一世。” “小心一世之后,昭国人都如你现在这般,披发无冠,变作北羌人。” 傅玉同不服,“绝无可能!” 他大吼道:“是你眼界狭隘,计较一城得失,危言耸听。” 崔泽不以言语反驳,转而将剑刃压向傅玉同的脖颈。 他用剑刃上的寒光逼傅玉同不得不抬高头颅,向后躲避。 崔泽:“绝无可能?北羌人的弯刀比我这剑狠辣。” “真丢了边疆关隘,在北羌人的弯刀之下,响起的绝不会是诵读师父诗书的读书声。” 崔泽用剑映出傅玉同贪生怕死的模样。 “看看你见锋刃就躲的样子,你有何面目说我非言耸听?” 崔泽言罢退后一步,收剑入鞘。 “我言尽于此,你爱怎么着怎么着。” “必要时,我会代师父清理门户。” 傅玉同听到这句,双目险些睁裂。 他刚要怒骂崔泽,就被崔泽踢起的头冠打了脸。 崔泽将头冠还给傅玉同候,转身穿过傅玉同的马车,汇入芸芸众生的人流中。 马车内,傅玉同忙着用头冠将长发重新束起。 他拢头发时,不忘朝远去的崔泽大喊: “林泽,你别得意,我才是对的!” “是你背叛了老师,勾结薛家人。” “有我在,你这个师门叛徒一辈子别想回青州!” …… 夕阳西下,广平侯府终归是到了。 崔泽迟疑再三,还是踏上了回府的台阶。 他才进门,正堂内立刻就闹了起来。 一块烧着的炭直愣愣地砸向他的脸。 崔泽挽了个带鞘的剑花,将炭挡掉。 那炭是老夫人手下的婆子故意拿着铁钳夹起来的。 老夫人看了解气,嗬嗬地笑了两声,咳出一口痰来。 在老夫人身边坐着的林君成恶人先告状。 “林泽,你还有脸回来!” “都是因为你惹出的好事,害得祖母晕倒。” “请了好几个大夫,开了贵重的药才救回来的!” “你给我向祖母跪下!” 崔泽站定在原地,“我膝盖硬,跪不下去。” “你们谁敢押着我跪?” 婆子们往后躲了躲。 经历了这么多事,她们敢朝崔泽扔炭讨老夫人的欢心,却不敢正面惹崔泽的麻烦。 林君成不在意婆子们后退。 他按着软椅的扶手,坐直身子。 “你敢不跪,就别想拿到光明铠!” 说到光明铠时,林君成还有些得意。 “我知道你需要它。” “但没我林家的承认,你就别想拿到!” “我听说你能为了青州跪***。” “现在为了青州,跪跪我奶奶怎么了?!” 林老夫人也某足劲插话: “对,让他跪!” “跪个三天三夜!” 崔泽俯身攥起一团地上的雪。 他将雪捏成冰团,直接打在正堂内的炭炉上。 炭炉连着罩网被打得倾倒。 虽有罩网罩着,炭还是散在地上,险些烧到林君成和老夫人的脚。 老夫人那边婆子还算麻利,将她连人带椅子往后挪了寸许。 林君成可就倒霉了,他猛窜起来,拉着背后到屁股的伤。 顿时惨叫冲破正堂的屋顶。 他跳着脚骂: “林泽,你就不怕没铠甲,陛下罚你,砍你的头?!” 崔泽抱着剑,“怕?” “我舍得下脸面,大不了出征时,趁着百官送行,我当众哭诉你们林家不做人。” “我受罚,你们也得陪着下狱。” “说起罚,你们的血经抄得如何了?” 林君成被崔泽噎得暂时闭上了嘴。 他愤愤地看着崔泽。 心里打算起千种百种办法,不让崔泽碰到光明铠。 他相信,只要光明铠在手,林泽迟早得跪在地上给他磕头。 还有血经,到时候就逼着林泽放血去抄! 正堂内一波未平。 林念瑶的丫鬟绣羽从林念瑶的小院子中跑出来,递话递出个一波又起。 她朝崔泽道: “姑爷,小姐请您到她房里用晚饭。” “小姐说了,您必须去,不然……” 崔泽截断绣羽的话,“不然我别想拿到光明铠,对吧?” 绣羽尴尬地笑了一下,然后点下了头。 崔泽拔步跟着她穿过连廊,进到林念瑶的院子里。 林念瑶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桂花。 桂花枯枝下的窗内,林念瑶正摆着菜等着他。 崔泽跟着引路的绣羽踏进林念瑶的房中。 他将剑压在桌上,没打算坐下。 林念瑶看见他的剑,先倒了一杯酒喝了下去。 一杯酒落肚,林念瑶的脸泛出了一层绯红。 “都怪我奶奶和我弟弟。” “林泽,我们不该把日子过成这样的。” “都是他们害的。” 崔泽不接林念瑶的话,只问: “你怎么帮我拿到光明铠?光明铠现在在傅玉同那。” “为了拿到光明铠,你又想让我做什么?” 林念瑶眼底泛出点泪,又灌了自己一杯酒。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薄纸。 “这是我将光明铠交托给玉同时,玉同为我写的凭证。” “拿着它,你可以要回光明铠。” 她仰头望向崔泽,想从崔泽眼里找到一丝对她的喜欢。 以前的崔泽,眼里盛满了对她的爱意。 在丽山大殿的行宫中,她发现那些都消失的时候。 不知为什么,她嫉妒得发狂。 林念瑶将那封薄纸贴着衣襟放进怀中。 “我要你做什么?” “我要你再爱我一次。” 第50章 舍命守夜 林念瑶一双眼亮晶晶的,直望进崔泽的心里去。 崔泽从那双眼睛里只看见狂热的欲望。 那种欲望如同崔泽在青州荒原上,意外撞见的狼群。 里面有贪婪,有对肉食的渴望。 唯独没有爱。 崔泽躲开林念瑶直白的视线。 他扶着桌边,有些失魂落魄地坐下。 他联想起帮师娘晾衣服时,师娘的眼睛。 师娘的眼睛也很亮,在没有云朵的太阳底下是琥珀色的。 通透得像青州的咸海子。 她半皱着眉。 一边指挥他把衣服拧干往上挂。 一边甩甩沾了皂角水的手,细心地把衣服上师父不知在沾的苍耳往下摘。 师娘说出的话是极嫌弃的: “老小子,真不知道一天到晚去那个山窝乱滚。” “说钓鱼,鱼没见拎回来一条。” 但师娘琥珀似的眼睛是柔和的,暖的。 和林念瑶的截然不同。 崔泽举起酒杯,陪林念瑶喝了半杯。 “你喜欢看我爱你时候的样子?” 被崔泽突然点破,林念瑶眼里的狂热散了点去。 但同时,迷茫像蛛网一样被织出来,罩进了她的眸子。 她本能地不愿承认崔泽说的话。 “我?我想你爱我。” “我怕你不看我。” “我分明是爱你的!” 林念瑶说爱时,崔泽盯着酒杯里剩的半杯酒。 酒水晃晃悠悠的,泛出很小的波纹。 他没兴趣为林念瑶分辨什么是爱,什么是欲。 崔泽索性把剩下的半杯也喝下去。 让火辣的酒液灼烧过喉咙,换一阵短暂的解脱。 林念瑶等了好一会,只等到崔泽的沉默。 得不到崔泽的回应,她不解。 “你以前明明那么爱我。” “再爱我一次有什么难?” “我不还是以前的我吗?” 说到以前,林念瑶忽然抚上自己的侧脸,小心翼翼地在眼尾试探。 “难道七年过去我老了?” “我不好看了?” 她伸手夺走崔泽的酒杯,举着酒杯问他: “以前我再过分的都做过,你不是都原谅了吗?” “连我刺伤你,你也不恨我。” “你怎么突然就不爱我了?” “难道真是我变丑了?” 崔泽摇了摇头。 他望向林念瑶,仔细地描摹过她的五官。 林念瑶肤色很白,喝了酒后隐隐透出一股绯色。 柳叶似的眉毛,水润的红唇。 她是的个单眼皮,但眼睛很大。 她抬眸看人时,眼睛会像星子一样,突然亮起来。 “你没变,还是很好看。” “和我们初见时一样。” 崔泽突然喉间发涩。 他想再吞一杯酒,将涩味都压下去。 林念瑶是没变。 但他初见时,会为了救他而停车贱卖首饰。 喂他喝药时,眼眸像星星一样亮起,要他快点好起来的姑娘终究不见了。 师父曾说,水在天为云,落地成泽。 水依旧是水,只不过于人而言大不相同。 崔泽如今算是尝尽了这大不相同的苦。 偏偏林念瑶问了又问就是讨不到爱,不满他的敷衍。 她无理取闹起来。 林念瑶收轻握崔泽的手。 她将手贴在胸口,捂住衣襟。 “你不爱我,就别想拿到光明铠的凭条。” 崔泽站起身,越过半张桌子,取回他的酒杯。 他替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 伴随酒液穿喉的还有一句崔泽没说出的话。 林念瑶,你是要我爱你,还是要我跪在你脚边俯首称臣? 崔泽吞了酒后,想起戚如陌劝他的话。 利用她,去青州,休妻。 崔泽凤目微斜,带着些幽深的倦色望向林念瑶。 “我说爱你,你就将光明铠的凭条给我?” 林念瑶毫无犹豫,“你说,我给你。” 崔泽舒展开眉目,说起情话来:“我一直将你当作星子,放在心间。” 他说着说着,泪泛了上来。 崔泽本以为他已经看破,能跳到天边,往下俯瞰他和林念瑶。 结果真和林念瑶面对面。 他还是打翻五味瓶。 是恨非爱,情总难自抑。 林念瑶听到崔泽的情话,满意地笑了起来。 崔泽问林念瑶要光明铠的凭条。 林念瑶却笑着得寸进尺起来。 “不够。” “我要你更爱我。” 对新的一轮索求,崔泽意外又不意外。 虽不算意外,但崔泽多少不甘。 “你方才答应了我……” 林念瑶伸出手指封住崔泽的唇。 “要你更爱我怎么了?” “我是女子,向自己丈夫多要一点怎么了?” 她突然抢过酒壶,一杯又一杯地喝起来。 林念瑶喝了大半壶下去,远超过她的酒量。 林念瑶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一脚蹬掉了自己的鞋。 她斜躺在床上,脸上的绯红已经满得溢出来。 她侧过头,遥遥地对崔泽说: “我要你伺候我,给醉酒的我守夜。” “想要光明铠,你得更爱我才行。” 她说完,故意转头看笼着床的帐幔。 她用余光悄悄望,见到崔泽起身往她的床边走 林念瑶在心里轻笑。 她用纤长的手指划过被她藏在胸口的凭条。 这真是个好东西。 可以让林泽对她予取予求。 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给林泽。 她再也不要像在丽山行宫大殿那样,在慌乱中嫉妒,在无措中后悔。 崔泽走到林念瑶的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你真的要我为你守夜?” 林念瑶点点头,“当然啊。” 崔泽的神色变幻莫测,但多少看得出里面有凄凉。 “我身上的伤从没好过,我需要休息。” 林念瑶娇俏地瞪了崔泽一眼,“你少敷衍我!” “你在丽山行宫打得过公主府的护卫。” “熬一晚上,给我守个夜怎么了?” “我就要你守我。” 崔泽解开衣领上的玉珠扣和里衣的系带,褪去半身衣服,露出大半个臂膀。 他将背上的,绷带都盖不全的伤露给林念瑶看。 “不是敷衍。” 林念瑶见过了崔泽的伤,却不为所动。 她心中的嫉妒再次打翻,甚至将自己和肃国公比较起来。 “我就要你守我。” “你能为肃国公豁出命去,为什么不能为我舍命一回?” 她眼里的嫉妒愈发地重,渐渐变成难看的尖酸和刻薄。 “你还想不想要光明铠?” “你想要的话,我就必须是你心里最重要最特别的那个人。” 第51章 既然争分夺秒,那么打烂傅宅大门 最终林念瑶还是靠一纸凭条,逼得崔泽为她守了夜。 因为她说:“林泽,你不照做,永远别想拿到凭条。” “当然,你也可以抢。” “你敢抢,我就去傅宅门前对天下人说你的凭条是假的。” “到时候,你一样拿不到光明铠。” 林念瑶舒舒服服地窝在她软和得像云朵一般的被窝里。 尽兴地使唤着崔泽。 崔泽如仆人一般,先帮按吩咐帮林念瑶拆下头上的珠翠,又为林念瑶解开腰间的环佩。 最后,林念瑶甚至要崔泽跪下,亲手为她将布袜脱掉。 “我就要你脱。” “你以前不也守过我的夜,帮我脱过袜子,哄我安睡吗?” 以前? 崔泽早将以前当做上辈子。 他当自己喝过孟婆汤,忘尽前尘。 结果林念瑶像个闹事的怨鬼,用三两句话,强行勾起他以前在林府的回忆。 人的记忆会来回跳,像兔子跳下洞一样。 最终跳往深渊。 上一刻崔泽想的是他曾经对林念瑶的好。 下一刻崔泽脑海中就只剩林家伤他至深的每一幕。 而倒在床上的林念瑶恍若未觉,只是一味催促崔泽跪下,为她脱袜子。 崔泽一言不发地半跪下去。 在他握住林念瑶的脚踝,脱掉林念瑶的一只袜子后。 林念瑶终于闭上眼,不闹了。 她睡前嘟囔道: “你别想趁我睡拿凭条。” “我睡着时,一碰我,我就会醒。” 说罢,林念瑶满足地睡了过去。 崔泽展开她床尾的被子,盖在林念瑶身上。 林念瑶立刻缩了进去,将自己窝了起来。 七载夫妻,崔泽当然知道林念瑶缩被窝和容易惊醒的习惯。 他原来还会觉得有被子一定会蜷缩进去,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才能安睡的林念瑶可怜到可爱。 是她爹娘走得太早。 她缺了爹娘的守护,才连睡觉都要缩起来,免得自己惊醒。 现在嘛…… 崔泽只想利用这一点,将光明铠的凭条拿到手中。 崔泽打定主意,坐回桌前吃饭。 他一口一口地将桌上冷透的饭和肉塞进肚子。 他需要这些。 师娘嘱咐过他:多吃肉,伤才能好得快。 但当崔泽把冷掉的肉塞进嘴里时。 被林念瑶勾起的稀烂回忆一下活泛起来,顺着他的食道往上涌。 崔泽被回忆堵着喉头,只能硬把肉往下咽。 肉有肥有瘦,凝固的脂肪像长了手。 一下一下地将他从舌头到胃的每一寸给拧成结。 崔泽往了一眼窗外,开始想青州的天。 他想青州的往事。 想他少时最快乐的那段时光。 他用这些为自己的心撑起一个小小的不漏苦雨的棚子。 躲进棚子里,崔泽终于将那口肉彻底吞进腹中 …… 夜半,崔泽等在林念瑶床边。 林念瑶大概是某类一进被窝就死躲在里面,绝不会出来的小兽。 哪怕她灌了大半壶酒,热得浑身冒汗。 哪怕她为了防自己取走她藏在胸前的凭条,裹着外衣中衣里衣层层叠叠地睡。 她只会捂紧被子,任汗把自己湿透。 崔泽观察着林念瑶的状态。 他卡在林念瑶被湿汗捂醒的前一刻,掀开被子一角,为她打开了一条缝。 林念瑶感觉到凉凉的风,下意识地往缝隙处蛹了蛹。 她虽然深睡,但被窝里实在太热,她贪恋那缕轻柔的凉风。 林念瑶蛹了几下后,忽然感觉胸口有样东西密不透风的。 挡住了她吹凉。 她在睡梦中,把胸前那样东西迷迷瞪瞪地摸出来,甩了出去。 崔泽顺势接下在空中飘零的薄纸。 他将薄纸正正反反地翻看了两回。 凭条上用的是上好的玉州墨,遇水不散。 果然没被汗晕散半点。 崔泽熟练地将被角折了一下,帮林念瑶留出一道持续进风的小缝。 林念瑶吹得舒服,睡得更深了。 崔泽提剑带着凭条走出林念瑶的房中时,突然有些慨叹。 他从前琢磨很久对林念瑶纯粹的好,没想到会为今日的自己所利用。 崔泽踏着夜色出了广平侯府。 他往后看了一眼广平侯府硕大的匾额。 崔泽对着晓星残月许愿自己再也不需回头。 …… 崔泽找了个离傅宅不远的小茶棚喝热茶养心神。 他去讨光明铠,傅玉同定然不会给。 他只有一个人,想要回光明铠必得用些非常规的手段。 他得等白天人多的时候,将光明铠的凭条拍在傅宅大门上,借势鼓动所有热心人跟他闯傅宅。 逼傅玉同将光明铠交出来。 …… 冬日的天幕亮得晚。 崔泽等了半晌才等到太阳高升,兴义街上的人多起来。 他怕林念瑶从醉酒中醒来发现凭条不见,赶来闹事。 于是不再多等,结了茶钱提起剑,准备走向傅宅。 但在半路上,崔泽忽然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拦住。 “是林侯爷吗?” 那年轻人嘴唇发干,头上有汗。 他神情很焦急。 看得出他是从远处一路跑来的,有话想对崔泽说。 可崔泽赶时间,没空和他纠缠。 “我是广平侯,但我眼下有要紧事。” “你不急的话,先坐在茶棚内等我。” “等我办妥了事情,再来见你,听你说话。” 年轻人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焦急地说: “林侯爷,你先别走。” “先听我说,我长话短说。” “我叫何水,我哥哥是何山,他是御林军,您以前的部下。” “刚才哥哥托人从宫里传信出来,说陛下点了御林军去保护傅玉同家。” “不许人从傅宅往外带东西。” 何水话说得飞快,绕得自己舌头差点打绊子。 他咽了两口唾沫,缓过来又继续突突突地说: “我哥让我这附近找您,说您要是要闯傅宅取东西,得尽快。” “不要顾及太多,晚了,御林军到了,你就什么也拿不走了。” 何水说完不敢耽搁崔泽,立马撒开了手。 崔泽惊讶于傅玉同竟还未失圣宠,能从光启帝那调动御林军。 他拍了拍何水的肩,快步向傅宅走去。 崔泽原打算先将凭条拍在傅宅门上,吆喝过路人将傅宅大门围起来。 他造足了声势再鼓动众人跟他往里闯。 但现在既然争分夺秒。 他索性直往傅宅正门冲。 傅宅大门上还留着上一次崔泽打破的洞。 崔泽干脆从这处破洞动手。 他剑出如龙,当着满街人的面,将傅宅大门破出个足有一丈宽的大洞来。 第52章 我是来要回属于我的东西的 崔泽一剑破出的洞蔓延到门背的门栓处。 厚重的横栓压断两头本就支离破碎的栓孔,砸在地上。 崔泽收剑入鞘,信手一拍。 傅宅大门悠悠敞开。 当着满街人的面,崔泽凶悍地砸了傅宅的门,霎时引爆了议论。 他顶着议论,从怀中取出光明铠的凭条。 崔泽需要众人相帮。 于是他将凭条一抖,亮向街面一侧。 他将凭条完完整整地展示在众人面前,条理清晰,义正辞严道: “我乃广平侯。” “今日登傅宅的门,只为取回我侯府的光明铠。” “傅大人从侯府借走光明铠的凭条在此。” “我急于出征,往青州抵御北羌,正需这件铠甲傍身。” 崔泽转头望向傅宅中的傅玉同。 他道:“请傅玉同傅大人即刻将光明铠抬出来,交还给我。” 崔泽破门时,傅玉同倚在软椅上,拿着长柄木勺,在浇他的兰花。 崔泽出言讨要光明铠后,傅玉同仍懒懒地倚着软椅,垂眸浇花。 他看起来神态很轻松,不将崔泽当回事。 但他深了好几重的瞳色,暴露出他暗藏的紧张。 傅玉同故意拖拖拉拉地浇花。 等花土浇透,他从下人手中接过帕子擦净手。 放下帕子后,他终于开口:“林侯爷来了。” “不如坐下,我请你喝一杯茶。” “我这的茶好,连陛下都夸赞过的。” 他说罢,也抬眸望崔泽。 在对视间,崔泽和傅玉同交了一回锋。 他们彼此都清楚,御林军赶来的时辰,会成为这一轮的胜负手。 崔泽在御林军抵达之前拿到铠甲,便是崔泽胜。 崔泽在御林军抵达之后,仍拿不到铠甲,便是崔泽败而傅玉同胜了。 既然争分夺秒。 崔泽索性将光明铠的凭条拍向傅宅剩下的那半扇门。 他从满地的碎木中,踢起一节尖锐的木楔子。 崔泽反手一抵,横打凌空的木楔,将凭条一楔子钉死在傅宅大门上。 “傅大人,茶我不喝了。” “青州等不得。” “既是我侯府的东西,傅大人为何不还我?” 凭条在寒风中扑棱棱地飘,引得无数人的侧目。 众人本就在纷纷议论。 猛地一听崔泽是为了打北羌来要战甲,又有实打实的凭条。 议论声瞬时就调转了方向。 行人三三两两的聚成伙,开始混说起傅玉同的不好来。 傅玉同对这些流言蜚语并不在乎。 若不是崔泽将他家的门砸了一半。 他将门一关,只会当听不见。 结果崔泽趁着议论声大,又下了一剂猛料。 “看来傅大人还在记恨我。” “日前你假传我的死讯受了重罚。” “所以故意压着我府上的光明铠,不肯交还。” “可如今事关青州安危。” “我求你将光明铠还我。” 崔泽的话一出,他身后的人群瞬间飘出几声怒骂。 “什么东西,因为他记恨人家,就扣下人家的铠甲,耽误人家上战场救青州?” “还是不是人啊!” “呵,干得出这种事,别是北羌派来的奸细吧?” 叫骂声传进傅宅,傅玉同的脸瞬间黑透。 不过他软椅上稳稳坐定,就不叫下人去取光明铠。 见傅玉同一直没动作。 崔泽身后,众人的骂声越来越响。 崔泽见大家群情激愤,直冲云霄。 他直接回首,恳切地求兴义街上的每一个人。 “如大家所见,傅大人不肯交还铠甲。” “我请大家为我出头,随我进傅宅,寻光明铠。” “我一取得铠甲,必立即向圣上请命。” “最快今夜出发,往青州,杀北蛮!” 崔泽举剑一呼,随后踩过门槛,踏进傅宅。 在他身后,因青州大败,担惊受怕,困苦了多日的昭国人纷纷跟上他。 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 众人很快齐声高喊: “送侯爷,往青州,杀北蛮!” 乌泱乌泱的一群人声势浩大到就快踩平傅宅的门槛。 傅玉同哪见过这种阵仗。 他忙站起来,朝人群大喝,阻拦他们。 但他一站起来,就牵扯到身上的伤。 痛得他将大喝变作了一声暗骂。 崔泽看准时机,揪住傅宅中一个衣着比其他人光鲜的小厮。 “光明铠在哪?” 崔泽身后,一群人瞬间虎视眈眈地望过去。 仿佛小厮说不出放光明铠的地方,他们就会生吞了他。 小厮身后,傅玉同也急切地喊他: “青松,住口!” “你的卖身契在我手中!” 小厮青松被面前凶神恶煞的人和身后恶狠狠的声音吓得人都快麻了。 他不敢说,又怕面前的一伙人真的揍他。 青松手往后伸,闭着眼给崔泽遥指了一个方向。 崔泽当即放开他,快步走去。 可他才迈出两步,门外忽然响起震撼大地的齐整马蹄声。 崔泽不顾马蹄声声,硬是提剑往里走。 但他迈出的脚还没落下,门外就响起了一个他熟悉的声音。 魏来扛着龙幡,将马停在傅宅那半扇被击破的门前。 “遵陛下令,御林军,封傅宅。” 两队御林军霎时横开,拦死了出傅宅的路。 这一次魏来没再叫崔泽“统领。” 他道:“林侯爷,请出来吧。” “陛下有令,严禁任一样东西出傅宅的门。” 崔泽回身,遥指被他钉在门上的凭条。 他双眼微红。 “我是来要回属于我的东西的。” “光明铠本就归广平侯所有。” 傅玉同扶着软椅,听了崔泽的话后忽然发笑。 “林泽,就算光明铠本该归你所有又如何?” “如今皇命已下,你敢违抗?” 傅玉同喝令崔泽: “你立刻滚出我家。” 崔泽闻言收紧了握剑的手。 陪着他的昭国百姓也大多握起了拳头。 傅玉同见崔泽不动,二度出言逐客。 “你给我滚出去!” “你若不滚,我就上奏陛下,禀报门外的御林军通通失职。” “他们全将被治罪。” 傅玉同扶着软椅,慢慢坐下。 “林泽,外面的人都曾是你的部下。” “连累你的部下受罚,你于心何忍?” 傅玉同的话音落下,门里门外一时寂静。 门外的御林军一个接一个地低下了头。 他们用低头掩饰着脸上的羞愧和窘迫。 说什么统领牵连他们? 分明是他们牵连了统领。 统领想要一副铠甲北上青州,杀北羌蛮子去。 他有什么不对? 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北蛮纵马杀下来,杀到京城就对了? 第53章 多可笑,他姓林,又不姓林 傅宅之内,崔泽与傅玉同互相僵持。 傅宅之外,御林军低头不语。 这时,一阵略带阴柔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都聚在这做什么呀?” 陈公公从穿过御林军,走入崔泽的视线。 崔泽一见是他,眼里的拼命的红散了去,变成了死寂。 陈公公在此,便如同光启帝在此。 他再拼命,也拼不过光启帝翻手为云覆手一压,随手落下的大山。 陈公公小心又嫌弃地越过门前的木屑堆。 他跨步迈进傅宅内,掐起兰花指,指着众人道: “都回家去吧。” “堵在这做什么?” “须知道见御林军龙幡如见陛下。” “真不怕冲撞了御林军,治你们顶撞圣驾的罪啊。” 众人被陈公公恫吓,个个敢怒不敢言。 见一众人不愿散去,崔泽提剑抱拳,也劝他们: “诸位请回吧。” “多谢诸位今日愿为我挺身而出。” 人群中冒出一个声音问崔泽: “林侯爷,我们走了,你的铠甲怎么办?” “青州又怎么办?” “北羌蛮子,不杀了吗?!” 崔泽半灰着眸子。 他如今也不知铠甲该怎么办。 但他向帮他的百姓们做下承诺。 “我会去青州的。” “想尽办法也要去。” 众人得了崔泽的承诺,总算愿意离开。 他们如潮水般从傅宅的大门退出去,散在街面上。 渐渐像退潮一样,消失不见。 跟着崔泽进来的人散了,崔泽便也向外走去。 他走到门前时,御林军们挨个唤他: “统领。” “统领……” 魏来也满怀悲愤地唤他:“统领……” 崔泽就近拍了几个人的肩膀。 傅宅的半扇门上,凭条依旧迎风发出扑棱棱的声音,扰动崔泽的神思。 崔泽扫了一眼那凭条。 他染着低沉的悲凉,不祈求答案地反问陈公公: “昭国是没有讲理的地方吗?” 陈公公咳嗽了两声,冠冕堂皇道: “林侯爷,你说的是什么话?” “是傅大人上折子说前几日陛下赐他的宝物丢了。” “陛下嫌这贼子猖狂,才派御林军来守傅家。” 陈公公迈着小碎步走到门边。 他将门上钉着的凭条仔细地取下来,递回给崔泽。 “您广平侯府的东西,无人会贪。” “不过嘛……”陈公公缓缓眨了下眼睛。 “光明铠实际是林家的物件,该由林家人出面领回去。” 面对如此荒唐言语,崔泽麻木地接过凭条。 他自嘲道: “知道了,我不姓林。” 崔泽不再停留,拔腿便走。 素衣的他穿过金甲如鳞,胜过天光的御林军。 在他身后,陈公公呼出一口气,抱怨似的开口: “哎哟,傅大人,老奴许久不骑马了。” “今日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会豁出这半条命……” “还好我催着御林军,到得及时。” 御林军们闻言将头压得更低。 这好吗? 这有什么好光彩的吗? 龙幡也被魏来放低,不再迎风飘扬。 第一次,御林军们看着立在他们最前端的龙幡,不再觉得光荣。 …… 崔泽失魂落魄地走过兴义街。 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振作。 但他实在振作不起来。 多可笑,他姓林,又不姓林。 忽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林侯爷!” 崔泽回身一看,是追到茶棚给他报信的小伙。 崔泽勾出一个愧疚又勉强的笑。 “抱歉,辜负你了。” “我晚了一步,光明铠还在傅宅中。” 何水紧盯崔泽。 不知为什么,他铆着劲,铆到整张脸涨红。 崔泽道过歉,见何水似乎不打算说话。 他愧疚地朝何水点了下头。 就转回身去,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何水突然朝他大喊,声音里还带着颤。 “林侯爷,你别去青州了吧!” “他们不值得!” “刚刚在傅宅门外,我全看见了!” 原来何水铆足了劲就是想把这句话说出口。 崔泽蓦然回首. 他心里窜起一股焚烧了数日的无名火。 “你说谁不值得?” “你凭什么说他们不值得?” “是,傅玉同不值得,高居含元殿那位也不值得。” 崔泽越说火气越重。 他怒从心中起,直烧天边去。 “但戚氏满门,值得。” “长乐郡主,值得。” “青州的百姓,更值得!” 听崔泽提到青州百姓,何水一下就红了眼。 一个大男人,哗啦啦的,转眼就落了泪。 崔泽见何水的泪从比他那张寻常人更黑的脸上滑落。 崔泽恍然想起,何水的哥哥何山,也长着这样一张黑红黑红的脸。 而那个黑红脸的健壮汉子,是自己的老乡,是青州人。 何水自然也是青州人。 崔泽走上前,轻柔又急促地问他: “你也是青州的?” “你是住在京城,还是打青州来的?” 崔泽在自己的记忆碎片里一顿翻找。 很快,他找到一段回忆。 “我记得以前你哥哥说过,你在青州是一等一的手艺人。” 何水听见崔泽说起他的事,他再也绷不住。 何水张开手,一下熊抱住崔泽,埋头大哭起来。 这个七尺多高的汉子当街哭得像个孩子。 他哽咽着,带着哭腔的话差点连不成句。 “我是从青州逃出来。” “林侯爷,青州已经不成样了。” “城里头少粮食,又没有过冬的棉花、柴火。” “每天冻死的,饿死的,数都数不清。” 何水哭诉间,渐渐恨红了眼睛。 “最可恨的是北羌蛮子,他们不仅杀我们青州兵,他们还……” “他们还割下我们青州兵的头皮,凿下他们的骨头,拿来当酒碗……” …… 听罢何水对北羌人的控诉,崔泽恍惚得几乎找不到北。 他们两人相互搀扶着对方,勉强找到一处茶棚坐下。 崔泽捂着恨得发疼的脑袋,拽住何水的衣袖问他: “你离开青州多久了?” “家那边,还有信传来吗?” 何水胡乱地给自己擦泪。 “我刚到京城。” “乡亲们让我来京城找我哥,请我哥去问朝廷。” “朝廷什么时候再给我们青州派一个不怕死的头领。” “青州人需要他。” “再没有人管,青州就真要变成跑丢在狼堆里,找不到家的羊群了。” 第54章 为了青州什么都值得 崔泽倾耳听着何水说话,双眸眨都不眨注视着泪哭干了的何水。 他看得出,何水明明是盼着他回青州的。 “青州既然很缺一个主事人,一肩扛起种种军务、民政的大事。” “你来京城也是为了求援的。” “为何劝我不回去?” 何水望了一眼京城还算繁华的坊间,干了的泪眼里裹满了苍凉。 “林侯爷,朝廷这般对你。” “他们连你的铠甲都拦。” “可见根本不想救青州。” 何水转过那双苍凉的眼睛,望向崔泽。 “没朝廷管我们,你去了青州又能怎么样?” “我刚刚看了,像我哥说的一样,你是个好人。” “青州都要完蛋了,干嘛把您牵扯进去。” 他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拍着胸脯道: “我总不能看着您回去,被北羌人割了头皮,凿了骨头当酒碗使吧?” “林侯爷,不值得。” 何水的声音落了下去,散在街面上。 零零落落的,变成一种绝望。 崔泽扫了一眼桌上的剑,将它握回手中。 他拿起剑,放下了很多东西。 崔泽对何水说: “值得。” “为了青州什么都值得。” 他说罢,将手中的剑一横,托向何水。 “你替我保管它。” “过两日我出征,消息必会传遍京城。” “到时候你来送我,还我剑。” “我持剑回青州杀北蛮。” 崔泽不等何水反应,直接将剑塞进何水怀中。 他在桌上留下几文茶钱。 慨然地走入横平竖直,道道相连的长街。 何水抱着他的剑,在崔泽身后大声问他: “林侯爷,朝廷设绊子拦你,你怎么出征?” …… 广平侯府门前。 崔泽毫无犹豫,振袍下跪。 他在门前下跪的消息瞬间传遍整个广平侯府。 一时间,老夫人和林君成都拄着拐杖出来看他。 就连困在酒劲里,迷迷糊糊醒不过来的林念瑶也被丫鬟绣羽叫醒。 她晕乎乎地赶到门前,恰逢林家这场盛会。 林君成见崔泽跪下,整个人一下就猖狂起来。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大门正中央,弯下腰,快把脸凑到崔泽脸上。 “你不是膝盖硬跪不下去吗?” “怎么又跑回来跪我们林家了?” 林君成拍了拍崔泽的脸。 “林泽,你现在神气不了啦?” 崔泽默然。 林君成拄着拐杖,眉开眼笑地走回老夫人身边。 “奶奶你看,咱们林家的狗回来了!” “我就说咱们林家祖传的光明铠是最好的肉骨头吧。” “狗闻着味啊,就回来了。” 老夫人冷哼一声。 “丧门星,你也有今天!” 她用拐棍砸了一下地,转头应林君成的话: “乖孙,你说这是狗。” 老夫人斜睨崔泽。 “那就让狗爬进来。” “咱们回正堂等他。” 老夫人说罢就领着她的乖孙回正堂等着了。 祖孙两个烘着暖乎乎的炭火,看寒风冻霜里的崔泽。 崔泽垂下头,想着何水刚对他说过的话。 “林侯爷,青州已经不成样子了。” 崔泽抿紧了唇,抬起他的膝盖。 “城里每天饿死的,冻死的,数都数不清。” 崔泽将抬起的膝盖磕在地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膝行。 “最可恨的是北羌蛮子,他们割下我们青州兵的头皮,凿下他们的骨头……” 满地残雪银霜。 崔泽自门口向正堂,用膝盖拖出一条干净的,裸露出深色青砖地的路。 霜雪沾尽他的衣袍下摆。 将***特意赠他的正红团窼纹锦袍染得一团污糟。 昭昭如火的堂堂王侯失去烈火般的颜色,混在地上,成了浊浊的肮脏。 崔泽跪在正堂前,台阶下。 “我需要光明铠。” “求林家为我出面。” 林念瑶看见他这样,听见他这样。 酒劲瞬间就散了去。 她眼里又烧起行将爆发的嫉妒的怒欲。 她走到崔泽面前,扯出他的衣领问他: “我哪里比不上你的青州?” “你为什么为了青州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林念瑶愠怒大炽。 她倾尽力气,要把崔泽从地上拽起来。 但她却没拽动,反将自己扯得坠到铺满地的霜雪中。 她气不过,攥着崔泽的衣领,低头在他肩上发了狠地咬下一口。 林念瑶咬过崔泽后,喘着冒出哭腔来的气,在他耳边说: “你别想拿到光明铠。” “我要你,为你自以为是的大义悔恨终身。” “我要让你记住,我和这个家对你才是最重要的。” “你首先是我林念瑶的丈夫,最后才能是心系青州的广平侯。” 崔泽眸色深邃的看过林念瑶,将她推到一边。 他静悄悄地捂住千疮百孔的心里又被扎出汩汩流血的新洞。 崔泽抬眸望进正堂,望着那对眼中对他写尽轻蔑的祖孙。 “我用什么可以换来你们为我出头?” 老夫人翻了个白眼,登时脸色变得与林念瑶如出一辙。 她只想让崔泽死。 当然,让崔泽后悔终生也算不错。 她根本不想和崔泽谈条件。 她身旁,林君成听着崔泽的话,先陷入沉思。 然后他的狭长的眼睛睁得大开,慢慢发亮。 他往老夫人那凑了凑,低声道: “奶奶,血经得有人抄啊。” “还有林泽他从我们账上划走的钱,是不是得让他利滚利地还回来?” 他扒住老夫人的手,眼里露出一股狂热。 “更重要的是咱们家的房契。” “奶奶你别忘了,上面写着林泽的名字呢!” “得把他的名字消了才稳妥。” “不然他一死,肃国公府来闹我们咱家的房子呢?” 老夫人眼中闪过精光。 她心里算盘珠噼里啪啦地乱响。 “还是奶奶的乖孙聪明伶俐,看得长远。” “就按你说的办。” 老夫人朝崔泽发下话去: “就让他跪在那,先把血经抄了!” “来个婆子,给他端纸笔。” 老夫人吩咐完,瞥见一旁的林念瑶。 她咳了一声,清好嗓子,故意挑拨道: “瑶儿,让他放血抄经,也是替你罚他。” “你不如来奶奶身边坐下,咱们祖孙三个好好聊聊。” “你对他有什么不顺心的,奶奶想法子帮你发泄到他身上。” “你指着让他为你从心里就付出点后悔,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第55章 林泽,快放血! 林念瑶对林老夫人如同蛊惑的话无动于衷。 她放开崔泽,从地上缓缓站起。 期间,她那双嫉妒到漆黑的眼一直在灼烧崔泽。 崔泽不想因林念瑶错失光明铠。 他望向她,用他能凝聚出的最真挚的目光求她。 “从现在起,我把你放进心里最重要的位置。” “你在我心里做我最重要的人,好吗?” “我说到做到。” 林念瑶眸中的嫉妒在眨眼间转成忍无可忍的怀疑。 她抬手甩了崔泽一巴掌。 林念瑶下手狠,扇得崔泽下唇磕在牙上,被刺出一道血痕。 林念瑶缩回手抱住自己。 她踉踉跄跄的,差一点摔倒。 “你为了青州,甚至可以做到这步?” “林泽,你当我是什么?” 崔泽抿住唇上的血。 他微微启唇,似乎要说什么。 但他最终选择闭上。 说什么呢? 还有什么好说的。 再说什么林念瑶都已经钻进牛角尖出不来了。 恰在这时,婆子按老夫人的吩咐端来一个托盘。 托盘上摆着纸笔、道德经、一把小刀和一个放血的碗。 婆子将托盘放在崔泽面前。 崔泽握起那柄小刀,目光转向林君成。 “我抄了血经。” “替你们写好变更房契主人的更契书。” “再将头上的莲花冠拆下来补交给你们补贴林家的帐。” “你真会去傅宅,替我将光明铠要回来?” 林君成闻言盯起了崔泽头上的莲花冠。 “你头上的破冠有这么值钱?” 崔泽放下小刀,伸手抽出插在冠中的浮云簪。 他将莲花冠取下,与浮云簪一并交给为他送来纸笔的婆子。 “这莲花冠是***赐给我的。” “虽然为紫铜所铸,但出自清源观天师之手。” “天师为莲花冠开过光,说这莲花冠可保佑人事事平安。” “有天师的加持,这莲花冠价值千金都不止。” 莫说千金,三十金都足以盖过崔泽从林家账房拿走的钱。 林君成和林老夫人一听是清源冠开过光的好东西。 两人眼里都冒出了光。 林君成连声叫那婆子,“快把莲花冠给我!” 从婆子手上得到莲花冠后,他又把头伸向林老夫人。 “奶奶,你快帮我带上!” “这可是天师开过光的宝贝!” 老夫人从林君成手中接过莲花冠,捧在手中左看右看。 直到看够了,老夫人才往林君成头上戴。 等她替林君成戴好了,立刻连声赞叹。 “哎哟,不愧是打天师手里出来的宝冠。” “和我的宝贝孙儿就是相称。” 老夫人抽空瞪了一眼崔泽,眼里的嫌弃翻了几番。 “这等宝物给你这个丧门星戴,真是糟蹋了!” “你怎好意思私吞这宝贝。” “戴着宝冠招摇过市,辱没人家清源观的道誉清名?” 崔泽任老夫人骂,只说: “那就当我平了府上的帐了。” “也行吧。” 林君成戴上莲花冠,神气异常地昂高了头。 “行了,你抄血经吧。” “等抄好了经,再写好更契书。” “我跟你去傅宅走一趟。” 得了林君成的承诺,崔泽利落地卷起袖子。 他一刀割在左手小臂上,任血水淅淅沥沥地流下,淹没掉碗底。 崔泽翻开《道德经》,拿起笔准备蘸血抄经。 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倩丽的身影。 在一旁冷眼旁观许久的林念瑶冲上来,径直掀翻了崔泽面前的托盘。 霎时,碗碎了,崔泽割肉放出来的血溅撒在空白的纸张上。 血将白色宣纸染得通红脏乱。 崔泽一低头,仿佛正撞上自己混乱的人生。 他实在忍不住,问林念瑶: “我又哪碍着你了?” 崔泽从地上捡起带血的小刀,将它递向林念瑶。 “不如你杀了我。” “也许我死了最能顺你的心意。” 林念瑶满眼怨恨。 她也爆发似地朝崔泽大喊: “我不过想要你不设条件的爱。” “我想我的丈夫用温暖包裹我,我有错吗?” 林念瑶向天上望去,像是想止住她将流出来的泪水。 崔泽看见她在抬眸的瞬间,眼睛还是和星子一样亮。 但林念瑶含着泪朝他宣泄的话,让星子一样亮的眼眸丑陋成了被虫啃噬过的满目疮痍。 她说:“我卑微地向你索爱,你却理都不理我,将我随手晾在一旁。” 她还说:“我放下自尊,痴痴地等你,结果你转眼为了别人不惜自残,割肉放血!” “林泽,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就因为我贪恋你一点爱,我就活该被你羞辱吗?!” 林念瑶说着说着,泪还是落了下来。 她捂住自己泪湿的脸,转身离开正堂,抛下崔泽走了。 崔泽取过地上那沓被血泼湿的纸。 他将柔软的纸捂在手臂的伤口上,为自己止血。 伤口被纸刮出的疼痛骤然升起, 崔泽心里也升起燎原大火般的冲动。 这次他真的想拦下林念瑶,质问她为什么能颠倒黑白。 他给过她他所拥有的整个世界。 是林念瑶把整个世界撕碎了。 让那个傻小子丢了他最珍贵的星子,手足无措地坠入乱石滚滚的天坑地洞。 崔泽捂紧手里脏污了,破烂似的纸。 就像傻小子在天坑底下,用砸向他的乱石一块一块地垒出台阶,爬出洞口一样。 他拼尽全力,只为爬到洞口,在垂死之前再见见他挂念的故乡和故乡里的人。 他就怀有这一点小小的愿望,怎么就十恶不赦到羞辱他曾经最爱的人了? 崔泽想不明白。 拼尽全力也想不明白。 最后他想,算了…… 崔泽才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声算了。 他还没缓过来,忽然听见林君成趾高气扬地说: “你捂什么伤口?” “血经不抄了?光明铠你不想要了?” 崔泽驯服地答:“我抄。” 当着崔泽的面,林君成“切”了一声。 林君成端起一旁的茶,把茶泼出门外。 他将空了茶盏摆到崔泽面前。 林君成随手指向一个丫鬟。 “你!去给他再拿一沓纸来。” 指使完丫鬟后,他绕到崔泽身侧,拿脚踢了下崔泽的膝盖窝。 “抄经不放血吗!” “你捂着刀口的手给我撒开。” 崔泽松了些手,准备放任刀口的血再流出来,灌进茶盏。 怎料一瞬间,他的脉开始空虚地发寒。 那是一种枯竭的滋味,于刹那间扫荡过他的四肢百骸。 崔泽唇一颤,他反应过来,上一碗血已是他的极限。 再放一碗,他将长眠在林家正堂。 再也回不到他日思夜想的青州。 偏偏林君成又踢了他膝窝一脚。 “林泽,快放血!” 第56章 趴下,俯身做马 崔泽将纸张再覆上自己的血口。 他不该再流血了。 他甘愿受辱是因为青州拖不得。 他赶时间,计较不了这么多。 但在这个关头,他若是不惜代价将自己折腾到倒下。 岂不是平白误时,本末倒置? 崔泽的睫羽轻轻一颤又抬起。 他偏头看向身边的林君成。 “我再放血,会倒下。” 林君成睁大他那双狭长的眼缝,瞪着崔泽道: “你倒下,跟我有关系吗?” “是你自己答应替我们抄血经的。” 林君成踢了一脚地上的空茶盏,将茶盏踢得离崔泽更近。 他快把唾沫星子喷到崔泽脸上。 “老子就是要你放血。” 崔泽紧捂着刀伤,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君成道: “我今日倒了,你今日便拿不到宅子的更契书。” 提到更契书,林君成瞪着崔泽的凶光毕露的小眼睛又缩回了一条缝。 他挠了挠他那小疙瘩连片的粗糙下巴,随后道: “你先写更契书。” 林君成说罢,马上转头去看林老夫人。 “奶奶,咱家的房契在哪?” “快拿出来,让林泽往上加更契书啊。” 老夫人忙招来一个婆子,嘱咐那婆子回她房间取一个木匣来。 木匣取来,老夫人亲自打开。 她从中取出一份连本的册子,那正是林家现在住的三进三出宅子的房契。 林君成从老夫人将册子从木匣中取出来时,眼睛就已经开始发热了。 他一时连身上的痛都不顾,一瘸一拐地冲上前,劈头盖脸地将那册子夺到手中。 林君成将册子一甩,长条的,如折子般的册子往下一落。 整本册子一下展开。 册子上记得清清楚楚,原先是一任工部员外郎造了这宅子。 员外郎被调往外地,需离京赴任,于是将这宅子作价三千五百两卖给了肃国公府少夫人苏静妤。 苏静妤感念广平侯林泽代夫君领御林军统领之职,身负重任,偏在京城无处落脚,特意将这宅子转赠给林泽。 林泽与发妻林念瑶伉俪情深,又将林念瑶的名字添到房契中。 至此,房契册子上已裱了三份更契书。 三份更契书都有变更双方的签字画押和典禄司的官印。 房契册子明明白白地显示出如今林家宅子的主人是广平侯林泽与广平侯夫人林念瑶。 而手握册子的林君成已是心急如焚。 他巴不得现在立刻将上面林泽的名字换成他。 回头他再弄死林泽,将林念瑶打发嫁出去,消掉林念瑶在房契册子上的名字。 这样,林家这座价值三千五百两的大宅子就只属于他一个人了。 林君成想得兴奋。 他收拢册子,夺过丫鬟端上来的纸,直拍在崔泽面前。 “写!” “快把更契书写出来!” “我立刻送去典禄司按印。” 崔泽扫他一眼,用指尖点了点地。 “将房契册子摊在地上。” “我对照着之前的更契书来写。” 林君成扑通一下蹲下去。 他两只手跟飞扑的蛾子似的,衔着房契册子的两头,将册子完全展开在崔泽的面前。 林君成蹲着扯到伤口。 但他这时连疼痛都忘记了。 他只催:“快写。” “快写!” 崔泽提笔在丫鬟捧来的砚台中沾了墨。 他对着苏静妤的那份转赠的更契书正要落笔。 不料更契书中字字明晰的转赠理由忽然让他脑中闪过一丝不同寻常的感觉。 崔泽朦朦胧胧的,还未想明白那是什么感觉。 迫不及待的林君成已按住他的手腕,逼着他往白纸上落墨。 “林泽,你不许拖!” “你敢拖一分一秒,我都会让你再拿不到光明铠。” 崔泽手腕用劲顶住林君成的手。 他的眼眸中流淌起带着杀劲的沉心静气。 “看来你比我更急。” “不如这样,我写了更契书后,你立刻出门去傅宅替我要回光明铠。” “而我跟你去典禄司盖更契书上的大印。” “有我这个房契主人在,典禄司核对更快,盖印更早。” 林君成闻言威胁道:“那我押着你去典禄司。” “反正是你求我去取光明铠。” “你不敢不听我的。” 崔泽使出暗劲,将林君成的手顶开。 他沉声道:“我愿意配合,事情会办得更快。” “你不想今日就拿到写着你的名字,盖好印的新房契?” “你不怕今日事情未定,你夜半难寐吗?” 听了崔泽的话后,林君成的背忽然就痒了起来。 他耸了耸肩和背,却怎么也消不掉那股不明的瘙痒。 背上的痒直闹得他预想到晚上他会如何在床上辗转反侧地打滚。 林君成的眼珠子在狭长的眼缝中转了一圈。 小眼睛忽然闪过精光。 他想出了个好办法。 林君成立刻答应崔泽: “行,你写更契书,咱们两个一起出门。” “我替你去傅宅要光明铠,你跟我去典禄司盖印。” 崔泽道了一声:“好。” 他提笔落墨,不出片刻就在白纸上写出一份更契书。 更契书上墨还没干。 林君成就将纸夺了过去。 他捧着纸,小心翼翼地吹干了上面的墨。 林君成放宝贝似地将干透的更契书夹进房契册子,揣进怀中。 他站起身,再度盯上崔泽。 眨眼间,那双鬼祟的小眼睛彻底被不怀好意覆盖。 “刚刚忘了说,去傅宅,我有一个条件。” “我挨了打,坐马车不舒服。” “我左看右看的,骑着你去不错。” 林君成狞笑一声,把小人得志淋漓尽致地表现在脸上。 “你给我趴下,让我骑上,一路扛我走到傅家。” 他拍了拍崔泽的肩。 “你可别不乐意。” “不乐意我就不去傅家了。” “咱们两个都很急,林泽,你别耽误时间。” “快给爷趴下!” 林君成说罢,将崔泽的肩往地上压。 崔泽顶着肩头的压力,一双凤目来来回回地颤动。 他每一次眼眸的轻颤就如同他挨了一刀,被削去身上的一样东西。 数不清多少刀后,崔泽仿佛把自己全割舍干净。 他顺着林君成压着他的劲趴下前,朝林君成要了一个承诺。 “你发誓,我俯身做马后。” “你若不去傅宅为我索要光明铠,你断子绝孙,后继无人。” 崔泽的话一出,老夫人被惊得站起。 林君成也慌了起来。 但他一扭头就将慌乱不管不顾地抛诸脑后。 “好!我发誓。” “我骑着你这马,不去傅宅要光明铠的话,我断子绝孙。” 林君成将誓发出来的这一刻,崔泽放弃所有尊严,俯下了身去。 …… 皇宫中,疏影轩内。 地龙烧得足,连摆在疏影轩门前的矮月季都蹭上了几分热浪,孤零零地开出一枝黄花。 光启帝穿着轻便的夏衫,斜倚在榻上。 他听烦了乐工吹奏的婉转小曲,也看厌了巧手为他剥蜜橘的新封的小才人。 他百无聊赖地唤陈公公:“陈诚,说两件有趣的事来听听。” 陈公公只用了一句话,就逗得光启帝开怀。 “陛下,林泽今日一早回林家当狗去了。” 第57章 责任全部在你 光启帝睁开了他那因百无聊赖而半闭不睁的眼睛。 “回林家当狗去了?” “呵!” 光启帝神清气爽转了转脖颈。 他又从才人手中接过连白络也剥去的蜜桔瓣。 光启帝将蜜桔瓣扔进嘴里,嚼得汁水四溢。 “陈诚,细说。” 陈公公示意乐工停下吹奏,快步走到光启帝身旁。 “陛下神机妙算。” “今早上,林泽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和傅玉同狗咬狗后,嘿嘿!” “他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滚了。” “老奴照您吩咐的,在他临走前,交代了他一句,想要光明铠得请林家人出面。” “林泽他就上赶着呀,回广平侯府,跪在府门前了。” 陈公公一边说,还一边活灵活现地比划。 “坊间多少人都看见了。” “林泽是跪着膝行,跟个讨饭的灰脸叫花子似地,爬进广平侯府的。” 光启帝听得眉开眼笑。 他胃口大开,以至于一口接一口地吃小才人送到他嘴边的蜜桔。 依偎在他身边的才人不仅要剥桔皮,还要用指尖撕下包在蜜桔上的白络。 三下两下的,她就剥慢了,赶不上光启帝进食。 陈公公眼尖,立刻走到蜜桔盘边,也剥起桔子来。 他将剥好的桔子盛在小碗中,呈给光启帝。 “陛下您轻轻动动手指。” “派了支御林军出去,就将林泽那个贱骨头从里到外收拾了个遍。” “还让老奴跟着沾光,看上整整一出好戏。” 光启帝从陈公公手中接过蜜桔碗。 他随口说道:“冬日无趣,涟池都结上冰了。” “朕闲来无事,拿他们两条狗当鱼逗逗罢了。” 他取过一枚玉叉,将玉叉又快又准地插进碗中的桔子瓣。 “陈诚,让你手下的小太监盯紧傅宅,看好光明铠。” “朕不容许丽山行宫的事再发生第二次。” 光启帝用叉子挑起桔子瓣,一口咬下。 “比起让崔泽死在青州,落个美名,朕更想让他死在京城。” “这事不难办吧?” 陈公公卑服地笑着道:“此事,老奴已和傅玉同商量好了。” “陛下您只管放狗便是。” “我们两个包管把胆敢忤逆您的林泽咬死。” 陈公公说罢,还“汪”了一声,逗得光启帝哈哈大笑。 光启帝笑过后,用指腹擦了擦唇边沾上些蜜桔汁液的胡子。 他招手让陈公公靠近些。 陈公公躬着腰上前。 光启帝:“朕想亲眼看看林泽现在的狼狈样。” “可为了他出宫,多少跌了朕的份。” “你看派谁去帮朕看个热闹,回来禀报于朕?” 陈公公缓缓眨了下眼睛。 他道:“陛下,何不派御林军去呢。” “老奴记得御林军中惦念着林泽的有好几人。” “魏来被您派去守傅宅了,还有个林泽的老乡,名叫何山。” “这人呀,最怕在自己熟人面前落魄了。” “多难堪啊。” 光启帝听着陈公公的话,弯起的嘴角落都落不下去。 “好,就按你说的办。” “你立刻去御林军传旨,遣何山带一小队人去广平侯府。” 光启帝的圣令飞一般地传出疏影轩。 随着他的圣令,御林军出动,而天上忽有一片雪花飘下来。 一片雪花过后,便是千万片雪花 雪中风声呼啸,顷刻间席卷大地。 也穿过广平侯府的前院,钻进门未合拢的正堂,吹起了崔泽的发带。 伴着呼啸而来的风,冲进正堂的雪。 林君成抬腿骑跨在了崔泽的背上。 …… 崔泽扛起林君成的时候,像在扛千钧的重山。 他迎着茫茫大雪踏出正堂的乌木门。 分不清是林君成沉重,还是他心里沉重。 他迈着如坠千斤寒铁的步,一步一印地踏下正堂前的阶梯。 林君成坐在崔泽肩上,真将崔泽当马。 他还拽住崔泽的发带,将发带当缰绳扯。 林君成下手狠,左拽右拽的将崔泽扯得鬓发散乱,活像个疯子。 他将扯下来的发带随手一扔,将红白织锦的发带丢在雪地里。 而他则扶了扶自己头上映着雪光璀璨如金的莲花冠。 林君成拍了拍崔泽的脸。道: “咱们两个现在的样子才配得上各自的身份。” “你说是不是,狗赘婿?” 崔泽没有回答。 他扛着压着他的山。 一头如墨的青丝被大风吹成蓬蓬野草。 他早湿透的衣服下摆在风雪中慢慢结成黄黑交杂的冰。 而他也成了一个胜似野人的野人。 崔泽在心里把青州城摆在面前的远方。 他每迈一步,离青州就近一步。 冬天的青州城,树是枯的。 所以他一到冬天最喜欢柿子树。 褐色的细枝下垂着的橘里透红的浑圆柿子。 像一盏盏红火灯笼。 指引他回家。 七年前,当知道他期盼的新家的前院种的就是柿子树时。 他是多么多么的开心。 突然,现实里一记爆裂的重击打向崔泽的背。 崔泽背上本就满是伤痕。 重重一击打上去,他愈合出的硬疤瞬间碎掉。 血奔涌而出。 血流走了,血管里一下变得比满天的大雪和青玉似的天更冷。 崔泽像被人抽掉筋一样,轰然倒进还没来得及盖厚的雪地里。 崔泽倒了下去。 但骑着他的林君成碾压着崔泽的身子,安安稳稳地落了地。 他站在地上,对着扑倒的崔泽连踩三脚。 每一脚都踩在崔泽重伤的地方。 林君成头顶莲花冠,脚踩崔泽割了伤放血的左臂。 他将崔泽的左臂直踩进雪里。 “起来啊!” “不是你当马扛我去傅宅吗?” “门都还没出,你怎么就倒了?” 崔泽望向前方,那个被他好好地放在前面的青州还在。 柿子树下的土黄色小院里。 一大家子人围着火炉烤火,火炉上铜水壶烧得咕噜噜地响。 大家的面目不太清楚。 崔泽只记得他们是养大他的坊里的长辈。 一个姨母从火堆里扒拉出一个红薯,塞给他。 姨母笑得暖,一手摸着自己戴着银环的耳垂。 这样的青州他当然得回去。 崔泽吸了一口记忆里的红薯的热气,手肘顶着地,奋力爬起来。 只是他爬得离开地还不到两寸。 林君成又一脚落下,将他踩回了坚硬冰冷的砖地里。 “林泽,快滚起来。” “你再不起来,可不是我违誓言。” “是你没送我到傅宅。” “责任全部在你。” 第58章 不做人了,做鬼 肋骨撞在坚硬的砖地上,撞得崔泽钝疼。 他昂起他唯一还能抬起的头。 “林君成,你还需要我去典禄司。” 林君成踩在崔泽背上的脚抬都不抬。 他甚至使劲地往下碾。 压得崔泽感觉自己的背被串到肋骨上,和一格一格的肋骨一起被青砖地碾成碎骨肉泥。 崔泽听见林君成说: “典禄司你得跟我去啊。” “不然我手一重,你就死了。” “没了命,你还当什么救青州于水火的大英雄?” 顺着林君成的话,崔泽放在眼前的青州,那个土黄色的小院子渐渐化作了残影。 崔泽使出所有的力气,手指扒住面前每块砖那点突起的纹路。 他像被甩在冰面上的巨鱼,不惜将鱼鳍扑断,只为向前,向无垠的海子的方向滑动半寸。 天青雪暗,崔泽头一次这么盼望真有神佛能拂雪而来,帮一帮他。 可怜人世苦多,神佛虚妄。 风雪中无人前来。 更一辆摇曳生香的马车从广平侯府后宅驶出。 它穿过前门,彻底撞碎了崔泽放在那的青州幻象。 崔泽确凿无疑地喊出马车上的人。 “林念瑶!” 林念瑶…… 算他求林念瑶了。 他用七年里为她做的所有,换林念瑶向他伸出一只手。 他只要这一次援手,就好。 马车应声停下。 林念瑶掀开厚重的窗帘,透过雕着海棠花形的窗格睨了崔泽一眼。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写尽冷凉无情。 林念瑶只看了一眼。 她就无波无澜地松开手,任厚重的车帘如山幕落下,将两人隔开。 她的马车滚滚向前,将撞碎的青州幻象碾在车轮下。 林念瑶又一次抛下了崔泽。 甚至这次她连泪都没再为他流。 马车辟开风雪远去,留下一片白茫。 崔泽连最后一点青州都痛失。 崔泽再也看不见青州,脑后的皮也被人扼住。 林君成抓住他乱草般的头发。 “你叫我姐有什么用?” “她被你伤了心,急着冒雪出去找她的大月亮安慰她。” “她哪会管你的死活?” 林君成摁着崔泽的头往地上狠磕下去。 崔泽终是被磕得头破血流。 林君成附在崔泽耳边说: “林泽,你但凡想看见明天的太阳,现在就答应跟我去典禄司。” “你不答应,我接着摁着你头往地上磕。” “反正快过年了,你提前给我奶奶多磕几个孝顺头,也不错。” 崔泽的眸子暗下去。 他青黑着神色,攥起一团雪往身后扬。 那团雪洒开,正好有几点打到林君成脸上。 林君成被打得闭眼,脚下踩着崔泽的脚也随之一松。 崔泽趁机顶开林君成压在他背上的鞋,手脚并用地爬出三步外。 崔泽呼出一口冰凉气。 他的心被神佛不渡的嗔痴占满。 黑得像一个无底洞。 他不顾一切,想就地杀了林君成,烧了林家。 将林念瑶的血涂在傅宅花草中。 沉傅玉同下潭,送他去做水中明月。 再从朱雀大街一路杀上去,杀进宫里,亲手打碎光启帝的头颅。 崔泽攥起一把雪,将雪生生攥作一团带棱的硬冰。 他的眼瞳在此时已黑透了。 里头除了像黑色沥青一般泥泞流淌的做鬼意愿,再不见其他。 崔泽从冰雪地将自己撑起来,都已准备动手。 突然,一队金甲红缨的御林军直闯了进来。 御林军停在离崔泽几步之外的广平侯府门前。 崔泽的耳畔也陆续响起—— “统领!” 十数声统领并不整齐。 参差地反复敲打崔泽的耳鼓。 领头的何山率先翻身下马。 他踩着马镫落地。 身上金甲鳞鳞,金声清越,正如道观铃动,寺院长钟。 崔泽的神思被金声骤然抽回现实。 但他回过神却发现——白日之下,浩瀚大雪,他当着只记得他的好的故人的面,做了鬼了。 崔泽手里的冰棱掉落在地。 他长笑起来,笑中铺满了做鬼的不堪的悲凉。 几步之外。 林君成猛然看见金甲红缨的御林军。 他以为他们是来给崔泽撑腰的。 立刻就缩了脖子。 却不想,何山正要迈过广平侯府大门去扶崔泽。 另一个御林军忽然抓住他的手臂,拦下了他。 “何山,陛下遣我们来,只是来探听消息的。” “你不能……” 另一个马背上的御林军也劝他: “何山,别触怒陛下,小心更害了统领。” 何山顿住脚步,不甘地收回錾金靴子的鞋尖。 林君成见他们不敢插手,一下又猖狂起来。 他走上前,拽住不人不鬼的崔泽。 “小爷我看你往哪逃!” 林君成拽着崔泽往门外挪。 他不忘回头吩咐下人。 “来人,给少爷我套车!” 林君成拽紧崔泽的衣领。 “今日的典禄司,你非去不可!” 崔泽任林君成将他拽得里大门越来越近。 他趁离得近,最后眷恋地看了一眼御林军的满身金甲。 穿这身金甲时,他还是一个满腔热血,护家报国的大丈夫。 那时真好…… 崔泽放纵嗔痴怨恨,眼眸骤冷。 他陡然暴起,命也不要了地锁住林君成的喉咙。 他一手掐得林君成喉头爆出青筋,连“嗬嗬”的声音都发不出。 另一手从林君成怀中抢出林君成最看重的那份房契。 崔泽将房契册子抖开,任册子如瀑般垂落地上。 他一口咬上册子,预备用利齿将房契册子撕个粉碎。 林君成见他要撕册子,竟连自己的脖子都不顾了。 他两只手都去掰崔泽的手的下巴。 命不要了,也要把房契册子抢下。 两人搏斗间,正堂内的老夫人急得差点晕过去。 她撕心裂肺地大喊,让下人全都上去。 “快救我孙儿!” “否则我让你们全部陪葬!” 崔泽的利齿在房契册子上咬穿一个洞。 恰好咬在苏静妤那份更契书上。 那一瞬间,刹那的灵光如电一般击穿崔泽的心中境。 驱散了他满心的嗔痴。 崔泽突然撤力,卷起房契册子连滚带爬地跨出咫尺之外的广平侯府大门去。 门外,他被何山稳稳接住。 看着何山那张深邃的脸,崔泽眨眼间又看见了青州。 青州在北,等着他回家。 他不做鬼了。 崔泽心里的狠劲一松,力消如魂散。 在承受不住完全倒下前,他向何山留下一句话。 “送我去肃国公府。” 第59章 掀了林家的屋顶 肃国公府中,崔泽在一片久违的温暖中醒来。 他一睁眼就发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都已被处理妥帖。 他跟被扔进药罐子泡过似的,从头到脚全是药味。 崔泽被浓郁的药味熏着,刚清醒的脑子空白了半刻。 戚如陌看崔泽半呆的样子,心中亦是无名怒火起。 哪有把忠君体国的良家子逼成这样的道理。 他递给崔泽一个小盅。 崔泽一边在脑海中捡自己断片前的记忆碎片,一边接过小盅闷头就灌。 他还以为戚如陌给他的是药,结果灌了半碗了一咂摸。 是甜的。 崔泽低头往小盅里一看。 鸡蛋红糖水。 戚如陌推推崔泽的手,示意他继续喝。 “趁热喝。” “这羹水,最能救急救命。” 崔泽听话,仰头将剩下半盅一口气全灌下去。 甜味的暖流像股温泉,顺着他身上的脉流进五脏六腑。 一时间,他连脑子都好使了起来。 崔泽开门见山,说起他来肃国公府的目的。 “世子还记得赠我的宅子吗?” 戚如陌垂眸略作思索,冲一旁的丫鬟道: “请夫人来。” 他转头对崔泽说: “当时,宅子是静妤送的,她全权操办,我不曾过问。” “等她来了,你有事只管对她说。” 苏静妤来得很快,像一阵柔风,转眼便吹到戚如陌身边。 她脸上挂着未展的愁容。 “如陌,父亲刚吃了药却不见什么效。” “咳嗽一刻也不停。” “若是云医女在京城就好了……” 戚如陌微微抬手止住苏静妤说话。 苏静妤这才注意到,崔泽浑身带伤,跟只快被风雪冻死的可怜病猫似的躺在这。 崔泽听见苏静妤的话,本就沉在深渊里的心又往下沉了一节。 “世子,国公爷他……” 戚如陌抬手,同样止住崔泽的话。 “父亲没什么大碍,上了年纪,去丽山行宫时染了风寒罢了。” “你不必太挂心。” “先说你的事,你来国公府求援,定是为了青州。” “眼下青州最重要。” 崔泽想想也是,眼下青州最重要。 多拖一天,不知青州城中会消逝多少条人命。 而那些消逝的人命中又有多少曾在他幼年时,给过他一口饭吃呢…… 他根本不敢往深处想。 崔泽收了心,转向苏静妤。 “世子妃,可记得七年前赠我宅子时写的更契书?” 苏静妤微皱了些眉,进而摇头。 她耳边挂的白玉耳铛也随之轻晃。 “记不清了。” “只大概记得更契书上写了赠你宅子的缘由。” 苏静妤看着崔泽身上左一块右一块的伤,皱起的眉头再没松下去。 “你身上这么多的伤,都是林家害的?” “你突然提起更契书,是不是林家想趁机霸占宅子,逼你去典禄司过户?” 苏静妤身上如兰的雅致倏然散去。 她也跟戚如陌似的,生出满肚子气。 “林家祖孙三人,就没一个做人?” “你是好丈夫,扛得住全家的难处。” “他们但凡心里有半点体谅你。” “有你在,林家都能把日子过得很好。” “但他们偏偏就不知足,折腾得广平侯府名声恶臭,闹得你满身重伤。” “他们现在还好意思争宅子?” 苏静妤说到满肚子的火噌噌地往外冒。 她实在气不过,往旁边的小桌上拍了一巴掌。 震得她头上的步摇,耳边的耳铛一齐晃了起来。 “我看把广平侯府拆了,让林家人顶着天卧着地睡觉算了。” 崔泽第一次看见这般泼辣的苏静妤。 他朝戚如陌眨眨眼,意思你去哄哄你夫人? 为林家如此生气,不值得。 谁知戚如陌没管崔泽的眼神,转而认真地赞同苏静妤。 “夫人说得对。” 他坐在轮椅上,往崔泽那侧倾了倾身子。 “你既提起更契书,更契书上是不是有些奥妙?” “利用得好了,将林家赶出去喝西北风,也不是难事吧?” 崔泽无奈地又眨了眨眼。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眨眼过后,崔泽端正了神色。 “世子妃赠我宅子时,更契书上写缘由的是体谅我代世子承担御林军统领的职责。” “如今,我已被免职。” “赠我宅子的理由不存在了,世子妃大可取出更契书,叫上典禄司,将宅子收回。” “若是林家不愿意还回宅子,我厚颜无耻,想请世子妃用宅子为我换一样东西。” 戚如陌瞬间反应过来。 “你离出发去青州就差一身甲胄。” “你要光明铠。” 崔泽点头。 戚如陌自怀中取出林家宅子的房契册子,交还给崔泽。 “怪不得从你怀中拿走册子时,你明明未醒,反应却那么大。” 崔泽重新拿到房契册子,打眼一看,上面竟沾了他好几重的血。 苏静妤也瞧见那本房契册子。 她当机立断,唤肃国公府的外事去一趟典禄司,请一位吏员随她去林家。 又让贴身的大丫鬟去吩咐国公府的车夫准备马车。 戚如陌知道事关光明铠,崔泽必然也要跟着走上一趟。 他仔仔细细地用眼睛把崔泽凄凄惨惨的模样盘过一遍。 戚如陌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轮椅。 “喜乐,来。” “把我抬一边去,把崔泽抬上轮椅。” 崔泽刚想说,倒也不必。 他没虚弱到需要夺人轮椅。 结果另一边的苏静妤将手一端,典雅的眉目忽而肃正。 她摆出当家主母架势,厢房内瞬间鸦雀无声。 崔泽也不好再打岔。 苏静妤朝外唤道:“赵嬷嬷。” 管事的老嬷嬷礼节周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世子妃。” 苏静妤清冷如冰,道: “你去点十个八个伶俐泼辣又能说会道的丫鬟来。” 赵嬷嬷一愣,“夫人是要做什么?” 苏静妤:“我嘴拙,不会骂人,你替我去挑人。” “我带她们去掀了林家的房顶。” 赵嬷嬷大惊。 “那三四个便足够了,十个八个的,夫人要掀几座宅子的房顶?” 崔泽微颤了颤睫羽,在心里也说,三四个便够了。 林家的下人其实不是很能打。 但苏静妤坚持:“不,就要十个八个。” “我不仅要掀了林家的房顶。” “更要揭了林家祖孙的脸,气得他们半个月下不了床。” “最好将他们气死当场,我赔他们几副最好的檀香柏木棺材便是。” …… 大雪依旧。 苏静妤带着车队出肃国公府时,数辆马车足足延绵了半条街。 而金甲鳞鳞的御林军跟在他们身后。 若不是御林军还要面子,他们真想当街笑起来。 多好,是去拆林家。 这世间终归是讲道理的。 御林军们想,反正皇帝只让他们打探消息,不许他们动手。 他们不动手也不动脚,把林家大门堵死,不准林君成出门。 也算谨遵圣令吧? 第60章 究竟什么才叫仗势欺人 苏静妤的车队带着崔泽去往林家前,先去了一趟典禄司。 苏静妤本意是去接上一名典禄司的吏员,带他前往林家。 在典禄司的人的见证下,将林家宅子的事一次了结。 不想车队在典禄司门前停稳后,从典禄司中出来的并不是一个穿灰青布衣的小吏。 而是一个穿着苍蓝色连珠纹锦袍的员外郎。 被苏静妤先派到典禄司请人的外院管事比那员外郎先一步出来。 他走到苏静妤和崔泽的马车之间,同时向两边通传道: “夫人,林侯爷,在小的身后的是余子陵余大人。” “余大人一听小的来请人去广平侯府为林侯爷做见证,便主动站出来。” “他说他想为林侯爷讨个公道。” 崔泽一听,便请了这位余大人登上自己所在的马车。 余子陵也不客套推诿。 他上车后,大大方方地坐好,请车夫催动马匹,向广平侯府出发。 马车内,崔泽还未言语,余子陵已抢先一步,开口套上了近乎。 “我听说过林侯爷的事迹,万分佩服。” 崔泽颇感意外。 毕竟在朝中,在傅玉同有意无意的诋毁下。 六部九司三府的官员都只当他是贪图荣华富贵的吃软饭赘婿侯。 但眼前的余大人竟说对自己万分敬佩。 似乎是看出崔泽眼中的不解。 余子陵解释道:“我父亲在青州任过知州。” “他是九年前,青州之战肃国公取胜后,调任过去的。” “他在青州做了三年,林侯爷在青州考到秋闱第一那年,正是家父到青州任职的第二年。” 听着余子陵的话,崔泽想起九年前战后,赴任青州的知州是姓余。 崔泽记得知州余大人是位极有手腕,又心怀百姓的好官。 将他拉扯大的叔伯婶母们在余大人到任后的那个年关,笑着打趣道: “有余大人在,肯定年年都有余。” 崔泽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这些,眼眶都有些热。 “作为青州人,来京这么多年,还未登门向令尊道过谢。” 余子陵忙摆手道: “不必不必。” “家父他老人家,天天在家里为自己治理青州的功绩自傲呢。” “林侯爷切莫去助长他的气焰。” “我娘啊,听他叨叨着忆往昔都听烦了。” 崔泽不知余子陵所说的有几分真,但却真真实实被余子陵逗得弯了嘴角。 余子陵靠在马车车壁上。 他一双眼炯炯有神,正对着崔泽。 “我读过林侯爷七年前秋闱大考中写出来的策论。” “策论中护卫青州北驱羌人的一腔热血,一读便难忘。” “别人都说林侯爷请命做青州主帅,是为发妻搏功名,脸都不要了。” “但我不这么认为。” “我信林侯。” 提起秋闱那篇驱逐北羌的策论,崔泽的眼眶又热了一回。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好像放弃做鬼,决心做回人以后,只要触碰到一点人间的情谊,他眼眶的热意都抑制不住。 “多谢余大人愿意为我出面。” “不必谢。” 余子陵将身子朝崔泽那倾去。 “林侯爷请肃国公府为您出头,又请我典禄司的人去做见证。” “是为了拿到广平侯府的光明铠,好早日奔赴青州吧。” 崔泽答:“是。” 余子陵向崔泽稽首,“既然如此,子陵定助林侯爷一臂之力。” 崔泽闻言正要抱拳还礼。 余子陵按住他的手,道: “实不相瞒,广平侯府比林侯爷与肃国公府先一步来过典禄司。” “他们将我手下一位姓孙的小吏请了过去。” “那小吏极市侩,爱欺下媚上,又好赌。” “我还记得他是你府上林君成的酒肉朋友。” 余子陵目光灼灼。 “林家将姓孙的请了去,我自然该站出来,为林侯出一出头。” “他们若敢仗势欺人。”余子陵目光忽然化作刀。 “我必让他们知道知道究竟什么才叫仗势欺人。” 余子陵说罢,收回盖在崔泽手上的手,还对崔泽浅浅一笑。 崔泽没有放下抱拳的手,而是重新向余子陵好好地抱了个拳。 “我取得光明铠赴青州一事,就拜托余大人了。” …… 苏静妤的车队和跟在车队队尾的御林军冒雪杀进广平侯府所在的坊中。 一进坊门,苏静妤便让车队停下。 她裹着一条狐裘做的披帛,哈着白气对崔泽的车嘱咐道: “喜乐,你先用轮椅送林侯爷回府。” “记得护好林侯爷,莫使林家再伤他。” “请车内典禄司的余大人随我拜访一趟广平侯府的邻里。” “林家干得龌龊勾当,我得替他们好好宣传宣传。” 崔泽闻言忙掀开车帘。 “世子妃,倒不必如此。” “我个人的恩仇不重要,换光明铠更要紧。” 苏静妤当他的面,手一摆。 赵嬷嬷专门从院里点出来的十个八个牙尖嘴利的丫鬟立刻聚到了苏静妤的身后。 苏静妤:“放心,不耽误光明铠。” “我带了很多人,是专门来把事情闹大的。” 她抬起眸。 “光明铠重要,你的恩仇也重要。” “前几日你帮我戚家免于大难。” “今日我也要帮你,好好地出一个头。” …… 到头来,崔泽真的是被喜乐摁在戚如陌的轮椅上,硬抬进林家大门的。 崔泽是真想不到喜乐看着小小的,人却有一身牛劲。 闯进广平侯府后,喜乐将他和轮椅一起,“梆”的一声砸在砖地上。 声响之大,将正堂内的林老夫人、林君成,还有一个穿青灰色布衣的小吏给惊了出来。 喜乐放下轮椅后,又为崔泽打伞遮雪。 林家那边,林家祖孙还有那小吏以及几个丫鬟婆子则是冒雪而来。 林君成见了崔泽就没管其他人。 他简直是狗见了肉,眼里都冒起了绿光。 “林泽,我就知道你为了光明铠得回来。” “你回来得正好!” 他指了指一旁的灰衣小吏。 “典禄司的人我请来了。” “你给我交出房契,我要当场更名。” “否则,哈哈。”林君成竟对着漫天大雪大笑出声。 他看向崔泽,本来就是一条缝的眼睛眯得更紧。 “我立刻去傅宅,把寄存光明铠的凭条签到三十年以后!” “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第61章 谁是林家真正的主人 有苏静妤和余子陵相助,崔泽心间畅快,不必再忍辱负重。 他道:“傅宅,会去的。” “你不必急。” “房契册子我也很快会拿出来。” 林君成快步上前,又要揪崔泽的衣领。 索性被喜乐挡下。 他隔着喜乐的手,差点发狂似地抓上崔泽。 “很快?!” “小爷我要的是马上!” 这时,灰衣吏员挺着他的肚腩,踱步走上前。 他直指崔泽和喜乐。 “你等还不将林家的房契还来?” 喜乐一把推开他的手指,没好气道: “你说谁家的房契?” “这是广平侯府,房契是广平侯的。” 他拍了拍轮椅背,“广平侯就是我推着的这位大人。” “你冲广平侯要房契,你讲不讲道理?” 灰衣小吏手被喜乐推开,他一巴掌就砸了回去。 “臭奴婢,你敢对朝廷命官动手,反了你了!” 轮椅上崔泽抓住灰衣小吏的手。 “你是什么朝廷命官?” 灰衣小吏拧了好几下手腕,才从崔泽处,把手挣脱出来。 他正了正他头上挡雪的幞头,昂首挺胸道: “我乃典禄司吏员,领的是朝廷俸禄!” “你们高低也得称我一声孙吏员。” 崔泽想起余子陵的话。 “哦,你就是孙吏员,林君成的酒肉朋友。” 孙吏员瞪了他一眼。 “一个赘婿,凭你也配议论我?” “快把林家的房契还回来。” “不然我回典禄司向刑狱司发下行文,让刑狱司来拘你,治你个夺人家宅之罪。” 孙吏员气势一摆开。 林君成和林老夫人都来助他的阵。 林君成也睁大眼道:“就是!这本就我的宅子!” 林老夫人更是直白:“直接把这讨债鬼推下轮椅,搜他的身!” “刚刚他还掐我乖孙的脖子,就该把他抓进大狱,给他上大刑!” 林老夫人说罢就要冲上去撒泼动手。 好在这时何山带着御林军们一字排开,站定在广平侯府门前。 雪中,金甲凌日,御林军们各个面目严肃,实在是有些骇人。 老夫人已伸出去的手,又讪讪地缩了回去。 孙吏员见到御林军来者不善,脸上也升起慌乱。 他拉住林君成,咬着牙低声道: “你叫我来时,只说要对付你们家狗一样的赘婿,可没说会对上御林军啊!” “怎么回事?” 林君成不大的眼睛里闪出凶光。 他不压声音,他冲着御林军大声嚷嚷道: “没事!他们不敢进门。” “呵,一个时辰前,我把崔泽头都摁进地里,让他嘴啃泥了。” “这群御林军还不是只敢看着,不敢对我动手!” 何山听得恼,却也无法踏进门收拾林君成。 孙吏员看林君成都骂到御林军脸上了,御林军们仍然未动。 他胆子也大了起来。 “我还当是什么威风凛凛的大人物,原来也是看门的狗。” 崔泽斜他一眼,“嘴巴放干净。” “不然祸出口中,没人救你。” 这么多人里,孙吏员最看不起崔泽。 崔泽甚至能从孙吏员的眼神中看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嫉恨。 孙吏员:“你个赘婿,还不快把房契还给林家真正的主人!” 崔泽冷眼看他。 “你道谁是林家真正的主人?” 孙吏员立刻指向林君成。 “当然是林少爷!” “难道还是你这条软饭硬吃,还背叛主家的狗不成?” 林君成听孙吏员骂崔泽,骂得他通体舒爽。 他也鼻孔朝天,“听见没有,林狗,快把房契交回来!” 喜乐实在看不惯他们这幅样,脚一迈就要冲上前打他们。 崔泽拦下喜乐。 “莫因他们动手,小心伤了你自己。” 喜乐急得捏紧了手里的伞。 “就让他们胡说,污蔑您吗?” 崔泽从袖中取出林君成心心念念的房契册子。 他将房契册子缓缓展开。 “任他们如何污蔑,房契上写得清清楚楚。” “册上每一个字都能证明这座宅子林家是靠我得来的。” “软饭硬吃的是林家。” 接着崔泽的话,清冷的女子声音从御林军身后传入广平侯府中。 “鸠占鹊巢,霸占家产的也是林家。” 何山主动退步,将肃国公府的世子妃苏静妤展露在众人面前。 苏静妤缓步走入这座她七年前精挑细选的家宅。 不由在心中慨叹物是人非。 林君成和林老夫人见她来了,面色一下都变了。 众人中只有孙吏员不怕苏静妤。 “哪来的妇人,在这口出狂言?” “你莫不是这狗赘婿的姘头吧?” “刚好,我发文书请刑狱司将你一并抓了。” “免得你们这对野鸳鸯孤单。” 孙吏员侮辱到好友妻子,崔泽眼中杀意骤现。 他放下房契,夺过喜乐手中的伞,将伞一收。 伞上落雪一抖,收束如刀的伞被崔泽一掌打出,直击孙吏员满肚肥油。 一下将孙吏员打倒在地。 崔泽:“我说过,嘴巴放干净。” “这位是肃国公府世子妃。” “再敢造次,我代肃国公府废了你的舌头。” 崔泽冷面冷声,已将警告做足。 那孙吏员捂着肚子倒在雪中,却丝毫不知悔改。 “世子妃?不就是个后宅的女人?我呸!” “我是朝廷命官!” “你为了个女人敢打我?” “我要去刑狱司告你!你这个赘婿做到头了,你等着吧!” 见孙吏员喊声震天,林老夫人底气也渐渐足了起来。 对啊,苏静妤不过是个内宅妇人。 她是广平侯府的老祖母,地位可比她高得多。 为了她的乖孙,她可得把苏静妤降住。 不能让苏静妤帮林泽保住房契上的名字。 林老夫人上前。 “戚夫人,老身站在这么大的雪中,你怎么不来扶老身?” “难道你肃国公府不教尊老爱幼的规矩,你连见长辈的规矩都不懂?” 苏静妤站在大门的屋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老夫人。 她都被气笑了。 “你们林家做了这么多肮脏龌龊事,还好意思跟我提规矩?” “林侯爷,劳烦你说说,林家干过的一桩桩一件件,丧尽天良的事!” 崔泽正要配合苏静妤开口。 林老夫人不知哪里爆发出的力气,她猛地冲上前,将崔泽坐的轮椅往后一推。 推得崔泽连人带轮椅撞在大门内侧的台阶上。 震得他差点从轮椅上摔下去。 老夫人满脸凶恶,指着崔泽的鼻子骂道: “讨债鬼,把你嘴闭上!” “敢说我林家半句不是,我去傅家把光明铠拆成废铁!” 第62章 将丑事全揭开 轮椅被林老夫人推得撞上台阶的那一刻,崔泽算是彻底想通了。 为何苏静妤要坚持要掀了林家的屋顶,替他拜访左邻右舍,将事做绝。 崔泽抬眸望向老夫人和林君成。 有些人,不死到临头,是绝不会悟的。 但凡有一线生机。 他们想的永远是加倍反扑,再伺机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唯有将事做绝,才能真正从林家手中收回宅子。 被彻底收回的宅子才算是换取光明铠的筹码。 崔泽生疏地刹住轮椅的木轮。 他重新坐稳后,声音穿透风雪,回荡在整个林家前院中。 “你们林家人现在不敢听,当初怎么敢做?” 老夫人面目狰狞,歇斯底里地朝崔泽大喊: “不准说!” “给我闭嘴,闭嘴!” 她歇斯底里得实在太过,过得崔泽心中生出疑惑。 直到苏静妤请御林军向一旁让让,让出半扇门的通道。 苏静妤的丫鬟带着左邻右舍的各家夫人鱼贯而入。 夫人们并排站到崔泽身后。 崔泽才知道老夫人为何如此失态。 原来是街坊邻里都来了,他将丑事揭开,断送的是广平侯府的面子。 断送的更是林老夫人这个侯府老太君的优越尊严。 崔泽当着诸位夫人的面不徐不疾道: “林家做的丧天良的事虽多,说来却不复杂。” “头一件,广平侯府搬到此处。” “是拜我妻弟,林家大少爷林君成所赐。” “他将原先偌大的广平侯府连同广平侯的爵位一起,通通在赌桌上输出去。” “林家一穷二白。” “他们靠肃国公府可怜我,赠我这座宅子,才有地方落脚。” 崔泽说罢,将落在他膝盖上的房契向后交给了夫人堆。 房契册子一展开。 苏静妤将宅子过户时写的更契书明明白白地展露在众人眼前。 夫人们被更契书震惊到,更被林老夫人的厚颜无耻震惊到。 不知是哪位夫人先开的腔。 “呀!林家老夫人原先不是这么跟我们讲的呀。” “她说的可是这座大宅子是她花嫁妆买的。” “还说她买的宅子,她家的爵位。” “林侯爷你这个外姓人光占便宜,一点不念她的好,从来不帮衬林家真正的主人。” “我们还替她鸣不平。” 林老夫人每听夫人堆里传出的一句话,脸就白一分。 像是脸皮被人当众扒了一层又一层。 她硬抵赖道:“就算宅子的事,我说得含糊了些。” “他林泽占了我林家的爵位是实打实的!” “就凭这一点,他就算为我林家榨干最后一点骨髓,流尽最后一滴血也是应当的!” 夫人们将房契册子传着还给了崔泽。 八九位夫人用手掩住口鼻,窃窃地说起小话来。 “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林侯爷靠入赘平白得了一个爵位。” “说的是呢,我夫君做了三年少监都没有升上去,他娶了林家小姐就成了侯爷。” “白捡天大的便宜,是该为林家多做些事啊。” 崔泽的左邻右舍都是有官身的人。 但他们也和宅子的原主人员外郎一样,并不是多高的官。 对这些夫人们来说,广平侯之位,世代承袭,远超一品。 林泽继承了爵位,实在是得了惊天的大便宜。 崔泽接过房契册子,耳边的议论稀稀疏疏。 入赘一事是他深入心底的刀疤。 他一层层揭开他这道经年封锁的伤痕。 这一次,他不再羞于启齿,更不会为林家掩饰分毫。 “诸位以为我接手的是真正的广平侯爵位吗?” 夫人堆里的窃窃私语当即停止。 大家齐刷刷地看向崔泽。 老夫人慌乱地回过身,朝林君成喊,也朝侯府的下人喊: “拦住他,快拦住他!” 林君成也慌起来。 不行,绝不能让林泽说! 林泽将事说穿,他广平侯府嫡亲少爷的名头还有什么价值?! 林君成猛地上前,脑门上筋都暴出来。 他伸手就要打崔泽的嘴。 没想到崔泽捉住他的手,将之拧到林君成背后。 林君成被崔泽拧得整条胳膊都错位,疼得他龇牙咧嘴。 崔泽再不容情,直将林君成摁进地上的雪里。 他伴着林君成的惨叫,徐徐说道: “林君成将太祖赐给林家的爵位在赌桌上输出去。” “不光陛下震怒,诸位皇亲国戚也都震怒。” “陛下虽感念林君成父母为国鞠躬尽瘁,没削了广平侯的爵位。” “但削光了广平侯一切侯爵待遇,年禄、朝服、宝冠,除了广平侯玉印外,全收了回去。” “我得的是一个侯爷虚名,付出的是我春闱的前途。” 苏静妤轻叹一声,替崔泽补充道: “林侯爷,原是青州秋闱第一。” “来京那年,本是来考春闱的。” 夫人们个个都听惊了。 青州秋闱的第一名! 再往上考,少不得是个进士啊! 进士清贵,前途无限,日后官拜丞相也未必没有可能。 他就这样断送了自己进士的前途,去换了一个没用的侯爷名头? 有夫人没忍住,当场向崔泽发问: “林侯爷,你当初为什么答应入赘?” “莫不是林家骗了你?” 崔泽撒开林君成,将他一把推入厚雪中。 他用左手包住自己被冻得冰凉的右手。 可惜左手也是冰凉的,反而闹得他两只手冷得觉察不出温度。 崔泽道:“我当时爱慕林家小姐至极。” “为心爱之人,再疯也甘愿。” 夫人堆里立刻响起连片的惊呼。 倒不是她们羡慕。 而是林念瑶这两年越做越过,毫不掩饰。 左邻右舍已无人不知广平侯夫人心中有一轮明月,住在兴义街了。 夫人们惊呼过后,又是惨惨地倒吸起凉气。 林家亏欠林侯爷到这个地步!! 今日肃国公府世子妃去请她们。 世子妃身边的丫鬟一路来多少对她们说了些林家的事。 大家都能猜到林家人过分,没想到他们能这般没下限地过分。 “诶呀,丧天良啊!” “是他们林家占着人家的宅子,喝人家的血,反过头来说人家不念他们的好。” “当真恐怖,跟这样的不是人的做了七年的邻居。” “我们做邻居的算什么,你看看人家林侯爷,被逼到什么地步了?” 夫人堆中,一个年纪大的夫人走下台阶扶稳崔泽的轮椅背。 “林侯爷,今日请我们来,总是需要我们做些什么的吧?” “你只管说,有我们在,绝不会放过他们林家人!” 第63章 你们林家丧尽天良 邻舍家的夫人不过是为崔泽说句公道话。 林老夫人在厚雪里扶起林君成后,眼一耷拉,竟骂她: “老娼妇,轮得到你多管闲事?!” 那位夫人不怵林老夫人,当即还口道: “住在这条街上的都是正经人家。” “大家就是看不得你们林家这么欺负人。” 林老夫人一面给林君成擦雪,一面眯起眼睛盯着崔泽骂: “我们林家怎么欺负人了!” “要不是他林泽,贱骨头一个,跟野狗似的眼馋瑶儿追着瑶儿走。” “我们林家用得着他付出这么多?” “真当我们家瑶儿当年挑不到好人家了?” 崔泽直视着老夫人。 他不闪不避。 “林念瑶当年能嫁的人家是很多。” “但当年,愿意入赘保全你们广平侯府的,有能力保全你们广平侯府的。” “只有我一个。” 崔泽的目光缓缓向下移,移到老夫人的一双膝盖上。 “七年前,不是你当着我的面下跪,带着泪求我帮林家,帮林念瑶的吗?” “否则我何必割舍前程,替你林家保下广平侯府这块匾额?” “老夫人不至于糊涂到将这些往事全忘了吧。” 崔泽的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被震得失语。 最初竟然是林家求崔泽入赘。 从头到尾,全是林家逮住林泽一个人吃肉啖血。 莫说是外人,就连林君成都不愿相信。 他倚着他奶奶的胳膊,冲崔泽破口大骂: “你胡说!” 他又冲夫人们大喊:“你们别信他的鬼话!” “明明是他贱!他为了博我姐欢心,什么都愿意做。” “是他不要脸,不能怪在我们身上啊!” 林君成喊完以后,又低头不住地摇头。 他甚至自言自语地说: “不,不可能,一定是他自愿的。” “他自愿的,所以他活该!” 崔泽平静无澜地出言,打碎了林君成的幻想。 “我只是曾经当你们是家人,不想多计较。” “我认老夫人作奶奶,把你当弟弟。” “若只是为了林念瑶,我犯不上如此自轻自贱。” 林君成瞪直眼睛,朝崔泽大骂: “你怎么好意思这么说?你为我们做什么了!” “他奶奶的,你说得出一件你为家里做过的,和我姐无关的事吗!” 崔泽想都不想便能脱口而出:“别的不说。” “我御林军统领的位子就是因你奶奶行贿而被罢免的。” “她行贿,是为了将你塞进御林军,让你平白得个官职。” 提起这事,林老夫人忽然理所当然地瞪圆了眼睛。 “那是你活该,让你不帮自家人!” “你但凡帮衬我乖孙一下,我用得着去求吏部考功司吗?” 夫人们听得齿冷。 有位脾气暴的夫人当场站出来,往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口。 “你个老虔婆,你好不要脸!” “你孙子烂人一个,把家都赌没了,他凭什么想当官就当官?” “难道我们家里的辛辛苦苦为大昭做事的人,就活该被你们挤掉升迁的位子?” 她身后,几位夫人也连声响应。 “就是,林侯爷没做错!” “他错就错在跟你们做了一家人。” 夫人们身后,还站着一整队的御林军。 他们出身都不算顶好。 全是凭真本事,在崔泽的照拂下,才在御林军内站稳了脚跟。 此刻他们的心也如诸位夫人一般。 林家人真是无耻之尤! 统领错就错在人太好,真把他们当成自家人。 这时,崔泽身后一直站着的那位年长夫人也开口道: “林老夫人,听了半日我算是听明白了。” “你们林家真是丧尽天良,龌龊至极。” 她一细想,直接被林家气得怒极而笑。 “林侯爷是你们林家十成十的顶梁柱。” “正常人家过日子,都是一家人守望相助。” “大家尽自己的本分,去帮家里的顶梁柱分忧,把小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你们林家倒好。” “别看家里人少,各个赛得过一整窝吸血的白蚁。” “将顶梁柱从底子上啃倒蛀空还不够,连他的骨血也要一并吸干。” “今日我等算是被你们这些虫蚁惊得开了大眼了!” 老夫人哪经得住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 她被四面八方的声浪袭击得头晕眼花。 若不是和林君成靠在一起,她当场就会倒下。 苏静妤却嫌老夫人受的罪还不够。 她朝她那群伶牙俐齿的丫鬟们递了个眼神。 丫鬟们会意,站在门前,一人一句地把忠孝仁义贴在老夫人脸上骂。 最终是说得老夫人两眼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偏偏苏静妤的丫鬟伶俐又手快。 她们将人骂晕,又上前去扶倒下的老夫人。 丫鬟们掐着老夫人的人中和虎口,将老夫人掐到转醒。 又将林老夫人塞回给林君成,接着退回到门前。 她们各个脸上写满端正的嚣张,仿佛在说: 林老夫人,比起你做的孽,这才哪到哪,你还不配倒。 老夫人悠悠转醒后,皱巴巴的手直拍着林君成道: “快,快告诉她们,林泽的话不能信。” “我们林家不是这样的!” 在场的人都嗤笑一声。 这会儿想起来说并非如此了? 崔泽不再做口舌之争。 他再次展开手中的房契册子。 “诸位邻里,林家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房契大家也看过了。” “那么有件事,请大家见证。” 夫人们齐齐望向崔泽。 大家的眼里多少透出同情。 “什么事,请说吧。” 崔泽指着房契册子中,被他咬了个洞的苏静妤那份更契书。 “我不是御林军统领了,不该再占有这座宅子。” “今日我想将它物归原主,还给世子妃。” 林君成闻言,瞬间瞪直了眼。 今日林泽害他们林家当众受辱已是罪大恶极。 没想到他包藏祸心。 竟打上了把宅子抢走的主意! “林泽,你敢!!” “这是我们林家的宅子!” 林君成直接甩开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奶奶。 他扑向孙吏员,将孙吏员推出去。 林君成一直推到孙吏员被顶在众人跟前。 “他是典禄司的官,宅子的事他说了算!” 林君成狂晃孙吏员的袖子。 “你快宣布,她们脚踩的是林家宅子!” “快宣布啊!” 崔泽将房契册子一折一折收拢。 他抬眸望向孙吏员。 眸中的凛冽无垠无尽。 “我劝阁下照律令,照实说。” “切记,祸从口出。” 第64章 赘婿噬主,小的在替林家主持正义 崔泽双眸凛冽似剑。 他既向孙吏员叩问公平,也向孙吏员勒索公平。 崔泽身后是一众夫人们。 夫人们身后是肃穆无声的御林军。 大家身上的气势虽不如崔泽。 但他们和崔泽一样,昂首挺胸傲立天地间,也等着孙吏员给出一份公平来。 若是一般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如实说,照律令说: 崔泽将宅子还给苏静妤理所当然。 偏偏那孙吏员捂着他被打的大肚,和稀泥似道: “大家听我说一句。” “林家在这住了七年了,撵他们走,你们于心何忍?” 他的眼珠子溜溜地转向崔泽,鄙夷地在崔逐身上转了好几圈。 “还有你,是什么居心啊?” “说到底,你是自愿给林家当赘婿的。” “你一个大男人,给家里一座住的宅子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孙吏员隔着衣服摸了一把被崔泽打出的伤处。 那道伤痛得他嘶嘶作响。 他窝着火,对崔泽指指点点起来。 “你有什么资格把宅子还回去?” “这宅子本就是你应该给林家的,你欠林家的。” “林家老的老,小的小,你夫人又只是个妇道人家。” “你硬逼着他们还宅子,不是把他们往死路上逼吗?” 这边孙吏员强词夺理的话一响,那边老夫人立刻配合着演了起来。 她直接倒在雪地里不肯起身,还唤林君成回头。 “奶奶的乖孙,你过来。” 她强行从眼缝里挤出几滴比绿豆还小的泪,嚎得跟杀猪似的: “孙儿!你快过来!” “咱们祖孙两个死也要死在一处。” 林君成在老夫人的哭嚎声中慢慢变得冷静。 他脸上的涨红渐渐消退。 林君成一回头直奔到林老夫人身边,也装了起来: “奶奶,林泽他非要害死我们不可。” “孙儿没用,保护不了林家。” 祖孙两个一唱一和的,假哭乱嚎得好不凄惨。 夫人们看着烦,听了更烦。 她们明明觉着崔泽是对的,却也不好再帮崔泽说什么强硬的话。 她们一个个都是正道人家,最怕这种混不吝的。 真是横没办法,竖又晦气。 夫人们接二连三地为崔泽叹气。 崔泽听了却不以为意。 他静静看着林家祖孙的表演。 看够了,就抬头嗅一口林家前院中风吹雪落的冰寒。 他望向天,道: “要论逼死人,不也是林家先逼死我的吗?” “最初我向陛下请命出任青州主帅的文书,是林念瑶伪造的。” 崔泽从天上收回视线,落回林家祖孙身上。 他的鼻翼被寒气染得微微泛红。 “让他们腾座宅子就算逼死他们。” “那让我去前线沙场,算不算将我直接打入十八层地狱?” 听过崔泽的质问,夫人们的叹息被堵死,个个脸憋得通红。 人在承受远超想象的消息的时候总会因绷不住而彻底失语。 夫人们也不例外。 半晌过去,只有一个夫人憋出句。 “老天不长眼,怎么没一个天雷把他们林家劈死?” 崔泽抬手将收好的房契册子交给苏静妤。 他用余波扫过林家祖孙和那姓孙的吏员。 “今日任谁来说,这座三进三出的宅子我都还得堂堂正正,理所当然。” 林君成本来还在演着,惨叫着。 一见崔泽将房契册子交出去,他立马又变回了凶相。 “林泽!” 林君成将后槽牙咬得嘎嘎响。 “你别忘了光明铠……” 老夫人忽然也不哭了,她眼睛幽黑幽黑的,也望向崔泽。 像在用眼睛向崔泽说同样的话。 你别忘了光明铠! 林家祖孙两个一个凶煞,另一个阴狠。 在雪中显得诡异又可怖。 偏偏在他们身前,孙吏员还挺着大肚子说: “还什么宅子?” “我是典禄司的官,我准你还宅子了吗?” “我说了,林家老的老,小的小。” “他们可怜,你就得照顾他们,就得把宅子留给林家!” 林老夫人拉着林君成从地上爬起来,也阴恻恻地说: “大人说得对,没典禄司点头,这宅子就是我们林家的!” 崔泽全将他们的话当作风雪中的杂音,不为所动。 他瞥了一眼孙吏员,转而透过夫人堆和御林军人墙的间隙,去搜寻一道苍蓝色的身影。 毫不意外,他在御林军的金甲后找到了余子陵的衣角。 崔泽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孙吏员。 “你是典禄司的官?” “你代表得了典禄司?” 孙吏员冷哼一声,道:“当然!” 他还挨个点过夫人堆里的夫人们。 “你们这群头发长见识短的老娘们儿,快滚回自己家去。” “再敢在人家广平侯府的地盘上作乱,我代表典禄司抓你们下狱!” 夫人们彼此看看,都扬高了脸。 “我们都是官家夫人,有本事你抓。” 孙吏员挺着大肚子又上前几步。 他逐个盯上夫人们。 “你们以为我不敢抓?” “我一个个地问,你们一个个地把名字报出来!” “我拿你们是问。” 崔泽示意喜乐推动轮椅,将他挡到孙吏员跟前。 崔泽朗声唤身后: “余大人,你手下的小吏说要抓人。” “你这位上官,可答应他?” 余子陵应声而出。 崔泽说出“余大人”时,孙吏员的脸色已变了一半。 等余子陵从御林军身后走出,孙吏员的脸瞬间变得比雪还苍白。 “大,大,大大人……” 孙吏员扑通一声跪在雪里,跪得整个圆肚子颤了三颤都不止。 他拍了好几下脑袋,替自己找补道: “大人,赘婿噬主。” “他们欺负孤寡的祖孙,小的在替林家祖孙主持正义。” 余子陵上前将孙吏员从雪里拽起来。 他浅笑着,圆圆的眼睛弯成了两个月牙。 “是吗?你主持正义?” 孙吏员跟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是是是。” 余子陵还笑着,月牙似的眼里突然冒出两道足以凌迟人的寒光。 “可我怎么两只眼睛都只看见你在仗势欺人?” “你还假冒朝廷官员。” “我竟不知,一个小小的吏员,什么时候也算官,也能代表典禄司了?” 孙吏员立马拨浪鼓似的摇头。 他头摇得太猛,肚腩也跟着扭曲着晃了起来。 “我没有,我没有。” 余子陵将他拽着,拖到崔泽的轮椅边上。 “要不我问问林侯爷,你到底有没有吧?” 孙吏员马上扒住轮椅,“林侯爷,小的,小的……” “你放小的一马吧!” 第65章 林君成,你待如何? 崔泽将孙吏员的手从轮椅上轻轻地扶下去。 “我再三告诫过你,祸从口出。” “是你不听,与我何干。” 孙吏员跪在雪中,猛拍自己嘴巴。 “我不知道林侯爷说的是这个意思。” “我但凡知道,我绝不会不听!” 余子陵将孙吏员从雪地里再度拽起。 “现在知道后悔,早干什么去了?” 他一手拽着孙吏员,用另一手的指尖刮去一朵恰巧落在他鼻尖的雪花。 “我来之前就对林侯爷说,你若仗势欺人,我必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仗势欺人。” “你方才不是宣称代表得了典禄司,能抓诸位官夫人吗?” 余子陵将孙吏员拽上台阶。 夫人堆立刻为他们让出一条通向门外的道。 余子陵松开手。 “我现在就罢了你典禄司吏员的身份。” “我要你自己押着自己,去刑部领假冒上官的大罪。” “你不去,就是逃犯。” “我会行文到刑部,劝他们从重罚你,抓住便发配你到广越,我昭国极南的荒凉处。” 夫人堆中,不知是谁趁着风凉讥讽了句。 “假冒上官罪不小的,发落下来,也是一场流放。” 孙吏员当场腿全软掉。 他摔在地上,圆肚子被压成一滩饼。 “大人放过我,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余子陵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 他擦净自己拽过人的那只白白净净的手。 “快去刑部刑狱司领罚吧。” 余子陵擦净手后,将帕子收回袖中。 他眸一暗,“再在我面前碍眼,等着你的就不只是流放了。” 孙吏员伸了伸腿,想从地上蹬起来。 但他实在被吓破胆,蹬了四五脚,人没蹬起身,腿却抽了筋。 他伏在余子陵脚边求道: “大人……我没犯那么大的事,别这么害我啊!” 余子陵笑着道:“有什么关系呢?” “方才是你反正不分青红皂白,逼着林侯爷将宅子留给林家,又恐吓诸位夫人。” “你不按律法做事,我也不按律法做事呀。” “如今的你很可怜,你快赶到刑部去。” 余子陵笑得阴森,“看看刑部有没有人可怜你,替你选个上好的流放地。” 余子陵说罢,回身先向苏静妤作了一个揖。 接着他从苏静妤手中接过眼前宅院的房契册子。 余子陵将房契册子高举手中。 “在下户部典禄司员外郎余子陵,以房契为证,于今日为肃国公府世子妃追回庆元坊三进宅院一座。” “典禄司手续三日内交割完毕。” “今日起,世子妃便可派人腾清宅院。” 跟着苏静妤来的丫鬟们当即向她福身下拜。 “奴婢们全听世子妃吩咐。” “世子妃一开口,奴婢们便立刻动手清宅子。” 苏静妤说了一句:“好。” 她遥遥望向前一刻还双眼幽深的林家老夫人。 林老夫人这会儿哪还凶恶得起来,她抖着手脚,跪在雪里。 她住了七年的宅子,转眼就不是她的了?! 那她一把老骨头,在京城哪还有落脚的地方? 与老夫人不同,门前的夫人们笑逐颜开。 年轻的两位夫人还活泼地祝贺崔泽: “林侯爷,恭喜啊,有人为你主持公道了!” 而年长些的夫人见事情尘埃落定,一人一脚地,将还倒在地上的孙吏员踢出了门去。 崔泽谢过向他道贺的夫人。 他回头对上泄了气,眼缝里满是迷茫的林君成。 林君成在迷茫中,还不忘骂崔泽。 “林泽,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宅子没了!!归了外人了!” “你也没拿到光明铠,你发什么疯啊!” 苏静妤越过崔泽,当着林君成和林老夫人的面道: “宅子的房契我收回了,但这座宅子我仍愿意交给林侯爷。” “你们想在这住下去,就得听他的。” 林君成瞬间反应过来,听林泽的意味着什么。 说到底折腾这一趟,林泽还是为了光明铠。 他恶狠狠地冲向崔泽。 “小爷我看刚刚是没教训够你!” “你敢这么玩我们林家。” 林君成猩红了他那双狭长的眼睛。 他活像个上了赌桌输得不分东西南北,连命都敢豁出去的恶徒。 崔泽身后,夫人们慌乱着往后退。 御林军们也天人交战起来,该不该踏进林家。 一片苍茫的雪中,崔泽悍然出手。 他从轮椅上站起,一脚踹中林君成的胸膛。 林君成被他踹得整个人扑进雪地,脸也撞上了薄雪埋着的青砖。 林君成不可置信地抬头。 他指着崔泽,眼睛望的却是崔泽身后的轮椅。 “你不是坐轮椅了吗!” “你怎么起得来?!” 崔泽蹲下去,拔下他莲花冠中穿的浮云簪。 崔泽举起浮云簪,一簪插进林君成眼前,地上的青砖缝里,入地三寸。 他将林君成拉起来。 林君成头上的莲花冠少了贯穿的簪子,顺势滚落。 他被迫和崔泽面对面,直面崔泽眼中波涛汹涌的,压抑了许久的怒意。 “林君成,你想问的是我坐轮椅还凭什么起来吗?” “你想问的是一个多时辰前,你那般凌辱折磨我,我为何还有力气还手吧?” 落进崔泽手里,林君成终于知道怕了。 他疯狂地拍打着崔泽抓他的手,想从崔泽的手里逃出去。 崔泽拧住他的胳膊,将他的胳膊向后反绞。 拧得林君成惨叫连连。 崔泽连推带踹,将林君成推到门前。 林君成大喊着,也大骂着: “林泽!光明铠我不会给你的!” 崔泽将林君成压到御林军面前。 他肃正五官,仿佛曾经的御林军统领一般发号施令: “退三尺。” 御林军们听着号令,眷恋得眼眶一红,转身齐步后退。 他们再转身回来,崔泽已将林君成押到了广平侯府四个大字的匾额正下方。 崔泽攥住林君成的发髻,逼着他向上看那块历经风雨,已传承了百年有余的牌匾。 这块广平侯府的匾还是七年前,崔泽花了一个月的俸禄,从赌坊赎回亲手挂上的。 林家重挂侯府牌匾后,林君成作为侯府大少爷的身价又水涨船高起来。 而如今,崔泽逼着林君成看着牌匾,在他耳边无情地说道: “昔年我能挂上这匾。” “今日也可再摘下。” “等我将匾拆下,必当着你的面碎了。” “再用碎木替你削一个牌位送进林家祠堂,让它陪林家列祖列宗好好谈谈。” “林君成,你待如何?” 崔泽的话音落下,林君成不可抑制地从灵魂深处直到四肢百骸全颤抖起来。 他上次这么害怕还是他把广平侯府输了出去。 赌坊当众将广平侯的匾额摘了下来。 当时全京城的王侯世家,全在离原广平侯府不足百步的高楼上围观。 广平侯府的牌匾落地,事后连着一个月,白天到黑夜,黑夜到白天。 他受尽了满朝公卿的报复。 那何止是报复,简直比将他活剐凌迟还恐怖。 如果广平侯府再因他被摘一次匾,再当众丢一次身为王公贵族的人…… 林君成不敢想…… 漫天的大雪中,他抖得连牙齿都开始打架了。 第66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林泽,匾,匾不能摘……” 林君成牙齿打着架,磕磕绊绊道。 崔泽揪住林君成的衣领。 他的一张无情脸遮住林君成眼中的大半块牌匾。 “林君成,我要光明铠。” 林君成哆嗦着唇,声音里已然有了哭腔。 “你明明答应我,把宅子给我,我才给你光明铠。” 崔泽半落下眼眸。 他眸中瞳子乌黑,再不见一点人间慈悲色。 “是你先将事做绝做死。” “你做的初一,我便奉陪做十五。” “如今宅子归肃国公府了,摘下广平侯府的匾,岂不理所当然?” 当着林君成的面,崔泽偏过些头,问苏静妤:“世子妃此刻摘匾方便吗?” 苏静妤当然道:“方便,随时可以动手。” 趁着苏静妤的回答飘荡在林君成耳边,崔泽再度发问: “林君成,答话。” “替我去傅宅要回光明铠还是摘匾?” 崔泽问话时,又将手中攥着的林君成的衣领紧了寸许。 林君成被他攥得一抖,被脱了冠的发髻完全散下去。 好巧不巧,暴露出他头皮里一块不长头发的疤。 寒风吹在头皮的疤上,让林君成不要命地打起摆子来。 他彻底想起,赌输广平侯府,被摘了头顶这块太祖爷赐下的匾后。 他跪在含元殿前的那个烈日。 那一轮酷暑的烈日,远比今日的大雪更恐怖冰凉。 他在含元殿前跪足了两个时辰,才见到光启帝。 光启帝只看了他一眼。 便让小太监脱了他的朝冠,扒了他身上象征侯爷身份的御赐锦衣。 光启帝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前不断回荡。 “自昭国开国以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朕真是被你惊出一身冷汗啊,林君成!” “你将广平侯的爵位压上赌桌,输给别人,你是何用意?” “你的意思是你能越过朕,代朕去封下一任广平侯吗?” “昭国的皇位不如让给你来坐好了!” 随着光启帝的斥责越来越凶,脱林君成朝冠的小太监下手也越来越狠。 小太监竟硬生生扯掉林君成的一块头皮。 林君成的血登时从鬓角蜿蜒而下,滴落在汉白玉铺就的地上。 光启帝拂袖,如巨龙隐没,消失在深渊般的含元殿中。 烈日下,陈公公面白无须的那张脸悠悠地晃到林君成眼前。 他活像个鬼,“林君成,往后你再不是广平侯了。” “老奴替陛下另外告诫你两句话。” “广平侯府的牌匾如若掉在地上第二次。” “昭国扒了你的皮。” 林君成抽抽着,从回忆中挣扎出来。 他恨不得立刻跪倒在崔泽脚下,向崔泽磕头。 “别摘匾!”林君成尖声到破音。 “我去傅宅,我去!” “匾一定要好好地挂在家门上” “姐夫求你了,姐夫!” 崔泽闻言松开林君成的衣领,拽住他的手。 崔泽偏头朝苏静妤道:“世子妃,借一辆马车。” 苏静妤当即指给他一辆。 崔泽脚下生风,押着林君成快步奔向那马车。 另一边,林家门前,苏静妤并未就此离去。 各家的夫人们也没走。 她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林君成被崔泽带走了,林家老夫人的事可还没了呢! 不知哪位夫人率先冲到林老夫人面前。 “林老夫人,我记得你才朝我们要过待嫁女儿的名册。” “我看嘛,那名册你不必再挑了。” “今日之后,你休想再娶到孙媳妇。” 另一位夫人也应和道: “林君成做的好事我们会全数传出去。” “绝不会让哪家的掌上明珠掉进你们林家的火坑。” 老夫人一听,差点气绝。 这不是要绝她林家的后吗?! 她也剧烈地啰嗦起来,扑通一声,竟朝夫人们跪了下去。 林老夫人大哭起来。 她这回流的不再是还不及绿豆大的假泪。 每一行长泪都沾满了她的悔恨,渗进她脸上的沟壑里。 “算老身求你们,行行好!” “你们放过君成吧!” “你们只管把错处往我头上扣就好,别往外传君成的不是啊!” 苏静妤带来的最伶俐的那个丫鬟冷笑着呵了一声。 “本来错就全在你身上。” “不是你将林君成养坏,广平侯府怎会好竹出歹笋?” 苏静妤用眼神劝住那丫鬟。 “容后再骂。” “我觉得有件要事,林老夫人你该先做了。” 林老夫人一心全是林君成娶不娶得上妻的大事。 她哪肯管其他的,全将苏静妤的话当耳旁风。 “我管你什么事。” “你们先答应我,别往外说我孙儿的不是。” 苏静妤的又一个丫鬟翻了记白眼,道: “你当我们家世子妃说的话是什么,街边的吆喝,不听就不听了?” “你敢不听,我们将你和你的好孙儿撵出门。” “再将林君成的好事宣扬到全京城去!” 老夫人被吓得愣住。 她忙擦了泪,哀求道:“什么事?我办,我全照办。” “你们可别赶我们祖孙出去啊!” 苏静妤一挥手,立刻有丫鬟端上纸笔。 “陛下罚你们林家祖孙抄血经的事,老夫人你忘了吗?” “从此刻起,你抄吧,我亲自盯着。” 夫人们一听,陛下还降下过这种惩处,便也主动请缨: “我们也陪着盯着。” “他们就是丧天良,罚他们抄血经真是老天开眼!” 林家前院,夫人们围着老夫人,等着她放血,正是一团热闹。 恰逢此时,御林军们为崔泽的马车清出了道来。 崔泽的马车缓缓驶过广平侯府门前 一个嗓门大的夫人,瞥到崔泽的马车,赶在他离开前问他: “林侯爷,你们侯府的书房在何处?” “我们押着林家老祖母进书房抄血经去!” 崔泽听见这一问,破天荒地释然地笑了起来。 天下竟真有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他掀开车帘,道:“前院门窗尽破的那间破屋便是。” “那曾是我落脚的地方,林老夫人亲自带人砸破的。” 说罢,马车载着他,御林军跟在他身后扬长而去。 破烂得四面漏风,桌倒椅碎的书房中,苏静妤的丫鬟一脚踢出一片空地。 她冲着林老夫人道: “抄吧,就在这抄。” “您老人家在哪作的孽,就在哪赎罪。” “这罪生前赎不完,小心带下地府,利滚利,滚得你下十八层地狱去!” 老夫人懊悔得心都颤得疼,但她在众人包围下,也只能割破手指,放出血来。 早知今日,她不该砸这书房。 她不该想要林泽的命。 更不该任着君成跟林泽要宅子,招惹上肃国公府啊! …… 大风呼啸,崔泽全然不知道林家书房的一切。 他乘的马车比北风更呼啸,直奔兴义街。 第67章 光明铠,没了…… 肃国公府的马车风驰电掣地载着崔泽。 何山等御林军骑着矫健如云的白马,在马车后紧紧追着马车。 一行人如穿云之箭,直刺兴义街。 带上了林君成,崔泽再不客气,径直从他打破的那半扇门踏进傅宅。 青州之行,寸步之遥。 他要迎着今日的雪后的落日起航,伴着星夜,赶到青州去。 崔泽闯进傅宅的前院,不见傅玉同的身影。 他便押着林君成穿过连廊,走向二院。 与寻常人家不同,傅玉同将二院改做了整片的庭院。 他中庭处设了一个小阁,雨天观雨,雪天赏雪。 崔泽带着林君成到时,小阁的阁门紧闭,四周把守的是魏来等御林军。 而傅玉同正与林念瑶坐在中庭的一株白梅树下对饮香茗。 梅香幽幽,佳人才子,青衣红裙,美得像一轴画。 崔泽管他二人是何种意蕴。 他将披头散发的林君成往白梅树下一推,一举撞破才子佳人的风雅意境。 林君成被推到傅玉同跟前。 他不含糊,马上哆嗦着开口: “傅玉同,将我们祖传的光明铠还来。” 林念瑶被扰了兴致,脸瞬间落下去。 她把手里的茶盏往茶桌上一摔。 “我不同意,光明铠留在玉同这很好。” “你不同意个屁!” 林君成一张脸半是怒容,半是哭脸。 他一边发抖,一边恶狠狠道: “光明铠是男人的东西,轮不到你个女人做主。” 他说着话,又一巴掌拍向林念瑶面前的茶桌。 “我说还,就得还!” “马上把光明铠给林泽!” “你!”林念瑶也拍响了茶桌。 可她拍桌之后,又驳不了林君成的话。 林念瑶只能转头去瞪林君成身后的崔泽。 崔泽没空管林念瑶莫名其妙的喜怒爱恨。 他的眼眸死死地定在傅玉同一个人身上。 “这次你没理由再扣着光明铠了。” “将光明铠交出来。” 傅玉同闻言先瞥了一眼崔泽,眼底裹着无尽的愠怒。 而后,他极嫌恶地扫过林君成。 “世间竟有如此无用的废物。” “才几个时辰,你就向林泽低头了?” 林君成管他骂什么,他只记挂自己的小命。 “傅玉同,现在,马上!把我林家的铠甲还回来。” “不然我咬死你!” 林君成张口大吼着。 傅玉同要是敢说不还,他真敢咬上傅玉同。 傅玉同被林君成闹得心里堵得像山崩乱石滚。 他再喝不下一口茶,泄愤似地将杯中的茶泼向梅树根。 傅玉同眼眸一转,眸色幽深地望向了御林军层层把守的那座小阁。 崔泽顺着他的视线一望,立马知道了放光明铠的地方。 崔泽放开林君成,阔步向那座小阁走去。 此时小阁前,守在门前的是早想为他开门的魏来。 这次,崔泽离青州真的只剩一扇门了。 …… 雪渐渐地止了。 一只挂着哨铃的灰鸽振翅而起,穿过雪雾,准确无误地落在皇宫中的鸽子房中。 鸽子腿上绑的密信被太监立刻解下,火速送往疏影轩。 疏影轩内,陈公公接到信后一看,眉头直接打成了结。 他跪在光启帝脚边,低声朝光启帝说: “陛下,林泽带着林君成,去傅玉同处索要光明铠了……” 陈公公越说,眉头的皱痕越深。 “陛下,您说过的,有***的襄助,战马对林泽不成问题。” “这下他铠甲到手,岂不是能动身去青州了?” “他忤逆过您,怎能容他事成,落您天子的面子?” 听了陈公公的禀报,意外的,光启帝既不恼怒,也不着急。 他吃腻了蜜桔,端起茶盏,饮茶漱起了口。 他含着茶水,口齿颇为含糊道: “陈诚,你急什么?” 光启帝招来捧银盘的小太监,将漱口的茶水吐进银盘。 “崔泽会二度找上门。” “这点小事,傅玉同不是早想到了吗?” “他这道消息,还是你替他回禀给朕的。” 陈公公身段柔软地从地上爬起。 “哟,老奴这一急,都给忘了。” 光启帝摆摆手示意靠在他身边的小才人退下。 “陈诚,去取朕的衣服来。” “差不多是时候放你们两条狗出笼咬断崔泽的喉咙了。” 光启帝站起身,动了动胳膊。 “一出好戏啊,朕也去亲自看看吧” …… 傅宅二进院中,傅玉同缓缓站起身。 他在崔泽身后,清声如箫。 “罢了,请御林军开小阁。” “林泽将光明铠带走吧。” 林君成闻言松了一大口气。 看样子他的小命,他的皮,都保住了。 听了傅玉同轻飘飘的话,崔泽忽然觉察不对。 太轻易了,傅玉同怎会如此轻易地将光明铠交出? 他回过身,傅玉同竟缓步向他走来。 而林念瑶还坐在白梅树下,眉目中有种无形的,只针对崔泽的怨恨与讥讽。 傅玉同走到离崔泽还差三步的地方。 他停住了脚步。 傅玉同忽然高声问林君成: “林君成我问你,光明铠是太祖赐下的,万一有人将其损毁,该当何罪?” 损毁太祖御赐之物。 林君成僵住了身子。 在场的人不会有人比他更懂这个罪名的恐怖。 他输掉了太祖赐林家的一整座宅子。 他哆嗦着道:“损,损毁太祖御赐,当……当然是最轻罢官,最重……杀头!” 傅玉同淡笑起来。 他朝崔泽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泽,请进吧。” 刹那间,崔泽心中升起极其不祥的预感。 小阁的门刚被打开,他就奔了进去。 阁中空空,中央只孤零零地摆着一口箱子。 箱子上还贴了一张崭新的封条。 傅玉同的声音缓缓传进来。 “封条是今早陈公公检查过光明铠后,亲手贴上的。” “贴封条时,光明铠还完好。” 崔泽心中不祥的预感怎么都压不下去。 那股预感随着傅玉同的话音落下反而越来越强。 他半跪下去,没去撕那封条,而是小心翼翼地揭开。 揭下封条后,崔泽猛地打开箱子。 箱子里,原本银光如炼的光明铠已被拆得七零八落,成了一堆废铁。 他曾亲手抚摸过的那对饕餮肩甲也被敲扁了,压成了一块破烂又破碎的铁坨子。 光明铠,没了…… 第68章 都是御林军,有分别吗? 偏偏崔泽的身后,林念瑶的声音不恰当地响起: “多好的铠甲,成了一堆废铜烂铁。” “林泽,你不懂珍惜,才会将事情变作这样。” 崔泽收回触碰过光明铠的手。 指尖残存的冰寒,像百年呼啸而过的风霜剑影。 “林念瑶,这是林家家传的宝甲。” “于你而言,它只是教训我的道具吗?” 林念瑶朱唇轻启,显然想说“是”。 傅玉同的声音却闯进小阁来,盖住了她的回答。 “林泽,看看你说的,像是念瑶毁了这副光明铠一般?” “你怎好意思,凭空污你夫人的清白?” 顺着傅玉同的话,林念瑶也冷笑一声。 “呵,别说了。” “在他心里我就是这种人。” 林念瑶两眼落寞,只有看傅玉同的时候眼底泛起莹润的光。 她心想,果然只有你是我的月亮。 你也不愧是我的月亮。 给我一缕幽光,同时又冰冷无情。 你孤高地悬在天上,想抛弃我时便抛弃我。 她轻移眼瞳,眸中的波光绕过崔泽。 她想,这样的月亮再差也比她的丈夫好。 她的丈夫心里只有一样东西。 他只记得青州,青州,青州! 像莲子拨开来,只有一颗苦的芯。 他害她这么苦,她便要夺了他的青州。 崔泽感受到林念瑶轻移到他身上的那抹余光。 他知道她心里有恨,更知道她在恨什么。 但光明铠的残骸就在箱中,明晃晃地摆在他的眼前。 崔泽实在忍不住,“林念瑶,人有是七情六欲,这些情欲本就应当共存。” “你逼着我心里只有你。” “你究竟把不把我当人?” 林念瑶睁圆眼睛,瞪回崔泽去。 “事到如今,你还好意思怪起我了!” 傅玉同见崔泽与林念瑶争执起来,嘴角抑制不住地轻微上扬。 他有意地将话题引向另一个方向。 “光明铠损毁可是一桩大事。” “我替念瑶作证,她方才与我在庭院中赏雪饮茶,一步也未进过这座小阁。” 林念瑶正在气头上。 她乘着傅玉同的话,用更清亮的声音向崔泽宣告: “我也替玉同作证,损坏光明铠的绝不会是他。” 两人相互包庇,其实未出崔泽的意料。 但傅玉同的下一句话,给了崔泽惊天一击。 “既然不是念瑶,也不是我,这可成了一桩悬案了。” 傅玉同的眼眸自上而下地扫过崔泽小心揭下的封条,道: “这封条是今早陈公公检查过光明铠后贴上的。” “贴好封条的光明铠一直被放在小阁中,由御林军把守。” “照理说封条在,光明铠就该完好。” “光明铠突然不完好了,这责任就该……” 傅玉同的话音渐渐变轻,直至最后消弭无声。 崔泽脸色瞬变。 他一手压上箱盖,将箱子“碰”地合上。 傅玉同、林念瑶与陈公公既联手毁了光明铠,还将此事做成所谓“悬案。” 光明铠损毁的责任便只能由看守人担。 而看守人是…… 崔泽望向天光昭昭的门外,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一张张熟悉的脸孔。 他无可奈何地将手捏作拳。 忽然间,傅玉同问林君成的话在崔泽耳边回响起来。 “光明铠是太祖赐下的,万一有人将其损毁,该当何罪?” “损毁太祖御赐,最轻罢官,最重杀头!” 崔泽忍无可忍一拳砸在他盖好的木箱上。 他将自己的拳头砸得通红。 他心中积郁万千,他却只能将那些郁、那些怨随光明铠一并锁起来。 崔泽:“光明铠我不再要了。” “我再不要了,行吗!” 他悲愤难平,却只敢躬腰塌背地求人。 “傅玉同、林念瑶,算我求你们。” “你、我,我们三人之间的种种恩怨祸不及他人。” “门外的御林军都是为国效力的好汉。” “你们放过他们。” “权当今日的事从未发生过。” 崔泽的声声哀求并未换来回复。 甚至连奚落和嘲讽,他都没得到。 弥漫在小阁里,只有无穷的沉默和门外传来的风雪声。 崔泽不敢放任此刻的沉默。 他正欲起身,转过去对着傅玉同和林念瑶,再求他们一次。 那个刹那,他半跪的那片地上,倏然被人投出一道影子。 那道影子高冠长袍,像一头狰狞的巨兽。 影子投下的瞬间,沉默被打破。 御林军金甲撞地的清脆声响陆续响起。 崔泽被剧烈的厄运降临的心慌吞噬。 他一回首,一众御林军跪地簇拥的中心,站的正是光启帝。 光启帝一双眼睛,幽深得不见颜色。 他直盯着崔泽一个人。 “林泽,你想当什么事没发生过?” 崔泽的手还压在涂满暗红大漆的木箱上。 他不语,只是一味紧紧地压着木箱。 光启帝抖去长袍上的雪。 他脱离御林军的簇拥,将脚步迈进昏暗而空荡的小阁。 “林泽,朕问你。” “你想当什么事没发生过?” 崔泽短而硬的指甲刮进大漆中。 他望着门外跪满一地的御林军,再度缄默。 光启帝打量着他,脸上多了抹斗鸡戏雀般玩味的笑容。 “林泽,将木箱打开。” 光启帝身后,陈公公紧跟着进来。 他躬着腰越过光启帝,快步走到崔泽前,挡了崔泽脸上的最后一缕光。 “林泽,陛下命你将箱子打开!” 崔泽将指甲从大漆的刮痕中拔出。 他慢到不能再慢的将他亲手合上的箱子重新打开。 箱子一开,崔泽只感到自己身负罪孽也被一并摊开。 破烂的光明铠暴露在光启帝面前。 光启帝看着光明铠,眼中未浮出一丝一毫的意外。 仿佛箱中的结果他早知晓了。 他提都不提寻损坏光明铠的真凶。 光启帝负手回身,对着跪地的一众御林军,当场发作: “朕命你们在此看守太祖御赐之物。” “你们就将太祖留下的宝贝看成这个样子?” 陈公公快步换边,又冲御林军们道: “将太祖爷的圣物毁成这样,你们该当何罪?!” 他叉腰昂首,对门外何山等御林军也吼道: “你们也滚进来!” “他们犯了弥天大错,你们也脱不了干系。” 崔泽闻言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他疾呼:“他们是随我来的,与此事并不相干!” 光启帝侧目望了崔泽一眼。 “都是御林军,有分别吗?” 第69章 何必在史书上再添笑柄 崔泽脚下一挫,整个人跌得跪坐在地。 都是御林军,有分别吗?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崔泽心中有泪,却哭不出来。 他咬住牙,将苍凉凄惶的苦笑一并忍下。 他掀起自己的圆领袍下摆,端正地向光启帝跪下。 “陛下,此事……” 光启帝截断崔泽的话。 “此事如何?” “朕不论如何,都治他们罪。” “毁太祖御赐,可杀之。” 崔泽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声如悲歌: “臣请陛下宽恕御林军。” 光启帝半转过身子,落下眼眸去看匍匐在地的崔泽。 “他们毁了你唯一能穿的铠甲。” “你不愿朕罚他们?” 崔泽真想骂荒唐。 卫尉司库中甲胄上千,昭国为何缺他一具铠甲? 他俯首不起,满腔悲愤道: “臣恳求陛下免于处罚。” 光启帝抬手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尖。 他话里刀锋一转,又砍向了崔泽。 “看来你不在乎这副铠甲,想必你自己已有了更好的吧?” 崔泽无言抬头,眼中愤恨如浪,波涛难平。 他心中悄然浮现出他猜测光启帝接下来会说的话。 若是如此,你即刻换好戎装。 朕去景耀门等你,为你出征送行。 果然光启帝也说: “若是如此,你即刻换好戎装。” “朕去景耀门等你,为你出征送行。” 崔泽眼中的涛浪渐渐落下去,变得与满天雪霜一样悲凉。 悲凉之余,他忽然有了心思自嘲。 他是什么比北羌人更夺命的威胁吗? 竟得昭国皇帝如此上心,筹谋毁他。 崔泽正在心中自嘲之际。 陈公公折了个身,又绕回了他这边。 他换了张脸,不阴不阳地催促崔泽: “林侯爷,陛下都下令了。” “你快动啊,别耽误时辰让陛下等你。” 这边陈公公才催完,那边傅玉同又接话道: “林泽,我这处离景耀门不远。” “半个时辰内,你就该骑上骏马,穿好战甲,奔赴景耀门。” 崔泽抬起被悲凉吞没的眸子望了傅玉同一眼。 他无声地替傅玉同补上未说完的下一席话。 你过时不到,便是懈怠战事。 陛下必夺了你青州主帅的身份,将你下狱。 傅玉同果然也如他所想,字字不落: “你过时不到,便是懈怠战事。” “陛下必然夺了你青州主帅的身份,将你下狱。” 崔泽眼眸落下,犹如人生落幕。 最终还是图穷匕见了。 他不过想去青州,为昭国守住国门,保住生他养他的故土。 为什么?为什么! 千般的心思万般的谋算何必一一花在他身上? 门外一阵寒风狠狠灌进来。 风里锐得像剑的寒意,像青州。 崔泽的心思不可抑制地穿到何水向他描述过的今年的青州。 这个冬天,青州会倒下多少人? 青州冰封的城墙外,又有多少青州兵会被北羌人剥了头皮,凿开骨头? 崔泽望着地上,傅玉同铺就的映得出金沙流光的青石地面。 有一滴泪从他的眼眶溢出,顺着他的长睫滑落。 细不可闻地滴落在地。 泪悄无声息地碎在地上。 崔泽也无声地碎在了地上。 何必做局折腾这么多? 直接将他抓下狱去,让他烂死狱中,不就好了吗? 何必再找半个时辰让他凭空拼出一整套甲胄这等可笑理由。 连去青州赴死都做不到的他已经够可笑了。 倒不必再在史书上再添笑柄! 崔泽碎尽了。 在场却无一人留意到崔泽那滴碎掉的泪。 不过他像被打碎脊骨的背影,实打实地映进了光启帝的眼中。 光启帝如在斗鸡时,看见他下注必输的那只斗鸡被人斗败,开膛破肚。 他心中带笑,满意地收回视线。 他转过身,准备振袍踏雪离开。 雪落重檐,檐下垂冰如剑。 光启帝还未踏出小阁。 他身后,崔泽忽然顿首叩地。 他字字带着斑斑血泪,恳求道:“陛下,请再赐臣多一些时间。” “臣会想尽一切办法,带甲出征。” “臣作为青州人,只求一个为青州死的机会。” 光启帝疑惑地转身。 崔泽这斗鸡不是被他斗败后开膛破肚,变成一滩碎肉了吗? 短短一瞬,他怎么又将自己拼起来了? 光启帝回身一望。 崔泽还是碎的,落在地上像四分五裂的残躯。 但他的每一片残躯都在竭尽全力地呼喊发声。 他想回青州去。 光启帝不乐见这些。 像崔泽这种胆敢忤逆他,又曾硬逼他行事的臣子,就该无声消亡。 他崔泽有什么资格,一而再,再而三地诉自己的心愿? 光启帝忽然扫到小阁中的林念瑶。 林念瑶看着崔泽的眼眸是暗不见天的。 光启帝看着这对怨侣,生出一个想法。 他收回即将踏出小阁的脚步,重新走到崔泽身边。 “林泽,你说要为青州而死?” 崔泽挺起脊梁,继而点头。 光启帝:“若是如此,朕也不好不成全你。” 光启帝的唇边缓缓勾起一抹笑。 “但你既要赴死,是不是在死之前对你夫人表一表心迹?” “你入赘林家七年,她作为妻子照顾了你七年,你亏欠她。” “还有,你青州主帅的身份说到底是她为你争取来的,你不该道一声谢吗?” “最后,你要赴死了,不向她许一许来生吗?”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今生早别,来生总该再续前缘。” 光启帝带着他毫无温度的笑,高高在上俯瞰崔泽。 “你向她表露心迹,越情真意切,越会打动朕。” “朕越感动,自然宽限给你时间越多。” “这番心迹,你向不向她表白?” 表白? 再求来生? 崔泽望向林念瑶,长长的睫羽颤了又颤。 他凄凉地轻笑起来,“陛下说的是,臣自当表白。” 崔泽在心里回忆起他与林念瑶的一点一滴。 他撩起衣袍,准备起身,向林念瑶颠倒黑白,好好诉一番山海翻覆,天地不正的衷情。 这时,光启帝的大手压向崔泽的肩头。 崔泽被他压得又跪了回去。 光启帝锐利得如虎豹龙蛇般的眼眸剜过崔泽的眉目。 “何必起身,你夫人待你那么‘好’,值得你跪。” “跪着说。” 第70章 离死期只剩六个时辰 就这样,崔泽被迫跪向林念瑶。 在小阁的门外,同样跪着的御林军一个个的压根看不得这一幕。 男儿跪天跪地,怎堪跪一个背弃丈夫,辱没祖宗的妇人? 他们多盼望他们曾经的统领能昂首挺胸地站起来。 但崔泽满目疮痍地跪着。 他也如皇帝所愿,对林念瑶诉出虚幻的钟情。 崔泽谢林念瑶在他重伤时救过他。 也谢林念瑶愿意嫁他。 他悲恸地说,有林念瑶在,他在林家过得很好。 只叹夫妻一场,七载匆匆,分别已近。 崔泽最后道:“若有来世,愿与卿再成连理,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说这句话时,崔泽恨透了自己。 连篇累牍的谎言,说到底是他亲手处死了那个尚敢痛陈心声的崔泽。 但为了青州,他杀了自己也可以。 崔泽的千辞百句余音绕梁。 在渺渺飘散的话音中。 林念瑶堂而皇之地站着,厌弃他。 傅玉同双目幽深,觉得他理当如此,理当卑服。 魏来何山等一众御林军们愤恨摩天,为他不值得。 光启帝知他字字句句言不由衷。 他尽情地享受着捏碎傲子脊梁的乐趣。 普天之下,就不该有任一人,如他崔泽一般。 逼得他堂堂一国之君,在自己的行宫中,被胁迫着为臣子挂上帅印。 他的天下,无人可忤逆他。 在众人心思各不同的窥探中,崔泽重新抬起头。 他望向光启帝。 他静静地等皇帝心满意足,看尽臣子做戏后的施舍。 不料光启帝未从指缝中漏下赏他的半寸时间。 陈公公抢先冒出来让崔泽谢恩。 “林侯爷,还不快谢恩!” “你得多谢陛下在出征前给了你个好机会,让你向夫人诉衷情呀。” 崔泽一怔。 他满目的疮痍,对着北风,俯下身去。 他在地上重重一叩,“臣谢陛下隆恩。” 至此,光启帝终于看够了戏,赏够了乐子。 他垂眸俯视崔泽,漫不经心道: “明日拂晓吧。” “明日拂晓,朕领着百官往景耀门为你出征送行。” “你得按时到,若在百官前落了朕的面子,朕发落了你的命。” 崔泽俯在地上一动不动,让人看不见他的神情。 御林军们在心里炸了锅。 如今已近酉时,天都快黑了! 统领受此大辱,换来的只是六个时辰的宽限吗?! 光启帝从不会管手下这些兵卒的念头。 盘旋于上苍的巨龙岂会在意微末的蚍蜉? 光启帝拢了拢御寒的织金长袍,“陈诚,回宫。” 陈公公马上道: “是,老奴这就去安排马车。” 等光启帝穿连廊而过,彻底离开傅宅的二进院。 崔泽才抬起头。 他手撑在地上,功夫丢尽了一般狼狈地起身。 傅玉同看着崔泽七零八落地站起来。 “你竟如此愚蠢,为了保全几个匹夫,断送自己的性命。” “倒也无事,在我的算计中。” “林泽,我明日送你入黄泉。” 傅玉同说罢也离开了小阁。 他走回白梅树下时,又回头望了一眼阁中的崔泽。 老师,这就是你挑的亲传弟子? 他这么蠢,他不配啊! 小阁中,崔泽提步要往外走,与魏来何山等人汇合。 他时间紧迫,一分一秒都不可迁延。 偏偏林念瑶拦下他,阻住了他的前路。 “林泽,你方才说那许多话,可有一句是真心的?” 崔泽当然有话是真心的。 起码他谢林念瑶七年前救他,不是妄言。 结果他尚未开口,林念瑶又别过脸。 “算了,肯定都是假的。” “我听得出来,你只当我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为了你自己,你不惜侮辱我。” “你真是……” “我如何?”崔泽毅然迈出步子,与林念瑶擦身而过。 他背对着林念瑶撒下一句: “我今日如何不过是果,皆是你昔日亲手种下的因。” “林念瑶,你应得的。” 崔泽跨出小阁的门,门外雪终归停了。 他重新走到他那班手足之中。 气得林念瑶在他身后大骂:“林泽,明明是你自作自受!” “我应得什么?” “是你应得,你应得的与青州天人永隔!” 御林军们静悄悄地将崔泽围住,将他和林念瑶隔开。 林念瑶其实还想给崔泽一巴掌。 但在重重御林军的阻挡下,那一巴掌最终无疾而终。 林念瑶含着满腔的愤恨,提裙离去。 傅宅的二进院内,一时静幽幽的,连雪落的声音都没有了。 御林军们围着崔泽,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话。 崔泽看出他们眼中对自己的怜悯。 他自嘲着笑道:“无事,我连篇的鬼话,换了六个时辰。” “也算是划算的。” 他拍了拍魏来的肩甲,又看过围着他的每张脸孔。 “倒是你们,受我牵连了。” “统领!”御林军们都拧着眉望着他。 “是我们不好。” “一件小小的铠甲都未能为你守住。” “好了!”崔泽的声音柔和得像春风,又沉稳得像秋水。 “咱们都别在这找锅扛了。” “都看得出来吧,这是他们设好的局。” “防不住的,别怪自己。” 崔泽宽慰过御林军们后,一只老鸦从他们头顶掠过。 老鸦落在白梅树上,抖落了一条梅枝上的层层白雪。 梅花香虽幽,却也苦。 天色渐渐沉了。 远处,打更的梆子陡然响起,破空传来。 梆梆梆的,酉时说到便到了。 白梅树上的老鸦被梆子声惊起,振翅而飞。 飞出傅宅的二进院前,老鸦嘶哑地甩下一声啼叫,像在预告崔泽的丧期。 …… 魏来与何山拢共带了三个小队的御林军,五十四人。 带上崔泽,五十五人。 五十五人最终到了何山住的那处院子去。 何山的院子大,院子里有邻居做打铁的营生,这么多人落得下脚。 崔泽离开傅宅时,特意嘱咐他们带上已作了废铜烂铁的光明铠。 只有六个时辰。 他想要一线生机,最终还是得从这光明铠里寻。 等五十五人带一箱废铜烂铁回到何山住的院子时。 两刻钟又悄然流逝了。 第71章 重铸甲胄 何山住的小院里,有一座煅铁的泥炉,淬火的池子。 下雪了,池子满是雪。 泥炉旁,还有几张竹椅。 崔伸手拂去一张竹椅上的雪。 他坐在上面,长长地喘着气。 这片刻的喘息是他难得的放松。 魏来与何山将装着光明铠的木箱抬进院中,重重地落在崔逐面前。 魏来正叹息,“若是这副宝甲能修好就好了。” 崔泽一看箱子来了。 他收敛松懈的呼吸,挪动竹椅坐到木箱前,又开始忙活起来。 他打开箱子,请何山为他取一个簸箕来。 崔泽说着,埋头在箱子里翻找起来。 林家传下的光明铠虽单独锻了肩甲的兽头、头盔、胸前的护心镜。 但总体来说,仍是一片片甲片扎起来的扎甲。 毁坏光明铠的人专挑要紧的肩、腹处砸毁了兽头、护心和腹部的甲片。 还拆了光明铠穿甲的皮绳。 不过箱子里尚有完好的甲片。 将这些挑出来,虽扎不出一个全甲,努努力也许能扎出半身甲。 崔泽想着青州滑不留手的冰墙、洒了芝麻的烤饼、枝头的柿子、炭炉里的红薯。 他说什么也不愿放弃这微不足道的半点希望。 他手快地挑了七八片甲片出来,手边却没有存放的簸箕。 崔逐正要抬头再催一催何山。 一个大的竹编簸箕被递到了他的手边。 递簸箕的人不是何山,是何水。 对上其他人,崔泽都好说。 满京城的人,唯独对上何水这个虬髯大汉,崔泽很羞愧。 他曾当街豪掷誓言,让何水带他的剑去为他送行。 他必回青州。 可现在呢,他坐在一箱废铁前,大浪淘沙般淘换希望。 崔泽往簸箕里放他挑出的完好甲片。 他低着头,很有躲着何水的意味。 何水到底还是出声了。 “林侯爷,算了吧。” “您趁这机会,南下吧。” 崔泽挑甲片的手一顿,随后垂了下去。 他讪笑道:“是我无能了。” 崔泽又挑出两片甲片,放进簸箕中。 何水见崔泽依旧不放弃,接连不断地在木箱中翻找。 他将簸箕挪开,挡在崔泽放甲片的手跟前。 “林侯爷,向南去吧。” “我还是那句话,不值得的。” “你往南方去,找一个偏远的小城住下来。” “北羌人打不到那,你在那好好地活着,娶一门亲,成一个好家。” “你就当替我们青州父老活着吧。” 何水说着说着眼眶又有点泛红的意思。 他哽咽着说道:“如果以后,您有孩子了。” “小孩子中元节在门前摆祭品喂孤魂野鬼的时候。” “记得让他摆一盘咱们青州的烤饼。” “让我们能吃上两口。” 崔泽心中大震。 他将手中的甲片抛进不远处的簸箕里。 “何水,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劝我走,你却打算回去,是不是?” 何水抿着唇重重点头。 崔泽看得出他下了必死的决心。 凝着眉目的崔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何山。 瞬息过去,他的眼帘缓缓落下,又骤然抬起。 崔泽重新看向了木箱。 他的手不停,更快地翻找起甲片。 “你不是懦夫,难道我是吗?” 崔泽想,青州他怎能不回去? 不回去等着青州父老横死,他再如何水所说,摆一盘烤饼为他们招魂? 岂不可笑至极?! 崔泽一片又一片地将完好的甲片从木箱中翻找出来。 管他一夜能扎出什么甲,他都穿去景耀门。 他可以做百官眼中的小丑,死在景耀门的蠢人。 唯独不能做避战求生的懦夫。 何水见劝不走崔泽,干脆出手拦住他。 “林侯爷,别挑了!” “按您的身量,扎完全甲需要一千二百片甲片。” “箱子里一看便知,缺三百片甲片都不止。” “而且没有护心甲,圆护也没着落。” “你凑不齐的……” 何水的话响彻院子,陪崔泽到此处的五十四人御林军都沉郁了下去。 刹那过去,魏来上前。 他也劝道:“统领,算了吧。” “你已尽力,南下吧。” “甲胄不全,明日的景耀门,就是你丧命的地方。” 崔泽默然,手停顿在箱子里。 何水见状,取了他保管的崔泽的宝剑来。 “林侯爷,南下吧。” “我会把消息带回去的,不是你弃青州于不顾,是昭国不要青州了。” 崔泽接过在青州蒙肃国公相赠的宝剑。 他凝望手中的宝剑半晌,反复地看着剑上的每一处细节。 何水见崔泽似眷恋地看剑,不再执着于找寻完好的甲片。 他以为他劝动了崔泽。 “林侯爷,我送你出城?” 不料,崔泽忽然扼住他的手腕。 崔泽另一手将封在鞘中的剑横在两人中间。 他把剑鞘上挂绳的附耳亮在面前。 “我记得很清楚,我的剑,剑鞘上原是单附耳,只有一个孔挂佩剑的绶带。” “如今你将它改了,为我做了双附耳。” 崔泽说罢,拎着串在双附耳间那段绶带。 这段绶带正是他将剑悬挂于腰间的绳索。 以往他提起绶带时,单附耳固定的长剑总免不了打转。 如今何水做了双附耳后,剑稳稳当当,定在半空。 崔泽眼眸渐渐生光。 “我记得,你是手艺人。” “如今看来,你的手艺是锻打镶嵌,对吗?” “剑上的铜附耳可不好打出来。” 崔泽放下剑,从木箱中取出一片损毁的甲片。 “如此,这些甲片你能重锻修复吗?” …… 皇宫中,疏影轩内。 光启帝吃着热腾腾的汤饼,随口向陈公公问: “你说崔泽此刻在如何挣扎求生?” 光启帝并不指望陈公公答出什么花来。 却不想,陈公公吸取了上次丽山行宫中的教训,派人盯崔泽盯得紧。 “禀陛下,林泽他正拉着个铁匠,在想法子修光明铠呢。” “只是光明铠由上千片甲片穿扎而成,老奴损了其中三成。” “他们一夜间断然是修不好的。” 光启帝闻言来了兴致。 “若他们找了炼铁的高炉,重铸……” 话说了一半,光启帝自嘲自笑。 “朕快糊涂了,光明铠是玄铁所铸。” “民间的炉子熔不了。” 陈公公立马附和道:“是啊,陛下圣明!” “莫说重铸甲片赶不及。” “就是他们有上千片完好甲片,也来不及将之扎成一身甲胄啊。” 陈公公从传菜的小太监手中端过一合糖酪,放在桌上的一个角上。 “陛下定的六个时辰真真是恰到好处。” “要定了他林泽的小命。” 第72章 看不得统领裸着下身上战场 酉时一过,大地沉入漫漫长夜。 光启帝用过晚膳后,守着烹茶的陶炉,让陈公公再探再报。 陈公公手下的小太监如雀儿般穿梭于皇宫与何山何水住的小院间。 偏不巧,又一轮穿梭中,雀儿遇上了鹰。 方子明带着足足一百二十名着甲护卫,从前街到后巷堵死了整个院子。 他亲自拦在街口,冲着在夜色中隐没的小太监道: “奉***殿下令,特来守卫青州主帅。” “护青州主帅明日出征!” 方子明中气十足,声若洪钟。 震慑得小太监们不敢再上前,在夜色里像退潮一般散了开去。 望着总算清净了的,崔泽在的那处院子。 方子明在寒夜里似哈似叹地呼出一口气。 他深知,他带给崔泽的这点帮助只能算聊胜于无。 关键还是在崔泽缺的铠甲。 他恨不得将身上的甲扒了送崔泽。 却做不得。 他身上的甲属于公主府。 真给出去,不光帮不了崔泽,还会牵连***殿下。 方子明扫一眼天。 夜里无月,当真是漆黑一片。 公主府派出护卫守卫崔泽的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飞向皇宫疏影轩。 消息到疏影轩时,陶炉中茶刚煮开,汤色如金。 陈公公为光启帝盛出一盏,顺便禀报了消息。 光启帝接过茶盏,黯然的脸映在淡金色的茶汤里。 “看来长姐是打定主意要蹚这趟浑水了。” 光启帝徐徐将滚烫的茶饮下。 饮了茶后,他随手将白玉似的瓷盏扔进煮茶的陶炉里。 瓷盏逆着茶汤的沸滚往炉底落,最终沉寂在最底端。 光启帝:“崔泽啊崔逐,你倒有幸得长姐的眷顾。” 光启帝盘腿坐在榻上,眼中如陶炉中的茶汤一般起起伏伏。 “陈诚,朕二十年前得了长姐的眷顾,才坐上帝位。” “如今崔泽也得到长姐的眷顾。” “你说他……”光启帝的眼睛暗得如夜,“总不会再逆风翻盘吧?” 陈公公被光启帝盯得一颤。 他一骨碌跪到地上去,“陛下,绝无可能。” “他不过是个赘婿,怎能和贵为天子的您比?” 陈公公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打量起光启帝的脸色。 他试探着宽慰光启帝道: “陛下,那傅玉同还留了后手呢。” “他今夜恰在英华殿中当值,要不传了他来。” “让他为陛下您细说说明日的设计?” 光启帝闻言眸中亮起隐匿的凶光。 “传他来。” …… 疏影轩中,煮茶的陶炉仍在滚。 茶香溢满室内。 傅玉同一进疏影轩便被浓郁而暴殄天物的茶味激得皱眉。 光启帝见他到了,直接免了他的礼。 “傅玉同,即刻说。” “明日景耀门前,你留了什么后手?” 傅玉同仍是先向光启帝跪了,才开口陈述。 将计划和盘托出后,末了,他道: “终究是林泽的发妻林念瑶能伤林泽最深。” 光启帝听得人向后仰,放松地靠在榻的侧围子上。 他将手闲适地搭在腿边,眼中的暗色已转为期待。 “傅卿,你写的这出好戏,朕很乐意看。” 光启帝扫了一眼榻中间的小桌。 上面摆过的汤饼早被陈公公差小太监收了。 桌上只余一合糖酪。 光启帝端起糖酪,亲手赐给傅玉同。 傅玉同暗暗压住满腔的欣喜若狂。 他面上什么也不显地接过糖酪。 傅玉同正要谢光启帝圣恩浩荡。 光启帝递给傅玉同糖酪的那只手转眼就指到了傅玉同的鼻尖。 光启帝深沉的声音在傅玉同脑袋顶上响起。 “明日的好戏朕很期待。” “但傅卿你要记住,戏,一定得按你今夜说的走。” “如若不然,朕嘛……” 傅玉同捧着糖酪,伏倒在地。 他心中的欣喜瞬间凉成彻骨的冰。 他发誓赌咒道:“臣绝对,绝对不会让事情出一丝一毫的岔子。” 光启帝忽然大笑,手指在半空中随意地点了点。 “朕不过和你开个玩笑,你这么认真做什么?” 他收了笑,意味深长道: “朕知道你一定不会辜负朕的信任。” “退下吧。” …… 夜色越深,寒意越浓。 何山何水住的那处院子中,何水朝崔泽摇了头。 何水站起身,走向崔泽身旁的泥窑。 棚子里的泥窑甚至不如何水高。 何水背对着崔泽,“林侯爷,这儿炼不化你手里的玄铁甲。” 他转回身,指着泥窑道:“它是打菜刀打铁锅的。” “就算烧化了也只能打菜刀和铁锅。” 崔泽原本亮起来的眸子一下暗了下去。 像是暗夜里的一盏小灯,在风中呼地一下就灭了。 崔泽虽失落,手上却不停。 他仍一片一片地翻找出完好的甲片。 他忙活了这么久,已将箱子翻了个底掉。 果然和何水说的一样。 “差了三百四十多片甲,裙甲是真扎不出来了。” 崔泽说了这么一句话,院里登时鸦雀无声。 鸦雀无声的沉寂很快变成压抑。 到头来,还是崔泽打破了这压抑的沉寂。 “何水,有皮绳吗?” “我先将甲扎起来。” “哪怕只披上半身的甲,我也得去景耀门。” 魏来一个近八尺的汉子实在是听不得这话。 “统领,不值得。” “你莫去送死了。” 崔泽拿起一片甲,摩挲过甲片上穿绳的圆孔。 “送死也得去吧。” “青州的父老乡亲在等我回去。” “我哪怕死了去不了,也比抛下他们不去的强。” 崔泽的指尖顿了一下。 “不然,心里堵得慌。” 何水听得心头酸,酸得像苦酒浓过了头。 世道怎么会这样? 老天难道真的没长眼吗?! 林侯爷为何不能回青州? 他越想眼眶越红。 当着众人的面,他不敢声张,暗暗地低下头去。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割裂声。 何水眼下平白多了两片灿若天星的金甲片。 他一抬头,是他哥何山。 何山一手握着刀柄和割开的皮绳头,另一手将一对金甲片递给他。 “愣什么,去帮统领扎甲啊。” “一身甲胄一千多片甲,你哥我少了两片谁看得出来?” “时间紧,你手快,做活又细,快去帮统领。” “同样是青州人,我可看不得统领裸着下身上战场。” 第73章 万福金安,平安归来 何山的嗓门大,院子里每个人都将他的话听得很清楚。 一群粗莽的汉子登时都笑起来。 笑过以后,他们一个个地拔出佩刀,挑不显眼处割断皮绳,拆下两片金甲来。 大家轮流着走到那个放甲片的簸箕前,放下自己的一对金甲片。 甲片相撞,撞出特有的金属脆响。 银色的甲片上很快覆盖一层金灿灿的甲片。 崔泽无言可诉。 他暗自捏紧手中那片甲片,缓缓站起身。 他抱着拳,向院中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一一拜过。 “崔泽拜谢诸位!” 这时,门口传来另一个大嗓门。 那嗓门不仅大,还中气十足。 “哎,拜早了。” “等我们进来你再拜啊。” 方子明笑着,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 他割断臂甲的皮绳,同样取下两片甲片。 他将甲片一掷,正正好好地投入簸箕中。 方子明握着割断皮绳的臂甲,阔步走向崔泽。 “我奉殿下令,带了一百二十护卫,你院中御林军五十四人。” “三百四十余片甲,够了。” 崔泽心中涛浪激荡,山呼海啸。 他几乎已说不出话来。 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坊里的每家人都担心他吃不饱。 每家都匀出一口吃的,塞进的他的怀里,送到他的嘴边。 “泽哥儿,快吃快吃!” “吃饱了,长高高。” “长得高了说不定你还能骑着大马去京城做大官。” “要是有机会离开青州就别回来了。” “青州穷,又苦,还三天两头有北羌人打过来。” “你在外头,好好的过日子哦。” 崔泽屏住气才憋住泪。 他俯身向下,想如当年一般,向众人一跪。 跪后长拜。 方子明一把架住他,望着他道: “跪就不必了。” “你只管去青州。” “事情本该如此,本该如此啊……” 御林军们也围拢过来。 刚刚这会儿功夫,他们已在皮绳上打了结,防止自己的扎甲散开。 御林军们齐齐抱拳。 武人之间,出征前的祝福很简单。 他们相互望望,齐声道:“统领,万福!” 万福之后,没说的剩下两个字是金安。 万福金安,多福康健,平安归来。 崔泽环顾四周,他望过每一个御林军。 也在每一个御林军的身后,隐隐约约地望见了喂过他饭,赠过他衣衫的叔伯姨奶。 崔泽含着满眶的热泪,再度抱拳。 他也回道:“诸位,万福。” 万福金安。 …… 院中的矮窑旁有一座淬火的泥炉,泥炉很快烧了起来。 大家七手八脚的。 联手把淬火的池子里的冰化了,兑了淬火的油进去。 何水将泥炉烧得通红。 他动作极麻利,流水般接连将甲片过火后淬成暗色。 一转眼,金的银的甲片都变成统一的乌色。 在稀疏的星光下,折射出几不可见的微光。 而崔泽坐在一边,等甲片埋没雪里降了温,亲手穿了起来。 …… 卯时一刻,宫中的铜滴漏准时无误地落下水滴。 滴答一声,报时通传宫内。 乾元宫内,陈公公正跪着帮光启帝整理身前的白玉双佩。 今日名义上是送一州主帅出征。 光启帝按规制换上了最隆重的大朝朝服。 他虚空踢了一记,撞得身前的白玉双佩叮当作响。 “陈诚,崔泽忙活了一夜?” 陈公公替光启帝归置好白玉双佩,爬起身。 “回陛下,他忙活了一夜,也让奴婢们陪着熬了一夜。” “有公主府的护卫在,近处小太监们去不了。” “可远远地看见院子里的泥炉烧了一夜。” “这会儿了,还没熄呢。” 陈公公捧过坠有十二旒的朝冠。 “老奴看那林泽是自暴自弃。” “他八成将光明铠胡乱烧烧,往身上一套,来景耀门丢丑。” 光启帝昂首任陈公公将朝冠戴在他的头上。 “若真如此,套上刚烧出来的废铁甲的崔泽,岂不成了铁板鸭了。” “铁板鸭……” 光启帝想起铁板烤鸭的样子,朗声大笑起来。 …… 三刻过去,卯正已至。 何山何水住的小院中,何水额头上的汗都快下来了。 在他手中,扎甲正做到最关键处。 他在将扎好的甲片包边合着内衬密密缝上。 崔泽忙了一夜,他也忙了一夜。 崔泽能做的都做完了,如今的针线活只有他会做。 晨光熹微,不仅考着何水的手艺,也考着何水细微的眼力。 绕着他,何山急得从这头走到那头,那头走到这头。 “何水,还有多久完工?” “统领可等不得了。” 何水眼睛眨都不眨,指尖飞针走线。 “再给我两刻钟。” 何山一听差点跳脚。 他大吼道:“什么时候了!你还说急不得!” “你想害死统领啊!” 崔泽原本坐在竹椅吃炊饼。 听得何山吼人了,他咬着饼起身按住何山。 崔泽拿下嘴里的饼,将何山挡在一旁。 “切莫胡说。” “你弟弟是在帮我,怎能怨他害我?” 何山看着天色急得不行。 “可统领……” 崔泽按住他的肩。 “我等他。” “本来我也应该等他。” 他咬了一口饼,生咽下去。 “时间我来拖就是。” …… 景耀门内,被传来的六部九司官员已站好。 寒风中,人人都望着路尽头,等今日的主角崔泽出现。 城楼下,拐角处。 傅玉同在走入六部九司的队列前最后一次叮嘱林念瑶。 “待会为林泽送行,你定要趁机向他身上的铠甲发难。” 他点了点头上的纱冠。 在傅玉同点的地方对过去,林念瑶的髻上簪着一支与她不相符的簪子。 傅玉同:“你头上的是铜簪,必要时可以拔下来,划向林泽的铠甲。” “只要铠甲一破,陛下就能发落林泽。” 林念瑶抬手触了触头上的沉甸甸的铜簪。 她垂着眸,“知道了。” 傅玉同交代完,便要走。 林念瑶却将抬起的手落下,拦住他。 “玉同,你答应我的,会兑现的吧?” “林泽他会被夺去封号,贬作奴仆,任劳任怨地听我使唤,是吧?” 林念瑶缓缓望向长街尽头,眼中满是怨怒。 “他羞辱我,他敢说今日的果是我昔日种下的因。” “我就让他好好看看。” “我舍了他后,他到底得的是什么苦果。” 第74章 既不佩剑,也不着甲,空手送死 崔泽所在的小院中寒气凝滞,分外焦灼。 崔泽在等何水。 何山魏来在等何水。 院中的御林军们在等何水。 门外,守了一夜的方子明和公主府的护卫们也在等何水。 何水边缝边在内衬上箍着轧平的肩甲改的护心。 他也急,在数九寒天里冒出一脑门子的汗。 偏生坚硬的玄铁不好箍。 他压得指头红里带紫,手上的活都快不起来。 崔泽按着何水的肩,劝慰他道: “不急,我等得起。” 何水点点头,继续埋头苦干。 结果崔泽的话还未在院子里消散,院外又响起了一道尖锐的声音。 那声音是来催崔泽的命的。 “林侯爷,老奴前来接您往景耀门去。” 魏来和何山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惊和怒。 最要紧的时候,这老阉贼怎么来了?! 院门外,陈公公被方子明拔出的横刀阻止脚步。 他不急着进院,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块雕了龙的腰牌。 陈公公捧着腰牌道: “老奴是奉陛下的圣令,来送林侯爷去景耀门的。” “这破落院子不许老奴进,老奴便不进了。” “方护卫长速去将林侯爷请出来便是。” 崔泽听见院外的响动,他沉眸理了理身上的衣袍。 崔泽向院外高声道: “不必方护卫长来请,我这就出去。” 语毕,崔泽穿着身上的素得不能再素黑袍迈向院门口。 他昨夜为做活方便,特意向何山讨了这身深黑的粗布圆领袍来穿。 魏来看他真要走,皱着眉叫住他。 “统领,好赖换身好衣裳再走吧。” “万一……” 他低下头,眉头几乎皱成了死疙瘩。 “万一,再过会儿,何水就将身甲上的护心箍好了呢?” 崔泽望了一眼何水。 何水额头上的汗已聚成了珠,一颗一颗地往下落。 汗珠划过他的脸颊,融进他的络腮胡,又在络腮胡里结成霜。 何水手里,身甲上的一对护心只箍好了一个。 崔泽收回视线,镇定地望着魏来道: “没关系,我先去景耀门。” 崔泽在踏出院门前给何水留下轻柔的话: “何水,记得来为我送行。” 何水并未应他什么,只是一味地忙手里的活。 箍了胸甲后,仍需绗缝加固内衬与护心。 若偷工减料,短了缝针的活计。 甲片不牢,在敲击之下是会像鸡蛋被破壳一般,从内衬上剥落下去的。 时间苦短,他做的活得快,也得好,才能真正帮上林侯爷。 何水执拗地浸在手上的活计里。 等他反应过来崔泽轻声向他交代了什么,崔泽已登上了陈公公的马车。 马车缓缓向景耀门启程,崔泽过处,武人均向他抱拳行礼。 崔泽也抱拳回礼。 马车里坐着的陈公公从上到下瞄了崔泽好几眼。 他越打量崔泽,眼底的颜色越暗。 他在心中想,还好方才见了傅玉同和林念瑶一面。 林念瑶提醒他,让他截住林泽直接往景耀门送。 否则看这架势,再拖延下去…… 林泽搞不好真能在这帮子大头兵的帮衬下咸鱼翻身! …… 马车很快抵达景耀门附近的清源观。 陈公公叫停马车,噼里啪啦地推开车门。 骇人的寒风瞬间倒灌进马车里,卷起崔泽鬓角零碎的发丝。 陈公公指着清源观西侧直通景耀门的福隆大街,道: “林侯爷,您就在这下车吧。” “马车不配往陛下跟前进。” “陛下与六部九司的诸位大人等您许久了。” “您快些去,莫耽误时辰。” 崔泽提起衣摆,跳下马车。 他正准备绕过清源观,进福隆大街。 忽然,一阵马蹄声在他身后响起。 一阵之后,是一阵接一阵的马蹄声。 崔泽回头一望,唇边起了笑意。 与他不同,陈公公被马蹄声惊得落在下车凳上的脚差点一歪。 陈公公尖着嗓子嚷道:“谁呀?!” “这么不懂事!” “这会儿,这块地,是能骑马的地方吗?!” 领头人策马赶到崔泽身后,“我等奉***令前来。” 陈公公抬头一看是方子明,当即翻起白眼。 “你们又来做什么?” 方子明带着一百二十名如长龙般的护卫守卫着崔泽。 他高声道:“送林侯爷出征!” 方子明话音落下,在公主府一百二十人的带甲护卫的簇拥中,崔泽迎着天光一步步地走到景耀门前。 走进了六部九司的官员围拢的正中央。 …… 景耀门前,六部九司的官员分两班,列在两侧。 靠清源观那侧,礼部设了一座高台。 高台上,光启帝坐在正中间闭目养神。 见崔泽来了,他倏然睁开了眼睛。 高台之下,气氛也一下变得凝重,杀机四伏。 六部九司的行列中,傅玉同缓缓走出。 他如毒蛇吐信,紧盯崔泽一个人。 崔泽穿着一身粗布黑衣,傲立寒风中,与傅玉同对视。 陈公公躬身爬上台阶,悄悄站到光启帝身旁。 高台上,光启帝如俯瞰众生般,一脸森然又带有玩味。 望着台下,光启帝嘴角渐渐扬起了弧度。 高台下,崔泽衣袍下的一身肌肉已经紧绷。 他只等傅玉同朝他发难。 暗地里刀光剑影聚齐,焦灼的厮杀声即刻奏响。 景耀门前肃穆无声。 忽有一辆巨大的马车从长街尽头闯了进来。 马车顶上立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铜孔雀。 车前挂着两盏琉璃梅花灯。 车停门开,***带着薛麦露出脸来。 引得各级官吏全往向突然闯进来的***和长乐郡主处看。 光启帝见状不得不站起身。 他礼貌的:“长姐,坐朕身边来。” 高台上,临时又加了两把椅子和一群伺候的仆人。 ***缓缓落坐,薛麦陪坐在她身旁。 ***坚定地望了崔泽一眼,而后道: “昭国大事,我与麦麦总该来一趟。” “为广平侯助助阵。” 崔泽向高台上专门赶来为他撑场子的***和薛麦点了一记头。 点过头后,望着空空的长街尽头,崔泽的眉头一分一分地紧了。 他心里挂念着尚未出现的何水。 傅玉同见状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赤手空拳,既不佩剑,也不着甲。 该有的战马亦不见踪影。 林泽啊林泽,亏我还为你备了一招又一招的后手。 今日你既这般直白地送死,那就休怪我了! 第75章 斩破枷锁 景耀门前,傅玉同尚未发作。 出人意料,礼部的侍郎先向崔泽打出一击。 “广平侯过于放肆狂妄了!” “今日陛下到我等百官,皆为你换上大朝服。” “我等以顶礼相待,广平侯你呢?” “你身上穿的是什么破烂?!” 崔泽一振衣袍,“在下穿百姓衣,为百姓战。” “如何不是以顶礼出征?” 那名站出来的礼部侍郎哑了火。 不过他把崔泽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又愤慨怒斥: “既是出征,你不着甲也就罢了,你的帅印呢!” “我昭国怎会有你这等荒唐臣子。” “真真是损我大昭威仪!” 崔泽听着“损大昭威仪”几个字,既齿冷,又想笑。 他越过那名礼部侍郎,望向高台。 “我不往青州,青州无帅,任北羌践踏。” “那才是损我大昭威仪。” “竖子狂妄!”礼部侍郎急了眼。 他险些撸起袖子冲出来找崔泽干架。 这时候,是傅玉同适时地用一个眼神,将那礼部侍郎劝了回去。 傅玉同缓缓地将杀机暴露: “大敌当前,礼数不过是虚数。” “重点是你,林泽。” 傅玉同步步紧逼,走向崔泽。 他紧盯着他身上的布衣。 “你若无甲,去了青州等同送死。” “你送死也就罢了。” “身为主帅,你枉死实则辱没大昭尊严。” “今日你不着甲,不仅不可放你出景耀门,更得治你辱国大罪!” 崔泽在无尽的风中,平静地望向傅玉同。 他的一双眸黑白分明。 “说这么多,卫尉司中铠甲如云,何不能赐我一件?” 六部九司的官员中爆发出细小的议论。 崔泽隐隐听得见,他们也在问,昭国铠甲如山,为何不能赐出征的主帅一件。 傅玉同带着浅笑挑起了眉。 “你乃是广平侯,不该穿太祖御赐的光明铠吗?” 崔泽默了下去。 大臣们也影影绰绰地吹起风言风语。 “光明铠由玄铁所制,抵得住任何宝剑青锋。” “他林泽不穿这个,是几个意思?” “哼,我看他就是想临阵脱逃,故意不穿重甲。” “诶,万一是赘婿讨不了主家喜欢,老婆故意让他死外边呢?” 高台上,光启帝听着清风送话音,唇边的笑容越来越明显。 而一旁,***和薛麦的脸色愈发深沉。 傅玉同乘胜追击。 他今日非要将崔泽送狱绞杀不可。 “林侯爷,光明铠在何处?” “你不拿出来,莫非真想被免去主帅之职,去刑狱司走一遭?” 傅玉同目光灼灼,直把火烧到崔泽身上。 “还是说,你就想入狱,妄图避开战事,苟且求生?” “林泽,你无耻至极!” 狂风骤起,卷得傅玉同和傅玉同两人都衣袍猎猎。 傅玉同朝服宽大,随风鼓起来简直像只吞人的巨兽。 崔泽整个人都落在傅玉同投下的阴影中。 长街尽头,风过处,仍毫无动静。 全然不见何水的身影。 倒是高台上,上去几个虬髯大汉,为三位贵人搬上了挡风的屏风。 崔泽轻轻地吐出一口渺茫的气,从高台处收回视线。 他的对面,傅玉同已摆好了手势。 傅玉同只等崔泽下一句话出纰漏,即刻唤差役来将他当众拿下。 崔泽于狂风中拢住自己的衣袍。 他肃直如戈。 “刑狱司的茶我绝不喝。” 傅玉同:“那你拿出光明铠来。” “否则,一切由不得你。” 崔泽:“我乃青州主帅,今日出征,天下间谁敢阻我?” 傅玉同瞪着他:“我就敢!” “哪怕当着六部九司的面抓你下狱,也不过是我的份内事。” “我有的是责问你的权柄。” 崔泽一双眼黑白分明,如日与夜,可纳世间。 他独将傅玉同从眼界里踢出去。 “你有什么权?” “光明铠与你岂有半分干系?” “你不配问。” 傅玉同瞪直了眼睛,“我不配?!” “林泽,你少在这发疯!” “堂堂主帅,铠甲都无,还敢大放厥词。” “我即刻让刑狱司差役抓你下狱。” “免得你出景耀门,将我昭国脸面丢尽四海!” 崔泽在傅玉同怒不可遏的间隙,轻巧地瞥了一眼高台上。 他于猎猎风中,抬手指向长街尽头。 “谁说我无甲,我的甲胄,已送来了。” 崔泽的声音随长风散入景耀门前的每一块砖石,每一寸黄土。 不料话音响彻后,长街的末端,无人出现。 六部九司的大臣瞬间哗然。 光启帝唇边的笑染上残忍。 他眸色幽深,已将崔泽视作戏弄他的跳梁小丑。 他动了彻底抹消崔泽的杀念了。 光启帝对***道:“长姐,单凭林泽一句话戏耍朕,朕足可当场诛杀他。” 光启帝话音中有夺命的刀兵之声。 谁知***淡然地回望光启帝一眼,依旧稳若泰山。 高台下,傅玉同怒意稍平。 他狐疑中带着惊诧,来来回回地打量崔泽。 “你什么意思?” “你所说的甲胄在何处?” 倏然间,长街尽头,一匹黑色的骏马应声飞驰而出。 骏马马鞍两侧挂着两口狭长而硕大的木匣。 木匣沉甸甸,全靠骏马步伐矫健,将之稳稳送来。 骏马背上银鬃飞扬,如九天飞星,驰掣而至。 崔泽抬起手,恰好摸到准确无误停在他面前的宝驹飞星。 飞星把耳朵往崔泽掌心蹭。 崔泽将头贴在它额前,与它亲昵地碰了个头。 崔泽抬眸望向高台角落。 屏风旁,几个搬屏风的大汉中的一个向他稽首。 那大汉不是别人。 他正是为崔泽重制宝甲的何水。 崔泽带着恣肆的笑,打开木匣。 匣中乌光幽幽,甲片层叠,排列致密。 任谁来看,都一眼看得出这是最上等的宝甲。 崔泽自匣中一件件地取出甲胄。 先是腕甲捆扎双臂,裙甲系于腰间。 而后是身甲与圆护披前胸后背。 接着是披膊披于两肩。 最后是被何水重新淬火,添了柔软内衬的头盔。 他将之稳戴头上。 崔泽每套上一件甲,傅玉同脸上的惊诧便溢出来一成。 带崔泽全身披甲完毕,傅玉同已惊得几乎忘了喘气。 不可能,这不可能! 一夜而已,林泽怎能变出这般全套的甲胄?! 绝无可能!! 傅玉同勉强从震惊中回神,如牛般喘起粗气来。 高台上,光启帝从耳后到脖颈已红了一整圈。 他怒得额头青筋乍现,人却强撑着带上笑颜。 六部九司的众卿皆在场,作为帝王他只能收敛他全然不合时宜的怒气。 光启帝转眸望向坐在他身边的***。 “长姐看起来不意外。” ***拢了拢自己的大袖,坐得正且稳。 她只回了光启帝一个淡然的笑,未再说什么。 光启帝再望台下。 崔泽已在腰间束好躞蹀带。 长剑在左,象征他青州主帅身份的螭虎印在右。 当着光启帝、傅玉同乃至六部九司的面。 崔泽剑出如虹。 他先挑再斩。 于瞬息间劈开扣在飞星马鞍两侧的硕大木匣。 木匣散落满地。 飞星如破开束缚已久的枷锁,踏步而起,腾空长啸。 刹那间,辽阔的马啸声直抵云霄,冲日而上。 …… 第76章 林帅万福,等林帅凯旋! 在啸震九天的马嘶声中,崔泽翻身上马。 他身上乌甲幽幽,与胯下骏马融为一体。 飞星的银鬃在风中飘扬。 崔泽的眼眸在玄光暗流的连片乌黑亦闪亮如星。 他双眸耀胜天光,问傅玉同: “如何?我还损大昭威严吗?” 傅玉同咬着牙合上惊得半开的嘴。 崔泽调转马头,声如玉振,盖住喧嚣的风。 “请傅大人退下。” “也请礼部太常司敲战鼓,吹号角,为我送行。” 傅玉同无言以对,更无力反驳。 他失落又愤恨地垂下头。 傅玉同踌躇再三,终究为崔泽让出一条道来。 高台上,薛麦“嚯”地站起。 她不顾什么皇家威仪,更不顾规矩。 薛麦用甜脆的童声大喊:“林侯爷必胜!” “我们等林侯爷凯旋!” 崔泽身后,远远地驻马在一旁的公主府护卫队骤然响起哨响。 哨响如笛鸣,贯穿景耀门,响彻内外。 公主府护卫队最前头的方子明骑在马上。 他握拳高举,随后轻敲在胸前的银甲上。 他中气十足到声音在六部九司的每个大臣耳边震动。 “林帅,万福!” “我等待林帅凯旋!” 他喊罢,他身后,一百二十人的护卫也声震如雷。 “林帅万福,等林帅凯旋!” 公主府护卫喊出的声响,震彻景耀门的每一处。 躲在城门角楼旁,等着亲手折断崔泽尊严的林念瑶听得几乎攥碎了自己的袖子。 震天的声量如浪般向四周扩散开去。 一转眼便传到两条街外的一处茶棚中。 魏来与何山等人正聚在此处等景耀门的消息。 渺渺的“林帅万福”传来,一众御林军们顿时欢呼出声。 他们同样声震云天。 “林帅万福!” 两处音浪在京城上空相撞,如天河倾倒,激荡散开。 陈公公吃惊地望向四周,他只觉“林帅万福”的声音不绝于耳。 陈公公胆战心惊地悄悄望向光启帝。 果不其然,光启帝的脸已如将要吃人一般黢黑了。 光启帝怒目如刀,直刺台下。 林帅? 崔泽这就洗脱赘婿侯爷的名头,成林帅了? 一个忤逆过他的人,非但无事,前程更胜从前? 光启帝双眸暗透。 他将眼刀一刀不落地全扎向崔泽。 崔泽似有所感,昂首回头。 乌甲如玄天,将军眸若星。 光启帝看了只觉得碍眼至极。 他将眼眸偏移,带着锐利怒火的视线尽数落到站到一旁的傅玉同身上。 傅玉同迎着光启帝的视线,倍感焦灼。 偏偏景耀门前空旷,他无处可躲。 光启帝的眼刀简直能杀人。 傅玉同顶不住。 他伴着滴落的冷汗,又上前扯住飞星的缰绳。 扯住缰绳后,傅玉同脑海中卷起滔天风暴。 他于风暴中苦苦思索。 总算在风暴过后满地狼藉中,寻到了一个整治崔泽的借口。 “林泽,你私铸战甲,罪不容诛!” 崔泽自马上往下看着傅玉同。 他唇角似弯非弯。 崔泽抬臂握拳,敲了敲胸口的护心。 坚实的臂甲敲在同样坚实的护心上,发出悠长而悦耳的金属声。 金声散尽,崔泽问傅玉同: “可听出来了?” “此乃玄铁所铸,正是被你扣押过的光明铠。” “此番迎战北羌,少不了防蛮子的冷刀冷箭。” “我请匠人为我将宝甲淬火,方便应敌,算什么私铸?” 崔泽放下握拳的手。 他一夹马肚,飞星竟有灵性地懂了他的意思,载着他绕着傅玉同转了一圈。 崔泽打马环绕傅玉同时,他肃正的声音也在傅玉同耳畔环绕。 “傅玉同,你不过刑部刑狱司司丞,从五品下的小官。” “如今我乃青州兵马主帅,正三品,执掌一州事。” “你有何资格挡我面前问我铠甲?” “你又有何权力信口雌黄,污蔑我私铸战甲,罪不容诛?” “我看罪不容诛的,分明是血口喷人的你!” 傅玉同被崔泽围得眼晕。 他只觉得眼前有千个百个崔泽。 千百个崔泽如大军压境一般,在追他的责,问他的罪。 寒冬腊月里,朝服之下,他后背那块贴身里衣已被冷汗湿透。 但他拽着崔泽的缰绳并不敢松手。 因为高台上,还盘旋着一尊真正能让他尸骨无存的巨龙。 就在傅玉同进退两难之际,远处的方子明竟火上浇油。 “阻林帅出征者,形同误国,可杀之!” 光启帝听见这声越俎代庖的口号,眼睛怒得浑圆。 他瞪向远处方子明的位置。 心中的凌迟法场开了三百回。 这时,是***递了一碟茶点到他的手边。 “皇帝在看什么?” “看得眼都直了,冕旒都挡不住神情。” 光启帝含怒垂下眼帘,继续做淹没在冕旒后喜怒不应形于色的人间帝王。 ***淡然一笑,她望向台下。 台下,崔泽看傅玉同微微发颤,退不敢退,却又忘了言语。 他道:“傅大人默认本帅的指控了?” 傅玉同当即回嘴:“怎么可能?!” 崔泽扯住被傅玉同攥在手里的缰绳,双眸似剑。 “那你拽着我的缰绳做什么?” “你真敢阻我出征?” 傅玉同实在无言以对。 他渐渐松开手,任缰绳从掌中滑落。 看着缰绳坠落,光启帝掩在冕旒后的整张脸由黑转青。 他从眉头到唇角的皱纹,每一道都盛满了暴怒。 但六部九司的群臣和身旁的***如同他的封印,压制他的盛怒不得外溢。 眼看崔泽重获缰绳,即将策马带剑出景耀门。 傅玉同心如擂鼓般骤响。 他陡然想起他的后手——林念瑶! 趁着崔泽胯下的马还未动,傅玉同张开双臂,快步杀到崔泽面前 他亲身阻住崔泽的去路。 “且慢!” “林侯爷,我仍有话要说。” 傅玉同面上用言语周旋转圜。 他暗中眯起眼,一眼望尽崔泽身上被烧得黢黑的玄甲。 傅玉同在心中想: 崔泽身上这身甲绝对有猫腻! 若崔泽真修好了光明铠,他又何必淬火掩饰颜色? 其中定混了不少敷衍作数的破铜烂铁。 只待林念瑶上来,用铜簪在上面轻轻一划…… 崔逐私铸战甲的罪名就跑不掉了! 傅玉同想着,眼睛渐渐睁大,眼中嗜血的意味愈发浓了起来。 第77章 你身上穿的究竟是什么? 崔泽与傅玉同对望,眉头渐渐沉了下去。 “什么话?” “我非得听?” 傅玉同勾唇笑道:“你当然得听。” “你夫人的话,你不听么?” 崔泽一下皱紧了眉头。 傅玉同望了景耀门侧的角楼一眼。 他眼瞳一转,又将视线转回崔泽身上。 傅玉同高声道:“林夫人与你鹣鲽情深,想亲自送你出征。” “她想与你好好说一番道别的话,林侯爷,你不听么?” 顺着傅玉同高声的话音,林念瑶快步从角楼旁走出来。 她走得快,眼睛却定定地锁着崔泽一个人。 她眼瞳漆黑,赶到崔泽跟前,立刻开口: “夫君,我来送你。” 林念瑶这话说得怪异。 她言语间不见离别的悲切,更不见夫妻的缠绵。 唯有平静都掩盖不住的满满谋算,诡异至极。 她的话每句都那么短,却一句胜一句地令人齿寒。 “你下马来,让我好好看看。” “我瞧瞧你穿的铠甲够不够牢固。” 崔泽垂眸望着林念瑶。 他黑白分明的眼瞳中已滚起了漆黑的杀意。 差一步,他就出景耀门了…… 这边崔泽与林念瑶夫妻对峙。 那边,高台上,何水躲在人后擦了擦滚下脸颊的冷汗。 他的喉结向下滑了一下,很迟滞,慢慢才回到本来的位置。 崔泽跟前,傅玉同看出崔泽眼中的光黯然失散。 他放松地重新挺直腰杆,抬起手道: “佳人在此,请林侯爷下马道别。” 景耀门前,北风呼啸。 崔泽满身的凝重随风传到高台。 高台上,光启帝嗅了一口寒风,倏然褪去脸上的青黑颜色。 他周身的气势重新盛大起来,大到凌驾众人之上,笼罩整座高台下。 薛麦察觉出风里的异常。 她不自觉地伸出小手,一不小心就抓紧了母亲的大袖。 袖间一沉,原本稳如泰山的***这下也不由得为崔泽捏一把汗。 崔泽放下手中的缰绳。 他不动声色地试探着摸了摸铠甲的护心。 忽然,护心与内衬箍紧缝合的间隙处渗出一样滑腻的东西,染到他的指尖。 崔泽的指尖相捻。 触感传达,他的眼尾不可抑制地跳了一下。 这一下瞬间不仅被傅玉同捕捉,更被高台上的光启帝收入眼帘。 光启帝在盛气凌人中,眼尾也一跳。 活像老虎玩耍猎物时,耳朵一动,牵拉了脑门的虎皮。 他皮笑肉不笑的。 “长姐,你说崔泽身上穿的会不会是糊弄朕的废铁?” ***面不改色,将拢好的袖子撒下去,盖住女儿薛麦紧张的手。 “林帅是为国的忠臣。” “陛下盼着他是,还是盼着他不是?” 光启帝眼中冒出噬人的精光,他望向台下。 台下林念瑶已伸出了玉白的手。 她用伸出的手逼崔泽下马。 “夫君于出征前,可否再握一次我的手?” “虽不能与君同老,但愿与君再执手。” 傅玉同也煽风点火道: “林夫人小小一个愿望,想必林侯不会拒绝。” 崔泽望着那只伸向自己的纤纤玉手。 对上林念瑶,他眉间沉郁的神色一丝一毫都散不去。 “你只是来送别?” “可有其他事交代?” 崔泽将“交代”二字咬在齿间唇边,生生地咬出了“陷害”的味道。 林念瑶不语,只是走近一味地抬高手。 她简直恨不得将崔泽直接拽下来。 高台上,光启帝眼中的光愈发亮。 亮得似刀光剑光,从他的冕旒中刺出去。 他等不及,就要招来陈公公,吩咐陈公公唤人拉崔泽下马。 崔泽回望一眼高台上。 他踩住马镫,缓缓地下了马。 见到崔泽下马,光启帝向前倾身,冠上的冕旒珠串撞得脆响。 ***则屏住了气。 薛麦将母亲的大袖攥成一团。 崔泽刚落地,才在地上站稳。 林念瑶也不管他接不接自己的手,冲上去便将崔泽抱了个满怀。 她将手完整触在崔泽的铠甲上,用力摩挲。 摩擦中,甲片间渗出些许滑腻的粘液。 感受到异样,林念瑶大喜过望,当即松手。 她看着自己染了污脏的手,仿佛看见了将崔泽扼在掌心的可能。 “夫君,这是什么?” 林念瑶将手掌摊向崔泽,也摊向傅玉同。 “我们家传的光明铠上从不曾有脏污。” 林念瑶压不下嘴角,险些扬唇笑了起来。 “你身上穿的到底是什么?” 林念瑶的话音传到高台上。 ***眉间一紧,再屏不住气。 薛麦神色紧张地凑到母亲耳边想说什。 可一转头看见光启帝,她整个地僵在了椅子上。 高台角落,何水汗如雨下,湿透了侧脸。 景耀门前一时寂静,静得连最远处的方子明都被定住了身形。 林念瑶将手掌贴到崔泽面前。 她挑起眼尾,脸上似笑非笑的笑意不见了。 她的神色一层一层地转冷。 “我问你,你身上穿的究竟是什么?” 崔泽缓慢地落下眼帘。 他鼻翼微动,似吹似叹地散出一口气去。 林念瑶:“你不敢说?” “不奇怪,因为你身上穿的根本不是光明铠。” 傅玉同立刻转身向六部九司的群臣宣布: “林泽身上穿的不是光明铠,是他私铸的废铁!” 他递了个眼神给林念瑶。 林念当即拔下铜簪。 “夫君,你不该穿着废铁上战场。” 她握着铜簪直接往崔泽的肋下刺去。 铜簪撞上护着崔泽肋下的甲片的一瞬间。 薛麦怕得闭上了眼睛。 何水僵硬地瞪大了眼睛。 方子明无可奈何地拉紧了缰绳。 崔泽半合的眼眸怜悯地在矮他一头的林念瑶发狠的眉目间转了一圈。 锵铛一声,铜簪断落在林念瑶手中。 半截簪子落在地上,敲出另一声清脆的响声。 林念瑶的眼睛陡然睁大。 她抬眸一望,眼睛又如星子般聚起了光。 但那缕光转瞬被铺天盖地的惊恐吞没。 “怎么会?” 傅玉同循声回头,他看见断掉的铜簪,也睁裂了双眸。 他抬手夺过林念瑶手中的半截铜簪。 “这不可能!” 傅玉同看向崔泽身上甚至不见划痕的甲胄。 山呼海啸般的后怕铺天盖地地涌上他的心头。 高台上,光启帝猛地站起身。 他额前的冕旒乱撞,撞出一片乱响。 纷乱的冕旒再挡不住他眸中光寒褪去后仅剩的阴冷。 崔泽身上究竟穿的是什么?! 总不能他一夜间真修复了光明铠吧? 光启帝额前的冕旒在飘荡间徐徐地坠了下去。 他也失落地,夹杂着恨意地缓慢跌坐回龙椅上…… 第78章 行刺主帅而已,罪当斩罢了 光启帝跌坐回龙椅的时候。 ***缓缓从女儿薛麦手中收回了被揉皱的袖子。 她眉目柔和,明明脸上没有笑。 可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在无声间笑得畅快明媚。 薛麦整个人懵懵的,似乎还没从变动中回过神。 不过她紧闭的双眼已经舒缓地睁开。 角落里,何水擦净了最后一滴汗。 他舒了一口气,再没冒汗了。 高台下,明明刺向崔泽的铜簪已断。 六部九司的大臣们也喧哗震天。 傅玉同却偏不肯死心地认输。 他拽过崔泽的手腕,继续用抢到手里的铜簪划崔泽的臂甲。 林念瑶也不愿接受崔泽穿的真是刀枪不入的甲胄。 她对崔泽上下其手,拉扯崔泽身甲上每一片甲片。 崔泽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穿着宝甲,跟个木桩似的站在那任傅玉同和林念瑶拉扯。 这一幕实在过于滑稽。 大臣们哗然。 远处的方子明则带着手下一百二十号人生生憋笑。 崔泽所穿甲胄的甲片有的属于光明铠,有的属于御林军,还有的属于公主府护卫。 不管甲片原先属于谁。 每一片甲都是大昭最顶尖的御敌之器,坚不可摧。 崔泽与何水扎甲的手艺也极好,扎甲密致,排列如鳞。 傅玉同和林念瑶努力了半晌都未能撼动乌甲分毫。 偏他二人就是不死心。 明明拉扯不出结果,二人就是不愿放弃。 在高台上远远看去,傅玉同与林念瑶两个人简直像小小鹦鹉跳起来啄人,滑稽不堪。 这下连***都忍不住了。 她破了功,笑出了声。 她的身旁,薛麦圆圆的眼睛忽闪忽闪的,也在抿唇憋笑。 光启帝可笑不出来。 他阴沉着脸,被迫坐在龙椅上,看台下两人如丑角般犯浑。 傅玉同与林念瑶扯足一盏茶的功夫都扯不出结果。 崔泽淡然地将手抽回。 “你们两个当着陛下公主,六部群臣的面,闹够了没有?” 傅玉同捏紧手中的铜簪,窘迫的怒火烧遍了他的整张脸。 “林泽,你……” “我……” 他无话可说,最终只是泄愤一般,将铜簪摔向了地上的石板。 今日,他傅玉同算是彻底把脸丢在了百官的脚下,任人嬉笑踩踏了。 傅玉同认栽了,林念瑶却还没有。 她瞪着崔泽身上的乌甲,“不可能!” “光明铠明明已经被我们毁了!” 高台上光启帝瞬间全睁双目。 他眸中龙盘虎踞,都张着血盆大口,恨不得即刻绞杀林念瑶。 他身边,陈公公面白无须的脸也阴了下去。 崔泽打量了一眼林念瑶,又望了一眼宽广辽远的景耀门外。 他冷下眉目,用冷眸杀林念瑶一个回马枪。 林念瑶被崔泽眼中无尽霜寒冻得颤了一颤。 她当场哑了声。 这时林念瑶突然意识到她方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急忙捂住了嘴巴。 崔泽此刻只想出城门,再懒得与她追究。 他拍了拍飞星的马头,牵着缰绳准备上马。 谁料林念瑶纵使捂住了嘴巴,也坚持站在出城路的正中央。 林念瑶想,她就是个妇道人家。 她撒泼耍横怎么了? 满朝的大官能耐她何? 她不可能放林泽走。 林泽走了,她的赘婿就再不会任劳任怨地围着她打转了。 崔泽扫了林念瑶一眼,“让开。” 林念瑶张开双臂,直接摇头。 崔泽长剑出鞘。 在林念瑶还没反应过来时,剑已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崔泽道:“我堂堂青州主帅,你辱我至此,真当我没有脾气?” “你一而再再而三迁延我出征,真当我没有血性?” 林念瑶瞪着眼睛一步不退。 她一口咬死了,“光明铠已毁,铠甲绝对是你私铸的!” “你不能走!” 崔泽冷透眉目,直发出笑来。 他将握剑的手松开,“你不如拿我的剑,再刺我一下。” “反正你刺得多了,再添一剑也无妨。” “林念瑶,你动手啊。” “行刺主帅而已,罪当斩罢了。” 林念瑶眼神闪闪烁烁地晃荡起来。 她怕了,可她就是不愿让开。 “事到如今,你还要无中生有,污蔑你的丈夫吗?” 高台上,***声如雷霆。 她望向站在一旁,还未来得及退入群臣中的傅玉同。 “傅大人,我记得你是刑狱司司丞。” “林家女这般胡闹,你就站着看着?” “你们刑狱司便如此纵容恶妇,败坏法纪?” “我看你这司丞是做到头了。” ***的话一出,傅玉同和林念瑶都僵在当场。 傅玉同当场抓林念瑶不是,不抓林念瑶也不是。 他被架住,骑虎难下。 林念瑶也是。 她没想到她不过耍个横,怎么就牵连了她的明月了。 两人对望,都能从彼此眼中看见对方的惊慌无措。 事到如今,长了眼的都看得明白,授意傅玉同与林念瑶陷害崔泽是光启帝。 更何况六部九司的官,个顶个的人精。 这会儿的景耀门前一片寂静。 大臣们悄悄望着高台上的光启帝。 似有若无又无处不在的偷窥像是狠狠的一巴掌,扇在光启帝脸上。 光启帝被打得身形佝偻了几分。 他如斗败一般,压着怒,与***商量道: “长姐,先送广平侯出征吧。” 有的事不可再摆在太阳底下暴晒了。 ***闻言轻哂一声。 “陛下记起今日是林帅出征的日子了?” “也罢,奏乐为林帅送行吧。” …… 战鼓起,号角响,出景耀门的福隆大街被清理了个干净。 崔泽特意回首向***与薛麦致意。 随后他翻身上马。 方子明向后打了个手势。 公主府护卫中长短哨连响,护卫们都翻身上马。 公主府的护卫行列如龙,紧跟在崔泽身后。 他们摆明要为崔泽摆阵仗壮行。 事已至此,光启帝埋头坐在他的龙椅上,再不置一言。 林念瑶和傅玉同早被公主府的仆人推到路旁。 活像两根被人拔了又随手扔在路旁的杂草。 崔泽打马经过林念瑶时,无声在心中道: 从今往后,一别两宽,再不相见了! 林念瑶看着崔泽威风凛凛地策马远去,到底还是不甘心。 她追着他走,一步又一步。 不想崔泽的马蹄越来越快。 伴在他身后公主府银甲骑士如同浩大的洪流,将林念瑶冲刷在崔泽身后。 林念瑶追来追去,最后追得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她不住地在崔泽身后大喊:“林泽,你休想甩下我!” “你这辈子都休想!” 第79章 如龙归渊 林念瑶的话被北风无情地吹散,压根没传进崔泽的耳朵里。 被崔泽身后的银甲洪流冲刷的何止林念瑶一个人。 颜面尽碎的傅玉同,低着头生怕触怒皇帝的陈公公,用冕旒遮掩震怒和苍老的光启帝。 这些人全被崔泽甩在身后。 两条街外,聚在茶棚中的御林军们听见送行的号角吹响。 众人相拥,欢呼声如山呼海啸般响起。 路过的人好奇,问他们为何事高呼。 众人七嘴八舌道,青州有救了,有人去打北羌蛮子了! 五十人的欢呼口口相传,转眼变成一百人。 一百人又变作三百人。 最终是半城的百姓呼声震天,震动景耀门上的琉璃瓦。 在绵延不绝的欢呼声中,崔泽带着飞星奔出了景耀门。 景耀门外天光胜金,旷达处重山如峦,望都望不尽。 崔泽再回望在他心中如庞然巨物的京城。 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中,京城不过是座望得到头的城池。 它很不同,却也没那么不同。 崔泽长嗅了一口寒风,风中吹来枯草的甘甜味。 天上无云,唯有浩日,照他前行。 他夹紧马肚,飞星如电般向北驰掣而出。 崔泽与飞星一人一马在平原上拉出一道细线般的土色黄烟。 一时间,他终脱囚牢,如龙归渊,纵身入再无拘束的广阔天地。 …… 崔泽一路不停,直奔北面路上,离京城最近的一个驿站。 他昨夜与何水约定过,两人今日在此汇合,结伴回青州去。 这处驿站离京不远,不过两刻钟,崔泽便赶到了。 到驿站时,崔泽隐约察觉出一丝不对。 驿站很静,只有门前一盏风灯在风中招摇。 崔泽下马,按着挂在腰间的宝剑的剑柄。 他凝着眸,透过半开的正门,向驿站内望去。 驿站内木窗俱关,内里漆黑一片,除阴森的诡谲外,看不出分毫其他。 崔泽脚步轻移,正准备侧步走过门前,将驿站内看个完全。 如今青州战事危急,路上驿站凭白出事,谁知是不是混进了北羌的奸细。 倏然间,驿站门前的风灯拧着掉了下来。 没点的灯骨碌碌地被风裹着撞向半开的门。 竹骨的灯笼在门上弹了一下,又落地。 风灯落地的瞬间,门内似受了惊,燃起了烛火。 火苗透出来,映进崔泽的眼中,晃了崔泽的眼睛。 崔泽刚一眨眼,十数人的黑衣小子涌了出来,将他包围。 崔泽刚要动剑,半掩的门内传来了声音。 “未去景耀门为崔帅送行,惭愧。” 崔泽一听这声音,整个人当场松了下去。 他跨步上台阶,一把推开门,让灿烂的天光照进阴暗的室内。 “戚世子,人还没老,先成老顽童了?” 驿站内,些微的烛火旁,戚如陌浅笑道: “老顽童,听起来很好啊。” 他眉目一转,“不过我这么做,自然有我这么做的道理。” “倒是你。” 戚如陌摆了摆手,示意喜乐将他往前推。 被喜乐推到崔泽跟前后,他伸手拍了拍崔泽的乌甲。 “你什么时候学会点石成金了?” “竟连夜锻得出这么好的甲胄。” 戚如陌举过灯照上手指上沾染的油腻。 “喏,淬火的火油都没擦净,绝对是昨夜新铸的。” 望着戚如陌手上沾的火油,崔泽笑而不语。 他挑了挑眉,故意什么都不说。 戚如陌看他那样,啧了一声。 戚如陌放下火烛,自怀中取出一个册子。 “你这么厉害,会点石成金,想来也会撒豆成兵。” “那我沙盘推演的结果是不是不必给你了?” 崔泽心中一热,忙将戚如陌的册子抢到怀中捂好。 “怎能不给。” “戚将军用兵如神,我岂会傻到不沾战神的光。” 戚如陌隔空点崔泽一下。 “人刚出京城,嘴皮子都利索了起来。” 他一双眼绕着崔泽身上幽幽的乌甲打转。 “收了我的册子,总得告诉我你这身宝甲到底打哪来的吧?” “难不成,你真懂绝技,能用打菜刀的泥炉,打出玄铁一般硬的宝甲?” 崔泽收好册子,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 “我可没私铸战甲。” 戚如陌眯了下眼睛,像在骂:你连我都防着,怕我套话? 崔泽拿起厚重又致密的裙甲,将尾端递给戚如陌。 他亮着眼眸道:“谁防你了?” 崔泽眼眸中亮起的光化作深沉。 “我干的是另一桩杀人的买卖。” “你细看甲片。” 戚如陌闻言举过烛火。 他细细看过甲片上的纹理。 又放下灯,将甲片托在掌心敲了敲。 这一敲,戚如陌睁大了眼睛。 “这是御林军的……” 话说到半截,戚如陌瞬间收声。 崔泽见戚如陌懂了,他捂着自己的身甲,用指甲在上面刮了刮。 好悬没刮下淬火后烙下的那层黑皮。 他捂着自己的铠甲的护心道:“刚才在景耀门前真快把我吓死了。” “我不敢多动,怕被傅玉同看出端倪。” “又担心淬火后的乌色撑不住露馅。” 戚如陌放下崔泽的裙甲,他呼了一口气出去。 “好家伙,你告诉我,也吓出我一身冷汗。” 呼出一口气后,戚如陌忽而大笑起来。 “不过你这身甲胄的出处,怕是连含元殿那位,挠破头都想不到了。” 含元殿内,放奏折的御书案已被一扫而空。 六部递上来的折子全散落一地。 光启帝红着眼,气捋不顺,却再没东西可砸。 “陈诚,光明铠不是你亲手碎的吗?” “你没吃饭吗?干的什么活!” “崔泽到底哪来的铠甲!” 陈公公伏在地上,扛着满身的奏折,连气都不敢喘。 光启帝却仍在暴怒,“朕问你呢!” “他崔泽,到底打哪来的铠甲!” “如此好的谋算,为何会功亏一篑!” 小驿站中,崔泽与戚如陌笑了个开怀。 渐渐地崔泽收了笑,他留恋地摩挲着身上的乌甲。 “有赖大家相帮。” “我崔泽昔年吃百家饭,今日穿百家衣。” “去往青州,我定以死报效,死战北羌。” 戚如陌眨了下眼睛,凝望着崔泽道: “别说死,你得活着回来,把姓改了。” “你得回来告诉大昭,你叫崔泽,不叫狗屁林泽。” 崔泽闻言眼眸中聚起幽深而透亮的光。 “告诉天下,他名为崔泽么……” 戚如陌点了点轮椅的扶手背,悠悠道: “我可不想去边疆,替广平侯林泽收尸。” 第80章 早晚勿忘穿厚衣,吃饱饭 昏暗无边的驿站内,喜乐也急吼吼地插话道: “对,林侯爷,啊呸呸呸,崔……崔帅!” “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林家那帮子人,太欺负人了,得让他们没有好果子吃!” 喜乐一句“好果子”冒出来,崔泽和戚如陌一时都笑了。 喜乐挠挠头,也跟着笑了。 三个大男人爽朗的笑声充斥满整间屋子,冲散了不少暗淡。 崔泽笑过以后,眼波晃了晃。 他用眨眼压下眼中深藏的沉重。 “我尽量……” 戚如陌目光锐利。 他从崔泽的双眸剜进去,一路剜到压在崔泽心头的千金重担。 戚如陌没说什么。 他只是举起幽微的火烛,吩咐喜乐将他推到后面去。 桌子后头,屋子里的更深处。 随着戚如陌轮椅吱嘎嘎地滚过,戚如陌手中的烛火如星斗转移。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被划破一道口子。 好几口四角包了铜片,卯了铜钉的漆黑木箱展露出形影。 这些木箱不算非常大。 但戚如陌依次开启箱子,烛火映照下,显现在崔泽眼前的都是他最急需的东西。 戚如陌的声音在幽深处显得分外沉稳。 “御寒衣物、日用、我夫人备下的票据、保你的命的药材。” 望着跟变戏法似地出现在眼前种种,崔泽慢慢睁大了眼睛。 戚如陌一抬手,喜乐又将他推回到崔泽面前。 当着崔泽的面,戚如陌从怀中取出另一份册子。 他将册子递给崔泽。 “这份册子是我抄录的,共有三部分。” “第一部分是我夫人娘家商行关系。” “方才的箱中有票据,你可凭册上记的关系与箱中的票据,调集青州最急需的粮食与御寒的物资。” 崔泽借着微光翻开册子。 册子最前面的内容果然是戚如陌所说的苏氏商行的关系网。 戚如陌又道: “第二部分是***递来的边臣名录,文臣中她信得过的,都记在其中了。” “另外,箱中的衣物日用,乃至保命的药,都是她为你备下的。” 崔泽循声翻动册子,得见一个个或锋芒毕露,或籍籍无名的大昭文人。 他抬眼望了一眼戚如陌身后的箱子。 不知为何,烛火幽幽。 一团的炽色的火偏偏落在他眼里,反倒让他想起***头上的东珠。 老人家头上已经有两颗了,他万不能让幼年的薛麦去做第三颗。 戚如陌沉稳而温润的声音再度响起。 “第三部分,是我父亲给的名录,记的是青州军中的好手,我昭国的大好儿郎。” “除名录外,他另有两句话想嘱咐你。” “让我一并写下,交给你看。” 崔泽闻言立刻翻动册子。 一直翻到最后一页,他才翻见肃国公嘱咐的那几句话。 “相识九载,昔日青州小儿已做兵马主帅矣,吾心甚慰。” “然此番北羌侵入,危急之势远胜大火燎原之危。” “老夫虽愿再并肩而战,剑斩北蛮,然终是老矣,人老反成拖累。” “尔欲死战,吾知,吾不疑。青州逢君,甚幸。” “唯念一事,特来嘱咐。” “天寒,早晚勿忘穿厚衣,饮热茶,吃饱饭。” 烛火影影绰绰照在纸上,染得满册深黄。 读到最后一句时,崔泽两眼已然涨满说不出的酸涩。 他吸了吸鼻子,将册子小心翼翼地从身甲的侧边,塞入怀中。 崔泽颤了下唇,开口声音微微发涩。 “我……” “崔泽有幸与诸位相逢,蒙赐深恩,幸何如之。” “我纵身死,又有何憾?” 崔泽捂着自己的胸口,默默感受着贴在心口的册子。 “多谢……”他甚至有些哽咽,“多谢戚世子专程为我送来这些。” 戚如陌听得明显一愣。 甚至有一瞬间,他连眼瞳都定住了。 愣过之后,戚如陌平白咳嗽了起来。 他空咳了好几声。 望着崔泽要往深处泛红的眼圈,戚如陌故意逗他: “泽哥儿,你方才是不是……有些肉麻了。” “还好我夫人没来。” “她真来了我都怕她看见你红眼圈的样子误会。” 听见“泽哥儿”这个称呼,崔泽才是真酸倒了牙。 哥儿不都是叫家里七八岁的小童的吗? 哪怕对着魏榆那小机灵鬼,他都不好意思叫出口。 戚如陌倒好,喊得自己跟大他二十岁的族叔似的。 “去你的,你少占我便宜。” 戚如陌将两手一摊。 “不想被我占便宜,你别说遗言似的话啊。” “人还在,少给我交代后事。” “当兵的最忌讳这个,记住了?” 崔泽手还捂在心口的册子上。 他整张脸都带上了软和,“知道了。” 戚如陌右手握拳,缓缓举起,敲在心口。 “万福。” “等你回来。” 崔泽眼波一动,捂在心口的手握作拳。 他也用拳头撞了一下自己铠甲上的护心。 崔泽低头道:“万福。” 戚如陌:“行了,东西都交给你了,我带族中子弟回去了。” 他将微弱的火烛交给崔泽,又对外唤了一声。 门外的戚家子弟很快从驿站后牵出两匹驮马,替崔泽栓在门前。 见戚家子弟栓好了马,戚如陌示意喜乐推他离开。 轮椅经过崔泽时,戚如陌抓住崔泽捆了臂甲的手腕。 他眸色幽黑,话音也幽幽。 “我在这等你,就是为了避开京中的耳目将这些东西交给你。” “这些东西,每一样你都留心藏好。” “戚家受人制辖,无法派人随你去青州。” 戚如陌说话间,回头特意看了一眼装药材的那口箱子。 他使劲握紧崔泽的手腕。 “你千万照顾好自己,切记看好那箱药。” “你如今伤重得很,已是强弩之末,箱子里装的就是你的命!” “与北羌开战前,你好好养伤,莫再逞强。” 听着戚如陌发自肺腑的关怀,崔泽浑身的伤一齐爆发出再忍耐不下去的无声哀嚎。 他的确已是强弩之末。 但崔泽不想害戚如陌为多他担心。 他看似寻常道:“放心,你说的我都记下了。” 戚如陌怎会看不懂崔泽的强撑。 他什么也没说,用力地攥了一下崔泽的手腕。 最后由喜乐推着他,消失在了驿站门外。 戚如陌一走。 崔泽如海枯山崩。 他带着甲径直倒了下去,躺在了驿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板上。 他吹灭手上的烛火。 烛火一灭,似纱轻拢的黑暗立刻缠住他的双眼。 让他的双眼迫不及待地,不听使唤地合了起来…… 第81章 遣林念瑶去青州 何水依约赶到驿站时,崔泽已沉沉睡去。 他睡的沉得不分白天黑夜,南北东西。 根本不知道何水已来了。 何水看着崔泽眼下的两圈隐隐的乌青,不忍叫醒他。 何水守着崔泽,一直守到崔泽自然而然长啸地睁开眼。 崔泽一醒,除了从半开的门看到外边天上星河皎皎如汉外。 还看到已被何水安置到驮马上的箱子。 崔泽一骨碌爬起来,凤目全睁开。 他惺忪的眼中浮满了困倦。 飞星踢踢踏踏地,嚼着根野草从门外走过来。 它瞧了他一眼,长啸一声。 马啸声震,崔泽瞬间清醒。 他站起来,迎着灿烂的星汉而去。 “何水,我们启程?” 何水也顺着崔泽的目光,往天狼星望去。 “林帅,咱们回家!” …… 崔泽与何水两人四匹马,日夜兼程地赶向青州。 八百里路走了两日余。 第三日,滚圆的红日向西落下。 天穹苍翠如水。 一缕白烟直冲天际。 崔泽与何水终于踏进了青州的地界。 在群山隘口的青州城已依稀可辨,不远了。 远远的,崔泽一眼便认出那座生他养他的边城。 无论过去多久,青州城依然如剑一般,直插在连绵不绝的天幕群山唯一的缺口上。 它是昭国的护国剑。 有它在,北羌铁骑休想染指关内一寸。 望见故乡,崔泽不由地拉住缰绳,停住马蹄。 滚烫的落日下,萧索的寒风中。 崔泽远望青州城,双目险些裂得绽开。 “何水,青州怎么回事?” 在青州活了十八载,崔泽还未见过如此荒凉的青州城。 青州城外有一条从天幕群山上流淌下来的染着雪的冰凉的银色的河。 沿河星点似的散落了十几处小村落。 小小的村落们拥着青州城。 青州城就像昭国北方一颗串在银链上的璀璨玛瑙石。 可现在那些星点似的小村落全没了。 青州城斑驳破落不说。 城外莫说一棵树,连根荒草都没剩下。 何水才离开青州城不久,对青州城依旧一清二楚。 “林帅,这是……” “坚壁清野。”崔泽声音低沉,像被困的兽在低吼。 青州居然走到了这一步。 城周荒凉到到连一寸枯黄的草都没留下。 何水也低沉道:“没办法,总不能真让北羌蛮子破城入关。” “我们青州当不起这个罪人。” 崔泽不住地随何水呢喃这句话。 “青州当不起这个罪人……” 不当罪人,便什么都不惜舍出去了…… 舍出去的是多少家的血,又是多少家的泪? 远远望着巨大而荒凉的青州城,崔泽突然恨自己的肩不够宽。 他得挑起它。 挑着它走向银色的河破冰奔流,小小的村落再搭起来,升起炊烟的那天。 戚如陌说得对,他还不配说死的事。 …… 皇宫,疏影轩中。 地龙烧得热,门前的矮月季还照旧开着。 景耀门送崔泽出征后,光启的须发多白了数根。 他连着两日燥得夜里睡不安稳。 以至于此时的疏影轩中竟摆上了夏日才会摆的铜冰盆。 铜冰盆就摆在矮榻前的地毯上。 光启帝坐在矮榻上。 傅玉同跪在光启帝面前,铜冰盆边。 冰盆不断渗出的寒意缠得傅玉同不住地发颤。 他也连着两日睡不稳了。 两日半了,光启帝还未发落他。 任六部的流言蜚语刮起再落下。 他在流言里粉身碎骨了八百回,现在却完整地跪在光启帝面前。 就在傅玉同以为他将丢官下狱,万劫不复时。 光启帝在矮榻中间摆的小方桌上的棋盘中,落了一子。 落子声很清脆。 光启帝问傅玉同:“算时间,崔泽该到青州城了?” 傅玉同伴着冰盆渗出的寒意猛颤了一下。 他低头答:“是。” 光启帝落过白子后又落黑子。 他不像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你说崔泽去了青州,青州城有没有可能守住?” 到这时,光启帝才分神望傅玉同一眼。 “放下你们之间的恩怨,为了昭国,如实说。” 傅玉同察觉光启帝真没有发落他的打算,终于敢抬起了头。 一抬头,他便看见棋盘上黑子与白子各化作一条大龙在相互绞杀。 白子聚成的大龙气数已尽,危在旦夕了。 傅玉同立猜出光启帝心中所想。 “青州城是否能守住,陛下明明已了然。” “不过既然问臣,臣便如实说。” “全无可能!” 傅玉同遥指天上道: “如今青州城与炼狱无异,纵使天上的道祖来了,也救不回青州。” “神仙尚且无奈,何况凡人之躯?” 光启帝边听着傅玉同的言之凿凿,边往棋盘上继续落子。 他将白棋下得愈发锋利,企图让白色的大龙挣扎脱困。 傅玉同话如涌泉: “时至今日,青州不仅兵败如山,士气颓靡。” “城中生活更是难以为继,缺衣少食。” “连臣的家族,在地的大家望族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青州还谈何守备?” 傅玉同向地上重重叩首。 “请陛下为昭国计,勿计较一城得失。” “下定决心与北羌议和吧。” 傅玉同的头重重地叩在地上时,光启帝在棋盘上落下了最后一子。 果不其然,白色大龙被斩头断尾,输在黑棋的绞杀中。 光启帝细细将棋盘端详了个遍。 而后他一把将黑子与白子拂作一堆。 光启帝向后仰去,靠在矮榻的背板上。 他陷在灯火的暗影里,神情晦朔不明。 “议和的骂名终是要朕来担。” “罢了……朕身为帝王,是该承受旁人不该承受之重。” 他话锋一转,倚着桌子倾身向傅玉同道: “议和的骂名朕可以担。” “只是崔泽已到了青州,他决心和北羌拼个你死我活。” “朕不是针对他。” “但由着他去,造出杀孽,阻了议和,到底不美啊。” 光启帝抬手将傅玉同招上前。 他随手捻起一颗白子。 “傅卿,你看明面上,崔泽是为国奋战,朕不好发作。” 傅玉同躬身向前。 他凑到光启帝脚边,听到这句,他眼都热了。 天不负他,他还是有机会在两国议和中挣下出类拔萃的功绩。 他会一步一步地爬到六部之巅。 爬上去后,洗尽六部的薛氏门人。 从此以后,千秋万代,只能读他老师的书! 傅玉同缓缓挺直腰板,眼中的火在幽暗中爆裂焚烧。 “陛下,臣有一计。” “臣请陛下遣林念瑶去青州……” 第82章 让青州城自己向林帅作答 光启帝捻着手中的白子。 “林念瑶一个妇道人家,她有什么用?” 傅玉同:“陛下,她是林泽的发妻,与林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单凭这一点,她就是最好的破口,方便臣的族人……” 傅玉同抬起手,用指尖在脖颈上浅浅划过。 他划过脖颈后,恭敬地向光启帝低下头。 傅玉同嗓音染着气声,道: “臣的全族都在青州。” “有他们在,林泽定会如陛下愿,一路归西。” 光启帝闻言无声地笑了。 他将手中的棋子落回棋盘正中央的天元。 这一子落下,君臣二人在不言中已然心意相通。 傅玉同明白,林念瑶去青州的事,如他所愿板上钉钉了。 …… 漠北的天黑得很快。 崔泽带着何水赶到青州城下时,天边几乎只剩最后一线光。 青州城外站着个身穿暗红官袍的削瘦老头。 老头身旁只跟了一个瘦小的差役。 两人孤零零地站在偌大又破败的青州城门前,像两根枯竹竿。 崔泽目力好。 二十步外,他不仅看见老者全白的长须被风吹得蜷曲。 他还看得见老者官服肩头起的毛球,官服下摆微微飘动的线头。 崔泽策马赶到老者面前。 老头一见他便拱手。 “来人可是新上任的青州兵马主帅,广平侯林泽,林帅?” 崔泽下马抱拳还礼,“是在下。” 老头向崔泽深深作了个揖,“青州司马范涛见过林帅。” 崔泽连忙扶起他,“司马大人,怎么是你来接我?” 范老头慢慢站直。 他缓缓转身,为崔泽让出路。 他回望城内,从眉梢到眼角全是苍凉。 “林帅问为什么?” “就让青州城自己向林帅作答吧。” 崔泽伴着范涛的话,牵着飞星缓步穿过青州城门。 穿过巨石层层垒砌的灰色城门后,青州城一点点映进他的眼眸中。 沿街夯土残破。 隔三岔五便凹陷出一座被拆得只剩地基的房屋。 街上覆盖的厚雪冻成了硬冰。 冰也是灰色的。 在暗淡的光线下,灰色的冰像是浑浊的黑。 一阵狂风从巨洞般的城门穿过,肆虐地席卷长街。 狂风卷着冰封的寒意,渗进崔泽身上一千甲片的每一道缝中。 崔泽被冻得连着往手掌心里哈热气。 套在他甲片下的夹棉的厚圆领袍仿佛不存在了。 而街上,蜷缩在破了门和窗的屋里的人。 他们只穿着残破的薄袄,还在忙忙碌碌地做活。 街上几乎没有人,偶尔跑出一两个小孩。 小孩们提着桶跑向新落的雪堆。 他们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抓起雪往木桶里送。 边抓边淘换似的扔出雪里混的土块砂砾。 崔泽停下脚步,忍不住望他们。 他才望了一眼。 马上有个小孩抬头瞪了回来。 小孩抱紧了桶,像在提防。 他眼里有股发腥的血色。 崔泽见过这种血色。 它从来只出现在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眼中。 小孩的整张脸既稚嫩又成熟。 成熟得他根本不像个八九岁的孩子。 他见崔泽一直望着他,雪也不抓了。 小孩提起桶就跑。 他跑得压根不快,两条短筷子似的腿来回扑动。 狂风从他宽大的衣领灌进去,吹出他细***的身子。 瘦得活像只扒了毛就见骨的鹌鹑。 崔泽的视线不住追着小孩跑。 小孩一溜烟消失在黄泥夯土堆出的拐角处。 小孩消失了。 夯土墙上一个两人宽的缺口却直直地跳进了崔泽的眼帘。 那道墙崔泽记得,他记得墙后面有棵柿子树。 一到冬天,褐色的枝条上会挂满橘红的圆柿子。 可视线穿过两人宽的缺口。 崔泽只看到一截砍到树根,褐色的年轮。 一只老鸦落在刻满年轮的木桩上。 老鸦停了一瞬又飞起。 黑色的乌鸦穿过街坊,在黯然的天上兜了半个圈。 它落在崔泽的左后。 崔泽回头望去。 他望见竟是连片的空地上,堆满的骨瘦如柴的尸体。 尸首上覆了雪,像盖了厚厚的寿布。 一排排的死人冻出的冰棍旁只立了一块牌子。 灰黄色的木头牌子上,潦草地写了两个墨字——义庄。 木头牌子旁,没有围栏也没有盖顶的棚子。 白嘴的老鸦扇着翅膀落在一具冻硬的尸体上。 不知从哪跑出来个女人,她拿着袖子去扑那老鸦。 “不许啄他的眼睛!” “不许啄我夫君的眼睛!” 女人扑了两下,没了力气。 她倒在那具尸体旁,麻木地坐下。 老鸦扑棱棱地飞起来,又向崔泽的前方飞去。 老鸦掠过一个抱着个布袋的人。 它翅膀一扇,那人瞬间栽倒在地。 布袋子掉下去,滚出几个干瘪的白薯来。 倒下的人再也没爬起来。 他被两个干柴似的人肩并肩地拖进那个幕天席地的义庄。 白薯被人捡起来,送进一个离倒下的人只有几步的破院子。 墙倒屋塌的院子里跌跌撞撞走出个老妇人。 老妇人抱着怀里的白薯,坐在门前忽然开始大哭。 伴着哭声,天边最后一线光散了去。 青州城沦落到彻头彻尾的黑暗中。 黑暗里,青州城没有一盏灯。 只有打更的梆子声慢慢从西边的角落响起。 打更人拖长了嗓子,还是有气无力的。 “酉初——” 跟着范涛走到青州府的官署大门时。 崔泽回首望去。 整座青州城只有东边有一点零星的光亮。 其余地方没有一寸火光。 青州城漆黑一片彻底融入夜色中。 而他那两匹驮马上工整地卯了铜钉又包了角的箱子,和整座破败的城格格不入。 青州府为崔泽点起了一盏灯。 青州司马范涛躬身,示意崔泽摘下帅印暂交予他。 崔泽将挂在躞蹀带上小小的螭虎印,连着绶带一同递给范涛。 范涛将帅印高举。 青州府中唯一的灯盏映出的光华在螭虎玉印上流过。 “青州司马主帅,广平侯林泽,林帅到!” 范涛高声颂念。 青州府中,七七八八的人举着灯出来,整齐利索地向崔泽跪下。 “恭迎林帅。” 众人跪在地上,眼里都有了光。 甚至有人不住地抱着同僚痛哭。 “林帅,我们终于等到你了!” “青州终于等到朝廷了!” “青州终于有粮,有兵了,对吗?林帅……” 第83章 他们生前死后又比什么牲畜好么 在身后同僚似有若无的抽噎声中,青州司马范涛拂起衣袍。 他托着帅印向崔泽跪下。 “青州仰赖林帅。” 范涛用双手将帅印捧给崔泽。 “青州官署只剩我等这些老弱残幼,望林帅莫嫌弃。” 崔泽连忙握住范涛的手,将老人家扶起来。 他连声请官署中跪着的同僚们起身。 崔泽收回帅印,紧握在手中。 漆黑一片的夜色中,他往自己心上剜了一刀。 崔泽叹息一声,暗自做下了个原本绝不该做的决定。 …… 在一盏小灯和一盆炭火的相伴下。 青州官署关起门,开起了崔泽的接风宴。 接风宴上,最硬的菜是烘在炭火盆上的白薯。 围着炭盆,被范涛称为老弱病残的一帮子人都讪讪地笑着。 “林帅莫嫌弃,地瓜已经是城中最好的吃食了。” 崔泽就着小小的灯火,环望实打实称得上家徒四壁的官署一圈。 在炭盆里劣等的木炭噼里啪啦地冒出火星的间隙。 他道:“无事。” “白薯很好,甜。” 崔泽这般说着话。 他伸手一拿,拿起了炭盆旁青州官署录下的整摞的文书。 就着幽微的灯和闪烁的星辰,他一册一册地翻看。 崔泽越看眉头越紧。 在翻开一本藤纸封面的黄皮册子,读了几页后。 崔泽捏紧册子的一角,默了下来。 他默了足有半晌。 半晌后,崔泽幽幽开口: “诸位同僚原来是如此维系青州的。” “百姓们吃不饱穿不暖。” “你们则列出价码,用白薯向他们换木料、铁器。” “引得老百姓拆家砸锅,用吹西北风换填肚子。” 崔泽无声长叹。 长叹过后,他最终没能再说出什么。 范涛动了动唇,嚅嗫得他的白胡须跟着颤。 “下官……惭愧。” 范涛说了声惭愧后,颤着唇,把嘴合了起来。 他无颜为自己辩解。 突然,青州官署的大门被人推开。 来人下了马直闯进来。 他一来,先站着拿眼角望了崔泽一眼。 见崔泽手中拿着摊开的藤纸本后,他立刻转头去看范涛。 看见范涛耷拉着眉眼,满脸的羞愧,年轻人登时发了大火。 他抄起一本账册,啪地将账册摔在崔泽脚边。 “你敢说司马大人的不是?” “司马大人做得已经够好了!” “要是换别的地方的官,拆治下子民的家,拆也就拆了。” “谁会赔他们粮食?” 年轻人气鼓鼓地插着腰道: “况且我们还能怎么办?” “粮食本来就不够分。” “柴不够,炭不足,将士们要取暖,守城还要数不清的铁。” “弓箭的箭头,撒下城头烫死北蛮的铁水,哪一样不是日日耗费?” “我们不这么干,青州城早丢了。” “你少在这说风凉……” 范涛站起来,一把按下年轻人。 “傅思齐!你怎么对上官说话的?!” “你这是大不敬,退一边领罚去!” 傅思齐拿鼻孔哼唧一声,如牛般撒出气来。 他翻了个白眼,退到崔泽对面烤起了火。 崔泽抬手请范涛重新坐下。 “我并没有责怪司马大人的意思。” 范涛却直摇头。 “林帅,是我等无能。” “我们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范涛摇完了头,直接用衣袖捂住了脸。 崔泽将藤纸皮的册子缓缓合上。 “恕我直言,诸位同僚并非想不出办法。” “是诸位心善,狠不下心这么做罢了。” 他这话一出,官署中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渐渐摇起了头。 这些摇头最后变成接连的叹息。 “林帅,我们无能,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如果林帅有保卫青州的上策,请林帅教我们。” “算不上上策,是下下策。”崔泽言语间咬住自己的后槽牙。 他浅笑着,笑得却极惨烈。 惨烈到范涛看出端倪。 “林帅不妨明示。” 崔泽默默地握紧挂在腰侧的剑。 他松开了几乎咬碎的后槽牙,平静但残酷地说道: “诸位都知道北羌的奴隶吧?” “他们从我们大昭掳走的,被当做人牲的那些人。” “北羌人是如何待他们的,我们也……” 范涛伸出手将崔泽打断。 他犹豫,也试探:“林帅说的是我大昭被掳走的百姓?” “被北羌人困在围场内,像畜生一样饲养,使唤。” “不论老少,不管男女,两眼一睁就要劳作,做了一天工也只能得点残羹剩饭果腹。” “缺衣少食,生死由天的那些算不上人的人?” 范涛猛然站起,他胡须颤抖。 “林帅的下下策就是让我们将青州城当围场。” “也这么对待青州百姓?” 官署中,众人一时都愣住,不可置信地看向崔泽。 崔泽无情又不甘地眨下了眼睛。 他捡起被傅思齐摔在地上的账本。 他拍去上面的灰,翻到账册的最后一页。 崔泽指着最后一页的数字道: “依我所言,青州起码能多撑两旬。” “才赶得上我托人调粮过来。” 范涛卷起衣摆,缓缓给崔泽跪下。 他脸上悲切和怒意搅在一起,搅得他一张脸七零八落。 “林帅,万不可如此!” “我大昭子民并非牲畜!” 崔泽拿起另一本册子,一页一页地翻给众人看。 册子上是一个个名字,甚至没有名字的空白。 这是那处幕天席地,鸦鸟乱飞的义庄的名录。 崔泽敲着自己的心口道: “谁愿意将自己的父老乡亲当畜生养?” “可你们看看没了的他们,他们生前死后又比什么牲畜好么?” 崔泽单手“啪”一声将册子甩得合上。 “我再问诸位一句,如今青州城中的百姓,死的人比北羌的围场如何?” “你们敢明白地说出来,谁死的人多,谁死的人少吗?” 崔泽强迫自己冷心冷肺地看过官署中的每一个同僚。 “诸位大人,青州城该军管了!” “管得越早,帐上留存的物资越多,大家能活得更体面。” “军管的细则,我明后两日走访城内,依实情定出。” 崔泽将话甩出来后,其他人并未从命。 他与官署的其他人不可避免地对峙起来。 两方顷刻间剑拔弩张。 崔泽手握在剑上,“本帅不是商量,本帅要你们依令执行。” “林帅!”范涛愤而站起。 他悲声切切:“大敌当前,主帅怎可挥刀向内!折磨我们自己的百姓?” 范涛取过账册。 他翻到最后一页,人几乎昏过去。 他颤着声道:“真按这点东西安排全城吃喝拉撒。” “百姓们过得和北羌奴隶全然无异了!” “林帅你怎么狠得下心啊……!” 第84章 大人,您真要和傅家为敌? 崔泽松开握剑的手。 当着范涛的面,他张开手掌,将账册上少得可怜的数字一律盖住。 崔泽目光如剑,“因为青州已到生死时刻。” “一朝踏错便再无生还之日。” 他将覆盖在账册上的手掌撤下,恳切地望着范涛。 “司马大人,你最清楚。” “上一轮北伐大败,龙武军大将军崔鼎之耗空了西北七州的库房。” “包括青州在内,西北七个州,大家谁都没有余粮。” “我从别处调粮来,最快也要两旬。” “真按现在的做法耗下去,十日内,北羌不攻城青州城也破了。” 范涛闻言怔了一瞬。 他像是被剥了叶的老菜头,露出里面深藏的烂芯。 他无言地背过身去,恨不得往自己脸上扇一巴掌。 崔泽任眼眸垂落片刻,又复抬起。 他望着官署中的每一个人。 “诸位同僚,再这么拖下去,全城要么被拖成皑皑白骨。” “要么北羌攻来,撞破北门,将我等全屠干净。” “该我们下狠心,搏命九死求一生的时候到了。” 崔泽的声音响彻整座官署,众人被他振聋发聩的吼声镇住。 背对他的青州司马范涛尤为动容。 他合上账册,再不去看那点零星的数字。 渐渐地,官署中的老弱病残们脸上都熔出了坚毅。 众人中唯独傅思齐,左看右看,眼神闪烁。 他静悄悄地后退,把自己隐入人堆。 崔泽抬起右手,握拳撞向乌甲的护心。 铠甲轻震,他道: “本帅要不惜代价,守城,保尽可能多的人活下来。” “诸位可愿随我背水一战,扛住骂名,助青州向死而生?” 范涛转过身,他换了副面目重新对上崔泽。 他洗却眼中悲与怒,只保留下一股平静的无畏。 官署中其他同僚与他相差不多。 黑暗中,炭火火星四溅下,唯有傅思齐一个,满眼幽微。 不声不响地打量着崔泽。 …… 夜半,青州府为崔泽腾出的小院里只点起了一点火烛。 蜡烛亮在崔泽房内。 崔泽借着这点火光,卸甲脱衣,为自己上药。 脱衣前,崔泽吩咐何水千万将房门关紧。 何水走到门口,将窗纸都黄了的木门一把拍得合上。 “林帅,你在防他们?” 崔泽摇摇头。 他解开系带,袒露后背,“不是防备。” 崔泽将玉粉色的药膏沾满一手,直往后背上抹。 背手一掌揉下去,他疼得呲牙咧嘴。 “嘶……”崔泽咬牙道:“我是……怕他们看见。” 他疼得手臂上,额头上青筋全爆出来,脸也紫了。 “我乃青州主帅,不该,更不配伤得这般重。” “我最好坚不可摧,永不可撼动。” “任谁见我都信我能以一当十,杀尽北羌人。” “不然,青州会溃败。” 崔泽咬紧牙关,又往腰后抹了一层药。 连片的疼痛接连爆裂,炸得他的脸从紫色又涨回了红色。 何水忙翻找箱子,给他递擦汗的汗巾。 崔泽接过汗巾,却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擦起了手。 擦净手后,崔泽一寸寸地闻过自己的掌心和指缝。 确定闻不出药味,崔泽这才穿上衣服。 等穿好了衣服,他又将魏榆送他的兔子香囊系在腰间。 崔泽拿手往何水的方向扇风。 他边扇风边问:“我身上的药味重不重,香囊能不能遮掩?” 何水左闻闻,右闻闻,“味还好。” “硬说是香囊,也说得过去。” 他揉了揉鼻子,拿鼻孔撒了股气出来。 “但是林帅……” 何水话咂了下嘴,话说到一半生生憋住。 半晌,他一歪嘴,又把憋住的话吐了出来。 “我看那帮人不是个个都领你的情。” “就比如,那个傅,傅思齐。” “他看你的眼神就不对劲。” 崔泽揉着自己扛了一天铠甲的肩,道: “你都说了,他姓傅。” 崔泽慢慢从肩头,捏向胳膊。 “我要军管,接管城中流通的所有物资。” “你猜谁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崔泽抬起手,为何水指出门外的城东。 “你往外看看。” “偌大一个青州城,除了官署,唯一点灯的是哪家?” 何水隔着窗纸瞟了眼外边,又低头叹了口气。 他伸出打铁的手,帮崔泽捏起了胳膊肉。 何水手劲实在大,一按下去,差点把崔泽按得跳起。 “轻……轻点,我这胳膊不是铁……” 何水收了一点劲,还是把崔泽捏得满脸通红。 何水越替崔泽捏胳膊,眉头越皱。 “大人,您真要和傅家为敌?” 他抬头瞟了一眼外边,见外头没人影。 何水低声说:“林帅你是青州人,你知道的。” “傅家有些时候比北羌人还狠。” 崔泽拍拍何水的手,把胳膊从何水手里救了回去。 他动了动肩肘,垂下手后,一双眼全落在他褪下的乌甲上。 “唯有制住傅家,将军管落到实处,青州才有活路。” 崔泽叹息似地长长吐出一口气。 一时间,他的头比身上所有的伤口加起来还要疼。 “说到底,是龙虎军大将军被俘得太快,出征的龙虎军溃败如山倒。” “七个州攒出的辎重全落进了北羌蛮子的手里。” “北羌人这才有本钱在寒天雪地中围死青州,逼得我们生不如死。” 崔泽说到惨痛处,连桌上的烛火也将熄未熄地晃荡起来。 “龙虎军那仗败得惨烈,北羌趁势反扑。” “青州府大半数官员尽皆战死。” “你看今日官署中,四品的官,只剩司马大人一位。” “青州军更惨,折损了七成。” “朝廷不信他们能守住青州,他们也未必信自己能守住青州。” “人心散乱,如此非常时,只能行非常事。” “千难万难总要先熬过眼前这关。” 何水越听崔泽的话,心越沉。 他整颗头垂下去,“大人,万一……青州熬不过去呢?” 崔泽收回望向乌甲的视线。 他当着何水的面,拔剑出鞘。 剑光森寒,闪得何水眼前一亮。 何水心头一动,等着崔泽说出惊天动地的话。 他等着崔泽讲出法子救青州于水火。 哪知崔泽擎着削铁如泥的宝剑,说出口的却是—— 第85章 堂堂一国之君,好歹要点脸吧! 崔泽:“青州熬不过去,昭国也就死定了。” “我这宝剑,可以杀敌,也可以自刎。” “到时候可以借你。” 何水被崔泽剑刃的寒光晃得直眯眼。 “大人,你这还不如京城那帮嚷嚷着议和的贼文人呢!” 崔泽将剑收好。 “那你想议和?” 何水瞪了他一眼,咬牙道:“鬼才想议和!” 他偏过头望向幽黑的门扇。 “大人知道我们何家死了多少人吗?” “我恨不得一口咬碎他们的肉!” 何水望着漆黑的眼里浮出茫然。 “大人,你说他们为什么嘴巴一张就能说出议和两个字?” “我们……”何水回望崔泽,哽了一下,“我们青州人白死了?” 崔泽眼泛冷光。 “我怎知道他们怎么说得出口?” “我们与北羌之间隔着累世的血仇。” “我要是北羌的可汗,青州城一破,我即刻杀向京城。” “逼昭国皇帝吊死丽山。” “昭国皇帝一死,皇族覆灭,整个昭国都将归北羌所有。” 崔泽轻蔑一笑,笑里有七分冷,三分残暴。 “北羌凭什么要议和?” 何水听了这话,默了一会儿,他忽然窝窝囊囊的: “别的不说,我看就该把狗皇帝吊死在丽山上!” “吊死了他,仗保准好打。” 崔泽双眼一抬,眼眸睁圆。 他瞥了眼窗外,“慎言。” 何水憋屈地叉起腰,“门都关了,还不让人说真话吗?” 崔泽眼波一转,一眼捉到窗外一闪而过的晃动。 他站起身,用冷透的声音朝门外发问: “司马大人,既来了,进门喝杯茶吧。” 崔泽话音落下,门上慢慢多了道瘦影子。 何水知道自己祸从口出,忙对崔泽说: “林帅,杀头大罪我一人扛,绝不连累你。” 门内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门外范涛突然咳嗽起来。 他一边咳着,一边缓缓推开门。 他脚还没迈进门,腿弯先打了个大哆嗦。 范涛捶了捶腿,“诶呀,人老了,不中用了。” “耳朵也背,一到晚上什么都听不到。” 范涛说完,还那闪烁的小眼神,瞟了崔泽一眼。 崔泽明悟了范涛的用意。 崔泽抬手道:“司马大人,请进。” 范涛立马顺着台阶下。 “离近点好,不然林帅说话我是真听不清啊。” 说罢,他健步如飞,一气呵成地走到崔逐对面的凳子坐下。 说不清道不明的,范涛看何水的目光中还夹了两分赞许。 崔泽让何水给范涛看茶后,范涛才慢慢转开了眼眸。 何水从壶中倒进茶杯的说是茶。 实际只是点还带着温热的白水。 范涛似乎习惯了,端起白水便喝。 喝过水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封烙着宫中漆印的密信。 “林帅,宫中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他将密信托给崔泽。 “请林帅过目。” 看见信封上的朱红火漆,崔泽卷着恨意磨动后槽牙。 信里少不了折磨他的幺蛾子。 崔泽唤何水从箱中取来一把匕首。 当着范涛的面,他挑落火漆,拆出信纸。 纸上只语焉不详地交代了一件事。 皇帝向青州派了特使,特使不日便会抵达。 让崔泽好生迎候。 崔泽不见外,他将信转给范涛看。 范涛看罢信后,眸色瞬间变得幽深。 他将信放下。 信轻飘飘的,他却放得如有千钧重。 “林帅。”范涛幽深的眼中,悲愤又涨了起来。 “请林帅与老夫交个底。” “朝廷是不是已经放弃青州了?” 范涛将信推回给崔泽。 “朝廷已经放弃青州,所以才派特使来钳制林帅。” “是否如此啊?” 崔泽拿起密信,将信纸置于烛火上。 火苗尖一下舔上信纸的角,火唰地窜上去。 瞬间冒出的大火如同爆闪的烟花,打亮了整间屋子。 崔泽眉宇间的憎恶和忧愁,范涛眼尾的悲切,全都暴露无遗。 崔泽:“的确如此。” 范涛睁着眼睛,望那烈火下散落的灰。 “上苍有负青州!” 他垂下眸,颤着胡须问崔泽:“林帅可还要推行军管?” 崔泽一甩手,将烧到末端的信纸甩在地上。 带着最后一点火光的信纸划了个圈,化作黑灰后摔碎在地上。 地上火星熄灭。 崔泽平淡道:“当然要。” “上苍负青州,我崔泽不负。” 范涛当场松下神情。 他捂着心口,“阿弥陀佛。” 范涛缓了一口气,凑近崔泽,为他打算了起来。 “既然如此,我等不如暂且推测特使身份。” “趁他到青州之前,早做打算。” 范涛悄声问崔泽:“林帅在京中可有仇人?” 崔泽瞄了眼范涛,想想还是先伸出手,预备去扶老人家。 “有啊。” 范涛:“敢问是何人?” 崔泽:“陛下。” 范涛身子一晃,果然差点跌下去。 他搀着崔泽的手,重新在凳子上坐稳。 “无量天尊……还好陛下不会来。” 他喘了口气问:“林帅可还有别的仇人。” 崔泽沉下眼眸,“有。” “不仅有,他还和青州傅家关系非常紧密。” “若是他来,正好可以联合傅家,断绝我和青州的生路。” 范涛做官多年,对官场之事了若指掌。 一说和傅家关系紧密,又在京中,他脑中马上浮现出傅玉同的名字。 范涛登时犯了糊涂,“林帅,你与他不是同门师兄弟吗?” “怎么反目成仇了?” “再说你师父,他亲娘都死在北羌人手里。” “他对北羌人该有滔天的恨啊。” 崔泽笑了一声,笑中尽是无语和荒凉。 他都不屑向范涛解释傅玉同的痴心妄想。 将国卖了去推行师父的学说。 师父一旦知道非得从九幽爬出来,活活掐死他不可。 见崔泽气急而笑,眼底的杀意越来越浓。 范涛咳嗽一声转了话题。 “林帅,陛下遣傅玉同来,可师出有名?” “若无名,我等以青州战事吃紧为由,将他挡在城外便是。” 崔泽闻言眨了眨眼睛。 一时间,他还真想不到光启帝派傅玉同来的借口。 不过说到借口,崔泽忽地抬眸望向关外的方向。 他猛然想起另一种可能。 有一个人,有借口能过来。 若真是她…… 崔泽捏紧拳头,手背上的筋全暴起来。 在压抑的怒火中,他暗自祈祷光启帝别这么离谱。 堂堂一国之君,好歹要点脸吧! 望着崔泽的脸色,范涛立马意识到事情的不寻常。 “林帅眉头为何皱得这么紧?” “莫非来的人,有手段害我们整座青州城?” 崔泽捏得拳头骨节泛白。 “若真是她,她未尝没有毁了全青州的下作手段。” 第86章 你是被我娶进门的林家赘婿 一轮孤寂惨白的月下。 官道上,两匹马并驾齐驱,拉着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马车飞驰,车内的林念瑶快被摇散了架子。 她紧紧抱着一个锦盒,把连夜赶路遭的苦和罪全记到崔泽头上。 在马车不断的颠簸中,林念瑶暗暗发誓。 她发誓她要让林泽知错。 更要让林泽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月下,一望无际的广袤大地上。 林念瑶的马车像一道墨线,拉着尾迹,飞向青州。 含元殿中,光启帝手腕一转。 他亦在偌大的纸上拉出了一道墨线。 桌上的墨线在纸上勾点的山川间蜿蜒向前。 墨线所指的方向正是林念瑶奔赴的青州。 光启帝放下笔,背起手,俯下身子。 自下而上的,他将整张纸一扫而过。 望着纸上山河,光启帝开怀道: “陈诚,再过三日,林念瑶就到青州了。” “她手中的利器一出,青州城北门自会大开。” “届时,朕的心头大患就解了。” 陈公公上前为光启帝换上一潭新的洗笔的水。 圆圆的笔洗里映出他的卑服的笑脸。 “陛下,可喜可贺啊!” 光启帝执起笔,随手投入笔洗中。 浓黑的墨在透净的水中顷刻晕开。 “陈诚,给傅家的信送到了吗?” 陈公公:“信鸽今夜定飞到青州。” 光启帝凝视着纸上草草勾勒出的青州城。 “到了就好。” “想敞开青州城门议和,光有一个林念瑶不行。” “得靠他们傅家出力。” 光启帝抬眸一望,孤月浑圆,挂在含元殿外。 同一轮月下,白里带灰的鸽子穿破云雾,落在一处驿站内。 不一会儿,驿站中飞马如箭般射出。 挂在马鞍侧边的信筒一路颠沛,落进重门深锁的青州傅府。 傅府下人托着信筒,将它送上傅家家主的案头。 傅深当傅家家主足有十七年了。 这样十万火急杀到他面前来勾兑利益的信筒他见了不少。 傅深随意地将信筒拆开。 读过信筒内短得不能再短的信后,他整张头皮不可抑制地紧了一阵,接着松开。 傅深捻着信走向摆在面前的炭盆。 他掀起防火的铜丝网,将信纸撇了下去。 炭盆里炭块多,火很旺。 信纸瞬间被红光吞没,连灰都没留下。 烧了信,傅深穿过层层叠叠的帐幔,走进傅家的祠堂。 祠堂内正面墙上,一排一排地摆满了傅家先祖的牌位。 傅深拿起两支香,就着长明的香烛点燃。 他握着香朝满天牌位们拜了一拜。 “爹,你留给傅家三十多年的烂账,终于可以平掉了。” 他将香插进香炉时,一阵风猛地灌入。 摆在香炉前的族谱被风吹开,连翻数页。 傅深垂眸一字字读过被翻开的那页。 他的目光最终停在一个名字上。 他笑道:“三郎也算有些出息。” 族谱上,傅氏二房三郎之下,录下的名字是傅玉同。 只是不知为何,他的生母那列,名字被涂成了一片乌黑。 傅深烧完香后,退出祠堂,吩咐管事: “将府中觅花轩收拾出来,不惜排场,准备接待贵客。” 傅深幽幽笑道:“毕竟来的是我们傅家平帐的关键。” …… 一晃眼两日过去。 崔泽接连两日在青州城中四处走访。 他累得脚不沾地,早已疲惫不堪。 可深夜里,他还睡不安稳。 一进梦乡,他就会因梦见朝廷特使长出林念瑶的脸而骤然惊醒。 到第三日,连日睡不稳的崔泽脸上已有了憔悴相。 这天夜里,崔泽与范涛一同到青州城的南城门接人。 而与他站在一处的司马范涛也好不到哪去。 范涛眼下也是两团乌青。 朝廷的特使对青州是大祸患啊! 连着几日的相处,青州城内的百姓们都熟悉了崔泽这个要带他们活下去的青州主帅。 见崔逐在等人,居然有些好奇的百姓凑上来问: “林帅,等谁呢?” “难道朝廷又派人来帮我们了?” 崔泽不忍打破百姓们的期盼,只道:“等特使。” 一时间,连留在家里的百姓也隔着没门没窗的门窗,悄悄议论。 “特使?” “能让林帅亲自接,这特使官得多大,多厉害啊?” 百姓们的议论声嗡嗡作响。 这些低沉的声响在暗得压抑的夜色中却传不进崔泽和范涛的耳中。 他们眼中只有一辆由远处奔袭而来的马车。 眼看马车越来越近,崔泽再三在心中祈祷。 他祈求来的人千万不要是林念瑶。 马车缓缓停在青州南城门前。 雕着海棠花格子的车门被车夫打开。 车内坐着的人探出身子来。 螺钿插梳花钿步摇,一双柳眉眸如星。 不是林念瑶是谁。 崔泽心中一裂,裂得他满眼怨愤。 昭国之主,堂堂一国的君王,竟真连脸都不要了。 他就非上赶着,向北蛮跪求太平吗? 直面走下车来的林念瑶,范涛脸孔一板,冷硬起来。 范涛不认识她,但他记得林帅说的能对青州使出下作手段的正是个女子。 一瞬间,范涛和崔泽都已如临大敌。 他们等着与林念瑶短兵相接。 林念瑶却捧着锦盒踩着步子,绕开了他们。 直到进了青州城门,林念瑶才回头。 她盯着崔泽。 “林泽,我会让你刻骨铭心地记住,你是林家的赘婿。” “被我娶进了门,你这辈子休想逃出我的掌心。” 她将眼眸上移,望向挂在青州南城门上一百多年的“武定门”三个字。 历经百年,石刻的武定门三个字已染满了岁月风霜。 “你为了这些破砖烂瓦,就作践我?” 林念瑶将眸子一转,又落回崔泽脸上。 “我会让你知道,我比它们尊贵得多。” 林念瑶话音落下。 从她身后涌出了长龙般的傅家仆人。 傅家的人十分嚣张,一步一人,十步一火把。 火点起的长龙,为林念瑶连接出通往傅府的路。 路的正中间,傅家抬来了一顶软轿。 林念瑶满意地看着傅家为她摆出的排场。 她提起裙摆准备上轿。 可上轿之前,她似乎想起什么,又忽然转身。 她特意托起手中的锦盒,亮给崔泽看。 崔泽知道那盒中是林念瑶摧折青州的关键。 但他却来不及探究。 因为北面的城墙上,吹起了敌袭的号角。 第87章 不想死人,你们议和不就好了? 敌袭的号角响彻全城。 街面上的百姓们沉默又迅速地退回到漆黑的家中。 在敌袭的号角声中,他们怨恨地看着傅家沿路点燃的火把。 更愤恨地看着让傅家为她点起火把的轿中女人。 不是这些烧了一路的火,北羌人不会夜里来袭。 敌袭危急,远胜一切。 崔泽和范涛两个都急奔起来。 二人一个披甲,上城墙迎战,另一个回官署,组织后援。 青州城城防现在脆得就像一张纸,一捅就破。 夜半,金星沉没天际的时候。 青州城北面的雁北门被北羌砸出一个洞。 崔泽顾不得许多,点了一队将士,舍命杀出去。 他以攻代守,一路杀进北羌铁骑的深腹。 等天亮,他满身血污,任飞星驮着他回到雁北门时。 雁北门上的大洞已被横七竖八的木柱子钉着重新封好了。 雁北门外,崔泽身后,跟着他回来的除了一百来人的青州兵。 还有十来具全无血色,脸庞如冰似雪的青州兵的尸体。 崔泽满眼苍凉,“司马,雁北门你带人修好了啊。” 范涛灰头土脸,满脸羞愤,“修补上了,但又拆了一家百姓。” “范某有负林帅所托。” 他走到崔泽身旁,拿袖子为崔泽马上驮的亡故的百夫长擦净了脸。 “我也有负他们。” “怎么我就垂垂老矣,拿不动杀敌的刀呢!” 崔泽想宽慰范涛两句。 可他搏了一夜命,连抬嘴皮的力气都没有。 他只想倒下,大睡一场。 偏偏这时,傅家派了一匹快马来。 快马上的仆人道:“朝廷特使与家主请林帅与司马大人过府一叙。” …… 崔泽骑在飞星上,随着引路的仆人,第一次踏进青州傅府。 傅府的墙一道又一道。 傅府的门也一道又一道。 这里像是跳出世外的一方小城。 墙内绿竹犹翠,腊梅如金,香风送安宁。 墙外…… 崔泽自嘲一笑,还说什么墙外? 光是从墙外踏进来的满身血污的他,已经够和这方一尘不染的世界格格不入了。 …… 傅家正堂由檀木雕筑,遍地生香,暗雅幽沉。 整座正堂空旷宽大。 大得像丽山行宫那般的皇家别院。 亮起的天光照不亮这么大的正堂的每一处。 此时此刻,崔泽和范涛就坐在昏暗的阴影里。 他们的对面,林念瑶高坐主位。 她品着好茶,熏着清幽的香。 林念瑶看向崔泽的眼中满是鄙夷。 “瞧你一身的血,实在是难看。” 她放下茶盏,转向陪坐在下首,金灿灿天光中的傅家家主傅深。 “傅家主,你看啊。” “他撇下我,不惜一切跑到青州来,就为了当他肮脏的主帅。” “看见他这个脏样,要不心里过不去,我真不想要他了。” 傅深乐呵呵地笑出声。 他挥挥手让下人为崔泽和范涛端上同样典雅的香茗。 “林侯也是,来见夫人,怎么不梳洗梳洗?” 傅深端起香茗,劝酒似地先饮一口。 饮了茶后,他笑呵呵地道: “女为悦己者容,这赘婿嘛,也差不多吧?” “对吧,林侯?” 范涛闻言勃然大怒。 他的须发险些全炸起。 他怒目而视,怒瞪着傅深。 傅深端起茶盏,赔罪似地又饮一口。 崔泽起身按下范涛。 他平静地劝范老头坐好。 崔泽转回身,对上傅深后,平静里多了一股不要命的冰冷疯狂。 他抄起手边的茶盏,啪的一声精准无误地摔在傅深脚边。 傅深被惊得跳起,满脸不可思议地看向崔泽。 崔泽带着他那身沉重的乌甲缓缓坐回去。 “傅家主上的茶,我算喝过了。” 崔泽大马金刀地坐着,将手肘压在膝盖上。 “没见过我这样上来就掀桌的?” “今日你便见到了。” 崔泽将目光转到林念瑶身上。 他漆黑一片的眼底带着猩红。 “我这些粗鲁手段,都是托夫人的福,被她训出来的。” “你说是我?”林念瑶一怒之下抄起茶盏。 她也将茶盏连汤带水的,在黑檀地板上摔了个粉碎。 “什么时候不是你逼的我?”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凄怨冲到天上去。 “我才是被你害成这样的人啊!” 林念瑶恨极了,端起桌上放的锦盒。 她不顾颜面地将锦盒的盖子掀掉,露出里面装的东西来。 锦盒里,丝绒衬着的是一块乌底描金的灵牌。 牌位上刻了两个人的名字。 正是林念瑶的爹娘,前任的广平侯。 牌位的云头上錾的祥云流金,一看就是宫中尚宫局制作的御赐之物。 林念瑶取出牌位,捧在怀中。 “我奉圣命,来为我爹娘祭奠招魂。” 面对林念瑶,崔泽很久没有过通达心扉的钝痛了。 七年前救下他的那个女孩子,也是捧着牌位的。 她那时连唏嘘都很温柔。 “我奉圣命,为我爹娘扶灵。” “走了快一千里,总算把他们接回家了。” “诶,中元节快到了,在门前摆家乡的吃食,才能招回飘散异乡的可怜鬼。” “你们青州摆什么?” “我祭奠爹娘的时候多摆一份。” “雁北门外,我看见死在我爹娘身边的人,都很可怜。” 崔泽来不及感受翻天覆地的物是人非。 他听见傅深迫不及待地追着林念瑶的步子,向他进攻。 “前任广平侯夫妇之事,我也有所耳闻。” “两位为接应我青州被俘的百姓,惨死在雁北门外。” “林夫人,我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不冒犯吧?” 林念瑶捧着牌位道:“事实如此,怎会冒犯。” 她将牌位举起,“我要敞开雁北门,祭奠我爹娘,为他们招魂。” 范涛一拍桌子,再度怒不可遏地站起。 “你怎能说出这么荒谬的话?” “你知不知道我们没了多少才换来雁北门重新关上?” 林念瑶放下牌位,将它摆在桌中间。 她擦了擦牌位上并不存在的灰。 “不想死人,你们议和不就好了?” “要快些,别耽误了我爹娘的祭典。” “你!”范涛胡须一颤,差点没被林念瑶激得晕过去。 崔泽攥紧才斩过北羌人的长剑。 他裹着满身的乌甲站起来。 身上的染的血顺着层层交叠的甲片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滴落的血在黑檀地板上很快汇成连片的血渍。 崔泽将坠在腰上的剑压得横斜。 “林念瑶,我没听清。” “请你对着你死去爹娘的灵位,把话再说一遍。” 第88章 昭国如果不要我们,我们会反 林念瑶旋过身,扬着脸,毫不客气道: “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 “我说让你敞开雁北门。” “我说不想死人,你们找北羌议和不就好了。” 她扶着桌沿坐下,就坐在御赐的她爹娘的那块牌位旁。 “别说当着我爹娘的牌位。” “就是他们还活着,我也敢当着他们的面这么说!” 林念瑶眸中聚着冷光,刺向崔泽。 她旁边摆在桌子正中央的牌位明明是錾金的。 崔泽却从中看出淋淋的血光。 林念瑶说:“林泽,你把剑握得那么紧,你想杀我吗?” “那你动手啊。” “你只要动手,陛下和玉同马上有理由夺了你的帅印。” 闻言,崔泽握剑的手萧条地松开。 他的手腕倏然垂落,砸在坚硬如冰的裙甲上。 林念瑶的目光从他的垂落的手腕上收回。 她带着笑,“不敢杀我了?” “那你等着,我一定会让你亲手打开青州城的大门。” “迎北羌人进来议和。” …… 青州官署内。 崔逐和范涛为了节省灯油和火烛,索性将办公的书案挪到露天的院中。 崔泽卸了甲。 他擦着手上、脸上的血污。 放下毛巾后,提笔标记新画的青州城地图。 范涛在一旁核对库存,给青州兵马写条子批治伤的药材。 崔泽在地图上标记了两个点后,朝范涛吆喝了一声。 “司马,你拆了补雁北门的民宅是哪一座?” 范涛将写好的条子一放,往崔泽那凑去。 他将笔杆子翻过来,指出地图上的一个小方块。 崔泽顺着他指的地方,将在地图上添了一个叉。 画了叉后,崔泽和司马两个人对着满目疮痍的地图,神色都低落了下去。 范涛叹道:“青州城怎么破成了这个样子?” “哎……” 伴着范涛长长的一声“哎”,他的肚子也叹了起来。 范涛放下笔,捂着肚子变出了张苦瓜脸。 “林帅,刚刚老夫太沉不住气了。” “听见你夫人说出那些话时,忍不住把傅府正堂能砸的全砸了。” “不然咱们两个在傅府蹭顿饭,还能替官署省几个白薯。” 崔泽一听,多少被范涛逗出分笑意。 他微微摇头道:“司马大人忍辱负重,吃得下傅府的饭。” “我年轻气盛,压根吃不下。” 崔泽替范涛在晾干墨的条子上用了印。 他将条子递给等在一旁的侍女阿莲。 “伤兵劳阿莲姑娘照顾了。” 崔泽递了条子后,慢慢在地图前坐下。 “傅家的饭都带着血。” “在那吃一口,如同吃掉一个在战场上的同袍。” “不吃也好,司马大人别太懊恼。” 范涛拿了个马扎,在崔泽旁坐下。 “林帅,这么荒谬的事,我们就没办法拒绝了?” “两军交战,她却以祭奠双亲为名,要打开雁北门……” 崔泽半合双目,似在养神,也似无奈。 “她连找北羌议和这等屁话都说出来了。” “还能拿她怎么办?” “反正劝她,是绝对劝不动的。” “杀她,倒称了傅玉同和皇帝的心愿。” 范涛捋着胡须,“如若装作北羌人来犯,绑了她呢?” 崔泽眉头皱起,满脸烦闷。 “她身后站着傅家。” “傅家身后又站着皇帝。” “林念瑶在青州城出半点差池,他们都可以拿来做文章。” 范涛腰杆垮了下去。 他的白须在寒风中飘摇。 “咱们还得保她的安危,怕她磕着碰着?” 范涛本就皱巴的老脸一时更皱了。 “朗朗乾坤,没有天理了?” 崔泽缓缓睁开眼睛。 天理? “不瞒司马大人说,天理这东西,我许久不曾见过了。” 范涛皱紧了眉头,正打算吐两句牢骚泄愤。 不料一旁的侍女阿莲一直没走。 她还抢在他的前头,接了崔泽的话。 “林帅,昭国如果没有天理。” “我们青州百姓哪怕拼了命,哪怕将天捅下来,也会把天理讨下来的。” 崔泽被她的话惊住,缓缓站直了身子。 这是他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司马家的侍女。 在此刻之前,他与阿莲的交集只有他驮回伤兵,阿莲去帮伤兵换药。 阿莲长得很寻常。 她眉目颇深,是青州女子常见的模样。 大约是终日劳作,她的身量有些粗壮。 大冷天的,她的手裂破了皮,脸也被冻得通红。 崔泽没想到,这么一番有血性的话会被一个寻常侍女,毫不避讳地说出来。 崔泽眨了下眼睛,试探她道: “将天捅下来,你如何将天捅下?” 阿莲抿了抿唇,“把天捅下来,有什么难的。” “你们敢和北羌议和。” “我们拼着命不要了,把进城的北羌蛮子都杀了就是了。” 她说得很平静,似乎早预备好这么做了。 崔泽黑白分明的眼瞳被阿莲说得定住。 “你说‘我们’,你的意思是,不止是你,青州的百姓都会……” 阿莲缓缓点下了头。 “林帅,早在您到青州之前,我们就做好打算了。” “青州死了多少人,我们每家每户就没了多少亲人。” “卖炭的齐有余没了爹娘。没了婆娘。” “种地的李二牛没了弟弟。” 阿莲说着说着泪冒了出来,悠悠地在眼圈里打转。 “我呢,说出来不怕您笑话。” “我有个情郎,叫许亮。” “他也是个青州兵。” “半个月前那场大战,他没回来,尸首我也找不到了。” “我请司马大人准我进兵营帮大家熬药处理伤口,就是为了向大家打听阿亮的事。” “哪怕他真死了,我也想找到他的尸体再见他一面啊!” 阿莲两只手捏紧手中的条子,几乎快把条子撕裂。 “这个样子,哪个青州人受得了和北羌议和?” “昭国如果不要我们,我们也可以反了昭国!” “北羌蛮子打得,京城来的老爷就打不得吗?” 阿莲奋不顾身地说出这句话时,崔泽心头震了又震。 他在那个刹那意识到,青州人自己早将退路砍断了。 无论如何都要想出办法制住林念瑶和傅家。 否则青州会像一辆载满烈酒又爆燃熊熊烈火的马车,自杀似地撞向整个天下。 崔泽默了半刻。 最终,他还是选择对阿莲做下一个承诺。 哪怕说出这个承诺,他做不到的话,他也会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放心吧,天理昭昭。” “我会把昭国的天理带给青州人的。” 第89章 林夫人在祈求林侯爷平安? 阿莲得到崔泽的承诺后,端起手,向崔泽行了一个礼。 她带着条子去库房取药材前,特地向崔泽说了一轮她情郎的样子。 “许亮他很黑的,是个方脸。” “他眼睛大,嘴唇厚,右耳朵上还有颗痣。” 阿莲恳求崔泽: “大人若是在哪见了他,记得回来告诉我一声。” “哪怕说他死了,也行。” “我给他堆个坟包,立个木牌。” “免得他做孤魂野鬼,投不了胎……” …… 送走阿莲后,崔泽坐在青州的城的地图前,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很久没有这么疲倦了。 哪怕直面北羌人砍来的弯刀时,他都不曾如此无力。 一旁的范涛也是一口气接一口气地叹。 “大人身上的担子重啊……” 崔泽一眼又一眼地核对他标好的青州地图。 核对完后,他转向范涛: “司马,请大家来一趟,议事吧。” “而今要想制住林念瑶和傅家,军管之事是再也拖不得了。” …… 青州官署的院中,闲杂人等很快被肃清。 消瘦的士兵把着门口。 官署内仅剩的青州官员齐聚一堂。 见人到齐了,崔泽本要当众说一遍今日傅家发生的事。 可他一抬眼,傅思齐当着他的面,专门挑了他对面的位子,掀衣摆坐下。 崔泽思虑再三,道:“傅少史请先出去。” 傅思齐当场就不乐意了。 “凭什么?” “不是全青州官署议事吗?” “我为什么不能在?” 崔泽拿起一个姓王的下官递给他的白薯道: “傅少史什么时候住进官署。” “与大家同进退,共衣食,再听我的安排吧。” “在那之前,我觉得我使唤不动你。” 傅思齐瞪大了眼睛。 “我回傅家吃饭睡觉,也是为了替官署节省吃食和火炭。” 他一拍桌子。 “姓林的,你不讲道理?” 崔泽趁热剥开白薯的皮。 “本帅下命令,什么时候用得着讲道理了?” “你不听令,我解了你的官职。” “来人,请傅少史出去。” 门前的士兵闻声齐步进来,硬把骂骂咧咧的傅思齐架了出去。 傅思齐被送出去后,崔泽咬了口白薯,将傅家和林念瑶的事知会给了众人。 众人一听,全数哗然。 有拍案而起,也有暗暗发火憋着说不出话的。 众人中,只有司马范涛早气饱了,没有再气第二轮。 他道:“林帅,如今青州城内忧外患,算是危在旦夕了。” “你只管说,该如何做吧。” 崔泽放下白薯。 他在摊开的青州城地图上一边指着,一边说出自己初拟的军管的条例。 衣食住行,城防接敌。 崔泽定的条例事无巨细,又条理分明。 方便每个负责的官员执行。 崔逐说罢,望着众人道: “仰赖诸位大人,将条例落到实处。” “唯有落实军管,凝聚全城的心力,再趁机拆了傅家。” “青州城的内患方可化解。” “傅家没了,只剩林念瑶一个人,她翻不出风浪。” 望着地图上的种种标记,众人皆沉默不语。 院子里静得只剩风声。 半盏茶过去,最早给崔泽递白薯的王姓下官第一个开口说话。 “林帅,您这么干,太凶险了……” “别的不说,口粮调配太过极限。” “万一饿死了百姓,城中会闹出多大的乱子?” “傅家又会借机生多大的事?” “青州城一乱,北羌攻破了城呢?” 他将手缩回袖子,窝着道: “咱们现在的法子是不好,可……饿死了人,没人闹啊。” 崔泽凝眸盯着他。 “王全,你的意思是不是太凶险便不做了?” 王全瞥了崔泽一眼,接着低下头,没有答话。 范涛看过崔泽,又看过王全,捋了捋胡须道: “林帅,王大人的担心不无道理。” “我们想拆了傅家,就怕傅家比我们先一步生事。” 崔泽将手掌压在地图上。 他撑着桌子,压低身子望向众官吏。 “诸位忘了我说的,此举是背水一战,向死而生了?” “如今的青州只能踩着钢丝向前,否则必死无疑。” 众人中,不知谁说了句: “罢了,跟着林帅,赌了!” 另一人马上接话道: “对,赌了!” “真让我去跟北羌谈和,不如现在拿刀杀了我!” 崔泽得了拥趸,暗自松下一口气。 他望着地图,放轻声音道: “不算赌,我崔泽不做那无谋之人。 “我定下的条例这两日先暂行。” “若有大的差误,及时调整。” 崔泽抬手向众人抱了一个拳。 “真出了事,我崔泽愿一力承担。” 范涛按下他的手。 “林帅说笑吧,真出了事,大家一同赴死。” 崔泽环顾一圈,众人皆目光灼灼,毫无怨言地望着他。 …… 青州城中,坊里的一座甜水井前。 一辆奢华的马车停了下来。 林念瑶一掀车帘,便觉着风大。 她从腰间的荷包中取出两枚铜钱,递给随她来的傅家丫鬟。 “替我投进井里去。” 傅家丫鬟接过两枚钱。 “咦?林夫人。” “您还知道我们青州的风俗啊。” “往冻不住的甜水井里投铜钱,最能保佑心上人平安了。” 丫鬟瑟缩着走到井旁,将钱投了进去。 林念瑶听着铜钱落水的声音,双手合十默默祈求。 她祈求雁北门不日敞开,祈求与北羌议和顺利。 她祈求傅玉同步步高升。 傅家丫鬟投了钱后,三步并做两步跑回林念瑶身边。 她见林念瑶合手虔诚祈祷,不由地问: “林夫人是在祈求林侯爷平安?” 林念瑶倏然睁眼。 她立刻放下了手。 对着傅家丫鬟,她淡而冷地笑了笑。 笑过之后,林念瑶抬眼望过破烂的青州城。 “真不懂他们在坚持什么?” “家都没了,议和不就好了?” “闹得像别人在害他们似的。” 林念瑶正要放下车帘,忽然察觉到一道锋利的目光扎在了自己身上。 她转眸一望。 望见一个在甜水井边上提着陶罐的女人。 那女人的样子很寻常。 似乎青州女人都差不多长她那样。 但她的那双眼睛让林念瑶很不喜欢。 因为一看见她,林念瑶就克制不住地想起了她名义上的夫君,林泽。 林泽也爱用这个眼神看她。 里面仿佛燃烧着怒火。 又流淌着不甘。 还有一股不服气。 似乎是不服气她凭什么次次都帮傅玉同。 林念瑶正要放下车帘盖住那双眼睛。 女人的身后突然多了个高大的身影,替她转起井口的轱辘。 崔泽边摇轱辘,边问阿莲: “从这背水罐走回兵营,太远了,不容易。” 阿莲低下了头。 在林念瑶看来她简直含羞带怯地在勾引人。 “这里的水好,我想伤员们快点儿好。” 林念瑶一把攥紧了车帘。 她往两人那看久了,赫然发现崔泽腰间多了个柔软的兔子香囊。 小蹄子! 偷腥汉! 那一刻,林念瑶恨不得把整块车帘扯得四分五裂。 第90章 青州的危难,可以解了! 林念瑶将车帘上的流苏生生拽了下来。 她已听不清,崔泽和那个青州女人到底说了什么了。 她满心满眼地只想着一件事,一句话。 她要报复崔泽,她要让背叛她的崔泽万劫不复。 最好永不超生! 甜水井旁,崔泽掂了一下装满水的陶罐。 那陶罐极沉,崔泽险些没提起来。 他弯下腰,拉住捆在陶罐双耳上的布绳。 崔泽废了不小的力气,才将装满水的陶罐举到合适的高度。 方便阿莲背好。 陶罐一背,阿莲的腰都被压弯了半截。 阿莲背着沉甸甸的水,她不恼。 她还向崔泽露出一个满口白牙的笑。 “多谢大人。” 透过笑里的稚气,崔泽意识到阿莲的年纪并不大。 若是在京城,她八成是个因为笑脸讨喜,家里邻里都喜欢的小姑娘。 范涛站在崔泽身边,看向阿莲的目光里全是爷爷辈的慈爱。 “以后别来这打水了。” “太远了,多累啊。” 阿莲拽紧布绳,背好身上的水罐。 “不嘛,大人,我就要来。” 崔泽帮阿莲托起沉重的陶罐,将她往兵营的方向送。 “行了,从明天起,你来不了了。” “明日起青州军管,青州诸事皆依我颁的条例进行。” “你去哪打水也得听安排。” 阿莲半转过头,望向崔泽的眼里染着光。 “大人,你这么管我们,是绝不会放弃我们的意思,对吧?” “大人你果然会帮青州争天理。” 崔泽送她走出街口。 “对,青州的天理,我们一起争。” 崔泽放开了手。 直到阿莲扛着水罐消失在街尽头,他才收回视线。 他低头对范涛道: “司马,我们走吧。” 范涛跟上他的脚步。 “林帅,下一处取水点在安远坊。” “按你的规划,安远坊完好,坊内的人不必往外搬。” “估计是军管后最省心的安置点。” …… 崔泽与范涛将各个规划的安置点走过一回,回到官署。 官署内,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从城内各处回来。 大家带回来的都是好消息。 军械如常。 粮仓无误。 只待明日一早击鼓宣告。 便可让整座青州城转入军管状态。 大家伙按崔泽的吩咐自己亲自走过自己要负责的范围。 走完回来后,官吏们的心都踏实了很多。 大家都在心里暗暗想,林帅定的条例是极端了些。 但认真落实下去,青州……说不定真能熬过冬天,迎来雪化春生。 就在这股春日暖意弥漫青州官署,生根发芽时,门外忽而飞来一匹快马。 飞来快马竟又送来一个惊天的好消息。 青州城外,有一支残兵突破北羌铁骑的包围,杀回来了! 他们杀回来时,还冲了一波堵在雁北门外的北羌铁骑。 冲得北羌铁骑七零八落。 崔泽与范涛一听消息,立刻迫不及待地赶向军营。 …… 一进伤兵疗伤的主帐,于数十人中,崔泽一眼便认出厮杀归来的猛人。 无他,那猛人太健硕了。 他活像一头足有两人高的巨熊。 崔泽在心中过了一遍肃国公给的名册。 一个名字瞬间跳入他的脑海。 青州军中郎将王秀。 这可是位拿双手剑当单手剑用,一脚踏得碎北羌人脑袋的悍将。 崔泽主动上前,抱拳道: “王将军。” 王秀闻言转头看向崔泽。 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崔泽一番后,脸上露出一个笑。 那笑有两分腼腆。 大约是他全身上下最与名字相符的地方了。 “你认识我?” 崔泽自己搬过个马扎,坐下。 “听肃国公他老人家提过你。” 范涛快步上前,站在两人中间,向王秀介绍道: “这位是朝廷派来统管青州事宜的青州主帅。” “广平侯林泽,林帅。” 王秀一听立马说:“广平侯,我也听过你。” 他琢磨了片刻,拍了拍脑袋道: “入赘白得的侯爷,少走二十年弯路,是你吧。” 顿时,替王秀胳膊上的伤敷药的阿莲手上多使几分劲。 疼得王秀直呲牙。 “小姑奶奶,你会不会包扎?” 阿莲给他赔了一个长得不太像笑的笑。 “老大哥,你会不会说话?” “我听司马大人说过,林帅和他夫人感情不算好。” 王秀呲着牙,脸上飘了层尴尬。 “嘿,我怎么听说,林帅你是为爱献身,甘当赘婿的?” 范涛白了王秀一眼,又咳了一声。 “中郎将,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王秀也咳了一声,立马收声。 最后,还是崔泽自己摸着鼻子,把事情翻了篇。 “说到底,今日当初,沧海桑田。” “现在成桑田了,就不说当年做沧海的豪情了吧。” 崔泽望帐外望了一眼,极快地点过一遍人头后,问王秀: “王将军厉害,死里逃生带回来三千人。” 一说起军中事,王秀神情一转,由憨直变得肃穆。 “愧不敢当。” “二千八百一十七人。” “全是骑兵中的老手。” 崔泽勾着唇,久违地恣肆地笑起来。 “将军一回来,青州的胜算,大了!” 王秀眨了下眼,透出两分狡黠。 “那我再向林帅禀一个消息。” “好叫林帅知道,不仅胜算大了,胜利之日也近了。” 他压低声音,直望着崔泽道: “我会北羌话。” “暗中突围时,我曾听到过他们的大将和可汗的特使大吵一架。” “北羌的可汗不愿他们把抢到的金银、粮食耗费在围困青州上。” “他们想撤退了。” 听着王秀的话,崔泽一张脸全紧了。 他脸上一个表情都没有,紧得像一块绷住的布帛。 崔泽缓缓咽下一口唾沫。 “王将军是说,青州再熬半个月,不,一个月。” “定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王秀当即点头。 “就是不知道,我们的青州还能熬多久啊……” 闻言,崔泽唇边挂了一缕无声的笑。 而司马范涛直接抚须大笑。 “王将军,这不巧了吗。” “林帅明日起便颁布军令,接管全城。” “军管之后,只需坚守半月,便会有源源不断的物资进入青州城。” “青州的危难,可以解了!” 王秀听得两只眼睛越来越亮。 听到最后,他的眼睛甚至比夜里的猫还亮。 「读者姥爷们,新年快乐呀,蛇年大吉~」 第91章 林帅你是天上派来救青州的神仙吧 王秀迫不及待地拉过崔泽的手紧紧握住。 “林帅有这么大的魄力,接管整座青州城。” “实在是青州之幸。” 崔泽笑着拍了拍他的手。 “王将军能杀出重围,带回这么大个好消息。” “也是青州的大幸。” 一旁的阿莲静静听着他们说的消息,她也很开心。 可一开心,她鼻头一酸,忍不住掉下了泪。 她本来要拿着伤兵换下的纱布出去洗。 走了两步她又折回来,两条腿一弯,直接跪在王秀身前。 “王将军,您还记得许亮吗?” “他也是你手下的兵。” “他回来了吗?两千八百多个人里有他吗?” 王秀低下头避开了阿莲含满了泪的眼神。 “他……” “一次夜里突围,他和另外十好几个兄弟,被俘了……” “哦,这样啊……” 阿莲张着嘴呆了半晌。 半晌过去,她端着装满血绷带的木盆站起来。 她一步一步挪着,走出了伤员的帐篷。 另一边,青州官署的院子内。 三个管粮管民事管刑案的官吏聚在了一处。 他们围拢在挡风的高墙前,在即将到来的军管忙乱里偷最后一次闲。 话是从管刑案的钱平这里先开的头。 “太好了,天佑青州。” “咱们正缺人呢,王将军竟带着部下杀回来了。” 管民事的魏长乐拄着拐杖道:“老钱,你别太高兴。” “你一高兴过头,肺就热,肺一热啊,你就止不住咳。” 魏长乐话还没说完,钱平真就咳了起来。 他捂着嘴边咳,边零零碎碎地说: “咳,咳死……咳死我,我也开心。” 三人中只有管粮的王全脸上的表情最怪。 他的脸一半是笑的,一半是哭的。 笑的那半,显然是为王秀带残兵杀回来而笑的。 哭的那半,魏长乐和钱平就看不懂了。 魏长乐拿拐棍戳戳王全。 “王大人,你怎么半张脸是哭丧的?” “王将军回来,多大的喜事啊?” 王全被魏长乐一问,转瞬间,半张高兴的脸都没了。 “我高兴,可我也苦啊……” “你们说王将军带回来了多少人?” “一千?两千?” “现在的青州城,按林帅的条例,多冒出一个人都得把他饿死。” “多出一支军队来,人吃马嚼的,我们哪养得起?” 王全两手一垂,肩都塌了下去。 “为了养他们,你们说,我们把谁饿死?” 青州军营内。 范涛大喜之后,也想起了这个问题。 想起这个问题后,他的脸色渐渐地不好看了。 他好像挂在枝头,被风吹干了的柰果。 皱巴得看都不能看。 范涛躲开王秀,拽起了崔泽的袖子。 崔泽不解地望他。 微挑的凤目里盛满了疑惑。 范涛见扯不动他,只能出言道: “林帅,你出帐外来。” “我有事与你商量。” 崔泽稳坐马扎上,手往大腿上一支。 “有什么事,不能在这说?” 范涛的眼神闪了两闪,躲了王秀一眼。 而那一眼,恰好被王秀捉到。 王秀低下头,摸着自己的脑门,思索起来。 这一想,他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他是随大将军崔鼎之出征,陷入北羌包围后熬了半个月才杀回来的。 龙虎军出战时,搬空了七个州。 现在的青州根本没有能养活他们的粮食。 否则林泽推行什么军管? 王秀放下摸脑门的手。 他抬眸,仔细地打量起眼前的年轻人。 一看林泽的眉眼就知他是西北七州的人。 他大约是青州本地人。 才对青州这么上心吧。 在青州最乱的时候,他跑来帮青州收拾烂摊子,救青州于水火。 青州想熬过冬,需要的是他和他的魄力,不是自己。 王秀起身上前,一把拉住范涛和崔泽。 断了范涛硬拉崔泽出帐外的打算。 “行了,范司马。” “你的意思,我懂了。” 王秀退后一步,抱拳单膝跪在崔泽面前。 “卑职向林帅请战。” “卑职愿携残部,明日出征。” 王秀请战的声音在帐篷里一下传开。 历经千难万险,好不容易才回到故土的伤员们都看向了他。 伤员们的眼睛里涨起了各种各样的不懂,不明白,不理解。 王秀抱着拳,向崔泽低头恳求道: “林帅,我的部下,大多是青州人。” “请林帅管他们最后一顿饭。” “准他们能回家的,回去看看家里人。” “明日我带他们出去,死在外边,不会和青州妇孺抢一口吃的。” 哦,原来是要给家里省粮食啊…… 王秀带回来的青州兵们眼里的不解消散了。 他们又坐回了原处。 坦然地接受了自己只能再活一晚上的事实。 范涛无颜。 他羞愧地抬起袖子,遮住了他的脸。 唉……他怎么就没办法! 伤兵帐内,弥漫着平静的死了一样的绝望。 不知是谁,掏空自己往绝望里添了点希望。 “将军,如果明天就死了,今天的饭我不吃了。” “留给大家吧。” “大家多一口吃的,熬得久一点,熬到下一年。” 有一个让出自己的,就有第二个。 “我也不吃了,药也不用给我上了。” “咱们青州能活下去就行。” 有第二个,就有第三个第四个。 伤兵帐内,一下死寂地热闹起来。 这时,一只信鸽扑扇着它柔软的翅羽飞了进来。 信鸽跳到崔泽的脚边。 崔泽拿起它,从它脚上拆下心筒。 随后,崔泽一挥手,将它送回了广袤的天地中。 崔泽读过信后,直接用一声“好了”,止住了帐内的其他声音。 他将王秀扶起。 “请什么战!” 崔泽环视帐中一圈。 “都给我好好养伤,好好活着。” 王秀张开嘴,打算再与他争辩。 崔泽将凤目一抬。 “王将军别着急,先看看这封信。” 崔泽旋即将信转给王秀看。 王秀接过信,只扫了一眼,立刻睁大了眼睛。 范涛也凑到王秀身边来看信。 看过信后,范涛跟魂魄出了窍似的,整个人飘飘悠悠。 “林帅,你是天上道祖派下来救青州的神仙吧。” 他从王秀手中取过信,托在掌心里。 范涛颤着手,你你我我半天了也没能再说出个完整的句子。 王秀望着那封随着范涛的手一起颤颤巍巍的信。 他倒吸一口凉气,两眼直发懵。 “林帅,隔壁伊州的粮仓肯定也空了。” “你怎么让他们答应借粮的?” 第92章 林泽想饿死你们 崔泽浅浅一笑,将信从范涛手中收回来。 “此事说来话长。” “不如这样,明日王将军携部下来助我接管全城。” 崔泽一转腕子。 他用剑指将短而轻飘的信纸夹着举在自己面前。 “请王将军帮我,换这个秘密。” 王秀毫不犹豫,连声应下。 崔泽屈指作拳,向王秀抱拳。 “多谢王将军,明日官署见。” …… 回官署的路上,范涛紧紧跟在崔泽身边。 崔泽走得快,范涛跟得急。 急得他素白的胡须在寒风中左右来回飘摇。 “林帅,林帅!” “伊州的粮,你如何借来的?” “中郎将才回青州,不知前情,你与他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下官和他不同,下官一点就通。” “肯定能听明白。” 崔泽被范涛急匆匆又密麻麻的话逗得一笑。 “既然司马大人这么想知道。” 范涛眼巴巴地点头。 崔泽站定,附到他耳边。 “我有幸得***与肃国公府相帮。” “伊州半数官员皆为薛氏门人,与***颇有渊源。” “看在***的份上,他们愿意卖我一个面子。” “哦……”范涛听得如拨云见日一般两眼放光。 崔泽轻眨眼帘,又低声道: “肃国公府世子妃是苏氏女儿。” “她愿动用苏氏商行,为青州运粮。” 范涛眼眸一转,自然接话道: “伊州在南,苏氏商行送来的粮本就得先进伊州。” “运粮车过了伊州,再往我们青州送。” “林帅好打算,伊州借我们粮,我们用苏氏商行的粮还他们。” “我们得援,伊州也不至于挨饿。” “怪不得他们愿意看在***的份上,卖大人这个人情。” 崔泽无声地勾起唇。 他含着笑,向范涛一点头,提步又向前走。 范涛细细琢磨崔泽的话,落在原地,没有跟上。 崔泽走出两步去,他才想起去追。 “林帅,等等我。” “林帅多少日前做下的打算?” “我等属下竟无人察觉,都没跟上林帅的脚步。” “羞愧啊……” 崔泽闻言回身,等了一步范涛。 “司马不必妄自菲薄,一日少说羞愧三回了。” 被崔泽一说,范涛闹了个红脸。 崔泽伸手拉过范涛,拐着老人家往官署走。 “我也没比司马提前多少步。” 范涛颇为怀疑。 他顺着崔泽拽他的劲,揣起了手。 “当真?老夫怎么不信。” “我看中郎将说得对,大人你是天上派下来的神仙。” “伊州远在百里之外。” “林帅你不施法传信,怎么瞬息之间,他们就回了信来呢?” 崔泽松开手,笑着轻轻摇头。 霎时风起,仿佛吹散青州城的重重阴霾。 “哪是瞬息?” “司马大人发没发现我身边少了个人?” 范涛眼一眨,即刻答:“何水?” 崔泽:“正是。” “两日前,我便遣何水去伊州筹措借粮了。” “今日恰巧赶上罢了。” …… 与崔泽一回到官署,范涛立马把伊州借粮的好消息传给了大家。 不仅是伊州借粮的消息。 连王秀探听到的,北羌不日便将撤兵的消息。 范涛也一并说了出来。 整个官署顿时欢闹起来。 七八个大老爷们,愣是闹出了七八百人欢度新年的阵仗。 管粮的王全一把拉住崔泽捆了护腕的胳膊。 他高兴得快哭了起来。 “林帅!林帅!” “林帅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我有救了!!” 范涛乐呵呵的:“那止是你有救了。” “我们青州全有救了。” 范涛眼睛亮堂堂的。 “昭国也有救了!” …… 太阳西斜。 傅府内,斜阳惨淡。 傅思齐跪在正堂内,向傅深告罪。 “三叔,侄子无能,没能探听到林泽军管全城的计划。” 他脸上既有不服气,也有对自己耽误傅家的不满。 “一军管,就怕咱们家的……暴露出来。” 傅深招招手,叫他起身。 与傅思齐不同,傅深脸上不见一点恼。 他只是轻轻道: “没关系,我在青州官署里养了狗。” 他说完这话时,恰逢林念瑶进来。 她满脸的愠怒,已到了爆发的边缘。 “傅家主,不能再等了。” “我要林泽马上身败名裂。” 林念瑶瞪着在正堂内的每一个人。 “我说的是,马上!” …… 白昼短,暗夜长。 青州城又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林念瑶那架雕了海棠花窗格的华贵马车再度出现在青州街上。 她身后跟了一整队的傅家下人。 傅家下人手中都提着一盏硕大的灯笼。 一路的火光,烧的从不是灯油。 烧的是青州百姓的命。 怒不可遏的百姓们再不忍耐。 他们拿着家里仅有的锄头、菜刀、烧火棍冲上街头。 将林念瑶的马车团团围住。 见人聚得多了,林念瑶从马车里探出身子。 “灭灯。” 她一声令下,傅家下人将灯笼里的火全掐灭。 围住她的百姓们一时都愣了。 他们的怒意未散去。 值得他们围攻的对象却不见了。 林念瑶裹着狐裘,慢悠悠地在马车前坐下。 “你们恨我?想杀我?” “那是你们恨错了人。” “你们该恨的是现在坐在青州官署里烧着炭,烤着火的林泽。” “你们青州的主帅。” 她抬起手,指向青州官署的方向。 “你们知道他要做什么吗?” “他要军管。” “他想饿死你们。” 百姓们握着手里的锄头、菜刀,鸦雀无声。 他们不信林念瑶空口白牙说的话。 他们亲眼见过崔泽。 他们见过在城中忙到吃不上饭的崔泽。 他们更见过浴血杀敌,为了保护他们,不顾生死带着兵愣冲出去的崔泽。 林念瑶见百姓们不为所动。 她先是笑了一声。 一声笑过后,她又笑了一声。 她一声接一声,声声笑得怨气冲天,渗人无比。 笑过之后,林念瑶仿佛又看见崔泽腰间多出来的兔子香囊。 刹那间,她的一双眼睛爬满又红又细的血丝。 “你们以为他是为了你们?” “他是为了他在青州养的外室!” “我是他的正妻,我难道会拿这种没脸的事骗你们吗?!” 霎时,百姓们喧哗成浪,席卷天地。 第93章 进官署,杀林狗! 趁着百姓们的吵嚷声造出滔天巨浪,傅思齐打马从街角出来。 一出来,他就拿起装在马侧兜子里的纸扬向半空。 “看看吧,都看看吧。” “你们信任的林帅定的军管的条例。” “与他同朝为官,同一官署办公,我为他齿冷啊!” 傅思齐将印着军管条例的纸一洒。 提着灯笼的傅家下人们即刻将手里的灯和火折子递出去。 被重新燃起的灯笼和白纸黑字经过不同人的手,接连传向四面八方。 傅思齐生怕大家看不清字,不识字。 他打马走到人堆中,向众人大喊: “第一条,林泽军管全城以后,大家分的粮食都是定量的。” “量少到活活把你们饿死!” 顺着他的声音,识字的抢到纸和灯笼,马上在纸上查起来。 人群中一个悲愤的声音叫嚷起来: “凭什么!” “一日稀汤一碗?这不就是要饿死我们吗!” 傅思齐咧嘴邪笑着,又喊道: “第二条,他怕你们饿坏了造反,故意拆散你们!” “一家人不准住一起,更不准住自己家里!” “他要把你们关进他大军把守的‘安置点’!” 人群中又是一阵哗然。 哗然过后,人堆里传出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 “他奶奶的!” “安远坊的人全得住到一处?!” “我七十岁的老娘,凭什么要迁出去!” 这咬牙切齿的吼声一出,百姓们顿时喧哗震天。 摧山倒海的愤怒在每个人心中猛涨。 再多一分便会喷薄而出。 傅思齐趁机又朝众人大喊: “你们看清楚。” “军管之后,你们不仅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替他林泽辛苦劳作!” “只要是活在青州城里的人,连七岁的小儿他都有安排!” “修筑城防,挖坑埋尸!” “干不完活,他还有惩罚,甚至连坐!” 百姓们再也忍不了了。 惊天的怒意像火山一样喷出,无形的赤红的岩浆淹没整座青州城。 “他拿我们当什么?” “北羌的奴隶吗?!” “进官署,杀林狗!” 洪水般的百姓们提着他们的锄头菜刀调转方向。 他们在零星的火光中,冲向了青州官署。 百姓们赶到官署时,官署前已围了另一波人。 那波人正是今日才杀回来的王秀残兵。 王秀打头,怒不可遏地让手下撞开了青州官署的大门。 他将传到青州军营的白纸黑字一把洒下。 甩了赶来的崔泽一脸。 白纸纷纷,每一张落在崔泽身上的都像寒夜里的一巴掌。 王秀像山一样,擎刀堵在官署门前。 他脸色青得能直接长出獠牙。 “林泽,这就是你养活我们三千人的好办法,好秘密?!” “你想饿死百姓,换我们替你卖命是吗?” 他手一抖将刀亮出。 “那你先问过爷爷手里的刀!” 司马范涛举着豆大的小灯,从官署内快步走出来。 他捡起一张纸,举灯与崔泽同看。 “林帅,这些条例里少了最重要的部分。” 崔泽迈大步上前,将自己完全暴露在王秀的刀前。 “王将军,事情并非如此。” “眼下被散布的军管条例并不完全。” “我不会……” 崔泽的声音直接被王秀吼断。 “老子信你个锤子!” 王秀抬刀一斩,直劈在青州官署的大门上。 大门被劈出一道横长的裂缝,一直蔓延到门边。 王秀道:“你要不是朝廷派下来的主帅。” “你早他妈死了。” “枉我们那么信任你……” 他将刀一横,“你不准再踏出青州官署一步。” “青州的事你也休想再管。” “我立马上书朝廷,参你一本大的。” “你等着和你的军管条例一起被押解回京吧!” 王秀说罢一摆手,让手下将官署的门关上。 从渐渐合拢的缝隙中,崔泽看到一双双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睛。 那些都是青州人的眼睛。 天黑前,他们看他还满眼热意。 此时再看他,他们已将自己当做北羌人,差一步就挫骨扒皮了。 自己在青州城竟沦落到和北羌人一个样…… 崔泽垂下眸,直坠进浑噩里。 他身上所有沸腾过的血凉了个透。 隔着大门,外面传来的声音闷得像旱天的雷。 他听见王秀劝走了百姓。 他也听见王秀带兵退去。 青州官署外陷入沉寂。 沉寂里压抑着随时可能爆发的滔天怒火。 那些怒火只会攻击一个人。 只会吞噬一个人。 崔泽知道,是自己。 过了漫长的一刻,官署的大门忽又被人打开。 门开得很沉重。 门开以后,崔泽看见门外的人,心更沉重。 崔泽本就低落的眉瞬间压得更低。 “你来干什么?” 林念瑶提起裙摆,缓步走进官署中。 “来看你落了个什么下场。” 林念瑶的眉眼绕着崔泽身上的兔子香囊打转。 “你落到这个地步,她还会心悦你吗?” 崔泽沉郁的脑子转不动林念瑶的话。 “谁心悦我?” 林念瑶以为崔泽故意装糊涂。 她走上前,伸手就要抢那荷包。 崔泽下意识出手如风掠。 他一把擒住她。 林念瑶被他抓得疼,使出大力气,挣脱崔泽的钳制。 她捂着自己手腕,怒得尖声大叫: “你敢护着她?” “你为了那个小贱蹄子敢伤我?!” 崔泽皱着眉垂手托起腰间的荷包,“这不是……” “你住口!”林念瑶冲崔泽大吼。 她睁圆了眼睛,瞪着崔泽。 “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什么?” “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我的赘婿。” “除了我,你不配拥有其他任何人!” 崔泽放下荷包,将手背负身后。 他抬起另一只手送客。 对林念瑶,他枯竭的心魂只吐得出一句话: “你要发疯,请往他处。” “这儿不是医馆。” “呵,你装都不装了是吧。”林念瑶愤而捡起地上的纸。 她将纸揉成团,直往崔泽的脸上砸。 崔泽被她砸中右眼,不得不低眉阖眼。 见崔泽被自己砸得眉头深皱,林念瑶总算撒够了气。 她朝崔泽宣示: “你等着,三日内我一定打开雁北门。” “开门议和后,任你是什么青州主帅都没用了。” “等你重新变回林家赘婿,我当着你的面扒了那个小贱人的皮!” …… 林念瑶走了,青州官署的大门重新被合上。 院子里孤零零地站着崔泽,还有个司马范涛。 崔泽看着满地的记满墨字的纸。 他眼神失焦,缓缓地坐下去,在纸堆中捡起一张。 暗夜里,举着小灯的范涛听得“嘶”的一声。 他一回头,看见的竟是崔泽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撕下纸的一角,往嘴里塞。 范涛大惊失色,“林帅?!” 第94章 司马,助我出去 崔泽仿佛没听见范涛焦急的呼喊一般。 他自顾自地嚼着嘴里的纸。 范涛见崔泽不听,忙跪倒在他身边。 他放下灯去抢崔泽手里的纸。 “林帅!” 谁知崔泽侧过身去,圆滑地避开范涛。 避开范涛后,他又撕下一节纸,塞进嘴里。 崔泽的眼神一直没聚焦。 黑白分明的眼瞳虚无地散着。 范涛看他那样,一泄气,整个人瘫坐到地上。 这下轮到范涛双眼失神了。 他喃喃道:“军管不成,青州大乱就在眼前。” “主帅……又疯了。” “难道青州真要完了?” 崔泽在一旁默默地嚼纸。 嚼得差不多了,他将纸吐出来,呸到掌心里。 他咂摸了一下嘴里残留的味道。 崔泽捡起一张新的纸,递给范涛。 “司马大人,要不你也尝尝。” 范涛猛地一甩袖,将崔泽的手压下。 他趴过去冲崔泽道: “林帅,这东西不能吃!” “林帅你怎么了?你清醒清醒啊!” 崔泽从范涛掌中抽回手,举起灯盏。 昏黄的细小火苗照在他掌心。 掌心上的纸浆纤维纤毫可见。 崔泽一双凤目重新凝神聚彩。 他看着掌心,忽然无声而放肆地笑起来。 “司马,这些纸是半个月内新纸。” “崔鼎之大将军被俘了半个月了,青州的物资短了半个月。” 崔泽举起灯,让光也映入范涛眼中,方便范涛看他掌中嚼碎的纸浆。 “城中粮草都不够。” “傅家怎有余力往城中运藤纸这等无关紧要的东西?” 范涛托起崔泽的掌心,就着灯左看右看。 看过之后,他抄起地上一张纸。 范涛撕也不撕就往嘴里塞。 很快,新纸特有的那种甜味,弥散在他口腔中。 范涛含糊不清道: “林帅,真是新纸!” 范涛“呸”的一声将纸吐出。 他跟着崔泽,也笑了开来。 “他们有功夫运藤纸,必然有更多的本事运粮食。” “傅家的粮一定满仓了。” 范涛有了劲,一骨碌从白纸堆里爬起。 他指着满地白纸,忍不住问: “林帅,你是怎么察觉到纸有不同的?” 崔泽在地上擦净掌心。 他举着左右摇摆,忽明忽暗的灯盏,点了点被林念瑶砸过的眼睛。 “托林念瑶的福,亲身体验了一把。” “新纸真够韧的。” 范涛关切地打量起崔泽。 见崔泽无事,范涛低低地“哦”了一声。 他的那声哦被寒风卷走,吹向夜空。 又一阵萧萧的寒风吹起他的白须。 范涛怅然道:“我曾舍下脸,为青州向傅家跪求粮米。” “结果他们当众开仓,仓内空空。” “傅深当时说,他家中余粮只够他的族人和下人吃。” “打那以后,傅家再没拿出一粒米粮给青州城。” 范涛握拳砸了一下自己的膝盖。 “城内饿殍遍地,他傅深好狠的心。” 随着范涛的怒骂,崔泽压下眉头,暗了眼眸。 他放下灯盏,捻起地上的纸。 崔泽举着白纸,问了范涛一个带着血味的问题。 “你说如果青州百姓知道傅家有粮,却坐看他们饿死。” 他带着纸指向大门。 “这时候将我和傅深一同绑到街口,我和傅深谁会被先被百姓撕碎?” 范涛皱紧眉,弯腰抢下他手里的纸。 “我的好大人,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范涛将抢过来的纸振了振。 “大人,光知道傅家藏了粮没用。” “得找到他们的粮,放给百姓们才行。” “否则百姓们仍旧饿死,中郎将那边,林帅你也过不了关。” 崔泽从地上又捻起一张纸。 他携着那张纸站起身。 “过不了关便想办法过。” 范涛眼眸一亮。 “林帅这就想到办法了?” 崔泽对着月光,扫过印刷在纸上的墨字。 “这上面少了最重要的部分。” “青州百姓以劳作换口粮日用的部分。” “傅家为何选择隐去这一部分?” 范涛闻言,才亮起的眼眸又暗了下去。 他哀叹一声,道:“哪还用问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激起民愤。” “不隐去这一部分,怎么显出大人你是个饿死百姓,十恶不赦的大混账?” 崔泽眸中流过一抹深邃。 “不对,不止如此。” “就算留下这部分,我依旧是十恶不赦的混账。” “在我的计划里,上至六十岁老妇,下至七岁小儿,只要是青州城中能动的,就必须干活。” “他们劳作一日,也不过吃上两顿稀的。” “我残酷无情,百姓们未必能理解。” 崔泽捻起手中的纸。 “傅家到底为什么偏要隐瞒这一部分内容?” 崔泽感觉他手中的纸,像是一层魔障。 只要戳破,他的前路,青州的前路又将冲向清明。 寒风骤然变猛。 它像一条狂暴的巨龙。 它咬起地上无数藤纸,卷过崔泽与范涛,冲回天上去。 崔泽和范涛都被扬起鬓发和衣摆。 两人对望一眼,一时间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 与此同时,崔泽手中的薄纸终被他捻破。 残纸破开,月光洒入。 地上和崔泽的眸中都被映出明亮的光斑。 “傅家不敢让青州城的人知道青州府内有多少库存,养得活多少张嘴。” 范涛也追随崔泽道: “难道他们不仅偷运东西入城,还在打府库的主意?” “我们官署内有傅家养的内鬼!” 崔泽松手,任大风送走手中的薄纸。 “这下简单了。” “抓住这个内鬼,王将军那自有交代。” 范涛紧着眉头,问了一声: “内鬼不是傅思齐?” 崔泽摇头,“不止他。” 他一张脸冷得像一潭深渊。 “傅思齐可不知道我军管的详细条例。” 范涛捋起胡须。 他在心中排查起官署中的内鬼。 崔泽却扶住他的手。 “司马,助我出去。” “在这空想终是猜测,猜测如何作数?” 范涛闻言眉头皱得更深。 他忙劝道:“不可!林帅。” “外面的百姓,都想撕了你。” “还有中郎将,他也不会放过你。” 范涛抓住崔泽的手,死活不肯放开。 “更要人命的是傅家。” “城中混乱,他们怕不是会趁机杀了林帅你,再嫁祸他人头上。” “林帅,不能去啊!” 崔泽对范涛露出一个宽慰的笑。 他一根根地掰开范涛死抓他的手指。 “范司马,我非去不可。” 第95章 你出卖的是我的命 崔泽道:“我本就是奔着死来的。” “死有何惧?没多大事的。” “守不住青州,我不甘心啊……” 范涛被崔泽说得怔住。 他怔了半刻,直到寒风再度卷起他的胡须。 范涛终于肯放开手。 他后退一步,向崔泽完完整整地作了个揖。 “能与林帅共事,下官之幸。” 范涛拾起地上的小小灯盏。 他抬起手,“林帅请随我来。” 他举着灯在前头引路,路过正厅时还抄起了一把凳子。 崔泽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路走着,直到范涛把崔泽带进柴房旁的一间小屋里。 小屋内没有窗,不过有一扇钉死了的门。 看方向,这扇门不过是通向厨房的一扇普普通通的小门。 崔泽正疑惑范涛为何将他领到这来。 范涛就举灯向他解释: “林帅,这扇门背后是官署通向城中的暗道。” “此处本是供我等逃亡保命的。” “半月前知州大人将此门封死,率领我等与青州城共存亡。” “从那以后,这扇门再没被打开过。” 范涛将灯盏放在一旁,抬手请崔泽后退。 崔泽依言照做。 范涛一回头,抡起红木凳当攻城锤。 一锤抡中,两寸厚的木板顷刻间被他砸出个三尺宽的大洞。 崔泽被瘦瘦小小的范老头一锤砸懵。 他半张开嘴,结果被扬起的烟尘和木屑呛到咳嗽。 在他咳嗽的间隙,范涛抡圆了胳膊又抡一锤。 “轰”的一声,钉死的木板被肢解出一个八尺高的大洞。 偌大的洞足够崔泽通过。 范涛放下残破得不成样子的木凳。 他抬袖掩住口鼻,在铺天的烟尘中请崔泽通行。 “林帅,拿上灯盏,请吧。” 崔泽向范涛微微点头。 他带上灯油所剩无几的残灯,提步向幽深的暗道走去。 崔泽整个人将跨过木门时,范涛突然拉住他。 “虽然听起来乌鸦嘴了点,但我怕林帅一去无回。” “在林帅走之前,我想问问林帅的本姓。” 范涛眼中寂寥胜过希冀。 “若林帅真一去不回,起码我能将真正的大人刻在心中。” “大人不该困于那无情无义的广平侯府。” 崔泽才见了瘦小的范司马单手破厚门。 他人还没彻底回过神。 这下又被范涛发自肺腑的关心问愣。 他心中震撼和动容撞在一起,激荡成一整片涟漪不止的水纹。 崔泽花了好一会才从脑子里找到自己该答的话。 “范司马……我姓崔名泽字临渊。” 范涛跟为他壮行似的,拍拍他的肩。 “崔泽崔临渊,老朽记住了。” “崔帅往城东修远坊去吧,老朽总觉得那处傅家的人太多了。” 范涛敦厚的声音在幽暗的地道里回荡,送崔泽踏上不知出处的前路。 …… 灯盘里的灯油燃尽时,崔泽恰好走到地道的出口。 他跨出地道,走出院子,往身旁一看。 他到的地方竟是白天帮阿莲抬水的那口甜水井。 刚出了院子,崔泽便听到成队的重甲巡逻的脚步声。 他脚下一闪,闪进暗处。 与他一墙之隔,重甲走过。 他微微探出头一看,发现巡逻的是王秀的部下。 明明今日才杀回来,身上还带伤的兵。 想来王秀和他们是为了保青州城不生骚乱,于是在夜里巡查。 崔泽在心里为自己也为他们叹了一声。 叹完气后,他随风而动,更快地融入夜色中。 月上中天时,他来到了范涛所说的修远坊。 修远坊乍一看与青州城其他地方并无差别。 甚至这里比青州城的其他地方更荒凉残破。 深夜,修远坊的街面上没有人。 修远坊的几排屋中也不见灯。 崔泽站在坊外,倚着夯土墙观察了半盏茶的功夫。 他忽然发现一座带着院子的二层小楼不对劲。 那座小楼窗户窄不说,窗上还遮了木板。 似乎生怕别人窥探到里面。 小楼的院门紧锁,摆明了生人勿入。 崔泽左右望了一圈。 观察清楚后,他快步行到小楼旁的一幢低矮民房。 他踩着墙边的水缸,借力蹬墙而上。 上到民房屋顶后,他又顺着小楼一楼梁架伸出来的短檐走到小院的正上方。 崔泽趁下方无人,轻巧落地。 不想他刚一落地,小楼一层的门被推开,里面走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仆人。 小仆人身上穿的是傅家衣。 崔泽在傅家时见过。 两人四目相撞,小仆人捧着托盘满脸茫然地打量崔泽。 小仆人像在问:你怎么出来了? 崔泽余光扫过小仆人手中的托盘,又见小仆人没有立刻叫嚷。 望着托盘上空了的酒壶,他灵机一动。 崔泽用手臂掩住脸,跌跌撞撞地倒向一旁的清漆木柱。 “喝多了,我要上茅房!” “茅房在哪?我怎么找不着?” “呕……” 小仆人怕他吐在门前,赶紧给他指方向。 “那边,那边,茅房在那边!” 崔泽扶着墙,脚底打圈地往小仆人指的方向去。 小仆人还在后面问他:“贵客,用我扶你去茅房吗?” 崔泽胡乱摆手,一拐脚,他把自己拐进了茅房。 茅房的门一关,崔泽立刻冷下眼眸。 他静静地听门外的声音。 听得小仆人远去后,他果断从茅房出来,回到楼门前。 崔泽单手推开未完全关上的门缝。 门一开,门内的光亮像火一般扑出来。 十来个人围在一张长桌上饮酒作乐。 桌上佳肴鲜美,山珍海味一路摆开。 崔泽黑白分明的眼眸定住,在十来个人脸中,唤出他唯一认识的那个。 “王全,有半日未见了。” “却不知王大人饮酒作乐时,可还记得我这个吃白薯喝凉水的青州主帅?” 崔泽的话一出,长桌旁十来个人全滞住。 他们活像一幅不会动的画。 十来个人中,王全也不会动。 他的笑容如退火一般消失在脸上。 一转眼,他欢乐的红脸变成了血色尽失的白脸。 崔泽边用余光打量着桌下藏没藏刀剑,边走到长桌边。 他夺过王全手里的酒壶,仰头灌了自己一口。 略带浑浊的酒液从细长的铁壶嘴流出。 玉泉如飞虹划过,落进崔泽的咽喉中。 酒液辛辣,里面掺了丝于崔泽而言相当陌生的甜味。 将嘴里的酒全咽下去后,崔泽抬手擦过唇角。 崔泽拭唇不像在拭唇,倒像在磨刀。 他将铁酒壶慢而稳地放到王全面前。 铁壶轻轻地放稳的声响惊得王全一抖。 崔泽睨着他道: “王大人饮的是青州百姓之骨血。” “出卖的也是我的命啊……” 第96章 傅家运货的脉络 王全眼神恍惚了一阵。 他往左瞟又往右瞟,就是不敢看崔泽。 崔泽绕过长桌,要去擒他。 王全的眼神这才定住。 他的面相渐渐变得凶狠。 “林帅你应该老实地在官署里闭门思过。” “不该出现在这。” 王全阴狠地指着紧闭的大门道: “别逼我敞开大门,放百姓进来将你生吞活剥。” 崔泽伸手重新握住铁酒壶。 他为王全斟满一杯。 “那你叫人呗。” “在这啰啰嗦嗦的。” 崔泽垂眸扫过满桌的佳肴。 “我倒好奇,百姓们进来看到你们享受这些山珍海味。” “他们究竟会如何,生吞我,还是活剥你。” 王全连眨数下眼睛,明显慌乱起来。 他斗败似的后退一步。 就在这时,坐在王全身旁的一人伸手抵住王全的背。 那人身上的衣服也是傅家下人的样式。 他笑着道:“林帅话说得太重。” “瞧,将王大人都吓着了。”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小人傅成,傅家一个小小的外院管事。” “桌上的酒菜算不上什么佳肴。” 傅成将笑一收,端起酒杯来凝着眉抿了一口。 “这些都是我傅家的存粮。” “年关将至,家主让我代他请几位傅家的旧友打打牙祭。” 傅成放下酒杯,满脸不善地望向崔泽。 “林帅难道这么霸道,连饭都不许人吃了吗?” 傅成将话说完后,屋内一时寂静。 在寂静中,王全端起被崔泽倒满的酒,一口饮尽。 烈酒落肚,他一下有了底气。 “就是!林帅,你不让青州百姓吃饭。” “连我这带着官身的,也要饿死吗?!” 王全把酒杯往桌上一震。 “要是这样,我少不了要跟王将军,往京中参你一本大的!” 崔泽眯起眼睛扫了王全一眼。 他暴而起手,一把揪住王全的衣襟。 “那你参啊。” “我正要追究你泄露军管条例之罪。” “你若有不满,上书时,不妨将此事一并写进去。” 听到崔泽要追究他泄露军管条例的罪,王全才红起来的脸刷的一下又白了。 他被崔泽揪着衣襟默了三瞬不止,愣是没说出一句话。 王全身后,傅成猛地一拍桌子。 力道太大,桌上的铁酒壶也随之一震。 “林帅怎可空口白牙地在此污蔑王大人?” “林帅说王大人泄露条例,手上岂有半点证据。” 傅成阴着脸站起,替王全扯住崔泽拽人的手。 “林泽你敢这么粗鲁地对王大人。” “等过几日敞开雁北门,我们家三少爷回来接管青州议和,定将你治罪。” 崔泽手一震,挡开傅成。 “过几日?” “你拿还没封的官来斩身为青州主帅的我?” 崔泽拽紧王全,抓着衣襟就要把他往门外带。 他满目眼波似剑,冷脸对傅成道: “我眼下就是要带王全回官署问罪,你奈我何?” 王全脸被吓得苍白,哆哆嗦嗦地跟着崔泽往门外走。 崔泽即将跨出楼门时,楼上终于传来了动静。 傅思齐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下来。 他倚着木栏,满身酒气地喊道: “林泽!” “把人给我放开。” 傅思齐扒着栏杆,一步一晃地从楼梯上踩下来。 “你想饿死青州百姓,百姓们和王将军想要你的命。” “是你活该!” “你没人性,活该遭报应!” 他说着话,抄起桌上的铁酒壶,直往崔泽面上砸。 崔泽推开王全去挡那酒壶。 他后撤一步,避开泼洒满地的酒液。 一整壶酒洒下。 崔泽忙里偷闲地闻出,酒里那股陌生的甜味,是奶味。 傅思齐使了个眼神,让傅成把王全接回席上去。 傅成立刻动作,护下了王全。 傅思齐半耷拉着眼睛。 他眼里冒出一股精光,手伸到被背后朝楼上打了个手势 在那电光火石间,崔泽忆起傅思齐的官职,明白了傅思齐的意图。 崔泽毫不犹豫,拔步往栓住的院门奔去。 他刚到院子门前,二楼聚集的青州城巡城兵马和傅家的打手都涌了下来。 崔泽一脚踢掉门栓,闪出门外,没入无边的夜色中。 巡城兵吏和打手没追到人,只能空手回楼向傅思齐禀报。 傅思齐醉着酒,脑子不灵光。 他不做多想,直接让傅成回府去,将事情禀给家主傅深。 …… 融入茫茫夜色中,崔泽如鱼入水一般,灵巧地躲开巡城的王秀部下。 他坐在一座偏僻的夯土屋顶上,望着清冷的月亮。 对着月亮,他一点点复盘起今日发生的所有事。 忽有一条运货的脉络渐渐在他心中织成。 运货的傅家马车。 府库。 管粮的王全。 管城防兼管城门出入的傅思齐。 崔泽起身向南一看。 南边,通向伊州的永泰门。 那里该残存着一些他想要的,傅家马车出入的线索。 …… 夜已深,永泰门早已关闭。 两个小兵守在城门旁的角楼里。 崔泽直闯而入,他燃起灯,夺了两个小兵的刀。 他压着刀坐下,翻阅起城门出入马车的记录。 两个小兵都被他泰然自若的样子弄懵了。 一时把刀抢回来不是,不把刀抢回来也不是。 崔泽边翻记录,边问两个小兵。 “我乃青州主帅。” “你们在永泰门当值多久了?” 小兵听崔泽说自己是青州主帅。 他们又看见崔泽只一味地翻记录,别的什么也不干。 两人憨直地对了个眼色,老实答道: “大人,我们刚调到这半个月。” 崔泽快速扫过城门出入的记录,意外发现崔家马车出入的记录竟都俱在。 傅家马车次数之多,之频繁,令人触目惊心。 崔泽不解地合上记录册,回头打量那两个小兵。 他二人与傅思齐养着的人高马大的巡城兵马不一样。 在幽微的灯火下,他们和其他青州百姓一样,瘦得像两根竹竿。 崔泽试探着问道: “你们……不是傅思齐的手下?” 两个小兵一个挠头,一个低头。 “大人,我们不是。” “我们是崔鼎之大将军留下的。” “大将军出征前,为了防城里内讧,派我们十几个兄弟接管了各处城门。” 崔泽闻言长舒一口气。 上苍有眼啊…… 他将刀还给两个小兵。 灯火跳动的光映在他眼中。 崔泽问:“你们可记得,最近一趟进城的崔家马车,驶向了哪个方向?” 第97章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崔泽一问,挠头的那个小兵还在挠头。 低头的那个小兵接过刀后,答道: “大人,那车我记得。” “车里装的是米,一路颠簸漏出来不少米碎。” “我看附近的人家远远地追着车捡米碎。” “他们回来后,我听到念叨,说什么捡米碎捡到信阳坊门前,混着土够吃顿稀的了。” 崔泽眼里亮光大盛。 “信阳坊就在三条街外。” 他抓住小兵的肩膀,情不自禁地晃他道: “多谢。” “我替青州多谢你。” 崔泽说罢,将城门出入记录一卷,迈步离开。 他才出角楼,永泰门外骤然亮起数只火把。 崔泽沉下脸,以为来的是傅家家主或者他的走狗。 谁知他抬眸一看,又见到了林念瑶。 许是深夜被傅家临时请过来,林念瑶并未怎么梳洗打扮。 她素着脸,未施粉黛。 她那头乌黑的长发也披着,绾了几个结,束在脑后。 她披着厚锦袍伫立在那。 风一吹,林念瑶额发轻扬。 她实在像立在她烧了炭煨了酒的院子里。 婉约得不真切。 林念瑶一开口便是物是人非。 “你来查什么?” 崔泽收好城门的出入记录。 “你凭什么过问?” 林念瑶迈着轻柔的步子走向崔泽。 她脸上写满了网到大鱼,任她施为的痛快。 “不说就不说吧。” “反正说了我也不爱听。” 林念瑶拢着衣衫。 她像看被捞上来的鱼在网中垂死挣扎那般,双眸弯出笑意。 “不管你来永泰门查什么。” “都改不了你注定被我带回林家的命。” 林念瑶越说,眼中笑意越大。 “别以为你查出傅家从永泰门多走了几趟马车就能扳倒谁。” “出永泰门的马车,是傅家往宫中送东西。” “进永泰门的马车,是陛下赐傅家的恩赏。” 崔泽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被林念瑶说得震了又震。 “你的意思是青州城危如累卵,傅家却花心思向宫中上贡。” “皇帝收了青州的血肉,竟大加赞赏。” “你要我信这等鬼话?” “你们少打着陛下的幌子,妄图脱罪……” 林念瑶眉一挑,开口打断崔泽。 “青州上贡陛下有什么不对?” 林念瑶绕着崔泽走了一圈。 “你看不惯,你是嫉妒吧。” “你嫉妒有人比你更得陛下信任,赏赐接连不断。” “林泽,你无能还看不惯其他人吗?” 崔泽一把拽住林念瑶的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崔泽推着林念瑶的肩,将她转了半个圈。 他抓着她,逼她去看一片漆黑,仿佛坠入深渊的青州城。 “林念瑶,你睁开眼看看,看看你说得多荒谬!” “你替傅家掩饰的每句话压垮的是无数条人命。” “就算你不在乎他们,你也该想想你为了他们豁出命去的爹娘。” “别让二老死不瞑目。” 林念瑶梗着脖子,高高地昂起头。 她看着崔泽让她看的青州城,满脸的不屑。 “人命怎么了,那不就是他们的命吗?” “至于我爹娘,遵的是圣命,护的哪是他们?” 林念瑶的话一出,崔泽感觉自己像抓了一团腐臭的烂肉那样恶心。 他垂下手。 “原来你连一双看得见人的眼睛都没了。” “也罢,与你多说无益。” “今夜我和傅家各凭本事。” 林念瑶听了崔泽的话后,猛地睁大眼睛。 她转回身,反过来抓住崔泽的手。 “你说谁看不见人?” 她抓紧崔泽的手,逼崔逐看她。 “林泽,你才是连看得见人的眼睛都没了!” “我这么大一个人站你面前,你看不见吗?” 她掐着崔泽的胳膊,从朱唇到柳眉刻满了数不尽的怨怼。 “你说我看不见的人是谁,你那个外室?” “我看不见她?” “她好意思到我面前长脸吗?!” “像她那样的人,早就该死绝了!” “我看满青州城全是她那样的贱人。” 崔泽抽回自己的手,冷下脸拔步就走。 林念瑶在他身后,用尖锐的声音叫住他。 “你不准走!” “怎么,你嫌我不如你的外室温柔,话都不肯听我说完了?” “林泽,你变了心后好狠啊……” 崔泽转回身,拿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林念瑶。 “成亲七年,我才发现你听不懂人话……” 林念瑶听见崔泽这句话先是一愣,而后凄苦地笑了起来。 “我听不懂人话?” “是你变了心,是你不愿意跟我好好说话了吧?” 崔泽眨着眼压下实在想翻的白眼,他提步又走。 信阳坊。 他得往信阳坊去。 再和林念瑶纠缠,信阳坊内的证据怕是都被傅家料理了。 他才迈出去一步。 他身后,林念瑶忽然说: “你不愿听我说话,没关系。” “但这幅字,你总得看。” “陛下亲笔提的。” 陛下? 崔泽被林念瑶说得心头一乱。 他回过身,正望见林念瑶从傅家下人手中接过锦盒。 那个锦盒他认得,林念瑶爹娘的牌位就是从里面取出来的。 林念瑶二度打开锦盒,她从盒中取出一卷字。 火把下,字一展开,崔泽就被惊得睁圆了凤目。 纸上笔走龙蛇,墨字下盖着光启帝的大印。 纸上写了四个字——积善人家。 林念瑶举着洒金宣纸。 “你看清楚,傅家是陛下亲封的积善人家。” “傅家送出城的东西就是上贡宫中,理所应当的。” “林泽,你别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悟。” 崔泽的眼眸死死盯着纸上的四个大字。 他感觉身上的血在逆流。 血从他的手脚抽离,流向看不见的深渊,直至消失。 他把纸上的字一个接一个地念出来。 “积善人家……” 要毁了整座青州城的,踩着青州城尸骨躬身与北羌议和的,是积善人家? 他有心杀贼,一回头,贼竟不是贼了? 崔泽不知是不是老天只短暂地睁开了一瞬眼。 下一瞬又闭上了。 林念瑶身旁,几支在黑夜中灿如明亮星子的火把终是引来了王秀和他的部下。 一整队的兵将崔泽囫囵个地包了起来。 王秀提着长刀,像漆黑座山一般压向他。 “林帅不在官署里呆着,半夜到永泰门晃荡,是活腻了,想死了?” 王秀边封住崔泽的退路,边举起长刀。 第98章 至亲至疏颠倒 王秀的长刀落下的那一刹那,崔泽连退数步。 他直退到林念瑶身边。 趁着林念瑶还未及反应。 崔泽抓着她的手,将御赐的大字向王秀的长刀一扬。 在王秀满脸横肉被吓得一抖。 他那双眼也瞪作了铜铃。 在王秀惊乍的神情中,崔泽让光启帝御笔亲题的积善人家卷进王秀来不及收的刀锋。 刺啦一声,御用的洒金宣纸被割成两半,飘落在地。 御赐墨宝被一破为二,王秀惊魂未定,连忙收刀。 崔泽趁机先声夺人道: “王将军,请听我一言。” 崔泽站到王秀面前,直面着他。 “请王将军即刻带兵前往信阳坊。” “信阳坊中有为我作证,能照出青州邪祟的东西。” 王秀沉着脸收了刀。 他再三打量崔泽。 每看崔泽一眼,他的脸色就比前一次坏。 “邪祟?” “我看你就是青州的邪祟!” 王秀扼住崔泽的右腕。 他如金刚力士般,怒目圆睁。 “青州这么多年,哪遇见过你这等狗胆猪肺的混账玩意?!” “竟想把满城的百姓全部饿死。” “你给我滚回官署去,等候朝廷发落。” “否则,我刀下绝不再留情。” 崔泽就着王秀扼他的腕子。 他一抬手,将王秀的手一并抬起来。 “王将军,信阳坊就在三条街外,你为何不去?” “大不了你去了,若我所言不实,我当场让你把我的头砍了。” 王秀松开崔泽的右腕,猛地擒住他的衣襟。 “你的头很金贵吗?” “就凭你背叛了整座青州城,它就该从你的脖子上滚下来。” “我敬你身上青州主帅的名头,暂不杀你。” 他将崔泽往他严阵以待的部下中一推。 “我带队押你回青州官署,你别再不识抬举!” 崔泽被推得滚落进阵仗森严的兵堆里。 满身重甲的兵拽住他,对他也是怒目而视。 崔泽仍不放弃。 他挣扎起身,全力大喊: “王将军!” 崔泽两眼赤红,“我求你。” “求你为青州再信我一回!” 面对他这番掏心挖肺的话,王秀不置一言,应都不应。 林念瑶在一旁望过两个人,不由地发了笑。 混在冷冽的夜风里,她清脆如铃的笑声听起来既轻佻又嘲讽。 “林泽,谁会信你?” “世间人终于知道了,信你只会被你害了。” “我信你时,你让我付出了多少代价!” 林念瑶慢慢弯下腰。 她一手拢着披在身上御寒的宽袍,另一手拾起地上的宣纸。 她拾起光启帝的墨宝后,在鬓发飘扬间,眼瞳幽深地盯着崔泽。 “王将军,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将被割破的墨宝一展。 王秀的刀正劈在“积善人家”中的善字上。 “这是陛下御赐的圣物。” “该问他的罪!” 王秀挎着刀,斜眼扫过两眼通红的崔泽。 “是该问罪。” “既然要问罪,不如明日当着满城百姓的面,好好审他一番。” “他既叛我青州城,青州城不该放过他。” 林念瑶死死盯着崔泽。 她眼中滚过幽深的妒火,似要把崔泽烧穿。 “好啊!” “不仅要当众审他,连他那个姘头也不能放过。” 王秀拿余波瞥她一眼,余波里染着无话可说。 “也罢。” “你是朝廷特使,随你。” 林念瑶得了王秀的赞同,眼里的妒火瞬间烧得大旺,溅出火星。 她将手里的宣纸交给傅家下人。 林念瑶眼睛眨也不眨地,昂首走到崔泽面前。 “你听见了?” 她伸出手,用指腹轻柔地划过崔泽的侧脸。 “明日我就要在你最在乎的青州,定你的罪。” 林念瑶的手向崔泽的耳边走。 她用纤长的指甲勾下崔泽的一缕鬓发。 “到时候,我依罪名当众断了你的发。” “让你颜面扫地,一辈子再也没脸踏上青州!” 林念瑶说罢。 她手一转,就要用纤长的指甲在崔泽脸上刮下一道肉来。 崔泽早看透了她。 他一把扼住她的手,将她的骨节捏到发响。 林念瑶耐不住,痛呼一声。 崔泽没有收力,依旧那么捏着。 “林念瑶,你的嫉妒心何必用在我身上?” “用在傅玉同身上,嫉妒嫉妒他日后将娶过门的妻子。” “不更恰当吗?” 林念瑶被疼得柳眉拧死。 她想尽办法去拆崔泽扼住她的手。 崔泽的手却纹丝不动。 “还是说,你只会把嫉妒,愤恨,怨怼种种糟粕往我这倒。” “把你痴心无悔的绝好一面留给傅玉同?” 林念瑶死活拆不掉崔泽箍着她的手。 她又气又疼抬腿就踹崔泽。 崔泽抓着她的手,将她的胳膊一拧。 林念瑶被迫转身,手被绞在背后,踢出的腿也落空。 她气得发疯,张口大骂:“你少羞辱我!” “我和玉同清清白白,才不像你,姘头的香囊明晃晃地挂在腰间。” “你没资格说我和玉同的不是!” 崔泽绞紧林念瑶的手,将她的耳畔压到自己唇边。 “气急败坏了?” “林念瑶,你做人别太可笑。” “你凭你子虚乌有的猜测便要将我架上问罪台。” “你却大言不惭地说你和傅玉同清清白白?” “你们清清白白,我为何会在青州?” “我如何是青州主帅!” 崔泽手上卸力,将林念瑶往外一推。 林念瑶被他推得一路踉跄地滚出去。 崔泽沉着眸看着。 等林念瑶回过身,又要找他发作时,他道: “你宽以待傅,苛以待我。” “论身份他与你无关,我却是你至亲的丈夫。” “你至亲至疏一概颠倒,悖反天道。” “你再虚伪做作,拒不承认,真不怕哪日上天看不下去,一个天雷劈了你?” 林念瑶像被戳中痛脚,脸色刷地变白。 她张着嘴,本想骂崔泽什么。 可寒风掠过,她到底什么都没敢骂出来。 她拢紧衣服,走回傅家那边。 回到傅家下人之中后,她赶在离去之前,呛了崔泽一句。 “等明天定罪,你就知道错了。” 林念瑶带着傅家下人灰溜溜地走了。 在她走后,王秀一摆手,让部下将崔泽押住。 他亲自带队,押崔泽回青州官署。 带队离开时,王秀望着信阳坊的方向,眼中闪过一道流光。 第99章 清白?当真清白吗? 一夜霜寒过,青州城中日头高升。 高升的日头对于在官署中枯等了一夜的范涛却是大大的不吉。 他焦灼得连茶都喝不下。 一心乱糟糟地盘算该到何处寻崔泽。 会不会得替崔泽收尸。 在他的白发白须又白一轮时,魏长乐拄着拐闯进官署正堂。 “司马大人,不好了!” “王将军把林帅押到街口,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审他。” “审完要问他的罪!” 范涛两眼一黑,差点没整个人向前栽去。 他抓住椅子扶手,硬拉住自己。 范涛颤着声道: “长乐,送老夫去。” “老夫不能坐看林帅受辱!” …… 傅府,傅深在帐幔飘转的祠堂中缓缓睁开双眼。 傅成在旁守着他。 见傅深睁眼了,傅成忙将手里点好的香递了上去。 “老爷。” 傅深接过香后,恭恭敬敬地向祖宗牌位鞠了三个躬。 他将香插进香炉。 “过了今日,我傅家日后一片坦途。” 傅成问:“老爷您不亲自去见证?” 傅深把笑容包裹在不动声色的神情下。 “思齐去了,足够了。” “我傅家去的人多反而显眼,不美。” 他低声问傅成:“信阳坊,处置好了吗?” 傅成垂眸躬身,明明白白地向傅深答了个“是”字。 傅深绽开笑容。 那笑容转瞬即逝。 “看来我傅家,无论如何都输不了了。” …… 街口,林念瑶早摆好了阵势,准备问崔泽的罪,削崔泽的发。 她回去想了一夜,越想越气。 越气她越想向崔泽把愤恨讨回来。 范涛和瘸腿的魏长乐凄凄惨惨地凑到街口时,崔泽已被王秀捆着押在了街心。 青州城里没有富余的烂菜叶子臭鸡蛋。 愤怒的百姓们攥雪持冰。 他们高喊着“杀林狗”,振臂将冰雪砸向崔泽。 崔泽被一个冰团砸得额角淤青。 林念瑶见了半点不心疼他,只觉得畅快。 王秀举刀一呼:“肃静!” “今日当着诸位乡亲的面,他青州主帅林泽的事我们一件件审问清楚。” “问清后,该问罪的问罪,该受罚的受罚。” “大家说好不好!” 堵满了整条街的百姓们齐声应好。 王秀长刀一落,劈去捆在崔泽身上的绳索。 他将刀架在崔泽的项上。 “你可有话说?” 崔泽望过面前每一张愤怒的脸庞。 他在心中万般叹息,更万般愧疚。 “我有话说,也无话可说。” 王秀瞪了他一眼,“他奶奶的,你们这些个文人。” “有话就直说,有屁就快放!” 崔泽敛着眸,“诸位所听所见的军管条例并不完整。” 他抬起眸,一身正气地望向面前的每一个人。 “我身为青州主帅绝不会饿死大家。” “我虽苛刻,但只求与诸位同生死,共进退。” “谁要听你说这些!”林念瑶黑着脸站出来, 她将被崔泽害得一刀两断的御赐墨宝甩出来,露在众人面前。 “今天是要问你的罪!” “你毁坏了御赐的墨宝,死也不为过!” 崔泽用冷而锐的眸子刺了林念瑶一眼。 “我毁御赐的墨宝该死,你呢?” “你毁了太祖赐下的光明铠,又该当何罪?” 林念瑶一怔。 她整个人呆在原地。 “我……我没有!” 崔泽:“不是你便是傅玉同。” “算起来我该死,那他该灭九族了吧。” 林念瑶双眸发颤,半晌接不上话。 这时候还是傅思齐站出来,说:“少说这些和我们青州无关的事。” “今日众乡亲聚集,要问的是你打算害死大家伙的事!” 傅思齐的话一出,百姓们霎时群情激奋。 傅思齐低声在林念瑶耳边说了句: “别忘了你是朝廷特使,抬出大义,你压得住他。” 林念瑶缓了缓心神,重振旗鼓。 她也高声道: “对!墨宝的事按下不提,你是人渣的事是板上钉钉的!” 殊不知崔泽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推开王秀架在他脖子上的刀。 “是吗?” “我是人渣,我要害死一城的百姓?” “我看泄露条例,又将关键内容隐去的才是要害死大家的人吧。” 林念瑶见不得崔泽如此嚣张。 她皱着眉道: “王将军,他在受审。” “你的刀架好!” 王秀斜睨她一眼,反手将刀收入鞘中。 “我刚刚好像说的是审问他的事,没说审的是他的人啊。” 王秀悄然退一步,将崔泽让到前头。 他道:“再说了,听身为青州主帅的林泽将这些事一桩桩地说清,不好吗?” 一时间,林念瑶和傅思齐都察觉到王秀不对。 他们对望一眼。 林念瑶赶紧抢白道:“什么泄露,什么隐去?” “他分明是在为自己脱罪。” “战乱之时,他还在青州城养外室,他的话怎么能信?!” 崔泽凝眸望着林念瑶,抬手指向一个方向。 “我的话不能信?” “他呢。” 众人顺着崔泽手指的方向望去。 王秀的两个手下押着被五花大绑的王全,从人群中穿出来。 他们押着王全走到崔泽身边。 崔泽拔出王秀部下腰间挎的刀,背在身后。 “王全,你说。” 崔泽拔出刀时,王全已被吓得全身发颤了。 见崔泽将锋利的杀人刀背在身后,王全扑通一声跪倒在崔泽面前。 “林帅,我……我是不得已才当了傅家的狗。” “替他们卖命,向他们偷传了你军管的条例。” 他跪着往前爬了两步,爬到崔泽的脚边。 “北羌人就在城外,我怕死。” “我也希望照林帅你的条例执行,我跟着大家一起活下来。” “是他们傅家丧心病狂,想在青州城闹个大乱子,要你的命。” “条例印刷时,那部分是他们删的。” “还有你夫人,你夫人也参与了啊!” 王全跪在崔泽脚边声声哭诉。 他带着哭腔的每一句话都顺着寒风传进人群。 众人先是一片寂静,而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喧闹。 林念瑶被这个阵仗吓着了。 她连忙大喊: “不对,不是!” “他算什么人?他的话怎么能信呢?” 林念瑶强装镇定。 她回过身去朝众人解释道:“我和傅家都是清白的!” “清清白白!” 崔泽振开衣袍,将王全甩在一旁。 他面向林念瑶。 “清白?当真清白吗?” 第100章 贪墨军饷,这便是傅家的本事? 崔泽的朗声质问灌进林念瑶的耳朵里。 她像被踩了脚的猫,怒不可遏地回身大骂他: “我们哪不清白了?” “是你心里不干净,看谁都脏!” 林念瑶捏着光启帝赐下的墨宝,反驳崔泽道: “傅家怕陛下和玉同耗费,在他们的襄助下,只往家里运了几车碎米。” “不然陛下怎会赐下‘积善人家’的字。” 她怒睁双眸,紧皱柳眉,像要撕了崔泽那般瞪着他。 “傅家要养那么多人,吃几车米怎么你了!” “你说我们不清白,你的证据呢?” 林念瑶将眼眸一转,直指王全骂道: “他是你的手下,肯定是他听你的,在抹黑傅家!” 听罢林念瑶的话,负着刀的崔泽无奈得眸中落霜。 “看来你连自己替傅家作了筏子都不知。” 他单手从怀中取出永泰门出入记录,举在面前。 “这是永泰门的记录。” “你不若自己来看看,仅半个月间,崔家马车出入了多少回,拉的又只是碎米几车吗?” “青州城危急的这半个月尚且如此。” “再往前,傅思齐带着巡城兵马掌管城门时,谁知又隐匿了多少趟傅家的出入。” 永泰门的出入记录一出现,傅思齐当即变了脸色。 他颤着唇往后退。 林念瑶不知其中的猫腻,也没留意到傅思齐的变化。 她冲上前,携着光启帝的字,指着那册记录,道: “这算什么?不就是一本册子?” “你想伪造多少册造不出来?” 崔泽手腕一翻,将城门记录的册子好好地收回怀中。 “只是一本册子吗?” “那为何册上的记录,每一条都与信阳坊附近的百姓所见都对上了呢?” “需不需要我请他们出来与你们傅家对峙?” 崔泽一提信阳坊,傅思齐本就灰败的脸色瞬间变得更难看。 他一脸不敢置信地望向崔泽。 眼珠子大到几乎瞪出来。 他正慌神,脑中忽然响起傅成在他出门前告诉他的两句话。 “少爷,信阳坊已处置妥当了。” “今日一早,我让他们打着王全的名义,将东西送出了青州城。” 傅思齐眼睛一眨,人又有了底气。 他躲在林念瑶身后,大声喊道: “信阳坊怎么了?” “信阳坊是空的,你查什么?” “来呀,你说啊,你有本事说你在信阳坊查出了什么啊!” 崔泽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闪过揶揄。 “好,如你所愿。” 他一眼望尽林念瑶和傅思齐两个人。 “信阳坊是被搬空了,一无所有。” “但我与王将军料定你们傅家不敢再将信阳坊中的东西藏在青州城内。” “你们傅家家主做事狡猾,怕引火烧身。” “今日天刚亮就遣人将东西运出了城去。” 崔泽凤目抬起,眼角微挑。 “押送马车的还是昨夜在修远坊中意图杀我的人。” “我认得他们,也擒回了他们。” 崔泽抬手,向后一招。 街的尽头顿时响起重甲押送犯人的声响,和重重的货车碾在路上的碾压声。 他的身后,百姓们边围观着,边给王秀的部下让出路。 让王秀的部下押着一辆大车和一队人。 从街头冒出,出现在崔泽身后。 重甲军士押送的人,各个都膘肥体壮,满面红光。 他们与饿得只剩骨头的普通青州人不同。 一看就是唯一有余粮的傅家养出来的得力干将。 百姓们的议论声窸窸窣窣地响起。 在窸窸窣窣的议论中,傅思齐仿佛天塌一般,神色剧变。 他捂紧了自己的脖子,仿佛喘不过来气。 林念瑶不知深浅。 她不甘心就这样被崔泽压过一头。 她硬是狡辩道: “你管傅家往城里拉了什么,往城外运了什么。” “如今的时节,他们走得了车,是他们自己的本事。” 崔泽微微眯起眼。 随后,他的眸子如被野火燎亮一般盛开。 “他们自己的本事?” 他又抬手向后一招。 当着青州城无数百姓的面,马车的门被王秀的部下推开。 里面露出的竟是成袋成袋的米。 更让人惊掉下巴的是,麻袋上印着青州府库的标识。 麻袋一角,缝了藤纸做的标。 纸标上用墨字写着这袋米由何而来,何时入的青州府库。 王秀的部下当众搬下一袋米撕开封口。 藤纸在封口被开的刹那间四分五裂。 军士将口袋往前一倾,白花花的精米立刻涌到袋口。 叫街上的人全看得一清二楚。 崔泽面目如铁似霜,道: “青州府库专供青州军营用的精米,为何出现在傅家的马车上?” “贪墨军饷,这便是傅家的本事吗。” 林念瑶被真相震得一退。 贪墨军饷?! 林念瑶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细密的汗珠,接连在她的额间冒出。 人群中,范涛瞪着双目望了袋中的精米。 他又低头去望落在地上四分五裂的藤纸。 他的嘴里开始回味起,他在崔泽的劝说下,塞进嘴的新纸的味道。 甜得发腥,甜得像血。 他险些当场喷出血来。 范涛拨开无数的人,一路冲进街心。 他冲到王全的面前,揪起他。 “你配合傅家,偷换了府库中的军饷?!” 范涛面红耳赤,恨不得咬死王全那般咬牙掐住了王全的喉咙。 “好啊!傅家假传林帅军管条例的藤纸原来是用来做假的府库纸标的!” “那刚刚林帅所说,运进青州城的碎米,是不是用来偷梁换柱,顶替军饷的!” 王全被掐得面目发紫。 他拍打着范涛的手,求范涛放他一条小命。 他在快被掐死的弥留之际,红着眼对范涛说: “司马,我……我……” “都是傅家,傅家教,教唆我……” 说罢,他便头一歪,倒了下去。 范涛伸手试探王全的鼻息。 探出王全只是被他掐晕后,松开手让王全倒了下去。 王全一道,百姓在哗然中,怒火中烧,齐刷刷地望向了林念瑶和傅思齐。 眼看已到末路,傅思齐顾头不顾腚地喊道: “不!” “你还是没有证据,你还是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这些都算不上证据!” 崔泽冷眼扫他一眼,转身押过来一傅家押车的人。 他压着傅家那人在街心跪下。 “把你招的,当众再说一遍。” 第101章 傅家于青州该死,你亦同罪 傅家下人低下头。 他将傅家联合王全,偷换青州府库中上好的军粮一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崔泽冷眼盯着血色全无,白唇似蜡的傅思齐。 “你家下人已经全招了。” “傅思齐,你领着他们为傅家当真肆无忌惮,泯灭人性。” 堵着整条街的青州百姓到如今已经怒火冲天,可焚天地。 他们人推着人,一步步地围向林念瑶和傅思齐。 在林念瑶和傅思齐的无尽惊惶中,包围他们的人流怒潮,像是闸刀开闸。 锋利的刀口下一瞬便会斩下去。 崔泽负着刀,随着人群一起,围堵住林念瑶和傅思齐。 “如今人证物证皆在,你们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傅思齐不敢对上崔泽。 他赶忙转身,想趁乱从人群中挤出去逃命。 但青州百姓组成的密不透风的人墙,将他妄图逃出生天的路全部堵死。 寒风中,林念瑶头上冒出的冷汗滴入她的鬓发间。 冷汗如注,染湿了她的两鬓。 她仓惶着发颤,鬓发间一直簪着的螺钿插梳也跟着她一道发抖。 她朝周围吼道: “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我可是朝廷特使!” 她见朝廷特使的名号完全吓不住百姓们。 林念瑶又转头朝崔泽大吼: “林泽,你是青州主帅,管管他们!” 她惊慌无措地左退右退,带着哭腔喊道: “我……我又没做错什么。” “你们滚开,滚开!” 她蜷着,抱着自己,不解地颤着声说: “是陛下定的,青州迟早会城门大开,跟北羌议和。” “反正都会议和,不会打,那么好的米给傅家怎么了?” 林念瑶淌着泪发泄似的大喊: “他们哪有不对,你们有什么好生气的?” “少在这慷青州之慨!”崔泽的声音骤然响起。 他眸似利箭,直往林念瑶身上扎。 崔泽负着刀破开人群,如山似峦般镇到林念瑶面前。 “青州的百姓不愿意,凭什么逼青州议和?” “凭什么逼他们敞开守了世世代代的大门,去迎接践踏他们的敌人?” 崔泽环望过围着他和林念瑶还有傅思齐的每个人。 大家都瘦得像旗杆,也许下一瞬迎风便会倒。 但大家的眼中都亮着和他一样的光。 那光是只在耕种着、滋养着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生死与共的人身上才会显现的光。 崔泽采撷着每个人的光,将他们化作利刃,直指林念瑶。 “青州如今是已到了危急之时。” “城防如纸,随时会破。” “但这座建在此处,历经上百年的城。” “这座由数百年前的夯土化作今日之砖石的城还未破。” “城未破,这就是昭国的青州。” “城未破,这就是家!” “谁也不配逼他们将自己的家拱手相让!” 林念瑶被崔泽的话震得连连抽噎。 她低着头,企图避开每一道青州人的目光。 崔泽仍在替满城的百姓诉说着他们的深埋心中的刀与剑。 “青州扞卫昭国北疆百年,百年都不许北羌再进一步。” “百年前他们不会让,百年后的今日他们依旧不会让。” 崔泽的目光穿过林念瑶,落在傅思齐身上。 “前次龙虎军北伐失利,的确让青州元气大伤。” “令青州城落入危难。” “但生于斯长于斯的傅家呢?” “他们干的好事却是趁着青州半数官员趁着守城战死。” “青州军浴血后十亡七八,青州空虚之时。” “大肆吞没青州府库的保命的库存。” 崔泽说到这时,青州百姓脸上已恨意滔天。 崔泽亦杀意尽显。 “守城的将士吃着碎米糟糠,忧心城内无粮可食。” “城内百姓甘心饿死,惟愿替城上将士再省一分口粮。” “你们傅家他妈的趁着官署中仅剩的老弱病残忙得头昏眼花,顾不上对账,偷粮换米。” “你们还算什么人?!” 傅思齐被崔泽问得后退,直撞上围堵的人墙。 人群中不知谁先开始的。 原本为崔泽准备的冰团全往傅思齐身上砸。 如雨般的冰团砸得傅思齐眉角破,血如流。 林念瑶也被波及,砸得她惨叫一声。 “别砸我,和我没关系。” “我是无辜的!” “你无辜?”崔泽提刀上前。 掷冰的众人怕误伤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崔泽在一片寥落的沉默中,走到林念瑶的咫尺之前。 “你于青州何曾无辜?” “一到青州,乘着傅家灯若长龙的马车队,引来敌袭的是你。” “抬出你爹娘的牌位,逼我敞开雁北门的是你。” “昨夜凭你手里的废纸轻飘飘地替傅家脱罪的还是你。” “傅家于青州该死,你亦同罪。” 林念瑶被吓得一颤。 她半开着嘴,含泪的眼睛里遍布惊慌。 对着崔泽,她不停地摇头。 “不,不!” “我是朝廷特使,是你的夫人,你不能杀我。” 连串的晶莹的泪从她的眼尾带着颤地滚下来。 “林泽,你别忘了,你是我的赘婿。” “赘婿杀妻,便是噬主,你也得死!” 崔泽手里的刀没有停顿。 他将执刀的手抬起。 司马范涛扑上来,拦腰劝他道: “林帅,莫激动。” “你为她死了不值得。” “如果朝廷因此发难,免了你的职更不值得!” 崔泽目光不改。 他抬手推开范涛,一把将林念瑶扯入怀。 林念瑶挂着泪,扑腾着,挣扎着。 崔泽拔了她头上的螺钿插梳,信手一掷。 螺钿插梳撞在冻得坚硬的土路上。 上头的精巧拼配的螺钿被撞得四散,碎落一地。 崔泽面冷心静,手格外稳。 他熟稔地拆落林念瑶的半边鬓发。 任他七年间抚触过无数次的墨色长发穿过他的指缝。 在林念瑶的长发缠在他的掌心时,他收手攫住。 林念瑶心跳被吓得快停。 每一声都像是最后一声死亡的告祭,撞在她的鼓膜上。 她又悔又怕,苍白的肌肤上染尽了泪。 崔泽平静无涛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你昨夜说要削我的发。” “如今,我以你之道还施你身,削发代首。” 崔泽执刀的手腕子一转,刀刃顷刻间自下而上抵住林念瑶墨色长发的下侧。 只消他再往上一寸。 林念瑶的半边墨发便会应声而落。 第1章 人世间哪有妻子逼丈夫去前线送死的 “念瑶,你真要将我扔到北羌人的铁蹄下。” “要我去死?” 林泽说出这句话时。 刁钻的北风从合不上的窗缝钻进书房。 卷走了他苍白唇间的最后一丝温度。 重伤的他靠着榻上的小方桌,勉强撑起身体。 林泽望着两步之外,他的发妻林念瑶。 心里是无可名状的压抑、愤怒、撕裂和钝疼。 两步之外,林念瑶不顾他重伤难以支撑。 她半步也不肯上前。 书房内的气氛一时冷到极点。 而昭国上下早已愁云惨淡多日了。 昭国刚刚经历一场大败,精锐尽丧,主将被俘。 北羌兵马正围在昭国的青州城下,逼迫昭国皇帝俯首称臣。 北羌不仅要昭国皇帝称臣上贡。 他们还要昭国的长乐郡主,北嫁和亲。 偏偏长乐郡主是皇帝的长姐,***殿下如珠如宝的幺儿。 ***发了话,除非青州兵马全数战死,否则她的女儿宁死也不和亲。 现在,就缺一场青州大败,还有一颗无能主帅的人头,替皇帝分忧,助皇帝从***手上讨要到长乐郡主,送去北羌求和。 “林念瑶,我还算不算你丈夫?” “世上哪有妻子逼丈夫去前线送死的?” 林泽一句话说到头,尾音发了颤。 对上林泽的叩问,林念瑶别过脸去。 林泽瞬间明悟了。 管他算不算她的丈夫,林念瑶都要他的命。 惨淡的日光从窗纸透下来,映在林念瑶鬓间的螺钿插梳上。 螺钿光华流转,落入林泽的眸中。 望着别人送的,却被妻子日日佩戴的插梳。 林泽忽然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为了帮傅玉同讨陛下的欢心,连我的命都要给出去吗?” 林念瑶脸色大变,像是被人戳破了暗藏的心思。 她双眸一转,很快掩饰好脸上的失措。 “谁说要你死了?只是让你领兵向北走一趟。” “再说玉同救过我,是我的恩人。” “你我是夫妻,为什么就不能为我多付出一些,和我一起报恩呢?” 提起傅玉同,林念瑶的一双柳眉渐渐弯出楚楚可怜的弧度。 林泽看着她为别人缱绻地化身一泓春日的水。 林泽真想问林念瑶: 傅玉同是她林念瑶的救命恩人,是她林念瑶的心上明月。 是她那泓春水恨不得夜夜对映的天上君子。 那他又算什么? 林泽自嘲一笑。 这声苦笑,耗空了他大半的力气。 “林念瑶,你想过吗?” “为了帮你保下林家广平侯的封号,我入赘改姓,弃了科举,前程已绝。” “为了帮你保住弟弟,我挨了肃国公一百杖,伤重未愈。” “如今我一无所有,只剩半条命,连这你也非要拿去吗?” 林念瑶原本信誓旦旦的声音顿时虚了下去。 “何必将话说得那么难听。” 难堪的神色在她眼中闪了闪,促使她走向林泽,扶他趴下。 趴下以后,林泽后腰到大腿处透出的斑驳血痕全暴露出来。 林泽的伤触目惊心,林念瑶偏过头去,看也不敢看。 林泽用所剩不多的力气,再求了林念瑶一次。 这次不是情深义重的丈夫对妻子的苦求。 只是一个重伤的病人为了避开无妄之灾的求生哀求。 “林念瑶,放过我,好吗?” 看着林念瑶眸中似有若无的泪,林泽心里升起零星一点的盼望。 但不过一眨眼,林念瑶就向他证明,她眼中的泪从不为他闪烁。 “不行!玉同已经将记着你的名字的折子递上去了。” “讨伐北羌,你非去不可。” “绝不能害玉同失信。” 林泽的所有盼望一概破碎。 他直接坠入冰窟。 林泽爹娘早逝,师父师娘为北羌所害。 如今世上最亲的人便是他呵护了七年的妻子林念瑶。 而此刻林念瑶要他的命,竟是这般的果断残忍。 “念瑶……我一直当你是我心间最要紧的那颗星子。” 林泽话音未散,书房大门竟被人无端推开。 五个人裹着风雪闯了进来。 五人穿的都是宫里的衣服,并列排开,气势凌人。 打头的是在光启帝身边伺候的陈公公。 陈公公没有寒暄,老辣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林泽身上。 “广平侯真是忠勇,竟向傅大人主动请缨,争当北伐的主帅。” “既然如此,林侯爷随老奴进宫吧,陛下有话要交代。” 林念瑶似乎早知道陈公公会来。 没等林泽反应过来,她早退到了书房外。 林泽被抬走时,她为林泽落了一点淹没在睫羽中的泪。 …… 漫天大雪,笼罩得天阴阴惨惨。 林泽就这样被硬生生抬进宫中。 长长的宫道被淹没在冰雪中,凄惨得像是通往彼岸的黄泉路。 抬着林泽的太监只管把他往含元殿送,一路上除了踩雪的嘎吱声,气都没有大喘。 在一片死寂里,林泽被抬到含元殿旁。 他冷得快失去知觉,偏偏心还有知觉。 是被剖开来,鲜血淋漓的痛。 陈公公陪被抬来的林泽在含元殿外听宣。 不多时,光启帝宣林泽进殿。 小太监叫林泽时,嗓子尖细得像号丧的乌鸦。 听着号丧一般的传唤,林泽的心硬成了冻结的泥浆块。 里面早烂了,只剩一个冰做的外壳,勉强维持着形状。 陈公公瞧见他的模样,将他从担架上扶起。 搀林泽进含元殿时,陈公公细不可闻地宽慰了他一句。 “林侯爷,莫忘了,天无绝人之路。” 门外风雪依旧。 含元殿内暖炉的炭火很足,暖得如春。 光启帝高居上位,目光不曾离开手中的一纸策论。 “崔泽,朕后悔当初未听你的,防患北羌于未然。” 崔……! 林泽心中一震,险些落下泪来。 太久未曾听人唤他的本名了。 带着策论,光启帝从椅背嵌着玉龙的紫檀椅上缓缓起身,走到林泽面前。 “崔泽,青州府秋闱第一。” “你再瞧瞧你现在。” “朕一个好好的栋梁之材怎么就沦落成这样?” 光启帝一句话勾动林泽无数回忆。 林泽眼里的光暗了下去。 偏偏陈公公还往他的伤口上撒盐。 “林侯爷,陛下问你呢,答话呀。” 林泽如鲠在喉,默了半晌才将自己如实剖开。 他的声音很低,似乎是怕被人听清。 “臣入赘林氏,领了林氏的爵位,再不能科考。” 听林泽草草说完往事,光启帝周身的气压陡然降低。 “你说得这么简略,是怕落了谁的面子?” “朕不怕落人面子,朕替你说。” “你的妻弟林君成嗜赌成性,不仅一夜输尽广平侯府。” “更将广平侯位压上赌桌,输了出去,丢尽朕和满朝公卿的脸。” “朕夺了他的爵位。” “除林君成外,林氏再无男丁。” “你不入赘,广平侯的封号就会被削。你救了林氏,这点你为何不提?” 林泽无言。 光启帝:“好,你不愿挟恩自重。” “林家老祖母私自行贿,害你丢了御林军统领的位子,你不提。” “林君成惹怒肃国公,让你挨了一百棍,你也不提。” 光启帝如鹰隼般的目光直直扎进林泽的心里。 “崔泽,你人太善。” “现如今,你的夫人又要你去北羌人那送死。” “朕是不是该遂你的愿,赐你马革裹尸?” 「本文先虐后爽,前期铺垫比较长,感恩每一位愿意耐心往下读的人好又心善的读者姥爷」 第2章 你的枕边人一直算计你 林泽双眸似漆,内里有暗不见天的火在烧。 遂谁的愿? 他如何能遂他们的愿? 光启帝看出他的不甘,顿了一下,轻叹一声。 “可朕需要一个死人。” 林泽的眸子凝住。 含元殿就这么陷入死寂。 满殿只剩炭火焚成灰的剥落声,静静宣告林泽死期已定。 光启帝将策论递还给林泽。 林泽接过那纸策论,恰似接下盖在他棺前的白布。 忽然,光启帝看向林泽的目光一变。 “朕惜才,那个死人未必非得是你。” 含元殿的热意终于扑到林泽身上。 暖炉中炭火烧出的红光跃入林泽眼中。 他像是画纸上即将枯死的龙又被人点了一次睛。 光启帝扫过林泽身上的伤,细看他因杖责得来的斑斑血迹。 他替林泽痛惜:“肃国公下手未免太狠。” 林泽烂成泥浆的心,被暖意捏回了一点形状。 他双唇微颤,险些哽咽。 “不过朕记得当日是肃国公亲自监刑,肃国公老当益壮。” 光启帝话锋一转。 “反正你因肃国公重伤,终归不适合征战,何不上书求肃国公与你同去青州,讨伐北羌?” “到时候他为主,你为副。” “你将死人的担子抛出去,让肃国公承担。” 话说到这,林泽听懂了光启帝真正想说的弦外之音。 光有死人替皇帝担下臣服北羌,逼长乐郡主远嫁和亲的骂名还不够。 向北羌上贡的金银也该有肥羊吐出来。 肃国公府娶了富商之女做儿媳妇,得了十里红妆的嫁妆。 是目前最好的一只肥羊。 可整个大昭谁不知道肃国公府代代忠良? 甚至肃国公唯一的儿子,为昭国征战,断了双腿。 更何况,林泽始终记得他十六那年,肃国公解下佩剑,在青州城下的猎猎西风中托付于他。 “我老了,这柄宝剑跟着我恰如明珠暗投。” “配你正好,英雄少年。” 往事一闪而过。 林泽回过神,抬眸正对上等他回话的光启帝。 陈公公催促道:“林侯爷,愣什么?还不快谢过陛下,赐了你一条生路。” 林泽抿紧了双唇。 他宁死也不当挥向忠良的屠刀。 陈公公见林泽不答话,眉头一紧,急了许多: “侯爷,这会儿哑巴了?说话啊。” 光启帝却大度地摆手,叫停催促的陈公公。 他似乎对眼前的情形早有预料,不紧不慢地走回到书案前。 背对林泽,光启帝抛出一个问题。 “你说你的妻弟为什么偏偏去肃国公眼前犯浑?” 林泽心神一震。 若林君成不曾惹怒肃国公,牵连他受罚,他又怎会成为朝肃国公府发难的一柄好刀? 前因后果串起来,林泽的肺腑登时绞成团,激得他呕出血来。 光启帝转回身,打量嘴角渗血的林泽。 “崔泽,你不想挟恩自重,你想光明磊落。” “但你的枕边人一直在算计你。” “你如何能清高?” 算计…… 林泽以为他的心方才已然死透。 结果这一刻死透的心又开始裂开般地疼。 他原以为林念瑶懵懂残忍,受着傅玉同的诓骗,最多想要走他的命。 怎么想得到她是精心算计,逼他当最污糟的杀人刀。 林泽紧抿着唇,把苦到灼人的血都吞回去。 陈公公瞧着他惨白的脸色,好言劝道: “林侯爷,坡都给你搭好了,你这驴不如借坡下了吧。” “老奴为你代笔,即刻就能上书。” “做人呀,还是得先紧着自己,你说是不是?” 暖炉中又烧没了一堆炭,炭灰悄悄飘出来。 望着炭灰,林泽的双眸中的亮光全被吞噬,他许久没有答话。 …… 林泽最后是被太监从含元殿拖出去的。 含元殿内空无一人,唯独地上摔了一个茶盏,四分五裂。 显然光启帝离去前,发过雷霆般的怒火。 被拖出殿外的林泽,叫陈公公带人架着,扔在了宫门外人来人往的车道上。 陈公公看着林泽被摔进墙角的雪堆里,“啧”了一声。 “林侯爷,你真是不识好歹。” “天寒雪冷,但陛下吩咐了,您自己爬回去吧。” 天色已近黄昏。 正赶上六部散值。 车道上,离宫的大臣,接人的奴仆,来来往往。 任谁见了林泽都忍不住议论几声。 “这不是入赘赘出来的广平侯吗?又惹出大祸了?” “窝囊到这份上,亏他还有脸活。” “我要是他,早买块豆腐一头撞死了,哪会趴在这,当一条死狗。” 陷在雪堆里的林泽听得一清二楚。 他当然知道,光启帝差人将他丢在这,就是要让他受尽讥讽和羞辱。 谁叫他不识抬举,不肯牵扯肃国公。 林泽清醒着,却动弹不得。 他被冻得青紫,听着不同的讥讽被人吐出来,又随寒风散去。 人人都在嘲笑他。 有笑林念瑶使唤他的,也有笑林君成欺辱他的。 冷言冷语听得多了,林泽的耳朵被磨了出来,竟得了一场心如止水的解脱。 不知道是第几次嘎吱吱的木车轮无情地碾过白雪。 终于有辆马车为林泽停下。 雕花的车门被推开,车里人的声音先传出来。 “林侯爷,我送你回广平侯府吧。” “曾经同窗一场,我怎忍心看你受冻。” 这声音温和有礼,却是往日林泽绝不愿意听见的。 傅玉同探出身来,玉面含笑。 他从眉梢到唇角都是时下女子最喜欢的谦谦君子的模样。 傅玉同笃定林泽厌恶他,不会上他的车。 但他就是要在林泽面前停车,故意装出大方的模样。 逼林泽当一个不识好赖的丑角。 他要让满朝同僚骂林泽的骂声更响亮些,最好响彻云霄,直达九天之上。 让已故的老师听个清楚! 第3章 我本姓崔 林泽用不见波澜的目,顺着眼尾望了傅玉同一眼。 “别光说话,搭把手,扶我上去。” 他出声后,六部官员的讥讽竟一齐散去。 九霄之上只有风雪在呼啸。 这下成了傅玉同骑虎难下。 他咬着后槽牙强装浅笑,下车后屈膝扶起了林泽。 林泽并未客气,一进车内就将滴滴答答的雪水蹭在傅玉同车内上好的绒毯上。 上了车后,林泽便合了眼睛。 车内陷入长久的沉寂。 林泽不说话,不妨碍傅玉同揭他疮疤,找回场子。 “头一次见堂堂的侯爷被人像扔烂菜叶一样扔出宫外。” “你没听陛下的,拉上肃国公一起为陛下分忧。” “林泽,都混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还没丢了你那点没用的骨气?” 林泽未与傅玉同争辩。 他只是静静地倚着,等着马车驶到广平侯府。 傅玉同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也不恼,反而刻意在林泽面前提起林念瑶。 “你这么做,谁会念你的好?” “你死了,林念瑶会替你收尸吗?” 这话一出,若是搁在以往,林泽少不得要揪住傅玉同的衣襟,往他的脸上狠狠揍一拳。 傅玉同以为这次也是一样。 他算准时间,趁着马车停在广平侯府门前,推开了车门。 傅玉同如愿听见了林念瑶头上钗环轻碰的脆响,只等林泽往他的脸上揍一拳。 不料林泽动了手,但那只手只捏住了马车的门框。 林泽借力挪到车下去。 “多谢你,送我回容身的地方。” 傅玉同又一次失算,脸上装出的谦谦君子般的模样终于裂开一道痕。 林泽不理会他,也不理会迎出来的林念瑶,一步步挪着,独自往府里走。 林念瑶一双眸子在林泽身上停了一下,眼波一转,最终还是落到了傅玉同身上。 林念瑶嗓音里含着怯怯的婉转,她对上傅玉同: “劳你费心了,护送他回来。” 傅玉同低头抿唇,唇角又带上了温润的笑意。 “不妨事,我该做的。” 傅玉同瞥了林泽的背影一眼,随后褪去唇边的笑意 他皱起三分的眉,装出一副全心全意为林泽打算的样子。 “林泽他……惹恼了陛下,你劝劝他,别将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有的担子太重,他何必一个人扛?” “天塌下来,不该由高个的肃国公府顶着吗?” 傅玉同三言两语便将林念瑶的心里说得熨帖。 熨帖得她回头唤林泽: “你听听,玉同一心为你打算。” “你怨我就算了,那玉同呢?你连声谢也不向人家道吗?” 林泽伤重,挪了半晌也才走到府门前。 他闻声回首,脸上是一个林念瑶和傅玉同都不明白的笑。 笑里弥漫着冰冷又裹满了释然。 “谢,早道过了。” 林念瑶和傅玉同均是一愣。 两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林泽下车时,真向傅玉同道了一声谢。 眼前的林泽忽然让两人都感到陌生。 傅玉同莫名地尝到一丝寒意。 但他更恨,恨林泽今日转了性,事事逆反他,脱离他的控制。 而林念瑶的心因为林泽那个笑,不明所以地打起了鼓。 林念瑶按住跳得心慌的胸口,与傅玉同柔声道过别,紧走两步追上林泽。 “算了,不和你计较那么多,我扶你。” 林泽静静迈过门槛,扶住通向书房的连廊的墙。 在林念瑶讨好的手快碰上他的那瞬,他望了她一眼。 眼眸无声地在说:他嫌她脏。 “我被扔出宫,手上沾着雪水,你穿的新衣。” “小心碰脏了。” 林念瑶果然收回了手。 收回手后,她绞了一路的衣袖,终归没再扶上林泽。 林泽被下人搀回书房时,天色已暗了。 林念瑶为他点起了灯。 轻轻曳动的灯火下,林念瑶缓缓落坐在林泽身畔。 “你现在该懂我的苦心了,哪有妻子会送丈夫去死?” 她眉眼怯怯,染着一丝委屈的淡红,满眼里都是林泽的身影,一双瞳像两潭秋水。 “你只消上一封折子。” 林念瑶的眼波绕着林泽缓缓转着,“将事情甩给肃国公。” 往日,只要林念瑶这般温言软语地求一番,林泽什么都会听她的。 只因那时林泽想着,注定今生相伴到老,哪能让自己家里人受半点委屈呢。 如今再回头看,他真是错得离谱。 林泽的声音很轻但是很坚决:“我乏了,你出去。” 林念瑶眸中秋水尽数凝住。 她不解,平日里无往不利的一招怎么就失效了。 “夫君?” “替我将门带上。” 林泽说得冷淡。 林念瑶也感觉到了林泽态度里的冰寒。 成婚七年,她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亏我还为你着想!” 林念瑶“噗通”一下炸开,洒下怨气,起身便走。 她的倩影消失在书房外。 丢下林泽一个人,孤零零地带伤坐在书房里。 最后北风掠过,“碰”的将书房的门撞到关上。 北风过后,天色暗得更沉。 林泽忍着痛,往身上上过药,又缠好绷带。 他举起如豆的小油灯,从书架高处取下尘封多年的锦盒。 林泽抚落锦盒上的灰,指腹摩挲着锦盒的锁扣。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泼妇撒泼一般的大吼。 “姑爷!老太君吩咐过了,你养伤就养伤,晚上在书房不要点灯,浪费灯油!” 像往日一样,书房里的灯应声而灭。 老嬷嬷哼了一声,得胜似地走了。 书房内,被斩落的半寸灯芯熄去最后半点零星火光,在书案上化作了灰烬。 一声龙吟般的剑鸣滑过,林泽已将剑收回鞘中。 屋内似乎还残存着林泽方才出剑的寒光。 寒光之下,油灯上残余的灯芯切口平齐,微微泛焦。 林泽将剑放回锦盒。 他没再盖上盒子,而是轻抚剑鞘。 剑鞘那冷而硬的触感让林泽瞬间回到十六那年,青州城下,浴血杀敌。 荒草的苦味、血腥气、北风卷来的泥尘仿佛尽数萦绕在他的鼻尖。 林泽从怀中取出捂了一路的策论,压在宝剑上。 薄薄的宣纸早已泛黄,上头的墨迹从未褪色。 整份策论重新染上了他的温度。 泛黄的宣纸露出的一角上记着两个墨字,恰好是他真正的名字——崔泽。 林泽的指尖一笔一划地抚过崔字。 “我本姓崔。” 崔泽字字铿锵。 崔泽想,林家不是他的归处,林念瑶也不必再做他的妻子。 七年前他赤条条来了林家,何妨再赤条条地出去。 至于他走后,林家如何,与他何相干? …… 广平侯府内,崔泽处唯有月光,侯府老夫人的房里却是灯火通明。 林念瑶咽不下受的气,跑到老夫人处来诉苦。 “我都是为他好,谁知他半点不领情!” 老夫人忙放下莲子羹,骂声中气十足,大得足以震动头上的瓦。 “反了天了他!” “占着我林家的爵位,吃着我林家的饭,还敢砸我林家的锅?!” “明日我狠狠教训他。” 林念瑶听着老夫人的骂,心里的气散了不少。 但想起林泽对她的冷,她心里又无端地涌出几分不利爽。 “奶奶,明日他要是还拎不清呢?” 老夫人端起莲子羹,用汤匙砸了一下碗璧。 “他敢!” “就他那样,属王八的,只会憋。我们林家的话他敢不听?” 第4章 善不值得,不善也罢 朝露凝在窗纸上化作冰霜。 书房外远远响起第一记脚步声时,崔泽就已醒了。 他听出门外阵仗很大。 八九道呼吸中夹杂着一道苍老粗重的声音。 该是林老夫人。 天还未亮透,就带人来围了他的书房。 想必是听了林念瑶的话,来给他难堪了。 崔泽独自穿好衣衫,披上御寒的披衣。 在嬷嬷的手拍上他书房的门的前一刻,敞开了大门。 拍门的嬷嬷拍了个空,手定在半空。 场面一时颇为尴尬。 老夫人是来训人的,嬷嬷笑也不敢笑。 只得默默把手收回去,将没发作的叫门狠话一并吞回到肚子里。 崔泽倚着门框,敛着眉目,扫过站在他门外的每个人。 皇帝说他人太善。 人善被人欺。 他人是善,但若善不值得,不善也罢。 却不知林家人承不承受得住。 来砸门的嬷嬷离他最近。 被他眼底暗藏的冰寒惊得连缩两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姑爷……” 因为这声姑爷,老夫人一行人气势直接矮了崔泽一头。 老夫人恼那嬷嬷没用,狠瞪她一眼。 “滚回来。” 嬷嬷赶紧绕回老夫人身后。 走得太急,还险些在冰碴地上绊了一跤。 老夫人是专门来训崔泽的,自然不可能放任气势低崔泽一头。 她坐上下人抬来的太师椅,接过婆子递的茶盏。 二话不说将手里的茶泼了出去,溅了崔泽一个下马威。 老夫人横眉倒竖,反手将茶盏往婆子那一撂。 “反了天了你!” 今日要摆架子,老夫人特意穿得隆重。 织满福字暗纹的赭石色锦衣搭着八宝长寿花的织金黑裙。 老夫人架起老太君的气势,冲崔泽怒骂: “也不看看你吃谁的穿谁的,现在又姓什么。” “竟在我林家摆谱!” 北风吹得老夫人的衣袍微皱,福字暗纹流转出灵动的光。 崔泽一下陷到老夫人六十大寿,他还跟着林念瑶,亲切地喊奶奶那阵。 寒冬腊月时,好像和今天一样冷。 他跪在皇贵妃的长春殿前,为老夫人求来了这身赐福锦衣。 北风来了又去,卷着老夫人洒落茶汤的幽香吹过崔泽。 崔泽嗅出来,这是他还在御林军当值时,护卫得体,皇帝赐下的雪螺玉。 崔泽的目光掠过老夫人的身上衣,杯中茶,一双眸不由冷到极点。 崔泽双眸冷透,一言未曾发过。 老夫人却想当然地以为崔泽如往常一样,被她捏住了,不敢应她的声。 她索性更进一步,摆开气势,发下话。 “你入赘进我林家,享尽清福。” “既享着我林家的福,就别碍我林家的事。” “先去我孙女那,跪下道歉。” “再听她的安排,尽好你该尽的本分。” 发过话后,老夫人泰然地往椅背上一靠。 她等着崔泽乖乖动起来,按她的话去执行。 不想崔泽只是倚着门框,寸步不动。 他敛了的眸倏然一转,不再压抑眼底的肃杀气。 “享林家的福?” “林家祖产输光了,祖宅也卖了。广平侯的封赏被陛下尽数追回。” “这些年,府内账上走的是谁的钱?” 崔泽寥寥数语,直接将老夫人一行人全部问成了哑巴。 府内账上走的是谁的钱? 自然是崔泽在御林军统领位置上攒下的俸禄与封赏。 一时间,丫鬟婆子们将呼吸声都压低了,各个向老夫人张望。 而老夫人睁大了眼,坐直了身子。 甚至还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错。 属鳖的崔泽说了什么? 老夫人心中暗暗埋怨崔泽这王八小崽子突然转了性。 面上却不做更多的反应,也不接崔泽的茬。 她只管摆侯府老祖母的谱。 “我吩咐的事,你听清没有?” “听清了就去办。” 崔泽忽然笑了,眸子依旧冷着。 他扫过与他面对面的一行人,好像看过一排土豆冬瓜白菜。 “我要是不去,你们谁敢押我去?” 一众丫鬟婆子莫说出声,连大气都不敢喘。 崔泽望回老夫人,唇边带着点无所谓的浅笑。 “老夫人特地摆这么大的架子,又专门挑了时辰。” “要不多骂几句,免得不回本。” 老夫人听了崔泽的话脸色先白了一层,接着又泛成铁青。 “如此说话,你敢不敬我?!” 崔泽拢了拢批衣,挡住渗进他衣领的寒气。 “不敬?谈不上。” “只不过我忍够了。” “七年来,我想着左右是一家人,没计较。” “但昨日过后我忽然明白,过去是我荒唐了。” 老夫人瞧着崔泽的满不在乎,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她站起身,卸去大半的气派。 “念瑶夫君,你什么意思?” 崔泽听着“念瑶夫君”四个字,正觉得刺耳,还未来得及说什么。 一道清丽的指责就穿过寒风,落进在场每个人耳中。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不愿当一家人了。” “林泽,我没想到你这么让我心寒。” 不知不觉天已经大亮。 林念瑶不知几时来的,正站在连廊下,遥遥望着崔泽。 她眼里,全是不满在打转。 “亏我还记着你,怕早上天寒,想给你送碗热粥暖身。” 在她身后,她的贴身丫鬟绣羽提着个精巧的食盒。 若是搁在以往,崔泽早自责起来了。 但如今,他已看破红尘。 看破了,人也就清醒了。 崔泽开口,话到唇边,无意识间修饰得委婉。 可偏偏,他那双能捕捉到箭羽分叉的眼睛,清晰地看见了林念瑶脸上由委屈生出的怨。 崔泽在心里自嘲,体贴实在是个坏习惯。 他顿了一顿,像卸去重负一般,将所有的委婉修饰抛到脑后。 “老夫人先训我,你再送粥安慰我。” “安慰之后,不就是要我死心塌地,为你拖肃国公府下海。” 林念瑶被戳穿,眼底的半截委屈还有半截怨,像被戳破的泡泡一样,当场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眼睛闪了闪,硬是找了句话。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 崔泽一双眼彻静通透,如明镜一般。 “是与不是,不必我说。” “行事见人心。” “林念瑶,放下你的粥。先想想,我昨夜吃的什么?” 林念瑶被问得脑海一片空白。 转头看向自己的丫鬟。 绣羽不想不打紧,一想便慌了神。 她嗫嗫的:“小姐,昨日没人给姑爷送晚饭。” 老夫人那边,老嬷嬷同样在她耳边嘀咕起来。 “您不是吩咐,让昨夜别管姑爷吗……” “直到府里熄了灯,厨房都没往姑爷书房送东西。” 两边的下人说过话后,林念瑶和老夫人都一脸窘态,下不来台。 日子过成这样,崔泽想开了,也看淡了。 他平静地说出事实。 “放心,我没饿着。” “托你们的福,就着凉水吃了两块以前剩下的硬饼。” 崔泽呼出一口白雾,隔着白雾望向林念瑶。 “所以说这七年,都是我荒唐。” 崔泽这句话明明也很淡,没什么感伤。 却不知话里哪个字带了刺,竟扎伤了林念瑶。 她先是一愣,而后紧走两步,直奔崔泽而来。 “昨夜我不是故意那么对你的,是你不听我的劝。” “明明是你自找的。” 行至半途,她停下脚步,红着眼睛,反问崔泽。 “倒是你,说荒唐。” “林泽,忘了你成亲时说过什么了?!” 第5章 他不是吃苦的替身 林念瑶不提成亲时还好,一提,真勾动了崔泽的心伤。 崔泽对成亲那夜的一切都记得很清楚。 窗棂上贴的喜字,新房中火苗燃得高高的龙凤烛,悄悄洒进房中的月光。 还有林念瑶那张薄薄地涂着莹莹微光的细粉的小脸。 真的很像夜空中微微闪烁小小一颗星。 崔泽记得最清楚的是林念瑶的青黛蛾眉。 那双眉似展非展,写尽哀愁。 当时的林家的祖宅和祖产被输得一干二净。 皇帝几番刁难,才同意崔泽改姓入赘,为林家继承爵位。 林念瑶记挂着林家的事,新婚夜里愁眉仍展不开。 崔泽一颗心都挂在林念瑶身上,哪舍得让半分愁绪停在她的脸上。 他矮下身子,执起林念瑶的手。 崔泽沉稳的声音像一条安静流淌的河流。 “夫人,难的事都过去了。” “往后余生,我听你的,守你一辈子。” 崔泽的话冲淡了林念瑶的眉间的愁。 她染上了笑,眉眼变得弯弯的,“好啊。” 对着林念瑶的笑,崔泽暗暗感叹。 爹娘不在,他又痛失师父师娘。 本以为要一个人在世间孤独漂泊很久很久。 没想到有幸靠上了岸。 却不想七年过去,记忆中喜字依然光亮,现实已然物是人非。 林念瑶质问的声音带上了些许的颤。 “你答应过的,会听我的话,会守我一辈子。” “你那时的承诺算什么?” “算荒唐?” 崔泽暗了神色,“如今的事与当初无关。” “无关?” 林念瑶觉得崔泽这句话才叫荒唐。 她的颤音化作了泪。 “怎么没有关系了?” “明明是你说话不算数。” 崔泽凝眸望向林念瑶,脸上多了难言的厌弃。 “我不愿牵扯肃国公一家是因为我还知道廉耻。” “先不说肃国公府如何忠烈。” “单说这宅子,是打哪来的,林念瑶你说得出口吗?” 一提起宅子,老夫人先噤了声。 林念瑶没说出话来,只是瘪着嘴擦去眼角的泪。 她默了半晌,低眉道:“我也只是为了玉同。” “世间的事有得必有失,我没有办法。” 好一个没有办法。 崔泽从来认为人在没有办法的时候该逼的是自己。 从没想到“没有办法”可以用来伤害别人。 他望向院子前头的那棵柿子树。 叶子落尽了,褐色的枝条上覆着雪,垂挂着颜色喜人的柿子果。 七年前,正是在那棵树下,肃国公府的世子妃打趣他和林念瑶。 “柿子树送你们了,等结了果儿,多子多福。” “无论生的男孩女孩,先说好,都要认我做干娘。” 世子妃送的哪只是一棵柿子树,是整座三进三出的宅子。 是没了家当以后,能为林家遮风避雨的地方。 小小树苗旁,世子妃脸将笑收了两分,变得稳重。 “崔泽,世子爷让我特别嘱咐你。” “收下宅子以后,要替他在御林军统领的位子上,好好护卫昭国。” 红澄澄的柿子,压得枝头低低垂下。 崔泽又忆起一遭往事,顿时觉着气短。 身上的伤累积起来的疼也让他再难忍受。 “你要我去送死,我无可奈何。” “但只要有我在,肃国公府,谁也别想动。” 崔泽转身要回房。 但偏偏一道尖锐的声音在书房前炸响。 “慢着,林泽!你别走。” “提起宅子,事情可得说清楚。” “免得不清不楚的,好像我们林家欠了肃国公府什么恩情。” 崔泽先闻到一股烂糟气味,接着又嗅出烂糟气味里混杂的香粉味。 他一回身,果然看到了醉醺醺、迷迷瞪瞪的林君成。 林君成的狗嘴里根本吐不出象牙。 “宅子是他们上赶着送的,我们求他们了吗?” “倒是你,实打实地占着我们林家的爵位。” “现在让你办件事,你倒好意思推三阻四啊。” 崔泽不是第一次听林君成这套歪理邪说,也不是第一次见林君成这混不吝的样。 他斜睨了林君成一眼。 林君成和他对了个眼,马上向老夫人告状。 “奶奶,你看,他吓我!” 老夫人按下林君成指向崔泽的手,放到自己手心里捂着。 “有奶奶在,不怕的。” 说话间,老夫人狠瞪了崔泽一眼。 “你怎敢吓我的乖孙?” “再说了,我乖孙说的有什么不对?” 崔泽对这对祖孙见怪不怪。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林念瑶。 已经能睁着眼睛,是非不分。 “君成说的是,你毕竟占着我们林家的爵位。” “是我林念瑶的夫君。” “遇事总该先为我们着想吧。” 崔泽以为自己看破红尘,无爱便无怖。 却终归看轻了他奋不顾身去爱了七年的人。 林念瑶想伤他时,总是能轻而易举地伤他。 “那你呢,遇事为我先想过吗?” 他的目光停在她戴在鬓边,熠熠生辉的插梳上。 “他送的,就是比我送的好。” “林念瑶,你是不是后悔过,当初求我娶你,而不是求傅玉同娶了你。” 崔泽说得林念瑶一愣。 与崔泽想的不同,他说的,她从未想过。 因为她总是想,傅玉同如明月一般的谦谦君子,就该封侯拜相。 岂能折辱入赘,跟着她改姓林。 相处七年,崔泽还有什么不懂林念瑶的。 望她一眼便猜到了她的心思。 崔泽觉得那插梳太晃眼睛,垂了眸。 “你甚至不舍得让傅玉同吃入赘的苦头。” 林念瑶不言,无声默认。 寒风倒灌,吱呀一声,将书房的门吹得要关上。 崔泽反手将门抵住,一掌推开。 他指向书房桌上的一枚玉印。 手上绽出青筋,声音里混了气,沾满了疲惫。 “广平侯的玉印,你们收回去。” “林念瑶,你记住,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不是替傅玉同吃苦的替身。” 林念瑶这话被噎住,说不出对答的话来。 但林君成顺着崔泽的指向,两只眼睛都放出了贪婪的光。 那明明是他的印!他的侯位。 老夫人“啪”的一巴掌打在林君成的手背上。 打醒了林君成,也惊醒了林念瑶。 崔泽要是真走了,林家再不可能挑到这般端正的人物入赘。 皇帝不会允许平庸的人来继承广平侯的位子。 到时候,等待林家的下场只有一个,削爵,沦为庶民。 老夫人忙打起圆场,“念瑶夫君,你胡思乱想什么?” “你和念瑶是实打实的夫妻。” “这是实的,旁的都是虚的。” “侯爷的位子你好好坐着,玉印你也拿着,莫说那些气话。” 老夫人又拍了林君成的手背一下,“君成,叫姐夫。” 林君成压下眼中的贪婪,不情不愿的,“姐夫。” 老夫人又招呼林念瑶,“好瑶儿,发什么愣呢。” “你不是来给你丈夫送粥的?” “再不喝,粥该凉了。” 林念瑶如梦方醒,“对,粥。” “绣羽,给姑爷端粥。” 她暗暗心惊,真不知道怎么了,林泽竟起了离她而去的心思。 绣羽快步上前。 “姑爷您先喝粥吧。” “小姐专门让厨房做的鸽子粥,为您补身子的。” 崔泽站在门前,用眼神阻住绣羽的脚步。 他的视线穿过绣羽,落在院子的入口处的一道修竹般的人影上。 “不必了,粥我无福消受。” “不如端给他喝。” 众人顺着他的话回头一看,竟看见了一身素雅,踏雪而来的傅玉同。 第6章 想活命就得求着林家 下人为傅玉同引路,傅玉同缓步而来。 “一家人又怎么了?” “林泽,你惹念瑶伤心了?” “总不会是又因为我吧?一天天的,你总疑神疑鬼的。” 林念瑶一见傅玉同,眼眶登时红了一圈。 仿佛傅玉同一来,就有人懂她,体谅她了。 崔泽则严阵以待。 他最清楚,傅玉同不会白来,更不会让他好过。 他站久了,身上的疼痛渐渐散往四肢百骸。 但望着与他不远不近对立着的傅玉同,崔泽选择咬牙,把痛忍住。 他一旦暴露出脆弱,只会引来傅玉同更狠的磋磨。 傅玉同果然没辜负崔泽对他的判断。 “我特意向陛下讨了差事,专程过来的。” 傅玉同把“专程”两个字咬得很重,从袖中取出一封明黄色的圣旨来。 “林泽跪下接旨。” 傅玉同凉薄的一双眼紧紧锁定崔泽。 崔泽回敬傅玉同一眼,振袍跪下。 老夫人立刻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暗火,扯起了林君成的衣袖。 “兔崽子,昨夜又去哪风流快活了?一身的臭酒味。” “醒酒了没,头疼不疼。” “去祖母那,奶奶让人给你熬一盏解酒汤。” 林君成眼睛溜溜一转,在崔泽和傅玉同身上来回瞄了两圈。 然后马上诶哟哟地喊起头疼,迈开大步跟着老夫人走了。 老夫人前呼后拥的,带着丫鬟婆子一并散去。 书房前顿时只剩下崔泽和傅玉同。 还有期期艾艾地望着傅玉同的林念瑶以及丫鬟绣羽。 比起老夫人那排白菜冬瓜一般的手下人。 傅玉同就是杀人不见血的刀。 “林侯爷跪得这么远,听得清我宣旨吗?” 崔泽前头,是老夫人泼过茶水留下的冰碴地。 早晨天气冷得紧,这么会的功夫,冰碴已冻硬,像锋利的刑具。 崔泽扫过那片冰碴,无声地笑了出来。 那笑,是对傅玉同毫不掩饰的恶意的反击。 林念瑶虽是为傅玉同留下来的。 但也不至于狠心看崔泽在寒风中,往冰渣子上跪。 “玉同,何必呢。” 傅玉同用一个眼神安抚住林念瑶。 “一看就是他欺负你了,我是心疼你。” “你不必太心软。” 林念瑶多少还是不忍,想再劝劝。 不想崔泽已利落地起身,重新跪在了冰碴地上。 “傅大人满意了吗?” “可以宣旨了吗?” 崔泽跪下去的瞬间,刺骨的冷顺着被他体温融化的冰碴往一双膝盖处传。 满地的寒意,争先恐后地钻进他披衣里,贴住他的每一条伤疤。 崔泽一概忍下,面不改色。 反而是始作俑者傅玉同,脸上裂出一道不快。 他本想借林念瑶的手,趁机再折磨崔泽一番。 没想到崔泽以退为进,挡下了他的手段。 傅玉同只能半黑着脸宣读圣旨。 圣旨不长,说穿了,也就是任崔泽为青州剩余兵马的主帅,十日后出征。 崔泽上前线送死一事就此板上钉钉。 事已至此,崔泽反而有一种定下死期的解脱。 崔泽叩首,“谢陛下恩典。” 崔泽谢恩后,等着傅玉同将圣旨交给他,礼成起身。 不想傅玉同摁着圣旨,没有转手的意思。 傅玉同:“林侯爷不急,有几句话,陛下让我一并交代林家。” 崔泽冷到双膝失尽温度。 但他无法起身,只能忍受彻骨的寒意一遍又一遍地卷上来。 傅玉同满意地看着长跪的崔泽,一个字一个字地宣布光启帝让他带来的噩耗。 “陛下说,广平侯府世代从军,底蕴深厚。” “广平侯夫人又与林侯爷恩爱非常。” “林侯爷上战场该配的战马、铠甲、兵器等等,不如就由林夫人为你亲手准备。” “别人备下的,怕不够用心。” 这番话里暗藏的刀光剑影一下化作比冰雪更渗人的夺命寒气,渗进崔泽的肺腑里 战场上刀剑无眼,兵刃与铠甲是战士倚仗的保命符。 而对抗北羌人的铁骑,半条命都要托付在胯下的战马身上。 光启帝这一步无异于釜底抽薪,让林念瑶彻底扼住他的小命。 这些要紧东西一旦出问题,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休想从北羌人手上死里逃生。 如此一来,他崔泽想活命就得求着林念瑶。 求着林念瑶就会被她逼着,按傅玉同的安排行事,陷害肃国公府。 到头来,就算他崔泽活下来,也只会变成个苟且偷生的不义混球。 这真是天下间最歹毒的算计。 崔泽心寒到无以复加,“这是陛下特意交代的?” 傅玉同如同炫耀一般,揽过功劳。 “你大可以将这笔账记在我的头上。” “我特地向陛下进言的。” 崔泽双目隐隐泛起血色。 他恨不得生啖了傅玉同的肉。 “你为了上位,当真是不择手段。” 傅玉同使出力道,握紧手中的圣旨。 “谬赞了,大丈夫自当争为人杰。” 两人一番针锋相对后,傅玉同还是不容许崔泽站起来。 他甚至故意拖延,将林念瑶引到一边。 “有两句话,我想单独对你说。” “是为你打算的话,希望你记在心里。” 傅玉同边压低声音对林念瑶好言好语地哄着,边用余光欣赏因为他不得不跪在寒天冻地中的崔泽。 “念瑶,多为你自己打算,多为林家打算。” “使手段摁住林泽,让肃国公代林泽去死,免得你为林泽后半生守寡。” “这是我特地向陛下,为你求来的恩典。” 林念瑶对傅玉同刚刚的阴狠,本能地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 但听完傅玉同的话,她宽了心。 原来傅玉同做恶人,都是为了她。 “玉同……记住了,我都记住了。” “如此,我便回去了。” 傅玉同故作体贴,将圣旨温柔地交到林念瑶手里。 转身之前,他特地用目光描画了一遍,脸上已经完全失去血色的崔泽。 他阔步离去,将崔泽一败涂地的落魄样子深深刻进脑中。 他在心中悄悄问天 “老师,你看见了?” “究竟谁才配得上你的衣钵。” 林念瑶不舍地目送傅玉同离开林家。 忽然间,绣羽的惊呼响在她的耳边。 “小姐,不好!” “姑爷倒了!!” 第7章 分帐,别过了 崔泽在昏迷的时候,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十六岁。 那年青州的兵马战死在北羌人的弯刀下。 北羌人攻破青州城,火烧长街。 他们掳走仓惶求救的妇女,用马蹄踏过来不及逃走的幼童。 城破时,青州只剩一支断了粮草,无依无靠的义军。 义军凭借数座烧塌的长屋,与北羌来回拉锯,守着城里的最后一方净土。 崔泽和师父都在义军中。 城破第十四日,残阳如血。 师父守在长街口,崔泽守在长街尾。 师父身前,杀掉的北羌人的尸骸堆叠如山。 同族的死激出北羌人的血怒。 北羌铁骑如狂潮一般,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持剑的师父和窄窄的街口。 师父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挡不住千军万马。 杀到力竭,师父手的长剑坠地。 北羌人趁机将手里的弯刀穿进师父的腹和背。 崔泽与师父遥隔长街,也陷在北羌人的冲锋中。 他听得见刀锋刺破师父血肉的声音。 但他不能过去,因为他身后还有手无寸铁的百姓。 那一刻,崔泽眼前的血,和天上的红透的夕光混作一片,像赤血焚天…… 崔泽从血色的梦境中惊醒,一眼望到压在榻边的剑。 他抄起剑,剑柄微凉,他却四顾茫然。 丫鬟绣羽被突然提剑的他吓了一大跳,把手里的碗摔了个底朝天。 热了好几回的鸽子粥,最终撒在了书房的水磨青石地上。 “杀敌!” 师父死前的呼喊久久不散,犹在崔泽耳畔。 崔泽凄凉地坐下,像丢了家的小孩。 林念瑶看出他的异样,向他走去。 崔泽望到的是她手里的圣旨。 他握剑的手渐渐收紧。 圣旨已下,他注定会重返青州。 那么他就算死,也该死在青州城下,搏杀北羌铁骑时。 林念瑶还未开口,崔泽就猜到她起承转合,最后想说的是什么。 “我说过了,只要有我在,谁也别想动肃国公府。” 林念瑶握着圣旨的手在那瞬间收紧。 她将圣旨捏得死死的,纤长的指甲甚至掐进布帛里。 “你知道吗,你昏了快三个时辰,我守了你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里我担心了多少次,生怕你醒不过来。” “林泽,你光风霁月,你不肯落井下石,你以为你了不起了?” “那为什么要拖着我,让我担惊受怕?” 她坐到他的身旁,把手里的圣旨推给他,“你是不是真的要我守寡?” 崔泽半垂着眼帘,甚至不愿再看她一眼。 “别说死别,我恨不得活着也与你不复相见。” 崔泽话音刚落,林念瑶就抬起了手。 她手举得高高的,像是要给崔泽一巴掌。 但她抬起的手定在半空,定了足足半晌有余。 “你当丈夫,让我这个做妻子的指望不上,你还不愿再见我?” 林念瑶说不清她心里的滋味。 失落?丢了她一直以为永远不会丢的东西?被背叛? 或者都有? 她心里乱得像风暴卷过的海。 混乱中,她想明白了一点。 她不愿就这样放过崔泽。 林念瑶叫来下人。 “把姑爷抬到我隔壁的厢房,再把书房锁了。” 她站起身,俯看崔泽。 “你不想见,也必须见。” “因为你娶了我。” 林念瑶转身便走。 她怕走得慢了,当着崔泽的面落下泪来。 但她又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躲着崔泽哭。 不想身后一阵破风声,惊停了林念瑶的脚步。 她转回身,耳边响起了绣羽的尖叫。 崔泽剑光出鞘,劈裂了林念瑶一旁的桌子。 桌上的笔墨纸砚砸了一地,广平侯的玉印落在青石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 崔泽轻转宝剑,将映在剑上的日光,折射在下人脸上。 “带着你的锁,滚。” 那一瞬间,剑光也晃了林念瑶的眼。 害得她差点以为,崔泽会杀她。 吓白脸的林念瑶忘了挂在腮边的眼泪,急忙退到书房外。 崔泽望见林念瑶煞白的脸,想着她到底不过是个姑娘家,心中微有不忍,转开了剑锋。 林念瑶看着他将剑转偏。 胆子慢慢又大了起来。 她怎么忘了,林泽不会伤她。 “你只要留在林家,就必定会见到我。” 每说一句,林念瑶的胆子变大一分。 “至于出去,你身上没有一文钱。” “反正我不守寡,你不写文书,我就让玉同替你写” “横竖我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崔泽听罢林念瑶的话,没忍住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毛病,让你惯着她。” 他转了腕子,剑尖如风般点到系在玉印的流苏上。 崔泽手腕一挑,直接将玉印挑起,握到手中。 “同样的当,我不会上第二次。” 崔泽说罢,一手握住玉印,一手提剑,阔步出了书房。 林念瑶不知他要去哪,但崔泽拿着玉印,她就不可能顶替他伪造文书。 她只得追出去。 林家不算太大,崔泽身上带伤走得再慢,几步的功夫也到了账房。 账房里,算账的管事正在打盹。 崔泽将剑架到他的肩上,叫醒了他。 管事被吓了个大跳,差点用脖子撞上崔泽的剑。 好在崔泽手稳,替管事避开了人间惨祸。 管事额头上冒出大汗,“姑爷,做什么呀……” “我胆子小,别吓小的。” 崔泽沉声:“不做什么,分账。” 管事不解:“分什么帐?咱们林家哪有帐分?” 崔泽用剑身点了一下管事的肩膀。 “分我和林家的帐,将我挣下的俸禄和封赏分出来,我要带走。” 紧追而来的林念瑶,听到崔泽的话,脑袋嗡的震了一下。 “林泽,你真不想过了?” 崔泽用泛冷的眼神撞上她的眼睛。 “林念瑶,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谎?” …… 分账的消息跟插了翅膀似的,一溜烟地飞进了老夫人的院里。 老夫人急急忙忙地跑来,到账房时,头上御寒的抹额都跑歪了。 她颤颤巍巍,上气不接下气。 “念瑶夫君,你做什么?!” 崔泽瞧见老夫人,觉着她来得正是时候。 “林老夫人,你来得刚好。” “分完了帐,林家欠我的多,账上的现银肯定不够,你得给我打欠条。” 老夫人一听,差点原地栽下去。 她扯住林念瑶的衣袖。 “奶奶的好孙女,你说句话啊!” 林念瑶望着崔泽,想着他刚刚说过的话,千般言语全堵在胸口。 老夫人见她关键时刻不吭声的样就来气,隔着衣服狠掐了一把她的肉。 “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连个男人都留不住。” 林念瑶不知是吃了痛,还是被崔泽伤了心。 “林泽,你真忍心,弃我不顾?” 第8章 战马,他有办法 崔泽冷淡地听完林念瑶的质问,他没有回应。 他的心死在宫门前的雪里,冻成一块他自己都敲不碎的坚冰。 已经是一块冰了,和冰谈于心不忍,向冰问弃之不顾,冰能答她什么? 现下整个林家,被崔泽放进眼里的只有打算盘的管事。 崔泽催着他:“算盘再打快些。” 管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噼里啪啦的直接把算盘打出了残影。 …… 在管事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帐很快算清。 林家一路吃崔泽的,穿崔泽的。 崔泽丢了御林军统领的位子后,更是坐吃山空。 账上的钱所剩无几。 崔泽要了林家仅有的银票,剩下的让老夫人全部打欠条。 老夫人千不愿万不愿。 偏偏今日崔泽提着他不吃素的宝剑,郎心似铁。 莫说老夫人,他对林念瑶都不肯赏一个眼神。 林家无人能左右崔泽。 最后,在崔泽比剑更锐利的目光的威逼下,老夫人在欠条上摁下了红手印。 摁完手印,老夫人抬手哆哆嗦嗦地给了林念瑶一巴掌。 “妻贤家少祸,你怎么把林家害成了这样?” 林念瑶挨了打,红了眼圈。 崔泽目中无情,冷眼看着林念瑶泪划过的脸渗出血淤的巴掌印。 他将玉印、欠条和银票都揣进袖中。 迎着呼啸的北风,只身一人提着剑踏出了广平侯府。 踏出广平侯府之后,崔泽背上的伤依旧疼。 但他心里的伤终于开始结疤。 崔泽走后很久,林念瑶都跌坐在账房里,捂着她的脸颊。 林念瑶就这么坐到天黑。 低垂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 崔泽离开广平侯府是一时畅快。 但在冷风萧萧的京城走了半盏茶后,他慢慢意识到一件事。 他,没有家了。 无处可去的崔泽在不知不觉间,被人流推搡进一条街巷。 这里是城西,住的都是些一片瓦砸下来能砸死十个的小官小吏,和满京城随处可见的小商小贩。 天色暗了,朦胧的炊烟从各家院落里升起。 左右两边还有东家打孩子,西家训丈夫的声响。 这样的嘈杂太温馨,温馨到崔泽两个耳朵都害怕听见。 他低下头,想悄悄地穿过这条街巷,做一个不曾来过的路人。 没想到有人喊住了他。 “统领?” 唤住崔泽的汉子叫魏来,是崔泽曾经的下属。 崔泽不在御林军当统领了,魏来还在御林军里当他的小头目。 撞见崔泽时,魏来没穿御林军的铠甲。 他裹着厚厚的冬袍,手里拎着一条鱼。 崔泽一看便知,魏来这是下值换了衣,买了鱼,准备给家里添一道肉菜。 崔泽记得他家里有个淘气的儿子,大名魏榆,诨名小疙瘩,今年好像刚十一。 崔泽本想寒暄几句,让魏来把“统领”这个叫法改了以后,就抽身离开。 没想到魏来和以前一样,认死理。 他不但不肯改说法,还捉住看起来病恹恹的崔泽,硬拐他回家治伤。 等崔泽无奈地想明白他逃不掉的时候,他已经被魏来安顿着趴在魏家的炕上了。 魏来翻箱倒柜的,“孩子他娘,伤药,我那瓶上好的伤药哪去了?” 魏家娘子走过来,用围裙擦净手后,捶了魏来一下。 “你哪有什么上好的伤药,一罐普通的白药罢了。” 话说完,她从柜子的角落翻出个小瓷罐子,交到魏来手里。 魏来促狭地朝崔泽挤了挤眼睛,“普通白药,统领你凑合着用。” 魏来把白药放在一旁,撸起袖子就去揭崔泽的里衣,“但你放心,我上药的手法特别好。” 崔泽本来趴在火炕上,暖得差点合上眼。 结果魏来一巴掌下去,崔泽疼得就差跳起来。 崔泽咬紧牙关,把声音从牙缝里硬挤出来,“要不我自己来吧。” “使不得,使不得。”魏来按住他去抓药瓶的手。 好巧不巧,魏家儿子魏榆这会散了学,回到家里。 正撞上崔泽忍着魏来给他上药,龇牙咧嘴的那张俊脸。 魏榆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原来林先生也怕疼啊。” 最后一下,魏来药下得特别重。 崔泽实在没忍住,哼出了声。 等疼的劲过去,崔泽缓了口气,道:“你先生我也是人,当然怕疼了。” 魏来乐呵呵地收了手,把魏榆招过去。 “把你最近学的东西跟统领讲讲,让统领知道你学成什么样了。” “当初要不是统领心善,给你,还有咱御林军那十好几个小崽子开蒙。” “你们哪进得去书院的大门。” 魏榆乖乖坐到崔泽身旁,像崔泽教他课业时那样。 “林先生,我们最近学了指鹿为马的典故。” 魏榆说着,用手摸了摸下巴,活像个小大人。 小大人一般的魏榆,魏家烧得暖和的火炕,让崔泽的意识开始模糊。 朦朦胧胧的,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御林军统领。 那会儿,傅玉同没调回京,他与林念瑶情意正浓。 每一日,他都笑得比含元殿屋脊上的开口鸱吻更灿烂。 彼时的崔泽最见不得御林军里有下属脸若苦瓜。 所以,在听见下属抱怨日子不好过,没钱给孩子开蒙时。 崔泽干脆把十几个孩子拢在广平侯府前院的柿子树下。 一笔一划地教孩子们学起了“天地人”。 那时太美好,好到崔泽觉得日子能这般过到老。 怎知水满则溢,尽皆虚妄。 …… 魏家不大,崔泽趴在火炕上,能看见灶间的火光。 魏榆在帮魏家娘子打下手,把火烧得旺旺的。 魏来没去忙活,挪了个马扎过来,坐在炕边。 他压低声音,“统领,你去青州领兵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崔泽笑了一下,笑得很苦,活像个孤家寡人。 “都知道了啊,宫里果然没有秘密。” 魏来眉头一皱,显然是极不认同的。 “统领,你再怎么在乎林家,在乎你夫人,想重新出人头地,也不该蹚青州这趟浑水。” “青州大败,十万的兵,剩的连一万都不到,北羌这次带了十万铁骑来,你怎么打?” “况且就算你活着回来了,***那你也交代不了。” “北羌和亲,点名要的是长乐郡主,那是***捧在手心里的大宝贝。” “你打输了,长乐郡主送去给北羌人了,***发起怒来,你哪还有活路?” 崔泽望着灶间里的光亮,灶膛里吞没木柴的火。 “从来就不是我想去。” 魏来神色一凛,“怎么回事?” …… 崔泽没有隐瞒,他将一切和盘托出。 魏来听后,勃然大怒。 恨不得提溜起院里劈柴的斧头,替崔泽杀上林家,讨个彻彻底底的公道。 崔泽:“你就算杀光林家,圣旨已下,我注定要去青州。” 魏来急了眼,“统领,你……你真要去……去送死?” 崔泽喉间发涩,“别说什么青州送死。” “没有战马和铠甲,怕是没到青州,我就已经凉透了。” 说到战马和铠甲,魏来的心火像被人掐了一般。 他抱着臂,缩回到小马扎上。 “去哪搞战马和铠甲?” “在咱们这,这都是民间违禁的玩意儿,私藏哪一样都是要杀头的。” 魏来叹了一大口气。 这个时候,魏小疙瘩,魏榆,趴上了灶间的门框。 他鼻尖上沾着一抹灰,眼睛亮亮的,看着自己爹还有崔泽。 “先生,你想要战马吗?” 他咂了一下嘴巴,鬼鬼祟祟的:“我有办法哦……” 第9章 他大爷的,一匹好骡 魏来一听儿子的话,当即笑了起来。 他用手在嘴唇上边比划了一下。 “你个没毛的小兔崽子,知道什么战马?” “大人说正经事,你不要打岔。” 魏来从灶间走出来,单眨了下右眼,“我就是知道。” 崔泽以为魏榆是误会了,耐心跟魏榆解释: “战马和一般的驮马不同。” “你见的那些,骡马市里的,都不是战马。” 魏榆学着他爹,抱起了手臂,“我真知道一个卖战马的地方。” 他走到崔泽身边,弯下腰。 “先生,信我吧。” 魏榆圆圆的眼珠子转了两转。 “你和我爹都是宫里当差的,这种好地方肯定要瞒着你们啊。” “我就不一样了,我在西市混了十好几张胡饼吃,最清楚这个了。” 魏来站起身,掐了下魏榆的脸。 “嘿,天天散学后在西市鬼混,没准还真让你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崔泽见魏榆一脸自信,很有把握,反而皱起了眉头。 满京城,包括战马在内,各种军需物资向来由肃国公下属的卫尉司负责。 老国公为人正派,眼里掺不得沙子。 定然不会参与到私售战马的勾当中。 怕就怕国公爷老了,下面人心浮动,起了不该起的心思,真卖起了战马。 这事如果被皇帝知道,不正给了皇帝理由,发落肃国公。 扔肃国公到青州跟自己搭伴送死。 想到这,崔泽再也趴不住,挣扎着要从炕上起来。 “小疙瘩,你说的卖战马的地方在哪?马上带我去。” 魏榆见崔泽要起,眼睛眨巴眨巴,慌了起来。 他按住崔泽的手,“这不成,先生你别连夜折腾……” “这样,明天,我明天一早领你过去。” …… 次日一早,魏榆让魏家娘子帮他向书院请假。 他领着崔泽,顶着寒风,直奔西市,七拐八绕,进到西市的一处角落。 走到这,还不见战马买卖的踪影。 辗转反侧一整夜的崔泽心又多焦了一层。 偏偏魏榆欠欠的,把崔泽摁在一堵避风的土墙下,让他等消息。 隔着刚一人高的黄土墙,崔泽听见魏榆操着一口童声,一个牲口贩子在杀价。 “五两银子,这么贵?!不成不成。” “四两!” “那……四两半呢?” 这笔买卖被魏榆谈到最后,变成了一个铜子一个铜子的锱铢必较。 “再少一文,再少一文,不然我们不要了。” 崔泽在墙后头听得实在绷不住。 他绕到前头去,“行了!就这个价,我们买了。” 崔泽呼出一大口憋了许久的白气。 “小疙瘩,你先生我还不至于穷到没了那枚铜子,就吃不上饭了。” 牲口贩子一听,“你是他先生?读书人?” “闹了半天,是你要买牲口?” 牲口贩子想了想,“那这样,这个铜子儿,我让你们了。” “一共四两七钱,三十七个子,先交钱,后牵牲口。” 崔泽生怕魏榆再拖拉杀价,利落地从袖里抽出张十两的银票。 牲口贩子接过银票一瞧,顿时笑出一口大牙。 他走到旁边,杵出了杵另一个卖羊的,“兄弟帮个忙,我还没开张,钱不够,帮我破一破这银票。” 很快,崔泽揣着牲口贩子找他的零钱,跟着牲口贩子,进了一座院子。 贩子给崔泽和魏榆指了指牲口棚里一匹枣红色的。 “喏,就那匹,走得稳,性子好,正适合你们读书人。” 崔泽远远看着那匹颇高大,又沉稳的马,心沉下去了几分。 “老板,你这马打哪来的?” “卖这个价,不亏吗?” 哪知牲口贩子听了崔泽的话,吓得把两条缝似的眼睛睁成了正常大小。 他声调都高了,“谁跟你说我卖马了?” 崔泽觉察出贩子话里的异样,快步走到牲口棚前。 当着他的面,那匹枣红色的长脸牲口奋力地嚼着混了豆子的干草。 它头上一对耳朵跟着一动一动的,活像只啃草的兔子。 看着那对耳朵,崔泽在心里默默问候起了魏榆。 等问候到魏榆的亲爹魏来,崔泽没好意思下口,无可奈何地停下。 他大爷的,是骡子…… …… 崔泽半黑着脸,一手牵着骡子,另一手扯着魏榆,走出小院。 “你说带我来买战马,就带我来这个?” 崔泽替魏来和魏家娘子咬紧了后槽牙,“你还请了假,荒废功课。” “而且你爹是御林军,骑射了得,你分不清骡马……” 崔泽在脑子里把整件事过了一遍,差点被魏榆气笑。 魏榆悄悄伸手,摸了把骡子的长耳朵。 “我怎么可能分不清骡马。” 崔泽闻言,停下脚步。 他回头看魏榆。 魏榆一脸鬼精地回看他,脸上闪过的精光和他榆木小疙瘩的诨名半点不搭。 “先生你上马,不是,上骡。” “我牵你回去。” 崔泽看着魏榆鬼精的那张小脸,气郁难耐,当场给魏榆来了个脑瓜崩。 “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魏榆把手从崔泽手里抽回来,先挠了挠脑袋。 然后,他恭敬地向崔泽作了个揖。 “先生,这骡子是慢,但是走得稳。你身上的伤,没几个月是好不全的。” “你就要去青州了,八百里的路,走得不稳,哪行呢?” 听了魏榆的话,崔泽虽然仍有气恼。 但还是翻身上了骡子,任魏榆牵他回家。 他想,这也许是一个小孩子为数不多的,体谅自己老师的办法。 魏榆牵着骡子,求稳,走得慢慢的。 他边走边说:“先生,等你到了青州,肯定有不少马,你是主帅,拿着这骡子换匹马,没人敢说你的不是。” “青州的兵,总不好意思让自己老大,骑着骡子去跟北羌人干仗吧。” 魏榆说罢,回头跟崔泽做了个鬼脸。 “先生,别太正人君子了,有时候使点儿指骡为马的手段,也好。” “免得被小人欺负。” 崔泽骑在骡子上,一路坐得稳稳当当。 他的心被魏榆的话捂着,暖得像被人塞了个灌了热汤的皮囊子。 他心里的冰开始化。 “我的事,让你费心了。” 魏榆走在前面,把脑袋摇成了个小拨浪鼓。 “没有没有,我该做的。” “要不是怕你不答应,我都不会瞒你。” 崔泽听得好奇,“你怎么就觉得我不会答应?” 魏榆转回头,叹了口气。 “先生,你瞧瞧自己身上的伤。” “伤是怎么来的?一百廷杖,你一棍都没少挨。” “为了林家,值得吗?” 魏榆不指望提起林家时,林先生能说出什么他爱听的话。 结果今日的崔泽温和地说出了狠话。 “不值得,所以我打算改回本姓,让林家自生自灭。” 崔泽说罢,扯着缰绳,夹住骡马肚,硬是把骡子骑出潇洒战马的风姿。 “所以往后,叫我崔先生。” 魏榆猛地一听,呆在原地。 “先生,你怎么……难道人到中年,终于开窍了?” 要不是骑在骡子上,崔泽恨不得绕回去,再给魏榆一个脑瓜崩。 臭小子会不会说话? 魏榆不管崔泽心里对脑瓜崩的盘算,乐得两个嘴角都翘了起来。 “先生,你在这等着,不要走动,我去给你买个辟邪的香囊。” “你可别中邪,再对林家掏心掏肺了。” 第10章 请回广平侯府 崔泽看着魏榆硬塞到他手里的小兔子香囊,无语凝噎了半晌。 颜色倒是合他用,玉白色的。 香囊本身绣有兰花,两端的抽绳串了圆润的白玛瑙珠子。 络子打作平安如意结的样式,搭着黛青色的流苏,颇为文雅。 圆鼓鼓的香囊肚子透出淡淡的菖蒲艾草的味道,也很好闻。 就是香囊束口处的布多了一截,被手巧的绣娘捏成兔子耳朵的形状。 着实让崔泽难绷。 “小疙瘩,你让先生我戴这个,合适吗?” 魏榆两个小手一摊,“有什么办法,眼下女子间,时兴这个样式。” “你都说了,是女子间时兴这个样式。” “你先生我,哪不像男的了?” 崔泽压着声音里的火,左手泄愤似地紧捏香囊。 隔着锦布,香囊里的干草挺括地反弹着他的手,把草本植物特有的韧性印在他的指尖。 魏榆的眼神飘了飘,“先生,它便宜啊。” “我拢共也没几个钱,就这,还是我娘让我去打酱油时,偷攒下来的。” 崔泽毫不犹豫地把手伸进袖里,“差多少钱,你说,把这玩意儿给我换了。” 魏榆伸长手摁住他,“诶呀,换不了,不能用你的钱。” 崔泽的手停在袖中,“为什么?” 魏榆理所当然地答:“因为这样才灵验。” “我娘说,驱邪保平安的东西,别人送的最灵了。” “因为老天会看在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心意的份上,多保佑收到祝福的那个人。” 崔泽被魏榆的话震得默了会儿。 他把手从袖子抽出来,将兔子香囊好好地封进了怀里。 他低声:“这么讲究……” 林念瑶不曾为他如此讲究。 魏榆牵起骡子,带着他往家里走。 “要讲究的。” “崔先生,祝你平平安安地从青州回来。” “一定要回来啊。” 崔泽望着小魏榆,“如若我回来,你愿不愿正式拜我为师,当我的弟子。” 魏榆闻言一喜,立刻转头。 “当先生的正式弟子是不是就不用去书院上学了!” 崔泽探过身,把忍了又忍愣是没忍下来的脑瓜崩敲在魏榆的脑门上。 “想什么呢?文课不会少,武课也得上!” “你要用心学,免得辱没了你师祖的名声。” “啊?!担子这么重?” 魏榆当街爆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 …… 魏榆牵着骡,带骡上的崔泽回到家时,魏家娘子还守着灶,热着馒头和小米粥。 崔泽翻身下骡,骡子撅起头叫了一声。 活像是卸了货。 魏家娘子在灶边听见这声似驴非马的叫唤,从窗边望了过来 她不看不打紧,一看登时黑了脸。 不等崔泽反应过来,魏家娘子就抄着烧火棍风风火火地从灶间杀了出来。 魏榆比他娘反应更快,呲溜一下,蹬着围墙,窜了上去。 “娘,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 “你说领先生出门买马,结果牵回头骡子。” “你个腿上带泥的出身,你分不清是骡是马?” “不教训教训你,你真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崔泽本想拦下大姐,好好替魏榆解释一番。 但他扭头瞥见魏榆骑在墙上,一脸慌忙,活像个滑稽小猴的样子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先生,别笑了!快救救你还没入门的宝贝弟子疙瘩吧!” 魏榆缩在墙上,活像只惊弓之鸟,偏偏他还不会飞。 崔泽瞧他那样,笑了好一阵,笑得差点咳嗽。 好不容易笑完,崔泽赶紧替魏榆向魏家娘子一五一十地解释。 魏家娘子听了,眉毛挑起又落下。 她放下攥着烧火棍的手,叹了口气。 “这小子有真点歪门邪道的主意。” 见魏家娘子神情缓和了,崔泽朝墙上的魏榆招了招手,“行了,下来吧。” 魏家娘子白了一眼蹭着墙下来的魏榆,没好气道:“洗手吃早饭,下午给我上学去。” …… 魏榆从墙上下来后,魏家娘子没再管他。 粥是他自己从锅里盛的,馒头也是他自己从灶上拿的。 魏家娘子还催着他照顾崔泽。 直到崔泽坐着安顿好,左手被塞了一碗黄灿灿、热腾腾的小米粥,右手被递了一个白胖胖的大馒头后,魏家娘子才满意了。 她捧出个簸箕。 簸箕里放着针线卷和她替魏榆做了一半的新年新衣。 魏家娘子坐在院子里光线最好的小竹凳上,操持起了针线。 一时间魏家院子里静静的,崔泽耳边唯有魏榆小猫似的,呼噜着喝粥的声音。 他不知为什么,看着手中盛在粗瓷碗里,圆得像一汪黄月亮的小米粥,差点滚下泪来。 他这辈子想要的其实不多,大抵就是这样的安宁。 崔泽捧起小米粥的粥碗,先用鼻尖吸了一大口热气。 他像是从阴曹地府偷溜出来的孤魂野鬼,努力地吸着久违的阳间生气。 暖乎乎的粥还没进嘴,魏家的门就被敲响了。 魏榆不等娘使唤,利索地放下碗,跑去开门。 “谁呀?” 门外的人没出声。 崔泽顺着魏榆一点点推开的门,看见了带着阴柔的笑,面上粉白干净得过分的陈公公。 陈公公没进门便开口:“林侯爷怎么在这儿呢?” “老奴来送您回府。” 老阉贼掐着嗓子的一句话将崔泽一脚踹回无间地狱。 崔泽捏紧了瓷碗的边沿,绷得手上青筋直绽。 “我若是不回去呢?” 陈公公笑了笑,“瞧您这话说的,孩子气了不是。” “哪有二十七八的大男人离家出走的。” 他收了笑,表情瞬间阴了下去。 “我请您,您不走,还要陛下亲自来请您回广平侯府不成?” “陛下日理万机,您当臣子的,应当少给他老人家添乱,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陈公公又慢慢地笑了起来,笑得精明又阴森。 “还坐着干什么,起身吧,林侯爷。” 第11章 误会深爱 崔泽端起瓷碗,慢慢吞下一口粥。 “我姓林,姓够了。” 软烂的小米粥微微带点颗粒,弥漫过他的舌尖,裹着热烫生生滚过他的喉头。 “陈公公,再过几天我会去青州,多半埋骨在那。” “最后几天,我想由着性子过。” 陈公公闻言,阴森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林侯爷这是铁了心,不回侯府了?” 崔泽抬眸望他一眼,悍然摇头。 不回。 陈公公往前走了两步,正式踩进魏家有了年月的小院子。 “林侯爷,老奴心善,再劝您一句。” “人生在世,谁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过?” “不信,你问问你身边的小子,还有她,穿针引线的妇人。” 陈公公说一个人,便用手点一个人,最后朝天虚指。 “再加上在御林军里当差,为陛下效力的魏来。” “他们能由着性子来?” “若是陛下明日降下一道旨,要他们一家往山穷水恶的蛮荒之地贺州去,他们能由着性子不去?” “怕是客死他乡,也得去吧。” 崔泽捏着瓷碗边沿的手又紧了两分,“陈公公是在威胁?” 陈公公:“不敢,不过林侯爷是明白人。” 崔泽放下粗瓷碗。 他特意多看了一眼那碗像水汪汪的黄月亮的小米粥。 “听懂了,送我回去吧。” …… 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陈公公挑开窗,望见硬要顶着风骑在骡子上的崔泽,心里憋出三寸无明火。 世上真有这等不识趣的犟骨头,该听的安排一句也不听。 崔泽哪管什么陈公公, 他脑海里还装着瞪着眼,把缰绳塞进他的手里的小魏榆。 “先生,你一定要从青州回来,收我为徒。” “不然我没弟子名分,不能帮你烧纸。” “你就真要当孤魂野鬼了!” 有人记挂他,崔泽心里高兴。 兴致起来,他催着骡子迎风而去,跑出一道逍遥的残影。 陈公公以为崔泽要跑,急得被自己的唾沫倒呛一口。 他连咳带呛的,操着哑了的细声大吼: “快追上林侯爷!人丢了我拿你们是问!” “快啊!” …… 崔泽骑术极好,仪态风流,穿长街而过。 引得不少沿街缓步而行的小娘子眼眸如水,悄悄张望他。 而路边静静停着的一辆马车,车窗内透出的却是一双嫉恨的眼睛。 崔泽,多少年了,你总要出风头…… 傅玉同端坐在车内,捂着手炉,发狂般地忆起少时如太白星一般耀目的崔泽。 思绪乱穿,傅玉同连幽暗车里,手炉透出的半点亮眼的炭光都要厌恶。 在滔天的厌恶里,他敏锐地捕捉到一处关键。 隔着车门,他用带着恨又洞悉一切的低声吩咐仆人: “你去找林君成,让他把林泽的骡子杀了。” “林泽想骑着骡子去青州,在青州换战马,我岂能如他的意?” …… 陈公公的马车追到崔泽时,崔泽已将骡子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广平侯府前。 一路颠簸,陈公公差点颠坏了大太监的仪容。 他扶着老腰,唉哟着下了马车。 他和崔泽还没进侯府,先被闻声赶来的林念瑶赠了个冷眼。 林念瑶堵着门。 “我当你不回来了呢。” 她悄悄用眼尾的秋波望着崔泽,等着崔泽答她的话。 崔泽与她无话可说,脚钉在林家门前,寸步不进。 陈公公心里暗骂晦气,出宫接了这么趟妻不贤,臣不忠,事还多的活。 但他领了命,今天非得把崔泽摁回广平侯府不可。 陈公公开口弹压两个人:“林夫人扶着林侯爷进去吧。” 林念瑶没等到崔泽的话,没有动。 崔泽也不管她,牵起骡子闷头往府里走。 眼看林念瑶还想缠着崔泽,自找不快地问问问。 陈公公心里骂了句真不识好歹,然后叫住她: “林夫人,老奴与你说两句话。” 林念瑶双眸追着崔泽,追到崔泽在柿子树旁栓好骡子,进了书房,才不情不愿地走向陈公公。 陈公公皱起老脸。 “林夫人,你再追着问,非要问出个对错,小心再把林侯爷撵跑了。” “我是他的夫人,这是我的家,我还不能问了?” 林念瑶紧紧攥着衣袖,攥出几道深深的褶子来。 林泽出走一晚,她的心翻来覆去地纠葛了一晚。 夜半,她手脚都发凉,抱着汤婆子也汲取不上多少温度。 那时候她最想念林泽,林泽却不在身边。 她好像知道自己做错了一些事,但又止不住要恨。 你为何不与我说话?你为何不问我? 我也有苦衷,我也有心事啊。 等到天明,报时的滴漏冻透了,冰棱子结在出水口上,她心里只剩下了怨怼。 陈公公瞧见林念瑶的模样,看出她不是个说得通的。 他索性换了个林念瑶爱听的说法。 “林夫人,林侯爷都回府了,他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林念瑶双眉微皱,“他什么意思?” 陈公公拿出哄哀怨宫妃的好态度:“他肯回来,心里就是有你。” “你别再与他闹,男人都好面子,你多哄哄他,忍忍他的脾气。” “他心里有你,不会一直冷待你的。” 林念瑶将信将疑,“真的?” 陈公公点头,“真的。” 林念瑶转头望向书房,心里添了点期盼。 陈公公见林念瑶哄妥了,舒了口气,又叮嘱她: “林夫人,林侯爷回来了,剩下的事,你听傅大人的吩咐。” “你们呀,**协力,为陛下分忧。” 提起傅玉同,林念瑶眼眸渐亮,人都清明了不少。 “嗯。” …… 陈公公走后,林念瑶心里又泛起不是滋味的滋味。 陈公公虽然说林泽心里有她,但她记得账房里,林泽看祖母打她巴掌的眼神。 像块化不了的冰,冻得坚硬,再无半点情意。 她变得忐忑,没忍住推开书房的门。 她想再看看林泽。 门突然被推开,崔泽将取出来端详的兔子香囊又藏回了掌心。 他扫了林念瑶一眼,信手端起摆在榻上小方桌的茶盏。 他无意喝茶,不过是端茶送客。 崔泽收兔子香囊收得快。 但林念瑶从推门起就盯着他,亲眼瞧见了那香囊。 玉白色的,坠着黛青色的穗子,还有一双娇俏可爱的小兔子耳朵。 这等时下流行的女儿家的物件,林泽竟记得买来送给她。 还怕她提前知道,故意藏起来。 原来,陈公公说的都是真的。 林念瑶心里安定了,眉眼间泛出淡淡的温柔。 她不再和崔泽较劲,“夫君,你带着伤,先休息吧。” 林念瑶说完,便合上门出去了。 留下崔泽一个人,摸不着头脑地端着他的茶。 林念瑶离开书房,慢慢走回自己的屋子。 她想,林泽既然心里有她,她愿意为他多做一些。 反正她大度。 战马和铠甲,还有趁手的兵器,她都可以为林泽准备。 走到半途,林念瑶止住脚步。 她唤绣羽:“去备马车。” “我去见玉同,向他问问战马和铠甲的事。” 第12章 夺走他仅剩的所有 广平侯府书房内,崔泽默默放下手里的茶盏。 他心里隐隐生出一丝不安。 林念瑶离开书房前,那双眼睛太娴静,太温婉。 温婉到崔泽怀疑傅玉同做了鬼,附身在他身上,被林念瑶望穿秋水的双瞳辨了出来。 崔泽闭上眼睛,吐纳了几个呼吸,将脑子里离谱到诡异的想法驱赶干净。 偏这时,前院传来一阵怪异而鬼祟的声响。 接着是一声惨烈的嘶鸣。 崔泽睁开双眼,破门而出。 踏出书房后,先是浓烈的血腥味扑向他,接着,刺目的暗红将他目所能及之处全数遮蔽。 映入眼帘的一切,让他双目欲裂,怒火焚天。 …… 林念瑶坐的马车刚出府,傅玉同就收到了她朝他而来的消息。 他赏了那暗探十两银子。 暗探走后,他轻声赞叹:“不愧是陛下的探子。” “若有一天能为我所用,该多惬意。” 他掀开车帘,隔着雕花车窗对车夫吩咐:“去宝银楼,瞧瞧时兴的首饰。” 找林君成传了信的小厮,刚回来便听见这一句。 “爷,又去宝银楼破费?那林念瑶都嫁人了,她有什么值得的?” 傅玉同心中筹谋的计划顺利,心情正好,向小厮解释起里面的门道。 “谁说是送她的了?” “我欲买一套花钿金步摇作刀,借林念瑶的手送出去,杀林家和肃国公府满门。” …… 广平侯府书房前,柿子树下。 林君成的惨叫声响彻全府,把内院的老夫人都惊出来。 老夫人带着嬷嬷赶到前院,撞见的是崔泽发狠地扼着林君成的咽喉。 林君成旁边躺了一头死骡子。 不知是人是骡的血混着雪染了一地。 那血极刺目,浸湿了被摁到血泊里的林君成的衣衫下摆。 老夫人见状立刻大吼: “林泽,你要干什么?!你要杀人不成!” 崔泽双眼通红。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没将林君成生生掐成死人。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松开了手。 他一松手,林君成便掉进血色的雪中。 林君成跟死狗扑腾似的,四肢并用,爬出雪地。 他从崔泽手下逃出后,连滚带爬地滚到了老夫人脚边。 “奶奶救我!他要为了一头骡子杀我啊!” 林君成声音抖得像筛糠。 他喘得也上气不接下气,好像崔泽的手还扼在他的脖子上。 崔泽俯下身去,为死不瞑目的温顺骡子合上了眼睛。 他再站起身,望向林君成的一双眼已与后院的那口深井无异。 漆黑,空洞,深深封冻,幽暗到不见底。 崔泽攥起拳,压下杀意。 “林君成,你该庆幸你够烂,赔上我去毁你的烂命,我觉得不值得。” “不然你刚刚就已经死了。” 林君成缓过劲后,狼狈地扶着冰冷的砖地重新站起。 “谅你也不敢杀我,我是侯府的嫡孙,命贵得很。” “再说了,这事我占理,我不过是想杀头驴,剥了皮,为祖母熬滋补的阿胶罢了。” “孝顺的是我,畜生的是你!” 老夫人听了林君成的话,心疼得直唤他“乖孙”、“宝贝儿”。 “为了孝顺奶奶,你受苦了!” 老夫人用衣袖擦着渗在皱纹里的泪,指着崔泽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个天杀的,这么害我孙子。” “当初是我瞎了眼,劝念瑶招你为婿。” “是我识人不清,把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引进了林家。” “占着我们君成的爵位,霸了我们林家的钱,还要害我们君成的命。” “林泽,今天的事没完!我要报官,我要你百倍偿还!” 老夫人哭得老泪纵横,怒冲上头,差点晕了过去。 崔泽站在柿子树下,苍凉得像另一棵树。 他看着眼前的闹剧。 “驴,你刚刚说的不是我为了骡子要杀你吗?” 林君成一惊,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眼神闪躲,嗫嗫地说:“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驴是骡,我分不清。” 老夫人好不容易顺过气来。 “管他是驴是骡,君成都是为了孝顺我!” “你敢害他,你畜生都不如!” 天上飘飘摇摇地下起小雪。 雪化得快,没落地,就已融成了雨。 雨点打到崔泽的手里,裹着沾在他手掌心的骡子血,顺着他的指根,流过他修长的手,从他的指尖滑落。 那滴血水砸在血色的地上,只蚀出一点小到不能再小的痕迹。 那点痕迹,顷刻间,又被其他雨滴抹去。 崔泽有的东西向来不多,一转眼他又几乎什么都没有了。 他忽然笑了一声,笑声和冷雨混在一起,是说不出的悲凉。 “是你们杀了我的骡子,又是你们骂我畜生。” “不是要报官吗?报啊。” “你们报京兆府,我报卫尉司。” “卫……卫尉司!”林君成听见这三个字,当场发抖。 他抖得两腿一软,差点就地跪下。 “你你你,你凭什么惊动卫尉司?” 崔泽道:“就凭我现在是青州兵马的主帅。” “这匹骡子本要驮着我的行李,随我去青州。” “它是军中的骡子,自然归卫尉司管。” 崔泽漆黑的眼盯住林君成,“带上它的尸体,跟我去见肃国公。” “不!奶奶我不去,奶奶我不去!” 林君成扑通一声跪倒在老夫人脚边,抱住老夫人的织金裙就开始大嚎特嚎。 他是打死都不会去卫尉司的。 上次,他赌红了眼,输到还不起钱,跟傅玉同要了几个打手,用广平侯府的身份去硬买了两个铺子交给赌场抵债。 哪知那两个铺子是退伍老兵的。 肃国公替他们主持公道,要回了铺子不说,还罚下一百军棍。 要不是姐姐央着林泽代他受过,他当场就被打死了。 偏偏肃国公罚完林泽以后,还当着他的面震响了马鞭。 马鞭挥过,那凌厉的破空声,还有肃国公低沉而可怖的嗓音,深深地刻进了他的脑海。 “小子,别再犯到我手里,再有下次,老夫必定叫你痛悟终身。” 想起过去,林君成越嚎越惨。 听着孙儿的惨叫,老夫人心疼难当。 她抚着林君成的背,哄他道: “不去,不去,我们不去,我们哪也不去。” “不去?由不得你。” 崔泽踩着雪,一步一步,走到林君成面前。 看着如同凶神恶煞,逼到跟前的崔泽,林君成脑子嗡的一震。 他屁股着火一般,蹬地而起,拔腿就跑。 第13章 你们林家都是一种人 林君成的身子早被酒和滥赌掏空了。 人还没跑出两步,就被崔泽擒住肩头,摁得跪在地上。 林君成杀猪一般地朝下人们喊:“快来救我!” 林君成求救声未落,崔泽已拔下他束发的玉簪,反手打向身后。 玉簪裹着风撞向被冻硬的地,触地而碎。 锋利的碎片溅射开去,纷纷溅在下人们的脚面上。 下人们被惊得撤回腿,望着崔泽,再也不敢上前。 林君成被脱了簪以后,鬓发散乱。 哪还有侯府嫡少爷高高在上的光鲜亮丽。 崔泽抓住他的衣领,径直将他拽起。 “少了那些身外之物,你的命又比谁金贵?” 崔泽攥住林君成往外带,要押他去卫尉司。 老夫人忙冲到两人身前,拦下崔泽。 她就地一坐,哭嚎起来。 “我不活了!你这么欺辱我们孤儿寡老。” “林泽,你有本事把我也杀了,踩着我的尸体去卫尉司!” “不然我们家君成哪也不去!” 话说到这,老夫人快哭成了泪人。 “你快放开君成……求你了……” “要拿就拿我的命……” 面对泣不成声的老夫人,崔泽的神色暗了又暗。 他心里念头多得像一片没人要的,疯长的狗尾巴草。 崔泽压下那些念头,揪紧林君成的衣领。 他声音发涩:“老人家为你连命都肯舍,你有话对她说吗?” 林君成毫不犹豫的:“奶奶,救我!快拦住他!” “您不救我,我们林家就断后了!” 林老夫人一听,赶紧向前爬。 她爬到崔泽的脚边,扯住崔泽衣袍的下摆,边哭边求: “大家都是一家人,你不要把我们往绝路上逼。” “你的骡子,我给你赔。” “我赔十倍,我赔一百倍。” “你要教训君成,在家里教训也成。家里的事,何必闹到外面去。” “林泽,你放开他,你究竟有没有心啊!” 整座前院还弥漫着血的腥气,崔泽闻着这股死气,缓缓闭上眼睛,陷入沉寂。 偶尔有冰雨砸下,整片天都灰蒙蒙的,看起来颇为惨淡。 不太亮的日光透过窗纱,渗入肃国公府。 林念瑶坐在国公府的待客小厅。 她喝了足足一盏茶,才见上肃国公家的世子妃。 世子妃名叫苏静妤,是东南一带的富商之女。 她嫁入肃国公府时,跟在雕花香车后的嫁妆真真正正地铺出了十里红妆。 林家如今住的三进小宅也是她置办,替丈夫赠予崔泽的。 可林家不念旧恩,向来与她生疏。 苏静妤自然也懒得与林家人往来。 她进小厅后坐都不坐,只道:“稀客。” 苏静妤站,林念瑶不敢坐。 她慢慢站起。 在悄悄望过世子妃的清雅如兰后,林念瑶在心里婉转一叹。 为了玉同,也为了林泽,哪怕同为女子,她只能道一声对不住了。 林念瑶将特意带来的妆匣托在掌中,缓缓打开。 匣子底铺着墨色丝绒,置于丝绒上的是一套錾金花钿与玄鸟琼花金步摇。 丝绒如夜,花钿如星,步摇如永夜天河,灿烂不胜收。 苏静妤一望便知,这套花钿金步摇价值百金。 百金贵重,足以供养二十户小康之家三年。 她眉心一皱,“林夫人,这是何意?” 林念瑶将妆匣捧到世子妃面前,“求世子妃与世子赐我夫君一匹战马。” 林念瑶捧着妆匣的手微微发汗。 她紧张得不住地回想。 回想傅玉同将花钿金步摇交给她时,说的每一句话。 “你一定要让世子妃收下这套首饰。” “再让世子妃劝肃国公签下文书,为林泽从军营中调出一匹战马。” “只要事成,坐实肃国公府收受贿赂,私调战马的罪名,我就有办法将老肃国公送到青州。” “唯有肃国公入了局,我才算办妥了陛下交代的差事。” “念瑶,务必帮我。” 世子妃听见林念瑶是为崔泽来求战马的,紧皱的眉头松了下去。 “若是为了这件事,你与我去一趟卫尉司便是。” “父亲与夫君,他们二人近日时常提起林侯爷,言语间都在为林侯爷担心。” 世子妃伸出纤纤素手,将林念瑶捧着的妆匣盖好,“这些就不必了。” “你放心,事关林侯爷,父亲和夫君会帮忙的。” 世子妃不肯收下花钿金步摇,林念瑶手里的汗越渗越多。 她唤住苏静妤:“世子妃。” 世子妃的芙蓉玉面上绽出两分疑惑,“怎么了?” 林念瑶半屏着气,面色越发的不自然。 她鼻翼微动,呼出一口气。 林念瑶双手微颤,再度打开妆匣。 “这套花钿金步摇不一样,你一定要收下。” 世子妃脸上的疑惑变成了五分,“为何?” 林念瑶将傅玉同教她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 “这套花钿金步摇是香积寺大师开过光的。” “女子戴上,会有添子添福的福气。” “世子妃您与世子爷膝下不是还缺个麟儿吗?” “我特意为您求来,想亲手为您带上。” 世子妃望着妆匣中的花钿金步摇,渐渐出神,“当真?” 她叹道:“可怜我与如陌至今还没有子嗣的缘分……” 从窗纱中透进的光亮了一些。 冰雨停了,天色亮了。 世子妃簪着宛若星子的花钿、凤鸟振翅欲飞的金步摇,恍若九天神女。 她亲自将林念瑶扶进马车。 马车从肃国公府的侧门出,驶得很快,直奔卫尉司而去。 天色渐亮,天上没什么云雾。 广平侯府这边,林老夫人还跪在地上。 她扯着崔泽衣袍的下摆。 “林泽,你放了我唯一的孙儿吧,莫要如此绝情。” “我宁愿用我的命换他。” 老夫人一边擦泪,一边偷望崔泽的神情。 若是崔泽流露出不忍,她便多说两句软话。 终于,在她的再三恳求下,崔泽松开了手。 被拎久了的林君成直直往下坠,正好掉到老夫人脚边。 老夫人一把搂住他,“我的乖孙,吃大苦头了,奶奶心疼哟。” “放心,我们不去卫尉司了。” 林君成缩在老夫人怀里连连摇头,“不去,绝不能去!” 祖孙两个一个哄,一个被吓得恍惚。 见到崔泽绕开他们走向别处后,两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崔泽走向柿子树,回到骡子的尸体旁。 他解下骡子身上带血的缰绳,起身前留恋地触碰过骡子的耳朵。 林家祖孙还没完全缓过来。 但他们惊恐地发现,崔泽拿着根带血的缰绳,又回到了他们身边。 日光本就惨淡。 崔泽往他们身前一立,便如一座巍峨的山,遮得二人不见天光。 他俯下身,将缰绳往老夫人手边一递。 “方才林老夫人说愿意舍命换林君成。” “既然我放过了林君成,林老夫人何不兑现承诺,上吊自尽?” 老夫人大惊失色,吓得整张老脸上的褶皱都快绷平了。 “你真要逼死我们?” “林泽,你不忍心的,是不是?” 崔泽深深地望着老夫人,直望到她眼底。 “我曾有过不忍心,但我忽然记起,你们林家都是一种人。” 缰绳上的血浸染着崔泽的手。 “如果有机会要我的命,你们不会犹豫的。” “但如果我要你们的命呢?” “林君成连卫尉司都不敢去,老夫人你又真敢自缢吗?” 第14章 调令已成 老夫人被崔泽问得半晌出不来声。 崔泽索性把缰绳递得离老夫人的手更近,近到触手可及。 缰绳离她太近,老夫人避无可避,反问道:“你真要逼死我?” 她颤着声:“好啊,那我就死给你看!让你背上不孝的骂名!” 老夫人张开手去握缰绳,结果碰到在冰冷的缰绳的瞬间,声音戛然而止。 她把手缩了回去。 缩回手以后,老夫人总觉得指尖黏腻腻的。 她把手放到鼻尖嗅了嗅。 不闻不打紧,一闻,她整个人跌在地上。 沾在她手上的,是血! 崔泽静静地看着老夫人被一点血吓破胆。 他纯粹的双眸平得像毫无涟漪的冻湖。 林家人,都是这样,贪生怕死。 他无意再与老夫人纠缠。 崔泽二度揪起林君成,用缰绳将人捆住,拽向门外。 林君成一路惨叫:“奶奶,救我!” 但这次,老夫人跌坐在地上。 她低着头,再也不说什么乖孙儿,奶奶救你了 最后,天穹之下。 林家无人阻拦,崔泽牵着鬓发散乱的林君成,踏府而出。 …… 出府后,崔泽停下脚步辨了辨卫尉司的方向。 在刹那间,他察觉,有一双眼睛混在人群中,暗暗窥伺着他。 他即刻回头,却只看到两三个再寻常不过的路人。 当中没有那双如跗骨之蛆一般的眼睛。 崔泽心中微微泛起不安。 思虑再三,他拽住林君成,迈着阔而急的大步,向卫尉司而去。 …… 肃国公府的马车刚在卫尉司门前停稳。 还未推开车门,苏静妤就已听到了一双木轮嘎吱碾过的声音。 她推开车门,不等车夫摆好下车凳,提起襦裙便跳了下去。 大门前,台阶上,肃国公府的世子,她的丈夫戚如陌,正坐在轮椅上笑着望她。 戚如陌的嗓音温柔得像春日波光粼粼的碧水 “夫人未免太淘了些。” “下次不许再这样,要乖乖地等车夫放下车凳。” 苏静妤抿了抿唇,小声道:“下次的事,下次再说。” 她绽开浅笑,越过台阶,如蝶儿一般,落在戚如陌的身边。 林念瑶见到这幕,羡慕得眼睛都忘了眨。 她静默着,迈上卫尉司的台阶。 在她上台阶的几个瞬息,她心里羡慕催化成了苦酒。 苦酒的名字,叫嫉妒。 她嫉妒她不能与傅玉同如此往来。 更怨恨林泽不会这般温柔地关怀她。 女子想要的不过是一份盛满温存的关心。 傅玉同碍于世俗无法给她。 那林泽呢,她的丈夫为什么不能给她? 戚如陌眷恋地将夫人看够以后,才分出一分余光去瞧林念瑶。 只一眼,戚如陌便认出了她。 他不欲与她交谈。 因为他记得林泽接替御林军统领的职位后,是如何事事尽心,替他尽他尽不了的责任的。 他也记得,本该意气风发的林泽又是怎样被广平侯府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折磨到心灰意冷,满身重伤的。 他故意对苏静妤说:“夫人,这位是谁家的夫人?” “我听说今日玉泉坊请了沙洲的胡姬,载歌载舞的,很热闹。” “夫人要不要带她去瞧瞧?” 苏静妤没察觉出戚如陌对林念瑶的厌恶。 她弯腰替他掖好盖在他腿上的毯子。 “胡说了不是?看什么胡姬。” “这位是林侯爷的夫人,我带她来,是有正事的。” 戚如陌冷冷地叹了一声:“正事啊……” “林泽为了她要去战场舍命拼军功了,她不去享乐,还做什么正事?” 戚如陌话锋一转: “林夫人,你可知道一句诗,悔教夫婿觅封侯。” 林念瑶被戚如陌削尽了脸皮,难堪得一张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 她在心里埋怨起林泽。 她怨林泽为什么不愿上书牵连肃国公府,害得她要在这做恶人,受人羞辱。 林念瑶咽下满肚子的委屈,按着傅玉同教的,向戚如陌盈盈下拜。 “我是来为我夫君求战马的。” “世子爷,世子妃,帮帮我吧。” 戚如陌闻言又叹一声。 他这次的叹息里,多了分暖意。 “原来你们林家,还有人会关心林泽。” 他放柔声音,对苏静妤说:“夫人推我进去吧,我带她去见父亲。” 戚如陌的轮椅刚转向,三人就听到了声如洪钟的质问。 “见老夫做什么?” 卫尉司正堂的房门被推开。 老肃国公大马金刀地跨过门槛,走了出来。 他身着文武袖,文武袖罩袍下,罩着一整套束紧的皮甲 虽在京中,老肃国公一日都不曾懈怠。 年纪大了,他再扛不起厚重的扎甲,就穿着皮甲,从日到夜,以身作则,时时备战。 “大昭军律,战马受卫尉司管束,非军令不可外调。” “要调战马,先向陛下讨了军令来。” 肃国公的话一出,林念瑶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肃国公总是这样,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真不明白,林泽为什么总是逆着自己的意思,一再维护他。 还好玉同懂她,教她怎么对付这种臭石头。 只是苦了她,得委屈地求人。 林念瑶忍着心里的不利爽,朝肃国公跪下。 “求国公爷可怜可怜我丈夫吧。” “世人都道将士卫国,马革裹尸。” “但我们家林泽没有战马,他若是战死,连马革裹尸都做不到。” “是我没用。陛下让我为他筹备战马,我筹不来。” 林念瑶朝肃国公低头一拜,又朝世子和世子妃低头一拜。 “求求大家,别让我丈夫无依无靠地去青州。” 肃国公听罢林念瑶的恳求,人已动容。 但他仍坚持:“不可,军律不可违。” 眼看事情陷入僵局,戚如陌敲了敲轮椅的扶手背,想出个折中的办法。 “父亲,不如将我以前的战马调给林泽。” “那匹马被关在西营,别人不敢用它,我也再骑不上它。” “它蹉跎了七年,今年本要离营,调去做驮马。” 肃国公略微一想,便记起戚如陌说的那匹马。 “你的飞星是匹好马,但……会不会太老了些?” “我去看过它,能吃能跑,而且老马识途,正合适。” 戚如陌说着,不可避免地升起对沙场峥嵘的怀念。 肃国公看出儿子的难过,安慰似的捏了捏戚如陌的肩,“好,照你说的办。” “我写两封调令,先将飞星调离军营,再将它调给林泽。” 肃国公行事雷厉风行。 他回到正堂内,提笔蘸墨,下笔如行云,转眼便将调令写好。 该在调令上用印了。 他抬眸,如鹰般的眸子扫了跟进来的林念瑶一眼。 “一匹老马,你不嫌弃吧。” 林念瑶巴不得肃国公立刻在纸上印下卫尉司的大印。 印落上去,调令生效,战马无端变驮马再赠给林泽。 还有比这更好的,更利于玉同向肃国公府发难的证据吗? 她连声道:“不嫌弃,绝不嫌弃。” 卫尉司外依旧肃穆。 崔泽牵着林君成一路行来,紧赶慢赶,终于走到这里。 可惜他走到卫尉司大门时,肃国公已在调令上盖上了通红的大印。 第15章 构陷,杀死忠良 崔泽的视线穿过卫尉司的大门。 他的双眸与正堂深处,刚接过调令的林念瑶撞在一起。 崔泽心里顿时一紧。 他将林君成推进卫尉司,甩给守在正堂前的军士,径直闯进堂中。 “林念瑶,你在这做什么?” 林念瑶见到崔泽,脸色“唰”的大变。 她用袖子掩住两份调令,神情格外的防备。 崔泽瞧出她的遮掩,意识到无论她手中的是什么,必然是最要紧的。 他朝林念瑶伸出手,“把你手里的东西交给我。” 林念瑶将调令收得更紧,深得几乎全埋进袖中。 两人间的异样暴露在肃国公眼前。 肃国公不解,“林泽,你为何是这副表情?” “这是老夫写的调令,为你调配一匹战马。” 崔泽一听是调配战马,黑白分明的双眸险些睁裂。 他顾不得解释,直接堵死林念瑶的退路。 “林念瑶,我不管你来这到底想干什么。” “把调令给我。” “我不是与你商量。” 林念瑶紧紧护着调令,退了又退,几乎要撞上身后的墙。 就在她无路可退之时,一道声音从后方传来,为她响起。 “什么叫照办?” 这道声音如水击玉磬,清朗异常。 林念瑶听了,觉得有如天籁。 崔泽听了,只觉得腹内如翻江倒海,恶心得两只耳朵都污糟了。 崔泽回身一看,果然是傅玉同。 傅玉同穿着一身淡青宽袍,拾阶而上。 他进了卫尉司后也不犹豫,只道: “林夫人,请将手中的证据给我。” 傅玉同浅笑着,笑里是他锋利的野心。 林念瑶听了傅玉同的呼唤,趁着崔泽回身,故意撞向他背后的伤, 崔泽被撞到伤处,疼得差点往生,差一步就当场跪倒。 林念瑶则趁着这会儿的功夫,奔向了傅玉同。 直到跑到傅玉同面前,她才将小心掩藏的调令捧了出来。 见到林念瑶素白的手托着的调令,傅玉同脸上的笑越来越大。 他伸出了手。 但还没等到傅玉同碰到调令。 一道凌厉的破空声抢先袭到调令上,将调令劈成了两半。 傅玉同定睛一看,动手的是从正堂走出来的崔泽。 他手上还平白多了一节劣质的缰绳。 傅玉同抬手去抢被劈成两半的纸。 而崔泽挥动缰绳,下一击又至。 崔泽这击藏了巧劲,缰绳卷住盖了印的半份调令,冲向半空。 等调令飞到空中,崔泽又是一击。 刹那间,印着通红印痕的调令被打碎。 崔泽手里的缰绳也应声而断。 缰绳断落,破碎的宣纸像雪一般,纷纷落下。 傅玉同的手在半空抓了又抓,最后只抓到徒劳。 他收回手,脸上笑意不再,只剩下一潭如水的阴沉。 见调令碎了,崔泽终于松下气。 方才他情急之下,奔出门口,夺下林君成身上捆的缰绳。 还好来得及…… 肃国公府没有受他的牵连。 紧张褪去,疲惫涌上来。 崔泽渐渐察觉握过缰绳的虎口在钝疼。 而他的后背,疼得与铁蹄践踏过的荒土无异。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正堂之外,轮椅之上的戚如陌已看明白了一切。 他将轮椅一转,正对傅玉同。 “傅大人,你的手伸得太长了。” “这里是卫尉司,并非你效力的刑狱寺。” “更不是你能捏造证据,构陷冤狱的地方。” 傅玉同依旧阴沉着脸,但他的神情却不算恼怒。 他侧过头,向门外道:“请肖大人露面,为下官说句话。” 傅玉同话音刚落,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出现在了卫尉司门前。 他用斗笠遮着面,又逆着光站,让人看不清容貌。 但做过御林军统领的戚如陌和崔泽都认出了他。 他是陛下内廷养的暗探的头领,肖七。 只要他出动,代表的就是皇帝的圣意。 肖七扬起些斗笠,望了崔泽一眼。 崔泽被那眼神扎得颈后寒毛倒竖。 原来在广平侯府门外,盯上自己的,是他…… 肖七只露了一个面,转身又离开。 但这一面对于傅玉同而言已经足够。 他奉皇命行事,足以凌驾在卫尉司的每一个人头上。 傅玉同轻蔑地斜回看戚如陌。 “戚世子,你道如何,刑狱司未必管不了卫尉司。” 戚如陌闻言冷下脸,抿紧了唇。 见戚如陌无法反驳,崔泽退回到正堂前,与他并肩而立。 “傅玉同,没有未必,少拿你那些肮脏手段来染指卫尉司。” 崔泽瞧了眼天色。 “如今你想要的证据没了,不如趁早打道回府。” “免得待会下起大雪,人间的路走不通,走上了黄泉。” “林泽!” 傅玉同还没恼,林念瑶先恼了,“你怎么敢?!” 与林念瑶不同,傅玉同对这两句难听的话毫不在意。 他还笑起来,“你真当我没办法了?” 崔泽暗了神色,“又打算使什么肮脏手段?” “我是光明磊落的君子。” 傅玉同扶住林念瑶的肩,将她推上前。 “我有人证。” “林夫人,你好好说说,肃国公府究竟做了什么?” 傅玉同将林念瑶推到众人面前后便收回了手。 林念瑶感觉到肩上的暖意转瞬即逝。 她不舍地偷望了傅玉同一眼。 望过傅玉同过后,她才轻启朱唇,在朗朗天日下,颠倒起了黑白。 “肃国公府收了我的贿赂,答应卖给我一匹战马。” 傅玉同啧啧了两声,“好大的案子。” “肃国公府当真惊人,竟敢违律私贩战马。” 崔泽脸色铁青。 他抬手指向林念瑶,指向与他拜过天地,托过终生的妻子。 “林念瑶,别胡说八道。” 林念瑶偏头躲开他,“我不曾。” 她不看崔泽,心里对崔泽却有怨又有恨。 她恨崔泽方才那么咒傅玉同。 她更怨崔泽不懂她为了让他活命,殚精竭虑,费了多少心思。 肃国公肃着一张脸,走到最前头,将小辈们护在身后。 他傲立如松,“肃国公府绝不会受贿。” 肃国公转头望向林念瑶。 “小娃儿,你言语不实,陷害老夫。” “如此行事,白白让你死去的父母蒙羞。” 林念瑶瞪着肃国公,斩钉截铁道:“我绝无虚言。” 她抬手直指苏静妤发髻上华美得如星如月的花钿和金步摇。 “你们肃国公府收的贿赂,不正戴在她头上吗?” “多贵重啊,价值百金。” 林念瑶的话如一道霹雳,劈在肃国公的身上。 肃国公将信将疑地望向自家儿媳。 见到的是苏静妤苍白的脸。 顿时,肃国公身形一晃,如山崩一般垮下去。 崔泽赶忙上前将老国公扶住。 苏静妤浑身寒气倒流,只觉得天上地下再无容身之地。 “林念瑶!你构陷我。” “你明明说……” 苏静妤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弱,弱得像被困在捕兽夹里呜咽的小兽。 不过几个刹那,她已存了死志。 她无颜再留在人间,只恨自己害了肃国公府。 第16章 好人不该叫人摧折 崔泽刚挪出张椅子,扶老国公坐下。 一回头,便撞见世子妃拔插在鬓上的玄鸟金步摇,抵在自己脖子上。 “是我行事不得体,此事与肃国公府不相干。” “我以死谢罪便是。” 苏静妤说罢,发了狠劲,将钗尖刺向自己颈间。 戚如陌想拦她。 但他奋不顾身之下,除了从轮椅上摔下来,什么都没做到。 最后还是崔泽,抓住金步摇上的玄鸟。 硬生生从世子妃手里,将步摇抢了下来。 林念瑶被苏静妤求死的毅然震得失语。 她不想这样的。 她只是想讨人厌的肃国公替林泽去送死而已。 见崔泽救下人,戚如陌终于喘过了气。 他狼狈地自己爬回轮椅。 崔泽看着陡然苍老了十余岁的肃国公、半身灰尘的世子、以及一心求死,生怕玷污肃国公府清誉的世子妃。 他彻底爆发:“林念瑶,你还算什么人?” 这话戳透了林念瑶的肺管子。 她怒得眼瞳瞬间泛红。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他们肃国公府的人若是这么说,我忍了。” “但你不能,唯独你不能说,因为我都是为了你!” 林念瑶有满腹的委屈,她强忍着,反问起崔泽: “不拉肃国公府下水,你让我看着你死在战场上吗。” 崔泽闻言冷下脸。 他低哑的嗓音中有压抑不住的怒气。 “我的命用不着你记挂,少拿我当幌子。” 林念瑶像是听到了荒谬至极的话,笑了一声。 “你的命?你的命就只是你的命吗?” “若你战败,长乐郡主去了北羌和亲。” “到时候***的怒火谁来承担?” “你吗?那时候你都已经死了!” “这些天,哪怕有一时一刻,你想过家里吗?” “你当我辛辛苦苦都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我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 “全天下唯独你不能怨我。” 林念瑶话里的每个字都像一根锋利的钢针,穿入崔泽心中。 锋利的钢针将崔泽还记得的,与林念瑶曾有的温柔缱绻,全部刮花。 被刮得难以辨认的往事最终变成粗劣的恶心。 崔泽的心被抛在这些恶心的粗劣里。 一个意识从他心里长出来,渗进他的骨髓。 当初答应娶林念瑶是他犯下的最大罪过。 如今,他罪不可赦。 傅玉同冷眼旁观。 他听够了林泽和林念瑶之间的烂账。 “你们的帐不如回家去算。” 傅玉同将锋芒直指肃国公。 “老国公,私贩战马,染指军中,这案子闹大了,少不得被判个削爵抄家。” “到时整个肃国公府都会被牵连进去。” “在下恰好有个折中的办法,可以为你们融通一二。” “劳您主动上书,请命去青州任主帅。” “至于世子和世子妃,你们可以点点世子妃的嫁妆。” “等我们和北边议了和,献给那边的岁币必然大窟窿,需要很多金银去填。” “几位这么做,起码还能留下肃国公的封号。” “肃国公府或许有机会东山再起。” 傅玉同话音刚落,戚如陌便道: “爹,我是个残废,切不可为了我认下这桩罪。” 世子妃也含泪下拜。 “爹,让世子休了我吧,所有的错我一人承担,别牵连家里。” 肃国公无声地笑了笑。 他放柔了一张脸,站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 “如陌,你向来聪明。” “你难道真看不出,他傅玉同敢如此行事,是遵从了陛下的意思。” 他将苏静妤推回戚如陌身旁。 “你们好好过日子。” “如陌媳妇,是我们戚家对不住你,竟然将你的嫁妆赔出去。” 苏静妤哭着摇头。 肃国公回身面对傅玉同,坦然道: “老夫认命,不论缘由,始终是老夫行事有愧。” 他最后拍了拍崔泽的臂膀,“青州小儿,老夫再护你最后一程。” 肃国公拍在崔泽臂膀上的力道其实很柔和。 但崔泽却被他拍得哽咽。 傅玉同畅快一笑,“还是肃国公明事理。” 崔泽吞下哽咽,反唇相讥: “什么叫明事理?” “这分明是被你们逼上绝路后,仅存的最后一点体面。” “傅玉同,你够狠毒。” 崔泽讥讽完傅玉同,又看向林念瑶。 面对林念瑶,他只剩下无边的厌恶。 “林念瑶,何必口口声声地说是为了我?” “你说怕我战死青州,不过是怕自己守寡。” “你说怕***降罪林家,但当初设计我做青州主帅的不也是你。” “你自私自利,你无情无义不必拖上我。” “我与你不一样,我还是个人。” 林念瑶眉目瞬间缠满怨怼和不服。 “你和我有什么不一样?” “我知道你嫌我为了报玉同的恩情,落井下石。” “但你为了你的恩人,也没顾我的死活。” “况且等你去了青州,见过尸山血海你就明白了,你和我没什么不一样。” “我才是对的。” 崔泽听了觉得分外可笑。 他就是从青州的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 纵是尸山血海,他一步不曾退过。 还有他宁愿舍命,也不愿牵连肃国公府,为的是道义。 毕竟他亲眼在兵荒马乱的青州见过,老国公将自己仅有的饭食全数交给一对素不相识的母子。 肃国公自己悄悄束紧腰间的革带,勒住空腹止饿。 好人不该叫人摧折。 这些他早与林念瑶说过。 没说过千遍也说过百遍。 结果他谈过的抱负,诉过的衷肠,林念瑶都当做了耳旁风。 同床七载,竟是夜夜异梦。 她竟然从未在意过他到底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崔泽的心不可遏制地又死了一次。 他的心第一次死在他认清了妻子,第二次死在此刻。 算了。 崔泽彻底失去了争辩的欲望。 口舌不必再争,但肃国公府的事不能如了傅玉同的愿。 崔泽放轻声音劝道:“国公爷,青州您别去了,留在京城吧。” “那边风沙大,还是我这个本地人习惯。” 面对肃国公时,崔泽脸上尚有清浅的笑。 转而对上林念瑶后,崔泽的脸覆尽了霜雪。 “你刚刚说你送给世子妃的发饰很贵重?” 傅玉同眯起眼睛盯着崔泽。 他怕林念瑶应对不利,误了他的大事。 于是他抢过话头:“贵重,贵重得罪不容恕。” 崔泽闻言一笑。 见他一笑,林念瑶忽然想起什么,随后整个人慌了起来。 崔泽冷笑道:“好叫傅大人知道,林家刚盘过帐,所有钱都在我身上。” “林念瑶绝买不起你口中说的罪不容恕的首饰。” 崔泽目光灼灼,像团火,烧向傅玉同。 “傅玉同,你可以办肃国公府受贿卖战马的案子。” “但你敢办这个案子,我就敢赶在百官上朝的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敲响宫门前的登闻鼓。” “我会把这案子闹得人尽皆知。” “直到把躲在幕后,借林念瑶的手送礼的人揪出来,让他为肃国公府陪葬。” 崔泽语毕。 傅玉同真如被烈火焚烤一般,额头上冒出了层层叠叠的汗。 他没想到他会引火上身。 他转头看林念瑶。 “林念瑶,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事先与我知会?” 第17章 请肃国公下令行刑 意识到是自己出了岔子,误了傅玉同大事。 林念瑶心中的天都塌了大半。 与林念瑶相对而立,正堂前的崔泽继续用目光炙烤着傅玉同。 “傅玉同,你活儿干得这么糙。” “若事情传进陛下的耳朵里,你说陛下会不会将你一并发落?” 傅玉同忍着崔泽的眼刀,愈发地想撕了林念瑶。 他强逼自己冷静下来。 他想着来日方长,于是咬牙向肃国公赔礼: “方才是我莽撞了。” “案子证据不足,作罢便是。” “我放各位一马,也请各位放我一马,免得咱们两方拼个鱼死网破。” 话说罢,傅玉同的一口银牙近乎咬碎。 他用冷箭一般的目光刺了林念瑶一眼。 随后直截了当,告辞离开。 林念瑶被那一眼伤得心碎。 她想追上傅玉同,向他解释,求他原谅。 但她还没来得动身,已被苏静妤出手拦下。 “你差点害得我们家家破人亡,这就想走?” 苏静妤拔下另一只玄鸟金步摇,朝林念瑶砸去。 “林侯爷娶了你这种蛇蝎心肠的毒妇,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步摇砸下,林念瑶被砸得跌地上。 锐利的钗尖划破了她的眉。 在她的眉骨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伤痕。 戚如陌看出妻子是气急攻心,忙推着轮椅,靠到离她最近的地方。 肃国公静静地看着一切,不由地替崔泽感叹遇人不淑。 “说来说去,事情是皆因我而起。” 崔泽掀起衣摆,利落地半跪下。 “是我没制住林念瑶,放任这毒妇作孽,险些害了各位。” 他合掌抱拳,“我在此向诸位赔礼。” 肃国公叹息一声,将他扶起。 “不该你来赔不是。” 林念瑶看着这边世子安慰世子妃,那边林泽却在指责她。 顿时有满腔的委屈将她从头席卷到脚。 “说我毒妇?说我作孽?” 她抬手指住崔泽。 “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何至于此?” “林泽,你凭什么贬低我?” “做这件事,哪怕问心有愧,我也无怨无悔。” 眉骨上的伤渗出血珠,染过她的长睫,划过她的杏眼。 “我为了你,你不领情也就罢了,现在还害得我被玉同厌恶。” “我为什么要对你好?我就该看着你去死!” 林念瑶的话过于荒唐,荒唐得肃国公府的人都听不下去。 崔泽却很平静。 “那你最好静静地看着我去死。” “别再勾结傅玉同做丧良心的事。” 崔泽想了想,又道:“不对,你们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那请你再做恶事时,不必说是为了我,我嫌脏。” “七年的夫妻,我只求你这一点。” 脏? 林念瑶惨笑出声。 她觉得一切都不可思议,过分得不可思议,伤她伤得不可思议。 “七年的夫妻,我就落得你这么个评价?” “我真是所托非人!” 她忆起她盼着林泽给她的兔子香囊。 “你的兔子香囊送别人吧!我不要了。” 崔泽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什么香囊?真是与你说不通。” 他撇下林念瑶,回身看向一直被军士摁在墙角的林君成。 接下来,该办他来卫尉司的正事了。 崔泽半跪下,向肃国公恳求:“求卫尉司为我主持公道。” 他指着一旁鬓发散乱的林君成。 “我已任青州兵马主帅,那人杀我骡马,毁我军用之物,请肃国公依军律行刑。” 肃国公沉思片刻,道:“依照军律,该杖责五十。” 肃国公目如鹰隼,认出那是林君成。 于肃国公而言,上次崔泽舍身为这个妻弟担罚,仍历历在目。 “你确定要他受罚?” 崔泽点头。 得到崔泽的答复,肃国公莫名感到一丝快慰。 小子也算醒悟了。 肃国公厉声道:“将人押到堂前。” 军士们应声而动,将林君成带到堂前,摁在林念瑶脚边。 林念瑶这时才认出林君成。 “等等,你们要做什么?” 她大声质问,但卫尉司内无人应她。 军士们训练有素,肃国公一声令下,不过几息,行刑时犯人犯人趴卧的条凳和打人的大杖都被抬了上来。 戚如陌见状劝苏静妤: “夫人先回家去吧,待会怕太血腥,冲撞了你。” 世子妃轻轻颔首,转身从侧门离了卫尉司。 戚如陌温柔的劝慰飘进林念瑶的耳朵。 她眼睁睁看着苏静妤莲步轻移,消失在这个是非之地。 顿时,她更觉得上天不公。 凭什么就她遭逢不幸? 被军士拉起后,林君成挣扎不断。 他拼命地想往林念瑶身后躲。 “姐姐救我!” “快救我!我也是为傅玉同办事的!” “要不是你招惹上傅玉同,傅玉同盯上我们家,我也不至于两次冲撞卫尉司。” “林念瑶,你不能不救我!” 出乎所有人意料,林念瑶抬手给了林君成一巴掌。 “明明是你咎由自取。” “如果你不好赌,我们林家会败落吗?” “我会为了保住侯府嫁给他吗?” 林念瑶站起身,凝望着崔泽,泪珠一颗一颗地滚落。 她本该是广平侯的长姐,高门贵女,配傅玉同一个新科进士绰绰有余。 怎料命运弄人。 与傅玉同再相遇时,他是风光无限的朝廷新贵,她却已嫁作人妇。 若是林泽待她好也就罢了,但林泽都干了什么? 分了家里的钱,不顾林家的死活,现在更要当着她的面,杖责她的亲弟弟。 “林泽,你没有心!” 崔泽眸中没起半点涟漪,“没有不正好吗?” “请肃国公下令行刑。” 肃国公当即下令。 林君成被军士们摁在条凳上。 涂着红漆的大杖,一杖一杖地落下去,结结实实地打在林君成身上。 他惨叫连连,边嚎边骂,三句五句把林念瑶和林老夫人怪了个遍。 “林念瑶你怎么不救我!” “我都是为了帮傅玉同啊!” “再说了,我赌也是为了挣银子去谋前程。” “谁让你和奶奶大手大脚,把家里的钱都快花尽了!” “使出的那点银子,连个官都买不来。” “要不是当年林泽替奶奶顶了锅,我怕是都要被你们牵连进去。” “你们差点害死我,怎么能不救我!” 林念瑶的面皮又一次被林君成揭下。 揭到后来,她承受不住。 “你闭嘴,不许提!” 崔泽听林君成翻这些旧账,心里的滋味说不清。 他本以为看开了,事情就过去了。 但心里还是一阵一阵地钝疼。 像是他的心被挖走一块,明明已经不在了。 他的心还在永不停歇地叫:它还在,它还在,被割走的那块心还在。 找回来,找回来,找到它,心才是完整的心。 明知是幻痛,他却只能生受着。 肃国公听了林君成的话,脸色变得铁黑。 行刑完毕,他揪起林君成。 “你的意思,当年贿赂吏部为你谋前程的不是林泽?” 肃国公叹出一口悲愤。 当年为了这件事,他恶了崔泽,勒令全府上下,再不许崔泽进门。 更是在那年年关,将上门拜访的崔泽打了出去。 林君成虚弱着,用他的气声勉强说:“呵,怎会是他贿赂?” 林念瑶既然不救他,那他就故意恶心林念瑶。 “林泽是正人君子,做不来这个。” “对吧,林念瑶。” 林念瑶翻脸道:“他不是!” 她拼命催眠自己,林泽不是,林泽绝对不是。 听见林念瑶快过头的反驳,戚如陌眼中闪过一道深沉的颜色。 他为崔泽尚缺的甲胄和战马,盘算出一条计策。 于是他插话道: “林娘子,也许林侯爷不是正人君子,但想必他爱你至深。” 林念瑶快崩溃了,眉骨上的伤一遍又一遍地疼。 “爱我?!他就这么对我?” 戚如陌:“他那是报复,因为他嫉妒你心里装了其他人。” 崔泽闻言瞪大了眼睛,见戚如陌就像见了鬼。 戚如陌眨了下眼睛,用眼神示意他。 “是不是,林侯爷?” 崔泽自然要说不是。 可他的“不”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推着轮椅,停到身边的戚如陌狠拍了手臂。 砸得他把话全吞了回去。 第18章 请君惜取眼前人 崔泽不仅被戚如陌砸得话都咽了回去,还被戚如陌当面编排: “看,他默认了。” 崔泽伸手按到戚如陌肩上,捏住他的肩。 “你少在这无中生有。” 戚如陌被崔泽捏着,但他面色如常,甚至还很无辜。 “我哪里无中生有了?” 这下,就连肃国公都看出来自己儿子在胡说八道了。 他走过去想把儿子推走,却被戚如陌劝道: “爹,公事还多,您先去忙。” 肃国公斜着眼打量了戚如陌一眼,到底还是听话地离开了。 肃国公走后,戚如陌不动手色地把崔泽的手推了下去, “爹不在这了,有些话我摊开来说吧。” 他似有所想,缓缓道: “我本不该介入你们夫妻的事情,毕竟林娘子你刚害过我们家。” “可我看你们两个都伤痕累累,到底还是想对你们说句话。” “缘生缘灭,不过一瞬之间。” “请君惜取眼前人。” 戚如陌将话里的重音压在“君”字上,像在特地提点崔泽。 但他说这句话时,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的是林念瑶。 林念瑶丝毫没留意到戚如陌眼里的深意。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明明她为了救林泽的命才陷害肃国公府。 林泽却反过来伤她至深,甚至说她不是人。 “我不信他真的爱我。” “他如果爱我会看不出来我为他做了多少?” 林念瑶抚过眉间的伤,泪眼婆娑。 “戚世子,你看看我得到了什么?” 哪怕戚如陌心里早有准备。 到底还是被林念瑶颠倒黑白和倒打一耙的本事震得脑瓜子晃荡。 他默了一息,轻叹一声,才继续开口。 他将话说得真假掺半: “林娘子,人很容易一叶障目。” “林泽为了你宁愿赌上性命,去青州博取军功。” “可他一回头却发现你和傅玉同不算清白。” “你让他怎么想?” 听着这话,崔泽在心里气笑了八百回。 赌命,他为谁赌命?他那是被拉去当替死鬼! 被戚如陌点到,林念瑶也终于记起被她故意忽略的事实。 一开始是她为了傅玉同逼崔泽上战场的。 她瞬间没了底气。 她擦着泪,硬撑着说:“我哪知道他那么容易误会。” “我和玉同之间明明什么都没有。” “对,我是清白的。” 林念瑶好像一下找到了理由。 她又有资格记恨林泽了。 “是他会错了意,他心眼小” “所以我就活该被他伤吗?” 林念瑶越说泪掉得越凶。 她不断地擦着眼泪,好像她是全天下最可怜的人。 “你说这算什么深爱?” “就因为他是我丈夫,所以我还得对他的凌辱感恩戴德吗?” 戚如陌被林念瑶说得眉头直皱。 他揉了揉眉心。 “这时候争辩是非对错还有意义吗。” “他都为了你要上战场了。” “如今你的算盘落空,他不日将独自出发。” “此去九死一生,你怕是与他做不了几日夫妻了。” “面对这样一个爱你的人,你舍得心里全留下恨,带着恨陪他的牌位过下半辈子吗?” 林念瑶怔住。 戚如陌说得她不忍心。 她开始恨自己太多情。 话说到这,崔泽再也听不下去戚如陌对他和林念瑶莫名其妙的撮合。 他选择直接动手,撵着轮椅,把戚如陌推到一旁。 崔泽压低声音:“你到底在打算什么?” “不管你有什么打算,最好都别再打算了。” “青州的送命差使不是我求的,是她林念瑶为了傅玉同硬安在我头上的。” “从那一日起,我与她再无以后” 戚如陌的眼瞳先是一震,而后转为了暗色。 他猜得出林泽出任主帅的事有猫腻。 却没想到真相会这么下作。 若是如此,他的盘算就更有必要了。 “什么?你说什么?”戚如陌又朗声演了起来。 “你说想借伤药给你家夫人上药,好说。” 几乎是立刻,林念瑶的反讽在院中响起。 “用不着他迟来的真心。” “伤人之后的深情比草还贱!” 崔泽被戚如陌闹得都快急眼了。 他咬着牙,“我什么时候?” 戚如陌忙不迭地按住崔泽恨不能掐死自己的手。 “别急嘛,推我到二堂去。” “我那里收着不留疤的药膏。” 林念瑶听见戚如陌的话,心里对崔泽的怨恨多少淡了一些。 在爱恨交织里,林念瑶想听崔泽的道歉,又想让崔泽遭到报应粉身碎骨。 崔泽压根不知道她心里百转千回的心思。 一说去二堂,他即刻把戚如陌的轮椅推出火星子。 带着戚如陌如风驰电掣一般消失在通往二堂的小道上。 到了二堂门前,崔泽还不忘威胁: “你等着,等进了二堂我指定削你一顿。” “就冲你这胡编乱造的劲,我动起手来,绝不把你当断了腿的。” 崔泽顺着卫尉司特地用木板搭出的斜坡,火速将戚如陌推进二堂。 结果一进二堂,摆在二堂正中央的巨大沙盘抢先一步,冲撞进他的眼帘。 沙盘旁点着四支粗烛,将整个沙盘照得如临白昼。 沙盘里,是崔泽曾经不愿回顾,如今迫不及待想要回去的——青州。 沙盘上的推演标记得很齐全。 看得出来戚如陌在上面几乎倾尽心血。 崔泽被戚如陌推演的战法吸引。 一时都忘了他要收拾戚如陌的事。 戚如陌带着浅笑,自己摇着轮椅,带着座驾滚动到沙盘前。 “看了这沙盘热血难凉,是吧?” 崔泽绕着沙盘走了一圈,满眼的怀恋,眸中好像刮过了青州的风沙。 趁着崔泽细细端详沙盘,戚如陌移动轮椅,挪到旁边的柜子前。 他伸手取下一个不过两寸宽的小木盒。 抬手将木盒抛给崔泽。 “你若想顺利去青州,最好按我说的做。” 崔泽闻言冷下脸。 “我不管你有什么打算。” “如果你想指望林念瑶,那你绝对大错特错。” “因为他们林家人,半点都指望不上。” 戚如陌唇边还是那缕浅笑。 “你还没试,怎知我的法子不管用?” 第19章 去了青州,你才能休妻 还有什么好试的? 林家人何曾把他当家人,甚至是当人? 崔泽的眸色变得很黯然。 他选择岔开话题 “不过你刚刚有句话说得很对。” “人很容易一叶障目。” “我之前就是,自己骗自己,哄着自己当贱骨头。” 戚如陌看出崔泽八成会错了意。 而且钻进了牛角尖。 他干脆打断:“你怕是误会了,我没有让你用爱感化林念瑶的意思。” “老子家庭美满,幸福得很。” “当然看得出来你遇上了怎样一个烂到无可救药的人。” 熟人之间扎心总是扎得特别准。 戚如陌一番话直接把崔泽干出了震耳欲聋的沉默。 扎心以后,戚如陌没有提供安慰。 他趁热打铁道:“我想说的是,你该利用她。” “战马的事,我和爹尚能为你想办法。” “但甲胄……”戚如陌点了点轮椅的扶手。 “陛下特地下旨知会了卫尉司,不许我们为你准备。” “而你入赘的广平侯府中,恰有一件太祖爷赐下的光明铠。” “我猜想,陛下是想让你因为光明铠,受制于林家。” “有林念瑶在,你受制于,就等同受傅玉同的摆布。” “落进傅玉同手里,不仅你死路一条,我们戚家也在劫难逃。” “但反过来,你可以利用林念瑶,拿到光明铠,奔赴青州。” “何乐而不为呢?” 崔泽握紧了手中的木盒。 木盒尖锐的盒角扎进他的掌心。 他道:“因为那是林家的铠甲,穿上,我嫌脏。” 戚如陌对崔泽说出的话,不算意外。 “的确令人作呕。” 他轻轻靠上轮椅的椅背,向崔泽出另一个问题: “不过你不与林家扯上关系,让他们误以为你很听话。” “怎么麻痹他们,让他们放你去青州?” “你知道的,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崔泽的神色变得极冷,“我知道,但我更愿杀出一条血路。” 戚如陌狠敲了一下轮椅的扶手。 “糊涂!” “莫与他们争长短,先去青州。” “去了青州,你才能休妻。” 休妻! 崔泽一直想都不敢想的奢望选项,被戚如陌轻易地说了出来。 为此崔泽眼神亮了一瞬。 但转瞬过去,他的眸又转为了暗淡,像死寂的星辰。 “林家不会让我休妻的。” “我若休妻,林家再无人能继承爵位。” “届时等着他们的下场只有一个,削爵沦为庶民。” “他们绝不会答应。” 戚如陌忽然轻笑起来。 他还唤起了崔泽的本名。 “崔泽啊崔泽,你是不是日日只想着在青州战场上如何杀敌?” “却忘了你到青州之后,手握兵权,谁还压得住你?” 戚如陌的一席话振聋发聩。 崔泽的眼眸再度亮起。 戚如陌继续道:“你已认定自己回青州等同赴死。” “既然都要死了,何不在死之前,卸了林家广平侯府的牌子。” “让他们滚落尘埃里,自生自灭?” “难不成,你想让林家供着你牌位,永生永世地占你便宜?” 崔泽闻言生生打了个冷战。 一联想到自己不休妻,死后不仅牌位会进林家祠堂,尸骨还会被埋进林家坟地。 运气不好的话,百年之后甚至会和林念瑶躺在一处。 崔泽的脸比被傅玉同当街踢了一脚还臭。 他稳了稳神色。 “你是说,我先顺着林家的意。” “等去了青州,再发作?” 戚如陌吹出一声赞许的哨响,又朝崔泽打了个军中常用的手势。 崔泽会意过去。 戚如陌沉声说: “也不必太顺着他们,你哄住林念瑶就够了,林念瑶会替你处理好林家。” “甚至林念瑶,你也不用太哄她。” “必要时不说话就是。” “方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你与她早该恩断义绝。” “但我不过劝了两句,她便深信不疑,信你爱她至深。” 崔泽闻言陷入沉思。 渐渐的,沙盘旁烛火的芯子烧暗了。 他抬手挑亮蜡烛。 烛火一下窜高,映在崔泽的眸中,如暗夜穿破长空的游龙。 “知道了。” 他放下挑烛的铜针,抛了抛手里的药盒。 “这东西真的管用,不会留疤?” 戚如陌眨了下眼睛,“好东西,我是下了血本在帮你。” “这盒药膏是一位医术超群的女医配的” 戚如陌掀开盖腿的毯子,露出尚在的双腿。 “我这双断腿就是她接回来的。” 他捶了捶腿。 “虽无知觉,但血流畅通,保住了我作为沙场宿将的最后一点尊严。” “等你到了青州,说不定会遇上她。” “静妤跟我说过,她常在那一带行医。” 崔泽听着戚如陌闲话家常一般的唠叨,蹲下帮他重新盖上毯子。 “既然血流通畅,还是盖好毯子吧。” “天冷了,小心冻成老寒腿。” 崔泽替戚如陌盖好毯子后,起身离开。 走的时候,他背着身,挥了挥那盒药膏。 崔泽出了二堂,往正堂去。 走着走着,一想到他要装样子利用林念瑶,崔泽的胃都闹起了动静。 回到正堂时,林念瑶果真还在原地等他。 崔泽无话可说。 林念瑶却偏闯进他的视线,堵在他面前。 “哪怕你为我求了药,我依旧不会原谅你。” 崔泽想着戚如陌教他的,索性保持沉默。 林念瑶见崔泽默了,以为他心中有愧,不敢回应。 她咬了咬唇,道: “罢了,给你个弥补的机会,上药吧。” 林念瑶将话说得高傲,脸也扬了起来。 面对林念瑶骤然贴近的脸,崔泽心里轰隆一声,下起了阴郁的雷雨。 他劝了自己好一阵,才打开木盒。 盒中的膏体是淡粉色的,气味也很清幽。 林念瑶瞥了一眼,“算你用心。” 崔泽心里的雷雨顿时更大了。 他用食指沾出一抹药膏,探向林念瑶眉间。 在林念瑶的伤口前,他的指尖停了又停。 趁他犹疑,他心里的雷雨泛滥成山洪,将他冲得七零八落。 这一刻,崔泽彻底明白他究竟多想与林念瑶陌路永隔,再不相见。 “林君成呢?” 崔泽挑了个话题,闲谈起来,想分分心。 免得他下不去触碰林念瑶的手。 “刚才有军爷过来,将他直接送回府了,军爷说是戚世子吩咐的。” 戚如陌? 那他可真是分身有数。 一面替自己筹谋,一面横插一脚,给自己硬安排出个二人世界。 许是心里胡思乱想得多。 在不经意间,他已为林念瑶上好了药。 林念瑶垂了垂眸,“你若一直这样,该多好。” 崔泽想起新婚时,为林念瑶画眉,她也垂着眸。 “若能与你一直这样,过一辈子,该多好。” 见鬼的一辈子,再处半日他都嫌长。 崔泽心里的天被捅漏。 满腔的怨言从天上往下漏,和他心里泛滥的洪水合流一处,凶残地吞没了所有。 结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有人噔噔噔跑到他和林念瑶面前。 “林侯爷,林夫人,世子命我驾车,送你们回府。” 崔泽“啪”的一声把盒盖推上。 他脸色拧了又拧,几乎拧成麻花。 他在心中骂道: 戚如陌,真有你的,你就秀吧。 迟早把你那两条不算太好的腿,再给秀断了。 第20章 横遭截杀 崔泽在马车里和林念瑶排并排地挤着。 彼此手臂紧贴。 两人距离近到哪怕隔着厚厚的冬袍,崔泽都能似有若无地感受到林念瑶的体温。 被挤得久了,崔泽忍不住在心中大骂: 戚如陌可真他娘是个天才。 他老婆坐拥半城金玉,肃国公府的马车辆辆都宽敞奢华。 除肃国公府外他还管着卫尉司。 司里的马车是给当兵的大老粗坐的,虽然质朴,但绝对宽敞。 就这么会儿的功夫。 戚如陌到底是从哪淘到这么辆窄到姥姥家的马车的? 马车窄就算了,驾车的肃国公府下人手里还没个准。 马车被他带得左摇一下,右撞一下。 终于在第三次马车被甩出神龙摆尾时,林念瑶被甩进了崔泽怀里。 崔泽暗骂戚如陌作孽。 他如正人君子一般,当场扶正被甩得七荤八素的林念瑶。 接着掀开厚重的车帘,冲驾车的下人道: “你坐一旁,我来驾车。” 被戚如陌派来的下人名叫喜乐,是个憨直小伙。 他抓紧缰绳,连连摇头。 “不成不成。” “世子爷特地嘱咐过了,不能让您操劳,您身上还有伤。” 崔泽硬挤着他坐下,拽住缰绳的另一头。 “再让你来,怕是还没到侯府,我已经被摇散架了。” 眼看喜乐面露愧色,准备放手。 车里却猝不及防地响起林念瑶关切但催命的声音。 “林泽,你进来吧。” “我虽怨你,还不至于冷落你,让你在外边吹风。” “毕竟我的心眼没你那么小。” “若是怕马车不稳,你让车夫赶得慢些就是了。” 崔泽望了眼天,天色像是大雪将至,昏暗无光。 他整个人灰败像天一样暗。 灰溜溜地滚回车里。 喜乐遵照林念瑶的话,将车赶慢了很多。 马车终于稳了下来。 车内,崔泽紧靠车壁,抱臂坐着。 他生无可恋又时时警惕。 生怕有一根指头碰上林念瑶。 狭小的车厢内,林念瑶挨着崔泽。 她倒不在意,垂眸在想事情。 车内寂然无声。 静默到焦灼。 忽然,林念瑶打破了寂静: “你如果能随我去向玉同道歉,我可以暂时不跟你计较。” “玉同如果原谅了我,我也可以……原谅你。” 崔泽在喉咙里滚了一句脏话。 他憋到耳根都红了,才忍住没骂林念瑶有病。 林念瑶挨他很近,第一时间就察觉了崔泽红透的耳根。 她还以为是崔泽靠着她坐久了,为她红的耳朵。 “和我坐得太近了?” 崔泽憋得想直说被恼的。 马车偏又一阵剧烈摇晃。 林念瑶本就侧着脸,在打量崔泽的耳朵。 这一晃荡,她整个人撞进崔泽的臂弯。 崔泽身上穿的厚圆领袍是旧的,但收拾得很干净,透着一股清新的皂角气。 林念瑶被撞得愣了一下,没有立刻坐回去。 与她不同,崔泽一双眸子早黑了个彻底。 他压着猛烈呲花的不满道:“喜乐,我来驾车。” 出乎意料,一向快言快语的喜乐没回话。 喜乐不仅没回话,马车还骤然停了下来。 崔泽瞬间察觉不对。 他按下林念瑶的头。 林念瑶刚想问他做什么。 嗖的一声,一支冷箭穿破马车,扎到了林念瑶的斜上方,深深没入车壁。 崔泽还没来得及掀帘查看车外的情况,马车又跑了起来。 这次马车被喜乐赶得近乎起飞。 他慌张的声音也响彻全车: “救命啊!林侯爷,有人要杀我们!” 喜乐的车实在赶得不好。 马车右后轮撞上街面未被铲尽的冰棱,腾空飞起,又重重落地。 崔泽和林念瑶被他折腾得险些撞上狭小马车的车顶。 林念瑶被吓得不住惊叫。 崔泽顺着射进车内的冷箭,果断反手一砸,在后车壁上砸出一个破洞。 阴惨惨的日光伴着雪疯涌进来。 崔泽一眼望见右后方有一辆马车,正如离弦的箭,直射而来。 而他们这辆马车的左边,是一人高的土墙。 他立即知会喜乐: “身后有追兵,向右。” “将敌人挡在车后,别让它夹停马车。” 喜乐赶车的技术本就拙劣。 他想遵从崔泽的话,将马车赶到路中间。 怎料缰绳一拽,反而弄巧成拙。 马儿嘶吼一声,带着马车撞向了左边的墙。 就在喜乐以为他闯下大祸,彻底完蛋时。 马儿凭借求生的本能,贴着墙根,向左拐入另一条大道。 喜乐立刻大喊:“林侯爷,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但他话音未落,大道两旁的民宅上又冒出两排拉弓如满月的弓箭手。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哨响。 弓箭手们训练有素,整齐划一,一同放箭。 利箭穿过雪花,将寒风钉上早已不堪重负的马车。 崔泽及时掀开车帘,拉偏了喜乐的半个身子。 他手还未松,两只冷箭落下。 钉在喜乐原来坐的位置上。 又一声尖锐而短促的哨声响起。 屋顶上的弓箭手们如无情的机器,应声收弓,重新推箭上弦,将弓拉满。 崔泽趁着这个间隙,扫过左右,又望了身后。 身后的道口被刚刚追来的马车封死 他顶着风道:“换我来驾车!” “我调转方向,撞碎身后的马车,带你们回卫尉司去。” 喜乐其实吓得早丢了魂。 不过好在崔泽说什么他做什么。 他忙退向车内,将驾车的位置让出来。 车内,林念瑶听见了崔泽喊的话。 也透过破洞,看见了身后封路的马车。 她忙推开喜乐,趁着崔泽驾车平稳,掀开车帘。 “不能后退,后面的路被堵死了!” 她抬头一望,前路毫无阻碍,坦荡到冲过去便能逃出生天。 她忙指向前方,“往前,冲出去!” 崔泽冷着眉目,使劲拽住马,硬拉着马在不算宽广的道上回头。 林念瑶冲他大喊:“你疯了!” 崔泽分不出精神理会她。 林念瑶见状拔下头上的花钗打向马。 马儿吃痛一惊,发了疯一般直往前方狂奔,就快奔出弓箭手的射程。 林念瑶狂喜道:“我们有救了!” 喜乐也探出头来,“有救了?!” 崔泽被林念瑶气得双眼通红。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来控马,却再也拉不住已经半疯的马匹。 他心中野火燎原,声音倒很平稳。 “围三阙一,前面空着是死路,身后才是生门。” 林念瑶和喜乐闻言骇然。 应着崔泽的话,响起了一长一短的两声哨响。 两旁的弓箭手松弦退箭。 原本一路坦途的前方忽然被人牵出三道绊马索。 受惊的马带着整辆马车撞了上去,掀了个人仰马翻。 一时间天旋地转,马车被摔散了架子。 七尺之外,携着横刀的精壮大汉并排围了上来。 第21章 小心她死了,血溅到你身上 马车摔散时,崔泽和林念瑶本就靠得近,正好摔到一处。 下意识的,他搂住林念瑶一滚,替林念瑶做了肉垫。 林念瑶毫发无伤,撑着抬起头。 看见的却是远处一排缓缓逼近的杀人刀。 她吓得容颜失色,忙推搡崔泽。 “林泽,想想办法!” 崔泽忍着身后蔓延的疼,爬了起来。 林念瑶以为他会杀上去拼命,不料崔泽选择的是开口: “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诸位通融一下,给点时间,成吗?” 林念瑶急了。 她腿软,爬不起来,只能坐着摇晃崔泽的手。 “快还手啊!” “我还不想死!” 崔泽将她一把拽起,林念瑶连忙趁机躲向他身后。 结果她刚躲过去,逼近的精壮大汉们竟然按照崔泽的话,全停下了脚步。 听见脚步声停,林念瑶从崔泽身后探出头张望。 “他们真停下了?” “他们是谁,为什么听你的?” 崔泽瞧了林念瑶一眼,又朝前方扬了扬下巴。 “执横刀,穿黑衣,腰间束白虎鎏金铜头的革带,挂梅花牌。” “都是***府上的护卫。” 林念瑶在雪中不断打颤。 “那他们为什么停了?” 崔泽冷面轻笑: “因为他们给我时间交代遗言啊。” “我曾做过御林军统领,与他们有些交情。” “他们吃准拿得下我,在死前赏我两分薄面。” 崔泽说一句,林念瑶的头皮发麻一分。 说到后来,她的整个脑袋全都麻了。 “不准说遗言!我不要死!” “***的护卫?***为什么要对我们下杀手?” 崔泽瞧了她一眼,眉眼愈发深邃。 “你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 “***不愿爱女去和亲,于是降下怒火,当街杀人。” “我死了,她好劝皇帝换个更有把握打赢的主帅。” “这有什么稀奇的。” 林念瑶被震得说不出话。 崔泽绕开她,留她一个人醒醒神。 他走到散架的马车旁,扒拉出半晕的喜乐。 喜乐晕乎乎的,眼前被茫茫的大雪盖住,还以为到了地府。 “我才十七,就死了啊……” 崔泽捏住他的下颌骨,往后一扳。 喜乐疼得大叫一声,人也清醒过来。 崔泽一句接一句地吩咐,毫无废话: “你往后走,找匹马,赶去寻御林军魏来,找他来救我。” “记住,让魏来到兴义街。” “你与此事无关,他们不会拦你,速去。” 喜乐听话地点头,东倒西歪地爬起来,转身扶着墙跑开。 林念瑶骤然被崔泽抛下,直面寒光闪闪的刀兵,护卫们又死死盯着她。 她意识到她也是此次***吩咐截杀的目标之一。 吓得她快步退向崔泽。 “林泽,你不能不管我。” 崔泽安排好喜乐,站起身,一把将林念瑶拉近。 “向你解释这么多,是为了让你听懂我说的话。” 他陡然换上锋利的神色。 “听懂了以后,就别再自作主张。” “除非你嫌命太长。” 崔泽在手上加了力道,捏得林念瑶生疼。 林念瑶泪花都快被疼出来。 她强忍着,乖巧答应。 “我想活,我听你的安排。” 崔泽向林念瑶进一步解释道: “***虽强横,敢当街杀人,却还不至于强横到敢当着陛下的面杀。” “陛下要脸,见不得有人当他的面置律法于不顾。” “我已让喜乐去请御林军,见御林军如见陛下。” “等喜乐带援军赶来,我们就能活。” 林念瑶听罢,整个人天旋地转,几乎晕倒。 “御林军?御林军哪来得这么快?!” “根本来不及!” 崔泽率性一笑,在苍茫遮天的雪中笑出一股看轻生死的肆意。 “所以你准备好跑了吗?” “跑?” 林念瑶越发觉得林泽的话像临死前的胡诌,没有道理可言。 想到生死渺茫,她的腿渐渐不听使唤,瘫软下去。 崔泽眸中闪过一道狡黠的光。 “林念瑶,往东南跑。” “傅玉同的宅子离这不过两条街。” “跑到他那也能上达天听。” “莫忘了,在卫尉司时他请了内廷暗探的首领肖七为他助阵。” “今日办事不利,他此刻定在府中向肖七赔笑,求肖七为他遮掩。” “我们引***的护卫杀进傅家,杀到肖七面前,命就算保住了。” 一听要把祸水引到傅玉同府上,林念瑶又陷入犹豫。 “不,不行……玉同是我的恩人……” 崔泽松开手,满眼玩味地看着她。 “那你自己选,是死在这,还是去祸害傅玉同?” 林念瑶霎时抿紧了双唇。 崔泽轻声提醒:“雪天路滑,跑的时候记得提起裙摆。” 林念瑶闻言放下双手,攥紧了襦裙。 “跑。”崔泽道。 他蓦然转身,直面连排的刀锋。 “多谢诸位宽容,‘遗言’算我说完了。” “不过,说完遗言不等于我会束手就擒。” 护卫中传出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 “不妨事。” “我等也是领命行事,双方各凭本事便是。” 崔泽眯起双眸,率先发动。 他踢起地上的雪,在雪雾迷蒙中夺下一把刀,替林念瑶撞出一个豁口。 林念瑶提裙直穿而过。 傅玉同的府上她很熟悉,在风雪中也不至于迷路。 崔泽不恋战,更不下死手。 他且战且退,一路引着护卫往兴义街上傅玉同的府上去。 林念瑶很快跑过第一条街,傅玉同的宅子近在眼前。 偏偏这时雪下大了,地上的雪越积越深。 她错踩一步,一脚绊进雪窝里,整个人摔了下去。 摔下去的她还挡住路,阻慢了崔泽的脚步。 护卫乘机而动,将两人团团围住。 刀锋越来越近,林念瑶被巨大的恐惧冲击到爬都爬不起来。 已经无路可逃。 崔泽没有慌乱,也没有责备。 他只是沉下声音: “站起来,接着再跑。” 说罢,他将刀一横,任大雪簌簌而落。 大雪落过在他高束的马尾上,落过他的睫羽,覆满他手中的横刀。 护卫步步逼近,再近一寸就能要了崔泽的命。 两方都明白,崔泽的生死会在下一瞬见分晓。 此瞬将过,崔泽刀出如电。 他刀上覆的雪随刀而动,洒遍周遭。 洒出的雪势如满月。 护卫们被满目的雪遮住视线,犹豫了半瞬。 在这分犹豫间,崔泽破满月而出。 他七步七斩,每一斩都用刀背撞断敌人一处关节。 七步过后,三人倒下。 满圈的包围终被破出一个豁口。 林念瑶趁着生门大开,直奔傅宅。 崔泽雪下守关,一人一刀阻挡追兵。 林念瑶冒着风雪冲到傅宅门前。 哪知门前的小童见势不对,竟唤来同伴,合拢了大门。 雪实在太大,林念瑶拼尽了全力,依旧迟到一步,被挡在门外 她只能扑在完全封闭的门前,用命拍门。 “开开门!我是林念瑶!” “你们认识我的!” “玉同请我进府中赏竹,奉我为贵客,你们都不记得了吗?!” 傅府大门紧逼,毫无回应。 隔着厚重的朱门,林念瑶听到了大门卡上门栓的声音。 她面如死灰,倚着门一点点滑了下去。 许是崔泽鏖战太久,又许是他背后的伤吞尽了他的力气。 崔泽的刀越发地慢。 而在他身前,冒出来的公主府护卫越来越多。 又是横来一刀,崔泽招架不住,只能就地一滚勉强躲开。 他趁势起身,半跪在雪中。 护卫们几乎将刀锋压到他颈上。 崔泽的手虽握着刀,提不起刀与敌相抗。 他喘了一大口气,勉强缓回一些力气。 护卫中又是那道中气十足的声音,问他: “你未杀人,我许你一个遗愿,你可有话说?” 崔泽用刀撑着,站起身。 护卫们都以为他要说话,没有阻拦。 不想崔泽一抬手,竟将刀朝身后掷去。 横刀锋利,擦着林念瑶的头顶,如箭一般穿破大门。 刀铿锵坠地,正落在傅宅前院中,肖七的脚下。 崔泽手中已无兵刃。 那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又道: “不说话,我就当你没有遗愿。” 崔泽回望一眼。 他从破开的缝隙中扫到肖七的身影,忽然高声道: “肖大人!刀锋已到,阁下还要避而不见吗?” 一听是肖大人,护卫们的神色一齐变了两变。 肖七不欲蹚这趟浑水,故意装作听不见。 结果崔泽趁着护卫们迟疑,又喊: “我夫人正跪在你面前的大门外,小心她死了,血溅到你身上。” “她可是广平侯府的长女,当年为爹娘千里扶灵。” “怕你不知道,特地告诉你。” “陛下说过,会替逝世的前任广平侯好好照顾她。” “这事傅大人很清楚。” “我们死后,陛下若是发作,寻人问罪,你们正好搭个伴。” 第22章 刀刃在喉 崔泽的话音在风雪中,还未弥散无踪,傅宅大门处就已传出响动。 伴随着门轴转动的厚重声响,朱漆大门被缓缓推开。 崔泽顺着开启的朱门望去。 肖七压着他的斗笠,走到跌坐的林念瑶身后,化身一尊大佛。 肖七岿然不动,护卫们自然也不敢再动。 两方在凛冽的寒风中对峙起来。 见局势暂时安稳,崔泽二度回望傅宅,搜寻起了里面的傅玉同。 傅玉同站在正堂的屋檐下,整个人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他向外望,正好撞上崔泽的双眸。 崔泽用眸中的锐利向傅玉同送去一个嘲讽。 像在说:搅了你的家,砸坏了你的门,可你还是不能眼睁睁地让我去死。 傅玉同额角青筋瞬间绽起。 筋脉一突一突的,他显然被崔泽气出了好歹。 这时,两声的短促的哨声响彻兴义街,护卫们闻声收刀后退。 林念瑶伏在地上,将脸埋住。 她以为自己终于得救。 崔泽也缓了一口气。 却不想下一刻,哨声又骤然响起,这次变成了一长一短一长。 悠长的哨声穿透雪声,清灵得诡异。 守在林念瑶身后的肖七脸色一时变了又变。 崔泽的眉目也一凝。 傅玉同察觉出异样,快步上前。 他贴在肖七的耳边耳语: “肖大人,发生了何事?” 肖七低声说:“听哨声,方才***下令,格杀勿论。” 林念瑶就伏在门边。 她听见肖七的话,立马向傅玉同伸出打着哆嗦的手。 “玉同,救我!” 哪料傅玉同的脸色幻化为静水深流,像在推演千般的算计。 算计过后,他折身回去,捡起庭院中被扔进去的刀,扔出门外。 对于林念瑶伸向他的求救的手,他视若不见。 横刀被砸回崔泽脚边,溅起几分薄雪。 天上的雪花仍在洒落,不出三五下便将横刀覆盖。 就在这短短的间隙。 崔泽亲眼看见,傅宅再度合上它的朱漆大门。 林念瑶拼命地想挤进去,拼命地呼唤傅玉同的名字。 但她换来的只有关门时门轴转得更快而发出的吱嘎声。 傅玉同立在门内。 他再看向林念瑶,曾经顾盼多情的眉眼只余凉薄。 终于,两扇朱漆大门严丝合缝地撞在一起,发出震地的巨响。 林念瑶掉回地上,被锁死在门前。 傅宅传遍兴义街的关门声犹如一个杀戮信号。 护卫们循声再度举刀,压迫而来。 其实早在掷刀时,崔泽已使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无力还击,索性站着不动,任凭刀锋向他逼近。 林念瑶哪敢赴死。 她看着离她越来越近的刀刃,绝望地爆发出哀号: “林泽!你看刀!” “你动动啊,救救我!” “你们男人怎么都这么冷血!个个见死不救!” 崔泽硬挤出一分力气告诫她:“别动!” “浪费力气,会死得更快。” 林念瑶未听崔泽的话。 她不想死! 她拼命地望遍周遭,迫切地想寻出一条生路。 在一片死寂中,一辆马车冲破飘摇的风雪,驶进了兴义街。 见到那马车,林念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奋力爬起来,直奔马车而去。 她边跑边喊:“我是广平侯夫人,求你救我!” 离得远,雪又大,林念瑶看不清马车的具体样子。 她只看到马车很大,是一辆四匹马拉着的马车。 林念瑶想,车上的人想必身份尊贵。 只要对方肯出手,一定能救下她。 结果离得近了,林念瑶的脸色陡然大变。 马车车顶上装饰着一只雕琢得分外精致的长尾铜孔雀。 马车前挂着两盏琉璃风灯,灯上点缀着梅花图样。 孔雀车,梅花灯,是***! 还以为能逃出升天,临到头却发现直接闯进了黄泉。 林念瑶脚下一软,彻底摔进雪里,崩溃地大哭起来。 崔泽早看清那是***的车。 车前四匹好马,是天子车驾的规格,除***外,谁出门都不敢如此僭越。 他静静地喘着气,想多缓些力气。 马车的车门被车夫打开。 ***端坐在车内,露出历经岁月的容颜来。 她鬓边单插着两颗镶了东珠的簪子。 一颗纪念她亡故的丈夫,另一颗纪念她在宫变中死去的儿子。 她不紧不慢地打量了一番崔泽,“你倒不慌。” 崔泽回话:“慌也没用,殿下府中护卫三千,我逃不掉。” ***看他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赏识。 “广平侯有几分气概,像前一任广平侯。” ***又垂眸扫过林念瑶。 “但你夫人哭成这样,没继承半点她娘的坚韧性子。” “林泽,你为了她,不值得。” “不如我替你杀了她,你在家守灵,别去青州了。” ***的话一出,林念瑶被吓得魂都飞了。 她眼泪被吓停,半点哭声都不敢出。 生怕***发起疯来真拿她先开刀。 她转回头,眼巴巴地望向崔泽,用泪汪汪的眼睛恳求崔泽不要答应。 全然忘了她才骂过崔泽冷血。 林念瑶不知道,崔泽眼中压根没装她。 大敌当前,崔泽的一双眼只盯着***一个人。 “殿下说笑了。” “若我不死,便可以更换青州主帅。” “殿下何必摆出这么大的阵仗,非要杀我?” ***微微摇头,“竟个有脑子的。” “那你为何替林家做下这么多蠢事?” 崔泽默然,没有回话。 他站得累了,索性就着近在咫尺的刀,慢慢坐了下去。 地上冰冷的雪让他失去了很多知觉,包括满背的疼痛。 还有***刚刚往他心上剜的那刀。 崔泽打探起***亲身前来的目的。 “殿下到此,总不是来寻我们闲话家常的吧?” ***露出一个淡笑,笑中有股刺骨的冰寒。 “来看看,免得出意外。” “好在我来了,不然肖七在,我这些护卫谁敢动手?” ***横眉敛笑道: “杀了他们。” “除非陛下亲自来,否则不许留情。” 命令一出,刀刃立刻抵上了崔泽的脖子。 再往下一寸就能送他归西。 崔泽瞥了一眼傅家大门上被他用刀砸出的洞。 他从缝隙间扫到肖七的身影。 “肖大人,你真不管?” “小心事后懊悔。” 肖七无情的声音隔门传来: “再后悔,也只能来年今日在你坟头浇一杯薄酒。” ***脸上染上些满意。 “他肖七总是识趣的。” 她在车内换了个姿势倚着,她端起一杯茶,往车外一泼。 温热的茶水顷刻间化作冰珠,散落一地。 “不必等到明年,这会儿本宫以茶代酒。” “送你上路。” 她话音落下,刀刃便深深压下,咬上了崔泽颈侧的皮肤。 第23章 御林出,龙幡至,四海归服 就在抵在崔泽喉间的刀刃要穿破他的脖颈之际。 崔泽骤然翻出被雪掩藏的,傅玉同扔回来的横刀。 他一刀架住索命的锋刃。 手一转,抵着对方的刀锋反刺回去。 杀他的护卫被迎面刺来的刀尖逼得不得不退。 崔泽则趁机抓住护卫的手,借势旋身而起。 刚一站稳,崔泽行云流水般地抬腿就踹。 将护卫踹得直扑进厚厚的大雪里。 崔泽不停留,手执刀,孤身走向***的马车。 ***的马车上仅有一个车夫,并无其他护卫。 她却丝毫不慌。 “你想挟持我?” “不妨事,你来便是。” “挟持本宫罪够大,正好给我理由名正言顺地杀你。” ***说罢,崔泽骤然停下脚步。 她惋惜地轻叹。 “我不过说了两句,你就停手了。” “广平侯就这点胆量?” ***将手一拂,层层叠叠的大袖落在她的膝上,如瀑般垂下。 她道:“那你今日注定死定了。” 雪落,护卫们提刀又至。 这一次,崔泽再没有抵抗。 他任北风吹去身上的雪。 雪被拂尽后,他蓦然一笑。 笑声如清越的箫音,融进北风里,穿过苍茫天地,直抵远方。 崔泽的笑声本该渐渐止息,最终消散在远方。 但远方,竟破天荒地传来了回响。 整齐划一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动长街。 两队御林军身披金甲,骑着如九霄奔云一般的白马,扛着赤红龙幡,穿破漫天雪幕而来。 御林军金甲粼粼,将昏暗的天光折射成耀目的璀璨。 蜿蜒的队伍如震破苍穹的金龙,直插到***的马车后。 “御林出,龙幡至,四海归服,如陛下亲临。” 两队御林军齐声高喊,声如擂鼓,撼动十方。 崔泽呼出一口悠长的白雾。 白雾绕上他的发梢,勾勒出胜负底定后他染上恣肆的剑眉星目。 崔泽高声问: “御林军来了,殿下还敢杀我吗?” ***闻声探出马车,望向身后。 直到亲眼看见高高飘扬的赤红龙幡,她重重地跌回车内。 ***喃呢似的轻唤着女儿的名字,眉心陡生出一道深入骨髓的皱痕。 “麦麦,是娘晚了一步……” ***车前,林念瑶闻声拼命张望,终于望见气势逼人的御林军。 她真得救了? 林念瑶回想起崔泽的话。 “我已让喜乐去请御林军,见御林军如见陛下。” “等喜乐带援军赶来,我们就能活。” 明明得救了,林念瑶整个身子却被吓得几乎都不再听使唤。 脸上冻住的泪痕如同刀割的伤痕,撕裂的痛楚疼红了她的眼睛。 她无处发泄,只能朝崔泽大喊: “林泽,你明知道我们会得救,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我快吓死了!很痛,会折寿的!” “你凭什么不说?我是你的夫人啊!” 崔泽隔着风雪,望了林念瑶一眼。 他眼里流出一种很难用言语诉说的萧索。 崔泽懒得再分力气给她,只回了一句: “想骂可以多骂。” 崔泽说罢,径直走向御林军。 他其实走得格外吃力。 每一步落下,强撑的精神都在退潮,徒留一具一盘散沙的身体。 他大限都快到了。 但***尚在,他不敢暴露。 御林军的马蹄停住,傅玉同宅子的大门忽又大开。 肖七直奔出来,见了金甲红幡的御林军后,止步在原地。 领军的魏来扛着象征皇帝的龙幡,催马出来,行到肖七面前。 “肖大人有事?” 肖七见龙幡在上,不得不下跪。 “陛下派诸位来的?” 魏来御着马,带着龙幡绕他转了一圈。 “肖大人不认识龙幡?” “若不是领了皇命,谁敢请龙幡出来?” 肖七压低了斗笠,盖住了他略带慌乱的眼睛。 在朝龙幡磕了一个头后,肖七站起了身。 他转身对上崔泽:“林侯爷,肖七日后为你办一件事。” “你当今日肖七不在场,如何?” 崔泽没力气应付他,只能敷衍一句:“好。” 肖七得了崔泽允诺,快步离去。 经过傅宅时,他特地停下。 肖七抬高斗笠,用毫无遮挡的双眸深深望了傅玉同一眼。 那双如刀般的眸子像是在说:今日受你牵连的账,来日找你清算。 傅玉同被肖七凶戾的眼神震住。 恐惧和后怕在他心中一层叠一层。 这回真大事不妙了…… 崔泽,我若下地狱,必定拖上你。 傅宅外,***面色又变得如常。 好像她不曾盼着崔泽人头落地,也不曾因崔泽活下来而倍感失望。 ***忽然对护卫堆里的一人道: “方护卫长,马车上的梅花琉璃灯,你拆回去给你家丫头玩吧。” “记得让你家丫头常来找麦麦玩。” “麦麦一个人在府里闷。” 护卫中,那声中气十足的声音又响起。 他简短地应了一个字:“是。” ***的女儿麦麦,本名薛麦,现年十二。 薛麦打从娘胎里出来就带着病。 ***盼她能像麦田里的麦子一样,蓬勃生长,于是给她起了这个名字。 名虽为麦,薛麦却未能如***的愿蓬勃生长。 不过她秉性纯良,于是更惹人怜爱。 言语间提起女儿,***与寻常母亲无异。 但这个寻常母亲,神情一转,又朝崔泽发难。 “广平侯,你我之间的事还不算完。” “本宫听闻你跟本宫的护卫长方子明有些交情。” “怕他对你留情,所以另准备了一道埋伏。” 她从车内取出一份印着梅花的帖子来。 “鸿门宴,请你和你的夫人到我府上做客。” “接下帖子,明日正午过我府上来吧。” 昭国多少讲一些男女有别。 ***递帖子,按理来说该是林念瑶这个广平侯夫人接。 但林念瑶一听是鸿门宴,连根手指头都不敢动。 她缩在雪地里,本来人都快站起来了,一下又倒了回去。 ***故意催促林念瑶: “广平侯夫人不接本宫的帖子,未免太冒犯,当诛。” 林念瑶怕得连头都不敢抬。 她哆哆嗦嗦的,只顾着哭。 要紧关头,是一双修长的手,接下了***的梅花帖。 手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崔泽。 见是崔泽接的帖子,***忽而一笑。 她本就雍容,年纪大了,更有种贵不可言的气势。 她道:“我其实在帖上涂了见血封喉的毒。” 林念瑶听见,实在没忍住,惨叫一声,人差点晕过去。 崔泽没忘记帖子是***亲手递给他的。 他面不改色道: “我必然携夫人准时赴约。” 说罢,崔泽甚至挑衅地将洒有金粉的梅花帖贴到了唇上。 天宽地阔,朗朗乾坤,他不须怕什么见血封喉的毒。 果然,帖子贴到唇边后,唯有梅花香绕上了崔泽的鼻尖。 见崔泽如此动作,***眼中生出了赞叹。 “本宫说笑的,帖上无毒。若有毒,我怎敢亲手递给你?” ***垂落眸子,赐了林念瑶一份十成十的嫌弃。 “她配不上你。” “若你小个八九岁,麦麦再大个八九岁就好了。” “本宫说不定会招你为婿。” 打完机锋,***让车夫驾车回府。 公主的马车一出兴义街,公主府的护卫便也鸣金收兵,撤了出去。 崔泽握着手里的梅花帖,再撑不住。 他虚得只剩气声:“魏来,扶我一把……” 第24章 第一次选择崔泽 魏来闻声急急下马。 他刚扶住崔泽。 崔泽就跟不可抑制地崩塌的琉璃塔似的,整个人拦腰垮掉。 七尺多高的男儿重重撞在魏来的铠甲上。 魏来拽住崔泽腰间的革带,费了大力气才止住崔泽的崩落。 他伸手去摸崔泽的脸,摸到的是霜雪一般的冰冷。 魏来忙将龙幡递出去,全力朝身后喊: “酒!谁带酒了?” 反复问了七八次,魏来才从下属手里拿到了一个小小的多宝囊袋。 他顾不得旁的,咬开塞子,灌了崔泽一口,又用剩下的酒,替崔泽搓起了脸和手。 烈酒穿喉过腹,像火一样烧过崔泽的五脏六腑。 崔泽痛呼一声,微挑的凤眼囫囵个的全睁圆了。 魏来一看他那双眼立刻大笑起来,力道十足地拍了他的背一下。 “活过来了?!” 崔泽被拍得连咳了好几声。 “再来一巴掌,活过来也得被你拍死。” 魏来搀着崔泽往马那边走。 “统领,我记得你的八字,够硬,且死不了呢。” 走到马旁边,他拽住崔泽的革带,正要把崔泽打横提溜起来放到马上。 稍远处,顺着风传来了带着颤的一声唤。 “林泽,别丢下我一个人。” 雪里,林念瑶冻得脸白透了,唇也紫了。 她发抖的一双手脚挤不出一点力气,怎么都站不起来。 见御林军要带林泽走,她生怕被落下。 林念瑶远远地朝前伸出手。 她目不转睛地紧盯崔泽,只等崔泽来接她脱离苦海。 魏来记得林念瑶干过的好事。 他脚下一步都没往前挪,抬手将崔泽放到了马背上。 魏来用搭扣固定好崔泽后,踩住马镫预备上马。 不料崔泽抬手抓住他裹了护臂的胳膊。 “魏来,帮个忙,去接她。” 魏来的脸当场扭曲成恨不得吞几个人的狰狞样,活像寺庙山门前守门的怒目金刚。 “你……统领你可别说你心里还有她!” 崔泽趴在马背上,冷峻地望向林念瑶那侧。 “你想多了。” “我单纯是怕一不留神又被人从身后捅一刀。” 魏来顺着崔泽的视线望去。 只见一个披着淡青披风的公子哥如一阵春风,渐渐靠近了林念瑶。 林念瑶头顶的雪突然不落了。 她抬眸一望,正好望见傅玉同将半透的油纸伞遮在她的头上。 雪声簌簌,叠落在纸伞上。 傅玉同从眉到眼都溢着对她的关心,还有自责、懊恼。 “念瑶,我来迟了。” 傅玉同说罢,立刻伸出手,催林念瑶搭上他的指尖。 魏来实在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都看愣了。 关键时刻还是崔泽叫醒他:“老魏,快去。” “快走到时,你跟她提提门的事。” 门? 什么门?魏来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虽然没想明白,但魏来主打一个行动快。 他迈开大步向林念瑶奔去,同时低声问候了一遍傅玉同的八辈祖宗。 “那个……夫人,林侯爷让我来接你。” “你离那个小白脸远点。” “***回府了,你们活了,他知道来救人了?” “那他早干嘛去了?” 魏来直白的话说得傅玉同险些挂脸。 他忙向林念瑶解释,倾尽了温言软语: “念瑶,你听我说,我有苦衷。” “苦衷?” 林念瑶无法理解。 她看向傅玉同,眼中更有克制不住的愤怒。 魏来三两步走到林念瑶面前。 他记着崔泽的话,原模原样提醒道: “林,林夫人啊,那个门,门的事你没忘吧?” 门! 魏来的话一出,林念瑶心里的怒意在顷刻间化作赤红的岩浆,一次全喷发了出来。 她用淬了火的眸子凝望着傅玉同。 “傅宅关了两次门,你的苦衷真是很苦。” “苦得比我的命还苦,是吗?” 她看罢傅玉同最后一眼,不再留恋。 林念瑶舍了面子,手脚并用的,爬出了傅玉同的伞下。 望着远去的林念瑶,傅玉同的脸结出了破裂的冰。 第一次,在他和崔泽之间,林念瑶选了崔泽。 崔泽……! 傅玉同在心里将崔泽剐了千刀万刀。 但崔泽好好地趴在御林军的马上。 被魏来牵马带走前,他甚至不忘跟傅玉同挥手。 那手势像是作别,又像是嘲笑,笑傅玉同最后还是不如他。 傅玉同盯着崔泽得胜一般的手,紧握着伞柄,恨不得将伞柄掐作碎屑。 他多盼望,手里的伞柄就是崔泽的脖子。 …… 魏来送崔泽和林念瑶回到广平侯府门前。 崔泽被魏来扛在肩上,像袋米。 林念瑶低头跟在魏来身后,衣裙都被雪湿透了,脏兮兮的,像个闯了大祸的小孩。 老夫人一听崔泽回来了,拄着拐出来,还隔着老远就破口大骂: “林泽,你这个瘟神!” “你还要回来祸害谁啊?” “你瞧瞧我那可怜的孙儿被你害的,屁股上都没剩一块好皮了!” “非要把这个家祸害散了,你才甘心是吧!” 老夫人骂了一句又一句。 崔泽听了没什么反应。 左右他早已不在乎。 魏来不一样,老夫人每骂一句,他脸色便难看多一分。 老夫人骂到第四句,魏来直接爆发。 他扛着崔泽迈进门,冲着老夫人就是一声:“呸!” “老泼妇少造几句口业,给子孙后代积积德。” “免得回头生了孙子没屁眼。” 林老夫人被他一句话怼得脸瞬间煞白。 她憋了半天,到底没再敢还嘴。 魏来见她消停了,吼道:“我们统领住哪,我送他回房。” 被魏来问了,老夫人才注意到崔泽的惨样。 她一下觉得痛快解气极了。 可魏来还在,她在面上又不敢显露出来。 老夫人手一指,给魏来指了书房的方向。 魏来扛着崔泽,撞开了门。 老夫人见魏来带崔泽进去了,一把抓住跟在魏来身后的林念瑶。 她高兴得嘴角都压不下去,“林泽也有今天啊!” “快和奶奶说说,他遭了什么大难?” “让他害我们君成,现世报来得就是快!” 老夫人不问还好,一问立刻勾起林念瑶脑子里灰惨惨的回忆。 她一抽一噎地哭着缩了起来。 “您,您别问了……他们……他们怎么能不把我的命当命?” “我明明是广平侯府的嫡女……为什么?为什么?” 老夫人根本不关心林念瑶哭诉了什么。 她从林念瑶话里听出来的是,崔泽得罪了大人物,才落得这个下场。 要是这样,她必得趁势给她的乖孙报仇! …… 书房内,魏来扛着崔泽走到榻前。 他看着小而窄的榻,不知该把崔泽怎么放,抓耳挠腮起来。 “老魏,你扶我趴下就行。” 崔泽被折腾太久,魂魄都快散了。 他现在只想倒下去,闭上眼,再不管任何事情。 毕竟明天,公主府中还有一场恶战等着他。 第25章 不准给林泽送药,让他烧死 直到魏来离开书房,都没遇见任何一个广平侯府的下人去照料崔泽。 他安不下心,又必须尽快赶回皇宫复命。 于是就近拽住一个看起来还算忠厚的小厮。 魏来摸出身上仅有的一吊钱递给他。 “你,去守着你们家侯爷,听见没?” 小厮接了钱,连连答应。 魏来走时,脸色阴沉,显然是放心不下。 那小厮却跟他打包票,说全包在他身上。 可魏来走后,夜深了,老夫人带人来闹书房时,那小厮转身便遛了。 …… 夜色深,宫中依次点起千盏明灯。 含元殿内,光启帝批着奏折。 他嫌光暗,唤陈公公道:“再加一盏灯。” 陈公公招手叫来小太监,讨了盏灯,托着灯,走到光启帝的书案前。 “陛下,寻常日子里光已经够亮了。” “您今日还要灯,怕是批折子批得太久,累着了眼睛。” “不如歇歇吧。” “您这般操劳,老奴忍不住替您心疼身子啊。” 光启帝闻言放下朱笔,闭上眼揉了揉眼头的穴位。 “陈诚,你的话说得朕舒心。” “听你的,歇一歇。” 他半闭着眼睛,像在假寐,闲谈似的问道:“***回府了吗?” 陈公公马上答:“御林军回报,***殿下早回府了。” 光启帝继续揉着穴位。 “早就劝长姐搬回宫里来,住回长寿宫。” “她日日本宫本宫地唤自己,朕专门给她留的宫室,她却不住。” 光启帝的眼睛倏然睁开,眼神深处透出一抹锋利。 “一家人不住在一起,还是生疏了。” “她闹出这么大动静,朕险些不知啊。” 陈公公察觉到光启帝话里藏的杀意,立刻附和道: “陛下说的是,***实在胆大妄为。” “当年庆元宫变,她是为您立了大功,还赔了长子的一条命。” “但她也不该在京城如此胡来。” “昭国的天子,始终是陛下您。” 光启帝扫了陈公公一眼,眼神里多了分不善。 陈公公立刻明白是自己顺杆爬得太快,说错了话。 他放下灯,打了左脸一个嘴巴。 “奴婢失言。” “陛下的家事,岂容奴婢多嘴。” 光启帝满意地靠回了椅背。 他忽然问:“崔泽还活着吗?” 陈公公举起灯,道:“活着。” 光启帝重新拿起朱笔。 “活着就行。” “他死得太早,朕拿什么当筹码去向长姐讨要长乐?” 陈公公暗暗记下光启帝的话。 他打量着光启帝的神色,试探着多问了一句: “若***殿下答应送长乐郡主和亲的条件是……杀林侯爷换帅呢?” 光启帝的朱笔在奏折上打了个圈,顺口应道: “杀了就是。” 说这四个字时,光启帝仿佛在说“今天下雪了,天有些冷”那般随意。 光启帝握着朱笔,在奏折批下两个字。 他忽然想起什么,随口吩咐陈公公道: “你派人去知会一声林家,崔泽也不能活得太顺遂。” “免得长姐错以为他这个赘婿,有本事,能担大任。” …… 夜深时分。 崔泽迷迷糊糊的,被自己吞了烙铁般的嗓子疼醒。 他用指头摸了摸了自己耳下和颈侧。 耳下很烫,颈侧微肿,果然发起了高烧。 他干哑着嗓子,唤附近的小厮,想让他去厨房要一剂退热的小柴胡汤。 结果小厮没来,漆黑一片的书房先被婆子用擀面杖悍然砸破了窗。 老夫人裹着厚袄,拄着拐杖,踹开了书房的门。 她狠狠瞪着倒在榻上的崔泽。 “林泽,你的报应到了!” “来人,把书房给我砸了!” 老夫人手下的婆子们立刻动手,将书房噼里啪啦地砸成破烂。 书案上笔墨纸砚摔了个满地,书架里厚厚的书全撕了,碎纸还洒个满地。 就连崔泽的衣箱她们都没放过,全翻出来扔在地上就是一顿踩踏。 直踩到崔泽本就破旧的衣物上满是鞋底印上去的污脏。 崔泽浑身上下连着骨头缝无有一处不疼。 他连从榻上爬起都需费尽力气。 根本抬不起一根指头阻止婆子们砸碎书房的每一扇窗和门。 门窗皆破,原本素雅的书房一下变成了四面漏风的狗窝。 老夫人拎起滚落在地,意外没碎的茶壶,掀了壶盖重重地扔在崔泽的榻上。 壶里的残茶泼湿崔泽的榻。 现在,就连书房里唯一尚算完好的榻也不能再躺人了。 崔泽勉力躲开那茶壶,他握着剑,以剑杵地,将自己撑起来。 带着冰霜的寒风狂灌进来。 吹得崔泽散乱粘黏的发丝全扬起。 黑发红面的他活像地狱来的恶鬼。 崔泽强行出剑,抵在身前。 他暗哑的嗓子已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谁再敢动,我杀她。” 婆子们被他的鬼样吓一跳,一个接一个地住了手。 老夫人啐了他一声。 “你自己死期快到了,你想杀谁?” “你连皇帝都得罪了,宫里人亲自过来让我好好‘照顾’你!” “今夜为了我的乖孙,我非扒下你一层皮来!” 老夫人说罢,又指使婆子们上前去踢打崔泽。 崔泽烧得发昏,人泡在寒风中勉强保持清醒。 他无力还手,在一众婆子的围攻下,踩着满地的碎渣,硬从破烂的窗跳了出去。 漆黑一片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 崔泽擎着剑无处可去。 这时,打更的梆子声骤然响起。 梆子声一声赛一声,敲得崔泽在半昏半醒间,一阵又一阵地发惊。 …… 老夫人带着婆子像撵狗一样,一路将崔泽撵进破烂漏风的柴房。 直到崔泽用柴抵住门,将自己困在无米无水的柴房中。 老夫人才昂着头,端起侯府老祖母的架子扬长而去。 她收拾完崔泽不算完,转头又闯进林念瑶的院子。 她将瑟瑟缩缩,噩梦不断的林念瑶从被窝里揪起来。 林念瑶被老夫人掐醒,浑身的大汗。 她还没从今日的生死劫中缓过来,一心只想往被窝里缩。 “奶奶,您做什么?” 老夫人硬拽她出来,又掐她一下,直掐得她清醒。 “做什么?” “我告诉你,林泽那瘟神发了高烧,烧得满脸通红了。” “你不许给他送药,让那瘟神活活烧死!” “听清楚没有!” 第26章 逼妻杀夫 老夫人见林念瑶一副发蒙的样子。 她被气出了泪,恶狠狠地向林念瑶哭诉: “今日你不在家,你是不知道。” “林泽差点害死了你弟弟,还要逼死我!” “我可怜的君成啊……哪受得住那么重的板子。” 提起不成器的林君成,林念瑶顿时冷了脸。 她想起卫尉司林君成恶心她的样就口无遮拦: “打他一顿怎么了?” “不都是他自找的。” “林泽替他挨过一百杖,他还林泽五十棍罢了。” 啪的一声,老夫人的巴掌重重打响在林念瑶脸上。 林念瑶被打得眼冒金星。 她又痛又怕地看向自己祖母。 老夫人指着林念瑶的鼻尖骂道:“你敢说君成是自找的?!” 她摸着心门,压着怒气。 “君成都和我说了,他是为了帮傅玉同才去惹的祸!”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姐姐。” 老夫人抄起拐杖,恨不得打到林念瑶身上。 “要不是因为你,我的宝贝孙儿会受那么重的伤?” “你在这一口一个自找的,真是个十足的白眼狼!” 林念瑶怕老夫人气上心头,真拿拐杖打她,忙往被窝里缩。 老夫人见她躲,一把拽住她的手,将她从床上拽起。 “这会儿你知道做错事,还会往后躲了?!” “今天在卫尉司,你为什么不护着君成?” “你就是这么当姐姐的,看着外人打坏你弟弟?” “生女胎果然没半点用,嫁了人就胳膊肘往外拐!” 说到激动,老夫人抬手又给了林念瑶一巴掌。 她这巴掌打得比刚刚那巴掌还狠。 打得林念瑶嘴角都破了。 老夫人仍不松手,紧拽着林念瑶。 “赔钱货,不准给林泽送药。” “听见没!” 她抓着林念瑶,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对了,你明天去找傅玉同,求他帮们林家讨回爵位。” “他指使君成去害林泽,肯定跟林泽有过节。” “林泽死了,他不会不高兴。” “得趁今夜把林泽名正言顺地弄死,再借傅玉同的手把我们林家的爵位拿回来。” 老夫人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计策妙,越说眼睛越红。 她拽着林念瑶,连催带骂:“你明天一早就去!非去不可!” 林念瑶哭着摇头,“奶奶我不去,你不知道,今天……” 林念瑶刚说个不字,老夫人抬手又是一巴掌。 “我今日非把你这个小贱蹄子打醒!” “你怎么不明白?宫里传信出来,明里暗里的意思都是林泽要死了!” “你心里再想他,有什么用?牌位能当饭吃吗?” “就算是为了君成,为了林家,你不得另攀个高枝?” 林念瑶听着老夫人的话,捂着脸,眼神渐渐起了变化。 经过今天,她怕死,怕被贵人不当人,怕到深入骨髓了…… …… 崔泽在干硬扎人的柴垛上躺着。 一刻钟过去,他勉强缓过了神。 他……需要药。 崔泽推开柴房的门,过连廊走到不远的厨房门前。 林老夫人早防着他这手。 在林家的厨房前栓了一把大铜锁。 门前守着一个一脸尖酸相的老嬷嬷,和一个看起来窝窝囊囊的小丫鬟。 在过拐角时,崔泽瞧见了她们。 他止住脚步,无力靠上连廊拐角的柱子。 这时,崔泽的心脏已经被高热烤了很久,毫无正常的心律节拍可言。 他的整颗心胡乱跳着。 心跳声像是生死搏斗时的战鼓,一锤一锤地砸在他的耳鼓上。 传到崔泽耳朵里的每一声心跳都可能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声丧钟。 崔泽眼底泛出猛兽濒死时的凶光,他哑着声道: “把门打开。” 嬷嬷斜睨他一眼,见他一副病死鬼的模样,并不怕他。 她眉毛一挑,“开门?” 嬷嬷抬手一推,将小丫鬟撵下台阶,险些害小丫鬟撞在水缸上。 “去,请老夫人来。” 小丫鬟窝窝囊囊地在水缸旁绊了一跤。 她停都不敢停,飞也似的跑去了林老夫人的院子。 嬷嬷撵了小丫鬟走,对着长发散落,额间渗满冷汗的崔泽插起了腰。 “就你还想开门拿药?” “等老夫人来了,再扒你一次皮。” “天寒地冻的,害老娘来这守门。” “就该病死你!” 崔泽靠着柱子,九成的心力都用在对抗身上熬人的高热。 他懒得与那嬷嬷废话。 “开门,你滚。” 嬷嬷瞪大了眼睛,“你叫谁滚?!” “你还真以为我收拾不了你这只病猫?” 嬷嬷顺手从一旁的水缸里舀起一瓢混了冰碴的水,要泼到崔泽身上。 结果水还没泼到崔泽,崔泽已抓住她的手,拧折了她的手腕。 舀水的葫芦瓢落地,嬷嬷惨叫一声,惊动了大半个林家。 正巧这时,老夫人拽着林念瑶,领着一大帮婆子丫鬟来到了后厨门前。 崔泽将那嬷嬷甩下,扶着厨房前的石磨,慢慢坐到石磨底台的一个角上。 陈旧的石磨此时倒有些像号令百万大军的点将台。 崔泽坐着,凌人的气势镇压着所有人。 “打开门,给我熬药。” 他抬起黑眸,像盯猎物一样盯住老夫人。 “你不该让我死。” “今日我死了,广平侯的位子就没了。” 老夫人浑不在意崔泽的话。 她心中早酝酿好连环的毒计。 “广平侯的位子用不着你担心。” “这位子当然是念瑶肚子里的腹遗子来坐。” “反正不能再便宜你这个外人!” 老夫人的话如一道惊雷炸响在林念瑶耳边。 她不敢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奶奶,您说什么?” “我与他许久不曾同房了。” 老夫人牵住林念瑶的手,望着她的肚皮。 “乖孙女,怕什么?” “等君成伤好些,我便让他传宗接代。” “等托生了男孩,安到你身上就成。” 她将林念瑶拉近,眼里全是闪满精光的算计。 “你想要孩子傍身,也不难,去给傅玉同暖暖床榻。” “顺便给傅玉同吹吹枕头风,让他帮我们林家办好袭爵的事。” “等你有了孩子,你回头说是他。” 老夫人伸手指向崔泽。 “说是他这个绿王八的种便是。” 她攥紧林念瑶的腕子。 “今天先听奶奶的,咱们祖孙联手,了结了他!” “一会儿我让婆子摁住他这个祸害,你上去勒死他。” 林老夫人说着话,自从袖中取出一条菱花纹的长披帛。 这披帛还是她从林念瑶房中取来的。 她将披帛缠到林念瑶手上。 见到那披帛,林念瑶魂都被吓没了。 她死命挣扎,想挣开老夫人的手。 “不,我不!” “您刚刚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您没说让我动手啊!” 老夫人的手像铁一样,紧紧箍住林念瑶。 “你挣扎什么!” “奶奶的乖孙女可不能忤逆奶奶。” 林念瑶的手被披帛缠着,好似被一条冰冷滑腻的蛇缠上。 她真的快要被逼疯了。 而崔泽已经近乎力竭。 第27章 林念瑶,我可怜你 崔泽虽已近力竭。 但看到眼前的荒唐景象,他还是忍不住平白耗费气力,仰天大笑。 “林念瑶,世间的事实在太有趣。” “你才从一场截杀中死里逃生。” “回到家,你亲奶奶又将你逼当刽子手。” “这难道就是你所求,就算逼我去青州送死也要追求的东西?” “林念瑶,我可怜你。” 崔泽半垂落眼眸。 过了会儿,他幽幽道: “你若真敢动手杀我,尽管来。” 崔泽流淌着眸中平缓的沉稳。 “我不还手。” 结识了林念瑶七载,他知林念瑶不敢。 林念瑶望着崔泽那双平静的眼睛,一下记起,他从***手中接过梅花帖,印在唇间的自在从容。 她奋力挣开老夫人的钳制,奔到崔泽的脚边,跪着抱住他的腿大哭起来。 “救我,救救我。” “夫君……” 老夫人被林念瑶气得狠剁了一记脚。 “小贱蹄子真是个赔钱货!” “你忘了你姓林了?!” 她话还没骂完,崔泽已扯落缠在林念瑶腕间的披帛。 他将披帛一振,甩进一旁的冰水缸,卷了一圈冰碴,如电一般击出,正打到老夫人的脸上。 等老夫人反应过来,蘸了水的厚重披帛已飘落在地。 她的脸上多了十数道,冰碴刮出的血痕。 崔泽道:“开了门就滚,不然杀你。” 老夫人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被刮破了,在夜风中一抽一抽地疼。 到这会儿,她这张老脸已经被崔泽抛在地上跺成渣子。 让她就这么走,她是千个万个不甘心。 错过今日,来日未必有机会杀了林泽这个祸害,拿回林家的爵位。 到头来若是真让林泽战死沙场,以广平侯的身份抬进林家祠堂。 她到死也没法瞑目! 林泽可把她的心肝宝贝孙儿害成了那样! “瑶儿,你让开。” “你不敢动手,奶奶敢!” “林泽,我倒要看看你剩多少分力气,斗得过多少人!” “来人,一起上,给我摁住他!” 老夫人发了话。 但婆子丫鬟们如何敢上前。 只有被崔泽拧断了腕子的那个婆子手疼得钻心,恨毒了崔泽。 她绕到一边捡起地上的葫芦瓢,扔向崔泽。 崔泽已经彻底力竭。 此刻的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动,更别说躲开天降的水瓢。 水瓢砸在他身上,砸出一声大响。 婆子试探得手,大着胆子快步走上前。 她用好的那只手推开林念瑶,接着摁住崔泽的肩。 “姑爷,你力气不是很大吗?” “这会儿,怎么不动弹了?” 老夫人见状,眼里冒出凶光。 她弯下腰,捡起地上沾满泥的披帛。 就在林老夫人收紧手中的披帛,走向崔泽的时候。 二院的前门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天巨响。 整个前门破裂倒下。 众人回头一看,竟看到一个小厮撞破了门,被扔了进来。 迎着飘散的木屑,踩着被砸得撕碎的门板,魏来骂骂咧咧地踏进了二院。 “收了老子的钱,不办老子的事!” “让你守人,你守到天边去。” “好啊,老子就送你上天。” 魏来不仅踏了进来,他还带了一个挎着药箱的干瘪老头。 摁着崔泽的婆子看出魏来是哪边的,立刻吓得缩回了手。 魏来盯住打头的林老夫人。 “老泼妇,又见面了。” “滚回你的院子去。” “不然被我扔进来的那小子,就是你孙子的下场。” 林老夫人猩红着眼,不甘心后退,可魏来又捏着她的软肋。 她抓手里的披帛抓得很紧,指甲深深地扎进掌心的肉里。 林泽这个小贱种,命也太长了! 他怎么还没到死的时候? 崔泽见到魏来,整个人松懈下去。 他扬了扬唇角,算是打过招呼。 “老魏,你可算领着大夫,回来了……” 话还没说完,他便整个向前栽倒。 落进碎雪与泥水混杂的地里。 …… 当夜的广平侯府一团糟乱。 老夫人摔了房里足足一整套青瓷茶盏。 跟随她的婆子丫鬟全被她扔在门外罚跪。 北风萧萧,连着几个丫鬟被冻倒在雪地里。 她仍不许罚跪的人起来。 而那个被崔泽折了腕子的婆子,早被魏来折了另一只腕子,扔出广平侯府大门外。 林念瑶一路追着崔泽走。 魏来扛着崔泽,问她书房成了破烂,崔泽往哪放。 林念瑶茫茫然回不过神,半天才知道把魏来往自己院子带。 魏来替崔泽挑了一间偏房,将崔泽安置在榻上。 林念瑶紧跟在旁边。 偏房内,老大夫忙活了半夜。 他指使着魏来这个五大三粗的大汉,将救命的汤药一勺一勺地灌到崔泽肚子里。 等崔泽脉象平稳以后,老头挎着药箱,火速走人。 老大夫走后,魏来终于腾出空来擦掉脑门上的汗。 他回身替崔泽盖好薄被,挪了挪屁股,在讨来的炭盆边坐下。 魏来往炭盆里又添了两块炭。 等炭盆烧暖和了,他捧起防火的铁罩网盖在炭盆上。 忙完这一通,魏来忽然留意到桌子那头,还有个人。 那是裹着件不知从哪翻出来的崔泽的披衣坐着的林念瑶。 魏来被惊得差点跳起。 “吓……吓死老子。” “你怎么在这?” 林念瑶脑子里乱得像一片被连天的冰雹砸得稀碎的屋檐。 那些从小到大搭起来的,替她遮风挡雨的瓦全被打碎。 留给她的只有千疮百孔的天。 她捂紧崔逐的衣服,闻着他衣服上陈旧气味,想多汲取一些温暖。 魏来问了半天,没得到林念瑶半点回应。 他没办法,只能去敲林念瑶面前的桌子。 “林夫人?” “你还在这坐什么,回你自己的屋去啊。” 林念瑶红着眼抬眸。 “这是我的院子,他是我的夫君,我爱坐在哪就坐在哪。” 魏来眼角抽了抽,别过脸去。 过了会儿,他又转回来,脸上是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下去的嫌弃。 “你还知道他是你丈夫?” “那他被你们家那个老泼妇害的时候,你怎么不替他出头?” “我?”林念瑶被魏来问懵。 “我……我为什么要替他出头?” “他是我丈夫,不该他保护我吗?” “我已经这么难了,你们一个个的还要逼着我做什么?” 林念瑶不知道想到什么,情绪一下就断了弦。 “你们还要逼着我做什么!” 魏来连忙朝林念瑶比出“嘘”的手势。 “你小声点,别把统领闹醒了。” 林念瑶裹紧崔泽的披衣,把脸埋进臂弯里呜咽着哭了起来。 她的泪一颗又一颗地染在崔泽的衣衫上,盖掉了她最想闻到的气味。 “为什么没人体谅我?” “话也不许我说了。” “为什么……” 她越哭越崩,泪如断线。 人也如断线风筝一般,风雨里飘摇的林念瑶再也不肯压抑自己的声音。 她不光哭闹,还要把崔泽从深睡中叫醒。 她想听他的安慰了。 第28章 赴宴 魏来手忙脚乱地赶紧拦下林念瑶。 “你放过统领吧!” “你再闹他,他真会死的啊!” 林念瑶哭着朝魏来喊:“你让开,他是我丈夫!” 林念瑶喊着朝崔泽扑上去。 魏来到底不敢真动手碰林念瑶,还是让她拉上了崔泽的衣角。 崔泽被拽得惊醒。 醒后却连动根手指都难。 他想起他落在柴房里的剑,虚弱到近乎无声地叫魏来: “魏来……再帮我,取剑来……” “在……在柴房……” 魏来眉头紧锁,咬了咬牙,到底还是叹了一声,去取剑了。 林念瑶见崔泽一醒,不先关心自己,只顾找剑。 她又气又怨又恼,往崔泽身上捶了好几下。 崔泽连喊疼的力气都不再有。 但林念瑶抓着他的衣袖喊:“林泽,你看我,你看我!” “我正需要你!” 林念瑶将崔泽的手往自己脸上贴,一声又一声地向他索求关爱。 烧得神志不清的崔泽脑子里只能浮出零星的记忆碎片。 恍惚间,他还当自己是那个呵护林念瑶倍至的林泽。 崔泽用最后一点气力,替林念瑶拭去眼角的泪。 他声音轻得像水雾,“不哭……” 水雾般的柔声如雾聚,如雾散。 转瞬消失不见,崔泽的手垂了下去。 他昏到十六岁时青州那场抵御北羌的生死梦境中,任林念瑶如何捶他唤他都不再醒来。 就像是从他十六岁起,慢慢生成的一个很爱林念瑶的林泽,雾散一般,死去了。 …… 林念瑶从崔泽处再得不到安慰。 她又跑出门去,去找丫鬟绣羽。 绣羽睡得迷迷瞪瞪的,听林念瑶呜呜哭了快半个时辰。 绣羽越听越觉着自家小姐和姑爷像玉泉坊演过的一出戏,叫《裙钗记》。 戏文里是一个渣书生,偏偏遇上了一个贞烈的好女子。 只不过在自己家,小姐是那个渣书生,而姑爷是贞烈的好人。 她揉了揉朦胧的睡眼,劝小姐道: “小姐,你记得你带我去看的玉泉坊唱的《裙钗记》吗?” “想想戏文里演的,姑爷已经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你了。” “你想要的他暂且给不了,你也体谅体谅他呗。” 林念瑶慢慢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 她不说话,绣羽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倒头睡了过去。 林念瑶在一旁坐了一个大夜。 她反复地想着绣羽说的《裙钗记》。 可她想来又想去,只记起戏里一句唱词。 “负她又如何,我自己且活不成哩。” …… 天光大亮,崔泽烧退了。 他在支离破碎的梦里又杀了一回北羌人。 在他为师父和师娘的合墓除尽野草,摆上贡品的时候,梦偏偏停了。 半梦半醒间,崔泽陷在恍惚里。 竟然是梦,他到底没为师父和师娘烧上一份纸钱…… 崔泽正黯然。 一个温柔似水,柔到有三分陌生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崔泽闻声乍起。 他的手瞬间寻到榻边的剑,剑一转,寒锋瞬间就出了鞘。 林念瑶见他剑锋冲向自己,神色变了又变。 出乎崔泽的意料,林念瑶没有发作。 她只是将手里的茶盏递给了他。 “醒了?” “渴了吧,喝口茶润润嗓子。” 她状似无意道:“照料了你一夜,还好你醒了。” “不然,你叫我要怎么办?” 眼前的林念瑶分外体贴,像极了崔泽曾盼望的那种贤惠妻子。 但崔泽的心境却因林念瑶的变化而变得怪诞。 他像是一个被冻死了的人。 在他很冷很冷的时候,他盼望一团火,一盆炭。 他那时太冷了,他格外想被温暖。 但等他真的被冻死了,炭盆再跳进他的怀里,又能暖到什么呢? 一具尸体吗…… 崔泽来不及细想,眼下难关成丛也容不得他惆怅。 他的手上的剑还没收回鞘中,下人就敲响了书房的门 “姑爷,门外来了辆马车,说是公主府来请您和小姐去赴宴的。” 下人传过话后,崔泽留意到林念瑶端着茶盏的手轻微地晃荡了一下。 有个瞬间,她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崔泽垂眸收剑回鞘。 一抬眼,正与林念瑶那双瞳色渐深的眸子对上。 他听到林念瑶说:“夫君,你昨夜说,你一个人去赴***的鸿门宴。” 林念瑶放下茶盏,坐到崔泽身旁。 她牵起崔泽的手,像昨夜一样,贴在自己脸上,衬着她被泪浸透的眼睛。 “你昨夜还说,不用我去涉险。” “你说过的话,你可不能忘啊。” 掌心中,林念瑶被泪浸湿的脸带来的水润触感崔泽记得。 但林念瑶方才说的话,他绝对一句不曾说过。 看着林念瑶湿漉漉的双眸,崔泽打心底生出一种由陌生带来的怪异感。 以往的林念瑶也曾哭过闹过,央求他去办过很多过分到离谱的事。 但当时,林念瑶的每一颗泪都是真的。 不像今天,她眼底的泪,假得像烧化的蜡水。 随便晃上一晃就会凝固到流不出来。 崔泽收回手,沉着眸子反问她: “林念瑶,你真不想涉险?” 林念瑶立刻乖巧点头。 崔泽懒得管林念瑶究竟是什么心思,能不能把他的话听进心里去。 他横竖只说一次。 “你如果想平平安安地过***这一关。” “最好跟我走。” “我带你去,定会带你完好回来。” “你自作聪明缺席,等我走了,林家没人能护得住你。” 林念瑶脸上生出几分慌张。 她将书房破烂堆里寻来的梅花帖塞给崔泽。 林念瑶梗着脖子道:“我不去,不去才是最安全的。” 他掀开薄被,站起身。 “去与不去,随你。” …… 最终,上了公主府的马车的还是只有崔泽一个人。 但林念瑶变了的眼神烙进了崔泽心中。 马车上他心绪不宁地紧了紧手上的护臂。 送他的方子明瞧见他的动作,啧了一声。 他的声音总是中气十足,乍一听正义凛然。 “小崔,这么防备我们?” “上次不是给你放水了吗?” “围三阙一为你留了退路;把你的马车拦下来,又给你机会去找增援。” “都是领俸禄办事的,用得着这么较真?” 崔泽白了方子明一眼。 “你放水是因为我给你女儿开过蒙。” “我真死了,你不好和你家丫头交代。” 方子明打马虎眼似地伸了个懒腰,又指着崔泽的衣服岔开话题。 “好歹是去公主府赴宴,你怎么穿这么身脏衣服,上头还有脚印。” “还有你这护臂,跟被人踢了两脚似的。” 崔泽脸色沉进一汪深水里,表情不真切,又很难看。 他埋头束好护臂上快被磨断的束绳。 “这已经是我最好的衣服了。” 他故作轻松地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方子明。 “老方,交个底,这次准备怎么杀我?” 第29章 赴宴赴到乱葬岗 方子明一谈到公事,眨眼之间端正了神色。 “我奉命行事,无可奉告。” 方子明总是这样,上值时,兢兢业业,刚正不阿。 稍有点闲空,他又趁着水浑肆意摸鱼。 当年若不是他为了躲清闲,非要调到***府上当护卫。 御林军统领的位子还真轮不到自己这个年纪轻轻的入赘广平侯。 崔泽抬手又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用的力道太大,牵扯到伤,反闹得他自己咧嘴龇牙的。 他斯哈了两下,忍过痛去。 “老方,你这样不道义。” “当年你眼馋我给御林军下属的孩子开蒙,硬把自家豆丁大的闺女送来蹭书读。” “结果你闺女绕着柿子树,把一群小男孩打得嗷嗷叫。” “要不是我这个做先生的替你平了事,你得给多少家上门赔礼道歉?” 说起这事,方子明咳了一声。 他舔了舔牙根,不好再装。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破不了局。” “***定的是攻心的计策,让你最爱的人,捅你一刀。” 崔泽一听,当场就笑了出来。 他的双眸陷入空蒙,似叹似呓语: “你们这招安排晚了,有人早下过手了。” 还有另外半句他没说出口。 他最爱的人,早在他心中烟消云散。 方子明看崔泽神色低落,突然从一旁拿出个竹盒。 竹盒打开,里面放的是市井里常见的哄小孩的桂花糕。 傅玉同和林念瑶的事,他捕风捉影地听到过些。 “行了,吃点甜的,算我安慰你。” 崔泽看到盒子里的桂花糕,颇为意外。 他拈起一块。 “你还随身带这玩意?” 方子明道:“我家姑娘让我给长乐郡主捎的。” “你也知道,郡主啊,常年带病,出不去府门。” “但郡主人好啊,小姑娘又可爱,我家姑娘总惦记她。” “隔三岔五地让我给郡主捎外面的东西。” 崔泽一口咬掉半块桂花糕。 市井出的桂花糕没什么桂花味。 连甜味都很淡,口感黏糊糊的偏偏油分又不够。 粘牙又噎人。 他使了点劲才咽下去。 方子明见他吃了桂花糕,权当安慰过他,又把话题拐了回去: “攻心这一招你别看老,它真的管用。” “是吗?” 崔泽缓缓眨了下眼睛。 他随手将竹盒盖上,拿在手里看了起来。 “这盒子比那哄孩子的桂花糕有意思。” 他替方子明将盒子放回原位。 借着半个身子的遮挡,崔泽悄悄将***赠的梅花帖塞进竹盒。 放好盒子后,崔泽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道: “攻心既然管用,那我也找机会试试。” 方子明意义不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马车内一时静了下去。 崔泽听着马蹄踏过路面的声响,忽然察觉出不对。 他掀开车窗一看,地上果然是土路。 从广平侯府到公主府,一路都是大道,路上铺的是石板。 崔泽再回看方子明,方子明已危襟正坐。 他又换上了护卫长的那副不怒自威的脸。 “坐下吧,***有请。” 崔泽眯起眼睛。 “方护卫长,你准备送我去什么地方?” …… 丫鬟绣羽一路小跑,从大门跑回林念瑶的院子。 她进了房门,连气都不带喘匀的,开口就禀报: “小姐,我看见了,你猜中了,那辆公主府的马车去的根本不是公主府。” “他……他们把姑爷拉去的是城外的乱葬岗的方向!” “还好小姐你没有上车。” “这要是真跟他们去了,谁知道回不回得来啊。” 林念瑶听罢,长舒出一口气。 她捂着心口,跌坐在榻上。 还好,还好…… 果然,负他又如何,我自己且总要先活着。 …… 城外乱葬岗,枯草覆雪。 地上土包连绵,新坟盖过旧坟。 ***提前备了一壶薄酒,三串纸钱,两队带刀护卫,只等崔泽到来。 在乱葬岗的一个无名坟包前,崔泽再度见到了万人之上的昭国***。 ***将一杯薄酒缓缓浇在坟包上。 崔泽冷眼看着。 “这是殿下为我挑的葬身之处?” ***浅笑了一声,抛下酒杯。 她眼中藏着一种很撕裂的怀念。 “这是前朝太子生母,纯妃的墓。也是我曾经最好的朋友的墓。” “庆元宫变时,为保我弟弟登位,哪怕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仍亲自带护卫逼死了她。” “我的儿子跟她的儿子同归于尽。” “我丈夫在宫变中受了重伤,早早地舍下我,去了。” “我几乎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崔泽不解***为何与他诉说这些。 ***瞧出他的疑惑。 当着崔泽的面,她折来枯枝,插在纯妃的坟前,为纯妃挂上纸钱。 “我说这么多没别的意思。” “只不过是想说,我这人向来心狠手辣,挚友亦可杀。” “而我什么都没了,只剩一个麦麦。” ***挂完纸钱,缓缓起身。 “本宫知道你无辜至极。” “但你挡了麦麦活下去的路,本宫必杀你。” 崔泽听得清***的致命威胁,更听明白了***口吻中的坚定无二。 他突然想为自己争取一把。 因为他也坚定无二,准备战死青州。 “殿下不须杀我,我不曾挡郡主活下去的路。” “我还愿以身铺路,战死青州。” “或许舍命之后能击退北羌,保郡主平安。” ***眉间一冷,“广平侯,大话就不必说了。” “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穿的什么衣,脸上又有几分血色?” “你连内宅都斗不过,还妄想击退北羌?” 崔泽攥起自己的衣摆,用攥出的褶皱盖住衣衫上残留的脚印。 他望着在寒风中飘摇的纸钱。 忽而想起梦里,他没来得及给师父师娘烧过去的那份心意。 崔泽的眉目也冷峻起来。 “既然如此,殿下动手吧,且看杀不杀得了我。” “青州我非去不可。” ***看向崔泽,满眼的可惜。 “本来你不与本宫作对,我可以派两队护卫送你离开。” “此处已在京城外,再往外走,天高海阔,你去哪不是活着?” “何必在我手上化为一抔黄土?” 崔泽眉锋如剑心似铁, “就是死,我也要死在青州城下,杀贼之时。” “殿下在周围可还埋伏有护卫?” “一并请出来吧。” “就这两队人,还不至于要得了我的命。” 第30章 曾经最爱的人捅他一刀 ***弯下腰,顺手替纯妃的坟拔去几根杂草。 “我不会在这动手。” “上车吧,去我府上。” “既然给你下了帖子,总该请你到我府上饮一杯酒。” …… 崔泽坐回马车,缓缓离开乱葬岗。 他打定主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心神定了下去,反而有闲心四处看看。 半道上,马车穿过一条热闹的坊间街道。 坊门前联排摆了十来个小摊,卖着女子用的胭脂香粉,耳环发钗一类的物件。 崔泽瞧到一个摊上有类似魏榆买给他的兔子香囊。 他记得林念瑶向他说过什么“香囊,她不要了”之类的话。 他虽听不懂,但为了应付起了变化的林念瑶,不妨买一个用作搪塞。 崔泽说通方子明,下了车去。 他走到摊子前,直接问摊主:“哪个兔子香囊最便宜?” 摊主递给他一个玉白色的,和魏榆买给他的那个有八成像。 “九文钱。” “九文钱?” 这么便宜? 崔泽磨了磨后槽牙。 他在心里笑着骂魏榆这个小兔崽子,九文钱买了他这么久的感动。 崔泽买下香囊,坐回车上,跟着马车到了***府中。 公主府内早备齐各式佳肴。 ***在主位上坐稳后,劝了崔泽一杯酒。 “喝杯酒,再多吃两口菜。” “下次再吃饭,就是下辈子了。” 崔泽夹了一片炙羊肉,咀嚼咽下后,回击道: “殿下放心,我的下顿饭,肯定在今天晚上。” ***静静看着他,全当崔泽已经是个死人。 “本宫听方子明说,你与夫人感情很深。” “我便想着,你一人坐在这怪可怜的。” “到底去你府上,请了她来。” 崔泽闻言抬眸,正好撞见林念瑶花容憔悴地从***身后的屏风走出来。 看她的打扮,明显是***差人专门为她梳洗过的。 林念瑶身上浅靛蓝的大袖衫子搭的彤色的八面破裙。 头上花钿金叶簪,项上玉璎珞。 破像寺庙里描画的供养人图上的贵女。 只不过林念瑶的脸上,可看不出什么慈悲为怀。 似乎是身上的首饰太沉,林念瑶走得很慢。 走向崔泽时,她一路垂眸。 林念瑶避而不看,崔泽望不到她的眼瞳。 崔泽忽然生出一种预感。 方子明的话也在同他的耳畔再度回响。 “***定的是攻心的计策,让你最爱的人,捅你一刀。” 转眼林念瑶已走到崔泽面前。 她手一抬,宽袖中闪过一道银光,直奔崔泽的心口而去。 崔泽明白林念瑶这次下的是死手。 他在心里略略做了一回攻防,瞬间想通是挨林念瑶这刀于他更有利。 于是崔泽没有躲。 他只是微侧了些身子,让要害避开了刀锋。 匕首深深扎进他的肉里,撞上他的肋骨,再不能往前。 林念瑶终于抬眸看崔泽。 她眼里全是泪。 但她下手狠,竟拔出刀来,准备再刺崔泽一刀。 林念瑶好像准备一直刺到崔泽倒下,血流干才肯罢手。 ***坐在主位上,抿了一口酒。 “崔泽,心碎吗?” “本宫没想到你夫人能下这么狠的手。” “她昨日明明怕成那个样子。” “今日本宫让她选是自尽还是杀你,她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杀你。” 崔泽一双眸紧紧锁住林念瑶。 他总算明白她一夜莫名其妙的变化。 “其实今日之前,她是下不了手的。” “是昨夜将她逼疯了。” 林念瑶遥想起昨夜。 奶奶要她勒死林泽时,她做不到。 现如今她却拿着匕首刺林泽。 林念瑶忙对自己说:对,她是被逼疯的,不是她的错! 她一边扑进崔泽的怀里大哭,一边再度抬手,准备再狠刺崔泽一刀。 “我没有办法啊。” “我要活,我只能杀了你。” 嘶喊声未断,扑进崔泽怀里的林念瑶忽然压到个有些韧的小布袋。 她迟疑了片刻,举着匕首没有落下。 崔泽从怀中取出怀中的小布袋来。 是兔子香囊,玉白色的香囊上长着双俏皮可爱的兔耳朵,染遍了血。 “本来要送你的。” 那个瞬间,林念瑶的泪凝成刺向她自己的刀。 她的心里太乱,乱得她脸上根本摆不出对应的表情和颜色。 她像是一块木头,枯萎了所有记录悲欢喜乐的年轮。 一时间悔恨、心痛、汹涌的爱、逃不开的绝望,像沙暴一般铺天盖地地袭向她。 把她整个吞没。 “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拿出来?” “你为什么不还手?” “你为什么光明磊落,害得我像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 林念瑶心脏直发疼。 那些疼痛相互缠绕,撞击,长出棱角相互刺伤。 这是她以往从没遭受过的。 她在疼痛中渐渐回过味来,那些,全都是悔恨。 但她还能怎么办? 林泽已经要活不成了,她和林泽两个人总要活一个吧。 “夫君,我对不住你。” 林念瑶一刀刺下…… “住手!” 一道稚气未脱的女声传来,响彻布置了宴饮的花房。 ***一见来人,脸色整个全变。 “麦麦……你来了?” 崔泽趁机夺下被声音吓住的林念瑶手里的匕首,扔在一旁。 他忍痛压住左胸上的伤口,防止血再外流。 林念瑶被夺了刀,哭着只想往他怀里扑。 崔泽将带血的兔子香囊放进林念瑶握过匕首的那只手里,稳住了她的情绪。 崔泽又对林念瑶说了一次,“不哭。” 他将这次的“不哭”说得客套生疏,但好歹还是止住了林念瑶的泪。 崔泽半仰起头,望向主位上的***。 “攻心之举,不是只有殿下一个人会。” “殿下愿意当着郡主的面,杀我们二人吗?” ***陷入沉默之中。 她望着自己的女儿薛麦小小的身子。 认真地在盘算,要不要当着女儿的面,做一回十足的恶人。 让女儿恨她一辈子,总比让她捧着女儿的遗物怀念女儿一辈子好。 第31章 殿下不服,只管忍着 “娘!住手!” 薛麦厉声打断***的思绪,将***拉回到现实中来。 她从袖中取出梅花帖。 这梅花帖正是***赠给崔泽,又被崔泽放进竹盒的那张帖子。 薛麦一打开竹盒见到帖子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近几日听到下人们议论纷纷,说娘为了她在追杀无辜的人。 她一直想找机会劝娘,娘却躲着不肯见她。 还好,她没被娘真的躲过去,牵连着害了人命。 薛麦气息虽弱,质问声却响。 “娘究竟想瞒着我,对林侯爷与林夫人做什么?” ***看着自己明明已经快十二岁,但身量还只有八九岁女童大小的瘦弱女儿。 她灌了自己一杯酒。 “做什么?” “只要不送你去北羌和亲,娘什么都可以做。” 薛麦笔直地伫立着,如一根细弱的修竹。 “我愿意去北羌和亲。” “我是昭国郡主,受万民供养。” “现如今昭国危急,百姓受苦,我不能逃避我的责任。” “责任,什么责任?”***连拍桌子好几巴掌。 她将整个手都砸红了。 “昭国煌煌五十万兵,却遣郡主安社稷?” “皇帝、大臣、武将、边军,他们的责任为什么要你来扛?!” 薛麦上前一步。 她伸出稚嫩的手,将崔泽和林念瑶挡在身后。 “不管谁来担责任,娘都不可以杀他们。” “昭国战败又不是他们的错。” ***怒极,拍案而起。 “我管不着这些。” “我只管一件事!” “麦麦,娘绝不能让你没了。” “北羌荒野连天,在那你的身子骨能挨几个月?” “难道活该我白发人再送黑发人,头上簪的东珠从两颗变成三颗吗?” ***说到最后,指着鬓间的东珠簪子,眼尾滚落下和东珠一样圆润的泪珠。 薛麦也红了眼圈。 她哀求道:“娘,您放他们走吧。” ***颓然地掉回位子上。 她抬眸望向崔泽。 “今日我可以放你走。” “但你记住,今日过去,还有明日,明日过去又有后日。” “林泽,本宫迟早让你死在京城。” 崔泽捂着左胸的伤,扶着桌子站起来。 “不劳殿下惦念,我一定活着出京城,去青州。” ***被崔泽的话恼到,抄起酒杯直往他的方向砸。 “你真以为你挣得了战功,撑得起已经破落的广平侯府?” “你不过是去送死。” “少在本宫面前摆为国征战,宁死不悔的大英雄的谱子。” “你若真体恤昭国,就该把主帅的位子让出来,请肃国公为国征战。” “七年前是他打退了北羌人,不是你。” 崔泽的眉间结起霜寒。 “老肃国公今年七十有三,连铁甲都已披不动。” “如今北羌兵临城下,派谁去都是九死一生。” 他苍白着双唇,道: “你们非要逼老国公死在战场上才肯甘心吗?” “郡主和亲,我亦不忍。但国公爷的命,殿下倒是很舍得。” 崔泽的声音不算大,却有金石一般的坚毅: “我虽不才,愿代老国公出战,死守青州。” “殿下不服,只管忍着,因为我已经是青州主帅了。” “而且从今日起,殿下最好日日为我诵经,祈求我在青州活下来。” “我若真死了,不出半月,殿下一定会路过我的坟头,亲自为郡主送嫁。” “你!”***被崔泽气得七窍生烟。 似乎是生怕***没气饱,仍吃得下饭。 崔泽又道: “真到那时候,殿下恐怕还得为我多烧纸钱,让我保佑郡主在北羌长寿。” “好了!”***脸被气得眼前发昏。 她甩下逐客令: “麦麦你回房休息,娘安排他们走。” 等送崔泽和林念瑶归家的马车驶出去好久,***才从眼前发昏的状态渐渐缓过来。 看来只靠她一个人,是杀不掉崔泽,换不掉广平侯这个主帅了…… ***唤来方子明。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 “送本宫去信上写的地方。” 方子明接过信一瞧,信的末尾记的地方竟是他截杀崔泽的老地方。 兴义街,傅宅。 …… 驶回林家的马车内。 崔泽撕下圆领袍的下摆,摁在自己的伤口上。 林念瑶那一匕首刺得深,再偏两寸说不准真能要了崔泽的命。 方才在公主府内,崔泽与***针锋相对之时,林念瑶不敢出声。 现在在马车里,只有她和崔泽两个人。 她捂着手里染了血的兔子香囊,忍不住问崔泽: “你恨不恨我?” 林念瑶发了问,却又怕崔泽回答。 出乎她的意料,崔泽答得很果断。 “不恨。” 林念瑶不敢置信,“真的?” 崔泽点头。 他没骗林念瑶。 他对林念瑶谈不上恨。 恨和爱一样都是感情的纠缠。 无爱便无恨,他现在什么都不想与林念瑶纠缠。 崔泽点头后的静默勾出了林念瑶十足的悔恨。 她后悔透了,后悔当初帮傅玉同伪造折子,逼得林泽不得不去战场。 一想到崔泽要去青州送死,她整颗心都像被泡进了寒冬腊月的冰水里。 她一眼又一眼地看着崔泽,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好像少看一眼,就再也见不到崔泽了。 她跟闹孩子脾气似地说: “我不许你走。” “别去青州。” 听见林念瑶的撒娇,崔泽只感到物是人非的错位。 他透过林念瑶的眼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你这话,如果我早几日听到,应该会很开心。” “可现在圣旨已下,一切都成定局了。” “你若有心,不如在我死之前为我做件事。” 林念瑶忙轻捂住他的嘴,“嘘。” “不许说死。” 她嘴上这般讲究,实际心里有抹不去的心虚,渐渐的,也不敢再看崔泽了。 崔泽无所谓林念瑶看不看他。 他继续说他的话。 “待会回到广平侯府,你以广平侯夫人的身份接管家中的账册和钥匙。” 林念瑶不解:“接管账册,钥匙?” 崔泽眼中流过静水下的深沉。 “广平侯夫人是你,家里主持中馈的大权,应该握在你手里。” 林念瑶朦朦胧胧的,没完全明白崔泽的意思。 “你是说……” 崔泽捂着伤口,闷哼了一声。 “林念瑶,你该掌权了。” “掌权后,你才能和老夫人势均力敌,在林家活下去。” “至于我,我希望你为我取一样东西。” 林念瑶看着苍白着脸,瞳色如渊的崔泽,心里有一处不可抑制地躁动起来…… …… ***的马车又一次停在兴义街内。 傅玉同候她多时,***一下马车,便将她请进了家中。 傅玉同引***穿过种满绿竹的前院,直抵二院。 二院中央摆了一张如玉的石台。 石台上刻了棋盘。 棋盘前正有人品着茶,自娱自乐地与自己对弈。 ***一见那人便止住了脚步。 光启帝再落一子,抬起了头。 他对***开门见山: “长姐,你想改任青州主帅,朕可以遂你的意。” “但朕有一个条件……” 第32章 宝甲到手 “林念瑶!看我不撕了你!” 广平侯府中,老夫人死拽着一把钥匙,硬将它从林念瑶手上抢了回去。 她紧握着钥匙,连哭带骂地说自己昨夜差点被气昏,头疼得厉害。 脸上被林泽打出来的伤又辣又疼。 在这种时候偏偏林念瑶还来作乱,真是搅家精。 “我还活着!这个家就该是我说了算!” 崔泽倚在一旁的柱子上,静静地看林念瑶夺老夫人的权。 事到如今,林念瑶没法再顾念与老夫人的亲情。 毕竟老夫人昨夜是怎么羞辱她,逼迫她的。 老夫人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个动作,她都记得。 林念瑶吩咐婆子们道: “送老夫人回房休养。” “从今日起,林家的大小用例,来往安排全由我说了算。” 老夫人昨夜大发脾气,将气全撒在下人们身上,把婆子和丫鬟们折磨得不轻。 如今小姐要对付老夫人,婆子丫鬟们各个乐见其成。 下人们推着搡着,硬是把老夫人推回了房里。 老夫人急在房里怒骂: “你连亲奶奶都敢对付!你不孝啊!” “丧天良的小蹄子,你等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吧!” “你干这种事,活着得被人戳脊梁骨,死了也得下十八层地狱。” “老婆子我活着死了都不会放过你的!” …… 老夫人骂得实在难听,林念瑶被骂得心里忍不住颤了两颤。 崔泽却察觉出老夫人太过着急,急得像有鬼。 他留意到老夫人边骂人,边紧紧握着一把钥匙。 她将钥匙护在心口上,生怕被林念瑶再抢走。 崔泽问:“老夫人手中的是哪的钥匙?” 林念瑶闻言点了点手里的钥匙串,“是奶奶自己私库的。” 崔泽从丫鬟绣羽手中取过账本,一册一册地翻了起来。 他越读越察觉出里面的猫腻。 前几日分帐时,只让账房点了帐,倒是便宜了林家的一窝蛇鼠了。 崔泽拿着账本,阔步走向老夫人的私库。 老夫人见他往自己的私库去了,瞪着大眼,硬从房里挤了出来。 她张开双臂拦在私库门前。 “林泽,你什么意思?” “这库里都是老婆子的体己和嫁妆!” “你敢动我的棺材本,我明日去宫门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告你!” 崔泽闻言皱了些眉,往后退了两步。 老夫人舒了一口气。 结果老夫人气还没舒完。 崔泽卷起手里的账册,直往老夫人私库那扇被木板钉死的窗户打去。 木板碎裂,午后西斜的阳光从窗户洒进去。 架子上满满当当的各色宝贝折射日光,将门外所有人的眼睛都快晃瞎。 林念瑶马上从绣羽手中抢来账本,核对起来。 翻来翻去,本该在公库中的宝贝一样又一样地在私库里流光溢彩。 老夫人捂着心口,哎哟一声,摔在地上。 她的私库里摆了上千两的奢靡。 衣食住行,金银玉石,哪一样都不少。 崔泽打眼从窗口扫过库房,认出库房里的各式物件都是男子的,甚至本该是他的。 他迈过老夫人,一把扯断门上挂锁的铜锁扣,闯了进去。 林念瑶也跟着进去。 私库架子上的衣料堆得多,林念瑶走向深处时,不小心撞散开一匹。 暗红的提花厚缎的底端从架子上滚落下,像被解开束绳的画轴。 暖金色的阳光跳上锦缎,流转出丝绸特有的鸟羽般的光泽。 衬托得站在架子前的崔泽身上洗得发白,还被撕了衣角,还有污脏的旧衣毛躁又破落。 林家明晃晃地亏待崔泽至此。 眨眼间,崔泽想明白了。 “老夫人这是替林君成置办好的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林念瑶看着满目的琳琅,看花了眼,也看红了眼。 她发泄似地掀开一个小钱箱,露出里面的金银。 “君成娶妻,箱子里的金银够置办聘礼了吧?” “这满屋子的东西到底算什么?” “难不成我有的不是弟弟,是个妹妹,家里还得赔他够花一辈子的嫁妆?!” 林念瑶抓着手上的账本,恨极了,一页一页地撕了起来。 撕完以后,她看着满地的黄纸,对绣羽说: “找下人来,将这些东西都搬回公库去。” “从今日起,林君成想动哪一件都得过问我这个长姐。” 她的脸渐渐黑下去。 林念瑶想了又想,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气白了脸。 她走出门去,和老夫人对骂起来。 很快,铺天盖地的互骂声席卷过整个林家。 偏偏林念瑶还骂不过老夫人。 老夫人仗着东西进了她的私库,胡搅蛮缠硬说是她的体己。 她捂着心口,舌战八方,最终只让人抬了两箱东西出去。 崔泽不关心林念瑶与老夫人谁胜谁负。 在无尽的争吵声中,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凭条。 那是老夫人画过押的欠条。 崔泽将凭条递向面红耳赤的老夫人。 “我用它,换一样东西。” 老夫人立刻夺过那欠条,撕了个粉碎。 “什么欠条,我没见过!” “你们这些小兔崽子,谁也别想再搬我的宝贝出去!” 崔泽抄起架上的一把折扇,撕了扇面,露出扇骨。 他将扇骨尖端对准老夫人的咽喉。 “我跟你讲道理的时候,你最好也讲道理。” …… 崔泽最后还是将一个硕大箱子带回到林念瑶的院子里。 他俯下身,信手拂去箱上的灰尘。 说到底,他只为了这件东西。 其他的富贵云烟,他全不在乎。 崔泽缓缓将箱子打开。 阳光跃入箱中,浸染过每一片暗银色的甲片。 太祖赐下的光明铠历经百年仍光如银月,坚不可摧。 有了这件甲,再有一匹马,佩上他的剑,他就可以去青州了。 崔泽用手抚过光明铠肩甲上的饕餮兽头,向门外一望。 天光破日,他也如将要冲破囚牢的野兽,即将咆哮而出。 …… ***在傅宅呆的时间并不长,她很快离开,又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傅宅内,光启帝落下最后一颗白子,自己胜了自己。 他兴头很好,喝空了杯中的热茶。 光启帝随口夸道:“这茶不错。” 傅玉同急于拍马屁,张口便要自夸一番茶的与众不同之处。 陈公公瞄了他一眼便知道他想放什么屁。 陈公公轻咳一声,断了傅玉同的话头。 “傅大人,陛下富有四海,什么香茗不曾品过?” “陛下说您家的茶好,夸的不是茶,是您。” “是您的事办得好,陛下心里舒畅,喝什么都顺口。” 光启帝放下茶盏,道: “到底是陈诚,在朕身边服侍多年,旧衣暖人,老人也是啊。” 傅玉同马上接话道:“多谢陈公公提点。” 他又掀起衣袍,向光启帝下跪,“臣定当为陛下肝脑涂地,竭力办差。” 光启帝扫了他一眼,没有立刻让他起来。 “这次的事朕可以全权交给你办,但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办砸了。” “北羌一日比一日逼得紧,青州那边等不了了。” “你这次一定得……” 光启帝的指尖在茶盏的边沿转了一圈,活像在人的脖子上抹了一道。 傅玉同会意道:“陛下放心,这次臣定借***的手,要了林泽的命,再用林泽的命,令肃国公出战。” 第33章 傅玉同再来 马车摇摇。 回公主府的路上,有一瞬间,***觉得从车窗透进车内的阳光太过耀眼。 见了那样的阳光,她心里忽然变得七上八下。 人也肉眼可见地憔悴起来。 她今日答应了陛下那样的条件,但愿她是对的。 但愿她不会害了麦麦才好。 …… 夜半,吵嚷了一天的广平侯府终于重归宁静。 崔泽久违地在这个名义上还算是他家的地方,安稳地得到休养。 老夫人的房门前,林念瑶本来安排了两个守门传信的婆子。 但那两个婆子偷奸耍滑,一个打盹,另一个直接溜回屋里睡大觉。 早在傍晚时,林君成便已知道林念瑶夺了他奶奶管家的大权。 还差点抢光了他奶奶的私库。 护着他的奶奶刚一失势,厨房送来的饭菜立刻不如以往奢侈。 林君成扔掉筷子,摔了粥碗,怒骂道: “我可是广平侯府的嫡孙,原来也做过广平侯!” “这什么寒酸饭菜?竟敢让我跟林泽吃同一个档次的饭?” 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憋到晚上夜深人静,拄着拐杖来到了老夫人的门前。 打盹的婆子被他的拐杖声惊醒。 迷迷瞪瞪地拦他,“少爷?” 林君成臭着脸,扔给婆子一对银耳环。 这对耳环还是他以前从林念瑶那顺的。 “别多嘴,继续睡你的。” 婆子会意,立刻闭上了眼。 她权当没看见林君成,更不去林念瑶那传信。 林君成拄着拐杖踏进老夫人的屋子。 老夫人见他受了伤还要来,心疼得直掉眼泪。 “书房的瘟神和隔壁的小贱蹄子真是林家的冤孽。” “把你害了不说,又找人看着我,逼得你带伤来看我这把老骨头。” 林君成拄着拐站着,身上疼得直渗冷汗。 “奶奶,必须得让他们付出代价。” “要让他们跪地大哭,给我们磕头,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追悔莫及!” 老夫人搀住他,老泪横流。 “可现在,家里有你那个天杀的姐姐。” “她敢跟我闹啊!” 林君成发狠道:“我去找傅玉同,傅玉同定能治得住她。” 老夫人把眼泪一擦,脸色瞬间变得凶恶。 “还有林泽,将他一并收拾了!” “奶奶我要他去死!” “不是因为他,瑶儿哪敢反我?” “乖孙,你不知道啊,奶奶给你准备的那点过日子的小物件,险些全被他们搬走了。” 林君成听罢,脸都绿了。 他抓着手里的拐,恨不得冲进前院的书房,打死崔泽。 “林泽!” “你敢动我的家产!” 林君成气狠了,隔空踢了一脚。 结果扯到自己的伤,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趁势换上一副可怜样。 两眼闪着算计瞄向老夫人。 “奶奶,我受着伤。” “大半夜的,还得去傅玉同那联络,您心疼心疼我,赏给孙子两吊钱吧。” 偏偏老夫人就吃他这一套。 她身上没有东西,又不好半夜去开私库。 老夫人在房里看来看去,最后看回自己手上。 她将手上的玉镯摘了下来,交给林君成。 还问他:“乖孙,够不够?” “别委屈了自己。” 林君成拿了镯子立马露出笑颜,道别的话也不说,拄起拐转身就走了。 他走得快,把老夫人留在后面,伸头张望他,生怕他穿得少,在夜里受了凉。 …… 崔泽睁眼时,天光已穿过窗纱,撒到了他的身上。 林念瑶偏房里的榻,也比他在书房睡的那张软和。 崔泽已许久不曾这么安稳地休息过。 几日的磨难长得像他渡了九世的劫。 索性背后的伤传来喜人的麻痒感。 仿佛无声在说,疤结得结实了,他又活下来了。 一只老鸦踩在柿子树上,啄下去一个晒瘪的柿子。 广平侯府门前来了人,将它惊走。 崔泽尚未起身就隐隐听到老远传来健朗的马蹄声。 他火速将自己收拾妥当,出门一看,果真看到了一匹乌青银鬃的高头大马。 银白的鬃毛散落在乌青的马背上,恰如飞星划破黑夜。 马的精神头极好,好到长嘶一声,声破九霄。 牵马来的是卫尉司的军士,马屁股后还跟着一辆轮椅和推轮椅的喜乐。 轮椅上坐的当然是戚如陌。 戚如陌让喜乐把自己推上前。 “我把飞星给你送来了。” 崔泽走到飞星前,身手摸了摸它的头。 飞星额头前的鬃毛不算柔软。 微微扎手的触感,一下将崔泽拉回到还在青州的少时年岁。 他被莫大的喜悦冲击得一时说不出话。 戚如陌笑着催促他:“骑上试试。” “算你小子因祸得福。” “前天喜乐送你回府,出了大岔子,险些害你丢了命。” “我正好拿来当理由,将这匹军中用不上的老马调出来送给你,安抚你受伤的小心脏。” “马是过了明路的,你尽管放心地带去青州。” 崔泽摸向马耳朵,飞星在他手里灵巧地抖了下耳尖。 他去青州的阻碍这就扫清了? 扫清了…… 刹那间,一股豪情冲破崔泽的胸膛,杀向云天。 “戚世子,你等我。” 他快步奔回林念瑶院中,打开放着光明铠的那口木箱。 崔泽熟练地先臂甲,再裙甲,而后是身甲、圆护和披膊。 最后他戴上红羽头盔,束好挂剑的蹀躞带。 再踏出房门时,他已是腰坠长剑,身披全甲的大将军。 崔泽走到飞星旁,翻身上马。 飞星在他上马之后,头一扬,自觉在林家不大的前院里信步健走起来。 天光如注,崔泽稳坐飞星之上,昂首挺胸。 他恍若一柄震烁北境,以一拒万的长戈。 立在广平侯府前院中央。 戚如陌抚掌赞道:“好气势。” 崔泽一手轻按长剑,另一手控住缰绳,催着飞星如飞箭穿云般奔出侯府。 他仰头望向众云之上,金光浩渺的白日。 那轮白日与青州的是同一轮,故土仿佛就在眼前。 崔泽真恨不得披甲带剑,从此直驱八百里,奔到青州。 杀敌,杀敌,杀敌! 林家的连廊下,林念瑶在暗处早看痴了。 她嫁的原来是这样的少年英雄? 她忍不住出声怨怪傅玉同。 “亏我待他如明月,若不是他搅风雨,我何至于害我夫君至此?” 她没怨完,她耳边就响起了一个阴恻恻的声音。 “姐,你说得太没道理。” “傅玉同哪次不是为了你打算?” “反而是林泽,你敢说他真是为了你?” 林念瑶一回头,正对上林君成仿佛黑洞的眼睛。 崔泽不知道连廊暗处生的风波。 他控疆的手一时定住。 飞星被迫止步。 因他眼前多出一个,策马而来,挡住了照向他的日光。 傅玉同骑着马进了林家才停下。 他带着马转回身。 “林泽,陛下遣我来向你传话。” 第34章 忠良之肉,有何不甘 傅玉同用短短一句话,轻巧地扼住崔泽的咽喉,将他从广阔天地中拽回牢笼。 崔泽无奈,策马重回广平侯府。 见他带飞星踏入大门,傅玉同语气轻佻道: “请林侯爷下马。” 崔泽握住长剑的剑柄。 “陛下是让你传话还是传旨?” “唯有传旨,我才下马下跪。” 傅玉同闲适地坐在马上。 “仅是传话,但你也得下来。” “因为陛下让我传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匹马,陛下赐给***殿下了。” 霎时,崔泽的脸如乌云遮月,没了光芒。 傅玉同拱手遥拜,道: “圣上有令,请戚世子遣卫尉司军士,将马押送至***府。” 戚如陌眉一皱。 略微思索后,他指挥喜乐将他推到傅玉同面前。 “傅大人怕不是传错了信,从昨日起这匹马已不是军马。” “它跟了我多年,我将它讨回家。” “陛下圣德昭昭,怎会夺臣子的老马,转赠他人?” 傅玉同浅浅冷笑。 “是***亲自讨要的,世子不给吗?” “陛下宽厚,另赐了四匹良驹作为补偿,现下已送到肃国公府中。” 他用马鞭指了指崔泽。 “世子若还想送林侯爷骏马,大可从四匹中挑选一二。” 戚如陌闻言,暗捶了一下轮椅的扶手。 而崔泽咬住了后槽牙,才翻身下马,将马让了出来。 良驹再好,始终不是受过训,见过战场刀锋鲜血的战马。 它们做不到与将士共进退,同生死。 崔泽交出飞星前,用手抚过飞星的银鬃。 飞星眷恋地蹭了蹭他的手。 被人牵走时,飞星一步三回头。 崔泽闭上眼,在心里与飞星作别。 青州的风沙又离他远了。 收缴了崔泽的战马,傅玉同又让崔泽卸去铠甲,解下长剑。 “陛下请你到公主府吃顿便饭。” “去公主府的马车就在门外。” “你快卸甲,登上马车去。” “别让陛下和***久等。” 崔泽无可奈何,只能回到林念瑶院中,褪去光明铠,留下一身毫无倚仗的布衣。 卸甲后,他推开房门。 傅玉同却仍未离开,还下了马,将马栓在崔泽的柿子树旁。 林君成拄着拐走出来,将傅玉同请进正堂。 见崔泽盯着傅玉同不走,林君成特意斜了崔泽一眼。 “怎么,我连请人留下喝杯茶都不配了?” “林泽,你别太霸道。” 送崔泽去公主府的是林公公,他久等崔泽不出来,干脆进林家催人。 “林侯爷,别叫老奴再等,随老奴走吧。” 陈公公亲自来催,崔泽只好跟着他离开。 送崔泽走的马车驶离时,最后路过一次广平侯府的大门。 透过雕花的窗格,崔泽看到傅玉同当着他的面,堂而皇之地坐在正堂的主位上。 陪坐的不仅有林君成,还有林念瑶…… 甚至正堂内有隐隐约约的声音传出——“一家人怎么会有隔夜仇?” …… 马车在路上绕了很久。 崔泽明知道陈公公一行人在故意拖延时间,却无法发作。 等真到了***府,正午早都过了。 正午一过,阳气渐衰,阴气滋长。 陈公公将崔泽领到光启帝与***面前时,宴席上只剩些残羹冷炙。 崔泽没来得及说话,陈公公倒出言点出他的不是。 “林侯爷,陛下请你用膳,你晚到了,怎么不跪啊?” 崔泽不得已,掀起衣摆,缓缓跪下。 他脸上神色淡,瞧不出悲欢。 光启帝也是一样,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慢慢嚼着嘴里的肉,不言不语。 半晌了,也不提让崔泽起来。 直到将口中的肉咽下去,光启帝饮了半杯酒,才发话: “朕听说前日你与朕的长姐闹了些不愉快。” “想着替你们说和说和,于是今日传你到公主府吃顿便饭。” “林泽,你怎么如此怠慢,来得这样晚?” 上位处,光启帝与***冷冷地看着他。 崔泽知道此时不是论长短的时候。 他俯首一拜。 “臣来迟了,愿自罚三杯。” 他起身端起一杯酒,预备饮下。 光启帝却抬起握着筷子的右手,做了个手势打断他。 “慢着,你喝酒之前,朕有件事得和你论清楚。” 崔泽不语,静候光启帝发难。 光启帝放下筷子,“你方才自称臣,好像有些不对。” 崔泽端着酒杯,“臣是陛下亲任的青州兵马主帅。” 光启帝似乎吃得太足,撑着了些。 他扶了扶腰间的革带。 “朕是下过这道旨。” “但方才,朕与长姐谈过之后,觉得该改改。” 崔泽心间一震。 “陛下想改圣旨?” 光启帝扶着革带起身,走到崔泽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你知道的,若是青州再败,就得将长乐郡主外嫁北羌,求取和平。” “麦麦是朕的长姐唯一的骨血,朕如何忍心将她送到苦寒之地?” “你当主帅,担子太重了,林泽。” “朕不放心你,长姐也不放心你。” “长姐想在郊外丽山的温汤行宫中,设一场攻防战,考校考校你。” “若你取胜,青州主帅之位,你名正言顺。” “但若你败了,你该让出主帅的位子。” “按朕的长姐的心意,再举荐一位主帅,北上青州,代你征战。” 崔泽眼中凝起血丝,“***殿下属意的可是肃国公他老人家?” 光启帝浅笑两声,“你和朕的长姐想到一块儿去了。” “若输此战,便是你不成器。” “既然是你不成器,那由你亲自上书,请肃国公为你补窟窿,也理所应当吧。” 光启帝又拍了崔泽的肩一下。 “行了,喝酒吧。” “你说的,罚酒三杯。” 崔泽端起酒杯一饮而进,等陈公公为他斟满,他又仰头将酒喝干。 如此饮了三杯,崔泽只觉得是吞了自己的血下去。 偏这时,公主府的侍从端上一份大菜。 铜盘之上,摆的是片得薄如蝉翼的蜜炙肉。 光启帝拉崔泽到蜜炙肉旁,亲切地说: “这可是长姐特意为你准备的。” 他回望***,“是吧,长姐?” ***神色略有些沉。 “本宫以此向你赔礼。” 光启帝唤来陈公公,给崔泽递上一双筷子。 “快尝尝。” 崔泽领命,夹起一块蜜炙肉送入口中。 他无心饮食,肉味再美,也如同嚼蜡。 光启帝却笑着,忽然问他:“吃出这是什么肉了吗?” 崔泽口齿一滞,心中涌上一个他宁死也不愿信的可能。 他抬眸望向仍坐得端正的***。 那个昨日为自己女儿流尽泪的母亲。 ***:“陛下赐下的马肉,可还甘美?” 崔泽大咳起来,呕出混了马肉的鲜血。 他用手捂住嘴,防止一整汪血溅到与他近在咫尺的光启帝。 暗红的血顺着他的指缝四处横流,染进他素净的里衣袖口。 飞星年逾十五,成年后随戚世子征战北境,历经大小近百战。 世子重伤后,它驮着世子回了京,困在军营中,年复一年老去。 它一直很听话,刚才见的短短一面,也听他操控。 这么些天,再多事崔泽都忍得住不落泪。 今日他实在压抑不下,眼里含满了泪。 “忠良之肉,有何不甘。” 忠良之仇,不可不报。 第35章 什么都没了 得到崔泽的答复,光启帝格外满意。 他和颜悦色地看向崔泽,像在看一头被他驯服的猛兽。 “行了。” 光启帝奖赏一般地拍了拍崔泽的肩。 “让陈诚送你回广平侯府休息吧。” “莫误了今夜的攻防战。” “今夜?!”崔泽唇边的血尚未来得及凝固,竟又得知一个噩耗。 他满腔怒火全窝在心头,险些再憋出一口血来。 光启帝神色瞬变,转而用冷而硬的目光看他: “是啊,北羌人将青州围得越发地紧了。” “青州危急,等不起了。” 说到这,光启帝忽然抬手抚了抚他略带些花白的眉毛。 他又变得和善,随意地喃呢了两句: “林泽,输了也无妨。” “回家去,和林家小妞好好过你的日子,做你的闲散侯爷。” “你这般幸运,是多少昭国人一辈子都期盼不来的。” “你说你,夫复何求呢?” 崔泽低垂着眼眸,一指头一指头地揩去他嘴边的血。 他将话音放得很轻,轻得像一缕不存在的烟。 “呵,陛下说得是,夫复何求……” …… 崔泽被宫中的马车送回广平侯府。 这次马车没再绕路。 陈公公请他下马车,还特意叮嘱他: “林侯爷莫出广平侯府的门。” “不然老奴接不上你,晚上丽山行宫中您没到场,直接就输了。” 崔泽无言以对,下了车后他仍躬着腰。 他身形佝偻,仿佛被人打断了脊梁骨。 昭国冬日的阳光似乎总比其他三季短一节子。 照得广平侯府的正堂白蒙蒙的,颇为惨淡。 以往正堂会放一个炭盆。 不全为取暖,更为了添一丝热气和几点零星的火光。 崔泽本来要回林念瑶院子的偏房去。 坐在正堂里的林念瑶却叫住了他。 崔泽循声进到阴冷的正堂。 正堂中央没放炭盆,左手边只坐着林念瑶一个。 几个位子的桌上留着四个茶盏,还未收走。 看得出来,傅玉同与林家的三人曾共聚一堂,聊得茶杯见底。 林念瑶手边的茶盏早没温度了,残茶上不见半点热乎的水汽。 她坐在这等了崔泽不知多久。 她的两只手扣在一起,纠结地相互揉捏着,捏得她自己指节泛白。 “林泽,我问你。” “前日兴义街截杀,***的护卫长是不是给你放了水?” 崔泽隐约间,看到林念瑶身后站着傅玉同。 林念瑶像是他手里的提线木偶。 他说一句,林念瑶便问一句。 “我问你,是不是?” 崔泽答:“是。” 林念瑶右手的指甲刺进左手的掌心。 “好,算你还有心,没对我说谎。” “我再问你。” “昨日公主府的宴会上,来救场的长乐郡主是不是你设计请来的?” 崔泽又答:“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林念瑶一袖拂掉桌上的残茶。 白玉似的瓷杯摔在地上,碎裂成无数细小的瓷片和瓷渣。 再也拼不回去的碎片横亘在两人中间。 林念瑶指着崔泽的鼻尖。 “七载的夫妻!” “你明知道截杀不是真杀,却让我受尽生死挣扎的羞辱和折磨。” “你故意还让我去害玉同。” “你明知道生死之间,人心是不可以考验的。” “你竟故意利用这点离间我和他!” 她垂下手,往后退了两步。 “不,不止是玉同。” “还有君成和奶奶。” “你早就安排好长乐郡主来救我们,但你什么都不说。” “你设计我,让我对你愧疚,你骗我爱你。” “然后你拿着我的愧疚和爱,逼我去亏待我奶奶!” 林念瑶气极,恨极,怒极。 她高声怒骂: “就为了那一件铠甲,你不惜把我毁了!” 林念瑶踩过破碎的白瓷,扬起手一拳捶在崔泽的心口上。 崔泽心上传来一声细不可闻的撕裂。 他痛得闷哼。 崔泽心口旁,那道表面才结了薄薄一层疤的刀口骤然裂开。 殷红的血渗了出来,透过层层叠叠的衣服,沾到林念瑶的手上。 崔泽面无表情地握住她的手腕,问她: “你认定我在设计你,在骗你。” “那你要杀我这一刀,也是假的吗?” 林念瑶毫不犹豫,挣脱崔泽本就没用力的手。 她用带着血的手,反手打了崔泽的脸一巴掌。 “生死之间的人心如何经得起考验?” “是你故意设计我,你有什么资格问?” “林泽,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 说完,她旋身离去。 走出正堂之前,林念瑶停了一次脚步。 “你就为了那件光明铠。为了一件死物那么糟蹋我。” “林泽,你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用带恨的眼睛刺着崔泽。 “我把光明铠交给玉同了,你再也别想得到它。” “还有,你别想再踏进我的院子,我嫌你恶心。” …… 广平侯府足有三进院落,崔泽却在宽广天地间被困方寸,最终无处可去。 林念瑶将他的剑扔出门外。 他只好提着剑,回到了柴房。 将柴房的门敞开,崔泽才得到一缕天光。 他解开衣衫,半袒着胸,用纱布沾着冰一般冷的盐水拭去伤口处的血污。 他在门前点起一团火,将稍粗的缝衣针放在火上炙烤。 等缝衣针烧烫了,他将针摁在缓缓渗血的伤口深处,烫出焦疤。 待血全止住,他为自己敷上白药。 整个处理刀口的过程,层叠的痛不停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麻木地替自己包扎。 不是忍过了痛,不痛了。 是无可奈何,只能痛着。 人生好像总是这样,行至半路,还未享什么福,就已被突如其来的马车撞得粉身碎骨。 被撞到粉碎的身体会比心先一步认输,接着不分场合,不管不顾地发出悲鸣。 这像是一种人无法对抗的本能。 本能地消磨掉一个人做人的尊严和意志。 崔泽自嘲地笑了一下。 也是,人不过是一块肉,除非是死肉,不然哪有不疼的呢? 忽然一阵寒风。 门前的火堆窜起一股烟,瞬间熄了。 连堆火都留不住…… 崔泽失尽力气,靠着柴堆,陷入他极力避免的消沉中。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又什么都没了。 本来策马可及的青州一下变成天边的海市蜃楼。 更可恨的是今晚的丽山。 他明知道会被逼着在残害忠良,推老国公出去送死的屈辱奏折上签下姓名。 他仍不得不去。 记在屈辱奏折上的那道名字会被史官记载进史册。 写的还是——林泽。 崔泽攥紧拳头,猛地捶向桌面。 男儿若如此,他还有何颜面做男儿? …… 数尺之外,老夫人房中。 林君成祖孙两个围着火取暖。 林君成倚在柔软的棉花枕上,说了个无聊的笑话,逗得老夫人哈哈直乐。 老夫人咬了一口傅玉同送来的金丝枣糕,呷了一口暖暖的姜茶。 “乖孙,照你说的,林泽那个煞星,今夜铁定活不过三更了?” 第36章 并肩杀敌 说起这个,林君成可来了劲。 他端起茶盏大嘬一口,扬眉吐气道: “他绝活不过今夜!” “傅玉同可告诉我了,今夜等林泽下了丽山,会有一队杀手在半道上等着他,送他下地狱。” 林君成鬼鬼祟祟地扫了一眼四周。 他压低声音道: “奶奶,这次要他死的可是宫里那位……” “所以那些杀手,各个精锐。” “一准叫他林泽,有去无回。” 老夫人听后,捧着姜茶,骂道: “该他的。” “谁叫他不识好歹,惹怒陛下。” 林君成狞笑出声,分外赞同。 “而且傅玉同替我向那位求好了。” “只要林泽一死,广平侯的位子空出来。” “含元殿的那位就会让我生出的儿子继承爵位。” “到时候我就是广平侯亲爹。” “而您是广平侯的亲祖奶奶。” “咱们林家再也不用看外人的脸色了。” 林君成说得老夫人满面红光。 将她那股子心气全抬了起来。 “要是这样,奶奶得赶快给你说门好亲事了。” “门第要挑高的,女子也得温驯,要不然怎么配得上我的宝贝孙儿哟。” 林君成笑得愈发猖狂。 他从果盘里捡了颗瓜子扔进嘴里,直接带壳咬碎。 “奶奶,那我的聘礼……” 老夫人早有了打算。 “放心吧。” “要说个高门大户的姑娘回来,眼下家里是缺点钱。” “不过等那林泽死了,孝期一过,奶奶就把瑶儿那个小丧门星打发嫁出去。” “准保换个好价钱,给你添彩礼。” 林君成眼里冒出豺狼一般的凶狠绿光,“奶奶,那咱们可说好了!” …… 崔泽知道待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百般煎熬中,他抛却杂念,想静养心神。 却总有丫鬟婆子跑到柴房门口,不阴不阳地骂他。 最后,甚至有婆子向柴房里泼水。 水冻成冰,崔泽在柴房中再也无处立足。 他只能提着剑站到了广平侯府的大门口。 在门口,总算没人动手,只有几声远远传来的叫骂了。 …… 当白日变作红日,向西坠落时,他等来了陈公公。 还未等陈公公叫唤,崔泽已提着剑踏出侯府大门。 崔泽带剑登车后,反客为主,催着马车尽快上丽山。 陈公公想着毕竟要带崔泽去面圣。 崔泽穿得乌乌糟糟的终归不好。 陈公便给他带了一身暗红衣袍,留了崔泽一点体面。 哪料崔泽在车上穿上暖和的衣服,人的脸色也回了暖。 他带剑端坐,隐隐又有了生龙活虎的劲头。 陈公公看不过眼,不耐烦地劝他: “林侯爷,何必呢?” “今夜***殿下令方子明在丽山上设下了天罗地网。” “你再拼命也是赢不了的。” 他哀叹一声。 “林侯爷,细胳膊拧不过大腿。” “你不如提早认输,照陛下和***殿下的意思写好折子。” “不然在丽山上真打起来,虽是一场考校,但终归刀枪无眼。” “你不怕在自己人手里丧了命,当一个冤死的糊涂鬼?” 崔泽长睫轻颤。 他一抖青锋,刹那未过,剑锋已架在了陈公公项上。 “你!你要做什么?” “你新衣在身,老奴可是对你有恩的!” 陈公公光启帝身边服侍多年,到底有几分胆量。 他惊吓过后,回过了神。 陈公公捏着两个指头,小心翼翼地将崔泽的剑锋拉离自己的脖子。 崔泽面上未起波澜,顺势收剑。 “不做什么,只不过想告诉陈公公一件事。” “我做不成自己人刀下的糊涂鬼。” 陈公公将捏剑的那只手翘成兰花指,恨铁不成钢似地点向崔泽。 “你是油盐不进,好歹不识。” “亏老奴这么劝你。” 崔泽抚过剑鞘。 “我油盐不进,陈公公却真好意思。” 陈公公听出他话里有话,横眉倒竖。 “你什么意思?” 两人本就在车内对坐。 崔泽目光如白刃,杀向陈公公。 “公公劝我认输。” “无妨,我今日可以认。” “说来说去丽山上的攻防战不过是昭国之内一场无聊至极的比试。” “但来日,青州城下呢?” “我昭国大军是不是也要向北羌低头认输?” “你莫忘了,认输以后,等着我昭国的可不只是嫁一个郡主,赔几万两银子。” “等着我昭国的还有青州门户大开,任北羌宰割。” “青州离京城不过八百里,快马三日便至。” “北羌人想南下时,铁蹄说来就来。” “如今你们要我让位,送老肃国公一场马革裹尸。” “等老国公真不在了,北羌人打过来,京城谁来守,谁守得住?” “若真国都沦丧,昭国如何不亡?” “陈公公仔细想想,你劝的究竟是我识时务认输,还是劝昭国认命,就此亡国?” “陈诚,是我不识好歹,还是我其心不改,坚守正道?” “我敢问,你敢答吗?” 陈公公哪里敢回崔泽这一长串的质问。 他心虚地别过脸去,过了会气不过,又斜眼瞪了一眼崔泽。 “林侯爷,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有的事轮不到你去想,有的单担子也轮不着你来担。” 崔泽提起宝剑,横在陈公公面前。 “那如何,带剑男儿不担家国重任,由你来担吗?” 陈公公被戳到痛处,胯下一紧,指着崔泽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 他恼得很,却辩不过崔泽。 陈公公索性往后挪动屁股,坐得离崔泽尽可能远。 往后的路上,陈公公彻底闭上嘴巴,再不往外蹦一个字。 行至半路,马车外渐渐传来一阵井然有序的铁蹄声。 崔泽推开车窗一看,浩浩汤汤,烟尘滚滚,是***的卫队。 打头的自然是方子明。 方子明见崔泽推开了车窗,催马上前,与他并排而行。 他也来劝:“虽不想劝你,但林泽,你还是认输吧。” “我奉命带了两百人来,够将丁点大的丽山行宫全围住了。” “你就算有三头六臂,终归是一个人,如何能胜我?” 崔泽平静道:“我不能退。” “一步也不能退。” “管你为我设的是刀山还是火海。” “不退。” 方子明拉着脸,哎哎地叹了一声,替崔泽忧愁起来。 陈公公透过窗,瞧见外面并行的公主府卫队。 他一直憋着刚刚的火。 如今见有人能撑腰,他又打算讥讽崔泽一番。 只是还没轮到他开口,山道上又响起另一阵马蹄声。 一辆马车带着十二匹马追上了崔泽。 追上崔泽以后,马车的车门被车夫打开,里面坐着的是裹着狐裘的戚如陌。 他朝崔泽挥了挥手。 挥过手后,戚如陌肃整容颜。 他抬高声量,讯问声声如战鼓,响彻长夜。 “戚家子弟可在?” 十二匹马上的提枪的青年和少年整齐划一: “在!” 戚如陌又问:“丽山上,广平侯为国而战,我戚家子弟当如何?” 戚家子弟:“同去!” “取胜!” “并肩杀敌!” 第37章 弃子,瘫子,病秧子 丽山上,行宫大殿中。 十二座铜灯台尽皆点亮。 不仅照得行宫大殿灯火辉煌,更为整座大殿增添了一丝焦灼的火气。 大殿的尽头,高坐的是光启帝和***。 崔泽被陈公公领进殿中,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傅玉同。 大约是傅玉同这次办事实在讨光启帝的欢心。 他被赐了座。 崔泽跪在光启帝面前时,他也享受着崔泽的跪拜。 光启帝随意地赐崔泽起身。 而后对傅玉同道: “傅玉同,今夜的考校是你准备的,你说说规则吧。” 傅玉同起身向光启帝行了一礼。 他走到崔泽身边,不提规则,转而从袖中取出了一份折子。 傅玉同面带浅笑。 他皮笑肉不笑的,让崔泽胃里翻滚,差点害崔泽把几乎没吃的晚饭吐出来。 “林泽,别比了,把折子一签,回家去吧。” “劳师动众的,若是输了,多难看?” 崔泽用眼刀剜傅玉同和他手里的折子。 “你等我赢了,亲手碎了你的折子。” 傅玉同将折子举到两人面前。 “你等我赢了,亲自押着你签。” 他将折子放回袖中,指了指殿外竖着的两杆旗。 两杆旗一杆朱红,另一杆玄黑。 “今夜攻防的规则不复杂。” “林泽,你与方护卫长各执一旗,他守行宫东面,你守行宫西面。” “两方对攻,先夺敌方旌旗者胜。” 崔泽听罢二话不说,直出门外,他站在两杆旗边问方子明: “老方,你选哪一杆?” 方子明扫了扫自己带来的两百护卫,松了松肩膀,道: “黑旗让你,我执红旗便可。” “我带了两百人,旗帜再显眼,你也未必抢得下。” 崔泽抱拳,“多谢。” 道过谢后,他当仁不让,从旗座上将玄黑旗拔了下来。 他将旗一转,横在身后,阔步走向戚如陌和他带来的十二人戚家子弟。 不料这时,傅玉同清朗的声音在夜风中响起: “戚家十二子弟不可参战。” 崔泽带旗回身,旌旗垂落。 他眼里冒火,“他们不可参战?!” “傅玉同,你是要我一挡二百,杀穿公主府的精锐?” “这便是你设的考校?” 一时间方子明和戚如陌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可置信。 十二名戚家子弟更是躁动起来。 戚如陌替崔泽质问:“你这是考校,还是谋杀?” “谋杀吗?”傅玉同状似懵懂地反问道。 “可林泽带你们戚家子弟上,若真取了胜,这场胜利是算在他林泽头上,还是你们戚家头上?” “你们戚家占的人多,不算在你们头上,合适吗?” “若考校胜出的是你们戚家,那不更该是你们戚家前往青州迎战北羌吗?” 他厚颜无耻地温润一笑。 “我这是在帮林泽,别不识好人心。” 戚如陌大骂道:“荒唐!” 傅玉同与戚如陌两人争辩间,光启帝和***走出了大殿。 光启帝插着腰,闲庭信步地从殿门前的台阶上下来。 他阴鸷地扫了一眼戚如陌,言语里却带着笑。 “如陌,休得胡言。” “你是指责朕赏识的安排有误?” “你把不把朕放在眼里?” “陛下,戚世子没有半点不敬的意思。” 崔泽将手中的旌旗微转,为戚如陌隔绝掉光启帝不善的视线。 “他是把我当朋友,替我担忧,情急之下,说了些胡话。” “戚家子弟观战,我一人出战便是。” 光启帝笑道:“那你与如陌二人交情很好嘛。” 他神色一转,“既然如此,朕特准你带如陌出战。” “想想你一个人孤身力战也怪可怜的。” 崔泽的脸色瞬间冻结。 他眼底又暗藏一团火,想在夜色中烧穿丽山行宫。 现在是嫌折辱戏弄他一个人不够,还要将戚世子也添进来,逼人陪他一起泥里打滚? “陛下……” “呦,林侯爷。”陈公公不知何时从犄角旮旯里冒出来。 他冲着崔泽,火上浇油道: “本来戚家子弟不该参战。” “陛下特准戚世子随你作战,这是多大的恩典啊。” “还不快谢恩?” 崔泽咬着牙,唇角带上了诡异又拧巴的笑。 荒唐,多荒唐啊…… “谢陛下恩典。” 光启帝还有闲情回崔泽:“广平侯无需如此客气。” 他望了一眼夜空,“开战吧。” “莫耽误朕今夜回宫。” 方子明闻声,悄悄哀叹一声,上前拔出朱红旗。 ***见双方终于开战,长舒一气。 麦麦,太好了。 今夜之后,就是肃国公征战青州了。 广平侯再不能害你,连累你出嫁。 ***不断宽慰着自己,眼看她心里的石头就要完全落地。 这时,她忽然留意到行宫大门处,多出一道浅杏色的纤瘦身影。 少女出言拦下众人: “且慢!” 薛麦一路小跑,奔向殿前。 可她的身子实在孱弱,跑了还没两步就短了气。 她捂着胸口,气喘吁吁地走到殿前***身边。 “娘,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诸位将士犯不着为我而战,我愿意……” “麦麦!”***大吼一声,盖住薛麦的下半句话。 她难得冲薛麦冷脸。 ***指着行宫大门,怒斥她如珠如宝的女儿。 “滚回家去。” “这件事必须听娘的!” “没得商量。” 薛麦白着脸,脸上带着倔,“我不走。” ***在心里为自己女儿自豪,又不住地骂她冤孽。 她替薛麦别好两鬓的碎发,又捏了捏薛麦的耳垂。 “麦麦,你是娘的命根子。” “就当娘求了,回去吧。” 薛麦坚定摇头。 “天下间哪有外敌未退,自己人关起门来杀自己人的道理?” “如此杀下来,还用得着外人杀我们吗?” 薛麦的话一出,***和光启帝齐齐变了脸色。 ***是被薛麦惊着,脸上带上了羞愧。 光启帝则是难堪。 像龙皮被人扒了那么难堪。 崔泽冷眼旁观着,忽然,他眨了下眼睛。 他心中生出一个谋算。 “郡主,今夜这战已成定局。” “皇命已下,是无法更改的。” 薛麦愧疚自己来得晚,两条不顶用的腿走得又慢。 “是我连累林侯爷了。” 崔泽走到戚如陌身边,将他连人带轮椅推出来。 他拆了根发带,将旌旗绑在戚如陌轮椅背上。 戚如陌和旗子一起,被他推到薛麦面前。 “不过,郡主若是过意不去,可以随我与戚世子并肩而战。” 崔泽此言一出,行宫大殿前所有人脸色精彩到变幻莫测。 几个大人疯的疯,震惊的震惊,被吓的被吓。 方子明更是如同被逼生吞了一颗夜明珠那般吓得差点被噎死。 偏偏薛麦在愣了一下后,义无反顾地答应:“好!” 第38章 你没把我当残废,但你也没把我当人 “胡闹,这不是瞎胡闹吗?” ***气得瘫坐在行宫大殿内的椅子上。 她又露出那张二十年前庆元宫变时,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脸。 ***这张脸看得光启帝心里极不对劲。 总让他有种错觉,仿佛他还是二十年前无权无兵的懦弱藩王。 ***才不管光启帝脸色如何,一手掀翻盛着鲜红柰果的盘子。 红艳艳的柰果滚了一地。 ***雷霆般的训斥扑到光启帝面前。 “陛下如何能答应广平侯的荒谬请求?” “若是今夜麦麦出了半点的闪失。” “我管你什么国法家规。” “我府上三千带甲护卫哪一个都不是吃素的。” “赵奕,我掀了你的盘子!” 多少年了,自登上帝位后,光启帝再没被人这般直呼过名讳。 “长姐你说的是什么话?” “你要掀了谁的盘子?朕的吗?” 光启帝撕下伪善,面露凶光。 行宫大殿内,姐弟两个剑拔弩张。 ***脸上也尽是怒容。 她站起身,捻起裙摆,一脚将一个柰果踢得滚下去。 “不就是鱼死网破,你以为长姐不敢吗?” 两人目光如刃地相互交锋。 最后是光启帝先软了下去。 他坐回***身旁的椅子上。 心力交瘁一般地揉着额头。 “长姐,外敌当前,朝中已经够乱。” “你别想着再撺掇姐夫留下的那些学生出来挑事,好不好?” 想到***的丈夫,已故的大儒薛怀徽的那些学生,光启帝就头疼。 昭国读书人十有八九读的都是薛怀徽注释的经书。 半朝的文人都奉薛怀徽为师。 他们打着薛氏门人的旗号相互勾结,隐隐组成一股与自己对抗的势力,分他的帝王之权。 长姐头顶薛怀徽遗孀的名头,她若真与自己撕破脸皮闹起来,少不得会闹出一场天大的乱子。 光启帝无奈,明里服软,暗里哄***道: “长姐,今夜是麦麦铁了心,要跟着林泽去胡闹。” “你不由着她的性子去,她那个小身板,万一一口气顺不上来,又气出一场大病呢?” ***本来有千句万句骂,听了光启帝这一句,全憋了回去。 光启帝又进一步劝她: “何况今夜与林泽对战的是方子明,还有你府上的护卫。” “有他们在,不长眼的刀剑全能长上眼睛,你担心什么?” ***憋得满肚子火全化作一声带着怒意的叹息。 她叹完气以后,坐了回去。 ***黑着脸叫来一旁的陈公公,“陈诚,你去向方子明传句话。” “让他快些了事,免得外头风大,害麦麦在夜风里受凉。” 陈公公往光启帝那瞧了一眼,直到光启帝朝他挥手,他才领命退出大殿。 光启帝劝好了***,鹰隼般的眼眸中渐渐蒙上一层黑。 崔泽满身的伤,加上戚如陌那个瘫子,再搭上长乐这个病秧子。 今夜最终大胜的人注定是他。 得偿所愿,稳坐龙椅的也将是他。 等北嫁长乐,退了北羌,他再回头一个个收拾掉朝中那些不安分的薛氏门人。 想到这,光启帝满意地看向了一直静候一旁,一声也没出过的傅玉同。 像这样的,不是薛氏门人,又甘心当狗,还能做事的读书人实在是合他的心意。 今夜崔泽大败后,赏他一个平步青云,就当赏狗一根肉骨头了。 傅玉同低着头,生怕触到殿上两位大人物的霉头。 他更怕***会不顾一切将长乐郡主召回来。 没了长乐郡主这个拖油瓶,林泽搭着戚如陌,他真怕他们想出妙法,逆风翻盘。 毕竟上次在他的府门前,再上次在卫尉司,他可是吃足了苦头。 还好…… 还好,事事如他心意。 林泽,你的一切都到头了。 …… 朱红旌旗下,方子明听到陈公公传去的***的话后,真想把头盔摘下来,好好地挠一顿后脑勺。 陈公公传完话也不与他啰嗦,见了个礼便走了。 只留方子明一个人对着天上的月亮长吁短叹。 他吩咐手下人: “都给我长点心,万不能伤郡主一分一毫。” “还有,速寻林泽,把他们的旗砍了,收工。” “不许多浪费一刻钟,别耽误老子回家。” “大半夜出工,既无赏赐又无夜食,真他娘的在干窝囊活。” 方子明的手下细细琢磨了方子明的话。 一个护卫试探着问:“老大,如果郡主亲自来砍旗,我们让她砍吗?” 方子明白他一眼,又踹了一脚旗杆。 旗杆抖了抖,蹭掉了点方子明鞋底的灰尘。 “问话前先过过脑子,杆子多粗,郡主能砍断吗?” “郡主若能挥刀砍断这个,殿下还用日日发愁吗?” 方子明摸了摸旗杆,皱起了眉。 “真不知道林泽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明摆着拼死也要赢,怎么带那么两个拖油瓶?” …… 行宫西边一处避风的角落。 崔泽推着戚如陌的轮椅吱悠悠地走着。 轮椅推不了多快,薛麦也跟得上。 她这时候才像个十一二岁的活泼少女,而不是顶着郡主名头的小大人。 第一次参加攻防对战,薛麦兴奋得东问一句,西问一句,东西合并再问一句。 “林侯爷,你邀请我一起,一定是我特别有作用吧?” “方护卫长不敢跟我动手,所以你是不是打算派我到最前面,替你们挡剑?” “没事的没事的,我不会介意的,你们尽管派我去就好。” 崔泽被薛麦的活泼逗出一个笑。 “郡主,待会呢,你的确要听我的安排。” “不过可能跟你想的不太一样。” 薛麦疑惑:“不一样吗?你们不用我去挡剑吗?” 戚如陌看着前方一条颇为倾斜的长坡,半沉着脸道: “用不着郡主,引敌这事,他摆明了会让我来。” 闻言,薛麦大大的眼睛里闪动起更大的疑惑。 “戚世子来吗?” 她上下打量戚世子,从他的人看到他的轮椅,以及轮椅背上捆的旌旗。 “啊?” “世子能来吗?” 崔泽拍了拍戚如陌的肩,将他和旌旗一起推上长坡。 “切莫将戚世子当残废了的人看。” “他很厉害的。” 戚如陌在轮椅上抱起了双臂,如同抱住了自己。 “林泽,交友如此,我实在感慨。” “你是没把我当残废,但你也没把我当人。” …… 长坡的尽头,崔泽一眼察觉渐渐逼近的公主府护卫。 他拍了拍戚如陌的肩,问他:“你准备好了吗?” 戚如陌抽了抽嘴角,“罢了,你动手吧。” 第39章 莫退!夺旗! 眼看崔泽就要动手,薛麦突然伸手扶住戚如陌的轮椅。 “等等,我再重温一次我要做的。” “我不远不近地跟着戚世子。不管一切,跟紧他就行了吗?” 她看向崔泽手里的长剑和戚如陌怀里的弓。 薛麦又看了看自己的空手。 “我真的什么武器都不用带吗?” 崔泽弯着唇角摇头。 薛麦体虚,背上刀剑便跑不动了。 “郡主,你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跟着戚世子跑。” “累了千万别逞强,只管停下来歇。” 说罢,崔泽示意薛麦让开。 他又拍了拍戚如陌的肩。 直到戚如陌长叹一口气,他才将戚如陌一把推下坡去。 轮椅载着戚如陌风驰电掣地从坡上杀下去。 轮椅背绑死的玄黑旌旗迎着猎猎的风飘扬起来。 戚如陌乘着轮椅,稳稳拉起弓,斩掉了箭头的无头箭呼啸而去。 无头箭接二连三地击响公主府护卫的头盔。 一个又一个的护卫只好退场。 恍惚间,众人仿佛又见到了双腿尚在的少年将军。 戚如陌像当年对北羌铁骑潮一般,杀个了纵横无敌。 不仅他纵横无敌,他还带了个杏黄衣衫的郡主尾巴——追着他猛跑的薛麦。 薛麦从没想到飙起来的轮椅能跑得那么快。 她别说带上刀剑了,就是赤手空拳也不好追啊。 她记着崔泽的话,追不动了就停,追不动了又停。 薛麦就这么跑跑停停,追着戚如陌时近时远,完全不可捉摸。 护卫队摸上来的前锋一面减员,一面被薛麦冲乱阵型。 乱着乱着人是越来越少。 此时,崔泽早隐入了黑暗中。 他并未走远,悄悄与戚如陌和薛麦保持着三角阵型。 在看不见的地方,他随时化作两处支援的犄角,替他们清扫障碍。 与被崔泽绑在戚如陌轮椅上的旌旗不同。 方子明带走的旌旗并未摆在明面上。 崔泽与戚如陌都断定,方子明会将朱红旌旗交给吹哨传令的护卫。 因为传令护卫在暗处观察全局,既隐蔽又安全。 他的哨音还可随时唤人支援。 崔泽没入暗处,就是为了捕获他,砍下朱红旗,夺下胜利。 终于,公主府护卫的阵型乱成一盘散沙,重新整队的哨声凌空响起。 崔泽第一时间察觉到哨声发出的方向。 戚如陌也闻声转动轮椅,一抬手,他上弦的箭也转向。 薛麦紧随其后,小跑起来。 他们这一跑又害得方子明的大部队开始乱。 方子明本想带人先擒住薛麦,请她离场,免得***担忧。 但偏偏隐匿在暗处的崔泽伺机悍然杀出。 这次,变成戚如陌引弓掩护他。 崔泽剑不出鞘,连剑带壳地过五关斩六将。 二人联手,再次将公主府护卫的阵型冲得凌乱。 哨声不得不再次响起,催促众护卫收缩阵型。 崔泽听声将吹哨护卫的方位确定了八成。 只缺最后一声哨响,他就能锁定朱红旌旗的位置。 吹哨的护卫尚不知晓,公主府护卫离落败就差一声哨了。 崔泽望一眼天。 他冷静地从阵中杀出。 在重新隐入夜色前,崔泽快步冲向戚如陌,将他的轮椅推得飞了起来。 戚如陌被推到鬓发斜飞。 “慢点慢点!” “你再这么撵着我跑,真要吐了。” 崔泽握着八分的胜,同老友打趣道: “行了,吐不了,你当年贺兰山上纵马杀敌比今日颠簸多了。” 戚如陌怀念地一笑,抬手引弓又是一箭。 一个护卫被箭打中,被迫退场。 薛麦乖巧地追在他们后面。 崔泽将戚如陌重新推上高处。 他自己却跳下土台,再度消失。 戚如陌见崔泽离去,往哨声发出的方向去。 他会意,搭箭引弓,专挑公主府护卫重组阵型的关键点,一一打掉。 方子明追着他们跑了大半个行宫。 说好的打攻防战,活生生被对手搞成了带队游击。 他半夜出工本就窝火,这下更是气上了头。 方子明连敲两个手下的钢头盔,把他们的脑袋敲得嗡嗡的。 “弓箭手呢?” “光让戚世子一个人在上面风光?” “点了他,送他离场!” 两个手下捂着头盔,抬手指给他看。 薛麦这根听话的小尾巴又追上了戚如陌,不远不近地黏着他。 薛麦大概有些战场悟性,她见戚如陌不动了,索性张开双臂,挡在戚如陌身前。 摆明了不让公主府的弓箭手发箭。 方子明一下头都疼了。 “我的小祖宗啊!” “我们是为了救她出苦海才大半夜出的工。” “她……” 方子明狠狠叹了一口气。 他赤手空拳上前,穿过护卫队,快冲两步躲开戚如陌的冷箭。 方子明朝薛麦抱拳。 “郡主,得罪了。” 他带甲冲击上去,一把将薛麦扛上肩头。 他高呼:“郡主已离场!” “杀!” 少了薛麦的搅和,公主府护卫的攻势瞬间凶狠起来。 戚如陌带的箭终归有限。 他弹尽粮绝的时候终于还是到了。 数名公主府护卫拥到他面前,要夺他身后的玄黑旌旗。 戚如陌果断拔出轮椅旁挂着的短剑。 他一剑削断旗杆,右手擎住旌旗,将旗横掷出去,插向不远处的屋檐。 可惜直到这时,最后一声哨响都没被逼出来。 崔泽一个人仍带剑在行宫中搜寻。 他知道吹哨护卫离他已不远,但此时的不远犹如天堑。 方子明见戚如陌将旌旗掷出,立刻示意手下放过戚如陌,先夺旌旗。 护卫人多,戚如陌那边围着的人还未退。 屋檐上,玄黑旌旗下,已站好三名护卫中的精锐。 三人中的两人立刻蹲下组成人梯,做好让另一人蹬肩而上的准备。 玄黑旗,即将落入公主府护卫的掌中。 行宫大殿中灯火通明。 陈公公带来的几个小太监,来来往往地通传着军情。 听到府内护卫将胜了,***长出一口气。 ***握紧自己藏在袖中的手。 还好……她为麦麦赌对了。 然而,电光火石间,夜空中突然传来两声怪异的口哨。 这两声短哨都干脆利落,恰似公主府护卫队的撤退哨。 方子明听出两声哨响的异样。 他朝玄黑旗下的手下大喊:“莫退!夺旗!” 第40章 用不着我昭国女儿去换太平 方子明中气十足的吼声震响行宫。他彻底想明白了崔泽的谋算。 但一切已来不及。 早在他大吼时,行宫中就响起了示意不退的长短循环的哨响。 吹哨的护卫在用正牌哨响驱散崔泽口哨传达的错误指令。 他却不知,哨音一出,他如同夜空中的纺织娘。 在反复的聒噪中彻底暴露出自己的位置。 方子明暗道要糟。 果不其然,一瞬之间,示意不退的哨响陡然转换成求救的急促短响。 短响才响了两声,又戛然而止。 一众公主府护卫的心随中断的哨响顿了半拍。 就在这半拍停顿的间隙,丽山行宫的上空迎风飘扬起一抹血一般的朱红。 那是象征着公主府一方的朱红旌旗。 举旗人踩在偏僻角房的房檐上。 他的影子被月亮投向在地面。 笼罩过地上横七竖八倒下的护卫。 明月下,朱红旗夺目到刺眼。 朱红旗下的举旗人也同样刺眼。 林泽一身暗红衣袍,手按在挂在腰间的剑柄上。 高扎的马尾被夜里的寒风吹得轻晃。 整个丽山行宫都看得见他。 看见他的人都渐渐想起,他亦是统率过御林军的少年将军。 往行宫大殿传信的小太监远远瞧见他,被他那抹魅影吓得脚一歪,直接摔得滚到正殿的门槛上。 ***和光启帝听见门外的动静,一齐出来。 闯进他们眼帘的却是崔泽携着朱红旌旗,裹着风,从角房的屋顶上纵身落下。 少年英姿,莫过如是。 眼看胜利已在掌中,一翻掌,又成了败。 ***承受不住。 她不管不顾地拽起那个传信的小太监。 “本宫的护卫长比林泽更早夺下旗,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 小太监被吓得直哆嗦,话都说不出来。 丽山行宫的另一方屋舍旁。 在依旧飘摇的玄黑旗下,薛麦拍了拍方子明覆着铁甲的胳膊。 她笑着,眼睛亮亮地说: “护卫长,林侯爷赢了。” 方子明是君子,崔泽取胜,他便服输。 他打了个手势,示意手下撤退,将玄黑旗完好地留在屋檐上。 方子明低头看那个也算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 公主府上下从春忙碌到冬,终于在这小孩脸上添了一两肉。 “郡主还笑呢?” 薛麦笑得更天真烂漫,“为什么不笑?” “我们赢了呀。” 方子明抱着臂,半垮下背。 “可林泽一赢,你就得去北羌和亲了。” “而他也会死。” 薛麦的天真笑颜收了两分。 她慢慢垂下眸,亮晶晶的眸子里结出不似孩子的寒霜 “有什么办法,总得有人去啊。” “昭国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 她抬头,望向天上的月亮。 “护卫长,北羌那边,也是这个月亮吗?” “等我到了北羌,看着月亮数日子。” “你说过去几次月圆几次月缺,你们能打赢北羌接我回家?” 她越说声音越绵长,眼底漾出湿漉漉的光,和月光一样亮。 方子明和站在周围的护卫们闻言心头一酸。 几个大老爷们差点都掉下眼泪来。 在这个漫长得似乎比亘古还长的黑夜中。 崔泽携着朱红旌旗,如一团火,破夜而来。 “有青州男儿在,郡主不必去和亲。” 他声线沉稳,如幽幽奏响的古琴。 薛麦和方子明一时都转头望他。 崔泽转了个腕,将朱红的旌旗旋到身后。 “我到了青州后,会死战。” “守在青州的残兵也会。” 提起青州残兵,崔泽似叹又如感慨:“他们比我厉害,如今以残躯挡住北羌的十万铁骑的是他们。” “青州再战,我们和北羌最低也是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后,用不着我昭国女儿去换人间太平。” 在无边的黑夜中,旌旗拥着崔泽。 衬得崔泽这团烈火如炽,直冲天际。 他好像真能烧到青州,烧尽北羌的每一寸草,烧到北羌的王庭。 哪怕……会将他自己一并烧做白骨。 那一刹那,在场所有护卫望着崔泽这团火,心中都燃起了敬佩。 薛麦心中也是激荡不止,她不禁问:“林侯爷早想好了一切?” 崔泽摇了摇头。 他如闲话家常一般道:“不是一开始就想好的。” “我也是慢慢才想明白的。” 薛麦闻言,含着泪朝崔泽一拜。 “小女与昭国仰赖林侯。” 崔泽扶起她。 “郡主不必如此。” “我不过是要回家了,想为家里多做点我能做的事。” 薛麦眼眸轻转,又缓缓睁圆,“林侯是青州人?” 夜风卷起崔泽的额前散落的发丝,勾勒出他比常人更深邃的一双凤目。 “是,还有,我本来姓崔。” 薛麦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她眨了眨眼,孩子气的笑颜一下子回到她的脸上。 她灿烂地问:“这样的话,我可以叫你崔大哥吗?” “我还没有过哥哥,只有叔叔。”薛麦回头暗戳戳地指了指方子明。 方子明不自觉地舔了舔后槽牙,从敬佩中回过神。 “郡主,听叔叔的,我们公主府的人没必要跟他林泽走得那么近。” “至于你叫他大哥,他……他不配。” 薛麦歪头看方子明,“是吗,方叔叔?” “可我觉得如果娘知道了,崔大哥愿意豁出命去保我不去和亲。” “娘会让我认崔大哥当亲大哥的。” 她肃整容颜,回身认真地对崔泽说: “待会儿,我会把林侯的心迹原原本本地告诉娘。” “娘知道了以后想必不会再为难林侯。” “阁下前往青州之路,定能少波折,多平安。” 薛麦言罢再拜。 她这一拜比刚才的俯身下拜更端庄郑重。 尽显皇室贵女的姿仪。 崔泽不再将她看做小孩子,执旗抱拳还了薛麦一个全礼。 “劳郡主费心。” 他望向前方,行宫大殿的方向。 闹剧该收尾了。 他也该去拿回他赢下的青州主帅之位了。 …… 行宫大殿前。 崔泽身后站了两拨人。 一拨是戚如陌和被禁上场的戚家子弟,另一拨是隶属于公主府的护卫们。 就连一向只做分内事的方子明,也用脚投票,站到了崔泽身后。 在场的,只有崔泽手执一杆朱红旗。 方子明手里一无所有。 崔泽身后的每一个人仿佛在无声地说:取胜的唯有崔泽。 ***险些气晕过去,全靠两个侍女扶着,才没倒下。 薛麦记着她对崔泽的承诺。 她紧走两步上前,从侍女手中扶过***的手臂。 她仰着脸,尽可能地凑近***。 “娘,你听我说……” ***倾耳听着薛麦的话。 薛麦说出头几句时,她的脸色有了好转。 可当薛麦说到某一句,***脸色骤变,勃然大怒。 她将手从薛麦臂弯中抽走,压着怒火吩咐侍女道: “夜里凉,带郡主去偏殿休息,关好偏殿的门窗。” 她再抬眸望向崔泽,眼里已有了莫名的,不死不休的意味。 第41章 胜了也是大败 行宫大殿前,两方对峙的气氛冷峻至极。 薛麦被侍女柔中带刚地裹挟了下去。 她被带走时还连声呼喊:“娘亲!” 可她每喊一声,***眼里的杀意就浓烈一层。 “林泽!” “今夜你不顾麦麦的安危,蛊惑她为你的一己之私满宫奔走。” “现在你又为了坐上青州主帅的位子,诓骗她,让她来对付我。” “我看你是真的该死了!” ***突然发难。 崔泽一时看不明白他于何处触了***的逆鳞。 他想,既然终归讲不了和,那便只管公事公办。 崔泽将朱红旌旗横托在手上,呈在***与光启帝面前。 “***殿下话里的意思,我听不懂。” “说到青州主帅,今夜是我胜了,主帅本就该是我。” “我无须诓骗郡主,更无须令***殿下承认。” “你!”***柳眉倒竖,上了年岁的眼中裹满了滔天的风霜刀剑。 光启帝不动声色地按下***怒指崔泽的手。 “长姐,气大伤身,莫真恼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浅笑着。 又用半沉的眼朝站得偏僻的傅玉同使了个眼色。 傅玉同自暗处上前。 他毫无波澜地用场面话祝贺崔泽: “林侯爷好本事,今夜取胜,拿下一程。” 他眼波中闪过一缕俏色,含着笑意说: “只是我好像忘了请人知会林侯爷,此次考校是三局两胜。” “明日另有两场比斗。” 崔泽握着旗杆的手瞬间收紧。 他花了大力气,才没将砍断旗杆时削出的尖头对准傅玉同。 “傅大人说笑了。” “让我来丽山行宫接受考校的是陛下。” “陛下金口玉言,比的是一场攻防战。” “若我取胜,青州主帅之位,我名正言顺。” 他握紧旌旗,将朱红如火的旗帜垂落于人前。 旌旗昭昭,崔泽其声朗朗。 “如今我已胜了,青州主帅之位再无疑议。” “傅大人是想污蔑陛下言而无信吗?” “哎……”光启帝直接打断崔泽与傅玉同的交锋。 他稳坐钓鱼台,将祸水引到***处。 “主帅人选事关麦麦的安危。” “她是朕的外甥女,朕的长姐唯一的骨血。” “朕这个做舅舅的,为了她,不怕担言而无信的骂名。” 光启帝深沉的目光斜掠过***。 “一切只看朕的长姐如何说。” ***毫不犹豫,雷霆之声响彻殿前。 “当然是三局两胜,明日再看看你林泽还有什么能耐。” 她冷眼盯着崔泽,又吩咐方子明道: “方子明,你连夜回府,带出府中所有护卫。” “明日三千人对他林泽一人。” “本宫倒要看看他还如何取胜!” 刹那间,崔泽呕掉的那口马肉的腥气从肺腑溢回了喉间。 恶寒得他嗓子眼收紧发堵。 崔泽手边,朱红旌旗静静垂着,无言地宣示着他得的胜。 可寒风一吹,旗帜被吹得皱痕滚滚。 又像在说,是他输了个彻底。 胜了也是大败。 崔泽始终想回青州去。 他想横穿八百里山川,回到广袤无垠的边陲故里。 他离开这座他胜也是败,从来无能为力的浩大都城。 他颤了颤唇,将血红的旗帜掩回身后。 崔泽屈膝下跪,跪在***面前。 “请殿下赐我一个机会。” “我定死战,守青州,抵御北羌,护郡主免于和亲。” “无论几场考校,殿下尽管安排。” “只求殿下赐我如青州残兵一般的人手。” 他低垂下头颅,“一抵三千,我做不到。” 崔泽将心剖白,剖得让戚家子弟与一众护卫各个不忍。 同为武人,他只求卫国守家,何至于受此等羞辱戏弄。 在场一干人中,唯独傅玉同一个,无论崔泽说什么,他都只有满脸冷意。 “呵,林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避重就轻,妖言惑众。” “你说你会死战,你死战又如何?” “九年前,北羌破青州,你不曾死战吗?” “你奋力死战,守住了谁?” 他说得双眸渐红。 “我问你,在你死战之下,老师为何化作了一座坟茔。” “师娘又为何重伤,一年之内就随老师去了?” 提起九年前,崔泽虽心痛难已,但他问心无愧。 “我与师父一道守住了青州百姓。” “守到肃国公大军来援。” ***全当崔泽在强词夺理,她听得不耐烦透顶。 “林泽,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昔年守住青州的不是你,是肃国公。” “本宫只想让肃国公出山,保住麦麦。” “你为何非要胡搅蛮缠,霸占青州主帅位子?” “你就不能放过本宫仅剩的女儿吗?!” 崔泽跪得端正,如一杆长戈。 朱红的旌旗和他最后的尊严都被他散放在地上。 他恳切哀求道:“殿下,英雄迟暮,国公爷已难再护住青州一回。” “更难保郡主平安。” “我并非胡搅蛮缠,只求殿下留我一线返回青州的生机。” 谁知***拂开大袖,毫不留情地说: “青州若守不住,那便让肃国公焚城,以青州为壑与北羌周旋。” “本宫懒得管死多少人,葬送多少甲兵。” “不惜一切代价,我只要麦麦能活。” “林泽,你听清楚,麦麦永不可能做你守卫青州的筹码!” ***声如惊雷,直劈在丽山行宫的大殿前。 她傲据在大殿之上,仿佛脚下踩尽无数白骨尸骸。 然而惊雷未散,崔泽忽然执起朱红旌旗。 削尖的长杆被他悍然掷出。 旗掠如风,擦过***的肩,一杆洞穿***身后大殿的门扇。 血红的旌旗席卷过***高挽的如云鬓发。 撞掉了她鬓上的一双东珠。 金簪坠地,东珠映着月光依旧莹莹。 ***瞬时像是被人夺了心肝,双眸中横泪如泉。 她忙跪在地上,护住两根东珠金簪,免得它们滚走。 崔泽仍旧跪着,他的眸中也如***一般,满是化不开的泪和痛。 “这世上不止殿下有至亲。” “不止殿下有舍命也想守护的人。” “殿下有的这些,青州的每一个百姓都有。” 崔泽忍着泪起身。 他不可遏制地回想起师父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那是一句没什么特别的话,没有大道理,也不是关心。 那日残阳如血,师父杀得剑都钝了。 他许久未饮一口水,嘴唇干得皲裂。 “歇够了,北羌人也快来了,咱爷俩,守长街。” 崔泽沙哑着声音,对***道: “道不同,接下来我与殿下各凭本事。” “且看最后是谁去青州。” 说这话时,崔泽眼睛的余光也望着光启帝。 第42章 广平侯坠崖而亡 夜已深了,丽山行宫中,千盏灯火依次熄灭。 料峭寒风中,崔泽蹭着戚如陌的马车出了行宫大门。 马车里,戚如陌就跟个老妈子似的。 他一面为崔泽倒茶,一面念叨崔泽: “方才你不该那么莽撞。” “用旌旗砸破行宫大殿的宫门,还卷了***的东珠簪下来。” “你这般行事,除了和上头闹得不死不休之外。” “对你去青州没有半点好处。” 崔泽蜷缩了起来,他老实地喝茶。 “没忍住,也实在忍不住。” 戚如陌扶额叹了一声。 “罢了,谁让你才二十五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 他放下扶额的手,忽然一笑。 “若是二十五岁的我,恐怕比你更胡来。” 他眼底绕着眷恋,摩挲过弓弦的手此刻正摩挲着盖在腿上的薄毯。 “托你的福,我今夜也算重回二十五了。” 崔泽捧着喝了一半的茶,茶水随着马车晃荡不止。 他缩在马车的角落里,声量不大又透着虚弱。 像是某种亮过獠牙,却撕咬不过天敌,弄得自己伤痕累累的幼兽。 “下次不带你重回年少了。” “免得折你的寿。” 他正说话,忽然杯中的茶被晃得一洒。 接着整辆马车被另一辆冲上来的马车挤得撞在丽山山道的山壁上。 戚如陌的马车被撞得惨,接连响起肢解破碎的声音。 马车内,戚如陌的情况更糟。 他双腿无用,撞击之下,直接失了平衡。 戚如陌狼狈地趴倒在马车内的小桌上,双手死死地压着小桌。 他压得双臂的肌肉和青筋都暴起,才勉强稳住身形。 崔泽将茶杯抛出窗外,顺势打开车门。 车门一开,驾车的喜乐狞着失控的八字眉跟崔泽打了个脸对脸的大照面。 崔泽没忍住:“怎么是你?” 喜乐狂拽缰绳,忙得有苦都来不及说。 崔泽看准时机,帮喜乐反振了一把缰绳。 肃国公府的马长嘶一声。 它拉着马车反撞向另一辆车,挤出一缕逃生的空隙。 崔泽松开缰绳,扶着喜乐的肩在车头站起身来。 他向后一看,原本跟在车后的戚家子弟十二人因年少缺经历,早早被一队马用计截停在后方。 而一旁紧追不舍的那辆马车上,不明身份的杀手已拔刀出鞘。 崔泽见各个杀手都盯着自己。 当即明悟这场杀身之祸是冲他来的。 他纵身跃上车前的马。 剑鸣出鞘,一剑斩断连接马车的套绳。 崔泽独自一人纵马狂奔,将杀手全数引走。 他打趣似的给喜乐留下一句: “往后你驾的车,我绝不坐了!” …… 丽山下山的山道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要命的是山道九曲十八弯。 崔泽甩不掉身后紧追的马车。 还被前方一辆豪华得无可比拟的四驾马车挡住去路。 豪华马车车顶上铜孔雀尾羽垂落,栩栩如生。 崔泽一见那铜孔雀,心都凉了半截。 是***的马车…… 许是听见车后的动静,***吩咐车夫将车停下。 四驾马车一停,整个丽山山道彻底堵死。 崔泽不得不勒马止步,任载着杀手的马车直追到他身后。 ***那边,与***同在车内的方子明推开了四驾马车的后门。 ***带着倦色,稳坐车内,又与崔泽相见。 崔泽见过了她,拔剑回望。 堵在他身后的杀手马车上,跳下来一个戴着斗笠的人。 那人不露脸,不妨碍崔泽认出他。 是肖七。 肖七下车便亮出刀刃。 “我曾答应为林侯爷办一件事。” “但今夜我奉命行事,其他事都能允诺,唯独不能放林侯爷一马。” 崔泽无可奈何,只得驱马上前。 他问方子明:“方护卫长可会杀我?” 方子明深皱着眉头,“我领着俸禄,听凭殿下吩咐。” “若殿下要你死,我必杀之。” 方子明说罢,半跪在马车上,也拔出剑来。 刹那间,前后的银光冷刃都已亮出。 明月下,两方联手,将崔泽生路的一头一尾一并断送。 崔泽顺着猎猎寒风,往狭窄的山道下看了一眼。 悬崖绝壁,乱石嶙峋。 一看就是个见阎王的风水宝地。 …… 次日一早,天晴。 天像死过人一样苍白。 丽山行宫上又是众人汇聚。 大殿上坐着光启帝和***。 大殿两侧陪坐着公主府护卫和戚家父子。 肃国公是光启帝特意请来的。 除戚家父子外,光启帝身边还站着傅玉同。 傅玉同低眉顺眼,但眼里有掩不住的光。 与傅玉同截然相反,肃国公与戚如陌脸色都糟糕透顶。 光启帝一瞧见他们的脸色,心境顿时变得旷达开朗。 他筹谋青州之事已久,今日总算尘埃落定。 在行宫大殿的一片凝滞中,喜乐悄悄从殿尾摸进来。 戚如陌见到他来便低声询问: “可找到了?” 喜乐哭丧着脸,连连摇头。 他吸着鼻子,就差哭出来。 喜乐压低声音禀报,禀报声里裹满了浓重的哭腔: “整个卫尉司沿着山全找过了,找不到林侯爷。” “侯府那边也派人去问过了。” “他们说林侯爷一夜未归。” “现下只剩下半山道下面的悬崖石滩没去看过。” “可,可林侯爷若是掉在石滩上,人也早没了……” “世子爷,都怪我……如果昨夜不是我赶车……” 戚如陌轻拍喜乐的手,稳住他。 “不怪你。” “要怪也该怪害他的人。” 肃国公在一旁静静听着儿子和喜乐的交谈。 听到最后,他双目怅然。 一个瞬间过去,他早已花白的头发好似变得更白。 他似问又非问,对戚如陌说: “好好的一个青州小儿,前几日还见过的,就这么没了?” 戚如陌心如坠渊,答不了老父亲的话。 戚家父子怆然的样子令光启帝大为满意。 毕竟傅玉同早向他禀报过一轮。 崔泽摔在悬崖下的乱石滩上,摔作了一滩肉泥。 碍眼又不识趣的青州小儿已阴司往生。 是时候料理戚家这块傲了太多年的臭石头了。 光启帝用手指点了点面前的长案。 “广平侯怎么还不到?” “对了,傅玉同,朕记得你有事奏报。” 傅玉同候在光启帝身边,等的就是这一声传唤。 他走入大殿中央,旋身下跪。 傅玉同故作沉痛,当众宣布: “禀陛下,广平侯……怕是再也来不了了……” 第43章 长姐,你演朕? 光启帝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哦?发生了什么事?” 傅玉同当众“唉”了一声。 “事发突然,惨状沉痛,臣不忍心说。” “还是请林侯爷的夫人来说吧。” 光启帝配合地陪傅玉同唱双簧。 “来人,宣广平侯夫人上殿。” 陈公公拿眼睛一扫身边的小太监。 小太监当即掐起尖锐的嗓音,高声道:“宣广平侯夫人上殿。” 林念瑶踩进丽山行宫的大殿时,脚步是浮的。 她恍惚着神志,心中满是纾解不开的虚妄。 林泽真的没了? 他就这么死了,死在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乱石滩上? 她不曾真的想过让林泽去死。 待她真听到林泽的死讯,林念瑶意外于她的心跳动如常。 胸膛中的心没如她臆想的那样,被剜掉一块肉。 她甚至为林泽流不出泪来。 林念瑶步步轻踩,莲步如花地走到傅玉同身边。 傅玉同用眼神示意她跪,她就跪。 傅玉同用眼神示意她开口,她便说。 她顶着斜簪在发髻上的纯白绢花,徐徐道: “禀陛下,先夫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昨夜摔在丽山下的乱石滩上,已归了西。” 林念瑶茫然无措。 就连这两句话都是傅玉同教她说的。 不然她作为妻子,甚至不知该如何禀报她丈夫的死讯。 光启帝用整张脸的五官迫不及待地演了一把哀叹。 “广平侯是人才啊……可惜了。” 哀叹之后才是光启帝压抑已久的心声。 “他可留下什么遗愿?” 傅玉同轻咳一声。 林念瑶犹如他的提线木偶。 在他发令之后,用无神的双目在大殿上来往搜寻。 她锁定住苍老无力的肃国公,说出傅玉同安排好的既定台词。 “先夫希望肃国公代他征战青州,抵御北羌。” “如若不然,先夫会死不瞑目。” 戚如陌听罢林念瑶的话,勃然大怒。 他怒得从颈侧到耳边,再到额头,一路的青筋全爆了出来。 “真按你说的,他怕是才会死不瞑目。” “并非我戚家推诿职责。” “林念瑶,我不信林泽未与你说过,他如今的念想究竟是什么。” “你不该羞辱他。” 林念瑶缓缓怔住。 林泽如今的念想? 她记得,他说过,他让自己取光明铠的时候说过。 他想回青州去,北羌与死战。 他不愿拖累肃国公府一家。 林念瑶想着林泽的念想,却侧目望傅玉同。 傅玉同双目如星眉如剑,是她的月亮。 更重要的是傅玉同此刻鼻翼轻动,吞吐着呼吸。 他有体温,他活着。 而林泽呢,他已经死了。 她也还活着,她只能指望活着的人。 难道要她为了个死掉的人的毫无意义的遗愿,得罪帮她活下去的活人吗? 在想通的一瞬间,林念瑶从虚妄中解脱出来。 她不再恍惚,大声反击: “我夫君的愿望就是让肃国公去青州。” 她心无愧疚地顶着戚如陌的目光望回去。 “说到我夫君的遗愿,难道戚世子比我这个妻子更清楚吗?” 戚如陌无耻不过林念瑶,被迫息了声。 不等他找到理由反驳,光启帝已出言接下林念瑶的话。 他望向戚家父子。 “长衡,如陌,你们都听到了。” “这是林泽遗孀代林泽说出遗愿,断不会有假。” “死者为大。”光启帝自袖中取出准备良久的青州帅印。 他将帅印摆到案前,将印上的螭虎朝向肃国公。 “长衡,你就遂了林泽的遗愿,领兵走一趟青州吧。” 肃国公戚长衡无言以对。 他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地站起。 “老夫早做这青州主帅就好了。” “说不定能让那青州小儿为我送终,不必我为他送终。” 戚长衡向光启帝的长案上一寸见方的螭虎帅印走去。 看着老父晃晃悠悠地上前,戚如陌的手死死抓住轮椅的扶手。 他恨崔泽不在,父亲迟暮,青州终将城破,国土沦丧作苍凉。 他亦恨百年后史书上,他和父亲仍算忠烈,崔泽却要认下从不是他的遗愿。 做遗臭万年的小人。 在肃国公抬手,即将触碰螭虎帅印之时,自进殿后一言不发的***突然作了声。 “且慢。” 她从殿上的高台下来,仪态万千地走到林念瑶身边。 “林夫人,林侯爷真不在了?” 林念瑶打心里怕***。 她低着头,抬也不敢抬,任髻上簪的素白绢花轻轻发颤。 “当然是已经不在了。” “妾身怎敢拿这等大事扯谎?” ***绕着她走过半圈,走到靠近殿门的一侧。 “你替他收尸了?” 林念瑶怯着声音道:“夫君死在乱石滩上,骸骨一时难以入殓。” ***灿然一笑。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无数痕迹,反衬得她雍容沉着。 “乱石滩上,你去看过了?” 林念瑶抬起衣袖,半遮住脸。 “山崖陡峭,妾身下不去。” ***收了笑,摘下林念瑶髻上的素白绢花。 她将绢花扔在地上,碾在脚下。 “那你戴这花儿给谁看?” “你又在这替谁说遗愿?” ***莫名地转了性子,替崔泽出起了头。 傅玉同知她来者不善,却又无法,只能替林念瑶出头。 “是臣在乱石滩上寻见林侯爷的。” “林侯爷的确已经薨了。” 傅玉同言之凿凿。 因为肖七昨夜绞杀归来,亲口告诉他,林泽坠崖了,连骑的马都摔成了烂肉块。 “是吗?” ***往自己的护卫那侧走了两步,将半遮的殿门露出来。 殿门外隐约站着一个人,正顺着***的话音往殿内走。 ***:“傅玉同,你说林泽薨了,那殿外走进来的又是谁?” 傅玉同望向殿门。 伴着惨白的晨光,鲜衣怒马的崔泽跨过门槛,踏进了行宫大殿。 他今日未扎马尾,将长发全束成髻,戴了莲花冠。 鬓边两道红白发带垂下,整个人精神气十足,真似一个少年将军。 傅玉同双目欲裂。 他望着崔泽,满眼的不可置信。 “不可能!他分明已经……” 不光是傅玉同惊得失语。 光启帝也被闯进大殿的崔泽惊得站起身。 不等光启帝从惊吓中回神。 坐在大殿侧边的方子明突然绕过他面前的长案,走到众人面前。 他当众就地一蹲,面无表情,中气十足地大喊:“哎呀呀,我输了。” ***如赶着***一般,不咸不淡道: “行了,三局两胜,现在广平侯是青州主帅了。” 光启帝瞪大双眼,吃惊至极地看向演技拙劣的***和方子明。 事到如今,他不可能还搞不清状况。 光启帝裂着双目,目光不善地盯着***。 “长姐,你演朕?” ***缓步走向进殿的崔泽,与他站在一处。 她打眼扫过跪在殿中央的傅玉同和林念瑶。 ***轻笑一声,又敛了神色,满目幽深。 “咱们姐弟两个不都在演吗?” 她挑眉望向光启帝案上的青州帅印,“就为了你手边的那枚帅印。” “咱们各自唱了一堂好戏。” 第44章 昨夜危情 深感遭人背叛的光启帝腹内怒火滔天。 他压着五脏庙内的火,面上维持着最基本的和气。 “长姐,你我不是早谈妥了吗?” “朕哪不顺你的心意了,让你临时变卦?” ***将视线从帅印上收回。 她凝望着光启帝,忆起几分昨夜的刀剑的光寒。 前一夜,她的马车在丽山山道上走得并不算稳。 光启帝曾热切地邀她带麦麦就在丽山行宫上宿下。 但她想着麦麦认床,又要早一帖,晚一帖地喝药调养。 还是决定带女儿回公主府去。 她将剩余的护卫都留在丽山行宫,只带了方子明一个,好让他回去点将。 预备次日杀崔泽一个片甲不留。 轻轻晃动的车内,麦麦许是跑了半宿跑累了。 迷迷糊糊地枕在她的身旁,入了梦乡。 她看着麦麦睡着了仍紧皱的眉,头一次觉得鬓边的东珠太沉。 崔泽打落她的东珠时,说的字字句句犹在耳边。 她细声细语地问方子明: “护卫长,你也有女儿。” “若是你的女儿遭逢大难,你会不会如本宫一般,为救女儿,舍弃天下也在所不惜?” 方子明照着***的话想了约一刻。 “殿下,您了解臣。” “知道臣向来领多少俸禄,做多少差事。” “臣疼爱女儿,但和做差事一样。” “臣在分内能为女儿做多少便做多少,犯不上祸害天下。” 方子明一边恪尽职守地警戒着车外的动静,一边悠悠说道: “臣觉着儿女自有儿女的福气。” “搬来整个天下换她的安康,这福气太大,她未必承受得住。” ***闻言心中一震。 久久不能言语。 马车摇晃着过了山道的一个弯。 薛麦还在熟睡。 她的眉头好不容易舒展,马车后却传来了不祥的嘈杂。 方子明用刀鞘在车窗上推开一道缝隙。 他望过一眼后,“殿下,车后是林泽。” “他后面跟着取他性命的追兵。” ***敛眸略微思量,道:“停车。” 马车过了一处悬崖后,在山道上停稳。 方子明推开马车后门。 ***带着倦色,稳坐车内,又与崔泽相见。 崔泽身后,亮出刀刃的肖七挡住了他的退路。 局势很快演变成三方拔刀对峙。 ***拂了拂手,示意方子明将刀收回去。 她实在疲倦,对肖七说话的声量也不算大。 “肖七,本宫想问广平侯几个问题,妨不妨事?” 肖七向来圆滑,“不妨事,殿下请便。” ***记得清楚,当时广平侯防备她,并未将剑收回鞘中。 她问:“九年前青州之战,你也在守城?” 崔泽道:“当年城破,我与家师,在守长街,护青州百姓。” ***又问:“有多少百姓躲在你们身后?” 崔泽忘不掉当年的人数,那是师父告诉他的。 “二百八十三人。” ***再问:“你们守住了多少人?” 崔泽仰天望去,防着他的眼泪落下来。 “二百八十三人,除我师父外,人人生还。” ***哑然。 她回头望了一眼薛麦。 “你说会护住麦麦,免得她去北羌和亲。” “你会像九年前护青州百姓那样,不惜一切去护她?” 崔泽颔首,“当然。” ***伸手抚过头上的东珠,似是做下了什么决定。 “肖七,你走吧。” “广平侯,我保下了。” 肖七双目微睁。 他没有放下手里的刀。 “我领着陛下的命令,请殿下宽宥,肖七无法从命。” ***按下回忆里的刀光剑影。 她缓步走向光启帝和他案上的帅印。 “我就是觉得广平侯福泽深厚,那样的境地竟能生还。” “若指他做青州主帅,说不准能让麦麦也沾上几分好福气。” ***走的那几步气势极大,快有了逼宫的意思。 “陛下最清楚我这个做姐姐的。” “只要对麦麦好,我在所不惜。” 光启帝被***的气势刺得站不住。 他走下殿去,伫立中央,用天子威严压住整座大殿。 “长姐说的有几分道理。” “从丽山上摔下去,又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林泽倒真是福泽深厚之人。” 光启帝越说脸越沉,恨不得用余光剐了跪在地上的傅玉同。 内廷的精锐探子都拨给了他。 竟还让一个重伤的将死之人活着出现在殿上。 他傅玉同就是这么办差的? 光启帝用余光扫完了傅玉同,又冷冷打量起崔泽。 “朕真以为朕痛失英才。” “林泽,你出现得未免太晚了些,叫朕白白心痛。” 光启帝指着崔泽道:“朕记你一个过。” 崔泽垂眸不语,静静站着,任光启帝说他不是。 他看似平静,心中却反复翻涌着昨夜的危情。 山道上,是肖七先悍然出手。 行宫中攻防战后,他的体力早已所剩无几。 他和肖七只过了一招。 他一剑斩落肖七的斗笠。 肖七却更胜一筹,一刀刺中他胯下的马,惊得他的马冲下山崖。 山崖陡峭,马摔下去,粉身碎骨在月下的乱石滩上。 他侥幸抓住崖壁,悬在了悬崖边上。 彼时肖七只要踩他一脚,就能送他与惨死的骏马同葬乱石滩。 肖七站在崖边,提防着方子明,沉声问他: “林侯爷不若自己下去?” 崔泽死抓着崖壁,在刹那间,于心间走过一万个念头。 他决定赌肖七的圆滑。 “肖大人还欠我一件事。” “不如在这放过我,别再管我的死活。” “我已被肖大人打下山崖,肖大人算是履行了皇命。” “剩下的是我的生死造化。” “也算大人卖***一个好。” 肖七原本不为所动,但听崔泽提到***。 他思量了一二,还是收了手。 他重回马车前,特意对对***说: “肖七奉命行事,请殿下不要记恨。” 彼时当真是九死一生。 肖七走后,若是方子明再晚一步拉崔泽上去。 崔泽今日就真要发丧了。 崔泽平静地呼出一口气。 他振开衣袍,跪落在地。 “劳陛下担心,托傅大人的福,也托我夫人的福,我回来了。” 他抬眸望向光启帝,锐利的眸中另有所求。 第45章 星子已作尘埃 光启帝未留意崔泽眼中的谋算。 他眼下拿崔泽毫无办法,倒有滔天的怒火,打算向傅玉同倾泻。 可光启帝还未找到机会发作雷霆怒火。 他面前的崔泽就以浩然之姿,俯首下拜。 “臣已通过陛下所设考校,请陛下赐臣青州帅印。” 光启帝最不想听崔泽提这件事。 他冷着脸,不愿接茬。 光启帝用鹰隼般的目光转头去盯***。 他得防着他这位好长姐,免得她再给他搭一台好戏,唱得他下不来台。 但光启帝忘了,他身后还站着个肃国公。 肃国公再见到活生生的崔泽,大悲骤然转作大喜。 他豪情起来,索性从心逾矩。 肃国公从案上抓起小小的帅印,迈着大步送到光启帝面前。 他为崔泽求他应得的: “请陛下赐广平侯帅印。” 戚如陌看罢活的崔泽,又看自己从心所欲的老爹,差点没当场笑出声。 他也高兴,于是横插光启帝一刀。 “请陛下赐广平侯帅印。” “广平侯连过两场考校,眼下已是名正言顺的青州主帅。” 光启帝被戚家父子逼到尽头,实在难掩心头的怒火。 他从戚长衡手中接过帅印,咬牙道:“名正言顺,好一个名正言顺。” 光启帝险些将后槽牙磨出声响。 忽听得***道: “陛下这是在心疼什么?” “将帅印抓得这样紧。” “快些赐下吧。” 光启帝吃痛地反应过来。 他真将帅印抓得太紧,印上螭虎头顶着他的掌心,将他整个手掌顶得青紫。 偏偏他身各个苍蝇嗡嗡响,都让他赐帅印。 这边闭嘴,那边又开口。 而跪在他面前的崔泽,是最大最响那个。 “臣恳请陛下兑现金口玉言,正式封臣为青州兵马的主帅。” 光启帝乍听崔泽再度称臣,当真觉得刺耳异常。 他才驳了崔泽,不许他称臣。 这会儿崔泽逼他封他做臣子,与逼宫何异? 继位二十年,何曾有人敢这么对他这个皇帝? 光启帝腹内已是烧得房倒屋塌的极怒火海,偏偏一旁的***虎视眈眈。 他着实骑虎难下,只得应允: “朕早下过旨,你已是青州兵马的主帅了。” “朕何须再封?” 光启帝拿着螭虎帅印,抬手要甩给崔泽。 谁知崔泽俯身又是一拜。 “请陛下帮臣挂印,为臣赐福。” “臣怕再坠下山崖,横遭不幸,想从陛下处讨一分福泽护体。” 崔泽言罢扳直上身,如松如柏地跪好。 他解下挂在身侧的金玉纽带,托在面前。 金玉纽带本就是王侯用来挂印的,现如今上面空空,尚缺一个印。 崔泽抬头仰望光启帝,目光中尽是无惧。 他等着光启帝俯下天子之身,将手里的印挂在他的纽带上。 光启帝瞧着崔泽得寸进尺的样子,险些没顾住自己的天子尊严。 他真想当场翻脸。 “林泽,你好啊,你好得很!” 光启帝握着帅印,于静默中偏头望向***。 姐弟两个无形间用眼波交锋了一轮厮杀。 光启帝始终理亏,他还要脸,被迫败下阵去。 光启帝被怒火烤得心如荒原。 他两眼赤得发黑,老腮帮子也咬酸了。 但最后他还是弯腰俯身,礼数周全地将螭虎帅印系在了崔逐的金玉纽带上。 印都赐了,光启帝抬手让崔泽起身,并甩了个脸色示意他快滚。 他再看一眼崔泽都嫌烦。 崔泽将金玉纽带佩回自己腰侧,站起身来。 天光虽微,洒落在他的铜莲花冠,熠熠生辉。 两鬓间的长发带随他起身散向脑后,翩然如翼,正是男儿郎最飒爽的模样。 坠在红菱暗纹衣袍上的螭虎无声昭示他的地位。 崔泽站定,肃整如戈。 再站在众人面前,他已是名正言顺的一州兵马主帅,统领千骑的少年将军。 “多谢陛下。” “臣定以性命守青州,扞卫我昭国门。” 崔泽客套了一番。 但他的客套话只有两句。 刚说完,他又垂眸盯上跪在地上的傅玉同和林念瑶。 杀敌当杀尽。 “臣想问傅大人和我家夫人联手报了假丧,又向陛下假传我的遗愿。” “他们两个已然欺君,不知该如何处置。” 光启帝满腹的怒火顿时焚成杀心。 崔泽,罢了,早晚横死青州。 但连做狗都做不好的傅玉同…… 光启帝赤黑的眼瞳转向傅玉同。 与光启帝四目相对的瞬间,傅玉同对崔泽的恨已至极,差一步就能炼出人形来。 他也恨毒了肖七。 难怪肖七让他去向皇帝回禀所有消息。 难怪肖七被皇帝召见时,着重说他听的是自己的指挥,事后也请自己验看过。 难怪肖七领他到山崖前,让他往下看时,只说崔泽的马摔作烂泥,却语焉不详地不提崔泽的人究竟如何。 傅玉同攥紧了拳头。 他虽恨,终究没丢了神志。 他老实地跪着,静候皇帝的发落。 这时候什么话都不能说,多说一句就会多惹怒皇帝一分。 只会令他的刑罚更重。 傅玉同神志尚在,林念瑶被扣上欺君的大帽,早吓飞了魂魄。 吓傻了的她顾不得大殿上人多。 转头便去求傅玉同。 “我是听你的话才来这的。” “玉同,你快说句话,我没有欺君。” “我没有!” 林念瑶对着傅玉同又哭又闹。 但傅玉同充耳不闻,让林念瑶的哭闹全部石沉大海。 林念瑶得不到傅玉同的回应,又跪着,爬着去求崔泽。 “我不是欺君。” “林泽,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你快救我。” “我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听说你死了,我很怕……” 崔泽望向跪在他脚边,吓出满面泪,死抓着他的衣摆和金玉纽带的林念瑶。 他到底将林念瑶拽起,用最鲜亮的衣袖替她擦掉了脸上的泪痕。 他并非惋惜林念瑶。 他只是透过眼前的林念瑶,放过了当年那个将她当做璀璨繁星的自己。 这几日生死一线,他却不可抑制地在每一场搏斗后想起从前。 每当从前的回忆和眼下的凶险交织,他总是恨,恨从前他为林念瑶蠢得奋不顾身。 然而现在,他忽然觉得可以和以前的自己和解。 是天上的星子自己坠地,做了地上的尘埃。 总会有其他星辰照耀他。 他只管向前去,回到青州大地。 林念瑶得到崔泽的温柔相待,以为自己又能躲过一劫。 她却不知,崔泽这次不仅抛下了她,还放过了从前的自己。 他挥别了整个过去。 他温柔只是因为他本就是个很好的人。 崔泽为她擦过泪后,放开了她。 “你如何不是故意?” “你知道我真正的愿望。” 林念瑶被崔泽眼中透出的杀伐果决的凉薄吓到。 她想唤回崔泽爱她的样子,让崔泽救她。 林念瑶突然记起那只染血的兔子香囊。 那是她的救命符。 只要找出来,亮给崔泽看,崔泽一定会记起他爱她。 前两日,他连她刺伤他都能原谅。 怎么可能在乎她撒一点小谎。 他会救她的。 林念瑶寻遍身上都寻不到。 她这才猛然想起,兔子香囊早被她泄愤地剪碎在绣花的框子上了。 就因为傅玉同的几句话…… 林念瑶跌回到地上,如水般的她彻底失去所有清丽颜色。 变成了一条灰色的河。 …… 第46章 你伤我一分,我必以十倍报之 光启帝的惩罚有如天雷,降下得极快,直劈到傅玉同和林念瑶头上。 傅玉同当场被小太监拖到殿外,押在行杖刑的长凳上。 丽山行宫大殿中的人很快走空。 光启帝憋了满肚子的火,离开的脚步迈得最快。 满殿的人,除了负责行刑的小太监,最后留下观刑的只有崔泽。 崔泽掀起他的锦衣下摆,大马金刀地坐在行宫大殿的厚重门槛上。 傅玉同被押在行宫大殿的台阶之下。 两个小太监将他按得死死的。 他将头抬到最高,才能看见横踞殿前的崔泽。 崔泽不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 傅玉同却受不了他的眼神。 那双眼像刀笔,能一笔一划,一字不落地刻下他今日所受的耻辱。 负责行刑的小太监撩了傅玉同的衣袍,又将一节约四寸长的小竹节棍递到傅玉同嘴边。 “傅大人,您咬着。” 傅玉同低头一看,小竹棍上遍布齿痕,是被前面遭刑的人咬过的。 他向来自认光风霁月,自然不肯将就,衔他人衔咬过的东西。 小太监看出他的嫌弃,也不惯着他。 “行了傅大人,别假做清高了。” “这里是行宫,往日贵人们都是避暑才来这的。” “眼下是大冬天,行宫里东西不周全,就剩这个了。” “您快咬着吧,别耽误小的办差。” 傅玉同瞪那小太监一眼,又昂头用渗了血的眸子死瞪高高在上的崔泽。 “我不咬。” “你只管打。” “我记得他挨卫尉司一百杖的时候,也没咬竹节。” 崔泽耳力好,远远地听见傅玉同蛐蛐他。 他不屑地轻笑一声。 声音随风散下去,隐隐约约地飘进傅玉同的耳朵里。 傅玉同登时愈发逞强。 他催那小太监。 “我不会咬的,你打便是。” 那料小太监在寒风中翻了个十足的白眼。 “傅大人,您哪能和殿前那位比?” “人家昨夜带着重伤在行宫里打了半宿,大名鼎鼎的公主府护卫哪个奈何得了他。” “人家是真英雄,受得住大刑,面不改色。” 他将小竹节贴到傅玉同唇边。 “你一个琉璃风灯似的书生,快些咬住吧。” “免得小的们一棍打下去,你疼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小太监好言相劝到这份上。 傅玉同就是不肯咬。 早上的寒风实在渗人。 小太监被冻得发了狠,将小竹节硬往傅玉同嘴里递。 “快咬着,别逼小的动手塞你嘴里。” 傅玉同将这番奇耻大辱全记在崔泽头上后,才松口咬住了那节竹节。 他刚咬住竹节,小太监立刻朝后头使眼色。 另外两个小太监高高举起长棍,重重落了下去。 一棍下去,傅玉同痛得直吼,差点没把嘴里的竹节咬碎。 竹节虽不至于被咬碎,但上头也烙下了傅玉同的齿痕。 傅玉同每挨一下都会痛得大吼。 他疼得实在难捱,只得拿记恨崔泽来分散注意力。 光启帝罚了他一百棍。 一百棍漫长得傅玉同一路把帐算到他与崔泽一齐拜入老师门下那日。 崔泽明明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跟要饭的叫花子没区别。 却在入门时,凭他力气足赢了自己一招。 因为那一招,他崔泽做了老师的亲传弟子。 而他只能当老师的普通学生。 从那日起,崔泽就比自己命好,凭什么? 明明文以载道,他才是继承老师衣钵的人! 凭什么?!就算是现在,坐在上面占着大殿的是他。 被按在台阶下,受辱的是自己。 崔泽他到底凭什么?! 崔泽横踞在门槛上,活像只震慑四方的雄狮。 有他在,小太监们只管闷头打。 崔泽一直听着下面行刑的动静,数着打到傅玉同身上的棍子。 等数出傅玉同的刑快行完了。 崔泽起身,走下台阶。 他问傅玉同:“挨满一百棍的滋味如何?” “不好受,对吧。” 第一百棍打完,小太监退到一边。 傅玉同吐掉用牙咬出千道百道痕的竹节。 他嘶哑着:“你来嘲笑我了?” “又或者你这个烂好人,同情我了?” 崔泽替傅玉同盖好衣袍。 他替傅玉同掩住了血肉模糊的狼狈,也让厚重的锦缎压过傅玉同伤口,送了傅玉同一场比挨打更钻心的痛。 崔泽平静道:“都不是。” “谁会怜悯自己的敌人?” “况且这一百棍是你应得的。” 他眸中流淌过溢满锋刃的凛冽。 “我留到最后只想告诉你。” “你伤我一分,我必以十倍报之。” “今日我陪你熬完整场刑罚,想必让心高气傲的你刻骨铭心。” “我刚刚说过的话,你一并刻进心里。” “下次你再行恶事,我翻起倍来,你别说报应太重,你担不住。” 崔泽不轻不重地拍过傅玉同的肩头。 他迎风而去,清清静静,把傅玉同留在血肉模糊的烂摊子里。 被遗留在血腥里的傅玉同追着崔泽远望,眸里淬满了毒。 …… 广平侯府,正堂内又烧上了炭火。 林君成窝在一张摆在炭盆前的软椅上。 那是老夫人特地为他准备的,上头铺了最软的兔毛裘。 老夫人翻放在桌上的花名册,都快看花了眼。 她看到一个合意的,便拿给她的乖孙看。 “乖孙看看,这家的姑娘好,样貌美,性子还柔顺。” 林君成眯起他本就狭长鬼祟的眼睛。 “还行吧,算不上多好。” “做我岳家差了些,帮不上我的忙。” “性子柔顺,做妾还不错。” 老夫人赶忙放下,转头又翻开一本花名册,继续替林君成挑选。 林君成伸了伸胳膊,把手掌拢在炭盆上烤火。 “林泽那个祸害死了就是好!” “我的爵位白让他占了那么久。” “害得我身份低了,好几年说不上一门亲。” 林老夫人马上应和道:“就是,都怪他这个丧门星。” “误了我乖孙的大事。” 林君成眼睛一转,挪着软椅往老夫人那边靠了靠。 他压低声音问:“奶奶,林泽死了,拿什么棺材葬他?” “上好的棺材可要一大笔钱呢。” “怎么能为他花了我的钱。” 林老夫人呷了口茶,两眼不离手里的花名册。 “他用得上什么好棺材。” “寿材店里,买副松木的薄板给他就行了。” 林君成睁开眼,坐直了身子。 他嘀咕了一句:“松木的?” 差的松木又软又疏松,葬人的坑若是埋浅了,松木薄板的棺材甚至连条刨食的野狗都防不住。 林君成没来由地替崔泽打了个寒颤。 但他想了想,又觉得崔泽罪有应得,也就不管了。 林君成眼睛又是一转,瞟向桌上的另一堆花名册。 “奶奶,发卖林念瑶的人家找好了吗?” 第47章 放他的血,这是什么酷刑! 林老夫人头也不抬地说:“找好了。” “能帮你换个几千两呢。” 林君成大为吃惊。 “她一个二嫁的,还是死了丈夫的寡妇。” “有人愿意花这么多银子娶她?” “奶奶,你提防着点,别是贪图我们林家地位的。” “到头来给我惹麻烦。” “我可是下一任广平侯的老子!” 林老夫人放下手里的茶盏,笑着道: “你就放心吧。” “你的事,奶奶什么时候不打算周全了?” “娶瑶儿的那家家世好着呢。” “连着三代在礼部做官,还能在你亲儿子继任广平侯时帮衬我们家。” “只是这个徐公子爱打打老婆,死了两任了。” “那不得怪他前两任老婆脾气不好,惹得他生气动手?” 林君成听罢,满意地点点头。 “这就好。” “奶奶赶紧给林念瑶挑日子,别让人家徐公子等急了。” 祖孙两个正聊着吃人不吐骨头的天。 林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响动。 随着响动,一道身影踩着广平侯府的门槛就直闯了进来。 林老夫人和林君成正要让下人去轰人。 那道身影快下人一步,踏进了正堂。 来人走到跟前,林老夫人和林君成才认出来。 来的人正是光启帝身边的陈公公。 这时,林念瑶才脚步虚浮,茫茫然地跨过门槛,进了自己家的家门。 她一进门就搀起了连廊的柱子,免得自己倒下去。 林老夫人满眼都是陈公公,没留意到门口的林念瑶。 她忙吩咐下人去为陈公公端茶。 心里还美滋滋地想着,替傅玉同办事就是好啊。 这才半天过去,陈公公就踏进侯府了。 要是再帮傅玉同办上几件事。 说不准,进侯府大门的可能就是皇帝了。 那该是多大的尊荣! 林泽那个死丧门星就为林家带不来这样的殊荣。 她一双半浊的老眼转了转。 心里盘算起若是将林念瑶送给傅玉同,会不会能帮她的乖孙更多些。 林家下人捧上来茶。 陈公公脸色半白半青,不接更不喝。 “茶就不必了,老奴传完陛下口谕就走。” 林老夫人一听宣旨,眼睛都亮了。 她以为是傅玉同许下的诺兑现了。 皇帝要下旨,提前封她那个还未出世的曾孙当广平侯。 她二话不说,忙拉着林君成跪下。 林君成伤得重,闹着不肯跪。 陈公公的脸瞬间就拉了下去。 林老夫人生怕招烦了陈公公,连忙哄林君成。 “乖孙,你跪不下,你就蹲下。” “别耽误宣旨。” “你想不想当广平侯的爹了?” 林君成这才半跪了下去。 到这时,陈公公的脸已经臭到快能闻见熏人的味道。 老夫人却只顾她的乖孙,丝毫没注意陈公公的脸色。 门口的林念瑶听见屋里马上宣旨,再也扶不住柱子。 她腿一软,跟没了魂似地掉在了地上。 陈公公从怀里取出一册道德经,又清了清嗓子: “陛下口谕:林家祖孙三人,不忠不信,欺瞒陛下。” “赐《道德经》一册,特令尔等以血为墨,逐字抄经,重习做人至信至诚的道理。” 陈公公宣完光启帝的口谕,径直将《道德经》甩向了林老夫人。 老夫人被砸得身子一顿,整个摔在了地上。 “哎哟!怎么圣旨是罚?” “还罚我们用血抄经?!” 她拿起砸进怀里的《道德经》,粗粗一翻,便有半个拇指厚。 她嘴里阿弥陀佛连着哎哟。 声音颤得没个停。 “这么厚的经,抄完了,我们祖孙三个不就血流干死了?” 林君成也吓懵了。 用血抄经? 放他的血?这是什么酷刑! 他爬到陈公公脚边,“陈公公,是不是弄错了?” “我们一家是帮傅玉同办事的,就是在帮陛下办事啊!” “怎么会罚我们呢!” 陈公公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那你去打听打听,找人问问傅玉同把事情办成了什么狗样子!” “今日一早你家姑爷闯进丽山行宫。” “真是端的好大的威风,逼得陛下低头,为他赐下青州主帅的帅印。” 陈公公说罢拂袖便走。 留林家老夫人和林君成在正堂内发怔。 在陈公公走后,林念瑶恍恍惚惚地进了正堂。 老夫人不相信眼前的状况,抓住她的手问她: “瑶儿,今日的丽山行宫你是去了的,到底怎么回事!” “一切都是误会,陛下不会罚我们的,对不对?!” 林念瑶突然来了力气,一把将老夫人的手甩开。 她歇斯底里地大喊: “都怪你们!是你们把傅玉同请进家的。” “你们不请他来,我也不会为了他这个远在天边的月亮,辜负我丈夫。” “我本来和林泽过得好好的,犯不上掺和这遭烂事!” “都怪你们……” 林念瑶指着老夫人的鼻子骂。 她还捡起掉在地上的《道德经》,一股脑地往老夫人的手里塞。 “要抄经你们抄。” “是你们惹出来的祸。” “别想割我一滴血!” 她一顿好骂,又拿着《道德经》吓老夫人。 三下两下的,就将老夫人吓晕了过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 京城宽广的长街上,肃国公府的马车慢悠悠地晃着。 马车稳稳当当地往***府上去。 崔泽这次再上戚如陌的马车,特意先看过驾车的车夫。 他确认车夫不是喜乐后,才钻进马车里。 马车行至半途,拐过一个转角。 戚如陌手一下没拿稳,将一封军情掉在了马车的地板上。 崔泽眼疾手快地替戚如陌将军情捡起。 他刚要将军情递还给戚如陌,忽然留意到军情上记的是青州危急。 崔泽脸色一变再变,最后眉眼全凝滞下去。 军情上写,青州缺主帅,兵不成兵,将难成将,无人带领,真快成一盘散沙了。 崔泽捏紧手里的军情,恨不得当场就奔赴青州。 但偏偏,该有的马匹铠甲,他忙碌了数日仍一无所获。 崔泽抑制不住,心沉入了低谷。 傅玉同忙劝他: “莫灰心,今日***请你去她府上做客,不是说会帮你解决一桩大麻烦吗?” 他拍了拍崔泽的肩,又从崔泽手中取回了那纸军情。 戚如陌将军情封回信筒中。 “放心,你会回青州的。” “我将推演过的沙盘战役都抄给你,你带着回去,打一场大大的胜仗!” …… 肃国公府的马车从后门驶入***府。 崔泽和戚如陌下车后,公主府的下人帮着崔泽,将戚如陌抬回到轮椅上。 下人们话很少,只领着崔泽,让他推着戚如陌往府内走。 崔泽推轮椅带着戚如陌,跟着公主府下人越走越偏僻。 越往里走,崔泽和戚如陌所见氛围越发的诡异。 一路行来,公主府其他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而说好今日做东的***也音容全无,悄然不见。 …… 第48章 若无战甲,囚死狱中 崔逐与戚如陌被下人们带得愈发偏远。 崔泽的眸色渐渐沉落。 当下人请他再往前,推戚如陌的轮椅过一道小门时。 崔泽停住了脚步,他脸上无阴更无晴。 “究竟引我们去何处?” “一路走来,我与戚世子已被你们带着横穿公主府。” “出了这道门,就出公主府的地界了。” 引路的两个下人相互看看,最后仍是语焉不详地说: “林侯爷与戚世子随我们来便是。” “殿下吩咐过,不许我们多说。” 崔泽从下人口中问不出结果,只能自行抬眸朝小门外望去。 小门外,是另一处荒草从生的院子。 深冬,草都枯黄了。 整座院子凄惨得像市井传说中冤死女鬼出没的地方。 崔泽和戚如陌见状对了个眼神,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犹疑。 一行人就这样卡在小门旁,不进不退。 突然,远处一人多高的枯黄草丛中露出一对黑耳朵。 那双耳朵灵动地转了半个圈。 戚如陌一下认出那耳朵,忙拍轮椅叫崔泽: “快推我过去!” 崔泽也隐隐认出那只耳朵。 他打心里升起期盼,又怕期盼落空。 他将轮椅推得飞起,戚如陌被他使出的牛劲带得背直往轮椅上撞。 就这样,戚如陌还嫌崔泽推得慢。 他甚至恨不得跳下轮椅,自己迈开腿去扒开草丛。 崔泽心潮与戚如陌一样澎湃。 他推轮椅推出烟尘,将两个本来为他们引路的下人甩在身后。 还呛得人家连连咳嗽起来。 很快,轮椅推到那处露出了黑耳朵的草丛边。 崔泽和戚如陌两个大男人却都如近乡情怯一般,止住了脚步。 突然,整个硕大的黑脑袋从枯黄的草丛中伸了出来,直面他们。 从黑脑袋的额顶一路蜿蜒到脊背,飘逸着的是如雪一般的鬃毛。 雪色的鬃毛衬在黑得发亮的皮肤上,正宛如穿破黑色天幕的一颗飞星。 崔泽和戚如陌齐呼出声:“飞星!” 飞星听见两人唤它,迈出马腿从枯黄草丛中穿了出来。 它低下头先拱了拱戚如陌,又用马头去拱崔泽。 直到崔泽伸手摸向它的耳朵,它的耳朵又灵巧地弹开。 那刹那,崔泽差点跪下去和轮椅上的戚如陌抱在一起哭。 他以为飞星受他的牵连,横遭劫难,上桌为炙肉。 却想不到飞星还在这世间,矫健如流火。 “行了,两个大男人至于吗?” “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声音先至,人缓缓从枯草边褪色的海棠形的洞门里走出来。 崔泽被说得不好意思。 他索性抱住自己的马头,用飞星的脑袋挡住自己的泪眼。 等他缓过来,又听得***说: “林泽,本宫知道它是一匹忠心的好马。” “皇帝虽让我杀它,炙它的肉去刺激你。” “本宫终归不忍心。” “好马配将军,如今本宫将它还给你了。” 崔泽再见飞星,太过高兴,泪还没憋回去。 又听见***将马赠回给他。 多日压在心中的沉郁顿时一扫而空。 他眼中的泪化作最亮的光。 青州离他近了。 飞星如电,八百里的距离不过三日便可飞抵。 戚如陌也替他高兴,“你离青州就差一副铠甲了。” 一副铠甲…… 崔泽蓦地想起林家的光明铠。 好不容易浮出水面的心又被摁回到水里。 飞星似乎是察觉到他暗藏心中的萧索,用头蹭了蹭他。 崔泽摸了摸马头,心里的沉郁却止不住地回笼。 而这时,***带给了他另一个不算太好的消息。 “北羌在青州城下闹得很凶。” “林泽,你出征的日子不远了,林家的光明铠你要尽快拿到手。” ***双眉紧皱,向崔泽强调: “别忘了你说的,你会在青州死战,保麦麦不去和亲。” “本宫绝不容许你的承诺落空。” …… 崔泽离开公主府时,并未带走飞星。 有***遮掩,飞星呆在荒宅会比在他身边更安全。 崔泽还婉拒了戚如陌送他回府的马车。 他选择走回去。 走得慢一些,回到广平侯府晚一些。 在回广平侯府的路上,崔泽不可避免地反复想起那身光明铠。 林家的光明铠像是栓了铁索镣铐的铅块。 一头铐在他的灵魂上,另一头和林家捆死,不断拉着他往下坠。 崔泽带着无形的镣铐,走在谁也不认识他的长街。 闷闷不乐地享受寒风吹来的零星一点自由。 偏偏有人还嫌他这点自由多,吱嘎嘎地赶着马车当街撞他。 崔泽反应过来时,已经慢了半拍。 他强行旋了身,才与马车擦肩而过。 马车没撞到他,迅速停下。 马车的后门被打开,门帘被掀起。 长街上零星的人影穿过崔泽与马车。 人影过后,崔泽与傅玉同再度相见。 两人中,是傅玉同先开口: “还以为你受的伤不算数了。” “原来你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和我一样忍着痛罢了。” “马车这么慢都躲不开,林泽,你真能活着到青州吗?” 崔泽在心里记傅玉同一笔。 “记得我早上说的,十倍还之吗?” “傅玉同,别记住不打。” 于寒风中,傅玉同将怀里的手炉捂紧了些。 他阴沉着脸,“我管你多少倍。” “现如今是我捏着你的小命。” “别忘了林家的光明铠在我手上。” “是你的妻子亲手交托给我的。” 崔泽眉如剑,眼如刀。 “广平侯府的东西还轮不到你拿。” “光明铠,我明日登门,亲自要回。” 傅玉同闻言大笑起来。 “林泽,你凭什么呢?” “你不过是个赘婿,林家的事你永远别想说了算。” “你敢来要,我自然敢请林家的老夫人坐镇,让你滚回去。” 傅玉同收了笑,沉着脸又道: “你若跪在我府门前当众求我,兴许我会赏你。” “我提醒你一句,青州危急,主帅出征的日子就在这两三日间。” “别到了出征的日子你还穿不上战甲。” “如此敷衍,足够陛下治你的罪,将你下狱。” “你若被囚狱中,是不是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青州城破,北羌大胜了?” 第49章 我要你再爱我一次 崔泽火从心头起,怒发冲冠。 “眼睁睁地看着青州城破,北羌大胜?” “傅玉同,你究竟还是不是昭国人?!” 傅玉同对崔泽的怒火毫无波澜。 “昭国人如何?” “昭国人就非得在乎每寸国土?” “不过是一座城,十数万的人。丢便丢了,没便没了。” “比起青州一座城,更重要的是天下文脉的归属!” 谈起文道,傅玉同眼中爆发出远胜寻常的璀璨。 “你懂不懂文脉之争是多大的事,关系千秋万代!” “你看如今朝上,尽是读薛氏的书,自认是薛氏门生的。” “我们老师所授的学问明明比薛氏的更好更妙,却无人问津。” “我只要登上文臣之巅,就能将老师的衣钵传出去。” “等到百年之后,四海之内,再有读书声,诵读的就是老师注的典籍经书。” 傅玉同满眼狂热,高傲地看向崔泽。 “和我的宏图大业相比,一个小小的青州算什么?” 崔泽不动声色地将目光落在傅玉同嵌了玉的银冠上。 他快步上前,剑出如雷,一剑挑落傅玉同的头冠。 银冠铿锵坠地,摔得上面的玉碎作四瓣。 傅玉同的长发霎时散落,披在肩头。 崔泽将剑架在傅玉同的肩上,冷冷道: “少发点疯,多看看真实的人间山河。” “青州离京城只有八百里,北羌铁骑若破了青州,京城也难幸免。” “你主导的议和苟得了一时,苟不了一世。” “小心一世之后,昭国人都如你现在这般,披发无冠,变作北羌人。” 傅玉同不服,“绝无可能!” 他大吼道:“是你眼界狭隘,计较一城得失,危言耸听。” 崔泽不以言语反驳,转而将剑刃压向傅玉同的脖颈。 他用剑刃上的寒光逼傅玉同不得不抬高头颅,向后躲避。 崔泽:“绝无可能?北羌人的弯刀比我这剑狠辣。” “真丢了边疆关隘,在北羌人的弯刀之下,响起的绝不会是诵读师父诗书的读书声。” 崔泽用剑映出傅玉同贪生怕死的模样。 “看看你见锋刃就躲的样子,你有何面目说我非言耸听?” 崔泽言罢退后一步,收剑入鞘。 “我言尽于此,你爱怎么着怎么着。” “必要时,我会代师父清理门户。” 傅玉同听到这句,双目险些睁裂。 他刚要怒骂崔泽,就被崔泽踢起的头冠打了脸。 崔泽将头冠还给傅玉同候,转身穿过傅玉同的马车,汇入芸芸众生的人流中。 马车内,傅玉同忙着用头冠将长发重新束起。 他拢头发时,不忘朝远去的崔泽大喊: “林泽,你别得意,我才是对的!” “是你背叛了老师,勾结薛家人。” “有我在,你这个师门叛徒一辈子别想回青州!” …… 夕阳西下,广平侯府终归是到了。 崔泽迟疑再三,还是踏上了回府的台阶。 他才进门,正堂内立刻就闹了起来。 一块烧着的炭直愣愣地砸向他的脸。 崔泽挽了个带鞘的剑花,将炭挡掉。 那炭是老夫人手下的婆子故意拿着铁钳夹起来的。 老夫人看了解气,嗬嗬地笑了两声,咳出一口痰来。 在老夫人身边坐着的林君成恶人先告状。 “林泽,你还有脸回来!” “都是因为你惹出的好事,害得祖母晕倒。” “请了好几个大夫,开了贵重的药才救回来的!” “你给我向祖母跪下!” 崔泽站定在原地,“我膝盖硬,跪不下去。” “你们谁敢押着我跪?” 婆子们往后躲了躲。 经历了这么多事,她们敢朝崔泽扔炭讨老夫人的欢心,却不敢正面惹崔泽的麻烦。 林君成不在意婆子们后退。 他按着软椅的扶手,坐直身子。 “你敢不跪,就别想拿到光明铠!” 说到光明铠时,林君成还有些得意。 “我知道你需要它。” “但没我林家的承认,你就别想拿到!” “我听说你能为了青州跪***。” “现在为了青州,跪跪我奶奶怎么了?!” 林老夫人也某足劲插话: “对,让他跪!” “跪个三天三夜!” 崔泽俯身攥起一团地上的雪。 他将雪捏成冰团,直接打在正堂内的炭炉上。 炭炉连着罩网被打得倾倒。 虽有罩网罩着,炭还是散在地上,险些烧到林君成和老夫人的脚。 老夫人那边婆子还算麻利,将她连人带椅子往后挪了寸许。 林君成可就倒霉了,他猛窜起来,拉着背后到屁股的伤。 顿时惨叫冲破正堂的屋顶。 他跳着脚骂: “林泽,你就不怕没铠甲,陛下罚你,砍你的头?!” 崔泽抱着剑,“怕?” “我舍得下脸面,大不了出征时,趁着百官送行,我当众哭诉你们林家不做人。” “我受罚,你们也得陪着下狱。” “说起罚,你们的血经抄得如何了?” 林君成被崔泽噎得暂时闭上了嘴。 他愤愤地看着崔泽。 心里打算起千种百种办法,不让崔泽碰到光明铠。 他相信,只要光明铠在手,林泽迟早得跪在地上给他磕头。 还有血经,到时候就逼着林泽放血去抄! 正堂内一波未平。 林念瑶的丫鬟绣羽从林念瑶的小院子中跑出来,递话递出个一波又起。 她朝崔泽道: “姑爷,小姐请您到她房里用晚饭。” “小姐说了,您必须去,不然……” 崔泽截断绣羽的话,“不然我别想拿到光明铠,对吧?” 绣羽尴尬地笑了一下,然后点下了头。 崔泽拔步跟着她穿过连廊,进到林念瑶的院子里。 林念瑶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桂花。 桂花枯枝下的窗内,林念瑶正摆着菜等着他。 崔泽跟着引路的绣羽踏进林念瑶的房中。 他将剑压在桌上,没打算坐下。 林念瑶看见他的剑,先倒了一杯酒喝了下去。 一杯酒落肚,林念瑶的脸泛出了一层绯红。 “都怪我奶奶和我弟弟。” “林泽,我们不该把日子过成这样的。” “都是他们害的。” 崔泽不接林念瑶的话,只问: “你怎么帮我拿到光明铠?光明铠现在在傅玉同那。” “为了拿到光明铠,你又想让我做什么?” 林念瑶眼底泛出点泪,又灌了自己一杯酒。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薄纸。 “这是我将光明铠交托给玉同时,玉同为我写的凭证。” “拿着它,你可以要回光明铠。” 她仰头望向崔泽,想从崔泽眼里找到一丝对她的喜欢。 以前的崔泽,眼里盛满了对她的爱意。 在丽山大殿的行宫中,她发现那些都消失的时候。 不知为什么,她嫉妒得发狂。 林念瑶将那封薄纸贴着衣襟放进怀中。 “我要你做什么?” “我要你再爱我一次。” 第50章 舍命守夜 林念瑶一双眼亮晶晶的,直望进崔泽的心里去。 崔泽从那双眼睛里只看见狂热的欲望。 那种欲望如同崔泽在青州荒原上,意外撞见的狼群。 里面有贪婪,有对肉食的渴望。 唯独没有爱。 崔泽躲开林念瑶直白的视线。 他扶着桌边,有些失魂落魄地坐下。 他联想起帮师娘晾衣服时,师娘的眼睛。 师娘的眼睛也很亮,在没有云朵的太阳底下是琥珀色的。 通透得像青州的咸海子。 她半皱着眉。 一边指挥他把衣服拧干往上挂。 一边甩甩沾了皂角水的手,细心地把衣服上师父不知在沾的苍耳往下摘。 师娘说出的话是极嫌弃的: “老小子,真不知道一天到晚去那个山窝乱滚。” “说钓鱼,鱼没见拎回来一条。” 但师娘琥珀似的眼睛是柔和的,暖的。 和林念瑶的截然不同。 崔泽举起酒杯,陪林念瑶喝了半杯。 “你喜欢看我爱你时候的样子?” 被崔泽突然点破,林念瑶眼里的狂热散了点去。 但同时,迷茫像蛛网一样被织出来,罩进了她的眸子。 她本能地不愿承认崔泽说的话。 “我?我想你爱我。” “我怕你不看我。” “我分明是爱你的!” 林念瑶说爱时,崔泽盯着酒杯里剩的半杯酒。 酒水晃晃悠悠的,泛出很小的波纹。 他没兴趣为林念瑶分辨什么是爱,什么是欲。 崔泽索性把剩下的半杯也喝下去。 让火辣的酒液灼烧过喉咙,换一阵短暂的解脱。 林念瑶等了好一会,只等到崔泽的沉默。 得不到崔泽的回应,她不解。 “你以前明明那么爱我。” “再爱我一次有什么难?” “我不还是以前的我吗?” 说到以前,林念瑶忽然抚上自己的侧脸,小心翼翼地在眼尾试探。 “难道七年过去我老了?” “我不好看了?” 她伸手夺走崔泽的酒杯,举着酒杯问他: “以前我再过分的都做过,你不是都原谅了吗?” “连我刺伤你,你也不恨我。” “你怎么突然就不爱我了?” “难道真是我变丑了?” 崔泽摇了摇头。 他望向林念瑶,仔细地描摹过她的五官。 林念瑶肤色很白,喝了酒后隐隐透出一股绯色。 柳叶似的眉毛,水润的红唇。 她是的个单眼皮,但眼睛很大。 她抬眸看人时,眼睛会像星子一样,突然亮起来。 “你没变,还是很好看。” “和我们初见时一样。” 崔泽突然喉间发涩。 他想再吞一杯酒,将涩味都压下去。 林念瑶是没变。 但他初见时,会为了救他而停车贱卖首饰。 喂他喝药时,眼眸像星星一样亮起,要他快点好起来的姑娘终究不见了。 师父曾说,水在天为云,落地成泽。 水依旧是水,只不过于人而言大不相同。 崔泽如今算是尝尽了这大不相同的苦。 偏偏林念瑶问了又问就是讨不到爱,不满他的敷衍。 她无理取闹起来。 林念瑶收轻握崔泽的手。 她将手贴在胸口,捂住衣襟。 “你不爱我,就别想拿到光明铠的凭条。” 崔泽站起身,越过半张桌子,取回他的酒杯。 他替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 伴随酒液穿喉的还有一句崔泽没说出的话。 林念瑶,你是要我爱你,还是要我跪在你脚边俯首称臣? 崔泽吞了酒后,想起戚如陌劝他的话。 利用她,去青州,休妻。 崔泽凤目微斜,带着些幽深的倦色望向林念瑶。 “我说爱你,你就将光明铠的凭条给我?” 林念瑶毫无犹豫,“你说,我给你。” 崔泽舒展开眉目,说起情话来:“我一直将你当作星子,放在心间。” 他说着说着,泪泛了上来。 崔泽本以为他已经看破,能跳到天边,往下俯瞰他和林念瑶。 结果真和林念瑶面对面。 他还是打翻五味瓶。 是恨非爱,情总难自抑。 林念瑶听到崔泽的情话,满意地笑了起来。 崔泽问林念瑶要光明铠的凭条。 林念瑶却笑着得寸进尺起来。 “不够。” “我要你更爱我。” 对新的一轮索求,崔泽意外又不意外。 虽不算意外,但崔泽多少不甘。 “你方才答应了我……” 林念瑶伸出手指封住崔泽的唇。 “要你更爱我怎么了?” “我是女子,向自己丈夫多要一点怎么了?” 她突然抢过酒壶,一杯又一杯地喝起来。 林念瑶喝了大半壶下去,远超过她的酒量。 林念瑶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一脚蹬掉了自己的鞋。 她斜躺在床上,脸上的绯红已经满得溢出来。 她侧过头,遥遥地对崔泽说: “我要你伺候我,给醉酒的我守夜。” “想要光明铠,你得更爱我才行。” 她说完,故意转头看笼着床的帐幔。 她用余光悄悄望,见到崔泽起身往她的床边走 林念瑶在心里轻笑。 她用纤长的手指划过被她藏在胸口的凭条。 这真是个好东西。 可以让林泽对她予取予求。 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给林泽。 她再也不要像在丽山行宫大殿那样,在慌乱中嫉妒,在无措中后悔。 崔泽走到林念瑶的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你真的要我为你守夜?” 林念瑶点点头,“当然啊。” 崔泽的神色变幻莫测,但多少看得出里面有凄凉。 “我身上的伤从没好过,我需要休息。” 林念瑶娇俏地瞪了崔泽一眼,“你少敷衍我!” “你在丽山行宫打得过公主府的护卫。” “熬一晚上,给我守个夜怎么了?” “我就要你守我。” 崔泽解开衣领上的玉珠扣和里衣的系带,褪去半身衣服,露出大半个臂膀。 他将背上的,绷带都盖不全的伤露给林念瑶看。 “不是敷衍。” 林念瑶见过了崔泽的伤,却不为所动。 她心中的嫉妒再次打翻,甚至将自己和肃国公比较起来。 “我就要你守我。” “你能为肃国公豁出命去,为什么不能为我舍命一回?” 她眼里的嫉妒愈发地重,渐渐变成难看的尖酸和刻薄。 “你还想不想要光明铠?” “你想要的话,我就必须是你心里最重要最特别的那个人。” 第51章 既然争分夺秒,那么打烂傅宅大门 最终林念瑶还是靠一纸凭条,逼得崔泽为她守了夜。 因为她说:“林泽,你不照做,永远别想拿到凭条。” “当然,你也可以抢。” “你敢抢,我就去傅宅门前对天下人说你的凭条是假的。” “到时候,你一样拿不到光明铠。” 林念瑶舒舒服服地窝在她软和得像云朵一般的被窝里。 尽兴地使唤着崔泽。 崔泽如仆人一般,先帮按吩咐帮林念瑶拆下头上的珠翠,又为林念瑶解开腰间的环佩。 最后,林念瑶甚至要崔泽跪下,亲手为她将布袜脱掉。 “我就要你脱。” “你以前不也守过我的夜,帮我脱过袜子,哄我安睡吗?” 以前? 崔泽早将以前当做上辈子。 他当自己喝过孟婆汤,忘尽前尘。 结果林念瑶像个闹事的怨鬼,用三两句话,强行勾起他以前在林府的回忆。 人的记忆会来回跳,像兔子跳下洞一样。 最终跳往深渊。 上一刻崔泽想的是他曾经对林念瑶的好。 下一刻崔泽脑海中就只剩林家伤他至深的每一幕。 而倒在床上的林念瑶恍若未觉,只是一味催促崔泽跪下,为她脱袜子。 崔泽一言不发地半跪下去。 在他握住林念瑶的脚踝,脱掉林念瑶的一只袜子后。 林念瑶终于闭上眼,不闹了。 她睡前嘟囔道: “你别想趁我睡拿凭条。” “我睡着时,一碰我,我就会醒。” 说罢,林念瑶满足地睡了过去。 崔泽展开她床尾的被子,盖在林念瑶身上。 林念瑶立刻缩了进去,将自己窝了起来。 七载夫妻,崔泽当然知道林念瑶缩被窝和容易惊醒的习惯。 他原来还会觉得有被子一定会蜷缩进去,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才能安睡的林念瑶可怜到可爱。 是她爹娘走得太早。 她缺了爹娘的守护,才连睡觉都要缩起来,免得自己惊醒。 现在嘛…… 崔泽只想利用这一点,将光明铠的凭条拿到手中。 崔泽打定主意,坐回桌前吃饭。 他一口一口地将桌上冷透的饭和肉塞进肚子。 他需要这些。 师娘嘱咐过他:多吃肉,伤才能好得快。 但当崔泽把冷掉的肉塞进嘴里时。 被林念瑶勾起的稀烂回忆一下活泛起来,顺着他的食道往上涌。 崔泽被回忆堵着喉头,只能硬把肉往下咽。 肉有肥有瘦,凝固的脂肪像长了手。 一下一下地将他从舌头到胃的每一寸给拧成结。 崔泽往了一眼窗外,开始想青州的天。 他想青州的往事。 想他少时最快乐的那段时光。 他用这些为自己的心撑起一个小小的不漏苦雨的棚子。 躲进棚子里,崔泽终于将那口肉彻底吞进腹中 …… 夜半,崔泽等在林念瑶床边。 林念瑶大概是某类一进被窝就死躲在里面,绝不会出来的小兽。 哪怕她灌了大半壶酒,热得浑身冒汗。 哪怕她为了防自己取走她藏在胸前的凭条,裹着外衣中衣里衣层层叠叠地睡。 她只会捂紧被子,任汗把自己湿透。 崔泽观察着林念瑶的状态。 他卡在林念瑶被湿汗捂醒的前一刻,掀开被子一角,为她打开了一条缝。 林念瑶感觉到凉凉的风,下意识地往缝隙处蛹了蛹。 她虽然深睡,但被窝里实在太热,她贪恋那缕轻柔的凉风。 林念瑶蛹了几下后,忽然感觉胸口有样东西密不透风的。 挡住了她吹凉。 她在睡梦中,把胸前那样东西迷迷瞪瞪地摸出来,甩了出去。 崔泽顺势接下在空中飘零的薄纸。 他将薄纸正正反反地翻看了两回。 凭条上用的是上好的玉州墨,遇水不散。 果然没被汗晕散半点。 崔泽熟练地将被角折了一下,帮林念瑶留出一道持续进风的小缝。 林念瑶吹得舒服,睡得更深了。 崔泽提剑带着凭条走出林念瑶的房中时,突然有些慨叹。 他从前琢磨很久对林念瑶纯粹的好,没想到会为今日的自己所利用。 崔泽踏着夜色出了广平侯府。 他往后看了一眼广平侯府硕大的匾额。 崔泽对着晓星残月许愿自己再也不需回头。 …… 崔泽找了个离傅宅不远的小茶棚喝热茶养心神。 他去讨光明铠,傅玉同定然不会给。 他只有一个人,想要回光明铠必得用些非常规的手段。 他得等白天人多的时候,将光明铠的凭条拍在傅宅大门上,借势鼓动所有热心人跟他闯傅宅。 逼傅玉同将光明铠交出来。 …… 冬日的天幕亮得晚。 崔泽等了半晌才等到太阳高升,兴义街上的人多起来。 他怕林念瑶从醉酒中醒来发现凭条不见,赶来闹事。 于是不再多等,结了茶钱提起剑,准备走向傅宅。 但在半路上,崔泽忽然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拦住。 “是林侯爷吗?” 那年轻人嘴唇发干,头上有汗。 他神情很焦急。 看得出他是从远处一路跑来的,有话想对崔泽说。 可崔泽赶时间,没空和他纠缠。 “我是广平侯,但我眼下有要紧事。” “你不急的话,先坐在茶棚内等我。” “等我办妥了事情,再来见你,听你说话。” 年轻人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焦急地说: “林侯爷,你先别走。” “先听我说,我长话短说。” “我叫何水,我哥哥是何山,他是御林军,您以前的部下。” “刚才哥哥托人从宫里传信出来,说陛下点了御林军去保护傅玉同家。” “不许人从傅宅往外带东西。” 何水话说得飞快,绕得自己舌头差点打绊子。 他咽了两口唾沫,缓过来又继续突突突地说: “我哥让我这附近找您,说您要是要闯傅宅取东西,得尽快。” “不要顾及太多,晚了,御林军到了,你就什么也拿不走了。” 何水说完不敢耽搁崔泽,立马撒开了手。 崔泽惊讶于傅玉同竟还未失圣宠,能从光启帝那调动御林军。 他拍了拍何水的肩,快步向傅宅走去。 崔泽原打算先将凭条拍在傅宅门上,吆喝过路人将傅宅大门围起来。 他造足了声势再鼓动众人跟他往里闯。 但现在既然争分夺秒。 他索性直往傅宅正门冲。 傅宅大门上还留着上一次崔泽打破的洞。 崔泽干脆从这处破洞动手。 他剑出如龙,当着满街人的面,将傅宅大门破出个足有一丈宽的大洞来。 第52章 我是来要回属于我的东西的 崔泽一剑破出的洞蔓延到门背的门栓处。 厚重的横栓压断两头本就支离破碎的栓孔,砸在地上。 崔泽收剑入鞘,信手一拍。 傅宅大门悠悠敞开。 当着满街人的面,崔泽凶悍地砸了傅宅的门,霎时引爆了议论。 他顶着议论,从怀中取出光明铠的凭条。 崔泽需要众人相帮。 于是他将凭条一抖,亮向街面一侧。 他将凭条完完整整地展示在众人面前,条理清晰,义正辞严道: “我乃广平侯。” “今日登傅宅的门,只为取回我侯府的光明铠。” “傅大人从侯府借走光明铠的凭条在此。” “我急于出征,往青州抵御北羌,正需这件铠甲傍身。” 崔泽转头望向傅宅中的傅玉同。 他道:“请傅玉同傅大人即刻将光明铠抬出来,交还给我。” 崔泽破门时,傅玉同倚在软椅上,拿着长柄木勺,在浇他的兰花。 崔泽出言讨要光明铠后,傅玉同仍懒懒地倚着软椅,垂眸浇花。 他看起来神态很轻松,不将崔泽当回事。 但他深了好几重的瞳色,暴露出他暗藏的紧张。 傅玉同故意拖拖拉拉地浇花。 等花土浇透,他从下人手中接过帕子擦净手。 放下帕子后,他终于开口:“林侯爷来了。” “不如坐下,我请你喝一杯茶。” “我这的茶好,连陛下都夸赞过的。” 他说罢,也抬眸望崔泽。 在对视间,崔泽和傅玉同交了一回锋。 他们彼此都清楚,御林军赶来的时辰,会成为这一轮的胜负手。 崔泽在御林军抵达之前拿到铠甲,便是崔泽胜。 崔泽在御林军抵达之后,仍拿不到铠甲,便是崔泽败而傅玉同胜了。 既然争分夺秒。 崔泽索性将光明铠的凭条拍向傅宅剩下的那半扇门。 他从满地的碎木中,踢起一节尖锐的木楔子。 崔泽反手一抵,横打凌空的木楔,将凭条一楔子钉死在傅宅大门上。 “傅大人,茶我不喝了。” “青州等不得。” “既是我侯府的东西,傅大人为何不还我?” 凭条在寒风中扑棱棱地飘,引得无数人的侧目。 众人本就在纷纷议论。 猛地一听崔泽是为了打北羌来要战甲,又有实打实的凭条。 议论声瞬时就调转了方向。 行人三三两两的聚成伙,开始混说起傅玉同的不好来。 傅玉同对这些流言蜚语并不在乎。 若不是崔泽将他家的门砸了一半。 他将门一关,只会当听不见。 结果崔泽趁着议论声大,又下了一剂猛料。 “看来傅大人还在记恨我。” “日前你假传我的死讯受了重罚。” “所以故意压着我府上的光明铠,不肯交还。” “可如今事关青州安危。” “我求你将光明铠还我。” 崔泽的话一出,他身后的人群瞬间飘出几声怒骂。 “什么东西,因为他记恨人家,就扣下人家的铠甲,耽误人家上战场救青州?” “还是不是人啊!” “呵,干得出这种事,别是北羌派来的奸细吧?” 叫骂声传进傅宅,傅玉同的脸瞬间黑透。 不过他软椅上稳稳坐定,就不叫下人去取光明铠。 见傅玉同一直没动作。 崔泽身后,众人的骂声越来越响。 崔泽见大家群情激愤,直冲云霄。 他直接回首,恳切地求兴义街上的每一个人。 “如大家所见,傅大人不肯交还铠甲。” “我请大家为我出头,随我进傅宅,寻光明铠。” “我一取得铠甲,必立即向圣上请命。” “最快今夜出发,往青州,杀北蛮!” 崔泽举剑一呼,随后踩过门槛,踏进傅宅。 在他身后,因青州大败,担惊受怕,困苦了多日的昭国人纷纷跟上他。 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 众人很快齐声高喊: “送侯爷,往青州,杀北蛮!” 乌泱乌泱的一群人声势浩大到就快踩平傅宅的门槛。 傅玉同哪见过这种阵仗。 他忙站起来,朝人群大喝,阻拦他们。 但他一站起来,就牵扯到身上的伤。 痛得他将大喝变作了一声暗骂。 崔泽看准时机,揪住傅宅中一个衣着比其他人光鲜的小厮。 “光明铠在哪?” 崔泽身后,一群人瞬间虎视眈眈地望过去。 仿佛小厮说不出放光明铠的地方,他们就会生吞了他。 小厮身后,傅玉同也急切地喊他: “青松,住口!” “你的卖身契在我手中!” 小厮青松被面前凶神恶煞的人和身后恶狠狠的声音吓得人都快麻了。 他不敢说,又怕面前的一伙人真的揍他。 青松手往后伸,闭着眼给崔泽遥指了一个方向。 崔泽当即放开他,快步走去。 可他才迈出两步,门外忽然响起震撼大地的齐整马蹄声。 崔泽不顾马蹄声声,硬是提剑往里走。 但他迈出的脚还没落下,门外就响起了一个他熟悉的声音。 魏来扛着龙幡,将马停在傅宅那半扇被击破的门前。 “遵陛下令,御林军,封傅宅。” 两队御林军霎时横开,拦死了出傅宅的路。 这一次魏来没再叫崔泽“统领。” 他道:“林侯爷,请出来吧。” “陛下有令,严禁任一样东西出傅宅的门。” 崔泽回身,遥指被他钉在门上的凭条。 他双眼微红。 “我是来要回属于我的东西的。” “光明铠本就归广平侯所有。” 傅玉同扶着软椅,听了崔泽的话后忽然发笑。 “林泽,就算光明铠本该归你所有又如何?” “如今皇命已下,你敢违抗?” 傅玉同喝令崔泽: “你立刻滚出我家。” 崔泽闻言收紧了握剑的手。 陪着他的昭国百姓也大多握起了拳头。 傅玉同见崔泽不动,二度出言逐客。 “你给我滚出去!” “你若不滚,我就上奏陛下,禀报门外的御林军通通失职。” “他们全将被治罪。” 傅玉同扶着软椅,慢慢坐下。 “林泽,外面的人都曾是你的部下。” “连累你的部下受罚,你于心何忍?” 傅玉同的话音落下,门里门外一时寂静。 门外的御林军一个接一个地低下了头。 他们用低头掩饰着脸上的羞愧和窘迫。 说什么统领牵连他们? 分明是他们牵连了统领。 统领想要一副铠甲北上青州,杀北羌蛮子去。 他有什么不对? 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北蛮纵马杀下来,杀到京城就对了? 第53章 多可笑,他姓林,又不姓林 傅宅之内,崔泽与傅玉同互相僵持。 傅宅之外,御林军低头不语。 这时,一阵略带阴柔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都聚在这做什么呀?” 陈公公从穿过御林军,走入崔泽的视线。 崔泽一见是他,眼里的拼命的红散了去,变成了死寂。 陈公公在此,便如同光启帝在此。 他再拼命,也拼不过光启帝翻手为云覆手一压,随手落下的大山。 陈公公小心又嫌弃地越过门前的木屑堆。 他跨步迈进傅宅内,掐起兰花指,指着众人道: “都回家去吧。” “堵在这做什么?” “须知道见御林军龙幡如见陛下。” “真不怕冲撞了御林军,治你们顶撞圣驾的罪啊。” 众人被陈公公恫吓,个个敢怒不敢言。 见一众人不愿散去,崔泽提剑抱拳,也劝他们: “诸位请回吧。” “多谢诸位今日愿为我挺身而出。” 人群中冒出一个声音问崔泽: “林侯爷,我们走了,你的铠甲怎么办?” “青州又怎么办?” “北羌蛮子,不杀了吗?!” 崔泽半灰着眸子。 他如今也不知铠甲该怎么办。 但他向帮他的百姓们做下承诺。 “我会去青州的。” “想尽办法也要去。” 众人得了崔泽的承诺,总算愿意离开。 他们如潮水般从傅宅的大门退出去,散在街面上。 渐渐像退潮一样,消失不见。 跟着崔泽进来的人散了,崔泽便也向外走去。 他走到门前时,御林军们挨个唤他: “统领。” “统领……” 魏来也满怀悲愤地唤他:“统领……” 崔泽就近拍了几个人的肩膀。 傅宅的半扇门上,凭条依旧迎风发出扑棱棱的声音,扰动崔泽的神思。 崔泽扫了一眼那凭条。 他染着低沉的悲凉,不祈求答案地反问陈公公: “昭国是没有讲理的地方吗?” 陈公公咳嗽了两声,冠冕堂皇道: “林侯爷,你说的是什么话?” “是傅大人上折子说前几日陛下赐他的宝物丢了。” “陛下嫌这贼子猖狂,才派御林军来守傅家。” 陈公公迈着小碎步走到门边。 他将门上钉着的凭条仔细地取下来,递回给崔泽。 “您广平侯府的东西,无人会贪。” “不过嘛……”陈公公缓缓眨了下眼睛。 “光明铠实际是林家的物件,该由林家人出面领回去。” 面对如此荒唐言语,崔泽麻木地接过凭条。 他自嘲道: “知道了,我不姓林。” 崔泽不再停留,拔腿便走。 素衣的他穿过金甲如鳞,胜过天光的御林军。 在他身后,陈公公呼出一口气,抱怨似的开口: “哎哟,傅大人,老奴许久不骑马了。” “今日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会豁出这半条命……” “还好我催着御林军,到得及时。” 御林军们闻言将头压得更低。 这好吗? 这有什么好光彩的吗? 龙幡也被魏来放低,不再迎风飘扬。 第一次,御林军们看着立在他们最前端的龙幡,不再觉得光荣。 …… 崔泽失魂落魄地走过兴义街。 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振作。 但他实在振作不起来。 多可笑,他姓林,又不姓林。 忽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林侯爷!” 崔泽回身一看,是追到茶棚给他报信的小伙。 崔泽勾出一个愧疚又勉强的笑。 “抱歉,辜负你了。” “我晚了一步,光明铠还在傅宅中。” 何水紧盯崔泽。 不知为什么,他铆着劲,铆到整张脸涨红。 崔泽道过歉,见何水似乎不打算说话。 他愧疚地朝何水点了下头。 就转回身去,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何水突然朝他大喊,声音里还带着颤。 “林侯爷,你别去青州了吧!” “他们不值得!” “刚刚在傅宅门外,我全看见了!” 原来何水铆足了劲就是想把这句话说出口。 崔泽蓦然回首. 他心里窜起一股焚烧了数日的无名火。 “你说谁不值得?” “你凭什么说他们不值得?” “是,傅玉同不值得,高居含元殿那位也不值得。” 崔泽越说火气越重。 他怒从心中起,直烧天边去。 “但戚氏满门,值得。” “长乐郡主,值得。” “青州的百姓,更值得!” 听崔泽提到青州百姓,何水一下就红了眼。 一个大男人,哗啦啦的,转眼就落了泪。 崔泽见何水的泪从比他那张寻常人更黑的脸上滑落。 崔泽恍然想起,何水的哥哥何山,也长着这样一张黑红黑红的脸。 而那个黑红脸的健壮汉子,是自己的老乡,是青州人。 何水自然也是青州人。 崔泽走上前,轻柔又急促地问他: “你也是青州的?” “你是住在京城,还是打青州来的?” 崔泽在自己的记忆碎片里一顿翻找。 很快,他找到一段回忆。 “我记得以前你哥哥说过,你在青州是一等一的手艺人。” 何水听见崔泽说起他的事,他再也绷不住。 何水张开手,一下熊抱住崔泽,埋头大哭起来。 这个七尺多高的汉子当街哭得像个孩子。 他哽咽着,带着哭腔的话差点连不成句。 “我是从青州逃出来。” “林侯爷,青州已经不成样了。” “城里头少粮食,又没有过冬的棉花、柴火。” “每天冻死的,饿死的,数都数不清。” 何水哭诉间,渐渐恨红了眼睛。 “最可恨的是北羌蛮子,他们不仅杀我们青州兵,他们还……” “他们还割下我们青州兵的头皮,凿下他们的骨头,拿来当酒碗……” …… 听罢何水对北羌人的控诉,崔泽恍惚得几乎找不到北。 他们两人相互搀扶着对方,勉强找到一处茶棚坐下。 崔泽捂着恨得发疼的脑袋,拽住何水的衣袖问他: “你离开青州多久了?” “家那边,还有信传来吗?” 何水胡乱地给自己擦泪。 “我刚到京城。” “乡亲们让我来京城找我哥,请我哥去问朝廷。” “朝廷什么时候再给我们青州派一个不怕死的头领。” “青州人需要他。” “再没有人管,青州就真要变成跑丢在狼堆里,找不到家的羊群了。” 第54章 为了青州什么都值得 崔泽倾耳听着何水说话,双眸眨都不眨注视着泪哭干了的何水。 他看得出,何水明明是盼着他回青州的。 “青州既然很缺一个主事人,一肩扛起种种军务、民政的大事。” “你来京城也是为了求援的。” “为何劝我不回去?” 何水望了一眼京城还算繁华的坊间,干了的泪眼里裹满了苍凉。 “林侯爷,朝廷这般对你。” “他们连你的铠甲都拦。” “可见根本不想救青州。” 何水转过那双苍凉的眼睛,望向崔泽。 “没朝廷管我们,你去了青州又能怎么样?” “我刚刚看了,像我哥说的一样,你是个好人。” “青州都要完蛋了,干嘛把您牵扯进去。” 他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拍着胸脯道: “我总不能看着您回去,被北羌人割了头皮,凿了骨头当酒碗使吧?” “林侯爷,不值得。” 何水的声音落了下去,散在街面上。 零零落落的,变成一种绝望。 崔泽扫了一眼桌上的剑,将它握回手中。 他拿起剑,放下了很多东西。 崔泽对何水说: “值得。” “为了青州什么都值得。” 他说罢,将手中的剑一横,托向何水。 “你替我保管它。” “过两日我出征,消息必会传遍京城。” “到时候你来送我,还我剑。” “我持剑回青州杀北蛮。” 崔泽不等何水反应,直接将剑塞进何水怀中。 他在桌上留下几文茶钱。 慨然地走入横平竖直,道道相连的长街。 何水抱着他的剑,在崔泽身后大声问他: “林侯爷,朝廷设绊子拦你,你怎么出征?” …… 广平侯府门前。 崔泽毫无犹豫,振袍下跪。 他在门前下跪的消息瞬间传遍整个广平侯府。 一时间,老夫人和林君成都拄着拐杖出来看他。 就连困在酒劲里,迷迷糊糊醒不过来的林念瑶也被丫鬟绣羽叫醒。 她晕乎乎地赶到门前,恰逢林家这场盛会。 林君成见崔泽跪下,整个人一下就猖狂起来。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大门正中央,弯下腰,快把脸凑到崔泽脸上。 “你不是膝盖硬跪不下去吗?” “怎么又跑回来跪我们林家了?” 林君成拍了拍崔泽的脸。 “林泽,你现在神气不了啦?” 崔泽默然。 林君成拄着拐杖,眉开眼笑地走回老夫人身边。 “奶奶你看,咱们林家的狗回来了!” “我就说咱们林家祖传的光明铠是最好的肉骨头吧。” “狗闻着味啊,就回来了。” 老夫人冷哼一声。 “丧门星,你也有今天!” 她用拐棍砸了一下地,转头应林君成的话: “乖孙,你说这是狗。” 老夫人斜睨崔泽。 “那就让狗爬进来。” “咱们回正堂等他。” 老夫人说罢就领着她的乖孙回正堂等着了。 祖孙两个烘着暖乎乎的炭火,看寒风冻霜里的崔泽。 崔泽垂下头,想着何水刚对他说过的话。 “林侯爷,青州已经不成样子了。” 崔泽抿紧了唇,抬起他的膝盖。 “城里每天饿死的,冻死的,数都数不清。” 崔泽将抬起的膝盖磕在地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膝行。 “最可恨的是北羌蛮子,他们割下我们青州兵的头皮,凿下他们的骨头……” 满地残雪银霜。 崔泽自门口向正堂,用膝盖拖出一条干净的,裸露出深色青砖地的路。 霜雪沾尽他的衣袍下摆。 将***特意赠他的正红团窼纹锦袍染得一团污糟。 昭昭如火的堂堂王侯失去烈火般的颜色,混在地上,成了浊浊的肮脏。 崔泽跪在正堂前,台阶下。 “我需要光明铠。” “求林家为我出面。” 林念瑶看见他这样,听见他这样。 酒劲瞬间就散了去。 她眼里又烧起行将爆发的嫉妒的怒欲。 她走到崔泽面前,扯出他的衣领问他: “我哪里比不上你的青州?” “你为什么为了青州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林念瑶愠怒大炽。 她倾尽力气,要把崔泽从地上拽起来。 但她却没拽动,反将自己扯得坠到铺满地的霜雪中。 她气不过,攥着崔泽的衣领,低头在他肩上发了狠地咬下一口。 林念瑶咬过崔泽后,喘着冒出哭腔来的气,在他耳边说: “你别想拿到光明铠。” “我要你,为你自以为是的大义悔恨终身。” “我要让你记住,我和这个家对你才是最重要的。” “你首先是我林念瑶的丈夫,最后才能是心系青州的广平侯。” 崔泽眸色深邃的看过林念瑶,将她推到一边。 他静悄悄地捂住千疮百孔的心里又被扎出汩汩流血的新洞。 崔泽抬眸望进正堂,望着那对眼中对他写尽轻蔑的祖孙。 “我用什么可以换来你们为我出头?” 老夫人翻了个白眼,登时脸色变得与林念瑶如出一辙。 她只想让崔泽死。 当然,让崔泽后悔终生也算不错。 她根本不想和崔泽谈条件。 她身旁,林君成听着崔泽的话,先陷入沉思。 然后他的狭长的眼睛睁得大开,慢慢发亮。 他往老夫人那凑了凑,低声道: “奶奶,血经得有人抄啊。” “还有林泽他从我们账上划走的钱,是不是得让他利滚利地还回来?” 他扒住老夫人的手,眼里露出一股狂热。 “更重要的是咱们家的房契。” “奶奶你别忘了,上面写着林泽的名字呢!” “得把他的名字消了才稳妥。” “不然他一死,肃国公府来闹我们咱家的房子呢?” 老夫人眼中闪过精光。 她心里算盘珠噼里啪啦地乱响。 “还是奶奶的乖孙聪明伶俐,看得长远。” “就按你说的办。” 老夫人朝崔泽发下话去: “就让他跪在那,先把血经抄了!” “来个婆子,给他端纸笔。” 老夫人吩咐完,瞥见一旁的林念瑶。 她咳了一声,清好嗓子,故意挑拨道: “瑶儿,让他放血抄经,也是替你罚他。” “你不如来奶奶身边坐下,咱们祖孙三个好好聊聊。” “你对他有什么不顺心的,奶奶想法子帮你发泄到他身上。” “你指着让他为你从心里就付出点后悔,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第55章 林泽,快放血! 林念瑶对林老夫人如同蛊惑的话无动于衷。 她放开崔泽,从地上缓缓站起。 期间,她那双嫉妒到漆黑的眼一直在灼烧崔泽。 崔泽不想因林念瑶错失光明铠。 他望向她,用他能凝聚出的最真挚的目光求她。 “从现在起,我把你放进心里最重要的位置。” “你在我心里做我最重要的人,好吗?” “我说到做到。” 林念瑶眸中的嫉妒在眨眼间转成忍无可忍的怀疑。 她抬手甩了崔泽一巴掌。 林念瑶下手狠,扇得崔泽下唇磕在牙上,被刺出一道血痕。 林念瑶缩回手抱住自己。 她踉踉跄跄的,差一点摔倒。 “你为了青州,甚至可以做到这步?” “林泽,你当我是什么?” 崔泽抿住唇上的血。 他微微启唇,似乎要说什么。 但他最终选择闭上。 说什么呢? 还有什么好说的。 再说什么林念瑶都已经钻进牛角尖出不来了。 恰在这时,婆子按老夫人的吩咐端来一个托盘。 托盘上摆着纸笔、道德经、一把小刀和一个放血的碗。 婆子将托盘放在崔泽面前。 崔泽握起那柄小刀,目光转向林君成。 “我抄了血经。” “替你们写好变更房契主人的更契书。” “再将头上的莲花冠拆下来补交给你们补贴林家的帐。” “你真会去傅宅,替我将光明铠要回来?” 林君成闻言盯起了崔泽头上的莲花冠。 “你头上的破冠有这么值钱?” 崔泽放下小刀,伸手抽出插在冠中的浮云簪。 他将莲花冠取下,与浮云簪一并交给为他送来纸笔的婆子。 “这莲花冠是***赐给我的。” “虽然为紫铜所铸,但出自清源观天师之手。” “天师为莲花冠开过光,说这莲花冠可保佑人事事平安。” “有天师的加持,这莲花冠价值千金都不止。” 莫说千金,三十金都足以盖过崔泽从林家账房拿走的钱。 林君成和林老夫人一听是清源冠开过光的好东西。 两人眼里都冒出了光。 林君成连声叫那婆子,“快把莲花冠给我!” 从婆子手上得到莲花冠后,他又把头伸向林老夫人。 “奶奶,你快帮我带上!” “这可是天师开过光的宝贝!” 老夫人从林君成手中接过莲花冠,捧在手中左看右看。 直到看够了,老夫人才往林君成头上戴。 等她替林君成戴好了,立刻连声赞叹。 “哎哟,不愧是打天师手里出来的宝冠。” “和我的宝贝孙儿就是相称。” 老夫人抽空瞪了一眼崔泽,眼里的嫌弃翻了几番。 “这等宝物给你这个丧门星戴,真是糟蹋了!” “你怎好意思私吞这宝贝。” “戴着宝冠招摇过市,辱没人家清源观的道誉清名?” 崔泽任老夫人骂,只说: “那就当我平了府上的帐了。” “也行吧。” 林君成戴上莲花冠,神气异常地昂高了头。 “行了,你抄血经吧。” “等抄好了经,再写好更契书。” “我跟你去傅宅走一趟。” 得了林君成的承诺,崔泽利落地卷起袖子。 他一刀割在左手小臂上,任血水淅淅沥沥地流下,淹没掉碗底。 崔泽翻开《道德经》,拿起笔准备蘸血抄经。 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倩丽的身影。 在一旁冷眼旁观许久的林念瑶冲上来,径直掀翻了崔泽面前的托盘。 霎时,碗碎了,崔泽割肉放出来的血溅撒在空白的纸张上。 血将白色宣纸染得通红脏乱。 崔泽一低头,仿佛正撞上自己混乱的人生。 他实在忍不住,问林念瑶: “我又哪碍着你了?” 崔泽从地上捡起带血的小刀,将它递向林念瑶。 “不如你杀了我。” “也许我死了最能顺你的心意。” 林念瑶满眼怨恨。 她也爆发似地朝崔泽大喊: “我不过想要你不设条件的爱。” “我想我的丈夫用温暖包裹我,我有错吗?” 林念瑶向天上望去,像是想止住她将流出来的泪水。 崔泽看见她在抬眸的瞬间,眼睛还是和星子一样亮。 但林念瑶含着泪朝他宣泄的话,让星子一样亮的眼眸丑陋成了被虫啃噬过的满目疮痍。 她说:“我卑微地向你索爱,你却理都不理我,将我随手晾在一旁。” 她还说:“我放下自尊,痴痴地等你,结果你转眼为了别人不惜自残,割肉放血!” “林泽,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就因为我贪恋你一点爱,我就活该被你羞辱吗?!” 林念瑶说着说着,泪还是落了下来。 她捂住自己泪湿的脸,转身离开正堂,抛下崔泽走了。 崔泽取过地上那沓被血泼湿的纸。 他将柔软的纸捂在手臂的伤口上,为自己止血。 伤口被纸刮出的疼痛骤然升起, 崔泽心里也升起燎原大火般的冲动。 这次他真的想拦下林念瑶,质问她为什么能颠倒黑白。 他给过她他所拥有的整个世界。 是林念瑶把整个世界撕碎了。 让那个傻小子丢了他最珍贵的星子,手足无措地坠入乱石滚滚的天坑地洞。 崔泽捂紧手里脏污了,破烂似的纸。 就像傻小子在天坑底下,用砸向他的乱石一块一块地垒出台阶,爬出洞口一样。 他拼尽全力,只为爬到洞口,在垂死之前再见见他挂念的故乡和故乡里的人。 他就怀有这一点小小的愿望,怎么就十恶不赦到羞辱他曾经最爱的人了? 崔泽想不明白。 拼尽全力也想不明白。 最后他想,算了…… 崔泽才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声算了。 他还没缓过来,忽然听见林君成趾高气扬地说: “你捂什么伤口?” “血经不抄了?光明铠你不想要了?” 崔泽驯服地答:“我抄。” 当着崔泽的面,林君成“切”了一声。 林君成端起一旁的茶,把茶泼出门外。 他将空了茶盏摆到崔泽面前。 林君成随手指向一个丫鬟。 “你!去给他再拿一沓纸来。” 指使完丫鬟后,他绕到崔泽身侧,拿脚踢了下崔泽的膝盖窝。 “抄经不放血吗!” “你捂着刀口的手给我撒开。” 崔泽松了些手,准备放任刀口的血再流出来,灌进茶盏。 怎料一瞬间,他的脉开始空虚地发寒。 那是一种枯竭的滋味,于刹那间扫荡过他的四肢百骸。 崔泽唇一颤,他反应过来,上一碗血已是他的极限。 再放一碗,他将长眠在林家正堂。 再也回不到他日思夜想的青州。 偏偏林君成又踢了他膝窝一脚。 “林泽,快放血!” 第56章 趴下,俯身做马 崔泽将纸张再覆上自己的血口。 他不该再流血了。 他甘愿受辱是因为青州拖不得。 他赶时间,计较不了这么多。 但在这个关头,他若是不惜代价将自己折腾到倒下。 岂不是平白误时,本末倒置? 崔泽的睫羽轻轻一颤又抬起。 他偏头看向身边的林君成。 “我再放血,会倒下。” 林君成睁大他那双狭长的眼缝,瞪着崔泽道: “你倒下,跟我有关系吗?” “是你自己答应替我们抄血经的。” 林君成踢了一脚地上的空茶盏,将茶盏踢得离崔泽更近。 他快把唾沫星子喷到崔泽脸上。 “老子就是要你放血。” 崔泽紧捂着刀伤,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君成道: “我今日倒了,你今日便拿不到宅子的更契书。” 提到更契书,林君成瞪着崔泽的凶光毕露的小眼睛又缩回了一条缝。 他挠了挠他那小疙瘩连片的粗糙下巴,随后道: “你先写更契书。” 林君成说罢,马上转头去看林老夫人。 “奶奶,咱家的房契在哪?” “快拿出来,让林泽往上加更契书啊。” 老夫人忙招来一个婆子,嘱咐那婆子回她房间取一个木匣来。 木匣取来,老夫人亲自打开。 她从中取出一份连本的册子,那正是林家现在住的三进三出宅子的房契。 林君成从老夫人将册子从木匣中取出来时,眼睛就已经开始发热了。 他一时连身上的痛都不顾,一瘸一拐地冲上前,劈头盖脸地将那册子夺到手中。 林君成将册子一甩,长条的,如折子般的册子往下一落。 整本册子一下展开。 册子上记得清清楚楚,原先是一任工部员外郎造了这宅子。 员外郎被调往外地,需离京赴任,于是将这宅子作价三千五百两卖给了肃国公府少夫人苏静妤。 苏静妤感念广平侯林泽代夫君领御林军统领之职,身负重任,偏在京城无处落脚,特意将这宅子转赠给林泽。 林泽与发妻林念瑶伉俪情深,又将林念瑶的名字添到房契中。 至此,房契册子上已裱了三份更契书。 三份更契书都有变更双方的签字画押和典禄司的官印。 房契册子明明白白地显示出如今林家宅子的主人是广平侯林泽与广平侯夫人林念瑶。 而手握册子的林君成已是心急如焚。 他巴不得现在立刻将上面林泽的名字换成他。 回头他再弄死林泽,将林念瑶打发嫁出去,消掉林念瑶在房契册子上的名字。 这样,林家这座价值三千五百两的大宅子就只属于他一个人了。 林君成想得兴奋。 他收拢册子,夺过丫鬟端上来的纸,直拍在崔泽面前。 “写!” “快把更契书写出来!” “我立刻送去典禄司按印。” 崔泽扫他一眼,用指尖点了点地。 “将房契册子摊在地上。” “我对照着之前的更契书来写。” 林君成扑通一下蹲下去。 他两只手跟飞扑的蛾子似的,衔着房契册子的两头,将册子完全展开在崔泽的面前。 林君成蹲着扯到伤口。 但他这时连疼痛都忘记了。 他只催:“快写。” “快写!” 崔泽提笔在丫鬟捧来的砚台中沾了墨。 他对着苏静妤的那份转赠的更契书正要落笔。 不料更契书中字字明晰的转赠理由忽然让他脑中闪过一丝不同寻常的感觉。 崔泽朦朦胧胧的,还未想明白那是什么感觉。 迫不及待的林君成已按住他的手腕,逼着他往白纸上落墨。 “林泽,你不许拖!” “你敢拖一分一秒,我都会让你再拿不到光明铠。” 崔泽手腕用劲顶住林君成的手。 他的眼眸中流淌起带着杀劲的沉心静气。 “看来你比我更急。” “不如这样,我写了更契书后,你立刻出门去傅宅替我要回光明铠。” “而我跟你去典禄司盖更契书上的大印。” “有我这个房契主人在,典禄司核对更快,盖印更早。” 林君成闻言威胁道:“那我押着你去典禄司。” “反正是你求我去取光明铠。” “你不敢不听我的。” 崔泽使出暗劲,将林君成的手顶开。 他沉声道:“我愿意配合,事情会办得更快。” “你不想今日就拿到写着你的名字,盖好印的新房契?” “你不怕今日事情未定,你夜半难寐吗?” 听了崔泽的话后,林君成的背忽然就痒了起来。 他耸了耸肩和背,却怎么也消不掉那股不明的瘙痒。 背上的痒直闹得他预想到晚上他会如何在床上辗转反侧地打滚。 林君成的眼珠子在狭长的眼缝中转了一圈。 小眼睛忽然闪过精光。 他想出了个好办法。 林君成立刻答应崔泽: “行,你写更契书,咱们两个一起出门。” “我替你去傅宅要光明铠,你跟我去典禄司盖印。” 崔泽道了一声:“好。” 他提笔落墨,不出片刻就在白纸上写出一份更契书。 更契书上墨还没干。 林君成就将纸夺了过去。 他捧着纸,小心翼翼地吹干了上面的墨。 林君成放宝贝似地将干透的更契书夹进房契册子,揣进怀中。 他站起身,再度盯上崔泽。 眨眼间,那双鬼祟的小眼睛彻底被不怀好意覆盖。 “刚刚忘了说,去傅宅,我有一个条件。” “我挨了打,坐马车不舒服。” “我左看右看的,骑着你去不错。” 林君成狞笑一声,把小人得志淋漓尽致地表现在脸上。 “你给我趴下,让我骑上,一路扛我走到傅家。” 他拍了拍崔泽的肩。 “你可别不乐意。” “不乐意我就不去傅家了。” “咱们两个都很急,林泽,你别耽误时间。” “快给爷趴下!” 林君成说罢,将崔泽的肩往地上压。 崔泽顶着肩头的压力,一双凤目来来回回地颤动。 他每一次眼眸的轻颤就如同他挨了一刀,被削去身上的一样东西。 数不清多少刀后,崔泽仿佛把自己全割舍干净。 他顺着林君成压着他的劲趴下前,朝林君成要了一个承诺。 “你发誓,我俯身做马后。” “你若不去傅宅为我索要光明铠,你断子绝孙,后继无人。” 崔泽的话一出,老夫人被惊得站起。 林君成也慌了起来。 但他一扭头就将慌乱不管不顾地抛诸脑后。 “好!我发誓。” “我骑着你这马,不去傅宅要光明铠的话,我断子绝孙。” 林君成将誓发出来的这一刻,崔泽放弃所有尊严,俯下了身去。 …… 皇宫中,疏影轩内。 地龙烧得足,连摆在疏影轩门前的矮月季都蹭上了几分热浪,孤零零地开出一枝黄花。 光启帝穿着轻便的夏衫,斜倚在榻上。 他听烦了乐工吹奏的婉转小曲,也看厌了巧手为他剥蜜橘的新封的小才人。 他百无聊赖地唤陈公公:“陈诚,说两件有趣的事来听听。” 陈公公只用了一句话,就逗得光启帝开怀。 “陛下,林泽今日一早回林家当狗去了。” 第57章 责任全部在你 光启帝睁开了他那因百无聊赖而半闭不睁的眼睛。 “回林家当狗去了?” “呵!” 光启帝神清气爽转了转脖颈。 他又从才人手中接过连白络也剥去的蜜桔瓣。 光启帝将蜜桔瓣扔进嘴里,嚼得汁水四溢。 “陈诚,细说。” 陈公公示意乐工停下吹奏,快步走到光启帝身旁。 “陛下神机妙算。” “今早上,林泽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和傅玉同狗咬狗后,嘿嘿!” “他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滚了。” “老奴照您吩咐的,在他临走前,交代了他一句,想要光明铠得请林家人出面。” “林泽他就上赶着呀,回广平侯府,跪在府门前了。” 陈公公一边说,还一边活灵活现地比划。 “坊间多少人都看见了。” “林泽是跪着膝行,跟个讨饭的灰脸叫花子似地,爬进广平侯府的。” 光启帝听得眉开眼笑。 他胃口大开,以至于一口接一口地吃小才人送到他嘴边的蜜桔。 依偎在他身边的才人不仅要剥桔皮,还要用指尖撕下包在蜜桔上的白络。 三下两下的,她就剥慢了,赶不上光启帝进食。 陈公公眼尖,立刻走到蜜桔盘边,也剥起桔子来。 他将剥好的桔子盛在小碗中,呈给光启帝。 “陛下您轻轻动动手指。” “派了支御林军出去,就将林泽那个贱骨头从里到外收拾了个遍。” “还让老奴跟着沾光,看上整整一出好戏。” 光启帝从陈公公手中接过蜜桔碗。 他随口说道:“冬日无趣,涟池都结上冰了。” “朕闲来无事,拿他们两条狗当鱼逗逗罢了。” 他取过一枚玉叉,将玉叉又快又准地插进碗中的桔子瓣。 “陈诚,让你手下的小太监盯紧傅宅,看好光明铠。” “朕不容许丽山行宫的事再发生第二次。” 光启帝用叉子挑起桔子瓣,一口咬下。 “比起让崔泽死在青州,落个美名,朕更想让他死在京城。” “这事不难办吧?” 陈公公卑服地笑着道:“此事,老奴已和傅玉同商量好了。” “陛下您只管放狗便是。” “我们两个包管把胆敢忤逆您的林泽咬死。” 陈公公说罢,还“汪”了一声,逗得光启帝哈哈大笑。 光启帝笑过后,用指腹擦了擦唇边沾上些蜜桔汁液的胡子。 他招手让陈公公靠近些。 陈公公躬着腰上前。 光启帝:“朕想亲眼看看林泽现在的狼狈样。” “可为了他出宫,多少跌了朕的份。” “你看派谁去帮朕看个热闹,回来禀报于朕?” 陈公公缓缓眨了下眼睛。 他道:“陛下,何不派御林军去呢。” “老奴记得御林军中惦念着林泽的有好几人。” “魏来被您派去守傅宅了,还有个林泽的老乡,名叫何山。” “这人呀,最怕在自己熟人面前落魄了。” “多难堪啊。” 光启帝听着陈公公的话,弯起的嘴角落都落不下去。 “好,就按你说的办。” “你立刻去御林军传旨,遣何山带一小队人去广平侯府。” 光启帝的圣令飞一般地传出疏影轩。 随着他的圣令,御林军出动,而天上忽有一片雪花飘下来。 一片雪花过后,便是千万片雪花 雪中风声呼啸,顷刻间席卷大地。 也穿过广平侯府的前院,钻进门未合拢的正堂,吹起了崔泽的发带。 伴着呼啸而来的风,冲进正堂的雪。 林君成抬腿骑跨在了崔泽的背上。 …… 崔泽扛起林君成的时候,像在扛千钧的重山。 他迎着茫茫大雪踏出正堂的乌木门。 分不清是林君成沉重,还是他心里沉重。 他迈着如坠千斤寒铁的步,一步一印地踏下正堂前的阶梯。 林君成坐在崔泽肩上,真将崔泽当马。 他还拽住崔泽的发带,将发带当缰绳扯。 林君成下手狠,左拽右拽的将崔泽扯得鬓发散乱,活像个疯子。 他将扯下来的发带随手一扔,将红白织锦的发带丢在雪地里。 而他则扶了扶自己头上映着雪光璀璨如金的莲花冠。 林君成拍了拍崔泽的脸。道: “咱们两个现在的样子才配得上各自的身份。” “你说是不是,狗赘婿?” 崔泽没有回答。 他扛着压着他的山。 一头如墨的青丝被大风吹成蓬蓬野草。 他早湿透的衣服下摆在风雪中慢慢结成黄黑交杂的冰。 而他也成了一个胜似野人的野人。 崔泽在心里把青州城摆在面前的远方。 他每迈一步,离青州就近一步。 冬天的青州城,树是枯的。 所以他一到冬天最喜欢柿子树。 褐色的细枝下垂着的橘里透红的浑圆柿子。 像一盏盏红火灯笼。 指引他回家。 七年前,当知道他期盼的新家的前院种的就是柿子树时。 他是多么多么的开心。 突然,现实里一记爆裂的重击打向崔泽的背。 崔泽背上本就满是伤痕。 重重一击打上去,他愈合出的硬疤瞬间碎掉。 血奔涌而出。 血流走了,血管里一下变得比满天的大雪和青玉似的天更冷。 崔泽像被人抽掉筋一样,轰然倒进还没来得及盖厚的雪地里。 崔泽倒了下去。 但骑着他的林君成碾压着崔泽的身子,安安稳稳地落了地。 他站在地上,对着扑倒的崔泽连踩三脚。 每一脚都踩在崔泽重伤的地方。 林君成头顶莲花冠,脚踩崔泽割了伤放血的左臂。 他将崔泽的左臂直踩进雪里。 “起来啊!” “不是你当马扛我去傅宅吗?” “门都还没出,你怎么就倒了?” 崔泽望向前方,那个被他好好地放在前面的青州还在。 柿子树下的土黄色小院里。 一大家子人围着火炉烤火,火炉上铜水壶烧得咕噜噜地响。 大家的面目不太清楚。 崔泽只记得他们是养大他的坊里的长辈。 一个姨母从火堆里扒拉出一个红薯,塞给他。 姨母笑得暖,一手摸着自己戴着银环的耳垂。 这样的青州他当然得回去。 崔泽吸了一口记忆里的红薯的热气,手肘顶着地,奋力爬起来。 只是他爬得离开地还不到两寸。 林君成又一脚落下,将他踩回了坚硬冰冷的砖地里。 “林泽,快滚起来。” “你再不起来,可不是我违誓言。” “是你没送我到傅宅。” “责任全部在你。” 第58章 不做人了,做鬼 肋骨撞在坚硬的砖地上,撞得崔泽钝疼。 他昂起他唯一还能抬起的头。 “林君成,你还需要我去典禄司。” 林君成踩在崔泽背上的脚抬都不抬。 他甚至使劲地往下碾。 压得崔泽感觉自己的背被串到肋骨上,和一格一格的肋骨一起被青砖地碾成碎骨肉泥。 崔泽听见林君成说: “典禄司你得跟我去啊。” “不然我手一重,你就死了。” “没了命,你还当什么救青州于水火的大英雄?” 顺着林君成的话,崔泽放在眼前的青州,那个土黄色的小院子渐渐化作了残影。 崔泽使出所有的力气,手指扒住面前每块砖那点突起的纹路。 他像被甩在冰面上的巨鱼,不惜将鱼鳍扑断,只为向前,向无垠的海子的方向滑动半寸。 天青雪暗,崔泽头一次这么盼望真有神佛能拂雪而来,帮一帮他。 可怜人世苦多,神佛虚妄。 风雪中无人前来。 更一辆摇曳生香的马车从广平侯府后宅驶出。 它穿过前门,彻底撞碎了崔泽放在那的青州幻象。 崔泽确凿无疑地喊出马车上的人。 “林念瑶!” 林念瑶…… 算他求林念瑶了。 他用七年里为她做的所有,换林念瑶向他伸出一只手。 他只要这一次援手,就好。 马车应声停下。 林念瑶掀开厚重的窗帘,透过雕着海棠花形的窗格睨了崔泽一眼。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写尽冷凉无情。 林念瑶只看了一眼。 她就无波无澜地松开手,任厚重的车帘如山幕落下,将两人隔开。 她的马车滚滚向前,将撞碎的青州幻象碾在车轮下。 林念瑶又一次抛下了崔泽。 甚至这次她连泪都没再为他流。 马车辟开风雪远去,留下一片白茫。 崔泽连最后一点青州都痛失。 崔泽再也看不见青州,脑后的皮也被人扼住。 林君成抓住他乱草般的头发。 “你叫我姐有什么用?” “她被你伤了心,急着冒雪出去找她的大月亮安慰她。” “她哪会管你的死活?” 林君成摁着崔泽的头往地上狠磕下去。 崔泽终是被磕得头破血流。 林君成附在崔泽耳边说: “林泽,你但凡想看见明天的太阳,现在就答应跟我去典禄司。” “你不答应,我接着摁着你头往地上磕。” “反正快过年了,你提前给我奶奶多磕几个孝顺头,也不错。” 崔泽的眸子暗下去。 他青黑着神色,攥起一团雪往身后扬。 那团雪洒开,正好有几点打到林君成脸上。 林君成被打得闭眼,脚下踩着崔泽的脚也随之一松。 崔泽趁机顶开林君成压在他背上的鞋,手脚并用地爬出三步外。 崔泽呼出一口冰凉气。 他的心被神佛不渡的嗔痴占满。 黑得像一个无底洞。 他不顾一切,想就地杀了林君成,烧了林家。 将林念瑶的血涂在傅宅花草中。 沉傅玉同下潭,送他去做水中明月。 再从朱雀大街一路杀上去,杀进宫里,亲手打碎光启帝的头颅。 崔泽攥起一把雪,将雪生生攥作一团带棱的硬冰。 他的眼瞳在此时已黑透了。 里头除了像黑色沥青一般泥泞流淌的做鬼意愿,再不见其他。 崔泽从冰雪地将自己撑起来,都已准备动手。 突然,一队金甲红缨的御林军直闯了进来。 御林军停在离崔泽几步之外的广平侯府门前。 崔泽的耳畔也陆续响起—— “统领!” 十数声统领并不整齐。 参差地反复敲打崔泽的耳鼓。 领头的何山率先翻身下马。 他踩着马镫落地。 身上金甲鳞鳞,金声清越,正如道观铃动,寺院长钟。 崔泽的神思被金声骤然抽回现实。 但他回过神却发现——白日之下,浩瀚大雪,他当着只记得他的好的故人的面,做了鬼了。 崔泽手里的冰棱掉落在地。 他长笑起来,笑中铺满了做鬼的不堪的悲凉。 几步之外。 林君成猛然看见金甲红缨的御林军。 他以为他们是来给崔泽撑腰的。 立刻就缩了脖子。 却不想,何山正要迈过广平侯府大门去扶崔泽。 另一个御林军忽然抓住他的手臂,拦下了他。 “何山,陛下遣我们来,只是来探听消息的。” “你不能……” 另一个马背上的御林军也劝他: “何山,别触怒陛下,小心更害了统领。” 何山顿住脚步,不甘地收回錾金靴子的鞋尖。 林君成见他们不敢插手,一下又猖狂起来。 他走上前,拽住不人不鬼的崔泽。 “小爷我看你往哪逃!” 林君成拽着崔泽往门外挪。 他不忘回头吩咐下人。 “来人,给少爷我套车!” 林君成拽紧崔泽的衣领。 “今日的典禄司,你非去不可!” 崔泽任林君成将他拽得里大门越来越近。 他趁离得近,最后眷恋地看了一眼御林军的满身金甲。 穿这身金甲时,他还是一个满腔热血,护家报国的大丈夫。 那时真好…… 崔泽放纵嗔痴怨恨,眼眸骤冷。 他陡然暴起,命也不要了地锁住林君成的喉咙。 他一手掐得林君成喉头爆出青筋,连“嗬嗬”的声音都发不出。 另一手从林君成怀中抢出林君成最看重的那份房契。 崔泽将房契册子抖开,任册子如瀑般垂落地上。 他一口咬上册子,预备用利齿将房契册子撕个粉碎。 林君成见他要撕册子,竟连自己的脖子都不顾了。 他两只手都去掰崔泽的手的下巴。 命不要了,也要把房契册子抢下。 两人搏斗间,正堂内的老夫人急得差点晕过去。 她撕心裂肺地大喊,让下人全都上去。 “快救我孙儿!” “否则我让你们全部陪葬!” 崔泽的利齿在房契册子上咬穿一个洞。 恰好咬在苏静妤那份更契书上。 那一瞬间,刹那的灵光如电一般击穿崔泽的心中境。 驱散了他满心的嗔痴。 崔泽突然撤力,卷起房契册子连滚带爬地跨出咫尺之外的广平侯府大门去。 门外,他被何山稳稳接住。 看着何山那张深邃的脸,崔泽眨眼间又看见了青州。 青州在北,等着他回家。 他不做鬼了。 崔泽心里的狠劲一松,力消如魂散。 在承受不住完全倒下前,他向何山留下一句话。 “送我去肃国公府。” 第59章 掀了林家的屋顶 肃国公府中,崔泽在一片久违的温暖中醒来。 他一睁眼就发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都已被处理妥帖。 他跟被扔进药罐子泡过似的,从头到脚全是药味。 崔泽被浓郁的药味熏着,刚清醒的脑子空白了半刻。 戚如陌看崔泽半呆的样子,心中亦是无名怒火起。 哪有把忠君体国的良家子逼成这样的道理。 他递给崔泽一个小盅。 崔泽一边在脑海中捡自己断片前的记忆碎片,一边接过小盅闷头就灌。 他还以为戚如陌给他的是药,结果灌了半碗了一咂摸。 是甜的。 崔泽低头往小盅里一看。 鸡蛋红糖水。 戚如陌推推崔泽的手,示意他继续喝。 “趁热喝。” “这羹水,最能救急救命。” 崔泽听话,仰头将剩下半盅一口气全灌下去。 甜味的暖流像股温泉,顺着他身上的脉流进五脏六腑。 一时间,他连脑子都好使了起来。 崔泽开门见山,说起他来肃国公府的目的。 “世子还记得赠我的宅子吗?” 戚如陌垂眸略作思索,冲一旁的丫鬟道: “请夫人来。” 他转头对崔泽说: “当时,宅子是静妤送的,她全权操办,我不曾过问。” “等她来了,你有事只管对她说。” 苏静妤来得很快,像一阵柔风,转眼便吹到戚如陌身边。 她脸上挂着未展的愁容。 “如陌,父亲刚吃了药却不见什么效。” “咳嗽一刻也不停。” “若是云医女在京城就好了……” 戚如陌微微抬手止住苏静妤说话。 苏静妤这才注意到,崔泽浑身带伤,跟只快被风雪冻死的可怜病猫似的躺在这。 崔泽听见苏静妤的话,本就沉在深渊里的心又往下沉了一节。 “世子,国公爷他……” 戚如陌抬手,同样止住崔泽的话。 “父亲没什么大碍,上了年纪,去丽山行宫时染了风寒罢了。” “你不必太挂心。” “先说你的事,你来国公府求援,定是为了青州。” “眼下青州最重要。” 崔泽想想也是,眼下青州最重要。 多拖一天,不知青州城中会消逝多少条人命。 而那些消逝的人命中又有多少曾在他幼年时,给过他一口饭吃呢…… 他根本不敢往深处想。 崔泽收了心,转向苏静妤。 “世子妃,可记得七年前赠我宅子时写的更契书?” 苏静妤微皱了些眉,进而摇头。 她耳边挂的白玉耳铛也随之轻晃。 “记不清了。” “只大概记得更契书上写了赠你宅子的缘由。” 苏静妤看着崔泽身上左一块右一块的伤,皱起的眉头再没松下去。 “你身上这么多的伤,都是林家害的?” “你突然提起更契书,是不是林家想趁机霸占宅子,逼你去典禄司过户?” 苏静妤身上如兰的雅致倏然散去。 她也跟戚如陌似的,生出满肚子气。 “林家祖孙三人,就没一个做人?” “你是好丈夫,扛得住全家的难处。” “他们但凡心里有半点体谅你。” “有你在,林家都能把日子过得很好。” “但他们偏偏就不知足,折腾得广平侯府名声恶臭,闹得你满身重伤。” “他们现在还好意思争宅子?” 苏静妤说到满肚子的火噌噌地往外冒。 她实在气不过,往旁边的小桌上拍了一巴掌。 震得她头上的步摇,耳边的耳铛一齐晃了起来。 “我看把广平侯府拆了,让林家人顶着天卧着地睡觉算了。” 崔泽第一次看见这般泼辣的苏静妤。 他朝戚如陌眨眨眼,意思你去哄哄你夫人? 为林家如此生气,不值得。 谁知戚如陌没管崔泽的眼神,转而认真地赞同苏静妤。 “夫人说得对。” 他坐在轮椅上,往崔泽那侧倾了倾身子。 “你既提起更契书,更契书上是不是有些奥妙?” “利用得好了,将林家赶出去喝西北风,也不是难事吧?” 崔泽无奈地又眨了眨眼。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眨眼过后,崔泽端正了神色。 “世子妃赠我宅子时,更契书上写缘由的是体谅我代世子承担御林军统领的职责。” “如今,我已被免职。” “赠我宅子的理由不存在了,世子妃大可取出更契书,叫上典禄司,将宅子收回。” “若是林家不愿意还回宅子,我厚颜无耻,想请世子妃用宅子为我换一样东西。” 戚如陌瞬间反应过来。 “你离出发去青州就差一身甲胄。” “你要光明铠。” 崔泽点头。 戚如陌自怀中取出林家宅子的房契册子,交还给崔泽。 “怪不得从你怀中拿走册子时,你明明未醒,反应却那么大。” 崔泽重新拿到房契册子,打眼一看,上面竟沾了他好几重的血。 苏静妤也瞧见那本房契册子。 她当机立断,唤肃国公府的外事去一趟典禄司,请一位吏员随她去林家。 又让贴身的大丫鬟去吩咐国公府的车夫准备马车。 戚如陌知道事关光明铠,崔泽必然也要跟着走上一趟。 他仔仔细细地用眼睛把崔泽凄凄惨惨的模样盘过一遍。 戚如陌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轮椅。 “喜乐,来。” “把我抬一边去,把崔泽抬上轮椅。” 崔泽刚想说,倒也不必。 他没虚弱到需要夺人轮椅。 结果另一边的苏静妤将手一端,典雅的眉目忽而肃正。 她摆出当家主母架势,厢房内瞬间鸦雀无声。 崔泽也不好再打岔。 苏静妤朝外唤道:“赵嬷嬷。” 管事的老嬷嬷礼节周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世子妃。” 苏静妤清冷如冰,道: “你去点十个八个伶俐泼辣又能说会道的丫鬟来。” 赵嬷嬷一愣,“夫人是要做什么?” 苏静妤:“我嘴拙,不会骂人,你替我去挑人。” “我带她们去掀了林家的房顶。” 赵嬷嬷大惊。 “那三四个便足够了,十个八个的,夫人要掀几座宅子的房顶?” 崔泽微颤了颤睫羽,在心里也说,三四个便够了。 林家的下人其实不是很能打。 但苏静妤坚持:“不,就要十个八个。” “我不仅要掀了林家的房顶。” “更要揭了林家祖孙的脸,气得他们半个月下不了床。” “最好将他们气死当场,我赔他们几副最好的檀香柏木棺材便是。” …… 大雪依旧。 苏静妤带着车队出肃国公府时,数辆马车足足延绵了半条街。 而金甲鳞鳞的御林军跟在他们身后。 若不是御林军还要面子,他们真想当街笑起来。 多好,是去拆林家。 这世间终归是讲道理的。 御林军们想,反正皇帝只让他们打探消息,不许他们动手。 他们不动手也不动脚,把林家大门堵死,不准林君成出门。 也算谨遵圣令吧? 第60章 究竟什么才叫仗势欺人 苏静妤的车队带着崔泽去往林家前,先去了一趟典禄司。 苏静妤本意是去接上一名典禄司的吏员,带他前往林家。 在典禄司的人的见证下,将林家宅子的事一次了结。 不想车队在典禄司门前停稳后,从典禄司中出来的并不是一个穿灰青布衣的小吏。 而是一个穿着苍蓝色连珠纹锦袍的员外郎。 被苏静妤先派到典禄司请人的外院管事比那员外郎先一步出来。 他走到苏静妤和崔泽的马车之间,同时向两边通传道: “夫人,林侯爷,在小的身后的是余子陵余大人。” “余大人一听小的来请人去广平侯府为林侯爷做见证,便主动站出来。” “他说他想为林侯爷讨个公道。” 崔泽一听,便请了这位余大人登上自己所在的马车。 余子陵也不客套推诿。 他上车后,大大方方地坐好,请车夫催动马匹,向广平侯府出发。 马车内,崔泽还未言语,余子陵已抢先一步,开口套上了近乎。 “我听说过林侯爷的事迹,万分佩服。” 崔泽颇感意外。 毕竟在朝中,在傅玉同有意无意的诋毁下。 六部九司三府的官员都只当他是贪图荣华富贵的吃软饭赘婿侯。 但眼前的余大人竟说对自己万分敬佩。 似乎是看出崔泽眼中的不解。 余子陵解释道:“我父亲在青州任过知州。” “他是九年前,青州之战肃国公取胜后,调任过去的。” “他在青州做了三年,林侯爷在青州考到秋闱第一那年,正是家父到青州任职的第二年。” 听着余子陵的话,崔泽想起九年前战后,赴任青州的知州是姓余。 崔泽记得知州余大人是位极有手腕,又心怀百姓的好官。 将他拉扯大的叔伯婶母们在余大人到任后的那个年关,笑着打趣道: “有余大人在,肯定年年都有余。” 崔泽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这些,眼眶都有些热。 “作为青州人,来京这么多年,还未登门向令尊道过谢。” 余子陵忙摆手道: “不必不必。” “家父他老人家,天天在家里为自己治理青州的功绩自傲呢。” “林侯爷切莫去助长他的气焰。” “我娘啊,听他叨叨着忆往昔都听烦了。” 崔泽不知余子陵所说的有几分真,但却真真实实被余子陵逗得弯了嘴角。 余子陵靠在马车车壁上。 他一双眼炯炯有神,正对着崔泽。 “我读过林侯爷七年前秋闱大考中写出来的策论。” “策论中护卫青州北驱羌人的一腔热血,一读便难忘。” “别人都说林侯爷请命做青州主帅,是为发妻搏功名,脸都不要了。” “但我不这么认为。” “我信林侯。” 提起秋闱那篇驱逐北羌的策论,崔泽的眼眶又热了一回。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好像放弃做鬼,决心做回人以后,只要触碰到一点人间的情谊,他眼眶的热意都抑制不住。 “多谢余大人愿意为我出面。” “不必谢。” 余子陵将身子朝崔泽那倾去。 “林侯爷请肃国公府为您出头,又请我典禄司的人去做见证。” “是为了拿到广平侯府的光明铠,好早日奔赴青州吧。” 崔泽答:“是。” 余子陵向崔泽稽首,“既然如此,子陵定助林侯爷一臂之力。” 崔泽闻言正要抱拳还礼。 余子陵按住他的手,道: “实不相瞒,广平侯府比林侯爷与肃国公府先一步来过典禄司。” “他们将我手下一位姓孙的小吏请了过去。” “那小吏极市侩,爱欺下媚上,又好赌。” “我还记得他是你府上林君成的酒肉朋友。” 余子陵目光灼灼。 “林家将姓孙的请了去,我自然该站出来,为林侯出一出头。” “他们若敢仗势欺人。”余子陵目光忽然化作刀。 “我必让他们知道知道究竟什么才叫仗势欺人。” 余子陵说罢,收回盖在崔泽手上的手,还对崔泽浅浅一笑。 崔泽没有放下抱拳的手,而是重新向余子陵好好地抱了个拳。 “我取得光明铠赴青州一事,就拜托余大人了。” …… 苏静妤的车队和跟在车队队尾的御林军冒雪杀进广平侯府所在的坊中。 一进坊门,苏静妤便让车队停下。 她裹着一条狐裘做的披帛,哈着白气对崔泽的车嘱咐道: “喜乐,你先用轮椅送林侯爷回府。” “记得护好林侯爷,莫使林家再伤他。” “请车内典禄司的余大人随我拜访一趟广平侯府的邻里。” “林家干得龌龊勾当,我得替他们好好宣传宣传。” 崔泽闻言忙掀开车帘。 “世子妃,倒不必如此。” “我个人的恩仇不重要,换光明铠更要紧。” 苏静妤当他的面,手一摆。 赵嬷嬷专门从院里点出来的十个八个牙尖嘴利的丫鬟立刻聚到了苏静妤的身后。 苏静妤:“放心,不耽误光明铠。” “我带了很多人,是专门来把事情闹大的。” 她抬起眸。 “光明铠重要,你的恩仇也重要。” “前几日你帮我戚家免于大难。” “今日我也要帮你,好好地出一个头。” …… 到头来,崔泽真的是被喜乐摁在戚如陌的轮椅上,硬抬进林家大门的。 崔泽是真想不到喜乐看着小小的,人却有一身牛劲。 闯进广平侯府后,喜乐将他和轮椅一起,“梆”的一声砸在砖地上。 声响之大,将正堂内的林老夫人、林君成,还有一个穿青灰色布衣的小吏给惊了出来。 喜乐放下轮椅后,又为崔泽打伞遮雪。 林家那边,林家祖孙还有那小吏以及几个丫鬟婆子则是冒雪而来。 林君成见了崔泽就没管其他人。 他简直是狗见了肉,眼里都冒起了绿光。 “林泽,我就知道你为了光明铠得回来。” “你回来得正好!” 他指了指一旁的灰衣小吏。 “典禄司的人我请来了。” “你给我交出房契,我要当场更名。” “否则,哈哈。”林君成竟对着漫天大雪大笑出声。 他看向崔泽,本来就是一条缝的眼睛眯得更紧。 “我立刻去傅宅,把寄存光明铠的凭条签到三十年以后!” “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第61章 谁是林家真正的主人 有苏静妤和余子陵相助,崔泽心间畅快,不必再忍辱负重。 他道:“傅宅,会去的。” “你不必急。” “房契册子我也很快会拿出来。” 林君成快步上前,又要揪崔泽的衣领。 索性被喜乐挡下。 他隔着喜乐的手,差点发狂似地抓上崔泽。 “很快?!” “小爷我要的是马上!” 这时,灰衣吏员挺着他的肚腩,踱步走上前。 他直指崔泽和喜乐。 “你等还不将林家的房契还来?” 喜乐一把推开他的手指,没好气道: “你说谁家的房契?” “这是广平侯府,房契是广平侯的。” 他拍了拍轮椅背,“广平侯就是我推着的这位大人。” “你冲广平侯要房契,你讲不讲道理?” 灰衣小吏手被喜乐推开,他一巴掌就砸了回去。 “臭奴婢,你敢对朝廷命官动手,反了你了!” 轮椅上崔泽抓住灰衣小吏的手。 “你是什么朝廷命官?” 灰衣小吏拧了好几下手腕,才从崔泽处,把手挣脱出来。 他正了正他头上挡雪的幞头,昂首挺胸道: “我乃典禄司吏员,领的是朝廷俸禄!” “你们高低也得称我一声孙吏员。” 崔泽想起余子陵的话。 “哦,你就是孙吏员,林君成的酒肉朋友。” 孙吏员瞪了他一眼。 “一个赘婿,凭你也配议论我?” “快把林家的房契还回来。” “不然我回典禄司向刑狱司发下行文,让刑狱司来拘你,治你个夺人家宅之罪。” 孙吏员气势一摆开。 林君成和林老夫人都来助他的阵。 林君成也睁大眼道:“就是!这本就我的宅子!” 林老夫人更是直白:“直接把这讨债鬼推下轮椅,搜他的身!” “刚刚他还掐我乖孙的脖子,就该把他抓进大狱,给他上大刑!” 林老夫人说罢就要冲上去撒泼动手。 好在这时何山带着御林军们一字排开,站定在广平侯府门前。 雪中,金甲凌日,御林军们各个面目严肃,实在是有些骇人。 老夫人已伸出去的手,又讪讪地缩了回去。 孙吏员见到御林军来者不善,脸上也升起慌乱。 他拉住林君成,咬着牙低声道: “你叫我来时,只说要对付你们家狗一样的赘婿,可没说会对上御林军啊!” “怎么回事?” 林君成不大的眼睛里闪出凶光。 他不压声音,他冲着御林军大声嚷嚷道: “没事!他们不敢进门。” “呵,一个时辰前,我把崔泽头都摁进地里,让他嘴啃泥了。” “这群御林军还不是只敢看着,不敢对我动手!” 何山听得恼,却也无法踏进门收拾林君成。 孙吏员看林君成都骂到御林军脸上了,御林军们仍然未动。 他胆子也大了起来。 “我还当是什么威风凛凛的大人物,原来也是看门的狗。” 崔泽斜他一眼,“嘴巴放干净。” “不然祸出口中,没人救你。” 这么多人里,孙吏员最看不起崔泽。 崔泽甚至能从孙吏员的眼神中看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嫉恨。 孙吏员:“你个赘婿,还不快把房契还给林家真正的主人!” 崔泽冷眼看他。 “你道谁是林家真正的主人?” 孙吏员立刻指向林君成。 “当然是林少爷!” “难道还是你这条软饭硬吃,还背叛主家的狗不成?” 林君成听孙吏员骂崔泽,骂得他通体舒爽。 他也鼻孔朝天,“听见没有,林狗,快把房契交回来!” 喜乐实在看不惯他们这幅样,脚一迈就要冲上前打他们。 崔泽拦下喜乐。 “莫因他们动手,小心伤了你自己。” 喜乐急得捏紧了手里的伞。 “就让他们胡说,污蔑您吗?” 崔泽从袖中取出林君成心心念念的房契册子。 他将房契册子缓缓展开。 “任他们如何污蔑,房契上写得清清楚楚。” “册上每一个字都能证明这座宅子林家是靠我得来的。” “软饭硬吃的是林家。” 接着崔泽的话,清冷的女子声音从御林军身后传入广平侯府中。 “鸠占鹊巢,霸占家产的也是林家。” 何山主动退步,将肃国公府的世子妃苏静妤展露在众人面前。 苏静妤缓步走入这座她七年前精挑细选的家宅。 不由在心中慨叹物是人非。 林君成和林老夫人见她来了,面色一下都变了。 众人中只有孙吏员不怕苏静妤。 “哪来的妇人,在这口出狂言?” “你莫不是这狗赘婿的姘头吧?” “刚好,我发文书请刑狱司将你一并抓了。” “免得你们这对野鸳鸯孤单。” 孙吏员侮辱到好友妻子,崔泽眼中杀意骤现。 他放下房契,夺过喜乐手中的伞,将伞一收。 伞上落雪一抖,收束如刀的伞被崔泽一掌打出,直击孙吏员满肚肥油。 一下将孙吏员打倒在地。 崔泽:“我说过,嘴巴放干净。” “这位是肃国公府世子妃。” “再敢造次,我代肃国公府废了你的舌头。” 崔泽冷面冷声,已将警告做足。 那孙吏员捂着肚子倒在雪中,却丝毫不知悔改。 “世子妃?不就是个后宅的女人?我呸!” “我是朝廷命官!” “你为了个女人敢打我?” “我要去刑狱司告你!你这个赘婿做到头了,你等着吧!” 见孙吏员喊声震天,林老夫人底气也渐渐足了起来。 对啊,苏静妤不过是个内宅妇人。 她是广平侯府的老祖母,地位可比她高得多。 为了她的乖孙,她可得把苏静妤降住。 不能让苏静妤帮林泽保住房契上的名字。 林老夫人上前。 “戚夫人,老身站在这么大的雪中,你怎么不来扶老身?” “难道你肃国公府不教尊老爱幼的规矩,你连见长辈的规矩都不懂?” 苏静妤站在大门的屋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老夫人。 她都被气笑了。 “你们林家做了这么多肮脏龌龊事,还好意思跟我提规矩?” “林侯爷,劳烦你说说,林家干过的一桩桩一件件,丧尽天良的事!” 崔泽正要配合苏静妤开口。 林老夫人不知哪里爆发出的力气,她猛地冲上前,将崔泽坐的轮椅往后一推。 推得崔泽连人带轮椅撞在大门内侧的台阶上。 震得他差点从轮椅上摔下去。 老夫人满脸凶恶,指着崔泽的鼻子骂道: “讨债鬼,把你嘴闭上!” “敢说我林家半句不是,我去傅家把光明铠拆成废铁!” 第62章 将丑事全揭开 轮椅被林老夫人推得撞上台阶的那一刻,崔泽算是彻底想通了。 为何苏静妤要坚持要掀了林家的屋顶,替他拜访左邻右舍,将事做绝。 崔泽抬眸望向老夫人和林君成。 有些人,不死到临头,是绝不会悟的。 但凡有一线生机。 他们想的永远是加倍反扑,再伺机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唯有将事做绝,才能真正从林家手中收回宅子。 被彻底收回的宅子才算是换取光明铠的筹码。 崔泽生疏地刹住轮椅的木轮。 他重新坐稳后,声音穿透风雪,回荡在整个林家前院中。 “你们林家人现在不敢听,当初怎么敢做?” 老夫人面目狰狞,歇斯底里地朝崔泽大喊: “不准说!” “给我闭嘴,闭嘴!” 她歇斯底里得实在太过,过得崔泽心中生出疑惑。 直到苏静妤请御林军向一旁让让,让出半扇门的通道。 苏静妤的丫鬟带着左邻右舍的各家夫人鱼贯而入。 夫人们并排站到崔泽身后。 崔泽才知道老夫人为何如此失态。 原来是街坊邻里都来了,他将丑事揭开,断送的是广平侯府的面子。 断送的更是林老夫人这个侯府老太君的优越尊严。 崔泽当着诸位夫人的面不徐不疾道: “林家做的丧天良的事虽多,说来却不复杂。” “头一件,广平侯府搬到此处。” “是拜我妻弟,林家大少爷林君成所赐。” “他将原先偌大的广平侯府连同广平侯的爵位一起,通通在赌桌上输出去。” “林家一穷二白。” “他们靠肃国公府可怜我,赠我这座宅子,才有地方落脚。” 崔泽说罢,将落在他膝盖上的房契向后交给了夫人堆。 房契册子一展开。 苏静妤将宅子过户时写的更契书明明白白地展露在众人眼前。 夫人们被更契书震惊到,更被林老夫人的厚颜无耻震惊到。 不知是哪位夫人先开的腔。 “呀!林家老夫人原先不是这么跟我们讲的呀。” “她说的可是这座大宅子是她花嫁妆买的。” “还说她买的宅子,她家的爵位。” “林侯爷你这个外姓人光占便宜,一点不念她的好,从来不帮衬林家真正的主人。” “我们还替她鸣不平。” 林老夫人每听夫人堆里传出的一句话,脸就白一分。 像是脸皮被人当众扒了一层又一层。 她硬抵赖道:“就算宅子的事,我说得含糊了些。” “他林泽占了我林家的爵位是实打实的!” “就凭这一点,他就算为我林家榨干最后一点骨髓,流尽最后一滴血也是应当的!” 夫人们将房契册子传着还给了崔泽。 八九位夫人用手掩住口鼻,窃窃地说起小话来。 “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林侯爷靠入赘平白得了一个爵位。” “说的是呢,我夫君做了三年少监都没有升上去,他娶了林家小姐就成了侯爷。” “白捡天大的便宜,是该为林家多做些事啊。” 崔泽的左邻右舍都是有官身的人。 但他们也和宅子的原主人员外郎一样,并不是多高的官。 对这些夫人们来说,广平侯之位,世代承袭,远超一品。 林泽继承了爵位,实在是得了惊天的大便宜。 崔泽接过房契册子,耳边的议论稀稀疏疏。 入赘一事是他深入心底的刀疤。 他一层层揭开他这道经年封锁的伤痕。 这一次,他不再羞于启齿,更不会为林家掩饰分毫。 “诸位以为我接手的是真正的广平侯爵位吗?” 夫人堆里的窃窃私语当即停止。 大家齐刷刷地看向崔泽。 老夫人慌乱地回过身,朝林君成喊,也朝侯府的下人喊: “拦住他,快拦住他!” 林君成也慌起来。 不行,绝不能让林泽说! 林泽将事说穿,他广平侯府嫡亲少爷的名头还有什么价值?! 林君成猛地上前,脑门上筋都暴出来。 他伸手就要打崔泽的嘴。 没想到崔泽捉住他的手,将之拧到林君成背后。 林君成被崔泽拧得整条胳膊都错位,疼得他龇牙咧嘴。 崔泽再不容情,直将林君成摁进地上的雪里。 他伴着林君成的惨叫,徐徐说道: “林君成将太祖赐给林家的爵位在赌桌上输出去。” “不光陛下震怒,诸位皇亲国戚也都震怒。” “陛下虽感念林君成父母为国鞠躬尽瘁,没削了广平侯的爵位。” “但削光了广平侯一切侯爵待遇,年禄、朝服、宝冠,除了广平侯玉印外,全收了回去。” “我得的是一个侯爷虚名,付出的是我春闱的前途。” 苏静妤轻叹一声,替崔泽补充道: “林侯爷,原是青州秋闱第一。” “来京那年,本是来考春闱的。” 夫人们个个都听惊了。 青州秋闱的第一名! 再往上考,少不得是个进士啊! 进士清贵,前途无限,日后官拜丞相也未必没有可能。 他就这样断送了自己进士的前途,去换了一个没用的侯爷名头? 有夫人没忍住,当场向崔泽发问: “林侯爷,你当初为什么答应入赘?” “莫不是林家骗了你?” 崔泽撒开林君成,将他一把推入厚雪中。 他用左手包住自己被冻得冰凉的右手。 可惜左手也是冰凉的,反而闹得他两只手冷得觉察不出温度。 崔泽道:“我当时爱慕林家小姐至极。” “为心爱之人,再疯也甘愿。” 夫人堆里立刻响起连片的惊呼。 倒不是她们羡慕。 而是林念瑶这两年越做越过,毫不掩饰。 左邻右舍已无人不知广平侯夫人心中有一轮明月,住在兴义街了。 夫人们惊呼过后,又是惨惨地倒吸起凉气。 林家亏欠林侯爷到这个地步!! 今日肃国公府世子妃去请她们。 世子妃身边的丫鬟一路来多少对她们说了些林家的事。 大家都能猜到林家人过分,没想到他们能这般没下限地过分。 “诶呀,丧天良啊!” “是他们林家占着人家的宅子,喝人家的血,反过头来说人家不念他们的好。” “当真恐怖,跟这样的不是人的做了七年的邻居。” “我们做邻居的算什么,你看看人家林侯爷,被逼到什么地步了?” 夫人堆中,一个年纪大的夫人走下台阶扶稳崔泽的轮椅背。 “林侯爷,今日请我们来,总是需要我们做些什么的吧?” “你只管说,有我们在,绝不会放过他们林家人!” 第63章 你们林家丧尽天良 邻舍家的夫人不过是为崔泽说句公道话。 林老夫人在厚雪里扶起林君成后,眼一耷拉,竟骂她: “老娼妇,轮得到你多管闲事?!” 那位夫人不怵林老夫人,当即还口道: “住在这条街上的都是正经人家。” “大家就是看不得你们林家这么欺负人。” 林老夫人一面给林君成擦雪,一面眯起眼睛盯着崔泽骂: “我们林家怎么欺负人了!” “要不是他林泽,贱骨头一个,跟野狗似的眼馋瑶儿追着瑶儿走。” “我们林家用得着他付出这么多?” “真当我们家瑶儿当年挑不到好人家了?” 崔泽直视着老夫人。 他不闪不避。 “林念瑶当年能嫁的人家是很多。” “但当年,愿意入赘保全你们广平侯府的,有能力保全你们广平侯府的。” “只有我一个。” 崔泽的目光缓缓向下移,移到老夫人的一双膝盖上。 “七年前,不是你当着我的面下跪,带着泪求我帮林家,帮林念瑶的吗?” “否则我何必割舍前程,替你林家保下广平侯府这块匾额?” “老夫人不至于糊涂到将这些往事全忘了吧。” 崔泽的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被震得失语。 最初竟然是林家求崔泽入赘。 从头到尾,全是林家逮住林泽一个人吃肉啖血。 莫说是外人,就连林君成都不愿相信。 他倚着他奶奶的胳膊,冲崔泽破口大骂: “你胡说!” 他又冲夫人们大喊:“你们别信他的鬼话!” “明明是他贱!他为了博我姐欢心,什么都愿意做。” “是他不要脸,不能怪在我们身上啊!” 林君成喊完以后,又低头不住地摇头。 他甚至自言自语地说: “不,不可能,一定是他自愿的。” “他自愿的,所以他活该!” 崔泽平静无澜地出言,打碎了林君成的幻想。 “我只是曾经当你们是家人,不想多计较。” “我认老夫人作奶奶,把你当弟弟。” “若只是为了林念瑶,我犯不上如此自轻自贱。” 林君成瞪直眼睛,朝崔泽大骂: “你怎么好意思这么说?你为我们做什么了!” “他奶奶的,你说得出一件你为家里做过的,和我姐无关的事吗!” 崔泽想都不想便能脱口而出:“别的不说。” “我御林军统领的位子就是因你奶奶行贿而被罢免的。” “她行贿,是为了将你塞进御林军,让你平白得个官职。” 提起这事,林老夫人忽然理所当然地瞪圆了眼睛。 “那是你活该,让你不帮自家人!” “你但凡帮衬我乖孙一下,我用得着去求吏部考功司吗?” 夫人们听得齿冷。 有位脾气暴的夫人当场站出来,往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口。 “你个老虔婆,你好不要脸!” “你孙子烂人一个,把家都赌没了,他凭什么想当官就当官?” “难道我们家里的辛辛苦苦为大昭做事的人,就活该被你们挤掉升迁的位子?” 她身后,几位夫人也连声响应。 “就是,林侯爷没做错!” “他错就错在跟你们做了一家人。” 夫人们身后,还站着一整队的御林军。 他们出身都不算顶好。 全是凭真本事,在崔泽的照拂下,才在御林军内站稳了脚跟。 此刻他们的心也如诸位夫人一般。 林家人真是无耻之尤! 统领错就错在人太好,真把他们当成自家人。 这时,崔泽身后一直站着的那位年长夫人也开口道: “林老夫人,听了半日我算是听明白了。” “你们林家真是丧尽天良,龌龊至极。” 她一细想,直接被林家气得怒极而笑。 “林侯爷是你们林家十成十的顶梁柱。” “正常人家过日子,都是一家人守望相助。” “大家尽自己的本分,去帮家里的顶梁柱分忧,把小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你们林家倒好。” “别看家里人少,各个赛得过一整窝吸血的白蚁。” “将顶梁柱从底子上啃倒蛀空还不够,连他的骨血也要一并吸干。” “今日我等算是被你们这些虫蚁惊得开了大眼了!” 老夫人哪经得住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 她被四面八方的声浪袭击得头晕眼花。 若不是和林君成靠在一起,她当场就会倒下。 苏静妤却嫌老夫人受的罪还不够。 她朝她那群伶牙俐齿的丫鬟们递了个眼神。 丫鬟们会意,站在门前,一人一句地把忠孝仁义贴在老夫人脸上骂。 最终是说得老夫人两眼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偏偏苏静妤的丫鬟伶俐又手快。 她们将人骂晕,又上前去扶倒下的老夫人。 丫鬟们掐着老夫人的人中和虎口,将老夫人掐到转醒。 又将林老夫人塞回给林君成,接着退回到门前。 她们各个脸上写满端正的嚣张,仿佛在说: 林老夫人,比起你做的孽,这才哪到哪,你还不配倒。 老夫人悠悠转醒后,皱巴巴的手直拍着林君成道: “快,快告诉她们,林泽的话不能信。” “我们林家不是这样的!” 在场的人都嗤笑一声。 这会儿想起来说并非如此了? 崔泽不再做口舌之争。 他再次展开手中的房契册子。 “诸位邻里,林家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房契大家也看过了。” “那么有件事,请大家见证。” 夫人们齐齐望向崔泽。 大家的眼里多少透出同情。 “什么事,请说吧。” 崔泽指着房契册子中,被他咬了个洞的苏静妤那份更契书。 “我不是御林军统领了,不该再占有这座宅子。” “今日我想将它物归原主,还给世子妃。” 林君成闻言,瞬间瞪直了眼。 今日林泽害他们林家当众受辱已是罪大恶极。 没想到他包藏祸心。 竟打上了把宅子抢走的主意! “林泽,你敢!!” “这是我们林家的宅子!” 林君成直接甩开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奶奶。 他扑向孙吏员,将孙吏员推出去。 林君成一直推到孙吏员被顶在众人跟前。 “他是典禄司的官,宅子的事他说了算!” 林君成狂晃孙吏员的袖子。 “你快宣布,她们脚踩的是林家宅子!” “快宣布啊!” 崔泽将房契册子一折一折收拢。 他抬眸望向孙吏员。 眸中的凛冽无垠无尽。 “我劝阁下照律令,照实说。” “切记,祸从口出。” 第64章 赘婿噬主,小的在替林家主持正义 崔泽双眸凛冽似剑。 他既向孙吏员叩问公平,也向孙吏员勒索公平。 崔泽身后是一众夫人们。 夫人们身后是肃穆无声的御林军。 大家身上的气势虽不如崔泽。 但他们和崔泽一样,昂首挺胸傲立天地间,也等着孙吏员给出一份公平来。 若是一般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如实说,照律令说: 崔泽将宅子还给苏静妤理所当然。 偏偏那孙吏员捂着他被打的大肚,和稀泥似道: “大家听我说一句。” “林家在这住了七年了,撵他们走,你们于心何忍?” 他的眼珠子溜溜地转向崔泽,鄙夷地在崔逐身上转了好几圈。 “还有你,是什么居心啊?” “说到底,你是自愿给林家当赘婿的。” “你一个大男人,给家里一座住的宅子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孙吏员隔着衣服摸了一把被崔泽打出的伤处。 那道伤痛得他嘶嘶作响。 他窝着火,对崔泽指指点点起来。 “你有什么资格把宅子还回去?” “这宅子本就是你应该给林家的,你欠林家的。” “林家老的老,小的小,你夫人又只是个妇道人家。” “你硬逼着他们还宅子,不是把他们往死路上逼吗?” 这边孙吏员强词夺理的话一响,那边老夫人立刻配合着演了起来。 她直接倒在雪地里不肯起身,还唤林君成回头。 “奶奶的乖孙,你过来。” 她强行从眼缝里挤出几滴比绿豆还小的泪,嚎得跟杀猪似的: “孙儿!你快过来!” “咱们祖孙两个死也要死在一处。” 林君成在老夫人的哭嚎声中慢慢变得冷静。 他脸上的涨红渐渐消退。 林君成一回头直奔到林老夫人身边,也装了起来: “奶奶,林泽他非要害死我们不可。” “孙儿没用,保护不了林家。” 祖孙两个一唱一和的,假哭乱嚎得好不凄惨。 夫人们看着烦,听了更烦。 她们明明觉着崔泽是对的,却也不好再帮崔泽说什么强硬的话。 她们一个个都是正道人家,最怕这种混不吝的。 真是横没办法,竖又晦气。 夫人们接二连三地为崔泽叹气。 崔泽听了却不以为意。 他静静看着林家祖孙的表演。 看够了,就抬头嗅一口林家前院中风吹雪落的冰寒。 他望向天,道: “要论逼死人,不也是林家先逼死我的吗?” “最初我向陛下请命出任青州主帅的文书,是林念瑶伪造的。” 崔泽从天上收回视线,落回林家祖孙身上。 他的鼻翼被寒气染得微微泛红。 “让他们腾座宅子就算逼死他们。” “那让我去前线沙场,算不算将我直接打入十八层地狱?” 听过崔泽的质问,夫人们的叹息被堵死,个个脸憋得通红。 人在承受远超想象的消息的时候总会因绷不住而彻底失语。 夫人们也不例外。 半晌过去,只有一个夫人憋出句。 “老天不长眼,怎么没一个天雷把他们林家劈死?” 崔泽抬手将收好的房契册子交给苏静妤。 他用余波扫过林家祖孙和那姓孙的吏员。 “今日任谁来说,这座三进三出的宅子我都还得堂堂正正,理所当然。” 林君成本来还在演着,惨叫着。 一见崔泽将房契册子交出去,他立马又变回了凶相。 “林泽!” 林君成将后槽牙咬得嘎嘎响。 “你别忘了光明铠……” 老夫人忽然也不哭了,她眼睛幽黑幽黑的,也望向崔泽。 像在用眼睛向崔泽说同样的话。 你别忘了光明铠! 林家祖孙两个一个凶煞,另一个阴狠。 在雪中显得诡异又可怖。 偏偏在他们身前,孙吏员还挺着大肚子说: “还什么宅子?” “我是典禄司的官,我准你还宅子了吗?” “我说了,林家老的老,小的小。” “他们可怜,你就得照顾他们,就得把宅子留给林家!” 林老夫人拉着林君成从地上爬起来,也阴恻恻地说: “大人说得对,没典禄司点头,这宅子就是我们林家的!” 崔泽全将他们的话当作风雪中的杂音,不为所动。 他瞥了一眼孙吏员,转而透过夫人堆和御林军人墙的间隙,去搜寻一道苍蓝色的身影。 毫不意外,他在御林军的金甲后找到了余子陵的衣角。 崔泽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孙吏员。 “你是典禄司的官?” “你代表得了典禄司?” 孙吏员冷哼一声,道:“当然!” 他还挨个点过夫人堆里的夫人们。 “你们这群头发长见识短的老娘们儿,快滚回自己家去。” “再敢在人家广平侯府的地盘上作乱,我代表典禄司抓你们下狱!” 夫人们彼此看看,都扬高了脸。 “我们都是官家夫人,有本事你抓。” 孙吏员挺着大肚子又上前几步。 他逐个盯上夫人们。 “你们以为我不敢抓?” “我一个个地问,你们一个个地把名字报出来!” “我拿你们是问。” 崔泽示意喜乐推动轮椅,将他挡到孙吏员跟前。 崔泽朗声唤身后: “余大人,你手下的小吏说要抓人。” “你这位上官,可答应他?” 余子陵应声而出。 崔泽说出“余大人”时,孙吏员的脸色已变了一半。 等余子陵从御林军身后走出,孙吏员的脸瞬间变得比雪还苍白。 “大,大,大大人……” 孙吏员扑通一声跪在雪里,跪得整个圆肚子颤了三颤都不止。 他拍了好几下脑袋,替自己找补道: “大人,赘婿噬主。” “他们欺负孤寡的祖孙,小的在替林家祖孙主持正义。” 余子陵上前将孙吏员从雪里拽起来。 他浅笑着,圆圆的眼睛弯成了两个月牙。 “是吗?你主持正义?” 孙吏员跟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是是是。” 余子陵还笑着,月牙似的眼里突然冒出两道足以凌迟人的寒光。 “可我怎么两只眼睛都只看见你在仗势欺人?” “你还假冒朝廷官员。” “我竟不知,一个小小的吏员,什么时候也算官,也能代表典禄司了?” 孙吏员立马拨浪鼓似的摇头。 他头摇得太猛,肚腩也跟着扭曲着晃了起来。 “我没有,我没有。” 余子陵将他拽着,拖到崔泽的轮椅边上。 “要不我问问林侯爷,你到底有没有吧?” 孙吏员马上扒住轮椅,“林侯爷,小的,小的……” “你放小的一马吧!” 第65章 林君成,你待如何? 崔泽将孙吏员的手从轮椅上轻轻地扶下去。 “我再三告诫过你,祸从口出。” “是你不听,与我何干。” 孙吏员跪在雪中,猛拍自己嘴巴。 “我不知道林侯爷说的是这个意思。” “我但凡知道,我绝不会不听!” 余子陵将孙吏员从雪地里再度拽起。 “现在知道后悔,早干什么去了?” 他一手拽着孙吏员,用另一手的指尖刮去一朵恰巧落在他鼻尖的雪花。 “我来之前就对林侯爷说,你若仗势欺人,我必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仗势欺人。” “你方才不是宣称代表得了典禄司,能抓诸位官夫人吗?” 余子陵将孙吏员拽上台阶。 夫人堆立刻为他们让出一条通向门外的道。 余子陵松开手。 “我现在就罢了你典禄司吏员的身份。” “我要你自己押着自己,去刑部领假冒上官的大罪。” “你不去,就是逃犯。” “我会行文到刑部,劝他们从重罚你,抓住便发配你到广越,我昭国极南的荒凉处。” 夫人堆中,不知是谁趁着风凉讥讽了句。 “假冒上官罪不小的,发落下来,也是一场流放。” 孙吏员当场腿全软掉。 他摔在地上,圆肚子被压成一滩饼。 “大人放过我,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余子陵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 他擦净自己拽过人的那只白白净净的手。 “快去刑部刑狱司领罚吧。” 余子陵擦净手后,将帕子收回袖中。 他眸一暗,“再在我面前碍眼,等着你的就不只是流放了。” 孙吏员伸了伸腿,想从地上蹬起来。 但他实在被吓破胆,蹬了四五脚,人没蹬起身,腿却抽了筋。 他伏在余子陵脚边求道: “大人……我没犯那么大的事,别这么害我啊!” 余子陵笑着道:“有什么关系呢?” “方才是你反正不分青红皂白,逼着林侯爷将宅子留给林家,又恐吓诸位夫人。” “你不按律法做事,我也不按律法做事呀。” “如今的你很可怜,你快赶到刑部去。” 余子陵笑得阴森,“看看刑部有没有人可怜你,替你选个上好的流放地。” 余子陵说罢,回身先向苏静妤作了一个揖。 接着他从苏静妤手中接过眼前宅院的房契册子。 余子陵将房契册子高举手中。 “在下户部典禄司员外郎余子陵,以房契为证,于今日为肃国公府世子妃追回庆元坊三进宅院一座。” “典禄司手续三日内交割完毕。” “今日起,世子妃便可派人腾清宅院。” 跟着苏静妤来的丫鬟们当即向她福身下拜。 “奴婢们全听世子妃吩咐。” “世子妃一开口,奴婢们便立刻动手清宅子。” 苏静妤说了一句:“好。” 她遥遥望向前一刻还双眼幽深的林家老夫人。 林老夫人这会儿哪还凶恶得起来,她抖着手脚,跪在雪里。 她住了七年的宅子,转眼就不是她的了?! 那她一把老骨头,在京城哪还有落脚的地方? 与老夫人不同,门前的夫人们笑逐颜开。 年轻的两位夫人还活泼地祝贺崔泽: “林侯爷,恭喜啊,有人为你主持公道了!” 而年长些的夫人见事情尘埃落定,一人一脚地,将还倒在地上的孙吏员踢出了门去。 崔泽谢过向他道贺的夫人。 他回头对上泄了气,眼缝里满是迷茫的林君成。 林君成在迷茫中,还不忘骂崔泽。 “林泽,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宅子没了!!归了外人了!” “你也没拿到光明铠,你发什么疯啊!” 苏静妤越过崔泽,当着林君成和林老夫人的面道: “宅子的房契我收回了,但这座宅子我仍愿意交给林侯爷。” “你们想在这住下去,就得听他的。” 林君成瞬间反应过来,听林泽的意味着什么。 说到底折腾这一趟,林泽还是为了光明铠。 他恶狠狠地冲向崔泽。 “小爷我看刚刚是没教训够你!” “你敢这么玩我们林家。” 林君成猩红了他那双狭长的眼睛。 他活像个上了赌桌输得不分东西南北,连命都敢豁出去的恶徒。 崔泽身后,夫人们慌乱着往后退。 御林军们也天人交战起来,该不该踏进林家。 一片苍茫的雪中,崔泽悍然出手。 他从轮椅上站起,一脚踹中林君成的胸膛。 林君成被他踹得整个人扑进雪地,脸也撞上了薄雪埋着的青砖。 林君成不可置信地抬头。 他指着崔泽,眼睛望的却是崔泽身后的轮椅。 “你不是坐轮椅了吗!” “你怎么起得来?!” 崔泽蹲下去,拔下他莲花冠中穿的浮云簪。 崔泽举起浮云簪,一簪插进林君成眼前,地上的青砖缝里,入地三寸。 他将林君成拉起来。 林君成头上的莲花冠少了贯穿的簪子,顺势滚落。 他被迫和崔泽面对面,直面崔泽眼中波涛汹涌的,压抑了许久的怒意。 “林君成,你想问的是我坐轮椅还凭什么起来吗?” “你想问的是一个多时辰前,你那般凌辱折磨我,我为何还有力气还手吧?” 落进崔泽手里,林君成终于知道怕了。 他疯狂地拍打着崔泽抓他的手,想从崔泽的手里逃出去。 崔泽拧住他的胳膊,将他的胳膊向后反绞。 拧得林君成惨叫连连。 崔泽连推带踹,将林君成推到门前。 林君成大喊着,也大骂着: “林泽!光明铠我不会给你的!” 崔泽将林君成压到御林军面前。 他肃正五官,仿佛曾经的御林军统领一般发号施令: “退三尺。” 御林军们听着号令,眷恋得眼眶一红,转身齐步后退。 他们再转身回来,崔泽已将林君成押到了广平侯府四个大字的匾额正下方。 崔泽攥住林君成的发髻,逼着他向上看那块历经风雨,已传承了百年有余的牌匾。 这块广平侯府的匾还是七年前,崔泽花了一个月的俸禄,从赌坊赎回亲手挂上的。 林家重挂侯府牌匾后,林君成作为侯府大少爷的身价又水涨船高起来。 而如今,崔泽逼着林君成看着牌匾,在他耳边无情地说道: “昔年我能挂上这匾。” “今日也可再摘下。” “等我将匾拆下,必当着你的面碎了。” “再用碎木替你削一个牌位送进林家祠堂,让它陪林家列祖列宗好好谈谈。” “林君成,你待如何?” 崔泽的话音落下,林君成不可抑制地从灵魂深处直到四肢百骸全颤抖起来。 他上次这么害怕还是他把广平侯府输了出去。 赌坊当众将广平侯的匾额摘了下来。 当时全京城的王侯世家,全在离原广平侯府不足百步的高楼上围观。 广平侯府的牌匾落地,事后连着一个月,白天到黑夜,黑夜到白天。 他受尽了满朝公卿的报复。 那何止是报复,简直比将他活剐凌迟还恐怖。 如果广平侯府再因他被摘一次匾,再当众丢一次身为王公贵族的人…… 林君成不敢想…… 漫天的大雪中,他抖得连牙齿都开始打架了。 第66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林泽,匾,匾不能摘……” 林君成牙齿打着架,磕磕绊绊道。 崔泽揪住林君成的衣领。 他的一张无情脸遮住林君成眼中的大半块牌匾。 “林君成,我要光明铠。” 林君成哆嗦着唇,声音里已然有了哭腔。 “你明明答应我,把宅子给我,我才给你光明铠。” 崔泽半落下眼眸。 他眸中瞳子乌黑,再不见一点人间慈悲色。 “是你先将事做绝做死。” “你做的初一,我便奉陪做十五。” “如今宅子归肃国公府了,摘下广平侯府的匾,岂不理所当然?” 当着林君成的面,崔泽偏过些头,问苏静妤:“世子妃此刻摘匾方便吗?” 苏静妤当然道:“方便,随时可以动手。” 趁着苏静妤的回答飘荡在林君成耳边,崔泽再度发问: “林君成,答话。” “替我去傅宅要回光明铠还是摘匾?” 崔泽问话时,又将手中攥着的林君成的衣领紧了寸许。 林君成被他攥得一抖,被脱了冠的发髻完全散下去。 好巧不巧,暴露出他头皮里一块不长头发的疤。 寒风吹在头皮的疤上,让林君成不要命地打起摆子来。 他彻底想起,赌输广平侯府,被摘了头顶这块太祖爷赐下的匾后。 他跪在含元殿前的那个烈日。 那一轮酷暑的烈日,远比今日的大雪更恐怖冰凉。 他在含元殿前跪足了两个时辰,才见到光启帝。 光启帝只看了他一眼。 便让小太监脱了他的朝冠,扒了他身上象征侯爷身份的御赐锦衣。 光启帝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前不断回荡。 “自昭国开国以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朕真是被你惊出一身冷汗啊,林君成!” “你将广平侯的爵位压上赌桌,输给别人,你是何用意?” “你的意思是你能越过朕,代朕去封下一任广平侯吗?” “昭国的皇位不如让给你来坐好了!” 随着光启帝的斥责越来越凶,脱林君成朝冠的小太监下手也越来越狠。 小太监竟硬生生扯掉林君成的一块头皮。 林君成的血登时从鬓角蜿蜒而下,滴落在汉白玉铺就的地上。 光启帝拂袖,如巨龙隐没,消失在深渊般的含元殿中。 烈日下,陈公公面白无须的那张脸悠悠地晃到林君成眼前。 他活像个鬼,“林君成,往后你再不是广平侯了。” “老奴替陛下另外告诫你两句话。” “广平侯府的牌匾如若掉在地上第二次。” “昭国扒了你的皮。” 林君成抽抽着,从回忆中挣扎出来。 他恨不得立刻跪倒在崔泽脚下,向崔泽磕头。 “别摘匾!”林君成尖声到破音。 “我去傅宅,我去!” “匾一定要好好地挂在家门上” “姐夫求你了,姐夫!” 崔泽闻言松开林君成的衣领,拽住他的手。 崔泽偏头朝苏静妤道:“世子妃,借一辆马车。” 苏静妤当即指给他一辆。 崔泽脚下生风,押着林君成快步奔向那马车。 另一边,林家门前,苏静妤并未就此离去。 各家的夫人们也没走。 她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林君成被崔泽带走了,林家老夫人的事可还没了呢! 不知哪位夫人率先冲到林老夫人面前。 “林老夫人,我记得你才朝我们要过待嫁女儿的名册。” “我看嘛,那名册你不必再挑了。” “今日之后,你休想再娶到孙媳妇。” 另一位夫人也应和道: “林君成做的好事我们会全数传出去。” “绝不会让哪家的掌上明珠掉进你们林家的火坑。” 老夫人一听,差点气绝。 这不是要绝她林家的后吗?! 她也剧烈地啰嗦起来,扑通一声,竟朝夫人们跪了下去。 林老夫人大哭起来。 她这回流的不再是还不及绿豆大的假泪。 每一行长泪都沾满了她的悔恨,渗进她脸上的沟壑里。 “算老身求你们,行行好!” “你们放过君成吧!” “你们只管把错处往我头上扣就好,别往外传君成的不是啊!” 苏静妤带来的最伶俐的那个丫鬟冷笑着呵了一声。 “本来错就全在你身上。” “不是你将林君成养坏,广平侯府怎会好竹出歹笋?” 苏静妤用眼神劝住那丫鬟。 “容后再骂。” “我觉得有件要事,林老夫人你该先做了。” 林老夫人一心全是林君成娶不娶得上妻的大事。 她哪肯管其他的,全将苏静妤的话当耳旁风。 “我管你什么事。” “你们先答应我,别往外说我孙儿的不是。” 苏静妤的又一个丫鬟翻了记白眼,道: “你当我们家世子妃说的话是什么,街边的吆喝,不听就不听了?” “你敢不听,我们将你和你的好孙儿撵出门。” “再将林君成的好事宣扬到全京城去!” 老夫人被吓得愣住。 她忙擦了泪,哀求道:“什么事?我办,我全照办。” “你们可别赶我们祖孙出去啊!” 苏静妤一挥手,立刻有丫鬟端上纸笔。 “陛下罚你们林家祖孙抄血经的事,老夫人你忘了吗?” “从此刻起,你抄吧,我亲自盯着。” 夫人们一听,陛下还降下过这种惩处,便也主动请缨: “我们也陪着盯着。” “他们就是丧天良,罚他们抄血经真是老天开眼!” 林家前院,夫人们围着老夫人,等着她放血,正是一团热闹。 恰逢此时,御林军们为崔泽的马车清出了道来。 崔泽的马车缓缓驶过广平侯府门前 一个嗓门大的夫人,瞥到崔泽的马车,赶在他离开前问他: “林侯爷,你们侯府的书房在何处?” “我们押着林家老祖母进书房抄血经去!” 崔泽听见这一问,破天荒地释然地笑了起来。 天下竟真有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他掀开车帘,道:“前院门窗尽破的那间破屋便是。” “那曾是我落脚的地方,林老夫人亲自带人砸破的。” 说罢,马车载着他,御林军跟在他身后扬长而去。 破烂得四面漏风,桌倒椅碎的书房中,苏静妤的丫鬟一脚踢出一片空地。 她冲着林老夫人道: “抄吧,就在这抄。” “您老人家在哪作的孽,就在哪赎罪。” “这罪生前赎不完,小心带下地府,利滚利,滚得你下十八层地狱去!” 老夫人懊悔得心都颤得疼,但她在众人包围下,也只能割破手指,放出血来。 早知今日,她不该砸这书房。 她不该想要林泽的命。 更不该任着君成跟林泽要宅子,招惹上肃国公府啊! …… 大风呼啸,崔泽全然不知道林家书房的一切。 他乘的马车比北风更呼啸,直奔兴义街。 第67章 光明铠,没了…… 肃国公府的马车风驰电掣地载着崔泽。 何山等御林军骑着矫健如云的白马,在马车后紧紧追着马车。 一行人如穿云之箭,直刺兴义街。 带上了林君成,崔泽再不客气,径直从他打破的那半扇门踏进傅宅。 青州之行,寸步之遥。 他要迎着今日的雪后的落日起航,伴着星夜,赶到青州去。 崔泽闯进傅宅的前院,不见傅玉同的身影。 他便押着林君成穿过连廊,走向二院。 与寻常人家不同,傅玉同将二院改做了整片的庭院。 他中庭处设了一个小阁,雨天观雨,雪天赏雪。 崔泽带着林君成到时,小阁的阁门紧闭,四周把守的是魏来等御林军。 而傅玉同正与林念瑶坐在中庭的一株白梅树下对饮香茗。 梅香幽幽,佳人才子,青衣红裙,美得像一轴画。 崔泽管他二人是何种意蕴。 他将披头散发的林君成往白梅树下一推,一举撞破才子佳人的风雅意境。 林君成被推到傅玉同跟前。 他不含糊,马上哆嗦着开口: “傅玉同,将我们祖传的光明铠还来。” 林念瑶被扰了兴致,脸瞬间落下去。 她把手里的茶盏往茶桌上一摔。 “我不同意,光明铠留在玉同这很好。” “你不同意个屁!” 林君成一张脸半是怒容,半是哭脸。 他一边发抖,一边恶狠狠道: “光明铠是男人的东西,轮不到你个女人做主。” 他说着话,又一巴掌拍向林念瑶面前的茶桌。 “我说还,就得还!” “马上把光明铠给林泽!” “你!”林念瑶也拍响了茶桌。 可她拍桌之后,又驳不了林君成的话。 林念瑶只能转头去瞪林君成身后的崔泽。 崔泽没空管林念瑶莫名其妙的喜怒爱恨。 他的眼眸死死地定在傅玉同一个人身上。 “这次你没理由再扣着光明铠了。” “将光明铠交出来。” 傅玉同闻言先瞥了一眼崔泽,眼底裹着无尽的愠怒。 而后,他极嫌恶地扫过林君成。 “世间竟有如此无用的废物。” “才几个时辰,你就向林泽低头了?” 林君成管他骂什么,他只记挂自己的小命。 “傅玉同,现在,马上!把我林家的铠甲还回来。” “不然我咬死你!” 林君成张口大吼着。 傅玉同要是敢说不还,他真敢咬上傅玉同。 傅玉同被林君成闹得心里堵得像山崩乱石滚。 他再喝不下一口茶,泄愤似地将杯中的茶泼向梅树根。 傅玉同眼眸一转,眸色幽深地望向了御林军层层把守的那座小阁。 崔泽顺着他的视线一望,立马知道了放光明铠的地方。 崔泽放开林君成,阔步向那座小阁走去。 此时小阁前,守在门前的是早想为他开门的魏来。 这次,崔泽离青州真的只剩一扇门了。 …… 雪渐渐地止了。 一只挂着哨铃的灰鸽振翅而起,穿过雪雾,准确无误地落在皇宫中的鸽子房中。 鸽子腿上绑的密信被太监立刻解下,火速送往疏影轩。 疏影轩内,陈公公接到信后一看,眉头直接打成了结。 他跪在光启帝脚边,低声朝光启帝说: “陛下,林泽带着林君成,去傅玉同处索要光明铠了……” 陈公公越说,眉头的皱痕越深。 “陛下,您说过的,有***的襄助,战马对林泽不成问题。” “这下他铠甲到手,岂不是能动身去青州了?” “他忤逆过您,怎能容他事成,落您天子的面子?” 听了陈公公的禀报,意外的,光启帝既不恼怒,也不着急。 他吃腻了蜜桔,端起茶盏,饮茶漱起了口。 他含着茶水,口齿颇为含糊道: “陈诚,你急什么?” 光启帝招来捧银盘的小太监,将漱口的茶水吐进银盘。 “崔泽会二度找上门。” “这点小事,傅玉同不是早想到了吗?” “他这道消息,还是你替他回禀给朕的。” 陈公公身段柔软地从地上爬起。 “哟,老奴这一急,都给忘了。” 光启帝摆摆手示意靠在他身边的小才人退下。 “陈诚,去取朕的衣服来。” “差不多是时候放你们两条狗出笼咬断崔泽的喉咙了。” 光启帝站起身,动了动胳膊。 “一出好戏啊,朕也去亲自看看吧” …… 傅宅二进院中,傅玉同缓缓站起身。 他在崔泽身后,清声如箫。 “罢了,请御林军开小阁。” “林泽将光明铠带走吧。” 林君成闻言松了一大口气。 看样子他的小命,他的皮,都保住了。 听了傅玉同轻飘飘的话,崔泽忽然觉察不对。 太轻易了,傅玉同怎会如此轻易地将光明铠交出? 他回过身,傅玉同竟缓步向他走来。 而林念瑶还坐在白梅树下,眉目中有种无形的,只针对崔泽的怨恨与讥讽。 傅玉同走到离崔泽还差三步的地方。 他停住了脚步。 傅玉同忽然高声问林君成: “林君成我问你,光明铠是太祖赐下的,万一有人将其损毁,该当何罪?” 损毁太祖御赐之物。 林君成僵住了身子。 在场的人不会有人比他更懂这个罪名的恐怖。 他输掉了太祖赐林家的一整座宅子。 他哆嗦着道:“损,损毁太祖御赐,当……当然是最轻罢官,最重……杀头!” 傅玉同淡笑起来。 他朝崔泽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泽,请进吧。” 刹那间,崔泽心中升起极其不祥的预感。 小阁的门刚被打开,他就奔了进去。 阁中空空,中央只孤零零地摆着一口箱子。 箱子上还贴了一张崭新的封条。 傅玉同的声音缓缓传进来。 “封条是今早陈公公检查过光明铠后,亲手贴上的。” “贴封条时,光明铠还完好。” 崔泽心中不祥的预感怎么都压不下去。 那股预感随着傅玉同的话音落下反而越来越强。 他半跪下去,没去撕那封条,而是小心翼翼地揭开。 揭下封条后,崔泽猛地打开箱子。 箱子里,原本银光如炼的光明铠已被拆得七零八落,成了一堆废铁。 他曾亲手抚摸过的那对饕餮肩甲也被敲扁了,压成了一块破烂又破碎的铁坨子。 光明铠,没了…… 第68章 都是御林军,有分别吗? 偏偏崔泽的身后,林念瑶的声音不恰当地响起: “多好的铠甲,成了一堆废铜烂铁。” “林泽,你不懂珍惜,才会将事情变作这样。” 崔泽收回触碰过光明铠的手。 指尖残存的冰寒,像百年呼啸而过的风霜剑影。 “林念瑶,这是林家家传的宝甲。” “于你而言,它只是教训我的道具吗?” 林念瑶朱唇轻启,显然想说“是”。 傅玉同的声音却闯进小阁来,盖住了她的回答。 “林泽,看看你说的,像是念瑶毁了这副光明铠一般?” “你怎好意思,凭空污你夫人的清白?” 顺着傅玉同的话,林念瑶也冷笑一声。 “呵,别说了。” “在他心里我就是这种人。” 林念瑶两眼落寞,只有看傅玉同的时候眼底泛起莹润的光。 她心想,果然只有你是我的月亮。 你也不愧是我的月亮。 给我一缕幽光,同时又冰冷无情。 你孤高地悬在天上,想抛弃我时便抛弃我。 她轻移眼瞳,眸中的波光绕过崔泽。 她想,这样的月亮再差也比她的丈夫好。 她的丈夫心里只有一样东西。 他只记得青州,青州,青州! 像莲子拨开来,只有一颗苦的芯。 他害她这么苦,她便要夺了他的青州。 崔泽感受到林念瑶轻移到他身上的那抹余光。 他知道她心里有恨,更知道她在恨什么。 但光明铠的残骸就在箱中,明晃晃地摆在他的眼前。 崔泽实在忍不住,“林念瑶,人有是七情六欲,这些情欲本就应当共存。” “你逼着我心里只有你。” “你究竟把不把我当人?” 林念瑶睁圆眼睛,瞪回崔泽去。 “事到如今,你还好意思怪起我了!” 傅玉同见崔泽与林念瑶争执起来,嘴角抑制不住地轻微上扬。 他有意地将话题引向另一个方向。 “光明铠损毁可是一桩大事。” “我替念瑶作证,她方才与我在庭院中赏雪饮茶,一步也未进过这座小阁。” 林念瑶正在气头上。 她乘着傅玉同的话,用更清亮的声音向崔泽宣告: “我也替玉同作证,损坏光明铠的绝不会是他。” 两人相互包庇,其实未出崔泽的意料。 但傅玉同的下一句话,给了崔泽惊天一击。 “既然不是念瑶,也不是我,这可成了一桩悬案了。” 傅玉同的眼眸自上而下地扫过崔泽小心揭下的封条,道: “这封条是今早陈公公检查过光明铠后贴上的。” “贴好封条的光明铠一直被放在小阁中,由御林军把守。” “照理说封条在,光明铠就该完好。” “光明铠突然不完好了,这责任就该……” 傅玉同的话音渐渐变轻,直至最后消弭无声。 崔泽脸色瞬变。 他一手压上箱盖,将箱子“碰”地合上。 傅玉同、林念瑶与陈公公既联手毁了光明铠,还将此事做成所谓“悬案。” 光明铠损毁的责任便只能由看守人担。 而看守人是…… 崔泽望向天光昭昭的门外,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一张张熟悉的脸孔。 他无可奈何地将手捏作拳。 忽然间,傅玉同问林君成的话在崔泽耳边回响起来。 “光明铠是太祖赐下的,万一有人将其损毁,该当何罪?” “损毁太祖御赐,最轻罢官,最重杀头!” 崔泽忍无可忍一拳砸在他盖好的木箱上。 他将自己的拳头砸得通红。 他心中积郁万千,他却只能将那些郁、那些怨随光明铠一并锁起来。 崔泽:“光明铠我不再要了。” “我再不要了,行吗!” 他悲愤难平,却只敢躬腰塌背地求人。 “傅玉同、林念瑶,算我求你们。” “你、我,我们三人之间的种种恩怨祸不及他人。” “门外的御林军都是为国效力的好汉。” “你们放过他们。” “权当今日的事从未发生过。” 崔泽的声声哀求并未换来回复。 甚至连奚落和嘲讽,他都没得到。 弥漫在小阁里,只有无穷的沉默和门外传来的风雪声。 崔泽不敢放任此刻的沉默。 他正欲起身,转过去对着傅玉同和林念瑶,再求他们一次。 那个刹那,他半跪的那片地上,倏然被人投出一道影子。 那道影子高冠长袍,像一头狰狞的巨兽。 影子投下的瞬间,沉默被打破。 御林军金甲撞地的清脆声响陆续响起。 崔泽被剧烈的厄运降临的心慌吞噬。 他一回首,一众御林军跪地簇拥的中心,站的正是光启帝。 光启帝一双眼睛,幽深得不见颜色。 他直盯着崔泽一个人。 “林泽,你想当什么事没发生过?” 崔泽的手还压在涂满暗红大漆的木箱上。 他不语,只是一味紧紧地压着木箱。 光启帝抖去长袍上的雪。 他脱离御林军的簇拥,将脚步迈进昏暗而空荡的小阁。 “林泽,朕问你。” “你想当什么事没发生过?” 崔泽短而硬的指甲刮进大漆中。 他望着门外跪满一地的御林军,再度缄默。 光启帝打量着他,脸上多了抹斗鸡戏雀般玩味的笑容。 “林泽,将木箱打开。” 光启帝身后,陈公公紧跟着进来。 他躬着腰越过光启帝,快步走到崔泽前,挡了崔泽脸上的最后一缕光。 “林泽,陛下命你将箱子打开!” 崔泽将指甲从大漆的刮痕中拔出。 他慢到不能再慢的将他亲手合上的箱子重新打开。 箱子一开,崔泽只感到自己身负罪孽也被一并摊开。 破烂的光明铠暴露在光启帝面前。 光启帝看着光明铠,眼中未浮出一丝一毫的意外。 仿佛箱中的结果他早知晓了。 他提都不提寻损坏光明铠的真凶。 光启帝负手回身,对着跪地的一众御林军,当场发作: “朕命你们在此看守太祖御赐之物。” “你们就将太祖留下的宝贝看成这个样子?” 陈公公快步换边,又冲御林军们道: “将太祖爷的圣物毁成这样,你们该当何罪?!” 他叉腰昂首,对门外何山等御林军也吼道: “你们也滚进来!” “他们犯了弥天大错,你们也脱不了干系。” 崔泽闻言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他疾呼:“他们是随我来的,与此事并不相干!” 光启帝侧目望了崔泽一眼。 “都是御林军,有分别吗?” 第69章 何必在史书上再添笑柄 崔泽脚下一挫,整个人跌得跪坐在地。 都是御林军,有分别吗?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崔泽心中有泪,却哭不出来。 他咬住牙,将苍凉凄惶的苦笑一并忍下。 他掀起自己的圆领袍下摆,端正地向光启帝跪下。 “陛下,此事……” 光启帝截断崔泽的话。 “此事如何?” “朕不论如何,都治他们罪。” “毁太祖御赐,可杀之。” 崔泽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声如悲歌: “臣请陛下宽恕御林军。” 光启帝半转过身子,落下眼眸去看匍匐在地的崔泽。 “他们毁了你唯一能穿的铠甲。” “你不愿朕罚他们?” 崔泽真想骂荒唐。 卫尉司库中甲胄上千,昭国为何缺他一具铠甲? 他俯首不起,满腔悲愤道: “臣恳求陛下免于处罚。” 光启帝抬手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尖。 他话里刀锋一转,又砍向了崔泽。 “看来你不在乎这副铠甲,想必你自己已有了更好的吧?” 崔泽无言抬头,眼中愤恨如浪,波涛难平。 他心中悄然浮现出他猜测光启帝接下来会说的话。 若是如此,你即刻换好戎装。 朕去景耀门等你,为你出征送行。 果然光启帝也说: “若是如此,你即刻换好戎装。” “朕去景耀门等你,为你出征送行。” 崔泽眼中的涛浪渐渐落下去,变得与满天雪霜一样悲凉。 悲凉之余,他忽然有了心思自嘲。 他是什么比北羌人更夺命的威胁吗? 竟得昭国皇帝如此上心,筹谋毁他。 崔泽正在心中自嘲之际。 陈公公折了个身,又绕回了他这边。 他换了张脸,不阴不阳地催促崔泽: “林侯爷,陛下都下令了。” “你快动啊,别耽误时辰让陛下等你。” 这边陈公公才催完,那边傅玉同又接话道: “林泽,我这处离景耀门不远。” “半个时辰内,你就该骑上骏马,穿好战甲,奔赴景耀门。” 崔泽抬起被悲凉吞没的眸子望了傅玉同一眼。 他无声地替傅玉同补上未说完的下一席话。 你过时不到,便是懈怠战事。 陛下必夺了你青州主帅的身份,将你下狱。 傅玉同果然也如他所想,字字不落: “你过时不到,便是懈怠战事。” “陛下必然夺了你青州主帅的身份,将你下狱。” 崔泽眼眸落下,犹如人生落幕。 最终还是图穷匕见了。 他不过想去青州,为昭国守住国门,保住生他养他的故土。 为什么?为什么! 千般的心思万般的谋算何必一一花在他身上? 门外一阵寒风狠狠灌进来。 风里锐得像剑的寒意,像青州。 崔泽的心思不可抑制地穿到何水向他描述过的今年的青州。 这个冬天,青州会倒下多少人? 青州冰封的城墙外,又有多少青州兵会被北羌人剥了头皮,凿开骨头? 崔泽望着地上,傅玉同铺就的映得出金沙流光的青石地面。 有一滴泪从他的眼眶溢出,顺着他的长睫滑落。 细不可闻地滴落在地。 泪悄无声息地碎在地上。 崔泽也无声地碎在了地上。 何必做局折腾这么多? 直接将他抓下狱去,让他烂死狱中,不就好了吗? 何必再找半个时辰让他凭空拼出一整套甲胄这等可笑理由。 连去青州赴死都做不到的他已经够可笑了。 倒不必再在史书上再添笑柄! 崔泽碎尽了。 在场却无一人留意到崔泽那滴碎掉的泪。 不过他像被打碎脊骨的背影,实打实地映进了光启帝的眼中。 光启帝如在斗鸡时,看见他下注必输的那只斗鸡被人斗败,开膛破肚。 他心中带笑,满意地收回视线。 他转过身,准备振袍踏雪离开。 雪落重檐,檐下垂冰如剑。 光启帝还未踏出小阁。 他身后,崔泽忽然顿首叩地。 他字字带着斑斑血泪,恳求道:“陛下,请再赐臣多一些时间。” “臣会想尽一切办法,带甲出征。” “臣作为青州人,只求一个为青州死的机会。” 光启帝疑惑地转身。 崔泽这斗鸡不是被他斗败后开膛破肚,变成一滩碎肉了吗? 短短一瞬,他怎么又将自己拼起来了? 光启帝回身一望。 崔泽还是碎的,落在地上像四分五裂的残躯。 但他的每一片残躯都在竭尽全力地呼喊发声。 他想回青州去。 光启帝不乐见这些。 像崔泽这种胆敢忤逆他,又曾硬逼他行事的臣子,就该无声消亡。 他崔泽有什么资格,一而再,再而三地诉自己的心愿? 光启帝忽然扫到小阁中的林念瑶。 林念瑶看着崔泽的眼眸是暗不见天的。 光启帝看着这对怨侣,生出一个想法。 他收回即将踏出小阁的脚步,重新走到崔泽身边。 “林泽,你说要为青州而死?” 崔泽挺起脊梁,继而点头。 光启帝:“若是如此,朕也不好不成全你。” 光启帝的唇边缓缓勾起一抹笑。 “但你既要赴死,是不是在死之前对你夫人表一表心迹?” “你入赘林家七年,她作为妻子照顾了你七年,你亏欠她。” “还有,你青州主帅的身份说到底是她为你争取来的,你不该道一声谢吗?” “最后,你要赴死了,不向她许一许来生吗?”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今生早别,来生总该再续前缘。” 光启帝带着他毫无温度的笑,高高在上俯瞰崔泽。 “你向她表露心迹,越情真意切,越会打动朕。” “朕越感动,自然宽限给你时间越多。” “这番心迹,你向不向她表白?” 表白? 再求来生? 崔泽望向林念瑶,长长的睫羽颤了又颤。 他凄凉地轻笑起来,“陛下说的是,臣自当表白。” 崔泽在心里回忆起他与林念瑶的一点一滴。 他撩起衣袍,准备起身,向林念瑶颠倒黑白,好好诉一番山海翻覆,天地不正的衷情。 这时,光启帝的大手压向崔泽的肩头。 崔泽被他压得又跪了回去。 光启帝锐利得如虎豹龙蛇般的眼眸剜过崔泽的眉目。 “何必起身,你夫人待你那么‘好’,值得你跪。” “跪着说。” 第70章 离死期只剩六个时辰 就这样,崔泽被迫跪向林念瑶。 在小阁的门外,同样跪着的御林军一个个的压根看不得这一幕。 男儿跪天跪地,怎堪跪一个背弃丈夫,辱没祖宗的妇人? 他们多盼望他们曾经的统领能昂首挺胸地站起来。 但崔泽满目疮痍地跪着。 他也如皇帝所愿,对林念瑶诉出虚幻的钟情。 崔泽谢林念瑶在他重伤时救过他。 也谢林念瑶愿意嫁他。 他悲恸地说,有林念瑶在,他在林家过得很好。 只叹夫妻一场,七载匆匆,分别已近。 崔泽最后道:“若有来世,愿与卿再成连理,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说这句话时,崔泽恨透了自己。 连篇累牍的谎言,说到底是他亲手处死了那个尚敢痛陈心声的崔泽。 但为了青州,他杀了自己也可以。 崔泽的千辞百句余音绕梁。 在渺渺飘散的话音中。 林念瑶堂而皇之地站着,厌弃他。 傅玉同双目幽深,觉得他理当如此,理当卑服。 魏来何山等一众御林军们愤恨摩天,为他不值得。 光启帝知他字字句句言不由衷。 他尽情地享受着捏碎傲子脊梁的乐趣。 普天之下,就不该有任一人,如他崔泽一般。 逼得他堂堂一国之君,在自己的行宫中,被胁迫着为臣子挂上帅印。 他的天下,无人可忤逆他。 在众人心思各不同的窥探中,崔泽重新抬起头。 他望向光启帝。 他静静地等皇帝心满意足,看尽臣子做戏后的施舍。 不料光启帝未从指缝中漏下赏他的半寸时间。 陈公公抢先冒出来让崔泽谢恩。 “林侯爷,还不快谢恩!” “你得多谢陛下在出征前给了你个好机会,让你向夫人诉衷情呀。” 崔泽一怔。 他满目的疮痍,对着北风,俯下身去。 他在地上重重一叩,“臣谢陛下隆恩。” 至此,光启帝终于看够了戏,赏够了乐子。 他垂眸俯视崔泽,漫不经心道: “明日拂晓吧。” “明日拂晓,朕领着百官往景耀门为你出征送行。” “你得按时到,若在百官前落了朕的面子,朕发落了你的命。” 崔泽俯在地上一动不动,让人看不见他的神情。 御林军们在心里炸了锅。 如今已近酉时,天都快黑了! 统领受此大辱,换来的只是六个时辰的宽限吗?! 光启帝从不会管手下这些兵卒的念头。 盘旋于上苍的巨龙岂会在意微末的蚍蜉? 光启帝拢了拢御寒的织金长袍,“陈诚,回宫。” 陈公公马上道: “是,老奴这就去安排马车。” 等光启帝穿连廊而过,彻底离开傅宅的二进院。 崔泽才抬起头。 他手撑在地上,功夫丢尽了一般狼狈地起身。 傅玉同看着崔泽七零八落地站起来。 “你竟如此愚蠢,为了保全几个匹夫,断送自己的性命。” “倒也无事,在我的算计中。” “林泽,我明日送你入黄泉。” 傅玉同说罢也离开了小阁。 他走回白梅树下时,又回头望了一眼阁中的崔泽。 老师,这就是你挑的亲传弟子? 他这么蠢,他不配啊! 小阁中,崔泽提步要往外走,与魏来何山等人汇合。 他时间紧迫,一分一秒都不可迁延。 偏偏林念瑶拦下他,阻住了他的前路。 “林泽,你方才说那许多话,可有一句是真心的?” 崔泽当然有话是真心的。 起码他谢林念瑶七年前救他,不是妄言。 结果他尚未开口,林念瑶又别过脸。 “算了,肯定都是假的。” “我听得出来,你只当我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为了你自己,你不惜侮辱我。” “你真是……” “我如何?”崔泽毅然迈出步子,与林念瑶擦身而过。 他背对着林念瑶撒下一句: “我今日如何不过是果,皆是你昔日亲手种下的因。” “林念瑶,你应得的。” 崔泽跨出小阁的门,门外雪终归停了。 他重新走到他那班手足之中。 气得林念瑶在他身后大骂:“林泽,明明是你自作自受!” “我应得什么?” “是你应得,你应得的与青州天人永隔!” 御林军们静悄悄地将崔泽围住,将他和林念瑶隔开。 林念瑶其实还想给崔泽一巴掌。 但在重重御林军的阻挡下,那一巴掌最终无疾而终。 林念瑶含着满腔的愤恨,提裙离去。 傅宅的二进院内,一时静幽幽的,连雪落的声音都没有了。 御林军们围着崔泽,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话。 崔泽看出他们眼中对自己的怜悯。 他自嘲着笑道:“无事,我连篇的鬼话,换了六个时辰。” “也算是划算的。” 他拍了拍魏来的肩甲,又看过围着他的每张脸孔。 “倒是你们,受我牵连了。” “统领!”御林军们都拧着眉望着他。 “是我们不好。” “一件小小的铠甲都未能为你守住。” “好了!”崔泽的声音柔和得像春风,又沉稳得像秋水。 “咱们都别在这找锅扛了。” “都看得出来吧,这是他们设好的局。” “防不住的,别怪自己。” 崔泽宽慰过御林军们后,一只老鸦从他们头顶掠过。 老鸦落在白梅树上,抖落了一条梅枝上的层层白雪。 梅花香虽幽,却也苦。 天色渐渐沉了。 远处,打更的梆子陡然响起,破空传来。 梆梆梆的,酉时说到便到了。 白梅树上的老鸦被梆子声惊起,振翅而飞。 飞出傅宅的二进院前,老鸦嘶哑地甩下一声啼叫,像在预告崔泽的丧期。 …… 魏来与何山拢共带了三个小队的御林军,五十四人。 带上崔泽,五十五人。 五十五人最终到了何山住的那处院子去。 何山的院子大,院子里有邻居做打铁的营生,这么多人落得下脚。 崔泽离开傅宅时,特意嘱咐他们带上已作了废铜烂铁的光明铠。 只有六个时辰。 他想要一线生机,最终还是得从这光明铠里寻。 等五十五人带一箱废铜烂铁回到何山住的院子时。 两刻钟又悄然流逝了。 第71章 重铸甲胄 何山住的小院里,有一座煅铁的泥炉,淬火的池子。 下雪了,池子满是雪。 泥炉旁,还有几张竹椅。 崔伸手拂去一张竹椅上的雪。 他坐在上面,长长地喘着气。 这片刻的喘息是他难得的放松。 魏来与何山将装着光明铠的木箱抬进院中,重重地落在崔逐面前。 魏来正叹息,“若是这副宝甲能修好就好了。” 崔泽一看箱子来了。 他收敛松懈的呼吸,挪动竹椅坐到木箱前,又开始忙活起来。 他打开箱子,请何山为他取一个簸箕来。 崔泽说着,埋头在箱子里翻找起来。 林家传下的光明铠虽单独锻了肩甲的兽头、头盔、胸前的护心镜。 但总体来说,仍是一片片甲片扎起来的扎甲。 毁坏光明铠的人专挑要紧的肩、腹处砸毁了兽头、护心和腹部的甲片。 还拆了光明铠穿甲的皮绳。 不过箱子里尚有完好的甲片。 将这些挑出来,虽扎不出一个全甲,努努力也许能扎出半身甲。 崔泽想着青州滑不留手的冰墙、洒了芝麻的烤饼、枝头的柿子、炭炉里的红薯。 他说什么也不愿放弃这微不足道的半点希望。 他手快地挑了七八片甲片出来,手边却没有存放的簸箕。 崔逐正要抬头再催一催何山。 一个大的竹编簸箕被递到了他的手边。 递簸箕的人不是何山,是何水。 对上其他人,崔泽都好说。 满京城的人,唯独对上何水这个虬髯大汉,崔泽很羞愧。 他曾当街豪掷誓言,让何水带他的剑去为他送行。 他必回青州。 可现在呢,他坐在一箱废铁前,大浪淘沙般淘换希望。 崔泽往簸箕里放他挑出的完好甲片。 他低着头,很有躲着何水的意味。 何水到底还是出声了。 “林侯爷,算了吧。” “您趁这机会,南下吧。” 崔泽挑甲片的手一顿,随后垂了下去。 他讪笑道:“是我无能了。” 崔泽又挑出两片甲片,放进簸箕中。 何水见崔泽依旧不放弃,接连不断地在木箱中翻找。 他将簸箕挪开,挡在崔泽放甲片的手跟前。 “林侯爷,向南去吧。” “我还是那句话,不值得的。” “你往南方去,找一个偏远的小城住下来。” “北羌人打不到那,你在那好好地活着,娶一门亲,成一个好家。” “你就当替我们青州父老活着吧。” 何水说着说着眼眶又有点泛红的意思。 他哽咽着说道:“如果以后,您有孩子了。” “小孩子中元节在门前摆祭品喂孤魂野鬼的时候。” “记得让他摆一盘咱们青州的烤饼。” “让我们能吃上两口。” 崔泽心中大震。 他将手中的甲片抛进不远处的簸箕里。 “何水,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劝我走,你却打算回去,是不是?” 何水抿着唇重重点头。 崔泽看得出他下了必死的决心。 凝着眉目的崔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何山。 瞬息过去,他的眼帘缓缓落下,又骤然抬起。 崔泽重新看向了木箱。 他的手不停,更快地翻找起甲片。 “你不是懦夫,难道我是吗?” 崔泽想,青州他怎能不回去? 不回去等着青州父老横死,他再如何水所说,摆一盘烤饼为他们招魂? 岂不可笑至极?! 崔泽一片又一片地将完好的甲片从木箱中翻找出来。 管他一夜能扎出什么甲,他都穿去景耀门。 他可以做百官眼中的小丑,死在景耀门的蠢人。 唯独不能做避战求生的懦夫。 何水见劝不走崔泽,干脆出手拦住他。 “林侯爷,别挑了!” “按您的身量,扎完全甲需要一千二百片甲片。” “箱子里一看便知,缺三百片甲片都不止。” “而且没有护心甲,圆护也没着落。” “你凑不齐的……” 何水的话响彻院子,陪崔泽到此处的五十四人御林军都沉郁了下去。 刹那过去,魏来上前。 他也劝道:“统领,算了吧。” “你已尽力,南下吧。” “甲胄不全,明日的景耀门,就是你丧命的地方。” 崔泽默然,手停顿在箱子里。 何水见状,取了他保管的崔泽的宝剑来。 “林侯爷,南下吧。” “我会把消息带回去的,不是你弃青州于不顾,是昭国不要青州了。” 崔泽接过在青州蒙肃国公相赠的宝剑。 他凝望手中的宝剑半晌,反复地看着剑上的每一处细节。 何水见崔泽似眷恋地看剑,不再执着于找寻完好的甲片。 他以为他劝动了崔泽。 “林侯爷,我送你出城?” 不料,崔泽忽然扼住他的手腕。 崔泽另一手将封在鞘中的剑横在两人中间。 他把剑鞘上挂绳的附耳亮在面前。 “我记得很清楚,我的剑,剑鞘上原是单附耳,只有一个孔挂佩剑的绶带。” “如今你将它改了,为我做了双附耳。” 崔泽说罢,拎着串在双附耳间那段绶带。 这段绶带正是他将剑悬挂于腰间的绳索。 以往他提起绶带时,单附耳固定的长剑总免不了打转。 如今何水做了双附耳后,剑稳稳当当,定在半空。 崔泽眼眸渐渐生光。 “我记得,你是手艺人。” “如今看来,你的手艺是锻打镶嵌,对吗?” “剑上的铜附耳可不好打出来。” 崔泽放下剑,从木箱中取出一片损毁的甲片。 “如此,这些甲片你能重锻修复吗?” …… 皇宫中,疏影轩内。 光启帝吃着热腾腾的汤饼,随口向陈公公问: “你说崔泽此刻在如何挣扎求生?” 光启帝并不指望陈公公答出什么花来。 却不想,陈公公吸取了上次丽山行宫中的教训,派人盯崔泽盯得紧。 “禀陛下,林泽他正拉着个铁匠,在想法子修光明铠呢。” “只是光明铠由上千片甲片穿扎而成,老奴损了其中三成。” “他们一夜间断然是修不好的。” 光启帝闻言来了兴致。 “若他们找了炼铁的高炉,重铸……” 话说了一半,光启帝自嘲自笑。 “朕快糊涂了,光明铠是玄铁所铸。” “民间的炉子熔不了。” 陈公公立马附和道:“是啊,陛下圣明!” “莫说重铸甲片赶不及。” “就是他们有上千片完好甲片,也来不及将之扎成一身甲胄啊。” 陈公公从传菜的小太监手中端过一合糖酪,放在桌上的一个角上。 “陛下定的六个时辰真真是恰到好处。” “要定了他林泽的小命。” 第72章 看不得统领裸着下身上战场 酉时一过,大地沉入漫漫长夜。 光启帝用过晚膳后,守着烹茶的陶炉,让陈公公再探再报。 陈公公手下的小太监如雀儿般穿梭于皇宫与何山何水住的小院间。 偏不巧,又一轮穿梭中,雀儿遇上了鹰。 方子明带着足足一百二十名着甲护卫,从前街到后巷堵死了整个院子。 他亲自拦在街口,冲着在夜色中隐没的小太监道: “奉***殿下令,特来守卫青州主帅。” “护青州主帅明日出征!” 方子明中气十足,声若洪钟。 震慑得小太监们不敢再上前,在夜色里像退潮一般散了开去。 望着总算清净了的,崔泽在的那处院子。 方子明在寒夜里似哈似叹地呼出一口气。 他深知,他带给崔泽的这点帮助只能算聊胜于无。 关键还是在崔泽缺的铠甲。 他恨不得将身上的甲扒了送崔泽。 却做不得。 他身上的甲属于公主府。 真给出去,不光帮不了崔泽,还会牵连***殿下。 方子明扫一眼天。 夜里无月,当真是漆黑一片。 公主府派出护卫守卫崔泽的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飞向皇宫疏影轩。 消息到疏影轩时,陶炉中茶刚煮开,汤色如金。 陈公公为光启帝盛出一盏,顺便禀报了消息。 光启帝接过茶盏,黯然的脸映在淡金色的茶汤里。 “看来长姐是打定主意要蹚这趟浑水了。” 光启帝徐徐将滚烫的茶饮下。 饮了茶后,他随手将白玉似的瓷盏扔进煮茶的陶炉里。 瓷盏逆着茶汤的沸滚往炉底落,最终沉寂在最底端。 光启帝:“崔泽啊崔逐,你倒有幸得长姐的眷顾。” 光启帝盘腿坐在榻上,眼中如陶炉中的茶汤一般起起伏伏。 “陈诚,朕二十年前得了长姐的眷顾,才坐上帝位。” “如今崔泽也得到长姐的眷顾。” “你说他……”光启帝的眼睛暗得如夜,“总不会再逆风翻盘吧?” 陈公公被光启帝盯得一颤。 他一骨碌跪到地上去,“陛下,绝无可能。” “他不过是个赘婿,怎能和贵为天子的您比?” 陈公公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打量起光启帝的脸色。 他试探着宽慰光启帝道: “陛下,那傅玉同还留了后手呢。” “他今夜恰在英华殿中当值,要不传了他来。” “让他为陛下您细说说明日的设计?” 光启帝闻言眸中亮起隐匿的凶光。 “传他来。” …… 疏影轩中,煮茶的陶炉仍在滚。 茶香溢满室内。 傅玉同一进疏影轩便被浓郁而暴殄天物的茶味激得皱眉。 光启帝见他到了,直接免了他的礼。 “傅玉同,即刻说。” “明日景耀门前,你留了什么后手?” 傅玉同仍是先向光启帝跪了,才开口陈述。 将计划和盘托出后,末了,他道: “终究是林泽的发妻林念瑶能伤林泽最深。” 光启帝听得人向后仰,放松地靠在榻的侧围子上。 他将手闲适地搭在腿边,眼中的暗色已转为期待。 “傅卿,你写的这出好戏,朕很乐意看。” 光启帝扫了一眼榻中间的小桌。 上面摆过的汤饼早被陈公公差小太监收了。 桌上只余一合糖酪。 光启帝端起糖酪,亲手赐给傅玉同。 傅玉同暗暗压住满腔的欣喜若狂。 他面上什么也不显地接过糖酪。 傅玉同正要谢光启帝圣恩浩荡。 光启帝递给傅玉同糖酪的那只手转眼就指到了傅玉同的鼻尖。 光启帝深沉的声音在傅玉同脑袋顶上响起。 “明日的好戏朕很期待。” “但傅卿你要记住,戏,一定得按你今夜说的走。” “如若不然,朕嘛……” 傅玉同捧着糖酪,伏倒在地。 他心中的欣喜瞬间凉成彻骨的冰。 他发誓赌咒道:“臣绝对,绝对不会让事情出一丝一毫的岔子。” 光启帝忽然大笑,手指在半空中随意地点了点。 “朕不过和你开个玩笑,你这么认真做什么?” 他收了笑,意味深长道: “朕知道你一定不会辜负朕的信任。” “退下吧。” …… 夜色越深,寒意越浓。 何山何水住的那处院子中,何水朝崔泽摇了头。 何水站起身,走向崔泽身旁的泥窑。 棚子里的泥窑甚至不如何水高。 何水背对着崔泽,“林侯爷,这儿炼不化你手里的玄铁甲。” 他转回身,指着泥窑道:“它是打菜刀打铁锅的。” “就算烧化了也只能打菜刀和铁锅。” 崔泽原本亮起来的眸子一下暗了下去。 像是暗夜里的一盏小灯,在风中呼地一下就灭了。 崔泽虽失落,手上却不停。 他仍一片一片地翻找出完好的甲片。 他忙活了这么久,已将箱子翻了个底掉。 果然和何水说的一样。 “差了三百四十多片甲,裙甲是真扎不出来了。” 崔泽说了这么一句话,院里登时鸦雀无声。 鸦雀无声的沉寂很快变成压抑。 到头来,还是崔泽打破了这压抑的沉寂。 “何水,有皮绳吗?” “我先将甲扎起来。” “哪怕只披上半身的甲,我也得去景耀门。” 魏来一个近八尺的汉子实在是听不得这话。 “统领,不值得。” “你莫去送死了。” 崔泽拿起一片甲,摩挲过甲片上穿绳的圆孔。 “送死也得去吧。” “青州的父老乡亲在等我回去。” “我哪怕死了去不了,也比抛下他们不去的强。” 崔泽的指尖顿了一下。 “不然,心里堵得慌。” 何水听得心头酸,酸得像苦酒浓过了头。 世道怎么会这样? 老天难道真的没长眼吗?! 林侯爷为何不能回青州? 他越想眼眶越红。 当着众人的面,他不敢声张,暗暗地低下头去。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割裂声。 何水眼下平白多了两片灿若天星的金甲片。 他一抬头,是他哥何山。 何山一手握着刀柄和割开的皮绳头,另一手将一对金甲片递给他。 “愣什么,去帮统领扎甲啊。” “一身甲胄一千多片甲,你哥我少了两片谁看得出来?” “时间紧,你手快,做活又细,快去帮统领。” “同样是青州人,我可看不得统领裸着下身上战场。” 第73章 万福金安,平安归来 何山的嗓门大,院子里每个人都将他的话听得很清楚。 一群粗莽的汉子登时都笑起来。 笑过以后,他们一个个地拔出佩刀,挑不显眼处割断皮绳,拆下两片金甲来。 大家轮流着走到那个放甲片的簸箕前,放下自己的一对金甲片。 甲片相撞,撞出特有的金属脆响。 银色的甲片上很快覆盖一层金灿灿的甲片。 崔泽无言可诉。 他暗自捏紧手中那片甲片,缓缓站起身。 他抱着拳,向院中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一一拜过。 “崔泽拜谢诸位!” 这时,门口传来另一个大嗓门。 那嗓门不仅大,还中气十足。 “哎,拜早了。” “等我们进来你再拜啊。” 方子明笑着,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 他割断臂甲的皮绳,同样取下两片甲片。 他将甲片一掷,正正好好地投入簸箕中。 方子明握着割断皮绳的臂甲,阔步走向崔泽。 “我奉殿下令,带了一百二十护卫,你院中御林军五十四人。” “三百四十余片甲,够了。” 崔泽心中涛浪激荡,山呼海啸。 他几乎已说不出话来。 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坊里的每家人都担心他吃不饱。 每家都匀出一口吃的,塞进的他的怀里,送到他的嘴边。 “泽哥儿,快吃快吃!” “吃饱了,长高高。” “长得高了说不定你还能骑着大马去京城做大官。” “要是有机会离开青州就别回来了。” “青州穷,又苦,还三天两头有北羌人打过来。” “你在外头,好好的过日子哦。” 崔泽屏住气才憋住泪。 他俯身向下,想如当年一般,向众人一跪。 跪后长拜。 方子明一把架住他,望着他道: “跪就不必了。” “你只管去青州。” “事情本该如此,本该如此啊……” 御林军们也围拢过来。 刚刚这会儿功夫,他们已在皮绳上打了结,防止自己的扎甲散开。 御林军们齐齐抱拳。 武人之间,出征前的祝福很简单。 他们相互望望,齐声道:“统领,万福!” 万福之后,没说的剩下两个字是金安。 万福金安,多福康健,平安归来。 崔泽环顾四周,他望过每一个御林军。 也在每一个御林军的身后,隐隐约约地望见了喂过他饭,赠过他衣衫的叔伯姨奶。 崔泽含着满眶的热泪,再度抱拳。 他也回道:“诸位,万福。” 万福金安。 …… 院中的矮窑旁有一座淬火的泥炉,泥炉很快烧了起来。 大家七手八脚的。 联手把淬火的池子里的冰化了,兑了淬火的油进去。 何水将泥炉烧得通红。 他动作极麻利,流水般接连将甲片过火后淬成暗色。 一转眼,金的银的甲片都变成统一的乌色。 在稀疏的星光下,折射出几不可见的微光。 而崔泽坐在一边,等甲片埋没雪里降了温,亲手穿了起来。 …… 卯时一刻,宫中的铜滴漏准时无误地落下水滴。 滴答一声,报时通传宫内。 乾元宫内,陈公公正跪着帮光启帝整理身前的白玉双佩。 今日名义上是送一州主帅出征。 光启帝按规制换上了最隆重的大朝朝服。 他虚空踢了一记,撞得身前的白玉双佩叮当作响。 “陈诚,崔泽忙活了一夜?” 陈公公替光启帝归置好白玉双佩,爬起身。 “回陛下,他忙活了一夜,也让奴婢们陪着熬了一夜。” “有公主府的护卫在,近处小太监们去不了。” “可远远地看见院子里的泥炉烧了一夜。” “这会儿了,还没熄呢。” 陈公公捧过坠有十二旒的朝冠。 “老奴看那林泽是自暴自弃。” “他八成将光明铠胡乱烧烧,往身上一套,来景耀门丢丑。” 光启帝昂首任陈公公将朝冠戴在他的头上。 “若真如此,套上刚烧出来的废铁甲的崔泽,岂不成了铁板鸭了。” “铁板鸭……” 光启帝想起铁板烤鸭的样子,朗声大笑起来。 …… 三刻过去,卯正已至。 何山何水住的小院中,何水额头上的汗都快下来了。 在他手中,扎甲正做到最关键处。 他在将扎好的甲片包边合着内衬密密缝上。 崔泽忙了一夜,他也忙了一夜。 崔泽能做的都做完了,如今的针线活只有他会做。 晨光熹微,不仅考着何水的手艺,也考着何水细微的眼力。 绕着他,何山急得从这头走到那头,那头走到这头。 “何水,还有多久完工?” “统领可等不得了。” 何水眼睛眨都不眨,指尖飞针走线。 “再给我两刻钟。” 何山一听差点跳脚。 他大吼道:“什么时候了!你还说急不得!” “你想害死统领啊!” 崔泽原本坐在竹椅吃炊饼。 听得何山吼人了,他咬着饼起身按住何山。 崔泽拿下嘴里的饼,将何山挡在一旁。 “切莫胡说。” “你弟弟是在帮我,怎能怨他害我?” 何山看着天色急得不行。 “可统领……” 崔泽按住他的肩。 “我等他。” “本来我也应该等他。” 他咬了一口饼,生咽下去。 “时间我来拖就是。” …… 景耀门内,被传来的六部九司官员已站好。 寒风中,人人都望着路尽头,等今日的主角崔泽出现。 城楼下,拐角处。 傅玉同在走入六部九司的队列前最后一次叮嘱林念瑶。 “待会为林泽送行,你定要趁机向他身上的铠甲发难。” 他点了点头上的纱冠。 在傅玉同点的地方对过去,林念瑶的髻上簪着一支与她不相符的簪子。 傅玉同:“你头上的是铜簪,必要时可以拔下来,划向林泽的铠甲。” “只要铠甲一破,陛下就能发落林泽。” 林念瑶抬手触了触头上的沉甸甸的铜簪。 她垂着眸,“知道了。” 傅玉同交代完,便要走。 林念瑶却将抬起的手落下,拦住他。 “玉同,你答应我的,会兑现的吧?” “林泽他会被夺去封号,贬作奴仆,任劳任怨地听我使唤,是吧?” 林念瑶缓缓望向长街尽头,眼中满是怨怒。 “他羞辱我,他敢说今日的果是我昔日种下的因。” “我就让他好好看看。” “我舍了他后,他到底得的是什么苦果。” 第74章 既不佩剑,也不着甲,空手送死 崔泽所在的小院中寒气凝滞,分外焦灼。 崔泽在等何水。 何山魏来在等何水。 院中的御林军们在等何水。 门外,守了一夜的方子明和公主府的护卫们也在等何水。 何水边缝边在内衬上箍着轧平的肩甲改的护心。 他也急,在数九寒天里冒出一脑门子的汗。 偏生坚硬的玄铁不好箍。 他压得指头红里带紫,手上的活都快不起来。 崔泽按着何水的肩,劝慰他道: “不急,我等得起。” 何水点点头,继续埋头苦干。 结果崔泽的话还未在院子里消散,院外又响起了一道尖锐的声音。 那声音是来催崔泽的命的。 “林侯爷,老奴前来接您往景耀门去。” 魏来和何山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惊和怒。 最要紧的时候,这老阉贼怎么来了?! 院门外,陈公公被方子明拔出的横刀阻止脚步。 他不急着进院,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块雕了龙的腰牌。 陈公公捧着腰牌道: “老奴是奉陛下的圣令,来送林侯爷去景耀门的。” “这破落院子不许老奴进,老奴便不进了。” “方护卫长速去将林侯爷请出来便是。” 崔泽听见院外的响动,他沉眸理了理身上的衣袍。 崔泽向院外高声道: “不必方护卫长来请,我这就出去。” 语毕,崔泽穿着身上的素得不能再素黑袍迈向院门口。 他昨夜为做活方便,特意向何山讨了这身深黑的粗布圆领袍来穿。 魏来看他真要走,皱着眉叫住他。 “统领,好赖换身好衣裳再走吧。” “万一……” 他低下头,眉头几乎皱成了死疙瘩。 “万一,再过会儿,何水就将身甲上的护心箍好了呢?” 崔泽望了一眼何水。 何水额头上的汗已聚成了珠,一颗一颗地往下落。 汗珠划过他的脸颊,融进他的络腮胡,又在络腮胡里结成霜。 何水手里,身甲上的一对护心只箍好了一个。 崔泽收回视线,镇定地望着魏来道: “没关系,我先去景耀门。” 崔泽在踏出院门前给何水留下轻柔的话: “何水,记得来为我送行。” 何水并未应他什么,只是一味地忙手里的活。 箍了胸甲后,仍需绗缝加固内衬与护心。 若偷工减料,短了缝针的活计。 甲片不牢,在敲击之下是会像鸡蛋被破壳一般,从内衬上剥落下去的。 时间苦短,他做的活得快,也得好,才能真正帮上林侯爷。 何水执拗地浸在手上的活计里。 等他反应过来崔泽轻声向他交代了什么,崔泽已登上了陈公公的马车。 马车缓缓向景耀门启程,崔泽过处,武人均向他抱拳行礼。 崔泽也抱拳回礼。 马车里坐着的陈公公从上到下瞄了崔泽好几眼。 他越打量崔泽,眼底的颜色越暗。 他在心中想,还好方才见了傅玉同和林念瑶一面。 林念瑶提醒他,让他截住林泽直接往景耀门送。 否则看这架势,再拖延下去…… 林泽搞不好真能在这帮子大头兵的帮衬下咸鱼翻身! …… 马车很快抵达景耀门附近的清源观。 陈公公叫停马车,噼里啪啦地推开车门。 骇人的寒风瞬间倒灌进马车里,卷起崔泽鬓角零碎的发丝。 陈公公指着清源观西侧直通景耀门的福隆大街,道: “林侯爷,您就在这下车吧。” “马车不配往陛下跟前进。” “陛下与六部九司的诸位大人等您许久了。” “您快些去,莫耽误时辰。” 崔泽提起衣摆,跳下马车。 他正准备绕过清源观,进福隆大街。 忽然,一阵马蹄声在他身后响起。 一阵之后,是一阵接一阵的马蹄声。 崔泽回头一望,唇边起了笑意。 与他不同,陈公公被马蹄声惊得落在下车凳上的脚差点一歪。 陈公公尖着嗓子嚷道:“谁呀?!” “这么不懂事!” “这会儿,这块地,是能骑马的地方吗?!” 领头人策马赶到崔泽身后,“我等奉***令前来。” 陈公公抬头一看是方子明,当即翻起白眼。 “你们又来做什么?” 方子明带着一百二十名如长龙般的护卫守卫着崔泽。 他高声道:“送林侯爷出征!” 方子明话音落下,在公主府一百二十人的带甲护卫的簇拥中,崔泽迎着天光一步步地走到景耀门前。 走进了六部九司的官员围拢的正中央。 …… 景耀门前,六部九司的官员分两班,列在两侧。 靠清源观那侧,礼部设了一座高台。 高台上,光启帝坐在正中间闭目养神。 见崔泽来了,他倏然睁开了眼睛。 高台之下,气氛也一下变得凝重,杀机四伏。 六部九司的行列中,傅玉同缓缓走出。 他如毒蛇吐信,紧盯崔泽一个人。 崔泽穿着一身粗布黑衣,傲立寒风中,与傅玉同对视。 陈公公躬身爬上台阶,悄悄站到光启帝身旁。 高台上,光启帝如俯瞰众生般,一脸森然又带有玩味。 望着台下,光启帝嘴角渐渐扬起了弧度。 高台下,崔泽衣袍下的一身肌肉已经紧绷。 他只等傅玉同朝他发难。 暗地里刀光剑影聚齐,焦灼的厮杀声即刻奏响。 景耀门前肃穆无声。 忽有一辆巨大的马车从长街尽头闯了进来。 马车顶上立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铜孔雀。 车前挂着两盏琉璃梅花灯。 车停门开,***带着薛麦露出脸来。 引得各级官吏全往向突然闯进来的***和长乐郡主处看。 光启帝见状不得不站起身。 他礼貌的:“长姐,坐朕身边来。” 高台上,临时又加了两把椅子和一群伺候的仆人。 ***缓缓落坐,薛麦陪坐在她身旁。 ***坚定地望了崔泽一眼,而后道: “昭国大事,我与麦麦总该来一趟。” “为广平侯助助阵。” 崔泽向高台上专门赶来为他撑场子的***和薛麦点了一记头。 点过头后,望着空空的长街尽头,崔泽的眉头一分一分地紧了。 他心里挂念着尚未出现的何水。 傅玉同见状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赤手空拳,既不佩剑,也不着甲。 该有的战马亦不见踪影。 林泽啊林泽,亏我还为你备了一招又一招的后手。 今日你既这般直白地送死,那就休怪我了! 第75章 斩破枷锁 景耀门前,傅玉同尚未发作。 出人意料,礼部的侍郎先向崔泽打出一击。 “广平侯过于放肆狂妄了!” “今日陛下到我等百官,皆为你换上大朝服。” “我等以顶礼相待,广平侯你呢?” “你身上穿的是什么破烂?!” 崔泽一振衣袍,“在下穿百姓衣,为百姓战。” “如何不是以顶礼出征?” 那名站出来的礼部侍郎哑了火。 不过他把崔泽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又愤慨怒斥: “既是出征,你不着甲也就罢了,你的帅印呢!” “我昭国怎会有你这等荒唐臣子。” “真真是损我大昭威仪!” 崔泽听着“损大昭威仪”几个字,既齿冷,又想笑。 他越过那名礼部侍郎,望向高台。 “我不往青州,青州无帅,任北羌践踏。” “那才是损我大昭威仪。” “竖子狂妄!”礼部侍郎急了眼。 他险些撸起袖子冲出来找崔泽干架。 这时候,是傅玉同适时地用一个眼神,将那礼部侍郎劝了回去。 傅玉同缓缓地将杀机暴露: “大敌当前,礼数不过是虚数。” “重点是你,林泽。” 傅玉同步步紧逼,走向崔泽。 他紧盯着他身上的布衣。 “你若无甲,去了青州等同送死。” “你送死也就罢了。” “身为主帅,你枉死实则辱没大昭尊严。” “今日你不着甲,不仅不可放你出景耀门,更得治你辱国大罪!” 崔泽在无尽的风中,平静地望向傅玉同。 他的一双眸黑白分明。 “说这么多,卫尉司中铠甲如云,何不能赐我一件?” 六部九司的官员中爆发出细小的议论。 崔泽隐隐听得见,他们也在问,昭国铠甲如山,为何不能赐出征的主帅一件。 傅玉同带着浅笑挑起了眉。 “你乃是广平侯,不该穿太祖御赐的光明铠吗?” 崔泽默了下去。 大臣们也影影绰绰地吹起风言风语。 “光明铠由玄铁所制,抵得住任何宝剑青锋。” “他林泽不穿这个,是几个意思?” “哼,我看他就是想临阵脱逃,故意不穿重甲。” “诶,万一是赘婿讨不了主家喜欢,老婆故意让他死外边呢?” 高台上,光启帝听着清风送话音,唇边的笑容越来越明显。 而一旁,***和薛麦的脸色愈发深沉。 傅玉同乘胜追击。 他今日非要将崔泽送狱绞杀不可。 “林侯爷,光明铠在何处?” “你不拿出来,莫非真想被免去主帅之职,去刑狱司走一遭?” 傅玉同目光灼灼,直把火烧到崔泽身上。 “还是说,你就想入狱,妄图避开战事,苟且求生?” “林泽,你无耻至极!” 狂风骤起,卷得傅玉同和傅玉同两人都衣袍猎猎。 傅玉同朝服宽大,随风鼓起来简直像只吞人的巨兽。 崔泽整个人都落在傅玉同投下的阴影中。 长街尽头,风过处,仍毫无动静。 全然不见何水的身影。 倒是高台上,上去几个虬髯大汉,为三位贵人搬上了挡风的屏风。 崔泽轻轻地吐出一口渺茫的气,从高台处收回视线。 他的对面,傅玉同已摆好了手势。 傅玉同只等崔泽下一句话出纰漏,即刻唤差役来将他当众拿下。 崔泽于狂风中拢住自己的衣袍。 他肃直如戈。 “刑狱司的茶我绝不喝。” 傅玉同:“那你拿出光明铠来。” “否则,一切由不得你。” 崔泽:“我乃青州主帅,今日出征,天下间谁敢阻我?” 傅玉同瞪着他:“我就敢!” “哪怕当着六部九司的面抓你下狱,也不过是我的份内事。” “我有的是责问你的权柄。” 崔泽一双眼黑白分明,如日与夜,可纳世间。 他独将傅玉同从眼界里踢出去。 “你有什么权?” “光明铠与你岂有半分干系?” “你不配问。” 傅玉同瞪直了眼睛,“我不配?!” “林泽,你少在这发疯!” “堂堂主帅,铠甲都无,还敢大放厥词。” “我即刻让刑狱司差役抓你下狱。” “免得你出景耀门,将我昭国脸面丢尽四海!” 崔泽在傅玉同怒不可遏的间隙,轻巧地瞥了一眼高台上。 他于猎猎风中,抬手指向长街尽头。 “谁说我无甲,我的甲胄,已送来了。” 崔泽的声音随长风散入景耀门前的每一块砖石,每一寸黄土。 不料话音响彻后,长街的末端,无人出现。 六部九司的大臣瞬间哗然。 光启帝唇边的笑染上残忍。 他眸色幽深,已将崔泽视作戏弄他的跳梁小丑。 他动了彻底抹消崔泽的杀念了。 光启帝对***道:“长姐,单凭林泽一句话戏耍朕,朕足可当场诛杀他。” 光启帝话音中有夺命的刀兵之声。 谁知***淡然地回望光启帝一眼,依旧稳若泰山。 高台下,傅玉同怒意稍平。 他狐疑中带着惊诧,来来回回地打量崔泽。 “你什么意思?” “你所说的甲胄在何处?” 倏然间,长街尽头,一匹黑色的骏马应声飞驰而出。 骏马马鞍两侧挂着两口狭长而硕大的木匣。 木匣沉甸甸,全靠骏马步伐矫健,将之稳稳送来。 骏马背上银鬃飞扬,如九天飞星,驰掣而至。 崔泽抬起手,恰好摸到准确无误停在他面前的宝驹飞星。 飞星把耳朵往崔泽掌心蹭。 崔泽将头贴在它额前,与它亲昵地碰了个头。 崔泽抬眸望向高台角落。 屏风旁,几个搬屏风的大汉中的一个向他稽首。 那大汉不是别人。 他正是为崔泽重制宝甲的何水。 崔泽带着恣肆的笑,打开木匣。 匣中乌光幽幽,甲片层叠,排列致密。 任谁来看,都一眼看得出这是最上等的宝甲。 崔泽自匣中一件件地取出甲胄。 先是腕甲捆扎双臂,裙甲系于腰间。 而后是身甲与圆护披前胸后背。 接着是披膊披于两肩。 最后是被何水重新淬火,添了柔软内衬的头盔。 他将之稳戴头上。 崔泽每套上一件甲,傅玉同脸上的惊诧便溢出来一成。 带崔泽全身披甲完毕,傅玉同已惊得几乎忘了喘气。 不可能,这不可能! 一夜而已,林泽怎能变出这般全套的甲胄?! 绝无可能!! 傅玉同勉强从震惊中回神,如牛般喘起粗气来。 高台上,光启帝从耳后到脖颈已红了一整圈。 他怒得额头青筋乍现,人却强撑着带上笑颜。 六部九司的众卿皆在场,作为帝王他只能收敛他全然不合时宜的怒气。 光启帝转眸望向坐在他身边的***。 “长姐看起来不意外。” ***拢了拢自己的大袖,坐得正且稳。 她只回了光启帝一个淡然的笑,未再说什么。 光启帝再望台下。 崔泽已在腰间束好躞蹀带。 长剑在左,象征他青州主帅身份的螭虎印在右。 当着光启帝、傅玉同乃至六部九司的面。 崔泽剑出如虹。 他先挑再斩。 于瞬息间劈开扣在飞星马鞍两侧的硕大木匣。 木匣散落满地。 飞星如破开束缚已久的枷锁,踏步而起,腾空长啸。 刹那间,辽阔的马啸声直抵云霄,冲日而上。 …… 第76章 林帅万福,等林帅凯旋! 在啸震九天的马嘶声中,崔泽翻身上马。 他身上乌甲幽幽,与胯下骏马融为一体。 飞星的银鬃在风中飘扬。 崔泽的眼眸在玄光暗流的连片乌黑亦闪亮如星。 他双眸耀胜天光,问傅玉同: “如何?我还损大昭威严吗?” 傅玉同咬着牙合上惊得半开的嘴。 崔泽调转马头,声如玉振,盖住喧嚣的风。 “请傅大人退下。” “也请礼部太常司敲战鼓,吹号角,为我送行。” 傅玉同无言以对,更无力反驳。 他失落又愤恨地垂下头。 傅玉同踌躇再三,终究为崔泽让出一条道来。 高台上,薛麦“嚯”地站起。 她不顾什么皇家威仪,更不顾规矩。 薛麦用甜脆的童声大喊:“林侯爷必胜!” “我们等林侯爷凯旋!” 崔泽身后,远远地驻马在一旁的公主府护卫队骤然响起哨响。 哨响如笛鸣,贯穿景耀门,响彻内外。 公主府护卫队最前头的方子明骑在马上。 他握拳高举,随后轻敲在胸前的银甲上。 他中气十足到声音在六部九司的每个大臣耳边震动。 “林帅,万福!” “我等待林帅凯旋!” 他喊罢,他身后,一百二十人的护卫也声震如雷。 “林帅万福,等林帅凯旋!” 公主府护卫喊出的声响,震彻景耀门的每一处。 躲在城门角楼旁,等着亲手折断崔泽尊严的林念瑶听得几乎攥碎了自己的袖子。 震天的声量如浪般向四周扩散开去。 一转眼便传到两条街外的一处茶棚中。 魏来与何山等人正聚在此处等景耀门的消息。 渺渺的“林帅万福”传来,一众御林军们顿时欢呼出声。 他们同样声震云天。 “林帅万福!” 两处音浪在京城上空相撞,如天河倾倒,激荡散开。 陈公公吃惊地望向四周,他只觉“林帅万福”的声音不绝于耳。 陈公公胆战心惊地悄悄望向光启帝。 果不其然,光启帝的脸已如将要吃人一般黢黑了。 光启帝怒目如刀,直刺台下。 林帅? 崔泽这就洗脱赘婿侯爷的名头,成林帅了? 一个忤逆过他的人,非但无事,前程更胜从前? 光启帝双眸暗透。 他将眼刀一刀不落地全扎向崔泽。 崔泽似有所感,昂首回头。 乌甲如玄天,将军眸若星。 光启帝看了只觉得碍眼至极。 他将眼眸偏移,带着锐利怒火的视线尽数落到站到一旁的傅玉同身上。 傅玉同迎着光启帝的视线,倍感焦灼。 偏偏景耀门前空旷,他无处可躲。 光启帝的眼刀简直能杀人。 傅玉同顶不住。 他伴着滴落的冷汗,又上前扯住飞星的缰绳。 扯住缰绳后,傅玉同脑海中卷起滔天风暴。 他于风暴中苦苦思索。 总算在风暴过后满地狼藉中,寻到了一个整治崔泽的借口。 “林泽,你私铸战甲,罪不容诛!” 崔泽自马上往下看着傅玉同。 他唇角似弯非弯。 崔泽抬臂握拳,敲了敲胸口的护心。 坚实的臂甲敲在同样坚实的护心上,发出悠长而悦耳的金属声。 金声散尽,崔泽问傅玉同: “可听出来了?” “此乃玄铁所铸,正是被你扣押过的光明铠。” “此番迎战北羌,少不了防蛮子的冷刀冷箭。” “我请匠人为我将宝甲淬火,方便应敌,算什么私铸?” 崔泽放下握拳的手。 他一夹马肚,飞星竟有灵性地懂了他的意思,载着他绕着傅玉同转了一圈。 崔泽打马环绕傅玉同时,他肃正的声音也在傅玉同耳畔环绕。 “傅玉同,你不过刑部刑狱司司丞,从五品下的小官。” “如今我乃青州兵马主帅,正三品,执掌一州事。” “你有何资格挡我面前问我铠甲?” “你又有何权力信口雌黄,污蔑我私铸战甲,罪不容诛?” “我看罪不容诛的,分明是血口喷人的你!” 傅玉同被崔泽围得眼晕。 他只觉得眼前有千个百个崔泽。 千百个崔泽如大军压境一般,在追他的责,问他的罪。 寒冬腊月里,朝服之下,他后背那块贴身里衣已被冷汗湿透。 但他拽着崔泽的缰绳并不敢松手。 因为高台上,还盘旋着一尊真正能让他尸骨无存的巨龙。 就在傅玉同进退两难之际,远处的方子明竟火上浇油。 “阻林帅出征者,形同误国,可杀之!” 光启帝听见这声越俎代庖的口号,眼睛怒得浑圆。 他瞪向远处方子明的位置。 心中的凌迟法场开了三百回。 这时,是***递了一碟茶点到他的手边。 “皇帝在看什么?” “看得眼都直了,冕旒都挡不住神情。” 光启帝含怒垂下眼帘,继续做淹没在冕旒后喜怒不应形于色的人间帝王。 ***淡然一笑,她望向台下。 台下,崔泽看傅玉同微微发颤,退不敢退,却又忘了言语。 他道:“傅大人默认本帅的指控了?” 傅玉同当即回嘴:“怎么可能?!” 崔泽扯住被傅玉同攥在手里的缰绳,双眸似剑。 “那你拽着我的缰绳做什么?” “你真敢阻我出征?” 傅玉同实在无言以对。 他渐渐松开手,任缰绳从掌中滑落。 看着缰绳坠落,光启帝掩在冕旒后的整张脸由黑转青。 他从眉头到唇角的皱纹,每一道都盛满了暴怒。 但六部九司的群臣和身旁的***如同他的封印,压制他的盛怒不得外溢。 眼看崔泽重获缰绳,即将策马带剑出景耀门。 傅玉同心如擂鼓般骤响。 他陡然想起他的后手——林念瑶! 趁着崔泽胯下的马还未动,傅玉同张开双臂,快步杀到崔泽面前 他亲身阻住崔泽的去路。 “且慢!” “林侯爷,我仍有话要说。” 傅玉同面上用言语周旋转圜。 他暗中眯起眼,一眼望尽崔泽身上被烧得黢黑的玄甲。 傅玉同在心中想: 崔泽身上这身甲绝对有猫腻! 若崔泽真修好了光明铠,他又何必淬火掩饰颜色? 其中定混了不少敷衍作数的破铜烂铁。 只待林念瑶上来,用铜簪在上面轻轻一划…… 崔逐私铸战甲的罪名就跑不掉了! 傅玉同想着,眼睛渐渐睁大,眼中嗜血的意味愈发浓了起来。 第77章 你身上穿的究竟是什么? 崔泽与傅玉同对望,眉头渐渐沉了下去。 “什么话?” “我非得听?” 傅玉同勾唇笑道:“你当然得听。” “你夫人的话,你不听么?” 崔泽一下皱紧了眉头。 傅玉同望了景耀门侧的角楼一眼。 他眼瞳一转,又将视线转回崔泽身上。 傅玉同高声道:“林夫人与你鹣鲽情深,想亲自送你出征。” “她想与你好好说一番道别的话,林侯爷,你不听么?” 顺着傅玉同高声的话音,林念瑶快步从角楼旁走出来。 她走得快,眼睛却定定地锁着崔泽一个人。 她眼瞳漆黑,赶到崔泽跟前,立刻开口: “夫君,我来送你。” 林念瑶这话说得怪异。 她言语间不见离别的悲切,更不见夫妻的缠绵。 唯有平静都掩盖不住的满满谋算,诡异至极。 她的话每句都那么短,却一句胜一句地令人齿寒。 “你下马来,让我好好看看。” “我瞧瞧你穿的铠甲够不够牢固。” 崔泽垂眸望着林念瑶。 他黑白分明的眼瞳中已滚起了漆黑的杀意。 差一步,他就出景耀门了…… 这边崔泽与林念瑶夫妻对峙。 那边,高台上,何水躲在人后擦了擦滚下脸颊的冷汗。 他的喉结向下滑了一下,很迟滞,慢慢才回到本来的位置。 崔泽跟前,傅玉同看出崔泽眼中的光黯然失散。 他放松地重新挺直腰杆,抬起手道: “佳人在此,请林侯爷下马道别。” 景耀门前,北风呼啸。 崔泽满身的凝重随风传到高台。 高台上,光启帝嗅了一口寒风,倏然褪去脸上的青黑颜色。 他周身的气势重新盛大起来,大到凌驾众人之上,笼罩整座高台下。 薛麦察觉出风里的异常。 她不自觉地伸出小手,一不小心就抓紧了母亲的大袖。 袖间一沉,原本稳如泰山的***这下也不由得为崔泽捏一把汗。 崔泽放下手中的缰绳。 他不动声色地试探着摸了摸铠甲的护心。 忽然,护心与内衬箍紧缝合的间隙处渗出一样滑腻的东西,染到他的指尖。 崔泽的指尖相捻。 触感传达,他的眼尾不可抑制地跳了一下。 这一下瞬间不仅被傅玉同捕捉,更被高台上的光启帝收入眼帘。 光启帝在盛气凌人中,眼尾也一跳。 活像老虎玩耍猎物时,耳朵一动,牵拉了脑门的虎皮。 他皮笑肉不笑的。 “长姐,你说崔泽身上穿的会不会是糊弄朕的废铁?” ***面不改色,将拢好的袖子撒下去,盖住女儿薛麦紧张的手。 “林帅是为国的忠臣。” “陛下盼着他是,还是盼着他不是?” 光启帝眼中冒出噬人的精光,他望向台下。 台下林念瑶已伸出了玉白的手。 她用伸出的手逼崔泽下马。 “夫君于出征前,可否再握一次我的手?” “虽不能与君同老,但愿与君再执手。” 傅玉同也煽风点火道: “林夫人小小一个愿望,想必林侯不会拒绝。” 崔泽望着那只伸向自己的纤纤玉手。 对上林念瑶,他眉间沉郁的神色一丝一毫都散不去。 “你只是来送别?” “可有其他事交代?” 崔泽将“交代”二字咬在齿间唇边,生生地咬出了“陷害”的味道。 林念瑶不语,只是走近一味地抬高手。 她简直恨不得将崔泽直接拽下来。 高台上,光启帝眼中的光愈发亮。 亮得似刀光剑光,从他的冕旒中刺出去。 他等不及,就要招来陈公公,吩咐陈公公唤人拉崔泽下马。 崔泽回望一眼高台上。 他踩住马镫,缓缓地下了马。 见到崔泽下马,光启帝向前倾身,冠上的冕旒珠串撞得脆响。 ***则屏住了气。 薛麦将母亲的大袖攥成一团。 崔泽刚落地,才在地上站稳。 林念瑶也不管他接不接自己的手,冲上去便将崔泽抱了个满怀。 她将手完整触在崔泽的铠甲上,用力摩挲。 摩擦中,甲片间渗出些许滑腻的粘液。 感受到异样,林念瑶大喜过望,当即松手。 她看着自己染了污脏的手,仿佛看见了将崔泽扼在掌心的可能。 “夫君,这是什么?” 林念瑶将手掌摊向崔泽,也摊向傅玉同。 “我们家传的光明铠上从不曾有脏污。” 林念瑶压不下嘴角,险些扬唇笑了起来。 “你身上穿的到底是什么?” 林念瑶的话音传到高台上。 ***眉间一紧,再屏不住气。 薛麦神色紧张地凑到母亲耳边想说什。 可一转头看见光启帝,她整个地僵在了椅子上。 高台角落,何水汗如雨下,湿透了侧脸。 景耀门前一时寂静,静得连最远处的方子明都被定住了身形。 林念瑶将手掌贴到崔泽面前。 她挑起眼尾,脸上似笑非笑的笑意不见了。 她的神色一层一层地转冷。 “我问你,你身上穿的究竟是什么?” 崔泽缓慢地落下眼帘。 他鼻翼微动,似吹似叹地散出一口气去。 林念瑶:“你不敢说?” “不奇怪,因为你身上穿的根本不是光明铠。” 傅玉同立刻转身向六部九司的群臣宣布: “林泽身上穿的不是光明铠,是他私铸的废铁!” 他递了个眼神给林念瑶。 林念当即拔下铜簪。 “夫君,你不该穿着废铁上战场。” 她握着铜簪直接往崔泽的肋下刺去。 铜簪撞上护着崔泽肋下的甲片的一瞬间。 薛麦怕得闭上了眼睛。 何水僵硬地瞪大了眼睛。 方子明无可奈何地拉紧了缰绳。 崔泽半合的眼眸怜悯地在矮他一头的林念瑶发狠的眉目间转了一圈。 锵铛一声,铜簪断落在林念瑶手中。 半截簪子落在地上,敲出另一声清脆的响声。 林念瑶的眼睛陡然睁大。 她抬眸一望,眼睛又如星子般聚起了光。 但那缕光转瞬被铺天盖地的惊恐吞没。 “怎么会?” 傅玉同循声回头,他看见断掉的铜簪,也睁裂了双眸。 他抬手夺过林念瑶手中的半截铜簪。 “这不可能!” 傅玉同看向崔泽身上甚至不见划痕的甲胄。 山呼海啸般的后怕铺天盖地地涌上他的心头。 高台上,光启帝猛地站起身。 他额前的冕旒乱撞,撞出一片乱响。 纷乱的冕旒再挡不住他眸中光寒褪去后仅剩的阴冷。 崔泽身上究竟穿的是什么?! 总不能他一夜间真修复了光明铠吧? 光启帝额前的冕旒在飘荡间徐徐地坠了下去。 他也失落地,夹杂着恨意地缓慢跌坐回龙椅上…… 第78章 行刺主帅而已,罪当斩罢了 光启帝跌坐回龙椅的时候。 ***缓缓从女儿薛麦手中收回了被揉皱的袖子。 她眉目柔和,明明脸上没有笑。 可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在无声间笑得畅快明媚。 薛麦整个人懵懵的,似乎还没从变动中回过神。 不过她紧闭的双眼已经舒缓地睁开。 角落里,何水擦净了最后一滴汗。 他舒了一口气,再没冒汗了。 高台下,明明刺向崔泽的铜簪已断。 六部九司的大臣们也喧哗震天。 傅玉同却偏不肯死心地认输。 他拽过崔泽的手腕,继续用抢到手里的铜簪划崔泽的臂甲。 林念瑶也不愿接受崔泽穿的真是刀枪不入的甲胄。 她对崔泽上下其手,拉扯崔泽身甲上每一片甲片。 崔泽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穿着宝甲,跟个木桩似的站在那任傅玉同和林念瑶拉扯。 这一幕实在过于滑稽。 大臣们哗然。 远处的方子明则带着手下一百二十号人生生憋笑。 崔泽所穿甲胄的甲片有的属于光明铠,有的属于御林军,还有的属于公主府护卫。 不管甲片原先属于谁。 每一片甲都是大昭最顶尖的御敌之器,坚不可摧。 崔泽与何水扎甲的手艺也极好,扎甲密致,排列如鳞。 傅玉同和林念瑶努力了半晌都未能撼动乌甲分毫。 偏他二人就是不死心。 明明拉扯不出结果,二人就是不愿放弃。 在高台上远远看去,傅玉同与林念瑶两个人简直像小小鹦鹉跳起来啄人,滑稽不堪。 这下连***都忍不住了。 她破了功,笑出了声。 她的身旁,薛麦圆圆的眼睛忽闪忽闪的,也在抿唇憋笑。 光启帝可笑不出来。 他阴沉着脸,被迫坐在龙椅上,看台下两人如丑角般犯浑。 傅玉同与林念瑶扯足一盏茶的功夫都扯不出结果。 崔泽淡然地将手抽回。 “你们两个当着陛下公主,六部群臣的面,闹够了没有?” 傅玉同捏紧手中的铜簪,窘迫的怒火烧遍了他的整张脸。 “林泽,你……” “我……” 他无话可说,最终只是泄愤一般,将铜簪摔向了地上的石板。 今日,他傅玉同算是彻底把脸丢在了百官的脚下,任人嬉笑踩踏了。 傅玉同认栽了,林念瑶却还没有。 她瞪着崔泽身上的乌甲,“不可能!” “光明铠明明已经被我们毁了!” 高台上光启帝瞬间全睁双目。 他眸中龙盘虎踞,都张着血盆大口,恨不得即刻绞杀林念瑶。 他身边,陈公公面白无须的脸也阴了下去。 崔泽打量了一眼林念瑶,又望了一眼宽广辽远的景耀门外。 他冷下眉目,用冷眸杀林念瑶一个回马枪。 林念瑶被崔泽眼中无尽霜寒冻得颤了一颤。 她当场哑了声。 这时林念瑶突然意识到她方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急忙捂住了嘴巴。 崔泽此刻只想出城门,再懒得与她追究。 他拍了拍飞星的马头,牵着缰绳准备上马。 谁料林念瑶纵使捂住了嘴巴,也坚持站在出城路的正中央。 林念瑶想,她就是个妇道人家。 她撒泼耍横怎么了? 满朝的大官能耐她何? 她不可能放林泽走。 林泽走了,她的赘婿就再不会任劳任怨地围着她打转了。 崔泽扫了林念瑶一眼,“让开。” 林念瑶张开双臂,直接摇头。 崔泽长剑出鞘。 在林念瑶还没反应过来时,剑已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崔泽道:“我堂堂青州主帅,你辱我至此,真当我没有脾气?” “你一而再再而三迁延我出征,真当我没有血性?” 林念瑶瞪着眼睛一步不退。 她一口咬死了,“光明铠已毁,铠甲绝对是你私铸的!” “你不能走!” 崔泽冷透眉目,直发出笑来。 他将握剑的手松开,“你不如拿我的剑,再刺我一下。” “反正你刺得多了,再添一剑也无妨。” “林念瑶,你动手啊。” “行刺主帅而已,罪当斩罢了。” 林念瑶眼神闪闪烁烁地晃荡起来。 她怕了,可她就是不愿让开。 “事到如今,你还要无中生有,污蔑你的丈夫吗?” 高台上,***声如雷霆。 她望向站在一旁,还未来得及退入群臣中的傅玉同。 “傅大人,我记得你是刑狱司司丞。” “林家女这般胡闹,你就站着看着?” “你们刑狱司便如此纵容恶妇,败坏法纪?” “我看你这司丞是做到头了。” ***的话一出,傅玉同和林念瑶都僵在当场。 傅玉同当场抓林念瑶不是,不抓林念瑶也不是。 他被架住,骑虎难下。 林念瑶也是。 她没想到她不过耍个横,怎么就牵连了她的明月了。 两人对望,都能从彼此眼中看见对方的惊慌无措。 事到如今,长了眼的都看得明白,授意傅玉同与林念瑶陷害崔泽是光启帝。 更何况六部九司的官,个顶个的人精。 这会儿的景耀门前一片寂静。 大臣们悄悄望着高台上的光启帝。 似有若无又无处不在的偷窥像是狠狠的一巴掌,扇在光启帝脸上。 光启帝被打得身形佝偻了几分。 他如斗败一般,压着怒,与***商量道: “长姐,先送广平侯出征吧。” 有的事不可再摆在太阳底下暴晒了。 ***闻言轻哂一声。 “陛下记起今日是林帅出征的日子了?” “也罢,奏乐为林帅送行吧。” …… 战鼓起,号角响,出景耀门的福隆大街被清理了个干净。 崔泽特意回首向***与薛麦致意。 随后他翻身上马。 方子明向后打了个手势。 公主府护卫中长短哨连响,护卫们都翻身上马。 公主府的护卫行列如龙,紧跟在崔泽身后。 他们摆明要为崔泽摆阵仗壮行。 事已至此,光启帝埋头坐在他的龙椅上,再不置一言。 林念瑶和傅玉同早被公主府的仆人推到路旁。 活像两根被人拔了又随手扔在路旁的杂草。 崔泽打马经过林念瑶时,无声在心中道: 从今往后,一别两宽,再不相见了! 林念瑶看着崔泽威风凛凛地策马远去,到底还是不甘心。 她追着他走,一步又一步。 不想崔泽的马蹄越来越快。 伴在他身后公主府银甲骑士如同浩大的洪流,将林念瑶冲刷在崔泽身后。 林念瑶追来追去,最后追得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她不住地在崔泽身后大喊:“林泽,你休想甩下我!” “你这辈子都休想!” 第79章 如龙归渊 林念瑶的话被北风无情地吹散,压根没传进崔泽的耳朵里。 被崔泽身后的银甲洪流冲刷的何止林念瑶一个人。 颜面尽碎的傅玉同,低着头生怕触怒皇帝的陈公公,用冕旒遮掩震怒和苍老的光启帝。 这些人全被崔泽甩在身后。 两条街外,聚在茶棚中的御林军们听见送行的号角吹响。 众人相拥,欢呼声如山呼海啸般响起。 路过的人好奇,问他们为何事高呼。 众人七嘴八舌道,青州有救了,有人去打北羌蛮子了! 五十人的欢呼口口相传,转眼变成一百人。 一百人又变作三百人。 最终是半城的百姓呼声震天,震动景耀门上的琉璃瓦。 在绵延不绝的欢呼声中,崔泽带着飞星奔出了景耀门。 景耀门外天光胜金,旷达处重山如峦,望都望不尽。 崔泽再回望在他心中如庞然巨物的京城。 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中,京城不过是座望得到头的城池。 它很不同,却也没那么不同。 崔泽长嗅了一口寒风,风中吹来枯草的甘甜味。 天上无云,唯有浩日,照他前行。 他夹紧马肚,飞星如电般向北驰掣而出。 崔泽与飞星一人一马在平原上拉出一道细线般的土色黄烟。 一时间,他终脱囚牢,如龙归渊,纵身入再无拘束的广阔天地。 …… 崔泽一路不停,直奔北面路上,离京城最近的一个驿站。 他昨夜与何水约定过,两人今日在此汇合,结伴回青州去。 这处驿站离京不远,不过两刻钟,崔泽便赶到了。 到驿站时,崔泽隐约察觉出一丝不对。 驿站很静,只有门前一盏风灯在风中招摇。 崔泽下马,按着挂在腰间的宝剑的剑柄。 他凝着眸,透过半开的正门,向驿站内望去。 驿站内木窗俱关,内里漆黑一片,除阴森的诡谲外,看不出分毫其他。 崔泽脚步轻移,正准备侧步走过门前,将驿站内看个完全。 如今青州战事危急,路上驿站凭白出事,谁知是不是混进了北羌的奸细。 倏然间,驿站门前的风灯拧着掉了下来。 没点的灯骨碌碌地被风裹着撞向半开的门。 竹骨的灯笼在门上弹了一下,又落地。 风灯落地的瞬间,门内似受了惊,燃起了烛火。 火苗透出来,映进崔泽的眼中,晃了崔泽的眼睛。 崔泽刚一眨眼,十数人的黑衣小子涌了出来,将他包围。 崔泽刚要动剑,半掩的门内传来了声音。 “未去景耀门为崔帅送行,惭愧。” 崔泽一听这声音,整个人当场松了下去。 他跨步上台阶,一把推开门,让灿烂的天光照进阴暗的室内。 “戚世子,人还没老,先成老顽童了?” 驿站内,些微的烛火旁,戚如陌浅笑道: “老顽童,听起来很好啊。” 他眉目一转,“不过我这么做,自然有我这么做的道理。” “倒是你。” 戚如陌摆了摆手,示意喜乐将他往前推。 被喜乐推到崔泽跟前后,他伸手拍了拍崔泽的乌甲。 “你什么时候学会点石成金了?” “竟连夜锻得出这么好的甲胄。” 戚如陌举过灯照上手指上沾染的油腻。 “喏,淬火的火油都没擦净,绝对是昨夜新铸的。” 望着戚如陌手上沾的火油,崔泽笑而不语。 他挑了挑眉,故意什么都不说。 戚如陌看他那样,啧了一声。 戚如陌放下火烛,自怀中取出一个册子。 “你这么厉害,会点石成金,想来也会撒豆成兵。” “那我沙盘推演的结果是不是不必给你了?” 崔泽心中一热,忙将戚如陌的册子抢到怀中捂好。 “怎能不给。” “戚将军用兵如神,我岂会傻到不沾战神的光。” 戚如陌隔空点崔泽一下。 “人刚出京城,嘴皮子都利索了起来。” 他一双眼绕着崔泽身上幽幽的乌甲打转。 “收了我的册子,总得告诉我你这身宝甲到底打哪来的吧?” “难不成,你真懂绝技,能用打菜刀的泥炉,打出玄铁一般硬的宝甲?” 崔泽收好册子,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 “我可没私铸战甲。” 戚如陌眯了下眼睛,像在骂:你连我都防着,怕我套话? 崔泽拿起厚重又致密的裙甲,将尾端递给戚如陌。 他亮着眼眸道:“谁防你了?” 崔泽眼眸中亮起的光化作深沉。 “我干的是另一桩杀人的买卖。” “你细看甲片。” 戚如陌闻言举过烛火。 他细细看过甲片上的纹理。 又放下灯,将甲片托在掌心敲了敲。 这一敲,戚如陌睁大了眼睛。 “这是御林军的……” 话说到半截,戚如陌瞬间收声。 崔泽见戚如陌懂了,他捂着自己的身甲,用指甲在上面刮了刮。 好悬没刮下淬火后烙下的那层黑皮。 他捂着自己的铠甲的护心道:“刚才在景耀门前真快把我吓死了。” “我不敢多动,怕被傅玉同看出端倪。” “又担心淬火后的乌色撑不住露馅。” 戚如陌放下崔泽的裙甲,他呼了一口气出去。 “好家伙,你告诉我,也吓出我一身冷汗。” 呼出一口气后,戚如陌忽而大笑起来。 “不过你这身甲胄的出处,怕是连含元殿那位,挠破头都想不到了。” 含元殿内,放奏折的御书案已被一扫而空。 六部递上来的折子全散落一地。 光启帝红着眼,气捋不顺,却再没东西可砸。 “陈诚,光明铠不是你亲手碎的吗?” “你没吃饭吗?干的什么活!” “崔泽到底哪来的铠甲!” 陈公公伏在地上,扛着满身的奏折,连气都不敢喘。 光启帝却仍在暴怒,“朕问你呢!” “他崔泽,到底打哪来的铠甲!” “如此好的谋算,为何会功亏一篑!” 小驿站中,崔泽与戚如陌笑了个开怀。 渐渐地崔泽收了笑,他留恋地摩挲着身上的乌甲。 “有赖大家相帮。” “我崔泽昔年吃百家饭,今日穿百家衣。” “去往青州,我定以死报效,死战北羌。” 戚如陌眨了下眼睛,凝望着崔泽道: “别说死,你得活着回来,把姓改了。” “你得回来告诉大昭,你叫崔泽,不叫狗屁林泽。” 崔泽闻言眼眸中聚起幽深而透亮的光。 “告诉天下,他名为崔泽么……” 戚如陌点了点轮椅的扶手背,悠悠道: “我可不想去边疆,替广平侯林泽收尸。” 第80章 早晚勿忘穿厚衣,吃饱饭 昏暗无边的驿站内,喜乐也急吼吼地插话道: “对,林侯爷,啊呸呸呸,崔……崔帅!” “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林家那帮子人,太欺负人了,得让他们没有好果子吃!” 喜乐一句“好果子”冒出来,崔泽和戚如陌一时都笑了。 喜乐挠挠头,也跟着笑了。 三个大男人爽朗的笑声充斥满整间屋子,冲散了不少暗淡。 崔泽笑过以后,眼波晃了晃。 他用眨眼压下眼中深藏的沉重。 “我尽量……” 戚如陌目光锐利。 他从崔泽的双眸剜进去,一路剜到压在崔泽心头的千金重担。 戚如陌没说什么。 他只是举起幽微的火烛,吩咐喜乐将他推到后面去。 桌子后头,屋子里的更深处。 随着戚如陌轮椅吱嘎嘎地滚过,戚如陌手中的烛火如星斗转移。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被划破一道口子。 好几口四角包了铜片,卯了铜钉的漆黑木箱展露出形影。 这些木箱不算非常大。 但戚如陌依次开启箱子,烛火映照下,显现在崔泽眼前的都是他最急需的东西。 戚如陌的声音在幽深处显得分外沉稳。 “御寒衣物、日用、我夫人备下的票据、保你的命的药材。” 望着跟变戏法似地出现在眼前种种,崔泽慢慢睁大了眼睛。 戚如陌一抬手,喜乐又将他推回到崔泽面前。 当着崔泽的面,戚如陌从怀中取出另一份册子。 他将册子递给崔泽。 “这份册子是我抄录的,共有三部分。” “第一部分是我夫人娘家商行关系。” “方才的箱中有票据,你可凭册上记的关系与箱中的票据,调集青州最急需的粮食与御寒的物资。” 崔泽借着微光翻开册子。 册子最前面的内容果然是戚如陌所说的苏氏商行的关系网。 戚如陌又道: “第二部分是***递来的边臣名录,文臣中她信得过的,都记在其中了。” “另外,箱中的衣物日用,乃至保命的药,都是她为你备下的。” 崔泽循声翻动册子,得见一个个或锋芒毕露,或籍籍无名的大昭文人。 他抬眼望了一眼戚如陌身后的箱子。 不知为何,烛火幽幽。 一团的炽色的火偏偏落在他眼里,反倒让他想起***头上的东珠。 老人家头上已经有两颗了,他万不能让幼年的薛麦去做第三颗。 戚如陌沉稳而温润的声音再度响起。 “第三部分,是我父亲给的名录,记的是青州军中的好手,我昭国的大好儿郎。” “除名录外,他另有两句话想嘱咐你。” “让我一并写下,交给你看。” 崔泽闻言立刻翻动册子。 一直翻到最后一页,他才翻见肃国公嘱咐的那几句话。 “相识九载,昔日青州小儿已做兵马主帅矣,吾心甚慰。” “然此番北羌侵入,危急之势远胜大火燎原之危。” “老夫虽愿再并肩而战,剑斩北蛮,然终是老矣,人老反成拖累。” “尔欲死战,吾知,吾不疑。青州逢君,甚幸。” “唯念一事,特来嘱咐。” “天寒,早晚勿忘穿厚衣,饮热茶,吃饱饭。” 烛火影影绰绰照在纸上,染得满册深黄。 读到最后一句时,崔泽两眼已然涨满说不出的酸涩。 他吸了吸鼻子,将册子小心翼翼地从身甲的侧边,塞入怀中。 崔泽颤了下唇,开口声音微微发涩。 “我……” “崔泽有幸与诸位相逢,蒙赐深恩,幸何如之。” “我纵身死,又有何憾?” 崔泽捂着自己的胸口,默默感受着贴在心口的册子。 “多谢……”他甚至有些哽咽,“多谢戚世子专程为我送来这些。” 戚如陌听得明显一愣。 甚至有一瞬间,他连眼瞳都定住了。 愣过之后,戚如陌平白咳嗽了起来。 他空咳了好几声。 望着崔泽要往深处泛红的眼圈,戚如陌故意逗他: “泽哥儿,你方才是不是……有些肉麻了。” “还好我夫人没来。” “她真来了我都怕她看见你红眼圈的样子误会。” 听见“泽哥儿”这个称呼,崔泽才是真酸倒了牙。 哥儿不都是叫家里七八岁的小童的吗? 哪怕对着魏榆那小机灵鬼,他都不好意思叫出口。 戚如陌倒好,喊得自己跟大他二十岁的族叔似的。 “去你的,你少占我便宜。” 戚如陌将两手一摊。 “不想被我占便宜,你别说遗言似的话啊。” “人还在,少给我交代后事。” “当兵的最忌讳这个,记住了?” 崔泽手还捂在心口的册子上。 他整张脸都带上了软和,“知道了。” 戚如陌右手握拳,缓缓举起,敲在心口。 “万福。” “等你回来。” 崔泽眼波一动,捂在心口的手握作拳。 他也用拳头撞了一下自己铠甲上的护心。 崔泽低头道:“万福。” 戚如陌:“行了,东西都交给你了,我带族中子弟回去了。” 他将微弱的火烛交给崔泽,又对外唤了一声。 门外的戚家子弟很快从驿站后牵出两匹驮马,替崔泽栓在门前。 见戚家子弟栓好了马,戚如陌示意喜乐推他离开。 轮椅经过崔泽时,戚如陌抓住崔泽捆了臂甲的手腕。 他眸色幽黑,话音也幽幽。 “我在这等你,就是为了避开京中的耳目将这些东西交给你。” “这些东西,每一样你都留心藏好。” “戚家受人制辖,无法派人随你去青州。” 戚如陌说话间,回头特意看了一眼装药材的那口箱子。 他使劲握紧崔泽的手腕。 “你千万照顾好自己,切记看好那箱药。” “你如今伤重得很,已是强弩之末,箱子里装的就是你的命!” “与北羌开战前,你好好养伤,莫再逞强。” 听着戚如陌发自肺腑的关怀,崔泽浑身的伤一齐爆发出再忍耐不下去的无声哀嚎。 他的确已是强弩之末。 但崔泽不想害戚如陌为多他担心。 他看似寻常道:“放心,你说的我都记下了。” 戚如陌怎会看不懂崔泽的强撑。 他什么也没说,用力地攥了一下崔泽的手腕。 最后由喜乐推着他,消失在了驿站门外。 戚如陌一走。 崔泽如海枯山崩。 他带着甲径直倒了下去,躺在了驿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板上。 他吹灭手上的烛火。 烛火一灭,似纱轻拢的黑暗立刻缠住他的双眼。 让他的双眼迫不及待地,不听使唤地合了起来…… 第81章 遣林念瑶去青州 何水依约赶到驿站时,崔泽已沉沉睡去。 他睡的沉得不分白天黑夜,南北东西。 根本不知道何水已来了。 何水看着崔泽眼下的两圈隐隐的乌青,不忍叫醒他。 何水守着崔泽,一直守到崔泽自然而然长啸地睁开眼。 崔泽一醒,除了从半开的门看到外边天上星河皎皎如汉外。 还看到已被何水安置到驮马上的箱子。 崔泽一骨碌爬起来,凤目全睁开。 他惺忪的眼中浮满了困倦。 飞星踢踢踏踏地,嚼着根野草从门外走过来。 它瞧了他一眼,长啸一声。 马啸声震,崔泽瞬间清醒。 他站起来,迎着灿烂的星汉而去。 “何水,我们启程?” 何水也顺着崔泽的目光,往天狼星望去。 “林帅,咱们回家!” …… 崔泽与何水两人四匹马,日夜兼程地赶向青州。 八百里路走了两日余。 第三日,滚圆的红日向西落下。 天穹苍翠如水。 一缕白烟直冲天际。 崔泽与何水终于踏进了青州的地界。 在群山隘口的青州城已依稀可辨,不远了。 远远的,崔泽一眼便认出那座生他养他的边城。 无论过去多久,青州城依然如剑一般,直插在连绵不绝的天幕群山唯一的缺口上。 它是昭国的护国剑。 有它在,北羌铁骑休想染指关内一寸。 望见故乡,崔泽不由地拉住缰绳,停住马蹄。 滚烫的落日下,萧索的寒风中。 崔泽远望青州城,双目险些裂得绽开。 “何水,青州怎么回事?” 在青州活了十八载,崔泽还未见过如此荒凉的青州城。 青州城外有一条从天幕群山上流淌下来的染着雪的冰凉的银色的河。 沿河星点似的散落了十几处小村落。 小小的村落们拥着青州城。 青州城就像昭国北方一颗串在银链上的璀璨玛瑙石。 可现在那些星点似的小村落全没了。 青州城斑驳破落不说。 城外莫说一棵树,连根荒草都没剩下。 何水才离开青州城不久,对青州城依旧一清二楚。 “林帅,这是……” “坚壁清野。”崔泽声音低沉,像被困的兽在低吼。 青州居然走到了这一步。 城周荒凉到到连一寸枯黄的草都没留下。 何水也低沉道:“没办法,总不能真让北羌蛮子破城入关。” “我们青州当不起这个罪人。” 崔泽不住地随何水呢喃这句话。 “青州当不起这个罪人……” 不当罪人,便什么都不惜舍出去了…… 舍出去的是多少家的血,又是多少家的泪? 远远望着巨大而荒凉的青州城,崔泽突然恨自己的肩不够宽。 他得挑起它。 挑着它走向银色的河破冰奔流,小小的村落再搭起来,升起炊烟的那天。 戚如陌说得对,他还不配说死的事。 …… 皇宫,疏影轩中。 地龙烧得热,门前的矮月季还照旧开着。 景耀门送崔泽出征后,光启的须发多白了数根。 他连着两日燥得夜里睡不安稳。 以至于此时的疏影轩中竟摆上了夏日才会摆的铜冰盆。 铜冰盆就摆在矮榻前的地毯上。 光启帝坐在矮榻上。 傅玉同跪在光启帝面前,铜冰盆边。 冰盆不断渗出的寒意缠得傅玉同不住地发颤。 他也连着两日睡不稳了。 两日半了,光启帝还未发落他。 任六部的流言蜚语刮起再落下。 他在流言里粉身碎骨了八百回,现在却完整地跪在光启帝面前。 就在傅玉同以为他将丢官下狱,万劫不复时。 光启帝在矮榻中间摆的小方桌上的棋盘中,落了一子。 落子声很清脆。 光启帝问傅玉同:“算时间,崔泽该到青州城了?” 傅玉同伴着冰盆渗出的寒意猛颤了一下。 他低头答:“是。” 光启帝落过白子后又落黑子。 他不像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你说崔泽去了青州,青州城有没有可能守住?” 到这时,光启帝才分神望傅玉同一眼。 “放下你们之间的恩怨,为了昭国,如实说。” 傅玉同察觉光启帝真没有发落他的打算,终于敢抬起了头。 一抬头,他便看见棋盘上黑子与白子各化作一条大龙在相互绞杀。 白子聚成的大龙气数已尽,危在旦夕了。 傅玉同立猜出光启帝心中所想。 “青州城是否能守住,陛下明明已了然。” “不过既然问臣,臣便如实说。” “全无可能!” 傅玉同遥指天上道: “如今青州城与炼狱无异,纵使天上的道祖来了,也救不回青州。” “神仙尚且无奈,何况凡人之躯?” 光启帝边听着傅玉同的言之凿凿,边往棋盘上继续落子。 他将白棋下得愈发锋利,企图让白色的大龙挣扎脱困。 傅玉同话如涌泉: “时至今日,青州不仅兵败如山,士气颓靡。” “城中生活更是难以为继,缺衣少食。” “连臣的家族,在地的大家望族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青州还谈何守备?” 傅玉同向地上重重叩首。 “请陛下为昭国计,勿计较一城得失。” “下定决心与北羌议和吧。” 傅玉同的头重重地叩在地上时,光启帝在棋盘上落下了最后一子。 果不其然,白色大龙被斩头断尾,输在黑棋的绞杀中。 光启帝细细将棋盘端详了个遍。 而后他一把将黑子与白子拂作一堆。 光启帝向后仰去,靠在矮榻的背板上。 他陷在灯火的暗影里,神情晦朔不明。 “议和的骂名终是要朕来担。” “罢了……朕身为帝王,是该承受旁人不该承受之重。” 他话锋一转,倚着桌子倾身向傅玉同道: “议和的骂名朕可以担。” “只是崔泽已到了青州,他决心和北羌拼个你死我活。” “朕不是针对他。” “但由着他去,造出杀孽,阻了议和,到底不美啊。” 光启帝抬手将傅玉同招上前。 他随手捻起一颗白子。 “傅卿,你看明面上,崔泽是为国奋战,朕不好发作。” 傅玉同躬身向前。 他凑到光启帝脚边,听到这句,他眼都热了。 天不负他,他还是有机会在两国议和中挣下出类拔萃的功绩。 他会一步一步地爬到六部之巅。 爬上去后,洗尽六部的薛氏门人。 从此以后,千秋万代,只能读他老师的书! 傅玉同缓缓挺直腰板,眼中的火在幽暗中爆裂焚烧。 “陛下,臣有一计。” “臣请陛下遣林念瑶去青州……” 第82章 让青州城自己向林帅作答 光启帝捻着手中的白子。 “林念瑶一个妇道人家,她有什么用?” 傅玉同:“陛下,她是林泽的发妻,与林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单凭这一点,她就是最好的破口,方便臣的族人……” 傅玉同抬起手,用指尖在脖颈上浅浅划过。 他划过脖颈后,恭敬地向光启帝低下头。 傅玉同嗓音染着气声,道: “臣的全族都在青州。” “有他们在,林泽定会如陛下愿,一路归西。” 光启帝闻言无声地笑了。 他将手中的棋子落回棋盘正中央的天元。 这一子落下,君臣二人在不言中已然心意相通。 傅玉同明白,林念瑶去青州的事,如他所愿板上钉钉了。 …… 漠北的天黑得很快。 崔泽带着何水赶到青州城下时,天边几乎只剩最后一线光。 青州城外站着个身穿暗红官袍的削瘦老头。 老头身旁只跟了一个瘦小的差役。 两人孤零零地站在偌大又破败的青州城门前,像两根枯竹竿。 崔泽目力好。 二十步外,他不仅看见老者全白的长须被风吹得蜷曲。 他还看得见老者官服肩头起的毛球,官服下摆微微飘动的线头。 崔泽策马赶到老者面前。 老头一见他便拱手。 “来人可是新上任的青州兵马主帅,广平侯林泽,林帅?” 崔泽下马抱拳还礼,“是在下。” 老头向崔泽深深作了个揖,“青州司马范涛见过林帅。” 崔泽连忙扶起他,“司马大人,怎么是你来接我?” 范老头慢慢站直。 他缓缓转身,为崔泽让出路。 他回望城内,从眉梢到眼角全是苍凉。 “林帅问为什么?” “就让青州城自己向林帅作答吧。” 崔泽伴着范涛的话,牵着飞星缓步穿过青州城门。 穿过巨石层层垒砌的灰色城门后,青州城一点点映进他的眼眸中。 沿街夯土残破。 隔三岔五便凹陷出一座被拆得只剩地基的房屋。 街上覆盖的厚雪冻成了硬冰。 冰也是灰色的。 在暗淡的光线下,灰色的冰像是浑浊的黑。 一阵狂风从巨洞般的城门穿过,肆虐地席卷长街。 狂风卷着冰封的寒意,渗进崔泽身上一千甲片的每一道缝中。 崔泽被冻得连着往手掌心里哈热气。 套在他甲片下的夹棉的厚圆领袍仿佛不存在了。 而街上,蜷缩在破了门和窗的屋里的人。 他们只穿着残破的薄袄,还在忙忙碌碌地做活。 街上几乎没有人,偶尔跑出一两个小孩。 小孩们提着桶跑向新落的雪堆。 他们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抓起雪往木桶里送。 边抓边淘换似的扔出雪里混的土块砂砾。 崔泽停下脚步,忍不住望他们。 他才望了一眼。 马上有个小孩抬头瞪了回来。 小孩抱紧了桶,像在提防。 他眼里有股发腥的血色。 崔泽见过这种血色。 它从来只出现在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眼中。 小孩的整张脸既稚嫩又成熟。 成熟得他根本不像个八九岁的孩子。 他见崔泽一直望着他,雪也不抓了。 小孩提起桶就跑。 他跑得压根不快,两条短筷子似的腿来回扑动。 狂风从他宽大的衣领灌进去,吹出他细***的身子。 瘦得活像只扒了毛就见骨的鹌鹑。 崔泽的视线不住追着小孩跑。 小孩一溜烟消失在黄泥夯土堆出的拐角处。 小孩消失了。 夯土墙上一个两人宽的缺口却直直地跳进了崔泽的眼帘。 那道墙崔泽记得,他记得墙后面有棵柿子树。 一到冬天,褐色的枝条上会挂满橘红的圆柿子。 可视线穿过两人宽的缺口。 崔泽只看到一截砍到树根,褐色的年轮。 一只老鸦落在刻满年轮的木桩上。 老鸦停了一瞬又飞起。 黑色的乌鸦穿过街坊,在黯然的天上兜了半个圈。 它落在崔泽的左后。 崔泽回头望去。 他望见竟是连片的空地上,堆满的骨瘦如柴的尸体。 尸首上覆了雪,像盖了厚厚的寿布。 一排排的死人冻出的冰棍旁只立了一块牌子。 灰黄色的木头牌子上,潦草地写了两个墨字——义庄。 木头牌子旁,没有围栏也没有盖顶的棚子。 白嘴的老鸦扇着翅膀落在一具冻硬的尸体上。 不知从哪跑出来个女人,她拿着袖子去扑那老鸦。 “不许啄他的眼睛!” “不许啄我夫君的眼睛!” 女人扑了两下,没了力气。 她倒在那具尸体旁,麻木地坐下。 老鸦扑棱棱地飞起来,又向崔泽的前方飞去。 老鸦掠过一个抱着个布袋的人。 它翅膀一扇,那人瞬间栽倒在地。 布袋子掉下去,滚出几个干瘪的白薯来。 倒下的人再也没爬起来。 他被两个干柴似的人肩并肩地拖进那个幕天席地的义庄。 白薯被人捡起来,送进一个离倒下的人只有几步的破院子。 墙倒屋塌的院子里跌跌撞撞走出个老妇人。 老妇人抱着怀里的白薯,坐在门前忽然开始大哭。 伴着哭声,天边最后一线光散了去。 青州城沦落到彻头彻尾的黑暗中。 黑暗里,青州城没有一盏灯。 只有打更的梆子声慢慢从西边的角落响起。 打更人拖长了嗓子,还是有气无力的。 “酉初——” 跟着范涛走到青州府的官署大门时。 崔泽回首望去。 整座青州城只有东边有一点零星的光亮。 其余地方没有一寸火光。 青州城漆黑一片彻底融入夜色中。 而他那两匹驮马上工整地卯了铜钉又包了角的箱子,和整座破败的城格格不入。 青州府为崔泽点起了一盏灯。 青州司马范涛躬身,示意崔泽摘下帅印暂交予他。 崔泽将挂在躞蹀带上小小的螭虎印,连着绶带一同递给范涛。 范涛将帅印高举。 青州府中唯一的灯盏映出的光华在螭虎玉印上流过。 “青州司马主帅,广平侯林泽,林帅到!” 范涛高声颂念。 青州府中,七七八八的人举着灯出来,整齐利索地向崔泽跪下。 “恭迎林帅。” 众人跪在地上,眼里都有了光。 甚至有人不住地抱着同僚痛哭。 “林帅,我们终于等到你了!” “青州终于等到朝廷了!” “青州终于有粮,有兵了,对吗?林帅……” 第83章 他们生前死后又比什么牲畜好么 在身后同僚似有若无的抽噎声中,青州司马范涛拂起衣袍。 他托着帅印向崔泽跪下。 “青州仰赖林帅。” 范涛用双手将帅印捧给崔泽。 “青州官署只剩我等这些老弱残幼,望林帅莫嫌弃。” 崔泽连忙握住范涛的手,将老人家扶起来。 他连声请官署中跪着的同僚们起身。 崔泽收回帅印,紧握在手中。 漆黑一片的夜色中,他往自己心上剜了一刀。 崔泽叹息一声,暗自做下了个原本绝不该做的决定。 …… 在一盏小灯和一盆炭火的相伴下。 青州官署关起门,开起了崔泽的接风宴。 接风宴上,最硬的菜是烘在炭火盆上的白薯。 围着炭盆,被范涛称为老弱病残的一帮子人都讪讪地笑着。 “林帅莫嫌弃,地瓜已经是城中最好的吃食了。” 崔泽就着小小的灯火,环望实打实称得上家徒四壁的官署一圈。 在炭盆里劣等的木炭噼里啪啦地冒出火星的间隙。 他道:“无事。” “白薯很好,甜。” 崔泽这般说着话。 他伸手一拿,拿起了炭盆旁青州官署录下的整摞的文书。 就着幽微的灯和闪烁的星辰,他一册一册地翻看。 崔泽越看眉头越紧。 在翻开一本藤纸封面的黄皮册子,读了几页后。 崔泽捏紧册子的一角,默了下来。 他默了足有半晌。 半晌后,崔泽幽幽开口: “诸位同僚原来是如此维系青州的。” “百姓们吃不饱穿不暖。” “你们则列出价码,用白薯向他们换木料、铁器。” “引得老百姓拆家砸锅,用吹西北风换填肚子。” 崔泽无声长叹。 长叹过后,他最终没能再说出什么。 范涛动了动唇,嚅嗫得他的白胡须跟着颤。 “下官……惭愧。” 范涛说了声惭愧后,颤着唇,把嘴合了起来。 他无颜为自己辩解。 突然,青州官署的大门被人推开。 来人下了马直闯进来。 他一来,先站着拿眼角望了崔泽一眼。 见崔泽手中拿着摊开的藤纸本后,他立刻转头去看范涛。 看见范涛耷拉着眉眼,满脸的羞愧,年轻人登时发了大火。 他抄起一本账册,啪地将账册摔在崔泽脚边。 “你敢说司马大人的不是?” “司马大人做得已经够好了!” “要是换别的地方的官,拆治下子民的家,拆也就拆了。” “谁会赔他们粮食?” 年轻人气鼓鼓地插着腰道: “况且我们还能怎么办?” “粮食本来就不够分。” “柴不够,炭不足,将士们要取暖,守城还要数不清的铁。” “弓箭的箭头,撒下城头烫死北蛮的铁水,哪一样不是日日耗费?” “我们不这么干,青州城早丢了。” “你少在这说风凉……” 范涛站起来,一把按下年轻人。 “傅思齐!你怎么对上官说话的?!” “你这是大不敬,退一边领罚去!” 傅思齐拿鼻孔哼唧一声,如牛般撒出气来。 他翻了个白眼,退到崔泽对面烤起了火。 崔泽抬手请范涛重新坐下。 “我并没有责怪司马大人的意思。” 范涛却直摇头。 “林帅,是我等无能。” “我们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范涛摇完了头,直接用衣袖捂住了脸。 崔泽将藤纸皮的册子缓缓合上。 “恕我直言,诸位同僚并非想不出办法。” “是诸位心善,狠不下心这么做罢了。” 他这话一出,官署中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渐渐摇起了头。 这些摇头最后变成接连的叹息。 “林帅,我们无能,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如果林帅有保卫青州的上策,请林帅教我们。” “算不上上策,是下下策。”崔泽言语间咬住自己的后槽牙。 他浅笑着,笑得却极惨烈。 惨烈到范涛看出端倪。 “林帅不妨明示。” 崔泽默默地握紧挂在腰侧的剑。 他松开了几乎咬碎的后槽牙,平静但残酷地说道: “诸位都知道北羌的奴隶吧?” “他们从我们大昭掳走的,被当做人牲的那些人。” “北羌人是如何待他们的,我们也……” 范涛伸出手将崔泽打断。 他犹豫,也试探:“林帅说的是我大昭被掳走的百姓?” “被北羌人困在围场内,像畜生一样饲养,使唤。” “不论老少,不管男女,两眼一睁就要劳作,做了一天工也只能得点残羹剩饭果腹。” “缺衣少食,生死由天的那些算不上人的人?” 范涛猛然站起,他胡须颤抖。 “林帅的下下策就是让我们将青州城当围场。” “也这么对待青州百姓?” 官署中,众人一时都愣住,不可置信地看向崔泽。 崔泽无情又不甘地眨下了眼睛。 他捡起被傅思齐摔在地上的账本。 他拍去上面的灰,翻到账册的最后一页。 崔泽指着最后一页的数字道: “依我所言,青州起码能多撑两旬。” “才赶得上我托人调粮过来。” 范涛卷起衣摆,缓缓给崔泽跪下。 他脸上悲切和怒意搅在一起,搅得他一张脸七零八落。 “林帅,万不可如此!” “我大昭子民并非牲畜!” 崔泽拿起另一本册子,一页一页地翻给众人看。 册子上是一个个名字,甚至没有名字的空白。 这是那处幕天席地,鸦鸟乱飞的义庄的名录。 崔泽敲着自己的心口道: “谁愿意将自己的父老乡亲当畜生养?” “可你们看看没了的他们,他们生前死后又比什么牲畜好么?” 崔泽单手“啪”一声将册子甩得合上。 “我再问诸位一句,如今青州城中的百姓,死的人比北羌的围场如何?” “你们敢明白地说出来,谁死的人多,谁死的人少吗?” 崔泽强迫自己冷心冷肺地看过官署中的每一个同僚。 “诸位大人,青州城该军管了!” “管得越早,帐上留存的物资越多,大家能活得更体面。” “军管的细则,我明后两日走访城内,依实情定出。” 崔泽将话甩出来后,其他人并未从命。 他与官署的其他人不可避免地对峙起来。 两方顷刻间剑拔弩张。 崔泽手握在剑上,“本帅不是商量,本帅要你们依令执行。” “林帅!”范涛愤而站起。 他悲声切切:“大敌当前,主帅怎可挥刀向内!折磨我们自己的百姓?” 范涛取过账册。 他翻到最后一页,人几乎昏过去。 他颤着声道:“真按这点东西安排全城吃喝拉撒。” “百姓们过得和北羌奴隶全然无异了!” “林帅你怎么狠得下心啊……!” 第84章 大人,您真要和傅家为敌? 崔泽松开握剑的手。 当着范涛的面,他张开手掌,将账册上少得可怜的数字一律盖住。 崔泽目光如剑,“因为青州已到生死时刻。” “一朝踏错便再无生还之日。” 他将覆盖在账册上的手掌撤下,恳切地望着范涛。 “司马大人,你最清楚。” “上一轮北伐大败,龙武军大将军崔鼎之耗空了西北七州的库房。” “包括青州在内,西北七个州,大家谁都没有余粮。” “我从别处调粮来,最快也要两旬。” “真按现在的做法耗下去,十日内,北羌不攻城青州城也破了。” 范涛闻言怔了一瞬。 他像是被剥了叶的老菜头,露出里面深藏的烂芯。 他无言地背过身去,恨不得往自己脸上扇一巴掌。 崔泽任眼眸垂落片刻,又复抬起。 他望着官署中的每一个人。 “诸位同僚,再这么拖下去,全城要么被拖成皑皑白骨。” “要么北羌攻来,撞破北门,将我等全屠干净。” “该我们下狠心,搏命九死求一生的时候到了。” 崔泽的声音响彻整座官署,众人被他振聋发聩的吼声镇住。 背对他的青州司马范涛尤为动容。 他合上账册,再不去看那点零星的数字。 渐渐地,官署中的老弱病残们脸上都熔出了坚毅。 众人中唯独傅思齐,左看右看,眼神闪烁。 他静悄悄地后退,把自己隐入人堆。 崔泽抬起右手,握拳撞向乌甲的护心。 铠甲轻震,他道: “本帅要不惜代价,守城,保尽可能多的人活下来。” “诸位可愿随我背水一战,扛住骂名,助青州向死而生?” 范涛转过身,他换了副面目重新对上崔泽。 他洗却眼中悲与怒,只保留下一股平静的无畏。 官署中其他同僚与他相差不多。 黑暗中,炭火火星四溅下,唯有傅思齐一个,满眼幽微。 不声不响地打量着崔泽。 …… 夜半,青州府为崔泽腾出的小院里只点起了一点火烛。 蜡烛亮在崔泽房内。 崔泽借着这点火光,卸甲脱衣,为自己上药。 脱衣前,崔泽吩咐何水千万将房门关紧。 何水走到门口,将窗纸都黄了的木门一把拍得合上。 “林帅,你在防他们?” 崔泽摇摇头。 他解开系带,袒露后背,“不是防备。” 崔泽将玉粉色的药膏沾满一手,直往后背上抹。 背手一掌揉下去,他疼得呲牙咧嘴。 “嘶……”崔泽咬牙道:“我是……怕他们看见。” 他疼得手臂上,额头上青筋全爆出来,脸也紫了。 “我乃青州主帅,不该,更不配伤得这般重。” “我最好坚不可摧,永不可撼动。” “任谁见我都信我能以一当十,杀尽北羌人。” “不然,青州会溃败。” 崔泽咬紧牙关,又往腰后抹了一层药。 连片的疼痛接连爆裂,炸得他的脸从紫色又涨回了红色。 何水忙翻找箱子,给他递擦汗的汗巾。 崔泽接过汗巾,却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擦起了手。 擦净手后,崔泽一寸寸地闻过自己的掌心和指缝。 确定闻不出药味,崔泽这才穿上衣服。 等穿好了衣服,他又将魏榆送他的兔子香囊系在腰间。 崔泽拿手往何水的方向扇风。 他边扇风边问:“我身上的药味重不重,香囊能不能遮掩?” 何水左闻闻,右闻闻,“味还好。” “硬说是香囊,也说得过去。” 他揉了揉鼻子,拿鼻孔撒了股气出来。 “但是林帅……” 何水话咂了下嘴,话说到一半生生憋住。 半晌,他一歪嘴,又把憋住的话吐了出来。 “我看那帮人不是个个都领你的情。” “就比如,那个傅,傅思齐。” “他看你的眼神就不对劲。” 崔泽揉着自己扛了一天铠甲的肩,道: “你都说了,他姓傅。” 崔泽慢慢从肩头,捏向胳膊。 “我要军管,接管城中流通的所有物资。” “你猜谁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崔泽抬起手,为何水指出门外的城东。 “你往外看看。” “偌大一个青州城,除了官署,唯一点灯的是哪家?” 何水隔着窗纸瞟了眼外边,又低头叹了口气。 他伸出打铁的手,帮崔泽捏起了胳膊肉。 何水手劲实在大,一按下去,差点把崔泽按得跳起。 “轻……轻点,我这胳膊不是铁……” 何水收了一点劲,还是把崔泽捏得满脸通红。 何水越替崔泽捏胳膊,眉头越皱。 “大人,您真要和傅家为敌?” 他抬头瞟了一眼外边,见外头没人影。 何水低声说:“林帅你是青州人,你知道的。” “傅家有些时候比北羌人还狠。” 崔泽拍拍何水的手,把胳膊从何水手里救了回去。 他动了动肩肘,垂下手后,一双眼全落在他褪下的乌甲上。 “唯有制住傅家,将军管落到实处,青州才有活路。” 崔泽叹息似地长长吐出一口气。 一时间,他的头比身上所有的伤口加起来还要疼。 “说到底,是龙虎军大将军被俘得太快,出征的龙虎军溃败如山倒。” “七个州攒出的辎重全落进了北羌蛮子的手里。” “北羌人这才有本钱在寒天雪地中围死青州,逼得我们生不如死。” 崔泽说到惨痛处,连桌上的烛火也将熄未熄地晃荡起来。 “龙虎军那仗败得惨烈,北羌趁势反扑。” “青州府大半数官员尽皆战死。” “你看今日官署中,四品的官,只剩司马大人一位。” “青州军更惨,折损了七成。” “朝廷不信他们能守住青州,他们也未必信自己能守住青州。” “人心散乱,如此非常时,只能行非常事。” “千难万难总要先熬过眼前这关。” 何水越听崔泽的话,心越沉。 他整颗头垂下去,“大人,万一……青州熬不过去呢?” 崔泽收回望向乌甲的视线。 他当着何水的面,拔剑出鞘。 剑光森寒,闪得何水眼前一亮。 何水心头一动,等着崔泽说出惊天动地的话。 他等着崔泽讲出法子救青州于水火。 哪知崔泽擎着削铁如泥的宝剑,说出口的却是—— 第85章 堂堂一国之君,好歹要点脸吧! 崔泽:“青州熬不过去,昭国也就死定了。” “我这宝剑,可以杀敌,也可以自刎。” “到时候可以借你。” 何水被崔泽剑刃的寒光晃得直眯眼。 “大人,你这还不如京城那帮嚷嚷着议和的贼文人呢!” 崔泽将剑收好。 “那你想议和?” 何水瞪了他一眼,咬牙道:“鬼才想议和!” 他偏过头望向幽黑的门扇。 “大人知道我们何家死了多少人吗?” “我恨不得一口咬碎他们的肉!” 何水望着漆黑的眼里浮出茫然。 “大人,你说他们为什么嘴巴一张就能说出议和两个字?” “我们……”何水回望崔泽,哽了一下,“我们青州人白死了?” 崔泽眼泛冷光。 “我怎知道他们怎么说得出口?” “我们与北羌之间隔着累世的血仇。” “我要是北羌的可汗,青州城一破,我即刻杀向京城。” “逼昭国皇帝吊死丽山。” “昭国皇帝一死,皇族覆灭,整个昭国都将归北羌所有。” 崔泽轻蔑一笑,笑里有七分冷,三分残暴。 “北羌凭什么要议和?” 何水听了这话,默了一会儿,他忽然窝窝囊囊的: “别的不说,我看就该把狗皇帝吊死在丽山上!” “吊死了他,仗保准好打。” 崔泽双眼一抬,眼眸睁圆。 他瞥了眼窗外,“慎言。” 何水憋屈地叉起腰,“门都关了,还不让人说真话吗?” 崔泽眼波一转,一眼捉到窗外一闪而过的晃动。 他站起身,用冷透的声音朝门外发问: “司马大人,既来了,进门喝杯茶吧。” 崔泽话音落下,门上慢慢多了道瘦影子。 何水知道自己祸从口出,忙对崔泽说: “林帅,杀头大罪我一人扛,绝不连累你。” 门内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门外范涛突然咳嗽起来。 他一边咳着,一边缓缓推开门。 他脚还没迈进门,腿弯先打了个大哆嗦。 范涛捶了捶腿,“诶呀,人老了,不中用了。” “耳朵也背,一到晚上什么都听不到。” 范涛说完,还那闪烁的小眼神,瞟了崔泽一眼。 崔泽明悟了范涛的用意。 崔泽抬手道:“司马大人,请进。” 范涛立马顺着台阶下。 “离近点好,不然林帅说话我是真听不清啊。” 说罢,他健步如飞,一气呵成地走到崔逐对面的凳子坐下。 说不清道不明的,范涛看何水的目光中还夹了两分赞许。 崔泽让何水给范涛看茶后,范涛才慢慢转开了眼眸。 何水从壶中倒进茶杯的说是茶。 实际只是点还带着温热的白水。 范涛似乎习惯了,端起白水便喝。 喝过水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封烙着宫中漆印的密信。 “林帅,宫中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他将密信托给崔泽。 “请林帅过目。” 看见信封上的朱红火漆,崔泽卷着恨意磨动后槽牙。 信里少不了折磨他的幺蛾子。 崔泽唤何水从箱中取来一把匕首。 当着范涛的面,他挑落火漆,拆出信纸。 纸上只语焉不详地交代了一件事。 皇帝向青州派了特使,特使不日便会抵达。 让崔泽好生迎候。 崔泽不见外,他将信转给范涛看。 范涛看罢信后,眸色瞬间变得幽深。 他将信放下。 信轻飘飘的,他却放得如有千钧重。 “林帅。”范涛幽深的眼中,悲愤又涨了起来。 “请林帅与老夫交个底。” “朝廷是不是已经放弃青州了?” 范涛将信推回给崔泽。 “朝廷已经放弃青州,所以才派特使来钳制林帅。” “是否如此啊?” 崔泽拿起密信,将信纸置于烛火上。 火苗尖一下舔上信纸的角,火唰地窜上去。 瞬间冒出的大火如同爆闪的烟花,打亮了整间屋子。 崔泽眉宇间的憎恶和忧愁,范涛眼尾的悲切,全都暴露无遗。 崔泽:“的确如此。” 范涛睁着眼睛,望那烈火下散落的灰。 “上苍有负青州!” 他垂下眸,颤着胡须问崔泽:“林帅可还要推行军管?” 崔泽一甩手,将烧到末端的信纸甩在地上。 带着最后一点火光的信纸划了个圈,化作黑灰后摔碎在地上。 地上火星熄灭。 崔泽平淡道:“当然要。” “上苍负青州,我崔泽不负。” 范涛当场松下神情。 他捂着心口,“阿弥陀佛。” 范涛缓了一口气,凑近崔泽,为他打算了起来。 “既然如此,我等不如暂且推测特使身份。” “趁他到青州之前,早做打算。” 范涛悄声问崔泽:“林帅在京中可有仇人?” 崔泽瞄了眼范涛,想想还是先伸出手,预备去扶老人家。 “有啊。” 范涛:“敢问是何人?” 崔泽:“陛下。” 范涛身子一晃,果然差点跌下去。 他搀着崔泽的手,重新在凳子上坐稳。 “无量天尊……还好陛下不会来。” 他喘了口气问:“林帅可还有别的仇人。” 崔泽沉下眼眸,“有。” “不仅有,他还和青州傅家关系非常紧密。” “若是他来,正好可以联合傅家,断绝我和青州的生路。” 范涛做官多年,对官场之事了若指掌。 一说和傅家关系紧密,又在京中,他脑中马上浮现出傅玉同的名字。 范涛登时犯了糊涂,“林帅,你与他不是同门师兄弟吗?” “怎么反目成仇了?” “再说你师父,他亲娘都死在北羌人手里。” “他对北羌人该有滔天的恨啊。” 崔泽笑了一声,笑中尽是无语和荒凉。 他都不屑向范涛解释傅玉同的痴心妄想。 将国卖了去推行师父的学说。 师父一旦知道非得从九幽爬出来,活活掐死他不可。 见崔泽气急而笑,眼底的杀意越来越浓。 范涛咳嗽一声转了话题。 “林帅,陛下遣傅玉同来,可师出有名?” “若无名,我等以青州战事吃紧为由,将他挡在城外便是。” 崔泽闻言眨了眨眼睛。 一时间,他还真想不到光启帝派傅玉同来的借口。 不过说到借口,崔泽忽地抬眸望向关外的方向。 他猛然想起另一种可能。 有一个人,有借口能过来。 若真是她…… 崔泽捏紧拳头,手背上的筋全暴起来。 在压抑的怒火中,他暗自祈祷光启帝别这么离谱。 堂堂一国之君,好歹要点脸吧! 望着崔泽的脸色,范涛立马意识到事情的不寻常。 “林帅眉头为何皱得这么紧?” “莫非来的人,有手段害我们整座青州城?” 崔泽捏得拳头骨节泛白。 “若真是她,她未尝没有毁了全青州的下作手段。” 第86章 你是被我娶进门的林家赘婿 一轮孤寂惨白的月下。 官道上,两匹马并驾齐驱,拉着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马车飞驰,车内的林念瑶快被摇散了架子。 她紧紧抱着一个锦盒,把连夜赶路遭的苦和罪全记到崔泽头上。 在马车不断的颠簸中,林念瑶暗暗发誓。 她发誓她要让林泽知错。 更要让林泽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月下,一望无际的广袤大地上。 林念瑶的马车像一道墨线,拉着尾迹,飞向青州。 含元殿中,光启帝手腕一转。 他亦在偌大的纸上拉出了一道墨线。 桌上的墨线在纸上勾点的山川间蜿蜒向前。 墨线所指的方向正是林念瑶奔赴的青州。 光启帝放下笔,背起手,俯下身子。 自下而上的,他将整张纸一扫而过。 望着纸上山河,光启帝开怀道: “陈诚,再过三日,林念瑶就到青州了。” “她手中的利器一出,青州城北门自会大开。” “届时,朕的心头大患就解了。” 陈公公上前为光启帝换上一潭新的洗笔的水。 圆圆的笔洗里映出他的卑服的笑脸。 “陛下,可喜可贺啊!” 光启帝执起笔,随手投入笔洗中。 浓黑的墨在透净的水中顷刻晕开。 “陈诚,给傅家的信送到了吗?” 陈公公:“信鸽今夜定飞到青州。” 光启帝凝视着纸上草草勾勒出的青州城。 “到了就好。” “想敞开青州城门议和,光有一个林念瑶不行。” “得靠他们傅家出力。” 光启帝抬眸一望,孤月浑圆,挂在含元殿外。 同一轮月下,白里带灰的鸽子穿破云雾,落在一处驿站内。 不一会儿,驿站中飞马如箭般射出。 挂在马鞍侧边的信筒一路颠沛,落进重门深锁的青州傅府。 傅府下人托着信筒,将它送上傅家家主的案头。 傅深当傅家家主足有十七年了。 这样十万火急杀到他面前来勾兑利益的信筒他见了不少。 傅深随意地将信筒拆开。 读过信筒内短得不能再短的信后,他整张头皮不可抑制地紧了一阵,接着松开。 傅深捻着信走向摆在面前的炭盆。 他掀起防火的铜丝网,将信纸撇了下去。 炭盆里炭块多,火很旺。 信纸瞬间被红光吞没,连灰都没留下。 烧了信,傅深穿过层层叠叠的帐幔,走进傅家的祠堂。 祠堂内正面墙上,一排一排地摆满了傅家先祖的牌位。 傅深拿起两支香,就着长明的香烛点燃。 他握着香朝满天牌位们拜了一拜。 “爹,你留给傅家三十多年的烂账,终于可以平掉了。” 他将香插进香炉时,一阵风猛地灌入。 摆在香炉前的族谱被风吹开,连翻数页。 傅深垂眸一字字读过被翻开的那页。 他的目光最终停在一个名字上。 他笑道:“三郎也算有些出息。” 族谱上,傅氏二房三郎之下,录下的名字是傅玉同。 只是不知为何,他的生母那列,名字被涂成了一片乌黑。 傅深烧完香后,退出祠堂,吩咐管事: “将府中觅花轩收拾出来,不惜排场,准备接待贵客。” 傅深幽幽笑道:“毕竟来的是我们傅家平帐的关键。” …… 一晃眼两日过去。 崔泽接连两日在青州城中四处走访。 他累得脚不沾地,早已疲惫不堪。 可深夜里,他还睡不安稳。 一进梦乡,他就会因梦见朝廷特使长出林念瑶的脸而骤然惊醒。 到第三日,连日睡不稳的崔泽脸上已有了憔悴相。 这天夜里,崔泽与范涛一同到青州城的南城门接人。 而与他站在一处的司马范涛也好不到哪去。 范涛眼下也是两团乌青。 朝廷的特使对青州是大祸患啊! 连着几日的相处,青州城内的百姓们都熟悉了崔泽这个要带他们活下去的青州主帅。 见崔逐在等人,居然有些好奇的百姓凑上来问: “林帅,等谁呢?” “难道朝廷又派人来帮我们了?” 崔泽不忍打破百姓们的期盼,只道:“等特使。” 一时间,连留在家里的百姓也隔着没门没窗的门窗,悄悄议论。 “特使?” “能让林帅亲自接,这特使官得多大,多厉害啊?” 百姓们的议论声嗡嗡作响。 这些低沉的声响在暗得压抑的夜色中却传不进崔泽和范涛的耳中。 他们眼中只有一辆由远处奔袭而来的马车。 眼看马车越来越近,崔泽再三在心中祈祷。 他祈求来的人千万不要是林念瑶。 马车缓缓停在青州南城门前。 雕着海棠花格子的车门被车夫打开。 车内坐着的人探出身子来。 螺钿插梳花钿步摇,一双柳眉眸如星。 不是林念瑶是谁。 崔泽心中一裂,裂得他满眼怨愤。 昭国之主,堂堂一国的君王,竟真连脸都不要了。 他就非上赶着,向北蛮跪求太平吗? 直面走下车来的林念瑶,范涛脸孔一板,冷硬起来。 范涛不认识她,但他记得林帅说的能对青州使出下作手段的正是个女子。 一瞬间,范涛和崔泽都已如临大敌。 他们等着与林念瑶短兵相接。 林念瑶却捧着锦盒踩着步子,绕开了他们。 直到进了青州城门,林念瑶才回头。 她盯着崔泽。 “林泽,我会让你刻骨铭心地记住,你是林家的赘婿。” “被我娶进了门,你这辈子休想逃出我的掌心。” 她将眼眸上移,望向挂在青州南城门上一百多年的“武定门”三个字。 历经百年,石刻的武定门三个字已染满了岁月风霜。 “你为了这些破砖烂瓦,就作践我?” 林念瑶将眸子一转,又落回崔泽脸上。 “我会让你知道,我比它们尊贵得多。” 林念瑶话音落下。 从她身后涌出了长龙般的傅家仆人。 傅家的人十分嚣张,一步一人,十步一火把。 火点起的长龙,为林念瑶连接出通往傅府的路。 路的正中间,傅家抬来了一顶软轿。 林念瑶满意地看着傅家为她摆出的排场。 她提起裙摆准备上轿。 可上轿之前,她似乎想起什么,又忽然转身。 她特意托起手中的锦盒,亮给崔泽看。 崔泽知道那盒中是林念瑶摧折青州的关键。 但他却来不及探究。 因为北面的城墙上,吹起了敌袭的号角。 第87章 不想死人,你们议和不就好了? 敌袭的号角响彻全城。 街面上的百姓们沉默又迅速地退回到漆黑的家中。 在敌袭的号角声中,他们怨恨地看着傅家沿路点燃的火把。 更愤恨地看着让傅家为她点起火把的轿中女人。 不是这些烧了一路的火,北羌人不会夜里来袭。 敌袭危急,远胜一切。 崔泽和范涛两个都急奔起来。 二人一个披甲,上城墙迎战,另一个回官署,组织后援。 青州城城防现在脆得就像一张纸,一捅就破。 夜半,金星沉没天际的时候。 青州城北面的雁北门被北羌砸出一个洞。 崔泽顾不得许多,点了一队将士,舍命杀出去。 他以攻代守,一路杀进北羌铁骑的深腹。 等天亮,他满身血污,任飞星驮着他回到雁北门时。 雁北门上的大洞已被横七竖八的木柱子钉着重新封好了。 雁北门外,崔泽身后,跟着他回来的除了一百来人的青州兵。 还有十来具全无血色,脸庞如冰似雪的青州兵的尸体。 崔泽满眼苍凉,“司马,雁北门你带人修好了啊。” 范涛灰头土脸,满脸羞愤,“修补上了,但又拆了一家百姓。” “范某有负林帅所托。” 他走到崔泽身旁,拿袖子为崔泽马上驮的亡故的百夫长擦净了脸。 “我也有负他们。” “怎么我就垂垂老矣,拿不动杀敌的刀呢!” 崔泽想宽慰范涛两句。 可他搏了一夜命,连抬嘴皮的力气都没有。 他只想倒下,大睡一场。 偏偏这时,傅家派了一匹快马来。 快马上的仆人道:“朝廷特使与家主请林帅与司马大人过府一叙。” …… 崔泽骑在飞星上,随着引路的仆人,第一次踏进青州傅府。 傅府的墙一道又一道。 傅府的门也一道又一道。 这里像是跳出世外的一方小城。 墙内绿竹犹翠,腊梅如金,香风送安宁。 墙外…… 崔泽自嘲一笑,还说什么墙外? 光是从墙外踏进来的满身血污的他,已经够和这方一尘不染的世界格格不入了。 …… 傅家正堂由檀木雕筑,遍地生香,暗雅幽沉。 整座正堂空旷宽大。 大得像丽山行宫那般的皇家别院。 亮起的天光照不亮这么大的正堂的每一处。 此时此刻,崔泽和范涛就坐在昏暗的阴影里。 他们的对面,林念瑶高坐主位。 她品着好茶,熏着清幽的香。 林念瑶看向崔泽的眼中满是鄙夷。 “瞧你一身的血,实在是难看。” 她放下茶盏,转向陪坐在下首,金灿灿天光中的傅家家主傅深。 “傅家主,你看啊。” “他撇下我,不惜一切跑到青州来,就为了当他肮脏的主帅。” “看见他这个脏样,要不心里过不去,我真不想要他了。” 傅深乐呵呵地笑出声。 他挥挥手让下人为崔泽和范涛端上同样典雅的香茗。 “林侯也是,来见夫人,怎么不梳洗梳洗?” 傅深端起香茗,劝酒似地先饮一口。 饮了茶后,他笑呵呵地道: “女为悦己者容,这赘婿嘛,也差不多吧?” “对吧,林侯?” 范涛闻言勃然大怒。 他的须发险些全炸起。 他怒目而视,怒瞪着傅深。 傅深端起茶盏,赔罪似地又饮一口。 崔泽起身按下范涛。 他平静地劝范老头坐好。 崔泽转回身,对上傅深后,平静里多了一股不要命的冰冷疯狂。 他抄起手边的茶盏,啪的一声精准无误地摔在傅深脚边。 傅深被惊得跳起,满脸不可思议地看向崔泽。 崔泽带着他那身沉重的乌甲缓缓坐回去。 “傅家主上的茶,我算喝过了。” 崔泽大马金刀地坐着,将手肘压在膝盖上。 “没见过我这样上来就掀桌的?” “今日你便见到了。” 崔泽将目光转到林念瑶身上。 他漆黑一片的眼底带着猩红。 “我这些粗鲁手段,都是托夫人的福,被她训出来的。” “你说是我?”林念瑶一怒之下抄起茶盏。 她也将茶盏连汤带水的,在黑檀地板上摔了个粉碎。 “什么时候不是你逼的我?”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凄怨冲到天上去。 “我才是被你害成这样的人啊!” 林念瑶恨极了,端起桌上放的锦盒。 她不顾颜面地将锦盒的盖子掀掉,露出里面装的东西来。 锦盒里,丝绒衬着的是一块乌底描金的灵牌。 牌位上刻了两个人的名字。 正是林念瑶的爹娘,前任的广平侯。 牌位的云头上錾的祥云流金,一看就是宫中尚宫局制作的御赐之物。 林念瑶取出牌位,捧在怀中。 “我奉圣命,来为我爹娘祭奠招魂。” 面对林念瑶,崔泽很久没有过通达心扉的钝痛了。 七年前救下他的那个女孩子,也是捧着牌位的。 她那时连唏嘘都很温柔。 “我奉圣命,为我爹娘扶灵。” “走了快一千里,总算把他们接回家了。” “诶,中元节快到了,在门前摆家乡的吃食,才能招回飘散异乡的可怜鬼。” “你们青州摆什么?” “我祭奠爹娘的时候多摆一份。” “雁北门外,我看见死在我爹娘身边的人,都很可怜。” 崔泽来不及感受翻天覆地的物是人非。 他听见傅深迫不及待地追着林念瑶的步子,向他进攻。 “前任广平侯夫妇之事,我也有所耳闻。” “两位为接应我青州被俘的百姓,惨死在雁北门外。” “林夫人,我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不冒犯吧?” 林念瑶捧着牌位道:“事实如此,怎会冒犯。” 她将牌位举起,“我要敞开雁北门,祭奠我爹娘,为他们招魂。” 范涛一拍桌子,再度怒不可遏地站起。 “你怎能说出这么荒谬的话?” “你知不知道我们没了多少才换来雁北门重新关上?” 林念瑶放下牌位,将它摆在桌中间。 她擦了擦牌位上并不存在的灰。 “不想死人,你们议和不就好了?” “要快些,别耽误了我爹娘的祭典。” “你!”范涛胡须一颤,差点没被林念瑶激得晕过去。 崔泽攥紧才斩过北羌人的长剑。 他裹着满身的乌甲站起来。 身上的染的血顺着层层交叠的甲片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滴落的血在黑檀地板上很快汇成连片的血渍。 崔泽将坠在腰上的剑压得横斜。 “林念瑶,我没听清。” “请你对着你死去爹娘的灵位,把话再说一遍。” 第88章 昭国如果不要我们,我们会反 林念瑶旋过身,扬着脸,毫不客气道: “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 “我说让你敞开雁北门。” “我说不想死人,你们找北羌议和不就好了。” 她扶着桌沿坐下,就坐在御赐的她爹娘的那块牌位旁。 “别说当着我爹娘的牌位。” “就是他们还活着,我也敢当着他们的面这么说!” 林念瑶眸中聚着冷光,刺向崔泽。 她旁边摆在桌子正中央的牌位明明是錾金的。 崔泽却从中看出淋淋的血光。 林念瑶说:“林泽,你把剑握得那么紧,你想杀我吗?” “那你动手啊。” “你只要动手,陛下和玉同马上有理由夺了你的帅印。” 闻言,崔泽握剑的手萧条地松开。 他的手腕倏然垂落,砸在坚硬如冰的裙甲上。 林念瑶的目光从他的垂落的手腕上收回。 她带着笑,“不敢杀我了?” “那你等着,我一定会让你亲手打开青州城的大门。” “迎北羌人进来议和。” …… 青州官署内。 崔逐和范涛为了节省灯油和火烛,索性将办公的书案挪到露天的院中。 崔泽卸了甲。 他擦着手上、脸上的血污。 放下毛巾后,提笔标记新画的青州城地图。 范涛在一旁核对库存,给青州兵马写条子批治伤的药材。 崔泽在地图上标记了两个点后,朝范涛吆喝了一声。 “司马,你拆了补雁北门的民宅是哪一座?” 范涛将写好的条子一放,往崔泽那凑去。 他将笔杆子翻过来,指出地图上的一个小方块。 崔泽顺着他指的地方,将在地图上添了一个叉。 画了叉后,崔泽和司马两个人对着满目疮痍的地图,神色都低落了下去。 范涛叹道:“青州城怎么破成了这个样子?” “哎……” 伴着范涛长长的一声“哎”,他的肚子也叹了起来。 范涛放下笔,捂着肚子变出了张苦瓜脸。 “林帅,刚刚老夫太沉不住气了。” “听见你夫人说出那些话时,忍不住把傅府正堂能砸的全砸了。” “不然咱们两个在傅府蹭顿饭,还能替官署省几个白薯。” 崔泽一听,多少被范涛逗出分笑意。 他微微摇头道:“司马大人忍辱负重,吃得下傅府的饭。” “我年轻气盛,压根吃不下。” 崔泽替范涛在晾干墨的条子上用了印。 他将条子递给等在一旁的侍女阿莲。 “伤兵劳阿莲姑娘照顾了。” 崔泽递了条子后,慢慢在地图前坐下。 “傅家的饭都带着血。” “在那吃一口,如同吃掉一个在战场上的同袍。” “不吃也好,司马大人别太懊恼。” 范涛拿了个马扎,在崔泽旁坐下。 “林帅,这么荒谬的事,我们就没办法拒绝了?” “两军交战,她却以祭奠双亲为名,要打开雁北门……” 崔泽半合双目,似在养神,也似无奈。 “她连找北羌议和这等屁话都说出来了。” “还能拿她怎么办?” “反正劝她,是绝对劝不动的。” “杀她,倒称了傅玉同和皇帝的心愿。” 范涛捋着胡须,“如若装作北羌人来犯,绑了她呢?” 崔泽眉头皱起,满脸烦闷。 “她身后站着傅家。” “傅家身后又站着皇帝。” “林念瑶在青州城出半点差池,他们都可以拿来做文章。” 范涛腰杆垮了下去。 他的白须在寒风中飘摇。 “咱们还得保她的安危,怕她磕着碰着?” 范涛本就皱巴的老脸一时更皱了。 “朗朗乾坤,没有天理了?” 崔泽缓缓睁开眼睛。 天理? “不瞒司马大人说,天理这东西,我许久不曾见过了。” 范涛皱紧了眉头,正打算吐两句牢骚泄愤。 不料一旁的侍女阿莲一直没走。 她还抢在他的前头,接了崔泽的话。 “林帅,昭国如果没有天理。” “我们青州百姓哪怕拼了命,哪怕将天捅下来,也会把天理讨下来的。” 崔泽被她的话惊住,缓缓站直了身子。 这是他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司马家的侍女。 在此刻之前,他与阿莲的交集只有他驮回伤兵,阿莲去帮伤兵换药。 阿莲长得很寻常。 她眉目颇深,是青州女子常见的模样。 大约是终日劳作,她的身量有些粗壮。 大冷天的,她的手裂破了皮,脸也被冻得通红。 崔泽没想到,这么一番有血性的话会被一个寻常侍女,毫不避讳地说出来。 崔泽眨了下眼睛,试探她道: “将天捅下来,你如何将天捅下?” 阿莲抿了抿唇,“把天捅下来,有什么难的。” “你们敢和北羌议和。” “我们拼着命不要了,把进城的北羌蛮子都杀了就是了。” 她说得很平静,似乎早预备好这么做了。 崔泽黑白分明的眼瞳被阿莲说得定住。 “你说‘我们’,你的意思是,不止是你,青州的百姓都会……” 阿莲缓缓点下了头。 “林帅,早在您到青州之前,我们就做好打算了。” “青州死了多少人,我们每家每户就没了多少亲人。” “卖炭的齐有余没了爹娘。没了婆娘。” “种地的李二牛没了弟弟。” 阿莲说着说着泪冒了出来,悠悠地在眼圈里打转。 “我呢,说出来不怕您笑话。” “我有个情郎,叫许亮。” “他也是个青州兵。” “半个月前那场大战,他没回来,尸首我也找不到了。” “我请司马大人准我进兵营帮大家熬药处理伤口,就是为了向大家打听阿亮的事。” “哪怕他真死了,我也想找到他的尸体再见他一面啊!” 阿莲两只手捏紧手中的条子,几乎快把条子撕裂。 “这个样子,哪个青州人受得了和北羌议和?” “昭国如果不要我们,我们也可以反了昭国!” “北羌蛮子打得,京城来的老爷就打不得吗?” 阿莲奋不顾身地说出这句话时,崔泽心头震了又震。 他在那个刹那意识到,青州人自己早将退路砍断了。 无论如何都要想出办法制住林念瑶和傅家。 否则青州会像一辆载满烈酒又爆燃熊熊烈火的马车,自杀似地撞向整个天下。 崔泽默了半刻。 最终,他还是选择对阿莲做下一个承诺。 哪怕说出这个承诺,他做不到的话,他也会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放心吧,天理昭昭。” “我会把昭国的天理带给青州人的。” 第89章 林夫人在祈求林侯爷平安? 阿莲得到崔泽的承诺后,端起手,向崔泽行了一个礼。 她带着条子去库房取药材前,特地向崔泽说了一轮她情郎的样子。 “许亮他很黑的,是个方脸。” “他眼睛大,嘴唇厚,右耳朵上还有颗痣。” 阿莲恳求崔泽: “大人若是在哪见了他,记得回来告诉我一声。” “哪怕说他死了,也行。” “我给他堆个坟包,立个木牌。” “免得他做孤魂野鬼,投不了胎……” …… 送走阿莲后,崔泽坐在青州的城的地图前,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很久没有这么疲倦了。 哪怕直面北羌人砍来的弯刀时,他都不曾如此无力。 一旁的范涛也是一口气接一口气地叹。 “大人身上的担子重啊……” 崔泽一眼又一眼地核对他标好的青州地图。 核对完后,他转向范涛: “司马,请大家来一趟,议事吧。” “而今要想制住林念瑶和傅家,军管之事是再也拖不得了。” …… 青州官署的院中,闲杂人等很快被肃清。 消瘦的士兵把着门口。 官署内仅剩的青州官员齐聚一堂。 见人到齐了,崔泽本要当众说一遍今日傅家发生的事。 可他一抬眼,傅思齐当着他的面,专门挑了他对面的位子,掀衣摆坐下。 崔泽思虑再三,道:“傅少史请先出去。” 傅思齐当场就不乐意了。 “凭什么?” “不是全青州官署议事吗?” “我为什么不能在?” 崔泽拿起一个姓王的下官递给他的白薯道: “傅少史什么时候住进官署。” “与大家同进退,共衣食,再听我的安排吧。” “在那之前,我觉得我使唤不动你。” 傅思齐瞪大了眼睛。 “我回傅家吃饭睡觉,也是为了替官署节省吃食和火炭。” 他一拍桌子。 “姓林的,你不讲道理?” 崔泽趁热剥开白薯的皮。 “本帅下命令,什么时候用得着讲道理了?” “你不听令,我解了你的官职。” “来人,请傅少史出去。” 门前的士兵闻声齐步进来,硬把骂骂咧咧的傅思齐架了出去。 傅思齐被送出去后,崔泽咬了口白薯,将傅家和林念瑶的事知会给了众人。 众人一听,全数哗然。 有拍案而起,也有暗暗发火憋着说不出话的。 众人中,只有司马范涛早气饱了,没有再气第二轮。 他道:“林帅,如今青州城内忧外患,算是危在旦夕了。” “你只管说,该如何做吧。” 崔泽放下白薯。 他在摊开的青州城地图上一边指着,一边说出自己初拟的军管的条例。 衣食住行,城防接敌。 崔泽定的条例事无巨细,又条理分明。 方便每个负责的官员执行。 崔逐说罢,望着众人道: “仰赖诸位大人,将条例落到实处。” “唯有落实军管,凝聚全城的心力,再趁机拆了傅家。” “青州城的内患方可化解。” “傅家没了,只剩林念瑶一个人,她翻不出风浪。” 望着地图上的种种标记,众人皆沉默不语。 院子里静得只剩风声。 半盏茶过去,最早给崔泽递白薯的王姓下官第一个开口说话。 “林帅,您这么干,太凶险了……” “别的不说,口粮调配太过极限。” “万一饿死了百姓,城中会闹出多大的乱子?” “傅家又会借机生多大的事?” “青州城一乱,北羌攻破了城呢?” 他将手缩回袖子,窝着道: “咱们现在的法子是不好,可……饿死了人,没人闹啊。” 崔泽凝眸盯着他。 “王全,你的意思是不是太凶险便不做了?” 王全瞥了崔泽一眼,接着低下头,没有答话。 范涛看过崔泽,又看过王全,捋了捋胡须道: “林帅,王大人的担心不无道理。” “我们想拆了傅家,就怕傅家比我们先一步生事。” 崔泽将手掌压在地图上。 他撑着桌子,压低身子望向众官吏。 “诸位忘了我说的,此举是背水一战,向死而生了?” “如今的青州只能踩着钢丝向前,否则必死无疑。” 众人中,不知谁说了句: “罢了,跟着林帅,赌了!” 另一人马上接话道: “对,赌了!” “真让我去跟北羌谈和,不如现在拿刀杀了我!” 崔泽得了拥趸,暗自松下一口气。 他望着地图,放轻声音道: “不算赌,我崔泽不做那无谋之人。 “我定下的条例这两日先暂行。” “若有大的差误,及时调整。” 崔泽抬手向众人抱了一个拳。 “真出了事,我崔泽愿一力承担。” 范涛按下他的手。 “林帅说笑吧,真出了事,大家一同赴死。” 崔泽环顾一圈,众人皆目光灼灼,毫无怨言地望着他。 …… 青州城中,坊里的一座甜水井前。 一辆奢华的马车停了下来。 林念瑶一掀车帘,便觉着风大。 她从腰间的荷包中取出两枚铜钱,递给随她来的傅家丫鬟。 “替我投进井里去。” 傅家丫鬟接过两枚钱。 “咦?林夫人。” “您还知道我们青州的风俗啊。” “往冻不住的甜水井里投铜钱,最能保佑心上人平安了。” 丫鬟瑟缩着走到井旁,将钱投了进去。 林念瑶听着铜钱落水的声音,双手合十默默祈求。 她祈求雁北门不日敞开,祈求与北羌议和顺利。 她祈求傅玉同步步高升。 傅家丫鬟投了钱后,三步并做两步跑回林念瑶身边。 她见林念瑶合手虔诚祈祷,不由地问: “林夫人是在祈求林侯爷平安?” 林念瑶倏然睁眼。 她立刻放下了手。 对着傅家丫鬟,她淡而冷地笑了笑。 笑过之后,林念瑶抬眼望过破烂的青州城。 “真不懂他们在坚持什么?” “家都没了,议和不就好了?” “闹得像别人在害他们似的。” 林念瑶正要放下车帘,忽然察觉到一道锋利的目光扎在了自己身上。 她转眸一望。 望见一个在甜水井边上提着陶罐的女人。 那女人的样子很寻常。 似乎青州女人都差不多长她那样。 但她的那双眼睛让林念瑶很不喜欢。 因为一看见她,林念瑶就克制不住地想起了她名义上的夫君,林泽。 林泽也爱用这个眼神看她。 里面仿佛燃烧着怒火。 又流淌着不甘。 还有一股不服气。 似乎是不服气她凭什么次次都帮傅玉同。 林念瑶正要放下车帘盖住那双眼睛。 女人的身后突然多了个高大的身影,替她转起井口的轱辘。 崔泽边摇轱辘,边问阿莲: “从这背水罐走回兵营,太远了,不容易。” 阿莲低下了头。 在林念瑶看来她简直含羞带怯地在勾引人。 “这里的水好,我想伤员们快点儿好。” 林念瑶一把攥紧了车帘。 她往两人那看久了,赫然发现崔泽腰间多了个柔软的兔子香囊。 小蹄子! 偷腥汉! 那一刻,林念瑶恨不得把整块车帘扯得四分五裂。 第90章 青州的危难,可以解了! 林念瑶将车帘上的流苏生生拽了下来。 她已听不清,崔泽和那个青州女人到底说了什么了。 她满心满眼地只想着一件事,一句话。 她要报复崔泽,她要让背叛她的崔泽万劫不复。 最好永不超生! 甜水井旁,崔泽掂了一下装满水的陶罐。 那陶罐极沉,崔泽险些没提起来。 他弯下腰,拉住捆在陶罐双耳上的布绳。 崔泽废了不小的力气,才将装满水的陶罐举到合适的高度。 方便阿莲背好。 陶罐一背,阿莲的腰都被压弯了半截。 阿莲背着沉甸甸的水,她不恼。 她还向崔泽露出一个满口白牙的笑。 “多谢大人。” 透过笑里的稚气,崔泽意识到阿莲的年纪并不大。 若是在京城,她八成是个因为笑脸讨喜,家里邻里都喜欢的小姑娘。 范涛站在崔泽身边,看向阿莲的目光里全是爷爷辈的慈爱。 “以后别来这打水了。” “太远了,多累啊。” 阿莲拽紧布绳,背好身上的水罐。 “不嘛,大人,我就要来。” 崔泽帮阿莲托起沉重的陶罐,将她往兵营的方向送。 “行了,从明天起,你来不了了。” “明日起青州军管,青州诸事皆依我颁的条例进行。” “你去哪打水也得听安排。” 阿莲半转过头,望向崔泽的眼里染着光。 “大人,你这么管我们,是绝不会放弃我们的意思,对吧?” “大人你果然会帮青州争天理。” 崔泽送她走出街口。 “对,青州的天理,我们一起争。” 崔泽放开了手。 直到阿莲扛着水罐消失在街尽头,他才收回视线。 他低头对范涛道: “司马,我们走吧。” 范涛跟上他的脚步。 “林帅,下一处取水点在安远坊。” “按你的规划,安远坊完好,坊内的人不必往外搬。” “估计是军管后最省心的安置点。” …… 崔泽与范涛将各个规划的安置点走过一回,回到官署。 官署内,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从城内各处回来。 大家带回来的都是好消息。 军械如常。 粮仓无误。 只待明日一早击鼓宣告。 便可让整座青州城转入军管状态。 大家伙按崔泽的吩咐自己亲自走过自己要负责的范围。 走完回来后,官吏们的心都踏实了很多。 大家都在心里暗暗想,林帅定的条例是极端了些。 但认真落实下去,青州……说不定真能熬过冬天,迎来雪化春生。 就在这股春日暖意弥漫青州官署,生根发芽时,门外忽而飞来一匹快马。 飞来快马竟又送来一个惊天的好消息。 青州城外,有一支残兵突破北羌铁骑的包围,杀回来了! 他们杀回来时,还冲了一波堵在雁北门外的北羌铁骑。 冲得北羌铁骑七零八落。 崔泽与范涛一听消息,立刻迫不及待地赶向军营。 …… 一进伤兵疗伤的主帐,于数十人中,崔泽一眼便认出厮杀归来的猛人。 无他,那猛人太健硕了。 他活像一头足有两人高的巨熊。 崔泽在心中过了一遍肃国公给的名册。 一个名字瞬间跳入他的脑海。 青州军中郎将王秀。 这可是位拿双手剑当单手剑用,一脚踏得碎北羌人脑袋的悍将。 崔泽主动上前,抱拳道: “王将军。” 王秀闻言转头看向崔泽。 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崔泽一番后,脸上露出一个笑。 那笑有两分腼腆。 大约是他全身上下最与名字相符的地方了。 “你认识我?” 崔泽自己搬过个马扎,坐下。 “听肃国公他老人家提过你。” 范涛快步上前,站在两人中间,向王秀介绍道: “这位是朝廷派来统管青州事宜的青州主帅。” “广平侯林泽,林帅。” 王秀一听立马说:“广平侯,我也听过你。” 他琢磨了片刻,拍了拍脑袋道: “入赘白得的侯爷,少走二十年弯路,是你吧。” 顿时,替王秀胳膊上的伤敷药的阿莲手上多使几分劲。 疼得王秀直呲牙。 “小姑奶奶,你会不会包扎?” 阿莲给他赔了一个长得不太像笑的笑。 “老大哥,你会不会说话?” “我听司马大人说过,林帅和他夫人感情不算好。” 王秀呲着牙,脸上飘了层尴尬。 “嘿,我怎么听说,林帅你是为爱献身,甘当赘婿的?” 范涛白了王秀一眼,又咳了一声。 “中郎将,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王秀也咳了一声,立马收声。 最后,还是崔泽自己摸着鼻子,把事情翻了篇。 “说到底,今日当初,沧海桑田。” “现在成桑田了,就不说当年做沧海的豪情了吧。” 崔泽望帐外望了一眼,极快地点过一遍人头后,问王秀: “王将军厉害,死里逃生带回来三千人。” 一说起军中事,王秀神情一转,由憨直变得肃穆。 “愧不敢当。” “二千八百一十七人。” “全是骑兵中的老手。” 崔泽勾着唇,久违地恣肆地笑起来。 “将军一回来,青州的胜算,大了!” 王秀眨了下眼,透出两分狡黠。 “那我再向林帅禀一个消息。” “好叫林帅知道,不仅胜算大了,胜利之日也近了。” 他压低声音,直望着崔泽道: “我会北羌话。” “暗中突围时,我曾听到过他们的大将和可汗的特使大吵一架。” “北羌的可汗不愿他们把抢到的金银、粮食耗费在围困青州上。” “他们想撤退了。” 听着王秀的话,崔泽一张脸全紧了。 他脸上一个表情都没有,紧得像一块绷住的布帛。 崔泽缓缓咽下一口唾沫。 “王将军是说,青州再熬半个月,不,一个月。” “定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王秀当即点头。 “就是不知道,我们的青州还能熬多久啊……” 闻言,崔泽唇边挂了一缕无声的笑。 而司马范涛直接抚须大笑。 “王将军,这不巧了吗。” “林帅明日起便颁布军令,接管全城。” “军管之后,只需坚守半月,便会有源源不断的物资进入青州城。” “青州的危难,可以解了!” 王秀听得两只眼睛越来越亮。 听到最后,他的眼睛甚至比夜里的猫还亮。 「读者姥爷们,新年快乐呀,蛇年大吉~」 第91章 林帅你是天上派来救青州的神仙吧 王秀迫不及待地拉过崔泽的手紧紧握住。 “林帅有这么大的魄力,接管整座青州城。” “实在是青州之幸。” 崔泽笑着拍了拍他的手。 “王将军能杀出重围,带回这么大个好消息。” “也是青州的大幸。” 一旁的阿莲静静听着他们说的消息,她也很开心。 可一开心,她鼻头一酸,忍不住掉下了泪。 她本来要拿着伤兵换下的纱布出去洗。 走了两步她又折回来,两条腿一弯,直接跪在王秀身前。 “王将军,您还记得许亮吗?” “他也是你手下的兵。” “他回来了吗?两千八百多个人里有他吗?” 王秀低下头避开了阿莲含满了泪的眼神。 “他……” “一次夜里突围,他和另外十好几个兄弟,被俘了……” “哦,这样啊……” 阿莲张着嘴呆了半晌。 半晌过去,她端着装满血绷带的木盆站起来。 她一步一步挪着,走出了伤员的帐篷。 另一边,青州官署的院子内。 三个管粮管民事管刑案的官吏聚在了一处。 他们围拢在挡风的高墙前,在即将到来的军管忙乱里偷最后一次闲。 话是从管刑案的钱平这里先开的头。 “太好了,天佑青州。” “咱们正缺人呢,王将军竟带着部下杀回来了。” 管民事的魏长乐拄着拐杖道:“老钱,你别太高兴。” “你一高兴过头,肺就热,肺一热啊,你就止不住咳。” 魏长乐话还没说完,钱平真就咳了起来。 他捂着嘴边咳,边零零碎碎地说: “咳,咳死……咳死我,我也开心。” 三人中只有管粮的王全脸上的表情最怪。 他的脸一半是笑的,一半是哭的。 笑的那半,显然是为王秀带残兵杀回来而笑的。 哭的那半,魏长乐和钱平就看不懂了。 魏长乐拿拐棍戳戳王全。 “王大人,你怎么半张脸是哭丧的?” “王将军回来,多大的喜事啊?” 王全被魏长乐一问,转瞬间,半张高兴的脸都没了。 “我高兴,可我也苦啊……” “你们说王将军带回来了多少人?” “一千?两千?” “现在的青州城,按林帅的条例,多冒出一个人都得把他饿死。” “多出一支军队来,人吃马嚼的,我们哪养得起?” 王全两手一垂,肩都塌了下去。 “为了养他们,你们说,我们把谁饿死?” 青州军营内。 范涛大喜之后,也想起了这个问题。 想起这个问题后,他的脸色渐渐地不好看了。 他好像挂在枝头,被风吹干了的柰果。 皱巴得看都不能看。 范涛躲开王秀,拽起了崔泽的袖子。 崔泽不解地望他。 微挑的凤目里盛满了疑惑。 范涛见扯不动他,只能出言道: “林帅,你出帐外来。” “我有事与你商量。” 崔泽稳坐马扎上,手往大腿上一支。 “有什么事,不能在这说?” 范涛的眼神闪了两闪,躲了王秀一眼。 而那一眼,恰好被王秀捉到。 王秀低下头,摸着自己的脑门,思索起来。 这一想,他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他是随大将军崔鼎之出征,陷入北羌包围后熬了半个月才杀回来的。 龙虎军出战时,搬空了七个州。 现在的青州根本没有能养活他们的粮食。 否则林泽推行什么军管? 王秀放下摸脑门的手。 他抬眸,仔细地打量起眼前的年轻人。 一看林泽的眉眼就知他是西北七州的人。 他大约是青州本地人。 才对青州这么上心吧。 在青州最乱的时候,他跑来帮青州收拾烂摊子,救青州于水火。 青州想熬过冬,需要的是他和他的魄力,不是自己。 王秀起身上前,一把拉住范涛和崔泽。 断了范涛硬拉崔泽出帐外的打算。 “行了,范司马。” “你的意思,我懂了。” 王秀退后一步,抱拳单膝跪在崔泽面前。 “卑职向林帅请战。” “卑职愿携残部,明日出征。” 王秀请战的声音在帐篷里一下传开。 历经千难万险,好不容易才回到故土的伤员们都看向了他。 伤员们的眼睛里涨起了各种各样的不懂,不明白,不理解。 王秀抱着拳,向崔泽低头恳求道: “林帅,我的部下,大多是青州人。” “请林帅管他们最后一顿饭。” “准他们能回家的,回去看看家里人。” “明日我带他们出去,死在外边,不会和青州妇孺抢一口吃的。” 哦,原来是要给家里省粮食啊…… 王秀带回来的青州兵们眼里的不解消散了。 他们又坐回了原处。 坦然地接受了自己只能再活一晚上的事实。 范涛无颜。 他羞愧地抬起袖子,遮住了他的脸。 唉……他怎么就没办法! 伤兵帐内,弥漫着平静的死了一样的绝望。 不知是谁,掏空自己往绝望里添了点希望。 “将军,如果明天就死了,今天的饭我不吃了。” “留给大家吧。” “大家多一口吃的,熬得久一点,熬到下一年。” 有一个让出自己的,就有第二个。 “我也不吃了,药也不用给我上了。” “咱们青州能活下去就行。” 有第二个,就有第三个第四个。 伤兵帐内,一下死寂地热闹起来。 这时,一只信鸽扑扇着它柔软的翅羽飞了进来。 信鸽跳到崔泽的脚边。 崔泽拿起它,从它脚上拆下心筒。 随后,崔泽一挥手,将它送回了广袤的天地中。 崔泽读过信后,直接用一声“好了”,止住了帐内的其他声音。 他将王秀扶起。 “请什么战!” 崔泽环视帐中一圈。 “都给我好好养伤,好好活着。” 王秀张开嘴,打算再与他争辩。 崔泽将凤目一抬。 “王将军别着急,先看看这封信。” 崔泽旋即将信转给王秀看。 王秀接过信,只扫了一眼,立刻睁大了眼睛。 范涛也凑到王秀身边来看信。 看过信后,范涛跟魂魄出了窍似的,整个人飘飘悠悠。 “林帅,你是天上道祖派下来救青州的神仙吧。” 他从王秀手中取过信,托在掌心里。 范涛颤着手,你你我我半天了也没能再说出个完整的句子。 王秀望着那封随着范涛的手一起颤颤巍巍的信。 他倒吸一口凉气,两眼直发懵。 “林帅,隔壁伊州的粮仓肯定也空了。” “你怎么让他们答应借粮的?” 第92章 林泽想饿死你们 崔泽浅浅一笑,将信从范涛手中收回来。 “此事说来话长。” “不如这样,明日王将军携部下来助我接管全城。” 崔泽一转腕子。 他用剑指将短而轻飘的信纸夹着举在自己面前。 “请王将军帮我,换这个秘密。” 王秀毫不犹豫,连声应下。 崔泽屈指作拳,向王秀抱拳。 “多谢王将军,明日官署见。” …… 回官署的路上,范涛紧紧跟在崔泽身边。 崔泽走得快,范涛跟得急。 急得他素白的胡须在寒风中左右来回飘摇。 “林帅,林帅!” “伊州的粮,你如何借来的?” “中郎将才回青州,不知前情,你与他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下官和他不同,下官一点就通。” “肯定能听明白。” 崔泽被范涛急匆匆又密麻麻的话逗得一笑。 “既然司马大人这么想知道。” 范涛眼巴巴地点头。 崔泽站定,附到他耳边。 “我有幸得***与肃国公府相帮。” “伊州半数官员皆为薛氏门人,与***颇有渊源。” “看在***的份上,他们愿意卖我一个面子。” “哦……”范涛听得如拨云见日一般两眼放光。 崔泽轻眨眼帘,又低声道: “肃国公府世子妃是苏氏女儿。” “她愿动用苏氏商行,为青州运粮。” 范涛眼眸一转,自然接话道: “伊州在南,苏氏商行送来的粮本就得先进伊州。” “运粮车过了伊州,再往我们青州送。” “林帅好打算,伊州借我们粮,我们用苏氏商行的粮还他们。” “我们得援,伊州也不至于挨饿。” “怪不得他们愿意看在***的份上,卖大人这个人情。” 崔泽无声地勾起唇。 他含着笑,向范涛一点头,提步又向前走。 范涛细细琢磨崔泽的话,落在原地,没有跟上。 崔泽走出两步去,他才想起去追。 “林帅,等等我。” “林帅多少日前做下的打算?” “我等属下竟无人察觉,都没跟上林帅的脚步。” “羞愧啊……” 崔泽闻言回身,等了一步范涛。 “司马不必妄自菲薄,一日少说羞愧三回了。” 被崔泽一说,范涛闹了个红脸。 崔泽伸手拉过范涛,拐着老人家往官署走。 “我也没比司马提前多少步。” 范涛颇为怀疑。 他顺着崔泽拽他的劲,揣起了手。 “当真?老夫怎么不信。” “我看中郎将说得对,大人你是天上派下来的神仙。” “伊州远在百里之外。” “林帅你不施法传信,怎么瞬息之间,他们就回了信来呢?” 崔泽松开手,笑着轻轻摇头。 霎时风起,仿佛吹散青州城的重重阴霾。 “哪是瞬息?” “司马大人发没发现我身边少了个人?” 范涛眼一眨,即刻答:“何水?” 崔泽:“正是。” “两日前,我便遣何水去伊州筹措借粮了。” “今日恰巧赶上罢了。” …… 与崔泽一回到官署,范涛立马把伊州借粮的好消息传给了大家。 不仅是伊州借粮的消息。 连王秀探听到的,北羌不日便将撤兵的消息。 范涛也一并说了出来。 整个官署顿时欢闹起来。 七八个大老爷们,愣是闹出了七八百人欢度新年的阵仗。 管粮的王全一把拉住崔泽捆了护腕的胳膊。 他高兴得快哭了起来。 “林帅!林帅!” “林帅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我有救了!!” 范涛乐呵呵的:“那止是你有救了。” “我们青州全有救了。” 范涛眼睛亮堂堂的。 “昭国也有救了!” …… 太阳西斜。 傅府内,斜阳惨淡。 傅思齐跪在正堂内,向傅深告罪。 “三叔,侄子无能,没能探听到林泽军管全城的计划。” 他脸上既有不服气,也有对自己耽误傅家的不满。 “一军管,就怕咱们家的……暴露出来。” 傅深招招手,叫他起身。 与傅思齐不同,傅深脸上不见一点恼。 他只是轻轻道: “没关系,我在青州官署里养了狗。” 他说完这话时,恰逢林念瑶进来。 她满脸的愠怒,已到了爆发的边缘。 “傅家主,不能再等了。” “我要林泽马上身败名裂。” 林念瑶瞪着在正堂内的每一个人。 “我说的是,马上!” …… 白昼短,暗夜长。 青州城又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林念瑶那架雕了海棠花窗格的华贵马车再度出现在青州街上。 她身后跟了一整队的傅家下人。 傅家下人手中都提着一盏硕大的灯笼。 一路的火光,烧的从不是灯油。 烧的是青州百姓的命。 怒不可遏的百姓们再不忍耐。 他们拿着家里仅有的锄头、菜刀、烧火棍冲上街头。 将林念瑶的马车团团围住。 见人聚得多了,林念瑶从马车里探出身子。 “灭灯。” 她一声令下,傅家下人将灯笼里的火全掐灭。 围住她的百姓们一时都愣了。 他们的怒意未散去。 值得他们围攻的对象却不见了。 林念瑶裹着狐裘,慢悠悠地在马车前坐下。 “你们恨我?想杀我?” “那是你们恨错了人。” “你们该恨的是现在坐在青州官署里烧着炭,烤着火的林泽。” “你们青州的主帅。” 她抬起手,指向青州官署的方向。 “你们知道他要做什么吗?” “他要军管。” “他想饿死你们。” 百姓们握着手里的锄头、菜刀,鸦雀无声。 他们不信林念瑶空口白牙说的话。 他们亲眼见过崔泽。 他们见过在城中忙到吃不上饭的崔泽。 他们更见过浴血杀敌,为了保护他们,不顾生死带着兵愣冲出去的崔泽。 林念瑶见百姓们不为所动。 她先是笑了一声。 一声笑过后,她又笑了一声。 她一声接一声,声声笑得怨气冲天,渗人无比。 笑过之后,林念瑶仿佛又看见崔泽腰间多出来的兔子香囊。 刹那间,她的一双眼睛爬满又红又细的血丝。 “你们以为他是为了你们?” “他是为了他在青州养的外室!” “我是他的正妻,我难道会拿这种没脸的事骗你们吗?!” 霎时,百姓们喧哗成浪,席卷天地。 第93章 进官署,杀林狗! 趁着百姓们的吵嚷声造出滔天巨浪,傅思齐打马从街角出来。 一出来,他就拿起装在马侧兜子里的纸扬向半空。 “看看吧,都看看吧。” “你们信任的林帅定的军管的条例。” “与他同朝为官,同一官署办公,我为他齿冷啊!” 傅思齐将印着军管条例的纸一洒。 提着灯笼的傅家下人们即刻将手里的灯和火折子递出去。 被重新燃起的灯笼和白纸黑字经过不同人的手,接连传向四面八方。 傅思齐生怕大家看不清字,不识字。 他打马走到人堆中,向众人大喊: “第一条,林泽军管全城以后,大家分的粮食都是定量的。” “量少到活活把你们饿死!” 顺着他的声音,识字的抢到纸和灯笼,马上在纸上查起来。 人群中一个悲愤的声音叫嚷起来: “凭什么!” “一日稀汤一碗?这不就是要饿死我们吗!” 傅思齐咧嘴邪笑着,又喊道: “第二条,他怕你们饿坏了造反,故意拆散你们!” “一家人不准住一起,更不准住自己家里!” “他要把你们关进他大军把守的‘安置点’!” 人群中又是一阵哗然。 哗然过后,人堆里传出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 “他奶奶的!” “安远坊的人全得住到一处?!” “我七十岁的老娘,凭什么要迁出去!” 这咬牙切齿的吼声一出,百姓们顿时喧哗震天。 摧山倒海的愤怒在每个人心中猛涨。 再多一分便会喷薄而出。 傅思齐趁机又朝众人大喊: “你们看清楚。” “军管之后,你们不仅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替他林泽辛苦劳作!” “只要是活在青州城里的人,连七岁的小儿他都有安排!” “修筑城防,挖坑埋尸!” “干不完活,他还有惩罚,甚至连坐!” 百姓们再也忍不了了。 惊天的怒意像火山一样喷出,无形的赤红的岩浆淹没整座青州城。 “他拿我们当什么?” “北羌的奴隶吗?!” “进官署,杀林狗!” 洪水般的百姓们提着他们的锄头菜刀调转方向。 他们在零星的火光中,冲向了青州官署。 百姓们赶到官署时,官署前已围了另一波人。 那波人正是今日才杀回来的王秀残兵。 王秀打头,怒不可遏地让手下撞开了青州官署的大门。 他将传到青州军营的白纸黑字一把洒下。 甩了赶来的崔泽一脸。 白纸纷纷,每一张落在崔泽身上的都像寒夜里的一巴掌。 王秀像山一样,擎刀堵在官署门前。 他脸色青得能直接长出獠牙。 “林泽,这就是你养活我们三千人的好办法,好秘密?!” “你想饿死百姓,换我们替你卖命是吗?” 他手一抖将刀亮出。 “那你先问过爷爷手里的刀!” 司马范涛举着豆大的小灯,从官署内快步走出来。 他捡起一张纸,举灯与崔泽同看。 “林帅,这些条例里少了最重要的部分。” 崔泽迈大步上前,将自己完全暴露在王秀的刀前。 “王将军,事情并非如此。” “眼下被散布的军管条例并不完全。” “我不会……” 崔泽的声音直接被王秀吼断。 “老子信你个锤子!” 王秀抬刀一斩,直劈在青州官署的大门上。 大门被劈出一道横长的裂缝,一直蔓延到门边。 王秀道:“你要不是朝廷派下来的主帅。” “你早他妈死了。” “枉我们那么信任你……” 他将刀一横,“你不准再踏出青州官署一步。” “青州的事你也休想再管。” “我立马上书朝廷,参你一本大的。” “你等着和你的军管条例一起被押解回京吧!” 王秀说罢一摆手,让手下将官署的门关上。 从渐渐合拢的缝隙中,崔泽看到一双双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睛。 那些都是青州人的眼睛。 天黑前,他们看他还满眼热意。 此时再看他,他们已将自己当做北羌人,差一步就挫骨扒皮了。 自己在青州城竟沦落到和北羌人一个样…… 崔泽垂下眸,直坠进浑噩里。 他身上所有沸腾过的血凉了个透。 隔着大门,外面传来的声音闷得像旱天的雷。 他听见王秀劝走了百姓。 他也听见王秀带兵退去。 青州官署外陷入沉寂。 沉寂里压抑着随时可能爆发的滔天怒火。 那些怒火只会攻击一个人。 只会吞噬一个人。 崔泽知道,是自己。 过了漫长的一刻,官署的大门忽又被人打开。 门开得很沉重。 门开以后,崔泽看见门外的人,心更沉重。 崔泽本就低落的眉瞬间压得更低。 “你来干什么?” 林念瑶提起裙摆,缓步走进官署中。 “来看你落了个什么下场。” 林念瑶的眉眼绕着崔泽身上的兔子香囊打转。 “你落到这个地步,她还会心悦你吗?” 崔泽沉郁的脑子转不动林念瑶的话。 “谁心悦我?” 林念瑶以为崔泽故意装糊涂。 她走上前,伸手就要抢那荷包。 崔泽下意识出手如风掠。 他一把擒住她。 林念瑶被他抓得疼,使出大力气,挣脱崔泽的钳制。 她捂着自己手腕,怒得尖声大叫: “你敢护着她?” “你为了那个小贱蹄子敢伤我?!” 崔泽皱着眉垂手托起腰间的荷包,“这不是……” “你住口!”林念瑶冲崔泽大吼。 她睁圆了眼睛,瞪着崔泽。 “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什么?” “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我的赘婿。” “除了我,你不配拥有其他任何人!” 崔泽放下荷包,将手背负身后。 他抬起另一只手送客。 对林念瑶,他枯竭的心魂只吐得出一句话: “你要发疯,请往他处。” “这儿不是医馆。” “呵,你装都不装了是吧。”林念瑶愤而捡起地上的纸。 她将纸揉成团,直往崔泽的脸上砸。 崔泽被她砸中右眼,不得不低眉阖眼。 见崔泽被自己砸得眉头深皱,林念瑶总算撒够了气。 她朝崔泽宣示: “你等着,三日内我一定打开雁北门。” “开门议和后,任你是什么青州主帅都没用了。” “等你重新变回林家赘婿,我当着你的面扒了那个小贱人的皮!” …… 林念瑶走了,青州官署的大门重新被合上。 院子里孤零零地站着崔泽,还有个司马范涛。 崔泽看着满地的记满墨字的纸。 他眼神失焦,缓缓地坐下去,在纸堆中捡起一张。 暗夜里,举着小灯的范涛听得“嘶”的一声。 他一回头,看见的竟是崔泽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撕下纸的一角,往嘴里塞。 范涛大惊失色,“林帅?!” 第94章 司马,助我出去 崔泽仿佛没听见范涛焦急的呼喊一般。 他自顾自地嚼着嘴里的纸。 范涛见崔泽不听,忙跪倒在他身边。 他放下灯去抢崔泽手里的纸。 “林帅!” 谁知崔泽侧过身去,圆滑地避开范涛。 避开范涛后,他又撕下一节纸,塞进嘴里。 崔泽的眼神一直没聚焦。 黑白分明的眼瞳虚无地散着。 范涛看他那样,一泄气,整个人瘫坐到地上。 这下轮到范涛双眼失神了。 他喃喃道:“军管不成,青州大乱就在眼前。” “主帅……又疯了。” “难道青州真要完了?” 崔泽在一旁默默地嚼纸。 嚼得差不多了,他将纸吐出来,呸到掌心里。 他咂摸了一下嘴里残留的味道。 崔泽捡起一张新的纸,递给范涛。 “司马大人,要不你也尝尝。” 范涛猛地一甩袖,将崔泽的手压下。 他趴过去冲崔泽道: “林帅,这东西不能吃!” “林帅你怎么了?你清醒清醒啊!” 崔泽从范涛掌中抽回手,举起灯盏。 昏黄的细小火苗照在他掌心。 掌心上的纸浆纤维纤毫可见。 崔泽一双凤目重新凝神聚彩。 他看着掌心,忽然无声而放肆地笑起来。 “司马,这些纸是半个月内新纸。” “崔鼎之大将军被俘了半个月了,青州的物资短了半个月。” 崔泽举起灯,让光也映入范涛眼中,方便范涛看他掌中嚼碎的纸浆。 “城中粮草都不够。” “傅家怎有余力往城中运藤纸这等无关紧要的东西?” 范涛托起崔泽的掌心,就着灯左看右看。 看过之后,他抄起地上一张纸。 范涛撕也不撕就往嘴里塞。 很快,新纸特有的那种甜味,弥散在他口腔中。 范涛含糊不清道: “林帅,真是新纸!” 范涛“呸”的一声将纸吐出。 他跟着崔泽,也笑了开来。 “他们有功夫运藤纸,必然有更多的本事运粮食。” “傅家的粮一定满仓了。” 范涛有了劲,一骨碌从白纸堆里爬起。 他指着满地白纸,忍不住问: “林帅,你是怎么察觉到纸有不同的?” 崔泽在地上擦净掌心。 他举着左右摇摆,忽明忽暗的灯盏,点了点被林念瑶砸过的眼睛。 “托林念瑶的福,亲身体验了一把。” “新纸真够韧的。” 范涛关切地打量起崔泽。 见崔泽无事,范涛低低地“哦”了一声。 他的那声哦被寒风卷走,吹向夜空。 又一阵萧萧的寒风吹起他的白须。 范涛怅然道:“我曾舍下脸,为青州向傅家跪求粮米。” “结果他们当众开仓,仓内空空。” “傅深当时说,他家中余粮只够他的族人和下人吃。” “打那以后,傅家再没拿出一粒米粮给青州城。” 范涛握拳砸了一下自己的膝盖。 “城内饿殍遍地,他傅深好狠的心。” 随着范涛的怒骂,崔泽压下眉头,暗了眼眸。 他放下灯盏,捻起地上的纸。 崔泽举着白纸,问了范涛一个带着血味的问题。 “你说如果青州百姓知道傅家有粮,却坐看他们饿死。” 他带着纸指向大门。 “这时候将我和傅深一同绑到街口,我和傅深谁会被先被百姓撕碎?” 范涛皱紧眉,弯腰抢下他手里的纸。 “我的好大人,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范涛将抢过来的纸振了振。 “大人,光知道傅家藏了粮没用。” “得找到他们的粮,放给百姓们才行。” “否则百姓们仍旧饿死,中郎将那边,林帅你也过不了关。” 崔泽从地上又捻起一张纸。 他携着那张纸站起身。 “过不了关便想办法过。” 范涛眼眸一亮。 “林帅这就想到办法了?” 崔泽对着月光,扫过印刷在纸上的墨字。 “这上面少了最重要的部分。” “青州百姓以劳作换口粮日用的部分。” “傅家为何选择隐去这一部分?” 范涛闻言,才亮起的眼眸又暗了下去。 他哀叹一声,道:“哪还用问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激起民愤。” “不隐去这一部分,怎么显出大人你是个饿死百姓,十恶不赦的大混账?” 崔泽眸中流过一抹深邃。 “不对,不止如此。” “就算留下这部分,我依旧是十恶不赦的混账。” “在我的计划里,上至六十岁老妇,下至七岁小儿,只要是青州城中能动的,就必须干活。” “他们劳作一日,也不过吃上两顿稀的。” “我残酷无情,百姓们未必能理解。” 崔泽捻起手中的纸。 “傅家到底为什么偏要隐瞒这一部分内容?” 崔泽感觉他手中的纸,像是一层魔障。 只要戳破,他的前路,青州的前路又将冲向清明。 寒风骤然变猛。 它像一条狂暴的巨龙。 它咬起地上无数藤纸,卷过崔泽与范涛,冲回天上去。 崔泽和范涛都被扬起鬓发和衣摆。 两人对望一眼,一时间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 与此同时,崔泽手中的薄纸终被他捻破。 残纸破开,月光洒入。 地上和崔泽的眸中都被映出明亮的光斑。 “傅家不敢让青州城的人知道青州府内有多少库存,养得活多少张嘴。” 范涛也追随崔泽道: “难道他们不仅偷运东西入城,还在打府库的主意?” “我们官署内有傅家养的内鬼!” 崔泽松手,任大风送走手中的薄纸。 “这下简单了。” “抓住这个内鬼,王将军那自有交代。” 范涛紧着眉头,问了一声: “内鬼不是傅思齐?” 崔泽摇头,“不止他。” 他一张脸冷得像一潭深渊。 “傅思齐可不知道我军管的详细条例。” 范涛捋起胡须。 他在心中排查起官署中的内鬼。 崔泽却扶住他的手。 “司马,助我出去。” “在这空想终是猜测,猜测如何作数?” 范涛闻言眉头皱得更深。 他忙劝道:“不可!林帅。” “外面的百姓,都想撕了你。” “还有中郎将,他也不会放过你。” 范涛抓住崔泽的手,死活不肯放开。 “更要人命的是傅家。” “城中混乱,他们怕不是会趁机杀了林帅你,再嫁祸他人头上。” “林帅,不能去啊!” 崔泽对范涛露出一个宽慰的笑。 他一根根地掰开范涛死抓他的手指。 “范司马,我非去不可。” 第95章 你出卖的是我的命 崔泽道:“我本就是奔着死来的。” “死有何惧?没多大事的。” “守不住青州,我不甘心啊……” 范涛被崔泽说得怔住。 他怔了半刻,直到寒风再度卷起他的胡须。 范涛终于肯放开手。 他后退一步,向崔泽完完整整地作了个揖。 “能与林帅共事,下官之幸。” 范涛拾起地上的小小灯盏。 他抬起手,“林帅请随我来。” 他举着灯在前头引路,路过正厅时还抄起了一把凳子。 崔泽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路走着,直到范涛把崔泽带进柴房旁的一间小屋里。 小屋内没有窗,不过有一扇钉死了的门。 看方向,这扇门不过是通向厨房的一扇普普通通的小门。 崔泽正疑惑范涛为何将他领到这来。 范涛就举灯向他解释: “林帅,这扇门背后是官署通向城中的暗道。” “此处本是供我等逃亡保命的。” “半月前知州大人将此门封死,率领我等与青州城共存亡。” “从那以后,这扇门再没被打开过。” 范涛将灯盏放在一旁,抬手请崔泽后退。 崔泽依言照做。 范涛一回头,抡起红木凳当攻城锤。 一锤抡中,两寸厚的木板顷刻间被他砸出个三尺宽的大洞。 崔泽被瘦瘦小小的范老头一锤砸懵。 他半张开嘴,结果被扬起的烟尘和木屑呛到咳嗽。 在他咳嗽的间隙,范涛抡圆了胳膊又抡一锤。 “轰”的一声,钉死的木板被肢解出一个八尺高的大洞。 偌大的洞足够崔泽通过。 范涛放下残破得不成样子的木凳。 他抬袖掩住口鼻,在铺天的烟尘中请崔泽通行。 “林帅,拿上灯盏,请吧。” 崔泽向范涛微微点头。 他带上灯油所剩无几的残灯,提步向幽深的暗道走去。 崔泽整个人将跨过木门时,范涛突然拉住他。 “虽然听起来乌鸦嘴了点,但我怕林帅一去无回。” “在林帅走之前,我想问问林帅的本姓。” 范涛眼中寂寥胜过希冀。 “若林帅真一去不回,起码我能将真正的大人刻在心中。” “大人不该困于那无情无义的广平侯府。” 崔泽才见了瘦小的范司马单手破厚门。 他人还没彻底回过神。 这下又被范涛发自肺腑的关心问愣。 他心中震撼和动容撞在一起,激荡成一整片涟漪不止的水纹。 崔泽花了好一会才从脑子里找到自己该答的话。 “范司马……我姓崔名泽字临渊。” 范涛跟为他壮行似的,拍拍他的肩。 “崔泽崔临渊,老朽记住了。” “崔帅往城东修远坊去吧,老朽总觉得那处傅家的人太多了。” 范涛敦厚的声音在幽暗的地道里回荡,送崔泽踏上不知出处的前路。 …… 灯盘里的灯油燃尽时,崔泽恰好走到地道的出口。 他跨出地道,走出院子,往身旁一看。 他到的地方竟是白天帮阿莲抬水的那口甜水井。 刚出了院子,崔泽便听到成队的重甲巡逻的脚步声。 他脚下一闪,闪进暗处。 与他一墙之隔,重甲走过。 他微微探出头一看,发现巡逻的是王秀的部下。 明明今日才杀回来,身上还带伤的兵。 想来王秀和他们是为了保青州城不生骚乱,于是在夜里巡查。 崔泽在心里为自己也为他们叹了一声。 叹完气后,他随风而动,更快地融入夜色中。 月上中天时,他来到了范涛所说的修远坊。 修远坊乍一看与青州城其他地方并无差别。 甚至这里比青州城的其他地方更荒凉残破。 深夜,修远坊的街面上没有人。 修远坊的几排屋中也不见灯。 崔泽站在坊外,倚着夯土墙观察了半盏茶的功夫。 他忽然发现一座带着院子的二层小楼不对劲。 那座小楼窗户窄不说,窗上还遮了木板。 似乎生怕别人窥探到里面。 小楼的院门紧锁,摆明了生人勿入。 崔泽左右望了一圈。 观察清楚后,他快步行到小楼旁的一幢低矮民房。 他踩着墙边的水缸,借力蹬墙而上。 上到民房屋顶后,他又顺着小楼一楼梁架伸出来的短檐走到小院的正上方。 崔泽趁下方无人,轻巧落地。 不想他刚一落地,小楼一层的门被推开,里面走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仆人。 小仆人身上穿的是傅家衣。 崔泽在傅家时见过。 两人四目相撞,小仆人捧着托盘满脸茫然地打量崔泽。 小仆人像在问:你怎么出来了? 崔泽余光扫过小仆人手中的托盘,又见小仆人没有立刻叫嚷。 望着托盘上空了的酒壶,他灵机一动。 崔泽用手臂掩住脸,跌跌撞撞地倒向一旁的清漆木柱。 “喝多了,我要上茅房!” “茅房在哪?我怎么找不着?” “呕……” 小仆人怕他吐在门前,赶紧给他指方向。 “那边,那边,茅房在那边!” 崔泽扶着墙,脚底打圈地往小仆人指的方向去。 小仆人还在后面问他:“贵客,用我扶你去茅房吗?” 崔泽胡乱摆手,一拐脚,他把自己拐进了茅房。 茅房的门一关,崔泽立刻冷下眼眸。 他静静地听门外的声音。 听得小仆人远去后,他果断从茅房出来,回到楼门前。 崔泽单手推开未完全关上的门缝。 门一开,门内的光亮像火一般扑出来。 十来个人围在一张长桌上饮酒作乐。 桌上佳肴鲜美,山珍海味一路摆开。 崔泽黑白分明的眼眸定住,在十来个人脸中,唤出他唯一认识的那个。 “王全,有半日未见了。” “却不知王大人饮酒作乐时,可还记得我这个吃白薯喝凉水的青州主帅?” 崔泽的话一出,长桌旁十来个人全滞住。 他们活像一幅不会动的画。 十来个人中,王全也不会动。 他的笑容如退火一般消失在脸上。 一转眼,他欢乐的红脸变成了血色尽失的白脸。 崔泽边用余光打量着桌下藏没藏刀剑,边走到长桌边。 他夺过王全手里的酒壶,仰头灌了自己一口。 略带浑浊的酒液从细长的铁壶嘴流出。 玉泉如飞虹划过,落进崔泽的咽喉中。 酒液辛辣,里面掺了丝于崔泽而言相当陌生的甜味。 将嘴里的酒全咽下去后,崔泽抬手擦过唇角。 崔泽拭唇不像在拭唇,倒像在磨刀。 他将铁酒壶慢而稳地放到王全面前。 铁壶轻轻地放稳的声响惊得王全一抖。 崔泽睨着他道: “王大人饮的是青州百姓之骨血。” “出卖的也是我的命啊……” 第96章 傅家运货的脉络 王全眼神恍惚了一阵。 他往左瞟又往右瞟,就是不敢看崔泽。 崔泽绕过长桌,要去擒他。 王全的眼神这才定住。 他的面相渐渐变得凶狠。 “林帅你应该老实地在官署里闭门思过。” “不该出现在这。” 王全阴狠地指着紧闭的大门道: “别逼我敞开大门,放百姓进来将你生吞活剥。” 崔泽伸手重新握住铁酒壶。 他为王全斟满一杯。 “那你叫人呗。” “在这啰啰嗦嗦的。” 崔泽垂眸扫过满桌的佳肴。 “我倒好奇,百姓们进来看到你们享受这些山珍海味。” “他们究竟会如何,生吞我,还是活剥你。” 王全连眨数下眼睛,明显慌乱起来。 他斗败似的后退一步。 就在这时,坐在王全身旁的一人伸手抵住王全的背。 那人身上的衣服也是傅家下人的样式。 他笑着道:“林帅话说得太重。” “瞧,将王大人都吓着了。”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小人傅成,傅家一个小小的外院管事。” “桌上的酒菜算不上什么佳肴。” 傅成将笑一收,端起酒杯来凝着眉抿了一口。 “这些都是我傅家的存粮。” “年关将至,家主让我代他请几位傅家的旧友打打牙祭。” 傅成放下酒杯,满脸不善地望向崔泽。 “林帅难道这么霸道,连饭都不许人吃了吗?” 傅成将话说完后,屋内一时寂静。 在寂静中,王全端起被崔泽倒满的酒,一口饮尽。 烈酒落肚,他一下有了底气。 “就是!林帅,你不让青州百姓吃饭。” “连我这带着官身的,也要饿死吗?!” 王全把酒杯往桌上一震。 “要是这样,我少不了要跟王将军,往京中参你一本大的!” 崔泽眯起眼睛扫了王全一眼。 他暴而起手,一把揪住王全的衣襟。 “那你参啊。” “我正要追究你泄露军管条例之罪。” “你若有不满,上书时,不妨将此事一并写进去。” 听到崔泽要追究他泄露军管条例的罪,王全才红起来的脸刷的一下又白了。 他被崔泽揪着衣襟默了三瞬不止,愣是没说出一句话。 王全身后,傅成猛地一拍桌子。 力道太大,桌上的铁酒壶也随之一震。 “林帅怎可空口白牙地在此污蔑王大人?” “林帅说王大人泄露条例,手上岂有半点证据。” 傅成阴着脸站起,替王全扯住崔泽拽人的手。 “林泽你敢这么粗鲁地对王大人。” “等过几日敞开雁北门,我们家三少爷回来接管青州议和,定将你治罪。” 崔泽手一震,挡开傅成。 “过几日?” “你拿还没封的官来斩身为青州主帅的我?” 崔泽拽紧王全,抓着衣襟就要把他往门外带。 他满目眼波似剑,冷脸对傅成道: “我眼下就是要带王全回官署问罪,你奈我何?” 王全脸被吓得苍白,哆哆嗦嗦地跟着崔泽往门外走。 崔泽即将跨出楼门时,楼上终于传来了动静。 傅思齐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下来。 他倚着木栏,满身酒气地喊道: “林泽!” “把人给我放开。” 傅思齐扒着栏杆,一步一晃地从楼梯上踩下来。 “你想饿死青州百姓,百姓们和王将军想要你的命。” “是你活该!” “你没人性,活该遭报应!” 他说着话,抄起桌上的铁酒壶,直往崔泽面上砸。 崔泽推开王全去挡那酒壶。 他后撤一步,避开泼洒满地的酒液。 一整壶酒洒下。 崔泽忙里偷闲地闻出,酒里那股陌生的甜味,是奶味。 傅思齐使了个眼神,让傅成把王全接回席上去。 傅成立刻动作,护下了王全。 傅思齐半耷拉着眼睛。 他眼里冒出一股精光,手伸到被背后朝楼上打了个手势 在那电光火石间,崔泽忆起傅思齐的官职,明白了傅思齐的意图。 崔泽毫不犹豫,拔步往栓住的院门奔去。 他刚到院子门前,二楼聚集的青州城巡城兵马和傅家的打手都涌了下来。 崔泽一脚踢掉门栓,闪出门外,没入无边的夜色中。 巡城兵吏和打手没追到人,只能空手回楼向傅思齐禀报。 傅思齐醉着酒,脑子不灵光。 他不做多想,直接让傅成回府去,将事情禀给家主傅深。 …… 融入茫茫夜色中,崔泽如鱼入水一般,灵巧地躲开巡城的王秀部下。 他坐在一座偏僻的夯土屋顶上,望着清冷的月亮。 对着月亮,他一点点复盘起今日发生的所有事。 忽有一条运货的脉络渐渐在他心中织成。 运货的傅家马车。 府库。 管粮的王全。 管城防兼管城门出入的傅思齐。 崔泽起身向南一看。 南边,通向伊州的永泰门。 那里该残存着一些他想要的,傅家马车出入的线索。 …… 夜已深,永泰门早已关闭。 两个小兵守在城门旁的角楼里。 崔泽直闯而入,他燃起灯,夺了两个小兵的刀。 他压着刀坐下,翻阅起城门出入马车的记录。 两个小兵都被他泰然自若的样子弄懵了。 一时把刀抢回来不是,不把刀抢回来也不是。 崔泽边翻记录,边问两个小兵。 “我乃青州主帅。” “你们在永泰门当值多久了?” 小兵听崔泽说自己是青州主帅。 他们又看见崔泽只一味地翻记录,别的什么也不干。 两人憨直地对了个眼色,老实答道: “大人,我们刚调到这半个月。” 崔泽快速扫过城门出入的记录,意外发现崔家马车出入的记录竟都俱在。 傅家马车次数之多,之频繁,令人触目惊心。 崔泽不解地合上记录册,回头打量那两个小兵。 他二人与傅思齐养着的人高马大的巡城兵马不一样。 在幽微的灯火下,他们和其他青州百姓一样,瘦得像两根竹竿。 崔泽试探着问道: “你们……不是傅思齐的手下?” 两个小兵一个挠头,一个低头。 “大人,我们不是。” “我们是崔鼎之大将军留下的。” “大将军出征前,为了防城里内讧,派我们十几个兄弟接管了各处城门。” 崔泽闻言长舒一口气。 上苍有眼啊…… 他将刀还给两个小兵。 灯火跳动的光映在他眼中。 崔泽问:“你们可记得,最近一趟进城的崔家马车,驶向了哪个方向?” 第97章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崔泽一问,挠头的那个小兵还在挠头。 低头的那个小兵接过刀后,答道: “大人,那车我记得。” “车里装的是米,一路颠簸漏出来不少米碎。” “我看附近的人家远远地追着车捡米碎。” “他们回来后,我听到念叨,说什么捡米碎捡到信阳坊门前,混着土够吃顿稀的了。” 崔泽眼里亮光大盛。 “信阳坊就在三条街外。” 他抓住小兵的肩膀,情不自禁地晃他道: “多谢。” “我替青州多谢你。” 崔泽说罢,将城门出入记录一卷,迈步离开。 他才出角楼,永泰门外骤然亮起数只火把。 崔泽沉下脸,以为来的是傅家家主或者他的走狗。 谁知他抬眸一看,又见到了林念瑶。 许是深夜被傅家临时请过来,林念瑶并未怎么梳洗打扮。 她素着脸,未施粉黛。 她那头乌黑的长发也披着,绾了几个结,束在脑后。 她披着厚锦袍伫立在那。 风一吹,林念瑶额发轻扬。 她实在像立在她烧了炭煨了酒的院子里。 婉约得不真切。 林念瑶一开口便是物是人非。 “你来查什么?” 崔泽收好城门的出入记录。 “你凭什么过问?” 林念瑶迈着轻柔的步子走向崔泽。 她脸上写满了网到大鱼,任她施为的痛快。 “不说就不说吧。” “反正说了我也不爱听。” 林念瑶拢着衣衫。 她像看被捞上来的鱼在网中垂死挣扎那般,双眸弯出笑意。 “不管你来永泰门查什么。” “都改不了你注定被我带回林家的命。” 林念瑶越说,眼中笑意越大。 “别以为你查出傅家从永泰门多走了几趟马车就能扳倒谁。” “出永泰门的马车,是傅家往宫中送东西。” “进永泰门的马车,是陛下赐傅家的恩赏。” 崔泽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被林念瑶说得震了又震。 “你的意思是青州城危如累卵,傅家却花心思向宫中上贡。” “皇帝收了青州的血肉,竟大加赞赏。” “你要我信这等鬼话?” “你们少打着陛下的幌子,妄图脱罪……” 林念瑶眉一挑,开口打断崔泽。 “青州上贡陛下有什么不对?” 林念瑶绕着崔泽走了一圈。 “你看不惯,你是嫉妒吧。” “你嫉妒有人比你更得陛下信任,赏赐接连不断。” “林泽,你无能还看不惯其他人吗?” 崔泽一把拽住林念瑶的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崔泽推着林念瑶的肩,将她转了半个圈。 他抓着她,逼她去看一片漆黑,仿佛坠入深渊的青州城。 “林念瑶,你睁开眼看看,看看你说得多荒谬!” “你替傅家掩饰的每句话压垮的是无数条人命。” “就算你不在乎他们,你也该想想你为了他们豁出命去的爹娘。” “别让二老死不瞑目。” 林念瑶梗着脖子,高高地昂起头。 她看着崔泽让她看的青州城,满脸的不屑。 “人命怎么了,那不就是他们的命吗?” “至于我爹娘,遵的是圣命,护的哪是他们?” 林念瑶的话一出,崔泽感觉自己像抓了一团腐臭的烂肉那样恶心。 他垂下手。 “原来你连一双看得见人的眼睛都没了。” “也罢,与你多说无益。” “今夜我和傅家各凭本事。” 林念瑶听了崔泽的话后,猛地睁大眼睛。 她转回身,反过来抓住崔泽的手。 “你说谁看不见人?” 她抓紧崔泽的手,逼崔逐看她。 “林泽,你才是连看得见人的眼睛都没了!” “我这么大一个人站你面前,你看不见吗?” 她掐着崔泽的胳膊,从朱唇到柳眉刻满了数不尽的怨怼。 “你说我看不见的人是谁,你那个外室?” “我看不见她?” “她好意思到我面前长脸吗?!” “像她那样的人,早就该死绝了!” “我看满青州城全是她那样的贱人。” 崔泽抽回自己的手,冷下脸拔步就走。 林念瑶在他身后,用尖锐的声音叫住他。 “你不准走!” “怎么,你嫌我不如你的外室温柔,话都不肯听我说完了?” “林泽,你变了心后好狠啊……” 崔泽转回身,拿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林念瑶。 “成亲七年,我才发现你听不懂人话……” 林念瑶听见崔泽这句话先是一愣,而后凄苦地笑了起来。 “我听不懂人话?” “是你变了心,是你不愿意跟我好好说话了吧?” 崔泽眨着眼压下实在想翻的白眼,他提步又走。 信阳坊。 他得往信阳坊去。 再和林念瑶纠缠,信阳坊内的证据怕是都被傅家料理了。 他才迈出去一步。 他身后,林念瑶忽然说: “你不愿听我说话,没关系。” “但这幅字,你总得看。” “陛下亲笔提的。” 陛下? 崔泽被林念瑶说得心头一乱。 他回过身,正望见林念瑶从傅家下人手中接过锦盒。 那个锦盒他认得,林念瑶爹娘的牌位就是从里面取出来的。 林念瑶二度打开锦盒,她从盒中取出一卷字。 火把下,字一展开,崔泽就被惊得睁圆了凤目。 纸上笔走龙蛇,墨字下盖着光启帝的大印。 纸上写了四个字——积善人家。 林念瑶举着洒金宣纸。 “你看清楚,傅家是陛下亲封的积善人家。” “傅家送出城的东西就是上贡宫中,理所应当的。” “林泽,你别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悟。” 崔泽的眼眸死死盯着纸上的四个大字。 他感觉身上的血在逆流。 血从他的手脚抽离,流向看不见的深渊,直至消失。 他把纸上的字一个接一个地念出来。 “积善人家……” 要毁了整座青州城的,踩着青州城尸骨躬身与北羌议和的,是积善人家? 他有心杀贼,一回头,贼竟不是贼了? 崔泽不知是不是老天只短暂地睁开了一瞬眼。 下一瞬又闭上了。 林念瑶身旁,几支在黑夜中灿如明亮星子的火把终是引来了王秀和他的部下。 一整队的兵将崔泽囫囵个地包了起来。 王秀提着长刀,像漆黑座山一般压向他。 “林帅不在官署里呆着,半夜到永泰门晃荡,是活腻了,想死了?” 王秀边封住崔泽的退路,边举起长刀。 第98章 至亲至疏颠倒 王秀的长刀落下的那一刹那,崔泽连退数步。 他直退到林念瑶身边。 趁着林念瑶还未及反应。 崔泽抓着她的手,将御赐的大字向王秀的长刀一扬。 在王秀满脸横肉被吓得一抖。 他那双眼也瞪作了铜铃。 在王秀惊乍的神情中,崔泽让光启帝御笔亲题的积善人家卷进王秀来不及收的刀锋。 刺啦一声,御用的洒金宣纸被割成两半,飘落在地。 御赐墨宝被一破为二,王秀惊魂未定,连忙收刀。 崔泽趁机先声夺人道: “王将军,请听我一言。” 崔泽站到王秀面前,直面着他。 “请王将军即刻带兵前往信阳坊。” “信阳坊中有为我作证,能照出青州邪祟的东西。” 王秀沉着脸收了刀。 他再三打量崔泽。 每看崔泽一眼,他的脸色就比前一次坏。 “邪祟?” “我看你就是青州的邪祟!” 王秀扼住崔泽的右腕。 他如金刚力士般,怒目圆睁。 “青州这么多年,哪遇见过你这等狗胆猪肺的混账玩意?!” “竟想把满城的百姓全部饿死。” “你给我滚回官署去,等候朝廷发落。” “否则,我刀下绝不再留情。” 崔泽就着王秀扼他的腕子。 他一抬手,将王秀的手一并抬起来。 “王将军,信阳坊就在三条街外,你为何不去?” “大不了你去了,若我所言不实,我当场让你把我的头砍了。” 王秀松开崔泽的右腕,猛地擒住他的衣襟。 “你的头很金贵吗?” “就凭你背叛了整座青州城,它就该从你的脖子上滚下来。” “我敬你身上青州主帅的名头,暂不杀你。” 他将崔泽往他严阵以待的部下中一推。 “我带队押你回青州官署,你别再不识抬举!” 崔泽被推得滚落进阵仗森严的兵堆里。 满身重甲的兵拽住他,对他也是怒目而视。 崔泽仍不放弃。 他挣扎起身,全力大喊: “王将军!” 崔泽两眼赤红,“我求你。” “求你为青州再信我一回!” 面对他这番掏心挖肺的话,王秀不置一言,应都不应。 林念瑶在一旁望过两个人,不由地发了笑。 混在冷冽的夜风里,她清脆如铃的笑声听起来既轻佻又嘲讽。 “林泽,谁会信你?” “世间人终于知道了,信你只会被你害了。” “我信你时,你让我付出了多少代价!” 林念瑶慢慢弯下腰。 她一手拢着披在身上御寒的宽袍,另一手拾起地上的宣纸。 她拾起光启帝的墨宝后,在鬓发飘扬间,眼瞳幽深地盯着崔泽。 “王将军,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将被割破的墨宝一展。 王秀的刀正劈在“积善人家”中的善字上。 “这是陛下御赐的圣物。” “该问他的罪!” 王秀挎着刀,斜眼扫过两眼通红的崔泽。 “是该问罪。” “既然要问罪,不如明日当着满城百姓的面,好好审他一番。” “他既叛我青州城,青州城不该放过他。” 林念瑶死死盯着崔泽。 她眼中滚过幽深的妒火,似要把崔泽烧穿。 “好啊!” “不仅要当众审他,连他那个姘头也不能放过。” 王秀拿余波瞥她一眼,余波里染着无话可说。 “也罢。” “你是朝廷特使,随你。” 林念瑶得了王秀的赞同,眼里的妒火瞬间烧得大旺,溅出火星。 她将手里的宣纸交给傅家下人。 林念瑶眼睛眨也不眨地,昂首走到崔泽面前。 “你听见了?” 她伸出手,用指腹轻柔地划过崔泽的侧脸。 “明日我就要在你最在乎的青州,定你的罪。” 林念瑶的手向崔泽的耳边走。 她用纤长的指甲勾下崔泽的一缕鬓发。 “到时候,我依罪名当众断了你的发。” “让你颜面扫地,一辈子再也没脸踏上青州!” 林念瑶说罢。 她手一转,就要用纤长的指甲在崔泽脸上刮下一道肉来。 崔泽早看透了她。 他一把扼住她的手,将她的骨节捏到发响。 林念瑶耐不住,痛呼一声。 崔泽没有收力,依旧那么捏着。 “林念瑶,你的嫉妒心何必用在我身上?” “用在傅玉同身上,嫉妒嫉妒他日后将娶过门的妻子。” “不更恰当吗?” 林念瑶被疼得柳眉拧死。 她想尽办法去拆崔泽扼住她的手。 崔泽的手却纹丝不动。 “还是说,你只会把嫉妒,愤恨,怨怼种种糟粕往我这倒。” “把你痴心无悔的绝好一面留给傅玉同?” 林念瑶死活拆不掉崔泽箍着她的手。 她又气又疼抬腿就踹崔泽。 崔泽抓着她的手,将她的胳膊一拧。 林念瑶被迫转身,手被绞在背后,踢出的腿也落空。 她气得发疯,张口大骂:“你少羞辱我!” “我和玉同清清白白,才不像你,姘头的香囊明晃晃地挂在腰间。” “你没资格说我和玉同的不是!” 崔泽绞紧林念瑶的手,将她的耳畔压到自己唇边。 “气急败坏了?” “林念瑶,你做人别太可笑。” “你凭你子虚乌有的猜测便要将我架上问罪台。” “你却大言不惭地说你和傅玉同清清白白?” “你们清清白白,我为何会在青州?” “我如何是青州主帅!” 崔泽手上卸力,将林念瑶往外一推。 林念瑶被他推得一路踉跄地滚出去。 崔泽沉着眸看着。 等林念瑶回过身,又要找他发作时,他道: “你宽以待傅,苛以待我。” “论身份他与你无关,我却是你至亲的丈夫。” “你至亲至疏一概颠倒,悖反天道。” “你再虚伪做作,拒不承认,真不怕哪日上天看不下去,一个天雷劈了你?” 林念瑶像被戳中痛脚,脸色刷地变白。 她张着嘴,本想骂崔泽什么。 可寒风掠过,她到底什么都没敢骂出来。 她拢紧衣服,走回傅家那边。 回到傅家下人之中后,她赶在离去之前,呛了崔泽一句。 “等明天定罪,你就知道错了。” 林念瑶带着傅家下人灰溜溜地走了。 在她走后,王秀一摆手,让部下将崔泽押住。 他亲自带队,押崔泽回青州官署。 带队离开时,王秀望着信阳坊的方向,眼中闪过一道流光。 第99章 清白?当真清白吗? 一夜霜寒过,青州城中日头高升。 高升的日头对于在官署中枯等了一夜的范涛却是大大的不吉。 他焦灼得连茶都喝不下。 一心乱糟糟地盘算该到何处寻崔泽。 会不会得替崔泽收尸。 在他的白发白须又白一轮时,魏长乐拄着拐闯进官署正堂。 “司马大人,不好了!” “王将军把林帅押到街口,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审他。” “审完要问他的罪!” 范涛两眼一黑,差点没整个人向前栽去。 他抓住椅子扶手,硬拉住自己。 范涛颤着声道: “长乐,送老夫去。” “老夫不能坐看林帅受辱!” …… 傅府,傅深在帐幔飘转的祠堂中缓缓睁开双眼。 傅成在旁守着他。 见傅深睁眼了,傅成忙将手里点好的香递了上去。 “老爷。” 傅深接过香后,恭恭敬敬地向祖宗牌位鞠了三个躬。 他将香插进香炉。 “过了今日,我傅家日后一片坦途。” 傅成问:“老爷您不亲自去见证?” 傅深把笑容包裹在不动声色的神情下。 “思齐去了,足够了。” “我傅家去的人多反而显眼,不美。” 他低声问傅成:“信阳坊,处置好了吗?” 傅成垂眸躬身,明明白白地向傅深答了个“是”字。 傅深绽开笑容。 那笑容转瞬即逝。 “看来我傅家,无论如何都输不了了。” …… 街口,林念瑶早摆好了阵势,准备问崔泽的罪,削崔泽的发。 她回去想了一夜,越想越气。 越气她越想向崔泽把愤恨讨回来。 范涛和瘸腿的魏长乐凄凄惨惨地凑到街口时,崔泽已被王秀捆着押在了街心。 青州城里没有富余的烂菜叶子臭鸡蛋。 愤怒的百姓们攥雪持冰。 他们高喊着“杀林狗”,振臂将冰雪砸向崔泽。 崔泽被一个冰团砸得额角淤青。 林念瑶见了半点不心疼他,只觉得畅快。 王秀举刀一呼:“肃静!” “今日当着诸位乡亲的面,他青州主帅林泽的事我们一件件审问清楚。” “问清后,该问罪的问罪,该受罚的受罚。” “大家说好不好!” 堵满了整条街的百姓们齐声应好。 王秀长刀一落,劈去捆在崔泽身上的绳索。 他将刀架在崔泽的项上。 “你可有话说?” 崔泽望过面前每一张愤怒的脸庞。 他在心中万般叹息,更万般愧疚。 “我有话说,也无话可说。” 王秀瞪了他一眼,“他奶奶的,你们这些个文人。” “有话就直说,有屁就快放!” 崔泽敛着眸,“诸位所听所见的军管条例并不完整。” 他抬起眸,一身正气地望向面前的每一个人。 “我身为青州主帅绝不会饿死大家。” “我虽苛刻,但只求与诸位同生死,共进退。” “谁要听你说这些!”林念瑶黑着脸站出来, 她将被崔泽害得一刀两断的御赐墨宝甩出来,露在众人面前。 “今天是要问你的罪!” “你毁坏了御赐的墨宝,死也不为过!” 崔泽用冷而锐的眸子刺了林念瑶一眼。 “我毁御赐的墨宝该死,你呢?” “你毁了太祖赐下的光明铠,又该当何罪?” 林念瑶一怔。 她整个人呆在原地。 “我……我没有!” 崔泽:“不是你便是傅玉同。” “算起来我该死,那他该灭九族了吧。” 林念瑶双眸发颤,半晌接不上话。 这时候还是傅思齐站出来,说:“少说这些和我们青州无关的事。” “今日众乡亲聚集,要问的是你打算害死大家伙的事!” 傅思齐的话一出,百姓们霎时群情激奋。 傅思齐低声在林念瑶耳边说了句: “别忘了你是朝廷特使,抬出大义,你压得住他。” 林念瑶缓了缓心神,重振旗鼓。 她也高声道: “对!墨宝的事按下不提,你是人渣的事是板上钉钉的!” 殊不知崔泽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推开王秀架在他脖子上的刀。 “是吗?” “我是人渣,我要害死一城的百姓?” “我看泄露条例,又将关键内容隐去的才是要害死大家的人吧。” 林念瑶见不得崔泽如此嚣张。 她皱着眉道: “王将军,他在受审。” “你的刀架好!” 王秀斜睨她一眼,反手将刀收入鞘中。 “我刚刚好像说的是审问他的事,没说审的是他的人啊。” 王秀悄然退一步,将崔泽让到前头。 他道:“再说了,听身为青州主帅的林泽将这些事一桩桩地说清,不好吗?” 一时间,林念瑶和傅思齐都察觉到王秀不对。 他们对望一眼。 林念瑶赶紧抢白道:“什么泄露,什么隐去?” “他分明是在为自己脱罪。” “战乱之时,他还在青州城养外室,他的话怎么能信?!” 崔泽凝眸望着林念瑶,抬手指向一个方向。 “我的话不能信?” “他呢。” 众人顺着崔泽手指的方向望去。 王秀的两个手下押着被五花大绑的王全,从人群中穿出来。 他们押着王全走到崔泽身边。 崔泽拔出王秀部下腰间挎的刀,背在身后。 “王全,你说。” 崔泽拔出刀时,王全已被吓得全身发颤了。 见崔泽将锋利的杀人刀背在身后,王全扑通一声跪倒在崔泽面前。 “林帅,我……我是不得已才当了傅家的狗。” “替他们卖命,向他们偷传了你军管的条例。” 他跪着往前爬了两步,爬到崔泽的脚边。 “北羌人就在城外,我怕死。” “我也希望照林帅你的条例执行,我跟着大家一起活下来。” “是他们傅家丧心病狂,想在青州城闹个大乱子,要你的命。” “条例印刷时,那部分是他们删的。” “还有你夫人,你夫人也参与了啊!” 王全跪在崔泽脚边声声哭诉。 他带着哭腔的每一句话都顺着寒风传进人群。 众人先是一片寂静,而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喧闹。 林念瑶被这个阵仗吓着了。 她连忙大喊: “不对,不是!” “他算什么人?他的话怎么能信呢?” 林念瑶强装镇定。 她回过身去朝众人解释道:“我和傅家都是清白的!” “清清白白!” 崔泽振开衣袍,将王全甩在一旁。 他面向林念瑶。 “清白?当真清白吗?” 第100章 贪墨军饷,这便是傅家的本事? 崔泽的朗声质问灌进林念瑶的耳朵里。 她像被踩了脚的猫,怒不可遏地回身大骂他: “我们哪不清白了?” “是你心里不干净,看谁都脏!” 林念瑶捏着光启帝赐下的墨宝,反驳崔泽道: “傅家怕陛下和玉同耗费,在他们的襄助下,只往家里运了几车碎米。” “不然陛下怎会赐下‘积善人家’的字。” 她怒睁双眸,紧皱柳眉,像要撕了崔泽那般瞪着他。 “傅家要养那么多人,吃几车米怎么你了!” “你说我们不清白,你的证据呢?” 林念瑶将眼眸一转,直指王全骂道: “他是你的手下,肯定是他听你的,在抹黑傅家!” 听罢林念瑶的话,负着刀的崔泽无奈得眸中落霜。 “看来你连自己替傅家作了筏子都不知。” 他单手从怀中取出永泰门出入记录,举在面前。 “这是永泰门的记录。” “你不若自己来看看,仅半个月间,崔家马车出入了多少回,拉的又只是碎米几车吗?” “青州城危急的这半个月尚且如此。” “再往前,傅思齐带着巡城兵马掌管城门时,谁知又隐匿了多少趟傅家的出入。” 永泰门的出入记录一出现,傅思齐当即变了脸色。 他颤着唇往后退。 林念瑶不知其中的猫腻,也没留意到傅思齐的变化。 她冲上前,携着光启帝的字,指着那册记录,道: “这算什么?不就是一本册子?” “你想伪造多少册造不出来?” 崔泽手腕一翻,将城门记录的册子好好地收回怀中。 “只是一本册子吗?” “那为何册上的记录,每一条都与信阳坊附近的百姓所见都对上了呢?” “需不需要我请他们出来与你们傅家对峙?” 崔泽一提信阳坊,傅思齐本就灰败的脸色瞬间变得更难看。 他一脸不敢置信地望向崔泽。 眼珠子大到几乎瞪出来。 他正慌神,脑中忽然响起傅成在他出门前告诉他的两句话。 “少爷,信阳坊已处置妥当了。” “今日一早,我让他们打着王全的名义,将东西送出了青州城。” 傅思齐眼睛一眨,人又有了底气。 他躲在林念瑶身后,大声喊道: “信阳坊怎么了?” “信阳坊是空的,你查什么?” “来呀,你说啊,你有本事说你在信阳坊查出了什么啊!” 崔泽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闪过揶揄。 “好,如你所愿。” 他一眼望尽林念瑶和傅思齐两个人。 “信阳坊是被搬空了,一无所有。” “但我与王将军料定你们傅家不敢再将信阳坊中的东西藏在青州城内。” “你们傅家家主做事狡猾,怕引火烧身。” “今日天刚亮就遣人将东西运出了城去。” 崔泽凤目抬起,眼角微挑。 “押送马车的还是昨夜在修远坊中意图杀我的人。” “我认得他们,也擒回了他们。” 崔泽抬手,向后一招。 街的尽头顿时响起重甲押送犯人的声响,和重重的货车碾在路上的碾压声。 他的身后,百姓们边围观着,边给王秀的部下让出路。 让王秀的部下押着一辆大车和一队人。 从街头冒出,出现在崔泽身后。 重甲军士押送的人,各个都膘肥体壮,满面红光。 他们与饿得只剩骨头的普通青州人不同。 一看就是唯一有余粮的傅家养出来的得力干将。 百姓们的议论声窸窸窣窣地响起。 在窸窸窣窣的议论中,傅思齐仿佛天塌一般,神色剧变。 他捂紧了自己的脖子,仿佛喘不过来气。 林念瑶不知深浅。 她不甘心就这样被崔泽压过一头。 她硬是狡辩道: “你管傅家往城里拉了什么,往城外运了什么。” “如今的时节,他们走得了车,是他们自己的本事。” 崔泽微微眯起眼。 随后,他的眸子如被野火燎亮一般盛开。 “他们自己的本事?” 他又抬手向后一招。 当着青州城无数百姓的面,马车的门被王秀的部下推开。 里面露出的竟是成袋成袋的米。 更让人惊掉下巴的是,麻袋上印着青州府库的标识。 麻袋一角,缝了藤纸做的标。 纸标上用墨字写着这袋米由何而来,何时入的青州府库。 王秀的部下当众搬下一袋米撕开封口。 藤纸在封口被开的刹那间四分五裂。 军士将口袋往前一倾,白花花的精米立刻涌到袋口。 叫街上的人全看得一清二楚。 崔泽面目如铁似霜,道: “青州府库专供青州军营用的精米,为何出现在傅家的马车上?” “贪墨军饷,这便是傅家的本事吗。” 林念瑶被真相震得一退。 贪墨军饷?! 林念瑶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细密的汗珠,接连在她的额间冒出。 人群中,范涛瞪着双目望了袋中的精米。 他又低头去望落在地上四分五裂的藤纸。 他的嘴里开始回味起,他在崔泽的劝说下,塞进嘴的新纸的味道。 甜得发腥,甜得像血。 他险些当场喷出血来。 范涛拨开无数的人,一路冲进街心。 他冲到王全的面前,揪起他。 “你配合傅家,偷换了府库中的军饷?!” 范涛面红耳赤,恨不得咬死王全那般咬牙掐住了王全的喉咙。 “好啊!傅家假传林帅军管条例的藤纸原来是用来做假的府库纸标的!” “那刚刚林帅所说,运进青州城的碎米,是不是用来偷梁换柱,顶替军饷的!” 王全被掐得面目发紫。 他拍打着范涛的手,求范涛放他一条小命。 他在快被掐死的弥留之际,红着眼对范涛说: “司马,我……我……” “都是傅家,傅家教,教唆我……” 说罢,他便头一歪,倒了下去。 范涛伸手试探王全的鼻息。 探出王全只是被他掐晕后,松开手让王全倒了下去。 王全一道,百姓在哗然中,怒火中烧,齐刷刷地望向了林念瑶和傅思齐。 眼看已到末路,傅思齐顾头不顾腚地喊道: “不!” “你还是没有证据,你还是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这些都算不上证据!” 崔泽冷眼扫他一眼,转身押过来一傅家押车的人。 他压着傅家那人在街心跪下。 “把你招的,当众再说一遍。” 第101章 傅家于青州该死,你亦同罪 傅家下人低下头。 他将傅家联合王全,偷换青州府库中上好的军粮一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崔泽冷眼盯着血色全无,白唇似蜡的傅思齐。 “你家下人已经全招了。” “傅思齐,你领着他们为傅家当真肆无忌惮,泯灭人性。” 堵着整条街的青州百姓到如今已经怒火冲天,可焚天地。 他们人推着人,一步步地围向林念瑶和傅思齐。 在林念瑶和傅思齐的无尽惊惶中,包围他们的人流怒潮,像是闸刀开闸。 锋利的刀口下一瞬便会斩下去。 崔泽负着刀,随着人群一起,围堵住林念瑶和傅思齐。 “如今人证物证皆在,你们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傅思齐不敢对上崔泽。 他赶忙转身,想趁乱从人群中挤出去逃命。 但青州百姓组成的密不透风的人墙,将他妄图逃出生天的路全部堵死。 寒风中,林念瑶头上冒出的冷汗滴入她的鬓发间。 冷汗如注,染湿了她的两鬓。 她仓惶着发颤,鬓发间一直簪着的螺钿插梳也跟着她一道发抖。 她朝周围吼道: “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我可是朝廷特使!” 她见朝廷特使的名号完全吓不住百姓们。 林念瑶又转头朝崔泽大吼: “林泽,你是青州主帅,管管他们!” 她惊慌无措地左退右退,带着哭腔喊道: “我……我又没做错什么。” “你们滚开,滚开!” 她蜷着,抱着自己,不解地颤着声说: “是陛下定的,青州迟早会城门大开,跟北羌议和。” “反正都会议和,不会打,那么好的米给傅家怎么了?” 林念瑶淌着泪发泄似的大喊: “他们哪有不对,你们有什么好生气的?” “少在这慷青州之慨!”崔泽的声音骤然响起。 他眸似利箭,直往林念瑶身上扎。 崔泽负着刀破开人群,如山似峦般镇到林念瑶面前。 “青州的百姓不愿意,凭什么逼青州议和?” “凭什么逼他们敞开守了世世代代的大门,去迎接践踏他们的敌人?” 崔泽环望过围着他和林念瑶还有傅思齐的每个人。 大家都瘦得像旗杆,也许下一瞬迎风便会倒。 但大家的眼中都亮着和他一样的光。 那光是只在耕种着、滋养着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生死与共的人身上才会显现的光。 崔泽采撷着每个人的光,将他们化作利刃,直指林念瑶。 “青州如今是已到了危急之时。” “城防如纸,随时会破。” “但这座建在此处,历经上百年的城。” “这座由数百年前的夯土化作今日之砖石的城还未破。” “城未破,这就是昭国的青州。” “城未破,这就是家!” “谁也不配逼他们将自己的家拱手相让!” 林念瑶被崔泽的话震得连连抽噎。 她低着头,企图避开每一道青州人的目光。 崔泽仍在替满城的百姓诉说着他们的深埋心中的刀与剑。 “青州扞卫昭国北疆百年,百年都不许北羌再进一步。” “百年前他们不会让,百年后的今日他们依旧不会让。” 崔泽的目光穿过林念瑶,落在傅思齐身上。 “前次龙虎军北伐失利,的确让青州元气大伤。” “令青州城落入危难。” “但生于斯长于斯的傅家呢?” “他们干的好事却是趁着青州半数官员趁着守城战死。” “青州军浴血后十亡七八,青州空虚之时。” “大肆吞没青州府库的保命的库存。” 崔泽说到这时,青州百姓脸上已恨意滔天。 崔泽亦杀意尽显。 “守城的将士吃着碎米糟糠,忧心城内无粮可食。” “城内百姓甘心饿死,惟愿替城上将士再省一分口粮。” “你们傅家他妈的趁着官署中仅剩的老弱病残忙得头昏眼花,顾不上对账,偷粮换米。” “你们还算什么人?!” 傅思齐被崔泽问得后退,直撞上围堵的人墙。 人群中不知谁先开始的。 原本为崔泽准备的冰团全往傅思齐身上砸。 如雨般的冰团砸得傅思齐眉角破,血如流。 林念瑶也被波及,砸得她惨叫一声。 “别砸我,和我没关系。” “我是无辜的!” “你无辜?”崔泽提刀上前。 掷冰的众人怕误伤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崔泽在一片寥落的沉默中,走到林念瑶的咫尺之前。 “你于青州何曾无辜?” “一到青州,乘着傅家灯若长龙的马车队,引来敌袭的是你。” “抬出你爹娘的牌位,逼我敞开雁北门的是你。” “昨夜凭你手里的废纸轻飘飘地替傅家脱罪的还是你。” “傅家于青州该死,你亦同罪。” 林念瑶被吓得一颤。 她半开着嘴,含泪的眼睛里遍布惊慌。 对着崔泽,她不停地摇头。 “不,不!” “我是朝廷特使,是你的夫人,你不能杀我。” 连串的晶莹的泪从她的眼尾带着颤地滚下来。 “林泽,你别忘了,你是我的赘婿。” “赘婿杀妻,便是噬主,你也得死!” 崔泽手里的刀没有停顿。 他将执刀的手抬起。 司马范涛扑上来,拦腰劝他道: “林帅,莫激动。” “你为她死了不值得。” “如果朝廷因此发难,免了你的职更不值得!” 崔泽目光不改。 他抬手推开范涛,一把将林念瑶扯入怀。 林念瑶挂着泪,扑腾着,挣扎着。 崔泽拔了她头上的螺钿插梳,信手一掷。 螺钿插梳撞在冻得坚硬的土路上。 上头的精巧拼配的螺钿被撞得四散,碎落一地。 崔泽面冷心静,手格外稳。 他熟稔地拆落林念瑶的半边鬓发。 任他七年间抚触过无数次的墨色长发穿过他的指缝。 在林念瑶的长发缠在他的掌心时,他收手攫住。 林念瑶心跳被吓得快停。 每一声都像是最后一声死亡的告祭,撞在她的鼓膜上。 她又悔又怕,苍白的肌肤上染尽了泪。 崔泽平静无涛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你昨夜说要削我的发。” “如今,我以你之道还施你身,削发代首。” 崔泽执刀的手腕子一转,刀刃顷刻间自下而上抵住林念瑶墨色长发的下侧。 只消他再往上一寸。 林念瑶的半边墨发便会应声而落。 第102章 随我去傅家,讨回青州的东西 林念瑶舍下手里光启帝那张洒金宣纸。 她祈求的,满眼含泪地触上崔泽执刀的那只手腕。 “林泽,别……!” 崔泽仍是平静无澜,刀刃向上,将林念瑶的墨发齐耳削去。 刀过之后,崔泽手一松,林念瑶坠在地上。 她被削下的长发被凛冽的寒风吹离崔泽的手掌,落在灰黄的土地上。 坠在地上的林念瑶泪就没断过。 她急急忙忙地用去捂鬓边被削出来的墨发断茬。 她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生怕抬头会撞上任一道目光。 那目光不论在笑她罪有应得,又或者可怜她颜面尽丧。 她都承受不住。 北风向北,将落在地上,沾尘染土的断发一绺一绺地吹远。 林念瑶爬着扑过去,护住她落下的长发。 崔泽冷眼看着她,面上仍是平静无澜的。 他将刀递还给王秀的部下。 一回首,崔泽又盯上了一再试图逃跑的傅思齐。 王秀比崔泽更快一步。 他提着长刀,一刀架住了傅思齐的脖子。 这下傅思齐不敢逃了。 他不仅不敢逃,刀锋在眼前,他甚至连动都不敢动。 王秀一把揪住他的后脖颈。 “你想往哪逃?” 王秀将刀锋收紧,让刀刃逼近了傅思齐的脖子几分。 “我寻思,你一不是朝廷特使,而不是林帅的亲老婆。” “我好像对你没有客气的必要了。” 傅思齐哆哆嗦嗦的。 他不敢相信,王秀一夜间变化这么大。 昨日对林泽喊打喊杀。 今日就把刀架到了自己脖子要自己的命。 “不对!你不应该杀他吗?” “他真打算饿死青州城。” 王秀冷笑出一声“呵”。 崔泽走到王秀身边,“王将军不曾怀疑我。” “你以为青州军中只有任你们摆布的莽汉吗?” “未免太小看我昭国的将士了。” 崔泽转眸望王秀一眼,他满眼的感激。 “王将军自昨夜起,一直暗中助我。” “他先是将我推进青州官署,保了我的命。” “而后又连夜巡城,稳住了青州城。” “将我带走后,他整整一夜都随我忙碌。” “连夜的追查,这才打中了你们的七寸。” 王秀嘴一咧,笑道: “你们倒可笑,发了一晚上的颠梦,妄想害死林帅。” “老子一路杀回来,劈了那么多北羌贼。” “对青州,谁真心谁假意,真当我看不出来?” 王秀说着话,手里的刀一转,当即就要斩下傅思齐的头来。 “爷爷这就送你去投胎。” “下辈子你长颗良心,当个好人吧!” 眼看王秀手已起,刀将落。 崔泽毅然出手,架住了王秀挥刀的手腕。 “莫杀他,他还有用。” 王秀略带不解地看向崔泽。 崔泽回了他一个安定的眼神。 在崔泽那双黑白分明,净若琉璃的眼眸中,王秀望见了站在崔泽和他面前的家乡父老。 王秀环望周围一圈,想通了崔泽留傅思齐一命的因由。 他抬腿一脚踹倒傅思齐,逼得他当众跪下。 “王八羔子,给大家磕头赔罪!” 傅思齐被王秀那一刀快吓得尿了裤子。 可让他当众磕头,他又怎么都磕不下去。 最后还是王秀一脚踩在他的肩上。 将傅思齐踩得以头抢地。 头敲在地上,敲出了一声梆硬的响声。 这声梆硬的磕头传出去。 青州的百姓们泄出了一口气,又憋起了另一口气。 他们齐齐望向崔泽。 “林帅,青州真的还有救吗?” 面对落在自己身上的层层炽热的目光,崔泽立刻毫无犹疑地回应: “若诸位愿接纳军管,随我苦熬过冬。” “青州之危,未必不可解。” “我们一起熬过这个年,一道迎春!” 青州百姓们闻言一个接一个地红了眼。 人群中又有人问: “林帅,春风真的还会吹进青州城吗?” 崔泽毅然点头。 “拼死一战,何愁春不再来。” “大家想,等我们战到春日,又一轮春耕。” “种下的粮食养出我们的子子孙孙,他们还会是青州人。” “绝不是北羌的奴隶。” 崔泽抱起拳,向众人稽首。 “我恳求诸位,为子孙们熬一熬,熬这个难过的冬。” 崔泽稽首,回应他的是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追随林帅!” “为子孙们搏一回!” “追随林帅!” 呐喊声响彻长街,趁此时,崔泽示意王秀拽起傅思齐。 崔泽用更洪亮的声音盖过追随他的层层声浪。 “诸位,请先随我去傅家,讨回我们青州的东西!” 王秀拽起傅思齐,也举刀喊道: “咱们听林帅的!” “先破了傅家,斩了傅深那个老东西。” “再依林帅的安排,全城军管!” 人群中,范涛望着齐声响应的众人。 他眼一热,泪湿了早起了球的袖口。 “想不到青州转祸为福了。” …… 傅家,带了消息回来的下人一重重地穿过厚重的门。 他慌张地滚到傅成跟前,跪在地上打着哆嗦把崔泽反败为胜的事报了一遍。 傅成听后一甩袖,忙往祠堂旁的书房走。 “老爷,大事不好了!” 傅深本在品茶,品着品着,他手中茶盏落地。 热烫的茶水打湿了他半身衣摆。 傅成边禀报着,边跪到他脚边,用衣袖为傅深擦湿了的衣摆。 傅深忽然抓住傅成的手。 他满眼不见光的深黑,渐渐地把眼里的慌乱全部吞没。 “派出去的人看清了吗?” “林泽抓住的,只有我们的人?” 傅成立刻作答: “看清了的,说是只有咱家自己养的人。” 傅深陡然放松。 他推开傅成,背靠回了椅背。 “还好,林泽没抓到他不该抓的人。” 傅成爬起来,试探着问道:“老爷,咱们家接下来……” 傅深黑得全然不见光的眼瞳望向门外。 傅家祠堂的帐幔又被风吹出来。 傅深:“我们不必动。” “这番是福是祸,林泽他真看得清楚吗?” 傅深的话像即将燃尽的线香,幽幽地化作一道烟,飘出门外去。 “傅成,这时候,雁北门外该起点动静了……” 傅深的话音散尽。 崔泽还未带着众人出街口。 剧烈的敌袭的号角自雁北门响起,炸在全城每一个人的脑门上。 第103章 像你这种人,不配活着 这次敌袭的号角太嘹亮。 嘹亮得像有漫山遍野的北羌铁骑在向雁北门冲锋。 崔泽喝令众人:“大家听司马安排!” 交代完百姓后,崔泽向范涛一点头。 范涛立刻带着魏长乐动作起来。 崔泽回身拉住王秀,“王将军,斩了傅家马车上的缰绳。” “你我骑马,即刻赶往雁北门驰援。” “让你的部下也结队前往,切莫掉队。” 这边王秀听崔泽的刚斩落傅家马车套在马上的绳索。 那边范涛和魏长乐就指挥百姓,将离雁北门最近的街口清了出来。 崔泽上马,急驰而去。 出街口之前,他最后回望了一眼对他满是希冀的青州百姓。 …… 雁北门外,北羌这次实在来势汹汹。 密不透风的铁骑如洪流一般,从雁不归山上冲下来。 他们拿着弯刀,冲下山,踩过青州被冻硬了的护城河。 北羌先头的精锐像精铁铸的箭矢。 他们带着风狠狠扎向补过一轮,勉强维持的雁北门。 不过短短的瞬间,雁北门再度被撕裂。 北羌的铁骑时隔九年,再度踏进严守了一冬又一冬的青州城。 崔泽披上重甲,携飞星奔到雁北门时终是晚了一步。 城门一破,残余的青州军有如丢了魂。 他们像举不起刀剑的行尸走肉,在北羌铁骑的洪流中被撕成碎片。 崔泽拔出长剑,向后一指。 他厉声嘶吼:“青州军听我号令!” “以退守此街,以长街为青州城门!” 崔泽的号令直达天籁。 拼死御敌的青州军散上天的魂像被崔泽一手抓下,按回了每个人的身躯里。 几刻过去。 等王秀点齐军营中的兵,甲刀齐整地赶到雁北门时。 雁北门后的七里间,已被崔泽带人守稳了。 崔泽与飞星战在最前。 他长剑如虹,直杀出一片净空。 崔泽一步一步地带着身后的青州军重新向雁北门挺进。 崔泽身后,三里外。 范涛也带人候着,拆了木料,等着再将雁北门补上。 这次他带人拆来的,是青州官署的大门。 崔泽与王秀稳扎稳打,眼看离雁北门越来越近。 突然,又一股如暴风劲潮般的北羌铁骑杀进了城来。 后头观望的范涛瞬间瞪直了眼睛。 “不对,不对!” “北羌攻城的情形不对!” “前一波冲杀还未分胜负,他们怎会再度冲杀?” “雁北门前,弹丸之地,哪容得下这么多骑兵?” 血战中,崔泽面对密得如暴雨般斩向他的弯刀。 他也在顷刻间察觉出异样。 崔泽一拉缰绳,躲多一刀后,由着飞星带他灵活钻开。 他才喘上一口气,暴雨般的刀刃又追他而来。 崔泽连斩三人,趁着空隙,回首往王秀的方向一看。 王秀与其他青州将士也在死战。 但他们面前,未有似他般密密麻麻的刀雨。 北羌人在不顾一切地针对他。 崔泽来不及细究缘由。 想清这点后,他夹紧马肚,直奔雁北门。 一路上他剑不停,马不停。 在北羌的铁骑潮中杀出一道赤血铺地的线。 青州军见主帅杀向前,奋不顾身也要追随。 崔泽斩下一个马头,染着半身温热的马血,回身大喊: “不许追来!” “守青州!” 说罢,他策马奔出城外。 洪潮般的大部分铁骑竟真追着他退走。 靠着崔泽引走大半的敌人,王秀领着青州军,再度关上了青州城的雁北门。 范涛穿过血染得发紫的战场。 他带着木工,顶着从破碎的雁北门上扎进来的刀。 将青州官署的大门钉在了雁北门上。 钉好了雁北门,除了漏进青州城的零星北羌铁骑。 青州城又一次劫后余生,在刮骨的风中,迎来了死一般的宁静。 范涛用背抵着钉好的雁北门。 他抬起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巴掌。 扇完后,他问王秀: “中郎将,林帅……”范涛梗了良久,“林帅还能回来吗?” 王秀杀到力竭,还是不愿放下刀。 他又斩一敌,怒喝道: “他爷爷的!” 王秀猛喘一口气,勒马回头。 “司马你等着,等城里守稳缓过来。” “我亲自去把林帅接回来。” 青州城外,崔泽已催着飞星,趁乱奔上了雁归山。 雁归山,雁归山,昭国的大雁飞到此处当还家。 崔泽回望一眼紧紧合上的雁北门。 如潮的北羌铁骑被挡在门外。 他释然一笑,带着笑冲进了连雁都会退返的雁归山。 他身后,夺命的带血弯刀直追他而来。 …… 青州城中,残余的北羌铁骑弯刀犹利。 他们知道自己注定会死,索性散开,一刀刀地砍向他们见到的每个人。 北羌铁骑所过之处,青州人的命在灰黄的土地上绽开血红色的花。 一个落单的北羌骑兵一路杀到青州官署附近。 直到所有人都逃走了,躲进家里,林念瑶才从她断发的伤痛中回过神。 她也想逃。 她慌不择路地追上傅家的人。 “救我,救我!” 傅家的人却压根不管她,将她远远地撇在身后。 林念瑶急得在他们身后大骂: “我是朝廷特使!” “朝廷特使!” 傅思齐隔着老远,回头骂了她一句: “狗屁!弯刀面前,谁管你是什么!” 林念瑶没了办法只能靠自己逃。 她跑得太慢,没三两下就被那个北羌骑兵追上。 北羌骑兵见她软弱,竟跳下马来,用弯刀戏耍她。 林念瑶逃得不辨东西南北。 一头撞上一户人家的院门。 她从门缝里看见里面有人,忙拍门道: “救我,救救我!” 门里,老婆子骂道:“儿,不许救她!” “老婆子两只眼都看见了,就是她想害林帅。” 老婆子的声音一散,院子里再没了动静。 林念瑶怎么都拍不开院门,只能贴在院门上等死。 就在这时,一只大陶罐子,噼啪一声砸向了那个北羌人。 北羌人被砸得倒地。 大陶罐子也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阿莲冷着脸,脸上没有表情。 她捡起地上的碎片,直直攮进了北羌兵的心口。 鲜红的血顺着陶片扎进去,涌出来。 林念瑶被吓得腿一软,跌的地上。 阿莲拔出带血的陶片,看向林念瑶。 她的脸还是那么冷,还是面无表情。 林念瑶只感觉她的目光像锋利的钢丝,绕在自己脖子上。 轻轻一勒,就能送她归西。 阿莲也说:“我不该救你的,你想害死林帅。” “像你这种人,不配活着。”